《晚唐浮生》 第一章 遭遇战 “哚!”一枝羽箭破空飞来,钉在卢怀忠高举着的牛皮圆盾上。 箭矢的力量很大,射穿牛皮木盾后竟然去势不减,又狠狠往前挤了一小段才消耗完全部动能。卢怀忠看着兀自震颤不休的箭矢尾羽,一个激灵退到了车驾后,心有余悸道:“好贼子!箭射得这么准,何不来投军?偏要做马贼!真是该死!” “谁让你昨晚欠我十个大钱不给?”一位矮小精壮的汉子啐了一口,将嘴里嚼着的草茎吐在地上,看着狼狈蹲在车厢后头的卢怀忠,咧嘴阴笑道:“做马贼有何不好?抢钱抢粮抢女人,还不用看孙十将(注释1)那副死人脸。若不是老家还有爹娘弟妹,我也去当马贼了。” “任遇吉,你个贼配军也想当马贼?先把头发剃净再说。” 许是被卢怀忠这话勾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矮壮汉子的神色一下子阴沉了下去:“你知道这是党项人?” “隔着三里路都能闻着他们身上的骚味。”卢怀忠嗤笑一下,抓过圆盾上的箭枝,用力折断后,指着上面某处,道:“看,乞党(注释2)家的。狗贼子!李使君何曾亏待过他们,竟然劫夺军资,真是该死!” 矮壮汉子任遇吉不说话了,右手下意识地摩挲起了腰间刀柄,双眼也眯了起来。 天空的月亮很圆,其大如盘,色如银,凝照大地,皓影重重。在这样的月色下,似乎很方便敌人的进攻。果不其然,在试探性地射了几轮箭后,远处响起了苍凉的吹角声。旋尔,闷雷般的马蹄声响起,这是敌人的骑兵出动了。 “呜——”近在咫尺的吹角声响起,正在拌嘴的两人扭头望去,却见不远处的一驾车上,扒了衣甲精赤上身的某人已经用力擂起了鼓。而在他身旁,还有数名士兵正在吹角。 “起身,列阵!”鼓角声就是命令,满脸肃容的邵树德第一时间走了过来,一人给了一脚,道:“再拖拖拉拉,就等着脑袋被党项人割下吧。” “队头来了,得令!”卢怀忠嬉笑了一下,不过手底下的动作一点不慢。将圆盾挂在身上后,快速取出车驾上的长枪,第一排站好。任遇吉没有去取长枪,而是解下了腰间步弓,又看了看壶中箭矢,还好,三十枝箭都在,待会就给这些党项蛮子一个大大的惊喜。 越来越多的士兵加入了阵列。大家都不言语,长时间一起训练形成的默契已经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战阵之上,最忌惊慌失措,不但容易送了自己小命,还会影响他人。有些严厉的军将,遇到无头苍蝇般乱窜的士兵,直接就是喝令亲兵拿下,当场斩杀。 前面三排很快就挤满了手持长枪的士兵,不光他们队,其他队也差不多同时整备完毕。邵树德从背上解下长柄陌刀,检查了下认旗还插在原位后,便大踏步上前,站在第一排。在他身旁,是一位黑铁塔般的大汉,身着铁甲,擎着一杆大旗,上书“天德军(注释3)西受降城(注释4)刀斧将孙”。看到邵树德过来后,腼腆地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邵树德也朝他笑了笑,然后便快速检查起了自己的装备。长枪放在车驾上,没必要取了。皮甲从未卸下,很好。腰间横刀、圆盾皆在,试了试刀出鞘入鞘,一切正常。步弓也在,箭囊里长箭并未短少,箭囊上缠着三根皮索,这是捆绑俘虏用的,都在!手中长柄陌刀,刚刚擦拭,正等着怒饮胡虏血。 好,就让这帮贼子来试一试咱天德军的刀利不利吧!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嚣张的党项部落了,这次不给你们个终身难忘的教训我就不姓邵! 敌人的骑兵越来越近,已经可以借着月色看到他们的身形了。 “呜——”角声响起。擎旗的郑勇大喊一声,把旌旗往地上一倒,然后半跪于地,目视前方。随着他的动作,前两排的士兵也纷纷半跪于地,长枪斜举前方。 “咚咚咚——”鼓声响起,这次不用别人吩咐,后面三排士兵齐刷刷拿出步弓,张弓搭箭之后,四十五度斜举,手一松,箭矢破空而去。 其时敌骑尚在百余步外。这个时候射箭,精度感人,除了少数倒霉蛋中箭落马之外,大部分人毫发无伤,只是稍稍散开了队形,变得不再那么密集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抛射本来就没打算杀伤敌人,那么远的距离,感觉稍微有点不对的话,这箭就不知道飞哪里去了。它所起的作用,说白了还是为了扰乱敌军队形,削弱敌军士气罢了。 “咚咚咚——”敌军已到百步以内,鼓声再次响起。弓手们整齐划一地张弓搭箭,这次依然是抛射,但角度小了很多。和上次不一样,栽倒在地的敌骑多了一些,显然是距离近了,箭矢的准头和威力都大幅度提升。 邵树德射完一箭后,又从腰间摸出一枝长箭,上弦、拉弦、瞄准,“嗖”长箭破空而去,如有神助般击中一名党项骑兵的胸口,让其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队头神射!”卢怀忠在前方看得真切,立刻拍起了马屁:“挽一石六斗强弓,披甲步射,竟然连中两箭,队头这射术真是出神入化了。” 任遇吉难得地没有反驳,总是阴沉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容。站在邵树德身旁看他射完第二箭的钱守素则神色复杂,两人一起从军,邵树德因为箭术超神已经当了队正,而他还是一个火长。而且就这个火长,还是邵树德看在关系上安排的,不然自己还是一个普通的大头兵,这对自小心高气傲的他来说无疑是个打击。 但邵树德此时无法顾及他的心情,只见他又一次抽出长箭,气定神闲,再度射落一名胡骑,不出意外引起了周围人的喝彩。 邵树德脸挂笑容,有些自得。许是穿越过来的福利吧,他发现自己非常有射箭方面的天赋。古时百发百中的神技不敢说有,但挽一石六斗弓披甲步射时,命中率较高,一般来说十中七八的水平还是有的,故在与河西党项、回鹘蛮骑的小规模交锋中,屡有斩获,最后被十将孙霸提拔为队正,以表其功。 “咚咚咚——”三十步了,诸军士再次挽起长弓,刷地一轮直射,对面的党项骑兵纷纷倒地,伤亡貌似不轻。 但这个时候敌骑中也传来了一阵“嗡嗡”声,不用谁提醒,所有人都下意识地一低头,举起圆盾,这是敌人骑兵在射箭。好在这伙党项蛮子的水平看起来也不咋地,除了少数几人被射中无甲的手臂、幞头,或惨叫或闷哼外,其余人阵脚未动。 “替我挠痒痒呢。”卢怀忠低头看了看斜斜挂在自己皮甲上的长箭,咧嘴笑了笑。这箭软弱无力的,哪及邵队头神射万一?毛毛雨啦。 “你若是再不专心,等会蛮子冲过来,你就顾不上挠痒痒了。”邵树德笑骂道。站在他身后的两名长枪手本来脸色有些苍白,听后都嗤嗤笑了起来,一点不像即将临战的紧张模样。 “呜——”角声吹起,黑铁塔郑勇再次怒吼一声,猛地将旌旗举起。随着他的动作,前面三排军士迅捷起身,双手持枪,指向前方。在他们身后,弓手们纷纷弃弓抽刀,有的人还拿出了钩镰枪、长柄斧或木棓,跃跃欲试。和这些党项蛮子也不是第一次交手了,这些人装备差,战斗意志一般,并不难以应付,因此大伙都信心十足。 “轰!”党项骑兵与天德军步兵迎头撞在一起。前面三排的长枪手站不住脚,一下子被撞退了开来,但他们也成功了降低了敌骑的速度,后面的士兵们涌上前来,纷纷拿手里兵器招呼了过去。 冲到邵树德他们这边的只有寥寥十余骑,这会被降低速度后,立刻成了步兵们蹂躏的对象。钩镰枪手熟练地勾住了马腿,令其不得冲撞驱驰,长柄刀斧手们将骑兵打落下马,手持圆盾和横刀的其他士兵再一拥而上,第一时间将落马的敌军斩杀。他们以火为单位,配合熟练,只一会就杀了四人,让尚在马上奋战的党项骑兵心胆俱寒。 “开!”邵树德双手持着长柄陌刀,将一名正欲转身逃走的党项骑兵整个劈倒。此人身上着甲,落马后一时未死,邵树德正欲再劈,却见一直跟着他的李一仙、三郎二人如豹子一般冲了过去。李一仙冲在前,牛皮圆盾狠狠地砸在正欲起身的党项蛮子脸上,三郎则手持横刀,眼疾手快地划进了此人盔甲缝隙处,让其瞬间了账。 “队头,是个贼渠!”三郎兴奋地说道。 “乐个屁,杀敌!”邵树德一挥陌刀,又找上了另一个目标。此战,有我无敌!乞党家的蛮子既然敢劫夺军资,那么就要有付出代价的觉悟。天德军几十年来镇着你们,可不是白给的,乖乖受死吧! 注释1:十将,中唐以后,原本行军总管麾下的各级将领临时职务成为藩镇的常设官职。十将又称什将,十表示极多、很多之意,并不是说一定是十个将领。后文提到的刀斧将是具体职务称呼,比如李嗣业“初为队头(即队正),所向必陷”,后与田珍一同为“左右陌刀将”,这个“左右陌刀将”就是十将,刀斧将、先锋将、捉生将之类名目的亦是。 注释2:乞党,丰州境内的党项部族很多,但较大的只有五族,分别是耶保移族、邈二族、乞党族、没剂族和如罗族,各拥数千帐至万帐不等。西夏建立后,曾经来此招揽人手,即“(重熙)十三年,夏国李元昊,诱山南党项诸部”,可见还是有一定实力的。 注释3:天德军,丰州驻军,成军于开元年间,玄宗初赐名“大安军”,后又改名为“天德军”,兵额不多,鼎盛时期亦不过五千余人,少的时候甚至不足三千。 注释4:西受降城,史载位于“丰州北黄河外八十里”,因距黄河不远,开元初年便被黄河冲刷毁坏。开元十年,朔方节度使张说于原址以东另筑新城,大体上位于古黄河北岸,即今内蒙古巴彦淖尔市乌拉特中旗乌加河镇以南的奋斗古城。 第二章 世道 战斗来得突然,结束得也非常快。 来袭的党项人并不多,骑兵更是只有数十,在数百名训练有素的天德军将士的强力阻击下,他们碰了个头破血流,不得不暂时退去。土匪嘛,只喜欢捡软柿子捏,对于要付出重大伤亡的硬骨头,啃起来就要掂量掂量了。刚才一会短促激烈的战斗,他们就已经躺下了四十余骑,骑兵主力受损,已经不具备了继续进攻的能力。 而换步兵上来呢?还是那句话,丰州(注释1)人民比较穷困,丰州的党项人更是穷得叮当响,这就导致了他们的装备普遍不行。相对廉价的皮甲普及率都很低,更别说铁甲了。这个乞党家能有些战马弓刀就已经很不错了,其他很多部落还不如他们。要不然,在进入丰州已近四十年的今天,他们还能被人数不过四千多的天德军死死压住? 与丰州境内的山南党项相比,更南边银夏一带党项人要稍微富裕一些,也更成点体统。至少,他们的首领更有野心,部族的凝聚力更强,也训练出了一定规模的军队,可不是丰州境内这些零散的部落可比。更别说他们之间还有仇,几十年来因为财货、草场、耕地甚至是食物而攻杀不休,始终拧不成一股绳。 事实上自唐会昌年间振武军使(注释2)刘沔收复丰州以来,天德军最主要的敌人始终是狼山(注释3)以北草原上零散的回鹘部族以及屡次犯境的河西党项。山南党项?不成器的玩意,危害性甚至还不如东边中受降城一带的黑山党项、河壖党项。 “队头,刚才一战,弟兄们阵殁五人,还有一人重伤,眼看着也不成了。”战斗刚刚结束,邵树德未敢卸甲,正坐在一辆马车上休息,却突然间听到了这个消息,心下顿时沉重了起来。 队里的人他每个都认识,都交谈过,甚至知道他们家的住址(如果有的话)。“带我去看看!”他立刻从车上跳了下来,脚一瘸一拐的,刚才的战斗中被马撞了一下,至今还有些疼。 前来报告的李延龄伸手欲扶,被邵树德甩开了。他眼睛紧盯着前方的草地,那里正躺着几位战死士兵的尸体,伤者也躺在附近,有人正给他喝水。 邵树德越走越快,待靠近后,一把推开面前之人,先看了眼五位阵殁的士卒,然后把目光转向了旁边。 “刘狗儿!”他蹲下身去,定定地看着这人。战阵厮杀多了,人的情感可能会麻木,邵树德也一样,想煽情都煽情不起来,但他却并不打算敷衍以对。 “拿笔来!”他朝跟在自己身后的李延龄说道。 李延龄三十大几了,从军已近二十年,见过太多的人和事。饱经社会风霜的他已经抛弃了所有幻想,只为自己而活。但面对此情此景,他依然免不了有些情绪波动。 “唉!”轻轻地叹了一声气,他转身到一旁的车驾上,小心翼翼地从一个包裹中取出笔墨。他轻轻地托举着,仿佛手里是什么神圣的物事一般。或许是出于对读书象征的敬畏,或许是出于对死伤袍泽的怜悯,谁又能说得清呢? 李延龄到的时候伤兵已经不怎么行了,只听刘狗儿断断续续道:“父母已去,家中尚有弟妹,皆年幼,怕无所养……” 邵树德点点头,道:“你的抚恤一个钱都不会短少。另外,此战你奋勇杀敌,斩首两级,其中一人乃是贼渠,按制应赐绢二十匹,两人共二十二匹。” 围过来的诸军士听了默然。这个刘狗儿在敌骑冲阵那一刻就被撞得跌飞了出去,未曾有任何斩获。这两个斩首功劳,都是队头邵树德及他的两个小跟班三郎和李一仙的。那个穿着锁子甲的贼渠,在乞党家身份不低,按照朝廷定下的赏格,可以副将计,赏绢三十匹。但天德军不富裕,最终能赏二十匹就不错了。 既然邵树德愿意把这杀敌的功劳贡献出来,而他的两个小跟班也没意见,那么众人自然更没话说。钱守素夹在士卒中间,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一切,似有不解,又似有所悟,最后低头喃喃自语,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卢怀忠在草地上走来走去,这样的场合他分外见不得,不过对邵树德的处理却很钦佩。当年在武昌军服役时,就因为上官贪墨了袍泽抚恤而大打出手。那个十将上司出身当地土豪,本欲治他的罪,好在武昌军节度使(注释4)、鄂岳观察处置使、鄂州刺史刘允章对他十分赏识,这才幸免于难。 不过在乾符元年的时候,赏识他的刘允章奉诏移镇,担任了东都留守。新上任的武昌军节度使韦蟾对他又很不感冒,因此便被土豪买通多人,使计断了个配流丰州(注释5)的罪名。当然这真要细究起来的话,对他也未必就是个坏事,盖因再过两三年,在乾符四年二月的时候,鄂州就会被王仙芝攻陷,第二年又会被黄巢的大军再攻陷一次,卢怀忠若是还在武昌军服役的话,下场怕是不会太妙。 千里迢迢到丰州当了个“贼配军”,但卢怀忠依旧不忘初心,对喝兵血的人特别痛恨,同时对善待士卒的军官也十分钦佩。邵树德能体恤部属,卢怀忠觉得挺好的,也愿意在这样的人手底下混,虽然他以前曾是个副将,而邵树德至今不过是个队头。 “谢……队头!”刘狗儿的眼泪流了出来,但脸上的气色却越来越差了。 邵树德从怀里取出一块布帛,接过李延龄递过来的笔墨,认认真真地在上面写上了刘狗儿的名字,然后又在后面添了个阿拉伯数字22。待他写完时,却见刘狗儿刚刚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眼神中满是留恋、不舍。 将刘狗儿的眼睑合上后,邵树德又起身查看了另外几具尸体。这些人他都认识,同样在布帛上仔细写下名字后,站起了身,朝围在周围的军士们骂道:“都杵在这里干什么?给老子回去整理器械。蛮子刚刚受挫,兴许并未走远,都给我打起点精神来。这里离西城,可还有两天的路程。” 士兵们顿时一哄而散,各自整理枪刀弓牌不谈。邵树德在附近转了两圈后,又去邻队看了看,还好,这次大家伤亡都不大,总计不过数十人的样子。以步对骑,有这样的成绩不错了,更何况是敌军偷袭在先,己方应对难免有些仓促。 “队头,这副甲怎么处理?”见众人都散去后,任遇吉从阴影中蹿了出来,指着放在马车底下那副沾满血迹的锁子甲,阴笑道:“有些破旧,但好好修补擦拭一番的话,也能发挥大用。” “嗯。”邵树德含糊地应了一声,微微点了点头。一般来说,战场上缴获的无伤大雅的东西,士卒们昧下就昧下了,上官也不会真的追究。但铁甲这种东西,说实话比较贵重,还是得上缴后统一分配。当然上官会折算钱帛给你,可说实话,都是厮杀的军汉,在有选择的情况下,谁会要那几吊钱、几匹杂绢?铁甲可以保命,钱帛不能,就这么简单! 任遇吉见状心领神会,立刻知道该怎么做了。他是南人,素来精明,淮南庐州镇军出身,配流丰州已经数年。性格阴沉的他除了几个相熟的人之外,不怎么爱说话,但邵树德很信任他,一些不便亮相于人前的事情都交给他做。这副甲,他是准备昧下了,而且他相信任遇吉有办法处理。 众军分批吃了些食水后,角声再起。很快,哨骑飞奔而至各队,下令整理行装,继续赶路。此时天已熹微,并不难走。党项蛮子已经不见踪影,就连远处的敌骑尸体都被带走了,落在近处的没办法,天德军将其掩埋了起来。遗留在战场的好马被粮料官收拢了起来,伤马则被宰杀,丰州并不富裕,至今仰赖朝廷和他镇接济,每一点能利用的东西都要利用起来。 邵树德脚部的不适减轻了许多,此时已不碍行走。他跟在一驾马车后面,车上放着本队战死的六名士兵的尸体。时值盛夏,东方地平线上的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却并不能给这支草原上孤独行走着的部队提供哪怕一丝温暖。 十将孙霸骑着马儿忽前忽后。他是个脾气暴躁的人,典型的跋扈军人,但对当过他亲兵的邵树德还算和颜悦色。在行经他们队时,还特意停下来笑着聊了几句。可一旦去了其他队,就又浑身是刺,大声数落起了他们昨晚做得不好的地方。 邵树德知道,孙霸有个弟弟在河西党项入寇时战死了,这使得他在面对和党项人有关的事情时特别易怒,以至于当邵树德募了几个党项穷鬼入军时还被他劈头盖脸臭骂了足足一个时辰之久。 但他是个好人,对军官苛刻,却关心士卒,又忠于朝廷,打仗还勇猛。都说好人不长命,但邵树德真心希望孙十将能好好活下去,带着大伙在这个乱世挣扎求存。这个要求听起来很简单,但实际上又很难。 狗日的世道! 注释1:丰州,唐代正州之一,辖九原、永丰二县五乡,州城(九原县附郭)在今内蒙古五原县境内的东土城,乃丰州治所,西汉时初建,彼时唤做广牧县。 注释2:振武军使,即振武麟胜节度使、营田使、观察处置使、押藩落使、镇北都护,其城池在今内蒙古和林格尔县以北,即原单于都护府治所。758年(乾元元年)设立,现任节度使是李国昌。 注释3:狼山,阴山山脉一部。 注释4:武昌军节度使,源流起于乾元二年(759年)设置的鄂岳沔三州都团练守捉使,治鄂州;永泰元年(765年),升鄂州都团练使为观察使,辖鄂、岳、沔、蕲、黄诸州;大历十二年(777年),鄂州观察使兼防御使,进一步升格;贞元二十一年(永贞元年、805年),升鄂岳观察使为武昌军节度使,增领安州,第一任节度使为韩皋。 《顺宗实录》记载:“(805年)五月乙酉,以尚书左丞韩皋为鄂岳观察使、武昌军节度使。” 武昌军寻废寻立,据《鄂政纪》记载:“高平公以今皇帝三年春,出镇鄂。明年,次视闾井城隍。鄂之军实三万,创新营凡十五所。” 天祐二年(905年),杨行密陷鄂州,最后一任节度使杜洪死。 《资治通鉴》记载:“二月庚子,淮南将刘存执洪,送广陵,诛之。行密以存为鄂岳观察使。” 注释5:配流丰州,往边塞军州流放犯人乃朝廷惯例,比如武则天时期“越王贞事败,缘坐者六七百人,籍没者五千口,配流丰州”。 第三章 西受降城 两天后,刀斧将孙霸的队伍回到了西受降城,这座位于黄河北岸数十里的军堡。诸军解散,人给假三日,孙霸有些事需要去向西城兵马使李良汇报,尤其是关于山南党项乞党家劫夺军资的事情。 天德军的实力在北地诸镇当中固然比较弱,但也不是随便一个零散党项部族就可以欺侮的。这事,孙霸肯定要向上级汇报,然后进行一场让人印象深刻的报复——按照卢怀忠的话说就是“剥了他们的皮”。 邵树德暂时没空管这些。放假后的第二天,他带了小跟班三郎和李一仙去那几个阵亡士卒家慰问。这是他个人的习惯,而不是这个年代军头们的传统。来自后世的他始终无法完全适应高高在上的姿态,潜意识中一直认为士兵们并不比他低人一等,大家都是在这个乱世上抱团取暖的人。 刘狗儿的家在靠南城墙的地方。两间小屋,砖木混合结构,看起来还算不错。来之前了解过,刘狗儿一家是从夏州迁来的,父母到西城后染病身故,长兄曾在军中服役,回鹘入寇时战死。如今刘狗儿又死在党项人手里,独留下两个弟妹,这一家子确实太惨了。 邵树德到时兄妹俩正坐在院子里,神色凄然。他叹了口气,看来昨天有回家的军中袍泽来过了,兄妹俩已经知道了这个不幸的消息。这倒解了他的难题,因为面对两个未成年的小孩,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你们……”邵树德一边示意李一仙和三郎进门,一边斟酌着语句。 兄妹俩显然认识他这个来过多次的人,一见面眼圈又红了。 “你是个骗子!”小姑娘流着眼泪说道:“当初带二兄走时说过他能回来。骗子!” “绣娘,别乱说!”少年轻声叱道,但眼角也不自觉地红了起来。 邵树德默然。他依稀想起,当初看刘狗儿家贫,吃了上顿没下顿,两个弟妹也饿得不成人形,于是就招他入军。孙十将本不同意,不过在邵树德极力劝说之后还是答应了。如今看来,这却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了。或许没了刘狗儿从军带回家的粮帛,两个弟妹早饿死了,但刘狗儿兴许能活得一命。 只是,如今这世道,干什么都不容易活下去。西城很小,人也不多,缘城垦荒的还不足千户人家。城里也没什么大户人家,商业消费少得可怜,又能有什么可以养活自己和家人的工作?乱世,最容易出卖的,还不是自己的一条贱命!刘狗儿把自己卖了,换得弟妹三年还算过得去的生活,本就是一场公平无比的交易。 当然了,别人或许可以这样想,但邵树德不能。来自后世的他有自己的道德底线,他不可能在见到朝夕相处的袍泽死后还心安理得地谈什么交易。哪怕是乱世,人也是有价值的,人也必须有人性,这个世道不对,非常不对! 从来没有像如今这一刻,在面对少年男女哀伤、责怪又略带点惶恐的目光时,他强烈地想要改变这个世道。并不是每个人都是天生的贪官污吏,也不是每个人都以杀人为乐,这狗日的世道把所有人都逼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让本想安安静静生活,平静地渡过一生的人被迫拿起刀枪,互相拼杀,这扭曲的世道必须得到纠正! “还没吃饭吧?我给你们带了胡饼。”说罢,邵树德从李一仙手里接过了一个柳条筐,从中取出了几枚胡饼,强笑着说道:“吃吧,还热乎着呢。” 少年接过了胡饼,先递了一枚给妹妹,然后才给自己拿了一枚,小心翼翼地吃了起来。 “不要急,这些胡饼都是你们的。”邵树德将饼筐放在小桌上,笑着说道:“这里还有一些粮帛,你们收好了,莫要让外人瞧见。” 他话音刚落,背着许多东西的三郎便把一个大袋子放了下来,而李一仙则把绢帛放到了屋里草榻上。 “这里有五斗面,你们好生放置。些许绢帛,都是你大兄的赏赐和抚恤,日后可以拿出去换些钱粮,但切记藏好。”邵树德轻声说道。 丰州自古便有小麦种植,口感、质量上佳,中唐以前一直是朝廷贡品。惜安史之乱以来,丰州屡遭兵灾,农田荒废得厉害。到了现在,因为缺少民力修缮水利设施,丰州空有好地、水源,气候也温暖湿润,却始终无法发展起规模较大的农业,以至于满地长草,沦为牛羊马儿的乐园。 五斗白面可以做一百个胡饼,省着点吃的话,可以支持一段时日了。绢本来有二十二匹,这会抚恤还没有发下,邵树德先从自己私囊中垫了,然后又添了几匹,凑了三十匹。公允地说,这不是一笔小钱,可以支持两兄妹用好几年了。到了那个时候,少年差不多也长大了,可以自食其力,刘狗儿九泉之下也能安心。 不过,一对少年男女骤然拥有了这么一大笔钱,不遭人觊觎是不可能的,所以邵树德才嘱咐他们放好了,莫要被人拿走。当然了,只要不出征,他隔三差五也会来看看兄妹二人。附近的一些地痞流氓若有眼色,当不至于来试试他的刀快不快。 又和兄妹俩说了一会话后,看他们情绪稍稍有些平静,邵树德便起身告辞了。临到门口时,他摸了摸怀中,取出一个小包,将里面还剩的二十多枚钱拿了出来,塞到少年手里,道:“珍重,我会常来的。” “我以后能跟你从军吗?”少年突然大声问道。 “还是不要了。”刚走到大门外的邵树德脚步一顿,道。说罢,头也不回地走远了。三郎和李一仙面面相觑,也一溜烟闪了。 来之前已经和这条街上的一位伤残老军说好了,让他帮忙照应着点。刘狗儿的丧事,也嘱咐他帮忙办理。老军人不错,又可怜兄妹二人的境况,于是一口答应了,让邵树德去了心头一桩事。 离开刘狗儿家后,邵树德又一一去了五名阵殁士卒的家,安慰一番后,又一家给了几匹绢,到晚间才返回河津渡的军营。 经历了一天负能量满满的生活,邵树德也没心情做别的事情,在草草吃了两个饼后,便准备睡了。谁知这会李延龄又走了过来,看邵树德一副准备休息的模样,犹豫了半晌后,才小心翼翼地说道:“队头……” “都是一个队里的老兄弟,生分个什么劲。进来坐下吧,何事?” “队头,今日抚恤士卒,本是应当。但……”李延龄想了想后,还是说道:“花销还是有些大啊。这两年不太平,商旅少了很多,这守津钱也是愈发得少了。队头今日支了绢帛钱粮后,这账上就只剩十二匹绢、三缗钱了。队头年轻,没有家室,自不在乎,可也得为以后考虑啊。这生活,大不易啊!” 所谓守津(注释1)钱,其实就是来往黄河渡口的商人给的好处费。这是潜规则,河津渡上下数十人皆有份。几年前商贸还算繁华时,大量灵武、夏绥及本镇商人在此渡过黄河,经狼山鸡鸣塞北出,到草原上回易。 比如,丰州大商人李正义家的商队就经常从这走。每次都是大车小车,商品成堆,着实赚了不少钱。自然,守津将士们也拿了不少好处,邵树德是队头,拿得也比一般人多很多。所以,这其实是一个肥缺,孙十将能把这个关键位置给他,足见爱护了。 邵树德没有家室,对钱财也不是那么看重。除了日常送给孙十将的孝敬外,吃住在军营的他实在没什么开销,便一直把这钱存在账上,让队中年纪最大、最稳重的李延龄帮着管理。 一年前,邵树德和队中几个火长商量,大家每个人都拿出部分守津钱,买些粮肉给士卒,让大伙加强训练,五日一操改为三日一操。大伙都同意了,于是邵树德便出了大头,将这事办了起来,至今已历一年,成果斐然。 上次全军会操,邵树德他们队进退有序,号令如一,得到了防御史李珰的赞许。而邵树德在步射比试中,于六十步外披甲挽弓,八箭中七,技惊四座,勇夺第一。据小道消息,脸上有光的西城兵马使李良已经打算拔擢邵树德为副将,以激励众将士锤炼技艺。 撇开邵树德这个自带穿越福利的怪胎不谈,其他人要想提高自身水平,还是得靠日复一日的苦练。而训练量上去了,营养自然也要跟上,这便是邵树德等人的初衷了。大伙一起出钱,把士卒们操练出来,以后不都是自己的本钱么? “队头,你发句话呀。”见邵树德有些心不在焉,李延龄顿时急了。他这人对打仗没什么兴趣,当年从军也是迫不得已,混口饭吃,反倒是对钱粮这些东西非常在行,于是邵树德便把许多庶务交给他来做,以便让自己从繁杂的管理工作中解脱出来,专心训练士卒。 “账上不是还有钱嘛。”邵树德打了个哈哈,然后才正色道:“抚恤士卒,本是正理。上头发下来的钱粮,够他们家中吃用几时?古来名将,尤重军心。平日里若不闻不问,糊弄士卒,不帮他们解决实际困难,到了上阵交战时,他们就会糊弄你。本队五十人,我皆视为手足兄弟,谁家有难处,但凡开口,我绝无二话。这几年来,大大小小战斗也打了七八回了,老李你说说,可有一个弟兄临阵溃逃?” “此事哪能一概而论……”李延龄还欲劝说,却听门外吵吵嚷嚷起来。 “奶奶的,乞党家打不成了。李国昌父子欲并据二镇,朝廷下诏讨之,咱们天德军也要出动,真是晦气。”卢怀忠的大嗓门响了起来,听得众人心中一颤。 又要打仗啊? 注释1:守津,唐制,天下津济舟梁都有主官,黄河渡口就是一个“津”,有津就有令,这个令是正九品上。丰州黄河渡口并不在朝廷造册的名录中,但时局丧乱,藩镇节帅私设官职甚多,寻常之事。 第四章 李国昌 李国昌?父子并据二镇? 邵树德一把推开房门,看着正在院中说话的卢怀忠、任遇吉等人,道:“进来说话。”说罢,一屁股坐在了胡床上,神色难看。 或许很多穿越者觉得打仗是好事,已经到了见仗欣喜的地步,但邵树德不同。经历过多次战斗的他只知道打仗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任你如何神勇,如何机灵,在兵凶战危的厮杀场上,都没有太多活下来的胜算。降生在唐末这么一个混乱的年代,还地处局势混乱的边塞军州,邵树德早就对未来不抱任何奢望。他只想在这个乱世中挣扎求存。 活着,比什么都好! 李国昌这个人,邵树德还是听说过的。他本命朱邪赤心,是沙陀酋渠,因为镇压徐州庞勋之乱而发迹。咸通十一年(870年)十二月,李国昌以左金吾上将军的身份调任振武麟胜节度使、营田使、观察处置使、押藩落使、镇北都护,就是俗称的振武军节度使,至今已历七年有余。 李国昌的儿子便是李克用,少有勇力,在北地一带非常出名。邵树德对这么个历史名人也非常感兴趣,一直想见一见。只不过听闻他在大同军(注释1)服役,离得太远,便熄了心思。 只是,“父子并据两镇”是怎么回事?李国昌已是振武军使,难道李克用当了大同军使?这也太耸人听闻了吧?朝廷怎么可能允许这事发生? “奶奶的,李克用杀了大同军使段文楚,自请为留后。朝廷不许,诏李国昌语其子,从速除官。”屋内只有一张椅子(注释2),已经被邵树德坐了,卢怀忠拿了个蒲团,一屁股坐了下去,道:“可笑可笑,这又怎么可能?” “那就是李国昌不同意?”邵树德凝眉问道。 “咋可能同意?这不,朝廷调李国昌任大同军使,李国昌毁制书,杀监军,不受代,蛮横得紧。呸,父子二人都不是啥好鸟!”卢怀忠啐了一口,道。 其实,这已经是唐廷第二次调李国昌去大同军了。第一次发生在六年前,即咸通十三年(872年),李国昌时任振武军节度使,因为恃功恣横,专杀长吏,朝廷不能平,便调他去大同军当防御使。国昌“称疾不赴”,朝廷也没啥好办法。 李国昌的儿子李克用也是个十分嚣张的人物。在担任云中守捉使期间,有天和镇内同僚晨集廨舍,不知怎的开起了玩笑,同僚们“祝贺”他高升。李克用也不推辞,直接坐到了主帅的座位上。恰好此时大同军防御史支谟进来,看到自己的位置被人坐了,也不敢说什么。等到后来,大同防御史段文楚因连年灾荒,削减兵士粮饷,李克用直接杀之自代,也就可以理解了,这本就是一个十分跋扈的人物啊。 段文楚被杀后,李国昌知道事情大发了。但他又舍不得父子并据两镇的诱惑,于是装了个逼,上奏朝廷:“乞朝廷速除大同防御使。若克用违命,臣请帅本道兵讨之,终不爱一子以负国家。” 看看,多么大义凛然。逆子若不听话,我就亲自率兵征讨,可谓大义灭亲啊!结果朝廷也不是傻子,立刻顺水推舟,以司农卿支详为大同军宣慰使,安抚诸军。又以太仆卿卢简方为大同防御使,代替李克用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所谓留后。 李国昌吃了这么个哑巴亏,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立刻起兵造反的话,实力还有些不足。犹豫之中到了四月份,朝廷步步紧逼,又令新任大同防御史卢简方改调振武军节度使,替掉李国昌。而李国昌呢,则去大同军担任防御史,嘿嘿,让父亲去坐儿子占据的宝座,李克用你是拒绝呢还是拒绝呢? 朝廷这个旨意一下,李国昌父子顿时被逼到了死角上。这下逼也装不下去了,李国昌直接造反,杀监军,不去大同赴任。目前,他已经率主力东进,与儿子李克用合兵攻破了遮虏军城(注释3),并数败岢岚军,威逼河东。新任振武军节度使卢简方本来还打算以朝廷诏命策反部分振武军官兵,以削李国昌军势呢,结果自己刚走到岚州就暴病而亡,倒帮了李国昌一个不大不小的忙。 “李克用的手段十分残忍。他不但将段文楚凌迟,还用战马践踏其遗骨,简直骇人听闻。朝廷闻之震怒,诏谕天德、夏绥两镇,合兵东进,抄振武军的老巢,就是这么回事了。”任遇吉在一旁补充说道。 “天德军不过四千人,还要出兵?”邵树德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知道卢怀忠为人粗豪,在军中酒肉朋友甚多,消息往往灵通,于是追问道:“西城兵不过千,也要出人?” “目前看来是这样。我打探到的,西城出兵三百、丰州出兵三百,天德军城出兵一千五,总计两千余人,由衙前都知兵马使、都押衙郝振威统帅,沿黄河东进,杀入振武军辖境。夏绥兵马何出,并不知晓。”卢怀忠说道。看他样子,一点都不在乎,邵树德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很渴望有仗打。 “那就没办法了!咱们是孙十将的兵,孙十将要出征,咱们都得跟着。”说到这里,邵树德猛地站起了身,在屋里踱了两圈后,以拳击掌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李国昌父子如此丧心病狂,天下人可共击之。老李,你即刻去点验一下咱们的库藏,刀枪弓牌、军衣袴奴,可曾齐备?若有短缺——不,肯定是短缺了,你点下数,我亲自去向孙十将讨要。大军出征在即,李城使不会连这点都舍不得的。” 按制,天德军每队每人都要有长枪一根、牛皮盾牌一副、弓一张(配三副弦、三十枝箭)、横刀一把、皮索三根(抓俘虏用),这是人人都有的。此外,一队还应有长柄斧十把、钩镰枪十根、棓(木棒)十根,这不是每个人都有,一般是根据士兵个人特点发放。 而作为队正的邵树德,还有认旗一杆,上绘禽兽,打仗时得背着。再加上他素有善射之名,弓是特制的,箭也比别人多了一倍,除三十枝普通箭矢外,还另有破甲箭十枝、长垛箭十枝、重箭十枝、长柄陌刀一把(陌刀与长枪交叉插在背后)。 丰州穷困,但对士卒供应确实是竭尽所能。盖因此地胡汉杂居,形势复杂,州中百姓需仰仗天德军保护,故而尽最大努力保证官兵们的器械供给,除非实在没有。 “箭枝有些短少。皮甲、步弓、横刀有损坏送去城内修理的,尚未发还。我去催一催,应该无事,就不劳烦队头了。”李延龄快速说道:“倒是军衣缺得多,今年的秋衣未及发下,春衣也多有短少,这事……” 同样按制,每名士兵应有蜀衫、汗衫、裈、袴奴、半臂、袄子、绵裤、幞头、抹额各一件,鞋、袜各两双,被袋一口。天德军每年春秋各发一次,但今年春衣因为财政困难并未发全,或发的是破旧衣物,军中多有短少。说实话,邵树德觉得他们天德军够意思了,换别的军镇,主帅敢这样,早就他娘的造反了。这次正好借着出征的由头,把春衣中短少的连同秋衣赏赐一并领了,谅西城的粮料官不敢废话。 “春秋两衣,我自去催讨。”邵树德直截了当地说道:“顺便,看看能不能讨要几副铁甲回来。战场上有这玩意,队里弟兄也会更安全一些。” 卢怀忠一听眼睛顿时亮了。他打仗素来勇猛,不避矢锋,但也正因为如此受过不少伤。倘若能披上一副铁甲,那当真是如虎添翼了,管保冲进敌阵中乱砍乱杀,杀他个人仰马翻。 “队头速去,老卢等着。“卢怀忠腾地一下子站起身来,笑道。 任遇吉则瞄了一眼邵树德,若有所思。那个党项酋渠身上的铁甲看来是藏对了,振武军那般能打,没点家伙事确实不行。 “这次死伤了几个弟兄,缺额也得想办法补齐了。老李,这事你来办。去城西那片转转,找六个会射箭、敢拼命的募了。别忘了给安家费,一切从账上支取。”邵树德又提醒道。 “队头就是仁义。那些个破落户,赏他们口饭吃就已经不错了,还给钱给粮,太过仁义了。”任遇吉听后悻悻道。 城西那一片是胡汉杂居之所。昔年唐太宗收降突厥,就安置了数万帐在丰州,西城这边自然也有。只是多年下来,这些突厥人逐渐被汉化,有的改行种地,有的仍然在放牧牛羊,但总体而言都非常穷困,不如汉人。 当然那里也有不少回鹘、党项、粟特甚至分不清自己民族的杂胡居住着。他们同样很穷,一向是边镇节帅募兵的主要来源。至于汉儿,因为占据了渠边最好的地,生活相对富足,倒不怎么乐意当兵了。不过邵树德经常招募汉儿入军,至少是汉化的突厥人,实在不行的话才会招山南党项或流亡回鹘。李延龄知道他的偏好,倒不用特意吩咐。 计议已定,众人分头行事。邵树德也没了睡意,静静坐在窗前思考起了接下来的事情。 注释1:大同军,大同节度观察处置等使,兼云州刺史,领云、蔚、朔三州。 注释2:椅子,即现代的马扎。 注释3:遮虏军城,位于山西五寨县西北,属大同军节度使辖下的朔州。 第五章 赠甲 西城是个小城,城中不过数百户人家,一条街,十来家店铺就看到头了。十将孙霸的府邸在南城,邵树德轻车熟路,没一会儿便到了。 来到孙霸府上时天刚擦黑。彼时孙霸正在府中后院置酒独饮,听闻邵树德来了后,哈哈大笑,立刻吩咐仆人添了碗筷、酒菜,欲一起赏月。 “狗鼻子倒是灵,听到什么消息了吧?”孙霸并未着甲,而是穿着文人士绅的长袍,配上他那稍显俊逸的面庞,倒颇有一种中年书生的感觉了。可谁又知道,昔年他曾持一杆陌刀,在党项蛮子阵中杀了个透,生生搏了个刀斧将的前程呢。 “是听到了一些消息,心中有些不安,特来向都尉(注释1)问询。”邵树德也不客气直接就坐下了。他当过孙霸的亲兵火长,阖府上下关系都很不错,孙霸一个厮杀汉,也没太多架子,对亲兵更是极好,因此自然而然地就坐了下来。 “要打仗了。”孙霸饮了一杯酒,叹了口气,道:“李国昌父子作乱,朝廷谕天德、夏绥、河东诸镇并力讨之,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邵树德默然不语。 “不担心么?”孙霸瞟了他一眼,问道。 “某孑然一身,有什么好担心的。赢了搏个富贵,输了大不了一死,如此而已。”邵树德答道。 “和我当年一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孙霸失笑道:“不过,倒是有一桩美差要给你。” “打仗还有美差?”邵树德讶异道。 “那是当然。”孙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此番出征振武军,监军使(注释2)丘维道也要随军。我欠他一桩人情,如今便要还了。也罢,直说吧,丘监军使晓得战场上刀枪无眼,眼下扈卫多有不足,便寻我讨一队兵。这事李使君已经答应了,我也无甚异议,打算遣你去,如何?” “都尉……”邵树德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毋庸置疑,这是大大的美差,跟在监军身边,护卫安全,总比战阵上当面厮杀要安全许多。只是,性格如他,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孙霸这人不错,虽然是赳赳武夫一名,性子也急躁了些,但品行醇厚,过往对他也多有照顾。若是上了战场,却不能一起并力杀敌,总感觉不是那么回事,有临阵脱逃的嫌疑。 “无妨,无妨。”孙霸站起身,拍了拍邵树德肩膀,和煦笑道:“丘维道月前便在州内延约四方之士,但一直无果,仅招了数十亡命之徒,编为一队,号院内突将。此番求得李使君首肯,调一队人充作扈从,也是无奈之举。但去无妨,丘维道宦囊颇丰,当不会短了赏赐。” “都尉待我有知遇之恩……” “岂可如此迂腐!”孙霸陡然加重了语气,道:“大丈夫有凌霄盖世之志,而拘于下位,若立身于矮屋中,使人抬头不得。西城的庙,还是太小了,去吧,但去无妨。若是搏出个前程,可不兴忘了西城老弟兄。” “都尉……”邵树德真的有点感动了。 正欲起身说话,却被孙霸按了下去,道:“且稍等片刻,某让人取来铠甲。相识一场,日后也好留个念想。” 说罢,拍了拍手,唤来数名仆人,令其去库中取来一甲。 “此乃一副锁子甲,昔年得自一回鹘酋渠。有些破旧,好生擦拭修补一下便堪大用。”孙霸让邵树德解了身上皮甲,然后几位仆人便嬉笑着上前替他着锁甲。 这些仆人邵树德也认识,都是老军出身,退无所养之后便来到孙霸府上做事。孙霸素来待人宽厚、赤诚,并不真视这些老军为奴仆,因此大家的关系都很亲密。此时替邵树德穿上铁甲后,便围在那里品头论足。 “邵郎君倒是美丰姿,不比那郭元振弱。” “步射冠绝全军,翌日搏个前程不在话下,可不比那郭元振差。” “郭元振娶了宰相之女,这却是难了……” 郭元振在武周、睿宗时期出将入相,是美男子一枚,邵树德听了哭笑不得,大窘不已,正待辩解,还是孙霸笑着给他解了围:“果是一健儿!这甲带回去吧,日后战阵厮杀,建功立业,少不得甲具。” “都尉惠我宝甲,某铭感于内。日后若有差遣,但请吩咐,某万死不辞。”邵树德摆脱了老军调笑,站到孙霸面前双手抱拳,郑重道。 “日后自有你效力之时。”笑骂了一下后,孙霸也不留邵树德喝酒了,直接让他滚回去收拾行装。幕府公文已经说了,三日后出兵,前往中受降城(注释3),从西向东攻击振武军,这时间确实比较紧了。 戌时,邵树德出了孙霸府邸。随他而来的李一仙、三郎二人正立在风中等待,见自家队头穿了身铁甲出来后,都很惊讶。邵树德也不多言语,直接招呼二人去他城内的老宅子休息。待天明开城后,方才返回了河津渡军营。 这几日的河津渡一改以往,商旅穿梭,多如过江之鲫,估计能给他们队多贡献点钱财。队中士卒们已经养成了习惯,即便邵树德不在,亦在火长的带领下苦练战技。邵树德在旁边看了一会,暗暗点头,有此心志,这支小小的军队才有未来。如果所料不差,一个月后他们可能就会出现在战场上,这个时候想要活命,可不就得看各自本事如何么?振武军战力强横,与他们对上,就得凭手中刀箭说话,没有其他办法。 训练完毕后,邵树德召集卢怀忠、任遇吉、李延龄、钱守素、李一仙五人议事。这几个人现在算是邵树德圈子的核心人物了,决定着全队五十人的命运。 邵树德把他们队要被抽调到监军使身边充作护卫亲军的事情说了,众人听了神情各异。卢怀忠略有些失望,任遇吉则有些高兴,仿佛脱离苦海了一般;李延龄面色忧虑,似有话讲,但终又闭口不言;钱守素则沉默地坐在那里,他性格刚毅,寡言少语,大家早习惯了;李一仙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似乎这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 邵树德把各人的神情尽收眼底。 卢怀忠是典型的赳赳武夫,性好杀,轻生死。在他看来,杀党项人与杀振武军的人没啥区别,反正打就是了,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多大点事啊! 任遇吉这人颇有些小聪明,喜欢背地里阴人,战场搏杀,斩将夺旗不是他的强项。跟在监军身边,在他看来既安全,也能打探些消息,心中自然欢喜。 李延龄年纪大了,饱经社会风霜的他吃了太多苦头,心气早不复当年。他现在最希望看到的,是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除此别无他求。当然这不是说他怕死,真到关键时刻自然也不会含糊,但他总不如年轻人那么生死无惧就是了。 钱守素这个人邵树德很了解。平时话很少,但执行命令不折不扣,是所有军官都喜欢的那种下属。但邵树德总觉得这个人心思深重,对眼下的处境不是很满意,总想着一飞冲天,成为众人瞩目的那位。对这种人,要尽量发挥他的长处,但也得防着一手。 李一仙这厮头脑比较简单,虽然是火长,但总喜欢把自己当成小兵,每每冲锋在前,死命搏杀。他能当上小头头,靠的还是与邵树德的发小关系。不过他武艺不错,身上也有一股蛮力,不然也不可能坐稳火长位置。邵树德的命令,他不会理解,也懒得去理解,反正让干啥他干啥就是了,属于无知脑残粉一类。 “小小一队,人心也如此复杂。”邵树德暗暗叹了口气,然后正了正神色,说道:“诸位,此次议事,其实也没什么好议的了。李使君盖印的调令,很快就会发到此处。还是想想如何交接吧,这河津渡,过两日便会有人来换防。” “所有军士给假一日,好生与家人道别。”邵树德又补充道:“李延龄,待会把军士名册拿来。家中生活困难,有老父老母需赡养者,皆赐绢一匹。就从某私帑出吧。” 库里东西也不多了,临战在即,众人心思不定,干脆全发下去得了。毕竟,谁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不如赐一些给家庭负担重的士兵们,也好让其安心。 马上就要打仗了,这军心士气可不能堕啊! 注释1:都尉,即左果毅都尉的简称。左果毅都尉是孙霸的本官,西城兵马使麾下十将(刀斧将)是其职差。 注释2:监军使,监军制度是中央政权监督将帅,控制军队的一种手段。 初唐时,以御史为监军,如文明元年(684年)十月,武则天派殿中侍御史魏元忠“监军”讨伐徐敬业的李孝逸军队。宦官出任监军,始于玄宗,如天宝六载(747年)高仙芝攻小勃律,宦官边令诚为监军。 中唐以后,宦官监军大行其道。而为了控制各地藩镇,唐廷广设监军院,将监军使这种临时制度固定下来。监军院主官为监军使,下设监军副使、判官、小使等佐官,同时自募兵马,充作亲军,保护监军使在地方藩镇上的安全。 注释3:中受降城,中宗景龙二年置,初管兵六千人,马二千匹。开元二年移安北都护治此,在黄河外拂云堆神祠附近(今内蒙古巴彦淖尔市乌拉特前旗白彦花镇以北)。突厥将入寇,必先诣祠祭酹求福,因牧马料兵而后渡河。 第六章 监军使 西城三百兵马抵达天德军城时已经是六月廿一了。邵树德无暇逛逛这座天德军的首府城市,便直接去了监军院。 监军院的位置在城北,面积并不小,大概前后两进院落的样子。大门口站着四名披甲执矛的军士,观其身形,姿容挺拔,目不斜视,不愧是京师侠少(注释1)。 邵树德带着三郎、李一仙二人抵达后,先是客气地打了声招呼,并取出军籍文书,表示自己是来求见监军使的。不料那几位军士鼻孔朝天,并不搭理,三郎等人大怒,直接破口大骂起来。 这个年代的军人就是这么彪悍,天德军已经算“乖”的了,历史上只杀过一次主将,其他藩镇杀将驱帅之事简直多如牛毛。这种事都做得了,骂骂人又算得了什么? 邵树德有些头大。虽然他在西城服役,理论上可以不用太在乎天德军城这边得罪了谁,反正兵为将有,他惹了事,直属上级十将孙霸乃至城使李良都会包庇回护,否则他们就会失了军望,对权威有些妨害。但他骨子里终究不是那种桀骜不逊的跋扈军士,不想让上官给自己来擦屁股,因此就准备上前好好说说。 谁知就在此时,大门开了,里面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喝:“安敢辱我勇士?” 邵树德定睛一看,却见一位身材高大的男人走了出来。此人大约身长七尺,面白无须,穿着绿袍,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和想象中的太监形象有些不太一样啊!身材高大,中气十足,前世电影里的猥琐太监形象果然不足信。 邵树德估摸着此人便是监军使丘维道了。他穿着绿色官袍,说明官不至五品,按照之前打探得来的消息,他的本官是内侍省内谒者监,正六品下,那就没错了。毕竟,丰州第一人李珰的本官也不过正四品下,即丰州刺史,天德军使这个职差本身并没有级别,监军再怎么着也不可能比幕府主官还高。 丘维道这么一喊,门外站岗的长安侠少们顿时焉了下来,他们不情愿地放开了大门,不过却要求事先解下武器。邵树德闻言一怒,瞪了他们一眼,怎么还没完没了了?这又不是见天子或节帅,解个屁的武器,分明还是刁难! 三郎、李一仙二人对视一眼,直接上前一挤一撞,将猝不及防的长安少侠们撞开了,邵树德目不斜视地大踏步走了进去,身后传来了少侠们恼羞成怒的声音。 “可是军校邵树德?”丘维道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部曲与邵树德等人发生的冲突,半晌后才问道。 “正是邵树德,监军使明鉴。”邵树德肃容答道。 “果是英武健儿。”丘维道赞了一句,又道:“本使都听说了,昔日会操,邵军校校场步射,挽一石六斗强弓,八箭中七,冠绝全场。正寻思着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今日一见,确实雄壮已极。” “也别站着了,且入内叙话。”丘维道大手一挥,道,一点也不觉得他堂堂监军使如此折节下交一个小小队正有什么不妥。邵树德摸不清他的路数,便跟着走了进去。 与想象中肃杀威严的布局不同,监军院内花鸟鱼虫,庭荫如盖,倒好似花园一般。院中置一石几,数张石椅,两个音声人(注释2)捧着乐器侍立于侧,好奇地看着走进来的武夫。 邵树德目不斜视,进来后便昂然立于一旁,不言不语。丘维道则坐了下来,似是斟酌了一番语句,方道:“邵军校昂藏身躯,本使亲兵队中亦难寻一人相比,见了甚是心喜。” “监军使谬赞,愧不敢当。”邵树德答道。丘维道找他的原因他已经知晓,不出意外的话,今后一段时间内他都要暂时当丘维道的护卫亲军。那么,这个时候不妨少说话,多观察,了解下丘维道这个人到底如何 “该说的孙十将已经都和你说了吧?” “我已尽知,此番征讨振武军,誓护得监军使周全。” “如此甚好。关队头——”丘维道闻言笑了笑,喊来了一位戎装军士。 “职部在。”说话间,一位身着铁甲的大汉走了进来。邵树德看了看,身姿挺拔,虎背熊腰,走过来后站定,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自然而然发散开来。 “此乃关开闰,本使护军队正,陕州人氏,今后你俩可亲近亲近。”丘维道笑眯眯道,说罢,还仔细看着邵树德。之前,他与关开闰手下发生冲突,丘维道自然是知晓的,但这会不知道为什么,他并没有主动弥合双方矛盾,而是坐在一旁看两人如何处理。说实话,这有点脑残,两人都是你的护军队头,如果公然不和,倒霉的是谁就没点数吗? 关开闰这人也有意思,陕州人氏,但能笼络、控制一帮长安籍的士兵,应是有点本事的。不过听闻丘维道又在丰州招募了帮亡命之徒,那些家伙,邵树德再了解不过了,不是很好管教的,关开闰若没点手段,怕是不能服众。 “邵队头,幸会。”关开闰抱了抱拳,道:“过些日子就要上阵了,振武军主力虽已东走,然州内是个什么情形,委实难说。咱们都是厮杀汉,也没什么好矫情的,上阵时护得监军使安全,便得全功。” “关队头所言极是,此乃我等本分。”邵树德也抱拳回礼,道。 “哈哈!本使得诸军士护佑,此番无忧矣!宋乐!”丘维道有些高兴,随口喊了一个人过来。 “主公。”一位长衫中年人走了进来,躬身作揖道。 “带关、邵二位队头下去。本使新得壮士,诸军皆有赏赐。唔,人赐钱六缗、绢四匹,还镇后另有赏赐,且去吧。”丘维道挥了挥手,道。 “两位队头请随我来。”宋乐抱拳道。邵树德、关开闰互相看了看,便一起离开了。院子里,丝竹声又依稀响了起来,那位丘监军倒是好雅兴,这都临上阵了,还沉溺于音色,真真不知说什么好。 一行三人穿过长长的走廊,朝库房而去。走廊上有士兵站岗,邵树德观察了一下,军容还不错,就是不知道上了阵是个什么模样。他记得后世北宋禁军列阵也是一把好手,但打起仗来,可就一言难尽了。如今这个时代,战阵厮杀主要靠的就是士气,士气越高,战斗力越强,长安子弟打小生活安定,怕是没那么多血勇之气。 “关队头以前是神策军的?”邵树德看着身边这位沉默的大汉,出言问道。 “神策军子弟罢了。”关开闰的神色不是很好看,不知道是因为要上阵了,还是之前双方手下在大门口起了冲突的缘故。 “原来如此。”邵树德点了点头。 “邵队头统兵有方啊,部下那么多虎狼桀骜之士。”许是打开了话匣子,关开闰不复之前的沉默,语气中也终于流露出了些许情绪。 “小小队头,谈什么统兵。”邵树德笑了笑,道:“边塞军州,自是与内地不一样。汉胡杂处之地,你若不狠,便只有被别人欺负。风气如此,说不上桀骜。关队头几时来丰州的?” “半年前。” “那多待几年就知道了。无论是正州还是安乐等三胡州,别的不多,啥也没有的苦哈哈最多。给他们弓、刀、甲、马,他们就敢杀人掠货。丘监军之前招募的院内突将,据我了解都不是什么安分之辈,关队头还得多留意留意。” “我自然省得。” 库房很快便到了。宋乐与看守库房的一位小吏说了几句,后者便打开了大门。宋乐领着二人进去,指着堆放在地面的钱、绢,道:“主公有言,六缗钱、四匹绢。钱乃会昌年间所铸开元通宝,一缗八百钱,重六斤四两。梓州小练两匹,上品,蒲州絁(shi)两匹,次品,两位队头可有异议?” 六缗钱就是4800文,梓州小练在丰州的价格一般,但上品的话卖个280-300文/匹很是寻常,次品蒲州絁(绢帛一般分上品、次品和下品)一匹也能卖250、260文的样子,总共加起来不到六千钱。作为“见面礼”,这个赏赐不好不坏吧,在淮南、蜀中等地肯定是拿不出手的,但在丰州还算凑合。毕竟三十多年前朝廷讨伐昭义军刘稹时,开出的赏格是抓获叛军十将赏绢七十匹,副将赏绢三十匹,精锐亲军“赤头郎”赏绢十匹,普通镇兵的赏格则只有三匹。 丘维道赏赐给大伙的东西,折合绢也接近二十匹了。这是上阵的卖命钱,大伙平日里没甚军饷,全靠赏赐过活,拿了这几千钱,家里婆娘娃儿啥的可以敞开肚皮吃一阵了,辛苦了半辈子的高堂也可以去市上割点肉,确实不错,邵、关二人没什么不满意的。 “两位队头另有加赏,钱两缗、细緤(xiè)两匹。”看两人对着库内的钱帛有些发呆,宋乐又慢条斯理地说道:“上了战阵,刀枪无眼,主公之安危,当谨记心头。” “正是!”“正是!”邵、关二人连连点头。细緤这玩意,邵树德在城里的帛练行看过,是论尺卖的,相当昂贵,一尺大概要20-23文。唐代一尺约合30厘米左右,一匹等于四十一二尺的样子,仅这两匹细緤就值1600多文,相当于一人加赏了四贯钱。算上之前每人都有的赏赐,邵树德一人便拿了十一贯钱还多,顿时士气大振啊! “此番出征如何,宋某不敢保证。来日还镇,主公另有赏赐,断不会止于这些。二位队头,差军士们来领取吧。对了,他们就不要进库了,在前边走廊口等,按册点名。”宋乐拈着胡须,叮嘱道。 注释1:京师侠少,长安少侠,均指监军赴任前自募的护卫。 《樊川文集》卷一零记载:“淮南监军宋某,旧部将校,多禁军子弟,京师少侠,出入闾里间”。 《全唐文》卷七三零记载:忠武监军使朱某,元和十五年死于方镇,“部曲表请归葬长安”。这些部曲,都是朱某从长安带去地方上的“元从”。 注释2:音声人,见作品相关。 第七章 底层武夫的日常 军士们领了赏赐,各个喜气洋洋,周围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邵树德找来了李延龄:“这些财物,有办法送回西城吗?” “有点难。”李延龄皱着眉头,活像一个愁眉苦脸的老农民:“军城到西城这么远,路上也不太平,难。” “那怎么办?”邵树德也有点抓瞎。西城兵马还是第一次出境作战,振武军离此大几百里,这么多财货,肯定不可能随身带着,不但占用辎重运输吨位,打起来将士们也会三心二意。这不是杞人忧天,盖因两军一旦接战,若是敌方迂回取了己方辎重,军士们知道财货尽失,怕是要当场崩溃。 李延龄也明白这个道理。这个年头,武夫打仗还不是为了钱?把武夫们安顿好了,伺候好了,人家拥你做将军、做大帅又如何?若恶了武夫,军官们怕也人头不保。邵树德对这种风气一直深恶痛绝,但作为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军官,他能怎么办?也就随波逐流罢了,等真正有能力的时候再想办法改变。 “只能找孙都尉想想办法了,寄放在监军院终究不妥。”邵树德想了一会,西城兵马出动了整整一都人,虽然财物赏赐多半出征前就发了,但那是西城兵马使李良发的。到了军城,防御史李珰应该还另有赏赐,他们如何处理财物的呢?必然有办法。 “队头此时不好擅离职守,找孙都尉的事情,我去办吧。”李延龄想了想,确实也只有这个办法。孙霸对待武夫们不错,邵树德又曾是他的亲兵,关系自不必多言。况且他们队也是孙霸的兵,完事后还要归建的,孙霸焉能不管? “速去。”邵树德摆了摆手,道:“我来找老卢他们几个说说,让弟兄们早点把财物送回西城,也好安心。” 沟通工作进行得很顺利。邵树德是队头,在西城的名气也不小,大伙都很信赖他,于是很快便把赏赐都集中了起来。乖乖,两千多斤的东西,在院子里堆了好大一片,亮瞎人眼。 关开闰队新募的几个军士远远看着,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不过周围都是邵队的军士,挎刀执弓的,他们也不敢造次,只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了。 李延龄找来了几辆大车,把财物一股脑儿装了。孙霸确实够意思,派了二十余名军士随车护送,邵树德也认识这些人,互相打了招呼后便走了。 “队头,孙都尉说过两天有批船要回河津渡,可以顺路载运财物。”李延龄擦了把汗,气喘吁吁地说道:“六城水运使衙门的船,往军城运送粮草的,空船返回,正好用上了。到西城后,兵马使衙门有人接收,回去讨要便是。” 所谓的六城水运使,即朝廷任命的掌管黄河水运的官。六城者,丰安军城(今宁夏中卫附近)、定远军城(石嘴山平罗县附近)、西受降城、中受降城、东受降城、振武军城,皆沿黄河修建,亦称“河外六城”。 话说灵州、河套一带水运条件其实非常不错,大规模用做运输始于北魏刁雍(注释1)。他是南人,在灵州任镇将时,主张舍车用船,发挥水运运输量大、成本低廉、快速便捷的优势,在灵州大造船只(八百石),然后顺流而下,运输军粮至沃野镇(在天德军城以北八十里,已废弃)。这些船只日行一百五十里以上,是车马所不能比,因此发挥了极大的效用,北人叹为奇功。 初唐时,平梁师都、拒突厥,都曾在丰州段黄河大造船只,运输军粮辎重,亦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开元二十九年,朔方节度使加六城水运使,黄河上下两千多里间皆通水运。至今日,黄河水文条件并未发生大的变化,因此灵武、夏绥、天德、振武、大同、河东诸镇深受其惠,物资、人员转运成本很低。否则的话,这个地方的驻军可能早就坚持不下去了。原因无他,维持成本太高! 所以,孙霸既然有把握借六城水运使衙门的船运东西回西城,那么此事就断然没错了。邵树德很开心,士兵们也很开心,解决了后顾之忧,上阵后便可安心打仗。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琐碎了。邵树德将部下分成几部分,两火人看守后院侧门、连廊等几个紧要处,两火人在厢房内休息,作为轮换。而他本人,则要时不时带着亲兵巡视,以防出现问题。 拿了人家的钱,就得尽到本分,这个年代的军人就是如此“朴素”。有奶便是娘,你发钱,让我杀天王老子都可以,若是不给钱,我等便杀你泄愤。如此简单,但却又不简单,世间玩脱了的军头一抓一大把。 天德军城的夜间有种静谧的感觉。毕竟是边塞军城,没法和繁华的内地相比,吃过晚饭,大伙便早早睡了,过着清教徒式的生活,几乎没什么娱乐活动。邵树德将锁子甲穿上了,这是孙霸赏他的那副,至于战场上昧下的,则给了他手下“头号猛将”卢怀忠穿戴,喜得老卢抓耳挠腮,差点当场找人比划比划——傍晚时分遇到关队新募的“院内突将”,皆是州内凶名赫赫之徒,老卢穿着铁甲,龙行虎步从他们身前走过去,顺带损了两句,差点就激得那帮人动起手来。 监军院前院归关队那帮人值守,后院则由邵队五十人戍卫。邵树德带着亲兵,昂首挺胸地沿着各处巡视,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 大伙没带矛,但弓、刀、牌、甲一样不缺。邵树德管军很严,出发前要检查一遍器械有无遗漏,临战前要检查能否正常使用,即便是在安全的城内,巡逻起来也必一丝不苟。士兵们初始可能有些怨言,但时间长了,早习惯了,没习惯的,基本都被赶走了。内部风气必须要纯洁,否则时间长了,肯定会出这样那样的幺蛾子。 巡逻完一圈后,邵树德等人回到了厢房之中,将各自武器解下,放在离自己最近的器械架上。但不许卸甲,只能和衣而眠,以应付突发状况。 其实吧,当兵真的不是什么好职业,苦、累、危是三大特征。尤其出征打仗时,无休止的行军、扎营能把你搞崩溃。一天走不了几十里路,下午太阳偏西时就得停下扎营,第二天一大早再拔营,如此周而复始,真的是个繁重的活计。有时候被搞烦了,你都会想,还不如赶紧遇到敌人,痛痛快快厮杀一场算了,免得继续被无休止的劳役折磨——当然,与敌军对阵时,你又不会这么想了,你会怀念原来单调枯燥却很安全的生活,人哪,就是贱! 邵树德总觉得,若不是自己莫名其妙地穿越了过来,且处于王朝末世的动荡年代,他也不会选择当兵。以往看各种穿越历史小说,主角基本都在盛世,然后靠卖弄一点小聪明,出入于殿陛之间,来往于王侯之家,没事撩拨几个小娘子,有事则力挽狂澜,那才是穿越者的理想状态啊。甚至还有那种强大到没朋友,随身带着系统、仓库或老爷爷的,即便主角不怎么聪明,也稳稳地立于不败之地,装逼打脸都是等闲了,称王称霸才是追求。 这尼玛,我怎么穿越成这副德行?当个苦逼的底层武夫,晚上觉都睡不好,时不时要起来巡视。带着支五十人的小队伍,其中混饭吃的有,好杀人的有,野心大的有,老阴逼也有,人心百态,如此复杂,不知道费了多少脑细胞。若是出外执行任务,还要风餐露宿,面对各种不可知的危险,时间长了,身体肯定比那些养尊处优的人要差一些,真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担任护卫工作的第一天很快就过去了。接下来的两天,基本还是这个节奏,无聊的守卫工作。唯一的插曲,大概就是底层武夫们之间又爆发了一场冲突。别误会,不是邵队与关队之间冲突,而是关开闰自己降服不住手底下那些新招的“院内突将”。那些桀骜不驯的家伙与牛逼哄哄的长安少侠们大打了一场,据说是因为吃饭时谁先谁后的问题。 卢怀忠绘声绘色地回来讲了这件事,言语中对关开闰“驭下无方”非常不屑,同时也狠狠损了一下那帮长安少侠们。丰州确实有很多亡命之徒,天德军经常招募,盖因其敢打敢拼,不惜命是也。不过这种人确实也是不好管教的,主官要么有极强的个人魅力,要么武力过人,方能压得住这些混蛋,不然还不如招点老实巴交的农民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丰州还有老实巴交之辈吗? 而小插曲之所以被称为插曲,就是因为其很快就会被平定。丘维道出来骂了一通后,又把邵队喊了过来。看着全副武装的邵队军士,再考虑到邵某人在州中“神射”的名声,“突将”们也不敢再闹腾,几个为首的被吊起来,吃了几十鞭子,这事也就了了。 不过,细心的邵树德注意到,关开闰的脸色却是很不好看。驾驭不了部众,很明显在上级眼里是大大的失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注释1:刁雍,祖籍河北,西晋末年举家南渡。后为躲避刘裕诛杀,逃往后秦。后秦灭亡后,出仕北魏。在任薄骨律镇将时功劳甚大,发掘黄河水运价值也是在此期间。 第八章 东行 六月廿五,丘维道一大早就在仆人的服侍下穿戴完毕。 他穿没着甲,可能是受不了那份苦。不过,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身櫜鞬服(注释1),大红色的,穿在身上倒也像模像样。美中不足的是,没有佩戴弓箭,浪费了这一身大好戎服。 今天监军院比较“豪气”,厨房给大伙统一准备了牢丸(即后世的馄饨、饺子),羊肉馅的,热气腾腾地煮在锅里。邵树德端了一碗,坐在桌上慢慢吃着。他还有座位,但士卒们就只能席地而坐了,不过看大伙脸上欢快的模样,似乎并不介意这一点。有好吃的,比什么都强!尤其是那六个新募的士卒,差点把舌头都吞进肚里了,可见平时的生活是多么地不如意,眼下除了一条贱命之外,大概啥也不剩了。 吃罢牢丸,厨房又搬出了十数个大筐,筐里各放着一百个胡饼,总计1200个。按制,单个胡饼用面半升,在营不出操时早、中各胡饼两枚,出征时早、中、晚各两枚。1200枚胡饼,供两队百人两日食断。至于丘维道的幕僚、随从、仆人的用度,他们自有一辆马车装运,邵树德瞄了一眼,大致是毕罗、??(dui)子之类的吃食。前者是一种带馅的面点,后者是一种油炸的圆面点,都比军士们吃的要好。不过嘛,要放平心态,胡饼也不错,量大,还有芝麻呢,大小类似后世新疆的囊,比其他军士吃的蒸饼要好多了。这便是跟着监军的好处,太监怕死,为安全计,还算善待军士。 食毕早饭,众军整队,然后护送着车驾及监军前往城外。别看少少一百余人,但东西可不少,足足装了六辆马车。出得城外,时辰尚早,监军先和衙前都知兵马使、都押衙郝振威见礼,邵树德带着队里人马在指定位置站定,关开闰则与负责辎重的幕僚交代了一番,便也赶了过来站定,二人一左一右,丘维道站在中间,静静等着郝振威发令。 过了半个时辰,十将、副将们都带着队伍过来了。整理完部伍后,又一一上前见礼。郝振威让他们各返本阵,然后按册点名,三呼不至者,斩立决。防御史李珰没有露面,军中传言他重病在身,可能时日不久了,这让邵树德有些担忧。 藩镇权力过渡,从来都是一件大事!天德军兵少,没那么乱,但这并不代表就一定不会出事。尤其是现在天下鼎沸,野心家蠢蠢欲动,若是一个不好,多年来还算安宁的丰州可就要生灵涂炭了。不信?看看隔壁的振武军吧,忠于朝廷的军队被李国昌火并,乱兵散入乡野,四处劫掠。如今留守那边的李国昌兵马也催课甚急,根本不恤民力,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这样的结局是丰州上下决然无法接受的。 丰州历史上有点规模的兵乱,大概有两次,一次是杀防御史周怀义,因为他没办成事,没从朝廷那要来钱粮修缮被黄河冲坏的西城(彼时西城乃治所),一次是回鹘南下,军溃后乱兵四处抄掠。本来丰州是有两大“保险绳”的,即朔方军和振武军,一旦有事,即可派兵入境平乱。但现在天下大乱,贼军四起,朔方军已经在整顿,准备南下讨农民军了。振武军更不用说,大部跟着李国昌造了反,已经指望不上。 这样一种局面,确实已经到了危险的边缘,谁都说不准会出什么事。 不远处响起了一阵角声,进而乐器齐鸣。邵树德知道,这是点兵完毕,主将要训话了。训完话,就要出兵,向振武军辖境进发。 “尔等皆乃壮士。有引强弓矢贯重甲,戈矛剑戟如臂使指,佻身捕虏、斩将夺旗者,此为猛毅之士;有立乘奔马,左右超忽,逾越城堡,出入庐舍如探囊取物者,此乃矫捷之士;有往返三百里不及夕,力负数百斤行五十步,掩袭侵掠,破坚陷刚,犹如反掌者。本将有如许壮士,复有何忧?出发!”郝振威的大喝声在耳边响起,邵树德神情一凛,知道要动身了。而此时,丘维道也整了整戎服,没要任何人帮助,很麻利地翻身上马,嘿嘿,小瞧他了,看来并不是那种不通兵事,手无缚鸡之力的监军。那类人,可能早就死光了吧! 从天德军城出发,循黄河而进二百里,便是振武军辖下的中受降城。中城规模不小,毕竟能驻大几千兵马的,城北还有安乐戍,亦可屯兵。不过以目前的形势来看,李国昌未必会在这边留多少兵马,甚至可能都已经弃守了。 二百里的路程并不近,虽然许多阻碍行军速度的辎重已经装船起运了,但他们一天也行不到三十里。这还是不到五千人的队伍(军城征发了部分党项人、回鹘人、突厥人充当辅兵,其实就是民夫),如果是五万人,一天能行二十里就合格了。每天下午申时,全军都要扎营休整,第二天卯时,再埋锅造饭,收拾器械,拔营启程。 枯燥、单调、繁重、危险,是军营生活的主旋律。邵树德从军这么些年,因为经历了太多,身上早就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古铜色的皮肤,被风沙打磨得略显粗糙,双手覆满老茧,关节粗大,脱了衣甲,大小伤痕五六处。当兵,可不是什么好营生,失去得太多太多。 如此枯燥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七月初三,全军抵达了中受降城以西数里。他们这一路行来还算顺利,灵州经丰州到振武军的大道虽然年久失修,但也没那么不堪,五千大军不紧不慢地来到了中城。 说到这个“不紧不慢”,其实就很有意思了。打仗是要死人的,要消耗钱粮物资的,振武军不是弱旅,兵马还多,你上赶着冲上去,万一吸引了人家火力,被一顿胖揍,找谁说理去?都头郝振威也没有故意拖慢速度,就是正常行军,任谁也挑不出错处来,且全军上下都很支持。 中城是有振武军守兵的,一个叫李仁军的十将带着几百人。闻听天德军东出后,便设计斩杀了留在城内的一伙沙陀骑兵,举城而降。都将郝振威、监军使丘维道对其甚为满意,路上便派人过来嘉许。不过大军抵达后,天德军全军进了城,李仁军的兵却被赶到了城北的安乐戍,显是不放心他。 未时,郝振威召集监军使及诸将,商讨军务。关开闰队此时正值守临时监军院,邵树德便点了一火人,着甲持械,亲自护送丘维道前往都将所在。及至将府,门口列着十余军士,只放监军使及副将以上进入,亲兵、随从一概在外等候。 这是规矩,丘维道不以为忤,摆摆手便进去了。邵树德带着人在外面等着,见周围已经站了不少军汉,其中一些还在聊天,便不动声色地走近了几步,想听听他们都在说啥。西城太远了,离军城超过二百里,消息不是很灵通。对此番出征的内情,远不如北城(即天德军城的俗称)将领的亲兵们了解得清楚。 “李国昌那厮走的是胜州(注释2),在河滨关(注释3)渡河,入了朔州境。李克用自封大同军节度使,但除云州外,并未压服朔、蔚二州(注释4)全境,因此前阵子打了岢岚军(注释5)和遮虏军城。俺估摸着,他们目前应该在云州或朔州境内活动,窥伺晋阳。”一大胡子模样的军汉小声说道,嗯,他自以为的小声。 “晋阳可够乱的,镇兵和土团乡兵四处劫掠,幕府不能制。北边还有李国昌父子的大军,各地军汉们多有怨言,保不齐就一股脑儿降了李国昌,也好抢个痛快。”又一位军汉插言道,言语间颇有羡慕之意。 “是啊,是啊!节帅、将军们吃香的喝辣的,还可亵玩美人,凭什么咱军汉们吃不饱、穿不暖?抢他娘的!”众人纷纷附和了起来,对于镇压李国昌父子没甚兴趣,相反对劫掠地方颇为意动。 邵树德对普通军汉的心思再了解不过了,知道他们贪财好色,嘴里也没什么好话,本只想静静听着。不过眼见着他们的讨论越来越偏离了正途,转到财货、女人上面去了,便拉住了刚才那位大胡子,问道:“这位兄弟,敢问郝都将是要带着咱们去河东么?难道不打振武军了?” “哪还有什么振武军可打?”大胡子一听乐了,道:“李国昌把能带的兵马都带走了,留下的都是不怎么听话的刺头。东城、军城都没几个人了,胜州也空了,麟州那边没跟着李国昌反,保境安民着呢。怎么,你还想打仗?” “那倒不是。战阵上刀枪无眼的,谁知道能不能活下来。”邵树德笑了笑,继续说道:“我只是想,若是去河东,还能多捞些财货,总比往胜州空跑一趟好。” “咦,你这厮竟不怕死!俺在北城没见过你,西城来的还是州城来的?”大胡子惊异道。 “西城来的。” “果然是!”大胡子拍了拍邵树德的肩膀,道:“西城就来了一个都,孙十将的兵吧?果然一个比一个愣!别瞎想了,去河东不是把咱这几千人都推火坑里么?天德军就这么点人,万一打光了,本钱可就没有了。如今李使君卧床……” 讲到这里,这浑汉终于知道厉害了,于是转移话题道:“振武军城可能还会去碰一碰,但应该不会去河东的,郝都将没那么傻。况且,这都出兵多久了,夏州兵一根毛都没见着。胡常侍(注释6)怕是也不想折腾呢,平夏党项就够他头疼的了,出兵打李国昌?我呸!” “此番出征,没甚大事,大伙都可平平安安回去!”他最后又用总结性的语气说道。 注释1:櫜鞬(gāojiàn)服:唐代戎服。櫜鞬本是盛放弓箭的容器。《左转·僖公二十三年》:“晋楚治兵,遇于中原。其辟君三舍,若不获命。其左执鞭弭,右属櫜鞬,以与君周旋。”注云:“櫜以受箭,鞬以受弓。” 演化到唐代,已经变成了一种特殊武服,具体样式如韩愈在《送幽州李端公序》中描述幽州节度使刘济的样子:“红帓首,靴袴,握刀左,右杂配,弓韔服,矢插房,俯立迎道左”。翻译过来就是:头戴红抹额(扎在额头的头巾,二战时日军绑在额头上的“月经带”的原版,红色的),下身穿袴奴,脚蹬靴。左手握刀,右边佩櫜(插矢之房)鞬(韔弓之服)。 值得一提的是,这身装束在中唐以前只有一定身份的大将甚至节度使才能穿,所谓“将服”是也。而且这种服装也不是常服,一般非常正式的场合才会出现,可以说是礼服。 注释2:胜州。州城北至黄河五里,西北至黄河二十里,东至黄河四十里。隋文帝开皇七年置榆林县,二十年置胜州,唐承之。隋炀帝大业二年,置榆林宫,在州城内。杨广曾在城东接见突厥大小头领,即“(五十余万)大军出榆林,游行突厥故地,受启民可汗朝见。”当时他还赋诗一首,表达得意之情,即《幸塞北——云中受突厥主朝宴席赋诗》:鹿塞鸿旗驻,龙庭翠辇回。毡帐望风举,穹庐向日开。呼韩顿颡至,屠耆接踵来。索辫擎膻肉,韦鞲献酒杯。何如汉天子,空上单于台。 有榆林关,在城东三十里,东北方临河,开皇三年置,有关总管一人领军屯驻。胜州与丰州一样,“阻河为固,土宜耕牧”。治榆林县,附郭,位于今准格尔旗十二连城,领榆林、河滨二县。 注释3:河滨关,河滨县东的渡口。河滨县,在今陕西偏关县西、河曲县东北境。贞观七年临河置河滨关,在县城东面半里左右。这个渡口在北魏时就有了,当时名“君子津”,北宋时又在附近建“久浪津”,因地处边境,遂成为与辽、夏贸易之所。 注释4:云、蔚、朔三州,皆为大同军辖地。 注释5:岢岚军城,位于今山西岢岚县,属河东节度使辖下的岚州。 注释6:胡常侍,夏绥银宥节度使、观察处置使、押藩落使、安抚平夏党项使,银川监牧使,兼夏州刺史“胡某”,870年-879年在位。史书上并未记载他的名字,只有罗隐写的一首诗从侧面提到了些。 罗隐《夏州胡常侍》:“百尺高台勃勃州,大刀长戟汉诸侯;征鸿过尽边云阔,战马闲来塞草秋。国计已推肝胆许,家财不为子孙谋;仍闻陇蜀由多事,深喜将军未白头。” 第九章 表演 “李国昌治振武已历八年,根深蒂固。振武军家小皆在城中,还有沙陀骑卒弹压,怕是未肯轻降。诸位有什么建议都说说吧,本将目前也没个主意。”郝振威大咧咧地坐在上首,环视诸将道。 监军使丘维道坐在他下首,来自西城、州城、北城的几位十将、副将侍立两侧,大伙眉头紧锁,仿佛有什么不解难题似的。此时听见郝振威问话,众人心里都很了然。未几,便见一人说道:“振武军城经营多年,城高墙厚,还有护城河,不好打。我军不过两千余战兵,城里什么情形不是很清楚,但驻兵千人以上肯定有的,俺不赞成挥霍将士性命,到最后往往还打不下来,白白蚀了老本。” “可否驱使随军的丰州党项攻城?他们有三千人,只要许下赏格,不怕那些穷鬼不上钩。”有人说道。 “蛮子又不傻!攻城是个什么情况,他们能不清楚?有命拿钱,没命花钱,这事有人做?”有人不乐意了,说道。 “阵前抗命,便是死罪。我等大可执行军法,先斩几个刺头,再加高赏赐,不怕他们不听话。” “且住!”郝振威用力拍了下胡床扶手,道:“党项不足信,驱使他们攻城是下策。” 郝振威有点头疼,这几个武夫一个个都是憨批,竟然正儿八经地讨论起了如何攻城,这已经背离了他的本意,因此急忙出言打断。振武军城乃大城,即便李国昌带走了主力,也不是他们这支小小的人马能打下的。而今州中形势诡异,暗流涌动,若把人马在这拼光了,那才是傻。 “不如派人前往军城问下情况。”一长衫中年人说道:“铁了心跟李国昌反的人已经去了河东,城中留下的多半是忠于朝廷的。只要遣使晓以大义,定然可说动他们打开城门,表明心迹。尚在河东的叛军闻讯,定然丧胆,不敢再战矣。” “哈哈,书生之见。振武军城里的人不是傻子,忠于朝廷可能是有的,但打开城门是什么情况?难道不怕俺们赚了进去,大开杀戒么?俺都不敢保证自己进了城还能秋毫无犯啊。”有人又笑了,言语间讽刺意味十足,一点面子不给。 “你——国家大事就是你们这帮人败坏的!” “他奶奶的!若不是在都将府中,老子早就把你一刀砍了。” “俺最烦你这等酸丁聒噪了。上次去领春衣,左一个为难右一个推脱,当时就想砍了你了。听说你家小娘子挺漂亮的,不知道你被砍了后会便宜了谁,哈哈哈!” “都将,此人好生无礼,下官——” “都他娘的给本将住嘴!”郝振威呼地一声站了起来,甲叶铿锵做响,只见他铁青着脸,怒气冲冲道:“军国大事,何等重要!尔等在此聒噪吵闹,直如菜市一般,成何体统?本将找你等问计,当真是缘木求鱼。罢了,罢了!本将心意已决,沿黄河东进,先拿下东城(注释1)再说。如此,进可攻退可守,余地就大了很多。” “都将英明!”“遵都将令!” ********** 邵树德在门外站了许久,听着一帮亲兵、护卫们闲聊扯淡。这年头当兵的武夫,从某种程度上而言,直率地可怕。只要旁边没人管着,那当真是什么话都敢说。这自然与中唐后持续至今的“武夫民粹主义”有关。一个藩镇,谁想要上台,那么就必须讨好武夫们,许诺各种好处、福利。而且这种福利还只能加不能减,后面上台的,要想获得武夫支持,那么就要开出更大的支票,更好的福利。久而久之,武夫们的地位也就被惯出来了,说话有些随意。 邵树德与他们聊了大概半个多时辰,从这些大嘴巴那里了解到了很多重要的信息,对此次出兵讨伐振武军的行动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与其说是战争,不如说是表演,全军上下,就没几个愿意为了所谓的朝廷诏令而豁出性命去的。 很快,郝振威主持的军议散会了。丘维道沉默不语地走了出来,邵树德立刻上前见礼:“丘使君。” “有事回去再说。”丘维道摆了摆手,翻身上了三郎牵过来的战马。邵树德应了一声,招呼跟过来的一火弟兄,挎刀执弓,仔细护卫着丘维道返回临时监军院。 中城面积不小,但因为是军堡,从结构上来说就不是正常的城市。只有一条街道,两三百户人家,几家店铺,和西城格局一般无二,甚至还有所不如。此时大街两侧的建筑皆门户紧闭,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可见武夫们凶焰之高,名声之差。 临时监军院抵达后,丘维道立刻让人紧闭大门,同时把随军的判官宋乐、队头关开闰叫了过来,四人一起合计合计下一步的行止。 “郝都将心思不定,坐望犹豫,此番东征,怕是无甚战果了。”丘维道让人煮了壶茶,一边自斟自饮,一边摇头道:“朝廷任命的振武军使卢太卿病殁于途,二州三城之地群龙无首,各有心思。此时若有一人主持大局,接应各路王师,局面怕是会好很多。” “主公,此也未必是坏事。”沉默了一小会后,位列监军院支度判官的宋乐出声了,只听他说道:“国昌父子凶顽,振武军素有善战之名,兵力倍于天德,若真打起来,定讨不了好处。而今叛军主力东去,振武军城作为其老巢,定有相当兵力留守,攻之乃下策也。” “宋判官所言深得本使之心。”丘维道颔首道:“关队头,振武军你了解多少?” “振武军善战,昔年曾……曾……”关开闰有些头大,他常年蹲在监军院内,与外军交往不多,又不是丰州本地军人,能得到个毛的消息,因此一时间卡壳了,不知道怎么继续下去。 “邵队头,你来说说。”丘维道皱眉瞪了一眼关开闰,转而问起了邵树德。 “禀使君,振武军有步卒五千余人,马兵三千人上下,主要屯于东城、军城及胜州三地,麟州(注释2)因地处后方,镇兵不多,主要靠当地豪族之土团乡夫助守,如折家、杨家。武宗会昌年间,刘沔刘太傅率河东军并契芯、拓跋、沙陀等蕃部人马大败回鹘乌介可汗,重建天德军,彼时便大量抽调振武军官兵至丰州充任各级军官。近三十年来,振武军南镇党项,北上草原,威名赫赫,战力之强远近闻名,丰州各军皆拜服之。”邵树德也不管关开闰脸色难看,径直说道:“李国昌入镇后,振武军兵力有所扩大,主要是多了沙陀、党项等藩部人马,约两千人,皆骑卒也,战力颇为可观。” “真乃如数家珍。”丘维道赞道:“麟州的折家、杨家,了解多少?” “折家乃党项人,家主折宗本在振武军为将多年,历任副将、十将、指挥使、镇遏兵马使、沿河五镇都知兵马使。李国昌反后,折宗本率部退回麟州,保境安民,观望之意甚浓。”邵树德继续介绍道:“杨家乃麟州豪族,本弘农杨氏之后,大约两三代人之前来到麟州。现家主杨爚(yuè),其曾祖父杨损,官至御史大夫、淄青节度使。杨氏这三代人并未出仕做官,但在麟州买田置业,经营得法,部曲众多,俨然豪族矣。” “听邵队头这么一说,本使算了算,李国昌带去河东的兵马,估摸着有六七千人的样子。算上其子李克用的数千兵,加起来不过万余。即便临时征募汉儿、蕃兵,定然不会超过两万。任是骁勇善战,在朝廷诸镇兵马围剿之下,也断然没有生路的。惜乎,各镇未能勠力同心,以至今日之局,可叹,可叹啊!”丘维道站起身,口中连连感叹。 邵树德默然不语。郝振威打的什么主意,他已经了解清楚了,而且他不信丘维道不知道。丰州暗流涌动,确实到了非常危险的时候。万一防御史李珰有个三长两短,州内几个大将就可能争位。而今郝振威率领大军在外,只要他不傻,不急着回去交割兵权,等到州中传来消息,便可犒赏诸军,许诺一堆东西,然后借着武夫们拥护的势头,直接还镇自立为防御史,朝廷难道还能不承认? 当然这里面还有个问题,那就是万一李珰无恙,病愈视事,那么郝振威的一切盘算就将落空。李珰治天德军多年,还是有点威望的,郝振威没把握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夺权。再者,即便李珰真的死了,州内也还有足够分量的竞争者,他们若是纠集留守兵力,再临时征募一些,凑个三四千兵马不成问题,你郝振威难道还想回去先与他们火拼一场不成?所以,郝都将的盘算,成不成其实在两可之间,没人敢打包票。只不过武夫们做事,但凡有一定机会,都喜欢赌一把罢了。 “罢了,罢了!郝振威想演戏,本使便陪着他演这一把好了,只是耽误了国事,本使心中惶恐不安啊。”丘维道摆了摆袖子,又坐回了胡床,神情纠结痛苦,仿佛真是万般不得已一样。 注释1:东城,即东受降城,位于今内蒙古托克托县黄河外。天宝年间管兵7000人,马1700匹。东城西南方渡河至胜州城不过十里,东北方至振武军城120里,形势险要。 注释2:麟州,辖新秦、连谷、银城三县。新秦县附郭,位于今陕西神木附近,天宝元年置,其城三面孤绝,形势险固;连谷县在州城以北四十里,银城县在州城以南四十里。 第十章 割麦子(为烟草淡淡香.1005盟主加更) 中受降城虽然归振武军管辖,但距离其核心地域真的很远。从中城到东城,走大道的话,大概是三百里,周边情势复杂,居住着大量河壖党项,可能还有一些黑山党项或吐谷浑部族,都是本朝以来迁入的“非法移民”。 河壖党项以农耕为主,沿河开垦荒地,生活习性与黑山党项、河西党项大为不同,唐廷称之为汉化熟蕃是也,经常抽其壮丁入伍,时不时地也来收取一点税赋。尤其是振武军统治的这一块,收税还是很频繁的,河壖党项也比较老实,汉话讲得好,历史上很少闹事。 天德军五千人沿着大道直行,算上各色车驾的话,绵延出去两三里。邵树德真的很难想象,如果是五万大军的话,行军起来究竟会是一番怎样壮观的景象。他设身处地想了想,觉得如果自己是统兵大将,几万人马根本管不过来,估计走着走着就散掉了。万一遇到敌袭,全军覆没是大概率事件。 还是得加强学习啊!能将五万大军组织得井井有条,带着他们上阵打仗,还能与敌有来有回,就可称大将了。这样的将领,无论放在哪个势力中,都是核心高层吧。他记得后世南宋初期,大将曲端死后,陕西五路一度无人能组织起五万人以上的大军参加会战,这就是高级人才匮乏的痛楚了,只能慢慢等其他将领在战争中学习、进步,并拥有了一批自己熟悉的军官团,方才能顶上来。 邵树德知道此时自己的能力严重不足,指挥个几百人顶天了,若是一两千,必然处处错漏,被敌所趁而身死军灭。其实这类人在这会也不少,常年打仗的藩镇还好,将领们多多少少都有些能力,手底下也有自己信赖的军官团,这就能撑起一支规模不小的军队了,但在承平已久的地方,甚至是长安的神策军内,多的是走后门或溜须拍马上位的将领。他们的能力,不敢说一定不行,但滥竽充数者众多是肯定的,无事还好,一旦上阵,定然会露出原形。 郝振威其实也不算什么大将,事实上邵树德认为天德军无人能当得起这个殊荣。此番出征,大概是郝振威当上衙前都知兵马使以来带兵最多的一次了。出征前他找了很多人,基本上有点能力的都带出来了,但说实话,基本都是副将、十将级别的,能有多大水平?丰州这个层级的下级军官,升上来多数靠的是武勇,带兵能力参差不齐。 邵树德莫名地想起了自己手下的卢怀忠,打起仗来非常勇猛,尤其是短兵相接的时候,凭借其娴熟的长短兵技艺,以及不怕死的勇悍之气,那简直就如天兵下凡一般,砍得对面哇哇叫。但你若说他有何带兵能力,对不起,邵树德想了半天,实在没觉得这厮有任何出彩之处。 三百里的路程,走起来至少十天时间,可能还不止。五千大军逶迤前行,七月初四出发,一直走到七月十九,才抵达了东受降城外。不过此时的东城已经空无一人,就连百姓大都迁到了百余里外的振武军城内。生活在乱世之中的百姓,对武夫们有种深入骨髓的不信任,都知道他们最喜欢的不是保家卫国,而是劫掠地方。当年河北三镇乱成一团,武夫们争权夺利,各大城池经常易手,以至于大伙相约,互相不劫掠对方家小。这还是自家内部的争斗呢,如果去了外镇,指望这帮武夫们不劫掠,那只能说你太天真了,概率实在太小。 东城很快就被占下了。邵树德很开心,因为这座军堡不小,玄宗年间便驻兵7000,马1700匹,河外重镇之一,也是朔方军六城水运使负责范围的终点。这样一座军堡,自然可以让他们这批人都住进去了,如此一来便省去了日复一日扎营的苦差事。 七月二十,就在大伙还在为下一步是不是去振武军城碰碰运气而吵嚷不休的时候,黄河对岸的榆林关守将遣使接洽,表示他们从未跟随李国昌反叛,依然忠于朝廷。李逆东去,必然死无葬身之地,如果朝廷有诏,榆林关上下四百人愿东征讨贼,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唔,话是说得挺漂亮的。但就是没有提献关投降的事情,让郝振威、丘维道二人有些不痛快。他们现在已经打听清楚了,振武军城内至少有一千五百战兵,城高池深,粮草也够吃半年以上的,不可能打得下来,除非有内应。 邵树德跟在丘维道身边,每日里倒也听了不少机要之事,再结合自己了解到的信息,估摸着郝振威是不想打振武军城了。特别是在听闻居于阴山内外的铁勒契芯部酋长契芯璋前些日子率部东征,竟然绕振武军城不打之后,郝振威就更没这方面的心思了。契芯璋手底下是实打实的七千战兵,他都不想攻城,你折腾个什么劲?罢了罢了,还不如去野外收拾收拾,掠取点财货以济军需实在。 天德军穷啊,出征也一月了,灵州方面支援的粮草已用得差不多。州内本来就入不敷出,全靠中央支援。而今天下大乱,粮草转运困难,丰州上下也只凑出了一月粮草。也就是说,如果没足够的新增补给,出征的这几千人差不多也就只能在外面继续浪一个多月,然后就得打道回府。什么?没计算回程所需的粮草?你大爷的,我们是兵啊,随便劫掠几个党项部落不就有了? 于是,在这样一种“指导思想”下,天德军主力开始在东城驻下,一面监视振武军城,一面派出少量人马,带着大队辅兵,前往东城、军城附近的金河县(注释1)乡野——呃,不是劫掠,事实上周边也看不到什么人影,而是割麦子…… 是的,没错,就是割麦子!天德军、振武军辖境,种植的是春小麦,一般在五到十天前,就已经收获完毕了。可是因为战乱,百姓纷纷走避,小麦收获受到了很大的影响。胆子大的村庄还敢收了麦子再跑,但胆子小的就直接扔那跑路了。天德军五千兵马,人吃马嚼的,消耗不可谓不小,因此便四下搜索,看哪片田里的麦子没收,直接就派辅兵过去开割。 辅兵多来自丰州境内的山南党项,杂以部分汉化突厥、回鹘,他们本来就大量从事农耕活动,而非游牧,故割麦子是老本行,动起手来飞快。军城里的人见此也无动于衷,似乎打定主意不出来了。邵树德觉得,可能是因为他们动作快,已经提前收获了许多粮食,外面残余的部分,也不怎么在乎了。天德军爱拿就拿去吧,动摇不了他们的根本,正所谓有恃无恐。 果然,在东城待了半个月后,游骑再也找不到一块没收获的田地了,数千大军有坐吃山空的危险。而且,这些时日,散出去收粮的兵马也不让人省心,据说还有冲到人家党项、回鹘、吐谷浑部落里抢劫的。邵树德就见过丰州城的那个都,一次带回来千余石粮食和数百头牛羊,那些骑兵的马鞍旁还挂着血淋淋的人头,更有不少党项妇人被掳至军营淫乐,让以郝振威为首的一干军官们很是头疼。 “真他娘的一出闹剧!”看着日渐乌烟瘴气的东城,邵树德有些无奈。武夫的生活就是如此,秋毫无犯只是童话,这么多年来他早习惯了。更何况,跟在监军使身边,吃着别人孝敬过来的牛羊,他也没有太多的底气指责那些肆意劫掠的军士,顶多说一句不该杀伤人命或掳掠妇人罢了。邵树德真正担心的,还是再这样乱搞下去,怕是要激起周边部族的公愤了。若是被围攻,以天德军这会懒散的模样,仓促野战,失败的可能性不低。 “怕那些人反?”卢怀忠听到邵树德这个担忧时哈哈大笑。他现在身披铁甲,嘚瑟得不行,时常想找关开闰队的那些亡命之徒干架。若不是邵树德管着,同时畏惧军法的话,这厮早把那些“突将”们给揍得满地找牙了。 “队头,俺可没老卢这么乐观。振武军这边的党项部族,虽然历来听话,可也不会任人欺负。祸害了这些日子,俺估摸着也快到极限了。”任遇吉走了过来,说道:“如今振武军城就是个鸡肋,打又不能打,撤的话颜面上不好看,朝廷那边也交代不过去,想必郝都将这会也很是头疼。我看不如渡河去胜州,榆林关的那守将不是说忠于朝廷么,咱们就全军渡河,先占了榆林关,然后去胜州城就食。” “胜州那边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邵树德叹了口气,道:“前几日我听监军使提起过,李国昌麾下的沿河五镇都知兵马使折宗本并未跟着东去。在李国昌大队渡河进入河东后,他便从麟州出兵,收取了胜州南部的河滨县及河滨关渡口。若不是兵力不足,以及想再观望一阵局势的话,我估计他还会派人收取胜州城。这里本来就是他的防区,折家又是党项大族,威望素著,占领胜州轻而易举。折宗本之子折嗣伦的骑兵不就曾出现在榆林关附近么?唉,我是真的担心啊,举目望去,竟然无一支友军,此时坐困东城,绝非上策。” “他奶奶的!这也愁,那也愁,怎么就不能痛痛快快打一场呢?算计来算计去,都是狗屁!让俺老卢上阵多砍几个贼酋脑袋,这局面就破开了。”看着远处其他都团里军士们的欢声笑语,再看看自家这边凝重的气氛,卢怀忠就有些郁闷。 邵树德和任遇吉一齐瞟了他一眼,又一齐摇了摇头。典型武夫的思路,但此时于事无补。 注释1:金河县,天宝四年置,附郭振武军城,或者说振武军城就是金河县城。 第十一章 援晋(为秦立力书友的大力赞助加更一章) 八月初五,就在天德军于东城、军城之间肆虐的时候,朝廷诏书又至。丘维道作为监军,与都将郝振威一起领旨。诏书的内容其实很简单,就是要求天德军东进大同军辖境,与契芯璋、赫连铎部并力作战,共讨李国昌父子。 许是收了好处,天使也不惮多讲几句话。他着重透露了如今河东的局势,沙陀兵马已经摆平了原大同军辖区的各反对势力,开始逐步南侵。就在上个月,他们攻入了忻、代二州,焚毁了唐林县和崞县,嚣张至极。 朝廷第一次组织的针对大同叛军的围剿因为太仆卿卢简方暴毙于途而宣告失败。如今数月过去,很快又组织了第二次攻势。以前左金吾大将军、昭义军节度使曹翔为河东节度使、代北北面行营招讨使,统一节制在晋阳一带集结的昭义、河东、义武等各镇兵马。 彼时晋阳人心惶惶。原节度使窦瀚是延安公主的驸马,威望严重不足,不太镇得住那些骄兵悍将。而且他本人也有点慌,竟然大发民夫在晋阳城外挖壕沟,引得诸军轻视。这还不算,派遣去各地布防的人马时常哗变邀赏,窦瀚也没有办法。最严重一次,他派遣过去催促大军出动的马步都虞候邓虔被杀,乱军带着邓虔的尸体入城,窦瀚与监军惊慌失措,最后挤了点钱出来发下去才算完事。 哗变邀赏,捕杀大将,居然没有任何惩罚,还有赏赐!晋阳城内外诸军一下子都“懂”了,于是纷纷要求赏钱,不然就闹事。窦瀚无奈,只能从商人那里借了五万缗钱犒赏诸军,这才堪堪稳住局面,但显然已没人把他当回事了。 窦瀚举止失措,朝廷也看不下去。若平常年景,你废物就废物点吧,当个天下三大名镇(另外两个是剑南、淮南)之一的节帅,镀镀金、捞捞钱,也未尝不可。但眼下是什么时候了?肯定不能让你胡闹。于是朝廷很快走马换将,让昭义军节度使曹翔改任河东节度使,统一指挥各部,讨伐李国昌父子。 曹翔是七月份到晋阳的,还带着数千昭义精兵。甫一抵达,便逮捕了杀邓虔的军士十三人,斩于刑场。义武军闹饷,曹翔快刀斩乱麻,斩闹得最欢的十将一人,很快稳定了余部。而在看到曹某人这么猛之后,聚集在此的河东、义成、义武、昭义、忠武、河阳诸镇兵也为之肃然,再没人敢胡闹。 当然熟悉军旅的都知道,曹翔这种杀人立威的手段也只稳得住一时。代北行营辖下兵马来源复杂,骄兵悍将甚多,对曹翔不服气的不知道有多少。眼下只不过暂时隐忍罢了,一有机会他们就会跳出来二度闹事。 曹翔当然也很明白这点,他打的主意是尽快率军北上,与李国昌父子大战一场。仗着自己兵多,曹翔觉得还是有点胜算的。只要胜利了,那么就有了威望,骄兵悍将们也只能把那些腌臜心思收起来,夹着尾巴做人。 计划确实不错,也很有可行性。而且,曹大帅为了提高胜率,还上奏朝廷,谕令天德军都头郝振威、蕃将契芯璋、阴山都督赫连铎部兵马归其节制,尽速出兵,杀入云、朔间,牵制李逆兵力,为南边的主力会战打好基础。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了。听完天使的叙述,郝振威的脸立刻就黑了,监军使丘维道也有些沉默。本来以为是一场郊游般的军事行动,结果搞成这副德性。继续拖延肯定是不行的了,此时朝廷还有些威望,至少关内道这些藩镇是比较乖顺的,郝振威再不情愿,当着众人面接到诏书后,也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东行。但心情很差就是了,回到军营后,有人冲撞了他,当场就命人吊起来打了个半死。 八月初七,在征集了部分大车、驼马之后,诸军依次离开东城,朝东南方出发。这个方向有通衢大道直入云、朔二州,全速行军的话,十余日便可抵达,继而牵制李逆军队,给晋阳的曹大帅创造机会。 说实话,这不是什么好活。振武军、大同军骁锐,近期又连战连胜,士气高昂,即便只有偏师守云、朔,也不是那么好打的。最关键的是,这里远离核心战场,基本不可能捞到什么功劳,相反还要死人。云、朔二州估计也早已被李国昌父子刮地三尺了,更无油水可捞,你说去了有什么意思? “奶奶的,连小船都这么难筹集。这东城兵好狠哪,什么都不留给咱们。”金河之畔,卢怀忠看着横在自己面前的一条小河,嘴里嘟嘟囔囔地发泄着不满。 邵树德有时候觉得老卢的话是真多,整天聒噪,吵得自己脑袋疼。振武军又不是傻子,提前撤离,难道还给你留多少物资器具不成?他们这会能搜罗到一些藏起来的小渔船,已经是老天保佑了,慢慢渡河吧,反正也没人敢来找麻烦。 金河就是今天的大黑河,是黄河支流,流经呼和浩特,在托克托县附近注入黄河。东受降城在黄河之北、金河以西,欲从此向东,必先渡过金河。本来渡具是有的,然六城水运使衙门的船已经返航了,人家归朔方军节制,能帮忙运送物资到东城这片已经很给面子了,不能要求太多。 “慢慢渡吧,船少,就分批。”邵树德顶盔掼甲,手握横刀,看着在突将们团团围护之下登上一艘小船的监军使丘维道,突然扭头朝任遇吉吩咐道:“待会你们火先渡河,过河后加强戒备,战场之上,大意不得。” “队头为何不先渡河?丘使君这几日很明显对你有所看重,早点渡河,到丘使君跟前露个面也是好的。你看那关开闰,马匹拍得多勤!”任遇吉稍稍靠近了一些,贼兮兮地说道。 “我等终究是孙十将的兵……”邵树德叹了口气,没再继续说下去。 天德军数千人一整天都在渡河。船少,就是这个德行。若不是临时砍伐树木做了一些筏子的话,估计还要折腾更久。邵树德得空的时候,也拿出毛笔把这条给记了下来。不会高级将领们带兵的方法,那就要自己主动学习,从日常军旅生活中遇到的事情里提炼有用的结论,并时时揣摩,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做有什么好处?不这么做又会如何?甚至不光自己,他还拉着身边人一起参详,卢怀忠、任遇吉、钱守素、李一仙、李延龄以及他的亲兵三郎,虽然文化水平都不见得有多高,但经验是足够丰富的,平时也见了不少将官们的套路。大伙一起讨论,结合遇到的各种事情,总体而言都有收获。 有时候三言两语解开了一个困扰很久的难题,邵树德还给大伙作揖,口称“参谋团”作用甚大。众人也不以为意,嘻嘻哈哈笑着应了。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众人的智慧总是比单个人强。李延龄老成持重,长于庶务,可当“后勤参谋”;任遇吉思虑周详,一肚子坏水,可任“情报参谋”;钱守素管兵甚严,交代下来的任务完成得一丝不苟,是个合格的“训练参谋”。只可惜,人才还是太少,联络参谋、行军参谋、作战参谋都没有合格的人选,只能由邵树德本人硬着头皮担起了。 小小五十人的队伍,管理起来竟也如此麻烦!郝都将带着五千人的队伍,至今没出大的差错,这水平肯定比自己强多了。须不可小瞧了天下英雄啊,穿越者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至少带兵就被人家甩出去了十几条街。活到老,学到老,切记切记。 渡过金河(又叫芒干水)之后,目之所及全是一片地势平坦的荒原,偶有村落点缀其间,不知是汉人还是党项人抑或是其他什么部族的,但也不是很多,总体而言人烟稀少,甚是荒凉。不过这里的农业条件是很好的,古称“良沃,宜农牧”,“畜牧广衍,龙荒之最壤”,秦汉置云中、定襄二郡,是为北疆重地。 “芒干水之南,有白渠水,大致与芒干水并行向西,两水流域为一盆地,古称白道川,盖以其地在白道之南也。振武军城一立,白道川复为汉儿之乐土也,若移民实边,妥善经营,当可为出塞之要地。惜乎,国事至此,勿复多言。”行军途中,有时碰到监军院支度判官宋乐,邵树德也会与其聊一聊。宋先生的四书五经学问未必多好,但杂书看得够多,知识丰富,也去过很多地方,和他聊天,邵树德总觉得能学到很多新东西,比如眼前刚谈到的地理。 “从此向北,有阴山山口,曰白道口,或曰白道岭,左右互延皆古长城也。白道岭往西,紫河以东,当阴山北者,唯此道通方轨。且沿途土穴出泉,利于饮马,故为兵家所必重之地。北齐时置白道镇将,数次北伐草原,皆从白道出师。前隋北击突厥,主力亦从白道出。本朝卫公(李靖)、英公(李绩)、清源县公(王忠嗣)北伐,走的仍是这条路。”宋乐一边擦着额头的虚汗,一边说道。这种长途行军,对他们这些读书人而言,确实是一种折磨,即便有车坐,也浑身难受,有时候甚至还不如下地走路。 “先生所言,令邵某大开眼界,今后当多多请教,望先生不要嫌烦。”说罢,郑重弯腰作了个揖。 宋乐对这个和颜悦色的武夫头子也很有好感。他不像其他人,喜欢夸耀武勇,目中无人,动辄羞辱他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相反,他有很旺盛的求知欲,为人谦虚,平等待人,让人一接触便心生好感。当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邵军校简直就是武夫里的一股清流,真不知他是如何管教手底下那帮骄兵悍将的。看样子不是靠好勇斗狠,也不是厚赂重贿,今后可以多观察观察。 乱世之中,这等“温和派”武夫可太少见了! 第十二章 善阳岭(为lenny盟主加更一章) 八月十五,天德军各部依次离开了善阳关。丰州军数百人先行,然后是天德军主力,最后是西城兵马及辎重部队。全军五千余人,气氛肃然,杀气腾腾,直朝二百里外的朔州城而去。 丘维道跟着中军出发。他仍然穿着那件大红色的櫜鞬服,刀、弓齐备,但未着甲。对他这身装束,邵树德总有一种不真实感:太监舞刀弄枪的,还会射箭,这真的颠覆了以往的认知,无良影视剧害人啊! 因为斥候发现了敌军在附近活动的原因,大军出行时比较谨慎,很多平时放在车驾上的武器也取下来随身携带,比如邵树德就将三十枝箭带满了,亲兵三郎还为他额外背了三十枝特制箭矢,供他挑选使用。不过长枪仍然没有带,他本人使用的两米多的小枪还好,普通士卒装备的丈四大枪,扛着行军走路,那画面太美,也太累人。 邵树德穿越前不太清楚这些事,在从军后,了解了很多基本的知识。行军状态的部队,骤然遭到攻击,是最容易崩溃的。因为此时长枪放在车驾上,有铁甲的锐士劲卒也未必着甲,因为太耗体力,旗鼓之类的也收了起来,一旦遭到突袭,队列不齐,器械不全,指挥不灵,不败就有鬼了。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就必须广布斥候,把他们散出去很远。天德军有一个叫田星的游奕使,十将衔,手底下除五百名骑兵外,还有数十名骁勇果决、骑术上佳并熟悉山川地理的斥候,日夕间在大军左右十余里外交替巡视。西城也有二十来个斥候,邵树德和他们接触过,个个吊得不行,主要任务就是侦察敌情、捕捉俘虏。 斥候之间的战斗血腥而残忍。他们都是野外生存、追踪达人,格斗厮杀的本事也是个顶个的,经常在野外寻找对方斥候的踪迹,然后上演一幕幕血腥的捕俘与反捕俘的战斗,故斥候的伤亡率一般来说也高得令人发指。 一方的斥候被压制乃至遭遇重大损失,那么大军主将接收的外界讯息就会变少,甚至被人给出的错误信息误导。后世明末那会,明军斥候被出身深山老林的女真猎人大肆捕杀,战场对鞑子单向透明,这仗就没法打了。 天德军的斥候主要来自境内的汉化突厥、回鹘人。他们从太宗时期就被安置在丰州,后面又陆陆续续来了些杂胡部族,进入体制(当兵)的基本都汉化了,穿汉人服饰,说汉话,甚至连名字都是汉名了。没进入体制的,部分还保留着部落生活方式,招募斥候,经常就找这些人,性价比高。 像隔壁正在闹事的沙陀人,其实早年间就有大量精壮人口被选入河东镇兵。比如范希朝就曾选1200沙陀人入军,驻扎在晋阳。这些进了体制当兵吃粮的沙陀人,据李德裕讲,“性至循良,于人情狎熟”,基本和汉人无异了。邵树德深刻怀疑,丰州很多有汉姓汉名的人,其实都是汉化藩人,不过他们可能自己都搞不清楚祖上的血统了,而今只能看其认同哪个,就是什么人。 天德军的斥候水平还是不错的,毕竟常年和党项人、回鹘人交手,三人一组散布出去,还是可以及时发现敌情的,昨晚传回消息的就是他们,甚至还抓回了一个敌军斥候俘虏,端地厉害无比。 不过敌人那千余骑兵是一个巨大的威胁,斥候们已经报告,他们经常派出数十骑一股的人马,挤压天德军斥候的活动空间,进而围捕、剿杀,目的就是让天德军变成瞎子,失去战场主动权。游奕使田星不得不在奏请都头郝振威后,从辅兵里募集了数百蕃子,让他们带齐装具、武器和三日口粮,随他一起出征,将敌军骑兵驱逐乃至反推回去。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再没人可以假装敌人不存在。薛志勤统领朔州兵马,护卫李国昌父子侧翼,自然不敢怠慢。云州那边正被赫连铎、契芯璋部一万多兵马围攻,有很强的回援压力,薛志勤此人素称勇武,打仗风格便是猛冲猛打,一战定胜负。既守朔州,闻天德军至,自然有很强的快速击败之然后回援云州的冲动。 八月二十,经历了三天血腥的剿杀对方斥候的战役后,双方骑兵损失都很大,因此后两天较为平静。游奕使田星没再像之前那样,每天臭着个脸,手下也没几个挂彩的,情况好转了很多。 这一天,天德军主力行到了一个叫衰草岭的地方。中陵水在此拐了个弯,形成了一块土壤肥沃的微型三角洲。三角洲上有个村子,大概有百余户人家,除了少数几家外,基本都姓康,以种地为主,兼且放牧一些牛羊马匹。 “康氏,昭武九姓的胡人,应该是元和年间迁居过来的。”宋乐悄悄靠近了邵树德,低声说道:“被沙陀部吞并后,现在都是沙陀人了。” “沙陀人?”看着那些扎着发髻,穿着汉服,操着汉话的百姓,邵树德怎么也无法将他们与沙陀人联系起来。 “高鼻深目虬髯,假沙陀而已!”卢怀忠吐出了嘴里的一根草茎,不屑道。 “卢火长所言不差,昭武九姓之胡人,国朝初年便世居灵夏、代北,比沙陀来得早多了。惜无得力之人才,渐渐让沙陀压过一头,慢慢吞并了。河东士民多讥笑其为‘假沙陀’,沙陀三部里最得势的朱邪部亦颇轻视之。”宋乐笑着介绍道。 沙陀部,因为首领一直是朱邪氏,所以也被人称为朱邪部。与萨葛、安庆这两个夹杂了大量昭武九姓胡人的部族相比,朱邪部比较“真”,族人也一直以朱邪氏的元从后裔自居。举个例子,后唐年间,贵为藩镇节帅的沙陀人康福在府上设公务宴,招待来宾。其中有一位姓骆的小官,康福在听说他祖先是跟随后唐懿祖(朱邪执宜)从西域金山府来的后,肃然起敬,立刻对左右道:“骆评事官则卑,门族甚高,真沙陀也。”闻者窃笑不已。 这个“窃笑”的自然是在座的汉人了,在他们眼中,无论真沙陀还是假沙陀,都谈不上“门族甚高”。不过昭武九姓胡人出身的“假沙陀”康福,就对真沙陀有种毫不隐藏的羡慕,或者说是自卑感,可见真假沙陀之间的隔阂还是很深的。 沙陀三部落,朱邪与萨葛、安庆之间,终究不太一样! 邵树德仔细观察,发现这些已经完全汉化的沙陀百姓,确实有些不太一样。至少,他就从中看到几个长得还不错的“洋马”。 “注意下这些沙陀人,勿使其对监军不利。”邵树德吩咐了一声。 “遵命!”当值的卢怀忠行了个军礼,应道。 “不要过分折辱百姓。我等乃朝廷王师,取了食水,就把他们赶到一边去吧,休要做李国昌那等贼子行径。”许是不放心,邵树德又吩咐道。 “队头就是心善,在乱世里可不成……”卢怀忠嘟囔了两句,见邵树德脸色不好,连忙闭上了嘴巴,小跑着溜走忙活去了。 “老卢就是怪话多,其实人很好。在丰州时,我和他闲谈乱世平定后的太平光景,他可爱听了,也未曾做过什么伤害百姓之事。嗯,至少我眼皮子底下没有。”邵树德朝宋乐笑了笑,道。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声和则响清,形正则影直。邵队头本就是君子,宅心仁厚,身边之人自然也一般无二了,大善。”宋乐捋了捋胡须,笑着走开了:“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 宋乐的话有些拗口,邵树德听得不是很明白,不过“仁者无敌”四个字还是懂了。他苦笑了下,这在杀伐乱世可说不通啊。这个时代,需要的是你比别人狠,比别人更无下限,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仁者无敌,还是先活下来再说吧…… 第十三章 沙陀三部 八月十五,天德军各部依次离开了善阳关。 邵树德有些不舍地看着这座设施完备的军堡,又特么地要扎营拔营了。还有数不尽的夜间值守、巡逻,总之是别想睡个囫囵觉了。 大军出动,当然是有个先后次序的。丰州军数百人先行,作为前锋,然后是天德军主力,最后是西城兵马及辎重部队。全军五千余人,气氛肃然,杀气腾腾,直朝二百里外的朔州城而去。 丘维道跟着中军出发。他仍然穿着那件大红色的櫜鞬服,刀、弓齐备,但未着甲。对他这身装束,邵树德总有一种不真实感:太监舞刀弄枪的,还会射箭,这真的颠覆了以往的认知,无良影视剧害人啊! 因为斥候发现了敌军在附近活动的原因,大军出行时比较谨慎,很多平时放在车驾上的武器也都取下来随身携带,比如邵树德就将三十枝箭带满了,亲兵三郎还为他额外背了三十枝特制箭矢,供他挑选使用。不过长枪仍然没有带,他本人使用的两米多的小枪还好,普通士卒装备的丈四大枪,扛着行军走路,那画面太美,也太累人。 邵树德穿越前不太清楚这些事,在从军后,了解了很多基本的知识。行军状态的部队,骤然遭到攻击,是最容易崩溃的。因为此时长枪放在车驾上,有铁甲的锐士劲卒也未必着甲,因为太耗体力,旗鼓之类的也收了起来,一旦遭到突袭,队列不整,器械不全,指挥不灵,不败就有鬼了。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就必须广布斥候,把他们散出去很远。天德军有一个叫田星的游奕使,十将衔,手底下除五百名骑兵外,还有数十名骁勇果决、骑术上佳并熟悉山川地理的斥候,旦夕间在大军左右十余里外交替巡视。西城也有二十来个斥候,邵树德以前和他们接触过,个个吊得不行,主要任务就是侦察敌情、捕捉俘虏。 斥候之间的战斗血腥而残忍。他们都是野外生存、追踪达人,格斗厮杀的本事也是个顶个的,经常在刻意寻找对方斥候的踪迹,然后上演一幕幕血腥的捕俘与反捕俘的战斗,故斥候的伤亡率一般来说也高得令人发指。 一方的斥候被压制乃至遭遇重大损失,那么大军主将接收到的外界讯息就会变少,甚至被人给出的错误信息误导。后世明末那会,明军斥候被出身深山老林的女真猎人大肆捕杀,战场对鞑子单向透明,这仗就没法打了。 天德军的斥候主要来自境内的汉化突厥、回鹘人。他们从太宗时期就被安置在丰州,后面又陆陆续续来了些杂胡部族,进入体制(当兵)的基本都汉化了,穿汉人服饰,说汉话,甚至连名字都是汉名了。没进入体制的,部分还保留着部落生活方式,招募斥候,经常就找这些人,性价比高。 像隔壁正在闹事的沙陀人,其实早年间就有大量精壮人口被选入河东镇兵。比如范希朝就曾选1200沙陀人入军,驻扎在晋阳。这些进了体制当兵吃粮的沙陀人,据李德裕讲,“性至循良,于人情狎熟”,基本和汉人无异了。邵树德深刻怀疑,丰州很多有汉姓汉名的人,其实都是汉化藩人,不过他们可能自己都搞不清楚祖上的血统了,而今只能看其认同哪个,就是什么人。 天德军的斥候水平还是不错的,毕竟常年和党项人、回鹘人交手,三人一组散布出去,还是可以及时发现敌情的,昨晚传回消息的就是他们,甚至还抓回了一个敌军斥候俘虏,端地厉害无比。 不过敌人那千余骑兵是一个巨大的威胁,斥候们已经报告,他们经常派出数十骑一股的人马,挤压天德军斥候的活动空间,进而围捕、剿杀,目的就是让天德军变成瞎子,失去战场主动权。游奕使田星不得不在奏请都头郝振威后,从辅兵里募集了数百会骑马的蕃兵,让他们带齐装具、武器和三日口粮,随他一起出征,将敌军骑兵驱逐乃至反推回去。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再没人可以假装敌人不存在。薛志勤统领朔州兵马,护卫李国昌父子侧翼,自然不敢怠慢。云州那边正被赫连铎、契芯璋部一万多兵马围攻,有很强的回援压力,薛志勤此人素称勇武,打仗风格便是猛冲猛打,一战定胜负。既守朔州,闻天德军至,自然有很强的快速击败之然后回援云州的冲动。 当然这是天德军上下结合当前战场形势分析出的薛志勤的心理状态,事实如何还很难说。万一人家的任务就只有防御朔州呢? 八月二十,经历了三天血腥的剿杀斥候的战斗后,双方骑兵损失都很大,因此后两天较为平静。游奕使田星没再像之前那样,每天臭着个脸,手下人也没几个挂彩的,情况好转了很多。 这一天,天德军主力行到了一个叫衰草岭的地方。中陵水在此拐了个弯,形成了一块土壤肥沃的微型三角洲。三角洲上有个村子,大概有百余户人家,除了少数几家外,基本都姓康,以种地为主,兼且放牧一些牛羊马匹。不算很富裕,但吃饱穿暖似乎还是可以的——河东已经很多年没遭受大规模的兵火了,民间生活确实比丰州强太多。 “康氏,昭武九姓的胡人,应该是元和年间迁居过来的。”宋乐悄悄靠近了邵树德,低声说道:“被沙陀部吞并后,现在都是沙陀人了。” “沙陀人?”看着那些扎着发髻,穿着汉服,操着汉话的百姓,邵树德怎么也无法将他们与沙陀人联系起来。 “高鼻深目虬髯,假沙陀而已!”卢怀忠吐出了嘴里的一根草茎,不屑道。 “卢火长所言不差,昭武九姓之胡人,国朝初年便世居灵夏、代北,比沙陀来得早多了。惜无得力之人才,渐渐让沙陀压过一头,慢慢吞并了。河东士民多讥笑其为‘假沙陀’,沙陀三部里最得势的朱邪部亦颇轻视之。”宋乐笑着介绍道。 沙陀部,因为首领一直是朱邪氏,所以也被人称为朱邪部。与萨葛、安庆这两个夹杂了大量昭武九姓胡人的部族相比,朱邪部比较“真”,族人也一直以朱邪氏的元从后裔自居。举个例子,后唐年间,贵为藩镇节帅的沙陀人康福在府上设公务宴,招待来宾。其中有一位姓骆的小官,康福在听说他祖先是跟随后唐懿祖(朱邪执宜)从西域金山府来的后,肃然起敬,立刻对左右道:“骆评事官则卑,门族甚高,真沙陀也。”闻者窃笑不已。 这个“窃笑”的自然是在座的汉人了,在他们眼中,无论真沙陀还是假沙陀,都谈不上“门族甚高”。不过昭武九姓胡人出身的“假沙陀”康福,就对真沙陀有种毫不隐藏的羡慕,或者说是自卑感,可见真假沙陀之间的隔阂还是很深的。 沙陀三部落,朱邪与萨葛、安庆之间,终究不太一样! 邵树德仔细观察,发现这些已经完全汉化的沙陀百姓,确实有些不太一样。至少,他就从中看到几个长得还不错的“洋马”。身材高挑、健美,充满着一股青春的活力,长相与后世白人有七八分相似,就是身上穿着汉人服饰,整体画风比较违和。 “注意下这些沙陀人,勿使其对监军不利。”邵树德咽了口唾沫,转身吩咐了一声,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遵命!”当值的卢怀忠行了个军礼,应道。 “不要过分折辱百姓。我等乃朝廷王师,取了食水,就把他们赶到一边去吧,休要做李国昌那等贼子行径。”许是不放心,邵树德又吩咐道。 “队头就是心善,在乱世里可不成。我听闻有些贼军,给新卒杀人练胆,还吃人肉……”卢怀忠嘟囔了两句,见邵树德脸色不好,连忙闭上了嘴巴,一溜小跑着闪人忙活去了。 “老卢就是怪话多,其实人很好。在丰州时,我和他闲谈乱世平定后的太平光景,他可爱听了,也未曾做过什么伤害百姓之事。嗯,至少我眼皮子底下没有。”邵树德朝宋乐笑了笑,道。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声和则响清,形正则影直。邵队头本就是君子,宅心仁厚,身边之人自然也一般无二了,大善。”宋乐捋了捋胡须,笑着走开了:“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 宋乐的话有些拗口,邵树德听得不是很明白,不过“仁者无敌”四个字还是懂了。他苦笑了下,这在杀伐乱世可说不通啊。如今这个时代,流行的是比别人更狠,比别人更无耻,比别人更无下限,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仁者无敌,还是先活下来再说吧…… 第十四章 中陵水之战(一) 太阳还挂在半空中,按理来说正是行军赶路的时候。不过天德军的士兵们却停了下来,转而开始扎营。 都头和监军还住在村子里,不过这里地方小,挤完郝振威的三百亲兵和丘维道的一百护军后,便满满当当了。其他军士,依旧还得在外围扎营住下。 他们选了一个好地方,地势略高,可俯瞰整片河岸平地,同时侧后离河不远,还有一片小树林,樵采非常方便、快捷。 前军斥候来报,已经发现了敌军踪迹,光看到的旗帜、车马及队列,大概就不下三千人,可能更多。天德军不敢怠慢,于是便停了下来,扎营静待。如果敌军要战,那便战吧,事已至此,没什么好多说的了。 邵树德当完值后,便在村庄里溜达。期间遇到了一个受了轻伤安置过来的斥候,与其聊了聊。他一直对斥候如何点计敌兵人数非常感兴趣,认为这是一门相当专业的技术。斥候没有细讲,只略略说了主要靠旌旗数、马匹数、辎重车辆数预估,然后与自己多方位观察到的敌军队列情况进行印证,如果两者数值相差不大,那么差不多就可以肯定了。 说到底,还是靠估,邵树德终于明白了!这又不是现代人脸识别扫描,自动计数,古代数敌兵人头,方法原始,连蒙带猜。经验丰富的,猜得准一些,没经验的,估算出的数据可能就会很离谱了。当然主将也不会只听一个斥候上报的信息,他会多方对比、权衡,同时用自己掌握的一些情报讯息去印证,最终决定采信哪一个数据。 误判敌兵人数,可是很致命的! 因为要交战,士兵们扎营很仔细,不但砍伐了很多树木,还把村里的民房拆了很多,所得材料用来巩固大营。邵树德远远地看了一会,觉得这地方要是多遭几次兵灾,山上估计很快就要光秃秃了,大树被砍光,小树也被弄倒不少,若是一场豪雨下来,不会整出泥石流吧? 修建营地的工作一直持续到傍晚。因为征发了村子里的民众干活,邵树德这次没有参与。不过他也没有浪费时间,当值的时候当值,不当值时就在屋里整理自己的心得资料。复习,也是一种学习的过程,有时候某些感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产生的。 晚饭又是胡饼,一人两个,就着酱菜吃得倒也挺香。不过因为要打仗了,还额外多了些羊肉,都是从村子里抢来的。这就是跟着监军的好处了,能吃肉,普通士卒,能喝点汤就不错了。都将郝振威派人传讯各营,人赏绢三匹,以激励士气。 老卢吐槽,这一定是不值钱的杂绢,兴许是郝振威从村子里女人身上扯下来的。李一仙等人哈哈大笑,言语间没半点对上官的尊敬。邵树德呵斥了两声,大伙就没再说什么。 邵队头,大伙还是服气的,不仅仅是因为武勇,而是处事公正,不敛财,关心士卒。队里哪个士兵家里有难处的,他都慷慨解囊,不问情由。久而久之,士兵们心理上都产生了依赖感,紧紧团结在其周围,这就难能可贵了。 夜间大营戒备森严,各营自归各自营区,不得喧哗。斥候来报,朔州薛志勤部前锋骑兵大队离此尚有三十里。不过那是主力,先锋小股骑兵离得更近,左右骚扰、窥视,都被游奕使田星部驱赶了回去。他从辅兵里挑选了数百名会骑马射箭的党项人、突厥人,实力有所增强,已经可以保证将敌游骑赶得远远的了,以免军心浮动。 郝振威此时比较镇定。毕竟边将出身,基本的素质还是有的,他还逗留在村子里没走,并且将监军和几个核心将领召集了过来军议。 “薛志勤自恃武勇,已经不惑之年了,竟然还如此激进,这是想将咱们一口吞下啊。”郝振威端坐在胡床上,冷笑道。 “敢问都头,薛志勤到底有多少兵马?”事到临头,丘维道反倒不如武夫们镇定,邵树德站在他身后,从他诸多不自觉的小动作,就可以看出心里有多么不安。 “与我军仿佛吧。”郝振威干脆地回道:“李克用在云州招降纳叛,众至万人。李国昌引振武军至,沙陀三部落和北边五部众应该也募了不少,总兵力当有两万多。不过其主力在忻州,云州、蔚州也面临朝廷大军压境的困扰,不能不留兵驻守。朔州薛志勤能凑得几千人,应该也是得李克用信重了。本将判断,薛志勤部的任务不仅仅是守御朔州,很可能还有机动增援云、蔚二州的额外使命,所以见我等分兵三路而来,便想先击溃一路,再援应其他两路。” “薛志勤恁地托大,瞧不起咱啊!” “明日若战,便让薛志勤看看咱们的手段。” “击破薛志勤,杀进朔州城,抢他娘的!” 众将七嘴八舌骂了一通,没提啥有建设性的东西。不过十将嘛,本来就是厮杀汉,你能指望啥?士气可嘉便足堪欣慰了。邵树德悄悄瞄了一眼,屋里基本都是北城的官将,一个都不认识,孙霸和前阵子那个大出风头的游奕使田星都不在。 “好!”郝振威一拍大腿,起身说道:“今日诸将且回营,鼓舞士卒,整理器械。大战,就这几日间了。” 邵树德被说得也有点激动,一想到大战,浑身不自觉地起了鸡皮疙瘩。那是一种混合着兴奋、恐惧、渴望、担心的复杂情绪,大战要死人,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己手下这五十个弟兄,能不能都活下来呢?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深切地感受到,之前孙霸送给自己的是一份多么美妙的差事。跟在监军身边,不用到一线去列阵,直面敌军锋矢,这份恩情可真的太大了。 军议散后,邵树德举着火把护送丘维道回到了村西头的一处宅院。有心劝监军晚上住到大营里去,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毕竟最高军事将领郝振威还住在村子里呢,他都不怕,你慌啥?不知道为什么,邵树德想起了后世抗日战争时,张自忠、李宗仁等要员,数次与潜越而来偷袭指挥部的日军骑兵擦肩而过的事情。尼玛,要不要这么拼啊!虽然敌军先锋骑兵主力至此还有三十里,且游奕使田星的部队横在中间,能偷偷过来的必然是小股人马,风险不大,但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一整个晚上,邵树德都没睡踏实。即便不是他值守的下半夜,他也数次起身,到院外巡视一番后,又回到房间内擦拭横刀。关开闰见此,脸气得有点发青,觉得这厮太不给面子了,这是不放心自己队能完成护卫任务吗?简直辱人太甚! 邵树德对此只能苦笑。天明前,他又一次拿出纸笔,写上了“每临大事有静气”七个字,心里默念三遍。自己还是太嫩了,心里想的事情太多,这样可能更容易出错,以后要改! 幸好一整个晚上都无事。第二天一大早,所有人都住进了大营。村子里的老百姓也不敢回来了,纷纷逃进了山里。在这个乱世生活了这么久,大家都很清楚接下来面临的是什么。那可是上万人马面对面的厮杀,血流漂杵可能夸张了,但死伤颇众是肯定的。无论胜利的是哪一方,可想而知村子里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可别再说那些沙陀人不会祸害本族人,云州那么多沙陀兵,可镇压过不少次沙陀人的暴乱。杀红了眼的士兵,你还指望他们有理智,可能么? 八月二十一、二十二两天,敌军一步步接近,斥候也不断传来消息。天德军五千余人早就将大营彻底完善,不过却没有摆出一副死守的模样,而是留出了营前最大的一块平地。那里面积不小,足以容纳双方上万人马还绰绰有余。天德军常年与胡人交战,对北边五部及沙陀三部为主的薛志勤的人马,心理上还是有那么点优势的,一点没害怕的感觉。 八月二十三,敌军骑兵主力已经聚集到了三里外的一处小高地上。他们的动作骤然猛烈了起来,不惜伤亡也要驱赶、捕杀掉敢于靠近己方的天德军斥候。田星伤亡了不少手下,才探得薛志勤的步队大营就立在五六里之外的一处河畔空地上。看营帐,三四千人还是有的。也就是说,双方兵力规模差不多,谁也别占谁的便宜,一决胜负就好了。 八月二十四一大早,两军大营前的空旷原野上就腾起了大股的烟尘,马蹄声阵阵,间或夹杂着一些呼喊声和惨叫声。邵树德陪丘维道爬上营内高台上瞭望,却见秋日的原野上,草木枯黄,大队骑士整齐列阵,时而互相冲杀一番。在双方骑兵主力中间,被挤压得没处躲的斥候们纷纷逃归本阵,有那狠一点的人,逃回去之前还不忘再与对面的同行厮斗一番,多几个斩获好回去领赏。斥候的赏格,可也是十匹绢呢,抵得上精锐亲军。 “咚咚咚……”大营内鼓声响起,营门大开,士卒们一阵嘈杂。军官火急火燎地跑来跑去,用脚踹,用鞭子抽,用刀鞘打,让这些杀才们赶紧列阵出营。 大战,即将开始。 第十五章 中陵水之战(二)(为盟主汉明帝加更) 兵书云:“临境近敌,务在厉气。战日有期,务在断气。今日将战,务在延气。” 作为一个老军头,郝振威在这方面还是合格的。昨天大军就发了赏赐,大伙士气为之一振,今日决战,出营前又做了一番动员,宣布了禁斩之令,顿时全军肃然,再无之前那种疲沓惫懒之色,此时从技术层面来说,已经是一支可战之军了。 天德军五千余人,排出的是中晚唐时典型的攻守兼备的偃月阵。都将郝振威率战力最强的三个都千余人居中,身边还有他亲自拣选的亲兵三百人以及监军使丘维道的护军百人。这不到一千五百人,披甲率高,战技娴熟,士气高昂,当是天德军的决胜力量。自然,他们也将直面敌军最凶猛的攻势。 在这三个都身后,还有主要由辅兵及骑兵组成的近一千八百人的部队。辅兵也结成了阵,配发了长枪,其他武器如弓箭、横刀之类的自备,他们以辎重车马为依托,看护全军后方。一旦敌军击破左右两翼,绕至后方攻击时,他们也要参加战斗。至于说击破中军后要不要参加战斗,呃,这个时候一般都逃跑了。 游奕使田星的骑兵也配置在这一线,随时准备出击。 中军右侧,是十将孙霸、李仁军率领的两个都,各有一面大旗,上绣熊、鹗。这两个都虽能打,但都不满员,总共才五六百人,为了厚实侧翼兵力,战前郝振威从辅兵里挑选了数百名彪悍勇猛之士,许诺战后重重有赏,并募其入军,这才将两都补充至各五百人。中军左侧,十将石荣、拓跋贵二人各领一都,有两面绣着虎、狼的将旗,同样补充了大量善战辅兵,约千人——拓跋贵是新提拔,部下大多为辅兵。 天德军全军近五千三百人,皆在此了。大营内只留了区区百余名老弱,可以说是破釜沉舟,在此一战。野战若败,这大营不要也罢,大伙各自逃命去也。野战若得胜,这大营也可以不要了,届时全军将杀向朔州方向。 邵树德与关开闰一左一右,立于丘维道身侧。丘使君今天着了身甲,亮灿灿的,邵树德还是第一回见到,威武威武,失敬失敬。 郝振威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两名副将,一名虞候,一名押衙,若干鼓手、角手,正副旗手及一些散骑环绕左右。亲军十将王超带着全军最精锐的三百人,肃立候命,随时准备接敌。 战场上烟尘缭绕,马儿嘶鸣。因敌军大阵尚有些距离,大伙得令,可以原地吃些食水,稍事休息,毕竟披甲执枪挺累的,一会厮杀还要消耗体力呢。嗯,这就是有经验的将领会做的事情了,战场上每一分力气都是宝贵的,合理分配士兵的体力,使其在两军接战时状态上佳,也是一桩技术活。 反观对面的薛志勤部,却一直在行军进入战场,接战前士卒得不到充分休息,厮杀时体力方面多半要吃点小亏。那些个蛮人,穷得掉渣,不知道怎么就被李国昌父子给鼓动了起来,要到朔州来干这杀头的买卖。在代北给部落酋豪们种地放羊不好吗? 薛志勤也是的,现在傻子都知道他心急着一口吃下天德军,从朔州行军二百里过来打仗,这勇气确实上佳,就是不知道一会真打起来,那些部落兵们顶不顶用。 午时。薛志勤部数千人赶到了离天德军大阵三四百步的地方,军官们大声呵斥整理队形。部落兵的士气显然不是很好,走了一上午,大伙又累又饿,纷纷鼓噪起来。不过看得出来,薛志勤部里面应该有不少老兵,可能是他在云州时的老部下,这些人二话不说,直接拿鞭子抽,很快把这股躁动压了下去。 “呜——”鼓声未响,角声突然响了起来,吓了邵树德一跳。他虽然被军阵挡住了视线,看不到前方的情况,但只要听听有没有厮杀声就知道大概情况了。敌军应该刚刚进入战场,双方尚未接战,这角声吹得为哪般? 隆隆的马蹄声很快响起。游奕使田星带着他的人马从后阵绕了出来,整整八百骑如一条长龙般直插正乱哄哄的薛志勤大阵。他们的动作很快,不到四百步的距离,可谓瞬息即至。骑兵们抽出骑弓,朝着敌军大阵远远抛射一轮,有些人拿着骑矛长槊,大声呼喝喊杀,作势欲冲。 薛志勤部刚准备稍事休息,恢复体力。结果骤然遇袭,不得不着手反击。只见他们在军官的指挥下,用射程较长的步弓攒射,一波又一波的箭雨从大阵内飞出,将天德军的骑兵远远地驱离了开来。与此同时,薛部骑兵也动了,目标就是天德军骑兵,很明显是想把这个恼人的“苍蝇”给赶走。 “咚咚咚……”天德军本阵这边,进军的鼓声几乎在同时响了起来。郝振威一马当先,带着随员和亲军往前移动,而他一走,大阵便也开始动了。中军、左翼、右翼数千人齐齐前进,士兵们大吼三声“杀杀杀”,声震四野,气势夺人。 邵树德受气氛感染,肾上腺素飙升,心跳加速,只觉浑身充满了力量。环视左右,老部下们也个个一脸亢奋,尤其是卢怀忠,神色狰狞,直欲噬人,尼玛这是上头了吧? 与会操讲武时不一样,真正的大军接战,双方是非常谨慎的。步速慢,走了五六十步(注释1)就停下来整理队形。而且动作要统一,不能你停下来了我还在走,那阵型就脱节了,会被敌军所趁。 如今天德军五千多人共排出了八个小阵,每阵数百人,都有旗帜、鼓角。需要整理队形时,中军大阵先吹角,各小方阵再吹角回应,待整理完队形后,中军击鼓,各阵击鼓回应,大阵再度向前。 对面的做法与这边类似。不过他们队里的新兵太多了,云州兵虽然悍勇,但大概只占了千人,这会才走了五十步,队形就歪七扭八,并且花了很长时间才整顿完毕。这种对手,说实话偃月阵再适合不过了,厚实精锐的中军等着你来冲,战力稍弱的两翼迂回侧翼包抄,看你怎么死! 唯一需要担心的,可能就是那千余名云州老兵了。他们与振武军一样,是真的能打,不然也无法威服沙陀三部、北边五部。还有就是敌军的骑兵,应该是沙陀人,从前几天的交手来看,实力强劲,略高过天德军一线,必须严加警戒。 两军就这样相向而行,速度非常慢,直走了大概小半个时辰,终于接近到百步左右了。此时中军十二名角手鼓足了腮帮子,吹起了第三次号角。 角声就是命令,前面三个都立刻停下,将旗往前斜倒在地。前三排举着丈四长枪的步卒紧握枪杆,一排执盾士兵前出,后排则拈弓搭箭,发起了一轮抛射。左翼此时稍稍落后中军五十步,同样停下,右翼不停,而是整理完队形后继续前进,准备侧击敌军大阵。 百步距离的弓箭抛射是没什么杀伤力的,作用主要是削弱敌方士气,对其产生心理上的影响,起到动摇其阵脚的目的。排出锋矢阵的朔州军最前面的一个大阵承受了这波箭雨,邵树德看不到他们那边的情况,不知道敌军是否动摇,想来也不大可能。北地边军,这点程度的箭雨,简直就是毛毛雨了。 射完一轮箭,大军继续前行,此时对面的箭雨也到了。邵树德微微低下头,听着耳边箭矢飞过的声音。嗯,稀稀落落的,速度也很慢了,可以说轻飘飘,只要着甲,除非比较倒霉,一般不会造成什么伤害。 七十步,角声再起,又是一波齐射。敌军的还击比上次快了一些,也准了一些,邵树德侧耳倾听,身边响起了两声闷哼。还好,不是监军,他身边有两名士兵执大盾保护,身上也有甲,不会有什么问题。 三十步,中军齐射,对面的箭矢也如约而至。这次威力很大了,前面的长枪兵即便有大盾保护,但依然稀里哗啦地倒下了一片。即便是他们这片地方,也有不少箭矢透过大阵飞来,邵树德身侧一名士兵被射中大腿,顿时跌倒在地,咬着牙低声痛叫。 “咚咚咚……”鼓声激烈了起来,双方不约而同地加快了步伐,这是要近战了。邵树德知道,右翼其实已经快他们一步与敌交手了,因为远处隐隐有喊杀声传来,但那不是他的战场,今日决定他生死的只有双方中军的这波碰撞——一方想右翼包抄,一方想中央突破,谁能赢就看各自本事了。 “杀!”双方步兵大阵终于碰撞在了一起。一线的长枪手们怒目圆瞪,大声喊杀,意图在气势上压过对方,同时手里的长枪用力抖动着,快速敲击着敌方士兵的枪杆,想要令其脱手。而在他们脚下,部分士兵已经弃弓,一手持牛皮小圆盾,一手握着寒光闪闪的短兵刃,猫着腰冲向敌阵。 此时天已正午,日悬正中。中陵水之畔,这场双方期待了多日的厮杀,终于如期上演了。 注释1:唐制,步队行军时,五十步为一节,吹角一声,各队听到角声后,都要就地立正,整理队形,各队间隔不得超过十步。 第十六章 中陵水之战(三) 《孟德新书》云:“战骑居前,陷骑居中,游骑居后。” 骑兵作战,即便是冲锋陷阵,也不是无脑一窝蜂冲上去,而是要分批、分队,有秩序,有阵型,哪怕是松散的队形。必要时,战骑、陷骑、游骑的角色要变换,即唐代兵法中非常流行的正奇变化。 天德军本有骑兵五百余人,后来又募了五百会骑马射箭、勇猛敢战的突厥、回鹘辅兵临时入军,不过他们的马匹、装具就没有那些正规军好了,但跟着作为陷骑、游骑却也不错。战斗才进行了一炷香的时间,双方前面的长枪手还在互相试探,天德军的骑兵就从后阵上来了,不过没有出击,而是停驻在中军右侧。 邵树德瞥了一眼,那里应该就是骑兵的出发阵地了。目前战场局势远未明朗,他们还需要等等。厮杀场上,骑兵的作用是举足轻重的,很多时候甚至是一锤定音的。袭扰需要他们,破阵需要他们,救火需要他们,追逃也需要他们,没有骑兵,以邵树德目前的军事学术水平,他想不出怎么赢。 战前与宋乐闲聊时,听他讲了隋末唐军与宋老生交战的故事。大业十三年的霍邑之战,李渊与李建成所率步兵主力与宋老生三万人马对上,甫一交战,唐军作战不利,前军溃败,李建成落马,幸被部下拼死救起。宋老生趁势发动猛攻,李世民后来回忆,“义师少却”,“高祖(李渊)变色”,“几败大事”。关键时刻是他亲率精锐骑兵从南原疾驰而下,连续突击宋老生部薄弱的后阵,加上宋老生自己犯了错误,太心急,想一鼓作气击溃唐军,对后方没有投注精力,这才被李世民得逞,隋军大败。 穿越以来在军中厮混多年,却也没见过如此大的场面。双方尚未接战时,天德军尚余的八百多骑曾经成建制突击过朔州军本阵,不过不是真冲,而是以恫吓、袭扰为主,让他们没有休息的时间,体力上吃点亏。袭扰完毕后,与朔州军骑兵小小交锋了一下,然后各返本阵,等待下一次出击。 前方的战斗终于逐渐激烈了起来,双方的长枪手发现对方都是老手,于是放弃了试探,开始了刺击。按制,一排六千人守地9600尺,这差不多就是人挤人了,中间空隙很小,无法腾挪,无法转身,唯有奋力向前刺杀,端地是相当残酷,也非常考验武夫们的心理素质。 天德军大阵中军总共有3300余人,前阵三个都约千人此时挤成了一个小方阵,一排三队人,一共七排,第一排是盾手,后面三排是矛手,再后面还有三排手持长柄斧、钩镰枪的士兵。这就是纯队与花队的区别了。宋朝流行纯队,即弓兵队就是弓兵队,枪兵队就是枪兵队,每队的武器都是单一的,士兵的技能也很单一。不过晚唐五代时期,流行花队,即一队里面各色武器都有,除长枪和弓箭是每个士兵都要掌握的兵器外,其他武器根据个人特点选择性学习,看起来不如纯队士兵专精,但应付战场复杂突发情况的能力较好。纯队、花队,没什么高下之分,完全看统兵大将如何安排战术,合理运用。 此时如果放飞一个无人机的话,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朔州军主攻,天德军主守。四米多长的大枪在两军之间捅来捅去,刀盾手们一边用大盾死命抵挡着刺来的长枪,一边用刀砍着对方伸过来的矛杆。不过看起来成效有限,一名合格的刀盾手,平均要三下才能砍断一根矛杆,战场上这么乱,很难给他们创造这种机会。 所以你便看到了,双方的矛手们拼死刺杀,时不时有人惨叫着倒下,然后由后排的人递补上来。双方的跳荡兵们也在两军阵前展开了残酷的“老鼠战”,他们的装备是小圆盾和短刀,猫着腰捉对厮杀,血腥无比。有些成功杀死对手的跳荡兵,在进一步向前的时候,就被对面大阵里来自第二排的长枪给钉死在地上,血流了一地。偶有几个成功突破过去的制造了一些小混乱,但很快也在对方优势数量的刀盾手、矛手、斧兵的招呼下惨死。总之,战线僵持着,天德军士气高昂,成功顶住了朔州军这最凶猛的一击。 而僵持,对朔州军而言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天德军的右翼正在侧击他们的后阵,若是不能尽快解决其中军,此战危矣!薛志勤也是个当机立断的人,在又观察了一会,发现始终冲不动天德军大阵后,便下令挥旗,同时也派人传令,让前阵退下来。 但两军正在交战,撤退谈何容易?很自然而然地,朔州军锋矢尖端的撤退变成了溃退。好在他们老兵多,知道往后阵中间的空隙走,阵与阵之间间隔二十步,本来就是特意留出来的通道。不过也有部分拎不清的,如无头苍蝇般转身就跑,结果不出意外都被后阵射来的箭矢给杀了。 这些事情说起来很多,但其实时间过去很短。朔州军前阵数百人退下后,后阵便上了。这次是薛志勤亲自带队,大概千人左右,分成两个小方阵,其中云州老兵占了三成以上,其余都是散发扎辫的北边五部众了。此时他们的士气多多少少受到了点影响,不过薛志勤自恃武勇,毫不在意,依然带着这帮人杀了上来。 朔州生力军的压上,令天德军倍感压力。薛志勤带着比较能打的一个小方阵,重点攻击天德军之前伤亡较大的一个都,因此一下子就把他们压了回去。双方喊杀声震天,不断有人倒下,但又有人补上。 晚唐的职业军人,在他肯卖命的时候,战斗力那是相当不错的,只要基层军官还在,就总能维持住危局。五代时,就经常有骑兵将领带队冲开大阵,结果敌人的步兵非但没有崩溃,反而在基层军官的指挥下进行小组战斗,把破阵进来的骑兵围住,一一砍杀,典型的便是步兵号称冠绝诸镇的昭义精兵以及魏博的银枪效节军。 不过天德军步兵没这么神勇。在战斗了这么一会后,前阵三个都减员不少,体力消耗也相当大,有点撑不住了。郝振威看了一会,便直接转头朝监军使丘维道:“李卫公用兵,向来正奇相合,正兵可以是奇兵,奇兵也可以是正兵。而今事急矣,本将当亲率奇兵而上,监军使欲同往乎?” “《孙子》曰:‘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薛志勤恃勇轻进,连战不退,都将此时用兵,得‘击其惰归’之精髓。本使深受朝廷大恩,值此诛贼良机,焉能旁观坐视!”说罢,丘维道很硬气地推开了挡在他面前的大盾,虽然面色苍白,但仍旧坚定地走上前去:“邵、关二位队头,所部归郝都将指挥,不用管本使。” “好!丘使君是条汉子!”郝振威哈哈一笑,也不管自己说的话是不是有点不对劲,大手一挥道:“随本将上!” 好吧,战场厮杀,当然不可能某个人振臂一呼,其他人便跟着一窝蜂冲上去。那不是勇猛热血,而是嫌自己命长。郝振威的三百亲军,外加丘维道的一百护军,总计四百人,很快就排成了一个纵队队形。 这是一个很明显的冲击纵队,士兵们不再携带很长的步朔或长枪,而是以两米多的长枪、弓箭、横刀为主,快速机动到朔州军前阵侧翼后,以主将为基点,部分人以纵队队形正对前方,防止敌人后阵冲上来,部分人展开为横队,攻击薛志勤的侧翼。 郝振威的这股亲军还是很精锐的,而邵树德平日里也非常注重士兵们的队列训练,因此冲击纵队的行军速度很快,队形也保持得相对完整。唯关开闰队士卒纪律较差,训练也不足,与丘维道一起落在了后面,不过也没关系了,不差他们这点人。 七八十步的距离,纵队快速冲锋行军时,不到三分钟就走完了。抵达预定地点后,一部前出,士兵荷枪跪坐于地,正对薛部后方,一部迅速展开为横队,拈弓搭箭,对正在奋战的薛部发起了一轮齐射,还有一部维持纵队队形,随时准备冲锋。 薛志勤已经发现了天德军的动向,不过他的人马正在鏖战,根本无法调整,故只能硬吃这一波攻击了。 “嗖!嗖!”邵树德连续开弓射击,瞄都不瞄,只凭感觉就射倒了两名薛志勤的亲兵。是的,他比较鸡贼,直接找价值最大的目标攻击,不过薛志勤作为主将,当然有亲兵拼死护卫。他们平日里吃香喝辣的,还经常拿赏赐,出了什么事主将也帮他们兜着,有这超额待遇,战场上自然要拿命来还。 见没射倒薛志勤,邵树德也不着急,继续找人点名。他的臂力很好,箭术超神,专找背上有认旗的薛部队级军官射,往往能在人丛中找准目标一击毙命。在又连续射倒两个队头后,郝振威也注意到了这个拉弓射箭特别快的小军官,骑在马上的他大吼一声:“真神人也!战后来找郝某,立升副将!” “击鼓!进军!”射完这波箭后,郝振威见朔州军后阵已经开始往前移动,同时其马队也开始缓缓加速之后,立刻下令击鼓,先击破眼前敌军最能打的步队主力再说。 鼓声一响,正在前边射箭的两个队立刻转身从两边溜到后方整队,郝振威则亲率四个队的步兵以纵队队形冲向了薛志勤部左翼。薛部本来就战得艰苦,刚才被侧翼飞来几波箭雨打击,阵脚大乱,这会再被一冲,顿时吃不住劲,任凭军官如何喝叫打骂,依然不可抑制地溃退了。 正面作战的天德军中军前阵士气大振,本来已经有所动摇的他们又重新燃起了信心。在军官的指挥下,军士们没有盲目前冲抢功,而是维持着基本的队形,快速挤压着溃逃的朔州军,轻松收割着战果。 刚刚出动的沙陀骑兵被溃兵阻隔,速度一下子降了下来。他们气急败坏地直接拿马槊乱捅乱刺,但一时间又怎么可能打开通道。再者,即便溃兵散开了,他们也没了速度,失去了速度的骑兵,与靶子何异? 说不得,自己也只能撤了。天德军的骑兵可不是吃素的,他们也已经行动了起来,竟然想连他们以及步队溃兵一锅端了。于是乎,在冲进去接出了被乱兵裹挟着正无能狂怒的薛志勤后,很快就丢下后阵兵马,撒丫子跑路了。他们沙陀骑兵,善于审时度势,事不可为之时,绝对不会多做留恋,万事以保存实力为上。 前军溃退,骑兵跑路,侧翼被攻击,朔州军后阵两千余人马,说实话是懵逼的。他们稀里糊涂地走了二百里路到战场,又稀里糊涂地打了一仗,还没出结果呢,前军大溃的噩耗突然传来,顿时兵无战心,士无战意,也纷纷跑路了。 中陵水之战,至此悄然落下了帷幕,从接战开始算起,整场耗时不到半个时辰。 第十七章 副将(为盟主李仁军加更) “你——就是战阵上连续射死薛志勤数名亲兵的军校吧,叫什么名字?”大营外,骑着高头大马的郝振威看见执弓站在道旁的邵树德,马鞭一指,问道。 “职部邵树德,西城孙十将都内队正,现充任丘使君护卫。”邵树德闻言一喜,立刻答道。在军队这么一个等级森严的地方,谁不喜欢升官呢?战阵上郝振威说要升他为副将,如果能履行诺言的话,那真是极好的。 “可愿来本将麾下?保你一个十将前程。”郝振威问道。 邵树德闻言一惊,不过很快回道:“孙都尉乃职部恩主,万不敢弃之。” “哼!不识抬举!”郝振威一怒,马鞭就要落下来,不过似乎想起了邵某人在战场上的惊艳表现,这一鞭终究没有抽下去。 “本将答应升你做副将,自不会食言。西城孙霸那个都打残了,你跟着他,能有什么前程?简直不知所谓!”说罢,郝振威便带着亲兵扬长而去了。中陵水之战,以堂堂之阵破敌,郝振威的心情十分之好,也懒得和一个拒绝他招揽的队头多做废话了,一会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呢,尤其军士们的赏赐,着实让人头疼。 “队头,其实跟着郝都将也不是什么坏事。孙都尉那边我去过了,殁了几十个弟兄,还伤了一堆,能不能养好很难说。”郝振威走后,任遇吉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小声说道。 “死伤这么多?”邵树德有些惊讶。 郝振威排出的偃月阵,以中军吸引敌军主力的进攻,右翼两个都千人主攻敌军侧翼,没想到伤亡这么大。一般而言,战场上受伤人数会倍于战殁者,且伤重不治与伤好复原的人数基本上五五开,这一下子就被干掉百人,确实伤筋动骨了。也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是原本的老弟兄,又有多少是新募的军士,希望后者多些吧。 “北边五部众不经打,但沙陀人还是很凶悍的。若不是装备差些,那两个都的伤亡还要更大。中城十将李仁军还记得吧,死伤更多,这会正哭丧着脸,四处嚷嚷着要补一些俘虏入军呢。”任遇吉说道。 “俘虏也敢用?”邵树德是真的震惊了。虽说唐末军士们有奶便是娘,改换门庭一点压力都没有,但这些人可刚刚跟天德军做过一场,仇恨未消,募他们入军,军头们晚上睡得着觉么?不过他又回忆起了五代时杨行密的黑云都以及李存勖的银枪效节军,不都是降兵么?这事情,还真的说不清楚。 “怎不敢用?”任遇吉笑了笑,突又道:“丘监军也在招人呢。之前上阵,关队士卒队形散乱,行动迟缓,丘使君估摸着,当时若是有敌骑冲来,那队人怕是会一哄而散,因此极不满意。这会正在河边给降兵晓以大义呢,估摸着想整一队人出来,充作护军。” “关队表现如此不堪,又弄一队降兵,丘使君到底怎么想的,嫌不够乱么?”邵树德有些不解了。弄一队心思不定的降兵过来,给自己添乱?不好意思,这个操作他实在有些看不懂,难道是对自己口才太自信了?还是觉得那些降兵都是忠君爱国的? “怕死,嫌身边人不够呗。”任遇吉也有些不看好,不过他很快又想起了一件事,于是说道:“队头,啊——副将,以后这三队人可都是你的本钱啊,再不待见,也得好好笼络。这年头,身边弟兄不多,都不敢出门啊。” “别胡说!丘使君还没发话呢,此事还有变数。那关开闰是丘使君的元从,焉能不顾旧情?”邵树德轻斥了一声,道。 怪不得他此时还要装逼。关队上下固然表现拉胯,但他们中的那些长安籍军士是丘维道从京城带过来的,论情分、论信任,都不是邵树德可比的。不过邵树德也有优势,那就是部下号令严明,战技娴熟,骁勇敢战,今日都头郝振威亲口说要提拔他当副将,军中无戏言,即便丘维道不为自己的小命考虑,也得顾念都将的面子,因此他赢面较大。 不过邵树德依然有些心神不定。副将与队正之间,存在着一条巨大的鸿沟,队正必然是别人的下属,整日在上级眼皮子底下做事,但副将可就不一定了。按晚唐时军制,十将掌管一都,都的人数可多可少,但一般不超过千人。比如,僖宗幸蜀时,太监们在蜀地募兵,一都就是千人,这是正常编制。 不正常的当然也有,比如缺编严重的如天德军、振武军,一都只有数百人。超编严重的典型是黑云都,足足五千人,银枪效节都也有数千人,不过这两部都是藩镇节帅亲军,不可以常理计。武宗时昭义军之乱,刘稹手下一个十将便领兵两千人,去镇守某地,当时算是多的,正常来说就千人上下。 当上副将、十将,如果不是衙军(牙军),而是支州镇兵的话,那么就有机会镇守某地了,这就是小军阀。这种人一般会挂个镇遏兵马使的头衔,有时候是镇守某个关隘,这个没意思,有时候则是镇守某县,这就比较有油水了。 镇遏兵马使九成以上至少要十将才能充任,但副将也不是不可能,如果他手底下兵马多的话。所以,邵树德还是非常渴望能当上副将的,这个鬼世道,当然是官越高、兵越多、地盘越大才越安全啊。他甚至还设想过,如果丘维道真的不讲道理,不让他当副将的话,那么是不是指使老卢他们几个闹闹事?不过他又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今天他可以指使别人闹事,日后别人是不是也要在他面前闹事?这个恶例一开,总不太好,唉,真他娘的伤脑筋啊,丘维道怎么还不回来? ****** 丘维道很快就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乌泱泱一大群人。邵树德定睛看去,一队是关开闰的人,全副武装,但士气不高,看样子是被监军给训了。另外一队则没有武器,排成数列站在那里,神色不安,惊疑不定,看样子就是丘使君挑选的俘虏了。 “邵副将,还不快过来,以后这都是你的人了。”丘维道熟练地从马上翻身而下,笑眯眯地说道。 邵树德闻言一个激灵,直感觉心跳加速,热血沸腾。 “谢使君栽培!”他诚心诚意地单膝跪地,说道。 “起来吧。”丘维道坦然受了这个礼,然后道:“各都都在补充战损,但基本都从辅兵中挑选。本使去晚了,尽剩下些歪瓜裂枣,于是只能从俘虏中挑选精壮了。他们有的是云、朔汉儿,有的是在忻、代间被李克用强征入伍的,被本使大义感化,愿意改邪归正,报效朝廷。今后都是本使护军了,邵副将一人领之,可有问题?” “末将必谨守本分,护得使君周全。”邵树德终于可以美滋滋地自称一声“末将”了,但说实话这还是有点逾矩了。兵马使在节帅、监军面前可以称末将,但十将、副将之流真的够格么?怕是还不太行。 不过晚唐礼崩乐坏,各种规矩卡得没那么严了,一些人为了讨个口彩就乱用称呼,以至于渐渐流行起来。刚才郝振威还让邵树德去他麾下效力,但他真的有资格立麾旗么?肯定是没有的,天德军只有主帅李珰一人勉强可以。 其实晚唐还算好的,到了五代,规矩崩坏得更厉害。郝振威是衙前都知兵马使,统帅好几都的兵马,别人尊称一声“都将”或“都头”。可你能想象,到了五代时,一都之主居然也自称都头了,岂不可笑? 所以,邵树德厚着脸皮自称一声末将,倒也不是不可以。至少,丘维道没有反对,其他人也理所当然,唯有关开闰的脸色确实有点黑。 “邵副将如此悍勇,日后本使还多有倚重之处呢。”丘维道笑了笑,看施恩的火候差不多了,便道:“关队头,且随我回营吧。邵副将,这队新卒你好好整饬一番。” “末将遵命!” 丘维道一行人很快便离开了。宋乐悄然落在后面,经过邵树德身侧时,低声道:“将者,上不制于天,下不制于地,中不制于人。宽不可激而怒,清不可事以财。夫心狂、目盲、耳聋,以三悖率人者,难矣。切记,切记!” 说罢,又飘然而去,邵树德唯有抱拳以谢。 这话邵树德听得半懂不懂,不过大体意思还是明白了。为将者,确实应该知识全面,能预判天气,会观察地形,敢于拒绝非常不合理的命令。不能动不动发怒,不要过于贪财,轻狂无谋、目光短浅、听不进别人意见,这些坏习惯一定不能有。 结合刚刚结束的战斗,薛志勤恃勇轻进,妄想一口气吃掉数千天德军,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别人,这就是“心狂”了。如果当时身边还有人劝谏过,薛不听,那还得加上个“耳聋”。宋乐提醒自己,大概就有这方面的意思。 加强学习!加强学习啊! 第十八章 整顿(为盟主刘子敬加更) “卢怀忠,你来当后队队头!”战斗结束后,除打扫战场的辅兵和在外警戒的骑兵外,全军入住大营。邵树德也终于有了点时间来整顿新得的手下。 他将这一百五十人编为三队,即前、中、后队。自己带的老部队为前队,关开闰队为中队,新来的那帮降兵为后队。自己虽然已经是副将,但仍兼任前队队正,这倒不是为了多拿一份军饷,主要还是为了抓牢兵权,军头本能而已。 中队仍由关开闰领着。邵树德不想一上任就做得过于难看,不但容易激起关队士卒的反对,也可能会让监军使丘维道对自己产生看法,那样就不美了。不过新编成的后队肯定是要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的,于是便让自己最信任,也非常能打的卢怀忠过去担任队正。武夫嘛,还是很流行以力服人的,老卢这么猛,正好镇着这帮家伙。 与卢怀忠一起过去的,还有几个前队的老兵,过去担任队副、火长之类的底层职务。这时候可千万不能客气,大调整的机会往往就这一次,不在此时把事情办妥了,后面可就要花费更大的代价了,连带着上官也会对你有看法。 “谢副将栽培!”卢怀忠虽然好勇斗狠,但不是不知道好歹。邵树德给他后队队正之职,那是信任,意味着你在核心圈子里排序比别人高,焉能不谢? “大伙也不用有什么疑忌,有什么话都可以说。既然入了本将旗下,就都是自己人了,不用太过拘束。”邵树德走近站在草地上的后队士卒,笑了笑,道:“不过我没什么钱。以前在西城时,守津钱确实不少,结果都发给弟兄们改善生活了。人嘛,谁没个急事,从军那份饷钱,确实多有不足。我能做的,也就是事急时帮衬帮衬。钱这东西,于我而言最是无用,老李,我账上还有多少钱?” “禀副将,一吊钱、一匹绢都没了。”李延龄上前,苦笑道:“原本有一些的,出征前都给送出去了。有些弟兄家里负担重,长辈还有生病的,全发给他们了。” 听邵、李二人这么一捧一哏,新来的那帮人也有些动容。这个年头,不爱钱的文人或许有,但武夫可就太少了。尤其是底层武夫,为了抢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也不把士兵当人看,邵树德若真的如此仗义疏财,那确实很难得。 “副将仁义。当年俺娘病重,没钱抓药,是邵副将慷慨解囊,给了俺几缗钱救急。从此过后,俺张小二这条命就卖给邵副将了!”一名前队士卒此时也恰到好处地说道。 邵树德看他满脸涨红的样子,有些意外。张小二他当然知道,跟了他好几年了,确实也给过他两吊钱救急,他娘亲到最后也没活下来,当时他还叹气了一番。不过此人甚是腼腆,沉默寡言,不知道是谁教他说的这番话,可能是任遇吉这厮吧。 “邵副将爱兵如子。俺是夏州人,带着弟妹逃荒到丰州,适逢天寒,无衣无食。若不是邵副将接济,俺全家都饿死了。跟着邵副将也上过几次阵了,俺老刘可一次都没把后背亮给敌人。这年月,遇到邵副将是你等幸事,以后就知道了!” 又一名前队士卒跳了出来,慷慨激昂道。邵树德感觉有点脸红,还好天色渐暗,看不大出来。麻痹,任遇吉这厮怎么办事的!一个没文化的大头兵能说出上面这段话?虽然事都是真事,但演得这么假,确实让人感到有点羞耻。 不过看起来效果还不错,后队那几十人听得清清楚楚,脸上神情渐渐起了变化,也有窃窃私语声传来。邵树德看在眼里,心中大定,知道今天会面这一关算是过了。敌意消除了很多,今后只要一视同仁,花点水磨工夫,不难收取后队士卒之心。 “邵副将如此仁义,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当兵吃粮,碰到个好上官那是祖坟冒青烟。魏某不才,愿在副将旗下听令!”就在邵树德心里大定的时候,后队里边一名灰不溜秋的士兵高声说道。而随着他的表态,其他人也不傻,立即争先恐后附和。 “你叫什么名字?”这份助攻确实来得及时,邵树德大喜,立刻指着这名士兵问道。 “我叫魏博秋,朔州马邑人。”此人快步上前,神情兴奋地答道。 “宜任火长。”邵树德转头看向卢怀忠,道。 “脑瓜子转得挺快。”卢怀忠瞥了他一眼,道:“待会挑选几个信得过的弟兄,以后你就带着他们吧。” “谢副将!谢队头!”魏博秋喜滋滋地退了下去,其他人一脸懊恼,怎么我就没想到这茬呢。 “好了,我知道各位目前还不能尽信我的话。没关系,后队的人调一部分到前队,前队的调一部分到后队。都是袍泽弟兄,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多相处相处,增进了解,就自然知道我的为人了。”邵树德笑眯眯地说道。 谈笑间,邵树德定下了两队互换部分人员的事情。后队里没有军官,除了提拔魏博秋当火长外,就只有一个素有勇名叫徐浩的家伙被提为火长,且被孤身调到了前队,没带任何手下。 调整后的前队队正为邵树德,五位火长分别是任遇吉、李延龄、钱守素、徐浩、李仁辅,后两位是新提拔的,徐浩乃降兵,李仁辅是前队老人。后队队正为卢怀忠,五位火长分别是魏博秋、李一仙、三郎(大名唤邵得胜,邵树德给起的)、杨亮、范河,后三位都是新提拔的前队老兵,其中邵得胜还曾是邵树德的亲兵。 前队大概调了二十余人到后队,后队也调了同样人数到前队,打散混编,部队战斗力肯定是受到了影响,但两害相权取其轻,也只能这样了。 调整完毕后,大伙在邵树德的带领下回营吃饭。因为白天取得了胜利,也缴获了不少东西,都将郝振威大喜,给大伙加餐了。除正常的两张胡饼、酱菜外,还有肉汤,算是非常不错了。 吃完晚饭,各自歇息。邵树德额外找卢怀忠叮嘱了一番,因为今晚他们还要接替关开闰队值夜,队伍里多了很多新面孔,他有些不放心,让他警醒些。对了,现在两队混编,都有不少人没了兵甲器械,还要找人讨要补全,不过这是明天的事了。 一夜无话。第二日一大早,邵树德亲带前队到丘维道帐前值守,顺带提了下兵仗的事情。丘维道知道这事紧要,于是便差了宋乐前往辎重营去讨要,昨日缴获的东西都放在那了。而宋乐也挺能干的,不到午时,便带着辎重营的人回来了,缺少器械的军士每人领了一杆长枪、一张弓(20余枝箭)、一副皮甲、一面小圆盾、一把横刀,其他的诸如长柄斧、钩镰枪、长棍之类的东西没有,让邵某人稍稍有些失望。 不过宋乐也给他带回了个惊喜,那就是居然搞回了七副铁甲、十五根步槊,连带着昨日他们送去辎重营修理的器械也取回来了。铁甲是好东西,邵树德第一时间决定全分给前、后两队的七位火长。步槊的意义就小很多了,但也不错,他打算分给前队的钱守素火及任遇吉火,以取代目前装备的长枪,毕竟刃长嘛,质量也好。 “宋判官之恩义,邵某必不敢忘。”寻得空处,邵树德真心实意地谢道。 “皆赖丘使君的面子,宋某不过跑了趟腿罢了。”宋乐笑了笑,然后又道:“不过我倒是有几句话想对邵副将说一说。” “请讲。” “凡兵,不攻无过之城,不杀无罪之人。夫杀人之父兄,利人之货财,臣妾人之子女,此皆盗也。故兵者,所以诛暴乱,禁不义也。望邵副将谨记。”宋乐道。 邵树德一时怔在那里。虽然穿越过程中忘了很多事情,但作为一个现代人,他还是有相当的道德观的,对很多事情本来是看不惯的。只不过随波逐流这么多年,自己居然被环境一点一点同化了,很是惭愧。前次屯驻东城的时候,大家都四处劫掠党项部落,甚至还杀伤人命,淫辱妇女。他当时觉得不对,但也没多反对,相反还心安理得地享用起别部送过来孝敬监军的牛羊。那些牛羊,难道不是劫掠来的?不知不觉间,道德水平滑坡了很多啊!但话又说回来了,如今世道便是如此,自己若不合群,士兵们怎么看?上峰怎么看?自己到底该如何做呢?这是个问题。 宋乐已经飘然远去,邵树德还在那里苦恼。有些事情,即便完全做到有很大难度,甚至是不可能,那也应该努力去做。靠烧杀抢掠解决财政问题,维持军队士气,终究落了下乘,天然不具备“王师”的特征。 军纪很重要! 第十九章 朔州 天德军在中陵水畔休整了两日。八月二十四,全军开拔,朝二百里外的朔州城而去。 郝振威打赢了与薛志勤的野战,信心有所提振,打算一鼓作气杀过去,立个功劳。朝廷对平叛将领的赏赐还是比较丰厚的,拿下朔州,那么就有很大可能在未来接掌天德军。如果功劳再扎实一点的话,领代北数州之地或振武军也不是不可能啊。 所以,他有些心动了。 大军拔营,琐事繁多。扎营的材料固然不可能全部回收,但部分东西还是要拿走的,比如拒马、铁蒺藜、门旗等等。存放在营内的器械、粮草、药材等军需物资也要带上,这就是辎重营的活计了,他们之前被抽调了不少人补入战兵,幸好也抓了一波俘虏,还有四千来人,忙活忙活倒也够了。 带不走的,就扔那吧,比如普通木料之类。村子的居民之前跑了不少,等他们回来应该还能用得上。天德军也比较有良心,走之前还把陷坑给填上了,省了他们不少力气。就这样,收拾完一切后,大军出发,浩浩荡荡,直杀向朔州。 游奕使田星手底下的探子们依旧先行。前次的战斗,朔州军固然大败亏输,但骑兵主力未损,不可大意,必须将探马放出去很远,侦查前方动向,确定安全后方可以纵队形式行军。 接下来的一段路程还是比较太平的。朔州军大败,已无力阻挡天德军前进。而归属薛志勤指挥的沙陀骑兵也不见了踪影,或许撤回了朔州城,或者干脆去其他战场了,谁说得准呢。邵树德倒挺喜欢这样的,他又不是老卢那种“贱人”,非得和人拼命厮杀。白天行军,晚上安排好一切后,要么在监军使身边转悠,刷刷脸,要么在自己帐内就着油灯学习。 此番出兵以来,可供学习的东西真的太多了。邵树德全记在纸上,用别人看着有点奇怪的简体汉字和阿拉伯数字。老实说,作为队正当然可以不用学习这么多东西,反正战场上跟着金鼓旗号行动就是了,运气好的话也不会死。但邵树德不想把自己的命运寄托于虚无缥缈的运气,他想尽力争取一下,看看能不能掌握在自己手里,至少部分掌握在自己手里。低级军官,死伤的可能性实在太大了! 就比如刚刚结束的与朔州军的大战,孙霸、李仁军的两个都,真的死了太多人,其中不少还是从军多年的老弟兄,邵树德都能叫得上名字。结果如何?在战场上还不是如野狗一般死去!一波箭雨就能把你撂倒,丛枪刺来你躲都没处躲,敌骑冲杀而至时那五米多长的马槊能让你绝望,中下级武夫就是如此廉价。 邵树德不想自己的生命如此卑微,那么就只有加强学习,跟对上司,在乱世中挣扎着求一条生路。 丘维道将这些看在眼里,倒也觉得有点稀奇,同时也有点好感。爱学习的武夫,又非世家子弟出身,岂不是极好的拉拢对象?今后倒要好好观察了,如果是个可造之材的话,他日移镇时亦可带在身边,倚为心腹。甚至就连还京之后,也可介绍给干爹嘛,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如今神策军那帮将领都什么鬼样子! 太平的行军一直持续到朔州城西三里,此时已经是九月初五了。短短二百里的路程,天德军竟然走了十二天,平均一天不到二十里。没得办法,坛坛罐罐太多了,一路上还要“征粮”,浪费了不少时间——其实已经征无可征了。 朔州城即鄯阳县,不大,但挺坚固的。在其城东三十里,还有马邑县城,即以前的大同军城,同样非常坚固。其实这都不算什么,最主要的是天德军对这片两眼一抹黑,什么情况都不知道。 敌人有多少?在哪里?有无马队?士气如何?附近有没有友军活动?哪里可以筹集粮草?这些至关重要的问题,天德军几乎一个都答不上来,那么事情就很难办了。 郝振威还是老法子,停驻扎营,刺探敌情。这说起来有些结硬寨打呆仗的意味,但其实是非常稳妥的应对策略,邵树德默默记下了:骤临一地,情况不明,立足未稳之时,当先自保,立于不败之地再图其他。 鄯阳县虽然是州治,但重要性其实不如东面的大同军城,也就是马邑县。该县是太原通往振武军的两条大道的交汇点,不然的话最初大同军城也不会设于此了。虽然目前大同军搬到了更北面的云州城,但马邑县向来是兵家重地,理论上有不少驻军,就是不知道被李国昌父子带走了多少,又被薛志勤折腾掉了多少。 唔,前次的俘虏里,就有来自马邑县的镇兵,据他们讲,县里应该还有兵千人左右。而今薛志勤大败,马邑守将不知道有没有强拉壮丁入伍,应该是有的吧。再加上一些退回来的败兵,两三千人还是有的,靠着坚固的城池,天德军还真无可奈何。 那么马邑不能取,鄯阳可以吗?估计也不行。天德军就这么几千人,攻坚肯定是不成的,除非薛志勤弃城而走,但这可能吗?李国昌父子的主力正与曹翔率领的各镇兵马决战,后路是断断不能丢的。唉,也不知道朝廷是怎么个想法,打法真的有点乱啊,而且各路诸侯也心思不一,保存实力捞好处的念头很重。就像北边云州的契芯璋、赫连铎,完全就是在划水嘛,吞并部落,抢掠财货女子是有的,强攻云州城是见不到的。天德军如今也逡巡不进,不愿啃硬骨头,和契芯璋、赫连铎其实别无二致嘛。 这就是军阀,军队是本钱,是命根子,其他都是身外之物。 扎营的工作又是挺烦的,辎重辅兵忙得脚朝天,到傍晚才粗粗弄出了个营盘,看样子明天还得继续加固。卢怀忠今天负责监军使的安全防护工作,出发前邵树德叮嘱了又叮嘱,就怕这个粗汉子出什么差错。剩下的两个队,则留在营中保养器械。邵树德左右无事,趁着入夜前的空隙,跑去孙霸那里串串门。 “都尉,我来了。咦,李十将也在?”进了孙霸营帐,却见原振武军中城守将李仁军坐在那里,看样子和孙霸混得很熟络了,两人正笑着说些什么。 “你小子又来干什么?我这可没富余的东西给你了。”一见邵树德,孙霸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次战斗结束,这厮抽空过来探望,临走时还顺走了几匹缴获的马,送了监军院支度判官宋乐一匹,送了监军使丘维道两匹,还有几匹劣马留着驮东西,当真是“贼不走空”。 “都尉冤枉,职部今天来可是有大事相商呢。”邵树德嘻笑着说道。和老熟人说话就是轻松、自在,不像跟在监军身边小心翼翼的,果然人还是喜欢生活在自己的舒适区。 “有屁的大事!好几千兵马顿在这里,打又不敢打,走又不甘心,郝振威每天早上一睁开眼睛,就得为这几千人马的吃喝拉撒犯愁,我看这里待不住,不如换地方。”孙霸有些生气地说道,看样子对郝振威的观感很差。 “对,孙都尉此话在理。留在这里,鄯阳、马邑两县的士绅难不成还会巴巴地跑过来送粮?真是笑话。”上次战斗李仁军的部下损失惨重,因此说起话来也就不怎么客气了,只听他继续说道:“赫连铎这厮,带着那么多人马进云州,结果也就装模作样攻了几次,死了不知道有没有百人呢,然后就撤了,四处招揽、吞并代北的土浑部落,充实军力。这人,我看又是一个李国昌!” 李仁军这话就有点重了,邵树德生性谨慎,不好接茬。不过他说的事情应该没错,赫连铎身为吐谷浑酋长,被封阴山都督,一直生活在阴山以北的草原上。不过在代北一带,同样有为数众多的吐谷浑部族居住着,是为北边五部众之一也。因为唐廷的分而治之的策略,这部分吐谷浑人多年来一直受大同军防御史管辖,与阴山都督府没甚关系。作为吐谷浑实力最强大的酋长,赫连铎若没有吞并代北部众的心思,怕是三岁小儿也不会信。这次征讨李国昌,赫连铎主动请缨,目的不纯啊! “哼,赫连铎吞并部众,扩充军力,契芯璋又不是傻子,肯定也按兵不动了。朝廷监军估计也无甚办法,催得急了,攻几下城,然后偃旗息鼓。云州城高墙厚,岂能轻易得手?”孙霸对赫连铎、契芯璋二人当真是牢骚满腹,说起话来一点都不客气,旁边苦大仇深的李仁军也连连点头附和,觉得这两个猪队友真的太坑了。 邵树德无话可说。李国昌父子总共就两万多兵马,其中至少一半是新募的,真正能打的精锐也就万余人,现在大部集结到了南边的忻、代二州,与代北北面行营招讨使曹翔率领的数镇兵马对峙。如果契芯璋、赫连铎、郝振威三人同心协力,也有一万多精兵,在李国昌父子的大后方做点事情岂不是轻而易举? 只可惜这无法成为现实,世间很多事情,大抵如此吧。河东这局势,扑朔迷离,还有得玩呢。 第二十章 何去何从(为泪痕兄第二个盟主加更) 乾符五年九月初七,天德军派了一些人在鄯阳城下约战,战书射上去后,没有回应。看城头挂着的“薛”字大旗,薛志勤这厮应当还在城里,以他的暴脾气,居然能忍受别人的挑战当缩头乌龟,委实不易。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朔州军应该是不会再出来了。郝振威须早做打算,丰州、振武军那边不可能送军粮、补给过来的,他们现在是孤军,所有东西都是一次性消耗的,比如武器、装具、箭矢、粮食、役畜乃至人。 军粮还能支持多久邵树德不清楚,考虑到之前没甚缴获,征粮也不是特别顺利,估计撑死了维持一个月。那么,以他们这几千人,可以攻下朔州城吗?难!兴许可以试试,但成功的可能性不大,兵力折损定然也非常多。 “人皆言大同军城坚固,岂不知鄯阳城乃古马邑城,亦固若金汤呢?邵副将,又见面了。”宋乐不知道又从哪里冒了出来,拱了拱手,见礼道。 “宋先生来了。”邵树德还礼,说道:“野战还成,攻坚,怕是不成。” “郝都将自然也不想攻坚。”宋乐压低了声音说道:“昨日有消息传来,国昌子克用先攻岢岚军城,诱朝廷兵马来救,然后在岢岚军城以东之洪谷大败官军,招讨使曹翔被迫退回晋阳,只留部分兵马于忻、代之间,与叛军对峙。” “这……”邵树德有些吃惊,连忙问道:“怎么败的?” “曹翔乃河东节度,然带过去的兵马多属外镇,不遵号令,不肯效死,长途行军疲累,不防克用突出奇兵,遂一败涂地。而今败军已退至太原府,晋阳城门紧闭,有传言曹大帅已为乱军所杀,不知真假。” “此等军情,郝都将可已尽知?” “自然是知晓的,我也是跟着监军使才与闻这等机密之事。”宋乐用奇怪的眼神看着邵树德,仿佛在说我手底下一没斥候、二没细作,消息当然是别人传过来的二手货了。 “若此时据有鄯阳城便好了,进可攻退可守。李国昌父子便是全军而来,有坚城在手,料其也无办法。”其实邵树德说得并没有错,鄯阳古时叫马邑,南临马邑川(注释1),地处陉北桑干河上游之小盆地,古来用兵都在此集结,盖农产较丰也。天德军若据此,将四野的粮食全收拢起来,然后关闭城门,守上几个月一点问题都没有。 “不可能了。洪谷之战得胜后,李克用已率兵至代州,一面给太原方面施加压力,一面准备随时增援蔚州,可谓威风八面。在此情况之下,薛志勤失心疯了才会投降。而他不降,咱们打得下来吗?”宋乐摇头道:“为今之计,还是在于三面夹攻。西路天德军、契芯部、赫连部,东路幽州镇,南路以河东、昭义、忠武、义成、河阳诸镇兵为主,三路合围,李贼不死何待!” 确实,若是各镇同心协力,不划水,好好打,那么李国昌父子再能,也早就败亡了。但事情难就难在这里,幽州镇迟迟没有动作,西路这边也在划水,南边人心不齐,互相之间矛盾很大。李国昌兵少,但胜在齐心,力往一处使,这才令官军屡战屡败。 “那么请问宋判官,接下来我军该何去何从?” “下策是北上,与契芯璋、赫连铎汇合。然云州贫瘠,无法养军,契芯、赫连也很难接济我军,届时军无余粮,不战自溃,乃下下之策,不得已方可为之。” “中策退回振武军,借口军用不足,先取得一两块地盘,观望之后再做打算。然很可能被朝廷申饬,郝都将未必敢冒这个风险。” “上策乃南下岚州(注释2),该地非李国昌父子主攻方向,亦可大量补给军需粮秣。山脉纵横,地形复杂,腾挪空间甚大。一旦忻、代间战事有了眉目,我军便可出岚州北上,再度攻入朔州,对朝廷也交代得过去。” “郝都将会选哪策?” “当然是上策了,本官向丘使君进言,丘使君与都头商议之后,都觉得南下岚州更为妥当。” “妥当”这个词用得比较精妙。北上云州,没吃没穿,赫连、契芯两部是友是敌还很难说呢。万一人家瞅准机会火拼了天德军,然后撒丫子跑路,你占丰州,我占振武,与沙陀人连成一片,互相呼应,你找谁说理去?退回振武军乃至丰州更不可能了,首先监军就不敢同意,其次大伙出来打生打死,没捞到任何功劳和财货,就这么回去?所以,南下岚州几乎是唯一可行的选择。就连理由都是现成的,援救岢岚军! “宋判官,都头有决定了吗?”邵树德悄悄靠近了,低声问道。在军中厮混多年了,他也知道有些事情不能乱讲,有些消息不能乱传,杨修的故事太出名了,邵树德可不想落得这么个结局。 “都头倾向于南下岚州。”宋乐继续“乱传消息”,只听他说道:“昨日,郝都将已派斥候南下草城川(注释3),探查军情,这两日应该就有消息传来了。” 草城川离朔州约160里,行军的话差不多八天就可以到。草城川以西有遮虏军城,曾经被李克用攻破过,不过在李退走后,溃兵们又跑了回去,将其控制在手中。南边约百里就是岢岚军城了,前阵子刚被李克用攻过,不过士兵们抵抗顽强,只让其攻破了外城。当然现在看来,李克用可能并没有真心想强攻这座军城,而是围点打援,真正目标是前来解围的河东、忠武等镇士兵,最后他得逞了,两镇兵马大败,代北北面行营招讨使兼河东节度使曹翔惊惧之下退回晋阳,威望大跌。 士兵们其实很现实的。曹翔带着昭义亲军赴晋阳上任,担任天下三大名镇之一的河东节帅,一上来就厉行军法,快刀斩乱麻,通过杀伐稳定住了局面。但士兵们的不满也在积累着,此番洪谷兵败,曹翔即便逃了回去,怕是也再难掌控局面了。聚集在晋阳的昭义、忠武、河阳、义成、义武等外镇兵马能听他的就有鬼了,甚至就连河东本镇兵马估计都指挥不大动。 惨,真是惨! 九月初九,果如宋乐所说,都头郝振威召集诸将议事,以缺粮为由,决意率军南下草城川。监军使无异议,其他人也无可无不可,于是就这么定下了。 初十一大早,诸军收拾行装,依次撤退。作为监军使的护军副将,邵树德他们不是第一批离开的人,因此在营内吃完中饭后,他们才跟在第二批出发的主力中行军。此时营内仍留有部分兵马,监视朔州城内的情况,薛志勤似已破胆,又或者害怕有诈,未敢追击,这倒方便了天德军的行动。 前往草城川的行动一切顺利。此时李克用的主力已回兵代州,正与朝廷兵马对峙。他现在的压力仍然比较大,北面的老巢云州、朔州皆有唐军攻击,东面的蔚州也面临幽州镇兵马的袭扰,指不定啥时候就会演变成大规模的战争,可能只需朝廷第二份旨意抵达范阳吧。因此,他们现在真的很难抽调出多少机动兵力,每一名士兵都十分宝贵,必须集中起来使用。而这,或许正是天德军南下这几天来,一路上只看到小股李军兵马的缘故,他们更多的是起监视的作用,而不是袭扰或攻击。 九月十六,天德军半道突然改变行军方向,直扑宁武县而去。这个县是朔州治下的,但是否掌握在朝廷手里,谁也说不准。不过天德军的武夫们也管不了这么多了,直接派出两千余精兵,将这座兵力薄弱到可怜的县城给拿了下来。 武夫进城,可想而知是个什么德性。即便有将领约束,军汉们不敢伤人,但劫掠一番却是难免的。财货、粮食、牛羊,武夫们什么都要,面对着高举的屠刀,宁武县的绅民们明智地选择了不抵抗,任由他们拿去仅有的生存物资。这些日子以来,李国昌的兵来过,劫掠一番,现在朝廷的兵也来了,照样劫掠一番,这个世道还他妈的有好人吗? 九月十七,因为害怕李军突然出现,劫掠了大量财货、粮食的天德军又出发了。他们朝西南方进发,一面保护着辎重,一面密切关注着周边局势,就这样走走停停,到九月二十三日的时候,终于抵达了草城川西缘的遮虏军城外。 城内有寥寥四百多兵丁,宛如惊弓之鸟一般,看到有大军前来,立刻撒丫子跑路。直到天德军派游骑追上,向他们道明自己这边是朝廷兵马,这些混蛋才又跑了回来,并第一时间哭诉李军的凶残,他们拼死奋战,最终独木难支云云,顺便再讨要点粮食,大伙实在饿坏了。 遮虏军已经废了!这是邵树德见到这些人时的第一感觉。这支部队的设立,本来是为了抵挡从云、朔之间南下,抄掠河东腹地的草原骑兵的,结果被李克用一打,居然成了这副模样。不,或许在李克用过来之前,他们就已经不行了吧,李克用久在大同军任职,对这些人应该再清楚不过了,不然也不会第一个拿他们开刀。 天德军,可不能成为遮虏军这番颓废模样,当引以为戒! 注释1:马邑川,今恢河。 注释2:岚州,隶河东镇,辖宜芳、静乐、合河、岚谷四县,治宜芳(今岚县)。 注释3:草城川,遮虏军城、岢岚军城、宁武县之间的三角地带,因河流纵横,水草丰美、物产丰富,向来是北方游牧民族南下要道,唐代置岢岚军于此“当贼通路”。北宋时,这里乃与辽国的边界线。 第二十一章 惊闻 乾符五年九月二十,太阳升得老高,稍稍驱散了一点大地上的寒气。在河东这种地方,又是山区,时近深秋,气温确实下降得很快。不,应该说今年的冷天来得比较早,待再过俩月,连冬衣都没有的天德军,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唉,没有稳定的后勤补给,真的太难了! “这城墙破破烂烂的,看来上次叛军攻势很猛,破坏剧烈啊。”站在遮虏军城外,看着坑坑洼洼、到处是豁口的城墙,卢怀忠很是无语。 邵树德昨天就发现了,城墙一股子破败的气息,就如同城里那几百个军人一样。其实那些人都是职业军人,各项技艺不说顶呱呱,至少也是很娴熟的,比刚从地里拉来的民夫强多了。但他们的问题在于精气神垮了,不经过长时间的整顿,估计很难拉上战场。郝振威对这些人也不客气,直接打散补入各部,而这些人也没什么反抗的表现,简直丧到了极点,以至于邵树德怀疑这个决定是否正确,虽然他手里民也分到了一队人。 “李克用早晚来草城川,咱们好几千人马,难道都缩在遮虏军城内?使劲塞可能是塞得下,问题是没有粮草,有个蛋用。”卢怀忠烦躁地走来走去,道:“整天就知道修补城墙,派人去岢岚军联络的人也不回来,这都几天了。副将,你说会不会……” “别瞎说。”邵树德瞪了老卢一眼,道:“岢岚军、遮虏军与咱们天德军一样,都是朝廷经制兵马。上次李克用攻岢岚军,外城就被攻破了,幸将士用命,内城未破,岢岚军将士对朝廷的忠心日月可鉴。” 说到这里,邵树德看了看周围,见没人注意他们,这才给了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道:“至少到目前为止,岢岚军还是可靠的。” 卢怀忠闻言哈哈一笑,毫不在意地说道:“副将,岢岚军将士的心态,你大可以从遮虏军将士身上看出端倪。新分过来的那五六十个混蛋,我也去瞧过了,比上次分过来的那批朔州降兵还要差劲。吞并友军这种罪名,说起来不小,但若是利益足够大,做也便做了,可你看遮虏军那批人,唉,不提也罢,亏了哟!” “慎言!以后都是袍泽兄弟,何必这般辱人!遮虏军将士你也知道,训练是合格的,上阵作战该知道的东西一样不缺。昔年回鹘入寇时,他们也能上阵打仗,不光能打,还能打赢。现在的问题在于这里——”邵树德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道:“这些日子我也多少了解了一些东西。李国昌父子作乱以来,云、蔚、朔、代、忻、岚、石诸州烽火连天,很多军、城、寨、堡因路途不继,失了粮饷,李国昌父子又以一同南下劫掠为由诱惑这些驻军,因此加入他们的委实不少。岢岚军那边有朝廷的观察使,不从贼可以理解,然遮虏军无依无靠,却敢跟李克用做过一场,以弱对强,这份勇气还是可以的。” “有勇气的已经死了,尽剩下些丧胆的。”卢怀忠嘟囔了两句,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粮饷、赏赐,他也不愿意为朝廷卖命。 现在他们这个小团体已经前、中、后、左、右五个队了,总共二百人出头。前、中、后三队算是主力,目前处于满编状态,左右两队各有二、三十人不等,不满编。新设的左队队正由邵树德的老部下、前队火长任遇吉担任,手底下三十人,新提了三个天德军西城旧人担任火长。右队队正给了劳苦功高的老李、李延龄,手底下两火,除西城旧人刘子敬担任了火长外,还给了关开闰底下一个叫强全胜的人以火长职务,算是对他这段时间还算低调配合的奖赏吧。 “别在这发牢骚了。有这功夫,不如多打熬打熬武艺,叛军旦夕而至,咱们肯定要上阵的。李逆骁锐,手底下若没点本事,怕是挡不住啊,赶紧给我滚。”邵树德挥了挥手,不耐烦道。 卢怀忠一脸黑人问号离开了。邵树德随手揪了根草茎,一边把玩一边忧心。他外表粗豪,但内里其实是个心思细腻的人。这些日子以来,天德军有如丧家之犬般跑来跑去,没有充足的粮草补给,没有稳定的器械供应。即便在中陵水打了一场胜仗,大破朔州薛志勤部主力,事情似乎也没有什么改变。他们甚至连朔州都不敢留,仓皇南下草城川,生怕晚走一步就被人包了饺子。 到了草城川这肥美之地,好不容易弄了些补给,正打算全军南下岚州就食呢,结果突然遇到叛军骑兵,不得不退入遮虏军城自保。邵树德不好评价此举是对是错,但野外并无敌军主力抵达的迹象,双方也没有交手,这属不属于自己吓自己? 都他妈什么事啊!一支流浪军团,如同无头苍蝇,行走在破败苍凉的河东峻岭。天德军,到底要何去何从呢? ****** 或许因为要修补城墙的关系,今日份的午餐里多了点肉。邵树德三两口吃完,便到营中巡视。他们是监军护军,有单独的营区,五队人挨在一起,除日常派一队守卫营区,其余不当值的都在营内保养器械。 邵树德左转转右转转,不时找人聊几句。特别是那些新来的,暂时不如西城老人可靠,邵树德花的时间尤其长,千方百计了解他们的思想动态。他也不是很懂什么驭人之术,但胜在真诚,是真心帮士兵们解决难题,视每一个人为手足兄弟,故底下人对他倒也不怎么抵触,有事还是愿意跟他说的。 邵树德其实也喜欢和士兵们待在一起。在这个乱世,手里有家伙,身边有弟兄,总是让人感到格外安心。他曾经仔细剖析过自己的这种心态,最后结论是缺乏安全感。对前途的担忧,如同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一样压在心上。他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但他是后世穿越来的,知道李克用这个人在历史上的名声。虽然这会他还小,可能还没成长起来,但就从最近一年的战事来看,此人用兵还是很有章法的,至少他手底下有能人,知道该如何利用自己优势,什么仗能打,什么仗不能打,思路非常清晰。 真他妈的!老子离开丰州第一战,竟是对上这种人。现在只希望其他藩镇的兵马给力点,拖延住李国昌父子的主力,好让他们有机会整顿部伍,获得补给,彻底调整完状态后再战。不然的话,以如今他们这个状态,再来一次之前的中陵水之战,邵树德怀疑还能不能打赢。 漫无目的地在营内转了整整半个时辰,正打算去练练筋骨呢,却见一火士兵护着监军使丘维道回来了,邵树德见状立刻上前迎接:“使君!” 丘维道点了点头,道:“进帐说话。” 帐内有几名监军院的僚佐官员正在办公,见上官回来了,纷纷起身行礼。丘维道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办事,然后径直走到了自己的桌案前一屁股坐下,方道:“权岢岚军兵马留后贾敬嗣、权河东观察留后李劭派使者来此传信,令我等坚守遮虏军城,务必不能令李逆父子以此为基。” “岢岚军使如何能管得了我军行止?曹大帅都没下令呢!”邵树德有些不解了,这又是“权”,又是“留后”的,明明都是火线上任的“临时工”官将,怎么说话这么不客气?管管本道兵马就算了,连客军也能管? “曹大帅已薨。”丘维道面无表情地说道。 “这……”邵树德无言以对。曹翔来河东上任前是昭义镇节帅,年纪也不大,按理来说这样一个军头身体是很好的,即便吃了一次败仗,心情不好,但也不至于说死就死了吧?这事肯定有还有许多隐情,只不过就不是邵树德这个层级的人能知道的了。 “河东宣慰使崔季康暂代河东节度、代北行营招讨使,这李劭便是崔季康的人,秉承招讨使之命,我等焉能不从?此事,即便郝都将再有其他想法,也断没有容情转圜之处。”听得出来,作为监军,丘维道对郝振威一味避战也是有些看法的。只不过先前天德军无依无靠,穿越叛军振武军的地盘来到大同军,远征千余里,说实话很对得起朝廷了。你没看那些路远的藩镇,直接就不出兵了么,直接当没看见朝廷旨意。离得近的幽州镇,至今仍在不痛不痒地骚扰蔚州,还没动真格的,似乎在等待朝廷的赏赐——无论是财物还是官爵。 “明白,末将唯使君之命是从。” “好好做。”丘维道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又说道:“本使在崔季康面前倒也说得上几句话,翌日邵副将若为朝廷立下大功,断少不了前程的。” 邵树德自然连连拜谢。丘维道虽然是太监,但说实话对他邵某人不差。只不过在战场上小小地表现了一下,外加平时的护卫工作井井有条,不出纰漏,就被他委以重任。有这等好上司,还有什么好说的,努力干活就是了,人家可还和新任招讨使崔季康有些交情呢,这根大腿可不细。 第二十二章 备战(为盟主范河兄加更) 联系上了代北行营之后,天德军便时来运转了。 岚州的李劭遣人送来了大量补给,粮食、马料、箭矢、弓弦、药材、器械等等应有尽有。据说是从府库里直接调拨的,不过看样子比较旧,质量也一般,有些甚至根本就不能用。也不知道之前那个窦瀚是怎么当节度使,府库官吏有一个算一个,全部砍头绝对没错。不过,唉,算了,世道如此,将就着用吧,有总比没有好。 岢岚军使贾敬嗣也让那个使者给郝振威、丘维道二人传了话,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守望互助,共抗强敌之类。前任军使因为战败已被罢官,新官上任的他因为文人出身,不太能服众,手头又无财货邀买人心,一旦叛军杀来,怕是不能抵挡,于是便想到了联络新到的天德军,相约互助。为表诚意,他特意遣人送来了二十匹战马、五十副铁甲以及一批枪、槊、刀、弓、牌等武器。 说实话,这个手笔不小了,尤其是那五十副铁甲,真的厉害。这会天下藩镇,一支军队若有三成披甲率,可称劲旅。注意,这个甲指的是铁甲,而不是相对廉价的皮甲。五十副铁甲拿出来,确实是相当大的诚意了,即便郝振威看了也有些动容。 郝振威还是比较尊重丘维道这个名义上的天德军二号人物的,因此收来的东西也分了他一份,计有五匹马、十副铁甲、六十根步槊、刀枪弓牌若干,当天就运到了营内。邵树德作为统兵官,当然责无旁贷地负责处理这些物资。 算上这次弄回来的十副铁甲,邵树德他们这个小集体里头已经有了总计二十一副铁甲了。没说的,继续分给自己手底下的队正、火长。唔,最近关开闰比较低调,遇到自己时说话也比较客气、恭敬,那就分给他们两副,关某和他手底下的那个强全胜本就各有一副,这两副送过去任凭他们自己内部处置,邵树德懒得管了。 步槊是好东西!天德军官兵们普遍身高体长,力量过人,不少人更在枪、朔之类的器械上下过功夫。邵树德想了想,决定将熟习步槊的人都调到自己起家的前、后两队,算上之前就有的十五根步槊,差不多可以组建大体完整的两个队了,在战阵上将是一股强大的助力——后世他也读过一些演义,银枪效节军的大名可是如雷贯耳啊。 汰换下来的长枪,统一收拢起来作为储备武器,那些刀、枪、弓、牌一样如此处置。打仗,是一种消耗很大的活动,战场上短兵相接几次,武器就会有磨损甚至损毁。一般来说,战斗结束后这些有磨损的武器都要送到辎重部队里,让随军匠营的人修理。但如果当时没有随军匠人呢?或者情势紧急,容不得你慢慢修理呢?这个时候有没有立时可更换的备用武器,指不定就是关乎生死的事情。 军械储备,从来都是越多越好! 收到了军资粮草,听说后面可能还会有赏赐,天德军顿时定下了心。郝振威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再随意“转进”了,否则真当朝廷风雨飘摇,收拾不了你们一支孤军了么?于是,天德军一面修补城墙,一面好好整训了起来。前些日子抓了不少朔州军俘虏,又强行吞并了遮虏军余部,再加上战前大量补入的辅兵,这队伍确实该整顿下了,不然怕是没有战斗力。 邵树德的本钱不大,区区两百人出头,不过他十分重视,抓训练抓得很紧。每五天一出操,他都跟着部队一起练,既能提高自己的技艺水平,也能和士卒们打成一片,增加威望和亲和力。而不出操的时候,他有时候也会召集部下进行训练,比如今天就在练队列。 “一字横阵变向左一队成五火法,动!” “一字横阵变向右一队成五火法,动!” “一字横阵变向中一队成五火法,动!” “五火竖阵变向前成一字横阵法,动!” “五火竖阵变向后成一字横阵法,动!” 随着邵树德有条不紊的口令,受训军士们规规矩矩地按照口令进行队形变换。而所谓的一字横阵变向左一成五火法,其实也很好理解,即一队50人先站成一字横阵,然后一火不动,其余火分别左转走到一火后方,对齐后立定,共排成五行,一火一行。向右、向中也是类似的练法,至于五火竖阵变向前成一字横阵,字面理解即可,就是恢复原来的一字横阵站法而已。 这些内容看似简单,但在这个年代要做到可不容易。首先你得保证有充足的训练时间,让这些粗鄙无文的军汉们熟悉这一套,以至于形成条件反射;其次军官治军严格,勤奋操练,不要像某些藩镇文恬武嬉,军纪废弛,那样自然什么都保证不了。 而且这些还只是最基本、最简单的一些队列套路。有些军阵娴熟的大将,还会要求训练各种阵型穿插、走位等复杂的东西,以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可以及时作出应对。这些,都是很不容易的,初唐年间也许能够保证训练,中唐就已经有些废弛了。等到晚唐,关中、河南、河北诸藩因为战事不断,可能还维持着相当的水平,但南方很多藩镇承平多年,不习武事,训练更是大大荒废,战斗力的下降有目共睹。 古代征战,队列是最基本的东西,可能比武艺还要更加重要。天德军原本经常与草原部落交战,军士们虽然谈不上特别精锐,但也远远强于一般的部队,不然当初中陵水之战,如何能以堂堂之阵破敌?薛志勤那三板斧,看似鲁莽,但换个差点意思的部队还真被他中央突破得手了,但他却冲不动天德军,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但话又说回来了,夫战,勇气也!现在天德军的精神状态和内部凝聚力,和之前却也不好比。 千里转进,消极避战,还吸收了一堆把“丧”字写在脑门上的降兵或败兵,人数是膨胀了,但战斗力可是不折不扣地下滑了。郝振威也是统兵多年的宿将,不趁着现在还有些时间,赶紧把士卒练一练,他可就白吃这么多年军伍饭了。 根据岢岚军的说法,前些日子幽州镇攻蔚州,因此李克用父子在取得洪谷大捷后,先是回兵代州,携大胜之势威逼代北行营的诸镇兵马不敢北进,随后暗中分兵,驰援蔚州,务必先把幽州镇兵马打回去。 由此也可以看出,叛军兵力不足,不过两万余人,却要防守老巢云、蔚、朔三州,同时还要派出兵马南侵代、忻、石、岚诸州,获取粮草补给,同时表现出一副强势的模样,让南边的官军主力畏惧,不敢与东、西两路兵马合攻,完全就是在走钢丝。 唉,说到底还是诸镇兵马各怀鬼胎,不齐心,朝廷的赏赐也不到位,这才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其实只要厘清了这些关系,财物、官爵赏赐到位了,可能只需河东、幽州外加阴山都督府的蕃部兵马,就能把李氏父子这个尚未完全成型的代北军事集团给剿灭。 但现在没有办法。卢简方挂了,曹大帅也挂了,宣慰使崔季康代理行营招讨使,但他是文官,武夫们听不听他的还两说呢。只希望他代理的这段时间撑住了,不要让集结在河东的诸镇兵马再来一次大败,保全住实力,等到新的靠谱的大将上任后,再慢慢收拾掉李氏父子。 从九月下旬到十一月中旬,整整五十天时间,天德军一直在遮虏军城练兵。坐镇岚州的李劭已经被正式任命为河东观察使,这人也确实比较有能力,两月来一直竭力为天德军供给物资粮草,保障了他们的日常训练及巡逻所需。 而天德军牢牢钉在遮虏军城,也使得叛军在草城川一带的活动空间被大大压缩。游奕使田星的骑兵三天两头在外活动,截杀叛军游骑、信使,有时甚至深入到朔州的马邑一带侦察敌情。十月下旬的时候,有朝廷信使从北面而来,言及朝廷的宣慰使已经到达振武军,收服了当地守军,并令其婴城自守,严查奸细,防止叛军流窜入境。 得知消息的天德军上下破口大骂,他们从振武军过境的时候,人家当防贼一样防着他们,连口水都没送过,还要他们自己去攻打党项、回鹘部落征粮。现在朝廷使者一来,赏钱一发下,一个个就都忠于朝廷了。呸,什么玩意!可怜李氏父子留在振武军监视的部下,也算是好汉子了,现在全都被砍了头,变成了他人的功绩,啧啧,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十一月下旬,石、岚、朔、云、忻、代等州普降大雪,气温骤降。就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李氏叛军再度发起了大规模的南侵。 第二十三章 遮虏平(为盟主王华督加更) 天气有些寒冷,草木一片衰败。 邵树德呵着白汽,行走在被严霜覆盖的地面上。天德军出发时的准备不可谓不足,但因为本身比较穷困的缘故,冬衣还是多有短缺。北城那边的人都没配发全,就别提丰州和西城的兵马了,一路上收编的振武军中城守军、朔州降兵、遮虏军败兵以及新补入的部分辅兵,更是穷得叮当响。 冬衣,不存在的! 幸好南边的岚、石(注释1)二州竭尽全力,凑了一批冬衣运过来,大概千余件的样子。郝振威先给自己嫡系部下补齐,然后给监军护军送来了百件,再剩下的,才会分发给非嫡系的西城兵、丰州兵,数量也不过区区两三百件罢了,根本不够他们分的。 邵树德之前去孙霸、李仁军那里串过门,就听他俩破口大骂郝振威不要脸,净把好东西往自己身边扒拉。邵树德听了有些汗颜,之前郝振威遣人给他们分了总计115件冬衣,邵树德做主,给关开闰的中队分了15件,反正他们长安子弟富裕嘛,自己就有钱置办冬衣。其余百件则给了自己人。算上凑合着穿兽皮或旧衣服的,他们这个小集体竟然人人有暖和衣服穿,颇为惹人眼红。不过现在是战时,就连好勇斗狠的卢怀忠都慑于军法,不敢随便找人打架,其他都的人即便再眼红,也只能流口水,无法明着抢夺。 “虽然自己人都有了冬衣,但其他都的人多有不足。推而广之,整个代北行营辖下的来自各镇的数万兵马,冬衣都齐备了吗?怕是不乐观啊!”邵树德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行军打仗,却要为后勤所累,这真的很伤士气。代北行营里,多有来自河南的士卒,如义成、忠武、河阳,他们冬衣足备了吗?能适应代北严寒的气候吗?来自义武、昭义、河东的要好一些,但也只是“一些”而已,个中实情如何,外人真的很难知晓。 遮虏军城也叫遮虏平,型制并不算小,有外城、内城,鼎盛时期(玄宗时期)驻军四千人以上,是军事重镇岢岚军的前哨屏障,著名大诗人白居易还在此住过,留下了一首诗(注释2)。安史之乱后兵力骤减,掉到了大概两千人上下。到了晚唐这会就呵呵了,也就千把人的样子,怪不得被李克用的叛军一鼓击破,实力确实不行。 不过饶是如此,遮虏军城的地位还是很重要的,大小也是按可驻兵六千、马一千五百的规模来建造的。这会虽说有些破败,但经天德军修缮后,整体也还算稳固,有这六千来人守着,李氏父子的大军断然没法轻易攻下。 邵树德带人在城外行军了小半个时辰,至一处新设驿站后方止。这里离城大概三四里地,可以远远看到城墙的轮廓,同时地势相对险要,天德军在附近筑了个寨子,派驻了千余兵丁,其中战兵、辅兵四六开的样子。山下有一块空地,修了个临时仓库,用来屯放物资。岚、石二州送来的物资,一般会在此处与天德军进行交割。 今天邵树德来到这边,就是为了护送一批归属于他们的粮食回营。一共三十大车,每车装了五石小麦、粟米之类的军粮,全部运回去的话,也够他们所有人消耗二十多天了。其实营中还有粮,够食用两月有余,但最近风声比较紧,都头说了,城外尚未来得及转运的物资尽快弄回来,于是各部纷纷派人过来领取,倒给忙得脚朝天的辅兵们大大松了一口气,他们实在抽不出更多的人手了。 戍守这个寨子的便是李仁军。作为原振武军中城十将,在天德军中既无亲朋也没故旧,两眼一抹黑,于是就给发配到这么个危险地方来了。邵树德今天没打算与他叙旧,毕竟正事要紧。 队伍抵达临时仓库后,前队五十人散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仔细警戒着四周。剩下的中队、后队、右队120余人开始搬运物资,右队队正老李负责计数并抽检,确保军粮没有问题。他做事还是比较仔细的,以至于管理仓库的小军官不断给他白眼,催促他快点。这个仓库马上就要撤了,外头风声越来越紧,三天两头看到叛军游骑,他们在这多耽搁一炷香的时间都觉得危险。不过老李也是经历过大风浪的人了,脸皮奇厚,不为所动,仍然按部就班地点验,一丝不苟。 “我说你们是不知道还是怎么着?李贼骑兵时不时出现在左近,情势何等危急,你还如此慢吞吞,是要陷我等于险境么?”小军官涨红着脸,在邵树德身前走来走去。他只是个小小的队正,邵树德是副将,按理来说不该如此嚣张的。不过谁让他是郝振威的亲兵出身呢,所在的又是天德军最精锐的牙军,当然不把他们这些支州镇兵放在眼里了。 小军官越想越气,左手抚刀,右手指着邵树德,正要骂些什么时,两人突从邵树德身后蹿出,直接将这个嚣张的牙军小军官放倒在地,喝骂道:“敢对副将不敬,反了天了!” 邵树德有些意外,定睛一看,却是后队的两位火长邵得胜和魏博秋。邵得胜原是自己亲兵三郎,他站出来不意外,但魏博秋挺身而出,就让人颇觉玩味了。积极要求进步,为集体利益出头,不错,不错。 这两人行动后,仓库内外的牙军士兵先是愣住了,继而勃然大怒,纷纷掣出横刀,破口大骂。邵树德这边也不含糊,正在警戒的前队士卒迅速集结过来排成五火,第一火、第二火二十根步槊前举,寒光闪闪,后面三火张弓搭箭,随时准备发射。正在搬运物资的其他几队的士卒们也抽出横刀,对这三十来名牙军士兵形成一个半包围态势。卢怀忠这厮更是从一辆马车上跳下来,直接踹倒身旁某牙军士兵,并将其手里的长枪夺了过来,大声呼喝叱骂,态度极为嚣张。 三十来个牙军士兵横行惯了,没想到这太监的亲军居然如此暴躁,一言不合就要动手。而且还踏马的很有配合的样子,长槊、步弓都亮出来了,那一队人若是保持阵型压过来,他们除了转身逃跑毫无办法。 鲁迅曾说“最怕空气突然安静”,如今就是这么个情形,牙军未结成阵,被四倍于他们的人围住了,对方还全副武装,这架还怎么打?会出人命的!于是乎,这些人虽然平时凶性勃发,但此刻却也不敢轻动,一时间愣在了那里。 “干什么?有对自己袍泽亮家伙的吗?还不收起来!”一方面欣慰于自己这个小集体拧成一股绳,对自己比较忠心,一方面也担心引发不可测的冲突。自己之前已经忤了郝振威,这会又得罪了他的手下,想必监军使也不希望看到这个吧。何必呢,都是自己人,眼见着李国昌父子的大军很可能就要杀过来了,大家还自相残杀,这是很愚蠢的行为。 邵树德话音一落,前队士卒们便收了武器,不过仍站在那里,目光不善。卢怀忠骂骂咧咧地将长枪扔在地上,显然对没打成架有些不满。其他人不似他那般成天好勇斗狠,此时听到命令很快便收手了,不过仍然围在四周,没有继续去搬运粮食。 “同为天德军的一分子,自当勠力同心。”邵树德看着正从地上爬起来的牙军小军官,寒声道:“遮虏军当贼通路,为敌南下侧翼重要威胁。翌日叛军前来,多半要拔城以为根基。值此十万火急之时刻,你等好不晓事,欺凌同袍,胡作非为,还有点朝廷官军的模样吗?今日此事,邵某一力担下了,即便闹到郝都将面前,我也要好好分说分说。老李,继续干活,我看谁敢聒噪!” 李延龄应了一声,招呼众人继续搬运粮草。小军官咽了口唾沫,再看看周围虎视眈眈的劲卒,终究没敢继续刁难,只能垂头丧气地退到一边,竟是管也不管了。邵树德嘴角微微翘了翘,军中不讲是非曲直,最重武力。你狠,那么别人就服你,若不狠,那么就只会被别人欺负。他也是老丘八了,自然懂这个道理。 装完军粮后,辅兵驭手们驾着车往回走。李延龄的右队30人居前引路,中队、后队在两侧保护,邵树德自领前队缀在最后头。180名士兵盔甲鲜明、士气昂扬,走起来也挺整齐,倒成了归路上一道别样的风景。 就是不知,当叛军大举南下草城川之后,这些意气风发的军卒们,究竟又有几人能活下来。他们不是数字、不是玩偶,而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亲朋好友,有挂念着他们的家人。正所谓“夜战桑乾北,秦兵半不归;朝来有乡信,犹自寄寒衣”,希望不至于此吧。 注释1:石州,隶属河东镇,辖离石、方山、平夷、定胡、临泉五县,治离石县(今吕梁市离石区)。 注释2:本书继罗隐、杨广、武元衡之后的第4首诗来了,名字叫《和渭北刘大夫借便秋遮虏,寄朝中亲友》,全文如下—— 巨镇为邦屏,全材作国桢。韬钤汉上将,文墨鲁诸生。 豹虎关西卒,金汤渭北城。宠深初受棨,威重正扬兵。 阵占山河布,军谙水草行。夏苗侵虎落,宵遁失蕃营。 云队攒戈戟,风行卷旆旌。堠空烽火灭,气胜鼓鼙鸣。 胡马辞南牧,周师罢北征。回头问天下,何处有欃枪。 第二十四章 必经之路 若问寒冷的冬月里,最惬意的事情是什么。那当然是烫一壶浊酒,与三五好友对饮谈笑,追忆往昔,展望未来了。 当然那是和平年代。在战火频仍的晚唐,这就显得非常奢侈了。要想继续维持这种所谓的岁月静好,不知道要付出多少代价,或者说让多少人来为你承担这个代价。远征河东的天德军自然没这个待遇,岚、石二州供应他们军粮物资就很勉强了,至于酒肉,不是没有,但真的很少很少,根本不够塞牙缝的。此刻的天德军,也就只能窝在城内各营区,瑟瑟发抖地对抗着严寒的天气,等待不可预知的战争的来临。 “昨日出外樵采的辅兵有几个没能回来。都头派人出去探查,发现有血迹和打斗的痕迹,应该是被人偷袭了。李贼父子,看来又把目光转向此间了,岚、石二州,是他们下一阶段的目标,咱们遮虏军城首当其冲。”给火堆添了些干柴后,任遇吉忧心忡忡地说道。 其实,大同叛军南下的首要目标,应该是晋阳这座天下雄城才对。毕竟河东地面上人口众多,物产丰富,乃天下三大名镇之一,以前一般都是宰相遥领节度使。河东节度使的全名叫“河东节度、观察处置、押北山诸蕃等使,兼太原尹、北都留守”,领太原府、石、岚、汾、沁、辽、忻、代总计七州一府,端地是北方有名的富庶所在。 而李国昌父子盘踞代北,领云、蔚、朔三州,拥兵两三万人,看似不可一世,但如果不能占据河东,那么时间一长,也就只有败亡一途。原因也很简单,经济上支持不了,除非沙陀三部、北边五部卖肝卖肾支援他们物资器械,但他们畏惧朝廷,暂时还不敢这么做。 朝廷当然也知道李氏父子的目标,于是他们在忻、代二州囤积了重兵,沟通忻代盆地与朔州的交通要道雁门关也加强了防御,使得叛军很难再像初起事时那样深入忻、代,劫掠物资。而李克用当初为了笼络军心,也默许士兵们在代州的唐林县、崞县烧杀劫掠,焚毁城市,现在看来,这是一个严重的错误。忻、代百姓已经知道叛军是个什么货色,因此抵抗颇为激烈,对驻扎在当地的朝廷官军也非常支持,令李国昌父子南下的企图屡次落空,竟然在代州一带寸步难进。 代州防线突破不了,那么就侧翼迂回好了。从朔州前往草城川,在这里休整补给之后,再大举南下攻打岢岚军,劫掠岚、石二州。当然抢点财货只是其次,打下岢岚军后,岚州精锐主力尽丧,剩下的镇兵断然没有勇气再阻拦大同叛军,那么以岚州为基地,向东经楼烦监牧城、古交城、乾烛谷抵达阳曲县这个晋阳的外围屏障,就不是很难了。这算是一种侧翼迂回吧,沿途朝廷兵力薄弱,物资丰富,粮草、战马、金银唾手可得,如果再趁机打下空虚的晋阳,那么大事可定! 代北北面行营的官将们当然也不是傻子。九月时李氏父子攻岢岚军,曹翔便亲自率军来援,可见其重视程度。只不过不知道怎么搞的,叛军突然放弃岢岚军不打,潜行十余里至洪谷设下埋伏,大败曹翔所率的河东、忠武两镇兵马。不过曹大帅也是宿将了,败而不溃,依然组织人手严密防御岚州、楼烦一线,让叛军无计可施,一地都打不下来。眼看着蔚州形势吃紧,父子俩一合计,只能放弃这次迂回作战计划,带着主力返回代州,威慑一番朝廷官军后,再东去蔚州对敌。 在蔚州奋战俩月,因为幽州镇心不在焉,以及沙陀三部里的安庆都督史敬存、萨葛都督米海万、沙陀都督李友金“打假球”放水的缘故,蔚州形势很快转危为安,李国昌父子为大事计,又亲率主力抵达代州。南攻官军不克后,他们算是死了心,这正面确实打不动,于是当机立断,再度西进朔州,打算故技重施,攻岚、石二州。 邵树德不知道如今叛军主力到了哪里,但草城川是必经之路,也是最好走的路。从宁武县南下走楼烦岭(注释1)、伏戎城(注释2)、静乐县(注释3)抵达楼烦监牧城(注释4)迂回的路线,因为山势崎岖,道路难行,其实是不如西面的。因此,从代北南下太原,除走忻代盆地外,竟然就只能走岚州迂回了,天德军据守遮虏军城,当真是躲都没处躲,已然是大同叛军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奶奶的,当了岢岚军的替死鬼了。”卢怀忠啐了一口,不满道:“叛军上次南下,就先破了遮虏平,随后以此为基,南下攻岢岚军。这次来了,怎么也得拿咱们试试刀,老子虽然也想和大同军过过手,但这被人当替死鬼的感觉,也太他娘的憋屈了。” “其实,何必死磕呢?”李延龄在一旁悄声说道:“叛军若来,咱们便遣使求和,双方相安无事即可。” “哪有这么简单!”近来愈发沉默的关开闰出言道:“六千人驻扎在城中,李国昌心有多大,才敢对我们视而不见?不怕他主力南下后,咱们便出城断了他粮道么?” “粮道?叛军有粮道?”卢怀忠嗤了一声,道:“还不是打到哪吃到哪,有个屁的粮道!” 关开闰看了眼卢怀忠,没有说话。在如今这个集体里,他和手下那帮长安籍官兵的地位有些尴尬,平时尽量低调,不和人做意气之争,免得被刻意针对。不过他的这种示弱,也被手下那帮来自丰州的“突将”们所轻视,他们暗地里向邵树德示好,搞得关某在中队的威信也有些损失。这次主动发言,可能有刷一刷存在的意思,这厮是真的有危机感了。而且原来的恩主丘维道确实也凉薄了一些,虽说有战阵上保命的因素,但怎么说呢,对老人确实不够照顾。 “卢怀忠!”邵树德重重提醒了一声,见这厮老实了点,才转头向关开闰道:“其实关队正讲得不错。叛军固然靠抢,但也绝不可能仅靠抢,这支应不起一支大规模军队的物资供需。两万人呢,开什么玩笑!即便粮食可以靠抢,武器、军资呢?这个可不容易抢到!所以,叛军必然有后勤运输线,而且多半经草城川,他们不可能放着我们不理,除非我们全军投降,并让出遮虏城。” “那就是要打了……”李延龄轻叹了一声,情绪复杂。 “没办法的事。”邵树德站起身来,看了看屋外纷纷扬扬下起的大雪,笑道:“但我们也有个优势,那就是至少还有遮虏平这个‘狗窝’嘛。前两个月抢运粮草军资,如今支持三月不成问题。大同叛军有什么?他们利速决,不利久战,咱们拖就是了。只要上下一心,没人吃里扒外,临阵投敌,凭李国昌父子那两万人,怕是还打不下遮虏军城。况且,他们怕是也不愿意付出大代价攻城吧?在这边伤亡大了,可就无力与行营大军决战了,李国昌不傻,不会这么做的。” 确实,对付李国昌父子那帮穷横,拖就完事了。他们能胜一次两次甚至三次,但那又如何?只要没有成建制歼灭行营大军主力,只要没有席卷河东七州一府,扩大地盘,长期耗下去,他们是没有胜算的。更何况,听监军使说,朝廷已经在催促幽州镇尽速出动大军,占领蔚州,断叛军一臂。 朝廷这么大的优势,怎么输? “不管怎样,我等武夫,既吃朝廷的粮饷,自然就得卖命。而且那李国昌父子,驭下不严,军纪奇差,为祸诸州县,罪行罄竹难书。这等鱼肉百姓之辈,谁希望他当大同军使乃至河东节度使?”说罢,邵树德看了看围坐在他身边几位核心军官,只见有人不以为然,有人若有所思,有人则显得很无所谓,心中暗叹,自己的道德标准是不是定得太高了?要求人有底线,有良知,有道德,对这些武夫而言是不是对牛弹琴? “副将的意思呢,俺也不是特别明白。但那李国昌父子确实该死,在代北肆意派捐征丁,比那突厥、土浑、回鹘还要凶恶数倍,佛陀就该降下天雷,轰死这等人算了。”见众人都不说话,李延龄出言道。 说完,他又觉得似乎哪里不对。想那李贼刚起事时,河东节帅窦瀚遣五百回鹘骑兵巡视边界,与沙陀骑兵大战数场,未有几人能还。晋阳城里有两千多沙陀士兵,前阵子洪谷大战,他们也参与了,与代北沙陀厮杀不休,伤亡不轻。这些人,似乎对朝廷都挺忠心的,也没那么凶恶,就与天德军里随处可见的突厥、党项、回鹘士兵一样。老李觉得自己一竿子打翻了太多人,有些不妥,于是补救道:“俺的意思是李国昌父子该死,不涉其他人等。唉,都是乱世苦命人,何必杀来杀去呢。” “老李这话说得好。”邵树德赞许道:“即便不为朝廷,不为功名利禄,咱天德军也该同心同德,将此二獠尽速扑杀,否则,天下不知多少人要因他们而死。遮虏军当贼通路,为叛军南下必经之路,咱们还是尽早做好准备吧。” 注释1:楼烦岭,在宁武县西南约十里,北宋、契丹以此为界,岭上有楼烦关。 注释2:伏戎城,今宁化古城,唐代称伏戎城,宋代称宁化堡,后置宁化县。 注释3:静乐县,今静乐县。 注释4:楼烦监牧城,唐初为楼烦监牧使所在地,开元中筑城,在汾水西岸,今娄烦县境内,素为唐代北疆军马重要来源地。 第二十五章 杀敌(为盟主老李加更) 乾符五年十二月初四,遮虏军城,风掣红旗冻不翻。 昨日是天德军最后一次出城。他们将离城数里的一片小树林给毁了。部分劈成柴运回城内,剩下的放了一把火烧掉,连带着周围大片的荒草灌木,通通烧掉,免得留下来资敌。 攻城,当然要攻城器械。李国昌父子的大同军,是一支体系完备,各色人才齐聚,有战兵,有辅兵,有随军匠营的经制军队。他们的辎重营当然有临战打制攻城器械的能力,不过需要大量木料,天德军将近处的树林清理了,一则可以让敌军没法埋伏部队,二则可以让他们无法就近获取木料,增加他们打制器械的时间和成本。 另外,草城川一带本来有不少民众居住着的,胡汉混杂。天德军之前“捋”过一遍,征用了不少粮草和牛羊马匹。之前他们还被大同叛军割过一茬羊毛,此时就是再傻也知道不能久留了,因此一个个跑得影都没有,要么去了山里躲藏起来,要么南下岚、石二州避难。李氏父子再来,想必野无所掠,一定很蛋疼吧。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十二月初八,大同叛军果然如期而至。打先锋的是一支亮出“李”字大旗的步骑混合部队,也不知道姓甚名谁,毕竟唐代姓李的人也太多了一些。从城头上观察判断,敌军大概有步兵两千余,骑兵七八百人,合计不过三千,差不多是比较合适的前锋部队的数字。 邵树德作为监军的心腹,当然也“有幸”上城瞭敌。他暗中用跟别人请教来的估算之法判断敌军人数,最后得出步兵在三千人以上,骑兵约有千人的数字。与几个斥候老手的估算数字有些差距,不过也正常,毕竟自己没学多久,有这个水平算不错了。 敌军这支前锋抵达遮虏军城下后,派了两名骑兵过来叫阵。言辞并不激烈,大意是表明自己身份,同时夸耀武功,要天德军速速投降,李振武(李国昌)父子定然会不计前嫌,可“共谋大事”。 “谁能为我诛杀此贼?”郝振威看着城下耀武扬威的两名叛军骑兵,怒问道。 邵树德从箭壶里抽出一枝重箭,正欲答话,却听郝振威身侧某亲兵吼道:“我来!” 只见此人取下长箭后,上弦、沉腰、拉弓、瞄准,动作一气呵成,充满节奏的美感。“嗖”,离弦之箭飞射而去,擦过一名骑士头顶的帽盔,狠狠地没入了冻土之内。 城头众人发出齐叹,惋惜这枝差之毫厘的箭矢。而城下的骑士则被吓了一跳,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拨马回转。邵树德不等他们走远,张弓搭箭,重箭破空而去,携带着千钧之势,将一名骑士从马上射落。 骑士身上有铁甲,故受创不重,但侮辱性极强。他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不意两枝破甲箭又接踵而至,一箭射落了他的头盔,一箭射中大腿后部,血流如注。另外一人也不敢救,直接打马跑路,将战友晾在当场。 远处的叛军大队看到后,顿时起了一阵骚动。逃回去的骑兵被军官一把揪了下来,随后几人上前将其五花大绑,在阵前就斩了。抛弃袍泽逃跑,无论放在哪边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何况这是阵前,会影响士气的。 邵树德对叛军纪律之森严也有些惊叹,不过他手底却不慢,又补了一箭,将那位受伤的敌军骑手彻底击杀,这才放下步弓,朝丘维道和郝振威道:“都将、监军,幸不辱命!” “好!好!邵副将如此神勇,本使欣慰至极,赏钱十贯!”丘维道自觉脸上有光,笑呵呵地说道。 “邵副将这一手箭术确实出神入化,赐绢三十匹。”郝振威也有些高兴,虽然这厮曾经拒绝过自己的招揽,让他有点不快,不过此一时彼一时,阵前射杀敌军,提振本方士气,于大局有益,该赏还是得赏。 “邵树德邵副将射杀敌军大将,都将下令赏钱十贯、赐绢三十匹!”很快便有传令兵下城,将这道命令传遍各营,以激励众军士奋勇杀敌。 邵树德有些汗颜,这尼玛什么鬼!被他射死的敌兵背上无认旗,装束也不是什么高级军官的模样,撑死了是个小校罢了。宣传,都是宣传啊! 不过你也不得不承认,郝振威玩的这一手还是挺漂亮的。大部分士兵都在城内,他们又没看到城外发生了什么。都头说杀了敌军大将,那就是真的,因此在这一瞬间,大伙的士气都有所提高。再加上赏格也不低,财帛动人心哪,十贯钱外加三十匹绢,那可比副将还值钱了,差不多是一名十将的赏格,回乡买地娶媳妇一点问题都没有。 另外,这种宣传对邵树德本人也有极大的好处。名气,也是一种隐形的资源。打个可能不太恰当的比方,有朝一日天德军兵败,部众星散,如果邵树德遇到溃兵,凭借名气当场就能收拢不少人。有的时候,它甚至比钱财还管用,虽然看不见摸不着。 “丘使君,李尽忠当不会攻城了。士气新挫,又只有这么点人,今日无忧矣。”郝振威捋了捋胡须,朝丘维道:“你我不如回营处理军务,城头留给小儿辈足矣。” 郝振威这话说得有点装逼,不过也不能说错了。李尽忠——邵树德也是刚知道这个叛军先锋大将的名字——手底下不过三千步骑,还很缺器械,是没有能力对遮虏军城造成威胁的。他们甚至连截断遮虏军的对外交通都做不到,城里出来的信使,可以轻易寻找到空隙前往其他地方,叛军根本拦不过来。 丘维道当然也很清楚这一点。不过他没有武夫的大心脏,对叛军主力还是有些畏惧。李氏父子号称五万大军,这当然是扯淡,不过两万多人还是有的。听说上次洪谷大胜之后,代北胡汉居民又多有从军的,兵力再度膨胀,别看天德军在遮虏军城这边有六千人上下,但成分复杂,真正能打仗的不到一半,若是李氏父子倾力来攻,并不是那么保险。 当然这会他并不会当着众军士的面说什么,这不太合适,有可能会影响到士气。因此,在含笑点头之后,他与郝振威双双下了城楼,朝城内的将府走去。邵树德作为监军的护军副将,当然也要一起随行了,城头上可能爆发的战斗与他无关,他也插不进手,那是郝振威的牙军将领们的事情。 “叛军兵分两路,一路往代州,由李国昌统率,防御行营重兵,一路攻岚、石二州,由李克用统率。就是不知这两路里,到底哪一路才是主力。可恨忻、代间的朝廷兵马心不齐,否则集结起来主动进攻,打一打就知道叛军主力在哪了。”行走在兵甲森严的大街上,丘维道叹息着说道:“河东、昭义、义成、义武、忠武、河阳六镇大军,数万龙精虎猛之士,竟然逡巡不进,犹豫不决,仗打成这样,一个个都该杀头!” 郝振威看了一眼这个义愤填膺的太监监军,心里有些好笑。你们这些阉宦,除了弄权还有什么本事?如此惺惺作态,又给谁看呢?不过心里惊讶、鄙视,却不妨碍他嘴上唱赞歌:“监军使忧心国事,当真为我辈楷模。行营那边,事情复杂,当真是一言难尽。咱们这会堵在叛军南下必经之路上,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唯奋勇杀敌,报效朝廷。” “郝都将却是深明大义之人。日后本使回了长安,遇到干爹,也得好好说道说道。这代北行营那么多兵将,来来回回,却尽是些无能之辈。郝都将前有中陵水之战堂堂之阵破敌,现有死守遮虏平当贼通路之壮举,对朝廷之忠心日月可鉴。如此良将不用,还用何人?”丘维道貌似气愤地说道。 听丘维道提到“干爹”二字,郝振威的脸色陡然变了变,不过很快就恢复正常了。天德军与其他藩镇不同,他们只有一州二县之地,还地处边陲,直面草原威胁,故对朝廷的依赖非常大,日常粮饷、物资皆需朝廷通过灵州、夏州、振武军等地转运过来。所以,对他们而言,长安的大人物就是天,能一言而决他们的荣华富贵乃至生死。郝振威既有上进之意,那么刻意结交监军宦官也就很正常了,毕竟长安如今谁做主傻子都知道。 两人就这样一边闲聊一边走路,很快便到了将府。邵树德取下弓箭交给门前守卫的军士,然后跟着丘维道走了进去。府内有不少人在办公,基本都是出征时跟着来的丰州幕府僚佐官员,级别不高,但实务能力不差,帮着郝振威处理各种后勤、民政事务。 府内当然也有许多兵将,邵树德甚至看见了那天在城外仓库跟自己发生冲突的那个牙军小军官。不过他此时面色凝重,正与人大声争吵着什么,似乎是要派人出城给据守城外寨子的十将李仁军送消息。那个寨子与遮虏军城互为掎角之势,只要寨子一天不破,那么叛军就始终没法全力攻城,处于被夹击的态势。 大家都是打了多年仗的“老牌”武夫了,对于寨子价值的认识非常深刻,绝对不可能坐视其被叛军攻破的。因此,派个人出城联络一下,坚定其死守的决心,也就很自然了。 邵树德懒得关心郝振威嫡系私下里的争吵,他亦步亦趋地跟在两位大人物的身后,很快就进了将府大堂。 第二十六章 不动如山 郝振威不是节帅,因此大堂无法被称为节堂。不过这里依然被布置得庄严大气,威武不凡。邵树德内心里有抑制不住的吐槽的欲望,宝贵的辎重运输吨位,就给你拿来运这些除了显摆威风之外毫无用处的东西了吗? “好教丘使君知道,昨日夜间代北行营那边遣了苏弘珍过来传令,要我军紧守城池,勿得有失。若叛军离此南下,则果断出击,击其后路,无需迟疑。”两人坐定后,郝振威吩咐亲兵煮茶,说道。 邵树德站在丘维道身后,眼观鼻鼻观心,默然不动,但耳朵却仔细听着两人的每一句话。与闻这种机密,可不是每个人都有的机会,仔细听就好了,总有用处。 “苏弘珍?”丘维道有些迟疑,似是在思考此人是谁。 “前遮虏军使。军败后,带着百余亲兵跑回了晋阳,目前在招讨使麾下戴罪立功。”郝振威仔细介绍道:“他现在也是没去处了。在晋阳得知本将收拢了遮虏军败兵,修缮了遮虏平,便主动请缨前来传令,还带了河东新募的千余军士,就藏在东面山里。” “原来如此。”丘维道颔首点头,道:“此等败类,军破逃亡,本应问斩。侥幸活得一命,已是托天之佑,日后战场上且观其行止,若再临阵脱逃,本使当行文观察使、招讨使,请斩此辈。” 按理来说,丘维道的监军职能仅限于天德军,还管不到友军身上。不过在这种各部协同的大会战形势下,没有一支军队可以独善其身,没有哪个军头不需要与人配合。作战顺利还好说,若是不顺,乃至惨败,这个时候就要争功委过了。作为朝廷的耳目,监军报告的分量一定是最重的。郝振威说了这么多,丘维道闻弦歌而知雅意,很快明白了自己搭档的想法。这苏弘珍,好死不死撞了上来,日后可不就是一只完美的替罪羊么? “有丘君来做郝某的监军,真乃幸事也!”郝振威闻言哈哈大笑:“李尽忠辈乱臣贼子,能拿遮虏军如何?即便李逆父子二人齐至,亦拿此城毫无办法。何况李国昌在代州,仅李克用一弱冠小儿统军来此,不把我天德军上下当人乎?” 邵树德在一旁听了甚是无语。李克用其实已经证明过自己了,早年在大同军当上云州沙陀兵马副使,靠的不仅仅是他朱邪家族的背景,更有自身过人的勇武,两相一结合,小小年纪上位也就很正常了。到了后来,他在云州沙陀兵马正使李尽忠、牙将程怀信、薛志勤等老流氓的撺掇下杀段起事,亦非常果决。随之而来的率军四处征战,并在岚州洪谷一带大败代北行营招讨使曹翔,更证明了他的统兵能力。 有武勇,还会带兵打仗,这个只比邵树德大一两岁的沙陀儿,真的那么好对付吗?以貌取人,以年龄取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 将府商讨完接下来一段时间的应对策略后,邵树德护送着丘维道返回了自己的营区——就在临时监军院两侧。委派了任遇吉带着本队三十人接手监军院防务,他便来到伙房吃饭。晚餐是粟米饭和咸菜,不好不坏,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节,也不容易了。 士兵们对自家副将今日在城头上的表现十分钦佩。从西城来的老部下就不说了,那是死忠脑残粉,就那关开闰队里始终管不太好的突将们,态度也陡然变得恭敬了起来。军中就这个样子,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虽然他们没亲眼看到副将的神射,但全军上下都这么说,那么事情就是真的,绝没有错,跟着这么一个武勇的上司,大伙不但脸上有光,生命也有保障。 卢怀忠笑嘻嘻地招呼邵树德过来坐下。他与李延龄中间空着一个位置,无人敢坐,显然就是留给副将大人的。邵树德径直坐下,想了想后,说道:“诸位,叛军先锋李尽忠已率三千步骑抵达城下,战事随时会爆发。我等虽然为监军护军,首要任务是护卫丘使君及监军院众人的安危,但也是存在很大上战场的可能。为自身安危计,这武技锤炼可不能放下。弓刀甲牌,军资器械,都要细心保养,储备充足。总之,做好厮杀的准备。就说这么多了,继续吃饭。” 说完,邵树德又对坐在自己左侧的李延龄小声说道:“老李,都头、监军赏赐了我不少东西。你看看能不能淘换些东西,最好是肉食,给将士们加餐。” “现在出城很麻烦,想用绢帛铜钱换肉食,怕是有点困难。”李延龄很欢快地就着咸菜扒饭,似乎这是人间美味一样。 “城里好几千人,总有喜欢财货的。都头有时也会宰杀牲畜,分发一些肉食,此时你便去采买。不强求一定买到,价钱高一些也无所谓,能弄多少是多少。将士们习练阵列,锤炼武技,消耗甚大,没点肉食补充可不行。营里用不上的东西,你看其他都可有需要的,也可以拿去换东西,总之互通有无嘛。做生意,老李你在行。” “我省得了,副将放心吧。”老李有些无语,自己明明是个武夫,怎么成了商贾了。不过他也知道这是为了集体着想,副将都舍弃那些财货了,自己还不得豁出老脸去做交易? 吃完饭后,邵树德检查了一下左队的防务。遮虏军城内的临时监军院并不大,三十人守御绰绰有余了,若是轮到满编的前、中、后队值守,那简直站得满满当当,到处都是挎刀持弓的军汉,保管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巡视一圈后,他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点起油灯,开始记录心得,温习以前的笔记。房间内堆放着很多杂物,邵得胜与几名士兵睡在里面,鼾声震天。邵树德写写画画,一点不受干扰,事实上他全部身心都沉浸在了以往的笔记内。温习,也是可以获得新感悟的,这一点他早就发现了。 包裹内还有一本宋乐送给他的书,名曰《唐太宗与李卫公问对》,里面记载了不少军事知识和战例。书有些破旧,纸质也不好,但字迹清晰,邵树德非常喜爱。宋乐告诉他,这本书新出来没多少年,应该是某个无名氏假托唐太宗与李靖名字写的兵书,以增加热度和可信度。不过内容真的不错,邵树德粗粗读了一遍,自觉收获很大,这会准备细细读了,得空时再与几个“臭皮匠”部下讨论一番,应该还能更进一步。 第二日,邵树德照例巡视了一遍监军院的防卫工作,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呢,就有人传来消息:郝都将亲自率队出城了。大吃一惊的邵树德连忙找人仔细打探,才知道原来李尽忠率部猛攻城外营寨,郝振威为防其有失,亲自点了一千五百战兵、两千辅兵出城列阵,威胁李尽忠侧翼,迫使其放弃了拔掉城外寨子的想法。 李尽忠无力攻城,又无法拔掉如芒在背的寨子,这个前锋当得确实失败。于是当天晚上他又组织人马,趁夜偷袭寨子。不过寨子立于高处,有水源,有地形,面积也不大,兵力施展不开,真不是那么好打的。黑灯瞎火之下,李尽忠部倒摔死摔伤了不少人,可谓偷鸡不成蚀把米,让人心里分外窝火。 接下来李尽忠又遣人挑战,不过天德军都没理他,缩在城里根本不动。任你如何辱骂、挑衅,我自不动如山,你能奈我何?李尽忠气得暴跳如雷,结果晚上又在城外寨子和城内主力的夜袭之下损失了不少人。他的营盘扎得很浅,根本没费多少心思在上头,两面冲击之下猝不及防,死伤数百人,这才堪堪将这两股人马给击退。 夜袭得手之后,天德军又龟缩不动了。李尽忠没有办法,找了个远离遮虏军城的地方扎下寨子,在派出骑兵侦察前路之后,安心等待李克用主力大军的到来。 在此期间,监军院的这帮人都没得到出战的机会,邵树德每日都找人打听城内外双方的应对。一会把自己代入郝振威,一会把自己代入李尽忠,复盘双方的一切斗智斗勇之举。要想当好将军,就得抓住一切机会学习。像普通大头兵那样吃饱了就睡,舒服是舒服了,但怎么才能进步呢?人哪,还是要走出自己的舒适区,接受挑战,刻苦学习,才有可能提高自身,直到机会到来的那一天,一举成功。 这样相对悠闲的日子持续到了十二月初八。这一天,城外传来消息,叛军主力至矣!邵树德第一时间护着监军登上了城头,却见远方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中,大队穿着黑色衣甲的步骑正沿着大道快速行军。队伍很长,车驾很多,绵延到了远方的地平线,看样子超过了万人。毫无疑问,这是李克用的主力大队了。 天德军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第二十七章 李克用 大帐内人来人往,嘈杂声不断,不过却没人理会跪在地上的李尽忠,仿佛都把他当做空气一般。李尽忠觉得有些屈辱,却又无可奈何,自己先前的表现确实烂啊! 程怀信从营帐外进来,看见跪着的李尽忠,叹了口气。当初云州起事,自己这帮人撺掇着“年少无知”的李克用挑头,其实并没安好心。李家——或者说朱邪家——是沙陀三部最有名望的家族,早年是首领,这几十年虽然被朝廷分化瓦解,但仍然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家族,其他家纵有野心,想挑战朱邪家的地位,但总觉得缺少了那么点什么,始终无法成功。也正因为如此,身为云州沙陀兵马使的李尽忠、牙军将领的程怀信、康君立、薛志勤、盖寓等人,才会联起手来,拥身为云州沙陀兵马副使的李克用当首领,杀段起事。 他们的盘算,外人看来并不稀奇。无非就是一旦失败,可以让李克用顶缸罢了,毕竟他们家在沙陀颇有势力,老爹李国昌为朝廷立下过大功,目前还是振武军节度使,朝廷应该会以安抚为主,他们便可以跟着讨价还价,捞取好处。 可谁成想,这帮老流氓失算了。李克用这人虽然年轻,但真的很果断,也很有想法,说干就干,一点不拖泥带水。而朝廷的反应也令人意外地强烈,父子并据二镇,让任何一个有识之士都难以容忍,于是双方就发展到了兵戎相见,武力决胜的地步了。 说实话,这胜算并不是很高。河东、义武、义成、忠武、河阳、昭义,这已经是六镇兵马了,担纲进攻主力,大同军内部还被整肃过一轮,剔除了不少忠于朝廷的人马,再加上新募的蕃兵,总兵力不过两万余。另外,侧翼战场上还有幽州镇、天德军以及契芯、赫连等蕃部兵马,听说如今沙陀三部也不是很稳,除了李友金的沙陀部暗地里倾向于李氏父子外,萨葛部、安庆部都投向了朝廷一方,形势可谓非常危急。 如今的大同军,可以胜很多次,但不能败一次。一败,就是万劫不复,必然树倒猢狲散的结局。如果没有奇遇的话,基本很难翻身了,即便李友金对他们家比较信服,一直相信只有武勇过人的李克用可以振兴沙陀三部,但也不能逆着大势来是不是?你看,李友金明面上不也接受了朝廷的诏书,表示要出兵剿灭李氏父子么?沙陀部,或者叫朱邪部,并不能因为名字如此就一条道跟着你们朱邪家走到黑。大家都要生存,没有胜算的事情,为什么做? 李尽忠也是沙陀部出身,按辈分算还可以称李克用的族叔,他相当明白这里面的暗流涌动。所以,当李克用让他跪着,并明言“军中没有叔侄,只有上下”时,他虽然觉得很窝囊,但依然跪着一动不动。遮虏军城被人抢占了,对大局的影响不小,况且他还在城下折损了兵马,要是不受责罚,那可真说不过去了。 “李将军,军使(大同军使)不过是一时气愤,不碍事的。你也是元从老人了,这次的事,不要说话,凡事顺着军使即可。遮虏军城不好打,这谁都知道,你也没多大过错。薛志勤在中陵水丢了那么多人马,以至朔州动摇,军使鞭打责骂一通,不也过去了?而今,正是该精诚团结的时候啊……”说到这里,程怀信也有些唏嘘了。谁能想到,天德军好死不死居然蹿到了这里,把这个要害地方给占了,弄得他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贼尴尬。 李尽忠与程怀信不是一个系统的,往日交情一般。此时听他安慰自己,顿生知己之感,叹道:“此事过后,当与程兄多多来往。”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程怀信摆了摆手,道:“眼前这坎过不去,万事皆休矣。” 李尽忠也无话可说。南下岚、石二州,草城川确实是最好的通道,但遮虏军城是它的重要威胁。若是不堪战的人占去便也罢了,但天德军在中陵水干脆利落地打败了薛志勤三千多人马,显然是有战斗力的。若放任不管,径自带着主力南下,那么如果天德军出城断了运输线,大同军就只能依赖自身携带的物资,用一点少一点,回旋空间大大减少。如果留下重兵看守,那么南下的兵力就不足,打胜仗的把握大大降低。 所以,症结就在遮虏军城里那五六千人。他们不是明末那种全部窝在城里,满清靠几百人乃至几十人就能看住的无能之辈。事实上他们是有很强的野战能力的,别看这会龟缩,但那是兵力少,如果你主力走了再试试?留个几百人看守,不消半个时辰就得被他们给吃了。 李尽忠、程怀信当然不知道明末那些烂事,不过这个道理还是明白的。除非把天德军骗出来,一战击破其主力,把他们打胆寒了,甚至直接占了遮虏平,这才能放心大胆地南下,否则就得冒险,极其考验大同军的战斗力以及将领抓战机的能力,总之难。 “走伏戎城如何?”李尽忠问道。 “一样难。那也是座坚城,兵力不详,不比遮虏平好打。” “那没什么好说的了。”李尽忠道:“一会我就向军使请命,戴罪立功,拼了老命也要打下遮虏平,去掉这个大患。” “拼什么命?”帐外走进了一位英气勃发的青年将领,身后还跟着四五个大将,这会都用或同情、或厌恶、或鄙视、或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李尽忠。 “军使……”李尽忠尴尬地跪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 “遮虏平虽不是什么大城、坚城,但打起来可没那么容易。就是把眼下这一万多人马都带过去,若是没内应,全打光了,也啃不下。” “军使,我岂能把兵马全部带走,我绝无异心——” “行了!”李克用烦躁地挥手打断了李尽忠的话,道:“带你本部兵马,把城外寨子扒了。两天时间,若不成,提头来见。” “但请军使放心,城外寨子,末将定不让其污了贵人眼睛。”李尽忠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信誓旦旦地说道。 “滚吧!”李克用骂了一声,见李尽忠大踏步出了营帐,这才转头对程怀信说道:“除了遮虏平之外,草城川附近可还有官军?” “应该没有了。” “应该?”李克用逼视着程怀信,寒声道:“军机要事,岂能用‘应该’二字来搪塞?立刻广布侦骑,给我查清楚。” “遵命!”一头雾水的程怀信也走了出去。他实在不能理解,今天怎么又招惹了这个小祖宗,可能是计划破产,心情不爽吧。 打发走程怀信后,李克用看了看跟在自己身边的几人。盖寓、康君立、薛志勤、李存璋,这都是可以信重的老人,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李克用的面上才会流露出些许焦急、忧虑甚至是惊惶。 遮虏军城被天德军占了,委实出乎他的预料。之前他早听闻天德军要来,以往与云州那边的契芯、赫连两部一样,虚应故事罢了。结果没想到人家来真的,首先平了振武军两州六县三城,让当地人熄了呼应云州这边的念头,这本身就是一大成功了,虽然对李克用父子而言并不致命。 不过随后的向朔州进兵,就有点让他们始料不及了。都是当兵吃粮的,你他娘的这么积极作甚?听说他们还没有稳定的后勤,那就更不可思议了,可以说完全打乱了大同叛军的部署。彼时他们正分兵代州和蔚州,实在抽不回兵力,薛志勤急着解除这一路的威胁,主动出击,结果招致大败,使得形势愈发不利。 说实话,在那个时候,李国昌父子是相当忧虑的,担心朔州直接被天德军拿下,动摇大同军的根基。总算薛志勤没废物到极点,败退回来后还保住了朔州城,使得大量军资粮草没被天德军夺去。不然的话,得了数月军需的天德军可就盘踞当地不走了,直接威胁大同军的侧背,或南下代州,或北上云州,都没有问题。 也正因为此,大同军在稳定蔚州局势后,又火速回援,除李国昌率一部前往代州抵御行营主力外,李克用亲自率领万余兵马进入朔州,试图歼灭天德军。只不过他们在蔚州还是浪费了太多时间,抵达朔州时,天德军早已南下,并与代北行营取得了联系,获得了稳定的物资补给,再也不是之前那般窘迫的状态了。 现在事情就比较难办了!一万多人马,野战可以,但攻坚战,他真没把握打下遮虏军。历史上李克用是以此为基地,然后在水草丰美的草城川一带收集粮草物资,再起兵南下,攻打岚、石二州。这会没了这个基地,如之奈何? “军使,进攻岚、石二州的战略不可变。但以何处为落脚点,还可以重新计议。”见李克用有些愁眉不展,作为狗头军师的盖寓也不得不出言宽解:“末将以为,不如东去楼烦岭,占了守御空虚的楼烦关,然后再想他法。” “楼烦岭……”李克用仔细回忆了下这个地方以及周围的交通路线,问道:“楼烦岭以南70里有伏戎城,城内有固军,如何破之?” “并不一定要击破固军。”盖寓答道:“山间多有小路,人、马皆可走,就是无法通方轨大车。只要多费些精力,总有办法绕过。说不定,还能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那一路,我军从未去过,当地防备松懈是很正常的,而且也多有资粮,利于我军持久。” 李克用轻轻点了点头,道:“还是先试下遮虏军这边。李尽忠攻城外寨子,如果城内出兵救援,本将就一股端了他们。如果见死不救,那也没办法了……” “理应如此。”盖寓答道。 第二十八章 见死不救 “杀!”呼啸的北风中,大群身着黑色衣甲的士兵排成阵列,快速冲了上去。 “放箭!”寨子外的士兵依次来了一波齐射,然后趁着敌军短暂的混乱,分批撤回了寨子内,将营门紧闭。 很显然,交战的是天德军和大同军,而战场则是城外与遮虏军城相呼应的那个军寨。 进攻一方是原云州沙陀兵马使李尽忠的本部人马,临时加强了部分新募的北边五部众,人数在三千上下。他们的装备并不好,衣甲型制杂乱,武器制式也不一,但士气高昂,狰狞凶悍,厮杀起来很有章法,算得上一股劲敌。 守军的李仁军部有千人左右,核心是原振武军中城的那几百军士。不过之前的中陵水之战,他们损失不轻,后来补充了一些辅兵和降兵,恢复了部分元气,但到底无法与以前相比。再加上人数上的劣势,他们也就只能依托军寨和地势,拼死抵抗了。 进攻方以小组队形快速前进,矛手、弓箭手、刀盾手各司其职,各小组交替掩护,充分利用了地形和射击死角,且行进的速度还相当不慢。防守方也有应对方法,他们利用营内高处的哨塔、寨墙,居高临下寻找射击机会,而大群刀盾手、矛手则聚集在营门附近,防备敌人强行冲击——因为地势的关系,重型攻城器械无法运上来,兵力也无法大规模展开,只要守住营门这个最薄弱的地方,也就差不多了。 这个时候不得不提一下。自古以来冷兵器作战,都不是影视剧或小说里那种将领大喊一声“给我杀”,然后所有人一窝蜂乱糟糟地冲上去那种瞎鸡儿打的模式。事实上他们是有章法的,即便是农民军,只要有些年头的,短兵相接时也不会乱打乱杀。大规模会战有大阵,小规模战斗有小组配合,没有这些,除非你是人形高达,不然铁定失败。 眼前的大同军就很讲配合,虽然被地形限制,无法大规模展开兵力,但他们依然以十个人一小组的模式进行战斗,小组与小组之间也有呼应,更有指挥官通过鼓角旌旗进行更高层面的指挥,足见其平日里的训练水平。 地形崎岖,道路艰难,影响射界的树林也早早被清理干净,因此进攻的大同军付出了很大的伤亡。箭矢是他们最大的杀手,尤其是在进入弓箭杀伤力较强的范围后,即便有着大盾防护,依然产生了不小的损失。 不过这些人也是凶悍。恶劣的生活环境锻炼了他们的意志,养成了顽强、蛮横、轻生死的习性,因此在退无可退的情况下,也只有激发心中凶性,拼命上前了。一路上他们丢下了大量的尸体,然后凭着一股子蛮劲,竟然硬生生冲到了营门附近——好吧,或许不完全是尸体,但躺在地上呻吟的伤兵很显然已经退出了战斗。 这里的箭矢更加猛烈。天德军的士兵们几乎挤满了寨墙和哨塔,抓住一切机会消灭敌人,试图让他们知难而退。敌人也开始了反击,大量士兵取下长弓,往寨墙上还击。你别说,虽然是仰射,但他们的准头相当不错,时不时射落一名天德军士兵,双方的这次交战,几乎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 李仁军烦躁地在大营内走来走去。已经一个多时辰了,如果顺利的话,使者多半已经抵达了遮虏军城下。就是不知道郝都将会不会派援兵过来了,李仁军对此不是很确定,甚至有些悲观。他不是郝振威的人,而是半路被裹挟来的振武军将官,天德军有什么理由救他?再者,如今这个时候,李克用大军虎视在侧,郝振威怕也没那个胆子带兵出城。一个不好,很有可能招致大败,连累着遮虏军城也丢了。此刻李仁军之所以派使者过去求援,其实也就是尽尽人事罢了,希望真的不大。 再顶一天,再顶一天就跑!这是李仁军暗中与心腹们制定的计划。他们是外人,不是郝振威的嫡系,人家当然不会心疼你。说实话,能顶两天,杀伤大量敌军,就已经对得起一路上的情分了。自己堂堂振武军中城十将,虽不屑于投靠乱臣贼子,可也不是来给你郝振威当替死鬼、垫脚石的,从今往后,山高水长,后会无期。 军寨内外的战斗愈发激烈了,但李仁军却更加气定神闲。也没什么好指挥的了,守城战,底下几个老弟兄熟练得很,有他们在,自不会犯什么低级错误。打吧,让那些胡人也知晓下咱们北地男儿的厉害。之前的洪谷之战,忠武、河东损兵折将,没得让人看轻了。我李仁军虽然只有千余兵马,但也不能让大同叛军给小觑了。既然打上了门来,非得让你崩掉两三颗牙齿才作数。 ****** “副将,你走来走去老半天了,累不累啊?按说咱们也经历过不少厮杀了,以前也没见你这么慌啊。”遮虏军城内,卢怀忠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己的顶头上司,说道。 自从大同叛军猛攻城外军寨的消息传来后,邵树德就这么一副躁动不安的模样,让卢怀忠等一干老人甚是无语。 “老卢可是小觑我了,这有什么可慌的?”邵树德踢了一脚卢怀忠粗壮的大腿,笑骂道:“难得有这种一两万人规模的大战,多稀罕啊。老子从军这么些年了,可也是第一次遇到这场面。可惜无法一窥战场全貌,有些遗憾!” “没啥可遗憾的。”卢怀忠缩了缩腿,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继续躺着道:“李仁军又不是三岁小儿,手底下也有上千兵马。那寨子前些日子我看了,大木扎成,非常坚固,外面还覆了一层土,浇上水,冻得严严实实。李克用的大同兵虽勇,一时半会也啃不下来。再说咱们这城,战前修缮得七七八八了,也挺坚固的。就是这北风太大,太冷,再这么下去,人还没战死,怕是要冻死了。” “就你怪话多!”邵树德白了卢怀忠一眼,停下脚步,找了捆茅草坐下,说道:“昨日我看兵书,云‘凡守者,进不郭围,退不亭障以御战,非善者也。’又云,‘豪杰雄俊,坚甲利兵,劲弩强矢,尽在郭中,乃收窖廪,毁拆而入保,令客气十百倍,而主之气不半焉。敌攻者,伤之甚也。’你们觉得,有没有道理?” “听得半懂不懂。”众人听了面面相觑,不知所云。 “早让你们有空多学点文化,你们就不听。”邵树德摇头失笑,道:“我简单点说吧,意思是守城的一方,出城作战时必须在城外边缘地带设防迎敌,撤退时要固守城郊亭障一类的险要据点。守城时,如果把所有精锐人马、器械全集中到城内,对外坚壁清野,让民众通通入城,这种消极防御的打法,会削弱己方士气,让进攻方气焰嚣张,一旦遭敌进攻,伤亡将会很大。” “说得有些道理。”坐在最里面的李延龄说道:“打了半辈子仗了,我以前一直在想,守城最忌死守,一旦外无援兵,内无粮草,还全都龟缩到城内,放任别人把你围起来,怎么死都不知道。副将这番话说得文绉绉的,大概意思老李还是听明白了,确实这样,没错。呃,不过呢,还要分情况看……” “所有人都缩回来确实不妥。”一直沉默寡言的钱守素也说话来,他凭借自己的经验琢磨了一下,道:“外边没有据点,敌军薄弱的后方可以不设防或少设防,节省出来很多兵力和精力。也不用担心晚上突然被人袭营,可以睡个好觉,白天也更有力气攻城。” “我倒记起乾符元年一桩旧事。回鹘攻天德军城,众至万人,气势汹汹。结果在晚间,被城外永清栅守军突袭,军大乱,城内主力趁势出击,大破回鹘蛮子。那一仗,带兵出城作战的便是郝都将吧?这招他很熟。”任遇吉也说道。 “在城外有个坚固据点,守不下去的时候,突围也有人接应。” “城外寨子若是选个好位置,从山上往下抛石头,怕是也让围城兵马吃不消。” “何须抛石头?围城敌军注意力全在前边,后边时不时派小股精兵敲锣打鼓,放火射冷箭啥的,我自己想想都觉得头大。那叫什么来着?嗨,我读书少,一时想不起来……” “如芒在背!” “对!对!就是这个!如芒在背。他有多少战兵?又要围城,还要防备后营,累不死他!按我说啊,这城外的军寨,换成一支能打的游骑也能起到效果。” “效果更好!骑兵能打能跑,贴着你,恶心死你,看你不行了,抽冷子给你来一下,还能袭扰粮道。这时候你是继续围城呢,还是干脆撤军算逑!” 几个人起了头,谈了一些看法。其他人在邵树德的示意下,也加入了讨论。你别说,大伙没读过书,但打过的仗不少,见识还是有的。但这种见识,或者说是经验,还需要不断整理、推敲、精炼,发挥所有人的智慧,令其升华,让大家不仅知道要这样做,还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才是正确的提高方式。 “很好!”见大家讨论得差不多了,邵树德以拳击掌,笑道:“看来大家也不都是吃干饭的。这种方式挺好的,理越辩越明嘛,今后要多举行。今晚大伙的讨论,我会抽时间全部写下来,以后咱们再温习温习,加深印象。另外,今日大同军猛攻城外军寨的目的,你们也清楚了吧?不管接下来是走是留,先打了这个寨子总没错的。就是不知道,郝都将是听之任之呢,还是见死不救。易地而处,我也觉得很难啊。李克用好大的名头,这个决心可不好下!” 第二十九章 替死鬼 郝振威最终还是没有出城救援。 李尽忠玩命攻打军寨,初八那日攻了一整天,死伤枕籍。许是急了,夜间还命人挑灯夜战,继续攻打,完全不顾士卒们已经非常疲劳。 初九白天的攻势依旧猛烈。李克用只给了两天时间,李尽忠压力非常大,亲临第一线指挥。天德军的士卒们利用寨子拼死抵抗,双方都豁出了性命,争夺最激烈的营门前堆满了尸体,积雪都被染红了。 到了下午,李尽忠投入了自己的亲兵。他已经没有继续挥霍时间的余裕了,寨子里这伙来自振武军的厮杀汉确实硬扎,敢打敢拼,让他有些惊讶,比河东镇的那帮孬货们强了不少。不过他也理解,边军嘛,从西到东,朔方军、天德军、夏绥军、振武军、大同军、幽州军,常年镇守边境,穷是穷了点,但战斗力是一点不打折扣的。大同军固然能打,常年与北边五部、党项回鹘交手的振武军就不强了吗? 接下来的战斗依然激烈无比。李尽忠的亲兵一共两百多人,是他积攒多年的老本钱,平日里同吃同住,待遇极好,相应的士气和战斗力也很高。这些人,如果运气好的话,能够活过连场大战,再有一定机遇,未必就不能成为领兵将领,可以说死一个都很心疼。但这会也没办法了,吃人家的饭,就得为人家卖命,前面哪怕是刀山火海,也得硬着头皮上。 惨烈的厮杀持续到入夜时分,亲兵都伤亡了五十来人,但军寨依然没有攻下。焦躁的李尽忠甚至还斩杀了一股败兵,以发泄心中的愤怒。说实话,这些退下来的败兵已经很够意思了,五百人上去,直接战死了九十多,还有差不多同样数量的人躺在地上哀嚎,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仗打到这种程度,你真不能怪他们不用命,要怪只能怪双方都杀红眼了吧。 斩杀了败兵中十多名低级军官后,李尽忠又派上了一股人马上前,持续给守军施加压力。而他的主力则徐徐退下,吃饭休整,养精蓄锐,等待入夜后的雷霆一击。他已经没有任何退路,李克用虽然没有派人来催,但他很清楚自己这位主帅的性格:冷酷无情。 今夜的天气不算很好,厚重的阴云阻挡住了大部分月光。远处遮虏军城上灯火通明,没有丝毫出动大军阻挠的迹象。呸,懦夫!李尽忠既不屑又焦急地看着当缩头乌龟的天德军主力,心中暗叹李克用的盘算怕是要落空了。人家摆明了把城外的寨子当弃子,跟你耗上了。你主力一走,人家多半就要冲出来,把你留守的兵马杀个天翻地覆,顺便封了草城川这条线路,让你在没有补给的情况下南下,战略回旋余地大大缩减。 这事,不好办啊! 晚饭结束后继续大战,战至子时,李尽忠目眦欲裂,兜盔都摘了扔在地上,但营寨居然还没攻下。正当他打算亲自带数百人上阵时,营寨内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有变。李尽忠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派亲兵上前打探后,皆言寨中守军大呼“李十将跑了”! 这尼玛,是天上掉馅饼了?李尽忠猛地推开身边随从,趋近一看,却见原本人影绰绰的营门前一片混乱。向外射的箭稀稀拉拉,森冷的长矛也有些东倒西歪,不是出了问题还能怎的?不用他下令,底下已经有军官带人发动猛攻了,他们拿着大斧猛砍营门,营内已经没有箭矢或长矛来阻止他们,攻破营寨差不多也就小半个时辰内的事情——不,现在可以遣人报捷了,两天时间所剩无几,军使的耐心多半已经耗尽。 李克用是在巡视途中接到消息的。他此时还没睡,正带着亲兵们巡视大营,防备天德军趁夜突袭。引诱天德军出城交战的计划是失败了,这让他很是郁闷。听说他们统兵的是个叫郝振威的衙前都知兵马使,也是怂得可以。既然打定了主意不救,坐视城外袍泽孤军奋战,那么立个寨子又是何意呢?根本没价值! 但不管怎样,李克用没想过攻城,郝振威也没想过出城援救,双方这仗打得真是一言难尽。事已至此,李尽忠攻没攻下寨子都是次要的了,大同军这一万多人马的何去何从才是关键,该做个决断了。 ****** 城外连续两日的厮杀当然瞒不住遮虏平的天德军主力。军中流言四起,一会说要出城作战了,一会说要突围了,一会说南边有援军过来,惹得郝振威大怒,连斩十数人,这才堪堪止住谣言。晚唐军队就这点不好,战斗力够强了,但骄兵悍将太多,说怪话的也多,不三令五申完全没有效果。 整肃完军纪后,天德军仍龟缩在城中不动。邵树德对此其实也有些腹诽,寨子的存在本来就是与军城呼应的,寨子内的偏师受到攻击,城内主力当出动救援。反过来一样,敌军攻城,城外偏师也应竭尽全力骚扰,因为你们在外,更方便、更灵活,两者本来就应成掎角之势,互相依托。但郝振威在城外放的兵太少了,起码要放个1500-2000人,敌军重兵围攻时也按兵不动,结果只是徒伤士气,还不如不分兵呢。 观察、学习了这么些时日,邵树德自觉有些心得,经常把自己代入都头郝振威的位置,估算军资粮草消耗,了解各部士气,观察敌人布置,然后将自己的想法与郝振威的举措印证,看看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老卢就嘲笑他,厮杀汉的命,操着都头的心,对此邵树德也只能苦笑。这个世道,个人再武勇,又能济得什么事?一人敌的本事不可取,万人敌的学问才是该好好钻研的。 当然这不是说“一人敌”没用,事实上很有用。至少邵树德如今在遮虏平就挺有名的,因为他出神入化的箭术。有这种名气,隐形的好处是巨大的,比如关键时刻别人愿意听你的,愿意跟你混。但说到底,这仍然是一种低层次的影响力,比起当统兵大将,带着几千乃至几万兵马作战,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至少人家死的可能性比你低多了。 李仁军如今不就当了郝振威的替死鬼么?原因是什么?一个十将,一个都头,前者服从后者指挥调度,这就是区别。 十二月初十,天空再次降下大雪。邵树德在营中按册点完名后,便让士兵们解散,各自回去保养器械。这个鬼天气,简直冷到骨髓里,也不知道李克用那厮在外面怎么忍受得了的。北风呼啸,大雪漫天,再有个几日,军士们怕是都要造反了。 邵树德踩着积雪在营区外转悠了一圈,看看各个关键哨位是否有人偷懒。他是爱惜士卒不假,但也绝对不能容忍手下人偷奸耍滑,因为这是拿自己和兄弟们的性命开玩笑。西城的老弟兄知道他在这方面非常严格,不敢犯事,但最近部队里不是来了很多新人么,这些人是个什么样的禀性,邵树德还需要再观察观察。之前确实有人晚上值哨时打盹,被邵树德发现后直接一顿鞭子猛抽,方才让这伙兵油子长了点记性。巡视完一圈后,邵树德回到营区,却见监军院的判官宋乐又来了,于是连忙将他请到自己房中。 “邵副将可知城外寨子已破?”宋乐一来便抛出了劲爆的消息。 “不知。”邵树德有些惊讶地答道:“这两日监军使并未上城,郝都将也管束得严厉,军中的小道消息无法流传开来,甚是苦恼。” “就是昨夜的事。”宋乐用确定无疑的语气说道:“李仁军部孤军坚守两天,见城内无援救之意,便自行溃围而出,如今已是踪迹渺渺,不知所终。” “上头是个什么意思?”邵树德压低了声音,问道。 “据宋某打探得来的消息所知,郝都将下令勿得理会叛军的挑衅,闭门自守,以待转机。”宋乐瞄了瞄屋内,见无人偷听,于是悄声说道:“这是打定主意不动了,近期当无大战,邵副将是否有些失望?” “你当我是那种闻战则喜的人吗?”邵树德笑了笑,道:“按理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咱们是朝廷经制之军,自然要为朝廷效力。但叛军凶顽,人多势众,一场大战下来,有几人能全须全尾回来?而且这种仗,打得顶没意思了。别看如今李国昌父子千夫所指,说不定哪天朝廷一道旨意下来,赦免了父子二人的罪过,他们就又成了朝廷官将了。叛军也不再是叛军,而是正儿八经的大唐边军,国之柱石。可笑吗?几次战斗中阵亡的袍泽算什么?被李国昌父子祸害的岚、石、忻、代诸州百姓又算什么?” “你倒是什么话都敢说啊。”宋乐看了看邵树德,突地笑了:“有时候我都觉得你眼里没有朝廷,没有纲纪,似乎与周围人都格格不入。” “我素来以诚待人。宋判官对邵某推心置腹,我又岂能不投桃报李。李国昌父子的所作所为,在这个世道其实并不稀奇,军阀嘛,正常,就是苦了河东百姓了。”邵树德说道:“我愿为河东百姓诛杀此獠,我也想扬名立万,加官进爵,但我更不想在这种毫无意义的战争中稀里糊涂丢了性命。古人云春秋无义战,而今又有多少区别?这种烂仗,对我最大的意义大概便是可以多学到很多战阵学问吧。” “春秋无义战这句话说得好!”宋乐抚掌而笑,道:“李国昌父子,鹰视狼顾之辈。代北行营那帮人,也不全是忠纯之臣,这世道。对了,邵副将认为李克用还会从草城川这条线南下不?” “多半不会了。”想了想后,邵树德也不是很确定,因此用略带疑问的口气说道:“咱们天德军还是能打的,李克用敢从这里南下,咱们就敢侧翼袭扰,截断其后路。若是南下大胜而归还好说,郝都将多半继续当缩头乌龟,若是败退,那可就危险了,郝都将不会放过这种痛打落水狗的机会的。所以,我判断李克用会移师向东,走其他路线。听丘使君说,原遮虏军使苏弘珍已至伏戎城,此番怕是又要当替死鬼。” 第三十章 微操大师崔季康 李克用的大军最终还是挥师向东了。 一开始郝振威害怕有诈,便派游奕使田星带着骑兵外出侦察。时逢大雪漫天,士兵们怨声载道,不得已之下,郝振威从库里拨出部分财物赏赐下去,马队这才出动,缀着叛军离去的方向搜索前进。 随后,他又派了一队人出城到军寨内查看。却见叛军走得匆忙,营内到处是破损的军械、散落的旗帜以及密密麻麻插在地上的箭矢。他们甚至连尸体都没来得及收殓,雪地里冻得硬邦邦的,无分敌我。 天德军还派人往南联络岚、石二州,试图打通与那边的联系。遮虏平说到底是一座孤城,给养还得靠南方输送,早早联络,早早安心。 因为监军护军的天然局限,邵树德这几天一直没有出城的机会。他只抽空去了一下孙霸的营区,见面后两人都很感慨,直叹这李仁军的运气也太差了。李克用明明已经不打算攻遮虏军城了,却还硬是狠心拔掉了这颗钉子,你能怎么办?对于郝振威的手段,他们这些外系将领同样感到不满,西城兵、丰州兵、中城兵,在北城将领眼里就不是人了么?随意牺牲,简直让人心寒! 十二月十三,天气依然没有好转,本来还大股出动的马队也收了回来,只有零星的斥候及信使仍在外面游荡。这样的寒冬腊月,真的不太适合人类活动,不知道大同军怎么那么能扛,还在外面打生打死,难道北边五部众的胡人天然不怕冷吗——根据最新消息,大同军已转趋东路,借着漫天风雪掩护,奇袭攻下了伏戎城,守将苏弘珍被叛军追着屁股杀了十里路,仅以身免。 不得不说,这厮确实废物到极点了。之前任遮虏军使时就丧师丢城,回去后本应问斩,好在有人帮着说项,于是带着在太原府新募的千余军士西来,进了伏戎城,担任城使。伏戎城内本有固军两千人,加上苏弘珍带来的一千新兵,好好防守的话,未必就会败。 但偏偏这个苏弘珍就败了。他对叛军的动向两眼一抹黑,连人家偷偷东进,占了守御空虚的楼烦关都不知晓。随后更是被人趁着漫天风雪爬上城头,打开了伏戎城的大门,招致惨败。如此玩忽职守,这次想活也难了。 大同军拿下了楼烦关和伏戎城,便与宁武县、朔州城连成了一片,后路无忧,如今进可攻退可守,局面大为改观。代北行营闻讯大惊,只能出兵救援了。静乐县与楼烦监牧城皆是要地,不容有失,于是派昭义军节度使李钧率本道兵五千出乾烛谷救援,崔季康自督河东精兵万人趋后,作为后备。 战场兜兜转转,如今俨然已经转移到了东面,似乎没天德军什么事了。不过别急,崔季康眼没瞎,也没那么健忘,他已经派人前往遮虏军和岢岚军,令两路齐出,夹击大同叛军,务必将其消灭在河东的崇山峻岭之中。 上述消息是邵树德从监军那里听来的。如今他很得丘维道的信重,说是心腹并不为过,战后还建天德军西城的可能性越来越低了。丘维道现在每遇大事,都会把他和宋乐二人叫过来,一起商议。至于关开闰这等元从老人,基本上只有私事的时候才会找他们,不能说不信任,但至少比不上邵树德。 此番崔季康要求天德军、岢岚军出兵,就丘维道的本心来说是不太愿意的。他确实对朝廷忠心,也不太看得惯武夫们自私自利的本性,但说到底,人是趋利避害的生物,他还没忠心到可以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是的,在他看来,天德军、岢岚军加起来万余人,冒着风雪出兵,翻山越岭,风险极大,指不定就全军覆没了。 不过或许我们的丘大监军不用太过纠结了,因为就在今天早上,听闻要全军出动的天德军各部闹腾了起来。包括来自北城的牙军各营,都有人鼓噪闹事,一会要冬衣,一会要赏赐,搞得乌烟瘴气,不可开交。 丘维道从郝振威那里回来的路上就遇到了闹哄哄的士兵,虽然还没有做出什么事情来,但生乱的苗头已现,让丘某十分惊慌。甫一返回监军院,就找来邵树德,下令封闭院门,所有士卒全副武装,严防死守。 护军总共两百来人,多多少少受了外面气氛的影响,有点躁动。不过邵树德这些日子以来的工作不是白做的,士卒的思想动态掌握到位,对他们还算不错,至少肉比别人多吃了几回,监军院的普通伙食也还可以,稍微训斥一番后就压下了。随后,整顿完毕的护军五队穿戴整齐,战力最强的前、后两队百人集中居于监军院两侧营房,其余三队防卫各处,把小小的监军院守得严严实实。 唐末的军队就这样,赏赐是士兵最大的原动力。在很多穷困的藩镇,军饷约等于赏赐,赏赐越多,意味着你今年的军饷越多。在这般天寒地冻的情况下,还要他们出动去主动进攻别人,没有赏赐是断断不能的。问题是都头郝振威现在已经无钱可赏了,这才是行营命令下达后,全军骚动的主要原因。 这事,短时间内怕是没法解决了! “使君,都头既已派人向晋阳讨赏,大事应当无碍了。这风雪天气,冬衣不足,士卒们有怨言也正常。崔大帅已率河东、昭义两镇兵马赶往静乐,只要不浪战,李克用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看着愁眉不展的丘维道,邵树德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事实上他对崔季康的远距离遥控指挥也是有些看法的。作为方面大帅,你的本职工作就是做战略方面的部署,给某几个方向的统兵大将布置任务,然后让其自己发挥。这可不是现代,还有电台可以随时更新命令,只能派信使人肉传递消息,不但效率低,还有泄密的风险。代北行营之前的部署,是朝廷定下的方针,曹大帅到任后也只做了微调,按说战略上是没什么问题的,只要好好打,怎么输? 曹大帅是武人,很清楚代北行营辖下七八万兵马的优劣所在。优势是兵多、粮足,各部真实战斗力都不俗,毕竟各藩镇的常备军嘛,差不了的。而劣势也很明显,即内部成分复杂,狗屁倒灶的事情太多,数万客军战斗欲望不强,有划水应付差事的嫌疑,还动不动就闹事劫掠。仔细分析下来,曹大帅做出了东西两路骚扰、牵制,忻、代二州严防死守,自己带靠谱的精兵——不用多,一两万人足矣——查漏补缺的战略,从大方向上来说是没有问题的。若不是洪谷之战被人设伏击败,靠这么多兵马,慢慢推进,压也把李国昌父子压死了。 崔季康文人一个,不懂军事不要紧,完全可以萧规曹随嘛。幽州镇被朝廷三番两次催促,马上又要出动大军进攻蔚州了,沙陀三部现在也被威逼得没办法,和李家划清了界线,要征调沙陀部落兵协助朝廷剿灭李氏父子。北边五部众那里,虽然名义上臣服朝廷,但到底山高皇帝远,不是很听话。但不要紧,朝廷使者也已经快马加鞭,打算给他们点封号,随便再打赏点财货,保不齐也能说动他们出兵,届时李氏父子就被四面合围,不死何待? 其实天德军的强势突入,截断草城川这条路,已经极大压缩了李氏父子的活动空间,对代北行营来说意义不小。即便现在李克用冒险出奇兵占领了伏戎城,只要守好静乐县、楼烦监牧城、古交城、乾烛谷、阳曲县这几个在一条线上的要点,李克用凭什么打到晋阳?他能幸运一次、两次,还能连续幸运五六次吗?这几个点,可都只有一条路,根本不好打,且绕过一个都不行。 现在崔季康这么一番微操,天德军、岢岚军要放弃坚固城池,动起来,那么就存在被敌人野战歼灭的可能。也幸好这个年代军队风气不行,开拔要赏钱,行军要赏钱,打仗要赏钱,动不动就哗变邀赏,这寒冬腊月的,郝振威还真不敢强行驱使军士们长途行军作战。就是不知道南边的岢岚军如何,估计也差不多吧,那个贾敬嗣的处境还不如郝振威呢,更没可能带兵出城,除非岚州方面帮忙发下赏赐。 所以,这两份命令其实就是废纸,郝振威明白,贾敬嗣明白,就崔季康这厮不明白,不过相信他很快也就明白了。 “将士们连番大战,确实较为疲惫。外头的大雪,眼看着下了也没个尽头,道路不通,粮饷断绝,倒也情有可原。唉,本使就是忧心国事啊,国昌父子,悖逆狂妄,何时才能平定呢?”听邵树德这么一宽解,丘维道便顺势说道。不过他也看了眼站在自己身前的这个武夫,郝振威手底下的人能闹事邀赏,邵某今后会不会也有样学样,来这么一遭呢?唔,关开闰是自己从长安带来的老人,知根知底,过两日召见一下他,说说话也是好的。 “这边没你什么事了,下去整顿军务吧。记住,士卒一定要约束好了。”丘维道摆了摆手,示意邵树德退下。 “末将遵命。” 第三十一章 意想不到的变局 乾符五年十二月十九,遮虏军城外,寨子又立了起来。 这次守寨子的还是外系部队。没错,就是西城兵和丰州兵,北城兵依然留在遮虏军城内。寨子的主将是孙霸,副手是从丰州来的一个姓牛的十将,邵树德没甚印象,看起来也不是很好说话的样子,于是便打消了结交的念头。 “都尉,李克用已打通朔州至静乐这条路,多半不会再来这边了。寨子,我看安稳得很。”踩在厚厚的积雪上,邵树德一边打量着四周的山形地势,一边说道。 “我还用你来安慰?”孙霸乜了一眼自己曾经的亲兵,气笑了:“左不过与叛军厮杀一番罢了,还怕了他们不成?” “都尉豪气,职部自愧不如。” “这话我爱听。不过——”孙霸叹了口气,道:“此战若平定李氏父子,丘维道多半是要调任大镇为监军的,届时可就很难见到你了。停,你也别多说,我知道。当初把你派过去的时候,也没想到你这么能干啊,摆平了监军的元从老人,还在郝振威面前露了把脸,如今是正儿八经的副将了,回西城没前途的。” “从丰州到振武军,再到朔州,这一路上我是想明白了。外头天高地广,埋没于丰州枯草之中,对你而言也不是什么好事。唯时局丧乱,战事众多,不定哪天就弃身于锋刃之端,你当心里有数。”孙霸拍了拍邵树德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我家业都在丰州,比不得你孑然一身,此战最大的期待,便是捞点财货回家享福了。” 邵树德明白孙霸说的是实话。他如今确实已经没法回西城了,手底下有两百个信重他的兄弟,丘监军对他也不错,回去后位置往哪里摆?置监军上司于何地?说不得,还是跟着丘某人走了。若是丘维道有幸调任大镇当监军,那么自己把这位爷伺候好了,说不定就能搏个外放的前程,担任一地镇遏兵马使。在这样的金光大道面前,矫情是没有意义的,邵树德扪心自问,他也不愿放弃这个大好前程。 “行了,来我这的时间也够长了。再晚些回去,丘维道怕是有想法,这寨子,破不了。今日你送来的那几十根长枪,我就收下了,确实用得上。多余的话我也不多说了,以后别忘了老兄弟就行。”孙霸这人还是挺洒脱的,当初送邵树德甲胄,今日又对他的离开毫不介怀,把话说开了,这般风姿确实让人赞叹。 回去的路上孤独而寂静。除了军士们踩踏积雪的脚步声外,便只剩下呼啸的北风。邵树德心有所感,这世间能帮自己,能关心自己的,终究只有寥寥数人罢了。自己的命运,还有那改变世道的理想,或许只能靠一刀一枪去争取。如今他就像那雪原上饥饿觅食的孤狼,又或者是怒海上挣扎求生的舟船,没人可以依靠,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如此而已。 ****** 遮虏军城内这两天的气氛稍稍有些松动,不再那么紧绷着了。军士们其实是很现实的,既然主官已经照顾到他们的情绪,没有强行驱使他们出城征战,那么也就没什么好闹的了,事情很快就平息了下去。当然这也幸亏没动家伙,一旦动刀动枪死伤了人命,事情可就没法善了了,必然要有人付出血的代价。天德军的骚动,说穿了不过是有点哗变的苗头罢了,毕竟没有成真,大伙可以睁眼闭眼,就当这事没发生过。 回到监军院后,邵树德照例巡视了一遍各个哨位,见丘维道去了将府尚未回归,便一步蹿到了左侧厢房,找宋乐聊天去了。 “宋判官,咱们这般精穷,你哪来那么多钱粮开支的事务要处理?”见宋乐不停地在那写写画画,邵树德就有些不解了。老板又不在,你假装认真工作给谁看呢? “若仅止于钱粮事务,那可真是做梦也要笑出来。”宋乐抬起头看了一眼,见邵树德身上还穿着铁甲,有些奇怪,问道:“刚从外面回来?” “今日开了城门,我趁着带人出去樵采的机会,顺道见了下孙十将,叙叙旧。” “孙十将出外镇守,其实也没多危险。”宋乐放下了手中毛笔,在水盆里洗了洗手之后,道:“李克用新得了伏戎城,如今正一门心思试图打通静乐、楼烦等地,窥视晋阳,他疯了才会回过头来重走草城川。” “南边岢岚军现在是个什么情形?” “尚无消息传回。” “正在岚州的观察使呢?也没说话?” “没有。”宋乐坐了下来,饶有兴致地看着邵树德。这些问题,不是一个纯粹武夫会问的,能这么问,就说明多多少少了解一点河东及代北行营的政治生态。副将层面就有如此见识,还不是世家子弟出身,难道是天授? “不出我的意料。”邵树德摇了摇头,说道:“行营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都这么久了,岢岚军那边仍未选出得力将领。贾敬嗣一读书人,哪管得了杀人不眨眼的武夫,真是荒唐。” “咳咳……”宋乐哭笑不得道:“你说话多少注意一点影响啊。李劭可是对贾敬嗣十分推崇,一直说他熟读兵书,御下有方来着,怎生被你说得如此不堪?” 邵树德也意识到自己说话有点随意了,于是连忙拜谢宋乐提醒。他确实有这个毛病,兴许是现代人残留记忆的影响吧,他在上下尊卑这种事情上,多多少少有些不以为然,没当回事,即便经历了这么些年依然难以完全改过来。 “邵副将可知我刚才在写的是什么东西?” “自是不知了。不过若是监军给弟兄们发下的赏赐就好了,我是武夫嘛,当然喜欢钱喽。” “呵呵,虽不中亦不远矣。”宋乐捡起放在桌案上的两页纸,晃了晃,道:“奉丘使君命,给河东观察使李劭回复的公函。那李劭确实神通广大,竟然说动了岚、石二州筹措了部分钱粮绢帛,要给咱们天德军赏赐呢。” “这——”邵树德有些吃惊:“就这么想让我们东行打仗?” “怕不是南行……”宋乐意味深长地说道。 “李劭和贾敬嗣控制不住岢岚军?那么岚、石二州的镇兵呢?亦掌控不住?”邵树德猛然醒悟过来。 他既有些惊讶,但仔细想想,似乎也不奇怪。李劭、贾敬嗣这两人,从晋阳空降而来,如何能压服得了当地的丘八?河东军的纪律,这几日他也有所耳闻了,那真不是一般地差,一般地乱!感觉最近这些年,朝廷派到河东的节度使都是废物,一个强盛富饶的天下三大名镇,被他们搞得乌烟瘴气,眼下还有李逆父子作乱,整个河东大地可谓群魔乱舞,局势纷乱。 “宋判官,此战若打得出色,丘使君是否能更进一步?”见其他人都没注意这边,邵树德压低了声音,问道。 宋乐瞥了一眼邵树德,又看了看屋里还在低声讨论、办公的同僚,这才转过头来,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道:“监军河东不太可能,大同、振武、夏绥还是有相当把握的,前提是咱们天德军不能出纰漏。” 与淮南、剑南一样,河东是掌握在朝廷手里的雄镇。州县众多,户口繁盛,经济发达,早些年一直是宰相遥领节度使。这样的地方,你要么朝中有大佬帮着说话,要么功劳奇大,让人无话可说,不然凭什么给你?与之相比,大同军、振武军、夏绥镇、昭义镇之类的次一等军镇监军使,倒还比较现实。 邵树德琢磨着,打完李氏父子,朝廷就要论功行赏,分果果。天德军一路行来,硬一点的功劳大概就是中陵水之战,大破叛军薛志勤部三千余人这场仗了。这没的说,监军第一时间报回去了,在代北一堆败报里面煞是显眼,郝振威、丘维道二人的名字也已经被上层留意,这就是先机。 除此之外,天德军其实还有一些模棱两可的功劳。为什么说模棱两可呢,因为这些功劳不是很扎实,有人帮你说话,帮你操作,那就是功劳,否则不是。比如“收复宁武县、遮虏军城”这种事,确实是事实,但宁武县后来很快丢了,遮虏军是一座空城,且早已被溃兵自行收复;再比如“收复振武军中城、东城”,人家振武军留守士兵也没明着说造反啊,这功劳真的有点虚,必须找人运作、包装,否则没啥卵用。 朝中有人好做官啊!虽说如今长安朝廷的气象早不如几十年前,但在自己可以直接控制或影响的藩镇内,换个监军或节度使,还是可以做到的。邵树德指望丘维道监军大镇,自己跟着也有个好的发展,这个思路其实并没有错。 宋乐跟随丘维道多年了,平日里也对自家主公的前途考虑了很多遍,故邵树德一问,他就给出了答案,显然是成竹在胸。而正当他再打算说些什么的时候,却见一位监军院的小吏风尘仆仆地从外间走了进来,见顶盔掼甲的邵树德先是一愣,不过他也不是什么外人,于是便小跑至宋乐身前,低声说道:“使君今日留在将府用膳,特遣小人回来告知,岚州急报,河东、昭义两镇兵马与叛军交战,大败。昭义军节度使李钧中流矢而亡,崔大帅收拾败兵退至楼烦监牧城,情势有些危急。” 大厅中此时静得连一根针落下来都能听见。宋乐、邵树德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刚刚两人还对局势信心满满,一度考虑起了战后论功行赏的事情呢,没想到现实很快就给他们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李克用,可真他妈能折腾啊! 第三十二章 正月 对于代北行营辖下的各支兵马来说,乾符六年的这个新年是相当难过的。 他们中大部分都不是本地人,因为战争的原因集聚在河东。这一年的冬天还是二十年来少有的严冬,别说来自河南的客军了,即便是河东本地人,也有些不适应。再加上后勤物资的短缺,军士们苦不堪言,怨气冲天。 之前的静乐县之败,死了节度使的昭义镇官兵,一路跑回太原府,劫掠晋阳、太原二县。当地百姓自发组织起来,杀昭义兵千余人,余众惊慌失措,夺城而逃,走小路返回上党。 在代州前线驻扎的河阳、忠武、义成等镇官兵也躁动不已。他们来自河南,从来没见识过代北严冬的威力,非战斗减员严重。若不是行营的各大大小小的官员三天两头过来,对面的李国昌父子又实在凶残的话,估计早坚持不下去了。有人说投降?拜托,河东本地兵马是有部分人想投降,但他们这些客军怎么投降?代州离老家隔着河东、昭义等镇,一旦降了,可就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唯一好点的可能就是驻扎在晋阳内外的军队了,土客兵马都有。离领导近嘛,钱多、事少,偶尔还能进城耍耍,岂不美哉?不过他们的好日子估计也到头了,年前静乐惨败的消息传来,人心惶惶。招讨使崔季康都没回晋阳过年,而是在楼烦监牧城、古交城一带督促防务。他现在已经吓破胆了,不敢再盲目野战,只敢派兵分守各处,摆出一番被动挨打的态势。代北行营的血条确实厚,大军野战,一败洪谷、二败静乐,居然还能维持得了局面。反观对面的李氏父子,连胜两仗,且都是数万人规模的大战,威望一时无两,结果还是不敢败哪怕一次。这就是硬实力的差距了,没办法。 太原那边的事情邵树德懒得管,事实上也没资格管。他所在意的,就是如何改善士兵们的待遇,过好这个年罢了。这不是什么贿赂士卒,而是实实在在的将心比心,千里远征几个月,还打了一场全军出击的野战,表现即便不算出色,也是中规中矩,合格的。 李延龄还是有点商业天赋的,他使出浑身解数,扯着监军的虎皮,成功地从友军那里弄来了一些肉食,付出的则是邵树德领到的赏赐。邵某人现在真的一文钱都没有了,穷得精光,不过却愈发得军心,而这似乎也是他希望看到的。 大年夜那天郝振威也发下了一些酒肉,各部都分到了点。酒肉都是从岚、石二州运来的,李克用大军走后,这条交通线又恢复了运行,天德军趁机补充了大量物资,其中当然就有年货。邵树德与众人同饮了半晚上,有了七八分醉意后便回房歇息去了。临睡前,他迷迷糊糊地想,若是大同军今夜来袭,天德军必然全军覆没。 幸好大同军没这么做,或许他们没法这么做吧。叛军也是人,也要休息,也想过年。刚打下静乐县,抢掠到了大批财物,士兵们想乐呵乐呵,一点都不过分。李克用再冷酷无情,也不得不顺应大头兵们的意见,给他们放几天假。不然的话,真以为大同军不会哗变么?没了兵,个人再武勇又有何用!李克用自是拎得清这个道理。 不管李克用那边如何,遮虏平的天德军只过自己的小日子。整个正月,他们都窝在这一片不动弹。代北行营曾经派人过来催过一次,令其收拾大军,往东北方出击,攻击朔州、宁武等地。天德军的老油条们很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借口是天寒地冻,连弓弦都拉不开,无法作战。使者也无奈,只能回去复命。 邵树德也是从监军院流传的小道消息中了解详情的。对此他很无语,同时也深切地感受到,代北北面行营招讨使的职位就是个火坑,谁坐上去谁落得个灰头土脸,随后威望大跌,号令不了诸镇兵马。 “这是李劭催促的公文。崔大帅的日子不好过啊,诸位一起议议吧,郝都将那边,本使也捉摸不透他的想法。他最近一个劲地整顿部伍,显是想将几次吞并的士卒捏合起来,但问起出兵讨伐李国昌父子,却顾左右而言他,哼!”监军院内,丘维道将一份公文放在几上,貌似疲惫地说道。 邵树德瞥了他一眼,没先说话。事实上他到现在也没摸清楚丘维道的态度,只觉他这人忠心是有的,但也贪生怕死,对于进攻大同叛军,一直抱有种很矛盾的态度。有时候表现出来,就是对郝振威保存实力之举很不满,但有时候又对不用打仗松一口气。 我们的大监军哎,竟然如此纠结矛盾! “主公,崔季康在楼烦,拥众万余,看似稳固,实则危若累卵。”作为丘维道的谋主,宋乐责无旁贷第一个说话:“楼烦、古交一线,皆太原军士,上党、河阳、忠武诸军何在?克用既得楼烦关、伏戎城、静乐县,野心当不会止于此。太原府精华之地,难道就不想碰一碰?乐有三策,主公不妨听听。” “说吧。”丘维道正了正身子,道。 “上策乃南下岚州,取得立足之地后,犒赏军士,然后再沿汾水谷地东进,抵达楼烦监牧城。” “此计颇有可观之处,说说其余两策。” “中策按兵不动,坐望局势,待朝廷新任招讨使抵达后再做计较。” 邵树德猛然看了宋乐一眼。朝廷要派新招讨使过来这事他倒没想过,不过其实也在情理之中。崔季康本就是文官,以河东宣慰使的身份临时代理代北行营招讨使,这是一次证明自己的大好机会,结果弄得大败亏输,可以说已经输掉了自己的前程。 崔某本来威望就低,现在一来,更是约束不住众将。楼烦一线还算好的,在其他战场,各部基本处于自己管自己的状态。他们面对大同叛军进攻时还勉强能协作一把,但进攻时基本不可能有配合,能不拉你后腿就不错了。如果有哪支部队立功心切,被大同叛军主力重点打击的话,其他人大概率不会救援,即便救援也动作迟缓,起不到“拉兄弟一把”的效果。 朝廷如果脑子清醒,都知道该换将了。己方的优势在于兵力雄厚,只要有一得力大将统一指挥各部,胜算其实是相当大的。目前朝廷看重的方面大帅人选是邠宁节度使李侃,副手则是陕虢观察使高浔。二人搭班子,前者担任河东节度使,后者则往昭义赴任,统率上党之师。二人目前应该已经接到了旨意,要启程赴任了,崔季康的河东节度使、北都留守、太原尹、代北北面行营招讨使之类的职务已经进入了倒计时,李、高二人一到就会被要求回京述职,下场不问可知。 “下策也一并说出来,本使听听看。” “下策为北上朔州,攻宁武、楼烦关,与赫连铎、契芯璋呼应,吸引叛军主力,减轻楼烦监牧城一带压力。” 好吧,下策果然是下策,这基本就是引火烧身嘛。而今的河东局势,刚刚处于诡异的静止状态。官军坚守不出,叛军野无所掠,粮饷不继,被迫退回朔州就食。结果你打算去捅他们一刀,这合适吗?简直他妈的是燃烧自己,照亮别人啊! 果然,丘维道只一听,便连连摇头。河东、昭义、忠武、义成、义武、河阳六镇兵马都干不挺李氏父子,凭他们天德军几千人,敢捋大同军的虎须,开玩笑呢?中策其实也不怎么高明,岚州的李劭原本挺好说话的,甚至暗示过他们南下防备岢岚军闹事,结果现在也不成了,显然受到了压力。丘维道刚收到的公文里就明说了,让他们相机攻打叛军,减轻崔大帅的压力。 不过这样一来,上策似乎也有点难度啊。该找什么理由南下岚州呢?遮虏平这个地方,说起来还是朔州地界,大同军的辖地。天德军好几千人屯驻于此,确实太扎眼了。而且日常所需粮秣都得从南方的岚、石二州转运而来,路途漫长,危险性不小,还不如直接南下就食呢。 只是,找什么理由呢?总不能说我们全军南下给你们拜年吧? “邵副将,宋判官之策,你属意哪个?”丘维道转过了头,问道。房间里除了宋乐与邵树德之外,便只有监军院的几位僚佐官员,关开闰现在已经进不了这种议事场合,可见邵树德地位的微妙变化。 “禀使君,末将以为按兵不动为上佳。”邵树德答道:“待晋阳局势明朗后,再做计较。” 第三十三章 平乱? 晋阳的局面纷纷乱,遮虏平这边毫无所觉。正月刚过,大同叛军来攻过一次,被天德军很麻利地击退。二月初五,郝振威在城外举行了一次规模宏大的会操,各部都参加了。会操中展现出来的精神状态还不错,军阵部署快捷,转换娴熟,士兵的个人武艺也可以,战斗力比起之前应该是恢复不少了。 前次收编的降兵、溃兵什么的,说真的都是老兵,技艺都不差的,也知道该怎么打仗。他们唯一需要解决的,就是思想问题。现在经过这么一段时间的整顿,差不多也慢慢归心了,天德军的整体战斗力在有序回升之中。 邵树德在会操上又出了一把风头,勇夺射术第一,手底下那两百余人的军阵也颇为严整,令丘维道大为开怀,回去后便赏赐众军士钱两缗、绢五匹,士气顿时爆棚。 之前商议的下一步行止,郝、丘二人很明显最终选择了中策,即按兵不动。岚州的李劭催促了几次,郝振威都按下不管。好在后来楼烦监牧城一带的局势有所好转,李克用大军似是缺粮,又退了回去。崔季康缓过一口气来,又连连催促晋阳那边征集后续兵马,增援楼烦、古交一线,先把这个口子给堵上再说。 崔大帅不找大伙麻烦,那自然是极好的。天德军在遮虏平也住习惯了,城池、营寨都修缮一新,固若金汤。南边岢岚军城一带又派了使者过来,贾敬嗣真的有些约束不住手底下的兵将,请求郝振威率部南下,帮他弹压士卒。 这事说起来可就奇了。请外军来镇压自己的部下,颇有点后世魏博节帅自掏腰包请外人来帮他除掉魏博牙兵的风采,从头到尾充斥着黑色幽默。郝振威倒是不介意把手伸进友军里面,但他还有分寸,知道岢岚军不比已经除名的遮虏军,未得上级命令,他是不好有什么行动的,故只能一味推脱了。 不过就在二月底的时候,一件事情的发生,彻底改变了天德军继续在遮虏军城躺平混日子的计划:岢岚军乱了! 其实唐末五代,底层军士哗变乃至叛变,乃寻常之事。以岢岚军为例,上次李克用大军攻来,即便李劭、贾敬嗣两人亲自督战,但依然有许多人响应叛军,为此不惜翻墙过去投靠,打算里应外合,将岢岚军城打下。这会天德军占着遮虏军城,威胁着大同军南下的后路,因此这些混蛋最近没受到太大的考验。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晋阳那边都闹过几次饷了,岢岚军不闹一次,似乎不太像话嘛。 当然这次他们哗变的起因却不是邀赏,而是因为上官驱使他们增援楼烦监牧城。乖乖,那地方能去吗?与凶神恶煞般的大同叛军打仗,还没有几个赏钱,谁他娘去啊!于是他们冲进了岚州城,四处劫掠。镇兵猝不及防之下被打散了建制,无力阻止,到最后干脆也加入了岢岚军,横扫岚、石二州数县。 “这贾敬嗣可真是个废物,打仗不行,连带兵也不会么?”监军院营区内,卢怀忠咽下了最后一口肉汤,唾沫横飞地说道:“按说咱们就该坐观那帮混蛋闹事,理他作甚!李劭和贾敬嗣肯定喝兵血了,奶奶的,不然岢岚军能闹事?老子最看不起这些喝兵血的文官。” “坐视不理肯定不行。岚州一乱,咱们的补给也没了着落。粮食是吃一顿少一顿,箭矢、枪头、药材、弓弦、甲具、役畜之类的军需,你能变出来么?”任遇吉用力撕咬着一根鸡腿,含糊不清地说道:“草城川这片,以前听说蛮富饶的,现在人跑了个精光,牛羊粮食也见不到,没岚州接济,白费,吃土去吧!” “军粮确实多有不足。”掌管庶务的李延龄对这些再清楚不过了,只听他说道:“去岁年末李克用大军攻来,岚、石二州的补给车队便停运了。叛军退走后,也只运了一次粮,眼看着该运第二次了,结果自己先乱了起来,我看咱们是等不到了。” “老李,军中粮草还能坚持几时?”邵树德擦了擦手,问道。 副将一开口,其他人便停了下来,不再言语,专心听李延龄的回答。 “据我了解,应当只够一月所需。”李延龄答道:“可能多一些,但也多不出几天。” “一个月……”邵树德低声自语了一句,随后轻拍案几,道:“岢岚军城离遮虏平约百里,行军数日即到。岢岚军城附近是岚谷县,往南再百里,是岚州理所宜芳县,宜芳县东南八十里便是楼烦监牧城了,崔大帅屯兵之所。岢岚军是在宜芳县作乱的,现裹挟了岚、石二州的镇兵,扩散至全境九县。崔大帅近在咫尺,也不敢派兵平乱么?为何要咱们天德军南下?” “崔季康现在就是个鹌鹑,动都不敢动,吓破胆了呗。”卢怀忠直呼崔大帅之名,显然对他没任何尊敬之意。 “想那么多干嘛,反正在遮虏平也待不下去了,无粮无饷,不如南下,弟兄们也捞点财货。”之前一直没说话的李一仙突然插嘴道:“副将,我不是说要劫掠地方啊,但其他营有不少人是这么想的。” “你听到什么了?”邵树德追问道。 “我听其他都的人说,出来这么久了,上头发下的赏赐实在少得可怜。既然要南下就食,平定乱兵之后,岚、石二州定然会给个交代,这次定可以大发利市,大伙都可以狠赚一笔。”李一仙老老实实回答道。 邵树德闻言沉默不语。他不是那种钻到钱眼里的人,但他不爱钱,却不代表别人也不爱钱。士兵们从丰州来到河东,远征千里,为的是什么?朝廷大义或有,但钱财也是应有之意。在这件事上,邵树德不想阻止,也没有理由阻止,他能做的,最多就是代表自己的手下们去与人谈判,不让秩序失控罢了。 “南下就南下吧。这粟米饭和胡饼,我也是吃腻了,更别说再过一月连这都没得吃了。罢了罢了,听说岚州羊肉风味独特,咱们就去尝尝鲜,看看是不是真那么好吃。”邵树德笑了笑,朝众人说道。 “没错没错,遮虏平有啥?西北风?赶紧南下。” “听说岚州女人也不错。” “李克用三番两次想南下岚州,定是瞧上了那边的财货。” “现在走,还来得及。等一月过后,军粮且尽,届时叛军再打来,走又走不了,守又守不住,那可太惨了。” “我一刻也不想等了!” 部下们七嘴八舌讨论起了南下岚州的种种,邵树德暗叹,这就是军心所向,谁也挡不住。 ****** 乾符六年二月初九,邵树德一大早就护送着丘维道前往郝振威的将府。他现在是副将了,已经有资格入内参与议事,虽然大多数时候轮不到他发言。 “丘监军,河东观察使李劭出奔合河县,乱兵盘踞宜芳、岚谷等地,推十将金直、武彬二人权岢岚军兵马留后。崔大帅震怒,令我部从速南下,平定岚、石之乱。”郝振威最近看起来有点瘦了,显然操持着几千人马的吃喝拉撒不容易。特别是岢岚军乱之后,郝振威赶紧反思了一番,看看有没有亏待自家天德军士卒,这精神压力确实不是一般地大。 “可有崔大帅的将令?”丘维道问道。 “自是有的,使者尚未离开遮虏平,监军大可亲自问询。”郝振威一边说,一边拿出了一份公函递给丘维道。 丘维道接过来仔细看了看,然后拱手道:“既有将令,本使便无异议。岢岚军目无朝廷纲纪,为祸地方,击之勿疑。” “好!”郝振威猛地站起身来,道:“那本将便做主了。这几日且整理器械、行装,二月十三出发,全军南下!” 计议一旦定下,执行起来是很快的。辎重、武器、钱粮全部装上大车和驮马,不能带走的东西也不会留下来资敌,而是统一毁坏掉。城外的寨子也不能留,一把火烧掉便是,反正重新造一个也不麻烦。就是可惜了连月修缮不辍的遮虏军城了,看样子要便宜大同军那帮狗日的,真是晦气! 在指派人手帮着监军院众人收拾行装后,邵树德抽空在城里走了一圈。目之所见,全是喜气洋洋的大头兵们,他们高声谈笑着,气氛热烈,仿佛即将南下赴宴一般。这让邵某人若有所悟,看来没多少人喜欢住在遮虏平啊。这里阴暗、寒冷,随时面临着战争的威胁,粮草也没法自给,举目所见,除了武夫还是武夫,连个正常点的百姓都见不到,更别说女人了。 岚州之乱给了天德军极好的借口,现在他们要南下了,这破地方谁爱要谁拿去吧。什么“挡贼通路”,你他娘的来“挡贼”,我到后方享福好不好?军心所向,大势所趋,如此而已。 第三十四章 合河县 乾符六年二月十七,北风怒号,天色阴沉,天德军大队主力已过洪谷,于岢岚军城北三里外扎营停驻。 岢岚军城或者说岢岚镇,位于岚谷县以东二里的岢岚山上。武后大足元年置岢岚军,初管兵千人,后加至六千人。开元年间废,唐末又重置岢岚军,管兵四千余人。同样在武后长安三年,析岚州理所宜芳县于此置岚谷县,神龙二年废,开元十二年复置。 可以说,岚谷县与岢岚镇的存在,完全是出于军事目的,为的就是防止北方草原骑兵南下,屏障太原府侧翼的岚、石二州。去年李克用在岢岚军以东十余里的洪谷击败曹翔,完美印证了岢岚镇存在的必要性。无此城,大同军早已南下矣! 天德军过了洪谷后,便派先锋马队前往岚谷县,同时步卒大队加快行军速度,直扑岢岚军城。大伙都知道这是建功立业的时候,因此个个争先,人人奋勇,直冲到岢岚镇近处才遇到阻碍——一伙岢岚军士卒据险守着通道,大声呵斥前来的天德军,令其后退。 打先锋的是西城孙霸那个都。他已经知道岢岚军是“乱兵”,因此毫无心理阻碍地下令进攻。守军兵少,只抵抗了少许一会便溃逃进了山里。孙霸哈哈大笑,立刻带人追了上去,直冲进岢岚军城才作罢。 正在城外等待消息的郝振威、丘维道听闻孙霸兵不血刃拿下了岢岚军城,都有些惊讶。仔细想想,却又在情理之中,留守此间的多半是岢岚军的老弱病残,其他人都到岚州城里快活去了吧? 未几,游奕使田星的人马又来报:骑兵冲至岚谷县城时,有岢岚军士卒欲关闭城门,不意城中土团乡夫暴起,将其杀败,放天德军马队进了城。骑兵趁势冲杀,毙伤俘乱兵百余人,目前已将县城牢牢控制在手中。 平乱首战竟如此顺利,这令郝、丘二人颇为兴奋。他们也不耽搁,立刻率大军主力往县城进发,孙霸都则守在山上的岢岚军城内,等待下一步命令。 岚谷县不大,总共五个乡,不到三万人口。典型的山地农业县份,岢岚河(今岚漪河)两岸有部分河谷平地开垦种植,是全县的精华所在。不过因为乱兵肆虐的缘故,一路上看不到几个人,唯坞堡寨子内聚集了大量土团乡夫,配备着长枪、弓箭,紧张兮兮地注视着天德军大队。 午时,大军分批进了城。郝振威当仁不让地占据了县衙,丘维道则征了个空的院落,作为落脚之地。吃毕午饭,诸将入县衙议事,邵树德地位不高,站得有点远,不过也无所谓了。 “本将领代北北面行营招讨使崔大帅令,克日平复岢岚军乱兵。”郝振威高坐上首,虎视诸将,沉声道:“大伙也不是新兵蛋子了,当知这平乱须得快刀斩乱麻,勿令乱军有反应时间。前次得报,乱军推十将金直为岢岚军兵马留后,盘踞岚州。武彬与其有隙,带了两千人走石州。岢岚军使贾敬嗣下落不得而知,河东观察使李劭出奔合河县,兵微将寡,危在旦夕。诸位,北面大同叛军磨刀霍霍,内部又有肘腋之乱,本将不打算耽搁,欲从速进军。” 郝振威的这话用确定的语气说出来,那就不是商议,而是决定了。诸将都没有异议,唯监军使丘维道提出了一点:“都将,我欲往合河县走一趟,将李劭请回来。这岚、石二州的局势,还需他出面与行营方面沟通。” 郝振威沉吟了一下,道:“兵力紧张,可不能再分了。” “这……”丘维道也有些抓瞎,他是很爱惜自己性命的。护军邵树德部那两百来人虽然看起来挺像模像样,但毕竟人少啊,万一遇到大队乱军,可不就危险了? “监军,勿要慌张。岢岚军现在散得到处都是,金直、武彬这俩货又能约束得了几个?即便吞了一些州县兵马,断不会多的。丘使君只需小心谨慎,外加邵副将神勇无敌,能有甚事?”下首有人突然出声道:“既要去请李劭,不冒点险能行?” 邵树德看了一眼说话的人,似乎是北城十将石荣,郝振威的心腹。这厮说话语气轻佻,一点没把天德军名义上的第二号人物放在眼里,着实可恶。 丘维道闻言也瞪了一眼石荣,不过这厮根本不当回事,反而笑嘻嘻地看着监军,果然是武夫本色,嚣张至极。 “监军使,石荣说得也没错。从岚谷县到合河县,循岢岚河谷,道路平坦易行。二百里,区区七八日便到了。而今乱军四散,你部护军有二百余人,本将再派五十精骑相送,也差不多了,乱军见到这等盔甲鲜明的部伍,定不敢造次。”郝振威说道。事实上,他也想把监军支开,接下来天德军要做的事有很多,无论是收取财货,还是吞并岢岚军,最好不要有人在一旁掣肘,虽然这位丘使君之前似乎一直很识相。 “都将既这般说辞,本使也无话可说,这便去了。”说罢,脸色有些不好看的丘维道起身离开了县衙,邵树德也快速跟上,一同返回监军院。 监军院内,气氛多多少少有些凝重。丘维道黑着个脸不说话,邵树德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解。他全程目睹了此事,知道丘维道是想露个脸,立个功,如此而已。文官与武夫的追求本来就不一样,像天德军上下这会只想平乱、捞钱,有点级别的军官还想着收拢乱兵,充实自己的队伍,军阀本色嘛。但监军丘维道就不一样了,他急着去找河东观察使李劭,一旦将其请回岚州坐镇,那么就是个在京中大人物面前露面的机会,焉能错过? 只不过,他终究有些怕死。身边如果只有两百来人的话,终究有些不妥。即便刚才郝振威答应额外派五十骑兵给他,依然不太放心。可事已至此,自怨自艾也是无用,此事是他提起来的,可不兴变卦。岚谷至合河这二百余里路,含着泪也要走完。 “使君,都将遣人送来了一批器械,下官已着人签收,计有步槊——” “你自己看着发放下去吧,本使还有事。”丘维道摆了摆手,径自往后院去了,留下宋乐一人在那里错愕。 天德军拿下岢岚镇和岚谷县城都后,抓获了一些俘虏,大概两三百人的样子。郝振威还算讲道理的,知道丘维道的护军五队只有210人,并不满编,于是挑选了50名精壮之辈送过来,补足缺额后,邵树德还能置一火十人的亲兵。 邵树德对这些降兵当然不客气,直接打散后混编进各队,同时从老的五队人里抽了十人出来,充作亲兵——他原来的两个亲兵早已下去当队正,这次的十人新老参半,不过队正蔡松阳是西城老人。 而有了人,自然还得有器械。郝振威拨了一些箭矢、长枪、步槊、横刀之类的过来,其他的就不肯给了。好说歹说要了十副铁甲,邵树德直接分给了亲兵,使得这十人的战斗力一下子上了个新台阶,全队的铁甲数量也达到了三十余副,这对于一支总人数不过260人的小队伍来说,非常可观了。 军队出行,从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虽不到一旬路程,但粮食、药材、武器、驮马、大车乃至扎营器具,一件都不能少。邵树德是个很严谨的人,同时有老成持重的李延龄帮忙,很快把这些东西凑齐,装上了车驾驮马。 二月十八一大早,在监军院吃完早饭后,众军稍稍保养了下器械,然后便接到了出发的命令。郝振威没派人来送,他忙得很,手底下的大小军头们正在城中四处捞钱。被抓的岢岚军军官真是倒了血霉,被拷打得不成人形,逼着他们把吞下的财货吐出来。丘维道眼不见心不烦,急忙催促众人上路。 前往合河县的路并不难行,沿着岢岚河谷走就是了,有大道直通,总计大概两百里出头的样子。从二月十八开始,丘维道、邵树德一行人晓行夜宿,一路前行,直走到二月二十五日午时,终于抵达了了岢岚河下游河口附近。 此时岢岚河刚刚化冻,清澈的河水静静流淌着,在此拐了个弯向南,形成了难得的浅滩渡口。河湾处有个村子,住着百余户人家。邵树德遣李延龄上前,用绢帛换了一些食水,并借了少许房屋,供丘维道等人歇息——三百多人,还有马匹、车驾,不可能全数住进村子,除非把村里人都赶走。 这一路行来,众人倒是没遇到什么危险。丘维道一开始还很担心,结果走了七八天,就遇到过一股乱兵,大概数十人的样子。远远看到他们就撒丫子跑了,邵树德也没下令追击,毕竟他们就两条腿,未必有人家走得快。至于郝振威派来护送的那队五十人的骑兵,呵呵,人家根本没动弹的意思。 行至此处,再往南走个不到数里,便是合河津了。合河津旁边有合河关,是隋长城的关口,现已废弃。合河县大概有一万人口,在四十里外的蔚汾河口南岸。北魏于蔚汾谷置蔚汾县,唐武德七年改为临津县,贞观元年改为合河县,以城下有蔚汾水,西与黄河合,故曰合河。河东观察使李劭被岢岚乱军所惊,如今就躲在这边观望局势。 丘维道并不打算在此过多逗留,稍微休息了一个时辰后,他便下令启程,今晚在合河津过夜。 第三十五章 折家军 “他奶奶的,兵都散去了,这还是渡口关城?”申时,正当众人远远望见渡口和关城时,前去探路的卢怀忠回来了,大声嚷嚷道。 “一个人都没有?”邵树德从车驾上跳下来,问道。 “倒也有几个军汉,不过年纪不小了,守着渡口。关城里空无一人,家什散落得到处都是,活似被洗劫了一般。俺问过话了,本有五百军兵,这会都去了关南三十多里的合河县城,是李劭下的命令。”卢怀忠答道:“俺差了三火人守着关城,一火人看着渡口,一旦有事,立刻报信。” “李劭胆小,这事倒也寻常,待我问问使君——” “不必问了,即刻进城。”丘维道掀开了一辆马车的帘布,说道。 “遵命!”邵树德抱拳行礼,然后对卢怀忠道:“老卢你立刻返回关城,先看着那地方,待我大队抵近时出来接应。” 计议已定,一行人加快了行军速度,终于在傍晚时分赶到了合河关。主力大队自然住关城,不过合河津渡口却也派了一队人,关开闰所领的中队。指派人手时邵树德稍稍留意了一下,见丘维道没说什么,便放心大胆地把中队赶到了渡口。 你别说,这个渡口还真不小,是朝廷编制内的官方指定黄河渡口之一,比邵树德在丰州守着的那个藩镇私设的野鸡渡口强多了。此时合河津令已不见踪影,大概是带兵去县里了,关队抵达后,将原本几个老弱残兵赶到一边的大槐树下,自己占了仅有的几间房屋。 他现在有些郁闷。自从那个邵树德来了后,不过短短半年,事情便一步步走到如今这个不可收拾的地步。有时候他都在想,干脆向使君辞行,回长安去好了。但他老家在陕州,回去能做甚? 烦躁地将一颗石子扔进河里后,却猛然见到远处的河面上出现了数面船帆,似是从西面渡河而来。 “来人,整队,敲钟!”关开闰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大吼道。 清脆的钟声很快回响在渡口上下。正在和宋判官闲聊的邵树德一听,便立刻冲进了关城,第一时间集结人马。 丘维道也被惊动了。渡口有警,这可不是小事,眼看着要入夜了,黑灯瞎火之中,更不好分辨敌我。不过他也经历了不少事,没有过多干涉邵树德的部署,而是将郝振威指派的那五十名骑兵请到了监军院附近,就近接受保护。 这些人虽然桀骜,但执行命令还是很到位的。有他们在外,蔡松阳带着十名邵氏亲兵在内护卫,一时间安全应该无虞了。 而在关城外,两百人早已快速整队完毕。邵树德有些满意,儿郎们的动作还是相当迅速的,队列也很整齐,看来前些日子的苦练没有白费工夫。他倚为主力的前后两队百人,人手一根雪亮的步槊,不少人还披着铁甲,神情坚毅,目不斜视。 “随本将出发!”邵树德一马当先,带着整整四队人大踏步前进,朝数百米外的渡口而去,希望关队暂时能撑住吧。 合河津很快便到了。关开闰见主力到来,顿时松了一口气。虽然很看不惯邵树德这个人,但他也不得不承认,邵某人的存在从来都能给人一种安心感。这会弟兄们大多汇集于此,带齐了器械,能做的基本都做了,接下来就看看对面来的是些什么人吧。 渡河船只一共有八艘,速度并不快。借着天边的晚霞,邵树德勉强看出船上载运的是军士,总计大概百余人的样子,未着甲,但带着弓、刀等器械,这让他稍稍放下了点心,不过却没有完全放松警惕。 合河津渡口对面,应该是麟州银城县地界。麟州是谁的地盘,邵树德当然清楚。他不相信折家会造反,特别是朝廷刚刚派宣慰使收服了振武军两州之地后,折家更没理由了。他们的大敌始终是夏绥镇的拓跋部党项,再明白点,就是官拜宥州(注释1)刺史的拓跋思恭。拓跋部人多,地盘大,不过地面较为荒芜,穷,部队战斗力弱。折家祖上鲜卑出身,但现已为党项大族,整体实力虽不如拓跋部,不过汉化已久,还守着麟州这么个相对富庶的地方。本人又在振武军为将,担任沿河五镇都知兵马使,军队较为精锐。 他们就算要反,也得平定了拓跋部,一统平夏党项再说。甚至可能这还不够,最好再收服横山党项、山南党项、黑山党项、河壖党项、河西党项等部,成为共主之后,才有那么几分自立为王的把握。但看折家那样子,似乎也不太瞧得起那些穷亲戚,多年来没太多吞并各党项部落的举动,安于麟州土皇帝的现状,整体而言还是比较乖顺的。 所以,来者是不是河西麟州的人呢?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看到渡口这边聚集了大量全副武装的军士,船上的人也大喊起来。河面上风大,听得不太真切,不过“麟州”、“折嗣伦”这两个关键词还是听明白了。邵树德让人把上弦的弓箭撤下,不过阵型依然不动,静静等待着来人上岸。 “哼!尔等好大的威风!咱们是晋阳崔使君请来平乱的,这便是河东的待客之道吗?”当先一艘船靠岸后,某位身材高大的小校跳下船,怒气勃发地质问道。 “可有军籍文书或崔大帅的将令?”邵树德远远地问道,并不靠近,显然还保持着相当的戒备,对这些人所说的话并不尽信。 “我懒得和你们这些武夫聒噪。关城内可有能做主的?让他出来,就说麟州团练使折嗣伦将军到了。”小校年纪不大,口气相当大,完全不把眼前众人放在眼里。 邵树德没示意,这边当然没人动。开什么玩笑,不先确定你们身份,就直接去上报,万一搞错了,责任谁来背?再者,虽然不认为折家会造反,但你们家主折宗本与李国昌的关系可不错啊,不能不防着点。 不过就在此时,一阵马蹄声传来,邵树德一看,却是丘维道等人骑着马儿出关城,寻到渡口这边来了。 “使君,且在后方暂歇。此人自称麟州团练使折嗣伦帐下小校,末将尚未验明正身。”邵树德一路小跑至丘维道身前,禀道。 “下了他的器械,放过来问话。”丘维道翻身下马,说道。 “遵命!”邵树德朝任遇吉示意了一下,后者会意,点了数名军士,上前一把扣住那名小校,不理他的挣扎,直接把他身上的步弓、横刀取了下来,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后,才带着他走到丘维道身前。 后边船上的军士破口大骂,有人取出弓箭,似要动手。岸上的天德军也不含糊,一排盾手快速前出,后排士卒则将长槊放倒,取出步弓,气氛颇有点剑拔弩张的味道。 “邵副将,我看这些人的身份多半无误,何必得罪人家呢。”不知何时,监军院判官宋乐走了过来,只见他看了看左右,见没人注意,便挤眉弄眼道:“我知道你们武夫不在乎得罪什么人,但折嗣伦不一样嘛。他父折宗本是振武军沿河五镇都知兵马使,麟州基本就是他们家说了算。再者,折嗣伦有一幺妹,年方及笄,听说容貌秀丽,聪慧过人。将军若能求娶为妻,大业可期啊,如今可不敢得罪折嗣伦……” 邵树德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懒得废话。不过宋乐看样子今天心情不错,继续打趣道:“怎么?邵副将更喜欢世家大姓之女子?请恕宋某直言,这有点难度。务实点来看,折家的女儿明明更合适嘛,无论将军日后栖居何方,振武军也好,夏绥镇也罢,抑或是河东,折家都是不可多得的强援……” “邵副将,本使验看过了,确实是麟州团练使的兵马,身份无误,放他们上岸吧,折嗣伦今晚就会过河。”正当邵树德欲说些什么的时候,丘维道突然高声说道,很显然通过刚才那一番问询,他已经确认眼前这名小校就是麟州折家的人。 “末将遵命。”邵树德抱拳行礼道:“关队正,将合河津让给他们后归建。所有人,撤回关城驻防。” 说罢,便护送着监军使一行人返回合河关。丘维道骑在马上,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渐渐被染得通红的河面,心中猜测折嗣伦此行的来意。 说是崔季康邀请来的,也不能说错,因为朝廷在收服振武军后,已经下令该地二州三城筹集粮草、兵员,渡河东进,归代北行营节制。与此同时,夏绥镇又一次接到了朝廷的旨意,要求他们出兵,只不过目前尚未有回应,看样子应该又是个拖字诀。 折嗣伦部,有可能就是代表振武军渡河东进的人马。考虑到如今振武军无主,这折家看来还是有点想法的嘛。 天德军一行人很快返回了关城。丘维道曾经犹豫过是否要放折家军入关城,想来想去没理由拒绝,于是便招呼邵树德,入夜后可以放折嗣伦及其随从入城,其余人仍令其宿营在渡口,待天明后再说。 护送监军回到住处后,邵树德并未卸甲休息,而是直趋城头巡视。半路上莫名想起了宋乐的话,什么折家小娘,人家才十五岁,自己穿越的这副身体都二十二岁了。靠,被宋乐带沟里去了,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难道最近压力大,太想女人了? 注释1:宥州,即元和年间设置的新宥州,以区分开元年间设置的旧宥州。主要管理对象为河曲地区的党项部落,位置大体上在今内蒙古鄂托克旗境内,初辖延恩县,理所为榆多勒城(也叫经略军城,彼时经略军驻地)。 元和九年,调遣“夏州骑士五百人,营于经略军故城,应援驿使,兼护党项部落”;“取鄜城神策行营兵马使郑杲下兵士并家(属)九千人,以实经略军”。 元和十五年,宥州移治夏州长泽县,自此该县也归宥州管辖。 第三十六章 李劭 乾符六年二月二十六,合河关,晴。 虽然已经将合河津让给了上岸的折家军,不过昨日一整晚,合河关上都密切注视着渡口的动向。邵树德半夜起身巡视时,也特意上城楼看了看,却见渡口那边灯火通明,彻夜不休。折家军竟然一整晚都在渡河,尼玛要不要这么拼啊?不怕突然掉河里淹死? 今日一大早,合河津那边已经竖起了“麟州团练使折”的将旗,看来折嗣伦已经渡河,昨晚就歇息在了渡口。邵树德祭起他新得的技能,点计折家军人数,判断大概有军士一千五百余人,马五十匹左右。这会他们仍在渡河,不知道最终会上岸多少人。 辰时,“大舅哥”——啊呸,麟州团练使折嗣伦带着亲兵来到关城下,求见丘维道。此时关门早已大开,大队士卒阵列于内。邵树德特意调整了下,排在外侧的士卒身高体长,一水的铁甲、步槊,看起来非常能唬人。 折嗣伦年岁不大,应该在三十左右。身形魁梧奇伟,脸部轮廓鲜明,神情坚毅,此时骑着一匹黄骠大马,随意看了一眼在门洞内列队的天德军士卒。 “盔甲鲜明,如墙而立,手执利刃,面有战意。哈哈,真的好大的场面呢。”折嗣伦点评着“迎接”他的天德军士卒,揶揄道:“就是不知上了阵是何模样。” “做过一场便知道爷爷们的厉害了!”全副武装的卢怀忠分外见不得折嗣伦嚣张的模样,忍不住出言挑衅。 折嗣伦失笑,没理卢怀忠这等浑人,不过也对天德军的士气有了新的了解。怪不得能击败薛志勤数千人马呢,确实有那么几分敢战善战的勇气。 “丘使君,末将麟州团练使折嗣伦,奉朝廷诏令,前往河东剿贼平乱。不意在此相遇,使君可是欲迎李观察使回岚州?”折嗣伦翻身而下,将缰绳扔给亲兵后,上前抱拳道。 “折将军,河东局势,一言难尽。今得将军臂助,可谓喜不自胜。”丘维道回礼道:“只是不知,接下来折将军欲往何处?” “自是前去平定岚石之乱。”折嗣伦理所当然道。 丘维道闻言心里一惊。在他看来,岢岚乱军分散各处,劫掠乡里,已经失去了作为军队最基本的组织度和士气。而今推了两个十将打头,内部还搞分裂,天德军有数千人,平定起来并不难。这本是白捡的功劳,结果居然也有人过来要横插一脚?折家军搞什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过来捡便宜,让人难受得紧。 不过心里想归想,面上还是要做做样子的:“得折将军相助,岚、石百姓之幸事也。本使欲前往合河县面见李观察,折将军欲同往乎?” “也好。”折嗣伦点了点头,道:“可是现在便走?” “自然。”丘维道答道,随后便吩咐邵树德:“邵副将,集结军士,护卫好车驾,这便动身吧。” “遵命!”邵树德行礼,然后转身安排去了。 折嗣伦看了眼这个低级小军官,对他的治军能力还是有点赞许的,别的不说,这士气就很高昂嘛。看样子也上过阵,见过血,不错不错,不比他以前常见的夏州兵差,当然离折家军还是有那么点距离的,至少折嗣伦是这么认为的。 合河县城在合河关以南35里,不算远。如果今天抓紧点的话,应该能在入夜前渡过蔚汾河,抵达县城。折嗣伦安排部将在合河津接应剩余人马,自己带着已渡河的千余人,与丘维道的部属一起,浩浩荡荡往县城而去。 申时,大队人马刚刚渡过蔚汾河,合河县那边便有侦骑而至,待问明情况后,几乎要喜极而泣了。他们县里不过数百兵,还都是战斗力不咋样的二流部队,面对岚州当之无愧的主力岢岚军,打心底里感到害怕,生怕他们攻来。现在好了,天德军、麟州军相继而至,岚、石兵乱指日而定,大伙再不用担惊受怕了。 合河县内惊惶不安的李劭闻听侦骑回报后,同样喜不自胜,亲至渡口迎接,然后又把着丘维道、折嗣伦二人的手,一起回到了县衙治酒。 “丘监军,本使这观察使做得没甚意思啊。崔大帅授我以重任,节制岚、石二州各军,整备器械、粮草,挡贼南下之路。不意岢岚军乱,贾敬嗣被杀,赏赐不能平,本使也狼狈出奔,简直斯文扫地。罪过,罪过啊!”县衙内,李劭喝了几口酒,脸色有些涨红,一肚子苦水开始往外倒:“这些个武夫,贪财枉法,目中无人,朝廷依仗他们对抗叛军,可谓缘木求鱼。唉,不说了,喝酒!反正今遭已现了大丑,改日便回晋阳领罪,让招讨使另选贤能吧。” “李观察何必如此灰心。岚州兵乱,这是谁也没想到的,算得什么大事?待回到晋阳,定有转圜容情之机,君勿忧也。”丘维道在一旁劝解道。因为折嗣伦及数位观察使僚佐在席,有些话他也不好细说。这李劭在晋阳的根脚可不浅,并不仅仅只是攀上了崔季康,可能还有其他很多不为人知的关系,丘维道也不是很能看得透。 折嗣伦作为武将,在一旁听得略有些尴尬。文官与监军吐槽兵乱,他能说什么?还不如默默喝酒。 “而今天德军既已南下,平灭乱军当不是问题。不过敢问丘监军,今后岚、石二州如何个守法?大同叛军骁勇善战,一旦南下,若无得力之军戍守,二州九县之地怕是要生灵涂炭啊。郝都将就没什么想法?”李劭看似有些醉眼朦胧,不过说出的话却直指核心,让丘维道也不得不细细思之。 事实上他最近也一直在考虑自己的前途问题。丰州太小了,也太穷了,以前可能还觉得没什么,不过在进入河东地界后,跟着天德军捞取了点功劳,他的心思便如野草般长了出来。谁不想监军大镇、雄镇?谁愿意窝在一个穷困偏僻,还随时可能被人攻灭的弱藩小镇? 河东是不可能了,自己的人脉还没那样强劲。丘维道瞄准的目标是监军刚刚被杀的振武军,以及现监军即将告老回京的夏绥镇。本来大同军似乎也可以,但考虑到当地有很强的沙陀势力,即便这次李国昌父子败了,未来也难免再出事,连累他这个监军小命不保,故不考虑。振武、夏绥,是最合适的,尤其是后者。 当然最近干爹给他来信,说河中镇去年兵乱,监军被杀。该镇辖河中府(原蒲州)、晋州、绛州、慈州和隰(xi)州,户口众多,较为富庶,兼有盐池之利,似乎也可以争取一下。不过河中是大镇,虽不如河东,可也比振武、夏绥要强,非立下大功不能为也,这可就要天德军给力点了。 郝振威,丘维道相信他是有野心的。可能他原本还想争一争天德军防御史的大位,但经历了过去的大半年后,丘维道不相信他眼皮子还那么浅,仍盯着丰州这个不过一州二县之地的小藩。周边各个方镇,有一个算一个,哪个不比天德军强?在这一点上,他俩其实是有共同利益的,完全可以合作嘛。郝振威负责带好兵打好仗,他丘监军负责钻营,打通行营乃至京城的关系,大家各取所需,合作愉快。 基于这个思路,李劭这人就得抓紧了。他在行营内的职位不低,握有实权,即便这次因为岢岚军乱吃了挂落,但丘维道判断,没什么大事,他依然能活跃在行营之内。另外一点,他与崔季康关系不错,虽然崔大帅眼看着要给静乐县之败背锅了,但只要一天没走,那他一天就是招讨使,各种公文往来都要他点头,比如给朝廷奏捷的文书——武夫们拼却性命流血厮杀,可不能因为官面上没打通关节,而把这些功劳都付诸流水了! “李观察果真慧眼如炬,郝都将的意思呢,想在岚、石二州就食。天德军是能战的,有这支强军在,李国昌父子当讨不到便宜。”丘维道也不讳言,直接和盘托出,反正只要是个正常人,都猜得到天德军的想法,不就是要一个稳固的后勤基地嘛。 折嗣伦听到这里,眉头一扬。他是麟州团练使,手底下的兵严格来说并不是朝廷正规军,而是所谓的土团乡夫。不过就他个人而言,对儿郎们的战斗力还是相当自傲的,觉得不比很多经制军队差,比如那丢人现眼的遮虏军、岢岚军什么的。天德军强不强,他没亲眼见识过,想来是有点水平的,至于能否与折家军媲美,他不这么认为。不过他也不是雏儿了,当着酒桌上诸人的面,并不会加以反驳,只是不以为然地笑笑。 一席人吃了半个晚上的酒,以李、丘、折三人为主,其他人都是陪衬。值此兵荒马乱之际,不知道多少人食不果腹呢,但居于高位的人却能珍馐美食随便享用,这让在县衙外等了小半个晚上的邵树德极为感慨。 有了折家军相助,平定岚、石二州的兵乱,顺带守住这边应该不成问题。但当地百姓的境遇得到改善了吗?可能未必。这狗日的世道啊,几乎把全天下的人都裹挟了进去,所有人都在挣扎,都身不由己。平静、安稳的生活,真的就那么难以企及吗? 第三十七章 秋风扫落叶 面见观察使李劭后,一行人又等了一天,直到合河津那边的麟州兵全部渡河完毕,这才整军离开了合河县城,沿着蔚汾河谷前进,目标则是岚州理所宜芳县。 合河县向东70里,有一座关城,曰蔚汾关。此关依山傍河,地势险要,前隋时就驻有兵马,本朝屡置屡废,但仍有千余兵力守卫,主要是来自岚州各县的镇兵。这样一座关城,正常情况下并不好打,不过在岚州兵乱,大部分镇兵都逃散一空的情况下,攻起来就太方便了,可以说是兵不血刃——邵树德只射了一箭,将一名破口大骂的乱兵给送进了地府,其余不多的守军基本就降了。 邵树德一点也不客气,他点了点关城内跪满一地的降兵,大概有七八十人的样子,剔除年龄过大或过小的,剩下全部收了,并入自己部伍。折嗣伦对此熟视无睹,他对这些散兵游勇没啥兴趣,倒是对邵树德的箭术大为赞叹。 河东观察使李劭见了也连连称赞,直呼“邵副将神勇”,差点就把自己在合河县一带收拢的几百人也交给他来带,不过理智阻止了他这么做。身边没点兵,万一有事,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过了蔚汾关,离岚州城(即宜芳县)还有约110里,有官道直通,并不难走。一路上他们还碰到了不少乱兵,邵树德直接下令将其强编入伍,不从的当场剿杀。说实话,乱兵们发泄了这么久,也差不多了,脑子清醒的都知道这时候再不见好就收,只有死路一条,因此基本上都很顺从,没做太多抵抗。 三月初四,他们这行人离岚州城只有一天距离,而此时乱兵也越来越多,且多半神色慌张,如同惊弓之鸟一般。抓了几人一审,原来天德军前些日子进攻岚州,围城数日之后将其攻破。乱军十将金直战死,余众散得到处都是,基本不成气候了。 此时邵树德一点手头人数,发现已经有了十二个队整整六百人,就连蔡松阳的亲兵队也超过了三十人,比起上个月出发时翻了一倍还不止。军队人数膨胀了,但隐忧也渐渐产生。里面混入了太多的乱兵,这些人的习气不太好,渐渐影响到了原本的老部下,特别是当他们绘声绘色地讲了如何劫掠的“痛快事”之后,其他人也有点蠢蠢欲动的感觉。若不是目前担任火长、队正的都是原本老人的话,邵树德怀疑自己会失去对这支部队的控制力,他们又会成为一支新的会裹挟上官、会哗变邀赏的乱军。 整顿刻不容缓!这是邵树德下意识的念头。不过现在还不是机会,等回到岚州城之后再想办法。他不需要不听话的危险分子,这些人打仗虽勇,但欲壑难填,胆大包天,一不如就杀将闹事,要之何用? 郝振威此时就在岚州,看样子住得挺舒服,也不打算动弹了。三月初五,在听闻河东观察使李劭抵达后,他还是整理了下仪容,亲自出门迎接。这就是会做人,小镇弱藩出身嘛,对朝廷比较敬畏,害怕自己的功绩被行营的那帮耍笔杆子的文官给“漂没”了。老子还要换个大镇当节帅呢,此番征讨李国昌父子,空出来的位置可太多了,光昭义一镇,依次就死了曹翔、李钧两位节帅。前阵子闹过兵乱的河中镇,未来要平灭的大同镇,节度使大位空缺的振武军,以及不遵朝廷号令,推三阻四的夏绥镇,都是不错的选择。 李劭、崔季康,虽然看着狼狈无比,随时要被朝廷申饬乃至罢职,但在他们走人之前,该做的场面还是要有的。场面人,懂不懂? 李劭得郝振威亲迎,也有几分感动,虽然他最感谢的还是危难之际去找他的丘维道。岚州城短时间内两遭兵灾,略略有些残破,不过李劭也没打算在此久留。只过了一夜,初六一大早,他便带着数百护兵,坚持要回晋阳述职。而此时,折嗣伦在与郝振威商议后,直接带兵南下石州,三千多步骑如虎入羊群般突入五县,对乱军展开攻击。 邵树德发现自己又无事可做了,因为丘维道回了监军院,在这岚州城里坐定了下来。手头兵是多了,六百来人,和如今大多数不满编的都差不多,但自主权真的没有,只能蛋疼地当个保安队长。 经历了这半年多的转战,邵树德愈发地想要往上爬,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给自己还有一众老兄弟们弄个更好的保障。跟在监军身边,安全确实是相对安全了,第一桶金也捞到了,下面是不是该考虑下前程问题? 唉,可真是伤脑筋哦。孙霸给自己介绍的美差,也确实是美差。丘维道将自己倚为心腹,那确实也是重视。自己想要更多的自主权,乃至跳出去自立门户,是不是有些不讲良心了?跟在监军身边,像之前中陵水之战需要亲自上阵搏杀的机会其实是很少的,而不冒风险搏杀,就没有捞取战功的机会,没有战功,焉能上位?像现在这般随波逐流,当个小军头,等哪天别人都当大将、节度使了,自己还不得依附在他们羽翼下,做一个随时会被牺牲的弃子?李仁军之事,殷鉴不远。 晚上回到营房,邵树德依然有些心事重重。任遇吉贱兮兮地靠了过来,低声道:“副将,怎地不去陪一陪折嗣伦?这可是大舅哥……” “大你个头!什么时候了,还开这等玩笑!”邵树德气笑道:“说说,刚才打探到了什么消息?看你鬼鬼祟祟的。” “副将,实在没什么值得一提的。监军院有人说,最近丘使君与长安的书信往来多了些。”任遇吉回答道。 “书信来往?让谁传递的?” “监军院的那两位小使,是丘使君从长安带过来的,据说是家仆,一直帮他办理这类私事,外人没法插手。” “仗还没打赢呢,就开始四处活动了。不过这也不是坏事,至少说明丘使君在京中有人脉,若是功成,咱们也能跟着沾点光。这年月,武夫能找个好好卖命的地方亦不容易。”邵树德苦笑道:“丰州,我是不太想回去了,没意思。” “我和老卢他们都不太想回去。他本是武昌军的人,我是淮南镇的,流配到丰州从军,有家难回,还不如在外头搏个前程。”任遇吉毫不避讳地说道。 “你说,这次折嗣伦连岚州都不肯留,直接南下石州平乱,成算几何?”邵树德问道。 “定是秋风扫落叶之势。乱军早已饱掠,兵无战心,此时不降,难不成造反?”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邵树德点了点头,赞同道:“折嗣伦如此积极,颇堪玩味啊。鲜卑出身,党项大族,值此振武军之乱,折家是想立下战功,好让朝廷承认他们麟州土霸王的身份呢。就是不知道如今夏绥镇是个什么情形,胡常侍还能不能掌控住局面。” “要不,找杨亮来问问?我记得他是麟州杨家子弟。” “杨亮都离家多少年了,问也白问。”邵树德摇了摇头,道:“折家的意图断然不会错了。他们家一动,拓跋思恭能忍得住?我估摸着,用不了多久,拓跋部党项就会上奏朝廷,请求出兵。让他们争去吧,看看能争出什么名堂。” 说到这里,邵树德又想起了宋乐提到的折家小娘。唉,自己真是魔怔了,这他妈的是心理问题吧?宋乐这厮好生可恶。 匆匆结束与任遇吉的闲聊后,邵树德照例巡视了一番监军院。现在部队里多了很多生面孔,还是有哗变前科的岢岚军及岚州镇兵,不得不多加谨慎。他打算好好观察这些人一段时间,把那些习气深重的家伙都暗暗记下来,日后找个机会把他们通通踢出去。这些大爷,邵某人自问可伺候不起,虽然监军使看起来挺高兴的,且一个劲地说军饷、赏赐不是问题——郝振威其实挺会做人的,或许是为了弥补之前支开丘维道产生的裂痕,他已经明确许诺,会送一部分财物到监军院,作为将士们的赏赐。 巡视完毕后,邵树德照例到监军身边刷脸。彼时丘维道刚刚写完一封信,仔细封好后,交给一名小吏带了出去。 “邵副将,本使日后若是前往他镇监军,你觉得如何?”沉吟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丘维道终于还是决定开门见山。邵树德带兵能力不错,行事也非常恭谨,丘维道没什么不满意的。考察了这么长时间,有些事情也是时候让他知道了。 “使君是指……” “若是移镇河中当监军,邵副将以为如何?” “若能移镇河中,末将当为使君贺之。”邵树德诚心实意地说道:“河中镇管一府四州三十七县,大河环绕,水运、灌溉便利,人文荟萃,户口繁盛,兼有盐池之利。河东道之精华,河中占其三一。使君,此乃千载难逢之良机,有什么交代末将做的,万死不辞。” “好,好,有这份心就好。”丘维道满面笑容,说道:“事涉机密,邵副将莫要出去张扬。再者,眼前之事亦要做好,不在代北立下功劳,移镇河中之事却是想也休想。” “末将明白!” 第三十八章 豪赌 三月的岚州已经有点春暖花开的味道了,又到了动物发—— “副将,楼烦监牧城发——”任遇吉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说道:“发生兵乱!都头张锴、郭朏(fěi)杀崔大帅属官数人,哗变邀赏,崔季康已连夜逃回晋阳。” “张锴、郭朏?”邵树德没听说过,不过也正常,河东是大镇,都头级别的将官不少,哪可能如天德军那般全军也只得一个都头统带呢? “张、郭二人是新近从晋阳过来增援的,没想到甫一抵达楼烦监牧城,就以赏赐太少为由杀孔目官石裕等数人。崔大帅惊惶,好言安抚,让他们不用打了,现在就可以回晋阳。但军士们依然不满,崔大帅惊惶,连夜遁走。据说乱军也往回赶了,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任遇吉说道。 他妈的,这就过分了啊!邵树德最近正为手里收拢的乱兵担心呢,结果河东军就又发生了这种事情,顿时让他的心情很不好。河东镇,呵呵,完蛋了!其余各镇兵马来为你们打仗,结果都没你们这么能折腾。去年杀马步都虞候邓虔邀赏,威逼节度使窦瀚,今年岢岚军乱,杀兵马使贾敬嗣,现在衙军又乱,逼得崔季康连夜遁逃。现在还有谁敢做你们的上司?都是一帮欠收拾的混蛋,就得来个猛人好好整治整治,什么玩意儿! “丘使君知道了吗?”邵树德整了整衣甲器械,问道。 “自然是知晓了,遣我来唤你呢。” “走吧。路上你再和我说说,张锴、郭朏二人到底有什么神通,竟然赚得如许多兵士听从。”邵树德拍了拍任遇吉的肩膀,说道。 岚州城如今有点闹哄哄,数千军士驻扎在里面,却又没有战事,一个个闲得发慌,颇有点乌烟瘴气的感觉。不过听闻李克用已遣一支人马取了天德军弃守的遮虏平,估计武夫们的好日子也没有几天了,接下来便是连场恶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邵、任二人穿过街道,抵达了监军院。门口值守的是关开闰队军士,时隔数月,长安少侠们看见邵树德,一个个毕恭毕敬,再无之前的意气神态。 邵树德暗叹,权之一字,最是神妙,不知让多少英雄折腰。忽又想到自己,以前只想活下去,现在又想爬上去。监军对自己说了可能移镇河中,自己便想抱着这根大腿往上升。严格说起来,与长安少侠们又有何异呢? “邵副将,速速进来,有要事相商。”见到邵树德进来,丘维道连忙站起身,招呼道。 “任遇吉,你在门口守着,不要让任何人进来。”邵树德吩咐道。 任遇吉很快应命离开了。邵树德转身看向监军使,却发现他在屋里走来走去,脸色潮红,神情亢奋,一会却又面现纠结,似乎有什么难以决断之事。 “使君……”邵树德轻声提醒。 丘维道摆了摆手,兀自又在屋内转了两圈,然后才深吸一口气,至胡床前坐定,道:“邵副将,本使欲遣你往石州见个人。” “何人?” “邠宁节度使李侃。” 邵树德闻言心里一紧。李侃这个名字,过年那会他听闻过,是朝廷挑中的新河东节度使,当时应该正在京师面圣,这会已经赶来了?晋阳,而今可是龙潭虎穴之地啊,张锴、郭朏作乱,不知道要掀起多大的波澜,多少高官、大将要人头落地。李侃现在去,找死么?自己若是跟着去,怕也很危险。 随即他又暗骂自己不争气,前些日子刚觉得跟着监军混,缺乏立功的机会,似乎难以上位。这下机会来了,李侃以邠宁节帅的身份调任河东,因为远道而来,身边没有得力兵将,自己带人靠上去,只要稍微立点功劳,还不是火箭般蹿升?不比战阵上拼死搏杀挣功劳强? 邵树德也深吸一口气,道:“使君但有吩咐,末将无有不从。” “甚好,一会我会发下赏赐。”丘维道点了点头,笑道:“另外,邵副将此去石州,当多带兵将。李节帅匆忙而来,身边止有亲兵数十,昭义节帅高浔又尚在京中面圣,不可为奥援。此行,当慎之又慎。” “带多少兵为宜?”邵树德试探性问道。经历了这么些时日,他对丘维道这个人大体上也有所了解了。对朝廷还算有几分忠心,功利心重,非常想往上爬,但又有点怕死,说白了就是个很寻常的普通人。邵树德若是带走了大部分人手,那么他会不会有不安全感?这其实是个很不错的观察机会。 “那个蔡松阳不错,你让他带着手下三十人守护监军院即可,其余人全数带走,务必将李侃安全送到晋阳。他若有差遣,先紧着做完,再回来复命。” 好吧,没想到丘维道如此大气,竟然想着豪赌一把。他与李侃又到底是什么关系,竟然如此襄助?至于说邠宁节度使与太监集团的关系,邵树德倒并未怀疑。西北藩镇,鲜有不和太监集团有交情的,不然基本干不下去。 “使君既如此吩咐,末将便从命了。”见丘维道没有别的吩咐,邵树德便退出了房间,回到了军营。 此时天已近夜,军士们正在吃着晚饭,照例是粟米饭加酱菜。邵树德找来了李延龄,让他去监军院领赏赐,消息一传出,正在吃饭的军士们欢声雷动。邵树德看得又喜又忧,喜的是有了赏赐,新收拢的那些人能够更加归心,忧的则是万一今后没了赏赐,大伙会不会裹挟自己闹饷或者干脆杀了自己? 发完赏赐基本已是深夜了。人赐绢六匹、钱三缗,皆暂存在监军院大营内。众军士开开心心地睡了一晚,第二日食毕早饭,便带着器械、驮马、车驾,匆匆忙忙地出发了。临走之前,邵树德找来了蔡松阳,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定把丘维道这个长期饭票给保护周全了。 从岚州往石州方向,有数条路线,邵树德取的是本朝整修的通衢大道。三月初六,大军离开宜芳县,往西南直行160里。因为只有六百兵,驮马、车驾不算多,再加上邵树德也有意锻炼军士们快速行军的能力,因此只花了四天时间,便抵达了石州辖下的方山县。该县已为折家军控制,不过没有驻军,邵树德也懒得进城,稍事休整之后继续出发,并于十三日抵达了石州城外的离石水边。 这里已经可以看到零零散散的麟州游骑了,双方互通了身份,便相安无事。石州城或者说离石县自战国以来素为名城,五胡乱华发难者刘渊的故居亦在附近。 而就在此时,他也得到了岚州方面传来的最新消息:崔季康遁回晋阳后,张锴、郭朏二人率军返回,过东阳门时,军士鼓噪,要求杀崔季康。张、郭二人刚刚得到许诺,分任河东马步都虞候、太原府马步都虞候,本不欲闹事,不意群情汹汹,身不由己,被乱军裹挟着杀入节度使府,崔季康父子遇难。 得,最近一年来河东死的第二任大帅了。骄兵悍将,无人能制,曹翔死得不明不白,崔季康被乱刀砍死,即将上任的李侃能幸免于难吗? 六百人继续向前,两日后抵达平夷县(今中阳县境内),此地离最终目的地隰州(注释1)石楼县只有不到四天路程。 三月二十,邵树德全军抵达了石楼县,并在野外遇到了一小队游骑。游骑是河中牙将王重荣的属下,一见邵树德他们便上前盘问,得知是来迎接新任河东节帅李侃的方才作罢。邵树德也打听到,原来前些日子折嗣伦在石州大开杀戒,乱军十将武彬被斩,部众纷纷南逃进入河中镇境内,搞出了不少事情,因此王重荣派游骑巡视边境,严加戒备。 武夫们之间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其实并不难打交道。邵树德给出去十余匹绢,便令这些游骑大为开颜,主动告知前邠宁节帅李侃昨晚刚刚从隰川县抵达石楼,如今正在驿馆内休息呢。 邵树德闻言也松了一口气,他现在就怕河东节帅这个大位专门克人,之前已经克死了两位大帅了,李侃若是还没上任就被克死,也一点不奇怪。自己的长期饭票丘维道如此帮助——甚至可以说是巴结——李侃自然有重要原因,而且多半对自己也有好处,邵某人可不想把事情办砸了。 有本地人带路,驿馆并不难寻。午时刚过,邵树德全军便行到了李侃歇息处。驿馆外有十余军士正在洗刷马匹,见到大队人马靠近后,又有二十余军士蹿出,防备之意甚浓。 “诸君勿忧,我等是来迎接李大帅的。”邵树德微笑着朝这些人解释了一下,然后提高嗓门吼道:“末将邵树德,奉天德监军丘维道之命,前来迎接李节帅。” “丘监军有心,本帅也好些年没见到他了。”驿馆大门打开,一位戎服中年人在数名军士的护卫下走了出来。 注释1:隰州,河中节度使治下,辖隰川、石楼、蒲、大宁、温泉、永和六县,治隰川(今隰县)。 韩偓曾赋诗,即《隰州新驿赠刺史》: 贤侯新换古长亭,先定心机指顾成。高义尽招秦逐客,旷怀偏接鲁诸生。萍蓬到此销离恨,燕雀飞来带喜声。却笑昔贤交易极,一开东阁便垂名。 第三十九章 龙潭虎穴 “邵副将是吧,你——咦,你这部众有点意思啊。不过区区数百人,列阵于野,却军容严整,无人喧哗,面无不耐之色,练了许久吧?”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李侃只粗粗一瞧前来迎接他的天德军士卒,便大声称赞。 “末将信奉以诚待人。此六百士卒,我皆当袍泽兄弟,有难同当,有福同享,自然士卒归心。将军戎马半生,当比邵某更精于此道。”邵树德回道。 “知易行难。”李侃摇头失笑,道:“道理大家都懂,但能始终如一践行的,就没几个了。儿郎们如此雄壮,盔甲鲜明,英气勃发,可有都名?” “不曾有。” “本帅观之,铁甲如山,长槊如林,就叫铁林都如何?”李侃左看看右看看,末了说道。 “谢大帅赐名,铁林都六百将士敢不为大帅效命!”邵树德单膝跪地道。 “哈哈。本帅未至晋阳,无法给予赏赐。且先记下吧,待走马上任后,铁林都人赐钱十缗。”李侃的心情十分不错,当场就给将士们许诺,并不出意外惹来了热烈的欢呼。 李侃的亲兵队正叫封隐,年岁不大,应该也就二十多,不过处事老成,很得李侃信任。邵树德其实有些奇怪,李侃开府邠宁,应该有亲军的,怎地没带过来?人家曹翔上任时还带了数千昭义精兵呢。不过仔细想想也正常,亲军和亲兵又不相同,亲兵人数不多,荣誉系于主帅一人,可以说是铁杆。但亲军的话,因为规模庞大,往往自成一军,就复杂多了。 如今很多藩镇,主帅不信任镇兵,于是置衙(牙)军,然后也不太信任牙军了,于是在牙军里面搞个亲军。那么如果亲军也不能信任了呢?那就搞个院军!后院兵马使、三宅指挥使之类的职务听说过没?这里的宅院指的是节度使的府邸,看看,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只有守护自己府邸宅院的军队才可以信任吗?但如果后院兵马使也不可靠了呢?是不是还要搞个卧房兵马使? 李侃估计在邠宁混得也不怎么样,以至于灰溜溜走人,甚是凄惨。不过也算他在朝中的关系得力,居然能捞到持节河东的机会,不知道走通了哪位的路子,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从隰州到晋阳,基本上还是邵树德来时的老路,即经平夷、石州、方山、岚州、楼烦监牧城、古交城、乾烛谷、阳曲县抵达晋阳。李侃急着上任,邵树德也不想在野外耽搁,于是众人吃了午饭后便收拾行装、器械,往晋阳出发。 三月二十七,全军抵达石州城。刚刚狩猎归来的折嗣伦听闻新任河东大帅来了,亲自将其迎进城内。时隔二十多天,邵树德也再一次见到了这位麟州团练使。 进城前,经请示后,邵树德下令将车驾上的铁甲、长槊都取了下来,铁林都的士卒们全副武装,护卫着李大帅进石州,而他的亲兵则在前举着全副仪仗,一时倒也威风凛凛,颇有点大帅的气势了。 “折将军万勿多礼。”亲手扶起见礼的折嗣伦后,李侃温和道:“本帅镇邠宁四年,对折家军的勇名多有耳闻。伐横山党项时,还与令尊宗本公有过一面之缘,如今可好?” “阿爷镇守麟州,能挽强弓,可降烈马,多谢大帅挂怀。”折嗣伦应道。 “当真虎父无犬子,折将军,可愿随我入晋阳?有折家军和邵副将的铁林都襄助,本帅安枕无忧矣。”李侃高兴地问道。 “这……”折嗣伦闻言一阵迟疑,或是见到李侃脸上渐渐露出不快的神色,匆忙解释道:“末将部下多麟州三县土团乡夫,入了晋阳怕是约束不住,坏了贵人大事。末将愿为大帅守岚、石二州,定不教那李国昌父子得逞。” 李侃脸色不是很好,邵树德在旁察言观色,心道该补救一下,卖折嗣伦一个人情,于是插言道:“大帅,折将军愿守岚州,对朝廷也是一片赤胆忠心。末将听闻叛军已据遮虏平,随时可能南下。本军郝都将所部不过六千余,与折将军合兵一处,便有精兵万人,西路大事可定矣,大帅亦可专心代北军务。” 李侃冷哼了一声,良久才道:“便依邵副将所言,折将军当克日率军北上,守岢岚军、岚谷一线,务必阻敌南下。” 这是把折家军顶在一线了。邵树德闻言暗叹,感觉有点弄巧成拙了,对不起折嗣伦。乱世的军头果然没一个好相与的,前几日李侃对自己和颜悦色,还以为他很好说话呢,没想到折嗣伦拒绝了他的邀请后,说翻脸就翻脸,难怪在邠宁镇混不下去,这份跋扈的性格就很难让人消受啊。 “军中不可一日无主,晋阳情势危急,本帅不准备耽搁了。邵副将,你准备准备,尽快出发。”李侃一振衣甲,在亲兵的护卫下径自走了。 邵树德与折嗣伦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折家固然是土豪,但还没有朱邪家那样的本钱,西面还有死敌拓跋党项的威胁。大家同在大唐为官,那么还会注意着点,不能互相侵攻。可若是造反自立了,无论是拓跋家还是折家,暂时都承担不起这个后果。因此,李侃给折嗣伦气受,那也就受了,你能咋地? “多谢邵副将仗义执言。折某有恩必报,平石州之乱时,收了些财货兵仗,一会送些给你,万勿推辞。铁林都军容,我也看了,确实雄壮,这些兵仗,当可如虎添翼。” 邵树德刚觉得坑了人家,有些不好意思,但武器装备是大实惠,他又没法拒绝,于是诚心实意道:“能结识折将军,邵某三生有幸。来日方长,以后再与将军并肩杀敌。” 折嗣伦拱了拱手后就离开了。他现在的心情应该比较乱,折家军顶到岚谷、岢岚镇一线,那就要直面大同军的兵锋,不是什么好差事。邵树德也能理解,都是麟州子弟兵,战阵上刀枪无情,若是折损过多,确实非常心痛。 这折嗣伦,有点倒霉啊! 离开石州城后,长槊、铁甲又放回了车驾上,一行人轻装简行,朝方山县而去。四月初四,全军抵达了岚州城,郝振威、丘维道出城五里道左相迎。 甫一见面,众人自然是寒暄见礼,邵树德抽空向丘维道汇报了一路上的事情。丘维道很是高兴,邵树德见了李侃,却没有忘了老上司,果然是忠义之辈。如今这时节,武将的忠诚,那可比三条腿的蛤蟆还难找。 “邵副将,岚州局势还算安稳。果如你所言,麟州兵要北上岢岚镇的话,那就更安全了。”丘维道低声说道:“李节帅应该不会在岚州盘桓多久。他若走,你便跟着去,到晋阳去。张锴、郭朏杀了崔季康,未得朝廷任命,却去了都虞候司上直,堂而皇之地掌管起了军务,其他牙将多有不服的,李大帅的机会便在此处了。” “末将省得了。”邵树德回道:“必不忘丘使君栽培之恩。” 丘使君闻言微微一怔,沉默了一小会后,拍了拍邵树德的肩膀,道:“好好做,翌日同享富贵。” 当晚照例是觥筹交错,邵树德与李侃的亲兵队正在外间饮宴。许是因为姿态放得低的缘故,封隐不免多喝了几杯。这酒一喝多啊,话也就多了起来,他不无得意地炫耀起了自己的家世,自言乃是河中府封氏子弟,从祖封敖历任台阁,担任过中书舍人、御史中丞,曾外放淄青镇当节度使,最后就封渤海县男。大伯封彦卿、二伯封望卿进士及第,皆娶关东六姓女子为妻,目前在外镇为官。几位从兄要么是国子监贡生,要么在关中地方为官,两位妹妹一位嫁给了清贵进士,一位嫁给了关东名士,可谓一门显贵。 邵树德听完也惊了,排除掉封隐吹牛的可能,那这当真是书香门第。只是你这么一位读书种子,为何远走邠宁镇从军呢?朝中的公卿显贵们看起来也不傻啊,知道光靠读书人不保险,家族还得有子弟从军才行,确实目光长远。 第二日酒醒后,封隐回想起昨晚上的事情,自觉有些尴尬。邵树德哈哈一笑,不以为意,两人的关系便熟络了起来。李侃今日便要动身前往晋阳,崔季康已死,河东无主,确实不宜耽搁。吃罢早饭后,铁林都全军在城内军营集合,车驾、驮马、物资齐备,做好了一切出发的准备。 半个时辰后,李侃在郝、丘二人的簇拥下来到了军营。再三送别之后,终于踏上了行程。 从岚州往晋阳,总计320里。李侃的第一站,是东南八十里外的楼烦监牧城,有大道,可通方轨,因此四月初七下午便抵达了此地。楼烦监牧城驻扎了万余大军,曾是崔季康亲自督战的所在,李侃此时尚未至晋阳赴任,领取旗牌、关防、印信,加之也害怕将士们邀赏,于是直接绕过,十日夜宿孔河馆。第二天继续行军,过古交城不入,直趋乾烛谷,并花了两天时间抵达了谷中的羊肠仓。 羊肠仓也叫羊肠坂,汉及北魏置仓城于此,隋代废弃,位于汾水之南。从这里到晋阳,只有120里了,走得快的话两三天便到。李侃在此派出了封隐快马加鞭前往晋阳传信,让三城兵马做好一应准备。 十二日晚,众军抵达了阳曲县。此时,河东马步都虞候张锴、太原府马步都虞候郭朏、太原府都教练使张彦球等大将亲率兵马至此迎接。晋阳这个龙潭虎穴,离李侃、邵树德仅一步之遥。 第四十章 军心 晋阳,天下雄城。见史以来,即为重镇。国朝起太原,建为北都,地位十分特殊。 李侃是四月十五日至节度使府上任的。上任第一天,他便找来行军司马(注释1)及其底下负责具体做事的两位判官,当着邵树德的面,下令给铁林都补足器械,并发下赏赐。邵树德自然千恩万谢,然后跟着幕府的小吏前往仓库,领取钱帛及各类器械。 节度使的第一道命令,众人面子还是要给的。而邵树德也不客气,直接顺走了大量甲胄、长短枪、长柄斧、钩镰枪、优质步弓、盾牌、横刀、箭矢以及其他辎重器械,哪怕远远超过六百军士所需,也可劲地拿,反正屯起来作为储备也是好的。 领取完器械和钱帛后,他们又选了一处军营,位于西城(注释2)节度使府附近,可驻兵三千,向为节帅亲军所在。因为军乱,这里已经空了,正好让铁林都住下,且还大有余裕。 邵树德很清楚自己的职责,那就是护卫节帅李侃的安全,作为他行使自己职权的保障或者说底气。如今晋阳乱纷纷的,城内外诸军心思不一,且动不动就要哗变,着实让人头疼。 邵树德想来想去,觉得六百军士可能不太够,因此当晚便谒节度使李侃,请求募兵至千人,恰好是一都的标准配置。铁林都现在就是李侃的胆气,因此他无有不从,第二日便差人领邵树德至东城某处军营,将滞留在那里的数百昭义军士交归他统带。 这些人都是当初曹翔上任时带过来的昭义精兵,初时有三千余人,曹大帅倚此捕杀乱兵,威震三城。后来洪谷之战,昭义军也参加了,死伤不轻,退回晋阳后没多久,曹翔暴毙,昭义兵趁势作乱,洗掠三城,被坊市民组成的土团乡夫击杀千余人。 崔季康上任后,对这些昭义兵也不甚感兴趣,甚至有些嫌恶。彼时昭义兵只剩千人左右,鼓噪邀赏,言充作盘缠回乡。崔季康不理,新任昭义节度使李钧带兵至河东,本欲收了这部分人,结果未及办这事,自己就在静乐县惨败,中流矢而亡,余众星散,走小路返回上党。 这下子,晋阳城里这千把昭义兵可就真成了孤儿了。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有家人在上党的,还能开小差跑回去,没家人或远在河北不准备回去的,就只能在城里厮混了,至今大概只剩六百来人,士气萎靡得很。 邵树德早就听闻昭义步兵冠绝诸镇,对这些人非常感兴趣。因此,在与幕府官员交涉一番后,直接将这些人领回了军营,充作部众。昭义兵早就过怕了以前那种“孤儿”生活,此时有将官赏识他们,愿意用他们,自然千肯万肯,当天就被打散混编入铁林都,成为一分子。 “这位陈随使?”军营内,邵树德高坐于上,看着站在他面前的一邋遢中年人,问道。 “下官昭义镇幕府随军要籍陈诚,见过邵副将。”中年人拱了拱手,回道。 “既是幕府佐官,为何还留在此处?” “下官恩主曹大帅已薨,家又远在楚州盐城,囊中羞涩,无颜回乡。” “你倒是实诚。”邵树德笑了,道:“我看你颇能笼络昭义残兵,应有几分才学,今后便跟本将做事吧,一会找李延龄取五缗钱、十匹绢,好好安顿一下。” “敢不从命!”陈诚喜道。 “军士们平日过得如何?”邵树德唤来了李延龄,低声吩咐了几句。 “甚是艰难。”正是哭穷的好时候,陈诚也不傻,立刻说道:“军粮倒没怎么短缺,供需使每月皆送,就是没肉,盐也有些不足,更别说酒了。春秋两衣,只领到了去年的秋衣,今年春衣尚未发下,过冬衣物,更是影都没见。逢年过节的赏赐,只断断续续发了一点,将士们怨声载道。陈某为此还去外面找商家借了点钱,好让将士们能够过节,然亦十分艰难。” “不瞒将军,去岁我没走,也是存了点私心的。而今方知自己不是带兵的这块料,左支右绌,已是维持不下去了。”陈诚最后说道:“幸得将军看重,以后再没什么昭义军,吾等皆铁林都军士,唯将军之命是从。” “好!”邵树德拍了下胡床扶手,道:“既入铁林都,本将别的不敢保证,一视同仁是可以做到的。相关财货、朝廷赏赐,本将个人分文不取,皆赏给诸将士。唯有一条,须得听命、用命。罢了,口说无用,陈随使,且随我去校场吧,军士们应该已经列好阵了。” “遵命。”陈诚看了眼邵树德,也想看看他究竟会怎么做。 ****** 今日天清气爽,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教人分外舒服。 铁林都一千二百军士,早已在军官的命令下,在校场上排成了一个大方阵。三刻钟之后,邵树德便带着陈诚赶了过来。 甫一入场,却见千余军士顶盔掼甲,长槊林立,杀气凛然。邵树德定定地看了很久,似是在陶醉一般。旁边的陈诚也有些心潮澎湃,自己读了小半辈子的书,屡试不中,无奈辗转各镇,当个低级的幕府僚佐,这一蹉跎就是十数年。夜深人静之时,也曾扪心自问,不如放弃吧,回乡算了。昔年离家之时,儿女还在牙牙学语,爱妻也风华正茂,着实亏欠他们良多,回去靠着几十亩薄田,渡此残生算了。只不过,心中一股不平之气,屡屡让他难下决断,而今遇到铁林都,或许是人生最后一次努力了。 若不成,回乡也罢! “李延龄!”邵树德一声断喝,打散了陈诚的思绪。 “职部在!” “拿斧来!” 李延龄不解,不过很快依言拿了一把大斧过来。 邵树德接过斧子,龙行虎步到仓门前,狠狠两下,将铜锁斩落。一脚踹开大门,露出了堆放在地面上的大堆铜钱,以及整齐码放在货架上的绢帛。此时阳光正好,照射在新铸的铜钱上,发出金灿灿的光芒,亮瞎了校场上一众军士的眼睛。 “李节帅的赏赐,皆在此间了。”邵树德将大斧扔在地上,转身面对众军士,道:“本将分文不取,全数分给诸位。不相信的可以打听打听,本将在天德军时为人如何,在遮虏平时又是怎么做的。就连射杀叛军大将的赏赐,亦给军士们换酒肉了。李延龄,一会按册点名,诸军皆有,无分新人旧部。此门今后也不必锁了,本将与诸位同吃同住,何须花钱?” “咳咳……诸位,邵副将如此仁义,遍数晋阳三城,还找得到么?”不用邵树德示意,陈诚恰到好处地上前说话:“昭义军的应该都认识我,我就直说了。邵副将待人以诚,给人如沐春风之感。又爱惜士卒,所得财货尽皆赏赐下去,诸位应当知足。前阵子我听闻府城牙将贺公雅,起居于豪宅高门,家中仆人逾百,美婢数十,一月中难得有两三日睡在营中。朝廷、节帅赏赐,亦不全数发下,比之邵副将如何?再闹,可就没良心了。” “邵副将身无分文,却是连喝顿花酒的钱都没了。他日若是娶亲,怕是连聘礼都拿不出来,老李愁也愁死了,这个家不好当啊。”被陈诚抢了个先,李延龄有些懊恼,于是连忙补救道:“副将说了,昭义军士卒欠晋阳商户的钱,日后他会找节帅讨赏还上,诸君勿忧也。但有一点,钱财之事,今后只有邵副将可出面讨要,诸军不可再闹。若这也做不到,那就是失了良心,猪狗不如了。现在大可离去,咱们奉送盘缠,大伙好聚好散。” 话到这个份上,众军士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在几个“积极分子”的带动下,顿时表起了忠心。尤其是那些来自昭义军的士卒,他们之前受尽冷眼,吃尽苦头,仿佛落水狗一般,现在遇到这么一位大方、真诚的主将,说感激涕零可能过了,但多多少少有些感动,对邵树德有了初步的认同感。 当然也有人不满意想走的,不仅昭义军,之前收拢的岢岚军里也有,总共数十人的样子。邵树德并不食言,让李延龄一人给了点钱帛,任其自行离去。这些人在众军士怒目相向下,也不敢叫骂,领了钱便灰溜溜走了。 这其实不是坏事。士卒哗乱邀赏,挑头的往往是少数人,其余大多数军士,基本都是被他们煽动然后裹挟进来的。刺头走了,队伍也能更纯洁不是?这些人若不走,邵树德也怕有朝一日被乱军包围,招致杀身之祸呢。 人人都想当军官,可这军官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世道不易啊! 注释1:见作品相关。 注释2:晋阳大体上分西、中、东三城。西城最大,位于汾水之西、晋水之东,西晋刘琨所筑,亦称府城。太原府、晋阳县皆在此办公,内有东魏权臣高欢所筑晋阳宫城(隋代称大明城)、隋文帝时期扩建的宫城(名新城,以区别旧宫城“大明城”)及隋炀帝杨广所筑仓城。东城次之,大概只有西城的几分之一,位于汾水之东,北齐年间所筑,太原县在此办公。西城、东城之间有中城,武则天时期所筑,跨汾水河道,连接东、西二城。 这里所说的汾水,指的是唐代古汾水河道。如果以现代汾河位置来看,三城皆在河西矣。整个晋阳三城周长42里,东西长12里,南北长8里多,是为天下雄城。 第四十一章 完善 “听闻你半月来都在操练士卒,不错不错。铁林都如此气象,本帅睡觉也安稳许多。”节堂内,李侃处理完公务,对走进来的邵树德笑了笑,说道。 “大帅说笑了。公乃朝廷所封代北行营招讨使、河东节度、北都留守,纵有些许兵将跋扈,无非求财罢了,岂能伤公分毫?”邵树德这话有些不尽不实,河东兵将现在岂止是跋扈了,简直就是叛逆,与李国昌父子的所作所为仅一线之隔。但他还不太了解李侃的为人,不知道他到底喜欢听真话呢,还是单纯的奉承之语。 “有些骄兵悍将啊,就是不把本帅放在眼里,不把朝廷放在眼里……”李侃叹了口气,站起身,看着气度森严的大厅,道:“你若说他们是叛逆,可他们也愿意与大同叛军厮杀。你若说他们忠顺吧,河东两任节帅都落得个凄惨的结局。哦,还有个窦瀚,不过人家识相,曲意顺从这些军头,为此还从商家那里借贷,勉强保得不死,全身而退。” “这河东节帅,若只想当个傀儡,平平安安倒也不是不可能。可若想有所作为,就千难万难了。”李侃重重拍了下案几,略带了怒气道:“河东胜地,天下名镇,拥有一府七州四十一县,十五六万户百姓,数万精兵,却不思剿灭乱臣贼子,只想关起门来做土霸王。杀将逐帅,藐视朝廷,与叛逆何异?邵副将,你说说,这河东到底是朝廷的,还是那些将门的?” “河东将门,世代联姻。其实不光是高层了,末将听都内原昭义军士卒讲,就连底层兵将都同气连枝,排斥外人。咱们这些客军来了,当真里外不是人,难怪诸镇兵士气低落,不肯死战。”邵树德瞄了眼李侃,见他确实对河东盘本错节的本地势力不满,便顺着他的话头说道。 昭义、忠武、义武、义成、河阳诸镇兵马奉旨远道而来,结果河东人将他们当贼防着。你以为你是来帮他们驱逐大同叛贼的,人家觉得你是来抢地盘和劫掠财货的,处处针对你,摆明了不信任,换你是前来助拳的客军,还不气死了?助个鸟拳,这帮狗屁河东将门就该被李克用好好整治整治。 “邵副将,河东之事,本帅还想刷新振作一番,你要做好准备。”喟叹良久后,李侃突然说道。而他的这番话,也让邵树德心中一凛,这是要立威啊!曹翔当年也杀人立威过,结局如何不用多说。当时人家手头还有三千多昭义精兵作为后盾呢,如今李侃孤身上任,能帮上忙的就只有铁林都这一千二百军士,前途当真是凶险莫测啊。 从节堂离开后,心事重重地邵树德回到了大营。营中诸位军官正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什么,邵树德一看,主要是以前的西城老人,如今基本都提拔做了队正,只可惜李侃不知道是忘了还是怎么着,居然还没给邵树德解决职级问题,至今还是副将,以至于他都不好提拔手下。唔,过阵子旁敲侧击看看,不给升个十将,铁林都怎么为你卖命? 话说自从吞并了那数百昭义军士卒后,通过不断的交谈和学习,邵树德也学到了很多东西。昭义步兵远近闻名,确是有其自身原因的,除了军士敢战、战阵娴熟之外,他们的基层构成也有些不太一样。 以最基本的五十人一队为例,天德军共分五火,一火十人,队正身背认旗,便于战场上识别。但昭义军却不一样,他们规定:队内士兵每三人“自相得意者”结为一小队,又合三小队,得意者结为一中队,又合五中队,结为一大队,这就是45人了。剩下5人,队正一人、队副一人、执旗一人、左右傔旗各一人,正好50人。 邵树德想了想,这样的编制似乎更灵活,队头也不用再傻乎乎地背上插个认旗,跟他妈明灯似的。于是他决定虚心学习昭义军的编制,在铁林都内也这么搞。三人一小队,如果意气相投,配合默契,一人执长柄斧或木棓,一人持钩镰枪,一人拿横刀,扑杀破阵而来的骑兵确实更高效。与代北沙陀交战,对付骑兵是绕不过去的坎,天德军主要是靠骑兵破骑兵,昭义镇没那么多骑兵,那么就只能在以步拒骑上想办法了。他们的经验,也是在多次战争中总结出来的,不可等闲视之。 另外,现在是一都人了,再不是以前那种小打小闹的模式。人一上千,诸事繁杂,坛坛罐罐也变得很多,必须设置专人管理。比如吃饭问题,在天德军时跟着大军一起吃,在监军院时跟着监军吃,但现在自成一都了,你要自己开火、做饭,要有器具、人员。之前去隰州迎李侃时,说实话就有些乱,临时指派人樵采、做饭,忙得晕乎乎的。那时是六百人,现在翻了倍,必须正规化起来了。 没说的,这事归李延龄管。三升容量的马盂,用于冬日暖食,毡裘、雨布和绳索,用于扎营,此外还有诸如刀子、错子、钳子、锁子、药袋、盐袋、火石袋、解结锤、砺石、锹锤斧锯凿等等,缺一不可。少了哪样,行军作战时都会遇到不便,都有可能会影响到胜负结果。 邵树德让李延龄挑了五十多个人,担任新成立的辎重队队正。这些人,一般不用参加战斗,主要就是负责管理、使用这些后勤专用器械,并指挥辅兵或民壮干活。对了,做饭或照料牲畜也是他们的活,如果没有辅兵可以驱使的话。辎重队里还有四名匠人,来自昭义军,可简单维修损坏的军械,算是专业人才了,弄到可不容易。 除后勤队外,铁林都还编成了22队步卒,计1100人,披甲率(铁甲)过三成,这便是主力战兵了。剩下数十人,充当鼓手、角手、旗手、门警、传令兵、哨骑、巡逻队等等,可惜蔡松阳那伙亲兵还在岚州,不然军法队也有了。 军队的正规化建设,就是这么复杂。以前在天德军当兵时,吃饭跟着上官走就行了,器械坏了送去修理就是了,东西用完了直接去领就是了,没觉得有多麻烦。可自己当家作主之后,却发现一大堆事情在等着,简直让人头大。 不过这也是蜕变提高的必然一步,总不能一辈子当个依赖别人的小军头吧?你总要独当一面,总要尝试着自己独立处理事务,尝试着走出这一步。人,都是被逼出来的,不狠狠逼一下,你都不知道自己能做到哪一步。 铁林都至此,才算初成气候,可以作为一支独立的军队存在,具备单独作战的必要条件。邵树德对此很是欣慰,收编那伙昭义军,确实赚大了,帮自己解决了正规化的大难题。他有时候都在想,之前带着几百人跑动跑西,没有专人负责扎营,没有专人负责做饭,连哨探都是临时指派人到高处瞭望,这是何等地粗陋,何等地辣眼睛。 麻痹,今后不能再这样了!要加强学习,不断掌握新的知识,不仅仅是战阵知识,还有管军知识、气象知识、地理知识、后勤知识等等,通通都要掌握。不懂的就请教别人,或者大家一起参详,然后形成制度完善下来。不然,你这支军队就是沙滩上的城堡,没有根基,覆灭也是顷刻之间的事情。 完善军队编制、构成后,因为有节帅李侃的支持,铁林都展开了大规模的练兵。其实都是老兵了,该懂的都懂,不过练兵本身的意义并不仅仅在于熟习战技,更在于加强将领威望,使得命令上通下达,如臂使指。 邵树德照例与军士们一同出操,务必让每个人都见到自己,认识自己,敬重自己。时间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铁林都也算粗粗捏合出了点模样。在此期间,李侃还算沉得住气,没像邵树德担心的那样,上来就找哗变军头的麻烦,而是打算徐徐图之,这样就很好嘛。 五月初五,因为听闻李国昌引兵万余至代州,李侃终于动了。他亲点了屯驻在晋阳城内外的河东兵马万余人,由铁林都充作护卫亲军,浩浩荡荡前往代州巡边。 安静了这么久,也是时候动弹一下了,不然河东军民怕是还不知道李节帅这个人呢。 第四十二章 巡边(一) 大军从晋阳出发,向北次第绵延十数里。 李侃镇邠宁四年,早见多了这种场面。不过河东富庶,军士自然不是苦哈哈的西北边镇可比的,盔甲鲜明之处,高下立判。 五月初六,大军过虎北口(注释1),夜宿三交寨(注释2)。第二日,再度启行,于五月初八抵达阳曲县。这个地方是李侃入主晋阳前与诸将会面的地方,他有些感慨,让邵树德陪着转了一圈。 “今日观河东诸军,有何想法?”李侃摆弄着手里的公文,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 亲兵队正封隐下意识地站直了身子,邵树德瞥了他一眼,组织了下语句,回道:“河东诸军,技艺娴熟,军阵严谨,然不肯用命,桀骜难制。张、郭二将,跋扈嚣张,目无上官。贺、康等将,贪图财货,不思杀敌。唯都教练使张彦球颇有方略,对大帅还算恭敬。” 这话不好听,但是大实话。张锴、郭朏二人凭借军乱扶摇直上,已双双晋位都虞候,傲视同侪。作为河东将门,他们当然有理由瞧不起空降上任的李侃。什么邠宁节帅?小地方的土霸王,也配和咱们河东比? 以前与张、郭二人并列的牙将贺公雅、康传圭,嗜钱如命,同时残忍好杀,本来对别人就没什么好脸色。贺公雅如今还在府城当牙将,部众数千,康传圭出任石岭镇将,亦将兵数千,二人都是实力派,对李侃这个外来户自然百般不顺眼。 唯张彦球此人作为都教练使,手头没有兵权。要想统兵,还得节帅点头,走流程手续,才能把一支部队交到他手上,然兵不识将,将不识兵,想做点什么那是千难万难了。因此,他的地位较为尴尬,有求于节帅,故能稍微透露出一点善意。但也不可能做得太过明显,那样就会被河东将门集团孤立了。 而说到孤立这事,邵树德作为一个小小的副将——他娘的,李大帅还没提拔俺——又是外来户,手底下的兵将也不尽是河东人,早早就被府城诸将横眉冷对了,孤立地相当彻底。 当然这事也不出乎他的意料。一路护送李侃上任,瞎子都知道他是谁的人,咋地,还想与河东诸将打成一片啊?你与他们打成一片,就轮到李大帅不满了,更何况这基本不可能,除非你安心扎根河东,等到你孙子那辈,兴许能融入这个大集体。 所以说,现在的铁林都,就和当初曹翔带过来昭义军一样,是河东军事系统中的异类。更别说,貌似铁林都现在也没个正儿八经的身份吧?之前是天德监军丘维道的护军,属于人家自募的军队,非朝廷经制之军也。而今当了李大帅事实上的亲军,也是靠李大帅时不时的赏赐养着,从编制上来说就不是河东兵马,自然被河东将门所排斥了。 不过邵树德并不以为意。来晋阳也大半个月了,若说之前还有什么幻想的话,现在也早就丢得一干二净。他知道自己很难在河东站稳脚跟,也不受晋阳诸将的待见,因此压根就没在这长期发展的念头。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大不了跑路回岚州,继续跟着丘使君混嘛,就是不知道他还养不养得起铁林都这一千多号人了。如果能成功监军大镇或者在藩镇内取得较大实权的话,应该是没问题的,毕竟有些太监“同行”还是挺厉害的:俱文珍“出监宣武军,自置亲兵千人”;“义成节度使李复疾笃,监军薛盈珍虑变,遽封府库,入其麾下五百人于使牙”;“桂管有兵八百人,防御使才得百人,余皆属监军”。当然最牛逼的还属荆南监军朱敬玫,他“别选壮士三千人,号忠勇军,自将之”,几乎在镇内作威作福,无人能制。 丘使君,你要努力啊!如果你够给力,邵某就帮你“作威作福”可好,大家同享富贵。 “攘外必先安内,牙将桀骜,若不除之,军士们如何用命!”李侃沉默了半晌后,轻飘飘地说道,但这话却让听的人有石破天惊之感。 “大帅,时机并未成熟……” 李侃瞪了一眼邵树德,缓缓道:“本帅自有分寸。若功成,休说一个十将了,府城牙将又如何?邵副将,好好做,前程少不了你的。且先下去吧,好好带兵。” 邵树德闻言诺诺退下。这已经是第二个人对他说“好好做”了,他也不知道什么叫“好好做”,给李侃当刀子,捕杀大将,剿灭乱兵?真做了那种事,在河东会不会如曹大帅那般突然“暴毙”?不知道怎的,邵树德突然觉得自己在河东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 罢了罢了,自己是丘使君引上路的,李侃这段时间也待自己不薄。他要做什么,就做吧,厮杀汉本就一条贱命,有时候你越是慌,越是怕死,可能死得越快。想到这里,他喊来了卢怀忠、任遇吉、李延龄等下属,认认真真巡视起了营地。 铁林都,是自己的本钱,是自己的依托,一定要抓稳了。 ****** 五月十一,中军抵达石岭镇。此地乃阳曲县北境,离忻州理所秀容县不过40里。石岭镇北有石岭山,山上有石岭关,地势险要,仅容单车通过。牙将康传圭目前就任石岭镇将,统率着数千兵马,防备大同军南下。 万余大军通过石岭关,着实废了不少工夫。带着铁林都经过时,邵树德看着两侧陡峭的山岭,心中直一阵疑惑,后世李克用当了河东节度使,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绝对不可能是武力,因为河东军的战斗力还算可以,险要关隘又这么多,累死李克用也不可能一一打下来。 那么结论其实就很明显了。不是靠武力,而是靠朝廷封赏,名正言顺地坐了河东节度使大位。他有沙陀三部和北边五部做兵源,有大同军做骨干,随便拉起数万兵马,强龙硬是压住了地头蛇。 唉,黄巢起义看起来真是一次大洗牌的良机啊。以往不可能得到的官位,在黄巢入长安之后,朝廷不要钱似的大奉送。他仔细回忆了下,大部分都记不太清了,唯李克用靠讨黄巢获得了河东节度使,以及拓跋思恭获得了定难军节度使(即原夏绥银宥节度使)大位之事,还有那么几分印象。 这等千载难逢的良机,自己是否做好了准备呢? 五月十六,大军过忻州不入,直抵忻口。这是一个山间盆地的缺口,罅沱水自北向南流至谷口,忻川水自西而来会与口南,两山夹峙,甚为险固。河东军在此设一关城,屯兵驻守,甚难攻打。 当天晚上,诸将劝李侃不要再向北了。盖因从忻口向北数十里,便要进入代州地界,那里是双方势力犬牙交错,反复拉锯的地方,谁也没法保证安全。李侃不愿在众将面前露怯,坚持向北进发。 五月十九,大军抵达代州唐林县,二十日,至崞县,二十一,抵达代州理所雁门县(今代县)。李侃下令全军屯驻于此,众人稍稍松了一口气。 代州城西北方,有连绵不断的恒山山脉,山那边便是朔州地界。山势整体极为险峻,仅有十余条谷道可过人马、车驾。河东军在两条最主要的谷道附近的山巅绝顶之处修建了关城,西北35里处的关城曰雁门关,西边70里外的关城曰土墱(东魏长城之东端)。 两座关城及各条谷道都遣了精锐之士守御,将领也不是苏弘珍那种废物点心,因此大同叛军无法从朔州地界直接翻山进入忻代盆地,必须要绕远路,比较麻烦——这里多说一句,雁门关,并不仅仅是指一座关城,而是附近一系列关口组成的防御体系的统称,往往包含多座城砦寨子,以塞各条谷道。 代州管五县,分别是雁门、唐林、崞、五台、繁峙。前线屯驻了不少兵马,计有忠武军三千、义成军六千、河阳军四千、河东军万余,再加上忻、代二州镇兵四千余,临时武装起来的土团乡夫万余,几乎有大军四万! 邵树德了解到这个数字时很是吃惊。有四万大军,为何不北上与叛军决战,一举平定代北乱局?搞到现在,差不多也打了接近一年了,李国昌父子实力弱,确实没能力南下,但你们为什么不北上?难道诸位在玩静坐战争么? 当初天德军听到对面的朔州军杀过来,且兵力与他们相仿时,郝振威认为“闻敌不进”不可取,遂下定决心与薛志勤大战,最终战而胜之。呵呵,堂堂河东名镇,四万大军在前线靡费粮饷,真真是废物啊废物!他现在算是明白了,洪谷、静乐之败并不是偶然,太平日子过久了,河东将士早就没了朔方、夏绥、天德、振武、大同、幽州这些边镇军士的血性。 一群鼠辈,也就只能窝里横! 注释1:虎北口,渡口,位于汾水北岸。 “后晋天福元年,契丹主将五万骑,自扬武谷南下,至晋阳,陈于汾北之虎北口……(石)敬瑭出北门,见契丹主。” 宋人有诗《虎北口》,云:“来无方马去无轮,天险分明限一津。愿得玉龙横十万,榆关重识故封人。” 注释2:一般大城附近都有许多驿站。晋阳近郊有秦城驿、乌城驿,往北三十余里有三交驿,驿北有三交寨。三交寨位于三交口,向为军事重地。宋太平兴国四年,“命潘美为北路招讨使,平太原,继征范阳。及班师,命兼三交都部署,留屯以捍北边。” 当然晚唐五代最出名的驿站还是陈桥驿,大家都懂。 第四十三章 巡边(二) “魏曹真累迁大司马,每征行,与将士同甘苦。军赏不足,辄以家财班赐,士卒皆愿为用。” “西魏将梁椿性果毅,善于抚纳,所获赏物,分赐麾下。故每践敌境,咸得其力。” “石雄为丰州刺史,雄临财甚廉,每破贼立功,朝廷时有赐予,皆不入私室,置于军门首,取一分,余并分给。以此,将士感义思奋发。” “王玄谟为宁朔将军北征,将士多离恐。元谟又营货利,一匹布责人八百钱,以此倍失人心。及魏太武军至,乃奔退麾下,散亡略尽。” “李泳为河阳节度,泳本以市人发迹禁军,以贿赂交通,遂至方镇。初任镇武节度,转为河阳。所至,以贪残为务,恃所交结,不畏宪章。犒宴所陈果实,以木刻彩绘之。聚敛无已,人不堪命,遂至于乱,数月方止。文宗贬泳丰州长史。” “真是好书啊!”深夜,邵树德合上了一本粗糙的手抄书籍,心中不由赞叹。书是陈诚送给他的。按陈某的话说,他对此不感兴趣,不如献给邵副将,或有所得。 确实有所得!书无名,但肯定是本朝人士所著。中唐以后,民间喜谈兵事,各类兵书层出不穷,但质量终究参差不齐。陈诚是有眼光的,他献给自己的兵书,质量方面没的说,主要讲的是魏晋以来很多将领的行事方法,好的坏的都讲,非常有价值。 邵树德有些事,一直在模模糊糊地做,也不知道对不对。现在印证古来名将的手段,顿时信心大增。有些做得不对的事,以前不自知,现在有恍然大悟乃至后怕不已的感觉。管理军队,与带兵打仗一样,都是一门深奥的学问,战场上的知识当然要学,战场下的知识同样不可轻忽,切记切记。 合上这本无字天书——呃,无名兵书——与宋乐送的《问对》放在一起,锁入箱子后,邵树德拿起横刀,带着临时充当亲兵的杨亮一火人,出了营帐,开始了例行巡视。 他们这会不在代州城内,而是州城东北八十里的繁峙县附近。该县“三面枕涧,极为险固”,目前为大同叛军所控制,驻有三千多兵马,是他们南下的整备基地。代北行营数次用兵,都没有拿下,这次李侃率大军巡边,也想借此机会碰一碰。 河东军大营最近处离繁峙县城不过十余里,紧沿着罅沱水。除了自晋阳出的万余兵马外,还在代州征集了忠武、义成、河阳三镇兵一万三千人,忻、代镇兵及土团乡夫万余人,总兵力超过了三万,可以说是一支规模浩大的野战集团了,难怪李侃想碰一碰被叛军控制多时的繁峙县、大堡戍(注释1)乃至瓶形寨(注释2)等重要据点。 根据情报,李国昌将兵万余,自蔚州至。目前所屯何处,并不知晓。李侃好歹是当过节帅的人,河东诸将也老于军事,扎起营来气度严谨,做好了一切防范准备。铁林都作为李侃事实上的亲军,位置就在帅帐左右,职责重大,邵树德不敢轻忽。 铁林都总计1200余军士,在陈诚的建议下,按昭义军的习惯分成了三个营,即前营、后营和辎重营。前营最为精锐,六百战兵,超过两百副铁甲,人手一根步槊,目前由最能打的卢怀忠管着。后营五百战兵,邵树德思考了半天,最后决定交予任遇吉管理。李延龄则照例负责辎重营,这会临时补充了数百来自忻、代二州的土团乡夫充作辅兵。至于其他的杂兵百人,则由邵树德亲自抓,陈诚帮衬,勉强把架子撑了起来。 此时前营六百军士早已入睡,后营大部也已入睡,只有部分军士按照轮换原则在大营内值守。邵树德带着亲兵、传令兵、巡逻队一行数十人,仔仔细细巡遍了防区内的每一个角落。五月的夜晚安静如水,邵树德所至之处,军士们都挺槊直立,军容严整。 有时他也会停下来,与军士们问对几句。当军官当大将固然要有威严,但也要适当给予士卒们尊重,让他们在精神层面上有一种被关怀、被重视的感觉,此外如果在物质上再能有所满足的话,让他们归心并不是多难的事情。这是邵树德从后世学到的驭人之术,并非出自兵书,他觉得不错,一直践行至今。 中军大营内还有其他兵马,比如来自河南的忠武镇三千人,来自河东的都教练使张彦球部两千余人。他们各有自己的防区,邵树德管不着,也不应该管。中军大营之外,还有其余各部兵马,沿着罅沱水连营十里。 “真他娘的壮观啊!”邵树德心中暗想,三万大军就这般盛景了,若是五万、十万又该如何?连营数里,嘿嘿,会不会指挥不灵呢?怕是前营与敌交战了,后营还在生火做饭,不慌不忙。此中如何调度,如何作战,如何配合,其实都很讲究。 这些东西,应该都是将门的不传之秘吧?真的好想学啊! 另外,手头也没有合用的人才。各营的主将,都要具备相当的素质,熟悉军伍,老于战阵,善抚士卒,会观风色。唉,自己的水平都不一定比得上如今各营的任何一位主将,更别说手下那些人了。要想在这个乱世活下去,光靠自己一个人努力肯定是不行的,得把其他人也培养起来,甚至不惜收拢外面的人才。 不然的话,难道你想一辈子就指挥这么一两千人? ****** 五月二十六一大早,李侃召诸将议事。 几万大军了,连营出去这么远,想开一次“全体会议”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主将不在营中,被人偷袭,若是副手水平不够,被敌军所败,该怎么整?所以,这种议事会肯定是不能常开的。一旦开了,就要定下大多数方略,然后依此执行,直到胜利或者变数出现。 各军主将带着亲兵陆续赶来。邵树德带着铁林都士卒在营门前守着,亲兵被引到一边等候,有资格入帐议事的将领在交出器械后,方才被允许入内。 将领们威风凛凛,每个人都仔细看了眼邵树德,似乎对这个客军出身的李侃亲将十分好奇。不过大多数人都没显露出明显的好恶表情,唯有牙将贺公雅、都教练使张彦球有所不同。前者冷哼了一声,不知道邵树德哪里得罪了他,后者还算善意,稍稍寒暄了几句。 时间一过,营门关闭,帐内开始点将,邵树德在安排完一摊子事务后,也入帐旁听。他感觉自己现在有点飘,代北行营内赫赫有名的大将至少有一半聚集于此,只要他一声令下,“摔杯为号”,保管将这些人砍成肉泥。 唉,飘了啊,水平没多高,尾巴翘得老高,当引以为戒。 “……后魏末,豆卢狼害都督大野木儿等,据州城反。州人李贤乃召豪杰谋曰:‘贼起仓促,便诛二将。其势虽盛,其志已骄,然其政令莫施,惟以残剥为业。夫以羁旅之贼,而御乌合之众,势自离畔。’乃率敢死士三百人,分为两道,趁夜鼓噪而出,群贼大惊,一战而败,遂追斩之。”邵树德进来得晚了,没听到李侃前面说了什么,这会听他引经据典,大概是要诸将进兵,攻取被大同叛军控制的代州地界? “国昌父子,祸乱代北已近年。催课甚急,盘剥过重,更有焚城毁乡,杀戮士民之举。此皆贼也,诸将敢不击之?”李侃坐于上首,十余大将分立左右,看似议事,其实就李侃一个人在说,其他人根本不附和,不参与,气氛诡异得可怕。 邵树德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心思细腻的他已经在胡思乱想,如果李侃大怒,要斩将立威,自己该怎么通知离此不过数十步的卢怀忠?这厮正带着前营六百人在一旁修整,士卒皆着甲、持械,随时可以动手。 “大帅,大同叛军骁锐,连战连捷。我军新败,此时更应镇之以静,徐徐图之。”沉默了很久后,见没人回答也不是个事,于是身为马步都虞候的郭朏出列答道:“李国昌数攻代州,我军严阵以待,皆将其击退。大帅的意思,是主动出击?此事风险极大,还需从长计议。” 邵树德瞄了一眼李侃,见他脸色很是难看,心中也有些同情。这河东诸将当真不像话,自己的地盘被人占着,还经常被人南下打草谷,就没点触动?判你们一句畏敌如虎都是轻的了,谁知道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他莫名地想到后世足球队员们联手做掉主教练的事情,尼玛,有点这意思了。 “郭将军,李逆父子兵少将寡,尤敢主动出击。代州有朝廷官军四万,竟不敢北上杀敌,只能做守护之犬,是何道理?”李侃重重地拍了一下案几,提高声音道:“本帅领军北巡,可不是来看戏的。今日诸将且回营,整备兵马、粮草、器械,明日一早,前军先渡河,本帅要拿下繁峙,先挫挫叛军士气。” “遵大帅将领。”诸将稀稀拉拉地应道。 注释1:大堡戍:繁峙县东六十里,隋开皇年间繁峙县治此,为重要军镇。 注释2:瓶形寨:今名平型关,在大堡戍东北约七十里。当罅沱水与滱水(今唐河)两河上游之分水岭,又当太行陉道,可谓地处要冲,属代州。瓶形寨向东行约八十里便是蔚州灵丘县了,位于滱水河谷,亦当太行陉道,隋代属代州,唐代属蔚州。 第四十四章 巡边(三) 乾符六年五月二十七,代州,晴。 来自忠武镇的三千余名官兵一大早就乱哄哄地渡了河。 实话实说,忠武军还是能打的。陈、许、蔡诸州精兵,在这个年代已经小有名气。前阵子剑南西川节度使崔安潜就派大将到陈、许诸州募兵,带回西川后,与蜀兵相杂,得三千人,分为三军,戴黄帽,号黄头军。 崔某曾在忠武军当过节帅,对河南军士的善战很是推崇。升调剑南西川节度使后——讲道理,这就像你从普通地级市到副省级城市当一把手——对安于现状、不思进取的蜀兵很不满意,决定弄一些河南“奋斗逼”过来,改改军队风气,提升下战斗力。 而今刚刚渡河的是正牌“黄头军”(忠武军亦戴黄帽),真实战斗力很强,然而士气不够旺盛,可能和他们长期遭受到的末等人待遇有关。之前的洪谷之战,忠武军就跟着曹大帅去了,损兵折将。不过他们败退回来后没劫掠地方,倒比昭义军文明一些。 此时河东地面上的忠武军大概还有五六千人,三千在代州,两千在晋阳近畿,基本处于混日子的状态,没了主动进攻的精神,甚是可惜。 昨日李侃定下攻取繁峙县的决定后,河东本地军马拖拖拉拉,动作缓慢,只有都教练使张彦球派了蕃汉骑兵千人先期渡河,在四周警戒。而忠武军这类外镇兵马因为要仰仗河东供给军需,故对节帅还保有一定尊敬,命令下达后,早早就渡河完毕,并在繁峙县城外列阵,掩护后续大队人马的行动。 李侃在铁林都将士的护卫下第二批渡河。他对河东将门无声的抵制非常生气,上午已经令封隐派出了十几拨传令兵,要张、郭诸将从速整顿兵马,全军渡河,不过看起来效果有限。 巳时,邵树德护卫着李侃抵达河北。与之一同过来的还有大量土团乡夫,他们开始扎营,准备粮草、器械。 邵树德看着眉头紧锁的李侃,默默安排着士卒们布防。他很理解李侃的心情,赴任河东,本是想做一番事业的,结果被将门掣肘,想做点什么都很难。他现在一定很能体会曹翔、崔季康的感受,可惜二人已死,无法再交流心得了。将来若是有机会见到窦瀚,倒可以聊一聊,谈谈在河东与当地土著势力斗智斗勇的事情。 下午大军继续渡河,不过动作仍旧迟缓,只有义成军一部两千多人,外加代州镇兵千余驱赶着数千土团乡夫过河。也就是说,不算辅兵的话,一整天只有八千多步骑的战兵抵达了河北岸,在离繁峙县城约三四里的地方扎营。这效率太低了,核心原因便是作为主力的河东大军不积极。 二十七日的夜晚平静而诡异。邵树德登高望远,却见不远处的繁峙县城完全笼罩在黑暗之中,一丝灯火也无。也不知道情报上说的李国昌大军主力在哪,上万人呢,即便骑兵众多,也不可能完全藏得住。只可惜己方过河的骑兵只有千余,他们又要拱卫帅帐的安全,不可能散出去太远大举搜索敌踪。不然的话,至少可以确定周围的安全区有多大,做起事来便不用束手束脚。 一整个晚上邵树德都没怎么睡得踏实。数次起身巡夜,铁林都士卒的战斗力他是相信的,但他也不敢拿自己和节帅的生命开玩笑。万一被敌军掩至营门附近,军士们再勇,慌乱间也会出错,这个结果他承担不起。 有且只有铁林都,才是他从军五年来积攒的唯一本钱。其余诸如金钱、人脉什么的,都不靠谱!乱世之中,没有什么比一支能为自己所用的军队更有价值了。 五月二十八日,天色阴沉,狂风骤起。正在渡河的河东军大队人喊马嘶,速度一下子就慢了起来。上午李侃要出营巡视,按制,骑兵先出,步兵随后。邵树德带着铁林都大部护卫李侃行到距繁峙县城约二里的一处小高坡上,左前、右前乃忠武军和义成军,千余骑兵在右后方掠阵,一个不太标准的野战阵型。 “繁峙县有三千叛军,多为投降李氏父子的代州镇兵,取之不难,怕就怕将士们不用命。”猎猎北风中,李侃的心情越来越不好。打下繁峙县,已经是他降低目标的结果了。若按他的原意,此番巡边,当是数万大军一起北上,收复所有代州失地。如果可能的话,再打一打瓶形寨,断云州、蔚州间最重要的交通孔道。 只不过一路行来,河东将领的种种行为让他很是烦躁。没有明着反对,但却在暗地里对抗,如此军心,是不可能与敌进行决战的。但也不能空手而归,带着这么多人北狩,难道不要花钱吗?打下繁峙县城,差不多也勉强交代得过去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与河东将门的争斗是长期的,不可能一蹴而就。 午时,就在李侃结束巡视,准备回营时,忽听远处的地平线上传来隆隆的马蹄声。邵树德脸色一变,刚要说什么,却见李侃翻身下马,重新回到原本的小高地上,仔细瞭望。 邵树德见李侃走而复返,也不等他吩咐,当场就下令铁林都士卒紧急布阵。他们围绕着小高地,组成了一个厚实的小圆阵,长槊在外,步弓在内,还有整整四队两百人的预备队,做好了战斗准备。 其实,刚才李侃如果不返回,直接策马回大营的话,应该是来得及的。只不过那样比较狼狈,有损他大帅的威风,另外也很可能引得其他部队崩溃,他们的士气可不怎么高。现在说什么也晚了,那支多半是敌人的骑兵已经离得很近,这会再跑,半路会被追上,那还不如不跑呢。 在前方列阵的忠武、义成两镇五千余兵马起了一阵骚动。他们回首看了看,见李侃的帅旗仍高高立在小坡上,顿时熄了逃跑的心思,硬着头皮准备接战了。河东都教练使张彦球此时刚刚过河,见敌军大队骑兵杀来,脸色大变,立刻带着身边数百骑上前,先接过了原本千余骑兵的指挥权,然后稍稍做了一番动员,马队分为三段,缓缓加速,朝同样在逐步提速的敌骑大队迎了上去。 “张彦球够意思!”邵树德大赞一声,铁林都士卒能做的都做了,现在就看友军能够做到哪一步。如果能拖住来袭的敌骑主力,那么没什么大事,如果拖不住,那么步兵们可就要死战了。 敌军骑兵还是比较有章法的。即便是在冲锋过程中,他们依然分出一队,直冲张彦球所部,试图将其挡住。而战骑主力,则继续向前,一边提速,一边瞄准李侃所在方位,直冲而去,毫不动摇。 河东骑兵拼死拦截。战骑被阻,游骑则散开绕击叛军侧翼,双方数千骑兵在原野上陷入了追逐混战之中。 不过敌军骑兵到底占了先手,即便中途多次分兵阻拦,此时仍有六七百骑摆脱截击,也不敢绕路,直接从忠武军、义成军的结合部一突而入。忠武、义成步兵大阵内飞出一波波箭雨,将大群散发扎辨的北边五部众给射落马下,余众非但不害怕,反倒激发了凶性,他们将马速提到了极致,以雷霆万钧之势冲向李侃所在的小坡。 邵树德已经取下了步弓,神情凝重。敌骑来得非常蹊跷,时机抓得很好,而且目标非常明确,就是河东节帅李侃。此时任何盲动都是错误的,唯有拼力死战,将这股敌骑冲击的势头给遏制住,然后再依靠雄厚的兵力将其绞杀。 “嘭!”“噗!”“哗啦啦!”盯着密集的箭雨,冲锋的马队几乎瞬间撞上了铁林都的长槊阵。第一排的刀盾手拼了命地想挡住敌骑的长枪马槊,但强大的冲击力几乎将他们的身体撞散。刀盾手、长槊手稀里哗啦倒了好几排,未必就死了,但被强劲的冲击力给撞得七荤八素倒是真的。 不过敌军的冲锋也就仅止于此了。铁林都的长槊阵并没有被击穿,相反还在缓缓恢复之中,他们已经渡过了最凶险的那一刻。 “射!”李侃身侧,充作预备队的两百战兵不断拈弓搭箭,将致命的箭矢射向冲入大阵的敌骑。他们坐在马上,目标明显,又没了速度,基本就是弓箭的活靶子。李侃的亲兵封隐也带人加入了射击行列,密集的箭雨从小坡上倾泻而下,射落了一名又一名敌骑。 “你奶奶的,给老子下来!”小坡下混乱的人丛中,卢怀忠挥舞着一杆倒下的门旗,接连扫落三名敌骑。这厮当真力气了得,平时要两人扛的门旗在他手里跟玩具一样,扫到哪里,哪里的敌骑就被打落下来。 铁林都的士卒们此刻已经从被冲锋的混乱中缓了过来,不用过多招呼,三人一组自动展开战斗。套路基本和卢怀忠那厮差不多,一人用钩镰枪限制战马,一人持长兵器将人打下来,一人拿着横刀、圆盾就上,利用敌骑落地的宝贵时间窗口,迅速将其杀死。 步兵,其实只要不怕,不退,面对成建制冲锋的敌军骑兵,他们多半是占有优势的。后世宋人北伐,正面战斗时,辽国的精锐骑兵也冲不动步兵,反倒损失惨重,以至于耶律休哥定下了“成列不战”的军事原则。 铁林都的战兵都是老手了。军官基本出身天德军,对付骑兵的次数可能比对付步兵还要多,经验非常丰富。士卒们也不是生瓜蛋子,尤其是出身昭义军的那帮人,一旦解决了思想问题,勇于战斗的话,杀起失去速度的敌骑就如砍瓜切菜一般。 说白了,都是专业户啊。只要他们在接战的那一刹那没有转身逃跑,而是用如林的长槊拼死顶住,那么接下来的局势就会慢慢倒向他们了。 第四十五章 巡边(四) 战马悲鸣,鲜血狂飙。 铁林都与敌骑接触的面积其实并不大,正面大概也就应付几十名骑兵罢了,再加上小坡的存在,敌方马队只在最初时往前冲了一小段,随后便失去了速度,与铁林都的步卒们展开了混战。 这个时候,如果他们能够不受干扰,再组织一波冲锋的话,多半能将阵型已经散乱的铁林都带走。只不过一路上先被河东骑兵截击,随后又突破了忠武军和义成军的阻拦,最后冲到李侃近前的三百余骑已经无法再做任何战术变化,只能将马速提到极致,来了个凶猛的一波流。 一波流,其实就是赌。赌你扛不住,赌你害怕,赌你崩溃,而一旦没赌赢,那么就会失去所有筹码。这些精挑细选的北边五部骑兵此刻就赌输了,三百余骑,前面不足百骑被拦住,马速骤降,后面的冲不过去,紧急情况下拨转马头,乱得一塌糊涂,甚至有人控驭不住战马而摔倒在地,遭铁蹄践踏,惨叫连连。 弓弦声不断响起。这么近的距离,这么密集的人群,每一次射击,似乎都能带走一条人命。铁林都的军士们越战越勇,甚至就连其他两个未受到冲击的方向也有人赶过来增援。邵树德紧紧攥着预备队,没有将其投入战斗。已经没有必要了,敌骑一击不中,就该想办法逃走。现在铁林都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留下更多的敌骑,给他们一段深刻的教训。 远处传来了沉闷的脚步声。邵树德站在高处,看得十分清楚,那是义成军一部离开了大阵,正以纵队形式行军,试图从后方夹击敌军骑兵。他们的套路与铁林都差不多,都是先来数波箭雨,给那些高踞战马之上的敌骑来点惊喜,然后前排的盾手快速挤压上去,撞开刺来的马槊或骑矛,给后方手持四米大枪的袍泽创造机会。 仗打成这样,可以说突袭完全失败了。敌军将领也不含糊,当机立断,不管挡在身前的是自己人还是敌人,直接挥锏砸开,然后一夹马腹,当先往外冲去。 “嗖!”一枝重箭从小坡上飞下,精准地击中了此人胸部。虽然被铁甲阻挡,但强劲的冲力去势不消,直接将他从马上带了下来。 “杀!”铁林都士卒见到有便宜可占,第一时间便有五六根长槊刺了过去。敌将的亲兵势若疯虎,用马槊扫,用身体挡,拼尽全力也要保护自己的主将。 敌将兜盔落在地上,披头散发站了起来。他的眼睛里首次流露出了惊慌,身处官军步兵重围之中,外侧还有更多的人正赶过来,要怎么样才能杀出去? “杀了这贼将,怕不是赏绢百匹!”铁林都士卒鼓噪了起来,十余人挺槊直刺,敌将左支右绌,仗着身上盔甲且战且退,试图与亲兵汇合。 “嗖!”又一箭射至,直接穿过裙甲缝隙,死死钉入敌将小腿之中。他一个趔趄跪在地上,正想说些什么,却见一把大斧横空而至,狠狠劈在了颈肩交接之处。 鲜血,猛地激射了出来。挥斧的铁林都士卒动作不停,又连续几下,方才将一颗血肉模糊的首级提了起来,大吼道:“斩贼将者,后营徐浩!” ****** 北风怒号,军旗猎猎。李侃站在小高坡上,定定地看着对岸的河东兵马。 这帮人竟然敢把自己晾在河北! 战斗早已结束。前来突袭的敌军马队大概两千余人,先被张彦球手下蕃汉骑兵截杀,随后被忠武军、义成军的步弓大量射杀,最后冲击李侃所在的核心高地时,三百余骑折损大半,就连主将程怀信也被阵斩,可谓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一战,他们至少损失九百骑,剩下的千余人跑到远处观望一番后,又想给主将报仇,但又觉得没了机会,最后只能灰溜溜撤退,连繁峙县都不敢入,直接消失在了茫茫原野之上。 程怀信的身份还是通过审问战俘确认的。李侃得知后,很是高兴,当场许诺给徐浩赏钱二十缗、绢百匹。邵树德作为铁林都老大,之前心心念念的十将职衔终于得到解决了,李侃明确表示,铁林都功劳甚大,当重赏,邵树德亦可提拔数位副将,以酬部下功劳。 这都是应有之意了。 铁林都这次的表现,即便说不上惊艳,但也是相当合格的。之前的诸多赏赐确实没白发,军汉们士气高昂,战技娴熟,没有担心中的一触即溃,显示出了极强的凝聚力。最关键的是,他们是真的会打仗,知道什么时候该怎么打,其他时候又该怎么打,基层队官的主观能动性极强,真不愧是全员老兵。 没说的,回去后又是一大堆赏赐。李侃别的权力有限,但发放赏赐的本事还是有的。不光铁林都有,这次出力的忠武军、义成军、张彦球部甚至过河的代州土团乡夫都有。河东军?呵呵,别说赏赐了,老李这次要好好整治一番。 打赢了仗,李侃的神色又是不同。此时邵树德陪他骑着战马,在战场上巡视。张彦球出了大力,虽谈不上自绝于河东将门,但肯定也是担了不小的麻烦。李侃有心拉拢,拉着他说了很多话,不过张彦球脸色郁郁,心事重重,让李侃心里很不快。 邵树德在一旁看了直叹气。李侃的性格,他现在已经琢磨出来一点了,心胸狭窄是没跑的。当初折嗣伦婉拒入晋阳,结果立刻给他发配到岚州一线,这张彦球或许行军打仗是把好手,但真的不会做人,你既已得罪河东将门,又对李侃的招揽心不在焉,这就是两头不讨好,接下来的日子怕是很难过。 北岸打赢后,河东军渡河的速度陡然加快了起来。不消一个时辰,大将张锴便带着部下过来见礼。 “张将军,何来之迟啊?”李侃看着姗姗来迟的张锴,冷哼一声,问道。 “狂风骤起,飞沙走石,河浪翻涌。将士们迷了眼睛,躁动不安,末将也不好强行驱使,怕引发兵乱。”张锴答道。 “可知军中有禁斩之令?” 张锴脸色一变。他之前的话其实半真半假,坐望局势让李侃出个大丑的私心是有,但不敢强行驱使军士也是真的。他们这些将门,固然嚣张跋扈,敢跟节帅阳奉阴违,可若说他们一手遮天却也不可能。军士一旦哗变,没有人敢打包票自己一定能活下来,哪怕你是老资格的宿将,一样会死。 “本帅北巡,寸功未立,将军可愿为我取繁峙县?”幸好李侃并未真的抓住这点穷究猛打,而是给了张锴一个看似戴罪立功的机会。 邵树德站在李侃侧后,用眼角余光瞄了瞄张锴身边的数十亲兵,盘算着刚刚经历大战的铁林都军士如何能将其快速拿下。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李侃要杀张锴,他还没这么失心疯,虽然对河东兵马坐视自己陷入险境却不救援感到极为愤怒,但此时动手,一个不好就会逼反数万人马,他担不起这个责任。 “末将遵命,今日天色将晚,且整顿兵马,明日一早便攻城,誓拿下繁峙县城。”张锴答道,脸上看不出表情,显然比张彦球那厮高明多了。 见过张锴后,没过多久,郭朏、贺公雅、伊钊、康传圭等将又至。李侃极恨这些人,却又没法真个拿他们怎么样,这心情可想而知。邵树德全程跟在李侃身侧,完全就是个称职的亲军将领模样。河东诸将已经打探清楚了之前战斗的过程,知道铁林都阵斩了叛军大将程怀信,这让他们都有些吃惊。 叛军是能打的,这大家都知道。但天德军系出身的铁林都,居然能正面硬扛北边五部骑兵冲阵,并且斩杀敌将,这确实足以让他们高看一眼,不是出于战斗力的原因高看,而是出于士气。 张彦球也到了之后,先与邵树德打了声招呼。他之前亲眼目睹了整场战斗,对铁林都的战斗力十分佩服,再加上并肩战斗之谊,因此给出了不少善意,就连邵树德抓住机会向他请教的军事方面的问题,也不吝解答。康传圭见两人搅和在一起,脸色很是不好,贺公雅则更是冷哼一声,低声骂了句“狗东西”,也不知道在骂谁。 回到中军大营后,邵树德找来李延龄和陈诚,商讨伤亡军卒抚恤的事情。立下了这么大的功,李侃当然不能在钱财方面小气,因此抚恤、奖赏都不会短少。但如何将抚恤成功送到阵亡士兵家属的手上,却是个难题。 邵树德想来想去,觉得这事再难也得办。糊弄将士,言而无信,这不是他的风格。大伙都有眼睛,都看着呢,你糊弄他们这一回,下次再有敌骑冲阵,你看大伙还会不会拼死力战? “先统计一下。”邵树德看向李、陈二人,说道:“我估摸着昭义镇的最多,其次是岚、石二州的,每个人都要记下来。回去我会奏请大帅出个公函,然后派兵护送抚恤财物过境。陈诚,你回昭义,老李,你去岚州。不管多远、多难,这事都要办妥了。我的兵,一个都不能白死。对了,钱多带个一两成吧,遇到家里实在困难的,多给一点。将士们不远千里,在河东为我邵某人拼杀,我恨不能亲至抚慰。这事就这么办吧,财物不足的,就拿那些马匹换钱,总有办法的。” 此战,铁林都确实缴获了不少战马,大概有一百五六十匹的样子。战后,邵树德遣人送了五十匹至张彦球帐中,算是感谢。剩下的百匹,初步决定自己留下来,但如果财用不足的话,拿一些出去换钱也没关系,反正他们现在也没组建骑兵的计划。 夫战,勇气也!勇气何来?平时赏赐不取分文,战后伤亡抚恤到位;有功必赏,有过则罚;不虐待士卒,不折辱壮士。如此,则勇气倍增,敌虽千军万马,我自岿然不动矣。 第四十六章 专事威刑 “咚咚咚……”繁峙县城外,进军的鼓声一刻不停地响着。 土团乡夫早就冒死填平了壕沟和护城河,剩下的就看各部战兵们的了。领受任务的张锴遣牙将苏弘珍出马,其手下四千人左右,进攻南门,是主攻方向。东西两门有其他部伍负责佯攻,给他创造机会。 苏弘珍这个人没死,邵树德其实是很意外的。早先为遮虏军使,归大同军节制。李国昌父子反后,第一个就拿他们开刀,遮虏军战败,损失惨重,苏弘珍狼狈遁回晋阳。 这次失败,如果说还情有可原的话,那么去年这厮带着太原府新募的千余军士,并固军两千人镇守伏戎城,却让叛军雪夜击破,危及全局,这个事可就不能忍了。当时传闻崔季康要斩苏弘珍,不知道最后为啥又没动手,可能是有人帮着说项吧。 由此观之,这苏弘珍在河东还挺有人脉的,帮他说话的人不少,怎么捅娄子都死不掉。不但不死,还他妈能继续领兵,这就有点魔幻的味道了。邵树德刚才打听过了,苏弘珍领的是来自河阳镇的客军。他们之前的将领在代州战死,苏弘珍不知道走通了谁的路子,带着数百河东牙兵赴任,暂时管着河阳军。 邵树德不知道苏弘珍如何带河阳军的,大概是武力镇压外加财物赏赐吧。不过看起来管得不怎么样,此刻进攻繁峙县城,军士们攻了两次,死伤数百,却连城头都没摸到。而且河阳军士气低落,阵前还发生了一次小规模骚乱,苏弘珍强行镇压,连斩十数人,才勉强组织起了第三次进攻。 邵树德暗自摇了摇头。一支军队是不是真打,内行都看得出来。表面上搞得阵仗很大,热火朝天,结果真刀真枪时却点到即止,或一击即走,那是假打,官面上的说法叫“虚应故事”。真打的场面,不需要搞得多么宏大,多么有气势,但交起手来刀刀见血,死命搏杀,不肯稍却,这才是真打。 河阳军士卒显然不想给苏弘珍卖命。邵树德看得很清楚,第三次进攻时,其实是有机会登上城头的,只不过狭路相逢勇者胜,河阳军在拼命的关头差一口气,总觉得没有尽到全力,最后功败垂成,殊为可惜。 三次进攻失败后,苏弘珍垂头丧气地被叫了过来。李侃怒气勃发,道:“尔手握数千人马,皆河阳三城之劲卒。今屡攻不克,折损颇多,本帅欲斩你,还有何话可说?” 苏弘珍猛地抬起头来,脸色有些惶急,道:“请大帅再给我一次机会,定克繁峙。” “晚了!”李侃大手一挥,斥道:“汝有三败,一败遮虏平,二败伏戎城,三败繁峙县。有此三败,即便本帅想容你,军法亦容不得你!来人,绑了,阵前问斩!” 封隐大声应是,然后十余亲兵如狼似虎般涌了进来,将拼死挣扎的苏弘珍五花大绑。 “将军不顾念亲族乎?”封隐一边指挥手下捆绑苏弘珍,一边问道。 苏弘珍闻言如泄了气的皮球,再无任何挣扎,顺从地被推了出去。 河东诸将在一旁看着,不论这苏弘珍有多废物,但当着他们的面杀人,还是河东大将,兔死狐悲之感却是有了。尤其是那张锴,苏弘珍是他的手下,结果被斩,这无异于当面扇了他的耳光,这事以后怕还有的玩。 苏弘珍一路被推出去,所过之处,隐有军士鼓噪。不过却不是河阳三城之士卒,这些人在苏弘珍手底下过得并不如意,根本不可能为他求情。鼓噪的主要是来自河东的军士,特别是苏弘珍带过来的那二十多名亲兵,大声叫骂,直让旁人以为他们要劫人呢。河东诸将在一旁冷眼看着,也不安抚士卒,不知道怀着什么心思。 “前营出动,维持法场秩序。此乃开府仪同三司、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代北北面行营招讨使、河东节度使、北都留守、太原尹李帅的亲令,谁敢不从,即行军法。”见场面有点失控,邵树德大步走出了帅帐,直接令卢怀忠带着铁林都士卒前出弹压。 “去你妈的,赏钱没几个,倒杀起人来了!” “出征以来就没见过钱帛长什么样,还要老子拼命!” “苏将军乃河东宿将,说斩就斩。弟兄们,今日能斩苏将军,明日就能屠戮我等!” “他妈的,苏将军无罪。弟兄们,尔等衣食皆赖将军所赐,今日将军遭难,吾等岂能坐视乎?跟我——啊!” 一根羽箭破空而至,直插这名鼓噪的军士咽喉,生生将他后半截话堵了回去。很快,大队铁林都甲士在军官的带领下,将这伙亲兵团团围住。这些来自昭义军的士卒脸上带着残忍和快意的笑容,前排的槊刃几乎抵到这些亲兵的胸口,后排的人也早已将弓箭上弦,只待主将一声令下,就可将这伙意图鼓噪哗变的人给当场剿灭。 “卸了他们的武器,统一看管起来。”邵树德放下步弓,下令道。 “你一个客军的小小十将,也敢在此聒噪,跟他们拼了!”一名军官模样的汉子怒吼道。在他的带领下,其他人纷纷抽出武器,鼓噪上前。 “射!”一蓬箭雨毫不迟疑地越过前排的步槊手,洒进苏弘珍的亲兵群中,顿时惨叫声连连响起。更有不少人连惨叫都未发出,直接无声扑倒在地,良久后,血才汩汩流出,浸透了大地。 “刺!”步槊手们排着整齐的队列上前,朝仍站在那里的苏氏亲兵直刺。 残忍、血腥、高效,这三个词大概是对铁林都士卒平乱的最好描述。几乎只花了瞬间工夫,苏弘珍带过来的二十多名亲兵,就在箭雨和步槊的双重打击下全员死亡,血腥味飘荡在空气中,久久不散。站在远近全程目睹了此事的其他部伍的军士们,直感觉浑身发冷,继而兔死狐悲,对李大帅的狠辣有了新的认识。 “好汉子!” “好男儿!” “吾之壮士!” 如此干脆利落的平乱,邵树德也很满意。他走到站成排的铁林都军士面前,一个个拍打他们的胸脯,大声勉励。 军士们也很高兴。当兵的,除了钱,当然也需要别人的肯定,尤其是来自上级将官的赞扬。荣誉这种东西,看起来虚无缥缈,不比钱实在,但军士们真的不想得到?邵树德不这么认为——你若认为他们只喜欢钱,那时间长了,他们可就真的只喜欢钱了。 “记下闹事的人,班师后戮其亲族。”这是李侃得知苏弘珍亲兵鼓噪后下的一条命令,邵树德听到时额头不由自主地沁出了冷汗。 “专事威刑”这四个字,当是对李侃最好的评价。苏弘珍确实该斩,杀这人没毛病。其亲兵鼓噪闹事,被镇压也是咎由自取。但戮其亲族是否有必要?是不是过于残忍了?如果做下这事,李侃固然在河东大失军心,他邵树德作为头号刽子手,在河东更是混不下去了。 唉,就知道替人打工容易出现这种破事!邵树德很是无奈,他没有决定权,只是李侃手里的一把刀,让砍谁就砍谁,何其悲哀也。不过他仍然打算找机会劝一劝,有些事真的不符合他的价值观,士卒作乱,祸不及家人,此事到此为止了了最好。 苏弘珍的头颅很快被封隐送了上来。李侃瞥了一眼,便道:“伊将军,下面便由你部攻城,如何?” “末将遵命!”河东牙将伊钊出列,应道。 “邵十将平乱有功,且暂慑河阳余众。”李侃又说道。 此言一出,顿时人人侧目。张锴、郭朏还算沉得住气,康、贺二人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 河阳镇军目前还剩两千多人,虽然士气低落,看起来不怎么能打。但在场的都是老军头了,看待事物的角度自然不一样。古来征战,影响战斗力强弱的最重要原因始终便是士气,而他们有几十种办法可以提高部伍士气。邵树德如果懂这些手段,好好整顿一番河阳余众的话,应该还是能令其成为一支可战之军的。 战鼓再次响起。 伊钊点了六千兵,分成三部,轮番进攻。第一波攻城不克退下来后,退到后边整顿,第二波再来。如此循环,战至正午时分,他们已经两度突上城头,虽都被赶了下来,但已经摸清楚了敌军的底。昨日李国昌折损大将,看样子不敢再来了,正好全力攻城,待会就给繁峙县里的叛军来一波狠的,争取一战功成。 不过繁峙县那边显然没打算给他们这个机会。午时刚过,城内突传出喊杀声,进而城门洞开,十数骑奔至河东军阵前,皆言他们本是代州镇兵,无奈从贼,今闻王师至,杀贼反正,还请朝廷大军速速入城。 得到消息的诸将面面相觑,这是不是有诈呢?城内的杀声还在继续,显然代州兵与监督他们的大同军还在激烈战斗之中,每耽搁一刻,都有不可测的风险。 “张彦球!”李侃喝道。 “末将在!” “可敢入城?” “有何不敢!末将就带本部骑兵千人,即刻入城,先占了南门,静候大帅主力亲至。” “好!此事若成,你当记一功。”李侃道:“诸将整顿兵马,轻装疾行,准备进城!” 张彦球部骑兵很快出动了。事实证明,代州兵没有耍诈,他们看到城外有数万朝廷兵马,攻城之势又很猛,不想与大同军一条道走到黑,于是就爆发了火拼,直接将繁峙献给了李侃。 繁峙既下,此番北巡倒也不算无功了。 第四十七章 整编 “可是李观察使?”繁峙县城内,邵树德刚走进辎重营地,就见到了老熟人。 “哎呀,邵十将,怎生有空到我这来了?可莫要叫观察使了,李某戴罪之身,幸得大帅信任,而今忝为河东供需副使,操办军需以自赎。”李劭也非常高兴,连忙迎了出来。 “那我可找着正主了。”邵树德笑道:“此番前来,却为讨一些伤药,若能再得些医官郎中,就感激不尽了。” “这有何难!”李劭直接喊来了两个手下,吩咐道:“你等听邵十将吩咐,但有所要,无有不许。唉,当初若不是邵十将,本使几乎丧命矣。” 邵树德自遣陈诚、李延龄二人去与人对接,自己则拉着李劭叙旧。 “自岚州一别,一直不知使君身在何处,不然早登门拜访了。”邵树德说道。李劭在岚州出了那么大的纰漏,回到晋阳后居然无事,不过就卸任观察使罢了,转身还能当个供需副使,这门路确实了得,值得结交一番。 “以后自当多多往来。”李劭哈哈一笑,道:“昨日程怀信冲阵,李某在河对岸真是捏着一把汗啊。幸得铁林都将士用命,阵斩贼将,叛军士气受挫,李帅方才转危为安。只是,李某有句忠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长者所教,邵某敢不听闻?” “将军勇则勇矣,却恶了河东诸将,今后怕是不好立足。” “我受李帅大恩,不得已而为之。”邵树德苦笑。 “我知将军之苦衷。这事,唉,难了。”李劭也叹了口气,难得在河东遇到个看得过眼的武夫,却指不定哪天身首异处,河东军士的桀骜,他可是真领教过的。 “大不了去外镇经营,使君何须嗟叹。河东名镇,邵某是无福消受啦。至于李帅,他自有计较,我也不好多言。”邵树德说道:“窦瀚、曹翔、崔季康,哪个不想在河东做一番事业?李帅也不过是想再努力一次罢了,且先看看吧。我受李帅大恩,定护得他周全,不过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知恩图报,如今这类人却是不多了。”李劭也有些感慨,随后安慰道:“天无绝人之路,河东这些草包将门,我看也成不了大事。李帅带兵北狩,破大同军,克繁峙县,今日还斩了苏弘珍震慑诸将,我看一时半会不会有事,只是将军要留意小人报复。” “谢李使君提醒。”邵树德长身一揖,诚心谢道。 押运着大量医用物资离开辎重营后,邵树德直趋河阳镇兵驻地。这里已经被铁林都士卒接管,见到邵树德时都恭敬行礼。 “将军来了!”卢怀忠眼尖,看到大车小车过来后,立刻指挥军士们清空一块地方。 “李延龄。”邵树德喊道。 “末将在。”刚刚升了副将的李延龄喜滋滋地从车队里蹿出,应道。 “点计下攻城时受伤的弟兄,让医官们去医治。汤药若不够,本将再去讨要,定不能让将士们苦捱。”邵树德吩咐道。 “末将遵命。”很快,李延龄便指挥着手下忙活去了。 消息传开,河阳军士一阵骚动。以前汤药都是先紧着河东军自己用,这邵十将看来也是个有手段的,竟然敞开了给他们这些客军治伤。回头看看那些原本在地上或哀叫,或闭目等死的袍泽,河阳军士们顿时觉得这个新军头似乎也不错,虽然他只是个小小的十将。 “河阳三城,肇始于马太尉,素称邦屏,向为干城。朝廷有事,无不倚仗三城之劲卒,邵某亦久仰之。”看着立在场中的数百名河阳军士,邵树德清了清嗓子,说道:“此番征讨李逆父子,河阳镇兵亦出了大力,李帅嘱我,不可亏待诸军士。” “你这十将恁地聒噪。前番两次大战,俺们的赏赐还没发下,何不去讨要来?” “李大帅我看也长不了,不定哪天就让河东武夫给做了。” “诸位兄弟慎言哪,这位邵十将一看就是那李侃的亲信,可不兴得罪了人家。” “整天拿俺们当替死鬼,还不发赏钱。苏弘珍那厮被斩,老子拍手称快,你这十将小心点,哪天也被人杀了,可别连累俺缟素加身,恁地晦气!” “这么年轻!岂不是俺也可以当十将?” 邵树德的话才刚告一段落,河阳军士就三言两语说起了风凉话,看样子并不把这个年纪轻轻的军头放在眼里。 “他奶奶的,欠打了是不是?”卢怀忠见状怒了,上前叱骂道。 “老卢!”邵树德喝了一声,随后看着众人道:“以力服人何如以德服人?邵某掌军以来,自问没贪墨过军饷,没私扣过赏赐,士卒但有所需,只要合理的,皆竭尽全力满足。初次见面,诸位可能还不相信,不过日久见人心,时间长了就知道我的为人了。本将敢为诸位争取财货、地位,诸军敢不战场用命?” “徐浩,你过来!”邵树德又喊道。 “末将在!”徐浩大声应是,快速跑了过来。 “此人乃朔州降兵,被本将收入帐下。昨日大战,他阵斩程怀信,大帅有令,赏钱二十缗,赐绢百匹。邵某感其武勇,特擢为亲军副将,以表其功。诸位,徐副将一朔州降兵都能如此,尔等就甘于人下吗?在本将手里,只要有功,断没有不赏之理。”邵树德提高了声音,道:“若有,且来告诉本将,查实之后,立斩此人!”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河阳诸军一时愣在了那里。良久之后,方才有人说道:“你这官说话倒也像模像样,就是不知道做起来如何。俺当了十年兵了,这个将军、那个大帅,见得多了,都是空口白话。且先看着吧,若不成,俺自去也。” 有人带头说话,其他人便也七嘴八舌说了起来,大体意思都差不多,他们被太多说话不算数的将官坑了,先看看这位面嫩的邵十将怎么做的再说。 邵树德见状松了一口气。这个年岁当军头实在太难,你强行弹压士卒吧,他们会兵变。即便不兵变,没了士气,也就打不了硬仗,最后落得个苏弘珍的下场,有意思吗?换位思考,当兵的是在拿命为你拼,对他们好点不是应该的吗?有功必赏,有过则罚,赏罚分明,不要掺杂过多个人感情因素,为士卒们尽可能争取最好的待遇,做不到这一点,万事休矣。 从河阳镇兵营地返回后,邵树德找来了自己的核心部属。自己当了十将,且还有几个副将名额,这会就要落实下来。 李延龄一直忙于庶务,劳苦功高,邵树德早就许诺他一个辎重营副将之位。这次与大同骑兵死战,铁林都折损了一些将士,邵树德打算从河阳军里择一些精壮充实进来,把战兵扩充到两千人以上,编为四个营,一营五百兵。 脑海里遍数了下自己的手下,邵树德也不由地有些挠头。大伙的出身都太低了,当个火长、队正啥的还算合格,但如果掌管一营数百人,说实话就有些勉强了。这还是一年来他不断拉着众人研讨兵事,让大家都有所提高的结果呢,不然估计已经无人可用了。 卢怀忠在武昌军服役多年,历任火长、队正、副将,本身勇武过人,他掌管一营,倒也还凑合,前营便归他统带了。关开闰最近频频向自己示好,私下里还表过一次忠心,本身是神策军子弟出身,家学肯定是有的。邵树德想了想,先把后营交给他管着,若是有问题,以后再换人。 左营交给任遇吉。其实这不是一个十分合适的任命,任精于算计,擅做隐私勾当,打探消息也是一把好手,但统兵能力一般,按理来说是不太有资格统带一营的。但他是老人了,资历很深,邵树德也很信任他,先让他当个副将吧,大不了左营这边自己多过问过问,查漏补缺。 右营的人选有些出乎意料,邵树德交给了钱守素,貌似他本人也有些意外。钱这个人,也是元从了,西城时代便是火长,邵树德早看出他有大志向,隐隐不甘于困顿西城那个小池子。他一直怀疑钱守素祖上是某个落魄将门,但一直没找到证据,不过他脑瓜子是不错,研讨军事时经常一语中的,让人刮目相看。 且先把这一营交给他吧。人才匮乏,有时候不能由着自己好恶来做事。不过他也留了一手,即把李一仙、邵得胜、杨亮、陆铭等自己信得过的西城旧人塞到他手底当队正,多少是一种制衡。 河阳军原本有一位军使、三位十将、若干副将。战了一年,死了一位军使和两位十将,苏弘珍接手后,几乎把所有位置都安插上了自己人。现在铁林都接管河阳军,又把苏弘珍的人都给赶走了,这会河阳军无将,正好利于自己吞并,也算苏弘珍做了那么一点“贡献”吧。 而一口气提拔了六位副将,邵树德也有些忐忑。不过李大帅那边应该没什么问题,现在是他拿自己当刀子,不给点好处能行?趁着他还在位,先把自己的本钱给整充足了才是正理。整编后的铁林都将有两千余战兵,几乎与天德军出兵时相差无几了。每每想到此处,邵树德都有一种头晕目眩之感。 两千战兵,自己带得稳吗? 第四十八章 报冤将 六月初三,在繁峙县顿兵几日之后,李侃始终未等到传说中的李国昌万余大军。看看如今部队这个状态,李侃也不打算继续北上深入大堡戍、瓶形寨一线了,于是下令班师,返回晋阳。 大军来的时候浩浩荡荡,走的时候又是浩浩荡荡。其实这不错,“浩浩荡荡”说明主力还在,没在代州吃亏,相反还威逼得李国昌父子不敢进攻。至于李氏父子是不是避实击虚,待大军走后再行发动,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反正李大帅此行是挣得了不少威望,还有攻破繁峙县这么个功劳,河东土著势力要想赶他走,得多拿出点手段了。 六月下旬,从晋阳出师的万余兵马,几乎全须全尾返回,各回营区驻扎不提。而这个时候,朝廷派来的使者也已等待了差不多一个月。使者奉皇帝命令,给河东军士发赏赐,大概钱四缗、绢十匹的样子,不多,但也不算少。 朝廷这年月,财政上并不宽裕。黄巢等人在南方的活动,几乎把原有的社会秩序给搅了个天翻地覆,输送到中央的钱粮大大减少。在这样一个背景下,长安方面依旧挤出了如许多的钱财犒赏河东诸军,其实挺够意思了。 邵树德的铁林军当然也领到了赏赐,包括暂归他统领的河阳士卒。领了钱,大伙自然都很开心,连带着河阳士卒看邵树德眼神也好了许多——虽然这钱是朝廷发下的,但依照之前的经历,他们这些客军还真不一定能领到多少。 班师回来后,先让陈诚、李延龄二人各点了两队兵马,押运着大批财货,分头前往上党和岚州,给战死士卒发抚恤。答应弟兄们的事情一定要做到,这是邵树德的原则。 其他的,唔,似乎又无事可做了。没事做就练兵!邵树德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沉淀,即好好消化手头这两千多兵,将其捏合成一个整体。人心不齐,从来都是战斗力的最大妨碍,新补充了那么多心思不定的河阳镇兵,邵树德怀疑铁林都的战斗力可能还不如在代州与程怀信骑兵大战的那会。 对了,最近还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李侃挟大胜之威,下令戮叛乱的前苏弘珍亲兵家族数百人,一时间三城震动,人心惶惶。动手的并不是邵树德,因为他三番五次劝谏李侃不要这么做,让大帅心里很不爽,这事最终交给了封隐来办。他的亲军现已扩充至三百多人,都是虎狼桀骜之士,杀起人来毫不手软,那二十余家,上至老人,下至孩童,皆被屠戮一空,家财亦被赏赐给了这些人,邵树德听闻后颇觉不忍。 武夫做派,何其过分也! 这样相对平静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七月中。因为李劭的关系,铁林都士卒训练的损耗都可以去他那里足额领取,甚至还有多的,让邵树德直感叹,当初合河县那趟还真走对了,不然能有这种便利? 七月二十,李延龄回来了,顺利完成任务。此时代州前线又有消息传来,李克用将骑兵数千人南下,绕过官军重点防御的坚城堡寨,四处抄掠乡野,一度打到了忻口附近。代州方面出动骑兵与其交战,结果大败,损失千余人,目前又龟缩了起来,并向晋阳求救。李侃闻讯大怒,令牙将伊钊领步骑一万二千余人北上,救援忻、代。 河东大爷外出打仗,那阵仗可真不小。晋阳三城,外加几个畿县的军士家属们,纷纷至驿道送别。看他们那样子,就和生死诀别差不多,看来李氏父子给河东人民带来的阴影很深嘛。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上次出征,怎么没这么多百姓来送别?难道河东百姓以为巡边就真的只是去“巡视”一番吗?杨广还带五十多万人巡边呢,那是真的单纯巡视吗? 邵树德懒得去管河东老百姓怎么想的,他现在整天窝在军营里,狠抓训练。除了每隔几日例行去节帅府上议事外,基本都吃住在军营,让一干大头兵们颇为信服,尼玛这年头还有不在家和娇妻美妾厮混,终日睡营房的军头?稀罕哪! 七月二十八,陈诚也回来了。这天下午,邵树德刚刚带兵巡视完大营,却见李侃亲兵来召,言节帅有十万火急之事相商。邵树德不敢耽搁,匆忙点了两火军士,赶至帅府谒见。 “树德可知封隐遭贼人所伤?”李侃坐在节堂内,脸色铁青,颇有些怒气勃发的感觉。 “不知。”邵树德摇头,道:“晋阳城中,节帅脚下,竟能发生这种事,捕盗司可已展开追查?” “此事靠捕盗司怕是无用。”李侃起身,声音有些颤抖,显然怒气已经累积到了一定程度,只听他说道:“封副将是在大明宫附近遇刺的,贼众数十人,皆持强弓劲弩,杀伤军士十余人,封副将亦受重伤。此等贼人,树德可知来历?” “怕是军中兵卒。”邵树德答道。 “不错。”李侃点头道:“本帅已暗中查清,此乃苏弘珍亲兵余众,受牙将贺公雅指使,自称‘报冤将’,意图截杀封副将,幸未得逞。” “大帅想要……” “本帅欲收斩贺公雅,以儆效尤。” “大帅不可!”邵树德一听便有些急了,道:“贺公雅乃河东大将,斩之会引发军乱,慎重啊大帅!” “我当节帅还是你当节帅?贺公雅纵兵袭杀大将,此事焉能容他?我闻你与封隐志趣相得,颇多来往,就没想过为他报仇?”李侃怒斥道:“此事勿复多言,今晚就围了贺公雅府邸,死活不论,本帅早欲斩此辈。” “大帅……”邵树德还欲劝说,却见李侃一抬手。 “官位、钱财、美人,本帅都可以满足你。此事做是不做,邵十将,给个痛快话。”李侃盯着邵树德的眼睛,逼问道。 没办法了。邵树德明白,李侃要杀贺公雅,不是一时兴起。这人心胸狭窄,早就对桀骜的河东将门非常不满。巡边代北之时,还被人晾在河北岸,任凭程怀信骑兵冲阵,能忍到现在才杀人,对他来说已很不容易了。 “大帅于我有恩,邵某不能不报。这便回去整顿兵马,定将贺公雅首级献上。”邵树德单膝跪地,应道。 说罢,大踏步走出了帅府,竟是头也不回。 ****** 二十八日的夜晚看起来颇为寻常。新城附近的一处邸园内,数十名军汉正在大吃大喝。 贺公雅据说是投笔从戎之辈,人到中年,愈发附庸风雅。乾符二年的时候,斥巨资在府城内置园建林,作为自家居所。园林中筑山理池、栽花植木,还精心打造了亭、台、楼、榭、阁、廊、轩、舫,看起来就像是一位追求清淡舒适、陶冶情操、升华自我的富贵闲人。 邵树德曾听陈诚聊起过贺公雅的宅院,言其园林春暖花开之际,满园芬芳,姹紫嫣红;夏日炎炎之际,池水泛凉,竹林送风;天寒地冻之际,瑞雪覆园,腊梅争俏,端地是一座绝妙所在。当时他还吟了一首诗,可见其羡慕嫉妒恨之情:“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只是这么一座品位高雅的园林,此时竟然涌入了数十名粗鄙的军士踞案大嚼,高声喧哗,乌烟瘴气。园林主人也出来喝了几杯,与众人大声谈笑,言语间涉及府衙官将,如“惜未得手”、“下次斩了邵树德”、“崔季康杀得,李侃也杀得”等词句,声浪之高,几乎冲破院墙,让路人听去。 酒至半酣,诸军士拿出钱来赌博,兴高采烈之处,嬉笑怒骂,旁若无人。忽尔,却见多枝羽箭飞来,直射倒数人。有那受伤未死的,趴在地上惨叫,同时忍痛示警,招呼同伴们去取弓刀。久在军中的他们,当然知道这是经制部伍才有的强弓,准头还这么足,不是老卒是什么? “杀了他们,一个不留!”十余军士从院墙上落下,领头之人直接下令。在他们身后,更多的军士正翻墙而入,有人直接扑将过来,有人去开院门。 “昭义军的狗崽子,是邵树德的人!”有人惊声高呼,不过未等他有下一步动作,又是一波箭雨袭来,此人身上中了三四箭,双目瞪圆不甘地扑倒在地。 “好贼子,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这是贺将军的府邸,你们——”院门附近响起了兵刃交击声,有人斥问道。 “杀的便是贺公雅!”回答他的是更凶猛的斩击。 院门附近的贺氏家将很快被屠戮干净。院门打开后,成群结队的士卒持槊而入,仔细听的话,应该是河阳口音,此时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贺公雅要遭大难了。 喝得醉醺醺的“报冤将”们显然打不过结阵而至的铁林都士卒。清理他们太容易了,以至于领兵的卢怀忠怀疑这些人是不是没抵抗。 “杀了贺公雅,十将说了,财货任自取。” “他奶奶的,这院子几乎迷了我的眼,贺公雅定贪墨军中赏赐了。” “恁多废话!左营的人已经突进去了,快上!” “将军有令,只诛贺公雅和报冤将,不得伤及无辜。” “知道了知道了,将军就是太过仁义。奶奶的,前队,给老子射!” 贺府的变乱瞒不住外人。新城附近有不少民家宅院,虽值深夜,但依然有不少人被外头的喊杀声给惊醒。他们一开始以为又发生了兵乱,军士们要劫掠地方了,因此纷纷把房门加固,瑟瑟发抖地躲在后面,乞求漫天神佛,让这些乱兵赶紧饱掠而去。 可谁成想,这次真不是兵乱,而是铁林都士卒有组织、有秩序地捕杀府城大将贺公雅。贺府很大,家将也不少,大概上百人的样子,再加上那伙报冤将,大概有一百三四十人。不过今夜园中饮宴,防备松懈,又是深夜遭袭,猝不及防之下一败涂地。 寅时,邵树德带着百余名亲兵进了贺府。此时全府基本已被铁林都士卒控制,唯有一处阁楼尚未被攻破。贺公雅带着二十余家将,借着地利,还在做困兽之斗。 “将军,抓了贺公雅妻女,不若绑上前去劝降?”任遇吉从阴影中走出,问道。 “荒唐!”邵树德斥道:“本将怎么说的?罪不及家小,尔等莫要做这等腌臜之事,也就多等一会的事情。你带人看着其妻女,莫要让人折辱了。贺公雅乃大将,体面还是要的。” 小半个时辰后,阁楼上的打斗渐渐稀落。披头散发的贺公雅身受数创,嘶声喊道:“邵树德,可敢来见我?” “将军安心去也。”邵树德不动,在远处答道:“我杀你是为公,并无私怨。将军之家眷,本将会护得周全,不令其为他人所辱。多说无益,还请将军上路。” “好!好!”贺公雅哈哈大笑:“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邵树德,我等着你!” 笑罢,再无声息。 须臾,数名军士捧着贺公雅血淋淋的人头出来。邵树德见了,却没任何欣喜,只有满腹的意兴阑珊。 第四十九章 余波 府城大将贺公雅深夜遭铁林都捕杀,此事一经传出,很快便轰动了晋阳三城。 二十九日一大早,得知消息的诸将无一人上直,都在家中观望风色。不是他们不想去军营,实在是下半夜李侃急调驻扎城外的忠武军两千、义武军三千入城,封锁了晋阳各主要通道,军营那边也有人看着,一时间还想不出什么办法来。 至于铁林都两千余军士,则早就先期前往贺公雅所部大营,将主要军官扣押。邵树德亲自坐镇营房,对军士们晓以大义——无非就是只诛贺公雅一人,不涉其他。贺公雅的亲兵欲鼓噪闹事,直接被箭雨射杀在营内,血腥气浓郁得令人作呕。 暂归邵树德管的河阳军士还有约1500人,皆被他派往节度使府附近守卫。在这个时候,李侃可千万不能出事。他是朝廷任命的节帅,这就是大义。晚唐这会,朝廷大义还是有那么几分作用的,有这层虎皮在,弹压起来事半功倍。 一年来深居简出的监军李奉皋也出来了。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他也担心自己小命,于是谒见节度使李侃,请求发晋阳府库钱帛于诸军。李侃有些不舍,因为府库空虚,真的没多少钱了,然局势若此,他也不得不同意李奉皋的意见,给太原诸军发钱,平定乱局。 有了钱,事情确实好办多了。贺公雅所部,说到底还是朝廷的军队,并不是贺氏私兵。最铁杆的亲兵已为铁林都射杀在营房内,军官又被软禁扣押,大家还能怎么办?于是,军士们放下器械,分批出营领钱,一场风波似乎暂时消弭于无形。 午时,诸将接到通知,纷纷入节堂议事。张锴、郭朏、张彦球等人面色难看,沉默不语。比他们低级的将领更不敢就此事多加议论,但观其态度,肯定是非常不满的。即便是那些个平日里与贺公雅有矛盾的,在这件事上也绝对不会站在李侃一边。 邵树德是最后一个进入节堂的。在帅府前护卫的河阳军士见到他,纷纷高叫“将军来了”,声浪之大,里间诸将听得一清二楚。河东众人窃窃私语,李侃也眉头一挑,不过并未说什么。 全身甲胄的邵树德进来后,直接站在靠外的位置。他军职低微,自不能与诸将相比,然经历了昨晚的事情,此刻已无任何人敢轻视他,十数道目光全数集中在他身上,一刻不停地打量扫视着。 “诸位,贺公雅私藏歹人,谋害本帅亲将,此事悉已查明。昨日,业已遣铁林都十将邵树德领甲士至其府,斩之。今日召诸将来,便是为了听听尔等的意见。”李侃开门见山地说道。北巡也算有了点功劳,昨日又斩了桀骜不驯的大将贺公雅立威,这说起话来自然底气十足,心情愉快了不少。 河东诸将闻言面面相觑。河东最近一年死掉的大将,除了贺公雅、苏弘珍之外,便只有被乱军所杀的邓虔了。即便曹翔那种强人武夫过来,也只是杀底层军士或客军武将,对河东大将多是好言安抚。李侃在代北斩苏弘珍,班师回来后又杀贺公雅,诸将都有点人人自危的感觉。此时听他问话,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张锴、郭朏眼神对视了一下,都明白了对方的心意。李侃此人不能留,或杀或驱,总之不能让他继续留在河东。否则,谁知道哪天屠刀会不会落到自己头上? 监军使李奉皋今天也出现在了节堂。他坐在李侃下首,面无表情地看着地面,仿佛那里有什么金银财宝一样。 气氛竟如此诡异! “大帅,诸将既无话说,想必是同意了。”监军使李奉皋终于不再看地面了,朝李侃拱了拱手道:“不妨令其各自散去,安抚士卒。晋阳三城,可经不起乱了。” “也好。”李侃闻言一笑,道:“这便散了吧。多事之秋,尔等当谨守本分,抚纳士卒,勿得生乱。” “谨遵大帅令。” 散议后,邵树德出了节度使府,见河阳诸军仍守在外面,便上前勉励了一番。河阳士卒现在对邵树德的看法非常不错,因为他派人千里迢迢给阵亡及伤残军士家属送抚恤,可谓仁义。而且言出必行,不是那种说一套做一套的人,说把财货都散给将士,就真的都散出去了,让人信服。给这样的人卖命,没啥可说的,不比那些或贪财、或好杀的将帅们强多了? 离开帅府后,邵树德在数十军士的护卫下返回了军营。营内,将兵们已经陆续返回了,个个喜气洋洋的。昨日捕杀贺公雅,出动了千余人,着实抢到了不少财货,大家分一分,每个人都得了几贯钱的样子。邵树德听说后也很惊讶,贺公雅即便不是万贯家财,看来也离得不远了,这厮捞钱确实是一把好手。 在营内坐定后,卢怀忠、李延龄、任遇吉、关开闰、陈诚等人陆续聚来,七嘴八舌地说起昨夜的事情。邵树德内心有些不安,不过仍是笑着听众人吹牛。吹到后来,众人见邵树德不插话,也觉得没甚意思,任遇吉眼珠子一转,贱兮兮地说道:“将军,刚才你不在时,帅府有人过来,说贺公雅的府邸已被赏给你了,让你有空过去接收下,他们好交差。” “我要贺宅有何用?和军士们住在一起,也安心些。”邵树德眉头一皱,道:“我杀贺公雅是公事,今得了他的宅子,岂不显得我贪图财货?不妥不妥。” 任遇吉一时间哑然,李延龄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陈诚想了想,便道:“此乃大帅赏赐,将军若不接,怕是会惹其不快。” “也有几分道理。”邵树德叹道。昨日虽然帮李侃杀了贺公雅,但他总觉得自己在其心中的地位不如以往了。仔细梳理了下,大概是相性不合吧。邵树德屡次劝谏不要滥杀无辜,在他自己看来或许是仁义,可从李侃的角度来说,焉知不是桀骜? 这位大帅的心胸,可不怎么宽广! “罢了,那宅子收了就收了,本将不住便是,谅他人也无话可说。”邵树德道:“府中可还有军士?” “有的。”李延龄回道:“钱将军带着数百士卒仍驻留在那里。” “老钱在那里做什么?难道还有财货要看守不成?”邵树德笑问道。 任遇吉、李延龄对视一眼。最终,还是老李硬着头皮道:“贺公雅之家眷尚在。李帅说——说也一并赏赐给将军了。钱副将不敢怠慢,亲自带人看守,免得被军士惊扰。” “胡闹!”邵树德霍然起身,怒道:“昨夜众目睽睽,我当着众军士面保证贺氏家眷不为他人所辱,这是要让我食言自肥?” “不为他人所辱,但将军可以——” “滚蛋!”邵树德骂道:“赶紧送走。府上还有其他人么?” “将军仁义,不让伤及无辜。贺府仆婢侍妾,已任其自去。唯贺氏妻女,乃罪将家眷,不敢轻放。” “贺公雅的儿子呢?”邵树德问道。 “贺公雅共有三子,长子、次子皆在昨夜战死,三子本在朝为官,听说去岁病死。尚有一女,年约七八岁,尚未嫁人。”李延龄道。 竟是一门男丁都死光了。邵树德喟叹,权力之争,就是这般残酷,尤其是这个武夫当道的岁月,尤其如此。 “给贺公雅之妻一些钱,让她自便,总之改嫁也好,回娘家也罢,本将不想惹上关系。” 李延龄一听,顿时有些踌躇。陈诚在一旁冷眼旁观,这会说道:“将军,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话就说,我这里不兴故弄玄虚那一套。”邵树德瞪了一眼陈诚。 “我闻贺赵氏乃天水赵家之女,年岁尚轻,颇有姿色。如此妇人,若放其离去,将军可知是什么下场?” “什么下场?” “去年府城马步都虞候邓虔为乱军所杀。节帅窦瀚曲意顺从乱兵,将邓虔定为罪将,二子送往代北充军,生死不知。妻女则辗转落入康传圭之手,康本乃邓虔之下属,颇多怨恨,故肆意凌辱邓氏妻女,有时甚至与亲将一起淫乐。”陈诚拱了拱手,说道:“贺公雅贪财好杀,目中无人,往日得罪的人可不在少数。这些个武夫,将军还能指望什么?怕是和邓虔妻女一般下场。” 邵树德也怔住了,良久后方道:“贺公雅之女,问问能否投靠贺氏宗族。赵氏本人嘛,老李你去问问,河东可有亲族。若是愿意改嫁的话,随她意,本将不想见到她们。” “遵命。”李延龄应道。 “下面谈谈河阳军士的事情。”邵树德坐了下来,道:“两千战兵,本将已管得颇为吃力,河阳余众尚有千五之数,如何安排,你们说说。” 邵树德这话说得众人老脸一红。管得吃力,可不就是因为手底下没得力的人才么?大家出身低微,走到今天这一步,当真是想都不敢想,能力方面确实有些滞后了,没跟上将军发迹的速度。以前将军让众人加强学习,总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现在知道厉害了,怎么办? “将军。”说话的还是陈诚:“河阳精壮已尽入铁林都,剩下的军士,不妨补入辎重营充作辅兵,只要赏赐不缺,应无大事。今后战兵若有缺额,便从辅兵中择优挑选,比土团乡夫可强太多了。” “也只能如此了。”邵树德叹道:“本来欲别置一都,想来想去终究不妥。老李,这些人便交给你了,管得了么?” “将军,若是土团乡夫自然管得了,可这都是厮杀汉,难也。” “大家一起帮衬吧。万事开头难,咱们这个摊子,起得磕磕绊绊的,唉。”邵树德皱眉道:“从今日起,继续练兵,所有人都要参加。还有,本将欲设随营学堂,队正以上轮番入学,大伙一起学习、讨论。走到今天这一步了,再混下去像样吗?都给我紧起来。” “遵命。”众人应道。 第五十章 在晋阳签到的日子(一) 深夜,石岭镇。康传圭的将府内迎来了一位行商打扮的中年人。 “康将军,这便是我家主公开出的条件了,你看如何?”看着眼前凶名赫赫的府城牙将,中年人一点惧色都没有,侃侃而谈:“驱走李侃后,助你当上府城马步都虞候,顶那郭朏之位。郭家之财货,任尔自取,我家主公不索分文,如此可好?” “虽说我也很恶郭朏那厮,可张将军如此做派,也让我很难心安啊。”康传圭把玩着手里一把匕首,冷笑道:“空口白话,就想让我配合你们?” 中年人脸色一变,又问道:“将军是何意,不妨直说。” “要想取信本将,先送两万缗钱过来犒赏军士。”康传圭道:“另外,把贺公雅之妻送来,本将挺眼热这个妇人的。” 中年人闻言沉默了,贺公雅之妻,自家主公也想得之,这却是不好办了。 “将军,驱走李侃后,晋阳府库还不是任我等自取?只要对军士晓以利害,他们自会明白这个道理,并不需要立时犒赏。” “哼,说到底还是空口白话!”康传圭一听也有道理,不过他还是担心真赶走了李侃,再杀了郭朏,晋阳府库未必能让自己沾手。 “将军,事实上并不需要你做什么,只需稍稍让开一条路,睁眼闭眼即可。”中年人耐心劝道:“贺公雅、郭朏之宅,亦可让给将军,如何?” “不行!要么先送两万缗钱过来,要么把贺赵氏送来,康某方能见到张将军的诚意,否则没得谈。”康传圭一拍桌案,怒道。 站在周围的亲兵也看着中年人,冷笑不已,仿佛下一刻就要动手的模样。 “将军这便是不肯帮忙了?”中年人脸色难看了,拱手道:“话不投机半句多,某这便去了。康将军,须知此事未必就一定要你帮忙才能成。” “哼!让张锴试试看。”康传圭阻止了身后欲动手的亲兵,冷笑道。 什么都不肯出,空口白话就想赚得别人为他出力,这可能么?不过贺赵氏可惜了,想起那个妇人的身段、容貌,康传圭也不由得微微表示敬意。好在还有机会,日后砍了邵树德,便将这妇人掳至帐中,夜夜把玩。玩腻了就扔给亲兵充作营妓,与邓虔妻女作伴。哈哈,贺公雅,当年还跟老子抢位置,看看到底谁才笑到了最后。 “将军,没了咱们配合,张锴多半只能鼓噪晋阳军士作乱了吧?”中年人走后,亲将上前,低声问道。 “他不敢。”康传圭将匕首扔在案上,道:“鼓噪军士作乱,成不成在两可之间。张锴那厮的禀性,某也了解几分,是个谨慎犹豫之辈,他已是都虞候,犯不着这么做。万一事有不谐,让李侃那条忠狗领兵砍了,岂不冤枉。我看哪,多半还是在代北那里想办法。” 亲将一听顿时了然,这是要用阳谋逼迫李侃了。 ****** 不管河东诸将如何联动,邵树德仍是在晋阳整顿军伍,不敢松懈。 孙子曰:“兵之胜在于篡卒,其勇在于制,其巧在于势,其利在于信,其德在于道,其富在于亟归,其强在于休民,其伤在于数战。” 孙膑说的这八点,邵树德自问只做到了一半。第一点选卒,这个不用多说,铁林都上下皆是经年征战的老卒,技艺娴熟。 第二点“勇”,军纪严明、厚加赏赐,他自问也做到了,家无余财,同吃同住,一起训练,自然让人信服。 第三点“巧”就有些问题了,意思是士兵的作战机动灵活在于将帅的审时度势,指挥得当,他自问还有不少欠缺。中小规模结阵,面对面打呆仗时,他会,依靠士兵的训练、装备、勇气,搞不好还能打赢。 但如果是大规模会战,或者放到极其复杂的环境下,他就感到很吃力了,军事教育不系统,光靠自己读兵书,或向别人请教,以及在战争中学习,不知道要花费多少时间。更残酷地说,会有这个时间吗? 第四点“利在于信”,即士兵的战斗力在于将领言而有信,他自问做得还可以,并且准备一直这么做下去。 第五点“道”,简单说就是军队训练合格,基本素质良好,将帅知识充沛,能正确引导,这是军队管理层面的知识,他也在摸索学习,路漫漫其修远兮。不过感觉比第三点做得好,那个真的是硬伤。 “富在于亟归”、“强在于休民”,这是国家宏观层面的描述,意思是军需充足在于速战速决,国家强大在于百姓能够休养生息。铁林都目前军需还是充足的,第六点无碍,第七点暂时与他没关系,真没军费了,节帅还能撸贷款,窦瀚不就这么做了么?凭本事借! 最后一点“伤在于数战”,很好理解,频繁的征战会让军队实力削弱。毕竟战争消耗太大,打得多了,物资供应不上,后备兵源枯竭,这都是很现实的问题,还好目前铁林都尚未被此困扰。 孙膑其实是站在国家角度来阐述的,但邵树德学习后,觉得对自己也很有帮助。他也是个老丘八了,行伍经验其实挺丰富的。兵书上的一些知识,帮他戳破了很多窗户纸,学习笔记又做得很勤,时不时拿出来温习,再与下属讨论,技能经常得到升级——呃,笔误,经常有更深一层的感悟。 随营学堂的知识,目前主要涉及选兵、练兵、治军、作战四大块。铁林都队正以上的军官,大多数都是十年以上军龄,经验丰富,因此对选兵、练兵的内容理解很快,但在治军这一块,或出于文化短板,或出于自身禀性,或出于社会阅历,总觉得学习起来没那么快,让邵树德颇是伤神。 作战这一块就不提了,他自己都还在求知若渴的阶段,陈诚这个半吊子军师也只会纸上谈兵,还是残缺版的纸上谈兵,大家干脆互相学习好了。行军时怎样才能做到万无一失,作战时如何快速部署,敌军出现变化,我军如何应变,怎样合理阅读战场形势,一起参详吧。 参详的记录,邵树德都记在一本名为《铁林都练兵纪实》(又叫《树德新书》)的笔记中,连同以前的内容,经常整理、修改、完善,作为都内队正以上的读物。整理时邵树德口述,陈诚代笔,军官阅读时,识字的自己读,不识字的让可靠之人帮他读。《新书》不能流传到外面,毕竟“受控读物”嘛。再者,邵树德也觉得《新书》的内容暂时还太低级,流传出去贻笑大方,太羞耻了。 这样“快乐”的学习加练兵活动持续了大概一个月,八月底的时候,代北前线传来消息,牙将伊钊与李克用作战不利,请求增援。邵树德听到时都气笑了,李克用才几个人,居然“作战不利”,真他妈是黑色幽默啊,你们都是废物吗? 邵树德很快找来了陈诚,想听听他的意见。 “将军,此事没那么简单。”陈诚一上来就说道:“伊钊乃积年大将,河东将门一分子,与其他人关系亲厚。他这么做,我怀疑有很大可能是要李节帅同意派遣驻扎在太原府周边的兵马北上。这些兵马由谁统带?自然是张锴、郭朏之辈了……” 邵树德一听就懂了。张锴、郭朏之辈,固然是大将,但平时住在城里,上班点卯,下班喝茶,想要搞点事情,还真挺费劲的。上月邵树德捕杀贺公雅,此人不就只有上百家将守御府邸么——说实话,这个数量都严重违规了,只不过没人管而已。当时军队在大营内,亲兵亦在,被铁林都包围府邸后,基本就是个死字。 但如果需要出征御敌,把军队交到他们手上,那就又不一样了。盖因军士们已经从各个营区集结起来,领了器械、粮草、装具、驮马之类的后勤物资,统归大将指挥,进可攻退可守,搞事不要太简单。 “贺公雅九泉之下一定很后悔,当初北巡的时候没有作乱。”邵树德笑道:“好了,不开玩笑了。陈先生,此事李帅会怎么处理?” “李帅当会遣使申饬,暂不会动兵。”陈诚干脆利落地回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都是千年的狐狸了,你跟我说聊斋?现在就是比拼双方耐心的时候,李侃明白,河东将门集团也明白。但双方也不可能和解了,李侃是个睚眦必报之辈,河东将门也不是善茬,早晚要撞得火星四溅,自己得做好准备,实在不行就护着李侃跑路开溜,也不负他提拔之恩。 “陈先生一言,令我茅塞顿开,真乃吾之荀攸也。”邵树德真心赞道。 陈诚听了眼皮子一跳,没说什么。 这就是邵树德现代人残留习惯带来的影响了。后世21世纪,大家开这类玩笑,打这类比方时,基本没啥心理负担,说就说了,也不代表什么。但这会可不一样,邵树德将陈诚比作荀攸,那岂不是自比曹孟德?联想到之前自己整理、抄录的《树德新书》,陈诚突然有些惶恐,又有些兴奋,主公有如此大志向,自己定要好好襄助,日后封侯拜相,也不是不可能啊。 陈诚离开后,邵树德继续读书写笔记。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九月十五,天气已经颇为寒冷了,练兵之余,邵树德听到一个消息,不敢怠慢,于是又找来了陈诚和李延龄商议。 “岚州丘使君那里,还要麻烦陈先生去一趟。今早我听到个不好的传闻,监军李奉皋欲移镇河中,恐坏我大事。”邵树德叹道:“他妈的,好好的河东监军不做,居然要去河中当监军,这李奉皋,可真有意思。” “监军河东不易。”李延龄笑了笑,道:“这李监军也是前任被杀后过来的,一年来深居简出,低调得很。但如今河东这光景,狗鼻子灵的都能嗅到不对,李奉皋即便想像往常一样混日子,怕也难。既如此,还不如早作打算,河中镇颇为富庶,虽不如河东,但也凑合了,有这想法正常。” 老李其实挺能理解李奉皋的。大家都不想争权夺利,就安安静静混日子,行不行?如今看起来不行,那么还不如尽早走人,迟恐生变。 邵树德闻言点头,他能理解,但不能接受。这事情弄得,唉! 第五十一章 在晋阳签到的日子(二) 乾符六年八月二十,邵树德刚刚结束一天的训练,陈诚便来了。 “将军,我见过丘监军了。”陈诚甫一坐下来便道:“使君说他与李奉皋不熟,也未听闻欲移监河中之事。不过很快便派人往京中打探消息了,相信过些日子便有回应。使君还特别嘱咐,李帅为人过刚,若晋阳有变,事不可为之时,当保全其退往泽潞。前陕虢观察使高浔已至上党多时,或可为奥援。” “高浔既已到镇多日,为何不见上党之师来晋阳?”邵树德烦躁地在营房内走来走去。移监河中,是他与丘维道谋划多时的大事,此事若不成,还能去哪?昭义镇不能,大同镇不行,振武军没啥意思,也就只有夏绥镇可以选择了。然河中一府四州37县,夏绥四州才14县,境内还有平夏党项,这差距很大的好不好。 不如,把李奉皋杀了?心底刚刚冒出这个念头,邵树德就猛然警醒。不知不觉间,自己居然也从桀骜武夫的角度来考虑问题了,古人云一日三省己身,确实是至理名言。 罢了罢了,此事就让丘使君忙去吧。他与李奉皋不熟,那么多半不是一个干爹,这比拼的因素就复杂多了,即便杀了李奉皋,也未必能如愿。现在想来,当初一门心思想去河中,没考虑过万一失败怎么办。世上的事情哪可能件件如愿,自己的发迹速度已经快得让人眼晕了,即便去不了河中又如何,有铁林都在,下限就有保证。 大不了就去夏绥好了,铁林都阵斩程怀信,这功劳可是实打实的,届时丘使君去夏绥当监军,自己弄个支州镇将当当,一内一外,也挺不错。以后再想办法更进一步,当个夏绥银宥节度使,东有黄河、南有横山,北有沙漠,内有无定河水系灌溉,西边再取了灵州,进可攻退可守,一方大佬的格局,还不是美滋滋? 这个时候,他又莫名地想起了折家小娘子。其实宋乐说得没错,如果立足夏绥的话,那么求娶折家女就是一记妙招,关键时刻或可为自己争夺镇内权力提供强大的助力。不过这是以后的事了,眼前代北的事情更要命。 “陈先生,伊钊在半月前的罅沱水之战中被李克用击败,据说损失惨重。李克用大军长驱直入,连续抄掠忻、代,各地告急公函如雪片般涌入帅府,晋阳三城人心惶惶,流言四起。这事,你怎么看?”邵树德决定不再纠结河中还是夏绥的事情,向陈诚说起了另外一件大事。 “河东将门桀骜若此,有些过分了。”陈诚一针见血地说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明白他的画外音。代州前线,李国昌父子也打了一年了,根本没什么大的进展,以至于到了后来,他们自己都放弃这条前往晋阳最便捷的通道了——沿着罅沱水一路南下,盆地中农业发达,人口众多,筹集粮草方便。 但李侃刚杀了两将,代北前线就求援了,派过去增援的伊钊也损兵折将,不敢再战,以至于坐视李克用的骑兵深入忻州,抄掠乡里。这已经不是一句简单的桀骜能形容的了,简直是把军国大事当儿戏,以忻、代二州百姓做质,逼迫李侃走出他们希望的那一步。 “这事不好办啊。”邵树德与陈诚合计:“叛军南下抄掠,朝廷闻之,必然下旨申饬。一次两次可能还没关系,如果三次五次呢?李帅怕是顶不住。” “能不能挑选合适的兵马北征?”陈诚又问道。 “河东军不可靠,只能是客军。其实,如果高浔率上党之师而至的话,将城内外的忠武军、义武军交给他又如何?加起来也万余兵马了,北上督促各部死战,击退乃至击败李国昌父子并不是问题。”邵树德重重地拍了下案几,叹道:“惜上党之师未至也。” 这事说起来有点讽刺的感觉,但确实是实情。而今真的不敢相信河东军士,这些人闹哗变的前科太厉害了,让人头疼。晋阳诸将也不可靠,他们没准正暗地里策划着什么阴谋,想要弄死李侃,至少要赶走他——不,这几乎是肯定的事情。 陈诚此时也喟叹不已。不过很快想到了什么,迟疑片刻后说道:“若是让张彦球统兵,是否可行?” “张彦球未必愿意掺和这个烂摊子。对他来说,静观其变不好吗?”邵树德想了一会,说道:“再者,我也不敢保证张彦球的立场啊。万一举荐有误,大军还没走到乌城驿,就他娘的反了,置我于何地,置大帅于何地。” 这下陈诚也无话可说了。确实如今这么个烂摊子,是人都要避着啊。张彦球只要还想在河东继续干,那么就不会与其他大将撕破脸,最多中立两不相帮,就已经不错了。 “算了,想那么多没用。从代北班师也三个月了,陈先生,你觉得铁林都现在如何?”邵树德问道。 “有点气象了。”陈诚仔细思考了一下,似是在与自己记忆中其他方镇的强兵进行对比,然后拱了拱手,道:“将军确实练得好兵,士气高昂,敢战善战,器械也全。若是对上同等数量的河东军,正面野战,胜之不难。” “先生还有话没说尽。”邵树德笑着指了指陈诚,自嘲道:“兵都是好兵,士气也够高,然我这个带兵将领却不是那么合格啊。至少,如果李帅让我带一万大军北上代州,我是不敢的。害了自己性命事小,连累那么多无辜军士丧命才真的过意不去。我现在,撑死了就是个只会结硬寨打呆仗的庸将罢了。” “将军过谦了。这天下,又有谁能在这个年纪就有如此成就,可以统领如许多的兵马呢?” “李克用……”邵树德叹道。 陈诚也无语了。此人,当真是个异数,今年不过23岁,却可以统率上万兵马,还能打胜仗。这除了他老子支援他的军官团,以及朱邪家在沙陀三部的号召力之外,李克用本身的能力也不容置疑。嗟乎,世上真有生而知之者? 与陈诚分别后,邵树德带着李延龄、卢怀忠二将,前往帅府议事。忙完后,归途上遇到了河东供需副使李劭。几个月来人家一直挺照顾铁林都的,两人关系也不错,因此邵树德主动上前见礼。 “哎呀,不意遇到邵将军,可是来找我这老头子饮宴?”李劭一见面就哈哈大笑,说完,瞟了眼离此不远的贺府。 邵树德也没想到竟在贺府附近,闻言失笑道:“使君既如此说,那便请了。” 贺府内如今只有十余仆人,都是李延龄最近雇来的,给看守府邸的军士做饭。邵树德与李劭入府时,厨房早已空无一物,无奈之下,只能让人去煮茶。 “邵将军,我听闻到了一个不好的说法。”李劭本也不是来吃酒的,见后院这边清净无人,甫一坐下,便说道。 “使君请讲。” “我听军中流言,石岭镇将康传圭有可能纵沙陀兵入太原,逼迫李帅。” “康传圭疯了不成?”邵树德听了也十分吃惊,继而大怒,这是不拿河东百姓当回事啊,为了一己之私,与张、郭之辈别无二致。 正恼火间,一位妇人端着茶具走了过来。邵树德瞟了一眼,正想移开眼神继续谈事呢,却不自觉又看了一眼:鹅蛋脸,大眼睛,皮肤白皙;穿着宽松的高腰襦裙,胸前饱满挺拔,弯下来来倒茶时,邵树德可以看到裙摆完美的上翘弧度。 但这些都不是关键。最让他觉得惊艳的,是此女身上展露出来的大方、端庄、娴静的气质,还有点可怜、哀怨的感觉,让人颇为心动。此女是谁?邵树德将问询的目光投向李延龄。 “此乃贺公雅之妻。”李延龄答道。 “当初不是让她改嫁么?”这话冲到嘴边,邵树德又生生咽了回去,生硬转折道:“原来如此。贺公雅生前乃大将,贺夫人既居于此,用度当不能短缺了。另者,选派可靠军士护卫后院,勿要让人惊扰了。” 李延龄点头应是。 邵树德又看了一眼慢慢离去的贺赵氏,这才觉得该继续谈正事,于是问道:“刚才说到哪里了?” “咳咳……”李劭清了清嗓子,道:“邵将军还需禀明李帅,早作打算。” “理应如此。”邵树德心不在焉地答道。 第五十二章 在晋阳签到的日子(三) “神射!神射!神射!”演武场上,铁林都军士们神情亢奋,不断用矛杆敲击地面,热烈欢呼着。 邵树德哈哈大笑,将步弓扔给徐浩。十箭中九,这是他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的最高水平了,将士们看得惊为天人,他自己也十分满意。 嗯,今天这番表演的效果应该不错。他平日里就赏罚分明,善待士卒,颇得军心,今天再表演这番功夫,军中的声望急剧攀升,今后指挥起来应该能更加如臂使指。而今的铁林都,说句不谦虚的话,已经是他邵树德一人的军队了,旁人想拉也拉不走。 铁林都如今有四营共2000战兵、辎重一营约1700辅兵,外加主将亲兵、巡逻队、传令兵、斥候队、门警、鼓角手、旗手等杂兵三百人,总人数已破四千,在府城也算排的上号了。而且他们装备好,训练勤,最关键的是,士气高昂,在没有任何花巧的正面硬碰硬中,说句装逼的话,邵树德不觉得比任何人差,甚至要强出一线。 李大帅最近的运气也不错。幽州镇被朝廷催得烦了,出动了马步军近万人,猛攻蔚州,连下数寨。这对还在代州耀武扬威的李国昌父子而言,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几乎在一夜之间,忻、代间的叛军就走了个七七八八,全他娘的回援蔚州去了。 这个时候,如果河东诸将还有大局意识的话,就该遣代州前线的数万大军北上,先夺大堡戍,再克瓶形寨,与幽州镇形成东西夹击之势,彻底将大同叛军消灭在蔚州。只可惜他们无法做到这一点,李侃倒是动过这心思,曾令伊钊率河东军及忠武、义成三镇兵马北上,“立功自赎”。 只不过命令刚一到,伊钊所部河东兵马就乱了,士卒们不知道被谁煽动着,鼓噪着要回晋阳。于是全军南下,一路劫掠忻、代二州,至石岭镇时为康传圭所阻。恰好士兵们已经饱掠,情绪有些平复,李侃无奈,只能令其班师。 闹出这样的事情,朝廷定然要下旨申饬,而这已经是李侃第二次被朝廷问责了。邵树德不知道他还能坚持多久,反正最近他新招了几个谋士,麾下亲军规模也扩充至了千人,对邵树德不复以往那种亲近了。 李侃的亲军将领封隐在伤好后,专门拜访过邵树德一次,郑重向他致谢,差点就当场结为兄弟。对这人,邵树德还是挺有好感的,大概是志趣相投吧,与李侃则感觉根本不是一路人,他就是个正儿八经的武夫,还是心胸不太宽广的那种。 铁林都依然住在以前的营地。毕竟是平衡城内各军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即便李侃对邵树德有点看法,基本的待遇还是不会动的。不过邵树德已经对他的前途不抱任何希望,这次是运气好,幽州镇帮了忙,下次呢?杀了苏弘珍和贺公雅之后,就注定李侃与河东土著势力之间无法和解了,总有一方要落败,反正邵树德不看好李侃。 “将军今日之表现,更添我军士气啊。”将步弓交给徐浩后,邵树德到一旁歇息,陈诚立刻上来贺道:“惜缺乏骑卒,不然更如虎添翼,不惧太原任何一军。” “骑卒……”邵树德苦笑了下,道:“一无人才、二无钱粮、三无器具,如何能养。” 上次代北巡边,铁林都弄回来了百余匹上等战马,部分拿去换钱给士卒们发抚恤,部分留做斥候备用马,部分拿去跟人换了驮马,根本没有组建骑兵部队的意思。非是不想,是不能也! 陈诚听了也叹气。现在晋阳局势波诡云谲,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杀机。伊钊带的一万晋阳大爷,在代北连吃败仗,然后劫掠州县,简直不可理喻。但就这种兵,你还得好好抚慰,不然人家一路裹挟镇兵,杀到晋阳,李侃靠着手头那几千人,可是守不住偌大的晋阳三城的。 前些日子忠武军又乱了。起因是一个小军官在太原县强抢民女,被打死了。随后两千余人气势汹汹开过去,将那个村庄血洗一空。这还不算,他们又劫掠起了晋阳、太原两附郭县,李侃最后还不是赦免其罪责,令其返回军营——忠武军,杀贺公雅那夜立过功,李侃也不忍将其平灭,虽然邵树德主动请缨,欲带铁林都平乱。 这些变乱,加上李克用骑兵南下抄掠忻、代,在朝廷那里估计已经积累了很多的不满了。虽然有北巡攻取繁峙县的功劳,但说到底还无法与过失相抵。邵树德就与陈诚聊过,两人都对李侃的未来不太乐观,基本就是曹翔的翻版罢了——杀人立威,最后斗争失败,或死或走。 “陈先生,岚州近日战局如何?”邵树德见周围除了亲兵外再无旁人,于是低声问道:“丘使君可有吩咐?” “李国昌主力在代州,岚州无事。然诸军不肯北上,皆言非晋阳李大帅给赏钱不可。”陈诚回道:“丘监军密嘱陈某,移监河中之事已是无望,李奉皋不日即将赴任,一俟新监军周从寓抵晋便会启程。丘使君心情不佳,数月谋划化为泡影,而今可供选择的只剩下振武军和夏绥镇了。本来昭义镇亦可,但咱们一门心思去河中,耽搁了太多时间,那边也有人选了。” “振武军没意思。不过两州三城六县之地,地广人稀,实在不是好去处。” “丘监军也是这个看法,觉得夏绥比振武军强多了。不过他似乎还想再看一看,有没有别的机会。”陈诚说道。 “别看了。”邵树德苦笑:“当初一门心思去河中,结果错过了昭义。现在看不上夏绥镇,焉知过段时间是不是连夏州这般去处都捞不到?如今关内道诸方镇,哪还有空缺啊。陈先生,我看你还得再去趟岚州,劝劝丘使君,别再骑驴找马了。” “明白。”陈诚点了点头,然后道:“其实丘使君也明白这个道理。他曾说,若监军夏绥,愿与将军共富贵。凭将军在代北实打实的功劳,他找人活动一番,一州之主是跑不掉的。嗯,宥州在拓跋思恭手里,夏州是节帅兼管,绥州或银州之镇将,可任选其一,应当没问题。” “好!”邵树德一激动,声音不免高了一些。流浪一年多了,不断给人打工,给人当枪使,多少次夜不能寐,多少次彷徨感怀,而今终于看到了一线曙光,老子终于也要有地盘了。虽然不是理想中富庶的河中,但至少也不是穷困的振武军或其他什么地方,谁让李奉皋这厮好好的河东监军不当,非要高职低配去河中混日子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如果真是去河中,他邵某人多半也没那个本事插手一州之事,给你提个职,当个没有任何油水的关城守将,那是大有可能的事情,就凭你不是节帅亲信。河中王重荣,那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 “陈先生,此事紧要,我看你还是尽快动身吧。”邵树德说道:“夏绥之事,咱们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此去岚州,见到监军院的宋判官时,不妨多聊聊。” “明白。”陈诚一怔,似乎在揣摩这个宋判官在主公心里的分量。 解决这桩心头大事之后,邵树德突然觉得人生有了目标,那种快意就别提了,人生得意须尽欢哪!让士卒们解散回营之后,他招呼了下徐浩,先装模作样朝节帅府而去,走至半途时,突然拐了个弯,跑去了贺府。 心不在焉地在前厅坐了一会后,邵树德又举步进了后院。 园林里有一些值守的军士,邵树德板着脸巡视了起来。眼看着天黑得差不多了,最后一两个哨位也懒得查了,直接加快脚步,拐进了某间房。 房内已点起了灯烛,一位妇人正靠坐在窗边,玉臂支着下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竟然一动不动。身上仍然是那件襦裙,在丰腴身躯的作用下显得起伏有致。小腰盈盈一握,到髋骨部位时又急剧放大。因为坐在那里的关系,裙摆被压在臀下,稍稍有些紧绷,但却把圆润的轮廓给完美勾勒了出来。 “怪不得贺公雅不愿宿在军中,有这等娇妻美眷,比他长子也大不了几岁吧,正是风韵撩人的时候,傻子才不回家。”邵树德心中暗道。 妇人已注意到房间内进了人,连忙坐直了身子,定睛一看,却是上次来过一次的年轻将领,应该叫邵树德,如今便是这宅子的主人了。 “将军这便忍不住了么?”妇人端坐在那里,落落大方,但明亮动人的双眼中却充满了讥讽。 邵树德闻言一窘。他已经注意到,房间内还有一绿衣女孩,见他进来时便如受惊的小鹿般躲到了屏风后面。 “夫人误会了。”邵树德有些词穷,说完这句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老脸也有些涨红,半晌后才说道:“本将是来问问,夫人房中用度是否有些短缺。还有——还有,晋阳局势有些不稳,若夫人愿意的话,本将可以派人护送你们母女出去暂避一下。” 赵氏有些意外。其实刚才她说完那句话就后悔了,换了寻常武夫,此刻怕是早已扑将过来,一逞快意了。但这个军将,被她言语讥刺后,竟然像心中秘密被戳破般手足无措。这让她有些想笑,但一想到此人是杀他夫君,又害得她们母女从高高在上的金屋娇娘沦落为低贱奴婢的罪魁祸首,她又笑不起来了。 “罢了罢了,时局紧张,本将晚上还要——呃,还要练兵,且先去也。”说罢,又看了眼仍然气质娴静地坐在那里的赵氏,邵树德直接出了门。 亲将徐浩莫名其妙地看着进去又出来的主公,邵树德瞪他一眼,迈开大步走了。这会被屋外的冷风一吹,他倒有些回过神来了。麻痹,那女人明明是自己的奴婢啊,可以随意处置,打死都没人管的罪将家眷,怎么就稀里糊涂撤了呢? 邵树德感觉有点丢脸,大概是赵氏身上那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大家闺秀的气质让他败退了。草,下次再来,老子有东瀛一百零八式,定让你哭出来。 第五十三章 在晋阳签到的日子(四) 十月初八,秋风萧瑟,万物零落。 邵树德大概已经有五天没去节帅府了。而就在数月之前,李侃恨不得一天召见他几次,但现在他收服了忠武军、义武军,封隐的亲军也扩充至了千余人,自觉小命得保,铁林都的分量似乎已经没那么大了。 邵树德有时候都在想,是不是该向李帅辞行,返回岚州算了。但又舍不得晋阳相对充裕的钱粮物资供应,丘使君看到他带着四千人回去估计也会头疼吧,如许多人马,怎么可能养得活呢? 无事的时候,邵树德便注意搜罗各方面的消息。老子也要有地盘了,岂能不注意天下大势?唔,黄巢那厮在岭南的日子过得很不如意啊,士卒病死者甚多,本人求取天平军节度使的职位,朝廷不许,又求广州节度使,听说朝廷舍不得那边对外贸易的财货,也不许。这事情就难办了啊,这不答应,那不答应的,黄巢岂能干休? 黄巢必然是要北上的,邵树德很清楚这一点。据说讨黄巢的诸道兵马行营都招讨使高骈手底下集结了来自河南、淮南等地的各道兵马计七万余人,比如今他们这个代北行营还要多,可谓手握重兵。 这样一个人,若是故意纵黄巢北上,侵入长安,会怎么样?怕不是生灵涂炭,遍地白骨?奶奶的,也就老子不在杭州,不然定率铁林都将士把高骈的脑袋给敲破。算了,算了,飘了啊,黄巢之事,自然有高大帅操心。咱在河东,还是好好考虑下李大帅的前途吧。 李大帅最近一门心思笼络晋阳近畿的客军,也召见过几次张彦球等河东郁郁不得志的将领,不过人家似乎不看好他的前途,并不怎么愿意靠过去。这就没办法了,河东这地面就是如此邪门,人多、钱多,山河险固,也养出了一堆世代从军的将门。与其说朝廷是河东的主人,还不如说这些大大小小的土著军头才是。 李侃也与他们斗了半年了,前期看似占了上风,这会又被人家使手段压了回去,眼看着岌岌可危,自然无人愿意投靠。除非你像李克用那样带着五万得胜归来的大军入晋阳,手底下还有一堆代北出身的将领,可以完美替换河东籍的将官,否则没戏。 邵树德现在最主要的精力就是放在铁林都上面。对于这支军队的未来,他想过很多次。两千战兵,绥、银二州中任何一个都养不起,除非节帅或朝廷分担部分开支。这在以往或许可能,关内道大部分藩镇历来都是朝廷与地方一起养着的。只不过一旦黄巢入了长安,基本就没戏了,皇帝都跑路了,谁来给你发粮发饷? 黄巢是哪一年入长安的?邵树德想不太起来,但觉得也就这两三年内了。一旦关中大乱,该怎么养自己这支部队,是该好好思量。总不能让境内大量没上户口的党项部落上贡吧,不是不可以,只是那样势必要得罪宥州刺史拓跋思恭,后患不小。 走一步看一步吧。邵树德现在心态摆得很好,这世上哪一件事是容易的?哪一样东西不要你去拼?既然到夏绥为将,拓跋思恭是绕不过去的人物。此君亦是有野心的,将来若是想染指节度使大位,邵某人是不是要跟他正面干?怕这怕那的,干脆什么也别做好了。 十月十五,陈诚来报,事情基本办妥了。李侃最近虽然疏远了点邵树德,但并没有在功劳上卡人,相反还为铁林都阵斩叛将程怀信的功劳着了不少笔墨。朝廷诸公看到了,许是想起天下局势纷乱,对有功之臣需大力褒奖,再加上丘维道的活动,于是直接任命邵树德为绥州刺史。 正式任命尚未出,但据丘维道讲,已经几无悬念,他本人也将监军夏绥。夏绥镇的胡大帅对朝廷命令推三阻四,如今终于被换掉了,李元礼走马上任,即将率本道兵马前往河东讨逆。丘维道特别嘱咐,届时如果得空,不妨见一见这位李大帅,说说话也是好的,混个脸熟。 “夏绥兵来河东,不知道那拓跋思恭会不会来啊,这可是个老滑头。”邵树德靠坐在胡床上,笑道:“朝廷应该是对代北局势不满了,李帅上任这么久,功劳甚微,朝堂诸公心急也是正常。” “将军所言甚是。”陈诚拱了拱手,赞道:“丘使君还有言,京中有小道消息流传,朝廷欲在河东另建东北面行营,以幽州镇及新到客军为主,与代北北面行营相对,这是在分李帅之权柄。以此观之,李帅的日子怕是长久不了了。” “东北面行营?”邵树德闻言精神一振,道:“如果本将的告身在此之前下来,那么铁林都也就是夏绥镇兵了……” “不错。”陈诚也笑了,道:“北面行营待不住,还可以去东北面行营,多了一条路。” “真是妙哉!”邵树德抚掌大笑,道:“那届时是要见见东北面行营诸将了。” “对了,将军。这是陈某最近查阅档房所获之夏绥各州之户口、田亩、贡赋资料,将军或有兴趣,不妨事先参详参详。”陈诚又郑而重之地拿出了一叠写满蝇头小字的纸,递给了邵树德。 “先生有心了。”邵树德不疑有他,晋阳乃北都,档房内的记录还是比较齐全的,长安有的,这里未必全有,但有些东西确实会有备份存放,有关系就能查阅甚至抄录。 邵树德粗粗瞟了一下,正待放回去等晚上细细看呢,却陡然间眉头一皱,问道:“银州也就罢了,绥州怎的才不到九百户?是不是弄错了?” 陈诚似是胸有成竹,道:“绥州本有九千户,五万余口,元和年间党项作乱,丁口大减。恰逢朝廷修天下户籍,因此便算得少了。其实党项很快被平了下去,百姓多为逃散至山里结寨自保,死伤并不多。后来陆陆续续都回来了,计有五千户上下,而今又过去几乎七十年了,党项偶有小乱,但大多数时候太平无事,绥州丁口恢复很快,陈某估计,七千余户、四万余口还是有的,或许更多。” “我就说嘛。天德军城左近就有三万多人,是丰州二县的两倍。绥州好歹也是大郡,怎么可能才数千人。”邵树德翻了翻,指着其中一页道:“确实没错,元和八年天德军理所从西城迁往北城,共有三万多——什么,‘三万多家’迁入天德军城?呵呵,朝廷诸公谬也,三万多口是有的,三万多户就大错特错了。” “不过……”邵树德站起身,道:“即便有四万百姓,也养不活铁林都上下啊。本朝初年平梁师都后,夏绥就为军事重地,兵马众多,能征善战,然需朝廷粮饷供应,方能维持下去。光靠自己,养个七千兵就是极限了。可如今夏绥银宥四州之地,光朝廷经制之军就逾一万五千,还不算拓跋党项的蕃部兵马。我想想就头大啊,万一朝廷断了粮饷,军士们岂不要乱起来?” 陈诚也不语。万一粮饷不继,对夏绥镇的军汉们来说,就只有两条路,要么向外扩张,要么劫掠平夏党项和横山党项。总而言之就是打仗,舍此之外别无他法。 邵树德依稀记得后世夏绥军是南下讨黄巢的,至于统兵将领是谁就不知晓了,好像不是拓跋思恭。不过那厮也得到了部分夏绥兵权,带着夏州兵、党项兵两万余人南下,与黄巢大战,最后获得了定难军节度使的封赏,彻底掌控夏绥银宥四州。 绝对不能让拓跋思恭顺顺利利拿到这份功劳!而要阻止他,首先要做的便是不能让他染指夏州兵权。夏绥镇,大部分精兵都驻于夏州和宥州,拓跋思恭目前还只能统领蕃部兵马,若是让他像历史上那样控制经略军等夏绥精锐,那大势去矣。 那么,讨黄巢之事,铁林都也就必须要参与了。这是一场盛宴,朝廷从来没有这么慷慨过,官位、爵位满天飞,野心家哈哈大笑,百姓哀哀痛哭。靠,曾几何时,自己也像军阀一般考虑问题了?邵树德叹了口气,自我安慰,这都是为了结束乱世,自己的理想从未丢弃,定会给百姓一个相对安稳的生活。 入夜后,他又鬼使神差地般走到了贺府。 “夫人可愿随我去夏绥?”看着面前的美丽少妇,邵树德穷尽记忆,也无法将其与后世的女子对上。差别不是外在的,而是气质,从小优渥的生活条件,名门望族的教育经历,实际管理一个家族的经验,都让赵氏锻炼出来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 说真的,邵树德也算阅历丰富了,战场又打打杀杀,但在这个女人面前却总感觉处处受制。赵氏恰到好处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从潜意识里影响他的情绪,左右他的行为。对方明明是自己的奴隶,是自己的战利品,但攻守之势何异也?邵树德仔细剖析过一番,结论是他不想得到一个高级充气娃娃,而是想从内到外彻底征服——呃,这个思想貌似有点变态啊! “晋阳待不下去了?”赵氏轻飘飘地问道。 “嗯。”邵树德答道,说完,感觉气势有些不对,又道:“我终究不是河东人,这表里山河,让其他人忙去也,我自去夏绥,夫人早些做好准备吧。过些日子,我会派人来接你们母女。” “我能留在晋阳吗?”赵氏神情复杂地问道。 邵树德一急,左手一用力,直接将眼前妇人揽在怀里,道:“夫人勿要多想,留在晋阳,对你们母女是祸不是福。” 说罢,右手仿佛不受控制般抚上了赵氏后背,慢慢下滑,好翘啊! “我岂不知,方才固试探耳。”赵氏叹了口气,道:“邓虔妻女的下场,犹在眼前。将军虽是武夫,但到底有些不一样,如今我们母女又有谁可以依靠?” “夫人所言甚是。”邵树德瞥了一眼躲在角落的小女孩,轻轻放开了赵氏,深吸一口气,道:“这几日我会多遣兵将至此,夫人亦小心一些。府中新募的仆婢,能散的就散了吧,别连累了人家。本将还有公务,这便去也。” 第五十四章 谢表(存稿灰飞烟灭,为书友徐宇的大力赞助加更1) 十月二十,晋阳落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河东打了一年多的仗,这个寒冬,百姓们的日子应该会很难熬。不过对府城的军士们而言,冬衣已经发下,还得了不少赏钱,个个喜气洋洋,形成了鲜明对比。 李侃最近的日子愈发不好过。李国昌父子在蔚州击退幽州镇数千人马后,也不敢打过去。考虑到军中困窘的现状,他们不得不再度转兵南下,进攻代州。 代北前线有数万官军,确实啃不动。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定没有机会,至少可以绕过那些消极防御甚至是故意纵容他们的河东大军的驻地,深入忻、代乡里,劫掠一把就撤。 抢劫的事情做得很成功,但怎么说呢,大同军也就这样了,成了一支彻头彻尾的草寇部队,和刚起事那会志在席卷整个河东的气势根本没法比。如果黄巢不进长安,李氏父子将再无机会。 不过草寇虽然难以成事,但对百姓的伤害却是实实在在的。邵树德对此很是感伤,但却无能为力。于是乎,带着这股悲天悯人的胸怀,他天黑后又溜到了贺府。进门前自我检讨了一下,自己原本说过不折辱贺公雅的家眷,结果一看赵氏貌美,曾经说过的话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引以为戒,下不为例! 赵氏依旧温婉地坐在那里,看着一本不知道什么书。邵树德与她说了会没甚营养的话,正待实践其东瀛一百零八式,却听外间匆匆来了一人。 “将军!”是李延龄的声音,这厮此时来做什么,难道外头有变? “将军,进奏院有状报传来。”李延龄在门外等了片刻,得到邵树德的召唤后,方才走了进来,一脸兴奋道:“圣人为激励诸将士作战,加封了一批行营将校,将军亦名列其中,得授绥州刺史。告身、官袍、印信已同状报一起送至帅府,明日便可领取。” “现在,末将可唤将军一声‘使君’啦。”李延龄笑道。弟兄们流浪年余,眼看着终于有个落脚之处了,确实可喜可贺。 “我要做些什么?”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在听闻这个消息后,邵树德仍然十分兴奋,猛地从胡床上站起身,问道。 “呃……塞钱?”李延龄也抓瞎了。 “将军,现在最该做的是写一封谢表。”不愧是官宦家庭出身,赵氏一语点中了关键。 “对,对,写谢表。陈先生呢?”邵树德急问道。 “去岚州未回。”李延龄答道。 “这……怎生这个时候不在身边,唉。” 赵氏不动声色地走到桌案前。这里本就是贺公雅的书房,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赵氏轻轻地磨起了墨,良久后铺开一张纸,开始写字。 邵树德有些愕然,走近一看,却见:“今月二十日,得进奏院状报,伏奉某月日恩旨授臣刺史者。九天渥泽,万里途程,沐恩命于尧阶,泛光辉于阮巷,负山既重,临谷何安……臣材略素贫,勋劳甚薄,谨当训兵是务,殄寇为期,粗甲武弁之威,仰报圣人之赏。臣限守藩镇,不获称谢天庭,无任感恩战惧之至。谨奉状陈谢以闻。谨奏。” “夫人如此才具,当真令邵某惭愧至极。”李延龄不知道何时出去了,邵树德从背后一把搂住赵氏,赞道。 “将军阵斩敌将,屡破凶顽,岂是妾可比。”赵氏的身体有些紧绷。 这女人在讨好自己,展现自己的价值,邵树德心中很是明了。 “还不知夫人闺名呢。” “妾名玉。” “此名何来?” “阿娘曾得一玉,遣匠人打磨后做成佩饰,给了妾,故得名。” “此玉可否让我一观?” 赵氏的脸红到了耳根,不说话。 邵树德伸出手,掏摸了足足一炷香的工夫,方才将一块吊坠取出,赞道:“果是美玉,滑如凝脂。”赵氏的脸更红了,呼吸还有些紊乱。 “此处便是贺将军之书房?贺将军常年在此案上书写信笺公函?” 赵氏不答,身体却颤抖得更厉害了。 邵树德也自觉呼吸有些粗重,猛地用力,赵氏扑倒在了书案上,只听一声裂帛声响起,此处便可省略两千八百字。 良久后,身躯无力的赵氏轻轻滑落在地。邵树德拿起案上的谢表,叹道:“被口水污了,重写一份吧。”赵氏双眼迷离,也不知道听见没有。 神清气爽地走出书房后,邵树德唤来了亲将徐浩,今晚还是宿在军营。做这个决定的过程甚是艰难,寒冬腊月的,在贺府抱着个香喷喷的美娇娘睡觉岂不快哉?结果到军营和一群臭汉们相处,这落差之大不用多说。但时局纷乱,军队是自己的命根子,是身家性命的保障,孰轻孰重,邵树德还是拎得清的。 在军营宿了一晚后,第二日,邵树德到了帅府,领取了朝廷送来的官袍、印信、旗牌、告身等物事。期间见到了李侃,大帅如今很是憔悴啊,幽州镇努力了一下,又退回去了,大同叛军钱粮匮乏,又从代州南下劫掠,朝廷对他的意见越来越大。 有心率军北征,但这会已经和晋阳诸将彻底撕破了脸,担心兵权一旦交到他们手上,当场就能乱起来。有了苏弘珍、贺公雅前车之鉴,张锴、郭朏之辈怕是再也不会观望手软了。但如果不北征,早晚也是个死,等死和找死的区别,真真是左右为难。 李侃对邵树德获得了绥州刺史的告身也很意外。他本来想让其当石岭镇将,替换康传圭的位置,帮他守好晋阳的北大门,结果邵某自己走了门路,跑到绥州去了。这不是桀骜不训是什么?李侃对邵树德很失望。 李大帅的心情邵十将很难体会了,也不想体会。他现在的心思早就飞到了绥州,既有大志,那么经营自己的地盘才更重要。 晋阳街道上的积雪渐渐厚了起来。这座北方有数的雄城,自己已是无能为力,张锴、郭朏之辈自鸣得意,但河东这块肥肉终究也不会落到你们手里。且走着瞧吧,待我去夏绥大展宏图,日后自有分教。 十月二十五,陈诚从岚州回来了,邵树德连忙将其请到贺府饮茶。 “恭贺使君了。”陈诚笑道:“绥州本为上郡,惜今户口不丰,不然使君可以衣紫矣。” “哈哈,无妨。”邵树德笑道:“虚名罢了,本将不甚在意。州中事务,今后还得仰仗诸位,陈先生才具甚高,还要帮我。” 这是公开许官了,陈诚也一阵激动。蹉跎十余年,正当心灰意冷准备回乡之时,竟然还有如此际遇。 “使君有命,陈某赴汤蹈火,在所不惜。”陈诚长身而起,拜谢道。 “如今正有一事,须得先生去做才放心。” “使君请讲。” “明日我会遣辎重营五百人,放心,皆河阳劲卒,由邵某亲将徐浩统领,护送一些物事及……人回绥州。至龙泉县(绥州理所)后,劳烦陈先生与当地交割一下,再清扫下州衙,方便住人。”邵树德说道。 “护送何人?” “本将爱妾赵玉及义女邵果儿。” 正在一旁煮茶的赵氏闻言一颤,显是心情有些起伏。 “既是使君眷属,陈某敢不小心谨慎!”陈诚肃容道。看来这贺赵氏颇有几分手段,罪将之妻,竟然又攀上了高枝,还说得将军收贺公雅之女当义女,今后得小心一些,不然枕头风一吹,再大的功劳也化为乌有。 本来还打算劝谏主公尽快求娶折家女呢,如今看来时机不合适,再找机会吧。既得绥州,主公又有大志,有麟州折家相助,必事半功倍矣。只是需小心从事,可不能让这赵氏忌恨了,唉,做点事,何其难也。 吃完茶,陈诚匆匆离去。邵树德看着外头的漫天大雪,本欲其军营过夜,但腿脚生根,怎么也迈不出去。赵氏身上那种端庄大气的感觉,总让他产生一种强烈的破坏欲和蹂躏欲。唉,下不为例。 第五十五章 诸葛爽(存稿灰飞烟灭,为书友徐宇的大力赞助加更2) 十一月初八,晋阳大雪,压塌附郭民房若干。李侃以府库空虚为由,并不赈济,由是民怨沸起,物议纷纷。 也正是在这一天,朝廷使者抵达晋阳,上谕组建代北东北面行营,重新划拨河东诸军归属及指挥权。其中,太仆卿李琢担任代北东北面行营招讨使、诸道兵马都招讨使,也就是俗称的都统,北面、东北面行营诸军皆归其管辖。 另外,北面行营也做了微调,李侃将离镇入朝,石岭镇将康传圭代理河东节度、北面行营招讨使。汝州防御史诸葛爽带部分东都留守军士赴援河东,担任北面行营招讨副使,分割康传圭的权力。昭义节帅高浔率上党之师五千前往晋阳,归诸葛爽节制。 大量河南军士次第开入河东,如果算上南下江淮归高骈节制的河南诸镇官兵的话,偌大的中原兵力竟然被抽调得七七八八,一旦被黄巢突入,后果不堪设想。 李侃的结局还是不错的。在等死和找死之中,朝廷帮他解了套,入朝为官未尝不是一件幸事。邵树德今天特意跑去见李侃,却见他神色并不如何感伤,遗憾或许有,但庆幸应该也有吧。局势若此,他再不走,河东将门敢让李克用杀到晋阳北门,届时还不是要走出那一步?张、郭之辈统率大军北上,怕不是还没走到乌城驿,就鼓动军士杀回来。 “李帅,来日方长,日后还有相会之期。”邵树德亲扶李侃上马,并牵着缰绳走了一段。李侃对邵某人心里的那点芥蒂,此刻早已算不得什么,他是河东的失败者,邵树德也是过客,二人终究无法据有这富饶的表里山河。 “至镇半年有余,今日入朝,不想竟只有树德一人相送。”李侃叹了口气,回首又看了一遍雄伟的晋阳三城,低声道:“树德尚需在河东奋战,李某有一言,树德愿听便听,不愿听就算了。” “李帅请讲。” “汝州诸葛爽克日抵达晋阳,树德不妨见一见。康传圭贪财如命,残忍嗜杀。李某一走,必定与张锴、郭朏之辈争斗不休,树德无需理会,径见诸葛爽即可。他是招讨副使,遭康传圭猜忌,倚之可为权宜之计。”李侃说道:“夏绥李元礼,亦需抽空拜谒一下。树德若想好生经营绥州,绕不过他。话止于此,树德宜自思之。” “长者所教,至理名言,邵某拜谢。”邵树德诚心说道。 “封将军,翌日邵某入京,定与你痛饮一番。”邵树德又面朝封隐,笑道。 封隐亦随李侃一起回京,此刻闻言,亦笑道:“我等着,可不兴爽约。” “一定!”邵树德与封隐击掌相誓,末了,又轻声道:“他日若京师危难,定要及早觅地躲避。若有不谐,直来绥州便是,你我相识一场,定护得封氏上下周全。” 封隐闻言愕然,但还是郑重点了点头。 送走李侃后,邵树德返回了晋阳。贺府如今已是一片空荡荡,除几个临时雇来看守大门的仆人外,再无一人一物。这宅子,自己是无福享受啦,不过拿来做个人情也不错。诸葛爽么?先看看你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再说吧。 整个十一月很快就过去了。正如李侃所说,他一走,河东将门的内部矛盾爆发,张锴、郭朏、康传圭、张彦球、伊钊等人明争暗斗,搞得不可开交,竟然无人理会曾经的河东头号刽子手邵树德,也是奇哉怪也。不过铁林都被赶出了原来的大营,跑到近畿的阳曲县驻扎,不过这都是小事了。 十二月,康传圭在晋阳大肆拷掠富户,搜刮钱财。其中有涉及张锴、郭朏亲眷者,皆杀之。张锴、郭朏也想不到康传圭如此不给面子,暗地里阴谋对付他,不料事泄,康传圭亲自引兵围杀,张锴死于府邸,郭朏逃往军营时死于道途。晋阳军士趁机作乱,劫掠三城,康传圭不能制,三日方休。 一月,朝廷改元广明,是为广明元年。是月,大同叛军南下抄掠,深入忻州,一度抵达太原府北境。当是时也,驻扎阳曲县的铁林都已全军动员了起来,准备御敌。康传圭遣都教练使张彦球率军北出迎敌,行至三交寨,军士鼓噪。张彦球好言安抚,无果,被裹挟着返回晋阳。康传圭下令关闭城门,不意有军士打开西明门,乱军涌入,杀康传圭。 监军周从寓躲入民家,被军士搜出,张彦球亲至抚慰,并与其一同出面,安抚诸军。 “真是好一出大戏啊!”得知晋阳情形后,邵树德拍着桌案,几乎连眼泪都笑出来了。李侃在京师,若是听闻了,怕是也要捧腹大笑。他在时,河东诸将还能维持一种微妙的平衡,结果他一走,你们自己倒先打起来了。 河东鼠辈,不足为虑! 铁林都现在的日子倒也不算难过。晋阳城头变幻大王旗,但那死的是大将,中下级军校及幕府佐官无恙。李劭居然当上正牌供需使了,他与邵树德有旧,自然不会差那点补给。张彦球当上了河东马步都虞候,邵树德与他的关系也不差,更没必要卡着铁林都。若不是现在情形不对,邵树德都想去找张彦球喝两杯了。 河东的事情,变化得真是让人目瞪口呆。 十六日,洛阳军士八千人至晋阳。邵树德想了想,便穿挂整齐,然后带着亲兵百人,入城拜谒诸葛爽。 “铁林都十将邵树德见过诸葛大帅。”副帅也是帅,邵树德执礼甚恭,并不轻视庞勋旧部出身的诸葛爽,而且还是第一个来拜见的,这让诸葛爽心情很是不错。 “邵十将多礼了。”诸葛爽亲自起身搀扶,温言道:“本帅于道途之上便听闻,邵十将骁勇过人,铁林都能征善战,代北阵斩程怀信。这一比,可把河东诸将都比下去了。” 诸葛爽这话一出,邵树德便懂了,这是可以合作的人。你部是东都洛阳军士,我部是夏绥镇兵,双方再不抱团取暖,可就要被河东人欺负到死了。 “大帅初至河东,想必还没有住处吧?”邵树德问道。 “本帅住军营就行了,何须宅子。” “营中粗陋,多有不便。若大帅不嫌弃,邵某在城中有一宅院,将军直去住便是了。还差一些仆婢,一会邵某遣人募了,将军今晚便可在那安歇。” “也好,树德有心了。”沉吟了片刻,诸葛爽终于点了点头,笑道:“仆婢就算了。本帅有手有脚,不劳人服侍。出征在外的,哪能那么讲究呢。” “河东诸将若有大帅这般风姿,局势也不至于糜烂至今日这个地步了。”邵树德肃然起敬,说道。 “哈哈,树德也不必吹捧我了。从东都千里迢迢而至,本帅也是抱着为朝廷立功的心思来的。李国昌父子,定斩不饶。”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诸葛爽当然知道邵树德是在吹捧他,不过这话说得确实让人舒心,更何况人家还送了宅子,还是第一个来拜见的,日后若有机会,定当重用。 “树德可知这代北乱局为何一直无法平定?”说完了客套话,开始进入正题了。 “禀大帅,原因无他,河东将士不用命耳。”邵树德直言不讳地说道:“大帅若想有一番作为,定不可倚仗河东军。晋阳近畿,尚有忠武军、义武军,代北亦有忠武军一部、义成军,听闻昭义军将至,大帅之抱负,便着落在这些客军身上了。” “客军肯用命?”诸葛爽有些不信。 “须得先收拾军心方可。”邵树德答道。 诸葛爽一捋胡须,懂了:“有树德相助,大事可成矣。” “大帅老于军伍,自然成竹在胸,末将只不过查漏补缺罢了。” “哈哈,你又吹捧我。”诸葛爽一擂邵树德的肩膀,笑骂道。 邵树德偷眼瞄去,却见诸葛爽脸挂笑容,显然是很开心的。 二月,高浔率军抵达晋阳。不过夏绥节帅李元礼的大部队才刚刚离开夏州,尚未过黄河。至于天下两位都招讨使之一的太仆卿李琢,也才刚刚离开京师,同样未至河东。 得,东北面行营招讨使没到,北面行营暂时没了招讨使。这偌大的河东地面,可不就暂时由诸葛爽说了算么?谁让人家来得早,张彦球也不与他争呢? 于是乎,诸葛爽下令驱逐张锴、郭朏、康传圭等将的家眷,将其家财充入府库,犒赏本部及忠武、义武、昭义、夏绥(铁林都)等客军兵马,诸军士气大振,人人奋勇。可怜康传圭拷掠晋阳富户得到的钱,竟然都落入了这两万客军大头兵之手,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三月,朝廷有诏,以门下侍郎、同平章事郑从谠充河东节度使。这位是货真价实的宰相,而不是当河东节度使后临时加的挂名宰相,可见朝廷之重视。不过郑从谠并未挂招讨使之衔,北面行营暂时仍然由诸葛爽做主,邵树德这一票算是搏对了。 第五十六章 将才 广明元年四月,宰相郑从谠至河东,诸将出迎。 郑从谠前年拜相,出身荥阳郑氏,今年六十余岁,但看起来精神矍铄,气度不凡。甫一至晋阳,便亲口赦免了张彦球的罪过,言兵乱“非其本心”,且“颇有方略”,不但不追究责任,反而予以重用,令张彦球感激涕零。 为首作乱的军士数十人,当然被斩于刑场,且由张彦球亲自监斩。其余诸将,好言安抚,令其整顿部伍,继续为朝廷效力。 邵树德远在阳曲,军职又低微,当然轮不到他去迎接郑从谠。郑某人也根本注意不到他这种小角色,宰相爷的全副精力都放在组建幕府上。 以前河东幕府佐官,只保留了部分低级的,高级的全部换掉。其中,长安令王调担任节度副使,前礼部侍郎李渥为节度掌书记,前兵部员外郎、史馆修撰刘崇龟为支度判官,前司勋员外郎、史馆修撰赵崇为观察判官,前进士刘崇鲁为推官,等等不一而足。 可以说,郑从谠的这个幕府,上点台面的官基本都是进士,还有不少朝廷清贵要员,名士极多,名单一出来,就被人称为“小朝廷”。 张彦球得郑从谠信任,此人也知恩图报,从严治军,发现有变乱的苗头立刻掐死,并且提拔了一大批郁郁不得志的河东边缘将领,令郑从谠的地位相当稳固。 四月二十,郑从谠加北面行营招讨使之职,下令检阅诸军。邵树德得令,尽起铁林都四千儿郎,两日内抵达晋阳。 二十五日,忠武军、义武军、昭义军、夏绥军(铁林都)并晋阳河东军大部于城外列阵,诸军总兵力高达四万余人。郑从谠从城头观看,也觉心神摇曳,激荡不已。 检阅完毕,诸军皆有赏,顿时欢声雷动。临走前,邵树德见了张彦球一面。 “铁林都部伍整肃,士气高昂,乃可战之军。他日郑帅出师,或可为大用。”张彦球当了河东马步都虞候,说气话来自然就不一样,邵树德听了怅然若失,感觉再也不是之前那个愿意教导自己战阵知识的张教练使了。 “诸道兵云集,李逆父子覆灭,不过弹指之间罢了。朝廷但有所命,铁林都赴汤蹈火,无有不从。”邵树德中规中矩地答道,末了,又道:“张将军代北教导之恩,邵某不敢或忘。” 张彦球闻言也有些动容,良久后叹了口气,道:“往日的是是非非,都过去了。听闻树德将远镇绥州,日后怕再难有相见之机,各自珍重吧。” 邵树德闻言行礼拜谢,转身上马,准备返回阳曲。看郑从谠这样子,出师的日子估计不远了。本来他觉得会等到赋税收上来后才会出兵,但现在看来,朝廷等不及。 “树德。”张彦球又喊住了正欲离去的邵树德,踌躇良久后,方道:“去岁代北大战,某观铁林都士卒骁勇敢战,堪称劲卒,然进退之机稍有不谐。也罢,某便举荐一人,名唤梁汉颙(yong),乃康传圭帐中小校。年尚不及弱冠,然父祖皆为晋阳军中牙校。少时便读兵书,精于骑射,大有方略。惜少不更事,晋阳之乱时遭牵连。过两日我便遣其至树德军中,树德不妨考较一下,若觉得还成,留下教导军士,也算是他一条出路。” “多谢张将军!”邵树德翻身下马,诚心再拜。 连张彦球都觉得“大有方略”,那么这个梁汉颙必然有真本事。家族世代牙校,这军事教育传统就是自己不能比的,铁林都差的就是这种人才。也幸好他跟错了人,被康传圭之事牵连,麻烦缠身,不然怎么可能看得上铁林都? 而且,过了这个村,多半就没这家店了。等李克用入晋阳,这种不得志的青年英才正是他大力提拔的对象,以压制河东老人。此时将其拐走,也算是削弱李克用的人才班底,何乐而不为呢? 回到阳曲大营后,没两天,梁汉颙便来了。这人还未满二十岁,却长得高大魁梧,面见邵树德及诸将时,夷然无惧。别的且不说,这份胆色就不错。 “梁汉颙见过邵将军。” “梁军校好生魁梧,不知擅长何种技艺。”因为是张彦球推荐,赞誉颇多,求贤若渴的邵树德亲自“面试”,“考官”还有李延龄、卢怀忠、任遇吉等人,基本就是铁林都的核心层了。 “擅骑射、擅枪槊、擅刀斧。”梁汉颙答道。 好家伙,合着还是全才啊!邵树德有些想笑年轻人自视甚高,不过没有点破,而是点了点头,道:“万人敌的本事会哪些?” “料兵、选锋、选能、教阵、用车、用骑、料敌将、料地形、察敌情……” “好!”邵树德一拍大腿,喊道。在这么多人面前还敢这么说的,那应该不是吹牛。可能囿于经验,还不是很精通,但基础完整的军事教育应该是没问题的。纸上谈兵不要紧,铁林都如今还真挺缺这种切合实际的纸上知识的,大伙都是老丘八,战阵经验丰富,有纸上知识指导,学习领悟起来不难。 “梁军校,本将再考你一条,若能答上,许你铁林都副将及绥州录事参军之职。”邵树德坐正了身子,严肃道。 梁汉颙在康传圭帐下不过是一队头,今能得副将之职,也十分兴奋,答道:“请将军考较。” “孙子曰:‘凡用兵之法,将受命于君,合军聚众,交和而舍,莫难于军争。’梁军校,且结合具体战阵,讲一讲军争之法。能讲几条便讲几条,越多越好。” “凡前无掳掠,粮不支月,不宜深入。” “不错,继续。” “凡暴寒,暴暑,虽见大利,不宜进攻。” “凡贼无故退军,不可进逐。” “凡兵趋贼帐,或中道遇大城、要寨,须下之,或备之,而后过。” “凡遇敌相迎,我从直路,置贼迂路,使之力疲,可胜。” “凡未测彼情,虽遇羸弱,不进攻之。” “凡贼半隐半见、似惊似乱,必有谋,不进攻之。” “凡贼队暴来掠吾苗稼牛羊者,当勿击其锐,按兵自固。候其暮去,必重掠力疲,其心亦恐,退还务速,行队不属,我则进击之。” “凡小阵逢大阵,不利持久,敌意轻我,必不惮战,我宜乘利速进。敌人兵众阵大,多连延不整,金鼓之声不相闻,旌旗之色不相见,左不闻右,右不闻左,前不闻后,后不闻前。如此,我以少众并力击之,必胜矣。或敌人下营未定,布阵未集,备垒未成,法令未施,皆可疾击也。” …… 若不是邵树德抬手制止,梁汉颙可能能背一下午。邵树德两眼放光,这是个人才啊!兵书上讲的东西,他日日诵读,手不释卷,但总觉得过于高远了,要想切合实际,还需要非常丰富的人生经验才能慢慢领悟。 但梁汉颙学的,却是切合战斗实际情况的应对之策及作战原则,这应该是将门世家的经验总结,不传之秘。他们的孩子,从小固然学《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尉缭子》等军事著作,但这种家族一代代积累下来的秘传也是勤学不辍的。哪怕当时理解不够深刻,但掌军时间长了,实践次数多了,就会慢慢理解,甚至能加以完善,再传给子孙。 “老李,把《树德新书》拿给梁副将看看。不要怕丢人,都是咱们总结出来的经验,言语朴素,切合实际,即便有错漏,也可让梁副将指正嘛。”邵树德心情非常好,“梁副将”三字都喊上了。 李延龄从箱子里摸出一份手抄本,递给梁汉颙,道:“这是咱们铁林都队正以上方可阅读之兵书,梁副将既是自己人,当然可以看,还请指正”。 梁汉颙闻言有些惊讶,接过后粗粗翻看了一下,便道:“有些粗浅,但都是真知灼见。” 你讲话还真不客气!邵树德笑了,道:“最后一个问题。朝廷已授本将绥州刺史,梁军校可愿随某去绥州?” “左右也无去处了,梁某便跟将军去绥州搏一番富贵。”梁汉颙还回兵书,答道。 “好!”邵树德起身,亲抚梁汉颙肩膀,道:“邵某得一将才矣。老李,今晚杀羊置酒,诸军皆有,以贺此事。梁汉颙,本将授你亲军副将之职,掌亲兵、斥候、巡哨、令骑,今日便上任。” “谢将军简拔之恩。”到底是年轻人,被邵树德这么一番隆重礼遇,顿时有些感动。再对比下最近艰难的处境,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恭喜十将,恭喜梁副将。恰如李将军遇高皇帝——啊呸,我老李没读过书几本书,不会说话,见谅啊,哈哈!总之十将得一大才,铁林都气象愈发兴旺,我老李高兴啊。” “梁副将少年英才,骑射双绝,万人敌的本事也惊才绝艳,任某今后要好好请教一番。” “梁副将日后战阵料敌,俺老卢死命冲杀便是,痛快!” 见邵树德已经认可此人,几位“考官”便上前祝贺,一时间倒也其乐融融。邵十将早就说了,铁林都不是他一人之基业,而是大伙的“事业”,铁林都若能好,大家都能更好,如此而已。 第五十七章 打完仗就回家结婚 广明元年五月初八,李琢带着京师神策营军士三千人抵达代北。 他是从岚州那边走的,并未至晋阳,不过没人敢忽视他的一举一动。作为天下两大都统之一,河东各军皆归其节制,麾下几近十万兵马,已经超过了江南的高大帅,兵权之重,数十年未见。 李琢乃名将李晟之孙,前夏绥、河东、河中、义成节度使李听之子,李愬之侄,一出生就是公卿勋贵之家,乃朝廷宿将。甫一赴任,便召诸道兵马北上,剿灭顽敌。 而李琢、郑从谠这种重臣名将的到来,也让河东、幽州诸镇的军头们感受到了压力。他们再不敢敷衍了事了,开始动真格的。就连契苾、赫连等藩部兵马也动了起来,更有沙陀主动来投,充当带路党,形势一片大好。 邵树德打听了一下,夏绥镇兵居然还没过河,这动作也太慢了吧,莫不是路上发生了变故,有军士骚乱?不管他了,既然李元礼未至,自己还跟着诸葛爽好了,与大部队一起北上,也安全些不是。 五月十五,晋阳近畿各军次第北上。屯驻在阳曲县的铁林都几乎走在了最前面,让邵树德颇感晦气。他知道自己的斤两,新来的梁汉颙看似家学渊源,但到底年轻,短时间内还无法大用。现在的铁林都,是没有大将坐镇的,将近四千人马(最近又募了数百太原穷苦之士补充辅兵),自己能有序带着行军,按时扎营,按时拔营,做好侦察,规划行军路线就已经是极限了,其他的不敢多想。 经过石岭关时,已无曾经的镇将康传圭。新来的人不认识,不过与康传圭又有何区别呢?都是河东将门,一丘之貉罢了。 抵达雁门县的时候,实际带兵的招讨副使诸葛爽(郑从谠坐镇晋阳)下令铁林都加速前进,而他自己亲率数百骑兵快马加鞭赶了过来。 “大帅,何故令军士们急进?”邵树德问道。 “唉,功劳让人抢喽。”诸葛爽一脸不爽道:“李都统亲率万人出繁峙县,遇沙陀,小胜,迫降两千余众。东北面行营的赫连铎这厮还说降了云州牙将高文集,高文集举城归降,还绑了李克用亲信傅文达。沙陀三部这会也不敢再左右逢源,李国昌父子,覆灭只在顷刻之间。” 竟……这么简单?邵树德有些恍惚。虽然他一直骂河东军是鼠辈,但并没有轻看大同叛军的实力。自己经历的第一场上档次的野战,即中陵水之战,就是与叛军薛志勤部对上,最后虽然胜了,但感觉他们的实力并不弱。 国昌父子也祸乱代北快两年了,一直拿他们没办法,结果郑从谠、李琢一到,形势立马改观。都这般风雨飘摇的时候,朝廷竟然还有如此威慑力,逼迫得各路军阀不敢耍滑头,不得不说——大唐还有几分气数啊。 “大帅,既如此,我部就该火速进军了。末将这便下令,铁林都只携带粮草、驮马,轻装疾进。”邵树德抱拳道。 “往蔚州方向走。”诸葛爽补充道:“李都统多半已与卢龙军汇合,国昌父子主力亦至蔚州,一场大战近在眼前。” “末将遵命!” 五月三十,铁林都只用五天时间便抵达繁峙县东北数十里外的大堡戍。梁汉颙曾经说过,“中道遇大城、要寨,须下之,或备之,而后过”,但大堡戍的守军已被河东军歼灭,何其之速也。再一打听,瓶形寨也已投降,国昌父子当真风雨飘摇。邵树德也抓瞎了,不知道下一步该去哪里,是停下来等待辎重营呢,还是继续挺进蔚州?他们的粮可携带得不多,按照梁氏军事原则,这时不该深入。 诸葛爽也十分懊恼。这李琢打得也太顺了,只带着神策军本部三千,外加不足一万的河东衙军,就击败当面沙陀,深入蔚州,与从东向西攻来的幽州镇兵汇合。卢龙军这次确实玩真的了,节度使李可举亲率大军万人,是真打,不是应付差事。 正犹豫间,信使来报,东北面行营主力已占蔚州。李都统遣幽州将韩玄绍带兵数千至云州,汇合降军高文集部、蕃兵赫连铎部、契苾部,沙陀三部亦派兵来援,打算捕捉李国昌父子主力,一战歼灭之。 “没戏唱喽。”诸葛爽一拍大腿,生气地坐在马扎上,挥舞着马鞭道:“东北面行营诸军抢了咱们的功劳,这事怎么弄?树德,你说说看。” “李逆父子连失云、蔚二州,只剩朔州一地。末将听闻他们在朔州尚囤积了部分粮草,当以此为基,反攻云州。大帅不妨下令岚州的天德军、麟州军北上,或还来得及。”邵树德禀道。 “汉颙,可还有什么补充的?”邵树德又说道 “大帅、将军,末将认为,李克用定不会在朔州久留。取得补给后,会立刻北攻云州。此人年轻气盛,高文集背他投朝廷,岂能顺得过气?”梁汉颙答道:“此战,一为重夺云州根基,一为报复高文集,不如此,其他人有样学样,部众散亡殆尽矣。” “天德军和麟州军北上,有我们什么事?”诸葛爽虽然是行营招讨副使,但如果立功的都是客将,而不是他本人,多少有些不美。 “大帅,铁林都愿效死力。事不宜迟,可从速走雁门关入朔州。”邵树德单膝跪下,情真意切道。 这就是影帝的天赋了。大军粮草不足,又远在大堡戍,即便到代州临时筹集粮草,等到达朔州时,最快也是十天后了。李克用能等十天?李琢能等十天?再说了,他们此时得到的消息,也已经过了一些时日了,等铁林都及诸葛爽亲率的骑兵赶过去,仗多半已经打完了。 不过即便如此,该表的态还是要表的。诸葛爽这人,邵树德也看出来了,当年庞勋乱军死人堆里滚出来的军将,立功心切,又喜欢被人拍马屁,这种惠而不费的事情,为什么不做? 邵树德其实也不想再打仗了。他已是绥州刺史,不回去好好经营地盘,还在河东留着做什么?至于保护百姓的理想,李国昌父子的败亡之相已十分明显,军用不足、士气低落、众叛亲离,老巢三州之地又丢了两个,还能怎么蹦跶?河东百姓至此,差不多可以松一口大气了,事实证明,朝廷只要认真起来,这会还没有哪个藩镇敢公然违命,强如河东镇、幽州镇也不行。 诸葛爽也看出功劳基本是飞定了,不过邵树德这么贴心,表的态又这么忠诚,心情稍稍好了一些。 “让东北面行营捡了个便宜!”诸葛爽恨恨道:“其实叛军早已被北面行营诸军给磨得差不多了,外强中干,此时正当击之,可收奇效。惜被东北面行营摘了桃子,唉!” 邵树德有些认可这事。北面行营与李国昌父子纠缠了两年,除了今年这一段时间,大部分时候都将其牢牢封锁在代北。大同军不富裕,两三万不事生产的兵马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正如诸葛爽所说,外强中干,但河东军忙于内斗,根本没心思搞其他的,以至于被别人抢了先。 都是自己作的,怪得了谁? “罢了罢了,等待后续大队主力上来吧。军无粮草,而骤然深入,不符合兵法大道,算了吧。”诸葛爽有些意兴阑珊,道:“树德,你很好。朝廷已任命本帅为振武军节度使,可惜你已是绥州刺史,不然我定保你镇胜州,同享富贵。” 胜州两县,如何比得上绥州五县?邵树德心里腹诽,但面上仍然道:“大帅老于军伍,方今多事之秋,朝廷必倚重良多矣。他日若有机会,愿追随大帅。” “好!好!”诸葛爽蒲扇般的大掌在邵树德肩上重重拍了两下,道:“我蹉跎半生,一度乞讨度日,今得振武军,可开府建衙,已是光宗耀祖,不做他想。绥州离振武军不远,日后自找你痛饮。” “末将出身亦甚微也,难怪一见大帅便有亲切之感。”邵树德笑道。 “都是穷苦人出身,比不得那些河东将门,更比不得李琢那等世代公卿勋贵。”诸葛爽说到这里,又突然住口,显然有些话不想直接宣之于口,一切尽在不言中。 三日后,铁林都返回了代州城,又等了两日,后续大队及辎重营终于赶了过来。正待举兵过雁门关入朔州呢,突然有消息传来,叛军与官军激战于朔州,大败,死伤万人,叛将李尽忠战死。李氏父子东蹿云、蔚,官军四面合围,追杀不止。 东北面行营诸将,竟然一丝要北面行营配合的意思都没有,都统李琢也未下令,显然成竹在胸,大势已定。 这不挺好么?邵树德暗笑。他可没有主角模板,总能在关键时刻出现在关键位置,还能以弱胜强,立下关键功劳。没这个命啊! “打完这仗就回家结婚”。邵树德突然想起了后世流行的某个表情包,很适合自己嘛。 第五十八章 誓 广明元年六月初九,李国昌父子于云州再败,死伤数千,余众溃散。父子二人携宗族、亲信北奔鞑靼,曾经烜赫一时的大同叛军,至此终于烟消云散。 消息传至朝廷后,百官庆贺,大加封赏。 阴山都督赫连铎在最后一战中出了死力,得封大同军防御使兼云州刺史,立下大功的部下白义成任蔚州刺史,彻底占了李家父子原来的地盘。因为境内还生活着大量沙陀人,朔州刺史也被沙陀萨葛部酋长米海万占着的缘故,赫连铎害怕李氏卷土重来,于是遣使重金贿赂鞑靼酋豪,让他们杀了李克用父子,以绝后患。 鞑靼,靺鞨之别部也。因契丹侵攻,部分西蹿,居于阴山附近,自号鞑靼。 幽州节帅李可举加侍中,这是散职荣衔,有没有卵用就看你看不看重它了。契苾璋这厮一路耍滑头,不能说没有立功,至少人家还是出兵了的,但真的没有死战,朝廷对其没有封赏,契苾璋非常不满,因为他一直想得到振武军节度使的大位。 李琢等人完事后回朝不提,他们已是勋贵,加无可加,出征之前就有这个觉悟。 让北面行营诸将较失望的是,他们基本没落得什么好处。除了数月之前为激励将士作战而加封的一批行营将校外,竟然没了,就只有点财物赏赐。邵树德的老熟人郝都将算是唯一的幸运儿吧,回丰州接替病逝的李珰,担任防御使,但他应该不怎么开心的。 邵树德这时候也不得不庆幸,走了丘维道的路子,“提前批”录取了。不然若是和北面行营这帮人一起留下来“高考”,怕是考不出啥名堂。 六月二十,朝廷解散了北面行营、东北面行营,令诸道兵各归本镇。河东虽然富庶,但打了两年,真心有点吃力,而今事平,赶紧让客军大爷们回家吧。 铁林都全军回到晋阳,领了朝廷发的赏赐。邵树德想了想,有些事情还是对军士们说清楚比较好,比如要去绥州为将的事情。 铁林都军士的来源还是比较复杂的。队级以上军官基本都是天德军出身,但底下军士们就不一样了:战兵中一半以上来自河阳,其次是昭义军,接下来是岢岚军、遮虏军、天德军,可以说是个大杂烩,也就邵树德赏罚分明,爱惜士卒,不然一般人还真不好带呢。 至于辅兵,那更是绝大多数来自河阳了,少部分是在河东募的活不下去的穷人。因此,河阳三城军士的态度决定了一切。 “当了十年兵了,睁眼一看,身边的老伙计早换了不知道多少茬。上头的将军、大帅,更是走马灯一样,让人记不清跟过谁。可俺老王就记住了邵十将,仁义哪,千里迢迢派人去昭义镇送抚恤,甚至连河北三州都去了。没说的,俺跟着将军了。” “家里也没什么人了。河南连岁旱蝗,连东都军士都吃不饱,回去有啥奔头,不如去绥州碰碰运气。” “俺是家里老幺,本来就是吃不饱饭才去从军的。爷娘去年也走了,回去受兄嫂白眼,恁地没意思,我也跟将军走。” “算了,本来想回乡看看。但听说现在催课甚急,领的这点赏赐怕不是一回去就让狗官拿走了,还是去绥州吧。” “狗官?我听洛阳来的那帮军士说,黄巢都要北上了,徐州兵都去了河南。狗官不抢,也得让黄巢和徐州兵抢了。” “天下之大,竟无处可去也。” “能给俺娶媳妇不?” …… 士兵们的诉求是多样的,邵树德耐心听着。有人想搏富贵,有人怕回去后落单遭难,有人不想家里人为难,当然也有人思乡情切,存了点赏赐就要回去,各样人都有。邵某人固然可以强行将士卒们都带去绥州,但强扭的瓜不甜,也很伤士气。 你可以派人抓回开小差的军士,可以当众砍头以儆效尤,但你挽救不了部队的士气。绥州并不富裕,可想而知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他也不可能用重赏来安抚士卒,那么不如让想走的人离开,对大家都好。 “李延龄。”邵树德大喊。 “末将在。” “一会将公中财物都统计一下,一匹绢、一缗钱、一袋粮都要写出来,每隔一段时日,当众读给将士们听。邵某不喝兵血,愿与大伙同甘苦、共富贵,今后有钱一起花,有难一起扛。咱们铁林都,不是邵某一个人的基业,而是大伙所有人的基业。功名富贵,大家一起取之,发达了的兄弟不能忘了旧日袍泽。从今往后,有抛弃袍泽逃命的,不论是军士还是官将,皆斩之,连邵某亦可斩。要死,铁林都众兄弟死一起好了,黄泉之下也能做个伴。”邵树德看着众军士,大声说道:“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朱某愿誓死追随将军,若违此誓,天打雷劈!”到底是少年,容易激动,朱叔宗听了邵树德掷地有声的话,只觉热血冲脑,当场发誓。 “愿追随将军!”诸将也纷纷表态,连带着众军士也高呼起来,一时间声浪震天,数千汉子在晋阳城外的原野上大声呐喊着。 “好,记住今天的话!”邵树德脸色涨红,声音都有些嘶哑了:“发誓不是上嘴唇碰下嘴唇就行的,要各位拿脑袋做保,做得到吗?” “做得到!” “妈的,跟将军干了!” “不就是一条贱命吗,老天爷还不收呢。” “到了绥州,大伙拥将军做留后,什么狗屁李元礼,老子一刀宰了。” 静待声浪渐渐平息后,邵树德缓步上前,看着前排的士卒,一路拍着肩膀走过去。 “都是好儿郎!”邵树德涩声说道:“名字、乡籍都记下来,以后编个铁林都军史,弟兄们的事迹,需要有后人来缅怀。” 李延龄大声应是。 “还有。”邵树德又喊住了老李,道:“让要走的兄弟们吃完饭再走。大伙相识一场,也是缘分,邵某亦很感激他们曾为铁林都拼杀过。” “将军……”有人哭了出来,道:“若不是家有老母需奉养,早追随将军矣。” 其他要走的人也很感伤,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好聚好散,这就是人生。 吃罢散伙饭后,走了数百军士。邵树德令四营战兵副将从辎重营内择精壮补全编制,这样一来,铁林都战兵仍有两千,辎重营已不足千,外加杂兵两百多,全军还有3200余人的样子,筋骨、架构仍在,仍是一支可战之军。 邵树德还抽空拜访了张彦球和李劭。张都虞候公务繁忙,只稍稍说了两句便走了。李劭倒是很热情,甚至还开玩笑,如果邵树德当了夏绥节帅,他将“星夜来投”,刚刚得到的河东观察使告身“不做也罢”。 对这个帮助自己良多的长者,邵树德还是很感激的。多的话不敢说,若他日李家有难,举家避祸绥州的话,天王老子也要不走。 诸葛爽就没回过晋阳,而是直接踏上了前往振武军城的道路,可惜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这个草根出身的大将,虽然举止有些粗鲁,但对自己并不坏。奶奶的,自己拍了一阵子马屁,难道拍的东西连自己都信了?诸葛大帅这人难道真的不错? 除了这三人外,偌大的晋阳三城,似乎就没什么值得自己留恋的地方了。 遍数往事,孙霸、郝振威、丘维道、折嗣伦、李劭、李侃、封隐、张彦球、贺公雅、赵玉、诸葛爽等人的面容历历在目,仿如昨日。 中陵水之战时气势逼人的大阵、死守遮虏平时百无聊赖的时光、岚石二州平乱时充满心胸的快意、代北巡边时面对敌骑的决绝,还有深夜捕杀贺公雅时难言的意兴阑珊。两年过去了啊,邵树德喟叹,好个两年! 广明元年七月初五,铁林都全军三千余人离开晋阳,踏上了前往绥州的征程。 这一日,天高云淡,鸿鹄振翅。 也是在这一日,振武麟胜节度使吴师泰使军民上表留己,不愿入朝,朝廷许之,复以诸葛爽为夏绥银宥节度使。 第一卷《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结束,敬请观看第二卷《惟有终南山色在,晴明依旧满长安》。 第一章 故人 “丘使君!”岚州城外,邵树德翻身下马,诚心诚意拜谢道。 “树德何如此多礼耶?”丘维道亲手相扶,仔仔细细看了邵树德的面庞,道:“年余未见,更是沉稳了。” “邵某起于使君之护兵,栽培之恩一日不敢忘。”邵树德郑重说道。 “好,好!”丘维道拉着邵树德手,道:“此去夏绥,还得同舟共济。心里本还有些忐忑,今见树德及铁林都壮士,此行无忧矣。” “定护得使君周全。”邵树德这话一出,丘维道依稀有似曾相识之感,仔细一回忆,便叹道:“这世上,再无一个军将如树德这般了。” 郝振威的大军主力已经北行,如今留在城中的,只有寥寥千人,忙活着各种杂事。丘维道邀请邵树德到城中监军院置酒,一些相熟或不熟的人也纷纷过来寒暄。到了最后,顶盔掼甲的蔡松阳也过来了:“将军,可把你盼来了。” “在丘使君这边如何?”邵树德看了眼蔡松阳,问道。 “职部日夜盼返将军帐下,与众兄弟一起杀敌。” 邵树德不语。蔡松阳是他的第一任亲兵队正,他走后,才轮到战场立功的徐浩。如今徐浩已去绥州,朱叔宗顶了上来。怎么安排蔡松阳的去处,倒是个问题。 “起来吧。”邵树德道:“先给朱叔宗当个副手,好好学学怎么打仗,今后还有大用。丘使君身边,我安排杨亮来顶你位置,待会你和他交接一下。” “谢将军。”蔡松阳大喜,起身道。 “可见着宋判官?” “宋判官去夏州了,给丘使君打前站。” “先忙你的去吧。”邵树德摆了摆手。 接下来自是一番觥筹交错。期间,尚未离开的折嗣伦也来赴宴。邵树德曲意逢迎,与他痛快地喝了几杯。 “听闻你在晋阳得了贺公雅之妻?”酒过三巡,似乎有些上头的折嗣伦问道。 邵树德有些尴尬,不知道怎么回答。 “哼!我闻军中有流言,你还想求娶我妹?” 邵树德更尴尬了,这破消息是怎么流传出去的?自己明明没表态嘛。 见邵树德面色局促,折嗣伦冷哼一声,再不言语,自顾喝起酒来。 一场气氛略显尴尬的接风宴很快就结束了。第二日,杨亮与蔡松阳做完交接,正式统带起丘维道身边已扩充至百余人的亲兵队伍。丘、邵二人都不打算继续耽搁,在岚州城取了点粮草,并与折嗣伦告别后,二人便急着上路了。 从岚州至绥州,还是在合河津渡河最为方便。这是条老路了,邵树德走过一次,都里一些军士也是在这条路上被他收拢的,此时重走一遍,感慨颇多。 七月二十六,大军抵达合河津。这里已经恢复了点人气,至少守津官兵回来了。在看到铁林都的大旗后,这些人顿时毕恭毕敬。阵斩程怀信、捕杀贺公雅,邵树德在河东的名声可有点凶,因此很快便将所有船只都赶了过来,免得被这帮凶徒欺辱。 七月二十九,全军渡河完毕。邵树德先遣令骑至银城县告知大军过境,免得引起误会,顺便再求取点粮草,补充消耗——当然是花钱的。 在银城县等待粮草的时候,邵树德意外遇到了一个故人,便是曾经在遮虏平并肩战斗过的前振武军中城十将李仁军。当夜这厮溃围后,带着百余心腹星夜奔逃。因为担心朝廷追究,同时河东也兵荒马乱的,他竟然一口气不停歇地逃到了黄河西岸银城县地界,落草为寇起来。 在洗劫了几次党项部落后,他们引起了麟州刺史折宗本的注意,于是派大军围剿,将刚刚发展到三百来人的匪军给歼灭大半,李仁军再一次狼狈奔逃。今天被铁林都的哨骑发现,他还以为又是官军围剿呢,吓得魂不附体,正待求饶,却见是故人邵树德的部队,于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请求投军。 邵树德看着他手底那百来个蓬头垢面的手下,心生怜悯,于是将其补入辎重营,交给李延龄统带。都是老朋友了,看到李仁军就想起孙霸,邵树德实在不忍相弃。 这里已经是银城县南境,附近有一个名为柘珍驿的驿站。再向北70里,那里还有一个驿站,名为铁麟驿,近麟州理所新秦县,张震的诗里曾提起过这个驿站(注释1)。 众人没打算在柘珍驿停留,大军继续南行30里,在银州开光县外扎营。 银州的历史不长,理所为儒林县,本朝才设立。前秦时叫骢马城,氐语“骢马”为“乞银”之意,故名银州。从开光县往西南直行百里,是银州真乡县,再往西南百里,便是儒林县了,皆有大道相通。 抵达银州城外时已是八月初六。闻新任绥州刺史邵树德率大军过境,银州关、鱼河堡(注释2)镇将裴商特来相见。 裴商是个老将了,大概五十多岁,满头白发,见到邵树德率三千余军士上任时颇为惊讶,便道:“此为节帅赴任乎?” “老将军玩笑了。”邵树德拱手道:“铁林都随我征战河东两年,相约共富贵,邵某当然要带着,便如吾之手足也。” “真是奇了。”裴商也笑了,道:“诸葛大帅带数千洛阳军士赴任,而今邵刺史亦带三千军士至州,老夫活了大半辈子,奇也。” “诸葛大帅?”邵树德心中一跳,疑惑道。 “邵刺史不知?”裴商道:“朝廷诏前代北北面行营招讨副使诸葛爽为夏绥银宥节度使,吴师泰仍任振武麟胜节度使,李元礼则奉旨入朝。” “这却不知。”邵树德的嘴角微微翘起。没想到啊没想到,代北相识一场,如今又在夏绥共事,和诸葛爽还真是有缘呢。 “哈哈,不知也无妨。”裴商笑道:“邵刺史年少有为,老夫一见便是欣喜,不如一起喝上两杯。” “夏绥丘监军的车驾还在后面,待我通报一声。”邵树德回道。 “监军亦在?”裴商脸色一整,道:“那是要好好置酒了,通儿,速速回城办理。” “是,阿爷。”裴商身后一名小将应道,随后便带了数骑,奔回银州去了。 丘维道一会便来见礼了:“裴老将军宝刀未老啊。” “监军从丰州至河东,忠于王事,裴某闻之,感佩不已。不如一起回城,边吃边聊?”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一行人很快便入了银州。临走前,邵树德嘱咐李延龄、卢怀忠二人临时统带铁林都,在城外扎营。银州方面也很够意思,还派人给将士们送了不少酒水、粮食和马料过来——都是人情啊,以后还得还。 “邵刺史如此有为,不知年岁几何?”才喝了两杯,裴商的脸色就变得通红,问起话来也不再遮遮掩掩。 “今年刚满二十二。” “可曾娶妻?” “不曾。” 丘维道在一旁听了心里暗哂。这帮子军头,整日里想的便是如何互相联姻,巩固地位,他见得多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邵树德也确实到了婚嫁的年龄,22岁,便已是一州刺史,坐拥三千兵马,这要不被各个土霸王抢破头才怪呢。 “老夫有一女,年方十二,与邵刺史正好般配。邵刺史若有意,不妨见见?” 邵树德闻言差点将嘴里的酒喷出来。差了十岁,还说“般配”? 他当然明白裴商的意思,通过联姻加深关系,守望互助嘛。但委实是——太夸张了啊! 邵树德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时,却听丘维道在一旁说道:“邵刺史年少有为,本使亦已为其在京中寻了一门好亲事,就不劳裴将军费神了。” 邵树德闻言愕然,丘维道使眼色令其稍安勿躁,裴商则一脸遗憾。诸子不成器,无法令众军信服,这可怎么办哟,难道招婿,然后委以大权?唉,女婿终究不如儿子,伤神哪! 注释1:《宿金河戍》:朝发铁麟驿,夕宿金河戍。奔波急王程,一日千里路。但见容鬓改,不知岁华暮。悠悠沙漠行,王事弥多故。 注释2:银州理所儒林县,在无定河西南岸,当明堂川(今榆林河)来汇处。对岸有银州关、鱼河堡,为重要军事堡寨。 第二章 生民 “丘使君,你真为邵某说了门亲事?”走在前往绥州的大道上,邵树德轻声问道。 “假的,为了堵裴商之口。”丘维道淡淡说道:“婚嫁大事,岂可儿戏。当然树德你若有心,帮你在京中找个官宦之女亦不是问题。只不过,某细细思之,宋乐说得没错,既镇绥州,麟州折家便是最好的联姻对象。放心,折嗣伦的意见无足轻重,折宗本是个务实的人,他们家有拓跋党项这个大敌,树德你岂不是最好的联姻对象?只要让他看到你手握精兵,能给拓跋家带来制衡,这份筹码就足够了。” “多谢使君指点。” 确实,对他这种军头来说,婚姻并不单纯是一个人的事。说白了,这是政治,是大事。自己既有志于还天下百姓一个安稳平静的生活,那么就不能由着自己性子胡来。折嗣伦的妹妹是什么样的性格,长什么模样,有没有才学,这都无关紧要,就是头猪也得娶回来。而这也是这个年代人们普遍的看法或者说价值观,邵树德并不打算违背。 八月初九,大军出了抚宁县境,正式进入绥州地界。杨亮带着百人护送丘维道前往夏州,邵树德部则前往绥州城。这里已是绥州理所龙泉县与大斌县交界区域,沿着无定河与秦长城,走个一天路程,便可至绥州城。 天色将晚,大军停下开始扎营,邵树德带着亲兵去附近一个村庄巡视。 村口附近的小溪流边,一些孩童正在玩耍。看到大队骑士过来,他们吓得一哄而散。定睛看去,却见孩童瘦骨嶙峋,衣衫破旧,不由得沉默无语。 这便是自己治下的百姓? 邵树德翻身下马,看着远处的群山和平原,看着静静流淌着的无定河。我曾经有个理想,让孩童长得健壮,让妇人免遭凌辱,让老人能得善终。我想登高望远,看到的是万家灯火,我想游览山河,看到的是田园牧歌。 七年了,当初的理想是否已经蒙尘?七年了,自己是否已在周围人的同化下心安理得?七年了,百姓的生活却愈发艰难。 战场大胜足喜否?得授高官足喜否?美人环绕足喜否? 帮身边亲族好友是小仁小义,那么何为大仁大义?埋骨荒野的人,他们的命运真的没有机会改变吗?生存权,才是最大的人权! “将军,这里是绥州地界,百姓生活其实还过得去。”朱叔宗见邵树德不语,轻声说道:“我刚才问过向导了,龙泉、大斌二县其实还算可以了。远一点的延福、城平、绥德三县更穷,饥年时,百姓不得不吃树叶果腹。” “民生多艰……”邵树德重重叹了口气,这样的生活也算叫可以?比丰州、振武军还穷,更别说素称富庶的河东了。就这个吊样,军头们还整日杀来杀去,有意思吗? 唉,自己也没太多资格指斥他人。官越做越大,兵越来越多,军阀做派越来越浓,现在驱使自己前进的动力,到底有几分是理想,几分是私欲,怕是自己都弄不清楚了吧。 无定河畔的夜晚安静、神秘。战马偶尔嘶鸣一声,总能得到群山的回应。古来今来,多少仁人志士在此壮志未酬,多少春闺梦里人在此埋骨荒野。游牧与农耕的拉锯线么?邵树德笑了笑,不,这里有河流,有土地,这里是农耕民族的家园。大志虚无缥缈,先从脚下做起吧,绥州,不会再乱了! 八月十二,绥州城的轮廓已在眼前,州内大小官员出迎,邵树德则登上了一旁的高山,指着秦代长城遗址某处,问道:“那里便是蒙恬冢?” 前来迎接的一位乡老恭敬答道:“禀使君,确是蒙恬遗冢,去州二里。在州东八里,还有扶苏墓。” “蒙恬、扶苏……”邵树德喃喃自语。 绥州本秦上郡也,直道经此,沟通远方。遥想当年,数十万大军北压,胡虏不敢南望,那是何等地气魄惊人?惜如今胡虏亦会造甲、冶兵,习得了中原之制,如果再赏罚分明,那可真是劲敌了。 “进城!”邵树德手抚刀柄,下令道。 ****** “恭迎使君。”先期前来的徐浩、陈诚带着州中官吏并乡老数十人迎接,场面搞得还挺像模像样。 邵树德面含笑容,一一与他们回礼,随后便在诸人簇拥下进了城。 绥州城中等大小,贞观元年所筑,周长四里二百步。城临无定河,四面石崖,甚是险固,向为边塞军事重地。 城内本有数百军士,由一位名为甄诩的十将领着,城外险要地点也有一些小堡小寨,各有数十人至百余人不等。而在南边的城平、绥德二县附近,还有一营兵五百余人。这便是绥州的全部正规兵力了,总计不超过1500人,都是本州驻防兵。上次徐浩带来了五百河阳老卒,如今邵树德又带来了铁林都三千余人,这些是野战部队。二者相加,人数已破五千,如何养之?这是个问题。 邵树德看着宴席上的乡老、名流,暗自思忖。甫一上任,便行派捐,怕是有点不妥,难道真要去找那些党项“非法移民”要钱要粮?邵树德不动声色地喝着酒,偶尔与人应付几句,暗中观察哪些人家境殷实,可以解自己燃眉之急的。 这会开始整治地方经济已经来不及了,数千军士,每天都要耗费大量钱粮,他现在也终于能体会当初郝振威如履薄冰的感觉。若不是铁林都这会凝聚力较强,自己也得军士们信服的话,日子还要更难过。 酒席散罢,邵树德直接喊来陈诚,问起了如今的府库情况。 “主公,朝廷今年下发过一批钱粮,现存于夏州,未及分拨至各州县。如今节帅是诸葛爽,听闻主公与其有旧,不妨去催一催,将这部分钱粮拿回来,也好支持数月。”陈诚在绥州也住了阵日子了,虽然尚未正式得官(这需要节帅任命),但无人敢于轻视,很容易便获得了州中大权,对一些情况还是十分了解的。 “黄巢已至何处?”邵树德突然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 陈诚一怔,不过很快便了然,道:“已至河南,听闻朝廷官将不和,内斗不止,又兵力稀少,恐难制止黄巢。” 河南本有不少兵,但河东围剿李克用、江南堵截黄巢,都抽调了大量人马。而今黄巢突破了官军的重重围堵,进入兵力空虚的河南腹地,一下子有了海阔天空的感觉。 而且当地的官军还在自相残杀。徐州兵奉诏去与黄巢作战,途径许昌宿营时,被安排在毬场。将士们抱怨地方接待的条件太差,差点闹事,后被节度使薛能安抚下来。而已出兵讨黄巢的忠武军官兵听闻许昌有事,慌忙回师,将两千余徐州兵杀尽。这还不算,他们还指责薛能拿许昌钱粮安抚徐州兵,又杀其全家。 忠武军这么一闹,附近各镇、各州惊慌失措,害怕乱兵攻来,纷纷召回自家兵马。针对黄巢的封锁线顿时千疮百孔,起不到任何作用。而今黄巢若想从河南入关中,几无人制止,各镇全在自扫门前雪。 黄巢既入河南,运送至关中的钱粮本就在减少,再入关中的话,还能有屁的钱粮!说不得,这次可能是朝廷最后一次帮关内道诸方镇养军了,以后自求多福吧。 看来是要去夏州走一趟了。一则拜会诸葛爽,二则催讨钱粮,三嘛,也是给手下一批人取得官身。自己当了刺史了,老兄弟能忘? 有了这批钱粮,再加上府库里留存的,估计能支持半年以上了。而过了这半年,恐怕也就不需要绥州百姓继续养他手下的军队了。看这趋势,届时搞不好黄巢已入关中,朝廷必然下旨召天下诸道兵马勤王。夏绥镇肯定也要出兵,到时去关中就食好了。 到底还是有私心的。邵树德自嘲,不用绥州百姓养,还不是要关中百姓养?各镇兵马云集关中,加上黄巢乱军,几十万人马总有的,这对关中百姓来说岂不是一场浩劫? “今年就不要问百姓征粮了。”良久之后,邵树德才朝陈诚吩咐道:“中秋、社日佳节将至,百姓本来就苦,又骤然多了这么多军士,且让他们休养生息一年吧。来年,本使怕是已在长安左近了。” “使君,此事还得诸葛大帅做主。”陈诚严肃地说道。 邵树德闻言先是愕然,想明白后差点爆了粗口。自己没当过地方一把手,这就是想当然了。绥州是夏绥镇重要的粮食产地,你说不征粮就不征粮吗?你置夏州诸葛大帅于何地?夏绥十四县,就连拓跋思恭治下两县都要上贡牛羊、青盐,不然大帅何以养军? “这世道!”邵树德叹气,没招。 第三章 内外诸军 清晨,邵树德被身边人摇醒。 唔,好像很久没睡过床榻了。行军打仗,就是苦啊。即便是军头,也得睡大营,周边除了高大威猛的亲兵,就只有凶神恶煞的武夫。一年半载下来,看母猪都觉得漂亮,睡个破床都觉得舒坦,这是人过的日子么? “将军,今日要去夏州,还请早行。去见节帅,一份见面礼是不能少的。妾闻诸葛大帅出身甚微,字画之类怕是不喜,不如就送些战马、金银器。大帅身边诸将,亦可结交一二……”赵玉轻轻挪开压在自己胸口的粗糙大手,轻声道:“将军是刺史,镇将告身尚需节帅用印,此时宜穿官袍谒见。卢、李诸人,跟随将军已久,对官身无不翘首盼望,将军不妨讨要回来,莫寒了诸将之心。” “唔,玉娘可真是贤内助。”邵树德起身,在赵氏的服侍下穿戴起来。着刺史官袍谒见节帅,说实话他还真不习惯。考虑到路上要两天多时间,万一官袍弄脏了、弄破了怎么办呢?就是万一遇敌也很麻烦啊。 “州衙内有几件金银器,那个金摩羯纹杯,妾看品相不错,应是蜀中产的。诸葛爽年纪不小了,对金子做的食器应很喜欢,有长生彩头。还有个鎏金银笼子也不错,富贵人家拿来装茶饼。诸葛爽当了大帅,身边自然有人教他这些,将军送去正合用。监军那里,就送那个银鎏提梁罐,将军与他亲厚,礼物也就是意思一下,此罐价值不轻不重,正合适。”赵玉一边帮邵树德整理着官袍,一边说道。 那几件金银器,邵树德昨日依稀见过,但没太在意,随口问道:“玉娘怎懂这些器物?” 赵玉抿嘴笑而不语,随后又小心翼翼地偷瞄了眼邵树德,见他没什么生气的模样,这才继续说道:“战马弓刀,妾不懂,将军自选即可。” “好。”穿戴完毕,邵树德感觉浑身不得劲,叹道:“这衣服真难穿。” “妾已经在找人做櫜鞬服,惜未找到打制仪刀的匠人。” “罢了,不用那么讲究。”邵树德摆了摆手道,准备去厨房用早饭,临出门前,似是想到了什么,转身将赵玉拥在怀里,道:“以后在某面前该怎么说就怎么说,某出身甚微,但心胸并不狭窄。” 吃罢早饭,朱叔宗已在院内等候多时。 “走吧。”邵树德招呼众亲兵。此去夏州,先拜谒诸葛爽,然后再见见丘维道。讨要钱粮和告身是第一要务,结识夏州诸将次之。如果可能的话,再观察下拓跋思恭,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来了。 八月十五,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在中秋天这天赶到了朔方县,也就是夏州城。 夏州便是赫连勃勃所筑之统万城。据说动员了超过十万人修筑,“蒸土筑城,锥入一寸,即杀作者”,因此非常坚固。后唐年间安从进率大军围攻夏州,因为城高池深,使用云梯和攻城车几乎没任何作用,于是改挖地道,结果“坚如铁石,铲凿不能入”。宋人宋白也说“其城土白而坚,有九堞楼,险峻……非人力所攻”。 宋淳化五年,诏堕夏州城(赵二这厮拆城上瘾),但到了后世,夏州钟楼犹高十丈,城垣三层,基址犹存,可见这座坚城的建筑质量是非常高的,在西北地区无出其右,作为夏绥镇治所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邵树德也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统万城。进城前快速绕了一圈,估摸着城周约在十里左右,比不过四里多的绥州城要大多了。此城南临无定河,北有乌水(无定河支流),附近开辟了大量利于灌溉的农田,牧养了不少牛羊马匹,甚至还有成片的果园,农产较丰。 本朝开元年间,夏州的贡品主要是角弓、毡、酥、拒霜芥,收取的赋税是麻和布,可见确实是一处农耕和畜牧业交汇的所在,宜耕宜牧。 邵树德几乎无法掩饰自己对这座城池的渴望,得了夏州,英雄才有用武之地! ****** 节度使衙内,诸葛爽亲自把着邵树德的手臂,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面朝厅内诸将道:“此乃绥州刺史邵树德。去年代北繁峙县之战中,率部阵斩李克用大将程怀信。帐下铁林都数千虎贲,皆能征惯战之精锐。有树德在,夏绥四州无忧矣。” “恭喜大帅得一虎将。”众人七嘴八舌地说道。 邵树德趁势扫了一眼厅内,却见来了十余将领,还有同样数量的文职僚佐,应该是夏绥镇的核心圈子了。诸葛爽为他一一介绍,哪些是跟着他从汝州、洛阳来的老人,哪些是夏绥衙(牙)军将领,哪些是幕府官员。 邵树德尽力记在脑中,大致有了数。银州的裴商没来,宥州的拓跋思恭也没来,衙军中他最想结识的经略军使因为路远也没过来——经略军在夏绥镇中是一支十分特殊的部队,五千余人的编制,大约有超过三千骑兵,是西北地区绝对不容忽视的大建制野战骑兵集团,驻扎于宥州北境的榆多勒城,离丰州不远。 这两人没来,邵树德有些失望,不过还是打起精神,结识了不少跟随诸葛爽从河南来的心腹。大伙都是外人,你从东都来,我从丰州来,要想在这夏绥四州之地站稳脚跟,守望互助本就是应有之意。 诸葛爽,可是带来了足足三千洛阳留守军士呢!在邵树德的拉拢优先级中,这伙人是最高的,其次才是衙军诸将。 “今日诸将云集,某也很是高兴。昔年微时,何曾想过有今日?”诸葛爽高举酒杯,笑道:“年岁大了,多的事情也不想了,只愿余生富贵。诸将满饮此杯!” 众人纷纷举杯痛饮。 “本帅至镇日短,有些事未及做,此乃本帅之误也。”酒过三巡之后,诸葛爽放下金樽,扫视了一眼诸将,道:“国朝方镇,衙军、外军、支州镇兵、县镇兵各有体例。为使诸将思奋,本帅有意做一番调整。” 听诸葛爽以“本帅”自称,邵树德顿时精神一振,这是要对夏绥镇现有的军事体制动手了?以更好地安插自己人? “夏绥四州,除党项蕃部之外,现有雄兵两万余。”诸葛爽道:“本帅决意,在衙军中置亲军三千人,仲方,你掌此军,兼都押衙,勿要让某失望。” “末将谢大帅栽培。”诸葛仲方起身应道,神色兴奋。 邵树德已经有所了解,这诸葛仲方是诸葛爽之子,因此时所谈乃军中事务,故以“末将”自称,所领三千人多半也是他们爷俩从洛阳带过来的军士。 “另置左右两厢,军额各三千。侯晦,你任左右厢都知兵马使,兼马步都虞候;周融,你任左厢兵马使兼左厢都虞候,令狐敬,你任右厢兵马使兼右厢都虞候;李守澄,你任都教练使,署押衙。” 侯晦、周融、令狐敬、李守澄四人相继起身领命。侯晦、李守澄是河南口音,应该是诸葛爽的老部下,周融、令狐敬二人多半是原夏绥镇的牙将。诸葛爽如此调整,没有动最敏感的兵权,说实话还是比较保守的,可能也有怕生乱的因素在内。 九千人的衙军,虽不如河东数万规模,但也相当厉害了,镇守夏州并威慑四方不成问题。 “外军镇……”诸葛爽摩挲着手里的酒樽,道:“经略军仍由杨悦掌管,兼节度副使,军额五千,军内虞候、散将、佐官等一切如故。” 杨悦在榆多勒城没来,不过诸葛爽显然不打算动他,也不敢动他,怕出事。节度副使这个挂衔,是外军镇主官的标配,其实没啥卵用,只能多领一份工资。 “另置铁林军。”说到这里,诸葛爽看了一眼邵树德,不管其他人惊讶的目光,道:“邵树德为铁林军使,兼节度副使,军额四千,军内置军使一员、副使一员、都虞候一员、游奕使一员、散将八员、孔目官一员、判官一员,逐要官、随身官、衙官、总管若干。一会且报上名单,本帅用印发给告身。” “谢大帅栽培!”邵树德起身,单膝跪地,大声道。 九千人的衙军,诸葛爽能真正控制的其实也就是那三千亲军,毕竟至镇日短,尚未建立起威望。外军现在也有九千人了,经略军的杨悦资历甚老,多半不怎么鸟节帅,另置铁林军应该也有制衡的因素在内。 这总计一万八千人,就是传说中的“内外诸军”,是一个藩镇的核心武装力量。像之前的河东镇,岢岚军就是外军,晋阳的则是衙军,此外还有支州镇兵、县镇兵等,军士多如牛毛,百姓苦不堪言。 “支州兵……”诸葛爽继续任命:“夏州镇兵军额两千,本帅兼管;银州军额一千五百,由银州关、鱼河堡镇将裴商领之;绥州军额一千五百,邵树德领之,兼绥州镇遏兵马使。县镇兵本无多少,而今一律罢遣。” 支州兵是藩镇内各州自己的军队,一般由刺史领之,也是由当地财政自己供养,幕府并不会出钱粮。国朝刺史的全称是“使持节某州诸军事某州刺史”,是州兵的最高长官。有些州,在正经州兵之外,还会搞民团,由团练使领之。有时候刺史也会兼任团练使、防御史、镇遏使、守捉使之类杂七杂八的称号,没有定制,全看当地怎么搞。 邵树德是绥州刺史,绥州的一千五百镇兵归他指挥,由州财政供养。四千铁林军是外镇军,靠绥州是养不活的,必须要幕府支援,至于具体比例,完全看实际情况,没有一定成规。像经略军,屯驻在荒凉的榆多勒城附近,几乎八成以上开支由幕府供应,另外两成由他们控制的党项部落上贡补缺。 对了,宥州的体制多有不同,因为这是一个以党项人为主体的地方。宥州刺史是拓跋思恭,虽然是自封的,但朝廷其实已经默认,同时他还兼任宥州党项兵马使。他手底下养多少军队,幕府不管,反正一毛钱都不会给。有时候缺钱了,还要你上贡一点,要打仗了,也要出兵,毕竟你是朝廷官将嘛。 任命完毕后,邵树德算了算,衙军九千、外军九千、州兵五千,总计两万三千人,比诸葛爽上任时还膨胀了数千,这用度肯定非常紧张。得,诸军争夺有限的资源,自己可要抓紧了,不然可就真要去向绥州的党项部落派捐了。 第四章 州情(一) 铁林军诸将告身的事情办得十分顺利。邵树德去监军院拜会了下丘维道,然后与宋乐聊了许久,末了请他帮忙代写一份名单,递给诸葛爽后,很快就把告身取了回来。 铁林军使当然是邵树德。他现在有四个头衔,即铁林军使、夏绥银宥节度副使、绥州镇遏兵马使、绥州刺史。这身份,娶媳妇估计不用彩礼,整不好还能收到大笔嫁妆。 副使则给了李延龄,仍管辎重营,李仁军现在就跟着他混。老李做庶务是一把好手,有他掌管后勤部门,邵树德放心。 卢怀忠升任铁林军都虞候,游奕使则交给了新来不过数月的朱叔宗,让不少人眼红不已。但没办法,这个职位专业性较强,其他人都不合适。从今往后,骑兵(如果有的话)、斥候、巡哨、令骑之类的,全归他管。他原本的亲军副将之职由新提拔的西城老人范河代替,管亲兵、巡逻队、军法队等。 四营战兵主官进行了一番轮换。前后左右四营由蔡松阳、徐浩、钱守素、关开闰分掌,任遇吉调到州兵体系,取代甄诩的位置,他为主、甄诩为副,替邵树德管着这支地方武装力量——这个职位,必须得信任的人来干才行。 铁林军还有一些文职人员,总计三十余人的样子。其中最关键的军判官职务由陈诚担任,军孔目官是陈诚推荐的,一个叫郭黁的读书人,看起来颇为儒雅,就是不知道干不干得了这份繁重的工作了——做账、出纳、审计、文件收发,主要和李延龄对接。 其他的逐要官之类,都是小角色,但也有要求,就是会写字。铁林军档案、军史的编修,抚恤、退役人员名单的登录,以及将来想搞的军属农场等一堆事务,都需要文化人来处理。 如此一番调整,铁林军将有一百亲兵、两千营兵、一千五百辅兵,三百多杂兵,数十文职人员,填满了四千军额。邵树德对此也很有成就感,部队越来越正规化了,这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慢慢长大一样,感觉非常不错。 八月十八,一行人返回绥州。邵树德遣李延龄带五百河阳老兵去州城领取钱粮,等米下锅呢,拖不下去了。 对了,这五百河阳老兵,就是当初徐浩先期带过来的。他们没有入铁林军系统,邵树德准备将他们编入州兵,并从中淘汰出数百老弱。老弱嘛,没有战斗力,自然无法抵抗。不过邵树德也不会砸了人家的饭碗,他们将成为铁林军编制外人员,负责组建军属农场。 农场所需土地部分用无主荒地,但还不够,沿河的好地早有主了,不靠河的土地灌溉困难,产量有限。如何给军属农场弄到土地,邵树德已有成算,那就是拿僧产开刀。寺庙丛林,香火不凡,和尚们个个肥头大耳,土地阡陌纵横,邵树德早看不顺眼了,将来会找办法清理,给弟兄们弄点保障。 军属农场的产出主要用来补贴生活困难的军烈属、伤残士卒等等,暂时只能作为抚恤外的一种补充,以激励军士们奋勇作战。 八月二十,邵树德带着亲兵下各乡巡视,主要在龙泉、大斌二县。 司马迁曾经就农牧区域进行过划分。他认为从河北碣石山(今河北昌黎境内)斜向西南,到秦、晋之间的龙门山为一条线,此线以南为农耕区域,以北为游牧区域。不过在这条线两侧,就自然条件而言,其实宜牧宜耕。谁强,这条线就会往对方那里偏一点。 国朝以来,因为气候温暖湿润,以及初唐那会不断北进开疆拓土,农耕线大大北移。在东段,北移至燕山脚下,东北端甚至已至辽水下游。西段,已突破至陇山之西。北段,前进至阴山、大青山一线。 也就是说,现在关内道西北部,基本上是农耕区域,甚至就连居住在这里的党项人,也是以农耕为主,游牧为辅,和汉人的劳作方式几无区别——西北汉人,也有少量人口从事游牧,正是初唐年间所说的“胡化”。 龙泉、大斌二县紧邻无定河、大理河,南北都是连绵不断的山脉,但中间被河水冲开了一个巨大的河谷平原,耕地面积其实相当可观。与之相比,南边的城平、绥德二县虽然也位于河谷平地,但面积远没有北边大。当然最差的还是延福县,九成以上面积是山地,穷困得很。 “宋别驾,夏绥镇竟然也有如许多的丝麻,本使真是怎么也没想到。”看着山下河畔的某处村落,邵树德指着大片的桑林,惊愕道。 “将军是武人,长于战阵厮杀,劝课农桑,供给粮草,制定方略,宋某当仁不让。”被邵树德从监军院讨来的宋乐,而今已是绥州别驾,有了五品官身。本来想把宋乐带在身边时时请教的,但考虑到州中尚缺一可靠之人留守,因此还是决定让宋乐留下来,一州五县悉数委之,州兵将领任遇吉、甄诩二人也听从他指挥,几乎就是心腹股肱之臣的节奏了。 “王江宁曾有诗云‘蝉鸣空桑林,八月萧关道’,使君可知萧关县在何处?”宋乐问道。 “可是原州?” “然也。”宋乐笑道:“萧关已近长城,仍有大片桑林,咱们绥州有蚕桑,寻常之事,就连幽州镇都有大片桑林。” 邵树德虚心受教。这就是不事生产,只懂打打杀杀的后果了。有了蚕桑业,就等于有了钱,因为在这个年代绢帛是承担了部分货币职能的。而且桑木还可以制弓,是军工产业的原材料之一,再加上廉价的牛角、牛皮、牛筋,至少可以说,在骑兵用弓方面,制作成本要比别的地方低很多。 “宋别驾,那边大好平地,为何却任其长草,放牧牛羊?”往前走了一段后,邵树德指着一处河边平原,道。 那里的水草非常丰美,似乎是因为汛期河水泛滥的缘故,将大量营养物质给冲上去。洪水退去后,牧草便疯长起来,成了一处绝好的放牧地,产出的牛羊肉的味道应该也不错。 “一则河堤缺失,汛期泛滥,淹没农田;一则缺引水之渠,无法灌溉。”宋乐解释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这个道理他明白。不是靠着河就能灌溉农田的,因为地势总有高低,太低易被淹没,太高取水不易。只有少数地势刚刚好的地方,才能利用现成的水资源灌溉,而这些地一般都已经被开发了。 “贞元七年,夏州开延化渠,引乌水入库狄泽,灌田二百余顷。此后三十年间,开渠愈广,田地愈多,至元和七年时,夏州贮粟高达八万斛。后吐蕃围灵州,军食绝,夏州以牛马杂运米六万余斛至灵州。”宋乐侃侃而谈:“元和中,振武军垦田,引金河水,灌溉四千八百顷,收谷四十余万斛。使君,要想得粮,必先开渠,而今龙泉、大斌二县,灌渠可多?” “不多,甚少。”邵树德摇头。 后世建国初期,为提高农业产量,一大举措便是发动民众大修水利,利用天然地势大量开挖小水库,贮存汛期水源,再开凿渠道,灌溉农田,成果斐然。甚至一直到九十年代,邵树德印象中冬季农闲时,农村还要派人上河清淤。 这水库和灌溉渠网,确实是农业发展绕不开的坎。龙泉、大斌二县,若不惜民力,大肆开挖水库、沟渠,许多无法利用的闲田可就派上用场了,粮食产量必然大增。但这事,怎么说呢,容易引起民变啊!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让别人来帮他们开挖,代价也由他们来承受。 邵树德心里有了数,继续听宋乐介绍农事。 “宋别驾,近日我读史书,言贞观十四年秋,太宗欲往同州狩猎,刘仁轨建议‘退延时日’,理由是农作未毕,‘禾下始以种麦’。这应是越冬小麦吧?为何不见夏绥诸州种植?”听了半晌,邵树德突然想到了个问题,即此时关中都能一年两熟,甚至连偏远的河西走廊、燕山南麓及灵州黄河流域都开发了水稻田,但夏绥诸州却没这么做呢? “怕是冬日寒冷,夏日燥热,以致不行。”宋乐也思索了半天,最后给出了这么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邵树德闻言也是喟叹。龙泉、大斌二县,应该是处于后世的榆林平原上,面积倒是很辽阔,一万多平方公里,然气候没有关中好。这会全年降水应该比后世还要多一些的,毕竟唐代属于历史上的暖湿期,年降水量应该在450毫米以上。可惜分布不均匀,春旱严重,夏秋交接那会暴雨成灾,雨水在短时间内下完,大部分都流失掉了,无法被农业生产利用,故急需水库调节。 此事若成,粮食产量必可提升一大截。但这也是一项耗费巨大资源的工程,绥州目前是没这个能力做的。光劳动力和粮食就不足,取之何处呢? 第五章 州情(二) 八月的绥州,暴雨说来就来。邵树德带着一行人找了个村子暂避。 大群武夫的到来,让村子里的百姓有些紧张。不过在看到他们只是找地方避雨,并不劫掠之后,人们终于放下了心。有几个胆大的少年,甚至还远远看着军士身上的盔甲、手里的步弓,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水利,农业之命脉。”邵树德坐在一个马扎上,看着屋外漫天的大雨,只觉有些可惜。这些水用不了多久,就会白白流掉、渗漏掉、蒸发掉,无法为农业生产所利用。 “国朝素来重视水利。”宋乐在一旁说道:“有水部郎中、员外郎,掌天下川渎、陂池之政令,以导达沟洫,堰决河渠。仲春乃命通沟渎,立堤防,孟冬而毕。若秋、夏霖潦,泛溢冲坏者,则不待其时而修葺。” “惜数十年来,藩镇相侵,军争甚烈,民力渐渐透支,以至陂池不修,川渎淤塞。”邵树德感觉宋乐有化身愤青的趋势。关中那是真的荒废了水利,但夏绥,原本就没建设过什么水利设施。贞元年间开延化渠,那还是国朝史上第一次,要骂也是骂接下来的近百年,夏绥上下不思进取,没有再接再厉吧。 不过这其实也没啥理由。夏绥是军事重镇,从来不是什么大后方,最近百年,他们大部分时候在和吐蕃进行战争,偶尔还要镇压辖区内的党项部落。北边天德军有事时,还要北上帮他们抵御回鹘,几乎就是一部战争机器。你让那些大大小小的军头搞生产,真的难为他们了。当年夏州开延化渠,还是朝廷给支的招呢,并派了专业官僚过来帮忙。 “昨夜读白乐天之《钱塘湖石记》,甚为感慨。宋别驾,有志者事竟成,夏绥这番大业,还需你帮我。”邵树德说道。 宋乐听他嘴里说的是“夏绥”,而不是“绥州”,轻声笑了笑,道:“打打杀杀的事我不懂,其他事务,宋某责无旁贷。” “这比打打杀杀还重要。”邵树德坐正了身子,道:“前些日子我登钟楼,观绥州夜景。虽中秋佳节,然城中灯火稀稀落落。可见百姓生活不丰,家无余粮,即便是节日,也没法好好庆祝一番。这,不是我想要的绥州。” 宋乐也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暴雨停下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范河让军士们去热干粮,邵树德则仔细观察起了农家生活。 刚才通过询问得知,这个村子共有34户人家,沿着一条通向无定河的小溪开垦农田。春种粟麦,秋天收获,一年一季,日子勉强过得去。但这是正常岁月,如果大旱的话,小溪干涸,农田无灌溉,便要绝收了。 躲雨的这户人家大概有40亩地,村里和他们情况一样的还有19家,垦田数普遍在20-50亩之间。另外有6家比他们强一些,但也不到百亩,家里皆有人在州城当兵。超过百亩的村里总共只有2家,祖上都是州城军校。 此外,垦田不足20亩的还有6家,生活应该不会怎么好。至少,刚才从村外进来时,邵树德看到有些家庭并没有大牲畜。 没有牛马,如何耕作? “牛壮日耕十亩地,人闲常扫一茅茨”这句话可不是开玩笑。 张廷珪亦说:“君所恃在民,民所恃在食,食所资在耕,耕所资在牛。牛废则耕废,耕废则食去。食去则民亡,民亡则何恃为君?” 一头牛,一天要消耗十斤粗饲料,一般由农作物的秆、叶、豆壳、谷秕(未成熟粟米的瘪谷)和牧草混合做成。邵树德在河东时听手下军士讲过,家里大概要有40亩地,才能维持得了牛的消耗。但那是河南、河北,如果在夏绥,因为有大片不适宜耕作的丘陵、草地的存在,条件或许可以放低些,估计20-30亩地的家庭也能养得起牛,这与他刚才观察到的情况对得上。 夏绥畜牧业如此发达的地方,照理来说不应该缺牛啊!犹记得本朝永隆年间,光夏州一地,就因为疫病而一次死了18万头牛马。如今的银州部分地区,水草丰美,朝廷设银川牧场(天宝时银州为银川郡),平均每年进献七千到一万匹军马。 其他地方也就算了,夏绥也能缺? 好吧,这个认知刷新了邵树德的三观,之前他是真的不懂,但现在知道民生有多艰难了。 干粮很快热好了,邵树德吃着粗硬的胡饼。以前觉得味道不怎么样,但看着民众捉襟见肘的生计,一点不觉得难吃了。他想起了刚才那几个村里少年羡慕的目光,他们所羡慕的,可能并不是武夫的威风,而是生活水平质的提升吧? 军队是暴力机器,晚唐的武夫更是暴力机器中的战斗机,他们是不可能如普通百姓那样农闲时吃糠咽菜的。你给他们槐叶饭试试看?保你脑袋顷刻间搬家。 也只有百姓,自己半年吃糠咽菜,辛勤劳作,最后不多的余粮还要被多如牛毛的军士拿走,甚至连活命的口粮也被拿走。唉,这世道啊!黄巢那伙人,初起事时应该也是因为活不下去了吧? 离开这个村子后,邵树德又在附近转悠了几天,这才返回了州城。 “玉娘,帮我记一些东西。”吃罢晚饭后,邵树德坐上特意找人打制的交椅,说道:“不用太文雅,我说什么直接记下就行了,我怕忘了。” 赵玉点了点头,磨完墨后摊开纸笔,看着邵树德。 “第一条,要修陂塘、开凿水渠。” 赵玉依言记下。 “第二条,找人建提水车。” “第三条,打制更多农具,广蓄牛马。” “第四条,对党项部落动兵。” 写到这里,赵玉一颤,仿佛会说话的大眼睛看了下邵树德,充满忧虑。 “罢了,最后一条先划掉吧。”邵树德叹了口气,道:“如今不是好时机。明年一旦有事,后方又不靖,怎能安心出师。” “郎君要出征?” 邵树德注意到了赵玉对自己的新称呼,之前是“将军”,显得有点生分了,现在叫“郎君”,显然说明了很多事情。心情大好之下,直接将美娇娘搂在怀里,看着她妩媚的双眼,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黄巢已经突破层层拦截,将手握重兵的高骈甩在身后,而今在河南攻城略地,号数十万众。他若有心,必会入关中,逼近长安。届时,圣人怕不是又得昭告天下,令诸道兵马勤王。京西北八镇,素为朝廷屏藩,焉能不出兵?” “不过也不必过于担心。夏绥镇百余年来便与吐蕃、回鹘、党项征战不休,军士精锐,能征惯战。诸葛大帅手握两万雄兵,还有党项蕃部兵马,若是倾巢而出,带着三四万人南下不成问题。或无法正面击败黄巢,但自保应无大的问题。”见赵玉不说话,邵树德又解释道。 “郎君已是一州之主,手握精兵,诸将顺服,就不能安安稳稳地守着这份基业吗?”赵玉幽幽叹了口气,似是想起了自己不堪的过往,用低如蚊蚋般的生活说道:“郎君能善待我们母女,甚好,妾也不想被人掳来掳去。” “既入此局,又如何能够退出。”邵树德莫名想起了后世割据西北长达三百多年的拓跋党项政权,人家那也是长期消化了夏绥银宥四州,然后又占了灵州这个产粮后勤基地,方才有资本关起门来做土皇帝的。 而今自己治下不过四五万百姓,连铁林军都养不起,又有什么资格选择呢?关中数十万兵马的混战,穿越者又如何?一个不好,也被碾成齑粉。 “果儿最近在做什么?每次回家,她都躲着我。” “妾在教她读书习字。”赵玉道。 “用不用请个先生?”邵树德问道。 赵玉无奈道:“绥州的那些先生,学问还不如妾精深呢。” 这事并不出乎邵树德意料。天水赵氏,在国朝虽然算不上顶级家族,但也是个中等门阀。赵玉的先祖赵慈景娶了李渊第五女长广公主,国朝二百余年,已经出了数十位五品以上官员,其中四人更是当过宰相。 赵玉的父亲曾在太原府为官,卒于任上。现在最亲近的亲戚有两个,一位叫赵光逢的从叔前年刚中了进士,目前在朝当监察御史,一位叫赵俭的在邠宁当牙将。邵树德刚听到时也吓了一跳,自己当初见色起意,将赵玉掳回家,现在看来是担了不小风险。 又是朝官又是镇将的,差点把自己好色的老毛病给当场治好。 第六章 州情(三) “军使,幸不辱命,钱粮已讨要回来了。”李延龄走进州衙,对正盯着地图研究的邵树德禀报道。 “唔,先入库。与陈判官、郭孔目官一同协办,账目要清楚,大体上有哪些东西,写份公示出来,读给将士们听。”邵树德仍然在研究地图,只是随口吩咐道:“别入错库了,这是铁林军的东西,不是绥州或龙泉县的钱粮。” “遵命。”李延龄应道。 “可还有短缺之物?”邵树德放下地图,问道。 “驮马、挽马多有不足。现在屯于城内尚无问题,翌日一旦出征,还是多备些骡马为好。”李延龄道。 “役畜……”邵树德站起身,思考了片刻,问道:“可否找银州的裴老将军想想办法?银川牧场,年贡战马上万匹,不适合做战马的去哪里了?肯定有。” “军使,银川牧场还是得诸葛大帅点头。他才是正牌的银川监牧使,虽然平日里诸事皆委于银州的裴将军。”李延龄说道。 “诸葛大帅那里我自有分说,而今只需说服裴老将军即可,去把陈判官找来。”邵树德说道。 陈诚现在的差遣是铁林军判官,本官则是绥州司马。中晚唐以来,时人一般重差遣,轻本官。尤其是大量州县官职被武将兼官占用之后,一般来说只有差遣才能看得出来一个人的地位。陈诚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军中,为邵树德出谋划策,辅助军务,因此李延龄还是去军中找到了正在研习兵书的陈诚。 “军使,何事相召?” “去一趟银州吧。军中缺战马、驮马、役畜,银州甚多,你去面见裴老将军,就说借马骡千匹,日后再还,看看他怎么说。”邵树德说道。 夏绥镇,绥州五县以农业为主、牧业为辅,银州四县二者并重。到了夏州三县,只有靠近州城、县城的地方有农田、果园,远离州县的地方,则以牧业为主,党项人的营生。而在宥州两县,就几乎全是牧业了,也没多少人会种地,即便可开垦为良田的地方,一般也任其荒着,放牧牛羊马陀。 初唐年间,河西为朝廷养马重地,据说鼎盛时期畜养量达百万匹。夏州是河西牧场的补充,也养了不少,高宗年间,一次牲畜传染病就让夏州死了18万头牛马。河西等地被吐蕃攻占后,朝廷的养马重心转移到了夏绥、天德军、振武军、河东等地,比如银州就有一官办银川牧场,夏绥节度使本身也兼银川监牧使。丰州那边,离天德军城不远,就有一永清栅,也是个军马场。河东嘛,去年崔季康屯兵的楼烦监牧城就是一大牧场。 内地军州或许难以筹措战马、役畜,可在夏绥四州,并不是什么大的问题,购置成本很低。这里缺的是谷物、铁器、布帛、日用百货,说白了,生产力低下,需要从外界输入生活用品,输出基础的畜牧产品。 陈诚走后,邵树德又不由自主地思考起了绥州的发展问题。最近查阅了下绥州诸县的档案,发现目前开垦出来的土地总共只有两千顷,主要集中在龙泉、大斌二县。当然这是官面上的数字,实际可能会多出20%左右。那么就按2400顷来算,一顷100亩(注释1),亩产一石粟,去年全州应该产出了24万石粮食,即不到2600万斤粟米。 这么些粮食,养州兵要花去五六万石的样子,不仅仅包括口粮、工资(军饷的相当部分是粮食),还有训练开支,此时需要给军士们补充肉食,就得拿粮食和党项人换牲畜。 说实话,去掉养州兵及州、县两级政府开支,剩下的十几万石粮食,也就够全州四万余百姓的消耗,让他们生活宽裕富足一些。但这又怎么可能呢?夏州方面就需要绥州提供粮食,每年没个定数,但一次几万石总是要的。此外,还有豆子、牧草、柴禾、布料、绢帛、铜钱若干,有时候还要进献牲畜,负担是非常重的。丰年还可勉强支应,一遇凶年或战争,百姓家无余粮,那日子可就真的难了。 总之,藩镇一级的财政完全就是一笔糊涂账。收多少,什么时候收,完全没有定制,主帅可随心所欲,百姓的日子自不用多说。 “还是要加大垦田面积。”邵树德心理明白,绥州其实有一万多顷可开垦耕地,目前利用率还不到两成。即便不开挖水库和沟渠,现有耕地面积其实还是可以继续扩大的,但存在着党项人的威胁,故很多地百姓宁愿撂荒,也不愿辛苦一年后,庄稼成熟时被人抢走。 他们能在现有耕地外,偷空抢种一些生长期短的豆瓜果蔬,砍点柴,再割点草料,应付上头催课,就已经是极限了。 铁林军四千人,光官兵日常食用及粮赐,一年就需约15万石以上。此外,还有战马役畜、定期训练、服装器械消耗及逢年过节的各种赏赐(以钱帛为主)。如果要开战,那赏赐更不得了,养起来是真的费劲啊。 没有朝廷支援,夏绥四州养一万五千兵马(诸葛、邵二人来之前)是很难的,除非你年年抢党项人的牛羊。但那样其实也不太合算,开支搞不好更大,毕竟大头兵们的赏赐可不是什么小数目。赏赐不到位,将帅就得脑袋搬家,那还不如不打呢。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藩镇军士的收入其实是远远高于普通百姓的。他们是全脱产的职业军人,拿命换钱,除了训练就是打仗,是纯粹的战争机器。这些人桀骜不驯,彪悍异常,邵树德也不敢让铁林军四千众去搞屯田。 中唐以后,军人屯田之事少之又少,比不得府兵制没崩溃那会,真是操蛋啊! 必须要搞个新的军事体制。邵树德早就有这个想法了,亲自主政一州后,这个想法愈发地迫切。怎样让铁林军将士们不全为了钱而打仗?开拔要赏赐,接战要赏赐,战后要赏赐,回到驻地后还要再发一次赏赐,这样花费实在太大。 铁林军将士都不是夏绥本地人,或许可以在土地上想想办法。夏绥十四县,因为党项骚扰、缺乏灌溉或其他什么原因,撂荒的闲田太多了,他甚至都不用去动原本的利益阶层,直接开荒就可完成这一点。 得,问题又回到了原点:水利、牛马、人口。邵树德看着绥州五县地图上标出来的大大小小党项聚居点,手已经不自觉地抚在了刀柄上。 算了,而今时机不对,先忍一忍。亦可多加完善一下,别整成了晚唐的八旗制度。党项包衣?开玩笑呢。国朝均田制败坏前,府兵是有很多奴婢或部曲,说穿了就是需要自己亲自参与劳动的小地主是府兵的主要来源,大部分人还是奴婢或部曲。现在难道自己还要恢复这种制度吗? 不,这是往魏晋南北朝方向开倒车啊,再仔细想想。 九月初八,秋风乍起,百花凋零。陈诚从银州回来了,带回了千余匹骡马,外加五百头牛,可谓超额完成任务,不过也让邵树德欠下了一桩不小的人情。 “军使,裴将军有言,这些牲畜也无需还了。只有一条,他身故之后,若裴家遭难,望军使保全其家族。”陈诚说道。 “可。”邵树德不假思索便答应了。 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骄兵悍将,桀骜不驯,裴商活着时还能掌控大局,万一他死了呢?银州四县,人口可不比绥州少,不知道多少人盯着呢,尤其是裴商的部将。 不过这也给了自己一个把手伸进银州的机会。裴商对自己的儿子没信心,那是因为没有外部强援,如果邵树德支持他某个儿子呢? 说句不要脸的话,如今铁林军可是夏绥镇五大王牌主力之一。三部衙军,加两部外军,基本上在镇里是横着走的。就连宥州的拓跋思恭,在对上他们时都要思量思量,不一定输,但打赢了估计也要折损太多兵马。 裴商当初为啥上赶着想把女儿嫁给邵树德?还不是看上了人家手里的兵权。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几个不成器的儿子,裴老将军真是操碎了心。 “陈先生辛苦了,且在家中休息几日。后面还得替邵某跑一趟夏州,诸葛大帅那边,唔,邵某想请他替我说媒。” 注释1:《唐六典》卷三《户部尚书》记载:“凡天下之亩,五尺为步,二百有四十步为亩,亩百为顷”。百度搜索“唐代一顷”,回答50亩的均为扯淡。 第七章 麟州行(一) 广明元年九月三十,新秦县,折府。 折家在麟州已经经营了太长时间了。从最初迁过来的一个自称“大魏之后”、“宇文氏之别绪”的鲜卑氏族,后来被当地数量庞大的党项部落同化,成了党项大族、地方酋豪,至今已近三百年矣。 贞观年间,朝廷赐姓折,这是折家登上历史舞台的开端。 中唐以后,边境不宁,党项经常作乱。作为麟州党项豪族,折家一直管束得很好,没出什么大的乱子,受到朝廷青睐。于是到了折宗本这一代,趁着东风和大势,当上了振武军沿河五镇都知兵马使,成为朝廷镇将,地位取得了突破性的上升。 与一般人印象中不同的是,麟州也是有汉民的,总计五千余户三万多人。其北边的胜州两县,同样有三万多人,都是安史之乱前由朝廷分批、多次迁移过来的。折宗本帐下的兵马,也是蕃、汉都有,足足数千人,和夏绥镇一样,赖朝廷输饷。 新秦县是一座十分险峻的城池,位于黄河支流窟野河冲出的河谷地内。窟野河流域,向来是周边包括无定河在内的诸多黄河支流的“雨窝子”,降水是各条河谷地中最多的,故麟州三县的农业条件也是最好的,产出颇多,人口也不少。除了五千户汉民外,还有差不多同样数量的以种地为生的党项民户,再加上数量更多的依附于折家的游牧、游耕党项部落,折家只要狠得下心,自己养六七千兵,一点问题都没有。 折府其实不在新秦县内。因为他们是个大家族,在城外有大片的土地、农庄和部曲,大部分族人都住在那边。县内的折府,不过住着折宗本一家罢了,位于城南,离城外的涌泉不远,取水方便。 对了,新秦县内是没有什么水井的,因此全城百姓日常生活用水,最方便的就是城外的那个涌泉,面积很大,取之不竭。再远的话,就得去窟野河取水了,更麻烦。历史上新秦县几次想扩城,把那个涌泉给包进来,但当地土质松软,根本没法建城。后世西夏建立后,几次出兵进攻麟州,折、杨二家“辄忧渴死”,可见城内取水之难。 折芳霭今天刚知道一个“不幸”的消息,就是她可能要嫁人了。透露消息的是府中一个婢女,经常伺候她父亲折宗本的,长得烟视媚行,让人不喜,不过消息从来都很准确。 其实她早已有这个心理准备,毕竟十六岁了。作为折家的一分子,即便爷娘再宠爱,也不可能继续留在家里,而是该为家族做出贡献。是的,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折家男丁要么在地方上做官,为家族谋取利益,要么从军上阵,为家族保驾护航。作为折家的女儿,作用无非也就是拿出来与人联姻,以巩固盟友关系。 折家与李家的关系很不错。本来李克用是一个相当不错的联姻对象,只不过人家早早娶妻,断了家里这方面的念想。在那时候,折芳霭觉得,自己的命运多半就是嫁给麟州某个大家族比如杨家的子弟,或者军中某个青年将领,进一步巩固折家在麟州的地位。 只不过,事情的发展还是稍稍出乎人的意料。夏州节帅诸葛爽,竟然派遣他的心腹谋士、节度掌书记蒋德温至麟州,替他一个部将说媒,这让折家上下都感到意外。 作为当事人,折芳霭当然也很关注自己的命运。悄悄找大兄打听了一下后,原本还有所期待的心情一下子跌入了谷底。大兄说这人长相还过得去,唯有一点,贪花好色,品行不端。这还未娶妻呢,自己先纳了个妾,还是河东罪将贺公雅之妻,这能是好人? 折芳霭相当失望。她虽然明白自己联姻工具的命运,但对未来的夫君不是没有过幻想,不要求出身多么高贵,但最好是个大英雄,能够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拯救他人的英雄,被所有人敬重、称颂。 只可惜,她在麟州没发现这样的人,就连人人交口称赞的大兄折嗣伦似乎都不够格。这邵树德年纪不大,基业未成,结果就贪恋女色,能是英雄?能被人敬重、传颂? 气哼哼地回房沐了个浴后,折芳霭看着自己滑嫩得连水珠都粘不住的前胸,看着自己的腰臀,看着修长的双腿,暗自叹气:自家这身段、这容貌,居然要嫁给邵树德那个好色之徒。 ****** “折小将军此言差矣。”折府正厅内,夏绥银宥节度掌书记蒋德温成竹在胸,侃侃而谈:“邵刺史年纪轻轻,便已是夏绥银宥节度副使,典铁林军,控扼一州之地,帐下猛将十余,精兵四千。我家主公与其亲厚,素来当子侄辈看待,可谓心腹爱将。翌日若率军勤王,或西平宥州,邵将军定然为先锋矣。折都将老成持重,是明白人,当知邵、折两家结亲,于我家主公、于折家,都大有裨益也。” 被蒋德温这句话一堵,折嗣伦也不好再发表什么反对意见了。反正该说的都说了,幺妹素来得大家宠爱,都希望她嫁个好人家。即便是卖女儿,也得卖个好去处吧?那邵树德又不是天子公卿,凭什么让妹妹去受苦? 这个蒋德温,一定收了邵树德的钱! 折宗本沉默不语。不过折嗣伦太熟悉自家阿爷了,知道他心里已经颇为意动。麟州与绥州之间,不过隔了一个银州,一方有事,集结人马,十余日便到。自己之前也与阿爷实话实说了,那个邵树德虽然品行不咋地,但于治军一道,颇多手段,赚得数千军士为他效死力。铁林军上下四千人,其实——还是能战的。 “某听闻贵镇监军使丘维道拜西门思恭为假父,欲为邵树德求郑相公之女为妻,此事可为真?”折宗本突然问道。 “折都将勿要听信传言,邵将军只愿求折家女为妻,余皆不问。”蒋德温先是笑而不语,然后才说道。 西门思恭原本是右威卫上将军,二品大员,掌宫禁宿卫。今年五月,又以枢密使的身份出任凤翔监军。前门下侍郎、同平章事郑畋虽然没有名分,但几乎就是西门思恭的养子,今年刚出任凤翔陇右节度使。 话说西门家族,自中唐以来,一直都是个十分牛逼的宦官家族。奠定家族根基的是肃宗时期的西门珍,建中四年为凤翔陇右节度监军判官,后一路升迁,历任多个方镇监军、宣慰使。顺宗朝赐紫,充会仙院使,最后卒于威远军监军任上。有子四人,曰季常、季平、季华、季晔。 西门珍之族侄西门去奢,德宗时出任凤翔陇右监军,杀牙将夏侯衍。 大中年间,西门季玄为军容使,会昌朝为中尉。 如今西门家最厉害的就是这个西门思恭了,僖宗即位初就任右神策军中尉,当时名字叫西门匡范。这几年西门匡范有些失宠,于是改名西门思恭,乾符三年的时候任左军辟仗使、左监门卫上将军,现在则出任凤翔监军,与几乎是他半个养子的郑畋搭档——凤翔镇,是西门家发达的起点,家族历代都有人出任凤翔监军。 丘维道就是跟着西门思恭混的。就是不知道这折宗本从哪听来的流言,郑畋可是当过宰相的人,确实有一女,是他中年之后所生,向来珍爱异常。以他和西门思恭的关系,他的女儿几乎也就是西门思恭的孙女,丘维道有多大脸能帮邵树德求娶这种顶级公卿贵女? 不过蒋德温这厮也是个妙人,说话装神弄鬼,整得和真的一样,现在连折宗本都怀疑他收了邵树德的钱了。 “罢了,过阵子让那邵树德来趟麟州,让某看看。吾女姿容秀丽,聪慧过人,乃大魏皇帝二十七世孙,嫁给谁都不能辱没了身份,老夫还得把把关。”折宗本道。 而他这句话一出,蒋德温喜上眉梢,折嗣伦则一脸无奈。在他看来,这事,差不多已成了八成…… 第八章 麟州行(二) “某想了想,今年浪费了太可惜,还是得先期做一些事情。”绥州城内,邵树德找来了宋乐,说道。 “使君是指?” “垦田。”邵树德直截了当地说道:“宋别驾亦应知道,这几月从丰州、河东迁来了一些人,皆铁林军官兵家属,累计已有四百余户。本使欲给他们分田,一户先分二十亩。” “田从何来?” “三木和尚。” “贫道在此。”一名身材高大的僧人从门外走了进来,恭敬道:“见过使君,见过别驾。” 此时僧人自称“贫道”或“贫僧”,前者可能还更流行一些。 “此乃三界寺都维那三木和尚,掌僧众威仪、纲纪。因与三界寺寺主、上座等不谐,屡遭排挤、刁难,故求助本使。”邵树德给宋乐介绍了一番,然后道:“三木和尚,给宋别驾说说三界寺都有哪些资财。” “好教宋别驾知晓,三界寺经营数十年,今有良田百顷,庄客、部曲近三百户。大理河畔有水碾一座,龙泉、大斌二县铺店四家,城南有果园数亩、牛坊一间。州西三里亦有别业一座,馆舍众多、修竹茂树,向为寺主、上座等僧众歇息、理佛之所。敝寺亦占地数十亩,寺内有石碾、油坊、菜畦、果园等。” 宋乐闻言不语。 三木和尚继续说:“大中年间,敝寺尚缴纳贡赋,钱帛、粟米、麻布、柴草、马料若干。然近二十年来,纲纪废弛,三界寺已不缴赋久矣。三百户庄客,亦不给朝廷输纳贡赋,只向敝寺缴租。另者,敝寺还生放课钱,令部曲擒捉欠债之人,绷吊拷讯,过于官法,所获极丰,此占到三界寺六成进项。上百僧众,大部居于寺外,有田宅牛羊,甚至还有妻妾儿女,作威作福,不畏宪章,数十年已矣。” 农业、零售业、金融业全部涉足,不缴税,还控制着大量人口,部曲私兵整得和黑社会一样,这样的毒瘤,邵树德是不打算留着的。这个三木和尚与寺院上层有仇,有他充当带路党,把这事做成铁案易如反掌。 没想到武宗年间灭过佛,这才几十年吧,寺庙香火竟然又如此鼎盛起来,不得不说其生命力之顽强。 宋乐听闻后有些踌躇,觉得干这事对主公名声有些妨碍。 不过邵树德意志坚定,直接下令道:“立调州兵一营,让甄诩去,三木和尚引路,先把僧众抓了,清点财货。庄田收归州中,仍租给庄户耕种,浮财入州库及县库,后面开渠有大支出,先打点底吧。店铺、水碾慢慢售卖,不急,价高者得。寺外之果园、菜畦、牧场清点一下,某要分给新搬来之军士家属,就平价出售吧,所得钱粮用于日后出师时的犒赏。这话要说清楚,出售田园菜畦所得之钱,某并不要,州里也不要,日后还会发给诸军做赏赐。对了,从今往后,三界寺只得留僧众十人,亦要课税。另,查僧众及庄户中有劣迹者,收田、罚役,勿得放过。先这么办吧,范河!” “末将在。” “持我手令,去州兵那边交办。三木和尚,可还愿回寺里?” “固不愿也。” “好。接下来你再帮我协办几家寺院,事办成后,许你州兵队正之职。” “谢使君栽培。” 范河、三木二人离开后,邵树德吩咐亲兵煮茶,二人坐下来聊正事。 “使君,绥州穷困,户口不丰,即便查抄寺院,所得只够给几十户军士家属发田,至多不过百户,何必呢?” “宋别驾,铁林军四千人马,近两月有不少军士娶亲了,还有从丰州及岚、石二州陆续迁过来的,总多了千户是有的。以普通军士为例,不算钱帛、衣物赏赐,月给粮赐两斛,若未娶妻,当无问题。若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五六口,这只能让他们勉强吃饱饭罢了,日常用度还得靠赏赐维持,如此生活方能宽裕。”邵树德说道:“某在晋阳与众军士有约,断不能违背。而今安定下来了,能解决一户是一户,直到全部发田完毕。” 宋乐无语。军头不是好当的,军士们也不会接受乞丐般的生活,否则他们就会杀将造反。自家主公急着开渠灌田,还不是为了增加农田数量,好让军士们结婚后有生活保障?靠一个人的粮赐可以让全家六口人吃饱饭,靠钱帛赏赐可以让他们生活宽裕,如果家人再有田耕种,那么生活可以称得上富足,如此士卒才能归心。 宋乐暗自心算了一下,之前利用了少许闲田,再加上这次查抄三界寺的收获,估计能得二十顷地,够给百户军士分田罢了。后面再查抄几家寺院,油水就小多了,毕竟绥州才四五万人,哪来那么多和尚庙?即便算上抄没的有劣迹的寺院僧众或部曲的田地,估计也就够百户的样子,缺口还是很大。 不过慢慢来吧。反正先到先得,陈诚、郭黁那里都有名单,后面的慢慢排队,总之都要解决——说实话,这种排队的方式,在别的地方可能早出乱子了,亏得邵树德在军士们那里的信用没破产,绥州这里还能继续玩下去。 “使君,后面还会有多少军士迁移家人过来?”宋乐问道。这个家不好当啊,穷得叮当响,还得为大头兵们的吃喝拉撒操持,直让人有心力交瘁的感觉。 “应是不多了。”邵树德道:“这会过来的,多是丰州、岚州、石州这几个离得较近的地方。昭义、河阳有点远了,穿州过县太困难,即便军士们有心,估计也无法。但他们在本地很抢手,陆陆续续有不少人结亲了。某听说,因为军士们抢了太多女人,逼得本地人都去娶寡妇甚至穷困的党项女子。” 宋乐也笑了。寡妇也娶,呃,他心虚地看了眼自家主公,还好没说出来。 “此事既涉及晋阳之约,宋某定然竭尽全力。”宋乐起身道:“然这只是治标不治本,主公欲要分田,还是得开渠。” “此事某已知之,然今年不行。”邵树德叹道:“本欲伐州内党项,收取财货牛羊,清点户口,以便为开渠之事打下根基。然则黄巢所部已过淮水,陷申州,突入颍、宋、徐、兖诸地,所过不掳掠,唯收纳丁壮扩充部伍,这是有大志啊。宋别驾,河南诸镇已不可恃,此贼必入关中!” 宋乐也点头同意。朝廷在关中的主要武力,就是京西北八镇了,当年为防御吐蕃而设立的藩镇,各拥一万至三万不等的军力。黄巢一旦逼近河阳、陕虢,圣人很可能就会下旨勤王,届时夏绥诸军南下,若境内党项作乱,军士们如何安心? 现在不动,是对的,权宜之计也。 宋乐走后,邵树德又找来了几乎成了他私人秘书角色的陈诚,让他帮忙写一份礼单。夏州的蒋书记已经遣人来知会过了,让邵树德尽快去一趟麟州,见见折宗本。邵树德心领神会,于是找来陈诚,合计下需要准备哪些东西。 “军使,此非聘礼,何须大费周折?某领回来的那千余匹马骡中,挑二十匹上佳的,再凑些金银器物即可。”陈诚一边摊开笔墨纸砚,一边说道。 “那些不是驽马么?” “好教军使知晓。裴老将军所送之马骡中,亦有百匹良马,在往年输往朝廷之上万匹军马中,亦堪称上佳。”陈诚说道。 好个监守自盗!邵树德暗自吐槽,诸葛爽这个银川监牧使,到底没裴商你这个现管厉害啊,这些年给自家扒拉了不少好东西吧? “那便照此办理吧。”邵树德挥手道:“金银器需几件?” “不贵多,贵在精,贵在合心意。”陈诚笑道:“查抄三界寺所获僧产中,有一件银鎏金龟负,盛放酒令筹的。听闻折老将军好酒,经常与部众饮宴斗酒,此物正合适也。” 寺庙与酒筹?邵树德实在很难将其联系起来,这帮和尚玩得很花啊! “又有一银菱鹿纹花足盘,甚是精美,亦可送之。” “有什么讲究?” “鲜卑传说中,鹿乃瑞兽,鲜卑贵族亦喜鹿纹金牌饰。折家既自称鲜卑遗族,送此物正投其所好。鹿又音同禄,寓意利禄长久,拿来做礼物再合适不过了。” “哎呀,三界寺真乃某之福星也。”邵树德抚掌而笑,道:“就这么办了。” 第九章 麟州行(三) 广明元年十月二十二,黄巢在河南四处流窜。所过之处,吏民逃散,各镇军皆避免与之交战,仿佛看穿了他不会久留一样,就安心等着黄巢闪人,去别的地方。 在江淮一带,手握重兵的高骈不但不追击,反而派人深沟高垒布防,坚决不让黄巢流窜回南方,逼着他往北方甚至是关中而去。 这大唐天下,就没一个人真心讨黄巢的,全在为自己算计。 就在这样纷纷扰扰的局势下,邵树德带着百名亲兵,匆匆忙忙来到了麟州。 麟州地不过三县,蕃汉民众十余万,然武风甚烈,“民知战”,“不满十岁,皆谙武艺”,几乎就是一个全民皆兵的斯巴达式的社会。邵树德一行人的到来,让麟州民众颇为稀奇,有那些个少年儿郎,听闻邵某人要迎娶折家的鲜花折芳霭,一个个横眉冷对,几乎就想上来比试比试,看看这厮到底有何本领。 邵树德当然不用理会这些人的挑衅,他很快就被折家迎进了府内,折宗本、折嗣伦及其他几个族老坐于上首,充满审视的目光。 邵某人现在独掌一军,颇有底气,自然不会再像在河东时那般局促。被安排坐下后,含笑点头,一一致意,从容不迫。 慌啥,不就是相亲么?老子后世相了十几回了,经验丰富。 “邵将军从军几年了?”这是一位族老问的,刚才介绍过他名字,居然忘了。 “七年有余。” “天德军我亦是知晓的,还算堪战。邵将军既能从中脱颖而出,二十余岁便独掌一州、一军,自然有过人本事。人也长得相貌堂堂,可也。” 靠,这是放水吧。这位老爷爷,我待会一定要记住你名字。 “邵将军在丰州可还有亲族?”又一位族老问道。 “没有。” 此人闻言皱了皱眉。没有亲族,这比较麻烦啊。万一有事,这基业不知道就便宜哪个外人了。哪像他们折家,人丁兴旺,宗族繁盛,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凝聚力强,可堪苦战、死战。 “听闻邵将军颇能笼络军士,铁林军应是一支劲旅。就是不知他日若举兵攻宥州,是否会出战?” “若朝廷有诏、大帅有令,自挥师平也。” 老者闻言有些皱眉,似乎对这个回答不是很满意。拓跋家与他们折家,多年来一直在争夺党项部族的影响力。尤其是一些丁口众多,又占着水草丰美好地方的部族,为之动刀动枪也不是一回两回了,邵树德这回答,总让他觉得不会主动与拓跋思恭开战。 “好了,且住。”听了半晌,折宗本终于开口了,只听他说道:“树德既得绥州,可有何理政之道?” “开挖陂塘,引水灌田,民得大利,军足食焉。”邵树德答道。 “开河灌田,颇费民力,如何为之?” “无外乎编户齐民。” 在座诸人当然都知道“编户齐民”是什么意思,不过没一人反对,这就很有意思了。 “黄巢若入关中,如何处之?” “大丈夫用武之世,当讨平之。” 折宗本不说话了。即便是这会,邵树德也没有察言观色,顺着人家的话头说话,而是直抒胸臆,折宗本对他的想法已经了然于胸。 “战马、银器某很喜欢,留下吃个饭吧。”折宗本最后说道,折嗣伦在一旁面无表情,狠狠瞪了一眼邵树德。 折宗本的家宴,仍然只有刚才那些人,邵树德没见到自己求娶的对象,不过这也正常。看这样子,婚事基本不会泡汤了。两家结亲,好处颇多,唯一的不利之处就是邵家这边只有邵树德一人,委实太单薄了一些,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 吃完饭后,一行人又去校场耍了一番。邵树德骑射一般,但步射的功力委实深厚,让折家一众人刮目相看。这年头的武夫,射术第一,枪术第二,没有这两样,基本绝了当兵吃粮的路子。折家素来重武艺,换了几个年轻后生上来,结果没一个比得过邵树德。到了最后,甚至有人拿他与李克用的射术相比,算是大大出了一次名。 十月二十三,在麟州住了一晚后,邵树德又带着亲兵匆忙往绥州赶。州中事多,他是一天也不想耽搁。很多事情,必须在出征之前理好头绪,来年才会见得大利。 “军使,招募匠人之事,稍稍有些头绪了。”刚回到州城,李延龄便来汇报:“原本随军的几个匠人,已收了一些徒弟。今日某又从鄜坊募了十余人,皆许以重利,允其自办工坊,铁林军会择优采买。” “还是太少。”邵树德道。军械生产,夏绥诸州唯夏州有点规模,或许拓跋党项那边也有不少工匠,但绥、银二州真的没啥花头,军械一直仰赖州城乃至朝廷供应。 这是不保险的! 但邵树德没钱,也没啥资源,能从鄜坊那边募得一些,已经是烧高香了。而今若想扩大绥州的制铁业,一要解决原材料问题,二要解决人才问题,这个还是得从镇外想办法。翌日出征关中,倒是得好好留意留意了。 十月二十九,折家遣中人跑了一趟夏州,于是乎诸葛大帅又把他的节度掌书记蒋德温派来了绥州,与邵树德商量婚娶事宜。 首先自然是下聘了,这个没问题。大帅说了,会遣人送一批骏马、弓刀和金银器过来,用作下聘之物。邵树德非常感激,诸葛爽这是真拿他当子侄辈看待了,日后除非大帅要造反弑君,否则指哪打哪,绝不皱眉。 下完聘,还有一系列繁琐的流程。折家汉化已久,婚礼当是行汉俗,而不是草原上那种在女方家里结婚的风俗。 由于女方远在麟州,这迎亲就是个麻烦事。新郎要骑马亲迎,新妇乘车,之间一堆答谢礼仪,对了,还有各种衣物也要提前做好,真的很麻烦。邵树德想了想,怕是要动用铁林军两营人马,携带大量辎重去迎了,委实兴师动众啊。 此外,布置婚礼现场、宴请宾客、搭建拜堂的帷帐、安置新婚夫妇婚后居住的青庐等等,都是一堆事情。助兴的乐舞队要请吧,总不能把军中的鼓角手弄来,那也太次了。拜堂成礼后,还有奠雁仪式,最后才是共入青庐。 “邵军使,大帅有言,不若将婚礼办在夏州。青庐宅子,大帅亲赐,各色衣物、礼器置办起来也方便。宾客更是现成的,大帅一声令下,诸将都得来道贺,场面也隆重一些。另者,折老都将亦属意夏州,听说已经在找人购置宅院了,提前将折小娘子送过来,免得穿州过县迎亲之苦。真到了婚礼那天,邵军使执烛骑马去将新妇迎回来便成。你看如此可好?”蒋德温坐在邵树德对面,建议道。 “大帅待我有如子侄,今后愿效死力。蒋书记出力甚多,邵某亦很感激,日后但有所请,绝不推辞。”邵树德郑重说道。 “邵军使客气了。”蒋德温笑道:“那此事就这么办了,一会我便回去禀报大帅。” “既来绥州,蒋书记不妨多盘桓几日。”邵树德邀请道。 “将军不急着娶新妇乎?”蒋德温笑道:“日后自有机会,眼下还是尽快把婚礼办成再说,蒋某这便去也。” “军使,大帅亲自帮着操办婚礼,得铁林军四千众效死力,如此施恩之手段,委实厉害。”蒋德温走后,陈诚赶了过来,说道。 “大帅或有施恩之意,然将某当子侄辈看待亦是有的。”邵树德道:“当年在河东时,我与大帅就很投缘,可能都出身甚微,看到了我,大帅就想起他年轻时候吧。不多说了,邵某有恩必报,大帅如此待我,只要不是大逆不道之事,我便保他一世又如何?” 陈诚不语。邵树德也没说什么,他也是为自己这个主公考虑,夏绥四州之地,得之可为一方诸侯。若再取了西边的灵、盐、会诸州,则兵精粮足,进退自如,可为王霸之基。但只要诸葛爽还在,邵树德就很难过了自己心里那一关了,不可能踩着他上位。 当然若是拓跋思恭想簒取夏绥节帅之位,那么就不必客气了,定联合诸方,共同举兵讨之,不死不休。 这夏绥银宥四州,有十余万汉民,精兵两万,岂是你拓跋思恭可以觊觎的?即便朝廷给你老子也不认,大不了鱼死网破,看看谁怕谁? 第十章 京师(一) 广明元年十一月初八,黄巢陷汝州。朝堂诸公眼看河南诸镇不作为,形势有点不对,终于决定要授予黄某去年求取的天平军节度使大位了,不过时不时为时已晚呢? 封隐下直后,直接去市里买了些酒肉,然后匆匆回家,让他娘子整治了一番,便喝起了闷酒。这京中生活,确实比不得在河东快意,月赐粮两石,外加少许绢帛钱粮,只堪堪够全家老小吃用。军中交际来往是别想了,囊中羞涩也。 封隐有时候都在想,自己还是不是封氏子弟,为何自家两个从妹都衣食无忧,生活富足,自己却要在军中打拼,生活窘迫呢?都是河中封氏子弟,唉! “郎君,今日小姑又来了,但哭。”将下酒菜端上来后,刘氏叹了口气,说道。 “内妹又作甚?可是因为那魏绲?”封隐烦躁地放下酒杯,问道。 “魏绲终日求官,四处奔走,钱财将尽,还不肯休,竟将小姑之嫁妆偷偷售卖,好去跑门路。”刘氏安慰了一下午自家丈夫的从妹,自然有感情倾向。 “魏氏乃巨鹿郡望,内妹也颇有资财,竟都花光了?”封隐有些吃惊。 “应是如此了。”刘氏也不是很确定,但看小姑那样子,应该是没错了。 封隐颇有种无语问苍天的感觉。自己在河东时,殚精竭虑,为此还受了重伤,才捞到了一点财货。魏绲那厮与自家内妹,从巨鹿来京,带了那么多财货,竟然都花光了,这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可曾求得一官半职?” “不曾。田令孜那些假子,贪得无厌,手中官位奇货可居,又怎可能轻授?” “魏氏好歹也是大族,就不能回刑州?做个县尉亦可啊!”封隐怒其不争,道:“堂兄不也在做长安尉么?” 刘氏但叹气,也无语。 “官迷心窍,国子监白读了!”封隐猛灌了一大口酒,怒道。 自己拼死拼活,与一帮除了吃喝嫖赌什么也不会的神策营军官虚与委蛇,还不是为了养家糊口。结果自家这两个亲戚,唉。那魏绲自诩名士,所作所为竟如此可笑,自家内妹祖母乃范阳卢氏、生母是荥阳郑氏,从小知书达理,嫁给这厮真是辱没了。 “不说了。”封隐很烦躁,直灌酒。 “郎君,妾听闻神策营要出征,此事可为真?”刘氏坐了下来,担忧地问道。 “真的。”封隐抬起头,看着厅外渐深的夜色,良久才道:“圣人欲发关内诸军及神策营军士守潼关。军中传言,昔年安禄山不过五万众,哥舒翰十五万军不能守,今黄巢六十万众,如何守之?怕是皆去送死矣。” 听封隐这么一说,刘氏也差点哭了。她虽是妇人,也知道神策军将士不习征战,难堪大用。若黄巢引军西来,何人能挡之? “今日圣人检阅神策营将士,田令孜举荐左军马军将军张承范为先锋,将弩手两千八百人先行,前往潼关。过几日,还有后续人马出动……” 刘氏怔怔无言。她也是军校家庭出身,自然晓得兵凶战危。神策军这些兵将,在她一个妇道人家看来,也就只能吓唬人,一上阵就要露陷。这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第二日,因不用上直,封隐直睡到日上三竿才为家中吵闹的小儿女弄醒。无奈之下起床,随便吃了点汤饼后,便到大街上转悠。 如今的长安,到处传递着让人不安的信息。经过一户人家门口时,封隐听到有哭声,探头一望,却是老熟人,神策营右军弩手崔全。崔全父子二人在家抱头痛哭,旁若无人,让封隐心里更加烦躁。 这父子二人,皆名列军籍文册,却没到营过一天。花钱雇了寺庙病坊的乞儿代他们从军,圣人丰厚的赏赐却全部截留下来。平日里鲜衣怒马,气势不凡,而今要上阵出征了,乞儿连站都站不稳,张承范不可能被糊弄,多半自忖必死,在家痛哭了。 封隐恨恨地踢飞了面前的一个碎瓦片。连自家娘子都知道禁军不堪战,朝堂诸公到底在想什么呢? 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所见所闻,无不让封隐的心跌入谷底。有禁军将士在招募贫人代行出征,有人烂醉如泥醉生梦死,还有人在收拾细软准备去畿县暂避,竟无一人愿前往潼关拒敌。 不知不觉走到了军营附近,同袍见了也是一怔,不过没多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各自离去了。军营内乱哄哄的,因为传闻圣人发不出赏赐了,很多人便哄抢军中财物,四散而去。甚至还有人剥下衣甲、弓刀换钱逃命去的,也不知道买这些器物的人想要做甚,多半不是为了抵御巢众,而是为了劫掠坊市吧。 一路长叹着返回家中,封隐定定地坐了良久,随后才吩咐道:“娘子,这几日便收拾细软,带孩儿们去河中吧。” “河中府?”刘氏惊讶道:“王重荣刚刚作乱,怕是不太平静。” 封隐伸手轻扶额头,道:“是某想差了。” “郎君亦觉得长安不能留了?”刘氏追问。翁婆都在河中,本来是个好去处,但前阵子王重荣作乱,节帅李都不能制,乱兵四处劫掠,如今却不敢去了。 “巢众若来,长安必破,这里不能留。”封隐斩钉截铁地说道:“先找个畿县避一下吧,越快越好。外舅、外姑那边也说一下,能走便走,勿要迟疑。神策营军士,娘子你亦是知道的,十个里头有一个能战的就不错了,指望他们是不成的。” “听闻黄巢有大志,兴许会秋毫无犯呢?”刘氏还是有些犹豫。她家世代从军,父兄皆为神策军牙校,一直住在这长安城里,如今能去哪里? “糊涂!”封隐斥道:“巢军在河南越是克制,进长安后就越会放肆。秋毫无犯是别想了,劫掠财货、争抢女子倒是极有可能。此事不用多言,明日你便回趟家,多的不用带,细软收拾好了,弓、甲、刀随身,去畿县避一避。就往——北边走。” 不知道为什么,封隐下意识地就想往北边跑,或许在他潜意识里,那个地方更安全吧。 说完这个,封隐放下了一桩心事。乱世之中,能保得一家老小性命,已是侥天之幸。这天下,谁做天子又有什么关系?今只愿阖家安全,别无他念。 到了午后,崔家父子从门前匆匆路过,竟也收拾细软跑路了。封隐苦笑,不知张将军能否凑得足够军士去守御潼关。靠征发坊市民多半是不成的,长安的这些人,早垮了,还不如晋阳坊市民可靠。至少人家还能联合起来击杀劫掠的昭义军乱卒,长安坊市民能做什么? 又喝了点小酒后,昏昏沉沉地睡了半日,至傍晚时分,外厅中又有哭声。仔细一听,却是自家从妹的。封隐无奈,穿好衣物后出来,道:“早劝你等回巨鹿,今又哭哭啼啼的,有甚用?这长安城早晚要破,留在这里,怕不是被巢军掠去当了贼眷。” “郎君莫要吓唬小姑。”刘氏瞪了自家丈夫一眼,不过心里也是一颤。郎君这从妹,出身高贵,长得花容月貌的,还精通文章,虽不如嫁给进士家的另一位从妹可以指点考学士子的文章、律诗,但也非常不错了。巢军若来,两姐妹都有极大可能被掠去,唉,这世道,妇人就是件物事,与牛羊无异,被人掳来掳去的。公卿贵女又如何,怕是圣人嫔妃、宗室玉叶也保不住吧。 “魏绲又做什么了?”封隐坐下来问道。 从妹但哭不答。刘氏无奈,叹了口气,道:“小姑夫不知从哪听来了消息,说观军容使田令孜言三川帅臣皆其心腹,劝圣人幸蜀,若随驾而去,定然飞黄腾达。然乏钱,苦无门路,田令孜假子薛某见内妹颜色,欲诱其献妻。” “胡闹!”封隐大怒道:“明日便收拾器物,回刑州去。” “巢军六十万众,在关东四处掠地,如今能去哪儿?不如让小姑跟着我们一起去畿县避避。”刘氏道。 “也只能如此了。”封隐挥了挥手,不想再掺和这些破事,旋又道:“明日某去见见李大夫。自晋阳回来后,终日闷闷不乐,而今事急,说不定还有重新起用之机。若能出镇掌兵,便再好不过了。京西北八镇,近二十万兵马,总要比神策营堪战。” “此事紧要,郎君当以之为重。”刘氏出身武人家庭,对这种事情的敏感性颇高,因此立刻说道。 第十一章 京师(二) “李大夫。”封隐恭敬行礼道。 虽然自己如今是神策营副将,李侃为御史大夫,分属不同,但两人之间的关系自然不一样,封隐还是做足了礼数。 “隐来也。”李侃亲自至草亭迎接,然后将封隐引入家中,侃妻胡氏也出来相见,然后便吩咐人煮茶去了。 “今日退朝,某方知国事已不可为。”长叹一声后,李侃眼神暗淡,唏嘘不已:“上命张承范率军东行,然器械钝劣,粮草皆无。张承范极力求取粮草、援军,上言‘卿但先行,兵寻至亦’,又言‘汝郑把截制置都指挥使齐克让所部万人已至潼关外,可互为表里’。张承范怏怏不乐,领了兵马先锋使兼把截潼关制置使印信和告身便走了。两千八百弩手,能有三百可战之辈便不错了。” 让你带着损坏不堪用的器械,没有足够的粮草先走,骗你说后续援兵马上就来,这是让张承范送死呢。封隐不由得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张将军起了几分同情,神策营十余大将,怎么偏偏就选中了你? “黄巢几时西进?”封隐很关心地问道。 “上月齐克让奏,黄巢转牒河南诸军,云其欲攻东都,再至京师,向君臣问罪,无涉其他人等,令其自守营垒,勿要犯其兵锋。现其大军已入东都境,留守刘允章率百官迎谒。巢军入城,于洛阳秋毫无犯,此乃有大志。入关中,也就旬月之间的事了。”李侃略带嘲讽,似是在笑那刘允章屈膝事贼。 “朝廷可有防备?”封隐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河南诸军纵放巢众,不与交战,这与当初河东李国昌父子之乱何其相像也。 李侃看了眼封隐,眼中意思很明显了,搞了三个空头称号,张承范任把截潼关制置使、王师会任制置关塞粮料使、赵珂任勾当寨栅使,但出的兵就只有那两千八百人,潼关外还有前泰宁节度使齐克让带过来的万余兵马,然后就没了。 兵不堪战,还无粮草、器械,这潼关怎么守?比当年哥舒翰那会还要艰难百倍。 “京西北八镇呢?” “圣人已命田令孜为左右神策军、内外八镇及诸道兵马都指挥制置招讨等使,飞龙使杨复恭为副使,檄调各镇兵马,入援京师。然内无粮草、赏赐,诸军如何能行?”李侃的嘴巴还是这么不饶人,说起别人来丝毫不留情面:“朝廷还令河东节帅郑从谠将兵权交予夏绥节帅诸葛爽及代州刺史朱玫,尽速率河东军南下讨贼。对了,归田令孜节制,此辈又多了个汝、洛、晋、绛、同、华都统的头衔。” “夏绥?”封隐想起了邵树德,便问道:“夏绥军可要南下?” “应是要南下的,虽则诸葛爽此番带的是河东兵马,然若无夏绥镇兵在手,焉能弹压河东诸将?” “几时的诏命?” “诏命尚未发出,不过也就这几日的事情了。” 封隐若有所悟。过了一会,看李侃脸上没甚表情,鼓足勇气道:“大夫,是否可走一下门路?” 话说得不清不楚,但李侃仍然听懂了,似笑非笑地看了封隐一眼,道:“诸葛爽一走,四州之地无主,须得有一人权知夏绥节度事,隐可是此意?” 话说到这份上,封隐也不再遮遮掩掩了,便道:“大夫,夏绥重地,兵士堪战,若无人统之,怕是会出乱子,更不必说南下忠于王事了。” “经略军使杨悦、宥州刺史拓跋思恭,岂非良选?” “大夫勿要戏我。”封隐急道:“此辈何人,吾等并无交情。树德在河东颇多出力,对大夫又执礼甚恭,望之也不似忘恩负义之辈,大夫何不顺水推舟一把,赚个人情,日后自有大用。” “此事难也,亦不合制。”李侃叹道。 “然即便诸公不许,日后诸葛爽一旦兵败身死,朝廷第一个想到的也会是树德。”封隐急切道:“此为施恩良机。” 李侃闻言有些踌躇。持节河东时,邵树德当过他一段时间的爪牙,后来有所疏远,更走了丘维道的路子去了绥州,让他有点意气难平。不过旋又想起离开晋阳时,无人相送,唯邵树德亲自为他牵马而行,李侃又有些感动。 封隐说得对,邵树德不是忘恩负义之辈。投了自己,还不忘与丘维道之约,这是念旧恩的表现。也罢,杨悦、拓跋思恭之辈,焉能念得自己的好处?这人情,还真就只有邵树德能接,也最能给出良好的回报。 “隐当尽快去一下绥州和夏州,此事紧要。吾家在富平县有田庄,可暂避汝之家小。且回家整顿一下,尽快北行。”片刻后,李侃终于下定了决心,说道:“此事今日才议定,尚未正式下诏,宜速不宜迟。另者,隐也不必过于期望。诸葛爽一走,便另选大将权知夏绥节度事,这岂不是逼反人家?朝廷必不许。如今所能做的,也就是让圣人知道有树德这么一号人物罢了。免得翌日诸葛爽身死,第一个接任大位的是杨悦或拓跋思恭。” “巢众六十万,短时间内能平吗?”末了,李侃又低声说道:“京西北八镇,十余万兵马,未必都愿死战。一旦战事不利,朝廷走马换将,此时便是良机。” “谢大夫指点。”封隐茶也不喝了,直接告辞。 这事确实紧要,对邵树德而言,无疑乃人生一大坎,跨过去了,就海阔天空,若没跨过,让杨悦、拓跋思恭之辈得了夏绥大权,就不知道要蹉跎多少年了。 确实该去趟夏州!监军使丘维道知晓后,当知该怎么做。 而今郑畋出任凤翔陇右节度使,若再得夏绥镇两万雄兵,西门思恭焉能不喜?而且,田令孜、杨复恭之辈多半也不会阻挠,他们看重的是长安附近的几镇,与京师隔着沙漠、横山的夏绥镇,说起来价值有些偏低了。 当然,以上都是最理想的情况,可能性实在太低。但封隐现在也转变想法了,邵树德在夏绥节帅的排序中,确实远远落后杨悦和拓跋思恭,不过没关系,现在先打个底,日后一旦在关中立下功劳,诸葛爽再出点事的话,那么就有机会了。 现在要做的事就两件。一者,让邵树德提前知道诸葛爽要带河东兵讨贼的事情,二者,让他不要跟着一起出征,留在镇内观望,等待最佳时机入场。 匆匆忙忙回到家,从妹封都正与娘子刘氏说说笑笑,看样子已忘了昨日的哀戚。这便很好嘛,如今要忙大事,可懒得掺和她与魏绲之间那点破事。 “娘子,外舅那边怎么说?”封隐从墙上取下一张弓,径直问道。 “阿爷同意了。郎君这是要去哪?”刘氏惊问。 “莫要问。”封隐小声道:“要出趟远门,十万火急。你先带着孩儿们去外舅家中,然后拿我信笺去找李大夫,他自会遣人安排你等去富平。” “是去富平暂避吗?” 封隐点了点头,又道:“从妹亦去。殷秘校家里也遣人知会一声,去不去随他意。某在京中,就这么几个亲眷了。” 刘氏也是懂事的人,知道自家夫君在谋划大事,于是便道:“夫君自去,勿忧家中。若嫌路上不太平,可去趟刘家。妾之二兄、三兄、五弟皆熟习军艺,又守口如瓶,当可助郎君一臂之力。” 封隐略略思考了下,似乎在想自家这几个姻亲平日里的为人,知道他们都是沉默寡言之辈,同时也能在邵树德那里赚一份人情,于是点头道:“可。路上确实不好走,多几个人亦是好的,这便去也。” 封隐急急忙忙去老丈人家,找了刘氏兄弟几个。他们都是神策营中队头一级的小官,不过岳家管束甚严,打小锤炼武艺,不是那种混日子的人。听封隐说有大事要办,其人又素来稳重,立刻便答应了。几人匆匆拿了干粮、武器,便骑着马儿出城去,径直向北,往鄜坊镇的方向走。 封隐的心中满是火热。天下大势汹汹,正值英雄用武之世。诸葛爽能否对付黄巢,他实在不看好,说不定几场大败下来就身死了。邵树德若能继诸葛爽之后成功控制夏绥四州,拥两万精兵,那么便是一方诸侯。即便黄巢全占关中,他们就还有一条退路。夏绥与关中之间,有横山、沙漠阻隔,只要占着泉水突出之地,再派骑兵日夜袭扰,远征的大军必然疲于应对,终至大溃。 再退一万步讲,黄巢得势,称帝建国,拥四州之地而降,亦不失公侯之位,岂不是白来的富贵?邵树德是念旧情的,作为关键时刻透露出消息的封氏,亦可借此保全家族,甚至还能更进一步,何乐而不为呢? 第十二章 夏州(一) 广明元年十一月二十二,封隐一行人历尽千辛万苦,避开了乱兵、匪众,艰难抵达了绥州,不过此时邵树德已至夏州,得知消息的他们又匆忙往夏州赶去。 邵树德已在夏州待了两天。诸葛爽送了他一座宅子,位于城西,五间九架的堂舍,三间两架的门屋,据说以前是州城某个牙将的,触怒了节帅被杀,家眷沦为奴婢,屋舍亦被充公。而今兜兜转转,落到了邵树德的手中。 这座宅院,老实说超出他的身份了。穆宗朝曾对官员住宅下过营缮令,诸葛爽赐下来的宅子,严格来说只有三品以上官员才可营造,可见边远军州的军头们是比较无法无天的,根本不把朝廷律令当回事。 宅院前后两进,还附带园林,占地七亩左右,是夏州城中除节度使府之外最大的住宅了。据夏绥节度掌书记蒋德温介绍,这座宅子的用料也十分考究,文柏为梁,红泥粉墙,后院中垒石为山、引水为涧,飞阁步檐,画以丹青,据说一堂就要费钱十余万,总算下来百万钱还是要的,也就是一千多贯了。 虽然比不上长安动辄上万贯的公卿富豪家庭的宅院,但在西北夏州,这座宅子是首屈一指的,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好。之前造这座宅子的牙将,死得不冤啊,实在太招摇了。 “大帅赐我此宅,某心中甚是不安,总觉得会成为诸将众矢之的。”雪后的园林中一片萧索,身穿皮裘的邵树德走在雪地上,看着池塘、树木,总感觉有些不踏实。 “或许,大帅要的便是将军成为众矢之的。”陈诚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为主公分析局势:“昔日在晋阳时,李侃亦重用主公,杀河东大将,收揽兵权。” 邵树德点头同意,同时也暗自着恼,怎么到了哪里,自己都逃不了给人当刀的命运。诸葛爽看似粗豪,可能早就看穿了自己的性格弱点,念旧、报恩,于是极力拉拢,先置铁林军,再赐宅院作为结婚青庐,一步步施恩下来,让自己感恩戴德。 说实话,他成功了。邵树德即便能够看穿,但性格如此,也只好承这份情。翌日若是州城牙将作乱,诸葛爽有召,他能不率铁林军赶来帮忙?性格决定命运,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被不少人琢磨透了啊。 “这份情,我不得不承啊。铁林军需要大帅,大帅亦需要铁林军,如此而已。”邵树德走了一圈,干脆也不再深究里面的道道了,转而说道:“再过几日,某便要大婚了。古人云成家立业,某打拼七年,算是勉强做到了吧。” “主公之大业,才刚刚起步。”陈诚低下头,不知道是劝谏还是拍马屁。 成功?才刚上路呢。邵树德莫名想到了后世这句广告词,笑了笑。经历了这七年多的生活,他早没了现代人的优越感。七年时间打拼到了一州刺史的地位,如果真有穿越这回事的话,邵树德敢说是第一,不可能有人比他进展还大。除非别人直接穿越成帝王,那么好了,连奋斗种田的过程也可以省了,直接调用资源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这个运气又怎么可能降生在自己头上呢? “军使,绥州有客人过来。”范河突然走了过来,轻声禀报道。 “绥州?客人?是谁?”邵树德问道。 范河看了眼陈诚,道:“是封隐从京中而来,言有重要事情相商。” 哦?邵树德一听便觉得事情怕是不小,立刻让人将封隐请过来。 很快,封隐与刘家兄弟数人便进了后院。久别重逢,自然是一番感慨,封隐为邵树德介绍了刘家兄弟几人,邵树德一一寒暄致意。 “树德可知诸葛爽要南下讨贼了?”封隐先下意识看了空荡荡的后院,然后才道。 “这么快?”邵树德有些惊讶,他总以为要等到明年三四月份呢,看来黄巢在河南很是顺利啊。 “巢众号六十万,已陷东都,扬言欲入长安问罪。圣人与宰要对泣,连连下旨,檄调京西北八镇兵马勤王,马上就要轮到诸葛爽了。或者,此时圣旨已经发出,诸葛爽很快便要南下,率河东兵马迎敌。”封隐说道。 “河东兵马?”陈诚马上意识到了重点,问道:“诸葛大帅如何统御河东兵马?兵不识将将不识兵,这如何使得?” “此事千真万确。”封隐摇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事实就是如此。 “军使,此事棘手。”陈诚皱起了眉头,似是在推演局势走向,半晌后才听他道:“大帅必得带心腹之兵南下,方才指挥得动河东的骄兵悍将。若是指明要军使率铁林军随行,拓跋思恭却留在镇内,便麻烦了。” 封隐在一旁听了,顿时觉得这个陈诚似乎有那么几分见识,连忙点头表示同意。 “军使,且容某细细道来。”陈诚似乎已想通了其中关节,拱手道:“若军使和大帅尽皆南下,据闻巢众六十万,虽多不实,但二十万众应是有的。京西北八镇,骄兵悍将,桀骜不驯,未必肯真心杀敌,此战必艰难百倍。一着不慎,王师怕是要大败。王师既败,圣人必下诏各镇续调兵马,就本镇而言,拓跋思恭的党项兵岂不是一大助力?某觉得,他拼尽全力,一万五千人还是拉得出来的,朝廷宰要为拉拢拓跋思恭,定授其大权,说不定便是夏绥节度使之位。” 陈诚这么一分析,线条基本清楚了,邵树德也觉得颇是为难。 “树德,此时万勿犹豫,定不能出兵。”封隐劝道:“不如,在绥州搞个兵乱,让诸葛爽知道铁林军不可用?” “不妥。”邵树德立即否决了这个馊主意:“兵乱容易弄假成真。绥州乃某之根基,不能遭乱。” “那便伐党项?”封隐又出主意,看样子很是急切。 “不可。”这次出言谏止的是陈诚:“一旦对党项动兵,必迁延时日。搜山剿寨,旷日持久,铁林军才四千人,没个一两年不好平定。主公即便此时不出,亦没多少时日可拖延,顶多明年三四月份,朝廷若没剿灭黄巢,便又要檄调兵马了。” “最好,现在就把拓跋思恭调出去。”陈诚最后补充道:“让拓跋思恭直面黄巢兵锋,看他能不能抵御得住。” “拓跋思恭定不会奉令。”邵树德摇头,阻止了陈诚的分说:“此人老奸巨猾,若没足够好处,岂能出兵?” 邵树德依稀想起了后世的一点事情。在黄巢攻破长安后,唯一一个真心打黄巢的便是李克用了。不管他出于何种居心,但至少他是真的在打,其他人都在保存实力观望。把黄巢赶出关中后还不算,还追去河南,简直比忠臣还忠臣。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树德,不管怎样,这次定不能跟着诸葛爽出征。黄巢不是那么好剿灭的,诸葛大帅多半也要遭败绩。只要挺过这几个月,待下次朝廷调兵,必保你权知夏绥节度事。有李侃李大夫穿针引线,凤翔监军西门思恭居中协调,此事不难也。”封隐有些急躁地说道。 跑了上千里路,他可不想这事黄掉。来之前想得好好的,只不过还是低估了夏绥镇内部的复杂性。在封隐的心目中,此时拓跋思恭的危险性已经超过了经略军使杨悦,是邵树德争夺夏绥节度使的头号对手。 “实在不行,先攻灭拓跋党项好了。”封锁最后破罐子破摔般地说道。 邵树德、陈诚闻言皆失笑。他们又何尝不想干掉拓跋思恭这个最大的隐患,但这事没有那么简单。拓跋氏的宥州老巢,经营几十年了,一两万兵马还是拉得出的,虽然未必有经略军、铁林军那么精锐,但你是进攻方,还要深入敌境,非得拉上全镇兵马一起上不可,或许还多有不足。 不过封隐所说的也是事实。拓跋思恭不见兔子不撒鹰,没好处绝壁不会动弹。反观他们夏绥镇军,诸葛大帅应该是愿意勤王的,他邵树德也是愿意的,不为别的原因,只为多活一些百姓。经略军使杨悦不熟,不知道他的政治觉悟高不高,但邵树德觉得他大概率也会听从朝廷调遣。 先走的倒霉,不但要面对全盛状态的巢军,还可能因为吃败仗而被申饬。随后朝廷为拉拢他人继续效力,就会给后出兵的人更大的好处——这事,真就老实人吃亏了呗? “此事,再好好思量思量。”邵树德说道:“范河,带封将军几位下去休息,勿要让其他人看到,切记。此事毕后,再跑一趟绥州,将宋别驾请来,大伙一起合计合计。诸葛大帅待我如子侄,他若要我南下,定不能推辞。人生在世,总有些事情比个人权位更加重要。” 陈诚微微叹气。我的主公哎,你还是没搞明白,现在你已不是一个人。铁林军上下四千众,大伙都指着跟你升官发财呢。重情重义并不是不好,但也得看时候。唉,这事得私下里找宋别驾说道说道。 第十三章 夏州(二) 广明元年十一月二十八,是邵树德大婚的日子。 通婚书、聘礼之类,之前已经办理妥当,而女方也将新妇送到了夏州自家新买的宅子里,回送了答婚书。因为邵树德没有长辈,这答婚书还是诸葛爽接的,随后良辰吉日也是诸葛爽与亲自赶来的折宗本一起商定的——双方都无意拖延,一致决定尽快完婚为妙。 今日天色刚一擦黑,邵树德便在宅院仆婢的服侍下穿好喜服。按照程序,他将亲自执烛骑马前往新妇家,傧相则乘坐两辆马车随后,一辆装饰一新的妇车跟在最后面,这是给新娘子回来时乘坐的。 下面的程序繁琐而复杂。至新妇家门口后,折宗本亲自迎至门外,拜谢宾客,然后将新郎迎入。接下来又是一套拜谢程序,乐人也开始奏乐、跳舞,整个走下来时,已经是一两个时辰后了。 之前有人跟邵树德说过这一套程序,但事到临头根本记不太清,只能在他人的提示下一步步完成。走完这圈后,就到了新妇乘车去夫家的环节。邵树德亲自驾妇车行了一段,然后交给驭手,自己乘另一辆车先行返回宅子,立于门外等候。 对了,此时的新娘不戴红盖头。迎亲时的邵树德也是第一次见到新娘折芳霭,却见身量颇高,面容娇艳,微微低着头,似是有些不敢看自己。他也暗暗松了一口气,虽说与折家联姻是必然,但作为自己的正妻,心底里到底还是盼望其貌美的不是? 宅子门前的街道上围了不少百姓,这是来讨喜钱的。妇车将至时,范河领着亲兵给百姓分发钱帛,令其散开,让妇车驶入,这就是所谓的“障车”环节了,即围观者堵塞街巷,向新郎索取酒食钱财,都是传统习俗。 诸葛爽今日也带了诸将及幕府官员至邵府观礼,邵树德忙得晕晕乎乎,也不知道拓跋思恭来了没有,应是过来了吧,总不至于连大帅的面子也不给。 婚礼最后的环节便是拜堂成礼了。按照习俗,先拜天地神,再至家庙前拜祖先,然后拜父母,没有传说中的夫妻对拜环节,这要再稍晚一些,到接近五代那会才会流行,这会只有部分地区有这个程序。 拜堂成礼结束后,邵树德将事先事先准备好的一对大雁放生,新娘此时坐于马鞍上,寓意“平安”。此事毕后,夫妇二人进婚房,房内早准备好了合卺酒及烤好的牲畜之肉,此所谓共牢合卺礼也。 “贤夫人。”邵树德拿瓢从卺器重舀了一瓢苦酒饮尽,还用上了正式称呼。 “郎君。”折芳霭亦舀了一瓢饮尽,大胆地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夫君。 这年头的包办婚姻就是如此蛋疼,新婚夫妇非得到迎亲时才能互相见面。折芳霭之前没好意思多看,现在房内只有新婚夫妇二人,倒可以看个够了。 此刻已是深夜,外面的客人在新郎未至时便已抵达,早就吃完散席了。范河带着亲兵到外间布守,后院除了仆婢之外再无他人。 “贤夫人。”邵树德上前执起折芳霭的手,接下来的内容出于国家法律法规规定不予显示。 第二日,本来还有个拜父母的环节。不过邵树德孤家寡人一个,自然可以省了,新婚夫妇二人只对着镜子拜了一拜,便算完事了。 折芳霭此时已是邵家妇,可能是打小耳濡目染接受的教育吧,很自然而然地指挥起仆婢收拾府邸。邵树德见她驾轻就熟,便也不去管了,于是到了前厅,让范河把宋乐、陈诚找来。 “恭喜使君新婚。” “恭贺军使娶新妇。” 二人一来便笑嘻嘻恭贺。 “坐下吧,范河,遣人去煮茶。”邵树德笑着摆了摆手,道:“我心里装着事,这便找你二人商议商议,便是有关大帅要南下讨贼的事情。” “实话说,大帅待我恩重如山,他若要铁林军南下,某必然随行。”邵树德一上来便说得明明白白,宋乐闻言有些沉吟,陈诚则皱眉不已,二人昨晚显然已经有过交流。 “使君既如此说,宋某也不好置喙。”良久后还是宋乐先开腔,只听他说道:“大帅之高义,使君铭记于心,本是寻常。” “然军使身系绥州数万百姓。”陈诚接茬道:“拓跋党项,昔年只有延福县一地,后得夏州长泽县,水草丰美,兼有盐池之利,势力渐强,隐为平夏党项各部之首。军使,若再令其得夏州,有坚城,有器械,有牛羊财货,还有衙军精锐,其势便已成,再不可制。军使局促绥州一地,当如何自处?” 宋、陈二人一唱一和,看来私下里早就商量过了。 “拓跋思恭昨日来了没?”邵树德听得心中烦躁,又问道。 “来了,还有其弟思敬,送了牛羊数百头做贺礼,手笔不小。不过没留下来吃席,早早便离去了。”陈诚道。 “或可劝大帅带着拓跋思恭一起南下?”踌躇一会后,邵树德问道。 “难也。”宋、陈两人几乎一起摇头。 “两位先生定有办法。”邵树德站起身,习惯性地在屋子里踱步,这习惯好像还是受了丘维道的影响。 “不若先让朝廷下旨,令拓跋思恭整顿兵马,与诸葛大帅一起南下。思恭若拒绝,朝廷定不喜,日后或有转机?”邵树德想出了这么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宋乐闻言捋了捋胡须,好像在整理思路,陈诚则径直说道:“怕是还有些不足。” “是不足,但世间事安得十全十美?”邵树德心意已定,便说道:“若我处于大帅之位,必留子仲方于夏州,暂慑镇内诸事,如此后方可定。再带可信任之军南下,控扼麾下客军,寻机与黄巢开战。二位先生想一想,诸葛仲方担任留后,手下三千亲军定屯于夏州,大帅可不就只能带铁林军走了么?经略军、党项兵,他是指挥不大动的。两厢衙军六千众、铁林军四千众,换你选谁?” “昨夜丘监军已知晓封隐所言之事。”待邵树德说完后,宋乐也整理完了思路,道:“今日就会有人前往长安,先言使君治军有方,骁勇善战,然后举荐使君权知夏绥节度事,朝廷必不许。现在看来,还得加一条,令拓跋思恭整顿党项蕃部兵马,跟诸葛大帅一起出征。思恭多半拖延时日,按兵不定,君臣定恶之。两相对比之下,使君在圣人和宰要心中,便可暂时压过拓跋思恭一头了。如果再能打一些胜仗,此难或可化解。” 这个思路确实还有那么几分可行的意思。拓跋思恭这人老奸巨猾,优势是有拓跋本部,外加影响到不少依附他们的小部落,有极大的自主权,朝廷要调动他,可以在一定范围内拒绝。但他们也有劣势,那就是没有朝堂上的门路,在上层被吃得死死的。 邵树德这边,几乎就是反过来了。上层有门路,但暂时必须听从朝廷调遣,不然麻烦多多。再加上诸葛爽给予的种种恩惠,就本心来说,邵树德也想保他。 兵法正道,可不就扬长避短么?充分利用自己在上层的优势,抵消自己要跟着诸葛爽出兵的劣势,然后死中求活,争那一线之机。 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容易的。种田容易吗?做生意容易吗?更别说这种涉及到权力及家族富贵的事情了,人头滚滚都是寻常。想通过上层关系就搞定拓跋思恭是不现实的,打铁还得自身硬,出战黄巢,必得有点亮眼的战绩才行。 “宋别驾、陈判官,你二人须得尽快返回绥州,做好一应准备。”既已下定决心,邵树德便不再瞻前顾后,只听他说道:“绥州乃某之根基。宋别驾,明年春种之后,可征发部分民力,疏浚河渎,先弄一些可耕之地出来。不要弄得太大,谨防民变,州内也没那么多钱粮可供开支。陈判官,回去后立马盘点绢帛钱粮器械,缺什么尽快补齐,某不想大军出征之日缺这缺那的,军士们鼓噪起来,某也压不住。” “节帅和丘使君那边,某也得多去几趟,先做好准备。”邵树德道:“随后,便返州了。下月,某要检阅铁林军及州兵。” 第十四章 出征(上三江了,感谢编辑,今日加更一章) 广明元年十二月初六,在处理完婚后一摊子事情后,邵树德带着新妇折芳霭,二人同乘一辆车,踏上了返回绥州的道路。而数日之前,诸葛爽也终于接到了朝廷的旨意,令其从速南下,与朱玫分掌河东兵马,征讨黄巢。 果如邵、宋、陈三人分析的那样,诸葛爽决定奉诏南下,同时任命诸葛仲方为夏绥银宥节度兵马留后,领三千亲军留守夏州,铁林军则跟着大帅一起走。 而在邵树德的建议下,诸葛爽同意上奏朝廷,请宥州刺史拓跋思恭带党项蕃部兵马万人一同南下,如今就看拓跋思恭接不接招了。 “娘子,这便是绥州城了。”龙泉县外,邵树德指着那座四周皆是山崖的城池,介绍道。 “这便是郎君的基业了吗?”古人是很难出远门的,女子更是几乎不可能。折芳霭长这么大,也就一直在新秦县生活。这次与邵树德大婚,路过了银州,在夏州住了一段时日,今天又到了绥州,正充满着新鲜感。 “绥州太小,今后定然封妻荫子。”男人天性,爱在女人面前发豪言壮语,邵树德也不例外:“今后娘子当个公卿贵妇亦不无可能。” 折芳霭但笑不语。 绥州城如今充满着战争来临的紧张感。以前经常可见的武夫尽数回营,粮、豆、草料、柴禾价格旬日间涨了三次。新来的鄜坊工匠开了十余间铺子,日夜不停地赶制各种军用器械,生意好得不得了。 绥州还是太落后了。为了吸引外镇匠人,不得不允许甚至资助他们自开店铺,然后铁林军花钱帛采购。在别的方镇,节帅都有自己的匠营或官办工坊,匠人属于拿工资的打工者,这样的话购置成本较低。绥州只能允许这些人自办店铺了,军方择优采购,花费稍多,但质量还行,产量也高一些,只能说各有优劣。 “将军、夫人。”州衙前一堆官员、将领行礼。 虽说古人心智成熟,十二三岁就可当家,但面对如此场面,折芳霭还是有些紧张。不过到底是大家族出身,勉强镇定住后,一一回礼,道:“诸位为妾之夫君殚精竭虑,劳苦功高,妾拜谢诸位。今后尚需同舟共济,共享富贵。” 宋乐、陈诚二人对视一眼,颇觉满意。大面上过得去,这便行了,主公的心思也能更多地放在军略上。 “把诸将召来。”在州衙坐定后,邵树德直接下令。 很快,副使李延龄、都虞候卢怀忠、游奕使朱叔宗、四营副将、亲兵副将、州兵将领及陈诚、郭黁两位文职武官纷至沓来,一共十余人,将不大的厅房挤得满满当当。 “过些时日,诸葛大帅要来绥州,检阅诸营军士。”看着在自己面前毕恭毕敬的大小将官,邵树德心理可不敢放松:“近日会发放一笔赏赐,以安众军之心。检阅那日,都给我紧起来,咱们铁林军是精锐之师,可不能让人小瞧了。” “谨遵军使之命。”诸将纷纷答道。 “都下去整顿部伍。懒散了这么些日子,好收收心了。李延龄留下,某有话说。”邵树德吩咐道。 “李副使,钱粮够支撑到几时?”诸将散去后,邵树德问道。 “现铁林军将士三日一操,消耗颇大,大概只能支撑到明年春播那会。按照往日规矩,朝廷的粮饷会在开春时运抵夏州,夏日发放至各军,不过明年应是没这笔粮饷了。”李延龄中规中矩地答道。 “够了。”邵树德一挥手,道:“今日之赏赐,人给两缗钱、两匹绢、两斛粟。到出征前,再加倍发放,应是够用了,来年去关中就食。账目要对军士们宣读清楚了,大伙知道账上还有多少东西,将官也没有喝兵血,就不容易胡思乱想,被人煽动。” 其实,因为很快就要出征,铁林军的钱粮是有不少余裕的,本可以用于地方建设。但邵树德真心不敢,一旦挪用了大头兵的钱,搞不好要被杀全家。 十二月二十,巢军前锋抵达潼关,旌旗漫山遍野,无边无际。张承范两千余众守关,齐克让部万人在关外下寨。军士无粮,饥疲交加,后方又无援兵,巢军遂进攻,一日而下。 制置关塞粮料使王师会自杀,勾当寨栅使赵珂不知所踪,把截潼关制置使张承范换上便服后逃跑,至野狐泉,遇两千援军,泣道:“汝来晚矣。”援军原地溃散。 适逢来自河北博野及关中凤翔的援军屯于渭桥,又冷又饿,见田令孜新募的由长安市人组成的新军身穿皮裘,军有余粮。于是大怒,劫掠了这支新军部队,然后派人向东联系黄巢,欲为先导。 在这样一种风雨飘摇的局势下,夏绥银宥节度使诸葛爽带着三百亲兵,赶到了绥州,邵树德亲率大小官员出城数里迎接。在城中住了一晚后,第二日便检阅铁林军及州兵五千余众。 “大帅,此番讨贼,邵某愿为先导,方不负大帅厚恩。”绥州城头,邵树德单膝跪下,大声说道。 “树德何如此耶?”诸葛爽亲自将邵树德搀扶起来,温言道:“河东骄兵悍将,尚需铁林军制之,焉能用作先锋浪战?” “大帅如此厚爱,某感激涕零。铁林军便是大帅之胆,大帅但有所命,无不从。” “有此言,某放心矣。”诸葛爽哈哈大笑,道:“树德新娶,便要出征,委实过意不去啊。然王命难违,此番南下,可共取富贵。” 二人接下来又是一番谈笑。城下李延龄已经在发放赏赐,诸军欢声雷动,纷纷高呼“邵军使万胜”,声浪之高,诸葛爽诸人听了也为之变色。 回城之后,自然是饮宴一番。其间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二十二日,离大军出发还有三日,忽有数百骑从北面而来,领头之人名叫折嗣裕,自称奉折宗本之命,前来助妹婿一臂之力。邵树德大喜,如今正缺骑兵,折嗣裕就带了四百余人过来,皆弓马娴熟之辈,自己这个媳妇真是娶对了! 没说的,再开一宴! 诸葛爽闻有骑卒来助,也十分高兴。这行军打仗,骑兵少的话,那可真是被人欺负到死了。人家可以调动大量弓马娴熟之辈,拉网围捕你的斥候,不断挤压他们的活动空间。复杂地形还好说,还有得藏,可若是河南河北那种一马平川的地形,你就算不变成瞎子,得到的战场讯息也会大大减少,那就太被动了。 邵树德从军也七年多了,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后世宋人北伐幽州,军不可谓不精锐,但就是掌握不住契丹骑兵的动向,不是被人抄截了粮道,就是被人摸到附近而不知。是大宋将帅不知兵吗?非也。斥候不如人家精锐,骑兵不如人家精锐,先天劣势。金国伐宋一个道理,宋军变成了瞎子,人家却开了全知地图,以逸待劳,围点打援,你还怎么搞? 此番讨黄巢,就是不知道人家的骑兵厉不厉害了,应该还是可以的。河南、河北诸方镇,都养了大量战马,悉心呵护自己的骑兵,倚为精锐,战斗力应是不差。折嗣裕带来了四百多骑,唉,还是少了,今后得想办法扩充。 十二月二十五,巢军前锋逼近长安,溃散唐军涌入城内劫掠。皇帝只带了四位皇子和嫔妃数人,在五百神策军士兵的护送下仓皇出逃,百官不知其去向。长安市民见圣人出逃,军士溃散,纷纷涌入府库盗取财货,百官或就地躲藏,或当场出逃,总之一片纷乱。 而也就是在这一天,铁林军全军离开了绥州,沿着无定河谷向南进发,然后又折向西南,三日后抵达绥德县(今清涧县北三十里)。该县在吐延水(今清涧河)北,附近驻有一营州兵。邵树德将其将官唤来,仔细叮嘱了一番,令其严防党项。 大军继续前行,两日后抵达延川县北境,正式进入延州地界。 铁林军这个行军速度其实是比较快的。夹杂了大量车马、役畜,还有四千军士,五天时间就走了一百五十里,其中有一些路段甚至还是不太好走的山间峡谷路。邵树德自觉水平比以前高了不少,现在带着几千人马行军,可谓驾轻就熟,底下人经过随军学堂的轮番学习,也得了不少感悟,并将其用于实践之中。 事实证明,世上本没有笨人,只要肯学习,肯钻研,就能进步。生而知之者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还要脚踏实地。 “大帅、军使,前方有一队游骑,应是鄜坊节帅李孝昌的人马,询问我军何来,又往何去。”午时,众军正在休息,补充食水,游奕使朱叔宗带着数骑过来汇报。 “勿要多做纠缠,就说我军奉旨勤王,借道前往长安,今夜要在城中宿营。”坐在马扎上的诸葛爽说道:“树德,已是除夕,便让军士们在延川休息数日?” “谨遵大帅令!” 第十五章 鄜坊驿路好马来(含泪为青衣熊猫盟主加更) “李延龄!”延川县外,邵树德大声喊道。 “末将在!” “除夕了,给军士们发赏赐,人给钱两缗、绢三匹,再杀羊置酒。”说完,邵树德上下看了看李延龄,又道:“李副使,我看你越来越富态了啊。听闻你把家人从丰州接来后,又在绥州纳了一妾。这本也没什么,可眼下是什么时候?肚里装那么多肥油,如何打仗?” “军使,末将肚里装的都是赤胆忠心啊。”李延龄笑道:“定不会误事,军使放心。” 铁林军如今的宿营地在紧挨着城墙的一片草地上,冷风嗖嗖,实在难熬。 延川县方面不敢放他们入城,怕遭劫掠。铁林军上下闻听后大怒,直欲攻城,好在被邵树德安抚下来了。现在发放赏赐,正好让大伙去去火,高兴高兴。 果然,随着钱帛发下,军士们喜气洋洋。 李延龄也在一旁替邵树德鼓吹:“从河东到绥州,再到今日之延州,军使可从来没拿过赏赐,皆让俺分给弟兄们了。军使若此,诸军士敢不思奋?” “没说的,军使仁义,俺没跟错人。” “军使该当留后——啊!” 这人话没说完,就被李延龄踹了一脚。诸葛爽就在大营内,你分不分得清场合? “跟军使杀到长安去,抢他娘的!” “军使将财货都让给弟兄们,俺们也不能没了良心。每战破敌后,定执贼将妻女献予军使!” 靠,怎么全军都知道了!邵树德的脸有点黑,也有点尴尬。不管了,军心可用,军心可用啊,咱继续研究地图。 从延川县向西南走,沿着河谷地及山间谷道,走个一百四十余里,就能到丰林县。附近有个驿站叫苇子驿,是朝廷管辖的重要驿站,但应该无法给大军补给。丰林县再向西南三十余里,便是延州理所肤施县(今延安东)了,那里应该屯了不少钱粮,按照朝廷规矩,可以获得补给。但人家给不给,给多少,可就全看心情了。 徐州兵出远门讨黄巢,宿营许昌时,人家安排你住毬场,随便给点吃食,这种事鄜坊镇可未必做不出来啊。至少从延川县的接待来看,很差,不让你进城,给的粮食也不是很足,让人有些恼火。 这一百七十多里路,可不是很好走啊。陕北黄土高原,千沟万壑,在绥德县招募的那几个向导未必罩得住。明日最好再在延川县重金请几个,别让大军在山里整迷路了。 研究了一个多时辰的地图,随后又花时间研读了下兵书,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邵树德便在被袋内睡去。外头刮着大冷风,帐内刮着小冷风,延川县确实可恨! 第二日,带队巡视一番大营后,又去诸葛爽帐内请示。 “树德来也。”诸葛爽正在帐内温酒,见邵树德前来,立刻招呼。 “大帅,今日可欲入城?”邵树德坐了下来,问道。 “不去了,李孝昌在鄜州,我去见那县令做甚。”诸葛爽嗤笑一声,道:“李孝昌这人也不是忠臣,咱们夏绥军都动了,他居然还在迁延观望。” “大帅忠肝义胆,自不是李孝昌之辈可比。”邵树德先给诸葛爽斟了一杯酒,然后又给自己也来了一杯,笑道。 诸葛爽闻言叹息一声,并不答话。 “树德觉得黄巢能成事否?”饮了一杯后,诸葛爽突然问道。 “几无可能。”邵树德是知道后世黄巢结局的,此时他也尝试着从自己理解的角度来做一番诠释:“一年前黄巢还局促于岭南,士卒病死者十之三四,眼看着就要覆灭。随后北上,除与高骈打过几次之外,基本没有大的交战。攻入河南后,各镇更是自扫门前雪,何曾与黄巢死战过?今黄巢入关中,号六十万众,实则十余万,最多二十万,然京西北八镇便有近二十万兵马,黄巢能占得几州几县?关东无稳固基业,关中又厮杀不休,巢众何以为生?怕不是被诸镇群起而攻,最后落得个覆灭的下场。大帅,此辈流寇,难成大事!” “树德竟这般看法?”诸葛爽有点惊讶,思忖片刻后,又道:“若黄巢称帝建国,令天下诸镇一切如故,则何如?” “唐室未亡,人心不在。”邵树德言简意赅地答道。 诸葛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人心这个东西,确实能影响很多东西。朝廷都这般模样了,但军镇若叛,照样能举兵讨之,可见人心还是有的。别的不谈,除了少数骄藩、逆藩外,天下大部分藩镇,其节帅皆可由朝廷下旨更替,区别就是你能否真正掌控住局面罢了,但大面上是没有问题的。 “管他谁做天子,我等只求富贵便是。”诸葛爽瞄了一眼邵树德,笑道。 邵树德不语,只替诸葛爽倒酒。 正月初四,大军继续出发。初九,抵丰林县,十一,至延州。还好,鄜坊镇算给面子的,放大军入了城,也给了粮草补给,不过却整备兵马,像防贼一样防着铁林军。 延州是大郡,管十县,比绥州大多了。邵树德估摸着,全州大概有八九万人口的样子,不过反应到户籍上,兴许只有六七万人吧。传统操作了,正常。 延州主体有东西二城,夹河而立,一为肤施县城,一为州城。杜甫路过时曾写过诗:“宝塔钟声三川闻,肤施鸡鸣五城应。”这里的五城,说的是延州除两座大城外,还有三座军堡性质的卫城,驻有兵马,易守难攻。 邵树德带着陈诚仔细考察了一番延州五城周边的山川地势,脑海中不断模拟该怎么攻打。绥州离延州并不远,不过两三百里罢了,还是大郡,若是能夺之便再好不过了。但应该会折损许多兵马,强攻太吃亏了,最好想想别的办法。 正月十二,大军过野猪岭。此地极为险峻,国朝初期梁师都寇延州,曾屯兵于此。不过鄜坊镇并未在此设立军寨,可能不是战时吧。野猪岭向南行四十多里,便是鄜州甘泉县,位于洛水西岸,再往南四十里,则是鄜州治所洛交县。 鄜州当长安北通塞外之要道,素为军事重镇,贞观年间曾设鄜州大都督府。夏绥、振武军、天德军的很多物资,都经由鄜州运输,而当地的商品,亦经鄜州输往长安。所以说,这是一条从长安通往朔塞地区的通驿大道,白居易的《城盐州》里曾写道:“鄜州驿路好马来,长安药肆黄蓍贱”,此为佐证。 “‘谁把相思号此河,塞垣车马往来多。只应自古征人泪,洒向空洲作碧波。’军使,令狐司空(令狐楚)这首《相思河》,道尽了古往今来鄜州征战之惨烈。洛水于此相交,当出塞大道,鄜州之重,可为长安东北屏障矣。”临近鄜坊理所,陈诚也诗兴大发,笑着说道。 “陈判官岂不闻‘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邵树德亦笑道:“夏绥征战之惨烈,倍于鄜州。鄜坊军国朝以来不曾显名,可挡我夏绥两万精锐乎?” “哈哈,军使豪迈,某不能及。”陈诚大笑:“不过军使若真能得鄜坊四州,当为天下英雄所重。” “南下夺鄜坊大为不妥。”邵树德转头看了看,见诸葛爽仍在后边很远的中军处,便放心道:“西取灵州,某之愿也。鄜坊不取,免为众矢之的。” “军使认为李孝昌其人如何?” “不知。”邵树德摇头道:“手握两万兵马,朝廷有诏,却逡巡不进,坐视长安陷落。此辈当有野心,今日便能见到了,陈判官不妨多多留意。” “是。”陈诚应道。帮主公分析潜在对手,本来就是他的工作内容之一,鄜坊乃夏绥邻镇,其节帅当然要好好观察了。 申时,铁林军抵达鄜州城外。节帅李孝昌闻讯,亲率千余兵马出城相迎。邵树德远远地看了眼鄜州城头,嗯,军士都上城了,防备之意甚浓。唉,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哪去了? “素闻夏绥出精兵,李某本还不信,今日一见,果名不虚传矣。”待见到诸葛爽策马过来后,鄜州节帅李孝昌故作豪迈地哈哈大笑,说道。 “鄜坊为长安东北面屏障,李帅督之,足见朝廷信重。”诸葛爽亦笑道:“鄜坊有精兵一万五千余众,李帅何不出兵?你我二人同盟讨贼,也好有个照应。” 李孝昌下意识地看了眼在寒风中肃然列队,又无一丝喧哗之声的铁林军,强笑道:“横山党项作乱,寇延州北境,某正欲整备兵马北上,怕是不能与诸葛大帅同路了。待料理完此事,定挥师南下,征讨巢众。” 这话没有出乎在场任何人的意料,因为大伙一路上都看出来了,延州、鄜州都没有动员的迹象。李孝昌根本就是打的观望的主意,诸葛爽也不过就是提一声罢了。人家既拒绝,那没什么好说的了,自己独自南下去也。 “大军出行,粮草不足,不知李帅可否襄助一些?”诸葛爽又问道。 李孝昌现在只想把过境的夏绥军赶紧送走,于是道:“鄜坊府库不丰,然此乃大事。某这便下令,解粮豆五万斛、柴草十万束至大帅军中,如何?” 粮豆、柴草都是大军每日里消耗最多的物资。鄜坊比夏绥富裕多了,这点东西固然不少,但对他们来说筹措并不难。 “李帅高义,某谨记于心。”诸葛爽抱拳行礼道。 第十六章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一) 广明二年正月十六,铁林军离开洛交县继续南下。 往西南行了两天,至三川县。此乃鄜州五县之一,当华池、黑原、洛三水之会,故名三川。续往西南走三天,大军来到了坊州,照例索要粮草。 坊州管四县,治中部县(今黄陵县南),以唐先世马坊得名。州西二里有桥山黄帝陵,舒元舆曾作《桥山怀古》。西七里有杏城镇,有镇将一员,兵马两千,素为军事重地。 鄜州都给了粮草,坊州当然不能一毛不拔。于是乎,两万斛军粮、四万束柴草外加少许布帛铜钱,很快被送到了军中。随后,该州刺史便遣人一个劲地催促铁林军启程,他们是真的害怕被乱军劫掠。 诸葛爽不爽,邵树德也有些不满意,在又索要了五千斛粮豆后,大伙不情不愿地拔营,往南而去。 离开坊州城,一路经宜君县抵达了同官县(今铜川东北),共走了五天。宜君县属坊州,同官是畿县,也就是说,他们已离开了鄜坊镇,正式进入了京兆府地界。而此时,也已经是广明二年正月二十六日夜了,大军在县城以北十里扎营停驻,打探消息。 从诸葛爽帐中回来后,邵树德正欲研究一下兵书,陈诚来报:“军使,去同官县的人回来了,言县城人心惶惶,请王师速速入城。” “已入夜,明日再去。”邵树德毫不犹豫地否决了,又道:“可有其他消息?” “巢军已入长安。”陈诚说道:“留在长安的宗室皆被杀光。巢众尤恨官吏,逮着便杀,但于百姓秋毫无犯。不过数日后,贼众忍耐不住,四处烧杀抢掠、奸**女,黄巢不能止,以至尸盈街坊。对了,黄巢已登基称帝,定国号齐,改元金统,以妻曹氏为皇后。黄巢入居禁宫,淫辱嫔妃,并分赐给帐下有功之人,朝廷三品以上官员皆停任,四品以下至伪相赵璋府中投书,择优选任。百官为保得性命,纷纷而至。” “意料之中。”邵树德道:“长安百姓遭此大劫,不知接下来该怎么过。” “河东军在哪里?” “已经渡河,不过听闻河中节度留后王重荣降贼了。” “大河冻得这么严实?巢军部署如何?” “皆在长安左近。” “贼众不思进取,但在长安淫乐。”邵树德冷笑:“诸镇兵马何在?” “圣人幸蜀,诸军无所适从,时有愿投黄巢者。唯凤翔节度使郑畋写血书抗贼,斩黄巢使者,并约诸道兵马汇于凤翔。”陈诚道。 郑畋?这个人最近给邵树德的印象比较深刻,因为封隐帮他走的门路便是李侃、郑畋、西门思恭一系。只是没想到他一个宰相,竟然如此有魄力,在部将们首鼠两端的时候,还能笼络住那些人,并联系诸道兵马,相约讨贼。 圣人若知,当给郑畋记一大功吧?京西北八镇,十多万兵马,正在茫然无所适从的时候,黄巢又在四处派遣使者拉拢,许以高官厚利,一个不好,就会被人全部拉走。郑畋此时快刀斩乱麻,本身又是宰相出身,有号召力,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已经跑路的皇帝,他拉住一镇,黄巢便少得一镇,此功不大,还有什么功劳更大? “附近可有王师?”邵树德拿起地图,仔细审视周边诸县。 “未曾听闻。” “同官县的消息不可靠,给我把朱叔宗、折嗣裕二人找来。”邵树德命令道。 朱、折二人联袂而至。 “朱副将,之前派出的侦骑回来没有?”邵树德不敢相信陈诚从同官县那里得来的消息,于是直接问道。 “未回。” “让折十将配合你,人全撒出去。也不要太远,以泾阳为限,免得打草惊蛇。”邵树德下令道:“巢众再不思进取,长安左近不可能没有防备,给我查!不查清楚,铁林军就不动。” 朱、折二人走后,邵树德又找来了李延龄,询问军中粮草,得知出征以来共消耗一万一千斛军粮,顿时放下了心。军有粮草,这仗才能打,明日还得派人去同官县搜集一些,储备越充足越好。 能做的都做了。邵树德回到营帐,继续研习兵书。 他现在并不慌。黄巢部伍中很多将领从军不过两三年,他们的水平未必有多高。不自高自大是对的,但也不能自轻自贱。铁林军如此精锐,连鄜坊节帅李孝昌都另眼相看,别人想打败自己也没那么容易。 再说,还有经验丰富的诸葛大帅坐镇呢。 关中的夜晚寒冷而静谧。 看完兵书后,邵树德走出营帐,呼出一口白汽,开始巡视大营,范河默默跟随。 地面早已被严霜覆盖。值守军士的朔刃在月华下反射出森冷的寒光,营内除了偶尔响起的刁斗声、巡逻军士身上甲叶的碰撞声外,再无其他动静。 四千军士屯驻的大营,就仿佛一只蛰伏在黑暗中的猛兽,随时可以暴起噬人。 ****** 清冷的夜空下,折嗣裕招呼众人停下。找了块背风的地方,众人稍事歇息,也让战马喘息一下。 折嗣裕今年二十来岁,身材不高,但很壮实。脸上一道狭长的刀疤似乎是他武勇的象征,来到铁林军没多久,就与素有勇名的卢怀忠比试过,不分胜负,一下子就站稳了脚跟。 自己当上骑军十将,可不是无人可用,更不是沾了妹婿的光! “休息完了,继续走。”小半个时辰后,折嗣裕翻身上马,刀疤在夜色中显得更是狰狞。。 跟在他身边的十余骑默不作声,快速整理好马鞍、兜带、器械。片刻后,一行人便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榆树村的夜晚颇不平静。数名巢军斥候在晚饭前后突然闯入,直接征用了一户民家。 领头的汉子满脸风霜,双手布满厚茧,一看就是军中摸爬滚打了多年的老手。 手底下几个人是在河南招募的,也是老手,不过军纪很差。一进屋就先弄死了老夫妻两个,然后将反抗的丈夫给绑了起来,嘴里塞上破布,当着他的面玩弄起了新娶不过数月的娘子。 领头汉子名叫董忠,见手下如此做派,啐了一口,径自到外间洗刷马匹去了。 他们是中卫大将军、北面游奕使张言的人马,归左骑都将李唐宾直接指挥。此番北至同官左近,也是例行查探,看看鄜坊那边有没有大军南下。活动两天了,一根毛也没见着,李孝昌那个怯懦之辈,大概还在观望局势吧。 董忠刚刚在京城抢了个娘子,据说是侍郎家的女儿,还未出嫁。直接掳回家后,日夜挞伐,若不是上头把他派出去查探军情,估计都不愿意下床。 “官家小娘就是够滋味。”洗刷马匹的同时,董忠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新妇。那楚楚可怜的小模样,还有无奈屈服的眼泪,每次都让他把持不住,非得好好尽兴一番才行。 “跟了黄王,才有这等造化啊。”董忠嘿嘿一笑,大黄牙龇了出来。 正想到美处,突然后心一痛,眼前一黑。 不好,刚才忘着甲了!董忠中箭的那一刻,心中满是懊悔。 而随着心脏渐渐停止跳动,他的眼神也愈发涣散,抽搐了一小会后,再无声息。 “杀了他们,留一个活口。”折嗣裕放下步弓,低声命令道。 屋内几人听到动静,两刀将屋内夫妻斩杀,然后拼死往外冲。不过数枝长箭射来,直接撂倒三人。剩下一人被射中大腿,半跪在地,正待发狠,却被数把横刀架在肩头,顿时冷静了下来,额头也渗出了黄豆般大小的汗珠。 “某要问你几个问题,回答得好了,便不杀你,带回去任我们将军处置。”折嗣裕将一把匕首拍在俘虏脸上,说道。 此人赶紧点头,神色又是紧张又是绝望。 “你们是谁的人?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等乃左骑都将李唐宾帐下斥候,来此查探伪唐鄜坊镇军情。” “骑都将?帐下都是骑卒吗?” “步骑皆有。” “说清楚!”折嗣裕将匕首狠狠插在俘虏腿上的箭创处。 俘虏惨叫一声,咬着牙回答:“骑卒五六百,步卒四千余,屯于三原。” “什么时候来的?” “今日刚至。” “为何来此处?” “听闻有河东军过河,前来布防。” “李唐宾是谁的人?” “中卫大将军、北面游奕使张言,我等皆是张将军的人。” “其他面有游奕使吗?” “西面游奕使彭攒、南面游奕使季逵、东面游奕使朱温,有众多少某也不是很清楚。” 折嗣裕将匕首交给一名手下,让他继续问其他细节,自己则来到屋外,对一名正在望风的手下道:“速回同官,就说巢军李唐宾步骑近五千人已至三原县,目的是堵截河东兵马。” 手下依言而去,折嗣裕则又回到了屋内。 “问完了吗?”他问的是自己手下。 “问完了,贼军正在集结人马,准备西攻凤翔。另外,他们可能会派一支人马东出潼关,前往河南、河北收取州县,这只是军中流言,不好证实。” “问完了就动手吧。”折嗣裕道。 数名属下应命,直接挥刀砍下。 “将军,你不是说——啊!” “我的话你也信?”折嗣裕一声嗤笑,道:“把尸体和血迹清理了,撤!” 第十七章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二) 广明二年正月二十七,同官县北。 一大早邵树德就得到朱叔宗来报,河东军先锋一部数千人已至同州。邵树德立刻赶至诸葛爽帅帐,汇报这个重要消息。 “伊钊、朱玫二人领兵?”诸葛爽背着双手,走出大帐,看着营内猎猎飞舞的军旗,道:“一为府城牙将,一位代州镇将,欲将兵前往栎阳?” “大帅,栎阳在长安东百里,离贼将朱温屯驻之东渭桥50里,与我军相隔甚远,不如令其西渡洛水,往同官、华原、富平一线而行。如此,我军则可增至两万余人,胜算大增。”邵树德建议道。 “这几县粮草可足?两万大军的花销可不少,支持得住?”诸葛爽问道。 “末将已派人收集粮草、钱帛,两万大军应是可以。” “好!仲保,持本帅将令,令伊钊所部渡河后,即刻西进,至富平县,待本帅亲至后,再做计较。代州刺史朱玫如果有意,亦可赶来汇合。王重荣已叛,诸将正该同心协力。”诸葛爽一声令下,其义子兼亲兵十将诸葛仲保立刻大声应是,随即挑了十余骑,径自往东南方向而去。 “同官县也不用去了,留一军收集粮草钱帛,大队前往华原。”诸葛爽又下令道。 “末将遵命!” 诸葛爽决心既下,铁林军便拔营启程。而此时,邵树德也已收到消息,贼军左骑都将李唐宾部五千人已至三原,离同官县不过百里之遥。 诸葛爽得知消息后有些踌躇:“树德,贼军可是已知晓我部行踪?” 巢军在河南的战绩太“辉煌”了,所过之处几无敌手,诸葛爽还是有些担心。 “大帅,贼军亦有游骑,可四处侦察。李唐宾既来堵截河东援军,应有几分本事,不过我军既然决定前往富平,不妨继续进军。末将当广布侦骑,定不为贼军所趁。”邵树德劝道。 附近已现贼军踪迹,此时最忌讳的就是举棋不定。铁林军南来京兆府,难道一矢不发便退回鄜坊?没有这个道理。 诸葛爽也只是一时恍惚,被邵树德这么一劝,立刻就清醒过来,道:“幸有树德提醒,传令下去,加速行军,前往三原。” “卢怀忠!”邵树德下令。 “末将在!” “传大帅令,各营加速行军,两日内赶至华原县。” “得令!” 而此时的三原县内,一群贼军正哈哈大笑着追逐着四散而逃的妇人。 骑着高头大马的李唐宾撞见了,也不过笑骂几声,并不觉得如何。一路上都是这么过来的。儿郎们快活过了,才能积聚士气,才堪战。至于伪唐官军,他在河南见了太多被自己杀得七零八落的所谓官军,不过如此。 巳时,数骑从北门而至,观其装束,应是散出去的游骑。这些人神情凝重,入城后丝毫不减马速,一路上撞飞了好几个抢得晕晕乎乎的贼军士兵,至李唐宾近前后,才勒马报道:“将军,同官县南出现伪唐军大队,应有三四千人,往华原县方向疾进。” “可有骑卒?”李唐宾听闻后也大吃一惊,以为鄜坊军过来了。 “只有寥寥百余骑,一见我等靠近,便围了上来。” “三千余人,没有骑卒。”李唐宾一笑,道:“便先击垮了这部伪唐走狗又如何?” 在河南、淮南,他经常充作先锋,多少次追着官军的屁股撵,这让他建立起了强大的自信心。伪唐军队,不过如此! “将军,张游奕使给我部的命令是前往梁田陂。”有人劝谏道。 “混账东西!”李唐宾直接一马鞭抽了过去,怒道:“再敢多言,本将先斩了你!待击破这股唐军,抢了华原、富平,再东去梁田陂,亦来得及。传令下去,收拾部伍,向北进发!” 李唐宾将令一下,三原县内顿时鸡飞狗跳。贼军各营军士在军官的鞭打责骂下,慢吞吞地收拾着抢来的财物,至城外集合。有些动作慢的,直接就被李唐宾的亲兵拿下斩了。 贼军,也不全是乌合之众。 ****** 广明二年正月二十九,铁林军除辎重一部尚在同官县收集粮草外,主力已开进华原县城。 华原县即后世耀县,三原县在后世三原东北,两者相隔五十余里。铁林军当日入夜前进城,而此时李唐宾部也已行进到了县南十余里的地方,并在此扎营。 他们携带了大包小包,军士们不舍得扔掉,因此极大拖累了行军速度。李唐宾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他不好说什么。让士兵们扔掉劫掠到的财货?亏你想得出! “李延龄还没回来?”县衙旁边的军营内,邵树德脸色难看地看着朱叔宗。 “昨日刚离开同官县,此时仍在道途。”朱叔宗答道。 李延龄不过带了五百辅兵,手头大车小车,骡马千余,装满了粮草、钱帛,若是让贼军劫去,必伤士气。不过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明日一早,大军出城,击破了贼军李唐宾部主力,便再无威胁。 午夜时分,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邵树德伸手接了两片,触手处只觉一片冰凉。不知道绥州怎么样了,折芳霭、赵玉又在做什么。旋即,他又自嘲,后世电影里,一旦出现这个画面,基本意味着主角要死了。但老子命硬,明日定破贼军。 三十日。在外厮杀了一夜的斥候纷纷返回华原,他们征衣带血,不过精神状态上佳。 请示诸葛爽后,大军开始分批进食,准备出城作战。 临时执掌辎重营的陈诚、郭黁二人发动城内民众,准备各种汤药、担架,同时搜罗壮丁健妇上城,一旦铁林军大败,他们便只能依城而守了。 午时,随着贼军大队开至城外三里。邵树德也不再犹豫,下令全军出击! 游奕使朱叔宗、骑军十将折嗣裕部五百骑先行。然后是角手、鼓手、旗手等杂兵,四营战兵随后,最后是千余辅兵。诸葛爽的三百亲兵留在城内协防,而他本人则至城头观战。 城内民众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心里祈盼着这两支军队最好同归于尽。朝廷兵马虽然没有劫掠,但他们一样征粮啊,让大伙的日子艰难百倍。贼军更不用说了,光听从长安传过来的消息就吓死人。 “咚咚咚……”断断续续飘落的雪花中,大群身穿褐色军服的铁林军将士保持着不紧不慢的步伐,至各营、各队规定地点集结列阵。 寒风劲吹,雪花渐大。 邵树德骑着战马在阵前快速奔驰,所过之处,军士们皆热烈欢呼。 兵书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 今天邵、李两军九千余众,进行的应该就是最次的“伐兵”了。伐兵者,合刃于立尸之场,不得已而用之也。但咱们的邵军使,最擅长的可不就是“打呆仗”了么? “昔日在晋阳,某与众军士有约。”邵树德勒住战马,停于战阵之前,大声道:“军士逃,斩军士!散将逃,斩将!邵某逃,立斩邵某!今日要诸君兑现诺言矣!贼军三千余众,立于二里之外,饱掠负重,师老兵疲,吾等今日便将其击溃,振我军威!” “杀!杀!杀!”诸军士用朔杆击地,大声吼道。 对面正在整队的李唐宾部闻听,顿时一阵骚动。唐军已经整军完毕,都在鼓舞士气了,这里连队列还没整明白,这支敌军有点不太一样啊。 “卢怀忠!” “末将在!” “敌军左翼整军较慢,喧哗声较大,应有可趁之机。汝乃都虞侯,可领右翼一营侧击。” “末将遵命!”卢怀忠策马前驰,胸中满是豪情。在他身后,数名骑手扛着将旗紧紧跟随,很快便至右翼阵前,部署作战指令。 “关开闰!” “末将在!” “某之左翼便交给你了,落后中军五十步,盯紧了,不能出岔子。” “末将遵命!”关开闰同样策马离开,军士们也开始调整阵型。 “朱叔宗、折嗣裕!” “末将在!” “汝二人领骑卒在后阵观望。若敌疑,阵脚动摇,可暴击之也,勿需等待将令。” 二人领命而去。 “蔡松阳、徐浩、范河及辎重营,便跟着本将一起前进。” 风更大了。 李唐宾看着闹哄哄的军士,再抬头看看被吹得飒飒作响的军旗,心中顿时生出股懊悔之情。 托大了! 西北风骤起,风雪迷了眼睛。将士饱掠重负,体力不及全盛状态一半。而对面的唐军,显然比他们在关中、河南遇到的要精锐不少,而且士气特别高昂。 “将军,这仗不好打。”尚存策马走到李唐宾身侧,低声说道。 这话也就他敢说。作为尚让族人,李唐宾也得给几分薄面,不然直接就以动摇军心的理由阵前问斩了。 李唐宾怒瞪了一眼尚存。都是屁话,老子能不懂?五千人击三千人,唐军又这么“弱”,本来十拿九稳的功劳。可现在人数算错了,唐军有至少三千五百步卒、五百骑卒,城内多少亦不清楚。 但这些不是关键。最关键的是,这支唐军能打。但凡有点眼光见识,都能看出这一点。 “不能退,一退就是大溃。”李唐宾连点数名游骑,让其传令各部,尽快整顿部伍,有喧哗不听号令者,立斩!今日若能侥幸击败这支唐军,定要好好收编一番,都是好兵啊! “咚咚咚……”对面的鼓声又响了起来。随即便是一股铺天盖地的喊杀声,顺着北风传了过来,让李唐宾部又起了一阵骚动。 人少,竟然还主动进攻!李唐宾恨恨地一甩马鞭,不等了!再等下去,对面两波箭雨下来,这边就要有人逃跑。 “击鼓!进军!”李唐宾看着唐军步阵举着高高的长槊,不紧不慢地挤压过来,心里更是冷如冰窖。 失策矣!这仗就不该打的。 “嗖!嗖!”箭借风势,铺天盖地落了下来。 巢军阵中出现了三三两两的逃兵,他们直奔后营,想要拿取自己的包袱。不过很快被李唐宾的亲将带人斩杀。 巢军阵列不整,还击的箭矢也软弱无力,不知道被风吹到了哪里。铁林军上下士气大振,七十步时又是一波箭雨洗地。 巢军出现了小范围的溃逃。有人一边逃,一边扔掉藏在怀里的绢帛、铜钱,有人则要钱不要命,逃跑过程中竟然还弯腰去捡。敌将亲军连斩十余人,但还是止不住。 “唏律律……”后阵的朱叔宗、折嗣裕带着骑卒开始前出,分派各部任务。 “射!”又是一波直射。 数百枝长箭破空而去,肆意收割着巢军前排将士的生命。 隆隆声响起,铁林军的骑兵开始慢慢加速。 “跑啊!” “败了,败了!” “将军快走!俺来断后!” 巢军方阵出现了大范围的崩溃,李唐宾直接打马转进,不过被乱兵所阻,狼狈异常。 “传令,但有敢捡拾地上财物者,立斩!”还没接战敌军就崩了,这让邵树德有些意外。他现在要做的是不犯任何错误,稳稳地将这场胜利攥在手中。 讨贼第一战,许胜不许败! 第十八章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三) “嘣!”羽箭飞出,将一名只顾逃命的敌骑射落在地。 此人一时未死,在地上滚来滚去,不过很快被数骑压过,惨叫连连。 朱叔宗放下骑弓,又从马腹下抽出马槊,加速上去,一个横扫,将某名敌骑扫落马下。 这才是男儿的战场!他的心中满是兴奋。 而在他身后,更多的骑兵正在折嗣裕的带领下,不紧不慢地切割着敌军溃逃的步兵。有哪个敌将欲收拢败兵结阵的,立刻上去一阵突击,瞬间将其打散。 他带来的麟州子弟也颇有经验,不逼得太紧,始终给敌军一种可以成功逃跑的错觉。他们只是用骑弓、马槊、横刀轻松收割着跑得最慢的敌军士兵的生命,收割完了,又继续向前收割下一波。就像牧民赶羊一样,不紧不慢,但杀伤惊人。 李唐宾逃跑途中回首一望,差点眼泪都掉下来。跟了自己三年的兵啊,被人像赶羊一样赶得到处都是。 今天即便逃回去,还能收拢多少?三百?五百?在张游奕使帐下如何立足? 李唐宾昏头昏脑,心气沮丧,突得一杆马槊拍来,背上挨了一记狠的,当场滚落马下。 “抓住这贼将,军使说了赏绢百匹。”数骑冲了过来,将李唐宾团团围住。 战场上的追杀远未结束。巢军士兵跑着跑着,有人没力气了,直接弃了兵刃,高呼愿降。有人则剥了衣甲,丢了武器,以便更轻松地逃命。 没人阻拦追兵,没人收容败兵,巢军这一仗,比一般的击溃战败得可要惨多了。死伤超过一千五,九成以上是在溃逃途中被铁林军在背后击杀的。降者两千余众,此刻正被呈纵队阵型快速赶过来的铁林军步卒接收、看押。 只有寥寥千人成功逃走,其中一半还是骑兵。不过李唐宾、尚存二人比较倒霉,被折嗣裕、朱叔宗二人分头俘获。 巢军的辎重更不用说了。役畜、粮草、财货、器械全成了铁林军的囊中之物,任凭取之。 毙伤俘三四千人,还生俘敌将,这一仗,赢得确实辉煌! “今日李唐宾犯了什么错误?”战事刚刚结束,邵树德直接将前来道贺的部将拉住,趁热打铁总结经验。 “轻敌。”关开闰答道:“以为我军兵少,不堪战,便随意压上来,妄图一战胜之。” “贪功冒进,不晓天时。”钱守素答道:“起初风小,雪小,但应猜到风雪会加大。本是去堵截河东军的,结果贪功,临时起意进攻我军,招致大败。” “庙算多者胜,庙算少者不胜。”卢怀忠憋了半天,道:“军使,俺只懂这么多。” “某也补充一句。”邵树德说道:“叔宗,昔日在阳曲时,你曾言‘贼重掠力疲,其心亦恐,退还务速,行队不属,我则进击之’。今贼众饱掠,舍不得财货,堆满了大车驮马,以致随身携带大量器械行军,气力不足,心思犹疑,战心不坚。与我军交战,岂能不败?” “将军明鉴。”朱叔宗笑着答道。 “应是将军运筹帷幄,指挥若定,铁林军上下士气高昂,拼力奋战,方才得此大胜。”陈诚也赶了过来,恭贺道。 诸将闻言皆笑。 “好。陈判官,便将这一仗录入《树德新书》,大伙的点评也写进去,今后时时研读,莫要犯这些错误。”邵树德亦笑道:“走,去看看缴获了哪些东西。” 一万七千余斛军粮、一千五百多辆大车、两千三百余头役畜,外加一万多贯铜钱和三千余匹绢帛,大概是此战最大的收获了。器械之类不谈,全部收入库中作为储备。 李延龄的辎重营,又该扩大了,不然怕是整不走这些玩意。 不过邵树德对这些降兵不是很喜,正犹豫着该如何使用。 如今的铁林军,比起其他各路人马,应该是相对比较“纯洁”的。初至晋阳时,赶走了一批刺头,离开晋阳时,又走了七八百人,其中相当部分也是刺头。现在的铁林军里,喜欢煽动军士的人真的很少了。只要一冒头,邵树德就会暗暗记下,下次打仗派你去前排,保管活不下来。 俘获的巢军两千余众,习气深重,他是真的不敢大用啊! “把李唐宾、尚存带上来!”回到城中后,邵树德吩咐道。 李、尚二人被五花大绑送了过来。 邵树德定睛一看,这李唐宾身材魁梧高大,一脸凶狠之色,直直地看着邵树德,仿佛要把今日令他惨败的罪魁祸首好好看清楚一般。尚存则一脸惊惶,双腿不自觉地颤抖着。 “尚将军纵横天下,杀人如麻,竟亦惧死?”邵树德笑问道。 “请将军饶恕尚某,定以金帛相赠。” “听闻尚将军乃尚让族人,是也不是?” “是……” “李将军,某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 李唐宾猛地抬起头,似是不信。 “待会送你二人去外面,给你一把刀,当着众降兵的面,将尚存的头颅割下来给某看看,就饶你不死。”邵树德好整以暇地说道。 李唐宾下意识地看了眼尚存,尚存则惊地直在地上挣扎,泣道:“将军,尚某愿降,愿降矣。” “拉出去!”邵树德摆了摆手,道。 亲兵很快将二人拖了出去。 不过片刻,李唐宾神情复杂地捧着尚存的头颅进来,跪下道:“尚存头颅在此。” 周围的邵氏亲兵一阵鄙视,李唐宾更是羞愧难当。 “李将军可愿降?”邵树德问道。 “愿降。”李唐宾颤声道。杀了尚让族人,还能回去? “待会挑五百降兵,仍由你统带,便唤陷阵营吧。”邵树德道:“今后好好为本将、为朝廷效力。” “遵命。” 处理完这摊子事,邵树德又赶去县衙。 “树德,今日之战,赢得漂亮!”诸葛爽正与幕僚闲话,见邵树德进来,便笑道。 “贼将托大,贼军战意不坚,当有此败。”邵树德说道:“今日之战,实赖大帅虎威,贼军尽皆丧胆矣。” 诸葛爽哈哈大笑,幕僚们亦凑趣笑了几声。 “巢军若皆是此辈,这仗倒也不难打。”诸葛爽背着双手,走到大堂门前,看着屋外纷纷扬扬的大雪,道:“此寒冬腊月,贼心倦怠,应不会出兵了吧?” “大帅,贼军欲攻凤翔。”邵树德提醒道。 “一帮贱胚。”诸葛爽失笑,道:“不过也对。不趁着这会还有些锐气,还能打一打。等再过个一年半载,怕是就暮气渐生,不堪再战矣。” “大帅所言甚是。”邵树德说道:“末将今日收降贼将李唐宾,据他言,贼军四面游奕使各率兵一两万人,屯于长安四面之驿站、关津,城中十万人,旦夕享乐,胡作非为,此非有大志。待再过数月,其从关东带来之粮草消耗殆尽,这长安也待不住了。” “树德以为黄巢必败?”诸葛爽问道。 “必败!” 诸葛爽闻言点了点头,又问道:“我军新胜,定能振奋诸军,然亦可能吸引贼众大队而来,如之奈何?” “大帅,与河东军汇合后,我军深沟高垒,不浪战,贼众即便想胜,亦难矣。” “且先看看凤翔那边打得如何吧。”诸葛爽叹了口气,道。 离开县衙后,邵树德带着亲兵在城内逛了一圈。城内百姓已经打开了屋门,官军大胜,总比贼军大胜要好。至少这支唤为铁林军的部队,不杀伤人命,不抢夺女子,劫掠财货也谈不上,因为人家是用一种较为温和的方式来做的——派捐。 这年月,这样的部队已经算是顶好的了,别奢求更多。 二月初二,李延龄带着大批粮草赶回了华原,还有在当地招募的一百多个穷苦汉子,以后都在辅兵营当差了。华原县这边也有两百余人应募当辅兵,赏赐不多,至少能混个肚饱。 收编的两千余巢军基本已经确定处理方案了。李唐宾挑选了五百人到陷阵营,剩下的一千多,李延龄只看中了三百来人。 最后那千余人,杀也不是,放也不是,只能先让他们跟着大军一起行动。不过身份比辅兵还低,没有武器,没有赏赐,几乎降格成了民壮。 初三一大早,大军东出,目标:富平。 第十九章 富平(给盟主布布久久爹加更第一章) 广明元年二月初六,圣人在兴元府下诏天下诸道兵马讨贼。 “消息群发”结束后,也不管别人收没收到,他又在众随从的簇拥下,南下西川避祸兼——玩耍。 与此同时,因为黄巢派使者催逼粮草,索要过多,大齐河中节度使王重荣感觉承受不住,于是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斩了使者,又一次跳到了大唐这边。这大齐的臣子,甚至做了还不到一个月,让人哭笑不得。 黄巢闻讯大怒,于是给屯于东渭桥的朱温补充了人马、器械和粮草,令其东进同州,讨伐这个不要脸反复横跳的王重荣。 朱温也是有政治头脑的,知道现在有很多伪唐降官降将在看着大齐朝廷,看看他们怎么处置王重荣。如果处理得不是很好的话,带来的影响将会很恶劣。所以,这仗必须要打好,王重荣必须死,至少要服软。 一场大战似乎已经不可避免。 富平县的农庄内,封隐刚刚打熬完筋骨,准备吃早饭。 农庄面积不小,大概有三百余顷的样子,招揽了近千户庄客耕种土地,在富平县内也是比较有实力的田庄了。不仅是经济实力,还有庄客组成的武力。 因为主人李侃已经带着儿子跑去兴元府追随皇帝,现在这个农庄基本是封隐和一位李姓管家共同照应着。封隐负责部曲私兵,李管家负责其他事务,算是互相帮衬,一起熬过这个兵荒马乱的岁月。 “郎君,马上河东军就要来了,这兵荒马乱的,庄子会不会遭劫掠啊?”刘氏给封隐端上了汤饼,担忧地问道。 “娘子勿忧。”封隐一笑,道:“树——铁林军邵军使五天前刚在华原县南打了一场大胜仗。以四千对五千,大破贼众,俘杀贼将尚存,降李唐宾,眼下正往富平这边开进,差不多也快到了。” “打胜仗固然好,但这庄子……” “铁林军就将屯驻在庄子左近,诸葛爽也过来。借河东军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过来找麻烦。” “郎君,你是说昨日来的那个小校……” “嗯。”封隐点了点头,道:“那便是铁林军的信使。” “这便好。”刘氏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点笑容:“邵军使既是郎君旧识,当能约束军士不过分糟蹋庄子。” “铁林军的军纪还是可以的。”封隐仔细回忆了一下,道:“当初还是铁林都时,无论是在晋阳还是阳曲县,都甚少有骚扰百姓之事发生。不过派捐之事免不了,军士们要赏钱粮,总得有人出。” “只要钱粮便算是有良心了,就怕——”刘氏叹道:“我得嘱咐两位小姑不要在外抛头露面,免得被军士瞧见,硬来抢夺。” 封隐摇了摇头,懒得理会这些破事。长安陷落,百官遭难,殷秘校丢下妻儿仓皇出逃,不过运气欠佳,遇到贼众,死于非命。幸好自己趁乱把从妹接了出来,不然估计就被掠去当贼眷了。 吃完汤饼后,封隐又去了庄西头的一处空地,刘家兄弟几个正在训练庄客。 受训庄客一共百余人,本来也有点基础,经过他们这些神策营军官点拨后,进步很大,现在看起来也像模像样了。 封隐看得手有点痒,正打算下场与刘家兄弟比划比划时,远处一阵马蹄声响起。定睛一看,却是数十全副武装的骑兵,其中一人扛着面大旗,上书“夏绥银宥观察处置等使诸葛”,后头还有一面稍小的,写着“铁林军使邵”。 好嘛,刚打了胜仗的铁林军开到富平了。 封隐等人停了训练,小心地让到路边。手里拿着家伙呢,可别让这帮大头兵误会了。 先导骑兵过后,便是大队步卒。许是打了胜仗的缘故,这些人的士气看起来不错,双眼有神,意气昂扬。最绝的一点就是,行进途中没有喧哗,这在封隐看来简直不可思议。 “封将军。”数骑离开大队,朝他们这边赶了过来。 封隐仔细一看,是邵树德亲兵副将范河,便道:“范将军可好?” “没捞到打仗的机会,不好。”范河笑道:“李唐宾部未接战就溃了,稀松得很,卢都虞候昨天还在骂呢。” 听范河这么说,步卒大队里某位将领先是一颤,继而脸红到了耳根,几乎要滴出血来。 “地方已经安排好了,就在庄内,清净、自在,不会打扰将军研习兵书的雅兴。”封隐知道范河特意过来的意思,便回道:“定叫邵军使满意。” 范河点了点头,同时也有点感慨。这个封隐,上次去夏州,在军使面前还比较自然呢,一点不拘谨。华原县之战的结果传来,再被眼前这得胜之师的气势所慑,竟然下意识地放低了姿态,让人有些叹息。 人,真的很难保持本心啊。 庄子很快便到了。 邵树德跟在诸葛爽身后,道:“大帅,王重荣既已反正,并遣使联络,那么我们不妨与其互为奥援,共抗贼军。” “王重荣之兵在何处?”诸葛爽问道。 “主力在河中府,然在河西亦有数千人。”邵树德答道。 “有河中镇,再加上河东军伊钊、朱玫部,以及咱们铁林军,这便有近五万人了吧。”诸葛爽说道:“罢了,河中镇的兵不能全算上,王重荣的目的还是自保。” 打赢了华原县之战,诸葛爽对巢军的看法也发生了改变。再加上王重荣反正的消息传来,信心有所恢复,觉得似乎可以与朱玫、王重荣互相合作,在京兆府东北面这一片站稳脚跟,伺机而动。 二人一前一后,在大群亲兵、随从的簇拥下进了庄子。 邵树德找机会感谢了一下封隐,但见人家心事重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便没有多说,径自去了自己的住处。 “军使,河西县有使者过来。”邵树德刚刚坐下,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呢,范河便过来轻声报告。 河西县在黄河以西,后世陕西合阳附近,是河中府辖县。王重荣在此屯驻了三四千人,作为保卫河中的前哨基地。对岸便是河中府理所河东县,当然也是王重荣所在的位置。 “让他进来。” 使者很快便进来了,是一名军校,态度很恭谨,单膝跪地,道:“河中衙军副将王定拜见铁林军邵军使。” “为何来见某?” “河中王大帅听闻铁林军在华原大破贼军李唐宾部,便遣末将来此,相约讨贼。” “王帅真是看得起某。”邵树德笑了,自然没把王定的话当真:“今铁林军不过五千众,王帅有三万众,如何能比?另者,晋阳伊钊、代州朱玫,帐下精兵皆不下八千,为何不找他们?诸葛大帅征战多年,是邵某恩主,你独独来找某便是不安好心。” “大帅只重英雄。”王定道:“伊钊、朱玫、诸葛爽皆碌碌之辈,不足与谋。若将军答应攻取同州(今陕西大荔),驰援河西,王帅愿以粮草、金帛、美姬相赠。” 同州之前被朱温攻破过一次,如今有两千余人留守。 “这是教我背诸葛大帅而走,帮你们守洛水、同州一线呢。”邵树德嗤笑,道:“不用多言,诸葛大帅早有计议,与河东军汇于富平,再做计较。回去就与你家大帅说,富平往河西,快的话不过数日路程。你家大帅有难,遣使向诸葛大帅求援即可,何须来找邵某?” 王定不知道该怎么说好。这年头的军将,有钱粮,有美妇,居然还不投过来,这事怎么看都透着一股蹊跷啊。 “某听闻黄巢派朱温、黄邺二人沿渭水东进,欲攻河中,此时到哪了?有兵几何?”邵树德问道。 “朱温有众万余,黄邺将兵三万,另有数千水师,此时已至华阴。”王定答道。 “范河,拿图来。”邵树德吩咐。 范河依言行事,将一张地图铺在了案上。 “沿渭水行军,这是要借着水师之利,抢占风陵渡?还是逆洛水而上,先至同州,再夺河西?”邵树德自言自语道。 这话王定也回答不上来。朱温、黄邺此时并未分兵,还看不出来贼军的意图。 不过邵树德大概已经想明白了。黄巢从广州一路北上,几乎打穿整个天下,然后拿下了长安,逼得圣人出逃蜀中。这份威势,确实让很多没与之交战过的诸侯感到恐惧。朱温、黄邺二人领四万多人,气势汹汹而来,王重荣慌是可以理解的。 华阴向东经定城、野狐泉行三十多里,有一个渡口渭津关,当渭水入河之口。水师在此运兵北渡,即入河中府永乐县境(今芮城县西南)。或者再向东走四里至潼关,可直接渡河抢占风陵渡。 另一个方向,华阴向北三十里,沿着洛水走,可至同州。此地在巢军手里,当可以之为基攻河西,然后再渡河攻河中理所河东县。 若朱温、黄邺二人分头行动,一路东进,一路北上,展开钳形攻势,王重荣确实很头疼。 这就说得通了嘛! “走,跟某去见诸葛大帅,此事还需大帅亲自定夺。”邵树德指了指王定,道。 第二十章 同州(给盟主布布久久爹加更第二章) 广明二年二月十三,渭水北岸,一场厮杀刚刚结束。 战斗的规模其实不大,一方数百人从南岸北渡,一方只有数十骑,在北岸游走。与其说是阻止人家渡河,不如说是监视。因此,在对手成功上岸后,只稍作抵抗,便一路打马向北逃窜。 “将军,抓了两个伪唐军斥候。”一名小校打马过来,向前军都将胡真汇报道。 “现在就审。”胡真令道。 他本是江陵县吏。王仙芝攻江陵时入伙,跟随朱温,一路转战南北。入关中后,黄巢大加封赏,他也得了都将之职,仍在朱温帐下效力。此番北上攻王重荣,他便被任命为先锋,率马步军两千余人先期渡河,驱逐可能出现的伪唐官军,掩护大军主力北渡。 午后,大齐右卫大将军、长安东面游奕使朱温亲率三千步卒过了河,胡真立刻上前禀报。 “王重荣手伸得很长啊。”朱温少以雄勇闻名,加入黄巢大军后,屡立战功,如今已是诸卫大将军之一,稳稳排在前十之列。 攻下长安后,朱温一直屯兵于东渭桥,与张言、季逵、彭攒三人一起,拱卫着长安四面门户。历史上诸葛爽曾率河东军屯栎阳,与东渭桥之间只隔了个高陵县。诸葛爽算是第一批前来讨黄巢的将帅,结果一矢未发,直接被朱温诱降,迁任大齐河阳节度使。 本时空诸葛爽从鄜坊南下,河东军本欲往栎阳,结果中途被喊回了富平,诸葛爽错失了一次与朱温面对面的机会。不过不要紧,有缘分,眼下似乎又有机会碰撞了。 “同州情况如何?”朱温问道。 “朱将军刚遣使来报,河西王重荣军无甚动静。数日前曾有万余唐军在洛水之南、潘县(今大荔县西南三十余里)之北经过,似往美原而去,今不知在何处。”胡真答道。 “不是富平就是美原。”朱温道:“月初张言有报,左骑都将李唐宾在华原大败,五千人几乎全军覆没,仅逃回数百。领军的是诸葛爽,应是夏绥军南下无疑了。河东军的动向,不消多说,定是去与其汇合,欲南下威逼长安北面罢了。” “潘县令不是降了我大齐么?为何没报?”朱温又问道。 “不知。” “县衙诸官吏,族其家。妻女充作营妓,立刻去办。” “末将遵命。”胡真领命而去。 接下来整整两天,巢军都在渡河。 朱温并没有消停,而是亲率一支人马,向东至黄河岸边,仗着有水师便利,作势欲攻河东县。王重荣不得不从南线抽调了大量兵马回援,间接给黄邺创造了机会。不过他的动作很慢,所部兵马至今尚未完全离开华阴,让朱温大为叹息。 二月十五晚,潘县县令李某的妻妾及女儿五人被押至大营,朱温邀众将残**乐了一晚上。第二日,亲率已渡河完毕的步骑万人北上,朝同州方向开进。 因为有船只帮忙运输辎重、粮草,巢军行动非常迅速,十六日傍晚时分,朱温便已率三千余人进入同州城。 “邵树德乃何人?”朱温指着一副军报,问道。 “伪唐夏绥镇铁林军使,有众四千余,听闻素得军心。”谋士谢瞳回道。 谢瞳今年三十多岁,福州人,屡试不中,滞留于长安,前阵子投靠了朱温。恰逢朱温手底下也缺人才,看这谢瞳也不错,于是便留在身边,充作谋士。 “没听过这个人啊。张言那厮,也没给某说过。朝中亦无人通报,唉,差点误了大事。”朱温咬牙恨道。 “将军何故如此?” “汝有所不知。”朱温冷哼一声,道:“张言虽不中用,帐下的李唐宾却是一员勇将,屡次充作先锋,立功颇多。他带的那几千人,虽有在河南、淮南新募的,却也有至少一半老人,实力不差的,结果被夏绥军打得几乎全军覆没。若不是某找人仔细问了问,几以为是诸葛爽用了什么奇谋呢,如今方知乃邵树德亲至阵前鼓舞士气,一举击溃李唐宾部。” “此人,如今便在富平。”朱温坐了下来,眼珠子转了转,道:“不若遣人去富平招降?若能赚得铁林军来投,攻河中更有把握矣。” 谢瞳闻言心里一紧,道:“将军既有此意,不妨试试。” “先生勿忧。”见谢瞳一副紧张模样,朱温哈哈大笑,道:“本使只派一小校前去相试耳。只找邵树德,若不成,亦可离间邵、诸葛二人关系,令其互相猜忌。” “将军英明。”谢瞳拱手道。 ****** “军使,某又修改了一番。”田庄内,军判官陈诚将一份文稿递给邵树德。 “凡军行,大将平明与诸将论一日之事,暮与诸将议一夜之事。” “凡将佐及将士,内有宿相仇嫌者,不得相监统及同营队。” “凡行营吏卒,非于亲戚,不得辄受他人馈遗财物。” “凡营幕作食事已讫,未昏以前,须灭火。或夜中有文牒及抄写,须火烛者,申主将判押,乃听。” “凡营垒已定,兵士须出采樵及市易者,人持一牙牌,书其姓名,门司验认,始听出入者。三人以上不得独自行。” “凡军中,不得讽诵歌诗曲调感切人者,及乐中不得为悲凉之声。” “凡军中,不得采风言,及受匿名论人是非者,恐贼人谋害良善。” …… 这不知道是第几版铁林军内部管理条例了。大伙都不是将门世家出身,也没有生而知之者,唯有在摸爬滚打中学习,不断总结经验。 陈诚写的这份东西,也是大伙多次讨论提炼出来的精华。今天交给邵树德审核一下,如果没问题,明天就会给各营队正以上军官唱发,让他们督促执行下去。 内部管理与行军打仗一样,从来都不能轻忽。不然平日里营内乱糟糟,甚至乌烟瘴气的,这支部队能好? “可以。”邵树德仔细看了两遍后,道:“就这么执行吧,看看效果。” “遵命,军使。”陈诚接过文稿,郑而重之地收了起来。 “如今铁林军有了五营战兵了,辅兵也有了2100余人,外加六百骑卒、四百杂队以及本将的亲兵,全军接近5800人。”邵树德看着窗外逐渐升起的朝阳,道:“这是咱们安身立命的本钱,一定不能轻忽了。” “下面谈谈巢军的事情。”邵树德又吩咐范河拿来地图,指着“同州”二字道:“昨夜有哨骑来报,贼将朱温引数千人马入同州。洛水上船帆遮天蔽日,满载粮草、兵仗,看样子他们是打定主意两面夹攻了。” “分兵两路是真,但夹攻未必是真。”谈到这些军事上的谋划,陈诚顿时精神一振,道:“之前一直有传闻,朱温在贼军诸将中兵少,且与孟楷等人不谐。此番两路北进,定以黄邺一路为主,朱温为辅。” “如何确定?” “不若遣河东军将士南下打一打同州,朱温之成色,一试便知。”陈诚建议道:“同时亦可试试河东诸将是否有战意。” “可以尝试下。”邵树德点头认可:“没道理我军打生打死,却让河东军在一旁闲着。” “若河东军打得顺手,亦可遣使招降朱温。陈某不才,愿——” “不可!”邵树德赶忙挥手制止,不过发现自己的反应可能有些过激了,于是补救道:“陈判官乃某之心腹,焉能身赴险地?此事不妥,勿复多言。” 陈诚见状有些感动,主公爱惜属下,今后敢不效死? “走,先去见见大帅。”邵树德让范河帮他穿戴好甲胄,然后径见诸葛爽。结果刚进院门,却遇见了一个老熟人。 “伊将军。” “邵军使。” 伊钊的眼中颇有些忌惮。邵树德此人在河东凶名不小,镇压乱兵,杀夫夺妻,手段狠辣。可笑竟还有很多人认为他仁义,哼哼,邀买军心,假仁假义罢了,也就张彦球那个蠢货看不出来吧! “伊将军请。” “邵军使先请。” 邵树德一笑,如此谦让啥时是个头,便直接大踏步走了进去。 待邵某的身影已经不见后,伊钊对左右亲兵说道:“邵树德见自家大帅,亦全甲、持械,带十余亲兵,诸葛爽之亲卫不敢拦。如此骄横跋扈,看他日后怎么死!” “邵树德一死,其妻女不知便宜了何人。”有亲将笑道。 “怕是比邓虔妻女下场还惨。邓妻当了一年营妓,听说已被玩死了,两个女儿一个不堪挞伐上吊,一个疯了。啧啧。”又有人说道。 “罢了,不要背后论人是非。既来见诸葛爽,便进去瞧一瞧。”伊钊懒洋洋地一抬手,阻止了亲兵的议论:“没有赏赐,咱们可不会去拼命。” “正是!正是!” 第二十一章 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一) “大帅所言差矣。”三间五架的厅房内,河东牙将伊钊侃侃而谈:“贼势汹汹,四五万人,又有舟师相助,这仗如何能打?” “伊将军,唇亡齿寒的道理你可明白?”见伊钊这人水泼不进,怎么都不肯出兵,邵树德有些恼火,便道:“王重荣兵变驱帅,人心未固。今黄邺、朱温将兵四万而来,若坐视其被击破,贼军转而向北,驱河中降兵为先锋,我等如何抵敌?” “哼,还不是你贪功心切,想在圣人面前搏个好彩,焉知不是想当夏绥节帅呢?”伊钊冷笑道。 “呛!”外间的范河听伊钊这么说,怒而拔刀,直欲进来斩了这厮。诸葛爽的亲卫见状,也下意识地拔出横刀,门口一时间诡异非常。 “范河,带人出去!在大帅面前动刀动枪,成何体统!”邵树德怒道。 范河默不作声地带着十余亲兵离开了院子,不过并未走远,仍在外间远远看着。 “大帅,末将之忠心日月可鉴。”邵树德单膝跪地,道。 诸葛爽沉默了一会,然后说道:“树德何如此耶?铁林军从绥州而下,远行千里,首战又大破贼军,在圣人面前大大地给本帅涨了脸面。本帅亦是明事理的,岂会不辩是非,快快起来吧。” 邵树德依言而起,伊钊在旁冷笑不止。 “伊将军,我等皆朝廷军将,须得忠于王事。今朱温盘踞同州,黄邺据华阴,若不讨之,岂非让贼军轻看?”诸葛爽沉吟道:“昨日诸军来会,本帅已发下赏赐,若再拖延,就说不过去了。” “赏赐太少,大军难行。”伊钊一点面子也不给,道:“某闻王重荣欲给铁林军粮草、钱帛,却一字不提我河东兵马。三城军士闻之,大失所望,如何能行?” “人给钱三缗、绢五匹还少?”诸葛爽也有点不高兴了,同时对王重荣拉拢铁林军暗暗心惊。 “大帅,朱温乃骁将,拥兵万余。这点赏赐,怕是很难服众。”伊钊道:“代州朱将军之兵亦至美原,大帅不妨问问他的意见。” 这话说得就很跋扈了,我可听你的,也可去投朱玫。圣人在蜀中,还不知道什么个情况呢,管也管不到我头上。 “出征之日再发钱两缗、绢四匹。”诸葛爽开始加价,不过也只能加到这个程度了。同官、华原、三原、富平、美原诸县虽然富裕,但邵树德不愿纵兵抢掠,能弄到多少东西? 伊钊仍然有些迟疑。按照这个年代的规矩,发了钱粮、赏赐,部队就要出动,上阵厮杀,大多数武夫在这一点上还是遵守的,虽然有些部伍还会临时要加钱。 但伊钊真的不想打仗。此番远道而来也是被逼的,毕竟朝廷大义还在,武夫再桀骜,明面上也不能公然抗旨,不然搞不好就被底下人取而代之了。 “伊将军,本帅今日便遣使联络朱刺史,说服他一同南下。”诸葛爽进一步施压:“某亦会说服王重荣送一批钱粮、兵仗过来,如此,可还有问题?” 伊钊讷讷不答。诸葛爽逼视着他,最后只能无奈道:“若真能弄来钱粮,末将同意便是。” 诸葛爽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凤翔那边,郑畋拿不出多少粮饷,但朔方、邠宁、泾原三镇兵马都赶过去了,誓师讨贼,可见还是有忠义之辈的。他现在也不敢敷衍了事,巢军的战斗力似乎也不像想象中那么强,若能联合王重荣,击破黄邺、朱温之辈,日后说不定能挪个好地方。 夏绥,还是太穷了。 邵树德、伊钊二人走后,节度掌书记蒋德温靠了过来,轻声道:“大帅,为何不等凤翔那边出结果了再说?” 诸葛爽摇了摇头,道:“郑相公已得圣人诏,可便宜行事,任都招讨使。昨日遣使密见,约以河东、三川节帅。某想了想,这是个好机会。夏绥那么穷,兵都养不起,如何能行?听闻三川富饶,财货众多,兵士暗弱,若能移镇,真是想都不敢想的好事。某老了,不想再打打杀杀,而今只想令子孙富贵,光大门楣,亦可给跟随某多年的老兄弟一个交代。” 蒋德温之前还真不知道这事,此时闻言,也理解。河东多骄兵悍将,不是上选。西川、东川、山南西道就好多了,诸葛爽若带虎狼精锐之士南下,当可坐稳大位,保得富贵。只是——还有个问题。 “主公,击毬赌三川之事未过多久,郑畋真能说服圣人下旨册封?田令孜亦不是好相与的。”蒋德温说道。 所谓击毬赌三川,就是唐僖宗组织了一场马球比赛,陈敬瑄、杨师立、牛勖、罗元杲四人参加。比赛中,陈敬瑄技术最好,第一个击毬进洞,于是去了最富裕的剑南西川当节度使,取代崔安潜。杨师立第二个射门进球,于是去了东川,接下来牛勖也攻入一球,去了山南西道。罗元杲技术最菜,啥也没捞到。 “郑相公当不至于诓我……”诸葛爽现在也有些不是很确定了,不过事已至此,也没别的路好走,先看着吧。 西川这种大镇、富镇,定然需要大功才可酬得。先打一打黄邺、朱温,若得胜,便打探下朝廷风向,再做计较。 二月十八,屯于美原的朱玫回复“愿同盟讨贼”。伊钊失去了最后的希望,只能怏怏不乐地集结部伍,与铁林军一起,向东进发。至美原县后,汇合了朱玫部七千余人,至奉先县以东之洛水渡口,分批过河。 江河早已化冻,因为辎重甚多,两万大军花了好几天时间才抵达河对岸屯驻。 二月三十,大军收集了部分粮草,随后南下同州,至城北五里扎营。王重荣闻讯大喜,立刻在河中督办粮草、钱帛、器械,给这两万大军送来。这些日子朱温已经攻过一次河西县,黄邺所部亦已全数开至渭津关,随时可能渡河,河中的形势确实不好。 三月初二,诸葛爽发下赏赐,诸军士气大振,开始沿河扫荡,甚至还劫夺了一艘靠岸的巢军船只,缴获大量军械、粮草。 “将军,不若让某出城去冲一阵,也好挫挫唐军的锐气。”同州城中,诸将纷纷向朱温进言。 从广州一路杀到长安,他们还真没怕过官军。朱温被众人一劝,也有些意动。李唐宾败,不代表自己会败。再者,倚城而战,颇多便利,即便交战受挫,亦可从容撤回。 计议既定。初三一大早,听闻唐军大队迫近,朱温也不再犹豫,准备选兵万人出城列阵。 “将军,唐军竟然摆出的是方阵。”朱温身边已围了一圈部将。朱珍、庞师古、许唐、丁会、邓季筠、胡真等人,皆是巢军中屡立战功之辈,信心十足。 “那么多辎重,当然要摆方阵了。”站在城头的朱温说道:“不过还算有章法。” “丁会!”朱温喊道。 “末将在!” “你领战锋八队、弩手两队,居于大阵前方。此为第一阵,务要排阵紧密,不得为敌所趁。” “遵命!” “朱珍,你点选精兵千人,居于战锋队之后,间隔五十步。当以铁甲、长枪、大盾为重,此为第二阵。” “胡真,你领左军马队三百人、战锋四百人,布于朱珍之左,此为第三阵。” “许唐,你领右军马队三百人、战锋四百人,布于朱珍之右,此为第四阵。” “汝二人定要掌握好进退之机。”朱温补充道。 二人领命而去。 “中军马队七百人,由某亲领,与亲兵一起,立于大麾之下,此为第五阵。” “庞师古,你领后军马队千人,布于后阵左右,分两部,各派偏将统之。此为第六、第七阵。” “邓季筠,你领后军奇兵两千人,布于后阵左右,分两部,各派偏将统之。此为第八、第九阵。” “李晖、王武,你二人各领两百善使弓弩之辈,分列大阵左右,半驻队,半游队,一俟敌兵靠近,即阻滞之。此为第十和十一阵。” 朱温一口气将命令分派下去,各将很快点齐了8500人,其中战兵达到了6500,几乎是朱温带过来的全部精华了。 这部分人分派出去后,城内还有四千多人戍守,不过战兵只有五百,守城可以,野战完全不行。 精兵强将,外加一个偏向于进攻的雁形阵,朱温也很好奇这股唐军的战斗力,到底能不能顶得住自己的攻击。反正,他在关东很少遇到,关中则从来没遇到过。 第二十二章 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二) 邵树德与诸葛爽一起登上了高台。 按制,主帅须居于可登高望远之地,左右置鼓十二面、角十二枚,立五色旗,分左右。 诸葛爽作为此战的最高指挥官,理所当然地上了这座临时搭建起来的高台。对面的朱温也一样,登高视远,指挥全局。 唐军排出的是个方阵。最前面排出了整整十二队战锋,一排六百人,共三排。战锋之间站位松散,以便四队弓手随时穿插其间,前出射敌。 战锋后面便是密集的步骑方阵,计有七个步兵方阵、六个以游骑为主的小骑兵方阵,骑兵夹在步阵中间,这一波总共有两千余步卒、六百骑卒。 以上算是前军。 前军是来自河东伊钊的人马。他心中自然不服气,但说实话,按照武夫们的规矩,战前可以闹,但一旦布阵迎敌了,再闹,自己人都看不起你,因为那样会害死所有人。 前军后面便是中军了。 中军本阵,最前面是铁林军仅有的六百骑卒,右侧是来自代北的一伙沙陀骑兵,大概七八百人,很分散。中间和左侧就是大队厚实的步卒了,全部是铁林军战兵,分成若干个小方阵,阵与阵之间间隔五十步,与诸葛爽的三百亲兵一起,作为全军核心所在。 中军左右两翼几乎全是步兵大阵,除了各有三四百骑兵随时游走之外,目之所及全是无边无际的长矛丛林。这些人亦是河东军,由代州刺史朱玫统带。 中军左中右三部分,加起来共八千余人,全是战兵,已经超过了朱温手头所能调用的全部战兵资源总和,实力雄厚。 后军以辎重、辅兵居多,还有上千骑兵,总共四千人。 也就是说,诸葛爽总共出动了约一万七千人,恰好是朱温的两倍,颇有点以势压人的味道。不过兵法本就如此,得胜之道,在于以多击寡,以强击弱,以老打新,如此,可利于不败之地。 战鼓咚咚地响了起来。 巢军战锋、弩手先行出动,数百人结成紧密的阵型,缓步上前。 在他们身后,朱珍、胡真、许唐等阵次第向前。从高处望去,就好像缓缓蠕动的大群蚂蚁一样,虽慢,但一往无前。 再后面,朱温的本阵也在移动。战马嘶鸣、铁甲铿锵,看样子有足够的信心来与唐军碰上一场。 巳时三刻,丁会所率的选锋在硬挨了正面三四轮箭雨后,终于冲到了近前,肉搏厮杀起来。 刀枪相交,血肉横飞。 邵树德在高台上仔细看着,却见河东军与其交手的一个松散步阵被直接打凹了进去。后面、左右的矛手、刀手、斧手们产生了一瞬间的混乱,朱温精挑细选的战锋确实勇悍,也很知机,见状更是拼死向前,试图扩大缺口,给后面正大踏步赶来的朱珍部千余重甲矛手创造机会。 “敢有退者,立斩!”一名骑将带着数十人,从各阵之间的空隙赶至,抓起两三名下意识后退的步卒,手起刀落,将大好头颅扔在了地上。 军士们为其所慑,只能硬着头皮抵挡这股凶神。两方千余人舍生忘死地拼杀着,一个又一个惨叫着倒下,到了最后,残存的河东军士卒终于溃散,沿着阵与阵之间的空隙从两侧逃走。不过巢军选锋也没落得好,后阵一波铺天盖地的箭雨袭来,将大群浑身浴血的战锋给扫倒在地。 朱珍部千余人很快杀到,试图沿着缺口往里冲。后阵的河东军快速补了上来,矛对矛,刀对刀,又是一场惨烈的厮杀。 “晋阳军士还算卖力气。”高台上,诸葛爽终于露出了点笑容。 前面冲阵的这几波,应该都是巢军精锐了。只要顶住这开头的三板斧,敌军的锐气差不多也就消耗干净。届时全军压上,朱温不败也得败。只不过,伊钊带的晋阳兵应该会损失很大就是了。就刚才这么一小会,差不多就躺下了数百人,伤者无算,应该够他心疼的。 把刺头派到前面,原来是诸葛大帅的不传之秘啊。 ****** 朱温面色凝重地看着仅有数十人狼狈逃回的前军战锋。 他们已经尽力了,连他自己都觉得没有可以过多指摘的地方,不枉自己平日里好吃好喝好玩地供着,确实勇悍。 朱珍的铁甲矛手曾经抓住机会突入了进去,杀得对面的河东军士阵脚大乱,血流满地。不过敌军大阵实在太厚实了,一阵溃散,马上又有一阵顶上来,慢慢磨掉朱珍部将士的血气。 胡真、许唐曾经动用骑卒试图配合,不过被唐军大阵的弓手所阻,人家的骑兵也在调动,最后还是被迫退了回去。 怎么就冲不动呢?看来,还是得加把力! 伊钊此时正咬牙切齿地看着后面中军的令旗。 这是把老子当替死鬼消耗了! 亲将们围在身边,个个神色难看。巢军这三板斧杀得他们差点立不住脚,死伤惨重。已经连溃两个小阵了,死伤千余,再这么打下去,哪怕顶住巢军的攻势,待击退敌军后,估计自己也剩不下多少人。 诸葛爽这个老匹夫,与朱玫同是庞勋乱军出身,于是将其划分在中军与后军。邵树德的铁林军,更是站在诸葛爽身周,几乎看戏一般。 这仗,还打个屁! 伊钊与左右对视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焦急。乱世将至,自己的本钱怎么能如此随意消耗? 顶在他们前面的一个大阵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士气,数百人沿着空隙向后溜,连带着周边尚未接战的步阵也有些哗然。 伊钊犹豫了一下,此时如果带亲兵数百人顶上去,还来得及堵住缺口,甚至将连战疲惫的巢军反推回去。但这样要死伤多少人呢?都是跟随自己多年的亲兵啊,怎能如此随意消耗? “将军,走吧!诸葛爽老匹夫不把我们当人看,都死伤一千五六百人了,再打下去,还要死多少人?”一名亲将拉住伊钊欲往前冲的战马,大声说道。 周围亲兵都看着伊钊,他若要上前厮杀,他们便也跟着去。他若要走,那么就沿着前军与中军之间的走廊走避到外面。 伊钊犹豫不决,亲将与其他人对视一眼,直接一拨马首,然后拥着他向外退去。伊钊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中军的高台,却见诸葛爽仍站在那里,邵树德却已不见了踪影。 前军将旗的移动,直接令左右两翼尚未接战的前军步阵大哗。恰逢胡真、许唐二部赶至,右翼还好,武夫们还算有职业道德,拼死抵住,左翼就直接崩了,最前面一个阵只抵挡了片刻就溃散,后面一个阵被人家步兵前推,骑兵侧击,也陷入了混乱之中。 伊钊长叹了口气,那也是自己的部队,结果就这样了,都怪诸葛爽那个老匹夫! 轰隆隆一阵马蹄声传来,伊钊还未回过神,就听身侧的亲兵连连惨叫。定睛一看,却是铁林军的六百骑卒冲了上来,直接将他们这股人拦腰截断。 “邵树德,你这个数姓走狗,安敢欺我!”伊钊目眦欲裂,同时也魂飞天外,邵树德这厮是起了杀心了,今日休矣! 不过铁林军骑卒并没有停下来追杀他们,而是继续前冲,趁着朱珍所部数百人前冲阵型不整的机会,直接突入了阵中。数米长的马槊轻易捅穿了数十人的胸口,随后又抽出横刀、斧子,借着战马前冲之势乱砍乱杀。 朱玫带来的沙陀骑兵也动了,如一股洪流般从另一侧绕过,直奔正冲杀过来的朱温中军骑兵,双方在战场中间展开了一场规模浩大的骑兵对战,一时间血雨纷纷,残肢断臂乱飞。 铁林军的步卒开始前出,三个小方阵总计一千五百人,前举着长槊,缓步向前。伊钊的亲兵前后去处都被堵住了,呆呆地骑在战马上,然后被长槊一个一个捅下来,惨叫连连。 伊钊怒不可遏,同时也惊慌不已。正打算朝哪个自己带来步卒方阵逃窜呢,结果一枝羽箭飞来,直接将他射落了马。 “不战而逃,便是死罪!”邵树德放下步弓,大吼道:“斩了!” 伊钊踉跄地站起身,瞬间就被七八根长槊刺中,穿透衣甲,深入肺腑。邵树德远远望去,却见伊钊浑身就像个漏斗,不停地有鲜血涌出,然而身体被长槊顶着,一时又倒不下去,仿佛在那被人示众一样。 第二十三章 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三) 折嗣裕从马腹下抽出第二根长枪,刺挑拍推,在巢军阵中如入无人之境。 他有些遗憾,刚才冲锋的时候,差一点就冲到贼军那个大将身边了。贼将的亲兵大喊“保护朱将军”,那应该便是朱珍了。 若是朱叔宗在身边就好了!两人配合,定能冲破敌军拦截,将朱珍那厮斩于马下。 不过也无所谓了,都是些无名之辈,斩了也没甚意思,也就朱温能稍稍提起点兴趣。 在又冲杀了一阵后,折嗣裕终于带着骑兵回转阵后休整。他们已经失去了速度,再打下去只会伤亡大增,还不如腾开地方,让铁林军的步卒来收拾残敌。 朱珍披头散发,狼狈地退出了唐军大阵。千余甲士,冲阵时被箭雨射杀了一批,接战时又死伤一批,最后被折家子弟兵一冲,几乎损失过半。 看着后面镇压完乱兵后缓缓上前的铁林军步阵,朱珍也欲哭无泪。非是弟兄们不能死战,实在是打不动了。伪唐军无赖透顶,排出这么个层层叠叠的大阵,五十步一阵,一阵破了还有一阵,与你比拼兵力厚度,这还打个屁! 带着五百余残兵败将退出去后,又被正在混战的沙陀骑兵冲杀了一波,死伤百人,最后成功逃归本阵休整的不过四百多罢了。 “将军!”朱珍嚎啕大哭:“都是某从河南就开始带的子弟,今一战丢了大半,将军你斩了我吧,也好下去和弟兄们作伴。” 朱温仿佛没听到朱珍的话语,只定定地看着前方。 中军骑兵也派出去了,结果唐军那股骑兵极为彪悍,不但死死缠住了己方打算扩大缺口的冲击性部队,甚至还将他们慢慢压了回来。骑兵与骑兵之间,也是有差距的,朱温暗暗叹了口气。很多人原本其实是步卒,抢了马匹之后慢慢练的,还是不太行。 站在高台上,其实可以看得很清楚。此刻的战场完全就是一团乱麻,己方右翼深入敌阵,几乎打穿了他们的前军,左翼则突进较少,虽然也深入了进去,但劲头已失,再打下去,不过几百步骑,很可能要被人反推回来。 最有机会的其实还是中军。丁会的选锋先是击破了唐军排在最前面的散队,然后击溃一阵,朱珍率千余甲士跟进,再破一阵,逼得对方的前军主将溃逃。 结果人家反应很快,在自己投入中军七百骑兵,放入胜负手的时候,他们出动了几乎是自己两倍的精锐骑兵,硬是将局面扳了回来。随后生力军步阵上前,战机便彻底失去了。此时再投入后军奇兵,又有什么用? 韧性!看得出来,这股唐军都是积年老卒,韧性是相当不错的。听说他们之前与李国昌父子打了两年仗,也不是什么生瓜蛋子,这就没办法了。 “哭哭啼啼像个什么样子。”朱温一脚踹翻了朱珍,怒道:“立刻整顿部伍,去把许唐、胡真接应回来。” 朱珍擦了一把眼泪,应命而去。 “给庞师古传令,后军骑兵前出,准备断后。”朱温继续下令:“让邓季筠率部上前,掩护许、胡、朱三部回撤。” 下达完这些命令后,朱温狠狠地一拍栏杆,这仗亏了! ****** 邵树德缓缓来到尚怒目圆睁的伊钊尸体前,道:“伊将军私心自用,跋扈自傲,视两万将士性命如儿戏,当有此报。” 今日这场战斗,打到现在已经味同嚼蜡了。双方都没达到目的,都死伤了一堆人,竟是一场双输的战斗。 唐军前军主将溃逃被斩,数千将士气沮,已经无力再战,必须好好整顿一番。中军倒是生力军,但巢军已然在收拢人马,缓缓收缩,估计也赶不及追上去了。 也就骑兵估计还能沾点荤腥,咬巢军一块肉下来,但人家后阵的骑兵也上来了,能咬下多少,看运气。 这仗,也就这样了。双方各自收兵,大唐官军获得了表面上的胜利,但死伤搞不好比人家还多一些。难看的交换比啊! 后世史书上会如何记载此次战斗? “唐军于城外列阵,朱温引军与其交战,不利而还。”短短十几个字,就轻飘飘地将双方两万多人的一场血战给概括过去了。 呵呵。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地上躺满了尸体以及呻吟着的伤兵,各军辅兵开始上前打扫战场。遇到伤而未死的敌兵,直接便是一刀,己方伤兵则抬回去,能救的便救,不能救的就扔那等死。这里是残酷的厮杀场,历来如此。 “大帅,此战击破巢军,朱温丧胆,定不敢再战矣。”诸葛爽已经走下了高台,这一场应为他又挣得了一点本钱,心情还是十分不错的。 “朱温起码损失了一千七百战兵,够他心疼好一阵子了。”诸葛爽笑了笑,道:“伊钊咎由自取,离间你我,实是可笑。树德斩之,理所应当。” “大帅,伊钊余众尚有五千多,应尽快整顿,迟则生变。” 诸葛爽看了一眼邵树德,道:“树德先挑一营战兵吧,辅兵、器械什么的也看着置办一些。剩下的,本帅暂先管着,免得溃散而去。” “谨遵大帅令。”邵树德应道。 打扫完战场后,唐军收兵回营。当天夜里,朱温便往水师船上秘密搬运财货、粮草、器械,开始做撤退的准备。 事实证明,他无法击破面前的唐军,无法夺取河西县这个桥头堡,那么继续留在同州也没有意义,只会被越来越多的唐军围困,局面日益窘迫。 牺牲自己来给黄邺创造机会,这样的事情老朱不会干,更何况黄邺也不一定就能攻入河中府。河东、河中、夏绥等镇的唐军应该都是能战的,黄邺手底下的部队还没自己的精锐呢,攻取河中毫无希望,不被王重荣暴打便不错了。 三月初六,朱温乘船离开同州。诸葛爽根本不下令追击,双方很有默契地脱离了接触。 朱温一走,诸葛爽便上奏“大捷”,言“收复同州”,“杀贼万人”云云。这事朝廷也不好查证,反正收复同州的事情千真万确,诸葛大帅离自己梦想的三川帅位又近了一步。 伊钊死后,所部群龙无首,很快被诸葛爽、朱玫、邵树德三人瓜分。邵树德挑了一营五百战兵,使得铁林军的步卒战兵总数达到了三千。此外,还收编了两百多骑卒,八百多辅兵,铁林军的总兵力至此达到了7300人,创历史新高——这还不算一直跟着的没名分的一千多巢军降兵。 剩下的四千人,诸葛爽取走了三千,善加笼络,算是有了一支直属武装部队。代州刺史朱玫得了九百人,也不无小补。各方皆大欢喜,除了已经死掉的伊钊外。 吞并友军,扩充部伍,这事邵树德做得毫无压力。夜深人静的时候想一想,总觉得自己现在越来越像个军阀,越来越心狠手辣。环境果然是能影响人的,权力也是男人无法抵挡的春药,任你如何心志坚定,早晚也被腐蚀得一干二净。 邵树德现在只希望,自己仍然能保住结束乱世,让百姓过上安稳日子的理想。否则,与其他军阀还有什么区别呢? 官军占领同州后,朱玫继续率部南下,直逼渭水。恰逢黄邺攻河中失败,损兵数千,听闻朱温撤走,渭水生命线遭到威胁后,立刻带领舟师跑路,往长安方向逃遁。 至此,巢军攻河中府的这场战役,可以说全盘失败,从战略层面到战术层面,竟然全被比了下去。 王重荣这厮也打出了信心,黄邺撤走后,他亲率河中牙兵万余人渡河西进,连克华阴、华州等地,气势极盛。 京兆府东面的形势,在他们这几支军队的一番折腾下,竟然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远在长安的黄巢,听闻后应该也会惊慌失措吧。 对了,西攻凤翔府的战役也快要打响了。 黄巢军中二号人物尚让亲领大军五万余人,与以郑畋为首的凤翔、泾原、朔方、邠宁四镇兵马对峙。这是一场决定长安西面归属的大战,巢军赢,四镇同盟估计要解散,唐军赢,则巢军再无力西进。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这才是决定大唐气数的决战。同州、河中战役,双方投入的兵力也不少,但重要性却差得太多了,不能比。 第二十四章 深固根本 广明二年三月十三,同州城内,邵树德正与部将商议一件大事。 “朱温走之前竟然搜刮掉了大部分粮草、财货,城中百姓无食,诸葛大帅、朱刺史也不管,如之奈何?”邵树德轻轻翻阅着陈诚给他递上的一份文稿,说道。 见自家主公起了个头,陈某心领神会,接道:“军使,不如将这些百姓弄走。” “弄到哪里?”邵树德问道。 “绥州。” “同州到绥州,要走将近两个月,还要借道鄜坊镇,难矣。” “京兆府东北面如今完全在王师控制之下,好走。鄜坊镇么,军使不妨遣人告知李孝昌,他若不许借道,或者劫掠过境百姓携带的粮食,我军便回师劫掠坊州,看他如何应对。”陈诚胸有成竹地说道。 铁林军其实是不好劫掠的。晋阳之时,大伙就已经形成了潜规则,邵树德公布军队账目,同时出面与地方谈判,派捐征粮,军士们不得私自鼓动。不同意这一点的刺头已经大部走人,军士们之间也不是那种几代人互相联姻的亲戚,因此这套规矩倒也维持了下来,军纪确实让人刮目相看——其实都是同行衬托。 但铁林军不好劫掠,不代表他们不会劫掠。陈诚出的这个主意确实很“武夫”,很“跋扈”,坊州几县,郊野乡村不少,大军开过去劫掠,保管你一头牛、一袋粮食都剩不下,你李孝昌敢出来野战吗?况且也犯不上,过境而已,何必弄得这么难看。 “不要用强。”邵树德补充道:“只需招募那些衣食无着的百姓,能弄多少是多少。也不要只挑壮丁健妇,如果他们要带家小老弱,亦可。” “军使仁义。”陈诚赞道。 “大家都说说看法吧,某听着。”邵树德看了看屋内众人,说道。 “军使,而今很多百姓总觉得这里待不下去,就去邻近畿县讨饭,待局势稳定后再回家乡。某觉得,还是得向他们说清楚了。战乱之地,不可久留。万一两军对垒,反复拉锯,他们活不下来几个的。这京兆府二十余州县,哪有安稳的地方!”第一个发言的竟然是关开闰,说得还挺有条理,让邵树德暗暗点头。 “军使,粮从何来?田从何来?”朱叔宗问道。 “田的话,目前还有一些闲置的,但不多,且有党项人威胁。今年春种后,宋别驾会小规模开渠一次,可灌田数百顷。关中饥民若能夏日至绥州,亦可再开一次渠,不过今年应是赶不及播种了,来年大为可期。”邵树德说道。 “某算了算,一户百姓耕田三十亩,一千户便需三百顷。按宋别驾的说法,今春开完渠后,算上闲置的土地,最多有八百余顷地可用,也就能接纳两三千户罢了。诸位募人时也注意了,最多三千户。同州、富平、美原、奉先、潘、同官等州县都可以派人去,最后于同官县集合。李延龄,在那设一辎重分营,做好安置准备。” “粮的话。”邵树德叹了口气,道:“一户百姓,设若六口,一年需食两千七百斤粟米。如果是三千户,那么一年就要七万五千斛粮,若要开河,还需额外多发一些。现在我军有多少储粮?” “禀军使,尚有九万八千余斛粮豆。”李延龄答道。 “可用多久?” “若不给战马、役畜喂粮,只给草料的话,尚可支很久,若要喂粮豆,也就能支七八个月。只是——军使,诸葛大帅与朱刺史那边,咱们还得给一批粮,真正可用的不多。” “拿三万五千斛军粮出来,募两千户关中百姓回绥州。如果动作快的话,今年还能抢种一批豆子瓜果之类,再挖点野草,差不多勉强支应了。就是百姓要苦一些,熬过今年,明年局面就会大为改观。”邵树德说道:“某还想了个办法。今年开渠得到的田,先平价售卖给军士,所得财货用于军中赏赐。就一人二十亩吧,又能解决四千余人的授田,咱们铁林军最初的老人,至此人人有田,某也算是放下了一桩心事。后面的这两千户百姓,先租种军士们的田地,约以三年,地租不妨调高一点,让军士们也能落点好处。” “军使既如此说,我等并无意见。” “那就去办吧。话要对军士们说清楚,他们有田了,也有人给他们种地了,以后都能过上好日子。李延龄,届时你挑五百辅兵,发给器械、粮草、车马,便护送这些百姓先期回绥州,与宋别驾交割。李孝昌,我谅他不敢拦!”邵树德最后说道,算是一锤定音。 议定完这桩事后,接下来便是整军了。出兵以来,部队从四千人膨胀到七千余,再不整顿,战斗力必然下滑。 范河已经被分派下去带一营战兵,前后左中右五营,便是铁林军主力。此外,还有陷阵一营,李唐宾委屈他做个副将,带着这五百巢军降兵。骑卒八百人,归朱叔宗、折嗣裕二人统带,朱叔宗是游奕使为正,十将折嗣裕副之。 新提拔魏博秋当亲兵副将,典亲兵营,掌令骑、杂兵、军法、巡哨。 李延龄的辎重营,提拔李仁军、刘子敬二人当副将,作为他的助手。 整顿完毕便是训练。诸葛爽无意过分撩拨黄巢,只想安安稳稳混功劳,然后去个富裕安稳的地方养老。因此,在朱温撤退后,他便屯驻在同州观望风色,同时不断与凤翔的郑畋联系,看看三川节帅的事情有无进展。 倒是王重荣这厮,急于在朝廷面前表现,一个劲地催促诸葛爽南下与其汇合,共讨黄巢。代州刺史朱玫被其说动,早早便南下,邵树德估摸着,朱玫应该也想弄个节度使当当,急于立功,与自己其实一般无二。 三月二十,刚刚与军士一同训练完毕的邵树德,接到李延龄报告,已在同州募到四百户,即将送往同官。美原、潘县、华原、奉先、富平等地亦各有一两百户被说动,打算北上绥州。 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花费甚多,但又不得不搞。绥州的农业资源,还大有可资利用的空间,苦过前面几年,日后自然有无数好处。深固根本之举,对于有种田癖好的邵大军使来说,当然不会无动于衷。 三月底,朝廷继续催促天下各镇兵马前往关中讨黄巢。河南、河北陆陆续续有人响应,或派两千、或派三四千,总之有兵过来了,黄巢的局势看起来不太美妙。 这些消息主要是从诸葛爽那里看来的,其中有个人引起了邵树德的注意。 “大帅,朝廷是一刻都不想等啊,恨不得明天就收复长安,竟然连李克用这等人都赦免其罪了。”邵树德指着一个人的名字,说道。 诸葛爽正悠闲自得地品着茶,闻言瞄了一眼,道:“谁叫各军进展不利呢,长安现在不还在黄巢手中么?李克用可以赦免,河南、河北那些骄藩、逆藩同样可以,只要愿意来关中,朝廷大方着呢。” 诸葛爽说这话时一点都不脸红,浑然没觉得自己按兵不动对局势有何负面影响。这份泰然自若的厚脸皮功力,不愧是几十年磨砺出来的。 诸葛爽最近已被任命为京城北面行营招讨使,不过统辖的部队仍然只有万余人,其实就是铁林军外加他收编的伊钊残部。 郑畋被圣人加封京城四面行营都统,泾原节度使程宗楚为副都统、朔方节度使唐弘夫为行军司马。王重荣被任命为京城东面行营招讨使,但他应该不怎么看重这个职务,当前还有几分劲头,以后就难说了。 “凡蕃、汉将士赴难有功者,并听以墨敕除官。唉,这诏书一下,李国昌父子翻身矣。”邵树德对其他人都不在意,但对李克用能咸鱼翻身很不爽。那沙陀酋长李友金带着沙陀三部、吐谷浑三万余兵讨黄巢,岂不都是给李克用准备的?操蛋!河东讨贼之战白打了。 “这是天不绝李氏父子,树德忧心做甚。”诸葛爽喝了口茶,道:“拓跋思恭此人,才更该关注。这是一个滑头,亦非常跋扈,不可轻视。” 拓跋家族经营宥州几十年,树大根深。要想对付他们,需要调集至少两万大军围剿,夏绥镇目前支撑不起这种消耗,短时间内,还真的只能和他虚与委蛇了。 也罢,先深固根本,待种田成功,经济实力大大改善之后,再以军政两方面手段剪除此辈,邵树德很明白这个道理。 第二十五章 一停二看三通过 广明二年四月初九,李延龄报已募得两千户。邵树德令其将所有民户集中至同官县,与一千多巢军降众一起,送归绥州。 与此同时,万众瞩目的凤翔之战终于结束了。 尚让、王播等人轻视郑畋是个读书人,带着五万余众一路疾进。郑畋领四镇兵马近六万人迎战,结果大胜,斩首两万多级。 此战结果震撼了整个关中,随即哄传天下。大部分在观望的墙头草们都认识到,巢众一路未经苦战、血战,可能高估了他们的实力,唐室还有气数。于是乎,不少藩镇开始表明态度,不再首鼠两端,已经降贼的也立马反正,并且派出兵马入援关中以自赎。 形势对黄巢空前不利! 四月十三,诸葛爽下令,大军离开同州,渡河西进,至泾阳县屯驻。 当天一早,折嗣裕带着四百骑兵先行,远远散开,监视左右。随后,李唐宾率陷阵营护送着部分粮草、辎重跟进。再后面便是大军主力了,邵树德、诸葛爽亲率数千人,浩浩荡荡。落在最后面的是朱叔宗带领的四百骑卒,护卫着部分粮草、辎重。 他们走后,同州再无一兵一卒。这地方,谁爱要谁拿去吧。 从同州到泾阳,须先南下渡河至潘县,然后向西,穿越下邽县北境,抵达最终目的地。全程三百余里,以如今携带着大量粮草辎重的情况来看,要走十余日。 当日夜间,先过河的部队在潘县郊外宿营。 邵树德带亲兵巡视了一番,至李唐宾营地时,有些恼火:“把李唐宾找来。” 李唐宾很快便到,神色有些不安。 “李副将,本将发下的赏赐有所短缺吗?” 李唐宾一怔,不知道什么意思,只能硬着头皮答道:“没有。” “给你部的军粮不足吗?” “没有。” “那为何不听号令?”邵树德怒问道。亲兵副将魏博秋跟在后面,眼中散发着危险的光芒,手已经不自觉地抚到了刀柄上。 “军使何意?”李唐宾问道。 “你去看看其他营伍,可有如你们一样宿在田地里的?没看到田里的禾苗吗?” 李唐宾闻言恍然大悟,立即道:“末将这便重新安营。” “本将发下的赏赐,可以让军士一家六口生活无忧。若有缴获,甚至更多。陷阵营习气颇重,本将不喜,不想见到下一次。”顿了顿后,又道:“昔年吴起与秦战,野外宿营不铲平田埂,只用树枝盖顶遮挡风霜露水,为何?” 李唐宾本来答不上来,不过突然间福如心至,道:“末将知矣!为了不将百姓推向敌方。” “答得不够深刻。”邵树德叹了口气,道:“罢了,先这样吧,重新安营。” 离开李部营地后,又借着天边最后一丝晚霞,登上了一处高坡,仔细俯瞰着无边无际的关中原野。 这么好的土地,结果陷入了连天战火之中。巢军杀人如麻,官军也是抢劫小能手,两军如果反复拉锯,那么关中残破是必然的。 其实这会已经有些不行了,灞水、戏水、零水、东阳水、赤水、敷水等河流,明明流量还不小,为何淤塞如此严重,以至于灌溉田地都很麻烦。汛期洪水还会泛滥,简直让人无语。 这几十年,朝廷都在做什么? 可惜自己不是这个天下的主人,也管不了偌大的关中平原。如今所能做的,也就是尽量迁移一些百姓去绥州,让被战火波及的枉死鬼少一些,为这个天下多保留一分元气,如此而已。 回到营地后,诸葛爽有召,邵树德立刻赶了过去。 “树德,朝廷下旨,令各部向长安开进,与巢众决一死战。”甫一见面,诸葛爽便说道。 “大帅的意思是?” “先去泾阳。” 果然还是诸葛爽的老套路,一停二看三通过。人越老,越谨慎,只赚能赚的功劳,不抢那些风险大的,实在是太稳健了! “鄜坊李孝昌,已经决定带六千兵马入援。郑相公许之,令其归北面行营节制。”诸葛爽又说道:“多些兵总是好的,即便不能打硬仗,一旦事急,还可……” 下面的话没说,但先后吞并过昭义、河阳、河东兵马的邵军头立刻就明白了。 诸葛爽此时没穿戎服,坐在那里,身材肥胖,活像一个地主老财。但伊钊被他玩死了,将来李孝昌若是不听话,多半也是被坑死的命。 不要得罪一心想去富裕地方养老的人! “某听闻你在收集工匠?” “大帅明鉴。”邵树德给诸葛爽添了些茶,然后坐了下来,道:“夏绥百工匮乏,不但令民间各种器物短缺,就连军用亦是不足。某想着,趁着这次机会,多吸引一点工匠去绥州,把架子先搭起来。日后产出的东西多了,还可以拿来与党项人换牲畜,藏富于民。” “唔,想法不错。关中大乱,即便平定了黄巢,我看也要继续乱上一阵子。”诸葛爽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道:“这也算是活人之善举了。继续留在关中,多半没什么好下场。去了绥州,清贫是清贫了点,但胜在安稳,阖家团圆,多好。” “大帅所言甚是。” “经略军使杨悦,树德觉得是什么样的人?”诸葛爽突然问道,思维看起来有点跳跃。 “不熟。”邵树德只能老老实实回答:“从未谋面,听闻治军甚严,有勇力。” “出征前,某其实见了他一次。”诸葛爽看着眼前碧绿的茶水,似是在回忆:“与一般的军将不同。某问他对夏绥之事的看法,杨军使告诉老夫,他家自贞元年间从灵州搬来后,世代从军,与吐蕃、党项、回鹘厮杀,每代都有人战死沙场。他不忠于这个大帅那个使君,他只忠于灵夏的万家灯火。” “在大帅面前说这话,可真是桀骜。”虽然嘴上这么说,但邵树德心里对这个看似谁也不理的杨军使起了莫大的兴趣。家族世代扎根灵、夏地区,对家乡充满着爱护和眷念,这样的人,可比拓跋思恭好打交道多了,大家没有任何利益冲突,甚至大方向还一致。 两人坐在一起又喝了会茶。谈的话非常奇怪,诸葛爽用他的经验结合夏绥的现状,讲一些事情,邵树德虚心听讲,时不时询问两句。 两人心里都有数,但谁也不点破。 突然间诸葛仲保入帐禀报:“黄巢遣朱温率两万余众东出,走渭水之北,似欲往关东。大帅,不如南下截击?” 果然,诸葛爽并不同意节外生枝,道:“勿追。” 随后又补充道:“同州之战你也亲历了,朱温手下还是有能战之军的。巢军在凤翔惨败,如今应是感到危机了,朱温东出,多半是去收取关东州县,以为后路。若你是黄巢,不给精兵强将可能吗?勿追,我等直去泾阳,观望诸军风色。” 四月二十五日,各营依次抵达泾阳县。 四月三十,鄜坊李孝昌亦率军而至。 诸葛爽带着邵树德至城外迎接,随后大开宴席,招待李孝昌及部将、僚佐十余人。 酒酣耳热之际,邵树德向李孝昌表示感谢:“李帅高义,令某之粮草、民众过境,邵某在此拜谢。” “邵军使此番可是大手笔啊,某约束手下军将可着实费了不少力气。”李孝昌叹了口气,道:“数次想劫掠财货、女子,生生被某晓以大义给劝服了。” “明日便送军粮一万斛至李帅军中,大帅勿要推辞,日后可能还要借道。”邵树德笑道。 “如今似邵军使这般的年轻军将,早三十年前就看不到了。”李孝昌看了一眼邵树德,道:“日后绥州户口之丰,怕是不让延州了。” “绥、延二州比邻,何分彼此呢。”邵树德给李孝昌敬了一杯酒,道:“日后李帅有事,遣使往绥州通报一声即可,邵某必有回应。” “好!这话某记下了。”李孝昌有些高兴,道:“这世道,我等武夫看不懂,所求唯富贵耳。守望互助,本是常理,邵军使,满饮此杯。” “满饮此杯。” 时间进入五月,京城四面行营都统郑畋下令各军朝长安开进。凤翔那边的兵马先行,郑畋、唐弘夫、程宗楚各领本道兵马,次第开进,邠宁军留守。 王重荣屯兵华州,不动如山,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感觉投机的心理比较重。又贪收复长安的功劳,又害怕面对黄巢十余万大军,于是僵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诸葛爽略略动了下,派邵树德领铁林军往南行进了不到十里,至泾水北岸扎营,并特别叮嘱,一旦情况不对,立刻撤军回泾阳,大家抱团取暖。 其实本来是让鄜坊军南下的,但他们出了点乱子。节帅李孝昌把邵树德送过去的军粮倒卖了一部分给城中尚有钱帛的百姓,结果被军士知晓了,鼓噪起来欲杀节帅。李孝昌的亲兵连斩十余人,无果,眼看着要军乱,最后还是诸葛爽出面,李孝昌把钱吐了出来发赏赐,好言安抚,军士们才作罢——当然已经被杀的那十余军士就没人管了,好像大家都忘了。 郑畋是在前往兴平县的路上收到东、北两面行营军报的。他看了后就冷笑一声,诸葛爽是老狐狸,王重荣是蠢货。收复长安之事,还是不能靠这些人。 看到最后,其中一个人的名字似乎让他依稀有了点印象。 铁林军使邵树德?好像夏绥监军丘维道提起过啊,想要让他权知夏绥节度事。 又一个野心勃勃的军头!这次不妨观察下。 第二十六章 死结 高陵县的面积其实很小,东西、南北各长30里左右,一天时间就能横穿县境。 这个县原本在巢军控制之中,中卫大将军、北面游奕使张言曾长期屯驻于此,与东面的朱温所部互相呼应,阻遏大唐官军。 不过现在四面游奕使制度基本废了。东面游奕使朱温率军东出,西面游奕使彭攒的部队在凤翔损失惨重,没剩下几个人。北面游奕使张言所部曾经败在名不见经传的邵树德之手,损兵四千余,后来又抽出了部分人马支援西征,而今只剩下五六千人,却要守那么大一块地方,确实力不从心。 四面游奕使废了三面,西征失败,东攻河中又败,大齐满朝文武,如今都有些气沮,觉得关中这地方不该来,还不如在河南、淮南发展呢。 五月初二,高陵县境内出现唐军游骑,巢军人心惶惶,一触即溃。 不过高陵县的士绅却不敢主动接触官军。西攻凤翔惨败后,尚书省大门上有人题诗讽刺黄巢,黄巢得知后大怒,将当时在尚书省的官员及守门士兵全部挖掉眼睛,倒掉在门前,又在城内大索能写诗的人,杀三千余人。还把全长安认识字的全部罚做贱役,想想长安的识字率,这得多少人! 如此酷烈的手段,高陵县百姓即便心向朝廷,也不敢公然接触,否则屠城只是寻常事。 出现在高陵县的游骑当然是铁林军了。 带队的是游奕使朱叔宗,一共三百余人,从泾水南岸出发后,一路向东。刺探情报的同时,搜杀巢军斥候。他们弓马娴熟,士气高昂,与巢军那些半路出家的骑兵很不一样,打起来非常顺手,一天时间就捕杀了二十余名巢军斥候,大大限制了他们的活动范围。 酉时,除了散出去的八十余骑外,朱叔宗一行人已至渭桥镇以东二十里的鸿胪馆附近。这个馆舍规模极大,原本是用来接待外国使者的,本已废弃。 不过此时馆舍内却人来人往,搬运、堆放着大量财货,外围也有甲士戍守,足足千人,内里多少不清楚,应当也有。很显然,这是一个黄巢秘密屯放物资的地方。稍稍分析一下便知,黄巢无意久留,想要遁走,这是在提前准备呢。 朱叔宗等人盘算了下手头的兵力,两百余骑,冲馆肯定是没戏的。虽然那些大门、围墙早就破败不堪,但用来阻挡骑兵并没有问题。 得,强攻没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宝贝放在那里了,看得摸不得。不过打探到这个情报也不错了,至少确定了很多事情,如今回去禀报军使更为重要。 “高陵县?”邵树德一伸手,见魏博秋不知所以然,便道:“图来!” 魏博秋恍然大悟,急匆匆拿图去了。 “出长安向东,过长乐驿、滋水驿,至东渭桥,五十里。过东渭桥,三十里至高陵县,鸿胪馆便在中间。高陵县再往东是栎阳,后面是新店……”邵树德仔细研究着地图,半晌后不得其所,疑惑道:“这黄巢到底搞什么?如果要逃,当然是向东,走渭水南岸更合适,为何要绕道北岸?” 他只记得后世黄巢是被李克用率五万人马击败的。但眼下李克用才刚刚接旨,李友金带的三万多沙陀、吐谷浑部落兵还在代州等他。听说李克用本人还在说服鞑靼、吐谷浑、室韦等北边五部出兵助他,要募个一万多人再南下。算算时间,等他到关中,几个月时间过去了。 可现在凤翔、泾原、朔方三镇数万人马已逼近长安,短兵相接就在旬日之间,根本不可能等到半年以后。那么,也就是说,此番黄巢没有败,也没有逃走,官军与巢军依旧在对峙之中? 这个解释是合理的。因为巢军尚有十余万众,如果死守的话,郑畋带的那几万人,根本没有办法。两军对峙,谁也奈何不了谁,这是最有可能出现的事情。 那么,怎么解释黄巢在提前搬运财货呢? “将陈判官请来。”邵树德下令道。 陈诚很快便至。 “陈判官,黄巢在提前搬运长安财货,屯于多地,鸿胪馆便是一处。”邵树德说道:“某想了想,巢军尚有十多万,有必要如此害怕凤翔、朔方、泾原三镇四五万兵马吗?” 陈诚苦思冥想,半晌后方道:“军使,或是黄巢诱诸军入长安之计。” “这倒是个说法。”邵树德沉吟道。 郑畋手下只有一个凤翔镇,财货也就那样,虽不少,但决计满足不了四镇兵马的。不,还不止四镇,远镇河北的义武军节度使王处存听闻长安失陷,圣人幸蜀,先派两千人至兴元府保护皇帝,然后自己将兵数千赶来关中,归于郑畋帐下,听说这次也要东征。 像王处存这样的小股兵马还不少,蜀中也正派万余人北上,说要至关中讨贼,因此云集在凤翔府的官军数量正越来越多。郑畋哪来的钱犒赏诸军? 节帅可以是忠臣,靠着一腔忠君的热血带兵出征,但底下的大头兵可没那么高觉悟,他们可是要钱的。到了这会,凤翔府的库藏基本上已经耗干了吧?即便有西川、东川、山南西道等镇支援,估计也早就入不敷出,穷得叮当响。 此番东进,郑畋要想驱使得动那些大头兵,只有一个办法:默许他们劫掠长安。 “诸军争入长安,乱作一团,黄巢引军回杀,大败官军,基本是这么个路数吧?”邵树德差不多已经想明白了。 之前华原打李唐宾那一仗,李部官兵抢了一堆东西,体力大耗,结果被他们轻易击破。各镇兵马进了长安,那还不是大抢特抢,大包小包,“饱掠重负”,“士无战心”?黄巢这个时候率军杀回来,估计会大有斩获。 “军使,此事确实极有可能。”陈诚说道:“节帅们受不了收复长安的诱惑,军士们受不了劫掠的诱惑,面对空城一座的长安,谁能忍得住?不如,速将此事告知郑都统? “不错,某一会便遣使密告凤翔西门监军。黄巢若真出此计,乃奇谋也。”邵树德赞叹道:“算准了人心,不费吹灰之力,便可获一场大胜。” “军使,有件事陈某不得不提醒一下。即便官军避免了此败,仍然无法拿下长安。”陈诚说道:“而且,劫掠长安愿望落空,天晓得那些军士们会做出什么事情。” 邵树德闻言脸一垮,这年头都是什么狗屁军队!连自家京城都想抢,不让抢还会很生气,搞不好就要兵变,让人很是无语。 说来说去,还是不能让大头兵们入长安。只要一进去,基本就完犊子了,将领根本控制不住的。特别是之前军中多半已经流传了很久可以劫掠长安的事情,你现在说不让,信不信大头兵们直接杀了你? 这简直就是个死结! “不管了,先将此事告知诸葛大帅,其他的事情某也管不了。”邵树德有些泄气,道:“我等屯驻泾水之畔,已是担了风险,对得起朝廷了。大不了,黄巢引军回杀的时候,侧翼袭扰一下,分担点压力,便是极限了。” “军使,或可说服诸葛大帅全军南下。”陈诚建议道:“鄜、夏两镇一万六千余兵,也能做不少事情了。” “也好。”邵树德点了点头,道:“黄巢想捡郑都统的便宜,咱们便捡一下黄巢的便宜,就是不知道大帅会不会同意。唉,最好还是不要让各镇兵马入长安,都是精兵强将,死了岂不可惜?” “军使,一旦闹起兵变,保不齐有人就降了黄巢,更麻烦。”陈诚苦笑道。 大头兵们的节操,真的不能高看,或许只有血的教训才能让他们乖一点。 这特么地到底谁给黄巢出的主意?也太狠了! 诸葛爽当天晚上就知道了消息。听闻黄巢很可能要以空城为饵时,非常吃惊。他也是老军头了,当然知道那些藩镇人马的德性。黄巢此计,你是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顶多减少一点损失。 当然诸葛爽并不关心长安能不能拿下,他关心的只是自己能否得到三川帅位,此间有没有可以利用的地方,该好好思量一下了。 第二十七章 东渭桥 “黄巢身边有能人哪。”西门思恭将一份密信拍在桌上,连连赞叹,不过眼中却不时闪过愤怒乃至后怕的情绪。 以空城而饵,诱诸军争入。眼红功名利禄的节帅,想要财货女子的军士,都一门心思想要进城。这个时候,哪怕郑畋站在他们面前,多半也要被碾过去。 这事,虽然尚未完全确定,但却不得不防! 西门思恭匆匆离开,很快到了郑畋帐中。大将程宗楚、唐弘夫、王处存、李昌言等皆在,很好,省了不少工夫了。 “都统,事急矣。”西门思恭在外面已经酝酿了一番情绪,一进来就脸色苍白地说道。 “监军使请上座。”郑畋亲自起身,将西门思恭请到上首。 对这个老人,他还是很尊敬的。昔年他父亲郑亚在桂管为帅,西门思恭就是监军,两人关系极好。西门思恭离任回京时,郑亚身体不好,自知时日无多,便将儿子郑畋托付给西门。 郑亚很快去世,西门思恭便把少年郑畋接到京城,善加抚养。郑畋后来得中进士,一路官至宰相,对西门思恭执礼甚恭,二人实是情同父子。 “黄巢欲撤离长安,以空城为饵,诱诸军入城,再反杀回来。”西门思恭也不废话,直接说明了要点。 帐内诸将闻言都有些变色。但凡有点脑子的,稍稍推演一下,就知道会是什么结局。军士们争相入城,抢掠财货、女子,将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将,完全乱了建制。甚至,有些人可能还会嫌身上的器械碍事,扔掉甲胄、弓刀、盾牌,只背着沉重的财货。 这个鸟样,如何打仗? “此事监军从何得知?”唐弘夫问道。 他此时其实已经不是朔方节度使了,自带兵出征以后,便把大位交给了别人,一心讨贼。朔方镇目前由李元礼接任,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唐弘夫其实算个忠臣,王处存、程宗楚等人也是。他们若死于乱军之中,关中可就没一个还念着大唐的节帅了,确实有点悲凉。 “北面行营密报。”西门思恭简略地说道。 “诸葛爽?”程宗楚的老脸皱成一团,道:“此人将兵一万六千,屯于泾阳,却不敢过河,从哪里得知消息?不一定为真。” “某亦得到了消息,诸葛爽所报。”郑畋其实还没收到诸葛爽的军报,不过他选择相信西门思恭,况且这事极可能成真。 凤翔府库空虚,全靠三川接济,但人家也不可能无限制供给财货。或者即便愿意输给财货,路上出点岔子,晚到了、被劫了、损耗了,都可能让他发不出粮饷。这次东进,赏赐确实有所不足,全靠默许将士们劫掠长安鼓劲,这在军中几乎是公开的秘密。 “诸葛爽既有军报,当不会有假。都统,此事需慎重以待。”王处存比较谨慎,立刻说道。 “都到这份上了,还怎么谨慎?将士们千里迢迢,携大胜之威,若不让他们进城,你还掌控得住部队?”唐弘夫有点生气,倒不是生气王处存的话,而是气不能进长安。 第一个收复长安的将帅,几乎等同再造国祚,如同当年的郭子仪,这是何等的荣耀! 嗯,巧了,郭子仪带的是朔方军,自己也是,故唐弘夫分外不想这等荣耀落于他人之手。 程宗楚欲言又止,显然对能否说服军士们没有信心。 李昌言冷眼旁观,似是盘算着该如何从中牟利。 将帅们左一言右一语,郑畋却一直沉默着。到了最后,诸将都把目光投向了他,他是都统,他有最终决定权。 “不能退兵。”郑畋抬起头,眼神中没有浑浊,没有犹豫,只有坚定,只听他继续说道:“此时一退,再回长安,便不知何时矣。” “凤翔、朔方、泾原、义武四镇五万兵马,能顺利来到这边,是拜龙尾坡大捷所赐。此时一退,全军气沮,待收拾完军心,又是数月过去了。圣人如何等得了数月?”说到这里,郑畋加重了声音,道:“届时可先派一军入城,做做试探也好。” 程、王、李四人你看我,我看你,明知道可能出事,谁还敢去? “若真有此事,你们不敢进,某率军进去,可别怪某独贪大功。”唐弘夫冷哼一声,道。 龙尾坡之战,是他突出奇兵,大败尚让,诸镇兵一拥而上,这才取得斩首两万多级的辉煌胜利。在他看来,此战朔方军居功至伟,这收复长安的第一功,也应由他唐弘夫来获取,其他人都没这么资格。 “便这么办吧。”郑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道:“先东进至长安左近,看看巢贼会不会出战。若不出战,定然已走,届时再做计较。另者,诸位将帅一定要约束好部伍。约束不住,万事休矣。” 此间议事一毕,诸将各返本道军中,再联系可就麻烦了,希望都警醒些吧。 ****** 五月初六,凤翔诸军分批渡河,往长安开进。此时的泾水北岸,铁林军也正在做着战前准备。 从泾阳南下至长安,需横渡泾水、渭水,总路程约七十里。诸葛爽的意思,先不要渡河,而是全军东进,联络王重荣。他手底下有一万多兵马,加上朱玫,破两万了。听说昭义节帅高浔亦率五千余人赶往关中,就是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如果诸军进展顺利,黄巢是真跑,那么没什么好说的,正好追击黄巢后队。敌军急着跑路,必不会死战,当可收获大量粮草财货。 如果诸军在长安吃了亏,那么便撤到其他地方,满满的诸葛氏用兵风格。 但不管怎样,这次诸葛大帅也难得硬气了一回,不再瞻前顾后,率军向渭桥镇的方向挺进,搞不好就要交战的。 当日夜,铁林军悄悄东行。李唐宾率陷阵营为先锋,为后续大队人马开路。 初七,主力已行进到离渭桥镇不过十余里的地方,此时鄜坊李孝昌的六千人马亦赶至,驿道上人喊马嘶,已是藏不住行踪。 初九,铁林军继续向东进发。诸葛爽、李孝昌所部缓缓跟在后头。与此同时,有军报传来,郑畋所部的凤翔军仍在长安以西的兴平,王处存部还在西渭桥,程宗楚在长安西南,唐弘夫跑得最快,已到了长安北面数里的地方。 “这唐弘夫,跑这么快做甚?”邵树德以为他的铁林军是行动最迅速的,没想到朔方军也这么快,就这么急着想进长安?巢军至少十万众,你打得下来么? “军使,唐弘夫太心急了,可能想抢头功。”陈诚说道:“不若令其在此吸引巢军注意力,我军继续向东,至渭桥镇以西扎营等候消息。如果诸军入长安,咱们便直攻渭桥镇,抢了鸿胪馆的巢军财货。” “不可,此乃贼军退路,必重兵守御。王重荣在何处?” “还在华州。” “这厮来得最早,却一直屯兵不动,好没意思。传令下去,查探渭桥镇左近情况,有多少贼兵,屯于何处,都给某查清楚。大军今日东行五里便扎营,等待消息。”邵树德下令。 东渭桥本是朱温屯兵之所,过了桥就是渭桥镇。如今朱温东去,不知道谁接替守卫。但从黄巢敢把大量财货、粮草屯于鸿胪馆、渭桥仓一带来看,定有重兵,不可轻易冒险。 所以,还是不要离得太近为妙。 初十,西边传来消息,唐弘夫屯兵长安西北,似是在观望。郑畋、王处存、程宗楚的大军行动缓慢,似乎也在等待什么。 局势,有点诡异啊。 “铁林军在此扎营,得兵法之要矣。”当天下午,诸葛爽带着三百亲兵赶至铁林军营地。 “大帅,巢军若走,我军从这里出发,衔尾追击,可收奇效。” 诸葛爽点了点头,问道:“巢军可有动静” “一直在往外搬运财货,军士出来得不多。” “好,本帅便坐镇此处。”诸葛爽翻身下马,道:“仲保,多派出人手,打探长安消息。若巢军复入长安,咱们便撤。若巢军东蹿,咱们便要做好追击的准备。唔,须待贼众大队远遁之后,再行追杀。” “大帅老成持重,真名将也。”邵树德赞道。 第二十八章 退敌(一) 广明二年五月十一,巢军大举撤离长安。 从霸上到长乐坡、从灞桥到昭应县,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巢众,估计不下十万。同时还有大量车马、辎重、粮草,几乎塞得满满当当。 邵树德听到斥候汇报时就陷入了沉思。他不知道后世黄巢有没有用这一计,如果用了,进逼长安的官军只要不是弱智,都能知道巢军宿营在长安以东的广大区域。十余万人呢,还有黄巢的百官、嫔妃,贼众家属,各种用度器具,根本藏不住的。 就这么粗糙到极点的计谋,官军为何还是上当了?只能说,有些计策,本就直指人心,让你明知道是坑,也不得不往里面跳。 巢军的撤离足足用了两天时间。 十四日一大早,唐弘夫终究按捺不住,率五千人马进入了长安城。长安百姓欣喜若狂,纷纷打开家门迎接,欢呼声响彻全城。彼时还有最后数千巢军未及撤离,长安市民用瓦砾投掷,巢军灰头土脸逃命,不敢还击。 不过,朔方军士兵很快给长安百姓来了一个“惊喜”。他们分头进入各家,抢夺财货、女子,玩得不亦乐乎。更有坊市少年浑水摸鱼,跟着一起劫掠,整个长安顿时陷入混乱之中,哭喊声一片。 在城外的泾原军闻讯,纷纷鼓噪要进城。程宗楚犹豫不决,向军士们宣称此乃黄巢之计,军士不应,裹挟着程宗楚进入长安。 义武军离得较远,到入夜时分离长安尚有一段距离,军士们唉声叹气,沮丧无比。 唯一正常点的也就郑畋所率的凤翔军了。他们得到消息时已是半夜时分,当晚已不可能出动,继续屯于兴平。 后半夜,侦知城内情况后,巢军开始大举出动。城内乱哄哄的,他们也不知道唐军进去了多少人,不过本着狮子搏兔的精神,巢军精锐尽出,分多门而入,一共五六万人,杀向正抢得路都走不动的唐军。 黄巢本人并没有进城,而是在霸上等待消息,三万最精锐的巢军大部分也集中于周边,显然是做好了一旦不利,就护着黄巢跑路的打算,虽然可能性极小。 一直关注着巢军动向的诸葛、邵二人自然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诸葛爽长叹一口气,道:“撤吧,天明后,巢军必会倾巢而出,追杀城外官军。” 邵树德也有些不甘心,他是多么希望黄巢是真的吓破胆了要跑路啊。那样他们可以从后方追击,轻松收割战果,立下大功。 如今显然不可能了,只能无奈撤退。这一趟长驱直入东渭桥,算是白跑了。 当夜,铁林军拔营启程,往高陵县而去。鄜坊军在得到消息后,也迅速撤离,往高陵集中,抱团取暖。 十五日傍晚,铁林军入据高陵县,入夜时分,鄜坊军亦至。李孝昌一脸晦气,连连抱怨白跑了一趟。 当天后半夜,巢军斥候便出现在高陵县东南,动作非常快。很显然,他们是想借助此时高昂的士气,一鼓作气将围在长安周边的唐军全部消灭。 士气这种东西,在战争中确实妙不可言。尚让西征惨败,损失两万余人,唐军士气爆棚,一路东进,其实总共也就不到五万兵,却逼得黄巢用奇谋来取胜。现在入长安的官军估计都完蛋了,巢军又士气大振,开始反过来要推平在城外的唐军。如此快速之转变,非积年军将无法理解。 天明后,斥候来报,贼军万余人,一路北追,往高陵县扑来。 “朱叔宗,给某仔细说说,贼军从何而来,有兵几何,士气如何。”邵树德刚刚穿戴完甲胄,正在调理弓弦,出言问道。 “禀军使,贼军分成好几部,各有数千。从渭桥镇而来,追得很急,可能是怕咱们跑掉。”朱叔宗答道。 “为何分成几部?” “末将曾靠近过跑得最快的一股贼军,彼时没有骑兵来驱赶我等。据末将观之,这股贼军没有携带辎重,当是轻兵疾进,后面的贼军携带了部分辎重,但也不多,落在最后面的才是辎重大队。故末将有七成把握断言,贼军应是立功心切,前后走脱了。”朱叔宗答道。 “可敢确定?” “敢!” 邵树德不说话了,手下意识地抚摸刀柄,良久后一言不发,径见诸葛爽而去。 “大帅,贼军来势汹汹。我军辎重甚多,撤离不易,不如先击溃了紧咬在后面的贼军,令其胆寒,再徐徐而退。”邵树德将朱叔宗得到的消息简略地说了一边,便主动请战。 鄜坊节帅李孝昌听了有些佩服。先击退追兵再跑路,符合兵法正道,但说是这么说,有多少人敢这么做?很多大将,还不是一旦不利,就丢下辎重、粮草甚至妻儿仓皇逃窜。真敢回首与追兵大战的,少之又少。 诸葛爽考虑了足足一炷香的工夫,方道:“这么多军粮丢掉可惜了,筹措不易。树德既请战,本帅便允了,把所有骑兵都带上,包括鄜坊军的。切记,万事保全自己为上。若战不利,逃便逃了,回头卷土重来。若大胜,亦不要得意忘形,见好就收。” “末将遵命!”邵树德见李孝昌没有反对,立刻大声应命。 ****** “将军,让大伙歇一歇吧。跑了半天了,水米未进,将士们气力不足,如何能战?”一名偏将打马而来,朝张言禀报道。 张言看了看跟在身后盔歪甲斜的军士们,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能下达继续前进的命令。 伪唐军昨夜便逃窜至高陵县城,大概有一万余人,和他兵力相当。但昨夜黄王大军入长安,斩唐军大将唐弘夫,败程宗楚,杀万余人,全军上下士气大振。 反观唐军,失去了主帅的朔方军余部连夜从长安西北撤走,程宗楚狼狈逃窜出城,竟连部下也不要了,一路狂奔,任凭军士溃散。郑畋、王处存多半也不敢在兴平、西渭桥等地久留,定然狼狈撤军,正是追击的好时候。 黄王当然也没忘了诸葛爽这一路,当场给张言补充兵马,令其追击,定要咬一大块肉下来。张言领命后,根本没有耽搁,直接率军从灞桥驿出发,一路疾追,生怕诸葛爽跑了。 此时他们离高陵县已不足五里,听闻唐军正在组织撤离,城内外大车小车,装满了粮食,这让张言恨不得立刻插翅飞过去,将这伙士气低落的唐军完全截住。特别是其中还有一支叫铁林军的部队,临行前太尉(尚让)特别嘱咐,一定要将铁林军使邵树德的人头带回来。 唉,此时让将士们休息,若是邵树德跑了,该如何是好? 只不过将令已下,也不好再改口了,看着直接或躺或坐在地上直喘气的军士们,张言也只能重重地叹了口气:只休息半个时辰!午时一过就出发! “将军,喝点水吧。”亲兵拿来了一个水囊。 张言接过水囊,猛地灌了几口,正待交回给亲兵,却见远方的地平线上,十余骑正疯狂地打马回撤。他们身后,数十骑紧追不舍,骑弓时不时射出一箭,往往能放倒一人。 “什么人?”张言猛地站起身,问道。 “将军,好像是咱们的斥候。”亲兵的声音有些颤抖,后面死命追杀的应是唐军骑兵吧? “将军,有唐军大队——啊!”一名背上插着数枝羽箭的斥候栽落马下,再无任何声息。 远处的地平线上,大群骑兵出现在了视野之中。他们似是不再控制马速,开始朝这边发力冲击。地面上溅起滚滚烟尘,令那些骑兵仿佛腾云驾雾一般,充满着天兵下凡的威势。 而在那些骑兵身后,还有整整四列长龙。军士们扛着长枪,盔甲在阳光的照射下分外刺眼。他们没有停下来布阵,而是以纵队队形快速小跑着,直朝这边冲来。 “起身!列阵!迎敌!”张言几乎从地上一跃而起,神色紧张地下令。 军士们也看到了冲过来的唐军骑兵,心里直骂斥候,都是干什么吃的,敌军如此靠近了才传回消息,还是在被人狼狈追杀的情况下。 巢军刚刚坐下歇息了一炷香的工夫,精神头一松,浑身乏力。此时又被敌军突袭而至的消息所惊,神色都有些恍惚。张言一看列大阵根本来不及了,于是点了二将,让他们先带仅有的五百骑上前阻滞一下。 唐军骑兵很快冲到,足足一千七百余骑,分成三部,一部冲向巢军骑兵,一部冲向自发地结成小阵的巢军步卒,一部直冲那些乱糟糟的散兵,刺、砍连连,杀得巢军鬼哭狼嚎。 张言拉着亲兵亲将组织起了数百人,结阵拒骑。唐军骑兵试着冲了一下,竟然没破开,于是也不管了,继续冲那些没组织好的步兵。时间宝贵,这些硬茬还是留给步军主力来解决好了。 “那便是张言,杀了他!”北面响起了一声暴喝,好像是唐军步队先锋赶过来了。 张言定睛一看,顿时气得七窍生烟:“李唐宾!” 第二十九章 退敌(二) “卢怀忠!” “末将在!” “领一营精兵,结阵直取敌军。往人多的地方杀,务要将其杀散,勿要管敌将。” “末将遵命!”卢怀忠将兜盔甩在地上,披头散发,抽出一把厚背大砍刀,大吼道:“儿郎们,随某杀贼!” 前营军士轰然应命,很快结成小阵,临敌时先放了三轮箭,然后气势如虹地朝敌军杀去。 五月的原野已经绿意盎然。风吹过大地,五颜六色的野花随之起舞。这里一丛,那里一簇,沐浴着阳光,散发着馨香。 不过就是这么一副绝美的图景,却被双方上万军士的惨烈厮杀给破坏得一干二净。鲜血飞溅,将绿地染成一片赤红。马蹄阵阵,把鲜花踩踏得零落成泥。更有那无穷无尽的箭雨,几乎让大地长出了一片白毛。 巢军从一开始就没能结成完整的大阵。军士们只能各自为战,往往几十人、百余人凑在一起,像刺猬一样保护着自己,仿佛那狂风暴雨中随时可能倾倒的小树。 唐军步队上来了,临战前以营为单位结阵,仿佛不要钱似的往外抛洒箭雨。随后长枪如林,挤压得体虚力弱的巢军步步后退,更有那骑兵呼啸而至,侧击砍杀,将敌阵一个个撕碎。 张言终于认命了。 李唐宾就像条疯狗一般,他手下那几百人也像疯狗,拼了命地撕咬自己。其作战之勇悍,几乎是唐军各营中最猛的。自己人打自己人,怎么下得去手的! “走啊,将军!”亲将拿匕首插在张言战马的后臀,待其远去后,从地上捡了杆长枪,哭喊道:“李唐宾,还我兄弟命来!” 数人一往无前地冲进唐军阵中,只溅起了几朵小小的浪花,很快便再无声息。 整齐的脚步声从来没有停止过。 有那躺在地上呻吟的巢军伤兵,恐惧地看着大群身穿褐色春衣、外罩皮甲的唐军士兵,执朔朝自己而来。槊刃银光闪亮,还沾着不少血迹,只需轻轻一捅,就能让自己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伤兵惨笑一声,嘴里呢喃了几句,随后便被无穷无尽的战靴踩在身上,一动不动。 唐军步队目标又怎么可能是他呢,是前方仅存的几个巢军小阵啊! 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逸,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今得证矣! 违反了兵法原则,贪功轻追,巢军之败,几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速速歼灭残敌,打扫战场。”眼看大局已定,邵树德骑马上前,下令道。 亲兵副将魏博秋满头大汗,一个劲地劝说军使不要身犯险地。这里乱糟糟的,万一中了流矢,军使又没有子嗣,这让大家怎么办?这铁林军,难不成直接散伙了? “李副将,今日打得很好。一往无前,连破三阵,陷阵营之名,君无愧也。”邵树德马鞭一指,朝跪满了一地的降兵说道:“战后巢军降众,汝再挑一营,升做十将!” “谢军使栽培!”李唐宾大喜道。 战场上还有最后两三股巢军残部,各有百人左右,不肯降。但他们基本也不可能活着了,铁林军马上就会给他们来几波箭雨,杀敌数字再添数百。 “军使,此战杀敌怕不是有千五之数?”陈诚从后方策马上前,看着满地的尸体,脸色稍稍有点苍白。 “至少两千!”关开闰、钱守素等人在一旁大笑,道:“降者三千余众,张言的战兵,起码丢了七成,如何再战?” “可惜没能斩了张言那厮,不然又是一大功。”徐浩砸吧了下大嘴,一脸遗憾的模样。 “军使!已歼灭全部顽敌。”没过多久,浑身浴血的卢怀忠、蔡松阳、范河三人前来禀报。而他们的到来,也预示着这场反追击战斗取得了完美的胜利。 “好!”邵树德翻身下马,帮卢、蔡、范三将正了正兜盔、甲胄,道:“传令下去,辅兵打扫战场,战兵原地休整。骑卒散开,侦察敌情。另,派五百辅兵将巢军降众和缴获之器械、财货送回高陵。” “军使,此番进围长安之战,诸军皆退,唯我铁林军大破追兵,斩首两千,降三千余众。郑相闻之,亦足堪欣慰。”陈诚凑到了邵树德身旁,低声说道。 邵树德轻轻点了点头。郑相欣不欣慰不要紧,关键是要圣人欣慰啊!圣人一高兴,直接下旨让诸葛大帅当三川节帅,哪怕继续以行营招讨使的身份在关中指挥作战,都没关系的,先把名分给了再说。 大帅有了去处,自己便可顺理成章地接任夏绥银宥节度使。别提拓跋思恭那老狗了,铁林军在关中两战两捷,数月时间内毙伤俘巢军近万,这等战绩,朝廷该拉拢谁,还不清楚吗?拓跋思恭也就能抽出一万五六千党项兵,且没证明过自己,基本已失去了机会。 “还有一事,军使至今尚无子嗣,诸将隐有不安。”陈诚只说了这半句,便没再往下说,反正该表达的意思都表达了,尽到了自己的职责。 邵树德明白他的意思。虽说他在铁林军中的威望如日中天,与其他藩镇那种或靠朝廷任命、或靠杀将驱帅上位的军将大为不同,但没有子嗣确实是一个不小的问题。时间长了,大伙心里都会犹疑,对前途感到悲观。 这事,确实不能拖延,当然也不用太急。 他出身很低,不像河东那些将门世家。不过出身低也有出身低的好处,那就是部队是他一手拉起来的,部将也是他一一提拔的,忠心相对可靠。在这件事上,河东的牙将们不知道多羡慕。短时间内,只要自己还在,就没人敢翻天。 子嗣的事情,随缘吧。现今征战在外,一妻一妾都在绥州,急也没办法。 半个时辰的休息结束后,正待下令全军继续向南,结果有骑卒回报,他们在南边十余里的地方截住了第二股巢军,大概四千余人,其中战兵千余,辅兵三千,仓促之下无备,被他们千余骑一股击破,降千余众。 朱、折二将请步军大队快速行军,将这股巢军接收,并言明有大量辎重粮草缴获,宜速不宜迟。 邵树德闻讯大喜,令诸营列队前行,不过也要控制速度,保持体力。否则,可不蹈了张言覆辙? 申时,铁林军大队尚未赶到目的地,却见朱叔宗、折嗣裕二人押着无边无际的大车、驮马北返,其中还有垂头丧气的两千巢军降兵。 “军使大破贼将张言后,此辈一路狂逃,竟然丢下了后阵兵马不管,往灞桥驿而去。末将二人率骑卒南追,杀敌数百,俘获两千余众。据降兵交代,辎重营伍内有粮豆二万四千斛,草料四万余束,皆在此间了。”朱叔宗指着身后直蔓延到远方地平线的车马大队,禀报道。 “好!”邵树德大声道:“张言此人,两番折在本将手下,若知羞,当场抹脖子算了。” 军将们哈哈大笑,士气爆棚。 “将辎重粮草及降兵都带回去,见好就收吧。”邵树德说道:“敌军已丧胆,定不敢紧追。” 铁林军大队一直到深夜才返回高陵县。 诸葛爽已带部分人马及辎重北上三原,留守的鄜坊军士一开始不愿开门,被邵树德一箭射落门楼上的大旗后,这才有些慌张,打开了城门。 当缴获的车马、辎重入城,还有大量双手被绑的巢军降众出现在他们面前时,鄜坊军上下无不变色。就连已经睡下的节度使李孝昌也起身至城门口迎接,神色间再无以往的倨傲,说道:“诸军皆逃,唯将军返身杀敌,大胜而归,李某佩服之至。” 乱世军头,听不懂大义,只晓得谁的拳头硬。 “明日我军启程北上,劳烦鄜坊军士多留守一日,可否?”邵树德问道。 “可也。” 在高陵县休息了一晚,第二日,邵树德便带着大队人马前往三原县。途中接到诸葛爽命令,至三原后不要停,继续往富平进发,北面行营暂时移至此处,观望风色。 六月二十三,带着大量辎重、俘虏的铁林军抵达富平县。鄜坊军比他们晚了两日,果然,路上再没巢军追来,大伙都顺利抵达了富平。 撤退,也是要讲究方式方法的! 第三十章 暴风雨前的宁静 六月下旬,西面的消息陆续传来。 进长安那夜,朔方军主将唐弘夫战死,进城的五千人亦全数被杀,巢军竟是一个俘虏都没要。泾原节度使程宗楚被军士们裹挟着入城,因为不情不愿,多少做了些准备,其本人得以幸免,入城的六千多军士死者十之八九。 程宗楚逃出来后,不管城外未及入城的泾原军士,直接往兴平方向逃窜。巢军追杀出来,泾原军猝不及防,死两千人,余众溃散。 义武军王处存部是在前往长安的路上听到这个消息的。彼时军士们正催促着节帅快点赶路,兴高采烈。王处存告知众军此乃黄巢之计,没人肯听,一个劲地要去长安劫掠。还好,他们路远,没赶得及。半路听到消息后军士们才冷静了下来,然后拥着王处存逃回了西渭桥。 此战,巢军斩首一万三千余级,京西数镇兵马尽皆丧胆,短时间内难以大战。 第二日,巢军大举出动,向西、东、北三个方向追击。 西路跑得较快,郑畋、程宗楚、王处存三人狼狈撤回凤翔府。东路王重荣比较倒霉,他听闻诸军入长安,急忙挥师西进,半路遇到追杀过来的巢军,战不利。幸好代州刺史朱玫赶到,帮他稳住了阵脚,然后双双闪人。 朱玫向北绕道,据说要去找郑畋。他已被任命为邠宁节度副使、通塞镇将,王重荣则一口气跑回了河中,恰好遇到过境的昭义军,节帅高浔得知战况后,暂时留在了河中府观望。 声势浩大的诸镇进薄长安之役,竟以这样一种让人瞠目结舌的方式结束了。 铁林军在高陵南原大破追兵张言所部后,近日一直屯兵富平。巢军倒也没有追来,想来他们也没那个实力吃掉官军,当然官军也拿数量高达十余万的巢军没办法。 没办法,那就僵着呗,邵树德有自己的事情要干。 “李延龄,五千巢军降兵,你认为何人可以押回绥州?强全胜已经回去了,如果此番顺利完成,某决定给他升副将。下一批,派何人为宜?”富平县郊外的庄子里,邵树德问道。 “让李仁军去吧。”李延龄回道:“五千巢众,无粮无械,有五百辅兵看守足够了。” 邵树德点了点头。李仁军是振武军中城十将出身,纯纯的武夫一个,带着器械齐全的五百辅兵,押运俘虏确实不成问题。再加上这次募集到的七百余户关中百姓和三万余斛军粮,只要鄜坊军不劫掠,顺利送回不是什么问题。 “就让李仁军来办这事吧。”邵树德同意道:“巢军降兵,算上四月回去的那批,总有六千三百余人了,让他们为军属农场种地。不会不要紧,学,棍棒之下,总能学会的。原本军属农场的那五百州兵,可以不用干活了,发给武器,恢复训练,充作看守。宋别驾那边如果有需要,可以让降兵去帮着开河。路上也给那些降兵说清楚了,干满两年活,就给他们编户,可以租种军士们的田地,如果攒下钱了,也可以向州县购买田地自己种,总之要给他们一个盼头,不能往死里压榨了。” “军使英明。”李延龄赞道。 “少给我来这套。”邵树德摇了摇头:“目前这点粮食怕是不太够,走之前还得筹集五六千斛。唉,原本挺富裕的粮食,被这么一弄,居然坚持不了几个月了。” “军使,还是得多筹粮。下个月,本镇还有衙军要过来。”李延龄提醒道。 “这——某几乎忘了这事。”邵树德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关中粮食一年两熟,本是富庶之地,而今战乱不休,不知多少庄稼撂荒了,筹集粮草却也不是易事。” 李延龄说的衙军,指的就是诸葛爽去年创立的夏绥衙军左右两厢,共六千人,周融、令狐敬二人领之。他们要南下,还是诸葛爽下达的命令,原因也很简单,养不活了,不得不出来就食。 至于由三千洛阳军士组成的亲军,则仍然由诸葛仲方领着,屯于夏州。诸葛大帅做事是很老道的,在朝廷没正式下达移镇的命令之前,他就会留着一手,不把自己的后路彻底堵死。 六千夏绥衙军南下后的粮食、赏赐问题,诸葛爽早就暗示过邵树德了,由他想办法解决。每想到此事,邵树德就很头疼。铁林军的人数一再膨胀,目前有100亲兵、2500营兵、1000陷阵营、400杂兵、800骑兵,外加3000辅兵,总共7800人。 这还不算已经走的和即将走的各500辅兵,算上的话就是8800人。再加上邵树德正在招募骑卒,打算将朱叔宗、折嗣裕二人的部属扩充到千人,那就是九千大军了,委实惊人。 昨天晚上,邵树德与诸将仔细讨论了一番,最后决定暂时停止扩军,先把手头这九千人理清楚,练好!兵贵精不贵多,要想减少粮食消耗,就得走精兵路线。京兆府北面这些州县的负担本来就很重了,再给他们整几千武夫,那简直要命了。 送走了巢军降众和募集到的数百民户后,铁林军继续在富平练兵。周边州县的官员、士绅三天两头过来会面,诸葛爽不出面,每次都是由邵树德和他们交涉,让他们不要荒废了农业生产,尽一切可能确保粮食供应。 南边长安一带现在也消停了。巢众给黄巢上尊号“承天应运启圣睿文宣武皇帝”,黄巢欣然应之,沐猴而冠,整天不知道在折腾个什么劲。 对了,他们的粮食也快消耗完了,听说最近四处派兵,抢占州县,搜刮粮草。为此,还与占着京兆府西边部分州县的官军打了一仗,不利而还。 ****** 时间进入七月。 铁林军随营学堂内,一众将领正在进行着例行学习。 “长安以北,巢军已占泾阳,对三原虎视眈眈,不过暂时还没敢进军。”作为铁林军系统内受过最完整军事教育的人,朱叔宗当仁不让充当起了教习,只听他继续说道:“某以为,巢军的主要防备方向还是西面。” “王师次第汇集凤翔府。郑都统辖下兵马几达六万五千之众,三川节帅亦在竭尽全力供给粮草、钱帛。黄巢若有见识,当知凤翔大军随时可东进,必重兵以备。” “东面行营,河中王重荣拥兵三万,昭义高浔有兵五千,河东、河北亦有兵马来助,皆能征善战之强军,巢军不可不备。” “南边兴元府方向,蜀兵不下两万,黄巢焉能不备之?” “如此算来,巢军能用于北面行营方向的,最多不过两万。夏绥军、鄜坊军合众一万八千有余,下月衙军六千抵达后,便有两万四千之众,自保绰绰有余,甚至有余力进取。” 朱叔宗说的这些东西,也是诸将一起讨论得出的结论,今天讲给队正以上军官听,是为了培养他们的大局观。没有大局观,做不了高级将领,铁林军要培养自己的人才,就必须提高基层军官的业务水平。 其实现在朝廷对付黄巢的战略也已经很明了了,那就是逐步挤压、消耗,削弱其实力。待更多兵力汇集之后,再四面合围,以雷霆万钧之势发起决战,彻底消灭这股势力。 邵树德觉得这个策略不算坏吧。 京兆府不过二十余州县,不到一百五十万的人口,如今处在巢军控制范围内的不过十三四县罢了,养长安城那么多贼众是很吃力的。巢军现在不思进取,还在勉强维持,等到真坚持不住向外扩张的时候,军队还有没有现在能打可就很难说了——最近半年的大战,可是让黄巢消耗了不少精锐,尤其是龙尾坡之战,被斩首两万多级,死的可都是精兵。 “某以为,朝廷近日定然会下旨,令各军再度进逼长安,令贼众无所掠,坐困愁城。”朱叔宗说道:“北面行营亦需做好准备,南下攻取泾阳,进逼高陵、栎阳等县,当是郑都统交予我等之重任。” 朱叔宗说完后,众人议论纷纷。 邵树德咳嗽了一声,院场上顿时静得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见。 “某补充两句。”看着或坐或站着的百余名军官(分成两批轮换听课),道:“北面行营大军若南下,须记住一点,不以一城一地为得失,而以杀伤贼军为重。最优之事,莫过于野战击败贼军,俘杀贼将,斩其骨干。只要贼军势微,这些州县还不是任凭我等取之?劳师动众,攻敌重兵守御之坚城,这种事某不做,尔等可明了?” “明白了!”“某知矣。”“遵将军令。” “明白了就回去练兵。异日有战,若是哪营哪队作战不利,本将可是要杀人的!” 第三十一章 前奏(为20210301106472956614盟主加更) 七月下旬,圣人下诏改元中和,是年为中和元年,大赦天下。 邵树德依旧在富平练兵,凝聚部伍人心。闲暇之余,便跑到诸葛爽那边喝茶闲聊。跟这种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老人家聊天,每次都感觉有收获。 “树德练得好兵哪。河东军士、巢军降众,原本并未完全归心,经过这段时日的整顿,有点顺服的意思了,后生可畏啊。”诸葛爽正在与幕僚蒋德温对弈,见邵树德进了院子,便笑着打招呼。 “唔,站着别动,让老夫再仔细瞧瞧。”诸葛爽的目光离开棋盘,上上下下打量了邵树德一番,道:“有点大将的气度了。以前还有那么几丝稚嫩之色,这半年仗打下来,气度沉凝,不怒自威。铁林军诸将,现在在你面前应该都要收起几分小心了吧?” 邵树德闻言一怔。他也没意识到自己的变化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好像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看到部将做得不够好的地方,他说话的语气、口吻,仔细回想起来,确实和去年不太一样。 犹记得去年自己和陈诚说,让他带一万兵马北上代州,他没这个信心。但现在若带铁林军九千人南下与巢军作战,似乎一点犹豫都没有,部将们也觉得理所当然,完全信赖着自己。 战争,可能是天底下最锻炼人的事情之一了。 制定部队的训练计划,筹集粮草和赏赐,与地方官员扯皮谈判,游走于各种各样的将帅之间,默默观察着部将忠诚与否,这些催熟了自己的一部分。 带兵打仗时不断地制定计划,再否定,再产生新的计划,揣摩敌将的心理,果断下达各种命令,临战前巨大的压力,这些催熟了自己的一部分。 在诸葛爽身边,亲身接触与朝廷之间各种奏章往来,洞悉朝堂秘事,视野放宽到整个天下,亲眼目睹军阀与朝廷之间奇妙的关系,这些又催熟了自己的一部分。 现在的自己,若是遇到去年的自己,会是一种怎样的观感? 以前就是个傻小子啊!靠着一股挣扎求生的本能,在合适的时候遇到了合适的人,就好像一块璞玉遇到了高明的匠人,经过一番精雕细琢之后,才散发出了那么一点光芒。 去年的自己,有那么点骄傲,也有那么点自卑,曾经还有点轻视诸葛爽,认为这就是一个喜欢别人拍马屁的老人。经历了这一年,何如? 以诸葛大帅丰富的人生经验,怕是早就看穿了自己的那点小把戏。他之所以能忍受这些,或许只是因为看到了自己身上某种让他觉得满意的品质,故才引为心腹,悉心教导。 “跟随大帅一年,邵某受益良多,在此拜谢。”邵树德长身一揖,诚心道。 蒋德温慌忙站起了身,诸葛爽则坦然受了这一礼,笑道:“树德无需如此。你和其他军将不一样,老夫早就注意到了。某老矣,午夜梦回之时,每每回忆起年少时的荒唐事,走过的弯路,吃过的苦头,都觉汗颜。这天下,需要个不太一样的军将,树德还年轻,还望保持本心,砥砺前行。” 邵树德再一揖,一切尽在不言中。 “日后勿要在他人面前如此。”诸葛爽起身,托住邵树德的双手,道:“为将之才,一曰智,二曰信,三曰仁,四曰勇,五曰严,勿要令诸将轻视,须知这世上可不是每个军将都如树德这般,畏威而不怀德者众多,切记。走吧,你也不会下棋,咱们去吃茶。” 几人换了个地方,在花园石桌前坐下。 诸葛爽沉吟了一番,道:“大军可已准备妥当?” “粮草有四月之需。器械大体齐全,唯箭矢尚有不足,同官县那边还在赶制。”邵树德答道:“军士操练有日,进退有度,已可击贼。” “此仗关键并不在于北面行营。”诸葛爽摇了摇头,道:“王重荣,守护之犬,不必过多指望。他能往这边送一些粮草、军器,便已是极限了。日后黄巢若举兵攻同、华二州,此辈还要求援。” “西面行营,就看郑相公筹措钱粮的本事如何了。若有钱粮,凤翔、朔方、邠宁、义武、泾原诸军还是能战的。”诸葛爽又说道:“若无钱粮,恐有变也,还会连累北面、东面行营,不可不防。” “总之,走一步看三步。”诸葛爽笑道:“你该学学下棋了。某之兵法,尽在其中矣。” ****** “郎君,北面行营那么多人马会打仗,需要你去厮杀么?为何就不能安安稳稳坐在家中,妾看到了也有主心骨,不然总觉得空落落的。”看到封隐不断地在磨着横刀,刘氏一脸担忧地说道:“邵树德能征惯战,数战数捷,杀得贼军不敢北望,这富平县安稳得很,何必再去干那种卖命的营生呢?” “妇人之见!”封隐冷哼一声,道:“乱世已至,哪还有安稳的地方?” 封隐将磨刀石放下,呆呆地望着院外。朱玫当初与自己同在邠宁为将,李大夫离开河东前将其请了过来,本以为大夫离镇后便无甚前途了。可谁成想,竟然步步高升,先当刺史,再掌兵权,现在又被朝廷任命为通塞镇将,挂邠宁节度副使衔,堂堂一军之主啊! 老天何如此戏人! “郎君,不如搬家去绥州算了。”刘氏鼓足勇气道:“都是寄人篱下,还不如去绥州。家里还有些钱帛,去了那边日子也不会差。郎君便求一下邵军使,给个州将当当,安安稳稳过日子不好么?” “寸功未立,岂可轻授军职?”封隐烦躁地说道:“你家兄弟几个,和某一般想法,这便准备带着部曲投军去了。此事你不要多管,日后沙场建功,自有富贵可享。” 说罢,封隐拿着刀去找刘家三兄弟,准备再好好操练一番庄客。 刘氏呆立片刻,轻叹一口气,转去内间了。 “从妹这首诗对仗尚可,平仄有点瑕疵,若换个字更好。”内间里,封绚正给自家叔父的女儿封都指点着一首律诗,见刘氏进来,便笑道:“长嫂(唐代称长兄之妻为长嫂、长姒、伯母)来了。” “可算有点笑模样了。”刘氏亦笑道:“这样才好嘛。本就公卿贵女,又生得这般模样,多笑点,外头那些军将贵胄还不上赶着过来。” “长嫂勿要相戏。”封绚叹道:“妾乃未亡人,以后自当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刘氏顿时不好说话了。不过一想起自家丈夫铁了心求取功名的事情,还牵扯到娘家的几个兄弟,刘氏又不淡定了,便道:“整日待在屋里也闷气,不如到院子里走走。” “外头武夫那么多,妾担心……”年岁较小的封都放下手里的诗稿,显然又想出外游玩,又有些害怕。 “无妨,都是邵军使的亲兵,规矩着呢。”刘氏笑道:“邵军使在南边迭破贼军,俘杀万余巢众。庄里人都说,此乃武曲星下凡呢,又年岁尚轻,英武过人,待人温厚……” 封绚初听还不觉得怎么,这会越来越觉得这个长嫂话里有话。她本是聪慧之人,一点就通透,长嫂这是在做什么! 刘氏滔滔不绝说了半天,见只有封都在仔细听着,封绚则脸有不耐之色,便下意识住了口。正尴尬间,外头隐隐传来震天的呼喊声。 “军使来了!” “铁林军万胜!” “杀巢贼!” 刘氏脸色一白,这是要出征了!一想到丈夫和几个娘家兄弟也想跟着出征,刘氏只觉浑身无力,站都站不稳了。 封绚见状,暗叹一口气,良久不语。 庄外的大道上,数道长龙滚滚延伸至远方的天边。 战马嘶鸣,军士如云。 邵树德的将旗每至一营,都引起热烈的欢呼。 一身戎装的诸葛爽在后头见了,对蒋德温笑道:“真大将也!” “此乃大帅最得意之门生。”蒋德温拱手笑道。 诸葛爽但笑不语。 中和元年八月初三,北面行营大军在朝廷连番催促之下,分批南行。铁林军以陷阵营李唐宾部为先锋,两万多大军如洪流般席卷而下。 第三十二章 淝水却思安石在,泾阳遥望子仪行(一) “曹公西征马超,韩遂与超等夹淮而军,遣信讲和,公不许;数挑战,又不许;固请割地,求送任子,公用贾诩计,伪许之……因蓄士卒之力,一旦击之,所谓疾雷不及掩耳。兵之变化,固非一道也。” 陈诚送的这本兵书几乎被邵树德翻烂了,旁边还有他用毛笔写的歪歪扭扭的评注。曹公用兵,神鬼莫测,变化多端,与诸葛大帅是完全两个风格。 某欣赏曹公,却爱诸葛兵法。邵树德笑了笑,拿起面前的一份军报,泾阳之敌不战而逃,下面便可沿泾水布防,进退自如。 “军使,大帅令诸将午时前抵达县衙。”魏博秋匆匆走了进来,禀报道。 “走吧。”邵树德一挥手,魏博秋已下去整顿部伍。 铁林军八千之众(欠一千),已是一股庞大的力量,自然再不可能如以前那样跟在主帅身边,充作直属部队。他们现在屯于泾水之畔,与咸阳隔河相望。鄜坊李孝昌部屯于高陵,诸葛大帅自将三千余兵屯于泾阳县,夏绥衙军左厢兵马使周融部三千人屯于县东,右厢令狐敬部屯于三原,作为后备生力军。前方一旦作战不利,他们也可上前接应。 在西面,官军亦大举进逼长安。 邠宁节度副使朱玫率军数千屯兴平,巢将王播率大军出击,朱玫退守奉天县(今乾县)。巢军一走,官军又来,西川黄头军使李鋋(chán)统率万人进占兴平,巩咸亦将蜀兵五千屯于城外,互为犄角。 未几,义武军、泾原军又至,屯于长安西南,总有军士万余。 而在东面,王重荣屯兵同州、高浔屯兵华阴,外加河南、河北来的部分零散军士,总兵力超过两万,与刚刚回关中救急的朱温所部对峙。朱目前屯于华州,黄巢已经给他下旨,任命其为同华节度使,但地盘需自己攻取。 官军三面合围,总兵力七万有余。巢军算上新至的朱温所部,大概十五六万人,被死死围在长安附近几个县。 七万包围十六万,怎么听怎么不科学。但事实就是如此,邵树德觉得历史上关中唐军数量应该和现在差不多,巢军搞不好更多,但黄巢一直蹲在长安,连附近的州县都控制不太住。东攻同州、河中失败,西攻凤翔失败,军队实力其实也就那样。 不过朝廷在前阵子的长安之战中大败,损失了一万多人,现在也怕了。对黄巢采取的是绞杀战略,即不断增兵关中,层层推进,挤压你的活动范围。你没粮没饷,最后只能出来决战,正好一战平定之。 当然目前时机还未成熟,官军只有七万,还互不统属,拧不成一股绳,不会互相配合。朝廷担忧再来一场大败,于是决定继续檄调天下兵马,云集关中。 高骈表示要率八万大军入援关中,然后一直屯于扬州,左右问何时勤王,高骈总以各种理由推脱。李克用在草原上募了一万多人,南下代州与李友金汇合,总兵力超过了五万,目前占了忻、代两州就食,同时抄掠太原补给军需,还在和朝廷讨价还价。 一路上邵树德与陈诚都在聊如今天下的动态,等聊完时,差不多也到泾阳了。 “铁林军使邵树德参见大帅。”行完礼后,邵树德当仁不让地站在左首位置,一点没觉得不自然。 遍观衙内,夏绥衙军两位兵马使已至,鄜坊李孝昌还没来。不过也没等多久,小半个时辰后,李孝昌带着亲兵在县衙外下马,匆匆走了进来。 他现在乖得很。前次兵乱靠诸葛爽收拾残局,这次跑路靠邵树德帮他杀退追兵,他自己干了啥,有啥本事,自己很清楚。 “诸将皆至,某便直说了。”诸葛爽坐在案几后,看着四位大将,道:“朝廷欲各军进薄长安,不与贼战,但深沟高垒,以待援军汇集。” “敢问大帅,援军何来?”李孝昌第一个问道。 “关东。”诸葛爽道:“河南、河北、河东皆有军至,众不下十万。” “何时而至?”李孝昌又问。 “快则三月,短则半年。” 邵树德一听,觉得朝廷这次是玩真的。与黄巢的战争,上半年大概是战略防御阶段,本来打得挺好,后来诸军争入长安,把大好局面葬送。黄巢无力进取,郑相公也不想冒险,那么接下来可能就是战略相持阶段了。等关东援军抵达后,就要进入战略反攻阶段,基本就是这么个路数。 不过战略相持阶段,不代表不打仗,事实上可能还不会少。而且朝廷也打算在这个阶段尽可能削弱巢军的士气,消磨他们的锐气,等决战的时候一鼓作气取胜。 “北面行营两万余军,勿得浪战,以接应凤翔、河中诸军为主。非得必要,不得越过泾水、渭水,亦不得令贼军北上攻取三原、富平诸县。”诸葛爽继续说道:“诸将可听清楚?” “谨遵大帅令。” 诸将陆续离开后,邵树德又在诸葛爽这里盘桓了半日,用完午饭后方才回返大营。 ****** 李唐宾现在一看见邵树德过来巡营就慌。 上次扎营被训斥后,有人给他讲了典故,即曹操割须代首的故事。李唐宾听完恍然大悟,这次随大军一起扎营,他还特意看了看自己的营区是不是在田地里,还好不是! “李十将上次打得不错,某很欣慰。”邵树德转完一圈后,没发现什么问题,便笑道。 “军使赏罚有度,令人信服。”李唐宾答道。 “某看你要举荐一名副将,此人在哪?” “把郭琪唤来。”李唐宾回头喊了一声。 “郭琪见过军使。”人很快到了。 “汝乃蜀人?怎有川地口音?”邵树德问道。 “某乃关东人士,曾在蜀中为都将,因恶了田令孜,遂逃亡。听闻淮南高公爱才,本欲往投,奈何朱温攻邓州,兵荒马乱,不得已回转关中。今已无甚去处,军使可敢用某?”郭琪抬起头,直视着邵树德,问道。 “汝过往有何功绩?” “某戍边多年,与党项十七战,契丹十余战,金创满身。又征吐谷浑,肚破肠出,缝线后复战。” “真乃壮士!”邵树德赞道:“为何恶了田令孜?” “圣人幸蜀,蜀军人止得钱三缗,随驾外军几乎每日都有赏赐,军中怨言颇多。田某独独笼络军将,某劝其削减大将赏赐,给军士们多发一些,田令孜便欲加害某。”郭琪怒声道:“某遂——遂引兵作乱。” 在成都引兵作乱,岂不是惊扰了圣驾?这郭某也是奇人啊。不过出发点不错,看得出来是个爱惜士卒的军将。 “军使可敢用某?”郭琪又问了一遍。 邵树德解下腰间横刀,拔出试了试。 李唐宾、郭琪皆惊。 “一个副将而已,本将准了。”邵树德将刀还鞘,递给郭琪,道:“此刀便赠予郭副将了。不是什么名刀,但邵某非常爱惜,只愿赠予壮士。只要某仍是铁林军使,便没人敢加害你。唯有一条,上阵时须效死力。” “军使赏罚分明,末将愿追随军使!”郭琪单膝跪下,道。 “日后自有你立功的机会。”邵树德笑道:“陷阵营正缺郭副将这等勇士。今得之,陷阵之名当响彻关中。” 离开陷阵营之后,邵树德又爬上高台,俯瞰着辽阔的关中大地。 泾水无言,默默流淌。 东面行营王重荣、高浔已经带兵西进,与巢军作战。 西面的蜀军也凭借堡寨与巢军拉锯多日,互有死伤。 再过些时日,说不定泾水也会被鲜血染红。 八月二十,巢将李详率军击败东面行营的高浔所部,然后北渡渭水,攻高陵。 鄜坊李孝昌出城与战,不利,退保城池,并向诸葛爽求救。 诸葛爽思来想去,决定派铁林军出战,东援高陵,务必将这股敌军驱走。 八月二十二,邵树德下令拔营,率八千众东行,一场大战已在所难免。 北面行营其实不想打仗,但有时候你只能先把敌人打痛了、打残了,人家才会下意识地避开你。 邵树德很明白这个道理,于是他决定把李详打痛、打残。 第三十三章 淝水却思安石在,泾阳遥望子仪行(二) 中和元年八月二十五,铁林军行至高陵县以西数里。 巢军怕被夹击,解围而去。不过并未走远,只退后了数里扎营,邵树德率大军入城。 “军使,贼军又来了。”第二日,邵树德、李孝昌二人刚刚上城巡视,立刻有人汇报。 铁林、鄜坊两军总计有一万二千人,贼军大概在一万七千人出头的样子,贼将李详自恃兵多,并且刚刚大败昭义节帅高浔,于是又杀了过来。 邵树德放眼望去,却见贼军的营盘未动,而是选了万余兵马至城外列阵。更有百余骑上前,高声谩骂,嚣张至极。 “这百余贼兵勇力惊人,其锋甚锐,终日谩骂。前日某遣牙将方孟出城,被斩,诸军夺气。”李孝昌说起来还心有余悸,显然对这股贼兵又恨又怕。 邵树德看了半晌,觉得让这帮人继续骂下去,对士气有些妨碍,便问道:“谁能为某斩杀贼兵?” “军使,某愿去!”卢怀忠一步上前,请战道。 “此非都虞候所为。”邵树德摇了摇头,问道:“还有谁?” “军使,某愿往!”李唐宾、郭琪二人几乎同时出列。 “带多少兵?” “五十骑足矣。” “折嗣裕!” “末将在!” “遣一副将,领五十精骑,随李、郭二位将军出战。” “何须偏将,某自领五十折家儿郎出战。”折嗣裕回道。 “军中无戏言。”邵树德看着自家大舅子,缓缓说道。 “军使等着便是。”折嗣裕毫不犹豫地答道。 “好,便遣你等出战。”邵树德道:“魏博秋,传令下去,击鼓,以壮声势。” 片刻后,高陵县南门大开。李唐宾、郭琪、折嗣裕三人带五十骑前出,缓缓行至距贼军百步的地方。 贼军骂声戛然而止,一骑奔出,高声道:“某乃大齐左武卫大将军李详帐下亲将田轨,前日斩鄜坊将方孟,今日又有人来送死。” 说话间神色倨傲,手中长枪指指点点,不可一世。 “贼识我乎?”郭琪上前,吼道。 “谁耶?” “铁林军大将郭琪!” “是何猪狗?” 郭琪不答,策马上前,及近,遥掷铣鋧,直中田轨左目,贼将不意郭琪还有这等手段,当场栽落马下。 李唐宾、折嗣裕二人早在郭琪前冲一刻便策马上前,五十骑随后奔涌而上。李唐宾马上连掷两根短矛,迭次击倒两名上前抢自家主将的贼骑。折嗣裕左右开弓,连射数人,箭无虚发。 贼军为三人威势所慑,下意识放慢了马速。城上诸军见状,连声喝彩,鼓噪之声直达天际。 五十骑高速冲入贼群。郭琪抽出邵树德所赠横刀,连斩数人。李唐宾也是勇不可当,一杆铁枪连连捅刺,所过无一合之敌。折嗣裕箭术超凡,射得贼骑紧贴马背之上,惨叫连连。 五十骑打穿贼骑后,又返身冲杀一波,彻底将贼军击散。郭琪不慌不忙地翻身下马,连斩数刀,将田轨首级斩下,置于鞍袋之内,远远观战的贼军大阵竟无人敢阻拦。 “军使,幸不辱命!”郭琪噔噔走上城头,将田轨首级掷于地上,道。 “阵前斩将,挫敌锐气。郭副将可立升十将,赐绢五百匹。”邵树德捡起头颅,看着仍深深嵌在贼将左目之中的铣鋧,道:“将军神乎其技也。” “李唐宾、折嗣裕二人亦赐绢三百匹,出战骑士人赐绢五十匹。”军令很快传了下去,众军鼓噪高呼,士气爆棚。 卢怀忠在一旁羡慕交加,只恨军使不让自己出战。 贼军勇士被斩,大军夺气,在城外僵了一会后,最终决定分批回返大营。 撤退得还算有点章法,有人掩护,有人策应,不一会儿便走光了。 “贼众军粮何来?”回到县衙后,邵树德问道。 “邵军使,贼众应是随军携带了大量粮草。在东面的渭桥仓,亦屯有许多钱粮,然有重兵守御,不好攻打。”李孝昌答道。他现在只剩四千兵,远不及邵树德,因此说话态度非常恭敬,一点没有藩镇节帅的气势。 渭桥仓位于渭水之畔,本是朝廷用来囤积关东转运而来的钱粮的地方。现在关东没钱粮过来了,就被巢军拿来做一个后勤出发基地,倒也挺适合。 李孝昌这么一说,邵树德便明白了,在敌军粮道上动脑筋效果不大。 古来征战,领兵将领首要做的,便是尽一切可能削弱敌军,包括但不限于让他们粮食接济不上、饮水樵采困难、器械军用不足、将帅互相猜忌不和、军士归心似箭等等。反正核心要点就是,让敌军不在最佳状态,而自己调理到最佳状态,然后击败之。 双方兵力相等,都士气旺盛,军用充足,训练程度也差不多,这种仗是名将要极力避免的,不符合兵法大道。 “遣使给王重荣投书,邀其带兵西进,威胁李详侧背,动摇其军心。”邵树德下令道。 王重荣多半不可能来。高浔战败后,王重荣连连增兵同州、潘县一带,应是感受到了压力。不过试一试也无妨,万一人家猪油蒙了心,真派一军西进给自己帮忙呢。 “军使,某有一计。”陈诚在旁说道。 “讲!” “军使可派人散布消息,就说伪齐同华节度使朱温已降王重荣,欲合兵西进,猛攻李详侧背。”陈诚道:“李详闻报,不知真假,定心神大动,或有可趁之机。” “此计尚可。”邵树德赞道:“这些事都立刻去办。另,传令诸将整备兵马,明日出城列阵,邀战贼军,先摸摸他们的底。” ****** 第二日一大早,高陵县城门大开,铁林军数千步骑次第开出。 陷阵营依然是当仁不让的先锋。 昨日大出风头的郭琪遣人挑着田轨的头颅,在巢军营地外奔驰。军士们嬉笑怒骂,极尽讽刺之能事,完全不把巢军放在眼里。 撩拨了大概半个时辰,巢军终于出动了。 数百骑从营门分批涌出,打算先驱逐了在营地外挑衅的唐军,然后再布阵出战。 他们有几百人,营外只有唐军数十骑,按说驱走当不是问题。不意那伙人竟然趁他们将出未出之际,直冲而至。前头善射者十余人,抬弓便发,贼骑无不应弦而倒。 “步弓手呢?射啊!”贼军骑将气得破口大骂,连连催促营内步弓手驱逐唐军游骑。 猛然间一骑突至,贼将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一槊捅入胸口,栽倒在地。 郭琪哈哈大笑,打马远去。贼军刚出门就被摆了一道,气势稍稍受了点影响。 巢军没有章法! 这是郭琪的感觉。对付他们这些悍勇的散队游骑,不需要派同样的勇士出战,有的是其他办法驱逐。但贼军不知道是混乱呢,还是指挥不畅,总之反应迟缓。今日两军阵战,军使应有机会大破贼军。 正面厮杀,以郭琪的眼光来看,几乎全员老兵的铁林军赢面很大。 午时三刻。 铁林军将士们已经坐在地上吃完食水,休息了好一阵子。敌军才匆匆布完阵,邵树德立于高台之上,远远一看,敌军大概派了七八千人,排出了一个偃月阵。 “李详这是不死心啊。本以为他会布方阵或车轮阵,结果来了个偃月阵。”邵树德朝陈诚笑道。偃月阵攻守兼备,并不是单纯的防守阵型。 “在我军抵达之前,贼军与鄜坊军阵战,胜。可能李详觉得我军虽有勇士,然阵战不一定就行吧。”陈诚说道。 铁林军排出的是一个雁形阵的简化版,十将郭琪领六个散队阵列于前,李唐宾率七百人紧随其后。在他俩斜后方,各布置了三百骑兵作为突击力量。 再往后,便是铁林军步卒主力四千余人。顶在最前面的是卢怀忠带的前营,整整五百人,皆身高臂长,有勇力之辈,着铁甲,持长槊,就等着突破贼阵。 包括鄜坊军骑兵在内的整整一千二百余骑部署于他们右后方,亦整装待发。 和同州之战的朱温有所不同,他们这次不攻侧翼,直趋中军,双方决一生死,看看到底谁厉害。 未时一到,鼓声隆隆。 郭琪率陷阵营三百选锋,缓缓而行,保持着体力。李唐宾率七百人紧随其后,两侧总计六百骑只牵着马稍稍跟着了一段便停了下来,一边整理器械,一边安抚战马。 郭琪这厮仍挑着田轨的头颅,身后三百人活似悍匪一般,走一路骂一路。及近,四队弓手上前,抢先射了一波,然后扔掉步弓,抽出横刀,跟在手持长槊的袍泽后面,快速向敌阵冲去。 “杀!”唐、巢两军甫一交手,便是生死相搏。郭琪长短兵器都很熟稔,手中长槊连刺数人后,身边护着他的盾手被刺中倒地。郭琪直接扔了长槊,接过一面大盾,抽出横刀,带着人奋勇向前,不顾生死。 “郭琪真猛将也!”陈诚在一旁看得心驰神往。 邵树德点了点头,三百人的选锋直接将巢军中军最前一阵给打散了。李唐宾部七百人很快赶至,顺着这个豁口就往里冲。贼军第二阵拼命放箭,陷阵营将士如割麦子般成排倒下,不过没被射倒的人很快冲至贼阵前排,长枪直刺,刀斧相交,竟是一点惧意也无。 巢军阵中有知道陷阵营底细的,对这些过往袍泽的凶狠欲哭无泪,都是河南、淮南一路打进关中的老兄弟,何必如此辣手! 令旗挥舞,前阵整整六百骑兵开始上马,然后分成两部,直朝贼中军而去。 贼中军大概布置了三千余人,共八个小阵。此时陷阵营已破两阵,贼军见他们如此悍勇,顿起喧哗,阵脚似有动摇,可疾击之也! 第三十四章 淝水却思安石在,泾阳遥望子仪行(三) 原野上烟尘飞起,刀枪交错。 折嗣裕带着六百骑兵奋力鏖战。阻截他们的敌骑不过五百人,也不是什么精锐,甚至一眼就能看出以前都是步兵,但他们到底阻滞住了自己。 眼看着卢怀忠那厮带着一营五百甲士压了上去,后面还跟着整整两营步卒,后阵的朱叔宗也已经下令骑士上马,准备出击了。折嗣裕心里烦闷,将卡在敌人肋骨中的马槊扔掉,抽出铁槌,奋臂如飞,在贼骑阵中如入无人之境,狠狠发泄了一番。 “将军,蔡副将那边交上手了。”陈诚一指己方左翼,道。 “蔡松阳有一营战兵、一营辅兵,贼军不过千五之数,若连片刻都顶不住,战后就该自戕。”此时邵树德、陈诚二人所在的高台已随着中军往前移动了不少,陷阵营猛冲猛打,贼军阵脚有些站不住,只要己方左翼能顶住,这仗基本赢了。 陷阵营这会已经冲不大动了。郭琪带的三百选锋,只活下来不足百数,最后溃至后方收容。李唐宾的七百步卒此刻仍在奋战,逼得正面敌军站不住脚。敌军主将连连挥旗,派出两阵前出,打算侧击李唐宾部。不过他们动作有些慢,前出时队形也有些散乱,恰逢卢怀忠所率五百甲士赶至,被一冲,直接就乱了。 朱叔宗所率铁林、鄜坊骑兵千二百人连提马速,当先击破一支四五百人的敌骑,然后绕至敌中军左侧,趁着他们被卢怀忠部冲乱的良机,如洪水般涌了上去,将敌军杀了个人仰马翻。 “军使,贼中军大乱,卢都虞候身后还有两营步卒,此时压上去,必胜矣!”陈诚兴奋地满脸通红,现场观摩一万多人的阵战,还是己方大胜之局,如何能不兴奋? “贼军还差了那么点意思。昔日同州之战,朱温之战锋冲阵,伊钊若不逃,定然冲不动。此番换我军冲,贼军竟然连半个时辰都顶不住,某高看他们了。”邵树德一哂,道:“天晓得李孝昌为何打不过李详。” “鄜坊军多年未战,将骄士堕,又乏勇士,阵战不利寻常事也。”陈诚道:“昔年昭觉寺之战,史朝义十万众列阵,皆殊死决战。官军进攻,短兵相接,相杀甚众,然贼阵不动。鱼朝恩令射生五百人下马,弓弩齐发,多中贼而死,阵亦如初。贼阵如此坚韧,官军犹疑,马璘曰‘事急矣’,遂援旗而进,单骑奔出,夺贼两牌,突入万众之中,左右披靡。大军趁之而入,朝义大败,斩首一万六千级,生擒四千六百人,降其三万二千人。军使,郭、李、卢三将,皆有万夫不当之勇,突入敌阵,冲杀驰骋。若贼军坚韧也就罢了,然昨日被郭将军斩杀勇士,今日出营又被斩数人,大军夺气,不堪再战矣。” “陈判官所言不差。马太尉何等神人,直入贼阵,左右冲突,某是做不到了。”邵树德笑道。 “军使善将将,诸将咸愿效死。郭将军如此勇士,西川节帅不能用之。关中诸豪杰,郭将军谁都不投,只来投军使,此为何来?”陈诚肃容道:“军使善于抚军,连战连捷,有古名将之风,声名播于天下,几盖过淮南高公,故有郭将军这等豪杰来投。陈某亦为将军醇厚之风所感,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哈哈!”邵树德大笑。这等谀词,一般情况下他肯定不喜,但陈诚挑这个时候来说,自己也只是一笑置之,不会怪罪。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远处贼阵之中,旗麾猛地向后退去。邵树德精神一振,连忙唤来魏博秋,不过还没等他下令,正在前方奋战的铁林军将士便连声高呼“李详跑了!” “好!脑子转得够快!”邵树德猛地拍在栏杆上,手掌都红了,犹自不觉。 贼众遂大溃。 铁骑驱驰,战马奔涌。李详狼狈退走后,贼军冲得最远的右翼一千五百人傻眼了,他们正与蔡松阳部苦战,结果自家主将跑了,怎么办? “降了!降了!” “别打了,降了!” “某愿降矣,手下留情!” 千余巢军扔了器械,跪满一地。最绝的是,还大体上保持着阵型。 贼众中军溃败后,铁林军趁势掩杀,斩首两千四百级,俘两千余人。李详最终也只带着千余兵逃回了大营。营内还有众万余,然胆气皆无,不敢再战。 铁林军作势攻了一番贼营,贼军但放箭,不敢出战,于是便撤回。 午后,大军押着三千多俘虏返回高陵。 邵树德骑着高头大马,见李孝昌立于道旁,神色谦卑,前胸微倾,便翻身下马,拉着李孝昌的手,道:“今日有李帅掠阵,吾得放心击贼,终获此胜。” 李孝昌道:“铁林军之勇悍,某今日见矣。关中诸道兵马,唯将军一人真心击贼,李某佩服之至。” “李帅与贼力战数日,亦有功劳,今后还要一同击贼呢。” 李孝昌强笑了下,他是真不想和巢军打了,已然起了跑路回鄜坊的心思。 “李延龄!”回到军营后,邵树德直接喊道。 “末将在此。”老李腆着肚子,一个箭步蹿了出来。 “叫上郭黁,随我一同去抚慰伤兵。” “末将遵命。” 今日大战,铁林军战死五百余人,受伤七百。其实并不少,因为他们处于进攻状态。 伤亡最多的便是陷阵营了,此时安置在民宅中的伤兵也主要是他们。邵树德前后走了几十户民家,每家都待了一小会。 “郭黁,你晚些时候整理一份名单。伤愈不能归队的,统一造册,遣人送回绥州,先由军属农场出钱粮养着。待明年垦田大增之后,优先分发,钱也不用了。田地租赋的话问问宋别驾,总体下调个一成,让那些庄户可以优先种他们的地。”邵树德仔细叮嘱道:“之前两战我军伤亡极小,但应也是有一些的,如今还在富平养着。这事,一并办理了。” “至于战死者,随某来!”邵树德直奔城外正在掩埋尸体的辎重营,指着方下葬的一具尸体问道:“此何人?” “陷阵营军士卢福。”有人答道。 “卢福可有家人?” “没了,兖州的,一家都死了,就剩他一个,今天也死了。” “郭黁,在关中诸县找一些孩童,问问其家人是否愿意过继给他人,可以用粮食换。卢福,亦会有养子,可分田,日后祭祀香火不断。其养子月可领粮赐一斛,直领十年。郭孔目官,都记下来。”邵树德道。 一名阵亡士卒,家人一年可领12斛粟。五百死者,一年便是六千斛。这个负担不大不小,但却是必须要有的。别的藩镇打了折扣,或者根本没有,那是他们的事,邵某人就按这个标准来了。 没有家人的士兵,以前死了就是白死了,但在自己这里不是。他们也会有养子,日后亦可享受香火供奉,不至于在九泉之下凄凉度日。 “其余死伤抚恤,仍按老规矩来。”邵树德道。 “遵命。”郭黁答道。 回到营中后,邵树德又找来了李延龄,道:“李副使,有件事须交你去办,某不方便出面。” “何事?” “去找鄜坊李帅借粮三万斛,送往绥州便是。州中困难,今年虽已开河灌田,然若要得利,还得明年秋收之后。这三万斛粮,可用来给军士发抚恤,亦可弥补州中用度缺口。”邵树德说道:“我观李帅,已无战心,鄜坊将士,亦不想死战,上下皆有返镇之心。如今没走,只不过怕朝廷追责罢了。你跟李帅说,若肯借粮,某便帮他说服诸葛大帅,令其退兵回鄜坊,他应会同意。” “李孝昌这便不想打了?”李延龄有些惊讶。 “四千残兵败将,已是破胆,强留无益,搞不好战场之上还会连累我军。”邵树德说道:“这事赶紧去办。” “遵命。”李延龄立刻便走了。 三万斛粮,发完抚恤,还会剩不少。这次又抓了不少俘虏,再遣人送回绥州的话,一年光口粮用度也会消耗一万多斛。若是还剩,就先存起来,以备明年不时之需。 如果可能的话,是不是还可问裴老将军再借点东西?唉,实在不好意思了,以后再说吧。 绥州之用度,今明两年应该都会十分紧张,唯有苦熬了。熬到明年秋收,便可稍稍喘口气。但依然不能松劲,因为邵树德还想继续往绥州输送关中难民,充实户口。 深固根本之事,一刻都不能松懈! 第三十五章 淝水却思安石在,泾阳遥望子仪行(四) “军使,贼军大营有动静,似是要遁走!”深夜,邵树德睡梦中被亲兵叫醒。 “谁在城外监视贼军?” “游奕使朱叔宗!” “令其虚张声势,佯攻贼营,勿得迟疑!另,点兵,本将要率军出城!” “将军,此已深夜……”魏博秋道 “立刻传令!”邵树德瞪了一眼。 “遵命!” 寅时初刻,铁林军出动了三千步卒、五百骑卒,在鄜坊军士兵惊讶的目光下,开门而出,朝贼军大营而去。 都虞候卢怀忠亲率百余选锋,大声呐喊着冲向贼军营门。 贼众惊惶,匆匆放了几轮箭,然后便一哄而散。 有壮士翻越营门,不过数人而已,手中唯有刀斧。时数十贼众至,壮士上前冲杀,贼无战心,纷纷走避,于是营门顺利打开。 辅兵高举火把先入,然后是数营战兵。营内仍有不少无头苍蝇般乱走乱撞的贼兵,遇到整齐列队而至的铁林军,基本就是个死字。 不消片刻,铁林军便控制了贼军大营,几乎没费什么力气。 “军使,贼军是真的跑了,连夜遁走,粮食、财货都没来得及破坏。”卢怀忠兴冲冲地跑来禀报。 “不是没来得及破坏,是故意留下的。”邵树德笑道:“延缓我军追击罢了。其实李详想多了,黑灯瞎火的,先走了一个多时辰,某哪知道他往哪个方向跑了?再者,某也没打算追。张言前车之鉴,可不能自己栽进去了。” “点计一下财货,李详既如此客气,咱们便笑纳了。”邵树德说道:“规矩还是要重申一下,财货统一入库,定期公示。若有谁私藏,定斩不饶。” “遵命!”诸将纷纷散去,整顿部伍。 邵树德在亲兵的护卫下,直接去了李详的帅帐。帐内凌乱不堪,各种物事放得乱七八糟,甚至连一套甲胄都没来得及带走。这厮,还真以为铁林军是那种见了财物就走不动路的普通藩镇兵马呢? 经过这么一两年的运转,全军上下现在都知道军将不会贪墨大家财货。遇到粮食、钱帛统一派人看管,清点入库,定期宣读给所有人听。逢年过节、出征打仗需要发赏赐时,再按时发下,从来没有乱过。 呵呵,白送这么多东西给大伙。若自己是李详,直接就一把火烧了粮食,虽然这样可能会激怒对手,让他们死追不放。 折嗣裕带了一队骑兵象征性出去追了一下,然后便在野外散开警戒,防止敌军突然反杀回来。邵树德也懒得回城了,直接在贼营内对付了一晚。 第二天早上,李延龄来报:共缴获粮豆五万余斛、柴草九万余束、钱三万缗、绢两万余匹。李详一万七千多人,这么些钱帛,够发三四次赏赐了,这厮是打算在泾水以北作战多久啊?不过他们之前刚击败过昭义军高浔,又劫掠了地方,好东西还真不少。 邵树德又下意识想到,这个年代没有银行是真的麻烦,赏赐都不好发。犹记得后世北宋伐幽州,发赏赐记账还不行,军士们一定要让朝廷将钱和绢帛送到前线,然后一一发放到手,见到实物才可以。 吃一次败仗,若是辎重部队没来得及跑掉,这财货就是为别人准备的了。还是得想个办法,怎么才能让军士们不必亲眼见到实物赏赐,同时又信服呢?或许用土地折算赏赐可以破开这个困局? 在贼营内吃完早饭后,邵树德又在周边转了一下,发现贼军扎营的位置选得挺好的。离渭水不远,樵采方便,且就在大道旁边,南下可直趋渭桥镇,往东可去栎阳县,东南通渭南县。好嘛,营垒也不用拆了,只需稍稍改建下,令其适合铁林军屯驻便是——说句夸张点的,比驻扎在高陵县城内还方便。 派人与李孝昌打了声招呼后,铁林军除留部分辅兵和辎重在高陵外,主力都移驻到了城外营寨,守着这个要害位置。邵树德想看看,打跑了李详后,究竟还有没有人敢过来捋北面行营的虎须。 八月二十八日,强全胜率五百辅兵从绥州返回了前线,邵树德亲自出辕门迎接。 “军使,民户、粮草、俘虏皆与宋别驾交割完毕。州中一切都好,还有数封信要交给军使。”强全胜从一个木盒内取出三封信件,递给了邵树德。 “好!信不急着看,先给某仔细说说州中开渠的事情。” “军使,宋别驾在春种后开了次渠,在无定河北岸龙泉县境内,灌田五百余顷,加上原本闲置的,共得田八百四十顷。宋别驾已知李副将(李仁军)将会押运第二批粮草、民户、巢众回绥州,于是下令再开一次渠,预计可得田七百余顷。”强全胜回答道。 邵树德闻言默默心算。目前已经分两批运回去巢众6300余人、关中民户2700余户,如果夏季开渠成功,那么有可用之田1600顷左右。 这些田里面,先划600顷给军属农场,就让巢众来耕作。六千多人,一人耕不到10亩,轻轻松松,故完全不需要这么多人来种田。届时可以观察一下,会种田、愿意种田的让他们种,两年后全部编为民户,算是有了正式身份。其他的,就跟着宋别驾去开河吧,这是个繁重的活计,还会死人,州内有1500州兵,军属农场还有500兵,弹压巢众应该够了。 600顷地,理论上一年可产粮六万斛。考虑到巢众不少人已经多年没种地了,还得打个折扣,就算五万斛好了。那么明年秋收后,也可以帮自己解决不少问题了。况且这600顷地,并不仅仅收获粟米,若是管理人员会经营,还能收些瓜果豆蔬草料之类,也算不无小补。 剩余一千顷地,全部平价售卖给军士,一人二十亩,可解决五千人之授田。不过价格之事,邵树德确定不了,最后还是找陈诚来商量。 “军使,既然是卖给军士们,一亩作价四百钱好了。”陈诚说道。 “一亩地最少年产一斛粟……”邵树德皱眉道:“陈判官,绥州粮价某还是有所了解的。去岁出征前,一斗40钱,一斛便是400钱,这地价是否合适?” “军使,国朝土地买卖,价格不一,相差极大。贱者一亩百钱甚至五六十钱,贵者一亩四五缗。绥州新得之地,皆可灌溉之好地,按说一亩可卖六百余钱。”陈诚眨了眨眼睛,意思很明显,既是卖给军士们,当然要便宜点。 “地价为何如此之低廉?” “凡卖地,自然是有难处,这价格如何能贵?”陈诚道:“再者,国朝三百余州,民情不一、贫富不一。产铜之地,钱贱,地贵;产绢之地,绢贱,地贵;不产铜亦不产绢之地,地贱。” “也罢,一亩地便作价四百钱好了。”邵树德拍板道。 四百钱就是半缗,一千顷地便可得五万缗钱。这——还不如这次缴获得多!果然还是打打杀杀来钱啊! 当然这是开玩笑。贼军劫掠了地方,多半还抢了昭义军部分财货,这是一次性的。而土地是可以源源不断产生财富的,是财税来源,细水长流的营生。 “此战抓了不少巢军俘虏,去掉给陷阵营补充战损的,还有4300人。某打算派刘子敬,带五百辅兵押送回绥州。顺便再送点钱粮回去,军士们有家人的,可以先把财货带回去,免得放在身边心神不定。”邵树德高兴地说道:“咱们铁林军在外征战,州中的情况也一天比一天好,某实在是高兴啊。唔,这次缴获不少,算了算钱粮还略有些富余,便在关中再募些民户回绥州,充实户口,夯实根基。” “军使仁义。”陈诚赞道:“泾阳、高陵两县,离长安甚近,本是繁华所在。阡陌纵横,户口众多,向为京畿左近之乐土。然屡遭兵火,生灵涂炭,军使若将其招募而去,亦是一桩善举,免得其冻饿而死或为巢军所杀。” 当然更严重的陈诚没说,两人都懂。最惨的不是饿死冻死,而是被人当做食物吃了。 “这事还是交给李延龄来办。泾阳、高陵这个样子,千余户百姓很快便能募集完毕,就让他们随刘子敬一起北返吧。”邵树德最后说道:“今年开的田是不够了,先让他们在州中以工代赈,帮着整修下道路。去年出征时,有些路确实难走,年久失修,不像样子。” 第三十六章 淝水却思安石在,泾阳遥望子仪行(五) 中和元年九月初八,邵树德在郊外赏菊完毕。 与鄜坊李孝昌的交易基本达成了。诸葛爽亲自看了下还剩不到四千人的鄜坊军,回来后连连叹气,私下里说和巢军俘虏没什么两样。 本来就闹过兵乱,士气低落,最近又吃败仗,从上到下都没了精气神。还不如让他们走人,换支能打的部队过来,最好是邠宁军——大帅还是对老伙计朱玫念念不忘,同为庞勋旧部的情分,自是不一样。 在泾阳、高陵两县募集移民的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与京兆府北部长期处于北面行营控制之下,生活还算安定不一样,泾阳、高陵、咸阳、兴平、醴泉等县几经易手,战火频发,农业生产虽不至于说完全崩溃,但受到了很大影响是真的。 李延龄只一竖起大旗募集,很快便涌来了大量拖家带口的饥民,旬日间便在两县凑得了一千二百余户。九月初八当日,辎重营副将刘子敬便带着这些人上路了,同行的还有巢军俘虏4300余人、数十名工匠、四万斛粮食以及部分军士的赏赐,由五百辅兵押运,启程前往绥州。 邵树德现在往自家地盘倒腾东西上瘾了。农民、工匠、马夫、郎中、兽医等等,什么都倒腾,只要能夯实绥州根基的,都要!目前可能还看不出什么来,但五年、十年以后呢?可就大不一样了。 让你们稀里糊涂地打五年、打十年,可能还打不出什么名堂。兵越打越少,人越打越穷,继续打吧。老子有个安全的大后方,一个东有黄河,敌军很难大举渡河攻击,南有沙漠、横山,敌军同样很难大举通过的大后方,届时一个个收拾掉你们。 “军使,有军报传来。”魏博秋匆匆入帐,递上一份军报。 “王重荣这人,可真是一言难尽。”邵树德无语道。 这个人,本来与昭义节帅高浔同盟,一同讨贼。高浔被击败逃走后,他就有点慌了。后来李详被邵树德击败,他又恢复了点信心,结果前阵子李孝昌带着人马撤回鄜坊,王重荣便撤掉了在潘县、同州一带布防的兵力,收缩至河西县,观望局势。 王重荣,其实压根就没有讨贼的心思!他进军同州、华州等地,其实也是为了给自家的河中构筑外围防线,随时打着放弃的主意呢。 王大帅还遣人给诸葛爽送来了两万斛军粮、部分钱帛器械,显然是北面行营的赫赫武功让他刮目相看。如今在朝廷那里,北面行营的战功应该还是不错的。 如果说邵树德第一战破李唐宾还不太引人关注的话,那么同州大战击败朱温,就已经是一场正儿八经的胜利了。第三场不用说了,大家都败了,北面行营也从长安附近一路败退回富平。虽然路上击破了追兵,但本身确实是在败逃,朝堂诸公可不关心你杀敌数,他只看大局形势如何。 最近一次战斗,诸葛爽又大大挣了把脸,麾下的铁林军在高陵东南大破贼将李详,杀敌数千,让人刮目相看。四战三胜一负,王重荣遣使来交好,就很正常了。 “李克用寇蔚州?有点意思。”邵树德让人喊来了陈诚,直接问道:“目前北边诸镇是个什么情形?” “禀军使,去岁契苾璋率军袭夺振武军城,驱逐吴师泰,自封振武麟胜节度使,朝廷没有承认,但亦未下旨申饬,似是默认了。契苾璋上表朝廷,愿率军南下讨巢贼,然李克用吞并忻、代,抄掠太原,河东节度使郑从谠奏请调天德、振武、大同、幽州诸镇兵讨之。天德军仍由郝振威所领。”陈诚答道。 好吧,这基本就是两年前讨李国昌父子的翻版了。李克用没了大同军这个老巢,不过忻、代二州似乎更加富庶,抄掠太原这种精华之地也更加方便(几个险要关隘全在李克用控制之下),麾下兵马更是超过五万,实力远超两年前。 再看看河东,大量兵马调往关中讨贼,也没有河南、河北诸道兵过来帮忙,兵力确实薄弱,内部互不统属,估计府库也不丰,这仗不好打啊。 “李克用短时间内来不了关中,那么还有哪道兵马可以过来?”邵树德将军报翻来覆去看了一遍,没发现有几个将帅愿意亲率大军入援关中,难不成是手握八万雄兵的淮南高公? 没有援兵,那这仗还怎么打?黄巢岂不是还要继续在长安待着不走?罢了,爱咋咋地,铁林军打到现在,已经对得起朝廷了。北面游奕使张言的大军几乎被他打得全军覆没,新来的李详也被毙伤俘六七千人,以至于连夜率部遁逃,至今屯于渭桥仓,不敢北望。 不过邵树德也不想过分刺激人家。万一黄巢真急了,派尚让、孟楷等人引军五万北上,他也只有撤退一途。不过黄巢这厮似乎非常缺乏安全感,身边的兵力从来没有低于过五万,能用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的兵马,加起来不超过十万。五万屯西侧,两万屯城东,一万监视南边,能用于北面的至多两万人。 两万巢军,问问他们敢北上么?铁林军大旗一竖,张言、李详之辈尽皆束手,朱温也不想来死磕触霉头。还有谁? ****** 整个九月很快就过去了,处于夏绥军控制下的京兆府北部诸县在收获完粮食后,又开始了秋播工作。 这些人是幸运的,除了一开始被巢军劫掠了一番外,整体受损较轻,农业生产秩序大体上没有遭到破坏。 当然生活水平的下降是不可避免的。北面行营有一万七千余大军,军粮、赏赐都需要他们来提供,甚至还经常被征发壮丁帮着运输粮草、军资。但说真的,和长安附近那些州县的百姓相比,同官、美原、奉先、富平、华原、三原、下邽(属华州)、白水(属同州)八县该知足了。 与丰收的喜悦相比,西边凤翔府一带发生的驱帅事件则让人大为沮丧。 郑畋郑相公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决定削减给众军的赏赐额度,军中怨言四起。凤翔镇行军司马李昌言煽动军士,从前线撤回。时城中有数千新到蜀兵,李昌言亦率万人至城外,郑畋不忍见到朝廷军队互相残杀,于是将兵权交给李昌言,直接走人了。 郑畋一走,前线顿时大哗。屯于鄠(hu)县的王处存、屯于盩厔(zhouzhi)的程宗楚、屯于兴平的李鋋、屯于奉天的朱玫、屯于武功的巩咸,诸军总计三万余人,人心浮动,无意再战。更南边兴元府的万余蜀军更是直接退回去了,毕竟郑都统都走了,如今也不知道该听谁的,反正李昌言没资格领导众人。 诸葛爽得知消息后也有些恼火。本来打得挺好,西面诸军逼近长安,步步为营,深沟高垒,牢牢控制了兴平、醴泉、奉天、好畤等九县,让长安贼众少了很大一块钱粮来源,结果李昌言擅自从前线带兵回凤翔府闹事,逼走郑都统,不说前功尽弃吧,反正也挺打击大伙积极性的。 东面的王重荣在昭义军败走、鄜坊李孝昌跑路后,也弃了同州城,退守韩城、河西这两个外围堡垒。伪齐同华节度使朱温派兵接收,但他手下兵马也只有万余人,即便李详可以就近支援,也不超过三万,手里更是只有同华五县(应有八县),地少民寡,财力不足,如何进攻河中? 王重荣,反应过度了!三万大军死守,等人家朱温一万多人马进攻,还要脸不? 十月初三,诸葛爽决定调整部署。北面行营主力大踏步北撤,夏绥衙军左厢兵马使周融率部移屯下邽,右厢兵马使令狐敬移屯奉先。这六千人,算是防着朱温渡过洛水向西抄掠,同时也堵着李详北上抄掠的路,京兆府北部八县四十余万百姓,现在就是夏绥军的衣食父母,宝贝着呢。 诸葛爽自将三千余人回富平,同时给邵树德传令:高陵县能守则守,不能守就退到三原。老人家现在确实很不爽,每次进围长安,到了关键时刻,刚看到点希望,就总出各种幺蛾子。上次是诸军争入长安,这次是前线大将跑回去逼宫。 这长安,还怎么收复? 第三十七章 封赏 天空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离中和二年只有最后十余天了。 过去的两个月里,前线一直太平无事。郑畋去职后,黄巢遣尚让率数万兵马西进,诸镇兵也只是稍稍后退了一点,让出了几个县。巢军与其战,互有胜负,于是也死了心,见好就收。 北面行营这边,邵树德率部退回了三原。巢军一直到本月初,才由孟楷率兵两万北上,收取了这两县,不过也仅止于此了。双方斥候在高陵、泾阳一带杀得非常激烈,巢军损失较多,再加上铁林军的威名,即便是孟楷这种大将,心中也有些犹疑,更何况慢慢进入寒冷的冬季了,不宜进兵。 李仁军前阵子也回来了,又给自己带来两封家书。 可恶啊,自己的毛笔字写得那么丑,亲笔回信的话实在太羞耻了。但这事也不好找手底下人帮忙,让陈诚来?不,他是聪明人,打死都不会做这事的。烦! 宋别驾也托李仁军带了一些话,主要是索要农具、工匠。过去一两年已经招募了不少工匠回绥州,这些人也在带徒弟,但数量还是严重不足。 宋别驾有言,地多了,对农具的需求量也激增。现在州中的铁匠铺日夜赶工,生意兴隆,但仍然不太够用,况且那些铺子还要打制其他器具,忙得很。 铁原料也有所不足。目前主要从河东采买,当地铁矿资源丰富,朝廷设立的官冶众多,共有十三县产铁。本来关中亦有,但兵荒马乱的,距离又远,还不如从河东买。 邵树德记得后世西夏是有规模庞大的冶铁工业的,他们的铁从哪来的呢?一定有,接下来可以慢慢留意此事了。 都是幸福的烦恼啊! 十二月二十六,封隐从富平赶了过来。 此人和刘家三兄弟都投军了,带了一百多庄客。邵树德本想拒绝,但人家意志坚定,一心要想沙场建功,封妻荫子,于是便答应了,将他们补入五营战兵之中。正好有些人伤愈没法归队,有缺额。 封隐既入了铁林军,还弄了个队正当当,那么与自己就不再是纯粹的朋友关系。而且他在自己面前好像挺拘谨的,不像以前那样放得开,心事重重,让邵树德有些感慨,以后朋友怕是越来越少了吧。 “不知州中情况如何了,党项是否安分。”邵树德现在对无休止的战事已经有些厌烦了。朝廷正在紧锣密鼓地组织第三次进薄长安的战役,巢军打赢了两次反围剿,第三次还能成不?管他呢,打打打,现在还盯着长安的不过六七万兵,巢军十余万,打个屁! “军使,绥州党项还算安分。以前一些撂荒的地,今年划归军属农场种上了,党项人看种地的巢众也不像多好惹的样子,便没下山劫掠。宋别驾遣人用粮食、器具与他们换了些牛羊,价格很公道,没欺辱他们,于是便也太平了。”陈诚这些消息还是从强全胜、李仁军那里打探来的,为此还抽时间特地整理了一番,主动工作能力相当之强。 “党项一定要稳住。”邵树德道:“陈判官,你说巢众可以信任么?” 陈诚想了一会,道:“可多加甄别。都远到绥州了,他们还能怎么办?自然是为军使效命了。发钱、发粮、编户,磨一磨,自然归心。都是当兵吃粮的,给谁当兵不是当?” “某欲设绥州团练使一员,掌屯田兵,陈判官认为何人可担此重任?” 陈诚看了眼邵树德,道:“杨亮可领之。” “杨亮?唔,他在丘使君身边也有些时日了。”邵树德沉吟道:“也罢。团练使便由某亲领,杨亮任副使。对了,那个三木和尚,还在州兵任队正吧?也许他屯田兵副将之职。军属农场六百顷,一人耕二十亩,需三千人。屯田兵就是这三千人,农时种地,闲时练兵,两年期满后,予其编户。练兵时,月领粮赐一斛、酱菜若干,先这么办吧。” 设若一年适合练兵的时间是五个月,那么又要多消耗一万五千斛粮,本来还算有所富余的钱粮,顿时又不够用了,只能再想想办法。说不得,北面行营辖下这四十万关中百姓,又得多笔额外支出。 邵树德没提剩下的巢众怎么安排,那自然是继续帮着开河了。干完两年这类重体力活,才可以编户,分散到全州五县,算是有了正式身份。 “军使未雨绸缪,此策大善也。”陈诚赞道。 离开大营后,陈诚在街上碰到了封隐。 “封队头。”陈诚拱手道。 “陈判官。”封隐连忙行礼道。陈诚是铁林军判官,一直跟在军使身侧,出谋划策,是军师一流的人物,自然不可怠慢。 陈诚对封隐也非常客气。原因很简单,他通过一个隐秘的渠道,得知封隐有两个花容月貌的从妹住在富平,其中一个新寡,一个好像有丈夫,不过跑蜀中去了。他想了想,邵军使似乎就好这类大家闺秀、公卿贵女,如果是书香世家出身的就更好了。 封隐这两个从妹,可不就是完美的目标?这个封队头啊,只晓得沙场建功,不懂得人情世故,也罢,找时间点醒他,日后自然念着某的好处。 与封隐告别后,陈诚径直去了县衙。 三原县令、县丞几人早在门口迎候多时,陈诚笑着与他们寒暄,游刃有余。 事实上他还是很享受这种生活的,京兆府北面八县,哪个县的主官不把他陈某人当爹一样供着?去年富平县令,还将自家爱妾送给了陈诚,让他大为满意。 这世上富贵,哪桩是容易的?哪桩不需要勇猛精进?若是封隐的从妹为邵军使诞下子嗣,不但能收获诸将好感,也为自家子孙富贵弄了一桩保障。 或许会恶了折十将,但若想富贵,可不就得冒点险么? “陈判官,昨日某家大兄从凤翔回来,言在那边见到了天使车驾。”三原县令裴远小说说道。 “哦?天使所来何事?会往京兆府而来么?”陈诚敏感性很高,立刻问道。 “陈判官,多的事裴某也不是很清楚。某家大兄说,圣人以宰相王铎兼中书令,充京城四面行营诸道兵马都都统,西门思恭任都都监。为激励诸道兵马剿贼,怕是要大加封赏矣。邵军使累战建功,数破贼军,郑相去职前向圣人举荐为夏绥兵马留后、权知夏绥节度事,这次怕是要成真了。”裴远道,说完,还小心翼翼地看了下周围。 “那诸葛大帅呢?”官场上的小道消息,从来不可轻忽,至少七成可能为真。 “诸葛大帅充北面行营都统,西门重遂任都监。大帅可能要移镇了,任山南西道节度使、兴元尹,但一时半会应该不会赴镇,还得在关中剿贼。” “裴县令,此事紧要,万不可对外人言。”陈诚语重心长地说道。 “某自然晓得,仅报予陈判官一人知晓矣。”裴远笑了笑,说道。 陈诚含笑点了点头。 依他看来,这事八成为真。军使这一年仗不是白打的,终于把夏绥四州拿在手里了。虽然还只是“代理”,但只要你不直接造反,过一段时间自然给你扶正了,就是走个形式而已。 而诸葛大帅去山南西道,差不多也算得偿所愿了。西川、东川固然富裕,但盯着的人太多,短时间内不好换。也就牛勖此人在田令孜那边不太受重视,好欺负,所以才能在诸葛大帅的赫赫战功面前让位。 山南西道,领兴元府,外加洋、集、壁、文、通、巴等十四州,比之夏绥四州如何?诸葛大帅应该会满足了。 军使当了夏绥留后,咱们这帮跟着他的老人自然也有好处。想到这里,陈诚的心中顿时火热起来,一点都不觉得这大雪天有多冷了。 第三十八章 城盐州 中和二年正月十四,朝廷有旨。果如陈诚所得悉的消息,诸葛爽任山南西道节帅,邵树德任夏绥兵马留后,权知夏绥节度事。 得到封赏的并不止他们两个。王重荣之前其实是自封的河中节度留后,还降过贼,这次也给了正式名分确认:河中节度使兼河中尹,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同时还任王铎的右司马。他兄弟王重盈是陕虢观察使,这次担任东面都供军使,给东面行营的兵马提供粮饷补给。 拥兵八万却不来勤王的高骈倒了大霉。朝廷罢其都统及其余各使职,从朝廷大义层面来说,他已经没了兵权。下面就看他能不能掌控得了局面了,一个不好,被部将杀了也是寻常。 朝廷大义,有时看似没用,废纸一张。但有了这张纸,真的能减少好多麻烦,压制很多野心家。人心这个东西,真的很奇妙的。 王处存任京城西北面行营都统,程宗楚任西南面行营都统,李孝昌任东北面行营都统,杨复光任南面行营都监——鄜坊李帅终究还是没逃得过战争,这次又灰溜溜带兵南下了,不知道他会不会向邵树德讨回那三万斛军粮。 从朝廷的封赏来看,大伙名义上都升官了。原本就郑畋一个都招讨使,大家是招讨使,但现在最高指挥官已经是都都招讨使,次一级的官便成了都招讨使,真不知道朝廷搞这些花样有什么意思。不会是那帮太监们弄出来的吧? 关东也陆续有一些兵马开来。不过都只有一两千人,各镇皆有,陆陆续续汇集起来,总有两万人上下吧,大部分被归入到西面行营和南面行营,北面行营是一个人都没捞到。不过王重盈给他们送来了一批军械、粮草,倒是意外之喜。 王家兄弟,够意思! 邵树德也抽空回了一趟富平,见到诸葛大帅,自然是一番恭喜。大帅也笑呵呵的,得偿所愿,自然开心。 “树德,某已令仲保率千人南下前往兴元府,先行办理交割。”诸葛爽道:“另有一事,夏州尚有某从东都带来的三千军士,其中一些老弟兄,大概百余人,从汝州时便跟着某了,这次一并带去兴元府。留下的军官空缺,树德自己看着办吧。” “大帅爱重,邵某感激不尽。”这其实是好事,三千军士,都是老兵,把军官带走了,方便你安插自己人。日后只要稍加整顿,就是自己的直属军队,和铁林军相差无几。 邵树德甚至已经想好了,从铁林军中抽调部分老人,然后将陷阵营与这支军队合并,新建一支部队,就叫“武威军”,军额四千,作为夏绥镇的一支外镇军。而铁林军嘛,自然要成为衙军了,番号仍保留,常驻夏州。 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了,就当前而言,最重要的事仍然是征讨巢贼。朝廷给了官,自己总得好好表现一下,体现自己的价值。省得日后有其他好事时,朝中公卿们都想不到自己。 再者,巢众盘踞长安左近,对关中百姓也不是什么好事,早点打完,百姓也早点解脱。 与诸葛爽告别后,邵树德去了趟自己在庄子里的住处。 这里放着不少书籍、地图,甚至还有自己写下的各种笔记心得。每次重温一番,都有新的感悟,已经是邵某人固定的学习套路了。 ****** 邵树德一回来刘氏就发现了。 思忖了半晌后,她便整理了一番心情,来到了自家两个小姑的住处,笑道:“今日院中雪景不错,不如去踏雪游玩。” 封绚看了刘氏一眼,心思玲珑剔透的她又怎么可能不懂长嫂的意思。不过想到从兄封隐毅然决然投军出征的样子,想到他对自己这个从妹的照顾,幽幽叹了口气。也就自家小妹年岁较小,还有些懵懵懂懂吧。 刘氏提议,封绚不反对,封都没意见,那么这事基本就定下了。几人指挥着仆婢,在院中清空了一块地方,然后又搬了一些家什过来,弄了个小暖炉,烫了一壶酒,兴致勃勃玩起了投壶的游戏。 投壶,由古代射礼转变而来,多为酒宴上的助兴游戏。本来有一套复杂繁琐的礼仪,不过自家人玩,倒没必要那么麻烦,玩个尽兴便可以了。 封绚兴致不是很高,于是便做仲裁,刘氏和封都二人各持五筹,对准壶口开始投。 刘氏到底是神策军将校家庭出身,准头还是不错的。五筹投完,以绝对优势赢了封都。封绚看了一眼自家从妹,封都笑了笑,连饮数杯酒,俏丽的脸蛋顿时红透了。 罚完酒三人继续玩。到了后来,封绚推托不过,便也玩了一局,结果自然是大败亏输了,喝了几杯酒后,脸色红润,隐有微醺的感觉,比之前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感觉不知道好看了多少倍。 “玩投壶须有酒乐助兴,今酒有了,还差点乐。小姑这局却是输了,不若罚唱首曲子好了。”刘氏看了眼脸蛋殷红,额头隐有汗珠沁出的封都,笑着说道。 “唱什么呢?”封都性格较为开朗,年岁又小,经常给人一种烂漫之感,此时听长嫂说要唱曲,也不怯场,立时便问道。 “唱首《别亦难》吧。”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邵树德放下手中兵书,靠在胡床背上,闭眼欣赏起了院中的婉转歌喉。 以前一直觉得只有词曲才可以唱,没想到李商隐的这首绝句亦可以唱出番别样的味道。 小娘子的歌喉很不错,曲折柔婉,又感情真挚,就算不是专业音声人,也一定是和人学过相关技巧的。邵树德静静体会着曲中那如流水般的思恋之情,直到最后一个音符完结,还有些意犹未尽之感。 说起来自己是一军之主,但生活娱乐和别的将帅们比起来简直就是原始啊。去年李孝昌宴请自己,席中颇有几个姿色不错的歌舞姬助兴,还试图送给自己,后来婉言谢绝了。带美人至军中,还能打仗? “小姑这歌喉……”刘氏听完有些惊讶,同时也有点嫉妒。这公卿世家的女儿们,就是和军校家庭的不一样,比才艺,终究比不过她们。 封绚看了眼从妹,道:“刚才有两个调——” 话还没说完,却见一名全身甲胄的武夫走了过来,道:“我家留后想听一听白乐天的《城盐州》,不知哪位娘子可以唱?” 话是询问的语气,但观其表情,却满是不容置疑的样子。 刘氏迟疑了下,封都则皱着眉头,似乎在仔细回忆曲调。 “妾来吧。”封绚行了个礼,然后清了清嗓子,开始唱。 “城盐州,城盐州,城在五原原上头。蕃东节度钵阐布,忽见新城当要路。金鸟飞传赞普闻,建牙传箭集群臣……城盐州,盐州未城天子忧。德宗按图自定计,非关将略与庙谋。吾闻高宗中宗世,北虏猖狂最难制……愿分今日边将恩,褒赠韩公封子孙。谁能将此盐州曲,翻作歌词闻至尊。” 邵树德右手跟着节奏轻拍,似在陶醉。这首诗须应关西大汉来唱,不过由小儿女唱来,也挺有味道,反正自己听得津津有味的。 “走吧,回三原。”一曲唱完,邵树德起身,拿上兵书、地图,说道。 “留后,今日便回营?外头那两位娘子娇俏可人,军使不妨令她们……”魏博秋建议道。 “下次吧。战日有期,某要回三原检阅诸军。”邵树德不容置疑地说道。 “遵命。” 一行人很快便离开了屋舍,朝前院走去。路过院子时,邵树德下意识看了一眼,恰与封绚的目光对上。对方一惊,很快低下了头去。邵树德笑了笑,亦为其丽色所惊。 “北虏猖狂最难制……”邵树德叹了口气,翻身上马。很快便在亲兵的簇拥下,消失在茫茫雪原之中。 此番南去,当秣马厉兵,整顿部伍,蓄积粮草,等待天时。 第三十九章 劝降 “陈豨反,赵代地皆豨有。高祖闻豨将皆故贾人,上曰:‘吾知与之矣。’乃多以金赂豨将,豨将多降。” “料敌将!”邵树德认认真真地在兵书上写下三字评语。 战争,是一种无所不用其极的活动。了解敌将禀性、习惯、爱好以及所处的状态,是为将者的必修课。 挡在铁林军南边的巢将叫孟楷。在伪齐政权中任尚书仆射,是主要大将之一,深得黄巢信重。目前得到的消息,只有两点:一、比较善战,在关东屡胜官军;二、与朱温关系很差。 关于第一点,邵树德没法拿个尺度来衡量。孟楷没参加过西征凤翔府之役,那是尚让、王播主持的。因为他的职务较高,在关中也很少出战,只在去年年底有一次记录,于长安西南面与程宗楚、王处存交手过一次,根据朝廷的军报,“击退贼将孟楷”,也看不出输赢。 不过此事也不用过于纠结。打仗,本来就是实力、运气的综合,正面打呆仗时,运气的成分少一些,除非突然飞沙走石,不然比拼的都是硬实力。在复杂环境下打仗,运气的占比就急剧攀升,说不清楚一个将领的能力强弱,只能将时间维度拉长的五年、十年,或许才可以看得出端倪。 第二点与朱温关系较差就挺有意思。朱温并不是巢军中的高级将领,顶多是中层里排位靠前罢了,与尚让、黄邺、林言、孟楷等人还有段距离。这次从关东回返出任同华节度使,地位可能蹿升了一大截,但还达不到高级将领的程度。 孟楷为何嫉恨朱温?这是个问题。 先不管这些了,研究敌将的事情可以慢慢准备。反正寒冬腊月的,一时半会也不会开战。自己在三原好好练兵就行了。 时间一晃就是三月,至四月底,天气转暖,战争的脚步再次临近。 四月三十,巢军西攻兴平,诸军凭借堡寨厮杀,消耗巢军有生力量之后,退保奉天等县,继续深沟高垒。 在此期间,代北大地上也烽烟再起。 天德、大同、振武、幽州、河东五镇兵马合计三万余人,与李克用五万大军战于蔚州,不利。得胜之后的李克用连连上表请罪,表示自己愿率军前往关中讨贼,然恐大军西出之后,赫连铎、契苾璋之辈袭击留守代北的沙陀老弱。 伪齐同华节度使朱温两攻河中,皆败,遣使向长安求援军、器械、粮草,不应。 刘子敬也带人从绥州回来了,言需大量工匠制作提水车,盖因今年所选开渠之地至少有一半非自流渠,需水车输水灌溉。邵树德想了想,让同官县那边选派数十工匠北返,同时大力招募学徒,培养新的工匠。 强全胜将带新一批募集到的一千三百关中民户前往绥州,都是陆陆续续从高陵、泾阳、栎阳等地逃过来的,拖家带口,饥肠辘辘。没办法,只能在北面行营控制下的八县府库筹集部分粮食了,这些人今年是赶不上趟种地了,得一直养到明年,其实负担挺重的。 处理完这一摊子事后,邵树德找来了陈诚,问道:“陈判官,朱温那边目前是个什么情况?李详又在做什么?” “朱温兵少,攻河中数败,已是没有办法。然伪齐竟不发一兵一卒支援,可见朱温亦是没甚地位,成弃子了。”陈诚说道。 这个事是人都看得出来。王重荣手握三万大军,兵精粮足,朱温只有一万多人马,器械颇有不足,还要主动进攻,这仗如何打?想比他心中亦很无奈吧。 “李详呢?” “李详尚有兵万余,与朱温一般无二,目前移屯至华州,同样前景晦暗。” “可否说得此二人反正?”邵树德问道:“若能反正,可立率大军西进,击孟楷侧背,北面行营主力再南下,定可将孟祥这两万多人吃下。如此一来,巢众只剩十万,形势几为之一变矣。” “让下邽的周融遣使接触李详,让令狐敬遣使接触朱温。”邵树德命令道。 他现在虽然还不能称夏绥节帅,但周融、令狐敬二人还是归自己节制的。粮饷又掐在自己手里,还有大义名分压着,不听令难道造反? 五月初五,刚刚与大军一起出操完毕,魏博秋来报:京城东北面行营都统李孝昌来访。 “邵帅一向可好。”甫一见面,李孝昌就哈哈大笑,道。 邵树德稍稍观察了一下,发现他眼中有忧色,脸色也不是很好,这会不过强作笑容罢了。 “李都统。”邵树德行礼,道:“屯军数月,贼众不敢北上,甚是无趣。” 李孝昌现在已经不是鄜坊节度使了,身上只有一个东北面行营都统的身份,手下有他从鄜坊带过来的六千兵马,外加归属他指挥的三千多河北军士。 “魏博秋,置酒,某要招待故人。”邵树德吩咐道。 李孝昌闻言有些感动。他现在一个没有地盘的军头,四州之地被东方逵占了,已是有家难回。异日若是讨平黄巢,还不知道能不能捞到个落脚之地。若是入朝为官,那可就惨了,须知今时已不同往日。 酒过三巡,气氛也热络了起来。李孝昌一个劲地倒苦水,说东方逵本是他的部将,去年率军讨贼,东方逵便留守鄜州。可没想到,今年朝廷竟然下旨,让东方逵任鄜坊节度兵马留后,这对刚刚率军南下的李孝昌而言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差点当场降了黄巢。 不过他终究还是没那份胆气,也没其他军头那么光棍,降黄巢没前途,作乱又不敢。到了最后,部将们也看出他不是能成事的模样,便失了劲头,再不提此事。 邵树德闻言也只有安慰。他估摸着,李孝昌被撸估计和去年打得太烂有关系。首先出兵就慢了,让朝廷不喜,随后进围长安之役,又一路败逃回富平。后面在高陵县还败于李详之手,损兵折将,竟是一点功劳没有。 这种败军之将,有何利用价值?朝廷下道旨意,直接让部将顶了你的位置,作乱都难。 “李帅如今仍是都统,麾下有众万人,若是立下新功,未必就没有去处。诸葛都统,可不就移镇兴元府了么?机会还是有的。”邵树德敬了一杯酒,说道。 “李某有自知之明,麾下万人,士气不振。若能打得两场胜仗,或可稍稍挽回。然巢军十余万,兵势甚众,如何能敌?铁林军之勇悍,某亲见矣,此事或只能寄托于邵帅身上了。”李孝昌把酒一饮而尽,面色恳切地说道。 “都是朝廷官将,自应相互照拂。”邵树德笑道。 酒席散去之后,陈诚来报:鄜坊节度留后东方逵见前往绥州的民户甚苦,愿捐粮三万斛以助。邵树德闻言哈哈大笑,这帮鼠辈,争权夺利、见机行事倒是好手,打仗却没一个能行的。不过今后若有意鄜坊四州,李孝昌、东方逵之间的恩怨,倒是可以利用。 五月二十,夏绥左厢兵马使周融亲自前来三原。 “参见留后。”周融快四十了,不过在拜见年纪不过二十多岁的邵树德时一点没有忸怩之色,该尽的礼数一点不缺,相当自然。 “周将军乃夏州宿将,老于战阵。方今多事,日后多有倚重之处。”邵树德亲自将周融请到自己身边坐下,笑着说道。 “铁林军数战数捷,声名播于关中,巢军闻之丧胆。留后年少有为,英武不凡,末将亦是十分钦佩。”周融回道。 果然,这个年头别人听不听你的,主要还是看实力。铁林军九千之众,压过任何一支衙军,同时也骁勇善战,那么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大伙又不想造反,只要钱粮按时发下,便收起些小心思,听命于邵某人又如何? “劝降李详之事如何?”邵树德问道。 “回留后,李详似有所动,然意不坚,亦怕被监军知晓。末将派去的使者并未被加害,李详遣心腹礼送回了下邽。”周融道。 “巢军这个样子,败亡是必然之事。继续与李详保持接触,此事大有可为。” 不杀害劝降使者,本身就表明了一种态度。李详这人,应当也不想在黄巢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只要形势稍稍有变,投降反正几乎是必然之事。 “事情要做得机密一些,万不可被巢贼监军知晓。”邵树德最后又叮嘱道。 *** ps:(作家的话里面写不下,免费章节,我水也水不到钱,就写这里吧。 我说亲爱的读者们,你们是不是对古代有什么误解? 古来征战,获胜后将敌方妻女作为战利品是很正常的事情。朱温攻山东朱家兄弟,将敌方妻女用车装回家准备享用,后来被他老婆劝说,说若是汴州城破,她也是这般下场,这才没玩。 这只是一次。朱温攻破了多少藩镇,抓了多少敌方妻女?玩腻了杀了,或者扔给别人,或者充作营妓,很正常,没人认为不对。 如果你说朱温是巢军余孽,作风不够正派。那好,朝廷藩镇,将门世家,攻破敌方后照样将敌方妻女作为战利品享用,这种事少吗? 你说他们是低层次的武将,那好,李世民、赵二不喜欢玩对方妻女吗?朱元璋还抢蒙古王妃呢,人家肚里的孩子都不一定是老朱的,老朱也不介意,照玩不误。他儿子朱棣的事情大家都知道,还邀请部下一起玩敌将妻女,玩完了让她们接客。明朝正德还想征蒙古,玩蒙古王妃,宋徽宗还意淫过击破西夏,玩西夏王妃公主呢。 你说他们是皇帝、武夫,道德水平不行。那好,政坛大佬,哪怕是太平盛世的,不是王朝末年的那种,斗死政敌后,享用人家妻女的少吗? 堪称道德楷模的理学宗师、文坛大家,扒灰的事情少吗? 你们是不是对古代有什么误解?在古代,女人有什么地位?跟了敌人,哪怕是杀自己丈夫孩子的,不还是照样过日子,还给人家生孩子。 主角作为现代人,已经很克制了。在周围人七八年的同化下,挣扎过,现在位高权重了,被周围人同化的速度只会越来越快,但仍然保持了道德底线。至少没有做别人很常见的玩完了就杀,或者扔出去当营妓这类事情。 岁月静好,即便在古代太平盛世都极少,别说王朝末年了。 那些东西太假,二十岁之前我还觉得是真的,三十岁的时候就觉得以古代的道德水平和社会管制水平而言不具有普遍性,太假了,这不是现代社会。 或许有其他作者这么写。有的作者玩皇后、妃子、人妻还非要写成处女,我理解,为了照顾一些年轻的读者,扩大粉丝群,但我不想写假的东西。什么“看个网文也要较真”、“都穿越了还要合理性”、“看网文就图一乐”,我不想拿这些当借口,那是懒,不愿查资料,我上本书买纸质资料都花了上万元,本书买实体资料又花了五千多,因为很多资料网上根本没有pdf,百度百科更是错误连篇。 囿于我的知识水平,本书当然还有很多错漏之处,但100步和50步也是有区别的,甚至51步和50步都是有区别的,我尽量追求真实。不能因为被人揪着一个错误狂喷,然后就骗自己说反正做不到完全真实,随便写写算了,反正现在起点读者都习惯了这些。新媒体上一堆辣眼睛的小白文年收几百万呢,读者都习惯了,他们没其他风格的小说可看,都是一样的,没得选。但我不想这么做,本书到周末估计都到不了3万收藏,无所谓了,自己写自己风格的,给喜欢这种风格的读者看,仅此而已。 主角不一定会收敌方妻女,但我觉得大家有必要知道下当时社会的常态和价值观,因为总有人对那时候抱有美好幻想,然后要求主角做这做那。) 第四十章 大鱼 中和二年五月二十九,朝廷加诸葛爽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检校司徒,令其从速南下,与巢贼战。 诸葛爽果然率军南下,不过走到三原就停下来了。鄜坊李孝昌明明是东北面行营都统,结果非要凑到北面行营来,紧紧跟着诸葛大帅,不过很快被赶到了南面的栎阳县扎营屯驻。铁林军亦南下至高陵县境扎营,与鄜坊军相隔不到二十里。 孟楷的两万大军分驻两县各地,主力位于高陵县,约万人。邵树德扎好营盘,打探好周边军情后,便终日邀战。 结硬寨打呆仗让他获得了响亮的名声,那么何不继续发扬光大呢?我的兵都是老卒,按时发赏赐,吃得饱穿得暖,三日一操,训练频繁,还接连胜了几次,士气正盛,不结堂堂之阵野战太可惜了。 六月初三,孟楷遣三千人出战,邵树德遣步骑三千余人迎战,巢军野战不利,退归高陵。后面干脆便不再出动了,窝在城里,想其他办法。 鄜坊李孝昌的一千骑兵又被借了过来。朱叔宗、折嗣裕二人带着这两千骑终日游走在高陵、泾阳、栎阳等地,驱逐斥候,捕杀信使,抄截粮道。 这就让巢军一个非常致命的问题暴露出来了,那就是骑兵太差。巢众从广州一路打穿全中国,进入长安,骑兵较多的河北、河东等镇没碰到过。河南虽然也有些骑兵,但人家藩镇军队基本是纵容你过境,巢军一路上就没受到过大规模野战骑兵集团的毒打。 他们手里的那点骑兵,全是步兵抢了马匹后练的,和专业骑兵比起来差距非常明显。后世朱温这厮在目睹李克用骑兵虐杀黄巢步兵的惨状后,到宣武镇后第一件事就是组建专业骑兵部队。 孟楷的两万大军,同样有两千余骑,但就是干不过朱叔宗、折嗣裕的不到两千骑。失去了骑兵大队的保护,巢军斥候、信使就倒了血霉了,被人拉网围捕,死伤颇多,一些重要信件甚至被铁林军截获,送到了邵树德案头。 “朱温的求援信件,居然一封不落被孟楷给拦下了,尚让也不给他出头,黄巢终日坐在宫里,如何能知道同华的窘境?这两人,到底有多大仇啊!”邵树德将截获的信件扔给陈诚,笑着说道:“朱温挺不了多久了,必降!” “留后,不若将这些信件交予王重荣,让他得知朱温的处境,趁势加大进攻力度,朱温不降也得降。”陈诚建议道。 “朱温有可能向咱们投降吗?”邵树德问了一句。 “怕是难。王重荣是东面行营都统,杨复光刚刚从南面行营转任东面行营都监,身份不比咱们这边差。而且河中本就富庶,重荣兄重盈是陕虢观察使,充东面供军使,王重荣又有三万大军,屡败朱温,朱温若降了咱们,一没好处,二可能激怒王重荣。最重要的,他们离王重荣近啊。”陈诚摇头道:“倒是李详有几分降咱们的可能,不过更大可能还是降王重荣。” “王重荣这厮,打仗滑头,没想到竟然可能连立两大功,唉。”邵树德恨恨地一捶案几,道:“李详那边尽快争取。若他降了,立刻令其悄悄西进,掩袭渭桥镇,断了孟楷的后路。” ****** 秋七月,同州。 朱温又一次烦躁地从前线返回,谢瞳、朱珍、胡真等心腹将领立刻赶了过来。 “大帅。”众人纷纷行礼。 “不要叫什么大帅了,兵不满万,治不过五县,这节帅当得也没甚意思。”朱温长吁短叹,意兴阑珊。 “将军,李详昨日遣使过来了。”谢瞳与胡、朱二人对视了下,站出来说道。 “哦?”朱温扫视了下屋内三人,知其意,但仍故意说道:“又来索要粮饷?不允。他领有华州两县,某亦只得三县,如何能有多余粮饷?” “将军。”谢瞳低声道:“李镇使有意邀将军一起归唐。” “哗啦啦……”朱温惊得站起身,怒目瞪视着谢瞳、胡真、朱珍三人,道:“某受黄王大恩,得掌旌节。方今不过一点小挫,就要背黄王而去,不妥不妥!” “将军。”谢瞳见朱温怒虽怒,但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心里立刻有了数,于是趁热打铁道:“黄王拥六十万之众,转战南北,攻克两京,此黄王之勇乎?天命所归乎?非也。应是值唐朝久安,人不习战,因利乘便罢了。今窃伪号,亲小人,远贤良,任用已失其所矣。将军勇冠三军,力战于外,然孟楷小人,专务壅蔽,以致奏章不达。黄王下为庸才所制,无独断之明,破亡之兆必矣。” 朱温轻轻坐到了胡床上,沉默不语。 “将军,唐朝土德未厌,外兵四集,漕运波注。”谢瞳跪倒在地,颤声道:“关东将帅,日以继夜益兵关中,昨日两千徐州兵至,今日三千许昌兵至,明日四千河阳兵至,再过数月,关中二十万唐军,黄王如何能敌?惟将军察之。” 朱温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谢瞳悄悄看了一眼,见其虽然沉默,但脸色平静,不似在挣扎犹豫的样子,于是暗暗使了眼色。 胡真会意,上前道:“将军,孟楷小人,嫉恨将军得授旌节,何必再受此辈之气?某闻其统兵两万,与邵树德战于高陵,大败,可知大齐国势日蹙,江河日下矣。” 朱温仍不语。 朱珍见状,亦上前道:“将军,此事如何做,但一言而决,吾等无不从命。” 朱温这才看了一眼众人,道:“都是一般想法?” “将军,请早做决断。”三人齐道。 “也罢。”朱温用力一拍胡床,道:“今夜宴请监军,尔等埋下伏兵,听某号令。” “遵命。”三人立刻应道。 “还有,李详那边,不用知会了。此人与我不谐,未必愿降王重荣,随他去吧。”朱温说道:“杨复光那边,还得打点一下。” ****** 七月十二,一则消息惊爆了整个关中。 伪齐同华节度使朱温率军万人降于东面行营都统王重荣,并认其为舅。王重荣、杨复光得知消息后欣喜若狂,当日就遣使间道赴行在,向圣人报喜。 邵树德知晓后也有些遗憾。令狐敬曾经遣使劝降过朱温,人家秘密招待了使者,又秘密将其送回,显然无意投降北面行营。 罢了,强扭的瓜不甜。既然朱温降了王重荣,那么李详那边就该加把劲了。 七月十三,邵树德下令周融率左厢衙军南下至潘县。六千夏绥精兵屯于渭北,朱温又已反正,李详应感受到了压力,当早做决断。 七月十五,铁林军、鄜坊军一万八千余人合兵南下,邀战孟楷,楷但守城池,不应。 “陈判官,你还得去一趟下邽。”大营内,邵树德语气沉重地说道。 “留后,可是为那李详之事?”陈诚问道。 “然也!”邵树德看着陈诚,道:“孟楷两万军屯于高陵、泾阳,这是一条大鱼,某不想将其放归。今夏绥、鄜坊合兵两万余,稍后诸葛大帅亦会将兵前来,我军总兵力几有两万六千人,就不能留下孟楷这两万军吗?” “留后,某知矣。”陈诚深吸了口气,道:“某愿出使华州,说得李详来投。” “糊涂!”邵树德斥道:“汝乃某之心腹,焉能轻赴险地。某让你去下邽,是授临机决断之权,速将此事办成。” 陈诚暗暗松了一口气,道:“某知矣,这便动身。”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速去,越快越好。找个能说会道的说客,此事若成,保他一州司马之职。” 陈诚一惊,他现在的本官也不过是绥州司马。不过很快又想到,留后已经掌一镇大权,日后他们这些老人都会升官,早晚的事。 陈诚走后,邵树德立刻去见李孝昌,道:“李都统,朱温已降,巢贼江河日下。孟楷引两万军屯于泾阳、高陵,如今军心浮动,岂不是天予我等之功劳?都统手下既有万人,不妨攻其营垒,不用太费力气,只需缠住贼军,不令其渡河南归便是。” 李孝昌也知道立功的时候到了,便说道:“攻何处?” “分一军去泾阳,监视贼军,一见其渡河,便挥师猛攻。”邵树德道:“贼欲归去,必无战心,当可获大胜。” “好,某这便去传令。”李孝昌兴致勃勃地说道。 第四十一章 当机立断 中和二年七月,义武节度使王处存与李克用家世代姻亲,因此出面为其转圜。 恰好朝廷正挖空心思往关中调兵,于是便托王处存给李克用带个话:“若诚心款附,宜且归朔州俟朝命。若暴横如故,当与河东、大同军共讨之。” 李克用这次比较听话,立刻带兵离开了忻、代二州,到朔州待命。大同军防御史赫连铎本不欲李克用大军入境,但京城四面行营诸道兵马都都统王铎亲自赶到了河中,以朝廷命令威压,让赫连铎放其入境。 而在此时的华州,说服李详反正的事情也进入到了最后阶段。 “李将军,我家留后数战数捷,岂不比王重荣那守护犬强百倍?”陈诚举荐的说客李杭当着众人的面侃侃而谈:“朱温已得王侍中允诺,仍任同华节度使。将军既镇华州,得受大唐华州刺史之职可以说是板上钉钉之事,何疑耶?” 李详是个满脸愁苦的老人,看起来就像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不过能跟随黄巢一路杀到关中,又怎么可能是普通角色?手底下不知道多少人命呢。 这种屠夫,换了平常时候,李杭看都不敢多看一眼。但现在不一样,他是代表夏绥节度留后邵树德来做说客的,河对岸的下邽县内还有六千夏绥精兵,李详手底下兵不满万,且人心浮动,多半不敢拿他怎么样。 “贵使有所不知,黄王在我军中安插了不少人,我若归唐,未必能令所有人都听从啊。”李详愁眉苦脸地说道。 “将军莫不是在戏我!”李杭提高了声音,满脸不高兴道:“此乃华州,并非长安。将军典军多年,有众万人。死心塌地归于黄巢者又有几个?若不方便,将军但可放开营门,某这便传信渭北周、令狐两位将军,令其率两万夏绥精兵南下,替将军诛杀贼人。” 李详蹲坐在马扎上,愁眉苦脸,一点不像个大将。若是邵树德在此,多半要送他杆旱烟了,典型的陕北老农嘛。 “贵使稍安勿躁嘛。”李详笑了笑,撑开了一脸老褶子,道:“且先下去歇息一番,某再思虑思虑。” 说完,便让人带李杭下去。李杭气得跺了跺脚,仰天长叹。 “将军,事已至此,跟着黄王并无前途。开春以后,关东起码有三四万唐军入援,后面怕是更多。待到年底,十几万唐军集结,黄王如何能敌?”有部将劝道。 “但为何降邵树德?此人乃夏绥节帅,远在北疆,然河中王重荣近在咫尺,为何不降他?” “末将听闻邵树德尚无子嗣,降了他,万一邵某身死,咱们怕是都没好下场。” “有子嗣又有何用?他这般年轻,即便有子嗣亦是孩童。活着还好,无人敢反,若是死了,无亲族兄弟,这夏绥帅位天晓得会落到谁手里?咱们跟着他有何前途?” “王遇,你说说看。”李详听了半天,也不发表意见,反而点了一将,想听听他的意见。 “镇使,某觉得王重荣此人,不似英雄,守护之犬。”王遇乃李详军中骁将,素有勇名,闻言立刻答道,回答的话也颇具个人风格。 李详闻言失笑,道:“被铁林军打服了?” 王遇略有些尴尬,不过还是说道:“去岁王重荣引兵西进,末将领五千兵当道扎营,与其战,大破其前军,斩首七百级,若不是朱玫赶到,定斩此辈。某不愿降王重荣,手下败将罢了。” 说罢,又看了看其余诸将,道:“你们若降王重荣,自去降好了。某听闻邵树德并不苛待降人,李唐宾如今亦是大将身份,要降便降真英雄,王重荣之辈,某还瞧不上。” 王遇这话让诸人多有不满,但积威之下,也没人敢当着他面顶撞。骁将这个名头,可不是自封的,而是打出来的,在座哪位没吃过他苦头?说句难听点的话,若此时镇使李详死了,军中推举一人为主,那只可能是王遇,而不是他们。 “也罢。王重荣此人,某也有点瞧不上。邵树德这般能战,今后多半还能升官,便降了他又如何?”李详站起身,道:“朱温第一个降王重荣,能得诸般好处,咱们现在去凑热闹,怕是要遭冷遇。” “王遇。”李详脸色一正,道。 “末将在。” “点三百精卒,去监军府上,无论何人,皆斩之,不得走脱一个。”李详命令道。 “末将遵命。” “再把李杭请过来。”李详坐了下去,又恢复了刚才那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 坐镇下邽的陈诚很快收到了李详送过来的投名状:黄巢监军的首级。 说客李杭仍留在李详军中,不知道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不过这都是小事了,陈诚知会了一下周融、令狐敬,然后火速赶回了三原。 “留后,李详降矣。”甫一见到邵树德,陈诚便激动地说道。 “好!”彼时邵树德正在研习兵书做笔记,闻言直接把笔一扔,起身道:“可令其西进?” “某已给李详递了消息,立刻举兵西进,夺渭桥仓、渭桥镇,威胁孟楷侧背。周融、令狐敬二位将军亦会紧随其后,领兵西进,这次孟楷有难了。”陈诚笑道。 “好!好!好!”邵树德连说三声“好”,显然派陈诚过去“临机决断”是有道理的,这一点时间都没耽搁,定可以让孟楷惊慌失措。 朱温降了,李详降了,关中东半部分全归大唐。北部八县还被北面行营拿在手里,西部九县三天两头拉锯,尚让等人至今还带着五万人在和西面行营的人拼。也就南边好一点,官军兵力薄弱,但也有万余人。 考虑到关东、蜀中、西北各镇援军在朝关中汇集的大背景,黄巢还能蹦跶多久? “魏博秋,传令下去,某要检阅大军!”邵树德此时不再等待,直接下令。 “遵命。”魏博秋很快便下去传令。 下午,邵树德带着亲兵至营外阅兵。 八千五百军士(欠五百),除留守城内的部分辅兵之外,于朝外列阵的超过六千。 午时三刻,鼓声骤起,角声连鸣。 邵树德在亲兵的簇拥下,至高台上站定。 亲兵副将魏博秋开始点将,李延龄、卢怀忠、朱叔宗、李唐宾、郭琪、折嗣裕及各营副将一一上前。下去后再按册点名,三呼不至者立斩。 点完名后,魏博秋来报,六千五百余人,无一缺席。 时西北风骤起,落叶飘零,今年的秋天来得格外早。 六千余军士着甲持槊,无喧哗之声,无不耐之色,队列整齐,杀气凛然。 邵树德莫名地想起了田承嗣。此人在安史之乱时为安禄山的先锋,屡立战功,同时治军也是一把好手。史载有个风雪夜,安禄山巡营,到田承嗣部营区时,寂静无声,几乎以为营内无人。 安禄山立刻下令点兵。营内兵将至空地上列阵,按册点名,无一缺席。而且士卒们在风雪之中肃立很久,一丝喧哗也无,此谓强军也! 铁林军,现在也有几分这个气象了。定期公开财货数量,宣读给军士们听,一年几个节日,赏赐都按时发下。作战胜利后所获的战利品,也统一造册,储备起来作为战时赏赐之用,将士们都非常信服。 别的军队五日一操,甚至十天半月一操,铁林军三日一操。粮食、酒肉尽量供应,至今已有五千人分到了地,军属农场的出产也在给大伙提供抚恤、补贴。孤家寡人的军士死了也不是白死,军使自会为他们搜寻养子,香火祭祀不绝。 这支军队,不是一般的军队!首次交手的敌军将领,总是诧异其士气为何如此之高,冲阵冲不动,士卒们很难溃散。其实,你只要做到上述这些,也能造就一支强军。古来名将早就为大家指明了道路,如何将士兵们能够承受的极限提高,但说易行难,这会不贪财的将领又有几个? 我的军士能够比你承受更多的恐惧,能够忍受更大的伤亡,两军一旦对垒,结果显而易见,须知大家的技艺并没有太大的差别,更何况铁林军基本上都是老兵。 “李延龄!”邵树德瞄了一眼,还好,这厮减了一点肥,没那么胖了。 “末将在!” “人赐钱两缗、绢两匹,城内军士亦有。” “遵命!” 辎重营很快将财货搬了出来,各部分头点名,按册发放。这其实也是一个杜绝吃空饷的办法,现在人少,可以这么做。以后人多了,还得想其他招。 每个领到赏赐的军士都兴高采烈,连声高呼“谢大帅”、“谢军使”。李延龄这厮还带着人不停宣讲,“尔等领的是邵大帅的赏赐”,“要为邵大帅效死”,诸军连声高呼,士气高涨。 大战即将来临,铁林军有此士气,胜算又提高了几分。 第四十二章 追亡逐北(一) “王遇,你也反了?”渭桥仓城内,一将披头散发,几乎带着哭声质问道。 “没什么好多说的。黄王被小人蒙蔽,焉知我等苦处。无兵无粮无械,唐军又次第汇集,再等下去,弟兄们都没个好下场。”王遇收起了弓箭,道。 已经没必要再打了。仓城内本有两千余军守着,墙厚城高,两万人攻起来都费劲。不过谁让他们是内鬼呢,骗开城门之后,骤然动手,取胜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杀了此人,余者愿降就收编。另外再派人去救火,勿得拖延。”王遇今天杀了不少人,尽是以前的同袍,不过既然走上了反正的路,便没法再回头了,唯有继续杀到底,分出个你死我活。 渭桥镇李详亲自带人去了。那边守御薄弱,攻下来不成问题。而拿下这两地,孟楷的退路便被封死了。想要回长安,唯有向西走其他地方,然后寻找渡桥逃回去。这在平时自然没问题,可若有敌军死死缠着,己方后路被断,周围又不断传来以前的战友降敌的消息,那么就只有两条路:一、拼死一战,击破正面敌人,再徐徐而退;二、直接逃命,啥也不管了,谁能逃走各安天命。 李详、王遇都是老军头了,对孟楷当下的形势一清二楚。投名状,光靠监军的首级还不够,如果能死死守住渭桥镇,不让孟楷从东渭桥跑路,差不多也就够了。 六千夏绥衙军也赶了过来,当道扎营,与渭桥仓互为犄角。即便长安遣大军出援,他们也能凭借地利坚守很长一段时间。机会创造出来了,如今就看铁林军、鄜坊军能不能将这个优势转化为胜果了。 高陵县城外,铁林军又一次出营列阵,邀战贼军。 不怕兵少,除非是那种一万打十万,那确实有点危险。朱叔宗经常说敌军兵多,列阵数里,左不闻右右不闻左,你攻击其中一阵,其他阵的军士可能还坐在地上休息。但这种事毕竟是冒险,邵树德不可能去尝试。 今孟楷兵不过两万,还分了部分去泾阳等地,高陵这边不过一万多人罢了。之前野战也赢过他们,有心理优势,加上这会敌军军心浮动,就更不怕他们了。 有本事如同项羽那样背水一战,持三日粮,七战七捷! “留后,贼军并未出战。”高台上,陈诚看着远处的县城,说道。 “不出战,那就等死,粮尽后吃人!”邵树德笑道:“背水一战的勇气,可不是每个人都有的。泾阳那边怎么样了?” “李孝昌已遣人传回消息,贼军欲退兵,他们攻了一次,斩获不少,不过还是被击退了。”陈诚答道。 “在某预料之中。如今的鄜坊军,其实士气比贼军强不到哪去。前途未定,诸将各有心思,李孝昌也没办法。”邵树德叹道:“给他的机会,看他能不能抓住了。朱温现在在做什么?” “听说率军西进了,与河中兵马同行,欲攻长安。” “尽做大言。”邵树德失笑,道:“某是不信王重荣有这等雄心。” “留后,周融、令狐敬两位将军已经在渭桥镇扎营,要不要将他们叫回来?” “某亦心忧虑长安增派援兵。”邵树德有些迟疑:“李详守得住渭桥镇么?” “有众万人,又绝了后路,若不死战,那真是活腻了。留后,可令李详扎营渭桥镇,将衙军调回来。”陈诚建议道。 “可!”邵树德点头同意,道:“魏博秋,立刻传令,李详部屯渭桥镇,守住东渭桥。周融、令狐敬二人押运渭桥仓粮秣返回。再令朱叔宗广布侦骑,搜索泾水、渭水北岸,贼军一有渡河迹象,立刻通报周融、令狐敬,半渡而击,务必将其赶回去。另,将情况告知诸葛大帅。” 诸葛爽手头还有两千三百余兵,邵树德恨不得将每一分兵力都用上。但想想还是算了,铁林军八千五、夏绥衙军六千、鄜坊军万余,外加反正的李详部万人,总共三万多兵力,再多几千又有何用?况且也得留预备队啊。 还是第一次指挥这么大场面的战斗呢!邵树德也不知道怎么搞着搞着就弄出这么大个场面,好像从他说降李详开始,脑海里就有了这么一个构思。孟楷,势必将成为自己指挥战略层面会战的试金石。 大将,总是要走这么一遭的。不然始终就只是个军将,上升不到方面统帅的地步。自己终究没被李克用落下太远,还比朱温先走一步了。戒骄戒躁,学习令我快乐! 七月二十三,王铎令西面行营兵马进逼长安。新任凤翔节度兵马留后的李昌言为赎罪,率万余人攻咸阳。与之配合的还有泾原军、西川军、邠宁军两万五千余人,黄巢给主持西面战事的尚让益兵两万,同时派黄邺将兵两万余人猛攻渭桥镇。 得知消息的邵树德感动得不行,天可怜见,一年了,朝廷官军终于打出配合了!简直就是奇迹! 西面行营这么一搞,甚至都不用王重荣的东面行营再配合,南面行营那两万多人也可以歇着,邵树德都可以断定,黄巢不可能还派得出援军渡河支援孟楷。这条大鱼,自己捞定了! 七月二十六,李孝昌遣使来报,与贼军在泾阳东郊大战,胜,斩首五百余级,贼军退回泾阳死守,再不敢东进汇合孟楷。 七月二十八,李详遣使急报,求援,邵树德不理,令其死战。 八月初一,斥候来报,贼军在高陵洗城,烧杀抢掠,哭喊震天。邵树德立刻下令做好出击准备,贼军这是要出城死战了。 孟楷还算有几分勇气! 若是直接西逃的话,部伍定然无法整肃,被铁林军一追击,立刻就是大败之相。 午时初刻,贼军万余人至城外列阵。邵树德爬上高台观之,点计兵数约一万二千人,朱叔宗判断有一万一千人,郭琪认为有一万人,差不多就是这个数了。看来这些日子偷偷跑了不少人,邵树德原以为他至少有一万三四千人的。 夏绥衙军两部已经遣人召回,不过他们的屯驻地离此有十余里,不一定赶得上这场大战了。今天这场阵列野战,双方两万人合刃于立尸之场,最多半个时辰就能分出胜负。 “咚咚咚……”战鼓声不断响起,铁林军几乎在同一时间开始列阵。 在邵树德的授意下,李延龄遣人将数百巢军俘虏押上了阵前,大声道:“泾阳贼军已败,尔等此时不降,更待何时?” “朱温、李详斩黄巢监军,皆降,而今得授高官。尔等若早降,亦不失州郡之位,切勿自误!” “朝廷二十万官军已至长安,黄巢时日无多,还不觉悟?尔等瞧瞧,多少时日了,黄巢可曾派来援军?” 百余名声音洪亮的骑兵在阵前来回喊叫,动摇巢贼军心。邵树德估摸着,孟楷这厮应该在军中隐瞒了消息,很多事多半只有上层知晓,底层军士还蒙在鼓里,比如朱温、李详投降的事情。 巢贼的普通军士并不傻,他们只是没有获知信息的渠道罢了。如今被铁林军这么一番宣传喊叫,顿时有些犹疑。结合军中缺粮及无援兵抵达的实情,不少人心里已信了几分,士气愈发低落。 夫战,勇气也! 战兵先欲团一,团一则千人同心;千人同心,则有千人之力;万人异心,则无一人之用。 贼众刚刚靠洗城提起来的士气,被巢众俘虏“现身说法”消磨了不少,孟楷也不敢再等了,直接以锋矢阵进军。 铁林军这边排出的是熟悉的偃月阵。陷阵营千人排右翼上前,中军是厚实的四营步卒,左翼是两营步卒,辅兵、骑兵全列于后阵。 这种规模的战列野战,铁林军打过不少次了,邵树德也已驾轻就熟。贼军的战术和当年的薛志勤一般无二,以勇士为战锋,后继以精锐甲士,然后是主力中军,仅有的千余骑兵作为决胜负的力量待命。 “呜……”第一声角响起。铁林军中军前面两个营前出四队弓手,射出了今天战场上的第一波箭雨。后面两营军士将长枪置于脚边,也发起了抛射。 “杀!”贼军战锋硬扛着密集的箭雨,以数十人伤亡的代价,冲到了近前。 “杀!”铁林军第一排的刀盾手重心前倾,将大盾顶在身前,右手挥刀直砍。 一名盾手被侧面刺过来的长枪捅中腹部,惨叫着倒地。他一边死死抓着贼军想要抽回去的长枪,一边转头遥望着中军大旗。大帅可得为我找个养子祭祀香火! “啊!”又一名刀盾手被刺中右肩,下意识地向后退去,直到撞在袍泽身上后方才停住。 “跟你拼了!”他扛着巨盾,死命往前冲,盾上全是刺耳的槊刃切割声。正所谓一夫搏命,数人束手,此人用大盾连续撞到两三名贼军,这才被数把长矛刺中,气绝倒地。 有贼军士兵猫着腰钻过来,被盾手用盾砸在脸上,惨叫倒地。不过盾手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两把长枪刺中,血流了一地。 这两名贼军也没高兴太久,很快就有长槊从盾手身后刺出,直穿胸腹,身上的甲像纸糊的一样,几乎没起到任何防护作用。, “杀啊!”“狗贼子!”“刺他!” 第一线的搏杀血腥而惨烈。贼军选出的三百战锋连冲两次,居然都没冲动铁林军的中军大阵,其表现甚至还不如当初的朱温所部。 “射!”弓手从间隙内前出,又是一波箭雨,贼军战锋伤亡过半,惨叫着退了回去。 贼军第一波冲阵,铁林军不动。 第四十三章 追亡逐北(二) 羽箭带着尖啸迎面飞来,一名年轻的贼军喘着粗气轰然倒地。 他的呼吸由粗重慢慢变得细微,圆瞪着的双眼直直看着地上某朵已被踩踏得不像样子的野花。 好像村里随地可见的蒲公英啊。随风飘荡,不知落于何地,生生灭灭,一岁一枯荣。 人如草芥! “嗖嗖嗖!”又是一轮箭雨,冲在最前面的贼军如野草般随风倒下。事实证明,即便着有铁甲,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也无法抵御强弓劲弩。 不过后排的贼军仍然咬紧牙关,嘴里发出无意义的怒吼,双手端着长枪,狠狠地冲了上来。 “杀!”双方几乎都没有任何防御动作,全都死死盯着对方的胸腹部位,然后将手里的枪槊用力刺进去。 鲜血飘洒,人一排一排地倒下。 在这个时候,比拼的就是双方的意志力、忍受力。谁先压不住心中的恐惧,谁先挺不住伤亡,谁就先被击败。 贼军连冲两次,战锋败回,甲士被扑杀殆尽。而铁林军,只不过换了一营上前,阵坚韧如初。 贼军第二波冲阵,铁林军不动。 邵树德曾请教诸葛爽:“敌兵乘气尽锐而来,如何破之?” 诸葛爽答:“不与亟争,避而杀其锋,开而诱其溃也。” 又问:“敌众而整,将来,待之若何?” 答曰:“先之,夺敌人之心也。夫战兵贵势,势可以先战而震敌,于其乘利则疾奋,敌不暇支,则譬如破竹,数节之后,迎刃自解,不复撄手。” 又答:“兵之所能以为势者有三。一气势,二地势,三因势。” 今日与孟楷战,贼军两次冲阵不果,气势已堕。地势双方一样,无边原野之上。因势方面,贼军就差得太多了,降兵带来的各种消息心里其实早就信了,故上下犹疑。连冲两次不动后,心中慌乱,自觉此战难以取胜。 “咚咚咚……”鼓声响起,铁林军中军数营一齐前出。 击退两次贼军精锐的进攻,现在轮到自己出击了。而在右翼,李唐宾、郭琪所率之陷阵营已快速运动到敌军侧翼,即将发起攻击。战斗胜负的天平,慢慢开始倾斜。 沙沙的脚步声响起,间或夹杂着甲叶碰撞之声。正午偏西的阳光之下,铁林军数营战兵端着雪亮的长槊,迈步跨过敌我双方的尸体,跨过被鲜血浸透的草地,没有多余的豪言壮语,没有诗人描述的荡气回肠。他们是平凡的军士,却又组成了不平凡的军阵,一往无前! 伤而未死的敌军战锋踉踉跄跄地往回奔逃,但很快被淹没在了无边无际的长槊丛林之中。 敌阵步弓齐射,长槊丛林塌陷下去了一大片,但很快又被后排补齐,阵坚韧如初。 “噗!噗!”两军相接,长枪捅刺。 飞溅的鲜血,扭曲的面孔,在冰冷如机器般的长槊丛林面前显得毫无意义。大阵继续向前,丛林所过之处,如刀斧劈入竹节,一推到底。 第一道贼阵,就这么轻易溃散在了钢铁丛林面前。 “杀!”郭琪怒吼一声,小凿飞出,正中贼将额头。 在他身后,大队手持长槊的步卒上前,勇猛地冲向了敌军侧翼。 贼众正为前阵的溃败忧心,侧翼又遭到攻击,顿时陷入了慌乱,喧哗声四起。 邵树德同样曾经请教过张彦球:“敌若自后或侧翼惊我,军众必乱,敌趁而袭我,其患尤甚,如何破之?” 答曰:“抽队。队头翻押后,队副翻引前队,兵皆看队副行止。隔一队抽一队,退及百许步,其队便且住,定立整顿枪刀,执弓弩架箭,为将战势。” 很遗憾,敌军此时无法做出这种复杂的战术动作了。铁林军中军的推进速度太快,他们前军溃败的速度也太快,虽然溃兵大多从两侧空隙中溃逃到了后面,没有将中军阵型搅乱,但正前方和侧翼同时受到攻击,士气又受到了相当程度的影响,于是双方这甫一短兵相接,贼众中军的阵脚还是不可抑制地动摇了。 隆隆的马蹄声从远处传了过来,清晰入耳。贼众心中愈发慌乱,最前排的士兵几乎稍作抵抗便逃了。但前后左右都是人,又能往哪里逃呢?反而只会将本欲抵抗的袍泽也带得心神大乱,束手束脚。 军官们怒急攻心,挥舞着鞭子、铁锏、刀鞘,连吼带骂,然而无济于事。 溃逃像传染病一样快速传播着,一名又一名士兵扔掉了长枪,扔掉了步弓,转身向后,推挤着自家袍泽。在他们身后,是无情的长槊丛林,是冰冷的杀戮机器,他们宁愿将后背亮给敌人,也不愿直视那带血的槊刃。 贼军大阵,崩了。 “哗啦啦……”折嗣裕连人带马撞进了贼军阵中。铁槌飞舞,所到之处惨叫连连。 在他两侧,大群骑手扔掉了刺进敌人胸膛的马槊,抽出刀斧,横劈竖砍,借着马势一往无前。 贼众已崩,再没有令他们畏惧的长枪或步弓阻挠,再没有烦人的钩镰枪或长柄斧偷袭,他们畅快地切割着敌阵,将其分成一个个小块,不令其轻易聚合起来。然后再回马奔杀,轻松收割着胜利的果实。 失去组织的人群,其实和羊群也没太大的区别。羊群只会乱逃乱散,人群也只会乱跑乱撞。上万贼军的崩溃是壮观的,从高空中俯瞰下去,一开始是数百人一股,然后是数十人一股,最后就完全散掉了,一个个散得原野上到处都是。 邵树德下令步卒追击。 一开始的命令是:“成列逐奔,以三百步为限,三百步后整理队形,再继续追击。” 结果到了后来,发现贼军崩得实在是彻底,已经没任何整军回斗的可能,于是下令分散追击,以队为单位,追亡逐北! 这一追,从白天追到了太阳西斜,从神皋驿追到了渭水岸边。贼众溃不成军,自相践踏、蹈河而死者不计其数。更有那逃散不及的贼众,扔了器械,涕泪交加,跪地而降,乞求胜者饶他们一命。 贼将孟楷在亲随的簇拥下,悄悄摸至某个小汊子。这里藏了几艘船,可渡数十人至对岸。 可笑之前他与众将士宣称同生共死,要背水一战,大破唐军。结果自己还是偷偷准备了后路,将上万大军撂在北岸。 “将军,带我一起走吧。”数名慌不择路逃至此间的贼兵见了船,立刻燃起了希望,激动地说道。 孟楷看了看这些人,无衣甲,无器械,魂不守舍,于是示意了下。 亲将会意,立刻带了几人,拈弓搭箭,在贼兵不可置信的目光,将他们尽数杀死在地。 “走吧。”孟楷也有些凄然。 仗打成这样,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回去自当向黄王请罪。 他们不是没经历过如此惨败,但那都是早期。自黄王率军从广州北上之后,真的没有败过这么惨的了。两万大军,一万余人当场丢掉,泾阳的那几千兵多半也没啥好下场。要么是突围途中溃散,要么直接降了。 总之,他亲手带到河北的大军,完蛋了! 朱温、李详,两个贼子!以后定然没好下场!待黄王重整旗鼓,大破唐军后,定然要你等头颅祭奠高陵、泾阳的两万将士! 邵树德,屠夫一个!将那么多将士驱赶到河里,任其自相践踏,葬身鱼腹,其中甚至还有自己的亲族,两个从小看着长大的侄儿。 这笔血债,早晚讨回来! 小船渐渐远去。 残阳如血,映照得半边河面通红。 第四十四章 追亡逐北(三) 贼中军大阵崩溃后,邵树德便从高台上走了下来。 敌军散得实在太厉害,即便一两个将领想收容溃兵,结阵返斗,亦无任何可能。 此战,斩贼首估计在两千五百级到三千级之间,己方伤亡在数百人的样子,一场辉煌的大胜。也不知道是第几次挫败贼军北上窥视的野心了,第三次还是第四次?京北八县的民众,比起其余二十县的百姓,少了很多兵灾啊! 入夜时分,有哨骑来报:“朱游奕使斩贼将柴存。” 邵树德精神一振,这是巢众入长安时的先锋大将,曾经在潼关大败齐克让和张洪范,如田承嗣之于安禄山,算是贼军的重要人物了。 忽又有人来报:“俘贼将黄文靖。” 这个不认识,估计是巢众的中层将领,意义不大。 待吃完晚饭时,终有人来报:“未见得孟楷,应是走脱了。” 草!邵树德暗骂一声,最大的贼将没抓到,为这场胜利减色不少。 “留后何故嗟叹?”陈诚在一旁察言观色,见自家主公脸色不虞,便笑道:“破万余贼众,俘杀贼将数人,已是大功一件,圣人闻之,亦得大加褒赏。” “也是,陈判官提醒得是。”邵树德正了正脸色,道:“喜怒不形于色,方大丈夫也,某还得多加磨炼。” 吃完饭后,邵树德深吸两口气,坐于营内,拿起兵书看了起来。 半个时辰后,陆陆续续有将领带着军士回营。诸将兴高采烈,高声谈笑,意气昂扬。 阵列破敌,从来都是值得夸耀的,因为这象征了勇武,比你用地势、伏兵、诡计破敌要出彩得多。 诸葛爽征战了大半辈子,曾经回忆过,他觉得一生中经历的战斗,十之六七都是阵列而战,两军摆堂堂之阵,一决胜负。 邵树德之前对自己打阵战的信心很足,但对打复杂情况下其他形式战争的信心不足,现在想想,多半是受了《三国演义》的影响。或许三国时代,大部分战争也是两军面对面交战吧?像什么伏兵、火攻、诱敌、离间之类并不是主流?只不过后世文人缺少军事方面的知识,写不了这类东西,于是就给其“去技术化”、“去细节化”? “留后,今晚还是不要入城了吧?城内尸积如山,辅兵还在清理,明日或可进城。”见自家主公与诸将交谈完毕,陈诚快步上前,轻声说道。 “哼!”邵树德刚才被胜利的喜悦覆盖,还没想起贼军洗城这茬,此时闻言,顿时怒不可遏:“哪些人参与过洗城?” “几乎都参与了。”陈诚答道。 “抓了多少人?” “五千余众。” 邵树德脸色阴晴不定。 “留后,不可杀俘啊!”陈诚一见,顿时知道事情要坏,立刻说道。 邵树德仍然不语。 “留后,此时若屠尽降兵,异日与贼战,贼必不肯降矣!” “抽贼队头以上军官,皆斩!”沉默了半天后,邵树德终于说道:“高陵百姓何罪?便没人为他们伸冤了吗?或许其他军镇,只要愿降,连吃过人的都能收,但某不愿意这么做!百姓何辜,征粮派捐已令他们生计艰难,而今竟然连性命都不放过,只为了那可笑的提振部伍士气?两军交兵,自该堂堂正正,殃及百姓何异猪狗?陈判官不用多劝,本将心意已决,巢众队头以上军官明日便押赴刑场,历数罪状,明正典刑。其余贼众,全数押回绥州,处六年苦役。” “某便要做些不一样的事情,哪怕日后贼众不愿降某,亦在所不惜。”邵树德看着陈诚,道:“陈判官岂不闻吊民伐罪?” ****** “将军,我等无罪啊!” “悔降你这狗贼!” “早知如此,还不如拼死算了!” “饶了我吧,再不敢了!” 高陵县城外,巢军降兵中队正以上军官都被抽了出来,大概七八十人的样子,最大的是一名叫黄文靖的贼将。这人此时一言不发,既不唾骂,也不求饶,只望着天,似已认命。 邵树德在亲兵的簇拥下,走进高陵县城。 城内还没完全清理干净。看着一具倒在血泊中的瘦骨嶙峋的孩童尸体,邵树德又一次怒意上涌,连孩童也不放过,只杀这几十人是不是便宜他们了? 吃不饱,穿不暖,还要竭尽全力供养军士,事到临头还被人拿来作为提高士气的工具,这乱世的百姓,就没一个人真心保护他们吗? 贼军,果然就是贼军!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此时的官军真的比贼军好多少吗? 两月前的川中阡能之乱,杨行迁率军讨之,数战数败,担心无功获罪,竟然抓了大量百姓作为俘虏送上去。西川节度使陈敬瑄根本不管,直接下令押赴刑场,悉斩之。刑场上有围观者看到许多老弱妇孺待斩,就问怎么回事,答曰:“我等正在耕田,官军忽入村,强行抓来,竟不知何罪。” 这种事,哄传南北,闻者无不义愤填膺,但圣人不管,百官不问。任由官军每次抓数十或上百村民当做俘虏送斩,甚至还以之为功,发下赏赐,这等狗屁官军,与贼军何异? 某定要做些不一样的事情。对百姓仁,短时间内或许养不了太多兵,不如随便哪个军阀都拉出十万八万军队,但人心稳固,只要前期不败亡,后期自然见成效。犹记得后世李克用穷兵黩武,将素来富庶的河东百姓几乎榨成人干,还不如朱温对百姓厚道,怪不得被打得几乎败亡,引以为戒! 回到刑场上后,巢军待斩军官已然萎靡不振,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 邵树德冷冷看了他们一眼,转身对列阵于侧的军士们说道:“去年元旦、上元、春社、中秋、秋社诸节,尔等一人领了十余缗钱、二十匹绢,从何而来?富平八县四十余万百姓!是他们耕田织布,辛辛苦苦为尔等供上的。拿了这些钱帛,自然就要尽到本分,保百姓平安。此事诸军做得不错,数败贼军,令其不敢北望,活人无数。” 说罢,又转过身来,看着被按跪在地上的贼军将官,道:“高陵百姓何辜,竟下此辣手,还是人么?可知罪?” 魏博秋示意了一下,邵树德身后百余亲兵一齐怒吼道:“可知罪?” 列阵的军士们受感染,亦大吼道:“可知罪?” 初时声音还有些不齐,后来竟是同声怒问:“可知罪?” 贼军将官面如土色。邵树德理也不理他们,直接大手一挥:“斩了!” 数十颗人头落地,鲜血喷涌,陈诚在一旁看了也有些不适,不过仍上前,拱手道:“吊民伐罪,经此事后,留后之名当遍传关中。” 末了,又轻声道:“或引得朝廷猜忌?” “管不了那么多了,某见了这事就生气。”说罢,邵树德又看了看远处被严加看管着的巢军俘虏,道:“便宜这些贼子了。通通带回绥州,六年苦役,一天都不能少。让他们上河工,死伤多少某不管,以此赎罪。” 绥州的治河工程,大多在夏季,冬季不是不行,但可供施工的时日短。 夏季烈日当头,暴雨连绵,水势汹涌,本不应该开河,但实际情况如此,也没办法。高陵的这些巢众,起码屠了两三千百姓,血债累累。不狠狠折腾他们几年,邵树德心意难平。 想想后世朱温、李克用连这等人都要,都收拢,格局不过如此。或许在他们看来无所谓,但自己做不到。后世的有些理念,就如今这个时代,就他现在所处的权位来说,不想坚持,也无意坚持,甚至乐在其中。但有些东西,他不想放弃。否则,真与那些军阀无异了。 第四十五章 成绩与隐忧(上架了,求首订,谢谢) 回到大营后,邵树德翻阅起了陈诚给他整理的有关富平八县的资料。 看完后,只有一声长叹。 八个县,农作物一年两熟,即便有战争需要抽调民壮的因素,全年仍产粮三百多万斛。当然这是估算的数字,但实际应与其相差不远,搞不好还要超出。与之相比,绥州五县,自己刚去的那年不过产粮二三十万斛罢了,差距何其之大也! 看资料上陈诚落笔的语气,应该也是羡慕加嫉妒吧。 关中平原,真乃帝王资也!京兆府二十余县,大概就百五十万人口,还有同化二州,唉,好生经营,抵得上两个河东。 只不过,这里要养皇帝百官,要养二十万神策军,耗费巨大。邵树德曾经了解过,神策军军士的收入,是普通藩镇军士的好几倍,十将以上的中高级军官的收入,差距更是十几倍。即便去掉长安物价畸高的因素,军士们的生活仍然可称宽裕。 皇帝,其实是对得起神策军军士的,神策军对不起皇帝。 设想一下,如果关中平原不用养皇帝百官及神策军,按照普通藩镇体制编练军队,这应该是天下第一强镇了吧? 算了,这不可能,不想这些,邵树德继续看资料。 富平八县,在如今这种半军管体制下,一年起码可以提供将近两百万斛的军粮,还有大量柴草、瓜豆、布帛、铜钱。虽然北面行营不可能将这些钱粮全都拿走,但在武夫们的威压下,索取维持军队运转的部分并不成问题。 这样的好地方,自己都不想走了啊。 但随即又苦笑,自己不走,皇帝去哪?百官去哪?京兆府二十余县,外加同华二州七八县,向来是朝廷直接拿在手里的,又怎么可能让自己生生裂出去一块? 朱温虽然被封为同华节度使,但必然坐不了多久,迟早得挪地方。按照后世的记忆,那就是去宣武了,和黄巢拼杀,朝廷其实挺黑的,根本没把他当自己人。 邵树德恋恋不舍地将富平八县的资料放在一旁,转而看起了宋乐写给他的信。 今年州中开田两千余顷,刚刚完成。但好弄的地已经弄完了,今年新得的田地中,起码一半是非自流渠灌溉,考虑到绥州春旱素来严重,没有足够的提水车的话,田地灌溉会很成问题。目前州中已经在拼命打制此类器具,然工匠数量严重不足,即便招了不少学徒,但还难堪大用,短时间内顶不上来。 这又得在关中想办法了。 关中百姓给自己建设绥州提供粮食、钱帛、工匠以及民户,还要供养自己的军队,自己再不保护好他们,给他们一个安定的生活,那真是猪狗不如了。 “将李延龄找来。”邵树德朝魏博秋说道。 “留后。”李延龄很快赶至,行礼道。 “高陵、栎阳、泾阳三县,屡经战乱,你再募些百姓去绥州。今年富平八县收成还算不错,李详又报渭桥仓还有些粮食,便多募些人,以三千户为上限,与这批巢众俘虏一起,全带回绥州。”邵树德说道:“强全胜刚回来,让他休息休息,这次换李仁军去,带一千辅兵,押五万斛粮食及部分军士捎回家的赏赐,不要出岔子。” “末将遵命。”李延龄应道,随即,他又忍不住建议:“留后,其实可以多弄些人的。富平八县,百姓还有些余粮,咱们带兵去征,弄个三十万斛都没问题。如果不忍伤害百姓,去向大户派捐,也能弄个十多万斛,够养两三万人了。” “还是先不要了。等以后实在乏粮的时候,再去派捐,先让他们松泛一些吧。再者,也没那么多田地给他们种。宋别驾已告知某,要大修水库蓄水,明年开田不会超过两千五百顷。量力而行,先这样吧。”邵树德说道。 今年的两千余顷土地,先拿出八百顷分给军士们。一人二十亩,一亩四百钱,可回收四万缗钱做军中赏赐,解决了不少困难,免得再去盘剥富平八县的百姓。至此,铁林军九千军士是人人有地了,虽然二十亩确实还有些不足。 剩下的地里面,再划八百顷给军属农场。如此,便有一千四百顷,需七千巢众俘虏耕作。宋别驾也提到,今年秋收,军属农场得粮四万九千余斛,豆料若干,算是初步见了成效,这事可以继续操作下去。 邵树德算了算,之前分批运回去的巢众共一万零六百人,据说开河死了几百,州兵镇暴又弄死几百,应该还有九千余人。到了明年开春,最早的一批应该会被编为民户了,他们暂时没有经济条件买地,那么可以继续租种军属农场的土地。 这不算屯田兵,而是庄客佃户一类,一亩地可以定额收租,亦可分成收租。定额一亩便收百五十钱,分成就收三成五,看他们自己选了。不过总体而言,还是优先用“免费”的巢众更为划算。 最后还剩约五百顷,可以出售给民户,一亩作价六百钱。但考虑到绥州百姓的经济状况,短时间内还是作为州中公地放租好了。等移民过去的关中百姓有能力以后,再慢慢出售给他们,到时候也可以适当调低一点价格。 不用舍不得让这点利,即便一亩卖他们四百钱又如何?都是自己的税收来源,自然要提高他们的积极性。邵树德甚至都考虑允许关中移民分期付款买田,尽快安身立命,免得他们挖空心思想跑回去。 真想现在就回去看看啊!邵树德有些心潮澎湃。 自己带兵在关中打生打死,一则是为了剿灭巢贼,保护一方百姓,二则也是为自家地盘倒腾点东西。出征以来也快两年了,不知道如今是个什么模样。 绥州五县,今年全口径统计共播种4200顷,得粮四十余万斛,布帛、草料、豆子若干。比起当初二十多万斛的总产量,提升程度惊人。看来,只要有一个安稳的环境,就没有什么不可能!后世朱温在洛阳种田,最初不过百户,几乎和白地没什么两样,几年后户口暴增,成了一个稳定的钱粮基地。 戒骄戒躁,继续努力! “将陈判官找来。”邵树德又喊道。 “留后。”陈诚行礼道。 邵树德将桌上写满了加减乘除的纸张收了起来,说道:“陈判官,某刚才想了很久。目前绥州的这点成绩,还是养不活军士,要想真正没有亏空,怕是还得几年时间。” “留后,昔年曹公屯田,也不是一蹴而就的。” “时间。”邵树德强调。 他的意思很明确,巢贼这个样子,多半蹦跶不了多久,自己还有几年时间吗?这几年时间,自己的军队去哪里吃饭?这是个问题。 “走之前,搜刮一番富平八县的百姓?”陈诚出了个主意。 “可以征一点,但远远不够。”邵树德说道。 其实他想过对外输出战争,但那事风险有点大,还得再仔细思量思量。目前夏绥四州经过两年时间的发展,差不多也就刚好够养以前那九千衙军,还有一万多军队钱粮的缺口,怎么搞?即便灭了拓跋思恭,搜刮得来的钱粮能弥补缺口吗?他心里没底。 朝廷多半要重新编练神策军,圣人还要修缮宫室,选官选太监选嫔妃选一堆东西,哪样不要花钱?已是不可能再转运钱粮到夏绥。即便有,也是杯水车薪! 京西北八镇,日子难过了。 第四十六章 黄昏 中和二年八月十二,鄜坊李孝昌大军东来,至高陵县与铁林军汇合。 “邵帅,泾阳县的贼军降了,五千余众,都押过来了。”李孝昌做事确实很上道,没有私吞这些俘虏,这让邵树德对他刮目相看。 这年头,军将们对扩充部伍几乎是饥不择食,什么人都要,什么人都敢收,也不管养不养得活。李孝昌大概是因为没地盘了,所以才这么克制吧。 “李都统亦得大胜,可喜可贺。”邵树德满面笑容地祝贺道。 “莫提此事,莫提此事!”李孝昌满脸尴尬,道:“如今谁不闻神皋驿之战,铁林军大破贼将孟楷,俘杀万余众。消息一传至泾阳,贼军便降了,鄜坊军竟未发一矢。这大胜,有名无实,邵帅莫要取消某矣。” 神皋驿之战的结果,目前确实在快速发酵之中,并且向整个关中扩散。这几天泾水、渭水下游,时不时有贼军尸体漂下来,可见那一日孟楷败得有多惨。 都被追得投河了啊! 邵树德的凶神之名,如今怕不是也遍传巢军各部。李唐宾、张言、朱温、李详、孟楷、柴存、黄文靖,栽在他手里的巢将委实也太多了一些。若不是铁林军只有九千人,且以步兵为主,如今收复长安之战立时就开打了,巢军定然人心惶惶。 “胜就是胜。之前泾阳东郊之战,可不就是胜了么?斩贼首数百级。” “万余人攻上下犹疑的六千贼军,还只是小胜……”李孝昌苦笑:“若是铁林军,贼军当场就没了。” “李都统何必妄自菲薄。”邵树德笑道:“西门都监已知此事,定有赏。” “希望如此吧。某也不求多的,鄜坊四州,能让某有个落脚地就成,军士们亦能安心。” 二人一个劝慰,一个心事重重,就在此时,有数十骑自从东面而来,远远便下马,然后步行至邵树德跟前,道:“降将李详见过邵大帅。” “李将军这次打得好!”邵树德快速审视了一下,然后便笑道:“以不满万之军,硬扛贼将黄邺两万精兵,死战不退,颇有古之名将风采。” 李详亦仔细看了一眼邵树德,第一眼就觉得十分年轻,随后便暗叹一声:阴差阳错,自己跟着黄巢打生打死,到现在才混了个刺史之位,还不一定坐得稳当,而人家却已是四州之主,完全没法比。 “邵大帅击孟楷这仗,末将听闻亦是无话可说。”李详叹道:“许是朝廷还不太清楚,但在黄巢军中,孟楷之名如雷贯耳。大帅败此贼,异日讨黄巢,怕是无人敢交手。” “那便承将军吉言了。若是巢贼一见某之将旗便退,倒令将士们少了许多伤亡。” 众人闻言皆笑。 “这位便是王将军了吧?好生雄壮!听闻此次攻渭桥仓之战,身先士卒,斩贼将三人,真乃勇将!”邵树德看着李详身后一员战将,问道。 “降将王遇见过大帅。”王遇单膝欲跪。 邵树德一把扶住,道:“汝乃勇士,不必跪我。” 王遇一怔,也不扭捏,只是正色道:“愿随大帅杀敌!” 邵树德把目光转向李详。 李详笑道:“王三郎自诩骁勇,在某帐中几无敌手。也罢,邵大帅不如就收下他好了,随便给个十将、副将,也让他看看天下英雄何其多也。” “邵某最喜勇士,今得王将军,当置酒以贺。”说罢,立刻传令魏博秋,让他去办理。 众人一路说说笑笑,很快便进了大营。高陵县城,邵树德不想住了,被巢众糟蹋得几成鬼蜮,心里不舒坦。 “邵大帅可知王重荣已率军西进?”甫一坐下,李详便说道:“他与朱温二人将兵三万人,已至潘县,不日将抵达长安左近。” “这却不知。”邵树德道:“看来朝廷是在汇集兵马了。今西面行营有兵五万,南面行营两万,北面行营三万有奇,东面行营再来三万,这便是十三万人。野战却是差不多了,但巢贼死守城池的话,还力有不逮。” 邵树德当然知道,关东、蜀中兵马正大举进入关中,三个月内来了好几万。看眼前这个趋势,接下来数月多半还有几万人马要过来,朝廷这是想要毕其功于一役了。圣人收复长安的耐心,估计也所剩无几了。 “黄巢缺粮。”李详作为内部人士,当然十分清楚长安的实际情况,只听他说道:“眼下或还能撑住,毕竟长安、万年、咸阳、蓝田、昭应、渭南、栎阳等县月前刚收完一茬粮食。但巢众十余万,听闻最近还在征丁入伍,军士既多,军粮乏食,定撑不过半年。” 邵树德闻言点头。对外打不破包围圈,内部又缺粮,那么这长安便待不住。按照巢军流寇习性,定然有人建议走往他处发展。黄巢即便不想离开长安的宫室,也无法违逆众人的意志,全军退走是必然的,除非能大破官军,重新夺回周围各县产粮基地。 “黄巢窃占了几年伪号,定然舍不得这天子威仪。打,估计还是要打一下的,不然如何甘心。” “大帅所言甚是。”李详答道:“吾等是要作死战准备。就是不知打完这仗,又能享得几天太平日子。” “事在人为。”邵树德说道:“也不怕李将军笑话。邵某曾经就有个理想,就是还这天下一个太平,让百姓足食、丰衣,不担心为贼人所害。” 李详闻言心里摇头,这话也就能骗骗王遇这等人,自己走南闯北多了,这世道岂是一人可以改变?不过他嘴上仍然说道:“大帅之志,李某佩服。方今天下,多蝇营狗苟之辈,似大帅这等人物少之又少,当满饮此杯。” “满饮此杯。” ****** 李详在高陵只逗留了一天,随后便返回渭桥镇营中。邵树德给他的命令是固守营区,黄巢若走,东渭桥是一条路线,不能不防。 李详走后,诸葛爽带兵南下巡视了一回。 邵树德觉得他越来越佛系了,几有躺平等待别人剿灭黄巢的感觉,这就是传说中的躺赢么?不过想想也就理解了,大帅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好追求的?功劳已经足够,落脚地也有了,何必再冒险呢? 击败孟楷后,铁林军又迎来了一段空闲期。南下主动进攻十余万巢军似乎不太保险,而巢军也不再渡河北上,局势就这么僵了下来。 西面行营与尚让谁也奈何不了谁,那边打得就是一笔糊涂账,目前基本上也停歇了。邵树德懒得管其他人,上次作战有不少伤亡军士产生的缺额,最近关中有不少人带着部曲来投军,正好收下补充完整部伍,然后勤加操练。 对了,这些关中人士都是听闻邵树德斩杀巢军将官,吊民伐罪后前来投军的。如今邵大帅在这一片的名声非常好,至少比那些烂泥扶不上墙的藩镇形象要好多了。 一直到十月底,整整三个月过去了,黄巢也没有大举出击的迹象。这帮人是真的不思进取,攻入长安快两年了,地盘一点没扩大,也没什么长远的战略规划,好像就是过一天算一天的样子。 就这吊样,能坐稳天下?再过些时日,怕是连几县天子也坐不稳了。 十一月初八,都都统王铎从河中府抵达华州,身边带着新近从河南过来的两万余军士。 十一月初十,李克用率一万七千余人抵达同州。 十一月十二,又有六千河北军士抵达关中。 王侍中粗粗算了一下,朝廷官军已有十七八万人,决战的时机似乎已经成熟。 为激励将士作战,王侍中奏请朝廷,对各主要统兵大将进行新一轮封赏。 十二月,朝廷准王铎所奏。 邵树德不关心其他人,他只关心李克用和朱温。其中,李克用被封为雁门节度使,兼忻代观察使,说白了,就是将忻、代二州交给李克用。朱温移镇宣武,不过现在还不能赴任,朝廷说得很明确,“俟克复长安,令赴镇”。也就是说,此时朱温还得带着他那一万多人马去和黄巢拼。 作为数败贼军的“明星级”大将,邵树德得封夏绥银宥节度观察处置等使、押藩落使、安抚平夏党项使、银川监牧使,兼夏州刺史,算是彻底扶正了,如今可正儿八经称一声“邵大帅”。 对了,邵树德如今还兼任北面行营副都统,总管前线夏绥军、鄜坊军及黄巢降军李详部三万余人。朝廷算是看出来了,如今诸葛爽基本不管事,那还不如让愿意打仗的人好好打。 十二月二十,又有易定军、忠武军各四千抵达关中。李克用后续三万人马亦分抵河中、同州。 十二月二十七,圣人发赏,人赐钱三缗、绢两匹。同日,王侍中下令,诸军四面汇集,进逼长安。 邵树德接到命令时已是二十八日,铁林军早就做好了全军出动的准备。仔细想想,似乎也没什么该做的了。两个月前刘子敬就已带五百辅兵押运粮食、财货、五千巢众及千余关中民户前往绥州,李仁军在战前赶回,如今全军有八千五百人,粮草、器械充足,军士精神状态也不错,可战矣! 二十八上午,铁林军分批南下,目标:东渭桥。 军士们意气昂扬,差不多是最后一仗了,打完就可以带着财货回家,多开心! 乐文 第四十七章 黄邺(一)(给李延龄盟主加更) 齐威王问用兵孙子(孙膑),曰:“两军相当,两将相望,皆坚而固,莫敢先举,为之奈何?” 这是邵树德从兵书上看到的,但他觉得很适合如今东渭桥这边双方的局面。 贼军大将是黄邺,统兵三万有余,屯于长安东北。官军这边是邵树德统领之夏绥军一万四千余人、鄜坊军万余人(含三千多河北军士)、李详部近万人,兵力差不多——呃,诸葛大帅还带着不到三千人在河对岸的渭桥仓“掠阵”。 此时的巢军大营内,气氛肃然,甚至可以说紧张到了极致。 黄邺刚刚连杀十余人,皆是近侍,甚至还有一名亲将。闻讯赶来的诸将瞠目结舌,不敢多言。 黄邺将一件隐有血迹的将服扔在地上,惨笑道:“黄王未败,就有人欲谋害本将,投奔新主。良心都被狗吃了么?黄王赏你们美姬、珍宝、官爵,事到临头,就是这么回报黄王的?” 张归霸看着地上带血的将服,欲言又止。按军中灾异杂占,将帅衣服无故血汗,预示着下欲谋上,宜施恩警备。 说实话,他不怎么信这些东西。都是走南闯北的汉子,素来只信奉勇力,神汉占卜之流,根本不足信。按他的观察,黄邺本不是这种人,这件衣服上的血迹,看起来也好久了,或许只是近侍粗心大意,忘了清洗而已,值得如此小题大做么? 连杀十余人,还尽是跟随多年的老人。张归霸心中暗叹,黄邺已经失了方寸,唐军主将邵树德的名头竟如此唬人? “昨夜本将入梦,梦见有雉飞入我军营垒,此大凶也……”黄邺重重地坐在胡床上,双眼通红地说道:“不意今日又见将服染血。哼哼,好贼子,见得唐军四面合围,便动了歪心思。须知本将还没死呢,而今再有动摇军心者,皆斩!” “末将遵命。”诸将连忙表态。 “都下去吧,好好整顿部伍。邵树德若攻来,本将亲临阵前,令他知道咱们大齐并不皆是张言、孟楷之辈。” 张归霸离开帅帐后,漫无目的地在营内逛着。他们三万多人,当然不可能全扎营于一处,事实上这里是核心大营,不过数千人罢了。唐军背河扎营,胆子倒是不小,不过他们身后有东渭桥,并不是没退路,因此也算不得置之死地而后生。 大军匆匆而至,营垒并不稳固,以如今全军消沉的士气,怕是顶不了多久,唉。 “张将军,昨日你说要挖堑壕,某将民夫都带来了。”突然有声音在耳边响起,不知不觉竟已走回了自家营区。 “哦?竟如此容易?”张归霸讶道。 “长安斗米三十缗钱,无需咱们用强,自有大把人愿意过来。”来人笑道。 “那便快快干活吧。有了堑壕,咱们也安稳些。” “遵命。” 张归霸挥手让人离去。随即又看了眼外面灰蒙蒙的天色,待厮杀起来,怕是连这天也会被血染红吧? 黄王待我兄弟有恩,如今只能把这条命卖给他了。 ****** 孙子合曰:“以轻卒尝之,贱而勇者将之,期于北,毋期于得。为之微阵以触其厕。是谓大得。” “陈判官,孙膑认为在僵局之下,可以先选勇将,带小股人马试探敌情。要做好失败的准备,要隐蔽攻击敌军侧翼。某认为可以尝试一下,今可选何人为将?”唐军大营内,邵树德一边研究着长安周边的地势图,一边问道。 “王遇或郭琪,皆上佳之人选。”陈诚答道。 “传令。” 魏博秋上前。 “王遇选一千精卒、一千辅兵,试探下贼营。” 魏博秋匆匆而去。 片刻后,早就整装待发的王遇带了两千人,选了一处贼营,直接攻了上去。 辅兵们背着木板、芦苇、树枝,在战兵弓箭的掩护下,发足狂奔,朝贼军挖了一半的堑壕冲去。 前方箭如雨下,不时有辅兵栽倒在地,但更多人则飞快地冲了上去,给战兵搭好前冲通道。 “上!”眼看已经有了几条通道,全身着甲的王遇带着数十亲兵,指挥着战兵上前。 “嗖嗖!”贼军的箭矢非常密集,前排掩护的盾手都有些吃不住劲,在付出重大伤亡之后,终于靠近了贼营。不过此地贼军非常密集,还有着甲矛手,用力捅刺着冲过来的王部战兵。 “投!”王遇将一把短矛掷出,正中一名贼兵胸口。身后数十名亲兵也纷纷掷矛而出,多有斩获,贼军躺下了一大片。 这是王遇部下的绝活,苦练多年,之前王重荣就吃过这亏,这次又让以前的同袍倒了血霉。 投矛之后,还有强弓劲射。双方互不相让,在一块方寸之地上展开了殊死搏杀。 王遇一马当先,在亲兵的掩护下,挥舞着一杆长柄狼牙棒,在贼丛中扫来扫去。没有点臂力,自然用不了这种武器。而在战场上施展这般兵器的,一般也有几分自信。狼牙棒携带着千钧之势,横扫斜劈,擦着碰着都是伤,穿着甲胄也被砸得晕晕乎乎。 亲兵们一涌而上,不管或刺或捅在铁甲上的敌方兵刃,攒着一口气,拼死前冲,劈开鹿角,让大队人马跟进。 “杀王逆,此人降了李唐,猪狗不如。”一名贼将话音未落,便被一柄飞矛投中胸口,不甘地栽倒在地。 大队军士涌了进来,贼军亦至,双方甚至都没时间整理队形,直接面对面厮杀起来。 在他们身后,鹿角已被刀斧劈开,营门也被冲破,如狼似虎的官军杀了进来。贼军中亦有勇士,拼死往门口冲,试图堵住,但更多的人脚步迟缓、犹疑,似在盘算这营寨还能不能守住。他们只有两千多人,官军亦有两千人,还有王遇这等骁将,好像有点悬啊。 面对面的乱战,与正面战场上结阵而战又有所不同。此时考验的是双方的勇悍程度,而不是纪律性。个人勇力和技艺占据了主导因素,几乎就是为卢怀忠、王遇、郭琪这类人量身打造的舞台。 此时王遇的亲兵已经伤亡三分之一以上,但贼军亦被杀得血流成河,不少人直接转身向后退去。随着大队战兵的涌入,形势已经非常明了,这个寨子,贼军守不住了! 正面的贼军被杀光后,王遇所部面前为之一空。军士们下意识地结成小队,后面还有新过来的摘下步弓,一边前进一边攒射。 贼军已经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几个将领或死或走,军士们亦无战心,稍作抵抗后便撤了,直接将寨子让了出来。 王遇用箭杀死最后一名贼军后,方才感到身上各种疲劳、刺痛,衣甲上满是鲜血,也不知道是谁的。兜盔上亦有鲜血流下,已是呈半凝固的红黑色。 一鼓作气攻破贼寨,虽说有对方士气低落的因素在内,但也是一份亮眼的功劳了。大帅若知,定然十分欣喜。卢怀忠、郭琪、折嗣裕之辈,想必也不敢再轻视某了。 王遇嘴角扯了扯,想笑,却有鲜血从发梢流入,满是腥味。 杀了这么多年,从河南杀到淮南,从淮南杀到广南,从广南又杀到关中。杀杀杀,杀不完的人,杀了个金创满身,杀了个朝夕不保,杀得自己都厌烦了。别人都觉得自己勇武过人,是陷阵骁将,可自己午夜惊醒之时,何尝不是汗透衣背。 这天下,靠杀有用吗?靠杀真能保得一家安宁? 别人怕我,我也怕啊…… 邵大帅能吊民伐罪,某便帮他再杀一杀,看看能不能在这礼崩乐坏之世杀出个名堂。 乐文 第四十八章 黄邺(二)(青衣熊猫又一个盟主,跪了) “一击而破,贼众是否不堪战?” 这个问题没人能回答。 不过现在所有人都很清楚,巢军的战斗力是远远不如两年前了。刚进长安那会,士气如虹,战意昂扬。在过了两年太平日子以后,暮气渐生,尤其是其中不少人抢掠了女子、财货,心思再不如以前那样光棍,这打起仗来自然也没以前悍不畏死。 再者,这两年中,他们也损失了不少精锐。西征凤翔府,一次就被斩首两万多级,这可都是“老营”精锐。数次北上,也让邵树德干掉不少。更别提四个方向反复拉锯造成的损失了,一次也许不多,但天天打,日日战,老卒的消耗是非常惊人的。 而巢军在人员补充方面做得也不是很好。也就最近几个月,才开始大规模拉丁入伍。事实上邵树德都很诧异他们为何到现在才做这种事,难道是看不上长安及畿县百姓的战斗力?现在虽然维持了十五万人左右的兵力,但和两年前的十五万真的是一回事吗? 反正,从打孟楷那仗之前,邵树德觉得巢众的战斗力不如以往了。 “大帅,贼众应是不如以往堪战了。”想了一会后,陈诚急于表现,便说道:“王将军率师攻营,以两千对两千,贼众还有营栅,结果半日不到便破,显是不堪战了。明日大帅不妨邀战那黄邺,令其出军野战,贼将若肯,便也没什么事了,若是不肯,定然士气低落,不妨直接攻其营寨。” 贼军若是答应野战便有鬼了!邵树德不看好黄邺还有胆子与夏绥军阵战,孟楷、张言之辈都败得那么惨,他只要不是猪脑子,定然不敢将胜负寄托于一场胜算极低的赌博上面。 “姑且试试吧。”邵树德点了点头。 夏绥衙军的战斗力,他还是信任的。虽然比不上铁林军,但在京西北八镇中,算得上战斗经验丰富,只要肯战,定没有问题。 鄜坊军就不好说了。李孝昌之前带万余人与泾阳贼军六千人交战,也不过是小胜罢了。与之相比,李详部的战斗欲望可能还要更高一些,毕竟他们急于表现,捞取战功。 “王将军今日大破贼营,俘杀贼人千余众,立下首功。异日叙功,圣人定有重赏。在某这边,将军亦有厚赏。郭黁,先记下,赐绢二百匹,若再立新功,亦不失州郡之位。”邵树德亲自走到王遇面前,赞道:“某得王将军,真乃幸事。” 大军出战,首功虽然比不上阵前斩将,挫敌士气这种奇功,但也非常受重视。王遇率军攻破贼营,虽未斩杀大将,但第一仗就是第一仗,关系到两军气势的此消彼长。个人得到的财物赏赐都是其次了,那都不重要,重要的还是官位。 夏绥镇只有四州,一州刺史的许诺,可不轻! “某只愿追随大帅荡平天下。这世道,豺狼遍地,便是连武人也怕,只有大帅这等真英雄方可平定。”王遇回道。 王遇的这个回答不是“标准答案”,但邵树德听了却颇有触动,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既有此志,便是同道中人,今后可委以重任。 “诸将且回去整顿部伍,紧守营寨,明日便邀战贼军,看他们应还是不应。另者,晚上遣一营兵,郭琪领之,再试探下贼军营防。”邵树德说道。 “末将遵命。” 诸将散去后,邵树德也没心情看兵书,便在营内巡视。期间甚至还走入营中,与军士们交谈。 “大帅,打完这仗便可以回家了么?”有军士问道。 “自是可以。”邵树德笑道:“一晃已经离家两年,绥州此时应是大雪纷飞了吧?无定河怕是冻得可以跑马。” “大帅分了地,打完这仗某也可以回家享福了。”又有军士说道。 “大帅没忘了晋阳之约,令人信服。” “大帅还需有子嗣,如此大伙才心定。”有人大着胆子说道。 “须得抢了黄巢的嫔妃献给大帅才行,不然如何能有子嗣?” “胡说些什么?”跟在身后的卢怀忠见众人越说越不像话,斥道:“还不赶紧去磨你的刀?” 军士讪讪离去,其他人则哄笑不已。 “老卢,可还记得昔年在丰州时的事情?”离开营房后,邵树德看着满天的繁星,问道。 “当年大帅直抒胸臆,欲还天下一个太平。不知可还有此志?”当了都虞候后,卢怀忠愈发沉默了,在邵树德面前也愈发恭谨,今天估计是他一段时间以来话最多的一次。 “进绥州第一天,见孩童衣不蔽体,瘦骨嶙峋,便坚定了此志。” “如此,某便放心了。”卢怀忠道:“看着那些不干人事的军头,某便想一一杀光。” 邵树德失笑,同时也有些感慨。卢怀忠这类浑人,却也是单纯,认准一个死理便不放。他早年的经历,让他也别痛恨那些吃空饷、喝兵血的军头,但对士卒却不错。当了都虞候,感觉和以前没有太多的变化,而自己,却变了太多太多。 打完这一仗,该好好梳理梳理了。 ****** 巢军大营内,黄邺又斩了数人,都是今日营破后逃回来的将官。 “贪生怕死之辈,留着何用!”吩咐亲将传首各营之后,黄邺猛地灌了一口酒,继续破口大骂:“孟楷无能,张言无胆,令邵树德这等人物声名鹊起,诸军隐有惧意。” 其实,令巢军产生惧意的又何止是邵树德?今日白天,长安以北,河中、同华、忠武、义武四镇兵马,在李克用大军的配合下,与黄揆大战。巢军惨败,死伤数千人,消息很快就传到了这边,黄邺心情大坏,便借着由头斩了那几人,发泄心中怒气——或者说是惧意。 听说西边的凤翔、泾原、邠宁、西川诸镇兵马也要发起大战了,如果再战败,这形势就愈发危急了。 行军打仗,“势”非常重要! 喝完闷酒,黄邺心情未有任何好转,于是便找人送来两名女子。此二人是伪唐尚书的妻女,母亲三十余岁,风韵犹存,女儿才十余岁,尚未长成。一年前被黄邺掠回家,充作奴婢,不意出征在外,竟也带在身边淫乐。 撕掉衣物玩弄了足足半个时辰后,黄邺喘着粗气将母女二人赏给帐外的亲兵亲将享用。自己则又抱了一个酒坛子,喝起了闷酒。不意才喝了两碗,远处就隐隐喊起了杀声,很快,便有亲将来报:“唐军攻孙将军大营,众数千。” “哗啦!”黄邺直接将酒碗摔在地上,怒气冲冲地出了营帐。 那位尚书之妻浑身不着片缕,双目无神地躺在地上。黄邺飞起一脚,将其踹到一边,望着远处火光冲天的营寨以及隐隐传来的惨叫声,久久无语。 “将军,唐军不知怎地,突然摸到了近前,孙将军无备,营门被夺,情势有些危急,还请速速发兵救援。”有人建议道。 黄邺踌躇不定。玩弄妇人他是有胆子的,在下属面前装装豪气亦可,但要真刀真枪厮杀时,他又有点瞻前顾后了。 夜间出兵,可是容易为敌所趁啊! 张归霸在一旁默默看了,忍不住暗叹口气。换两年前,黄邺应是敢出兵救援的。那时候的他,连战连胜,怎么打怎么有,不然黄王也不可能放心将大军交给他,即便是兄弟也不行。 可这两年怎么回事?攻河中,被王重荣杀得大败,到南面行营打传说中的软柿子蜀军,亦难以取胜。今对上凶名赫赫的邵树德,更是束手束脚,左一个小心,右一个谨慎,到头来还是被人家一日间连破两寨。 信心已失,这仗还打得下去么? 当然张归霸很清楚,这其实不是黄邺一个人的问题。事实上巢军上下,如今都士气低落,心神恍惚,十成战力难以发挥出六成。方今之计,还是得先打几个漂亮的胜仗,一扫颓势,然后才能有振作的可能。像眼前这样再连续败下去,不出数月,长安也守不住。 “夜间仓促出兵,恐中邵贼奸计,不妥。”犹豫了半晌,黄邺最终还是决定不救。 张归霸见状颇为失望,在见到诸将隐隐松了一口气后,更是上升到了绝望。 这仗,没法打啦!明日唐军若是邀战,或者直接攻营,他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听天由命了! 乐文 第四十九章 黄邺(三) 中和三年正月初四,在连续几天邀战不果之后,邵树德基本摸清楚了敌军的状态:士气低落、心有忧惧、战意不足。 孙膑确实是兵法大家。两军兵力相当,互相对峙,试探敌军内情确实是第一要做的。事实上邵树德曾经做好了试探失败的准备,只是没想到贼军这么稀松,王遇半日攻破营寨,郭琪夜袭亦得手,杀敌数百,烧毁营帐、军资无算。 这军队,还不如半年前的孟楷,更不如一年多前的朱温。 所以,他不打算再浪费时间了。东北面行营四镇兵马昨日又取得了一场大胜,俘杀贼众七千余。西面凤翔府的李昌言也带两万人与贼野战,小胜,斩首千余。 如今的巢军,确实不用给于过高评价,直接打就是了! 辰时,在又一次邀战没回应之后。邵树德直接令卢怀忠点了四营战兵、两千辅兵做好出击准备,鄜坊军李孝昌部则先打头阵,消耗敌军箭矢,填平堑壕。 战鼓响起。李孝昌一声令下,千余士卒朝最前面一座贼军营寨攻了过去。 躲在营栅后放箭,巢众似乎还有几分勇气。李孝昌满脸肉痛地看着自己的本钱一分分消耗在填平堑壕的战斗中,却也没任何办法。谁让自己眼巴巴地凑到北面行营这边来的呢?现在东北面行营都统是王重荣,副都统是李克用,自己已是北面行营的人,何苦来哉?没有退路了呀! 在付出了两百来人的伤亡后,堑壕终于被填平。鄜坊军战兵又往上冲了一次,贼军拼死抵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鄜坊军赶了回去。 “邵帅,贼势凶猛,不如……”李孝昌吞吞吐吐地说道。 “再攻一次。”邵树德面无表情地说道。 王遇、郭琪、卢怀忠等人也看着李孝昌,那目光让李某人有些面红耳赤。 战鼓声再起。 李孝昌这次发了狠,精挑细选了千余人,由他侄子亲领,恶狠狠地冲了上去。 杀声震天,箭矢横飞。 营寨毕竟不是城池,贼军时间仓促,修得也比较粗陋,因此鄜坊军一度冲破了营门,与贼军狠命搏杀。但到底还是缺一口气,一点点被向外推了回来。 “蔡松阳!”邵树德大声道。 “末将在!” “领你本营兵,冲营!” “得令!” 一营五百甲士迈着整齐的步伐,气势逼人的靠近了处于交战之中的营寨。 营内的贼军见到后,立刻高呼“邵屠夫至矣”。寨墙上有箭矢飞来,不过距离尚远,根本威胁不到着甲的铁林军士。 在这个距离上乱放箭,只会白白消耗气力,贼军也是慌乱得可以。 及近,蔡松阳下令四队弓手上前,来了一波攒射。 射完,也不管结果,盾手在前,步槊手紧随其后,直朝营门冲去。 “刺!”不论是贼军还是乱跑乱撞的鄜坊军,凡是挡在他们面前的,皆被长槊捅了个七零八落。 “快射箭!”“堵营门!”“敢有逃者,立斩!” 贼军将官还在做最后的挣扎,身边亦有忠心的亲兵在拼死抵抗。不过不是什么人都和他们一般想法,普通贼众如今都认识铁林军的褐色军服,一看到这帮凶神杀上来,顿时士气跌到了谷底。敢站着放两箭再跑的都是勇士了,有些人直接转身就走,根本不想死战。 “黄王许尔等劫掠财货、女子,就这么回报黄王的?”有贼将怒不可遏,怒斥溃逃的军士。不过没人理他,讲点礼貌的还知道绕过他跑,不给面子的直接将他撞开。你想当黄王的忠臣你自去当,咱们可没兴趣。 “射!”一波铺天盖地的箭雨袭来,贼将双目圆瞪,七窍流血,轰然倒地。 而他的死,也昭示着这座营寨的易手。 贼军,还不如京西北八镇军士能打,竟然任其占领长安两年之久,国事如此,没什么好多说的,好在如今终于要收场了。 “继续进攻!某倒要看看,黄邺还能龟缩到什么时候!”战争,靠的就是勇气,邵树德深知一鼓作气的道理,今日贼军如此气馁,那不痛打落水狗更待何时? 依稀记得后世梁晋争霸,梁军屯杨柳城,旁边一口气立了十二个寨子,结果被晋军一天之内全破,不知道今日铁林军能做到何等地步? 战鼓声继续响起。 中和三年正月初四这一天,北面行营三万余军士气如虹,连续攻破三寨,俘杀巢贼近五千人。及夜,黄邺始终不敢战,并且不断收缩兵力,拱卫其中军主寨。但贼军士气低落,任谁都知道没法守下去了。 ****** “收拾东西,这仗不能打了。”黄邺提着血淋淋的长剑,在大帐内焦急地转来转去。 他刚刚斩杀了那对可怜的母女,连晚饭也不想吃了,恨不得现在就撤回长安。 大营内如今就没一个真心想打的,张归霸可能算一个,但来过一次后,他便消失了,似乎已认识到事不可为。 黄邺懒得管这些人在想什么,他现在只想走人,走得越远越好。西边已经有消息传来,朝中文武都在议撤离长安之事。只不过黄王还想再坚持坚持,看看有没有希望守住。毕竟官军围过两次长安,最后都失败了。 这第三次,或许同样失败了呢? 但黄邺不敢做此想。今时不同往日,以前关中只有七八万唐军在和他们打,少的时候五六万,现在怕不是有二十万!而且经过两年时间的厮杀,老卒凋零,士气低落,军纪更是败坏得可以。 军士们,已经不堪战了啊! “将军,外面有很多唐军游骑,刚才信使想冲出去,被截杀了。” “将军,往哪面走?南边有人在放火,不知道哪个营寨着起来了。” “张归霸兄弟跑了。” “将军,唐军在东面击鼓,是不是要进兵了啊?” “给我闭嘴!”黄邺一剑刺出,狠狠捅进了近侍的胸口,恶狠狠地说道:“整日聒噪,吵得某头疼。” “现在就走,别收拾东西了!”黄邺提着剑,匆匆出了营帐。 营内此时有些骚动。军士们不傻,这几天的战斗,唐军气势汹汹,有营寨都守不住,早就心生惧意,盼望着主将下令退兵。这会黄邺虽然没通知众人说要撤,但只要有眼睛,都能看出些端倪。 黄邺也顾不了军心士气了。出了帅帐,直接找来一将。 “季将军,可准备好了?”黄邺问道。 “六百精卒,皆跟随末将多年的老兄弟。”季将军单膝跪下,颤声道:“还望将军照顾某之家小。” “此事勿忧。有某一口吃的,断少不了季将军家小用度。”黄邺将其搀扶起来,声音亦有些更咽。 “末将这便去了。”季将军又看了一眼黄邺,大步离去。 片刻后,数百人出营,大张火把,朝唐军营地攻去。 黄邺匆匆看了一眼,便在亲随的簇拥下,没入了黑暗之中。今天傍晚,他已经遣一将领三千余人向西扎营屯驻,到时便可接应。他走后,营内诸将也会次第引兵退走,这个地方,守不了了! 虽说夜中遁走,军众必乱,但也没办法了。邵屠夫气势汹汹,白天在他眼皮子底下,如何能走?其他各营,已经遣人通知,虽说安排了谁先走,谁断后,但黄邺根本不抱希望,定然是一窝蜂齐走。张归霸信誓旦旦欲战,不还是先走了么? 这个时候,军纪什么的也莫谈了。没人爱听这些,谁也别笑谁,都只有一条命。 营中遍地财货,粮食也不少,为免惊动唐军,骡马都没带走几匹,希望能挡一挡吧。而今各军连战连败,想必黄王也不会拿自己怎么样。 这长安,待不住了,还是得回河南。 乐文 第五十章 下谋上 “大帅,有消息传回来了,应不是贼军之计。”唐军大营内,陈诚快步走了进来,禀报道。 “说说看。”邵树德放下兵书,道。 “一者,大帅已经知晓,贼将率数百锐卒攻我营,然大张火把,虚张声势,此不合理。” “二者,斥候回报,贼军各营皆有动静。若有谋,定有先后次序,不至有此等乱象。” “三者,贼军连战连败,士气低落,黄邺亦不是死战忠贞之辈,定是胆寒而退。” “四者,贼军部伍不整,神情慌乱,不似有诈。” 邵树德站起身,在帐内转了一圈后,方道:“陈判官条理清晰,有凭有据,当赏。传我将令,各营拣选精锐出击。为防贼有救援,追一里且止,后严兵缓进,不可急追。如此跟十里,多张火把,以鼓胁之,乱贼之心,惊贼之胆,令其不得食,不得宿野。待天明后,骑卒尽出,剿杀巢贼。” 魏博秋正要去找令骑,邵树德又喊住了他。 “择身手强健之游骑,带好撩钩搭索、弓矢枪刀。贼众夜奔,黄邺身边能有几个人?看看能不能抓获此贼,去吧。” 魏博秋领命而去。 诸葛大帅最近虽然处于神隐状态,但军报可是一份不落的,该做的场面邵树德从来不缺。而今剿黄巢之战已近尾声,官军步步紧逼,王重荣、李克用打了两次胜仗,自己这边应该也稳稳收获一胜了,西面行营亦小胜一次,差不多是时候考虑后面的事情了。 诸葛家,要多多来往,兴元府的位置可很关键呢。 随着命令的下达,营内开始出现动静。不过喧哗声很小,多是军械碰撞声,还有军官的口令声。都虞候卢怀忠亲自领兵,共带了两千战兵、一千五百辅兵及百余杂兵,斥候、哨骑先出门,随后诸营次第开出,至营外列阵。 邵树德突然起了兴致,爬上了营内高台,入眼所见,却是数道火龙向西而去。初始速度很快,渐渐速度慢了下来,且开始聚集,成列缓缓而进。 夜间追敌,不得大意,一个不好就要遭了敌人暗算。 敌军营寨此时喧哗声很大,流言四起,军心混乱。 有人说主帅黄邺跑了,有人说他在军中亵玩美姬马上风死了,有人说他被邵屠夫抓了,总之都不是什么好话,造成的效果也差不多:咱们也要跑路! 黑灯瞎火的,除非提前定好计划,沿途有人接应,且大张火把,上下凝聚力强,才有可能成功逃窜。巢众确实制定了计划,但太粗陋了,太仓促了,而且执行力很差。什么依次撤退,什么互相掩护,都是做做样子,被铁林军的火把一惊,战鼓一吓,军士们立刻作鸟兽散,撒丫子跑路,也不管看不看得见,前面是什么地方,有没有路,反正闷头跑就是了! 可想而知,这种撤退是个什么德性。 及至天明,不少人又累又饿,完全没力气了。唐军的战鼓响了一夜,还换着地方响,搞得他们心里很慌,根本不敢坐下来休息。有时候硬着头皮歇息了,却又见到有火把过来,也不知道是唐军的还是友军的,只得勉强提起精神继续跑路。 这么一晚上下来,心力交瘁,心胆俱丧。不少人直接累倒在路边,刀枪弓牌扔了一地,什么心思都没了,只想吃点东西,休息一会。更有那没冬衣的,在冷风里吹了一夜,此时坚持不住,浑身瑟瑟发抖,心里直盼着唐军来把自己俘虏了算了,好歹喝口热水啊。 而这时候,唐军的马队也大举出动了。 临行前,邵树德与折嗣裕聊了聊。朱叔宗现在是游奕使,铁林军的骑卒,其实大部分时候是折嗣裕在带。出征两年来,他也立了不少功劳,当初带过来的四百多老兄弟很多走上了中层岗位。说这支骑兵是折家军,其实并不为过。 折嗣裕对邵树德还是很恭敬的。不过他对自家妹子尚无子嗣有些忧心,担心大帅某个姬妾先生下儿子,让继承人之事凭生波折。对这种事,邵树德也不好多说,只是告诉折嗣裕,邵家、折家乃姻亲,定共享富贵。 骑卒大举出动后,其实没有什么可堪一提的战斗。敌军半夜出逃,机灵的人先跑了,动作慢的被折腾了一夜,如今躺得到处都是,又冷又累又饿,直接派辅兵上前接管就是了。偶有几个死硬将领,拢着百十人不降,骑兵也扔下他们不管,继续向前。反正现在是继续追击的时候,每一分钟都很宝贵,敌军可是比他们先跑了小半夜啊! ****** “将军,歇一会吧,吃点食水。”某处村落旁,近侍从鞍袋内取出干粮、水囊,递给黄邺。 黄邺精神有些恍惚。跑了一晚上,慌不择路,也不知道现在在哪边。最可恨的是,自己安排接应的营寨内竟然空无一人,害得他都没敢停留,继续一路狂奔。 明明安排好了各军次第撤退,怎么就搞成这副样子了?以前在江南与高骈打的时候,各军也没这么颓废啊。 草草吃了几口干粮,黄邺环视一圈左右。昨夜出发前明明有五百余人护卫着自己,现在居然就剩几十个了,且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看着就生气。 待回到长安,咱们就去河南,还可以重整旗鼓,一个个丧什么气? “将军,有唐军骑兵!”一名亲将突然说道。 众人闻言,纷纷翻身上马。 远处的唐军骑兵也发现了他们,很快便围了过来。这伙骑兵大概有百十人的样子,围的时候很有章法,一队三十余骑直冲,一队绕侧翼迂回,一队向前一会便停住了,似是在等待他们这边做出反应。 “将军,快走!”亲将们簇拥着黄邺上马,疯狂逃去。而在他们身后,已经响起了兵刃交接声和垂死惨叫声。 还好,将士们忠义,还肯替自己抵挡一会。若能生还,自己定要重赏。府里那些掠来的官宦女子,全都赏下去,反正自己也玩腻了。 晕头晕脑、不辩方向地逃了半天,众人在一处小树林边停了下来。不是不想继续逃,是马受不了了。 黄邺喘着粗气,靠坐在一棵大树上。这两年被酒色掏空了身体,这才逃命了半夜,就有些吃不住劲。再看看身边,就七八骑了,心底不可抑制地涌出一股悲凉。 大齐国势,真的还能振作么? 远处又有马蹄声响起,惹得众人惊慌失措。还好,他们不是朝这个方向追的,不知道哪个倒霉鬼被缀上了。而今已是大败之局,各安天命吧。 年纪大了,又亡命奔逃了半夜,黄邺有些精力不济,靠坐了一会,就有点迷迷糊糊。也就是在这时,不远处突然响起了几声惨叫。猛地睁开眼睛一看,却见跟着自己的数人正向袍泽举起刀斧,因出其不意,他们很快便斩杀了三人。唯有一人拼死力斗,反杀一人后,终被剩余三人砍杀在地。 黄邺惊慌失措地穿行在树林里,身后三人紧追不舍。蓦地,一箭射来,正中黄邺后心,他痛得惨叫一声,摔倒在地。 将帅衣服无故血汗,主下欲谋上!黄邺惨笑一声,想起了数日前的事情。 “将军,对不住了,借你头颅一用。”三人追了上来,也不废话,挥刀便砍。 “你们亦不得好死。”黄邺咒骂道,随即便是一声痛叫。 刀斧加身,原来真的很痛。不知道为什么,黄邺想起了被自己刺死的那对母女。 三人砍下黄邺头颅后,急匆匆离开了树林。很快,一队唐军骑兵路过,直接将他们围了起来。 “我等乃华州刺史李将军帐下骑卒,尔等放下器械,可饶不死。”一名骑将上前道。 “我等斩了黄邺首级,欲献给邵大帅。” 骑将一愣,拿马鞭指着他们怀里血肉模糊的头颅,问道:“当真?” “我等乃黄邺亲随,此千真万确。” 骑将和手下使了个眼色,几人会意,抽出骑弓便射。三人没有防备,直接被钉死当场,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走,回去,将首级献给将军报功!”这队骑卒小心翼翼地将黄邺首级置入鞍袋内,然后也不追逃了,直接打马而回。 乐文 第五十一章 围三阙一 “将首级收拾好,遣人送往行在,给圣人报功。”在反复确认此乃黄邺首级之后,邵树德将其交给了李详,道:“此乃李将军部属所得,便由将军派人送去吧。” 李详闻言有些感动。 邵树德确实大气,斩杀黄巢亲族,这个功劳可不同于一般的斩将。可想而知,送首级去行在的人,亦会得到圣人重赏。李详老了,未尝没想过派自己儿子、侄子送黄邺首级过去,但又担心邵树德将这个美差送给自己亲信。如今看来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如此大气,让人心服。 “日后大帅若有差遣,李某万死不辞。”李详郑重说道。 “以后还要与李将军多多亲近的。”邵树德笑道。 李详反正后被封为华州刺史,还是原本黄巢给他的官职。这次立了这么大功,弄不好还能升一升,也不枉当初他向自己投降了,想必李详自己心里也很清楚。 留李详在营中一起吃了午饭后,李详告辞回营,陈诚则过来回报:“大帅,诸军差不多都往回撤了,斩首、俘获无算,此大胜也。” 赢麻了,邵树德心道。 “陈判官,昨夜巢众夜奔,一溃十余里,以你观之,下一步会怎么做?”邵树德问道。 “大帅,贼军旬日间有三败。一败于我军,二败于王重荣、李克用,损兵数万,还如何能战?敢战?”陈诚下意识忽略了西面行营“斩首千余”的那场小胜,继续侃侃而谈:“此时定收缩兵马,屯于长安四周。另外,拉丁征夫,扩充部伍,至少得把声势壮起来。” “这种临时拉的壮丁有何用。”邵树德笑了笑,道:“也就能壮壮声势,唬唬人罢了。不过巢贼老兵应还有七八万,佐以新卒,确实让人有些为难。” 邵树德仔细想了想,上次孟楷的那两万人里,就已经出现不少新卒了。这次黄邺三万人,感觉至少有一万训练不过数月的新丁。真正全是老贼的,应该还是大胜李唐宾、李详,击退朱温那会,那么当初黄巢带到长安的老贼大概是十五到二十万人,这么一算,数据大致能对得上。 其实想想也挺神奇,黄巢大概是历史上最不思进取的流寇了吧?后世明末那会,李自成进了北京,还知道分派大将去收取山东、江北等地,南明的江北四镇就一度投降了他们。黄巢做了啥? 没有第一时间西征,给了郑畋时间拉拢诸镇,相约讨贼,然后西征还失败了。 另外,若不是王重荣反复横跳打他们脸,估计连东征攻打河中都不一定有。当然黄邺、朱温最后还是失败了。 这两次尝试失败后,基本就坐等官军来攻他们了。其余时间在长安玩弄妇人,醉生梦死,真是一股失败的流寇啊! “大帅,此时可趁胜进兵,威逼长安。”陈诚的脸色有些潮红,建议道:“黄邺授首,所部被我毙伤俘几近两万,余众星散,能回长安者,不过数千人罢了。携此大胜之威,我军三万人一齐西进,定可令巢贼震动。说不定,便退出长安了。” “某觉得黄巢还想再挣扎挣扎。”邵树德摇头道:“当了两年天子,岂肯轻易舍弃这万间宫室?巢众尚有十余万,我军止三万,当深沟高垒,谨防巢军狗急跳墙。” 陈诚闻言深吸了口气,道:“大帅所言甚是,某孟浪了。巢军若东蹿,我军挡其归路,说不定会死战。不过以某观之,巢军南蹿的可能更大。” 邵树德点了点头。其实现在官军的部署,是标准的围三阙一。东北方向,由都都统王铎亲自坐镇,计有王重荣军两万、李克用军五万、朱温军一万,外加来自河南、河北的军士,总人数超过十万,是官军主力。 西面,则有凤翔军、泾原军、邠宁军、西川军,大概四五万人。东面就是夏绥军、鄜坊军及降兵李详部了,总兵力三万余人。至于南面,就只有义武军数千,外加不到一万的蜀军,兵力最为薄弱,战斗力也不太行,若你是黄巢,会选择哪条路线?定然是南线。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圣人是真的想收复长安,越快越好。至于黄巢死在哪里,他不管,反正赶紧把国都拿回来再说,不然实在不像样。 “巢军定然要走,长安斗米三十缗钱,还能坚持多久?”邵树德道:“该挣的功劳,咱们已经挣得差不多了。朝廷还能给我什么?公侯?郡王?都是虚名罢了,还不如把灵、盐、会三州十县之地许给某划算。” 陈诚闻言亦笑。走到如今这个地步,有些事情确实不用太过避讳了。朔方三州、鄜坊四州,都是嘴边的饵食,早晚要吃。另外,听说将军姬妾赵玉的亲族在邠宁为将,未来或许也可以看看,邠宁庆三州,可就夹在朔方与鄜坊之间啊。 唯一的难题,就是钱粮不足,甚是烦人。此番回师之后,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横山党项,户口不少,但绝对称不上富裕。平夏党项,倒还算有几两肉,可真的够吃吗?唉,京西北八镇,都没有关中富庶。 “将军,夏绥若想足食,还是得有人。”想了想后,陈诚建议道:“巢众俘虏,州中已有两万,此皆精壮之辈。此番又获贼万余,人已是不少,然若想其安定下来,还需在党项那边想办法。” 邵树德明白陈诚的意思,三万巢众,苦役期满后,大概可编户两万余。但这都是精壮男子,没有女人,如何定得下心来?陈诚所谓的在党项那边想办法,可不就是草原故智,杀成年男丁,收其妇孺么?恰好横山党项一盘散沙,容易各个击破,是最好的目标。 但这事,得慎重,得先料理了平夏党项再说。别整得拓跋家还没灭,就把横山党项给推到了人家一边,给平夏党项送兵员、送牛羊,那可就闹笑话了。 随即又想起了朱温。这厮带着五百人去宣武上任,和秦宗权打,和黄巢打,怎么熬过最初那经济崩溃的几年的?多半还是对外劫掠吧。但这样其实还是不足,只能说朱温的兵好养活,要求真低,换其他藩镇的军士,早给你反了。 这就难怪后世朱温对手下的控制力那么强了,自己一手拉起来的部队,确实不一样。再骄兵悍将,面对他们的缔造者,还是有所收敛的。五代其他那些皇帝、大将,都不是汴梁禁军的缔造者,而是继承者,先天弱势,也就只能靠收买了。 “先不谈这些事了,料理完最后一仗再说其他的。”邵树德摆了摆手,道:“大军先西行,走三十里下寨,省得王侍中说咱们大胜之后却迁延不进,太过跋扈。西进之后,先观望吧。长安十几万贼军,若一门心思守城,咱们也攻不下,王侍中也无法就此事诘难咱们。” 中和三年正月初九,在休整了数日之后。邵树德令鄜坊军千人押着万余巢众俘虏先前往富平安置,随后主力大军西进,至长安二十余里外扎营下寨。而此时,东北面行营、东面行营、西面行营十余万大军也在朝长安步步逼近。 正月二十,黄巢遣尚让、黄揆等人率军出城与王重荣、李克用大战,不利而还,再度损兵数千。与此同时,陕虢观察使、东面供军使王重盈也从关东搜刮了大批钱粮、器械,往长安附近输送。一俟这批物资抵达并分发至各军,新的大战又将再起。 巢贼的日子,其实已经屈指可数。 乐文 第五十二章 巢奔 中和三年二月初三,大量军资粮秣运抵长安,大部分归了东北面行营十万大军。邵树德遣人去讨要,竟然也要到了数万枝箭矢及部分军粮财货。 其实,财货他现在已经不是很看重了。毕竟缴获得太多,巢军和唐军基本一个德行,打仗要发赏,还要见到实物,只要缴获敌人辎重,这方面从来不缺的。箭矢也不是很缺,同样缴获甚多,但粮食,什么时候都不嫌多。 夏绥军一年在粮食方面的开支,就要八十万斛以上。去年绥州一年不过产粮四十多万斛,银州产粮十五六万斛,夏州产粮十万斛出头,宥州忽略不计,人家每年给幕府上贡一两千头牛羊外加青盐、皮革、驼毛、牛角若干就算不错了 这不到七十万斛粮食,全镇百姓正常情况,一年要消耗掉四五十万斛,即便降低他们的生活标准,让他们半年吃糠咽菜,也最多只能挤出三十万斛的粮食给幕府。还有约五十万斛的缺口,以前是靠朝廷补贴,如今就得自己想办法了。 这还只是养军,没算其他方面的粮食开支,缺口其实相当大。 如今北面行营三万余军士还有数月粮草,王重荣兄弟又送来了十万斛军粮和八万束柴草,就本心而言,邵树德还是很感激的。王重荣、王重盈,以后可以多多结交,维持一个良好的关系。 “大帅,斥候回报,黄巢遣人率三万余军士南出,似往蓝田县的方向走,这是在给自己准备后路了。”陈诚突然走了进来,禀报道。 “陈判官最近辛苦了。”邵树德看了一眼胡子拉碴的陈诚,道。虽然他与富平八县的官员、士绅往来很多,甚至还收过不少人家赠送的财货、美姬,但就本职工作而言,还是很尽心尽力的。水至清则无鱼,自己要的是忠诚,手下人只要不过分,现在都可以容忍。 “消息可曾证实?”魏博秋自动摊开了地图,邵树德用手指在长安以南的区域比划来比划去,问道。 “已证实。三万余人,盔甲鲜明,应是贼众老人,走的是驿道,就连当地百姓都瞧见了。”陈诚说道。 “唔,巢贼看样子是胆寒了。” 不过易地而处,邵树德对黄巢的决策还是不敢苟同的。要走就干脆点,像现在这个样子,明显是还想再挣扎一下,可你不清楚手下军队的德性吗?难道非得来场惨败以后才能清醒?非得要打不过,粮食也快吃光了才能痛下决心? “陈判官,我军要做好准备。”邵树德说道:“万一巢众遁走,我军不可挡其锋,但可击其尾,能赚一点是一点。” 陈诚闻言有些犹豫。其实在他看来,巢众撤走时,多半是把辎重置于中军,后军辎重应该不多,所获有限,不值得冒险。不过随即又想到,自家主公可能还是想获取人口,夏绥四州,党项是没法信任的,中国之民越多,越能站得住脚。 又要增加粮食负担! “明日某便遣强全胜带一千辅兵,押七万斛军粮去富平,然后将那万余巢众带回绥州。还有一批军士们的赏赐,也顺路捎回去。这会天气尚未完全转暖,不过当他们行至鄜坊时,应已是三月了,勉强可过车马。”邵树德说道。 绥州,还能继续开个一两年,后面就该将银州四县的开发提上议事日程了。这两个州是农业条件最好的,有不少河流,还靠着黄河,降雨相较夏州为多,西边也有不少平地可利用,只要下大力气整顿,还是可以给自己惊喜的——巢众有的是力气,不用心疼。 “对了,陈判官,某若是将上贡给朝廷的战马停了,会如何?”邵树德突然想起了这件事,于是便问道。 银州有规模庞大的牧场,年贡战马万匹,这得是多少钱?靠,合着夏绥其实也没从朝廷那里挣多少啊。邵树德以前了解过,除了因战乱或疫病等原因外,银川牧场一直稳定交付战马给朝廷,少的年头献马七千匹,多的时候上万。 这些马儿在银州当地确实不值钱,廉价得很,但若是卖到关中、蜀中、河南,值多少钱?朝廷向回鹘买马,给出的价钱是四十匹绢。这其中当然有结好回鹘的因素在内,但回鹘给的也不全是好马啊,银川牧场上贡的可是战马! 不管怎样,四十匹的批发价应该是可以做到的,甚至更高。至于中间商贩卖到何处,你们如何赚差价,我不管,也管不了。只是不知道,停贡战马会有什么后果…… 陈诚显然也不知道朝廷会有什么反应。 “大帅,要不——试试?” “试试就试试,反正这两年战乱,银川牧场也没送马至关中,裴老将军有钱啊。” “大帅才是银川监牧使,那些马只是裴将军暂管罢了。” “也是。后面可以问问其他镇,有没有需要战马的。粮食,是真的不够吃。” ****** 中和三年二月二十。 虽然邵树德这边严阵以待,但黄巢显然还是向北找东北面行营大军决战了。其实可以理解,这边深沟高垒,又以能战闻名,你来攻,多久能攻下?要死伤多少人?万一迁延日久,其余各军围过来,走都走不掉了。 西面行营同样是这个道理。四五万人马,堡寨一座连着一座,摆明了耗你锐气,拖住你,然后四面合围,彻底歼灭。 说白了,李昌言、诸葛爽这两路,都是侧翼战场,拥兵十余万人的王侍中所部才是正面。只有击败主力官军,黄巢才有可能继续在长安待下去。而且王铎那边愿意野战啊,正合黄巢之意。 所以他找王铎决战去了。 东北面行营这两个月,差不多也消灭贼军两万余了,战绩辉煌,士气鼎盛。 二月二十这天,黄巢出师十余万。王铎亦遣全军出战,总计十万人。双方在渭水之南,一日三战,巢军皆败。黄巢亲率精锐断后,拼死力战,最后退回长安的,不过八九万人罢了。黄邺之弟黄揆被鸦儿军阵斩,大挫士气。 二月二十七,黄巢再率军出战,这次同样不利。带了大量新兵的十万之众,交手不过片刻,就连溃两阵。李克用率骑兵突击,忠武军、河中军、义武军趁势掩杀,俘斩万余,巢军惨败,奔回长安。 经历了这两次惨败,黄巢应是彻底失去信心了。西路突破不了,东路同样大败,损兵两万余,连自家兄弟黄邺都被杀了。 本来寄希望于主力决战的,只要击破王铎所部,李昌言、诸葛爽两路兵马自然溃逃。但他最后的希望破灭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三月初十夜,黄巢焚毁宫室,率众出逃。 不过他做得比黄邺好多了。当了两年皇帝,虽说处于狼狈逃窜的状态下,但依然有人愿意为他断后。白天就有贼将率军迎战,被官军击败,一路追至城下,犹拼死力战。至夜,城内亦有万余贼军死守,官军红着眼睛要进长安劫掠,双方又是一场血战。 邵树德得知消息时正是夜间。彼时长安火光冲天,其实都不用斥候来报,都能晓得黄巢要逃了。 “大帅,黄巢要逃了。”看着红透半边天的长安,陈诚说道。 “明日整备兵马,待巢众大队过后,咱们就击其后军。这个时候,各部多半还在劫掠长安吧,需小心些。”邵树德说道。 “定是劫掠长安无疑。”陈诚道。 这事丝毫不用怀疑,王侍中也无法约束的。这时候没人会听你的话,识相的话,劫掠后得到的珍宝还能送你一份,不识相,直接就软禁了,别挡着我们发财。 “大帅是否愿意率军东出追剿巢贼?” “不太愿意。”邵树德摇头。士卒们离乡两年多了,再不回家,即便以铁林军军纪之严,士卒们也会生出怨恨之心。若是愿意放纵他们烧杀抢掠还罢了,能释放负面情绪,但邵树德不愿,如之奈何? 陈诚叹息一声。若是率军东出,能成功剿杀黄巢的话,朔方军的地盘朝廷说不定就给了。这确实太可惜了! 须知如今天下藩镇的格局,不太可能会改变了。王铎麾下那几个立下大功的部将,王重荣的功劳真的比李克用小吗?大败黄邺、屡破朱温,甚至还招降了朱温,他们兄弟二人又竭尽全力搜刮钱粮供给军需。决战时,虽说李克用的骑兵冲阵斩将比较耀眼,但难道不需要王重荣等人的步卒先动摇巢军阵脚吗,否则李克用怎么冲? 但王重荣,不可能移镇河东的,顶多给他封个郡王。否则李克用就第一个不答应,毕竟朝廷已经许诺给他河东节度使换其出兵了,并预先给了忻代二州做“定金”,此时的朝廷,已无实力毁诺。你不给,人家自取。换其他镇人家也不愿意去,哪怕是富庶的淮南、剑南也不去,人家就只要家门口的河东,不给就造反,朝廷看着办吧。 朝廷不想多事! 当然这两个人算是不错的。王铎帐下其余数万人马,比如河东军、忠武军、义武军、河阳军等等,在前些日子的决战中同样斩获众多,但撑死了就一点财物赏赐罢了。 河阳节度使罗元杲还亲自带兵到王铎帐下效力,同样立了不少功劳,但你说河阳三城住得局促,要移镇,朝廷还得思虑思虑,看看哪些人好说话,能给你腾出位置。若是不好说话,有造反倾向的,朝廷现在也不想招惹,你就慢慢等吧。 朱温更惨,战前就定下去宣武镇,当时他还没任何功劳,所以只能去这破地方。州郡残破,渺无人烟,乱兵四起,吃人之辈横行。如今想挪位置,更无可能,朝廷本就打着让你去和乱贼死拼互相消耗的主意。 天下格局,基本定了。 所以陈诚此时才有些嗟叹。收复长安之后还有一轮封赏,朝廷多半只会给邵树德一个国公或者郡王的头衔,朔方的地盘,若是此时能给,以后可真能省去不少麻烦。 “不要想太多。”邵树德笑道:“如今这个样子,朝廷根本无力约束诸镇。所能控制的,也就关中、蜀中罢了,京西北八镇也能影响到。但河南、河北、河东、江南诸镇,今后多半就是自说自话了,朝廷若想换个自己人去当节帅,也得做得相当巧妙才行。再者,朝廷若让某去个远地方,比如江南,某也不愿意去。去了就只是养老,暮气渐生,此非我志。” “朔方,以后咱们自取。”看着燃起冲天大火的长安,邵树德说道:“朝廷,也就这个样子了。” “就是个维持会,哪天维持不下去,就散了。”邵树德心道。 7017k 第五十三章 击其尾(为招牌砂锅饭盟主加更) 长安东南出武关,自古为秦楚间最重要的交通孔道。 商州,辖上洛等六县,扼秦楚之交,据山川之险,道南阳而东方动,入蓝田而关右危。 但国朝以来,这条道路在军事上的重要性甚少体现出来,因为长安东南方向基本没啥威胁。仅有的一次乃建中四年的朱泚之乱,神策兵马使尚可孤率军从襄阳返回关中,走的就是这条道。 所以,蓝田武关道现在基本上成了和平时期长安与江淮间人员交流的主要通道。朝廷使臣前往东川、黔中、江淮、岭南走这条道,谋取功名富贵的士子也走这条路,故又有“名利道”之称。至于大宗物资运输,如果河南军阀不阻拦的话,那还是走汴河运输。 “这条路还真是不错啊,这么宽。”邵树德在亲兵的护卫下,登上一个小山坡,俯瞰着白霜笼罩的大道。 大道上,一场突袭战斗刚刚结束。三千余贼众被鄜坊军追赶,一门心思跑路,结果在韩公堆遭到提前埋伏的铁林军步卒攻击,猝不及防之下大败,几乎全军覆没。 尾随追击敌军就是这么轻松快意。先用一部作势追赶,引得你断后的部队严阵以待,甚至停下来战斗。与此同时,精锐提前至前方埋伏,等你战斗结束往回跑,精神松懈的时候给予突然袭击,往往能以微小的代价获得一场不错的胜利,就比如今天这场。 “大帅,此乃德宗朝钦定的除两京大驿道之外的全国第二驿道,多年整修,非同小可。巢贼走这条路,其实并不难行。”陈诚对刚结束的战斗一点也不意外,甚至心思都不在上面,与自家主公聊起了长安东南面的山川地理。 邵树德点头表示理解。中唐以后,全国经济重心慢慢南移,“名利道”几乎沟通了全国一半以上地区,自然非同一般。更何况,如果汴河运输受阻,这里也是南方钱粮入关中的备用道路,焉能不好好维护? 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叫韩公坂,亦名韩公堆。位于蓝田县北境,翻过横岭就至蓝田驿,远官贬流,多赐死于此,白居易的《初出蓝田路作》就提到过韩公堆。 今天是中和三年三月十六,十余万朝廷官军还在长安城里寻欢作乐,劫掠财货,奸**女,根本没心思出来追击。而巢贼为防真有人忠君爱国不爱财,还做了一道保险,那就是沿路遗留了大量珍宝、布帛、铜钱、粮食甚至牲畜,每隔一段放一点,阻碍追兵速度。 南面行营那一万多人不敢阻敌南逃,又进不了长安劫掠,本郁闷无比,偏偏朝廷又下令他们追击,搞得差点要哗变。勉强出击后,一看路上有这么多好东西,顿时喜笑颜开,乐呵呵接收去了。 铁林军前几天就在路上遇到了北返的南面行营兵马。那些人大包小包,收获颇丰,现在只想着赶紧带财货回家,根本没心思追逃。有些友善的泾原军士兵还神神秘秘地告诉铁林军,赶紧往前追,路上还有好东西,让人哭笑不得。 铁林军当然不会因为捡拾财货而耽误正事。他们已经有了一套完善的制度,辅兵抽出部分人收取财货,并做好入库登记,战兵负责追敌,两不耽误。 “大帅,韩公坂东南二十五里便是蓝田县了,再往东南二十五里有韩公驿,四十里有蓝桥驿,两驿之间有山。贼军在山上立寨,留一军守之。”陈诚根据斥候传回来的消息,说道:“巢贼主力在蓝溪驿、藋(diào)平驿之间数十里的地界上,前锋多半已翻越秦岭,至蓝田关、七盘岭一带了。” 蓝田关,就是秦时的峣关,距长安一百七十里。六天时间跑了这么远,贼军速度还是比较快的,但也只是正常行军的速度。考虑到他们是在撤退,这速度又谈不上多快了。 巢贼,对遗弃在路上的财货、钱粮很有信心啊,似乎可破数万追兵一样。 “咱们收获多少了?”邵树德问道。 “粮食不多,只有一万五千余斛,钱也只有九千多缗,绢两万余匹的样子。”陈诚答道。 “不多啊。”邵树德有些不满。 “还有不少珍宝,应是巢贼在长安宫室或富贵人家劫到的,但不好估价。役畜也收拢了一些,总共八百余头。”陈诚答道。 “泾原军这帮贼子,好东西都拿走了!”邵树德有些无奈。他们动作已经够快了,但仍然比不上西南面行营的军士。眼下抢的这点东西,固然不少,但低于预期,也就前后俘虏的两三千巢众还算有点价值。 “再往南追一追。贼军立的那个寨子,某想打一下,如果能打下来,当可吓一吓巢众,令其慌乱。一乱,就有机会,就有可能丢弃辎重。”邵树德说道。 “大帅,咱们最远追到哪里,最好事先定下来。” “最远至蓝田关吧,本想追到仙娥驿、上洛县(今商洛市商州区)一带,想想还是太远了。”邵树德很快做了决定。 上洛县是商州理所,离长安三百里。之所以想去这里,是因为邵树德后世曾去过仙娥驿附近的仙娥峰游玩过,唐代许多诗人在此留下名篇,读来很有感觉。只不过他现在是军头,手底下有信任着自己的上万军士,夏绥还有人在等着自己,再不能由着自己性子胡来。 既然定下了计议,那么没什么好说的了,继续追! 一同出兵的李孝昌也得了些财货,但比邵树德还少。他有点不想追了,因为朝廷决定分割鄜坊四州,将丹、延二州独立出来,交给李孝昌管治,算是对他在讨黄巢之战中最后一阶段立下功劳的奖赏。 他恨不得现在就回去,然后找东方逵那厮的晦气。不过邵树德只看了他一眼,李孝昌就改了主意,派侄子带两千人先回去,自己带五千人跟着。至于原本归他指挥的那三千多河北军士,则已经领了赏赐返镇了。 三月十八日下午,大军抵达了敌寨前。照例鄜坊军先攻,铁林军派一部绕至山后。贼军有些惊慌,考虑到过了两天时间,黄王主力可能又往前跑了几十里,他们也无意坚守,便分散突围了。 破了这个寨子,一路上再也没有大的阻碍。夏绥、鄜坊两军留部分人马在后押运俘虏、辎重,主力轻兵疾追,至蓝溪驿一带终于追上了敌后军一部。贼众没想到跑了这么多天还有人死追不放,气得七窍生烟,合着一路上的财宝都是白扔的了?这帮喂不饱的唐狗,跟你们拼了! 拼确实是拼了,两军在驿站旁大战。贼军九千余,夏绥、鄜坊两军追过来的则有七千余,战了数刻钟,贼众便大溃,丢下辎重一路南逃。 邵树德下令追击了一番,至蓝田关十里外方才收兵回营。此时李孝昌已点计好了财货,一万八千余斛军粮,外加部分财帛,千余头马骡。邵树德数了数,虽然不少,还是不及预期,难道自己真是贼众嘴里骂的“喂不饱的唐狗”? 不过令人感到安慰的是,俘获了数十名贼军匠人,正是夏绥急需的,一并带走了。 再往前追,就得到蓝田关了,可不好打。而且自己多半被黄巢注意到了,保不齐就会集结大军,给自己来个狠的,还是见好就收吧。一路上已经俘获了六千余巢众,外加部分粮食、钱帛、役畜和财宝,打道回府吧。 征黄巢之战,至此终于算是告一段落了。 好吧,这是对自己而言。事实上对朱温、李克用而言,远远没有结束。黄巢走的是蓝田武关道,商州往东南一路行,经桃花驿、武关、青云岭、分水岭、阳城驿可至邓州。离长安总共八百五十多里,也就一个月吧,黄巢就要出山了,届时河南大地上又要掀起一股腥风血雨。 朱温的宣武镇自不必说,危机重重。听说他就带了五百人上任,宣武镇的衙军听不听他的还两说,更别说内无钱粮,外有吃人魔王了。在不知道历史的人眼里,怎么看都是药丸。 李克用的河东节度使也不是白拿的,至少现在还没到手,还得继续去河南剿贼才行。 这两位,都很忙哪。而自己,则要回夏州了。 7017k 第五十四章 北归(一) 中和三年三月二十七,邵树德刚率大军返回东渭桥,就得到了朝廷封赏,而且还是一连两道旨意,前后只隔半天。 第一道圣旨大意是加封自己为检校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夏国公。 第二道圣旨则加封自己为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灵武郡王,夏绥银宥四州赐号“定难军”,仍任定难军节度使。 之所以连发两道旨意,大概也是圣人得知自己追讨巢贼,一直追到了蓝田关附近的缘故吧?诸军都在长安劫掠,唯自己“忠贞无比”,追杀巢贼,圣人果断给自己加封了郡王,应该就是这么回事了。 国朝的赐爵,异姓王封得还是不少的。主要原因在安史之乱,朝廷要么是为了奖赏立下大功的武将,要么是为了安抚桀骜不驯的节帅,总之撒出去了不少,即“府库空竭,专以官爵赏功”。 尤其是德宗朝以后,“王爵几遍天下,稍有宣力,无不王者矣……是时爵命虽荣,人皆不以为贵,即身受者亦不以为贵,故大将军告身,才易一醉”。看看,王爵还没有实权将军受人追捧,可见大伙还是比较重实利的。 不过话虽如此,目前存世的异姓王却不多,因为很多郡王都是“仅止常身”,因为种种因素没法传给子孙,一代而终。 封了郡王,自然可以享受诸般权利。本来呢,最实在的是食封。按照国朝体例,亲王食封万户,郡王食封五千户,这个数字看看就好,不要当真,事实上根本不可能达到。 国朝异姓王,实际食封最多的是汾阳郡王郭子仪,两千户,其次是浑缄实封1800户、李光弼1500户、仆固怀恩1500户,最少的开郡王李芃只实封一百户。这个食封民户,朝廷也有规定,“以三丁为限”,他们的赋税不用交给朝廷,直接给食封的郡王。 子孙可以袭爵,也可以继承食封,但一般只有第一代不会削减。比如郭子仪的儿子郭曜就实封两千户,但到了第三代就只有一千户了。 邵树德的灵武郡王实封三百户,即灵州那边三百户百姓的赋税不用解送朝廷了,直接送到邵大帅府上便是。但,拿得到吗?灵州肯给吗?王重荣也被封为琅琊郡王,琅琊郡就是沂州,属于泰宁军的地盘,能拿到手吗?显然不能啊! 异姓王最大的实利,就这么没了!不过邵大帅似乎还想努力争取一下,我的合法收入,灵州凭啥不给?小心我以后武装讨薪。 在东渭桥遇到了诸葛爽,老人家是特地在这等他的。 “树德今后是何打算?”诸葛爽带着两千三百人南下兴元府,之前义子诸葛仲保已经带着千余军士去打前站了,一切顺利。牛勖虽然不满,打算赖着不走,但山南西道的武夫们考虑再三,觉得挺牛勖没什么好处,最终还是逼得他灰溜溜走人,甚是狼狈。 “自是保境安民,予百姓实利,足兵、足食。”邵树德答道。 诸葛爽点了点头:“如此甚好,某也没什么多说的了。唯有一点,拓跋思恭的处置需谨慎,如有可能,将其召入夏州诱杀,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兵平定其部。” 现在诸葛大帅说话这么不遮掩么?邵树德有些汗颜,长身一揖,道:“跟随大帅两年有余,受益良多,再次拜谢。” “无需多礼。”诸葛爽道:“今后山高水远,相见无期。” 说到这里,诸葛爽也有些感慨,道:“南下后这些仗,多半是你打的,老夫不过捡了些现成功劳。而今天下大势汹汹,时不我待。某垂垂老矣,已无那精力去疆场厮杀,树德还有机会。日后诸葛氏,说不定还要靠你帮扶。” “若有事,义不容辞。”邵树德毫不犹豫地说道。 “夏绥阻河为固,不用担心河东渡河入寇。然李克用代北出身,必然会觊觎大同军、振武军、天德军。一旦令其夺得振武军,夏绥将不得安宁。契苾璋、赫连铎、郝振威之辈,可着意交好,不能令其为李克用轻易杀败,并吞部众。经略军使杨悦,可多加拉拢,此辈其实并不算太桀骜。”临走了,诸葛爽想了想,又忍不住说道。 绥、银二州对面便是河东地盘,但确实不用太担心他们渡河入寇。黄河不是什么普通河流,一旦大军渡河,麻烦多多。最关键的是,一旦战败,逃都没法逃,要么死,要么降。这种没有退路的战争,即便是李克用这种人,也不敢赌。 万一派三万人渡河进攻夏绥四州失败了呢?本来正常战败,死个几千人,说不定还能逃回来一两万人。但渡河攻击,一败,三万人只好全部投降,跑都跑不掉,确实风险太大。 “大帅金玉良言,某自当谨记于心。” “罢了。”诸葛爽摆了摆手,道:“树德聪慧坚忍,又善于抚军,只要不犯大错,坐稳夏绥四州之地倒也没甚问题。就不多说了,老夫去也。” 邵树德亲自带着百余人,一直将诸葛爽送到了灞桥驿,这才依依惜别。 “恭喜郡王。”甫一回到大营,陈诚便冒了出来,笑道:“今上一朝,此前只封了魏(韩简)、渤海(高骈)、常山(王景崇)、琅琊(王重荣)、颍川(陈敬瑄)五位异姓王,大帅得爵灵武郡王,可谓荣耀至极。” 邵树德笑笑,朝廷也是赏无可赏了,给个郡王头衔,还不如给点地盘实在呢。 “诸道行营今日解散了?”邵树德问道。 “正是。”陈诚答道:“诏留忠武军、义武军等两万余人留守长安,大明宫留守王徽、京畿制置使田从异二人统之,其余诸道兵马各返本镇。王重荣之兄重盈升任陕州节度使,仍领陕、虢二州。李孝昌任保塞军节度使之事郡王应已知晓,领延、丹二州。罢李详之华州刺史职务,迁金商都防御史,目前已经赴任了。” “西面行营诸镇兵马,竟是一点都没加封。”邵树德笑了,道:“朝廷赏赐,何其不公也。” 陈诚听了亦笑。其实两人都明白,不是朝廷不想赏西面行营,实在是没法赏。因为要触动到别人的利益,搞不好就要出事,朝廷现在分外不想再出任何乱子。 “走吧,这长安待得也没意思了。”邵树德意兴阑珊地说道:“把李仁军叫来。” 强全胜、刘子敬、李仁军三人,在这两年间,几乎都在关中和绥州之间来回输送人员、物资,没什么太大的功劳,但苦劳却是扎扎实实的。目前强全胜应该才刚刚抵达绥州,刘子敬则刚刚返回东渭桥大营,目前能输送财货的,也就李仁军了。 李仁军很快便至。 “带五百辅兵,将一批粮食、财货押回绥州,此次俘虏的六千巢众一并随行。另外,在附近继续募集一些百姓。长安残破,应有许多人衣食无着。多招募一些吧,可能是某最后一次在关中募集移民了,这次不设上限,能弄多少是多少。”邵树德说道:“粮食暂时不用担心,某自北上富平筹措一批,去办吧,越快越好。” 李仁军领命而去。 办理完这些事后,邵树德又在渭桥仓、渭桥镇一带转悠了一圈。都是自己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啊,颇多感怀。此番北归,也得稍稍绕下路,走高陵、三原一线。关中,我曾经在此战斗两年有余,而今要走了,是不是可以说一声,我问心无愧,尽力保全了八县四十余万百姓,令他们得以在战乱年代亦可享受堪称无价的安宁? 中和三年四月初二,汇合了夏绥衙军两部之后,邵树德领军北上,往高陵县而去。 7017k 第五十五章 北归(二)(为盟主当世韩白加更) 高陵县还是有百姓的。 去年贼众洗城,杀的主要是城内的百姓。对生活在乡间的民众,则无力顾及。如今高陵县城内仅有的数十户,也是从乡间搬过来的,或者是躲避战乱后回家的。 一到夜间,灯火都没有几盏,充满着阴森的感觉。 万余大军的到来,让百姓们有些惊慌失措。别说什么官军贼军,有区别吗?长安城里的百姓,两年前巢军进城时蹂躏了一波,朔方军、泾原军入城时又蹂躏了一波,巢军回来后痛恨百姓心向朝廷,又蹂躏了一波。前阵子各路官军入城,再度蹂躏了一波。 两年四劫,贼军两次,官军两次,有区别吗? 不过在看到穿着驼毛褐布军服的铁林军士卒后,他们终于稍稍放下了心。 毫无疑问,这支军队也是要钱的。但他们会派出那位书生气息浓厚的郭孔目官出面与地方谈,只要满足了他们的钱粮要求,秩序维持得相当好。 百姓们其实不怕出钱,怕的是失去秩序的乱兵。乱兵不光要钱,还要女子,这两年长安的妇人几乎没有逃过毒手的,不少人家偷偷生下了贼军或乱兵的孩子,凄惨无比。 邵树德在亲兵的护卫下,进城看了看。八个月过去了,城里仍然没有完全收拾干净。倒塌的房屋、烧焦的木梁依然随处可见,毕竟就几十户百姓,县令、县丞之类的官员也没有新的来接任,几乎就是个没秩序的地方,全靠一两个有威望之人出面维持。 邵树德让辅兵将城内清理了一下。断壁残垣下还挖到几具白骨,一并葬到了城西。那里如今就是个乱葬岗子,埋了三千高陵百姓,还有神皋驿大战中被铁林军斩首的贼军士卒。不知道九泉之下,他们还能不能好好相处。 “邵大帅何不留在关中,做那京畿道制置观察使?”即将离开时,城内突有人说道。 京畿道制置观察使,管京兆府、同、华、商总计一府三州三十余县,两百多万百姓。这个职务,朝廷能给我倒好了,但那是朝廷直辖的人口和地盘,如今商州也剥离出去了,剩下的断然不可能再交给军头。 “邵帅稍等,某要随你一起出征。”一位少年提着猎弓,就欲往铁林军而去,不过没走出几步就被家人拉住了。少年的母亲拎着他的耳朵,不停数落着,少年则满脸无奈之色。 邵树德有心想说两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朝廷任命的京畿制置使田从异现在在长安,不合适,算了。 到了最后,只有一句:“若遇兵灾,可径经保塞军往绥州。邵某没法保证诸位过得多富足,但阖家团圆没问题。诸位有亲朋好友的,亦可转告。” 说罢,大军启程,一日便行抵三原县。 三原县令仍是裴远,不过他马上就要挂印而去了。下家也找好了,夏州朔方县令,对,就是跳槽到邵大帅手下扛活了。邵某非常欣赏他筹措粮草、打探消息的能力,两年来帮了不少忙,也屡次表过忠心,于是决定将其任命为朔方县令。 朔方县就在夏州城里办公,可以说是夏绥镇理所,对裴远来说也算不错了。 “裴县令,可否筹措三万斛粮豆?”邵树德问道。 “大王,这会县库空虚,不妨等到夏粮收了后再说?”裴远建议道。 还有两个多月才收获夏粮,邵树德想了想,这会百姓手里怕是也无多少余粮,便点头应允。要走,也不急这两个月。如今关内无主,圣人和百官还在蜀中,没有丝毫动身的迹象,王徽、田从异二人只管着长安,余皆不问,地方上几乎都处于自治状态。要捞钱粮,夏天确实是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 富平八县,一县弄个三四万斛粮食,算上缴获及剩余的军粮,估计最终能有三十万斛粮食带回绥州。 算上刘子敬要带回绥州的六千巢众,此时绥州五县人口将达九万七千余人,比起两年多前翻了一番还多。去年新开垦的土地今年春播应是种上了,如果不出什么岔子,今年秋收时全州可获粟米约56万斛,去掉州内开支(州兵及政府支出)、百姓生活所需,还有约二十万斛粮食剩余。自己再从关中带三十万斛回去,明年一年军队的粮赐缺口已解决了大半,剩下的再卖点战马,应该也能凑上了,甚至还能余不少出来充作赏赐。 明年是勉强支应过去了,可后年呢?巢贼已奔,关中安定,弄不到移民人口了啊。而没有移民人口,开那么多田地又有何用?根本没人耕种,除非抓党项人。 陈诚在一旁听着邵树德、裴远二人的话,默默沉思。主公在关中攒下的好名声,怕是因为征粮一事又要削减不少。不过老百姓不是傻子,他们不会要求上位者是一个纯而又纯的道德君子,只要你给他们安稳,比其他军阀多一点仁义,那就足够了。 遍数关中各路军阀,大部分人连给百姓安稳的生活环境都做不到。更别说还时不时劫掠地方了,有这些同行衬托,大王将永远是“道德君子”、“仁义之辈”。 对了,关于买马的事情,刚刚升任邠宁节度使的朱玫表示想购买五百匹战马、三百匹驮马、一百匹骑乘用马。邵树德得知消息后也是一惊,这朱玫有想法啊,是要扩大骑卒?不过他也懒得管了,朱玫老相识,可以便宜点,粮食交易,大家各取所需。至于邠宁庆三州是否富裕,能不能拿得出粮食,这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 ****** 今天是寒食节,刘氏在院里摆好了案几,布满了糖、杏粥、鸡蛋、麦粥等食物。封绚、封都二人也坐了过来,一家人开开心心地谈笑,甚至商议着出去踏青游玩,仿佛如今仍是太平年景一般。 “邵树德才二十余岁,便已得封灵武郡王,以后怕不是能封亲王,位极人臣?”刘氏说这话时,已不再小心翼翼地观察自家小姑的脸色。 事实上经过这一年潜移默化的灌输,她觉得事情差不多已经水到渠成了。小姑上次看过邵树德一眼,不是什么凶神恶煞般的武夫。形貌虽谈不上俊逸非常,但中上之姿还是有的,阳刚之气十足,气度不凡。刘氏觉得以前自己在他面前还敢说几句话,现在却没这个勇气了,当了大帅,掌兵多年,不知道杀了多少贼人,说话间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让她这个妇人感到有点害怕。 还好,小姑现在对这个人已经不排斥了。看她最近的一些言行举止,好像也没了一定要守寡的意思。再加上刘氏时不时的吹风,比如郡王子嗣可蒙荫,一出生便有官身,比如郡王妻妾都有仪仗、华服等等,事情基本上已经成了。 “就是夏州那地方不太好,夏日燥热,冬日酷寒,比关中差之远矣。”吃完麦粥,刘氏有些不满意地说道。 “夏州风物,自不同于中土。妾闻有山川草原,野马、牛羊、雕鹘遍地,山中多奇木、异卉、良药,层峦叠嶂,苍翠如染。豹、虎、鹿居其间,云雾不退,亦有万般风情。”封绚自然而然地说道。 “听说还有大漠,沙深三尺,马不能行,行人皆乘骆驼。沙中生草名登相,又曰沙米,收之可食。”封都亦补充道。 这就触及到刘氏的知识盲区了。她出生军校武夫家庭,不像两位小姑饱览群书,可指点考学士子律诗文章,写得一手好字,能歌善舞,还看了诸般杂书,不好比。 不过她也非常高兴,两位小姑下意识说起夏州风物,都是挑好的方面说,也不枉自己长达两年的耳边风。妥了! 几人吃完餐点,正商议是不是在庄子周围转转。突然间,远方有大队官军行来,人数众多,士饱马腾,队列严整,一看就是精锐之师。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队骑士,快速行至农庄后,纷纷下马,然后占据各个位置。 随后,一将领着十余人入庄,庄丁莫敢阻拦,只听他大喊道:“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定难军节度使、夏州刺史、灵武郡王至矣,请速速出迎。” 邵树德这便来了?刘氏一惊,旋即一喜,自家夫君也回来了吧? 乐文 第五十六章 北归(三) “陈判官,你说关中民心,所来何处?”书房内,邵树德问道。 “保境安民。”陈诚言简意赅地答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其实,老百姓最实际不过。他们只看自己的切身利益有没有受损,没有受损,哪怕是个人渣统治他们也会欣然接受;如果受损了,哪怕是孔子门徒在位也不行,绝对没好话。 自己在高陵吊民伐罪,也只是给一些官宦家庭留下了好印象。真正给百姓留下好印象的,还是屡败贼军,令其无法北上,同时还约束住了军队,不令其劫掠地方。 明白了这两点,以后就得沿着这个思路继续做下去。表面功夫当然要做,毕竟士大夫就好这个,但让百姓切切实实得到利益,这才是稳固统治的根本,不可或忘。 “此番北行,走哪条路线?”邵树德看了看地图,问道。 “大帅欲先往何处?”陈诚问道。 “先至夏州。”邵树德说道:“诸葛大帅的三千亲军,某急着回去接手,万不可生乱。” 那三千军士,都是原东都留守部队,也是老兵了。其中军官基本都是诸葛爽的人,之前已经打过招呼,其中大部分军官都要跟着他去兴元府享福。剩下的空缺由邵树德自己选人填补进去,可谓双赢。 “那就得走芦子关了。”陈诚说道。 芦子关在夏州宁朔县境内,当延水源头。两崖峙立,形若葫芦,为北塞东西南北交通要隘,杜甫曾有《塞芦子》诗。军争之时,南方伐夏地,或夏军南下伐关中,都是必经之路,可谓夏州最重要的门户,从延州向西北,经金明县、延昌县、龙交县、塞门镇可至。 出了芦子关,经屏风谷、石堡城、宁朔县可至夏州。一路上关隘众多、峻谷遍地,且关城堡寨多建于水源旁边,其他地方很少能找到可供数万人马饮水之处,故从南向北打夏州,是真的很难,一不小心就是“军大溃”。 “那就走芦子关,先去夏州城。某当了定难军节度使,还未在州城露过面,此番回师,便直接去了。至于绥州之家人,亦遣人接至夏州,日后便长居于此了。”邵树德决定道:“一路上亦可看下关防,听闻守御的主要是州兵?” “正是。” “好,路上看看。依照某的意思,最好还是换衙军或外镇军来守御各处关隘。芦子关、木瓜岭、青岭门等地,皆当要冲,不容有失。芦子关似乎还没关城,这不像话。”邵树德指着地图上的几个要点,说道:“驿道经此,水源在此,舍此路,便有饥渴之虞。吾得之,便进退自如,哪怕关中起十万大军,某也有信心守上一守。” “大王,关中诸侯,如何聚集得起十万大军。”陈诚笑道:“朔方、邠宁、泾原、凤翔、鄜坊等镇,大可分而化之,只要不令其联合起来,日后徐徐图之,夺其地易如反掌。” “关中诸侯,短期内还是得交好。李克用与赫连铎、契苾璋不睦,某担心他先击破这两镇,再吞天德军,这可不是什么好事。”邵树德说道:“虎豹窥视于侧,对关中诸侯先以拉拢、结好为主,多做些生意,对咱们自己也有好处。” “大王所言甚是。”陈诚道。 正事谈完后,眼看天色已暗,陈诚便告辞离去,结果在院子里碰到了魏博秋。 “魏将军,封队头在何处?”陈诚问道。 “尚在营中。将军并未给假,将士不得擅自离营。”魏博秋答道。 “唔……”陈诚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道:“某差点忘了这事。魏将军,你可知封队头尚有两从妹?” “自然知晓。”魏博秋看了一眼陈诚,道:“上次给大王唱过曲。” 陈诚一愣,这个魏博秋不简单啊,竟然找女子给大王唱曲,自己先机已失,只好说道:“魏将军,大王至今尚无子嗣,一旦有事,我等怕是皆无好下场。既然封氏给大王唱过曲了,不如便将二人送入将军房中,将军征战两年,一直严以律己,不近美色,咳咳……” 魏博秋对陈诚说的其他话都没怎么在意,对没有子嗣却颇为在意。大王才二十余岁,虽有点晚,然尚可补救。有了子嗣后,悉心教导二十年,届时大王亦不过四十多岁,正当壮年,可领军出征,藩镇权力稳固,传承有序,他们这些老人也可安享富贵。 魏博秋没什么野心,他只关心自家富贵能不能保全。若是连个继承人都没有,到时候换谁来当节帅?保不齐就是一场腥风血雨。 他看了陈诚,没再说什么,而是直接点了十名亲兵,径自朝封氏姐妹住处行去。 刘氏一直没睡下,事实上她总觉得今天晚上会发生什么事情。上次小姑给邵树德唱盐州曲时,他那位亲兵副将大概就想将两位小姑掳过去——好吧,请过去侍奉他家主公了。这些武夫可不讲什么风情,看到漂亮女子直接就扛走。 听闻长安城里,多有公卿贵女被贼众用刀逼着下嫁,即便是嫁人多年的妇人也无法避免。人家直接将你一家老小砍了,然后要娶你,妇人能怎么办?难道还跟贼人拼命?不,几乎都屈从了,给杀夫杀子仇人生了孩子的数不胜数。 外面响起了铿锵的甲叶声。事到临头,刘氏又有些自责,为了自家夫君的前程,这么做是不是有错? 不过随即又安慰自己,邵树德又不是七老八十,亦不是那种满脸横肉的武夫,小姑跟了他,其实是一桩良缘。 甲叶声消失了,然后有细微的话音传来,刘氏贴在门后仔细听了听,太远了,听不清楚。 甲叶声很快又响起,至另一处门前停下了,然后又响起了说话声。这次声音有点大了,似乎还有争辩,不过武夫们根本不理。良久,争辩的声音消失了,甲叶声再度响起。 “竟然将两位小姑都请过去了。”刘氏轻轻靠着门,心里有些害怕,不知道夫君知晓后,会怎么责骂自己。 ****** “大王。”魏博秋走了进来,轻声道:“上次唱曲的两位娘子,末将请过来了。” 邵树德点了点头。掌兵数年,他现在对下面人给他提供的各种服务早就习以为常,认为理所当然。 以前魏博秋就向他提起过,王重荣、李孝昌欲赠送美姬舞女,不过那会是战时,他不想这么做。现在讨贼之战已经结束,当然不会拒绝这种事情。 挥手让亲兵们退下后,他仔细看了下两位女子。高一点的女子应该就是封绚了,上次对视过一眼,让他颇有惊艳之感。此时见她上身穿着纱罗衫,雪白的肩膀隐露在外面,下身是曳地长裙,裙腰很高,及至胸前,稍稍掩住了胸口,但也没有完全掩住。脸上则是晚唐时流行的泪妆,发髻挽在脑后,斜抛向一侧。 这是晚唐时高门女子的风格,以前听赵玉讲过。给他的感觉就是,此时的女子在服饰上追求华贵、奢靡,在妆容上追求慵懒、无力、颓废,与社会情况是相符的。 邵树德笑了笑,都晚上了,还打扮的这么正式,心里立刻就有数了。封绚也是冰雪聪明的人,见邵树德嘴角含笑,稍稍一想便知道原由,她端庄地站在那里没动,但脸上却有了淡淡的红晕。 站在封绚身侧的封都则穿着件交襟的长袍,袍子上满饰花纹,这在近些年也非常流行,很明显吸收了大量吐蕃、西域胡服饰的元素,在关中、河东、河北一带很常见。这种服饰的一个特点就是不够“修广”,即比较修身,封都站在那里,胸前鼓鼓囊囊,脸上神色有些不安,欲言又止。有时候还会看一下自家姐姐,但封绚很显然没给她回应,于是她勇气瞬间消散,连话也不敢说了。 “过来帮某宽衣。”邵树德张开手臂,道。 封绚迟疑了一下,还是上前。白嫩的双手在邵树德身上解来解去,很快就把戎服解了下来。将戎服挂好后,她深深看了一眼邵树德,慢慢地解下了自己身上的罗衫、长裙。邵树德将她拦腰抱起,一边朝床铺走去,一边说道:“以后就跟某回夏州吧。” 封绚微不可闻地应了声。 封都愣愣地站在那里,走又不敢走,看又不好意思看。不知道怎地,想起了自家夫君魏绲好像去了蜀中很久没消息了。 她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脸,随着耳边传来某些不可描述的声音,只觉身上力气越来越小,渐渐坐到了地上。 良久后,突然身体一轻,竟然被人拦腰抱起。她下意识地想要挣扎,不过身上衣物很快就被扯了七零八落。 “大王,等一等。”封都被扔在了床上,旁边就是秀发蓬乱的从姐,她欲哭无泪地试图遮掩身上裸露处,道:“等一等,我夫君他——” “转过身去!”封都话没说完,只觉身体一个翻转,脸朝下埋在了被中。 “罢了,认命了。”她放弃了抵抗。 7017k 第五十七章 入夏州(第二卷结束) 中和三年六月二十,富平县。 邵树德刚刚送走了京畿制置观察使田从异。 田从异是来催促夏绥军赶紧走人的。开什么玩笑!三千衙军屯驻华原,三千屯驻同官,两千骑卒(包括“借”的鄜坊军骑兵)屯于美原,主力铁林军逗留于富平。地方上每日供应这帮大爷,两个多月了,合着不走了是吗? 数日前,甚至就连赏赐才刚刚领足的河北军士都东出潼关回家了,夏绥军还留在这里做甚?难道盘踞不走?于是田从异过来了,想探听下情况。 得知夏绥军也是因为“粮赐不足”才逗留之后,田某稍稍松了一口气。不过也有点气愤,这些军头都把关中当什么地方了?随意搜刮钱粮。就在上个月,守长安的忠武军等部又在闹饷,差点再次劫掠长安,最后还是紧急从畿县调了些钱粮过来才算安抚住。 田从异从富平离开时没说什么,算是默许了夏绥军征完粮后再走。反正天子在川中耍得高兴,尚未有返回长安的意思,邵树德最多再有一个月就走了,何苦与他撕破脸呢? “大王,已经有几县夏粮收完了。李延龄已遣人去各县收取约好的粟麦,统一运至同官县集中。另外,李仁军回来了。”陈诚走进书房,禀报道。 李仁军在长安附近几县,连哄带骗弄了三千余户百姓,然后将其与巢众俘虏、粮草赏赐一起运回了绥州。 这是邵树德最后一次在关中搜刮人力了。现在战争已经结束,没人再会跟你走。大家都觉得生活终于安稳下来了,农业、商业开始慢慢恢复,对外移民欲望大减。 今年绥州开田2500顷,潜力差不多也用尽了。这些土地中,划了600顷给军属农场,至此农场共有地2000顷,目前约有万名巢众俘虏在种地。900顷给了军士,一人增领十亩地,铁林军全军每人有地三十亩。剩下的1000顷,纳入州中,使得州中公地数量达到了1500顷,暂时全部租给关中移民耕种。 就总体而言,如果算上陆陆续续从其他地方迁移过来的军士家属、押运回去的巢众俘虏、吸引过去的关中民户,目前绥州共有人口124000余人,8800余顷土地,差不多接近上限了。 不是不可以继续加大开发力度,但没这个必要。投资的效费比开始急剧下降,有这功夫,不如将重点转到银州去,那边投资回报相当高。绥州五县,以后就留给地方上的民众自己开发吧,撑死了再弄个三千顷土地,但邵树德不想砸这个钱了。 而经过这不到三年时间的发展,现在绥州已成了夏绥第一经济重镇。银州、夏州七县的汉民加起来,也只有绥州五县六成的样子。地区发展严重不平衡,是时候慢慢纠正了。 “告诉李延龄,收一批就运回去一批,不用等。走保塞军的地盘,没人敢拦的。”邵树德说道:“对了,三十万斛粮,二十万送往夏州,六万斛送到绥州,四万至银州,差不多就这样安排吧。” 三十万斛粮食,真的不是那么容易运走的。铁林军连战连接,缴获了大量马车、役畜,但这些粮食,也得分好几趟搬运,因此时间是非常宝贵的,到冬季下雪前,差不多也就能运两次,而且还挺勉强。 衙军左右两厢的辅兵也被动员了起来,甚至就连保塞军李孝昌那边都接到了邵树德请求,让他出人帮忙运输,总之就是尽一切力量,赶在下雪前将粮食弄走。 “大王,明年银州开渠,应有不少新增田地,然乏人耕种,如之奈何?”陈诚问道。 封绚煮好茶后,亲自端到了院中。陈诚见状赶忙站起身,低下头,不敢直视。 身份不一样了。以前只是封隐的从妹罢了,但现在已是主公之妾。而且看主公宠爱封氏姐妹的样子,陈诚实在不敢怠慢。 “陈判官精于谋划,屡次献策破敌,大王多有倚重。此乃华州所产茶叶,虽未录入《茶经》之中,然亦颇有风味。”封绚笑道。 自从痛下决心之后,最近数月她的气色非常好,人也显得愈发活泼,让兄嫂刘氏几乎以为变了一个人。 “是小华山?”陈诚试探性问道:“某记得有首《茶亭》提到过此茶。天下战乱不休,能有小华山亦是难得了。” “茶无名,然却产于小华山,朱学士曾咏诗‘静得尘埃外,茶芳小华山’赞之。”封绚抿嘴笑道。 说罢,行了个礼,飘然而去,不耽搁两人谈正事。 “陈判官,某觉得当初似乎应该答应出关去杀贼的。西门重遂都监曾暗示过某,某亦很心动,然朝廷却只字不提鄜坊四州或朔方三州之事,某便失了兴趣。现在想想,如果东出关击贼,或许可以在河南收拢百姓,借道河中,送回绥州。”邵树德叹了口气,道:“罢了,此事既已过去,悔亦无用。人力之事,某想了想,在关中、河东开设店铺,贩卖战马,采买其他物事。同时,这些店铺亦可留意招募贫苦无依之民人,送回夏绥后,统一安置到银州垦殖。天下纷乱,总有贫无立锥之地的百姓,且还不少,日积月累,总能弄来不少人。” “此策甚妙,若是广设马行,一年几百户人总是能弄到的。一旦有战乱,怕是更多。”陈诚赞道。 “人,始终是根本。”邵树德说道:“近日准备准备吧,去趟延州,见一见李孝昌,让他安安心。待你回返,某也差不多该动身回夏州了。” “遵命。”陈诚应道。 ****** 七月二十一,邵树德启程离开富平,向延州方向进发,铁林军大队亦跟着一起行动。封氏一家也将搬迁到夏州,这个李侃的庄子,算是物归原主。 邵树德没有骑马,而是和封氏姐妹一起坐在马车内。原因也很简单,小封(封都)怀孕了。诸将闻讯,纷纷贺喜,大王从赴援河东开始,五年里打了四年仗,有子嗣真的不容易。唯一一个不开心的可能就是折嗣裕了,他妹妹才是大王正妻,结果事情搞成这样,实在憋气。 坐在马车里,邵树德抽空研究了下夏绥四州的财政问题。 按照国朝制度,天下各州县包括藩镇在内都要实行两税法。然而在实际操作中,藩镇渐渐“违法聚敛”,操作起来大走其样,甚至根本没有执行。朝廷一看这样不行,必须加以整顿,尤其是那些不听话的藩镇。 两税法实施那会,天下藩镇大体上可分为河朔割据型、中原防遏型、边疆御边型、东南财源型四种。河朔逆藩与朝廷之间关系很差,不申户口,屡屡相抗,不过经过几番讨伐之后,最后基本都顺服了,推行了两税法,向朝廷纳税。 河朔三镇都这样了,作为神策军系的京西北八镇,自然不可能例外。不过作为边疆防御型藩镇,京西北八镇本来就入不敷出,全靠中央补贴钱粮,因此他们所谓的财政数据也就仅仅是给朝廷看看罢了,基本不解送贡赋,而且还需要朝廷额外调拨。 夏绥四州的赋役征收,按照正常状态来说,主要是地税、户税、榷税这三大类。中和二年,邵树德在外征战,镇内税收惯性按照以前的方式征收,数据不全。唯有宋乐在绥州大力整理资料,给自己发了一份摘要过来。 绥州赋税,目前是按照七千余户的基数来征收的,这几年的新移民及新编成的户(比如军士们)并未纳入课税范围。根据朝廷两税法的规矩,目前平均一户年缴纳粟米三斛、绢两匹半、钱280文,理论上可收两万多斛粟米、一万八千多匹绢、两千六百多缗钱。 这点钱,差不多也就刚刚够养州兵,可能还差一些,又怎么可能养那么多虎狼般的军士?而且,对农民们来说,这负担也太“轻”了一点,必须加征!加征的部分主要在粮食,比例则不定。因为夏绥的财税制度和朝廷一样,原则是量出为入,即需要花多少钱才收多少税,但总体而言,一个五六口人的家庭,耕三十亩地,一年在三斛地税的基础上,加征十斛都很正常。这样他们全家也就剩下17-18斛粮食的样子,离正常建康生活需要的22-24斛粮还有点差距,不得不吃糠咽菜弥补。 户税也差不多,因为需要给军士们发赏赐,需要大量铜钱和绢帛。一年不过两三千缗钱、不到两万匹绢的户税,完全不敷使用。而且户税和农民们的副业经营息息相关,副业不发达,你想加征也做不到。 绥州固然有蚕桑业,但产能也就那样。倒是畜牧业还算过关,不过因为种种原因,对外销路不畅,商业没做起来,老百姓手里的钱也就不多。死命加征了一番,目前每年每户也就征收三匹二的绢、不到五百文的钱,再也很难提上去了。 也就是说,中和二年绥州共征收了九万七千多斛粟米、两万四千匹绢、四千六百多缗钱的正税(榷税主要在夏州、银州),没算军属农场的收入,且因为关中民户、军士都是外来户,他们也未被纳入计征范围,大体上就这么多吧,基本都消耗在养州兵、给各级官员开销以及州中开河事务上了,甚至还产生了点小小的亏空。 “这个千疮百孔的财政。”邵树德将文件放置一边,心道:“待回到夏州后,一定要好好梳理梳理。正规的财政制度,是长治久安的基础啊。现在天底下怕是就没几个军头能算对账,财务上肯定一团乱麻,这就难怪军士们要作乱了。” 头枕在大封丰腴的大腿上,邵树德几乎想了一路的财税问题,直到九月下旬抵达夏州时,他还在思考如何从拓跋思恭那里收取榷税。 中和三年九月二十五,邵树德入夏州,此时距上次出征讨贼,已经整整过去了两年零九个月。战争的硝烟暂时远去,下面等待他的,是比战争还要艰难百倍的内部治理问题。 也许,这才是决定他能否荡平天下的根本因素,而不是武力或者权谋。 乐文 第一章 调查(一) “今岁收成如何?”朔方县乡下,邵树德突然走进了一户民间,出言问道。 “风调雨顺,颇稔。”农人名叫范延伯,早年去党项人那里收皮子做生意,后来被抢掠一空,生意破产,这才回家种地。也算是见过点世面,因此在面对节帅时并不太过怯场。 “乐乎?”邵树德问道。 “不乐。” “何为不乐?” “家中丁口两人,中口一人,小口两人,耕种五十亩地,年收粟七十斛。”范延伯唉声叹气地说道:“官府就得收去五十余斛。家人饥饿,春食花、夏食茎、秋食果、冬食实,勉为果腹。” 邵树德默然。这年岁的百姓,主食得不到充足供应是常态,因为都给将帅们拿去养军了。像范延伯家,一年起码得二十多斛粟才够全家人吃的。如果再有点徭役,需要干重体力活时,还得补充营养,消耗更大。 粮食不足,就吃糠菜、瓜果、橡实、榆叶、桑葚。在青黄不接的时候,这些东西甚至被作为主食端上餐桌。 而军士们呢,月给粮赐两斛,逢年过节还有赏赐,如果家人还有田种,那么一年到头全家人吃得饱饱的,且还能经常吃肉,也有余钱置办各类物事,放心消费。 军士和民人,生活确实天差地别! 邵树德突然想起后世建国初期,***还号召全国人民半年糠菜半年粮,闲时少吃,忙时多吃,粮食问题,从古至今都是焦点问题。靠良种都没有实质作用,只能靠化肥解决,但对自己而言不可能,如今只能扩大耕种面积缓解,无法彻底解决。 按照人们普遍的共识,如果不出现灾荒,耕种三年会有一年余粮。当然那是国朝初期赋税较轻的时候,在如今这个藩镇林立,战乱频发的时候,耕种三百年都不会有余粮,因为将帅们搜刮得厉害,尽一切可能将资源投入战争,有时候甚至连百姓活命的口粮都拿走,涸泽而渔。 “某看你家有五六亩的宅园,种了一些果蔬、桑枣,还养了牲畜,应还有些收入。”邵树德说道。 “大帅,某家五口人,春衣一岁五件,冬衣两岁五件。另有鞋、头巾、裙衫、裤、袜,所耗甚多。”范延伯说道:“这头牛,当年买了三千四百余钱,只可耕十年,一年就是三百多钱。油、盐、酱、醋、碗、锄、镰、斧都要钱,一年三斋两社,亦得助粟一斗,酒若干。再有闲时,还得去割草、砍柴,官家随时派人来收,竟是终年不得闲。” 这压榨得是相当彻底了。 他看范延伯家里,还算可以,生活应该还是中等了。朔方县毕竟是首县,靠近州城的地方也有河流,贞元年间便引水灌溉,不至于穷到哪里。真正穷的,还是那些家里丁口不足、农田不足,也没有牛的人家,连应付官服催课都勉强,更别说过上什么好日子了。 “走吧,去下一家看看。”邵树德挥了挥手,带着亲兵在村里转了起来。 农民的主要负担,是官府征收,第二大负担,是乡老弄的各种活动或社事。自己若是下令将乡老的各种乱七八糟的活动给削减掉一部分,应该能减轻下百姓的负担吧?活动的开支,主要是农户承担的,从某种程度上而言,甚至成了乡老敛财的手段。 另外,也可以想办法给农户放牛,租金就象征性收一点甚至不收。这是提高粮食播种面积及单产的最立竿见影的手段。银川牧场,有些牛羊,但绝大部分还是马匹,牛的问题,再想想办法。 “这家人,为何连个农具都没有?”站在院子里,邵树德看着空荡荡的柴房,问道。 这家只有一个妇人,带着三个孩子,畏畏缩缩地站在院落一角。 妇人年岁应该不大,不过农活干多了,肤色较黑、粗糙,手上全是老茧,衣衫也满是补丁。孩童身上看着就没几两肉,神情呆滞,躲在母亲身后,连看都不敢看自己一眼。 亲兵很快去找村里人来问,半晌后才小声道:“他夫君病死了,就一个小叔子,本来搭伙过日子,不过小叔从军多年,了无音讯,也不知是死是活。” “去哪里从军了?” “七年前去灵州防秋,一场大败,没回到营中,据同行的人说应是死了。” “竟无抚恤?” “当时给了几匹绢。” 军士死后家属月领粮赐一斛,直领十年,这是邵树德在绥州定下的规矩。如今看来,夏州应该是没这份抚恤的。 “夏州亦要有军属农场,军士们在前线厮杀,家人竟过到这般田地,如何能安心?”邵树德说道:“再给五匹绢、三斛粟,让他们生活宽裕一些。” 他暂时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夏州以前战死了不少军士,邵树德不可能一一给他们补发抚恤,财政上不允许。但从明年开始,夏州建设军属农场之事应要提上议事日程了。绥州军属农场今年播种了一千多顷,收粮113000多斛,还有少量牧草、瓜果、豆蔬、布帛,一直在给战死或伤残军士发抚恤,让他们的生活水平不至于急剧下降。 邵树德很清楚自己的权力来源于何处。这个年代,军人就是特权阶层,他们是不可以亏待的。至于百姓的生活,自己慢慢想办法。免费租牛、农具,扩大田亩数量等等,都可以有效提高他们的生活。 事情,要慢慢来。夏绥这个烂摊子,只要自己持之以恒,总能见到成效的。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五年。朱温都能在一片白地上招徕流民,垦荒种地,自己难道不能做得比他好吗? 至于李克用,不说了。这人军事才能相当不错,但政治才能、理政才能一塌糊涂,对百姓也没有丝毫仁义之心。如果没有外人插手,他定然是斗不过朱温的。 不会种田,还想赢? 在回夏州城的路上,邵树德在一片河谷地上停了下来。目力所及之处,是蜿蜒流淌着的大河,是一望无际的草地。 这些草地,没有被开发出来,因为这是朝廷圈下来的牧场。曾经还派过使者过来监督,牧养牛羊。上百年过去了,牧场经营不善,内外勾结偷盗,已经没有多少牛羊。 夏州,还是有现成的可利用的土地的。朝廷这个样子,也管不了太多了,以后当可以放心大胆地垦田。 不过他随即又想起了夏绥的畜牧业。这是一项规模庞大的产业,贞元年间曾经有几十万头归属朝廷的牛羊。现在基本都荒废了,唯一留存的成果,也就只有位于银州的银川牧场了,还在顽强地为朝廷供应军马。 畜牧业,大有可为,不能把目光仅放在种植业上。畜牧产出多了,可以换钱,可以产出布、革,自己也可以少向种地的百姓收税。 夏绥四州,地域辽阔,向北一直到丰州那边。而今自己治下十二县(不算宥州两县),经过三年时间的折腾,也不过才二十万汉民,远没有到土地承载力的极限。草原,应是自己该考虑的另一大财税来源,只是需要面对党项人的反弹。 过几天,该去银川牧场看看了。裴老将军代管牧场多年,听闻他对牧业一事也颇多见解,应该能够给自己提供些建议。顺便,盘点下自己手头的资产。今年军士们的赏赐靠着富平八县糊弄过去了,明年呢? 两万大头兵,可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呢! 乐文 第二章 调查(二) “郎君,你现在是大王了,要有威仪。”清晨,折芳霭气喘吁吁地起身,嗔怪道。 王后现在的威仪当然无存。秀发散乱,雪白的娇躯半隐半露,脸色潮红一片,呼吸才刚刚平缓下来。找人特别赶制的华服扔得满地都是,还好,没被撕扯坏。 明明自己早上在学画画,画了一对鸳鸯,被夫君看到后,直接来了一句:“纸上鸂鶒(xichi),争如我被底鸳鸯?” 结果就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大王确实是真英雄,自己以前看错了,但也确实是好色之徒,这点真的没看错! 邵树德懒洋洋地起身。对自己这个正妻,他真的非常满意。人漂亮,皮肤好,会持家,有场面,对家里佣人也不错。唯有一点,对自己要求高,最喜欢给自己讲大道理。 不过这也是一个爽点嘛,自己现在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她一本正经劝谏自己的时候,让画风往奇奇怪怪的方向发展。尤其是她强装镇定,数落自己不该沉迷女色的时候,总是让自己格外兴奋。 我的王后哎,你至今还没个子嗣,不着急么?眼看着小封的肚子渐渐显怀,你折家的兄弟都急了,你还不急? “娘子,某觉得这节帅府邸还是没自家宅邸住得舒服。” “大王,朝廷授旌节于此,自当常居帅府。” “罢了。”邵树德起身让折芳霭帮他穿上袍服。 按制,王爵可变易袍色,“象辂出行,以象饰诸末,朱班轮,八銮在衡”。出行身边还有仪仗队,比如持戟仪仗等等。呃,死后坟也可以加高十尺。 当然邵树德不太在乎这些场面,夏州穷困,没必要搞得这么夸张。唉,说起来,朝廷还没给自己赏赐京中豪宅,也没给自己赏赐歌姬舞女,这都是郡王的福利啊,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穿戴好紫袍后,邵树德便去用饭,然后至衙厅批阅文件。 自己这个幕府,如今大概有三十多人,基本都是经历过几任大帅的老人。邵树德手中无人可用,因此只能继续留用他们,以后再慢慢替换好了。 夏绥目前的工作重心,差不多已经转移到了银州垦田事务上了。银州百姓的田地,说实话还是偏少的,户均只有二十亩地,面对各色各样的赋税,支应得十分困难。亦无军属农场提供额外产出,作为一个农业条件和绥州相当的地方,还有相当大的开发潜力。 宋乐目前已经由绥州别驾升任银州刺史。在他到任之前,银州由裴商管理,根本懒得垦田,今年受到压力,垦出了大概三百余顷,然未及利用,殊为可惜。 邵树德已经下令,将这总计约340顷土地划入军属农场,作为武威军的专属农场。 这事十分重要,铁林军的军属农场产出除开销了两万斛出头的伤残、阵亡军士粮赐外,还有九万斛可以拿来作为军费支出,不无小补。武威军340顷农场可安排巢众来耕作,一年也能产个三万五千斛左右的粮食,补贴军需,甚好。 对了,武威军是邵树德刚刚下令编成的军队,军额五千五百。军士来源即原诸葛爽从东都带来的三千军士,然后又将铁林军陷阵营以及来自鄜坊的一千骑兵一齐补了进去,各队打散后重编。 军官全部来自铁林军,军使由卢怀忠担任,任遇吉再度从绥州州兵体系中调出,担任武威军副使。都虞候是关开闰,游奕使为李唐宾,四营步军副将分别是郭琪、魏博秋、范河、钱守素,军判官为郭黁,基本是铁林军的原班人马,还在邵某人的掌控之下。 铁林军的人数也下降了,目前有七千五百人,五营步卒、一千骑卒,朱叔宗升任都虞候,折嗣裕接任游奕使。因为魏博秋去武威军带兵,提拔李一仙任亲兵副将。五营步卒副将分别是蔡松阳、邵得胜、徐浩、刘子敬、强全胜,提拔了不少人,同时岗位也有所轮换,避免军官们长期接触固定的下属,形成心腹班底。 铁林军本来有一些战损,大概千人左右,这次也不新招人,直接从夏绥衙军左右两厢中各抽调五百人补入。现在邵某人有威望,也能压服周融、令狐敬二人,做这事压力不大。 不要怪邵某人只用嫡系,实在是这个年头信不过外人,一不留神就造反了。衙军,以后还得慢慢炮制,夏州城里,不能有自己信不过的军队。两千州兵目前已经交给王遇统带,衙军早晚也得整编了事。 铁林军、武威军、衙军,如果再算上经略军五千人,目前夏绥镇的内外诸军总兵力高达两万三千人,养军压力极其巨大,必须得想办法开辟钱粮来源了。 中和三年十月十二,邵树德先带着武威军赶至绥州,以后这支部队将镇守这个夏绥最重要的钱粮基地,两年后再行轮换。 数日后,又抵达银州,刚刚调任绥州刺史的裴商亲出迎接。 “裴将军,某可有好多事需向你请教啊。”一进州衙,邵树德便找来了宋乐,三人坐下来,一边品茗,一边谈事。 “可是为牧场之事而来?”数年过去,裴商显得愈发苍老了,脸色也没以前那般红润。 “正是。前阵子邠宁朱玫买了九百匹马,上月山南西道节帅诸葛爽又遣将至,言需购马千二百匹,鄜坊李孝昌、金商李详亦有意各买五百匹。这银川牧场,可是个聚宝盆啊,邵某不得不重视。” 朱玫买的九百匹马,其中五百匹是战马,已经与其约好,用粮食交易,明年开春后交割,可进账八万斛粮。 诸葛爽那边,一千二百匹全是战马,真真是大手笔。因为都是自己人,邵树德只收他四万六千匹绢,同样是明年开春后完成交易。 金商李详的战马,与诸葛爽一样,铜钱、绢帛交易。鄜坊李孝昌贪财,不想拿钱帛,于是搜刮百姓的粮食,打算送到绥州交易,反正路很近,倒也没什么。 一口气卖出去三千余匹马,潜在收益不小,让邵树德非常感兴趣。若不是没能找到更多客户的话,他恨不得卖出去三万匹马。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朱玫是因为有野心,想扩充武备。李详、李孝昌二人纯粹是人情往来。诸葛爽不知道是什么目的,也许是想组建骑兵部队,应对外部威胁。反正山南西道一府十五州,有钱,为了不被人把宝座抢了,适当加强武备可以理解。 除了这几人之外,其他地方就难了,还面临着李克用的激烈竞争。楼烦牧场在前年被李克用劫掠了一番,差点黄了,目前还没缓过气了,但他能从草原上弄马,做二道贩子啊,未来铁定是个商业竞争对手。 可惜还没打开蜀中的市场。东川、西川二地,承平多年,富庶得很,同时当地的川马也不太适合做战马,对夏绥马的需求量还是很大的。这生意,以后要想想办法! “大王遣人往关中、金商、兴元开设马行,此举大有深意啊。”裴商笑道:“就是不知,贩卖贡马会不会得罪朝廷。” 以后朝廷也得向我买马!邵树德心道。 “售卖马匹,换取军士赏赐,某也是没办法了,谁让朝廷断了粮饷呢。”邵树德苦笑道:“另者,马行亦可在各地招募些贫户,至银州屯垦,充实户口。银州四县,没人可不行啊。” 话说从去年开始,就陆陆续续有军士将家人接过来,但总体还是很少,主要原因就是路太远,要穿州过县,实在麻烦。 军士们有理由这么做。他们多半来自河阳、昭义、河东三镇,一般都是家里最主要的收入来源。在夏绥分了地,还能正常领赏赐之后,当然有把家人接过来的冲动。之前这么做的不多,一般而言每年也就百余户的样子。不过今年陡然多了起来,主要原因是魏博镇侵攻河阳后,军纪实在太差,百姓不堪盘剥,大举逃亡。 而铁林军中,来自河阳的军士其实是最多的。在得知家人纷纷走避河中、陕虢避难后,便推举一些有威望之人带着信件分头前往河中、陕虢、昭义、河阳,试图把家人接过来。邵树德当然很支持他们的这种行为,并且通过在河中、陕虢开办马行的方式提供部分支持,让军士们的家人能够更容易地来到夏绥。 一旦过来,按照邵树德想法,将安置到夏州左近,这里同样有闲田存在,人口严重不足。至于招募的普通民户,则往银州安置,消化当地新得的田地。 为了弄人,他可真是费尽心思了。 “大王所言甚是,没有人,万事皆空。”裴商附和道:“听闻这几年绥州开渠、垦田,弄得很是不错,州中用度也渐宽。老夫能在这把年岁过去享享福,倒是意外之喜。” “裴将军早年在灵州为将,后又至振武军,再至银州,老于军伍,对畜牧之事亦多有见解,邵某正要好好请教呢。”邵树德诚恳地说道。 “牧事啊……”裴商笑了笑,道:“大王既有问,某自当知无不言!” 乐文 第三章 调查(三) “其实,银州宜牧宜耕,朝廷在此设立牧场,占用田地,有些可惜了。”裴商道:“宋使君亦至此有些时日,当知某并不是胡言。” “良田众多,土壤肥沃,一二万顷总是有的。”宋乐说道。 其实,后世银州也是北宋与西夏反复争夺的重要农业区,尤其是西夏,对此非常看重。吕惠卿就曾在《营田疏》里提到:“今葭芦(今陕西佳县)、米脂里外良田,不啻一二万顷,夏人名为‘真珠山’、‘七宝山’,言其出禾粟多也。若耕其半,则两路新砦兵费,已不尽资内地,况能尽辟之乎?” 银州的一二万顷良田,富裕的宋人都觉得不耕作可惜了,觉得能养两路兵。在元丰七年(1085年)的时候,吕惠卿动用了一万八千兵将,马两千余匹,雇佣了内地五个县的耕牛,护卫五百户农民,强行耕种了一块地,得谷九千余斛。 老实说,这个费效比有点低。快两万人马,护卫五百民户种地,颇有点与西夏斗气的感觉。双方你来我往,反复盗耕、护耕、抢耕,最终都亏得厉害。于是在四年后,经过谈判,宋人割让了葭芦、米脂、浮屠、安疆四寨及其土地,换回了永乐之役中被西夏俘虏的小部分将士,这才终结了这场闹剧。 如今银州全在大唐手中,周围也无敌人,当然不用如此麻烦,可好好耕作开发。而且,此时全州四县人口并不多,不过四万多人,还占用不到马场土地。如果有充足的人力,当为夏绥又一重要产粮基地。 “宋刺史主政绥州三年,辛苦了。”看着一脸风霜之色的宋乐,邵树德有些感动,道:“打理完银州之事,便可稍稍歇一歇了。” “银州事毕,还有夏州。”宋乐倒是精神很好,只见他笑着说道:“难得碰到个关心民生,也愿意做事的大帅,宋某恨不得整天睡在衙门里。” “亦得劳逸结合。”邵树德道:“夏州事务不多,银州垦田事毕,某便打算好生经营牧场了。夏州,终究与绥、银二州不同。” “牧场之事……”裴商在一旁说道:“银川牧场实不宜继续扩大。然夏、宥二州北境,还大有可为。” 宥州,当然不全在拓跋思恭手里。经略军驻守的榆多勒城,就在宥州境。夏、宥二州北部,是广袤的草原和沙漠,也就是后世河套以内的鄂尔多斯牧区。这个地方在暖湿多雨的唐代水草丰美,与阿拉善牧区隔着黄河相望,非常适宜放牧。 “麟州以西、大河以东、横山以北这一片,属民多杂虏,最众者乃党项,相聚为落于野。麟州折家、宥州拓跋家在此争夺激烈,各部落随风而倒,如墙头草般,谁强便听谁。”裴商继续说道:“其所业无农桑,事畜马、牛、羊、驼。唔,西南边的盐州亦是上好牧场,不过在朔方军手里,暂且不提。宥州城北行,便是沙地(后世毛乌素沙漠),然有水草,可牧牛羊。沙地中有一处名铁斤泽,亦名地斤泽,善水草,便畜牧,可为牧场。” “再说说盐州。”裴商似笑非笑地看着邵树德,道:“盐、宥二州紧邻,实则一体。盐州有小盐池,然此乃小利。大利乃铁柱泉,水涌干洌,日饮数万骑弗涸,周边皆沃壤可耕之地,乃宜牧宜耕之所。” 宥州以北的毛乌素沙漠,邵树德还是知道的。环境破坏主要始于明代,在唐代这会,沙漠面积不大,即便有,也是固定或半固定沙丘,水资源远较后世丰富。李继迁这厮就逃亡到这里,挨个部落娶老婆,估计娶了得几十上百个,然后反攻宋朝,渐渐起势。 “以某多年观察,夏、宥二州北部草地,杂虏众十余万,畜养牛二三十万头,羊驼百余万只不成问题。大王,可解得大难否?”裴商笑道。 鄂尔多斯牧区,就面积来说,确实可以养数百万只牛羊,而且这时候水草丰美,既有杂虏十余万,那么百万牛羊确实是有的。只是,这里牵涉到拓跋家、折家的事情,比较复杂,还得先与麟州方面通通气,最好连着拓跋思恭的事情一起解决了,免留后患。 若是像北宋那样,让李继迁跑到了地斤泽发展,那就闹笑话了,一劳永逸比较好。而且出动大军征战,时间短还好,若是旷日持久,那么也会破坏当地脆弱的生态。这个时候的鄂尔多斯,可还是有相当面积森林的,若是大军一到,相持年余,保管给你砍光了。 没有了森林,如何防风固沙,涵养水土? “大王可还愿听听灵州牧场?”裴商又问道。 “自是愿意。” “灵州西侧有贺兰山,蕃名阿拉善山,挡寒风,阻沙丘。自北向南,有罗山、天都山。罗山之上,水甘土活,有良木薪桔之利。套(河套)虏入寇,常驻牧于此。天都山,草木茂盛,谷间有泉水,可饮马,亦可灌溉山下农田。又有嵬山,水草丰美,树木繁多,土地膏腴,向为蕃人樵木之地,多野马、野猪、雕、鹘。多的山就不说了,总之老夫也没尽去,都是昔年镇守一方时打猎所见,大王当察之。”裴商说道。 “裴将军帮某大忙矣!”邵树德起身,郑重行了一礼,道。 “大王乃贵人,万勿如此。”裴商连忙起身避开,道:“日后大帅若用兵,裴某虽不能上阵厮杀,亦可在旁出谋划策。如此,也不枉大王信重了。” “自有用得上裴将军之处。” 送走裴商后,邵树德又与宋乐继续聊。 “宋先生,这三年全靠你了。”邵树德道:“绥州今日诸般盛景,皆先生之功也。” “主公有大志,宋某亦看不惯这等乱世,自当尽心竭力。”宋乐道:“主公焉知宋某不是乐在其中耶?” “呵呵,宋先生之功,邵某记着。”邵树德说道:“银州须得尽快垦田,人力某来想办法。” “大王,拓跋党项该如何处置?”宋乐问道。 “某想召拓跋思恭入夏州,若不肯来,便是有异心,当除之。”邵树德毫不犹豫地说道:“然其经营宥州多年,强攻不易,甚是麻烦。” “不如先剪除羽翼?”宋乐建议道。 “宋先生之意,乃先攻草原?”邵树德问道。 “然也。”宋乐道:“拓跋氏,羽翼有二,一者横山党项,二者草原杂虏。横山广袤,地势险固,攻之旷日持久,易令其投向拓跋氏。草地杂虏,若有折家相助,攻之事半功倍,亦不会令其投向拓跋家。” 邵树德闻言沉思。 有麟州折家相助,攻草原杂虏当然不难。不过这会不会令折家做大呢?虽说是岳家,关系亲近,可从上位者的角度来说,让折家势力急剧膨胀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折家在后世历史上忠于中原朝廷,可谁知道那是不是因为拓跋党项得了定难军的地盘,势力大涨导致的呢?两家乃世仇,折家不可能投向拓跋家,他们为了对抗拓跋氏的影响力,自然也只能选择依附中原王朝了。 可若是自己将拓跋家攻灭了呢?形势可就又不一样了。 邵树德不想这片区域再度出现一个极具号召力的党项酋豪,即便是自己的岳家也不行。该如何处置,这事得好好思量,而就目前看来,似乎是一个死结。除非,能够让那些草原杂虏向自己臣服,而不是麟州折家,但这种操作太难把握度了。 非常考验自己的政治手腕啊! 乐文 第四章 调查(四) 邵树德一共在银州逗留了七天。 七天时间里,主要在和宋乐交谈,顺便与银州的各级官僚们见个面,让大家认识认识新大帅。最后一天,他在银州关外检阅了州兵。虽只有一千五百人,但作为拱卫地方的武装力量,他们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在邵大帅的构想中,支州兵、外镇军、衙军是严格区分开的,任务不能混淆。当今战乱之世,很多藩镇节帅把州兵也拉上战场,四处征战。先不说这会不会导致州内空虚,为敌所趁,单是他们的战斗力也不如衙军或外镇军啊,因为装备和待遇就大大不如。 州兵,邵树德对他们的要求就是守城、剿匪、镇暴,其他别无所求。同样的,衙军不作为镇守地方的武装力量,而是机动野战兵团。邵某人也绝对不想衙军担任驻防任务,因为这会让其战斗力、军纪都飞速下滑。 长期打治安战的驻防部队,能有什么战斗力?衙军,就是为大场面准备的,是决胜力量,是插向敌人心脏的尖刀。 外镇军这事,比较麻烦。以这个年代的通讯技术,在险要关隘或要冲城市布置兵力,是难以避免也是很有必要的事情。而且这种部队需要完整的结构,将领经验要丰富,有临机决断之权,除了不能插手地方民政以外,几乎拥有全权。 外镇军,当然也是野战部队,但却是让主帅不怎么放心的野战部队。榆多勒城的经略军,五千步骑,自成一体,听不听节帅的话,主将一言而决,以后还得徐徐图之。 武威军目前是作为衙军存在的。派驻到绥州前,任命军使、副使等各级官员,两年期满后返回夏州,军使、副使、都虞候、游奕使等高级军官交卸兵权,成为衙将,每日到都虞候司上直。部队平时的训练,将由教练使、都教练使负责,但教练使没有指挥权。 这个方法是他在河东学到的,人家就搞得很不错。晋阳三城里的衙将,不领军出征的话,就没有兵权。邵树德打算先从武威军、铁林军开始试点,看看诸将的反应,然后再决定下一步的动作。 虽说自己在军中威望很高,部下造反的可能性很低。但涉及到身家性命,怎么小心谨慎都不为过。而且,制度化的东西,自己此时推行起来阻力不大,也能让大家接受。若是自己的继承人再来推行,怕是就很难了。 有些事,必须要提早做! 绥州龙泉县的市面比以往繁荣了一些。关中来的移民,大部分安置在了龙泉、大斌二县,接下来才轮到绥德、城平二县,有部分河谷地,但山还是多,远远不能和前面两位大哥比。至于延福县,土地实在太少,三年间就安置了四百余户,几乎处于被人遗忘的状态。 龙泉县还有不少军士家庭,都是早期迁来的。有能力的在城内置办宅院,初时价格低廉,几乎只要十余缗乃至二十缗钱就能买到,有偏房,有厨房,有厅堂。但现在这种房屋的价格已经涨到三十多缗钱,一些军士舍不得花这个钱,或者没存下这笔钱,就只能去城外起宅或者买现成的房屋,价格也涨了,大约十余缗,或者给二三十斛粟也行。 不过现在大帅已去了夏州,后面搬过来的军士家庭基本也都会前往那边安家。可想而知,夏州的房价又会来一波上涨。 邵树德在绥州没有宅子。当初带着妻妾住在州衙后院,公家宅子,这会到了夏州,平时住帅府,但亦有自己的宅子,还是诸葛爽送给他的婚房——夏州第一豪宅,价值一千多贯。 “当年在丰州,某住着个雪大点就要压塌的破房子,不意数年过去,竟有了今日这般造化。”看着州城大街上三三两两的人群,邵树德感慨地说道:“今后得为百姓考虑,军士们有钱置宅,百姓有地,然宅子太简陋了,须得改善。” 夏绥四州,地广人稀,百姓起宅所需土地从来不是问题。有自家田的,比如五十亩,一般都有个五六亩宅园。北周年间就定下的规矩,农民们在宅园里起屋,种桑枣,开菜畦。所以,地不是问题,关键是赋税太重,导致大家没有余钱翻新宅子或者盖新房。 但先军政治就是这样。养两万余不事生产的职业武夫,你不盘剥百姓,那么就只能去盘剥外人,比如草原上的杂虏。过些日子,他打算让陈诚去一趟新秦,与折宗本密谈一下,看看他的口风如何。 他们家,应该也很想获得这些部落的效忠吧,甚是都愿意一起出兵。双方的矛盾,只在于谁获得最大的那份战利品。 邵树德继续在大街上逛着,因为大群亲兵前呼后拥的关系,民人纷纷闪避,这让他有些尴尬,于是便拐进了一家看起来新开没多久的店铺,问道:“客从何处来?” “从晋阳而来。”一位面容清癯的中年男子答道。 “店中售卖何物?” “银器、緤布、绢帛、药材、胭脂。” “緤布亦有人买?”邵树德有些惊讶。 这玩意就是棉布,价格相当昂贵,丘维道第一次给自己发赏时,就有细緤两匹。在帛练行里,基本是论尺卖。这种“奢侈品”都有人买,那么确实说明绥州已经有了一批有消费能力的富人,多半是军官家属吧? “还是大王治政有方,绥州安定,又垦田数千顷。现时或还不觉,等再过数年,定然大不一样。” “你认识某?”邵树德笑问道。 “衣紫,上百甲士环绕,绥州可无第二人。” “如今河东是个什么情形?” “今岁好一些,过去两年遭沙陀兵马抄掠,百姓苦不堪言。” “若是过不下去,不妨西渡绥、银二州。邵某别的不敢保证,让这世道太平还是可以的。” 中年人闻言也有些触动。如今这个世道,太平就是最难得的啊。只要世道太平,没有军纪奇差的乱兵劫掠,他就有把握让生意不断做大。 “河东客商一般来绥州采购何物?”邵树德又问道。 “褐布、牛皮、鹿革、牲畜、鸟羽、杂筋、白胶、毡、药材、蜡、蜜等物事,大宗还是药材、牲畜和皮子。” “三年前外地客商甚少。”邵树德道。 “绥州户口渐丰,又太平安定,自有人前来售卖货物。”中年客商答道:“既来卖货,回程时亦会买一些,总不能空跑。” 邵树德点了点头。他遣人去附近各镇开办马行,除了卖马之外,亦会采买当地商品甚至是人——人是如今夏绥最匮乏的“商品”,仅次于粮食。 “城内店铺林立,却是有些凌乱,此乃某之误也。若在城外辟地开办一集市,设专员管制,统一收取榷税,客商以为如何?”邵树德问道。 “自是愿意。”客商苦笑,道:“在城内开店,货物进出,都要给钱。更有那胥吏……” 他这话没说下去,但邵树德明白。集中设交易市场,不但货物进出方便,同时管理上也更规范一些。而在城内的话,几乎什么人都想过来吃拿卡要一番,州里的、县里的多如牛毛的贪官污吏。 还不如另设一市呢!少一些人盘剥,最重要的是自己收取榷税时也更方便。 绥州现在不但缺粮食,更缺钱帛。而商业,从来都是官府现金税收的主要来源。考虑到绥州地处要冲,南面是鄜延四州,东面与河东、河中隔河相望,在这里设集贸市场,如果能好生经营的话,确实可以吸引很多人过来交易,收取大量榷税。 宋乐前些天和自己聊过。他出身河东的西河宋氏,家里有人在经商,讲出来的许多内情让邵树德这个一直打打杀杀的武夫大开眼界。 简而言之,因为晚唐社会比较动乱,商人们为了保障自身利益,抱团的情形非常普遍。一般是经营同类商品的商家聚拢在一切,曰“行”。大行下面分小行,有行首,统一垄断物价,对抗官府的课征,应付军头的索取。行会成员还定期聚会祭祀,自募护卫,弓刀甲马齐备,应付路上的盗匪或乱兵劫掠。 不要小看这股势力。几年前窦瀚持节晋阳时,有军士做乱,他就从几个大行那里贷款五万缗钱发赏赐。他为什么不直接抢?一个是这些行商有官面保护伞,第二个也是因为人家有武装力量。昭义乱军劫掠晋阳三城,被坊市民击杀千余,这个“坊市民”真的是普通市民吗? “市”,本来就是商家聚集的地方。能击杀千余昭义军士卒的“市民”,非得有强弓劲弩、大刀长槊才可能。这些军用武器本来是官府严加管控的,但这个年代疏于管理,商家很容易就能从官府的武器库里“淘”到东西。 犹记得当初岚、石二州给驻守遮虏平的天德军送军械,送来的数量首先就不对,然后质量也参差不齐,这里面一定有很大的猫腻,说不定就是私下盗卖给商家了。 邵树德想把夏绥四州的商品卖出去,比如数量庞大的牲畜,那么就绕不过这些能量巨大的商会。其实,是时候与他们接触接触了。商人只想求财,他们也不想搞一大堆武装护卫,徒增耗费,对安定的社会环境非常渴求。自己若能持续提供安定的秩序,并打出名气,相信可以把绥州做成一类或某类商品的集散地。 夏绥那么多牲畜,搞出个牲畜集散市场不香吗?后世宋朝每年从西夏买那么多牛马,可见内地百姓对这些草原特产商品还是非常感兴趣的,价格低,有竞争力啊!生活不易,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我的牛卖两三千钱,你卖四五千钱,就商业层面来说,胜负已分。 当然,得先控制夏、宥二州的草原杂虏,不然哪来的牛羊?这个兵,看来是不得不出了。唔,先看看拓跋思恭来不来夏州吧。 7017k 第五章 定策 中和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夏州,大雪。 邵树德用刀切下一块羊肉,就着胡饼吃了,良久后才道:“拓跋思恭送来的羊,倒也肥嫩可口。” 陪在厅中宴饮的李延龄、朱叔宗、折嗣裕、王遇、周融、令狐敬等将哄然大笑。 “大王,拓跋思恭只遣人送牛羊,不来拜见,这般跋扈,焉能容他?” 邵树德看了一眼,说话的居然是令狐敬。在座诸人都能猜到自己的心思,令狐敬却第一个说出来,不管是凑趣也好,表忠心也罢,都是好事。积极融入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武人圈子,没有试图游离于外,那么日后还可以用用。 夏州的宴饮,都很简单。邵树德不是喜欢奢靡的人,虽然自家妻妾一个个都是含着金汤匙出身,从小锦衣玉食,连带着家里的膳食也朝着精致的方向发展,但那是家中。在正式宴会场合,特别是他宴请幕府僚佐或诸军将官时,一贯比较简单。 胡饼、毕罗、汤饼、羊肉、酒,都是军中糙汉最常吃的。也只有重要节日,如新年、上元、寒食、中元、重阳、腊日时,才会有馄饨、油饭、东凌粥、盂兰饼、米锦、萱草面等节日食品。 对州中饮食用度,他也有规定。比如幕府给所有僚佐官员提供午饭,到衙门各曹司上直的官员,可以免费享用,但午饭只有蒸饼、粟米饭、少量羊肉及时令菜蔬。定难军四州之地的各驿站,对来往公干的,只有别驾以上级别可食粟粥、乳粥、豆沙加糖粥、牛羊肉之类的高级食物,以下的就只能吃蒸饼或粟米饭,以严格控制开支用度——传递急件的信使可以不在此限。 “大王,拓跋思恭这般跋扈,何时讨伐?”折嗣裕喝了不少酒,红着脸问道。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道:“不急。拓跋思恭虽未至,然亦遣人送了二十匹骏马、一百头牛、五百只羊。此谓何也?拓跋氏实力尚不足,无法公然反叛,既如此,便先不动他好了。” 折嗣裕闻言有些失望。作为折家的一分子,他已经隐隐听到了消息,大帅的心腹、铁林军判官陈诚去了一次麟州,商议“会猎”草原之事。 阿爷似乎并不反对。夏绥北境、振武军西部的黄乜三部、明嵬部对折家向来恭顺,但兀移四部、罗移十四种落、罗树部、腊儿部等聚落却嚣张跋扈,仗着有拓跋思恭撑腰,根本不把他们折家放在眼里。大帅若出兵征讨,当可除一大害。 只是,还是没有直接攻灭拓跋本部来得好啊! 折嗣裕还想再劝,但想了想,终于还是没说话。 “大王,绥德县前日来报,党项折马山氏献牛羊五百头。银州裴老将军亦报,党项折遇氏献牛羊三百头,悉利氏献马五十匹。”陈诚放下酒樽,道:“此皆顺服之辈,为大王兵威所慑,异日若有事,可直接令其出蕃兵从征。” 绥州折马山氏、银州折遇氏,与麟州折家还真有那么点渊源,对外亦自称折氏。当然那都是老黄历了,这三家其实各过各的,也没什么来往。倒是悉利氏居于银州北境,对麟州折家向来恭顺,可这会又向大王示好献马,这是要找新主投靠啊。 折嗣裕其实是有点失落的。折家,确实比不上拥兵两万余的定难军节度使,这点就连山里的土族都看明白了。 邵树德闻言点了点头。其实,并不止这三个部族向自己示好。银州拓跋遇部,亦献牛羊数百,同时还诉银州赋役苛虐,动辄抢掠牛马。邵树德仔细询问了一番,发现正好是当初自己向裴老将军借马的时候。汗,合着裴老将军送给自己的牛马里有相当部分是从境内党项那里“筹措”的啊,简直了!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总体而言,绥、银二州的党项还算恭顺。尤其是自己讨伐黄巢归来之后,被大军兵甲之威所慑,很多部族首领纷纷进献牛羊,也没见他们再抢掠汉人耕种的田地了。 其实吧,这些本来就是熟户,向来缴纳贡赋,也就是牛羊。朝廷征吐蕃或回鹘,他们有时候也会出兵从征,还是可以争取的。像折马山氏,后世北宋西军里就多有他们的人,种师道就带过五千党项蕃兵,将领多折马山氏,常年与西夏作战。 他们能向自己示好,或者表示中立,对北征草原之事都大有裨益,至少后方安宁了嘛。 只可惜没一个大族,都是几千人、万把人的小部落。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若是绥、银二州境内有那种几万人的大族,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实力既强,自然就不会那么恭顺。以后得注意这点,千万不能让其互相吞并,最好互有仇怨,互相攻杀,互相消耗。 “诸位,本帅已经决定,开春后,出大军北上草原,收纳贡赋。草原诸部,既居夏、宥二州,已有多年不纳贡赋,不服兵役。以前的历任大帅不管,但本帅要管。历年积欠,这次一并收取,本帅倒要看看哪族哪部敢不交。”邵树德将割肉刀扔在案上,掷地有声地说道:“州中两万大军,耗费甚巨,汉民终日耕地,缴纳赋税,蕃民岂能免除?” “大帅英明。”诸将纷纷说道。 ****** “大王,此番出兵,须应在快、准、狠三字上。”酒宴散后,陈诚留了下来,与邵树德商议起了细节。 刚才酒宴上所说的,可以看做是一份动员令。将领们知道了,自然就会有针对性的提前准备。但细节问题,比如何时出兵,出多少兵,行军路线等等,还得仔细商议。 “陈判官所言极是。某亦不打算多带兵将,铁林军七千余人足矣。” “大王,最好再带周、令狐二位将军之一,万人北上,作战稳当,州中亦稳当。”陈诚建议道。 邵树德闻言盘算了下。如果带铁林军和令狐敬北上,大军有万人,再配合麟州折家的数千人,草原上几无敌手。他们可不是什么职业武夫,都是牧民罢了。后世李继迁逃到地斤泽,北宋的职业武人就给他好好上了一课,新娶的老婆都丢了。 陈诚的话也有道理。周融、令狐敬毕竟不是自己嫡系,留五千人在夏州,确实不太稳当,不如带走一半。不过他想带的是周融,令狐敬有融入自己圈子的意思,那么不妨让他留在夏州。再加上王遇手里的州兵,夏州老巢应是无忧了。 如果自己动作快的话,几个月搞定草原之事,然后携大胜之势班师,拓跋思恭就更不敢有所异动了。后面,再探探横山党项的意思,看看能不能笼络,总之原则就是尽一切可能剪除拓跋氏的羽翼,孤立他们,最后再武力决胜。 拓跋思恭历史上,好像连巢军都打不过,三战三败,损兵折家。而且看起来不像是放水,毕竟损失了不少人马呢,放水也没这么个放法。他们的实力,虽然不宜小视,但也不必过于高看,就算有本土作战的加成,战力撑死相当于中和元年尚有战斗力的巢军部伍罢了。 剪除羽翼后,他的可用之兵、财货来源都会有所减少。自己再出动大军进攻,两万人左右,胜算还是非常大的——夏州军西进,是主战场,经略军南下,是次要战场,两面夹攻,争取一战平之。 定难军四州之地,只需要一个核心。邵树德也不能容忍镇内有可以挑战自己权威的独立势力。拓跋思恭此人,他没有恶感,甚至觉得他挺会做人。但这是赤裸裸的权力斗争,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定下大体决策之后,整个夏绥的军事机器就开始缓缓运转起来。他们的军工业基础较为薄弱,以前很多军械依赖朝廷供应。邵树德在关中三年,搜罗了大批工匠,这些工匠也陆陆续续收了徒弟,但产能仍然不够。 没办法,只能提前准备了。 绥州现在建立起了一个规模不逊于夏州的冶铁工业,通过从河东、关中采买的储备铁料,从十一月底就开始打制器械,主要是刀矛甲胄。夏州这边,主要是制作弓弦、羽箭、皮甲等物事,总之两地全力开动,储备战争物资。 粮食、马料、役畜、车驾等后勤物资,也处于暗中筹备状态。与军械一样,邵树德的要求是够打两场大规模战争,以应付突发事件。 而随着战争机器的开动,夏、绥、银三州不多的钱粮也开始如流水般花出去,明年北上草原,若是无法取得足够战利品的话,那可真是要亏出血。 不,不会亏出血的!弄不到足够的战利品,那就不班师,直接梭哈赌一把了,即杀到宥州去扫荡。反正弄不到牛羊,就无法给军士们发赏赐,自己就无法交代得过去,那还不如一波流直接干到底算逑。 当然,以上只是极端的情况。事实上根据麟州折家给的情报,草原各部兵力薄弱,一盘散沙,这一堆战利品,吃下并不难。 唯一的关碍,就是鄂尔多斯牧区,夏绥只占一半,还有一半归振武军管。而这也是自己找上麟州折家的主要原因,需要他们提供向导、内应,让顺服他们的部落提供补给甚至出兵。另外,折宗本官面上的身份也交代得过去,振武军沿河五镇都知兵马使嘛。 7017k 第六章 人才与北征 “赵俭给你来信了?”邵树德将手从玉坠上抽出来,悻悻地说道:“朱玫和他不对付?还是怎么了?” 赵玉脸红红的,整理了下领口,说道:“从叔现在当了通塞镇将,就是以前朱玫的位置,颇得信任。他写信给妾,是想两家多走动走动,多多来往。” “唔,是该走动走动,以后玉娘可带着他的从甥上门省亲嘛。”邵树德不要脸地说道,说着说着,手又抚到了他最爱的翘臀上。 赵玉任他肆虐了一会,这才面红耳赤地起身,道:“大王,朱玫此人野心甚大,从叔在他手下也小心翼翼的,不如——不如让他到夏州为将吧。” 邵树德见她说这话也是鼓足了勇气,便道:“那要看赵将军的意思了。在邠宁当外镇军使,可见朱玫亦是信任的,他可未必愿意。” 末了,见赵玉有些失望,又道:“当然,若是赵将军愿意,某当然欢迎。” 赵玉的母亲早逝,父亲又卒于太原府任上。在夏州,确实没有任何亲族。本来自己还考虑将义女邵果儿嫁给经略军使杨悦的孙子联姻呢,现在想想,先搁置了吧。对自己的第一个女人,他还是有些愧疚之感的,不想看到她失望。 笼络杨悦,还有其他办法。 “玉娘,教你们记账的方法会了吗?” “会了。” “这是幕府张判官呈交上来的器械账本,你照着新法子,按仓库属地、器械分类、耗费几何重新列个表。这旧账乱七八糟的,某看着头痛。”邵树德吩咐道。 赵玉点了点头,直接到书案前抄写了起来。 自己缺乏秘书啊,只能让妻妾来代劳了。好在都是文化人,也聪明,学点加减乘除并不难。列个现代记账表格,自己看得也更清晰明了。 幕府佐官呈上来的账本,实在看得不习惯。而且自己也得单独列个账,以后如果对不上的话,哼哼,武夫嘛,可是会杀人的。 军属农场和榷税的账,目前是大封在记。小封本来也有任务,但她挺着个大肚子,不方便。至于自家正妻,就整不太明白这些东西了,不过她会骑马,也会射箭,这个技能,呃,似乎还没小封的剑舞对自己有用呢。 夏州,怎么就这么缺文化人呢?别的藩镇,经常能弄到进士当幕僚,再看看自己的幕府,平均学历明显偏低啊! 不过大封前阵子倒提过,河中封氏,名门望族,源于渤海蓨县。国朝初期,封德彝还和李渊做了亲家。封氏姐妹的祖父封敖历仕台阁,被封为渤海县男,家里好几个进士,至少她俩的爹都是进士,目前在外镇为官。 前阵子还联系上了她们几个兄弟。黄巢入长安后,都跑路去了凤翔府,目前返回了京城,似乎在等待皇帝回来。靠,怎么不来投靠本王?如今幕府里掌书记、行军司马什么的,一堆侍奉了几位大帅的老头子,本王急需换血啊。 还有赵玉的那位从叔赵光逢,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也许跑去了蜀中。他若是肯来,副使、掌书记还不是随便挑?这些幕府官职,没有品级,但有实权,向来是那些嫌京官俸禄低的高学历才子的首选。 不要说自己任人唯亲,先能活下来再说! 自己孤家寡人一个,在这个道德底线一再被突破的乱世,没有亲族可以依靠,那么就只能用妻族了。外人根本信不过,上下相疑,都缺乏安全感,还怎么做事?这就不是正常的时代! 从军的妻族自己有点担心,但帮自己打理政务的文官却没关系。自己得封郡王,在关中名声也还可以,吸引到了一些零零散散的士人投效,西河宋氏中的一支也举家搬迁到了夏州,但人才还是严重不足。 河中封氏、天水赵氏在国朝只能算是中等家族,但他们若能投资乃至投靠自己,自己还不得倒履相迎? 这份基业,靠带着两万大军打打杀杀可维持不下去。 吃完午饭后,邵树德去封氏姐妹那边说了会话,睡了个午觉后,又到衙厅办公。才刚用毛笔歪歪扭扭地在一份文件上写下了意见,夏州司马李杭跑了过来。 “大王,某出使回来了。”李杭目前的本官是夏州司马,差遣则是幕府随军要籍,专门负责出使各方,这次刚从振武军城那边回来。 “李司马辛苦了。”邵树德起身迎道:“郝振威、契苾璋都说了些什么?” “契苾璋愿与大王立誓同盟,共抗李克用。”李杭说道:“郝振威没甚表示,只言愿用盐与夏州换粮。” 邵树德点了点头。李克用这厮,人缘是真的差,敌人也很多。包括但不限于幽州李可举、大同赫连铎、振武军契苾璋、天德军郝振威等人,这都是最近几年与他厮杀过的。对李克用这个人,邵树德的意见是以防为主,他在河东做什么不管,但不能让他把势力延伸到河套地区,那样会令自己两面受敌,战略层面被动。 因此,与他的敌人结盟,也就很正常了。大同赫连铎太远了,有心无力,够不着。但振武军、天德军近在咫尺,他还是想保的。定难军、振武军、天德军加起来,也三四万兵力了,而且契苾璋是有部落的,还可以极限征兵,三方凑个五万人马不成问题,严格说起来并不比李克用差。 契苾璋愿意结盟,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毕竟就在讨黄巢那会,他还奉朝廷号令,与郝振威、赫连铎、李可举一起,捅过李克用一竿子。再加上乾符年间的旧怨,基本是很难开解的。李克用的心胸,可不怎么开阔! 但郝振威这厮怎么搞的,单凭丰州一地能抗衡李克用?河东一府七州,这边三方不紧密团结,如何与他们打?以后定然会后悔。 “李司马辛苦了,先回家休息一段时日,也不用去曹司上直了。待明年,再帮某出使下鄜坊、丹延以及河中。唔,路上可以顺道去下南山党项,某想试探下野利氏的态度。”邵树德说道。 南山党项,就在绥州以南、延州以北的横山之中。野利部是当地最大的部族,也最有影响力。若是可能,还得与其虚与委蛇一番,令其不站到拓跋氏那边。如此,自己便可全力攻杀拓跋部,不致后方有变。 李杭离去后,邵树德又批阅了会文件,然后便去了城中营房,视察部伍。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中和四年很快便来到。中原那边,黄巢还在四处流窜。西蜀,圣人依然流连忘返。 在与家人一起度过了正月之后。整个二、三月,邵树德都扎到了军营里头,铁林军、衙军轮番会操,士兵们渐渐收起了慵懒之色。本来就是职业武人,足粮足赏养着,还定期操练,就应该体现出高人一等的战斗力和精神风貌。 草原上的那些牧民,平时放牧,杂活不知道有多少,一年到头有几天时间训练?真正强悍的游牧军团,从来都是脱产的,至少要半脱产,有他人供奉牛羊,如此才能锤炼技艺,培养纪律。 四月初一,军中占卜:出师大利! 初五,裴商带着数十亲兵至,他将充任邵树德的顾问,沿途赞画。 初六,折家派来的向导亦至,他们将帮着大军在草原中寻找水源,补给牛羊,同时带路杀向拓跋家的党羽部族。 初八,邵树德亲自点了铁林军七千五百人、衙军左厢周融部两千五百人,大军携带月余粮草,浩浩荡荡向北进发。 回望着高大险峻的白城,邵树德心中感慨万千。在二月初的时候,小封给自己生了一个女儿,自己有了子嗣。据郎中讲,赵玉也已经怀孕,都是大喜事。 而在过去一年,亦有三百余户军士家庭搬来夏州。镇内太平无事,各项产业循序渐进地发展着。此番出征,若是大胜而归,自己的这番基业将更加稳固,更上一层楼。 胸中的大志,一刻不敢或忘! 7017k 第七章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一) 朔风呼啸,人喊马嘶。大军已经东渡乌水(今那令河),至温泉水故道附近。 温泉水是无定河支流之一。以前水量很大,赫连时期曾引温泉水入夏州城,名“黑渠”。黑渠在城内驰道两侧,建了不少果园,蔚为大观。 邵某入夏州之后,黑渠早已干涸多年,果园也荒废得不像样子。去年他还在想,等北征草原获得大量人口、财货之后,再重新整饬黑渠,恢复当年“华林池昭”的盛况。 温泉水断流了,但并不是没水,而是形成了几个不相连的小水泊。水泊旁是一望无际的草地,有党项部落于此放牧。 邵树德对这个也姓拓跋的党项部落恨得牙痒痒,离夏州城不过几十里,居然也不听话,不缴纳贡赋,不死何待?正好自己需要先破几个部族立立威,不然谁肯老实听话?于是乎一声令下,千余骑兵先出,大队步卒接上,朝这个不过千人左右的部落杀去。 其实这个拓跋旁系部落早就发现了夏州军的到来。但他们根本来不及走,这会才四月,草地尚未完全返青,牛羊只能吃以前贮存下来的草料,这怎么跑? 一千人的部落,也就能抽出两三百成年男丁。邵树德站在高坡上往下看,只见这两百余丁早就拿出了武器,但似乎不是人人都有,甲胄更是甚少看见。看来,跟着拓跋思恭混,也没变得多富裕啊!虽然都姓拓跋,但搞不好还不如没藏氏那种拓跋大跟班得到的好处多呢。 蠢笨到这种份上,有今日之结局,可谓咎由自取! 铁林军的骑兵并未直接冲阵。虽然这些党项人数量很少,装备也不行,但他们只是在外围击破了敌方仅有的数十骑兵,然后便兜着圈子到了后面。 正面有队列严整,杀气腾腾的夏州步卒,背后又有敌人的骑兵,党项牧民即便是在保卫家园的状态下,士气相对较高,但依然不可抑制地慌张了起来。 “呜!”角声响起,大部分党项人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但有经验的人脸色骤变,纷纷用胡语喊着什么。 “嗡!”铺天盖地的羽箭飞了过来,轻易射穿了党项人薄弱的衣甲。他们就像那水泊旁的苇草一般,狂风一吹,尽皆倒下。 骑兵又杀了回来。 马槊、刀斧肆意砍杀,在职业武人娴熟的技巧之下,牧民们几乎无法做出任何抵抗,亡命四散,随后又被一一追上,砍倒在地。 鲜血汩汩流淌,汇入了水泊之中。草地之上,尸横遍野,腥气冲天。 邵树德在亲兵的护卫下从高坡上走下。辅兵们已经开始清理战场,伤而未死的党项牧民一概送一刀。部落的老弱妇孺也被他们一一揪出,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 部落兼并战争,在草原上可不怎么美好。你根本不知道胜利者会如何处置自己,一念之仁,或许能留下性命,运气不佳,高过车轮的男人全都要死。 “把牛羊财货清点造册。”邵树德命令道。 “遵命。”李延龄干这事太熟悉了,很快便带着人去忙活。 “人,全部看管起来。周将军,你部负责此事。” “遵命。”周融手底下有两千五百夏州衙军,看来大王是要他专门干看守俘虏的活了。 “今晚便在此宿营。”邵树德看了看天色,说道。 这个拓跋旁系部落的成年男丁基本都死光了,剩下的不过是妇孺罢了。对这些人的处置,邵树德脑海中有个隐隐的想法,那就是将他们送给巢众为妻,充实镇内人口。 镇内巢众,目前总数不下于两万五千,皆精壮男子,大部分在银州开渠、修水库,少部分在绥州军属农场租种土地。这些人里面,超过一万人都已经有了民户身份,但他们无妻,如何能定得下心? 夏绥四州人本来就不多,铁林军来了九千、诸葛爽带来了三千兵,再加上巢众,这就是三四万精壮男子,已经极大破坏了男女比例。 虽说自己从关中先后弄了一万多户人过来,几年间也有千余户军士家属搬迁过来,但总体而言仍是男多女少。军士们有钱,在婚嫁市场上很抢手,基本上或早或晚都娶妻生子了,但巢众可没这吸引力! 他们的身份本来就不行,又没资财,谁愿意嫁给你啊?邵树德想了很久,也只有这些部落女子和他们“门当户对”了。 党项部落女子有孩子的也不要紧,“喜当爹”在这个年代并不是什么坏事。农业生产可是需要劳动力的,那些小孩子养大了,女儿可以嫁出去,儿子在家里帮着干农活,自己再生几个孩子,这一大家子就有了,镇内人口也得到了极大充实。 先这么办吧! 第二日,大军在向导的带领下,向东北而行。 辅兵们昨晚统计了很久,终于将战利品数清了:马百余匹、牛一千七百余头、羊八千多只。好嘛,都带上,部落里亦有大车,装着女人小孩,在周融所部的看管下,一路跟着大军而行。 当天下午,全军抵达交兰水(今海流兔河)畔。 邵树德跟着中军而行,比前锋慢了一些。当他在亲兵的簇拥下抵达河畔时,入眼所见,只有一片追亡逐北。傍晚时分,随着最后一名精壮男子被铁林军士卒枭首,整场战斗已经划上了句号。 又是一个千余人的小部落!据折家派来的向导折药说,这个部落自称党项弥部别支,但多半是冒认的。这在草原上并不奇怪,因为党项势大,很多杂胡小部落也喜欢冒称党项。但仔细深究的话,他们很可能是“胡”,而不是“羌”。 但无所谓了,自己只看政治立场,不问其他。既然铁了心跟着拓跋家走,那么就要有被其牵连的觉悟。邵大帅也到夏州半年多了,怎么不见你们来进献牛羊?光给拓跋家上贡,还出兵协助,不杀你杀谁? “折药,本帅灭了这两个部落立威,消息是否已经走漏?”河畔已经架起了铁锅,李延龄亲自烤肉、煮汤,给大帅准备食物,邵树德闲来无事,便找向导说话。 “应还没有。”折药想了想后,说道:“大帅有千余精骑在外游弋,应不至于有漏网之鱼。” “骑卒还是太少了。”邵树德叹道。 虽然定难军的地盘马很多,但也只是比内地藩镇在购置和维持成本上便宜一些罢了。夏州穷困,支应两万三千军士的粮饷已经让自己大为头痛,再多养骑兵,确实是很大的压力。榆多勒城的经略军有三千职业骑兵,若是能为自己所用,那可真是太好了。 “明日便沿着交兰水北上,沿途搜索有无部落,然后渡河东北行,至汉高望县故城?”李一仙在旁边摊开了张地图,邵树德就着天边的微光,在地图上反复核实行军路线。 出兵以来不过五日,粮草还有近月所需。灭了两个党项部落,合并缴获了两百多匹马、三千多头牛、一万八千头羊,外加千余妇孺,补给倒不用担心。就是这沿途不是草原就是沙地的,地貌一丝变化也无,让人有点心烦意乱。 明日的目的地是汉高望县城,早已废弃。当年秦始皇令蒙恬北击胡,悉收河南地,筑四十四城,汉代亦大力经营,只可惜到如今,大部分都没了。 高望故城旁有一大水泊,水草丰美,居住着党项密威部,与折家交好,人丁众多,得有五六千人。邵树德初知道时也是一阵恼火,这个密威部明明在夏州境内,居然投向折家,自己上任以来也没进献过牛羊马驼,简直岂有此理! “大帅,昔年吐蕃入寇,密威部曾遣五百人助大唐官军。”似是知道邵树德在想什么,折药轻声说道。 “你倒是机灵。”邵树德笑骂道:“罢了。密威部缴清历年积欠税赋,本帅便不管了。” 折药闻言脸一白。 这个邵大帅,怎么对催课这么上心?以前的诸位节帅,也没见谁如此钻钱眼里啊,密威部这次怕是要大出血了,不但要出兵助战,还得出牛羊喂饱这位大帅,倒霉! “折将军在何处等本帅?”邵树德又问道。 “高望城往北直行三五日便至。”折药答道:“他在庞青部草场上等着咱们。” “离地斤泽多远?” “不过三日行程罢了。” “庞青部大乎?” “众八千余。” “那不小了。”邵树德点头道:“就这么办吧。地斤泽那边,听说有个麻奴部?” “大帅明鉴,麻奴部众万余,乃大族,与拓跋氏关系密切。附近亦有一部号嵬才,与麻奴部不睦。”折药说道。 “很好,便拿这个麻奴部开刀。”邵树德笑道:“行了,先吃饭吧,肉、饼应该都准备好了。” 四月十四,在交兰水畔休息一晚后,大军沿着河道向北进发。 草原杂虏逐水草而居。交兰水作为无定河的支流,两岸自然有不少部族。除折药指出来的倾向于折家的部族外,其余部落真真是倒了血霉。两个直接被灭了,四个投降表示顺服,还有一个举族逃亡,连家业也不要了。 当四月二十二日大军抵达庞青部草场时,全军上下竟然已俘虏了六千余口,缴获马千五百匹、牛一万九千余头、羊十万七千余只、骆驼千二百头,可谓收获颇丰。而这时,折宗本带的五千蕃汉兵马也在此等候多时。 7017k 第八章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二) 今天外面起了点风沙,牲畜有些不安。 折宗本远远地看着定难军大队,眼皮子直跳,这与土匪何异! 大唐天子的官军,不该是大军一至,土族顺服,然后申饬几句便算了吗?眼前这队伍,上万兵马,盔甲鲜明,杀气腾腾。草原妇孺或坐于车上,或踉跄步行,显然都是被掳来的。再看看后面一眼望不到头的牛羊,这是灭了几个部落啊? 折宗本甚至怀疑,可能有些部落还来不及投降,就直接被杀了个人仰马翻。精壮被戮,女子、财货尽失,这打草谷,打得可真狠! 其实,唐末武夫,去草原上打草谷并不鲜见。最典型的就是幽州镇,人家在长城以北有不少州县、城寨,三天两头去打契丹人的草谷,最多一次斩获十几万头牛羊。反正契丹人也经常南下幽州劫掠,大家就互相打呗。 天德军、振武军也干过这事,劫掠对象主要是回鹘、吐谷浑和党项。最绝的是,他们的部队里本来就有不少回鹘、党项军士,有时候北上,辖区内的熟蕃部落也跟着北上凑热闹,让人有一种荒谬的感觉。但仔细想想,似乎又理所当然。 夏绥军干这事倒是比较少了,邵大帅大概是二十年来头一回。果然是天德军那帮无法无天之辈出身,干这事轻车熟路,一点压力都没有啊。 “邵帅。”折宗本下马,远远便行礼。 “外舅何须多礼。”邵树德哈哈大笑,快步上前,恭敬还了一礼。 折宗本就势顺坡下驴,也不行礼了,道:“树德何如此辣手耶?草原部族,令其畏惧顺服即可,何须如此大动干戈?” “须立威。”邵树德正色道:“邵某至镇不过半年,草原部族,多有观望、轻慢之心,不将某放在眼里。顺路杀了几个不开眼的拓跋走狗,后面再讲话,也有更多人愿意听。” 折宗本其实想说,拓跋走狗,也可以变成自己人的。但人都杀了,此时多说何益? “周将军。”邵树德喊道。 “末将在。” “今日先休息一晚。明天一早,将这些财货、女子先送回银州,与宋刺史交割完毕后,再押运粮草前往地斤泽寻某。” “遵命。” “折将军,州中财货匮乏。也不瞒你了,这些牛送回去后,都将作为官牛租给百姓耕田使用。绥、银二州田地众多,某算了算,最好备足两万头牛,多加训练,令其习惯耕地,如此方济得农事。”邵树德说道:“另者,朝廷已断了粮饷,某也不得不自谋出路,给军士们找些赏赐。这些羊,以后都要赏给军士们。” 之前在范延伯家调研时,邵树德已经了解到,一头牛的价钱竟然要三千多钱,且耕十年就不堪用了,平均一年“折旧”费用三四百钱。自己弄两万头牛租给百姓,一年就象征性收个四十钱,给百姓省了不少了,十年使用期结束,基本就省了三千钱,差不多是一头牛的原价。 不收钱是不能的,这是军士们缴获的战利品,无法白送人,自己只能凭借威望与厚脸皮,尽可能把租金降到合理的地步,为农民们谋点好处。换个大帅,怕是还干不了这事。 折宗本闻言默然。这倒是实诚话了,一点不假。军头不是那么好当的,没有粮饷,就要做好掉脑袋的准备。定难军有两万三千兵马,想必养着很吃力,也战战兢兢。 两人正说着话,庞青部的几个大小头人过来,恭敬行礼。 邵树德懒得与他们多说废话,况且也听不懂他们的语言,还是折药在一旁翻译:“我等拜见大唐天生神将。” 天这个字,在党项人的习俗里非常重要,似乎与原始崇拜有关。 党项最高领袖称为“兀卒”,即“青天子”的意思,他们称宋朝皇帝为“黄天子”。后世西夏的最高官阶曰“谟宁令”,意为“天大王”,喻位极人臣。北宋将领刘法屡胜夏军,被夏人称为“天生神将”。折继闵一箭射中敌酋,祷为“天助”。 其俗最敬天地,每事必称天。 邵树德本来并不是很了解党项习俗,出征之前数月请教了不少人,如今算是明白“天生神将”这个概念了。不加天,只有神将二字,不算什么。但天生神将,就有极其强烈的赞美、恭敬意味。 “尔等皆大唐天子蕃民,既归折将军治下,本帅也不便多言。只需勤纳贡赋,出丁役,便可保无事。”邵树德说道。 “自当从命。” 庞青部所处的这片区域,严格来说处于夏州北境、麟州西境的交界处。不过既然人家早就投了折家,自己也就给老丈人个面子。庞青部提供部分牛羊作为补给便可,另外再出五百兵,跟着大军一起前往地斤泽。 对这些游牧蕃部,他暂时有心无力,只要其表面恭顺,内部怎么管理他们自己看着办。如今的优先事项,还是绥、银二州的蕃部,那些蕃部是半牧半耕,更容易直接统治。等灭掉拓跋思恭之后,一些小部落,可以找机会慢慢吞并,编户齐民,充实一下州中户口。 大一点的部族就加以笼络,令其定期缴纳贡赋,服兵役。日后再找机会策动其内部矛盾,使其分裂,仇恨。 总之一个原则就是,大的变小,强的变弱,最后再消化吸收。绥、银二州,注定是汉地的社会、文化和制度。夏、宥二州,则可以是二元制的统治模式。 “裴将军,刚才折将军提到过,数日后便是地斤泽蕃部祭天的日子,拓跋思恭会不会来?”庞青部头人们离开后,邵树德找来了充当临时赞画的裴商,问道。 裴商在草原上走了这么十几天,依稀找回了点年轻时大漠厮杀的感觉,精神头好了不少,闻言答道:“大王,此乃小祭天,一年一次。明年才是三年一次的大祭天,拓跋思恭即便本人不至,亦会遣其兄弟至,此乃大事。” 草原生活,本来就十分艰难。牧草的荣枯、牛羊的蕃息等等,几乎全靠天吃饭,比汉地农民对老天爷的依赖还要强。部落相约而聚,杀牛羊祭天,表达对天神的崇敬,这种各部汇聚的集体活动每三年一次。不过在平时,各部落自己或者几个相邻的部落也会聚在一起搞这种祭祀,每年一次。 西夏立国后,将这种大祭天改为一年一次。时间定在腊月末,既兼顾了西夏汉人的传统节日,又聚拢了党项部落头人,颇有点政治色彩。 此时没有西夏,风俗依然是草原上千百年传下来的规矩。匈奴、鲜卑、突厥,基本都在四月底、五月初牧草返青的时候举行,讲究点的还在正月、九月各举行一次,一年三次。 “大王,既有此会,不若聚拢精骑,狂飙猛进,一举突袭地斤泽,将这些酋豪们一网打尽?”裴商突然建议道。 地斤泽水草丰美,周围生活着不少部落。在他们集体祭天的时候,也一定是防备比较松懈的时候,如果能够大举突袭,将那些有头有脸的部族头领一举成擒,确实能省不少事。 中原王朝的天兵,可喜欢在牧民们聚会的时候搞突袭呢。从汉至隋唐,不知道多少名将靠着这招将草原头领一网打尽,裴商建议邵大帅也试一试。 邵树德喊来了朱叔宗、折嗣裕二人。 “裴将军建议趁地斤泽祭天大会之时突袭。宗本公有一千五百骑,随从藩兵千骑,咱们亦有千骑,庞青部出五百骑,这就是四千骑了。在祭天的时候,四千骑兵进行突袭,你二人觉得如何?”邵树德当着两人的面说道:“如果可行,那么一会某便找折将军商议细节,你二人就整顿部伍,做好出击的准备。如不可行,那便放弃突袭,跟着大队人马一起走,阵战破敌。” “大帅,若是消息已经走漏了怎么办?”朱叔宗问道。 “是有可能走漏。那便只能等大队步卒赶至,击败他们。再堂堂正正,宣示他们的罪孽,令其顺服。”邵树德答道。 “如此,末将认为可率骑兵尝试一下,若敌有备,便放弃强攻,转而袭扰,不令其快速逃走。”朱叔宗还是十分稳重的,他首先想到的便是一路上灭了那么多部落,万一有消息传过去了,导致突袭无效,变成强攻,那样可就不美了。 折嗣裕也是一般想法。甚至在他心里,消息多半已经走漏了。草原行军,只有那么固定的几条路线,而这些路线上恰恰都是有部落生活着的。除非你一开始就是大队骑兵,一人双马乃至三马,打着快速奔袭的主意,不然铁定要被人察觉到行踪。 铁林军不过千骑,主要战力还是步卒,不可能这么做。地斤泽祭天大会,断然是开不起来了。各部首领身边随从不多,可能只有寥寥百人,作为主人的麻奴部,亦顶多能凑齐几千兵,多半自忖不敌,不跑路更待何时? 倒是这个麻奴部,根基就在地斤泽,一时半会还跑不掉,除非丢下牛羊、帐篷、财货,光溜溜地跑去宥州投靠拓跋思恭。 这一仗,其实还是可以打的。只要灭了麻奴部这个大号拓跋走狗,草原上的人心就要出现变化,这便是机会了。 邵树德差不多也是抱着这么个想法。出兵以来,缴获虽然不少,但总体而言仍然不是很满意。后世辽兴宗攻西夏,西夏提前做了坚壁清野,辽军整体上大败,但北路军依然虏获了五万头牛、二十万头骆驼、百余万头羊。 这才叫收获! 自己到目前为止弄到的那十余万头牛羊,简直算个屁!这次不收个三十万头以上的牛羊,能叫清理历年积欠赋税吗?幽州镇去契丹人那里打草谷,运气好一次也能收个十几万头牛羊。那可是契丹,而不是还没起势的党项! 收获牛羊,令草原杂虏臣服,不达目的不罢休! 7017k 第九章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三) 天边最后一丝亮光也消失了,草原上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毡帐外,蒙保正在篝火旁整治一头黄羊。他是族中出名的勇士,这头黄羊也是他猎来的。族老本想要去,盖因这个时节很难捕到黄羊,一般秋冬季节才多,但蒙保拒绝了。这是他的猎物,肉味鲜嫩,皮虽然要交到宥州拓跋氏那里去,但尾巴可以留下来,夏州那边有人收尾毫做毛笔,价钱给得还不错。 他曾经去过夏州。那是一座宏伟到令人目眩的城市,当地人唤其为“白城子”,因城通体白色而得名。 夏州的商人很狡猾,但总体而言依然令人满意,因为他们是真的给钱。蒙保拿了钱,可以在城中采买各类器具,都是日常生活中急需的。但这种事得偷偷做,因为按照拓跋家的规矩,像沙狐皮、黄羊皮、鹿皮之类的东西,每年要交几百张上去,族里每个人都要分摊,苦不堪言。而拓跋家,也就只会假惺惺地给一些青盐,外加少量非常粗糙的铁器,比夏州城里卖的差多了。 再者,像病马、老马死掉后,肉你可以自己吃掉,但皮不允许私藏,一张都不行。全部收集起来,上贡给拓跋家。 他们嵬才部不是拓跋家的嫡系,受到的压榨尤其酷烈,有时还要受麻奴部的欺压,日子过得艰难无比。若不是地斤泽这边水草丰美,族长、族老们估计早就下令举族搬迁了,离麻奴部、拓跋部越远越好。 “白牛乳,狗喝去,晨朝喝去中午挤……”蒙保一边割肉,一边唱起了歌自我调节心情。 拓跋家及其走狗压榨得厉害,但日子还要过不是?至少族长这么多年来一直顺服得很,总是说拓跋家是大唐天子封的刺史,目前还不能得罪,要等待时机。 再等待时机下去,自己就老了。族中上一代的勇士等到胡子都白了,也没等到时机,自己怕也是这个结局吧? 忽然,远处响起了一阵马蹄声。蒙保猛地变色,第一时间趴伏到地上,仔细听了一会,立刻起身冲进毡帐,拿起了一张猎弓。妻子正在准备马奶酒,两个孩子在地上爬来爬去,见他匆匆进屋拿弓,立刻呆在了那里。 蒙保也不多说,只向她低声吩咐了几句,然后便解开了帐外的马缰,朝族长、族老们的毡帐而去。 那边已经聚集了数十人,还有几位穿着草原上难得一见的盔甲的骑士,不像是族里的人。远处的马蹄声越来越清晰,但族长却一点都不慌张,相反还隐隐有兴奋之色。 “蒙保,这位是麟州折家的折嗣裕将军。”族长嵬才苏都介绍道。 蒙保闻言一震。麟州折家,那可是与拓跋氏齐名的大族。好吧,要矮一头,至少在草原上,各个部族还是认拓跋家多一些,麟州折家还是处于下风的。但不管怎样,依然是大族,至少比他们嵬才部强多了。 马蹄声越来越近,并且慢慢停了下来。夜色中看不太清晰,但借着篝火的微光,上千骑还是有的,而且武备精良,一看就是大唐官军的制式装备。 蒙保看得羡慕无比,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弄这么一身? “本将奉定难军节度使、安抚平夏党项使、押藩落使邵树德之令,征讨草原叛逆。罗树三种落抗拒天兵,已讨平;细封部、罗移十四种落之四部已降,兀移部举族畏罪潜逃。今欲讨麻奴、腊儿等部,嵬才族长,切勿自误!”折嗣裕摩挲着手里的骑弓,寒声道。 蒙保在一旁听的心惊肉跳,同时也有些热血沸腾。罗树三种落,生活在南边,以前自己前往夏州,差点被他们劫掠,他们被讨平,自己只会拍手叫好。罗移十四种落,向来同气连枝,这次降了四部,剩下的十部不知道会怎么办。兀移部是个大部落,居然不战而逃,夏州到底出动了多少人马? 不过征讨麻奴、腊儿两部是好事啊!自己早看他们不顺眼了。若不是这两个部族相对强盛,同时勇士也很多的话,自己早撺掇族长杀上门去了。蒙保偷眼看了下族长,见他神色平静,心中顿时了然,他与这位折家将,估计早就暗中通过气了。 “大唐天兵既来,嵬才部自当奉命。”嵬才苏都说道:“麻奴部白天似乎听到了什么风声,这会还在收拾东西,应是想逃了。蒙保,立刻召集族中勇士,跟大唐天兵杀上门去。欺压了咱们这么多时日,天神也看不下去了,今晚就动手。” 蒙保大声应了下,随即神色兴奋地下去召集人手了。 人手很快召集了起来,大概七百来人的样子,都有马。本来还有更多,但他们没有马,那位折将军嫌麻烦,便让族长嵬才苏都留在后面整备步卒,自己先带着有马的出发了。 蒙保一路上紧紧跟在折嗣裕身后,发现不仅有大唐天兵,还有密威部、庞青部、细封部的人马,总共超过了两千骑。 这可真是大场面啊!就是不知道,大唐天兵还有没有别的部署,应不至于就这两千多人吧?如果有五千骑,还皆是他们那种马槊、骑弓、铁甲齐备的精兵的话,别说麻奴、腊儿等部了,横扫整个草原都没问题。 地斤泽是一片巨大的沼泽湿地。中央是一个巨大的湖泊,周围还有一连串像珍珠一样的小海子,麻奴部的帐落就分布在其间,位置最好,地方最大,附近的牧草也最鲜嫩。 此时他们的部落中有些喧哗。本来这个时间段,所有人都睡了,除了在外警戒的游骑外,几乎不会有任何动静。但今天有些不寻常,帐落间人声鼎沸,马儿嘶鸣,狗跑来跑去,吠叫个不停,间或还夹杂着小孩子的哭声,让人诧异无比。 “杀!男丁一个不留,女人小孩留下!”折嗣裕抽出长长的马槊,下令道。 马蹄声陡然密集了起来。 大概五百余骑先行,雪亮的马槊的月光中显得是那样地森寒。 蒙保带着本族骑士紧随其后,大概间隔一百多步的样子,牢牢控制着马速,既不太快,也不太慢,与前军保持着距离。最后还有七八百骑则停留在原地,按照汉人的骑兵用法,那应该称作“驻队”吧。他们总是不喜欢把所有人都用上,两千骑还分成三部,蒙保对此还是有所了解的。 麻奴部帐落间遍地的篝火给了大家极好的指引。五百骑如一阵旋风般冲进了正在搬家的乱糟糟的人群中,马槊在麻奴部族人的胸口一捅而入。骑士们都是老手了,飞快扔掉了槊柄,抽出刀斧、铁槌,在人群中左冲右突,几入无人之境。 而在他们身后,一些骑手抽出步弓左右连射,有的人甚至还有空点燃火把,朝帐篷里扔去,制造混乱。 这配合!蒙保有些看呆了,得一起练了七八年了吧? 他自问骑术比那些唐军骑兵好,箭术也不比他们差,族中很多勇士也是这个样子。但若论行军打仗的配合、默契程度,感觉就差远了。平时有干不完的活,还要应付拓跋家的催课,哪有那个时间在一起磨合?除非有人供奉牛羊,让自己可以不用干活,专心训练,但那又怎么可能! “杀!”斜刺里一股骑兵冲了出来。不用别人吩咐,蒙保第一时间带人冲了上去。那是麻奴部紧急动员起来的人,其中不少人还是老面孔,都认识。新仇旧怨一起涌上心头,大伙都红了眼睛,很快碰撞在了一起。 后面又响起了隆隆的马蹄声。蒙保在战斗间隙偷眼一瞧,却是原本停留在后面的骑手也出动了。冲在最前面的是细封氏的百余骑,他们既已降了那位邵大帅,想必已无退路,今天必须好好表现,不然就是两头不落好。 “大局已定!”蒙保心中大定,手底下也越来越有力,渐渐杀得麻奴部的老冤家们支持不住,纷纷溃逃。 “追上这些狗贼,一个不要留!”蒙保大喝一声,抽出猎弓,先射倒了一人,然后挥舞着狼牙棒,死命追了上去。 在他身后,战马奔腾,火光熊熊。原本一片祥和的地斤泽水泊,渐渐变成了尸横遍野的人间地狱。麻奴部万余口,不知道能逃出去几个?更别说那二十万牛羊马驼了,估计都剩不下,全被唐军给掠走了吧?不知道嵬才部能不能分一点,应是可以的。 而就在折嗣裕带兵突袭麻奴部的时候。朱叔宗也带着千余骑兵,与明嵬、黄乜等部族骑兵一齐,朝着腊儿部的牧区狂飙猛进。在他们身后,还有折宗本亲率的一千五百折家精骑。这一晚,三路齐出,借着地斤泽诸部人心惶惶,想要避避大唐官军风头的有利时机,五千余骑连夜奔袭,竟是打着一劳永逸解决问题的打算。 罢了,一劳永逸不现实,但至少也要管用个十年八年吧?有这时间,就足够订立规矩,慢慢炮制了。 7017k 第十章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四) “这些食物,倒别有一番情趣。”邵树德坐在帐中,看着案几上的食物,笑道。 乳酪、牛羊乳、马奶酒、奶浆、黄油、乳皮,后世这些东西见得不少,夏州也偶尔见之,但终究与汉人的饮食风俗差异甚大。 当然,他是来自后世的人,对这些食物并不排斥,同时也觉得唐人在饮食方面远不如后世丰富,自己想喝口奶茶,不知道这个时代整不整得出来。 案上还有一些饼,用蛇皮装着。党项人风俗,认为饼装入蛇皮制作的口袋中后,放在库里不会被老鼠咬。唔,饼都是现做的,味道不错。这几日他吃多了军中的醋饼,甚是倒胃口,当了大帅两三年,似是渐渐无法习惯以前当队头时的那种苦日子了,唉。 军中的醋饼,乃是烙好的胡饼浸入醋中,晾干后收集起来,可食五十日不坏,可想而知吃起来是什么感觉。 不知道其他穿越者能不能做得到,哪怕当了高官大将,也和军士们一样生活简朴,反正自己是做不到了。即便强行为之,家里人也不会让你这样做,部下也会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你,甚至离心离德。 大家为你拼杀可不就是为了富贵前程么?公务开支节省点就算了,私人生活也简朴,这是在隐晦地训诫下面人啊,那跟着你混还有什么意思?这会天下那么多藩镇,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离地斤泽还有多远?”邵树德又吃了点牛肉,喝了口马奶酒,问道。 “不到一日行程。”折药答道。 “那明日便至了。”邵树德站起身,背着双手走了两步,道:“就按你说的规矩办。这些草原部族,只要稳住数年,也就够了。数年之后,他们想翻也翻不起大浪来。” 今日已有令骑来报,昨夜三路精骑突袭地斤泽,斩获甚多。 拓跋家最大的两个走狗麻奴部、腊儿部已被击破,俘获丁口两千余,妇孺一万五千多,牛马羊驼驴等杂畜二十余万。 这个消息让邵树德也很意外。这几部其实已经提前两三天得到了消息,无用的争论、犹豫耗费了不少时间,可能也有一点侥幸心理,觉得自己带大军过去,就是训斥一下,进献点牛羊也就罢了。可没想到自己是奔着抄家杀人去的,吃了大亏。 等到后面觉得不太对劲,想搬家跑路时,收拾东西又花费了一整天,还搞的部落里乱糟糟的,结果被三路骑兵夜袭,死伤惨重。 麻奴部、腊儿部一灭,剩下的部族其实都怕了。有的立刻想逃,有的想拼死抵抗,好在折宗本及时出面,安抚诸部,这才堪堪稳定了人心。 这种事,换邵树德来做也做不好,因为人家不信你。也只有折家这种在草原上影响力很大的家族,才有那份威望笼络住各部。折宗本打的主意,估计就在此处了。拓跋家可能的反扑被自己顶着,他们家安心接收部族,扩充实力。或许有一些部族直接向夏州方面降了,但总体而言还是赚的。 邵树德苦思两日,在陈诚、裴商二人的建议下,想出了一计。那就是令地斤泽附近诸部每年祭天的时候,到夏州城以北三十里的乌水之畔举行仪式。届时自己也会亲自参加,分赐诸部酋豪一些金银器、锦缎、茶叶、瓷器等草原上较为稀罕的东西,各部进献骏马、药材、蜂蜜、鹿革、狼皮、黄羊皮、沙狐皮等特产。他不想把这事搞成面子工程,而是想双赢,赏赐与贡品价值相当,带回各家后价值都能翻一番甚至好几倍,这样不好么? 甚至于,可以更进一步。祭天大会结束后,还可以办个贸易集会嘛。各部可以将自家的大宗商品拿过来售***如牲畜、皮毛、药材等,夏州商人可卖中原器具、谷物茶叶等等,自己设榷场收税,应该能把这种关系维持得更长久一点。 等到有维持不下去的苗头了,草原上又出现不听话的部族时,再号令听话的部族,带着大军征讨,总之就是尽一切可能将这种关系维持下去。 草原,不能成为自己的负担,这是第一要务。如果这个目的达到了,那么可以尝试将其作为自己的财源。牧民们也不是天生就要打打杀杀,有问题及时沟通,帮你们推介商品,帮你们买东西,定难军作为中间人赚点钱,你好我好大家好。 “大帅,折将军遣使询问,抓获的丁口牛羊如何处理?”李一仙突然进帐禀报道。 “丁口先送往银州。牛羊的话,待本帅与折家把账掰扯清楚了再说。”邵树德回道。 李一仙立刻出去传令了。 亲兄弟还要明算账。这又不是请客吃饭,而是涉及到实实在在的利益。此番北征,折家出力甚多,提供向导,规划切实可行的路线,让附庸部落出兵、出补给,自己也亲自参与战斗,战后还帮着稳定人心。 缴获的牛羊,还有各部落的供奉,都要与他们商量好了再行处理。 四月二十六,邵树德带着铁林军步卒主力抵达地斤泽,嵬才等部酋豪恭恭敬敬地出迎。 看着跪了一地的部落头人们,邵树德心中难以抑制地升起了一股自豪感。虽然都是些不成气候的小部落,羌、胡都有,但确实让他心情很爽。当年太宗征服草原,令各部贵人子弟入宫充当宿卫,怕也是这种心情吧? 征服者的感觉,确实不一般! 折宗本在一旁默默看着。自家这个女婿,今年不过二十多岁,就走到这个地步了。对百姓仁义,对军士仗义,对敌人狠辣,权力欲望十足,将这些特点串联起来,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几个人。 当初将女儿嫁给他,本来也只是抱着绥、麟两州加深关系,守望互助的打算。那会的邵树德,还只是一个走通了宦官门路,骤然得封刺史的年轻人。可谁成想,征讨两年黄巢后,竟然当上了定难军节度使,掌控了四州之地、两万大军。 下一步,应该就是要攻灭拓跋家了吧?这个人,征服欲望太强了,不论是敌人还是女人,都想要其臣服在自己脚下。拓跋氏割据宥州,想必邵树德无法容忍。日后他若是把目光投向振武军,麟州折家该如何自处呢? 对抗?还是安心做个附庸? “折将军,前日夜袭,将军部属立下大功矣。”邵树德走到折宗本身前,感谢道。 “还是定难军实力威慑。若无大帅做后盾,这些部属也未必愿意凑这场热闹。”折宗本苦笑道:“第一功,应属大帅。” 邵树德一笑,不再争论这个话题,而是问道:“各部都到齐了吗?和断立誓仪式何时举行?” “地斤泽左近的大小部落,皆在此了。大王兵威太盛,麻奴、腊儿部一破,各部不敢怠慢,两日间就都来了。”折宗本说道。 党项人是部落形式,有一些原始的习俗,比如复仇及和断。若是两个部落互相厮杀,都死了人,有仇怨了,按照习俗,那就得不死不休,正如元人编的《宋史》中所言:“(党项)其俗多世仇,不相往来。” 《辽史》中亦记载:“喜复仇,有丧则不伐人,负甲叶于背识之。有力小不能复仇者,集壮妇,享以牛羊酒食,趋仇家纵火,焚其庐舍。” 国朝以来,京西北八镇范围内的党项人族内、族外进行的复仇活动也极为频繁。他们抓获俘虏一般不杀,就是割了耳鼻送还。但如果这人杀过自己族人,那么就“探其心肝而食之”,或“漆其头颅为饮酒器”,民风可谓彪悍。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京西北八镇的党项人虽多,但一直被朝廷管束着,边将也经常欺凌他们,奸淫掳掠,大概就是这些事情。党项人无力反抗之时,怎么办呢?还有个给自己下台阶的办法,那就是和断。 党项各族一般都有和断官,调解双方令其和好。死了人的,得到钱或牛马做补偿。唐代无故杀死党项人,如果要和解,一条命大概赔一百缗钱左右,至多一百二十缗,给了钱人家就不追究。党项人杀死汉人,给几匹马作为赔偿,大概也值个不到两百缗。 宋代就贵了。绍熙五年,宋兵杀死羌人闷笆,就是一个普通人,害怕人家部落生事,赔了三千三百缗。人家收到钱后,才做了和断仪式,对天发誓,事情才算了了。老实说,这价钱太离谱了。 此番定难军杀的党项人可太多了,赔钱是不可能赔的。折宗本出了个主意,那就是赐点袍带彩锻,再给几份告身敕书,事情差不多就了了。邵树德深以为然,此番出征,身边确实带了一些锦缎,本来就打算赐给顺服的部落,算是意思意思,今天算是派上用场了。 其实后世折从阮击破各党项部落,也是赐一些绢帛和官职告身,然后令其发誓和断,收为部属。草原上自有规矩,按照这个来就对了。 两人说话间,那边已经准备好了仪式,并派人恭敬地请邵树德过去。 参加和断仪式的除了邵树德、折宗本以及附庸蕃部外,还有几个被攻杀过后来投降的部落。部落里死了人,必须要进行和断仪式。 邵树德至仪式现场,见放了好多个髑髅酒器,盛放着混入狗血的酒。那些被打得很惨的蕃部酋豪端起人头酒器,一饮而尽,然后对天发誓:“若复报仇,谷麦不收,男女秃癞,六畜死,蛇入帐。” 微风吹来,酒器中的血腥气、酒气都飘了过来。 邵树德亦端起人头酒器,一饮而尽。他本以为自己会排斥这种东西,但喝完后发现一点不适感都没有。自己的下限,真不知道在哪里!或许已被时代同化得没有下限了吧。 喝完后,不用他吩咐,亲将李一仙让人送来了不少蜀中锦缎,分赐给立誓的诸部酋长。至此,复仇之事便算了了。 “诸位!”邵树德坐上了他最爱的交椅,百余甲士环列前后。在不远处,大队铁林军步卒披甲持槊,阵列于侧,这说服力一下子就强了起来。 “尔等皆本王治下蕃民,过往有些误会,今日既已开解,便算了。本王今日只说三件事。一者,从今岁起,各部须至夏州纳贡;二者,祭天大会改至夏州举办;三者,须服兵役。尔等依是不依?”邵树德看着站在草地上的各部酋豪,问道。 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大红色的戎服竟然隐隐透出血色。大小头人们不敢多看,纷纷低头应是。 “那好!今冬在乌水之畔举行祭天大会,届时各部将贡品送来。另拣选族中勇士,随某一同返回夏州,尔等可有异议?”邵树德又问道。 “无异议。”酋豪纷纷答道。 “那好!李一仙,给诸位头人分赐告身。” 邵树德提前准备了几十份告身,都是地斤泽巡检使、巡检副使之类的幕府官职,归行军司马管辖。最大的是一份都巡检使的告身,交给了嵬才部头人嵬才苏都。 这些职务没俸禄,更没有多少实际意义,也就是形式上羁縻一下他们罢了。要想真正统治这些人,日后还得召集幕府众官员,群策群力,制定并完善新的制度。今天,就只是刚开了个头罢了。 至于归附折家的那些部落,他不打算插手,也不会给什么告身。岳家的面子,还是要给的,毕竟人家也出了力。 邵树德一直在地斤泽待到了五月初。期间,又有十多个零散小部落的头人过来,各献牛羊马驼千余,邵树德一一收下,然后赐给告身,温言抚慰。 如此一番操作之后,夏州北境、麟州西部的这些草原杂虏,差不多算是勉强摆平了。地斤泽这边的部落,人丁相对较多,实力也强,搞定了他们,其他那些小部落,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五月初十,邵树德下令班师。 大军浩浩荡荡,绵延十多里,带着四千余匹马、八千余头骆驼、四万四千多头牛、二十一万五千余头羊作为战利品南返。 邵树德坐在一辆马车内,看着窗外壮观的景象,豪气顿生。一旁,嵬才苏都的孙女嵬才来美正在给他捶腿。 大丈夫当如是也! 乐文 第十一章 赏 中和四年六月初,在一路上又收了点供奉后,邵树德回到了阔别两月的白城子。 夏州的居民早就知道了大帅北征草原大捷之事。在大军班师的这些天里,坊间流传着各种小道消息。 比如大帅在地斤泽斩杀党项人十万,比如缴获牛羊百万,比如折家又嫁了一个女儿给大帅等等,传得有鼻子有眼的,时间、地点都有,煞有介事,让人分不清真假。 不过有一点是统一的,那就是此番出征大胜!银州那边已经送过去了两万头牛,还有两万草原妇孺,不止有党项人,回鹘、突厥、吐谷浑等各种杂胡皆有,据说要安置在银州,给那些巢军降人为妻,让他们在银州四县定下心来生活。 呸!便宜那帮杀才了!聘礼都不用下,居然就要有妻有子了,这生活一下子就安定了起来,怎会有这般运气的? 今年上半年,夏州城又陆陆续续搬来了五百余户军士家属,都来自河阳镇。魏博军的纪律实在太差了,根本没人忍受得住。定难军在河中、陕虢的马行不得不用相当部分马匹贿赂,才令那些见钱眼开的军士放行乃至配合,让河阳军士的家属们陆陆续续搬了过来。 甚至于,一些河阳的普通百姓也在询问能不能离开。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又走了数百户,这些人都安置到了银州。虽说是租种军属农场过活,但也比在河阳老家那种朝不保夕的日子强啊。你愿意好端端的,家里突然涌来一群魏博军士,将财物抢光,把女人掳走么?稍有不从,直接就是一刀砍下,简直和土匪无异。 在这件事上,王重荣、王重盈兄弟确实帮了不少忙。至少,他们没有拦截,而是放行,这就很难得了。这王家兄弟,很多时候都不像是军阀,更像是长袖善舞的政客,一门心思与周边藩镇交好,确实也是种不错的生存法子。 下半年,还得靠他们兄弟帮忙。为此,今年王重荣问邵树德买一千匹军马,就给了个优惠价。当然,这厮也向李克用买了一千匹马,竟是一点不得罪,做人做到这份上,强无敌! 大军进城前,将缴获的牛羊置于城外。乌水畔一个投降的小部落被顺道带了回来,他们将在夏州城南无定河畔的原朝廷牧场内放牧,条件是帮着照看带回来的这批牛羊马驼。 这个部落人数不足千,自然是千肯万肯了。大唐朝廷圈占的牧场,即便水草再丰美,除了偶尔偷偷赶羊过去吃一顿外,根本没人敢长期放牧,不然被那帮子贪官污吏收走了,往哪叫屈啊! 夏州北门前挤满了新搬来的军士家属,他们热切地在队伍里寻找自己的亲人。很好,有晋阳那味了。当年伊钊率万人北上御敌,晋阳三城及晋阳、太原二畿县的军士家属都来送别,夏州如今也出现了这种情况,让邵树德颇有一种熟悉之感。 “大帅威武!” “大帅万胜!” “下次出征,大帅带上某吧,某会射箭!” “这么多牛羊,几年的肉都不缺了哎。” “俺在河阳没吃过几回肉,没想到搬来夏州,也有天天吃肉的时候,托了吾家大郎的福啊。” “上月刚从河阳搬来,魏博军的狗崽子太不像话了!某得和俺家大兄说说,让他别等芍药了,被魏博军抢走啦,还是在夏州娶个媳妇吧。” “昭义也乱得很,天天杀来杀去。夏州穷是穷了点,但胜在安稳。” “哪里穷了?能天天吃肉的地方穷吗?” “这位兄弟,哪个是邵大帅?某刚从泽州搬来,还不认识。” “妾想嫁给大帅。” 这么多家属在门口迎接,军士们也不由得抬头挺胸,队列走得更加整齐了。 邵树德笑着放下了马车窗帘,右手在嵬才来美的头上抚来抚去。这个号称地斤泽明珠的党项女子匍匐在他面前,神色恭敬无比。 “回去把发先蓄起来。”邵树德起身整理了下行装,又帮她擦了擦嘴角,然后才走下马车,与前来迎接的州府官员见礼。 监军使丘维道、州别驾陈宜燊、州司马李杭、州兵指挥使王遇等人,邵树德一一和他们寒暄几句。 “丘使君,当年相约共富贵,这些财货,自有监军一份。”邵树德笑道。 “昔日那话,不意竟成真。大帅有今日这番成就,委实不凡。”丘维道亦笑道。 “可将族人接来夏州,关中还是不太安稳。” “自是应该,回去便写信。一大家子数百口族人,还得求大帅荫庇了。” “责无旁贷。共富贵,某不是嘴上说说,心里亦是这般想的。” “陈别驾可是朝廷清贵要员,能来投某,甚是高兴啊。”邵树德拉着陈宜燊的手,笑道。 “圣人还在蜀中,我等连俸禄都没有,只有来投大帅了。”陈宜燊苦笑道。 “张判官告老去职,不妨来幕府做事。” “大帅但有所命,无不从之。” 随后,邵树德又拉着李杭、王遇说了一番话,这才在亲兵的簇拥下,步行回府。而他乘坐的那辆马车,则早已先一步返回府邸。 “恭迎大王得胜归来。”甫一回家,折芳霭带着赵玉、封氏姐妹亲出迎接。 邵树德看着还未满二十岁的正妻,有些好笑地说道:“何必如此?都是自家人,搞这些场面做甚?” 按照后世的年纪,折芳霭可能才刚刚高中毕业,此时却一本正经地带着众妻妾迎接自己。还尽是正装,仪式感十足,让邵某人好气又好笑。 今晚得好好整治下你! “都过来吧,帮你们夫君好好算下账。”邵树德大手一挥,道。 众妻妾纷纷应是,唯小封听到“夫君”二字时脸一红。 大军回程时,带了二十多万头杂畜。再算上之前派周融送往绥州的十余万头牲畜,缴获与供奉加起来,可真的不少了! 折芳霭不会算账,在一旁抱着小封所生的女儿。邵树德看着眼热,抢着把孩子抱了过来,乐呵呵地看着。 “大王有了子嗣,妾心中高兴。” 邵树德仔细看了看折芳霭硬挤出来的笑容,附耳道:“接下来数日,某任凭贤夫人处置。” 折芳霭的脸渐渐红了起来,先是一小块,很快染满了整个面庞。本来差点自动进入驯夫模式,但当着赵玉和封氏姐妹的面,又不好说些什么,急得她一把将孩子抢了过去,抱着走远了。 嘿嘿,一个小高中生,还想与我斗!邵树德背着双手,坐到了案几后,看着几位赏心悦目的妻妾在忙活着。 东西虽然很多,但那只是数学上的问题,简单分门别类,统计了一下军中账目副本后,结果很快算了出来,并由字写得最好的封绚誊抄完毕,递到了邵树德面前。 邵某人有心将大封揽在怀里,但一看自家正妻还在,便熄了心思,正经地看起了数据。 总共5700匹马、9500头骆驼、63000多头牛、323000只羊,驴、猪什么的很少,总共几百头,归类为“其他杂畜”,暂且不提。 这成绩,只有辽兴宗的三分之一啊。人家西夏提前坚壁清野,转移了粮草牛羊,还愣是被你刮地三尺,弄到了这么多东西,这水平确实高!当然,和那些一次虏获数百万、上千万牛羊的“大神”又不好比了。 路漫漫其修远兮! 马,邵树德打算拿去售卖,价格不一定维持得住40匹绢了,搞不好要下跌一点,但总计二十万匹绢估计还是有的,问题是找到客户。这个不急,慢慢卖好了,银川牧场还一堆马卖不出去呢。唉,要打开蜀中市场啊,那里大客户多,给钱也爽快! 牛,很遗憾,不是耕牛。要训练,六万多头牛,不知道能练出多少来。而不是耕牛的话,买的人也不会多,两千多钱都不一定有人要。邵树德算了算,不宜高估,按价值十五万缗钱来算。 羊,说实话比牛好卖多了。唐人喜食羊肉,甚至到了酷爱的程度。一头值四五百钱,羊羔也值两百钱,保守点算下来,也值十多万缗钱。 骆驼是真不好找卖家。没办法,只能先自己养着了,等以后找机会出手,或者干脆留着自用,麻烦! 不算骆驼,光缴获的牛马羊,发两万五千军士的赏赐(在地斤泽挑选了两千名各族勇士充作骑兵),差不多够了,还能剩个价值几万缗钱的牛羊。 这些赏赐也不用一次全发下,一年分五次发就行了,届时牛羊估计又繁衍了一些。考虑到今年绥、银二州的军士、巢众家庭也开始纳税,再想办法卖一批银川牧场的马,明年再收一波税,估计中和五年的赏赐缺口也不大了。 就是粮赐还不太够啊!难不成用骆驼抵账?得,还是得想办法处理了。 养军怎么这么艰难!邵树德气得差点把毛笔扔掉。 自家军士的待遇,说实话在各镇中算中等偏上了,真不知道如今京西北八镇怎么活的。节帅肯定削减赏赐了,军士们多半闹了,但现在也已认命,知道即便劫掠州县,也养不起他们,不得不接受现实。也就自己还在坚持待遇不变,是不是有点傻了? 但真的不敢降低军士们的待遇啊! 这破财政,慢慢糊弄吧,看看以后每年能收到草原杂虏多少贡品,还有就是榷税能收到多少。定难军士卒,估计要长时间领牛羊之类的实物赏赐了,想必大家也能理解,对比下京西北八镇其余七家,该知足了。 7017k 第十二章 拓跋与野利 中和四年六月二十五日,宥州城。 宥州城就是长泽县城,本属夏州,城外有胡洛盐池,产青盐和白盐。夏绥四州一斗盐值不到百钱,关中可能会达到一百二三十钱。但这与他们没关系,因为关中大部分地区吃的是河中两盐池出产的盐,年产40-50万石。也就是说,王重荣这厮靠卖盐,一年就能赚大概七十万缗钱,果真土豪。 宥州盐池的产量,一年不过十万石罢了,能给拓跋家带去十余万缗钱的收入,其实并不多。他们所处的位置太差,附近都不是什么人烟稠密的地方。关中市场,既要与河中盐抢生意,也要和年销售额几近六十万缗的川盐竞争,难度可不是一般地大。 这个年头,可不是有盐就能卖出去变成钱的。丰州天德军也有盐池,且质量不错,开元年间还是贡品,结果如何?远离主要市场,乏人问津,也就满足本地及振武军那边罢了,市场份额小得可怜。 朔方军辖下的盐州,是后世西夏最大的产盐地。人家的商业经营做得更差,市场份额也就比丰州盐大一些,但远远不如宥州盐。 所以,拓跋家的主要收入其实还是靠贩卖牲畜、皮革、药材,而不是靠卖盐。除非他们能有个北宋这种“好邻居”,通过政府行为,将盐价大幅度提高,一斗卖几百钱,才使得一斗只要百余钱的西夏盐大举走私入侵,变相扩大了市场份额。 但这个年头,大唐的盐价很低啊,你想卖,有人买吗?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一年十余万缗钱,对拓跋家也不无小补。可以让他们向外采购不少东西了,比如军械。宥州的冶铁工业,可还不如夏州呢! 但从去年年底开始,定难军节度使邵树德暗中约谈夏、绥、银三州的盐商,令其尽量采购丰州盐。而天德军那边也十分配合,将价钱压得很低,一下子让宥州盐少去了很大一块市场,收入骤减。 今年四月份邵树德率军北上草原之后,杂虏各部纷纷臣服,他们也开始用丰州盐,拓跋家的收入进一步减少,财政上开始出现问题。 拓跋思谏最近正为这些事烦呢。家大业大,兄长又养了那么多兵,每日里的花费十分巨大。如今食盐销售出现了问题,北边草原上的杂虏也不再进献牛羊、皮革、药材、蜂蜜、蜡等物事,再这样下去,这个家就没法当了。 “大兄,今日罗树部遣人来要器械,言欲北上草原,杀了嵬才苏都,夺回自家草场。”拓跋思谏走进了房间,焦头烂额地说道:“如何回应?” “赐些盐给他们。”拓跋思恭定定地看着窗外,道。 “这……”拓跋思谏被噎住了,只能换件事说:“卫慕部遣人要一万匹绢,说部中用度匮乏。” “赐些盐给他们。”拓跋思恭一动不动,道。 拓跋思谏张口结舌,良久后无语地坐了下来,样子有些气哼哼的。 “这就生气了?”拓跋思恭终于转过了头,看了眼自己的弟弟,道:“邵树德北上草原,是一步妙棋啊。某也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一个多月时间,就将咱们经营了三代人的基业给搅了个七零八落。” “若无麟州折掘氏相助,岂能那般轻易?”拓跋思谏忍不住说道。 “折掘氏之女嫁于邵树德为妻,焉能不帮忙?”拓跋思恭摇了摇头,道:“本来某还不太信。不信邵树德这么快就想拿我们拓跋氏开刀,而今事实俱在,是某之错,大错也!” “大兄何必如此气馁?州中尚有兵万余,宥州城高池深,怕他作甚!”拓跋思谏说道。 “当初未奉圣旨南下讨贼,已是一大失策。今又坐望犹豫,失了草原臂助,错上加错。”拓跋思恭忍不住叹了口气,道:“邵树德拿了夏、绥、银三州,这几年又整饬得不错,实力悬殊,难上加难。” “大兄,不如去找下经略军杨悦。他坐拥五千兵马,亦是一方豪强,难道就眼睁睁看着邵树德削藩?今日削宥州,明日便可削经略军,唇亡齿寒的道理,杨悦应是懂的。”拓跋思谏站起身,说道。 “可以试试,但别抱太大希望。杨悦此人,某也看不透。”拓跋思恭道:“咱们的希望,还是在横山。” “大兄,你是说?” “你走一趟东南吧。”拓跋思恭道:“浑州川没藏氏对我族一项恭顺,应可为臂助。南山野利氏,唉,姑且试试吧。这两部若能靠过来,南山诸部就能靠过来至少一半,可提供兵马万余人。如此,咱们便有大军两万余,不比那邵树德差了。” 南山党项的一万兵顶个屁用,衣甲都没几件!拓跋思谏本来想说这个的,但一看兄长的脸色,顿时也没法说下去了。 死马当活马医吧,只能这样了。 ****** “封将军,就在这里等吧,野利氏不敢拿某怎么样的。”李杭拱了拱手,说道。 “那好,某便在此间等着。”封隐亦回礼道。 他马上就要离开铁林军系统,升任邵树德的亲兵副将了,因为亲兵的规模即将扩大为二百人。 军中每个人都对他十分恭敬,但真的谈不上尊敬,这让封隐很郁闷。 他想凭实打实的战功爬上去,哪怕这种人十个里面只能活下来两三个。 刘家三兄弟现在一个调到武威军当队正,一个在铁林军当队副,一个调入了大帅亲兵,发展都不错,而且是凭借实打实的战功爬上去的。 就自己,是沾了两位从妹的光!唉! 李杭昂首挺胸,在两位野利氏族人的导引下进到了正厅。 说是正厅,其实和山寨差不多。粗糙的大木打制,没有上漆,没有雕刻。地方倒不小,点了不少火把,十余人站在厅内,坐在最上首的应该便是野利经臣了。 野利经臣这人看起来快四十岁了,但李杭估计他可能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甚有勇力,年轻时曾多次前往延州做生意,售卖牛马,采买器物。 野利部居于横山东段,在绥州以南,丹、延二州之北,地盘不小,是横山党项中较大的几个部族之一。后世这里一直就是北宋与西夏争夺的关键,盖因“横山延袤千里,多马宜稼,人物劲悍善战……其城垒皆控险,足以守御。” “先代(元昊)常能为边患者,以幕南有山界之粟可食,山界之民可使,有山界之水草险固可守。” “金汤、白豹据横山之麓,环以良田千顷,皆占横山良田万顷。” 简而言之,西夏得了横山,便可控制诸多险隘,然后还能征用当地的粮食、牛马、兵员,南攻宋朝,战略上具有极大的优势。 对这个人口数万的大族,邵树德也不得不加以重视,甚至可以说是着意笼络,千万不能让他们被拓跋氏拉了过去。 “贵使所来何事?”野利经臣坐在上首,老神在在地问道。 “为两家盟誓而来。”李杭直接说道。 野利经臣稍稍有点动容。在场的都是千年的狐狸了,谁不知道你的目的啊。眼下如此直言不讳地说出来,要么是有充足的信心,要么就是傻子。 “横山乃延、丹二州治下,灵武郡王之手未免伸得太长了。”野利经臣道。 “保塞军使李孝昌与我家大王相厚,执礼甚恭。”李杭说道。 这话其实就是隐晦地说李孝昌害怕甚至托庇于邵树德,诸人都听明白了。野利经臣也是第一回听闻此事,倒有些不淡定了。 野利部数万人口,一旦有事,抽兵七八千人不成问题。有这等实力,即便是宥州拓跋家,对他们也只能采取怀柔之策,刻意交好。 但他们的实力仍然不足以反抗保塞军的统治,时而出丁、出粮、出牛马,盖因人家的兵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不是自家部落里那些农兵可比。 如今再加上定难军,若要刻意打压他们野利部,那确实不难。只要愿意花时间,都不需要攻那些地势险要的堡寨,从南北两个方向封锁,就能让野利部焦头烂额。 这李孝昌,也太不要脸了吧?堂堂一镇节帅,居然对年龄比自己小了二十岁的后辈如此恭敬,像话么? “贵使所言当真?”野利经臣没有问话,但底下有头人帮他问了出来。 “下月我家大王要巡视绥州,届时保塞军使李孝昌亦会至绥德,交割战马。野利族长若有暇,不妨下山看看,我家大王亦有赏赐发下。” 野利经臣闻言沉默不语,诸位大小头人也面面相觑。邵树德一喊,李孝昌就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如果此为真,那他们的处境可就尴尬了。定难军、保塞军联合起来,还不把他们吃得死死的? 大伙对如今夏绥四州的局势也有所耳闻。本来商议的结果是两不相帮,自己关起门来过日子。没藏氏目前还在犹豫,也遣人过来商讨,但野利部是真的下定决心了,不趟这个浑水。 可如果人家逼着你站队呢?这事难办了啊。 乐文 第十三章 屈服 “这道路整饬得尚可,比几年前某出征时好太多了。”无定河谷间的驿道上,邵树德骑在马上,看着两岸黄澄澄的麦田,心情很是不错。 龙泉到绥德一共百里,先沿着无定河谷,然后再沿着一些支流水系河谷或峡谷走,道路不是很宽阔,但经过几年时间的修缮,还算平整。 这一片山间河谷地,降水还是比西边的平原要丰富不少的。往年因为党项的原因,这里很多土地撂荒了,但现在都变成了军属农场的一部分,租给新编关中民户耕作。他们种的作物是春小麦,已经陆陆续续开始收获。收完后,一般还会根据天时,抢种一些豆子,在下雪前收获,多多少少补贴点家用。 邵树德依稀记起,后世北宋很多边臣是南方人,比如担任过鄜延路经略使的范仲淹父子、沈括、吕惠卿、夏竦等,他们将水稻种植引入了陕北,选地势较为开阔的洛水河谷一带种植。当时甚至还想着,待击败西夏后,选地势更为开阔的无定河流域种植水稻,只可惜这个设想没能成真。 到了明代万历年间,《延绥镇志》记载后世神木(即麟州)一带种植水稻。清代《榆林府志》亦记载,榆林、怀远两县的无定河谷大量种植水稻。 考虑到中国气温在清朝康熙后期才降到最低,那会都能种植水稻,且朝鲜农民尚未开发出抗寒稻种,所以气温并不是问题,唐代可是暖湿季! 清代榆林县的位置在夏州东北,怀远县在夏州以东,他们在温度、降水都不如唐代的情况下种植水稻,自己是否也可以试试呢?大面积铺开多半不行,因为水稻这玩意需要大量的水来灌溉,但沿河开辟一些稻田,提高部分田地的产量,应该还是可行的。 今年夏州刚开辟了军属农场,都是朝廷以前圈占的乌水、无定河一带的沿岸牧场,盖因其水草丰美是也。总面积约五百顷,分布在朔方、德静两县。明年应该可以拿部分出来做实验,挑选巢众及关中移民里懂水稻种植的,让他们试种,看看成效如何。 如果种植成功,那么得利的是他们,如果不成功,幕府给他们发一些牲畜做补贴,总之不让你亏本就是了。 “大帅,今年绥州谷麦丰收。据州里的人说,五县加起来收个七十余万斛粟麦不成问题,大帅入主绥州五年,变化真的太大了。”武威军判官郭黁骑在马上,望着两岸连绵不绝的麦田,感慨地说道。 “郭判官难不成还懂农事?俺老卢倒是种过,那会还小,帮着爷娘、兄嫂种田。年岁稍长后,便去从军了,再没摸过镰刀,尽使横刀了。”卢怀忠骑马从前头回来,打趣道。 卢、郭二人,从外貌到性格,毫无任何相似之处。一个文静飘逸,有如行云流水;一个粗犷不羁,宛若奔雷走电。但偏偏就是这两个人,居然能配合得很好。郭黁才情出众,思维缜密,把军中杂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卢怀忠武艺娴熟,胆略超人,将六七千大头兵操练得哇哇叫——武威军最近补充了一千草原勇士,骑卒规模扩大到了两千。 “某原本不懂。这几年镇内太平无事,便学了点。”郭黁笑了笑,道:“大帅仁义,重视农桑,咱们做下属的岂能不了解一些?” “郭判官这话也不尽然。术业有专攻嘛,卢将军弓马娴熟,勇武绝伦,自然要继续在这横刀上使劲,而不是镰刀。”邵树德笑道:“如今天下鼎沸,四处攻杀,咱们夏州如何能保得安宁?还不是靠手中的横刀!横刀不利,这白城子就是人家的了。” “大帅英明。”郭黁肃容道。 卢怀忠愣了一会,亦结结巴巴道:“大帅英明。” 这就是不会拍马屁了,邵树德、郭黁二人都笑了起来。 七月十五,邵树德带着武威军数千人抵达绥德县,李孝昌已提前两日抵达。 “李帅!长安一别,得有一年未见了吧?邵某犹记得与李帅并肩杀敌,追巢贼至蓝田关下的情景。”邵树德远远便下马,满面笑容地拉起李孝昌的手,仿佛真的十分高兴一样。 李孝昌当然知道保塞军在定难军面前处于弱势地位。邵树德如此热情,不管是出自真心还是装出来的,至少面子是给到位了,这就让李孝昌很开心。 “昔年跟着邵帅,亦混了些微末功劳,不然怕是连丹、延二州亦无法领有。”李孝昌道:“说起来,跟着邵帅打仗,还从来没吃过亏呢。” 说到这里,他又低声道:“某听闻邵帅想拉拢野利氏?” “不瞒李帅,某亦在镇内削藩,第一个便是宥州拓跋思恭。担忧横山党项助这厮,故想拉拢野利、没藏等部,剪其羽翼。”邵树德亦低声道。 二人的亲将下意识向外扩大了保护范围,不让两位大帅交谈的机密被不相关的人听见。 “野利部就在延、丹二州,还算恭顺,缴纳牛羊粟麦贡赋。邵帅何须大动干戈,某遣使知会一声,即可令其与拓跋氏划清界限。”李孝昌说道。 邵树德笑而不语。 李孝昌这是有点吹牛了,保塞军的实力当然比野利部强,但野利本部就能抽丁七八千,但还有不少附庸部族,拉出个两万兵吓唬人还是可以的。如果据守堡寨的话,保塞军亦会很头疼,绝不可能派个使者过去就能让人吓得魂不附体。 见邵树德不说话,李孝昌也觉得大话说过头了,有点尴尬,于是笑道:“莫不是邵帅看上了野利经臣之女?哎呀,听说人挺美的,野利部不少勇士差点抢破头。” “李帅说笑了,邵某已有一妻三妾,应付得很是吃力。”说罢,做了个男人都懂的表情。 李孝昌会意,哈哈大笑道:“邵帅不过二十余岁,正是龙精虎猛的时候,不像李某,家里十余房妻妾,煞是头疼。” “不过,若想拉拢野利氏,娶其女确实是最好的办法。”笑了一会后,李孝昌正了正脸色,说道:“邵帅既娶麟州折氏女,当知这妻族亦是一大助力。” “李帅可真是豁达之人。”邵树德看了看李孝昌,道。 野利氏的地盘,八成在延、丹二州,只有两成左右在绥州境内。自己在拉拢野利氏,换个正常点的节帅,怕是早就警惕甚至反制了。 “李某能有今日,全拜邵帅所赐。”李孝昌道:“而今遍地虎狼,河东、河中那边某没有交情,也不想攀交情。异日丹延若有事,还得仰仗邵帅。” “京西北八镇,自当同气连枝。”邵树德自然而然地说道:“以咱们多年的交情,李帅只需知会一声,夏州兵寻至矣。” “对了,邵帅,某还听到一个消息。浑州川没藏氏近日与拓跋氏联姻,思恭弟思敬之子李仁福娶没藏庆香之女为妻,这两族应是铁了心走一起了。”李孝昌又说道。 到底是横山的老地头蛇了,鄜坊四州在当地应该都有不少线人,获取消息甚是方便。 “哦,还有这事?”邵树德道:“思恭有几子?” “长子仁祐已故,留下长孙彝昌。次子仁庆,在宥州为将,余皆幼,成年的便只仁庆了。”李孝昌道:“思恭为拓跋重建长子,有弟数人,曰思孝、思谏、思敬、思忠、思瑶。” 其实,邵树德隐隐看得出来,李孝昌与拓跋家其实还是有那么点交情的。不过形势若此,即便李孝昌与拓跋思恭是拜把子兄弟,也不可能再帮他了。更何况两人并无任何明面上的关系,李孝昌——是可以信任的。 两人又说了会话,李一仙来报:野利经臣到了。 邵树德放眼望去,只见数人被亲兵拦了下来,搜捡一番后,这才放行。 野利经臣面色复杂地看着阵列于侧的武威军数千士卒。 邵树德与李孝昌得说了小半个时辰话了吧,这些军士就一直站在那里,无任何不耐之色。换成他们部落的人,估计早就交头接耳,甚至坐在地上休息了。再看看这些人身上的铁甲、皮甲,腰间的横刀、步弓,手里的长槊,野利经臣暗叹一声,快步上前。 “野利经臣见过李大帅、邵大帅。” “野利族长相貌堂堂,一看便是忠贞勇武之士,快快请起。”邵树德含笑道。 “谢邵大帅、李大帅。”野利经臣与随从们纷纷起身,恭敬地站在一旁。 “野利族长所来何事?”邵树德明知故问道。 野利经臣只稍稍犹豫了片刻,便道:“遣犬子遇略领兵千人,助大帅征讨拓跋思恭。” “好!好!”邵树德大笑道:“野利族长如此明事理,某喜不自胜。而今便有赏赐发下,李一仙!” 李一仙很快遣人搬来数百匹锦缎,赐给了野利经臣。 野利经臣脸色稍稍好转,道:“野利部亦有贡品献上。” “好,让郭黁去接收。今日见到野利族长,岂可无宴?”邵树德笑道:“咱们边吃边聊。” “是得置酒摆宴。”李孝昌亦笑道:“一贺得野利部勇士相助,二贺夏绥谷麦丰收,三贺拓跋氏破灭在即。有此三贺,当痛饮达旦。” “是极,是极,该痛饮一番。” 7017k 第十四章 势 “你便是野利遇略?”绥德县内,邵树德穿着戎服,将手里的步弓交给亲兵。 “正是。”野利遇略将震惊的眼神收回,恭敬地答道。 人皆传这位邵大帅乃关内神射。刚才连射数箭,皆正中靶心。野利遇略以前还觉得传闻多有夸大、不实,觉得这位大帅的箭术未必有自己好。如今看来,这竟是真的! “李一仙,将那套得自李详的铠甲拿过来,看看野利军使合不合身。”邵树德说道。 野利遇略刚被他封为义从军军使。所谓义从军,统辖的都是自带干粮的蕃兵,目前只有他们野利部那一千人。听说野利经臣回去后,还会再增派千名族中勇士。另外,野利部的各附庸部落也会联合出两千兵,助邵大帅征讨拓跋思恭。 义从军,夏州方面不提供饷钱,只提供饭食。若出战,则会有赏赐,战后所得战利品,也会有他们一份。 征讨宥州之事,如今差不多已经是公开的秘密。草原那边,之前被邵树德抽了两千人扩编骑兵,铁林军、武威军各分去一半。这次还得再出两千骑,至夏州汇合,共讨拓跋思恭。 这些人,其实原本都极有可能成为拓跋氏的羽翼。但自己快刀斩乱麻,通过夏绥两万多精兵的威慑,以及麟州折家、丹延李孝昌的帮助,尽数拉拢了过来。 自己多了六千步骑,拓跋思恭就会少六千步骑。建立统一战线,将朋友搞得多多的,敌人搞得少少的,此乃兵法正道。 “野利军使运气不错,这套甲还算合身。”穿戴完毕后,邵树德看了看浑身焕然一新的野利遇略,笑道:“有了甲,还得赐刀、弓、槊、牌,李一仙,一并给野利军使置办了吧。” “谢大帅赏赐!”野利遇略也十分兴奋,谢道。 二人离去后,邵树德收起笑容,回到县衙后院坐下,右手食指轻点案几,暗暗盘算。 如今就差经略军使杨悦了。他若不来,也不要紧,就是有些遗憾,一个为国戍边几代人的将门世家要被自己灭了。希望自己回到夏州时,能见到他吧,不然也只能辣手除之了。 定难军四州之地,不能有割据势力的存在! 邵树德用力拍了两下案几,嵬才来美步履轻盈地从后面走了过来,邵树德附耳说了几句,嵬才来美便走了。 很快,亲兵们搬来了一个大木桶。嵬才来美亲自往里面添加热水,试了试水温还算合适后,便帮邵树德解起了戎服。 权势啊,真是让人沉醉。它可以让一个骄傲的地斤泽明珠,在自己面前如小猫般柔顺。越是享用了权势带来的好处,就越是无法容忍其离自己而去。 邵树德跨步坐进了木桶内,嵬才来美先在外面体贴地帮他擦洗背部,然后又脱光了身上衣服,跨入浴桶,擦洗起了正面。 不远处响起了推门声。 “你便是野利经臣之女凌吉?听得懂汉话吗?”邵树德问道。 “是。”野利凌吉迟疑了一下,走到浴桶旁边,鄙夷地看了一眼被亵玩得气喘吁吁的嵬才来美。 “果是南山野狸!”邵树德轻笑。 南山野狸,是夏绥、鄜坊等州汉人对其的称呼,有蔑视之意,但也恰如其分地表述了野利部桀骜不驯的形象。不过再桀骜不驯,也是有限度的,说不定那只是人家的一种保护色,让官府或其他部族不至于过分欺压他们。如今在定难军兵威面前,不也顺服了么,连质子都送过来了,还谈什么桀骜不驯! 野利凌吉看起来就像是初出茅庐的样子,闻言瞪了一眼邵树德,果有几分野性。 “来美,你先出去。”邵树德让草原上柔顺的胭脂马出了浴桶,然后拍了拍桶帮,道:“凌吉,你进来。” 野利凌吉眼中先是涌起一股怒意,随即不知想到了什么,怒意消退,取而代之是一股惊惶。 邵树德又拍了下桶帮。 野利凌吉犹豫了好久,终于还是解下衣物,身体僵硬地跨坐进了浴桶。 嵬才来美对南山野狸冷笑了一下,自顾自走到邵树德身后,又帮他擦洗了起来。不一会儿,耳边响起一声闷哼,她嘴角的笑意更冷了。 第二日,邵树德又带着亲兵前往城平、延福等县巡视,了解当地粟麦收获情况。总体而言,亩产在一斛二斗左右,符合他的预期,不错不错。 绥、银二州九县,未来就是自己的粮仓,夏、宥二州五县,则是自己的钱袋子,缺一不可。 七月三十日,邵树德返回了夏州,得报经略军使杨悦已至。邵树德大喜,当晚便在钟楼上摆酒,招待杨悦及一同跟过来的两个儿子。 “杨军使,觉得这夏州的万家灯火如何?”邵树德端着酒樽,迎风而立,指着城墙内外的星星点点,问道。 “比三年前来时强了很多。”杨悦亦起身,捋了下胡须,仔细欣赏着夏州城的夜间灯火。 这两年搬来了不少人,主要是军士家属,还有投奔自己的士人家族,如宋乐所在的西河宋氏等等。再加上连续太平了好些年,如今的夏州,确实有几分气象了。 杨悦神色深沉,目光中带点新奇、讶异,但更深处,似乎还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 “大帅,如今镇内安定,太平无事,若再起刀兵,征伐不休……”杨悦转过头来,看着邵树德,道:“这夏州的万家灯火,又能维持得了多久?” “何必呢?”他叹了口气。 “夏州只是天下一隅。”邵树德亦看着杨悦,说道。 杨悦不语。 “而今河南战乱四起,吃人魔王横行。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蜀中变乱不停,牵连数十万百姓。”邵树德继续说道:“还请将军帮我。” 黑沉沉的夜色中,杨悦沉默了许久,然后问了一个问题:“大帅对陇西之地怎么看?” “日后自当收取。” “当真?”杨悦追问道:“陇西陷于吐蕃、回鹘多年,大帅攻之可不易。”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邵树德斩钉截铁地说道。 “大帅既允了此事,杨某还有何话可说?自当奉大帅号令!”杨悦单膝跪下,大声道。 “兴许日后还得遣杨将军为先锋,攻取陇西诸州呢。”邵树德亲手拉起杨悦,道。 “求之不得!”杨悦哈哈大笑道。 看得出来,杨悦这个人其实不太想打“内战”。他对拓跋思恭没什么意见,对邵树德与拓跋思恭之间的权力游戏也不是很感兴趣。不过形势若此,到了他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候,那么也就只能抛弃拓跋氏了。 因为邵树德是大帅,掌控着三州之地和两万大军,拓跋思恭局促在宥州一隅,兵不过万人,实力相差较大。自己既不想镇内纷争不休,那么最好帮助强势的一方,迅速平定此事。 如此简单的逻辑,邵树德看出来了,于是他成功拉拢了杨悦。拓跋思恭的使者送过去了大量金银器、绢帛,结果还是什么承诺都没得到。 邵树德至此也舒了一口气。宥州是拓跋党项的老巢,自己欲取之,那么还是先把困难估计得足一点好。 仔细梳理了一下,自己大概做了四件事:一、对宥州经济进行打击,破坏其食盐销售,减少其财货来源;二、北征草原,断拓跋氏一臂,并收取大量财货、兵员;三、拉拢横山党项,获得野利氏及其附庸部族支持,再次削弱拓跋氏战争潜力,同时反过来利用其力量打击拓跋思恭;四、获得经略军支持,其三千精骑从榆多勒城南下的话,可轻易抄掠拓跋氏的大后方,尤其是拓跋氏主力在宥州和自己对峙的时候,后方空虚,不堪一击。 这四件事,其实都是依靠“势”来取得的。即自己掌握着大义名分,同时拥有镇内最强大的武装力量,掌握着最多的人口、钱粮,这就是“势”。然后利用这个“势”,一步步削弱对手,增强己身,待对手衰弱到极致,而自己的“势”也上升到极致的时候,再以雷霆万钧之势,出动主力部队,与其决战。 邵树德以前总觉得将门世家秘传的兵法更贴近实际,更有用,而《孙子兵法》之类的高屋建瓴的说辞太空洞。现在想想,那只是因为自己以前是一个“将”,而现在则是名副其实的“帅”了。 大帅用的兵法,自然不一样。 中和四年八月二十,武威军接到命令,全军离开营区,押运粮草、器械往夏州进发。 二十二日,地斤泽都巡检使嵬才苏都遣蒙保率各部集结起来的两千骑南下,抵达夏州。 二十三日,义从军使野利遇略率六千人抵达夏州。所部除横山党项四千人外,还有折马山、折遇、悉利等绥、银党项蕃兵两千人。 这三支部队加起来便已是一万四千余人了,再加上自己准备带着出征的铁林军及衙军周融部,又是一万一千人。唔,还有杨悦的五千人可以突袭拓跋氏及其附庸部落大后方,总共动员了三万步骑。 邵大帅,是不想留着拓跋氏过年了。 7017k 第十五章 赵植 九月初一,是定下的大军出征的日子。在此之前,邵树德还有几天陪伴家人的日子。 四月份时北征草原,一去就是一个多月。前阵子又外出绥州巡视农田,与李孝昌会面,随后还与野利、折马山等党项部族的头人会面,出去又是半个月。接下来还要攻伐宥州,不知道又要耗费多少时日,与家人真是聚少离多。 不过最近也有好事,那就是前来投奔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比如天水赵氏。 赵植今天刚在城内买了座宅子,五六间屋舍,有一口水井,数株枣树。因为地段的原因,屋主作价三十五缗钱,大出他的意料之外,竟然这么贵! 屋主也和他讲实话了,如今城内搬来了好多人,都在四处购买房屋。比如西河宋氏,一下子来了两百多口人,买了十余套大宅子。再比如与灵武郡王相厚的监军丘氏族人,前几日从关中过来了几个后生,在城中四处物色房屋。这风声一传出,宅院价格一夜大涨,大家都不是傻子! 赵植对此只能苦笑。本想买城外的便宜宅子,但考虑到自己已经在幕府谋得营田判官的差事,这却是不太合适了。不过自家那个族妹赵玉很照顾亲族,遣人送来了五十缗钱,说这是她帮灵武郡王代写公函领的俸禄,放心收着便是。 赵植对此很是惊愕,再一打听,原来灵武郡王平时基本不写公函,都是两位爱妾代写。一位是河中封氏女,一位便是自家族妹了,这在幕府中几乎无人不知。一些当了一辈子僚佐的老人,还对封、赵二人的字迹大为赞叹,并不着痕迹地取笑了下自家大王那狗爬般的字体。 起草公函,这是节度掌书记的活计啊。这灵武郡王手中可用之人那么少?赵植想了想,或许该写封家书了,让族里更多的人前来夏州。 河中封氏,与他们天水赵氏不相上下,国朝以来出了不少人才。如今灵武郡王的幕府,看样子人才甚少,职位空缺很多,先来一步,便能先一步占了位置。正所谓一步先步步先,这事可不能大意了。 今天是他上任的第一天,到曹司上直后,同僚们知道他的来历,都很客气,甚至就连顶头上司幕府行军司马吴廉都过来找他说了会话。 赵植大家族出身,对此当然游刃有余。一上午的时间就在互相寒暄、走动之间渡过了,到了午后,下面的孔目官才搬过来一叠公函,交给他批阅。 营田判官,尽总镇内营田事。在夏州或许还得管一管牧场,是吴廉手下三判官之一,握有实权。 考虑到此时藩镇割据,幕府权力往往凌驾于州府之上,幕府官员又在州中大量占官,因此镇内的民田事务其实也归他管理,各州县往往不敢擅专。 赵植的本官就是宥州录事参军,没啥意义,只是给他发俸禄的依据罢了,说起来还是营田判官这个差遣实在。 赵植在衙门里坐了一下午,直到太阳西斜,才把一大堆地契用印完毕。 地契是发给军士们的。因为大帅早些年在绥州给军士们分了地,如今又搬到了夏州,铁林军、武威军亦编入衙军,而不是作为外镇军的存在。因此不少军士们申请,将绥州的三十亩田地置换到夏州,家人也搬来夏州居住。 大帅自然从善如流。恰好现在夏州也开辟出了一些地,要么是以前朝廷圈占的牧场,要么是清理淤塞灌渠后恢复耕作的农地。只要军士们不是一涌而上,都赶在一起要求置换,慢慢弄还是来得及的。 看赵判官完成了工作,曹司里几个驱使官很有眼色地上前,将这些地契装入木盒中,锁起来,待异日发给军士们。 走出节度使衙门时,天边几乎只剩下一丝光亮了。 城内乱糟糟的,住进来了很多军士。他看到了司仓判官陈宜燊正带着一群驱使官、小使在各军营内走来走去,与军将们交谈,估计是在问他们需要什么东西吧。 “这是武威军?”赵植抬头看了一眼旌旗,确认这是卢将军的人马。 “要打拓跋思恭了啊……”赵植摇了摇头,心道自家这个妹婿的权力欲望还真是吓人。如今天下各藩镇,哪个不是大军头下面套小军头?估计也就河东等地好一些了,较为规范,外镇军不能插手地方民政事务,衙将平时没兵权,难道妹婿也要这么搞? 慢慢踱到家中后,妻子已经准备妥了晚饭,两个儿子刚读完书。赵植点了点头,正想说些什么,却听街道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军官的喝骂声。 赵植转身一看,有个满面虬髯的汉子正够着头往里瞧,见主人看着他,一笑,又把头缩了回去。 赵植胆子也是大的,便出门找到这个汉子,与他聊了起来。 汉子身旁还有数人,都盘坐在地上,身边放着被袋、胡饼、水囊,有人还将一副扁担靠在他家墙上。 “俺们是银州民户,给大帅征发了来当夫子的。就要讨拓跋思恭了,人手不足,俺们又打过仗,宋刺史一口气征发了几千人,全派过来了。”汉子一边撕咬着胡饼,一边说道。 “打过仗?”赵植思维敏捷,一下子就想明白了:“你们是巢众?” “都老黄历了。”汉子嘴里嚼着干硬的胡饼,含糊不清地说道:“当年跟着黄王纵横南北,啊不,是黄贼!后来在三原被邵大帅一战击破,尽都做了俘虏。大帅仁义,不杀俺们,到绥州开了两年灌渠后,又给送到了银州。这几位兄弟和俺都是开光县的,如今租着农场的地过活,快两年了。” 赵植今天也看了不少军属农场的文件,因此一下子提起了兴趣,便问道:“租了多少地?” “三十亩。”汉子猛地喝了一口水,使劲咽下了喉咙中的胡饼,这才说道:“和俺娘子,外加一个半大小子,租着县里发下的耕牛,勉强糊弄吧。” “半大小子?” 周围几个同乡一下子哄笑了起来。汉子的脸也有些红,恼羞成怒道:“胡二郎,再敢笑弄死你!李幺郎,忘了当年攻江陵,是谁救了你的命?笑,笑个屁!” 赵植这时候也明白了过来,亦笑道:“可是大帅掳回来的那些草原女子?” “可不是么!”说到此事,汉子也有些怨念:“模样长得还算周正,屁股也大,能生养。就是不会种地啊!俺在拿刀砍人之前,也在郓州种了七八年地,怎么教这个笨婆娘都学不利索!不过照顾牲畜倒还成,罢了罢了,老子受点累,也不算什么。” “那些牛可堪用?” “不好用,脾气大得很,耕地太费事了。俺家还算好的,有人家里的牛是完全耕不了地,官府将租费减到了二十钱,还是亏。这牛啊,得打小练。草原上弄回来的牛,野惯了,不服管!” “今年收成如何?” “收了不到四十斛麦,交给公中三成五,剩下的都是自己的。去年没课税,今年编了户,要课税了。” “可还过得下去?” “应是可以。”汉子笑了笑,道:“俺当初拿刀杀人,可不就是过不下去了么?” “秋收后种别的了吗?” “种了点豆子,一亩能收个五六十斤吧。”说到这里,汉子的脸上隐隐现出了忧色。不知道这仗要打多久,他们来不来得及赶回家收豆子,多半是来不及了吧。不过军中传言,大帅许诺给夫子们发赏,一人发四头羊,若此为真,倒也不算亏。毕竟家里又不是没人,婆娘、孩子都能帮着收豆。 赵植看得出来,这位曾经的巢军士卒心里有了牵绊。虽然嘴上一直骂着自家娘子笨,不会种地,但看得出来他还是愿意为这个家付出的。大帅北征草原,收妇孺两万余,尽分予巢众,如今看来,确实起到了收心的效果。 也许这位巢众还对老家郓州有点眷念,但他的孩子出生后,从小生长在银州,那么银州就是他的家乡。所谓的落地生根,开枝散叶,可不就是如此么? 正感慨间,街道上走过一群游骑,应是王遇辖下的州兵。 他们用警惕的目光看着躺满一地的夫子,带头的军官还说了一句:“没让你们住城外就不错了,切勿生事!” “呸!”待州兵走远后,汉子啐了一口,道:“王遇亦是降人,手底下的兵将却恁般凶,一点不顾当年的香火情分。” “都是大帅的人,何分彼此。”赵植笑道:“用不用给你们拿几身毡毯?这东西甚是便宜,某一口气买了好几件。” “不用了。”汉子摆手道:“有这官家发下的被袋,带着股味,不过凑合着用吧。这时节亦不是寒冬腊月,熬得过去。” 赵植笑着点头,然后便回屋了。他看得出来,大帅在镇内威望很高,能约束得了部属。换了别的藩镇,即便是夫子民壮,亦经常扰民。这些个巢众,看样子也被收拾得差不多了,人心在大帅这边。征讨拓跋思恭这仗,胜算很高啊! 7017k 第十六章 陈宜燊 “陈判官,吴司马年事已高,精力不济。有些事,你就多担待下。军械、粮草之事,甚为紧要,勿要令某失望。”节度使府内,邵树德一身紫袍,正襟危坐,案上放了很多各曹司呈递上来的公文,工作节奏看起来还是蛮紧张的。 不过也是时候收收心了。 从绥州回到家后,两个党项侍女嵬才氏、野利氏就被自家正妻领走了。邵某人稍稍有些惋惜,一头草原柔顺胭脂马,一只南山小野狸,尤其是后者,明显不习惯服侍人,每次都是一副英勇就义的表情,还时不时挣扎两下,弄得自己兴致十足,每晚都在这头小野狸身上耕耘。 这段荒唐的日子该结束了。休息是休息,工作是工作,战争是战争。打不赢拓跋思恭,自己的威望就会大降,以后还想弄到别有情趣的野狸把玩? “大帅,某明白了。军械粮草,断断不会出错,这便去办了。”与赵植差不多,陈宜燊的寄俸官是夏州别驾,差遣则是幕府司仓判官,掌镇内仓储事,包括粮食、器械的储运和分发,实权在握。 行军司马吴廉已经老了,之所以还没去职,一是他干了大半辈子,没出什么大的差错,业务能力还是可以的,二呢也是大帅手头缺人才,或者这个职务特地留给某个人的,暂时需要吴廉过度一段时日。 陈宜燊离开后,根本没去曹司衙门,而是叫了一些驱使官,又一头扎去了仓库。 “野利将军、李将军,稍安勿躁!”陈宜燊有些头疼地制止了武夫们的争吵,道:“工坊打制的羽箭充足得很,何须争吵?” “十二万枝箭,野利将军,今天就派人来领吧。先来后到,勿要争抢。”陈宜燊招了招手,喊来两名驱使官,令他们带着众小使去操办。 野利遇略得意洋洋地看了眼李唐宾,抖了抖身上银光闪闪的铁甲,带着部众离去了。他那些个部众,髡发,披羊裘,眼神凶狠阴鸷,一言不合就与人打架。而且自尊心超强,汉人军士嘲笑他们身上味道重时,总能爆发一场群架。 这几日,因为打架而被幕府推官抓走吃鞭子的军士,总也有上百人了。 “李将军,党羌生西北之劲俗,禀天地之戾气,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呢?”陈宜燊拉住了武威军游奕使李唐宾,劝道:“南山野狸这等生不生熟不熟的蕃部,众虺(hui)盘结,群犬牛牙,依据深山,出没险径,近在宇下,游于彀中,艰难以来,不能铲削。他们能下山助大帅,已是破天荒之事。待击败拓跋思恭,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炮制。” “现在便炮制了也不怕,连着拓跋思恭一起打便是。南山野狸,还不如某手下的草原羌胡听话,这般跋扈,跟魏博衙军似的,换了其他方镇,怕是早被斩了。”李唐宾没好气地说道。 他现在是武威军游奕使,手底下共两千骑。其中一千是老人,新来的一千是在草原上募集的。可能是见过邵大帅率军北征的威势,这些人还算听话,如今都换成了汉人发饰,就连姓氏都改了。比如,他军中不少姓嵬才的,现在都改姓魏,顺服得很。 李唐宾也不把他们当外人看,一视同仁,因此慢慢收了军心,两千骑几成一体。 不过这个南山野狸就过分了,义从军也是个大杂烩。汉化较久的折马山氏、折遇氏他不张嘴的话,你都不确定他们是不是党项人。但从横山上下来的那帮党项人就不行了,是真真正正的蛮子,李唐宾看着就想抽他们一顿鞭子,太嚣张了,尤其是那个野利遇略。 “李将军,这会也没其他人,有些掏心窝子的话陈某便直说了。”陈宜燊小心翼翼地说道:“野利遇略的妹子如今就在大帅府中。虽说只是个侍婢,但在绥州那段时日,听传闻大帅可是夜夜宠幸啊。如今大帅尚未有嫡子,这万一……” 李唐宾闻言脸色一变,郑重地向陈宜燊行了个礼,道:“多谢陈判官提点。箭矢之事,先领后领本也无甚分别。武威军五日后才开拔,明日遣人来领亦可。” “将军这是又当先锋了?”陈宜燊问道。 李唐宾笑了笑,没说什么。陈某人是司仓判官,知道各军的开拔时间,但不知道哪一步先走,哪一部后走,本着保密原则,有些事他不能讲,虽然人家刚提点过自己。 好在陈宜燊也是知趣的,一看李唐宾的表情便连连告罪,笑着将这事揭过去了。 他俩在这边闲聊,那边义从军领了箭矢回到城外大营后,野利遇略又带着随从回到了城内,找了一家酒肆吃起了午饭。 他营中当然有饭食,白水煮羊肉,以前觉得挺香,但现在不想吃了。夏州城里的美食,比部落里的强百倍! 当然还有别的好玩的东西,好玩的地方。野利遇略最近算是开了眼界了,只觉从小到大蹲在山上,完全荒废了时光。阿爷派自己出山,估计也有让自己长长见识的意思吧。 夏州都这个样子了,长安又是什么模样? “尊毡,某不想回山了。”野利遇略摸了摸肚子,说道。 他那表情,活似当年在晋阳当兵几年后的那一千二百沙陀军士,最后“人情狎熟”,与汉人无异。 尊毡年纪不小,老成持重,是野利经臣的心腹,此时闻言一皱眉,不过却没硬顶,而是委婉地说道:“汉人的东西个顶个地贵,咱们带来的那些牛羊,用不了多久的。” “某问过折马山氏的人了,说可以当兵拿赏赐,生活宽裕得很。”野利遇略不以为然地说道。 尊毡暗暗心惊。他其实是见识过汉人生活的,早年亦在邠宁镇当兵,因琐事杀了同袍后逃回了山上。大唐京西北八镇,或许有的方镇没有回鹘、突厥、吐谷浑军士,但党项军士一定是有的,每个镇都有,或多或少罢了。 当年在庆州当兵时,军中亦有千余党项军士,尊毡和那些人聊过,基本都已习惯汉人的生活方式。住在城里,按月领粮赐和钱帛,上阵卖命。第一代人可能还记得自己是党项人,但第二代、第三代几乎就是汉人了。野利遇略若过上这种生活,还能回得了山上么?他带过来的那两千族中勇士,若习惯了夏州的生活,还会回山上吗? 邵树德此人,真的有点手段啊。听闻他北征草原之后,挨个部落收出名的勇士,当场发赏赐,最后收了两千人入军充作骑卒。这两千人,只要被他带上几年,并且赏罚公平,一视同仁的话,基本不可能再回草原了。或许有几个人会受不了军中管束,但在动人的利益面前,大部分人还是能够改变自己的。 草原那种艰苦的生活,有在夏州当职业武人强吗? 再者,草原上的勇士都被抽走了,剩下的歪瓜裂枣还怎么反抗?若是每隔几年就去草原上选一波勇士,不用多,一次几百人,那岂不是永无翻身之地? 那个已经改名叫魏蒙保的嵬才部勇士,如果邵树德让他带兵征讨草原,他会不从吗?即便现在不从,五年后呢? 尊毡突然又想到了族长的女儿还在邵树德身边当侍婢。日后如果生了儿子,邵树德让其当义从军使,野利部岂不是成了人家的兵源地?连年战争,族中精壮都上了战场,最后也不知道能活着回来几个。 野利部,就像族中养的奶牛一样,日日被挤奶,直到再也挤不出来为止。那时候,奶牛也就会被杀掉吃肉了。 尊毡看着食肆外,军士们的家人穿着漂亮的衣服,说说笑笑,手里提了不少采买的物事。在夏绥四州,没人能抵御得了当兵的诱惑。不,可能在整个大唐,从军都是条好出路。族中那些勇士,真的没见过什么世面,被这花花世界一迷,不知道还能守得住本心不? 这事,回去后还得和族长好好商量下。希望邵树德胃口没那么大,吞了绥州折马山氏、银州折遇氏、悉利氏就够了。野利部,是弥猴之后,死后要魂归雪山,不能被汉人就这么吞吃了。 野利遇略等人吃完饭后便回了大营。幕府司仓判官陈宜燊又遣人知会,让他们明日上午去城内领一万斛军粮。 晚唐规矩,在营出操,或出征在外时,一天吃三顿,一顿两个胡饼,单个胡饼用面半升,一人一天就是三升面的口粮,还算可以。北宋那会,即便出征在外,军士们一人一天也就两升口粮,不知道怎么够吃的。 义从军六千人,一万斛军粮差不多够他们食用接近两个月吧。再加上出征时自己带的一些干粮或牛羊,吃两个月以上不成问题。 按照陈判官给出的军粮数目,大帅这是只准备打两个月啊?或者一个月后,夏州方面再运输粮草过来?还是因粮于敌,直接吃拓跋思恭家的牛羊?毕竟人家没法把所有牲畜都赶到宥州城里去嘛。 还是让拓跋思恭“请客”比较好! 第十七章 战宥州(一) “……君臣赪面有忧色,皆言勿谓唐无人。自筑盐州十馀载,左衽毡裘不犯塞……”清脆婉转的歌声响彻整个房间,邵树德懒洋洋地靠坐在胡床上,又一次听起了小曲。 他最喜欢听这首《盐州曲》了,还非得封绚唱。小封被他搂在怀里,罗裳半解,双手捂脸,面红耳赤。 “……相看养寇为身谋,各握强兵固恩泽……”唱完最后几句,封绚白了邵树德一眼。妹妹已经生了个女儿,粉嘟嘟的煞是可爱,赵玉的肚子也很大了,最近王妃折芳霭也有了身孕,家里四个女人,就剩她一人的肚子还没动静。 “大王,妾之阿爷已回河中。”封绚坐到了邵树德面前,说道。 “哦?何不来夏州?”邵树德闻言一激动,定了定神后,坐直了身子,道:“幕府节度掌书记一职,虚位以待。” 小封从邵树德身上下来,脸红红地夹着腿走了。 封绚坐近了点,帮邵树德整了整袍服,然后靠在他怀里,说道:“爷娘老了,想守着祖业。河中如今也算安定,便不打算再走了。有几位兄长会过来,还推荐了一位叫卢嗣业的进士,是故交好友之子,以前在朝为官,现在不想做了,到幕府来谋一份差事。” “此乃好事。”邵树德喜道:“某连个台面上的笔杆子都没有,每次写奏章公文,都得你动手。州中官吏、军将,见了这秀气的笔迹,暗地里不知道嘲笑过某几回了。” 大封闻言偷笑。她才是定难军事实上的节度掌书记,在赵玉怀孕后,几乎所有公文都出自她手。如今终于要有个正牌进士来接替了,此人乃父亲推荐,当念得封氏的好处。几位兄长也读过书,国子监贡生的身份,在幕府谋份差事不成问题。若是自己再为大王诞下个子嗣,河中封氏在夏州的地位就稳了。 “卢嗣业来了便可任节度掌书记,如今求贤若渴,真是一刻都等不及了。”邵树德道:“来了先在夏州安住,待某班师后,再亲见一次。” 马上要出兵了。接下来一个星期,邵树德打算住到军营里,与将士们同吃同睡。 九月初一,铁林军、武威军、义从军等部依次出城。 说是今日出兵,其实早在三四日前,武威军一部两千步骑便已先行出发了,昨日武威军主力与部分银州夫子又押运粮草、辎重出发。 今日邵树德亲率铁林军八千五百人、义从军六千步卒,押运着粮草器械出发。在稍晚些时候,新编入义从军的两千草原骑卒(由副使魏蒙保率领)、衙军一部两千五百人,及征发而来的绥州屯田兵三千人,还将押运大批粮草、器械西行,前往宥州。 大军浩浩荡荡,算上屯田兵,达到了两万八千五百人。再算上抄截拓跋氏大后方的杨悦部五千兵,这么大的阵仗,对得起拓跋思恭了。 长泽县本属夏州。老宥州被吐蕃攻破后,朝廷复置新宥州,寄治夏州长泽县。后来,朝廷干脆把长泽县划入宥州,作为宥州理所。 该县在夏州西南一百二十里外。从这里往西不远便是盐州,再往西则是灵州,位置可以说至关重要。 宥、夏之间,有一城名乌延城,属夏州。乌延城往南可至长城乌延口,再往东南是夏州宁朔县。 乌延城已被武威军游奕使李唐宾率骑兵奔驰八十里后占住。随后,武威军主力及银州夫子陆续抵达,城内粮草、军械堆积如山,已是此战最重要的前进基地。 九月四日午时,定难军节度使邵树德亲率铁林军、义从军万余人抵达。随后两天,诸军云集,乌延城内外,竟然进驻了两万五千大军,外加五六千绥、银二州的夫子,军势可谓鼎盛。 “都站过来。”乌延城内,邵树德让武威军、铁林军的高级军官们聚拢到自己身边,然后指着挂在墙上的一副手绘地图,道:“乌延城离长泽四十里,中间皆是草原,地势平坦,一望无际。无论哪方出兵,都不可能遮掩得住行藏,如今可有拓跋氏的动静?” “禀大帅,只有些许宥州游骑,一围上就跑了。”铁林军游奕使折嗣裕答道。 “亦未发现敌军大队踪迹。我部游骑已散到宥州城西北了,无任何发现。”武威军游奕使李唐宾答道。 “向南拉网搜索,以百里为限,多派游骑,一有动静,立刻来报。”邵树德下令道:“这事魏将军来办。” “末将遵命。”义从军副使魏蒙保应道,随即便匆匆出门调派兵马了。 魏蒙保手底下有两千草原骑兵。这些人,草原习气还比较重,说实话并不是什么合格的骑卒。让他们往南搜索,捕杀敌军斥候、信使,顺便看看有没有部落可供抄掠,这点任务还是可以胜任的。 “大帅,浑州川没藏氏可就在南边,魏将军会不会遇到危险?”野利遇略还是比较实诚的,魏蒙保现在是义从军副使,他手里那两千骑卒也编入义从军了,因此倒替人家担心了起来。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铁林军判官陈诚在一旁笑道:“野利军使无需忧心。没藏氏的家底,野利部应当很清楚,步卒或许可以抽出万人,但绝没有两千骑卒。即便有,也定然不是魏将军的对手,放心吧。” 浑州川就在后世延安西北二三十里的地方。附近地势险要,然亦有不少山间小盆地、河谷地之类的零碎平整地面,党项没藏部就以此为核心,经济上以农业为主,兼有一些畜牧业,所以陈诚才说他们人丁多,但骑卒很少。 野利遇略对没藏氏的家底当然很清楚,比他们部落强盛一些,但也强得有限。大家同为南山党项,都是种地为主,确实不如来自北面草原的人擅长骑战。 但他仍然有些担心,于是又道:“大帅、陈判官,没藏氏的步卒不可小觑。其身体强健,忍饥耐寒,吃苦耐劳,多有身长七尺者,俗尚武力,重然诺,敢战斗。既与拓跋部联姻,大帅兵至乌延,其部收到消息后,定然会来增援,并不很好打。” “哦?”邵树德有些诧异。身长七尺,岂不是两米高?如果还身体强健,吃苦耐劳,那可是重步兵的良选啊。他不知道后世西夏的重步兵出不出名,但想来没藏氏也没多少铁甲,其步卒大队而来,老子就派兵迎战,难道还怕了不成? “除了没藏氏,横山党项还有哪些倾向于拓跋氏的?”邵树德看向众人,问道。 “庆州东山部。”陈诚指着地图上庆州以北的连绵山脉,道:“无大族,小部落众多,多附拓跋氏。本来亦是首鼠两端,然没藏庆香与拓跋思敬联姻后,应有不少小族归降,如今消息不通,不知其出兵没有。” 大军才出征数日,这些党项部落应还没反应过来,还得继续观察。邵树德点了点头,表示已经知晓。 “盐州吴移四族亦可能投向拓跋。”野利遇略补充道。 还没玩没了不是?邵树德有些无语。幸好自己提前北上草原,又南下横山,剪除了拓跋氏不少羽翼,不然这老贼党羽还真不少啊! 宥州就靠着盐州,吴移四族是人家附庸可以理解,庆州东山党项倾向于他们,也可以理解。再加上南山党项的没藏氏,好吧,该露的敌人都露出来了,现在只需抓住主要矛盾,即击败拓跋氏,什么问题都迎刃而解。 “下令,今日全军整顿,明日一早分批出发,前往宥州城外扎营。周将军所部及绥州屯田兵留守乌延城,看守辎重粮草。”邵树德吩咐道。 周融有两千五百人,都是老牌武夫,再加上杨亮、三木和尚带的三千巢众屯田兵,帮着大家看守粮草、器械应无问题。 “其余各部,随某一起向宥州进发。某倒要看看,拓跋思恭会不会出战。” 九月八日、九日,夏州军两万五千人依次抵达宥州城北的无定河畔扎营。 邵树德爬上军中高台,仔细审视着元和年间所筑的宥州城。 当年为了防御吐蕃,城墙修筑得很坚固啊,而且还引了无定河水做护城河。根据掌握的情报,拓跋思恭有兵万人,如果铁了心守城,这事还真不好办呢。 “遣人邀战,看看拓跋思恭应不应。”邵树德下令道:“另外,派人与经略军联络一下,问问他们到哪了。拓跋思恭多半不愿与我野战,那么就抄掠周边好了,我就不信他能把所有牲畜都收回去。宥州城,可没多大!” 李一仙下去传令。 很快,数骑从营中奔出,靠近城池后,将数封战书一齐射了上去。邵树德仔细观察着,发现半刻钟后,宥州城头上出现了一群身穿戎服的人,远远看着不够真切,应该便是拓跋氏一大家子了。 那群人朝这边指指点点,不停地说着什么,但丝毫没有出战的意思。 这是铁了心比拼耐心了啊!想耗到我走? 7017k 第十八章 战宥州(二) “这些人审得如何了?”大营内,邵树德看着几个被绑得结结实实的俘虏,问道。 “都是原胡洛盐池的官吏,就住在附近,被游骑逮住了,得了一些附近部族的情报。”李一仙回道。 “唔,审完让他们带路,出动义从军去抄掠那些部落。” “遵命。” 长泽,当然不止拓跋氏龟缩的一座城池。事实上这是一个县,一个被拓跋氏当做核心经营了数十年的县,拥有大量部族和人口。拓跋氏据守的县城,里面塞了一万兵,外加许多物资,可能还有部分手下的家属,早就满满当当,能把全县的人都塞进去?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事实上此番定难军动作还是很快的,先锋骑兵控制乌延城后,大军主力数日内就先后抵达。而乌延城离宥州不到四十里,快速行军的话一天即至。也就是说,定难军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充裕。抽调本部及附庸部落精壮入城,然后转移剩下的老弱妇孺,这事并不容易,光草场和水源就限制得死死的,而且诸部之间还要协调,麻烦得很! 因此,自九月九日大军主力抵达宥州城北扎营之后,邵树德就下令义从军出动去抄掠附近的部落。草原上一马平川,视线无遮无挡,邵某人手头有六千骑兵,无论哪个部落都隐藏不住自己的身形。 义从军使野利遇略昨日来报,击破一个逃跑中的小部落,斩首六百余,缴获牲畜万余只。邵树德不知道这个“斩首”有多少水分,他也懒得管这些部族的死活。缴获的牲畜可以补充军需,减少粮食的消耗,人口大家分一分,都是好处。 “大帅,魏将军有军报传来,在百井戍一带突袭了两个部落,杀敌四百,余皆逃走,不过缴获牛羊马驴两万余头。”李一仙从外入帐,报道。 “好!就这么办!”邵树德笑道:“拓跋氏不敢出战,某也不急。反正现在全军三万人都吃他们家的牛羊,用他们家的盐,看他能忍到及时。俘虏的人口,义从军不得私吞,先统一送至乌延城看管起来,战后再行分配。牛羊留一部分充作军需,剩下的同样送至乌延城,然后让绥州团练副使杨亮遣人送回夏州。” “遵命!” 邵树德就没想过强攻宥州城。何必呢?里头起码一万兵,自己加上夫子才三万人,强攻不值得,损失太大。但不攻城,不代表没办法对付你了。武威军两千骑兵、铁林军两千骑兵、义从军两千骑兵,正在南下的经略军亦有三千骑兵,抄掠一盘散沙的各部族,在无险可守的草原上不要太方便! 你不出来,我就继续抄掠。屠灭你的死忠部族,抢走你的牛羊财货,顺便再招降一批,即便最后粮尽退兵,那也是饱掠而回。明年开春过后,我再来一次,你经得住几回折腾? 诸将基本也是按照他的思路来行事的。抄掠丁口财货,围点打援,就这两件事。宥州城拿不拿下根本不重要,邵某人带的兵,从来都不以一城一地为得失,重点是消灭敌军的有生力量,削弱他们的士气。从铁林军开始,最喜欢的便是野战破敌,如果敌军不和你野战,那么也不强求,自有其他办法。 “麟州折家的人到哪了?”邵树德又问道。 自己这个岳家对攻灭拓跋氏还是非常感兴趣的。虽然邵树德并没有打算让他们帮忙,但折宗本依然遣使而至,表示愿让折嗣伦带两千折家精骑,外加征召的两千部落骑兵,至宥州助战。 这对老冤家! 邵树德对此无可无不可。折家虽然是外镇的,但人家也是党项酋豪嘛,党项内部攻杀,想必朝廷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更何况压根就不会管。 算算时间,折家四千余骑应该已经过了银州,到夏州北境了。以骑兵的行军速度,几日内就会抵达,届时聚集在宥州城外的各军骑兵将达到一万三千骑,吓都吓死拓跋思恭。 ****** “大兄,邵贼之意已很明显。咱们准备的守城器具都白费了,人家根本就没想过攻城!”拓跋思敬刚刚巡城归来,面有忧色地说道。 城下堆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守城器械,甚至还有几大缸金汁,臭气熏天。每次巡视到那段,拓跋思敬都想骂人。有地方屯金汁,不如多放点牛羊进来,在外头早晚给邵贼抄掠光。金汁是能吃还是咋地? “邵贼势大,号称五万兵马,虽是虚言,然两三万还是有的。他那些兵,某也看过,确实精锐,士气高昂。出城迎战,儿郎们怕是顶不住。”拓跋思谏说道:“还是得守。” 说完,拓跋思谏还暗暗叹了口气。当初兄长就该奉旨南下讨贼的,若是能争来节度使大位,夏绥衙军、经略军在名义上就都是他们的了。甚至就连邵树德本人,也得在兄长帐下为将,再也翻不起浪来。 有了这些职业武人,就能好好整饬一番宥州那些部落兵。他们的习气不行,若以汉人军中规矩管束,再好好学习一番战阵之术,未必就不能起来了。可恨啊,节度使大位被邵贼拿走了,拓跋思谏总觉得,这就像是夺走了他们家族上升的气运一样。走出了这一步,就不再是一个部落酋豪,没走出,那就是还是个宥州土族罢了。 拓跋仁福站在父亲身后,却有些不以为然。 若他们拓跋氏还是以前那个被吐蕃追得惶惶不可终日的部落,那么逃走确实没什么问题。打不过就跑,正常得很。但现在已经控制一州之地,还有盐池之利,若是走了,还能恢复以往的声势?周边各部族还能再听拓跋家的话? 当部落共主可不是那么容易的,此时一跑,再想恢复声势,不知道要付出多少努力。 再者,从私心方面讲,他还能迎娶到没藏庆香的女儿吗?新婚两月,拓跋仁福对自家新妇非常满意,人美,脾气好,体贴人,若不是要打仗,他恨不得整日与新妇腻在一起。 这都是拓跋氏的威名带来的好处!怎么能逃? “还是看不穿这个虚名啊……”拓跋思恭突然叹了口气,苦笑道:“三代人经营的宥州基业,舍不得扔掉。按照汉人的话说就是,坛坛罐罐太多了,下不了决心舍弃。从头再来,可不是谁都有那份勇气的。” “兄长何出此言?”拓跋思谏大惊,忍不住说道:“邵贼不过三万人马,攻不下宥州城。” “城外基业丢了的话,有没有这城又如何?”拓跋思恭叹道:“梅讹十族、桑罗六种落、孟香部、岁香部、庆七部、庞咩部、旺莽额部,宥州的这些部族,都不管了吗?更别说,还有咱们拓跋部自己的很多牧民都没进城,都不要了吗?” “兄长,那便出城交战?拼一把算了?”拓跋思谏睁大了眼睛,问道。 思孝、思敬、思忠、思瑶都一起转头看向了拓跋思恭,似乎在等他一言而决。按照他们党项人的习惯,早就应该集结各部,决一死战了。兄长应是被以前历次唐廷平党项的战争给吓坏了,居然决意据城而守,真乃下策。 “先遣使往邵贼营中,看看他要什么条件才肯退兵。”拓跋思恭说道。 这话一出,兄弟几人有的大为失望,有的则松了一口气,还有的在苦思冥想,似是思考其可能性。 “邵树德不过是想削藩罢了,先听听他的条件,亦可拖延些时日。若能等到盐州、东山、浑州川各部来援,或还有转机。”拓跋思恭最后说道:“若不成,再战不迟。” 7017k 第十九章 战宥州(三) 刀锋轻轻划过,一条血箭飞出,骑手沉重的躯体重重摔倒在了草地上,轻轻抽搐了两下,再无声息。 李绍荣轻夹马腹,再度追上一人。那还是个半大孩子,估计十四五岁的样子,手里拿着一杆木矛。惊慌失措之下乱跑乱撞,消耗了太多体力,此时手中的木矛与其说是武器,不如说是支撑着他不倒下去的拐杖。 “噗!”少年毫无章法地挥动着木矛,结果胸口被一把厚背大刀划中。刀刃并不锋利,但借助马势,几乎将少年的胸口给切成了两半。 “这是最后一个了!”李绍荣下马,将少年的头颅斩落,悬于马鞍之下。 这个庞咩部,是在宥州西北三十多里的地方被围上的,几乎就要进入盐州境内了。该部总共一千五百多男丁,据说派了两百人进宥州城助守,都是族中勇士。剩下的人在附近放牧,等得到消息时,发现拓跋部但固守城池,根本不敢战,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开始逃跑。 但这个时候逃跑,又岂是那么容易? 于是在数日后,被铁林军骑兵缀上,先打了一仗,大败,死伤三百余人,随后便被两千骑冲入部落中,大砍大杀,现在基本可以说除名了。男丁死伤大半,妇孺被俘三千多,牛羊马驴四万余头尽成了他人的战利品。 “队副,折将军命我们留下来,将丁口牛羊送往乌延城。”一骑从远方过来,报道。他的马鞍下也挂了两颗人头,这个庞咩部,看来真的是完了。 “游奕使要去哪里?”李绍荣翻身上马,皱着眉头问道。 他是银城人,游奕使折嗣裕是新秦大族,同为麟州老乡,折将军对他还是很照顾的。再加上他本人骑术高超,弓槊双绝,甚有勇力,因此在马队大扩军那会,顺利升了一级,当上了队副。今日攻庞咩部一战,又立了点功劳,但若想升队正,感觉还差了那么点意思。正想继续厮杀立功呢,结果得了个押运俘虏财货的差事,顿时心中烦闷。 “折将军去追岁香部了。斥候已经发现了他们的牧场,大概有数万头牲畜,折将军不想被武威军那帮人抢走功劳,急匆匆带人去追了。” “李唐宾……”李绍荣无语。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武威军游奕使确实有两把刷子,一杆铁枪使得出神入化,箭术也不差。手底下那两千骑也很能打,一日间便连破两部,旺莽额部的几个头人皆被阵斩,确实凶悍得紧。 草原上的拓跋氏附庸部落,如今都是待宰牛羊。算上正在盐州突袭吴移四部的经略军骑卒,竟然有上万骑兵在抢功劳。他估摸着,再抄掠个月余,就算直接退兵,不打宥州了,这趟也大有斩获。 拓跋家丢了大脸,附庸部落或死或逃或降,如此表现,南山、东山各部党项心里也会瞧不起吧?那样可就是死狗一只了!开春过后,他们的实力会愈发衰弱,届时大帅多半能拉拢到更多的党项部族来分食拓跋家的财富。 这宥州,很可能不攻而破啊! 跟着大帅打仗,可真是带劲。若是换个人来,多半已经在镇内征发全部士卒、民壮,弄个六七万人,将宥州城围个里三层外三层,然后蚁附攻城,那样要死多少人?一旦攻城过程中损失大了,宥州的拓跋氏更不敢投降,因为害怕城破后被人屠城泄愤。这一方猛攻,一方死守的,打到最后,天知道是什么结局,反正双方伤亡都会很大。 “走吧,去崔副将那边集合吧。”李绍荣有些意兴阑珊。 与李绍荣他们这边类似的,还有已经运动到宥州以南百里的义从军部。 两千草原部族骑兵数日前击破了两个部落,俘获不少牛羊。随后,他们甚至冲到横山北麓,劫掠了一个据说是没藏氏附庸的小部落。这个部落以种田为主,有寨子,不像草原上牧民一样全无守御,因此只被劫掠了少数牛羊、谷物和丁口。 不过魏蒙保也从这些俘虏口中得出了个重要的消息,那就是浑州川没藏氏要出兵了,已经令他们部落准备粮食以及仆从士兵。 消息很快便送到了邵树德案头,于是他决定调整部署。 主力步军不动,仍在城外屯着,不停邀战敌军,诱使他们野战。骑兵开始慢慢收拢,一万三千余骑呢,从横山到宥州,一百多里地,没藏氏的步兵真敢大举深入吗?若敢来,那正好!一路上骑兵各部轮番上阵骚扰甚至小规模袭击,让你吃不好,睡不好,精神焦虑、紧张,始终处于全神戒备的状态,待露出破绽时,骑军各部一拥而上,如群狼捕猎,将其分食殆尽。 不露出破绽也没关系。老子是靠步兵起家的,倚为心腹的也一直是铁林军、武威军这一万多步卒,这是自己最主要的财富,是自己的权力来源。以养精蓄锐的百战精兵,对上你疲累至极、器械不全的山民,就不信打不赢!说不定,还能把拓跋家的人从城里骗出来点,一起打了呢! “李一仙!”邵树德的手指在地图上划来划去,一会在百井戍停留一下,一会是乌延城,一会又移到了宥州。 “大帅。”李一仙行礼道。 “折嗣伦到哪了?” “已入宥州境,路上挑了一个部落。听说是拓跋家近支,折将军恨极,屠了不少人,因此耽搁了些时日。”李一仙答道。 邵树德摇了摇头。“屠了不少人”的意思,估计就是全屠了吧,李一仙这话说得委婉了。 邵树德对折掘氏、拓跋氏之间的恩怨没兴趣,那个部落算他倒霉,多半手里有折掘氏的血债。以前有拓跋家撑腰当然无事,可这会拓跋家龟缩不出,他们遇到折掘氏,自然惨到不能更惨。 但这种事怎么说呢,折嗣伦应该也折损了一些兵马吧?在知道自己必死的情况下,自然要是拼死抵抗的。如果知道战败后还能投降,那打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了,甚至不用打就能降。 昨日梅讹十族中的一部,就主动过来表示愿降。邵树德赦免了他们的罪过,只要求他们杀了部中倾向于拓跋氏的人,这事就算过去了,以后安心给夏州纳贡即可。 稍微想一想就知道,这个部落其实只是过来探路的。自己放过了他们,可想而知接下来会有更多的部落赶过来投靠。拓跋氏的羽翼,将一天比一天少,直到光秃秃为止。 “大帅,拓跋思恭之弟思谏来了。”正在思考各军部署之时,李一仙又进来禀报道。 邵树德嘴角微微翘起了点弧度。 “让他过来。”转身坐到高背交椅上后,下令道。 搜完身后,拓跋思谏便被带进了大帐。 “宥州党项兵马副使拓跋思谏见过大帅。”拓跋思谏大概三十余岁,一脸风霜之色,看起来就像是个草原上的寻常汉子。 “拓跋将军还认邵某是大帅?那为何屡召不至?” “州内不靖,各部时常闹事,兄长亦是走不开。” “竟有此事?”邵树德讶异道:“那是得给拓跋刺史益兵了。武威军数千人,能征惯战,便让其屯驻宥州,协助拓跋刺史,如何?” “大帅要如何才肯退兵?”发现耍嘴皮子功夫没用后,拓跋思谏深吸了口气,直接问道。 “本帅上任以来,还没到过宥州城呢。拓跋刺史何不出城相迎?某亦不是赶尽杀绝之人,拓跋刺史多年来劳苦功高,恰绥州裴刺史数次告老,便让拓跋刺史去绥州主政好了。”邵树德说道:“绥州繁华,亦让拓跋氏得享富贵,窝在这宥州有甚意思,拓跋将军以为如何?” 拓跋思谏明白,这其实是邵树德开出的条件了。说得好听!绥州是他起家的地方,到那里去当刺史,那是真刺史吗?怕是连大门都出不了吧?识相的话,不与旧部联系,或能当个富家翁,若还与宥州草原上有联系,“暴毙”是大概率的事情。 生死操于人手,这如何可以! “大帅,拓跋部愿进献马千匹、牛万头、羊十万只,只要大帅退兵。”拓跋思谏知道双方其实很难谈了,但仍然打算尝试下,于是开出了自己的条件:“听闻大帅英雄风流,吾弟思敬有一女,年方二八,秀外慧中,亦愿献予大帅为妾。” 邵树德闻言一笑,道:“拓跋刺史这是还不死心啊。” 拓跋思谏闻言脸色一变,顿时也换了口气,道:“大帅自信一定能胜?须知平夏党项数十万口,拓跋氏向为共主,只需一声号令,各部集结兵马来战,届时又如何?” 这就是吹牛了!平夏党项,拓跋氏何德何能号令诸部?当麟州折家不存在么?当地斤泽嵬才氏不存在么?如今困守一城,各部离散,还有多少人愿意听你家号令? “既如此,何复多言?”邵树德笑道:“拓跋将军还是回去吧,告诉拓跋刺史,本帅要在宥州过年。” 7017k 第二十章 战宥州(四) 没藏庆香神情疲惫地躺在一辆马车上,迷迷糊糊睡了一会,突然耳边传来一阵马蹄声,顿时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阿爷?”没藏结明掀开了布帘,一脸忧心。 “原来是做梦了。”没藏庆香无奈地笑了笑,在儿子的搀扶下跳到了地上。 天已经完全黑了。 四野一片寂静,黑幕笼罩着大地。营地内点了很多火把,稍稍驱散了一点黑暗。没藏部的士兵们紧握着刀枪,瞪大眼睛看着四周,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就神情紧张地大呼小叫,搞得正在休息的其他人也没法睡个囫囵觉,疲倦已极。 没藏庆香早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他没有办法。毕竟都是山民,就没几个是正儿八经的军士。他们虽然凶悍,但经历得太少,多是部落之间的械斗,没见过大场面。若是自己能如拓跋思恭那样当上一州刺史,甚至是定难军节度使,习得中国之制,按中国之法编练军队,再有中国之甲胄、器械,假以时日,必能练出一支强军。 部落里那些人,和汉人比起来,吃苦耐劳,没那么多花花心思,头人让干啥就干啥,都是好兵苗子啊! 可惜,没这个机会。原本拓跋家最接近这个机会,但他们现在危若累卵,被定难军节度使邵树德的三万大军围困着,战又不敢战,走又走不了,这局势,唉! “结明,现在到哪里了?”没藏庆香拿出干粮,一边吃一边问道。 “刚过了百井戍,走了不到十里吧。”没藏结明说道。 “几天时间才走了三十里……”没藏庆香皱眉道:“邵贼的骑卒太多了,四处都是。但又不肯痛痛快快打一场,尽在周围袭扰,都是没胆的货色。” 没藏结明并不说话。他当然明白父亲是在给自己壮胆,若不怕邵贼的骑卒,大伙现在直接躺下睡觉好了,何须弄得如此紧张?事实上跟着他们一起出发的李阿部已经溃散掉了,五百多人,被骑兵日骚扰、夜骚扰,全军上下疲累已极,最后一不留神被近了身,五百余人给砍了个七零八落。若不是其他部拼死救援的话,五百多人估计全得死,而不是还能抢回来两百余人。 从那以后,没藏庆香便下令各部紧紧靠在一起,互相掩护,交替前进。但这样真的太累人了,走不了多远,大伙就得停下来休息,一天还不知道能不能往前挪动个七八里。 到了晚上,更没个消停。没藏庆香能够想象得出来,邵贼的骑兵一定分成了好多部,数百人一股,轮番休息、睡觉,始终对他们保持着高强度的袭扰,不论白天还是晚上。 即便扎下了营寨,也无法安心休息,必须时刻警惕他们夜袭。山民们再吃苦耐劳,此时也产生了一点厌战情绪,因为只能被动挨打,不能还手的感觉太憋屈了。 “阿爷,这仗不能打了。”没藏结明说道:“他们有马,可以远远地找个安全的地方睡觉。休息够了再追过来,也花不了多少时间。但我们这边全是步卒,车辆也不多,怎么办?根本没法打!” “拓跋氏也没派出骑卒来接应咱们,肯定是不敢了。就算敢出来,天知道邵贼有多少骑兵,能不能打得过还很难说。没有骑兵掩护,单靠咱们这四五千步卒,就是送死。”没藏结明继续说道:“阿爷,现在撤还来得及。先退到百井戍以南,找个寨子好好休整一下。我不信邵贼的骑兵还能追到山上来,到时肯定给他们好看,让他们知道谁才是横山真正的主人!” “但咱们已经出兵了,邵贼知道我们与拓跋氏的关系,日后如何能放得过咱们?”没藏庆香叹了口气,将女儿嫁给拓跋仁福看来是个错误。等于是站了台,日后免不了要被清算。野利经臣那厮,堂堂大部酋豪,结果将女儿送给邵贼当侍婢,当初还被自己狠狠嘲笑过一番,如今看来,未必是坏事啊。 将来若是清算没藏部,会不会也有野利部的身影? “阿爷,那便是还要去宥州?”没藏结明叹了口气,既然自家父亲已经下定决心,那么没什么好说的了。没藏部出来的这几千人,要死就死一起好了,让邵贼也瞧瞧咱们不是孬种,都是敢战的勇士! “不,回山。”没藏庆香说道:“只要实力还在,就还有转圜的机会。实力没了,才是真的什么都没了,到时肯定会被清算。这几千人,一定要带回去!” “结明,邵树德是枭雄,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追着不放的。只要咱们恭顺一点,给夏州上贡,未必就会被他针对。因为咱们还有实力,对他有利用价值,这个道理你懂也好,不懂也罢,总之咱们要把这几千人完整带回去。实在不行,降了邵树德算了,他不会拿我们怎么样的,说不定还会温言抚慰,给点赏赐。他现在要对付的是拓跋氏,咱们只要回了山,一切都好说。”没藏庆香看起来是下定决心了,一点不拖泥带水:“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派人去和邵树德的人接触,看看是个什么说法。” 没藏结明没想到父亲竟是这个思路。仔细想想,未必不是个办法啊! 这年头,真真是凭实力说话。可以投拓跋氏,当然也可以投邵氏。拓跋氏看样子是不成了,那么就得果断改换门庭。 就是可惜妹妹了,唉! 没藏结明想起了小时候带着妹妹在山上到处玩的事情,心中黯然。山上清苦,下了山亦是苦命,妹妹竟然一辈子没机会享受富贵。 这世道! ****** “嗖!嗖!”羽箭飞来飞去,营外杀声震天。 “都滚回去睡觉!”卢怀忠走到一处帐篷前,将十余名正东张西望的军士赶了回去。 敌军袭营,军中自有法度。 入夜后,每面别置外探,一人领马数匹,去营十余里外游弋,以备非常。如有紧急,驰报军中,纵逢雨雪亦不抽回。 贼大队扑至营前,当夜守营军士击鼓,备援军士起身,披甲、持械,其余各营不动,见走者即射,维持大营秩序。 若来犯贼军较多,中军才出兵救援。不过考虑到偷营的敌军经常多作叫声,虚张声势,这时候要求值夜的将领要经验丰富,准备判断出敌军到底是虚张声势还是真的来了很多人。 诸如此类的手段还有很多,比如每面大营外二三十步筑一小寨,驻五十人警备。比如贼军大营(或城池)外设夜间暗铺,在敌军扑营的必经之路附近设夜间暗铺,手段多得很。 定难军是经制之军,各项规矩法度都是军中千锤百炼总结起来的。邵树德管军很严,法令严格执行,虽然看起来很麻烦,但时间久了,大家也适应了。 麻烦是麻烦一点,但保险不是吗? 拓跋氏的此次偷营,从一开始就被暗铺发现了,随后游骑也回营报信,等他们气喘吁吁地赶到大营附近时,邵树德下令备援军士起身,其余人则继续睡觉,敢乱喊乱叫乱动者,立即射杀。 他们的这个大营,因为并不是住一晚就走,因此是标准的掘壕下营法。大营外挖掘壕沟,底宽一丈二尺,口宽一丈五尺,深一丈。挖出来的土向里拍成了一堵墙,高四尺五寸,压实,急切间弄不塌。 壕沟上只在通人处设桥,置壕门,听到游骑报信时已经拆去。壕沟外侧二十五步的范围内还挖了不少陷马坑,每坑置鹿角枪三根。壕沟内侧布棘一重,后置战楼,弓手若干。 只要自己不玩忽职守,严格按照条令来,基本不会出错。那些被偷营成功的,往往都是自己出了这样那样的问题。毕竟打仗是人与人之间的争斗,你自己不按照规矩来,视条令于无物,偷懒耍滑,抱有侥幸心理,那么总有一天会吃大亏。 定难军是很守规矩的,哪怕再繁琐,军官们也用鞭子教会了士兵不能偷懒。因此,当拓跋氏精挑细选的袭营精锐扑到大营附近时,迎接他们的是精准无比的箭矢,同时还有难缠坑人的各种防御手段。 带队的拓跋思忠怒不可遏,同时也有点心慌意乱。 城中出动了三千精兵,都是拓跋家的老底子,半脱产职业武人。刚才攻了一波,还没越过壕沟,就死伤了两百多,不得不退了回来。 拓跋思忠不想劳而无功,又连续遣人攻了两回。 他们冒着箭雨,绕过陷马坑,冲向壕沟,不惧死亡,奋勇翻越,结果两次都失败了,又扔下四五百人。 三次进攻损失七百精兵,其实当场死的并不多。但伤者躺在陷马坑里,躺在壕沟里,躺在荆棘之上,基本不可能回去了。而回不去,那和死了有什么两样?天明后人家的辅兵出来,一人赏一刀,都白白做了功劳。甚至都不用等到天明,这会人家战楼上的弓手就可以提前锁定战功了,都是不会动的活靶子,射起来轻松惬意。 偷营变成了强攻,而强攻连营墙都摸不到,这仗打得让人气馁。 出发前拓跋思忠甚至还设想过最好的情况:突然袭营,定难军大乱,他们趁势掩杀,定难军乱得更厉害,他们趁势防火,定难军惊慌失措,军无战心,纷纷逃跑,然后他们趁势掩杀,斩首数千乃至万余! 但现实给了他重重一巴掌。定难军大部分军士甚至被勒令回营继续睡觉,不得喧哗随意走动。然后就凭值守和备援的两部人马,就压得他们连外围都突不过去。 兵书上说:以精骑劲兵夜袭,若趁之而不乱,攻之而愈靖,将卒不惊,营壁如故,则彼之法制谨严,备预周密,此强军也。 经制之军、职业武人,和他们之间的鸿沟难道真这么大?还是定难军特别厉害?他记得邠宁军可没这么严谨啊。 “撤吧!”拓跋思忠最终还是无奈下令。他已经没心情分辨到底哪支军队厉害了,他只知道自己败了,兄长多半也败了,心情沮丧得很。 乐文 第二十一章 战宥州(五) 宥州城内,气氛凝重。 昨夜一场大败,几乎不到天明就传遍了全城。出动了三千人,都是精兵,结果碰上了硬茬子,当场死了大几百。回来的路上,又听到几次战鼓声,慌不择路之下,又走散了几百人,最后成功逃回城的,不过一千七八百罢了。 这么一场惨败,瞒是瞒不住的。城内现在士气低落,流言四起,大小头人们死命压制,这才将这股躁动堪堪压了下去。 拓跋思恭看着弟弟愧疚的脸色,并没有怪罪,而是说道:“定难军精锐,并不好打。此番夜袭虽是你的主意,但某并没有反对,何尝不是打着万一成功了的主意呢?可世上之事,确实很难有侥幸,邵贼亦不会给我们这个机会。这一仗,你没有错。” “兄长。”拓跋思忠脸色灰暗道:“既如此,过几日咱们便直接出城,与邵贼一战好了。再这样拖下去,外面的部族都快被他们抄掠光了。” 拓跋思恭点了点头。他仔细考虑过,城内粮食牛羊还够吃数月,足以耗到寒冬腊月大雪纷飞,那时邵贼不走也得走。 但这没有意义。在走之前,邵贼有充足的时间抄掠牛羊丁口,招降部众,甚至将他们迁走。到时候自己得到的是什么?一座只会消耗粮食的城市,空荡荡没有一只牛羊的草场,手头还有近万心思不定的军士要养,这个时候邵贼只需暗中招降,说不定自己脑袋就被别人“借”走邀功了。 继续守,是没有意义的。 “这几日多杀点牛羊,酒也多发一点下去,让大伙痛痛快快吃喝。先把士气养一养,等养得差不多了,就出城与邵贼决一死战。”拓跋思恭说道:“是死是活,就看这一战了。” 只要野战打赢了,那么就还有机会夺回失去的一切,甚至俘杀邵贼,反攻夏州也未可知。宥州军的实力固然不如定难军,正常打肯定大败,但不是还有运气因素么?这几日,要举行个祭天仪式,希望天神能保佑他的子民。 “思忠,你和思瑶准备一下,过几日办一次祭天,让天神保佑拓跋氏。”拓跋思恭说道。 “这是大事,杀牛羊怕是无用了,得杀婢。”拓跋思忠说道。 拓跋思恭点了点头,按照党项风俗,最高级别的祭天或盟誓,都不是杀牛羊,而是杀婢祭天,因此他很快吩咐道:“在城内挑十余女子,待祭天那日一并杀了。” 拓跋思忠面色凝重地去办了。 拓跋思恭在屋内怔怔地坐了半天,他想过投降,但又觉得不是很甘心。几代人的基业,好不容易有了点起色,现在放弃的话,什么时候有再起的机会?气运,有时候就那么一次,稍纵即逝,不努力挣扎一下如何甘心? 与宥州城内愁云惨淡不同的是,城北定难军大营内,军将们喜气洋洋,士气高昂。 “没藏族长请起。”邵树德亲手将跪在地上的没藏庆香搀扶了起来,道:“迷途知返,亦未晚也。横山广袤千里,良田数万顷,今后还得多多仰仗没藏族长。” 没藏庆香心下稍定,起身站在一旁。 邵树德说的并不是客套话。横山地势复杂,广袤千里,山中城寨数百,皆筑于地势险要之处,控扼数万顷良田,各部联合起来,抽个七八万兵不成问题。在他们的主场地势加成下,以定难军两万多人的实力,外加保塞军李孝昌配合,赢当然是能赢,但搜山剿寨,旷日持久,必然会耗费大量时间,大量资源。 一旦一次没剿干净,后面再起反复,又得动用大军,花费无数时间和精力。甚至于,在自己出征在外的时候,这些人下山劫掠,岂不恶心人? 如今天下之势已经很明显,自己可没那么多时间陪党项人在山里捉迷藏。三国那会,山越就困扰了东吴多年,耗费了他们大量的资源,甚至可以说严重影响到了国家战略,能不引以为鉴? 草原杂虏,自己不怕,可以短时间内平定,因为草原上无遮无挡,出动大军打就是了。但横山党项,不能这么玩!陪他们玩个十年八年,李克用怕是已经打进关中。 没藏氏与野利氏同为南山党项大族,稳住了他们两部,就等于稳住了南山党项。如果再加深点关系,他们不但不会成为自己的敌人,甚至还能成为助力,是自己与李克用争锋的王牌。 野利经臣现在应该对自己没太多疑虑了。此番攻宥州,野利遇略带的义从军当能分得不少战利品,可谓进一步巩固了关系。如果再能收服没藏氏,南山党项无忧矣。 邵树德依稀记得,后世李继迁是靠草原党项起家,横山党项其实与他们关系一般,有可能投宋,亦可能投夏。李继迁后来是通过联姻野利氏的办法获得了这股墙头草的支持,毕竟宋朝皇帝不可能娶什么野利氏。 李德明先后与自家铁杆草原党项卫慕氏横山党项没藏氏联姻,其子李元昊似乎也娶了野利氏的女子,野利旺荣兄弟还是西夏大将。从此以后,便断了横山党项投宋的可能,数十万人口为西夏所用,成了攻宋的前沿基地。 自己不可能像李继迁李德明那样得到横山党项毫无保留的支持,毕竟野利氏的女子看样子很难争得过麟州折掘氏,但只要倾向于自己就行了。 出点兵,进贡点财货,帮自己打天下,待日后一统江山时,一道圣旨下来,让你们全家搬去京城住,野利经臣父子还能反抗?届时自己的基本盘已是汉地三百州,区区横山党项,已经无足轻重。 “大帅如此宽容,没藏氏感恩不尽。今闻东山党项部众欲来宥州,某这便遣子结明前去,将各部头人一一唤来,拜见大帅。拓跋氏倒行逆施,自取灭亡,大帅只需向这些人晓以大义,数千人马,立可为大帅所用。”没藏庆香急着立功,立刻说道。 “哦?没藏族长竟能将其召来?”邵树德大喜道:“若肯来,皆无罪,某还有赏赐发下。” “大王兵威若此,只要不是愚昧透顶,当不至于还观望犹豫。”没藏庆香说道:“大王既同意,某这便去办了。” “好!好!东山党项一降,盐州吴移四部亦被击破,某倒要看看,拓跋氏还能指望什么?” 没藏结明带人去招降东山党项后,定难军继续死死盯着宥州。骑卒仍然在四处找寻部落抄掠,平夏部党项被他们这么一番折腾,可谓元气大伤,丁口损失严重,前后估计死了一万余人了,妇孺也被抓走两三万。 剩下的基本也都降了,因为如果动作不够快,免不了被抄掠的下场。 邵树德让李延龄统计了一下,缴获及贡品加起来,有三十余万头各类杂畜,甚至还有粟米两万斛。 宥州,居然还有种地的! 横山党项平夏党项河西党项,是后世西夏立国初期的三大根基。西夏初期有大概150万人口,这三大党项加起来就占了百万出头。平夏党项以游牧为主,被自己几番折腾,不知道还剩下多少实力。 自己这个安抚平夏党项使,做得好啊! 九月二十三日,李一仙突然来报:宥州城出兵了! 等到今天终于等到你!老子已经安排了一场大戏,等待多时了! 巳时三刻,在激越的战鼓声中,双方大军在原野上列阵站定。 拓跋氏大概出了七千余人,定难军这方面则是武威军六千余人迎战。 邵树德照例爬上高台,稍稍一看,却见拓跋氏排出了一个方阵。这是要主守,等待自己来攻哪。 “李一仙,带着那些人上前,动摇敌军心。”邵树德下令道 “末将遵命。” 片刻后,千余骑从后方前出,押着两三千老弱妇孺。这些人一抵达阵前,拓跋氏那边就喧哗声四起,阵脚大乱。 “拓跋思恭,终于把你这老贼熬出来了!”邵树德在高台上大笑。 阵前的这些老弱妇孺,主要来自拓跋部,都是从被抄掠的部族人口中甄别出来的,一般都有家人在宥州城内。 如果拓跋氏是在守城状态下,自己把这些老弱妇孺押到城下时,可能还没多大效果。毕竟是在城内,军官头人们还可以弹压,自己也不可能真把这些妇孺杀了。但这会在阵前,事情可就大不一样了! 拓跋思恭甫一看到这些自家部族俘虏就脸色大变,随着身后的喧哗声越来越大,他下意识地汗毛竖起,不会有人想绑了自己吧? “咚咚咚……”武威军那边鼓声响起,军士们大喊三声“杀”,然后举着长槊,列队向前。他们屡战屡胜,士气高昂,最不怕的就是与敌阵战。 “走!”拓跋思恭一拨马首,直接往阵后蹿去。 他一走,跟随出战的兄弟子侄辈们也不再犹豫,纷纷拨转马首,带着亲兵亲将向南逃窜,竟是连城也不敢回了。 乐文 第二十二章 善后(一) “大帅!”经略军使杨悦走进州衙,禀报道:“末将从盐州回来了,击破吴移四部,斩首三千余级,俘虏八千口,牛羊十余万。” 这个成绩,本来是可以好好吹嘘一番的,可在邵大帅的辉煌战绩面前,似乎又不太拿得出手了。 数日前的宥州之战,据打听得来的消息,大帅领武威军数千人迎战拓跋氏万余众。叛军为大帅的威风所慑,竟然一触即溃。拓跋思恭带着亲族遁逃,麾下大军被杀了个七零八落,斩首三千余级,余众尽降。 城头敌军亦为之胆寒,无意再战,直接开城投降。被拓跋党项窃占数十年的宥州城,终于又回到了大唐手中。 杨悦其实与拓跋思恭是有过几面之缘的,关系并不差。在他看来,拓跋思恭并不算什么叛逆,撑死了是这个年代常见的割据军头罢了。但邵大帅执意削藩,还有什么好说的? 不过灭拓跋家简单,想治理好宥州可一点都不简单。定难军四州之地,绥、银二州经过大帅多年移民,大概已经有了二十万汉民(包括北征草原抓获的妇孺),人口结构有了较大的改变。但夏、宥二州,可就不是汉人的天下了。 夏州还好,因为是政治中心,因此陆陆续续搬来了很多官员、军士家属。尤其是后者,因为内地战乱不休的缘故,河阳、昭义等地的军士家属陆续搬来,早先定居绥州的军士家属也在朝这边迁移,因此汉民数量已经快速增加到了四万多人。但他们主要住在州城及附郭的朔方县,德静县、宁朔县两地较少,野外广阔的荒地仍然是平夏党项的天下。 是,这些夏州的平夏党项一直是州中管制着,比较恭顺,现在也开始进献牛羊。但这只是因为定难军武力强横的缘故,若是哪天不行了呢?这些人会不会起别样的心思?难说。 再者,拓跋氏被攻灭了,作为平夏党项另一个大族,麟州折掘氏会不会快速坐大?该如何制衡他们? 绥、银二州二十万汉民好管,夏、宥二州的二十余万蕃民可不好管。他们以游牧为生,即便全换成汉人,但只要仍然以游牧为主要营生,就一样难管。 杨悦屯驻榆多勒城多年,对附近的党项、突厥、回鹘部落了解颇深。他们没有户口,逐水草而居,对官府的向心力极弱,信任度也极差。部落间要么互相吞并,要么联姻自保,经常多年不交贡赋,偶尔被打服一次,老实个几年,随后故态复萌,让人颇为头疼。 邵大帅,该怎么治理宥州呢? “不愧是镇守榆多勒城多年的强兵,吴移四部实力不弱,竟然被一击而破,杨军使治军有方啊。”将杨悦请到身边坐下后,邵树德吩咐李一仙去煮茶,赞道:“缴获的牛羊,又可为军中赏赐,算是派上大用场了。” “大帅,破党项不难,治党项难。”杨悦忍不住说道:“宣宗、宪宗、武宗三朝,都派军征讨过党项,皆大胜。可为何始终难以平定?一者边将残暴,军士劫掠成性,党项不堪其扰,愤而作乱,二者平夏党项向以游牧为生,让他们种地几无可能。如此,大帅可有良策?” 邵树德明白杨悦的意思。 党项作乱多次,原因复杂。募军制下的职业武人军纪败坏是一方面因素,昔年安禄山手下的人就经常劫掠契丹,擅启边衅,然后平定之以为战功,为此玄宗还屡次申饬过。但没有用,边将天然喜欢拥寇自重,后世明朝的李成梁不就喜欢让女真各部打来打去,有时候还逼他们造反,给自己创造战功么? 但这事对自己不是什么大的问题。定难军不过四州之地,他还管得过来,部将们又都是他一手提拔的,军士们对自己也很信赖,擅启边衅这个事,他还管得了! 但游牧为主的生活方式确实是个问题。从上半年北征草原以来,他就一直在和幕僚们讨论,最终的结论是抓住头人、酋豪,让他们信服,给他们利益,总之多管齐下,慢慢分化瓦解,拉拢充实。 草原,是不可能编户齐民、改土归流的,只能以恩义结之。目前北边草原嵬才部势大,对自己还算恭顺,并且嵬才苏都的孙女被自己收为侍婢,这老头应该也不会再疑神疑鬼,整天觉得自己要征讨他了吧? 待今年腊月祭天大会的时候,再把嵬才苏都请到家中,请他吃顿饭,让他们祖孙见见面。自家孙女的话,总有点说服力的吧?自己确实没有征讨嵬才部的想法,对嵬才氏也是放心的。 宥州城这边,拓跋氏已灭,目前出现了一个大的空当。如果自己不管,慢慢就会出一个新的“拓跋思恭”,继而尝试着号令诸部。遍观国朝治理西北的历史,这几乎就是个死循环。一个酋豪势大,被灭,然后又冒出一个新的,杀之不绝,剿之不尽,边患始终存在着。 拓跋氏本有数万众,被抄掠了大半月,随后宥州之战又死伤几千人,目前剩下的大概也就三万老弱。这三万人,全杀了不可能,那只会让草原部族离心,更何况自己还想将他们变成财富源泉,资助自己征战天下。杀之确实不妥! “杨军使,某有点粗略的想法。”邵树德说道:“此番讨平拓跋氏,镇内已太平无事。接下来,某打算拿绥、银二州之党项开刀。” “又要征讨?”杨悦一惊,问道。 “非也。”邵树德笑道:“绥银党项,以农耕为主,多少亦懂一些汉话,向为熟蕃也。其民久与汉人杂处,习性相通,若能编户齐民,二州九县之地可多数万口人,岂不美哉?” “大帅,绥银党项某不熟,但就部落头人本性而言,各州皆通,是断难放下手中权力的。”杨悦皱着眉头说道:“他们现在很恭顺,甚至还出兵帮助大帅攻伐拓跋氏,可若是想动他们的人,那是千难万难。” 杨悦其实想说,国朝以来,农庄甚多。那些个庄客、部曲,朝廷若想编户齐民,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上下勾结糊弄是正常操作。这还是本朝,换到魏晋南北朝那会,你动动人家的部曲试试?怕是当场造反了。 以银州悉利氏为例,全族四千余口人,这些人就是头人的部曲。你想将这些奴隶部曲夺走,编户齐民,给官府纳税,必然要侵犯头人的利益。而党项愚昧,普通人根本不知道所谓的编户齐民意味着什么,头人家族已经统治他们几代甚至十几代了,积威甚深,一个招呼就能带着人造反。 等你出动大军平定后,他们人可能也被杀得差不多了,你到时候还是什么都没得到,徒然靡费粮饷,还不如现在羁縻之,收点贡赋,有事时让他们服兵役呢。 “某当然知道兹事体大。”邵树德说道:“然先想弄个表率出来。银州悉利氏,丁口不多,借着平定宥州之势,先将其数千部众编户齐民,应有较大成算。至于悉利氏头人,可在镇内领一闲官,先拿一份俸禄。最近某在筹办绥州东市,日后草原牲畜、药材、蜂蜜、皮毛、蜡等物事皆在此售卖,商户缴纳榷税及租金,这部分钱,或可分一部分给悉利氏头人,以做赎买。” 这其实还是满清的赎买套路。人家与蒙古头人联姻,拉近关系,消除其疑虑,然后给高官厚禄养着,再以宗教减丁等政策辅助,大体维持了草原稳定。但定难军没满清那么丰富的财力,只能先玩个简化版,通过售卖草原财货获利的方式赎买各部头人,让他们离开部族,到绥州去居住。 只要离开部族十年八年,官府在其原本部众里的影响力就会慢慢增强。届时他再回来,怕也没多少人认了。 当然,以目前对外贸易的规模,估计也只可能对小部族有吸引力。对嵬才部这种新崛起的草原大族而言,还差那么点意思。不过自己的目标本来也只是绥银二州的小部落,暂时还没有那么大的胃口,吞吃野利、嵬才、没藏甚至折掘这种庞然大物。 “大帅此举,或有几分可能。”杨悦听了后,便道:“吞吃绥银部族,可以。如果一年能卖五千匹马,得二十万匹绢,即便只得百一,亦有两千匹,对悉利族酋豪来说,似乎也不难接受。” “中和四年,银州四县之户税,绢帛这一项,亦不过收了五万八千匹。今年新编的巢众会课税,应能多收不少绢,但一个头人给两千匹,多了,一千五百匹都可以,毕竟他以前还要供奉牛羊马匹。悉利氏若还不知足,当讨之。”邵树德说道。 杨悦点了点头,然后又问道:“绥银小部落,不足为虑,但拓跋氏如何处理?” 数日前,拓跋思恭扔下兵马窜逃。定难军骑兵一路追击,斩其弟思孝、思瑶,俘思敬,其子仁庆亦在百井戍以西地带落马被杀,就只走脱了思恭、思谏、思忠、仁福四人,据报逃入盐州了,不知道投奔谁。 大军入城后,思恭长孙彝昌以下数十人被俘,目前皆软禁在宥州,等待发落。 宥州南部,水草丰美,这么大一片草场,拓跋氏留下的权力真空,该怎么填补?这是个问题。 乐文 第二十三章 善后(二) “大帅,拓跋氏既经削弱,威风大丧,已无力统御各部,何不将其留下,以做牵制呢?”说这话的并不是邵某人曾经的头号狗头军师陈诚,而是新来的营田判官赵植。 赵植是被邵树德喊来宥州的。宥州之地,全留给平夏党项放牧可惜了,产出太少,费效比太低。在一些合适的地方,邵树德还是想恢复农业耕作,并想办法迁移一批汉民过来,充实当地汉人户口,慢慢改变人口结构。 赵植作为天水赵氏族人,内心深处,对麟州折家是有点抵触的。他甚至有点希望,自家族妹赵玉此番能诞下男孩,那他立刻多写几封信回家,多召一些族中子弟过来。夏州,现在比关内道其他藩镇都有希望,光一个太平无事就足以吸引不少人了。更别说,灵武郡王屡战屡胜,素得军心,镇内也不太像会发生兵乱的样子,这就足够加大本钱投入了。 当然,赵植说的这番话也是出于真心,出于自家大王的根本利益。平夏党项的共主拓跋氏被掀翻了,难道还要等着冒出个折掘氏吗?麟州折家目前没有什么大的动作,但他作为下属,本就应该积极出谋划策,防微杜渐,如此方能显出本事。 留下拓跋氏,不一棍子打死,让其作为一个宥州的普通部落存在,而不是平夏党项共主,应该可以牵制一下折掘氏的影响力。 “此事过于冒险,不可。”邵树德摇头道:“拓跋思恭尚未授首,安能高枕无忧?据报其逃入了盐州,某估摸着,盐州不是最终目的地,应该还是要去灵州。拓跋思恭母族乃河西党项破丑氏,世为灵州大部,思敬之女拓跋蒲原本亦是要嫁到破丑部联姻的,可见其人在河西党项中亦有相当势力,未必不能再起。宥州拓跋氏,某不想留着,至少不能全留着,后面有个大工程,或能用得上这些人手。” 赵植闻言一惊,这是要做苦役啊。 “宥州长泽县、夏州宁朔县之间,有无定河支流芦河。年年夏秋泛滥,春季播种时又闹春旱,荒废了大片土地。某想改一改夏、宥两州的风气,弄些种地的人过来,汉民也好,蕃民也罢,总要吃粟麦的吧?正好开辟一些田地。宥州,种地的才几百户,简直是笑话!”邵树德说道:“多些种地的,多积存些粮草,日后一旦有事,亦可免去长途转运之苦。” “大帅欲在宥州建仓城?”赵植问道。这其实是司仓判官陈宜燊的活,但如果涉及到开田,又和他有关了,应是属于两人的交叉业务。 “仓城现在不用太急,先把长泽、宁朔两县的陂池、灌区给整治出来,把人弄过来。宥州地处要冲,向南便是横山,经栲栳城可去鄜、延诸州,直接南下可至邠宁镇,向西则是盐州,北上则是草原,往榆多勒城输送粮饷也很便利。”邵树德说道:“这个位置,适宜囤积大量粮草、军械。” 赵植人很聪明,邵树德说了一句,他就往后面猜了很远。不在绥州建仓城,而是在宥州建,那说明大帅还是有志于西进,攻取朔方军。这应该是在朝廷容忍范围内最好的选择了,若取了鄜坊、丹延四州,关中震动,朝廷保不齐就引河东李克用来牵制定难军了。 其实没必要。目前大帅还是忠臣,至少表面上如此,这对于吸引人才投奔有好处。赵植对此无所谓,但家族里不少人还是有点介意的,多当一段时间忠臣,并没有坏处。 “这些日子,你带着人到处走一走,看一看。宥州城左近,就有不少田地,都不用开渠,居然在放牧,太浪费了。以前都是拓跋氏的牧场,现在是州中公地了,你想办法丈量一下,录入册中,回夏州后存档。”邵树德说道:“好不容易打跑了拓跋思恭,若是再崛起一个新的部族,未免有劳而无功之嫌。” 赵植告退后,邵树德又思考起了义从军的事情。 八千步骑,这次确实出了不少力。下面差不多就是给他们发赏赐,让他们走人了。 魏蒙保的草原骑卒,一人领两头大牲畜、六头小牲畜,外加两斗盐,价值八缗钱,够打发他们了。义从军步卒可同样照此办理,对他们而言收获颇丰,下次有事时再召集,必然会更加踊跃。 义从军这个番号会保留。野利遇略昨日偷偷找到自己,表示愿意在夏州为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让他自己下去摸了摸底后,又回报说大概有七八百族中勇士跟他是一样的想法。既如此,干脆收下好了,两万五千兵了,不在乎多养几百。 以后义从军就按军中法度,由夏州都虞候司的教练使负责训练,发给器械,一切按正规军的来。需要出征时,再编入草原、横山党项各部,有这七八百老兵带着,战斗力应该会比这次要强不少。 魏蒙保其实也想留下来着。但邵树德找他密谈了下,让他先回去,帮大帅看着点草原,日后还有重用。 嵬才苏都,大帅当然是信任的。嵬才蒙保作为部落第一勇士,自然需要回去维护部落的安宁。两人可相互合作嘛,嵬才蒙保那个才几岁的儿子,等再过几年,大帅就准备给他一个官身,足见大帅对草原的爱护。 料理完这一摊子事后,邵树德来到了拓跋氏的府邸。 “拓跋别驾,又见面了。”邵树德坐在拓跋思敬对面,笑道:“可还好?” 几年前自己结婚当天,拓跋思恭、思敬兄弟还过来观礼了。没想到数年过去,物是人非,曾经的宥州别驾、拓跋思恭的左右手,已经成了自己的阶下囚。 “吃得下,睡得着。”拓跋思敬答道。 “拓跋思恭应该是去灵州找破丑氏了吧?”邵树德问道。 拓跋思敬不答,脸上亦无任何表情。 “呵呵,你不答亦没有关系。某能打败拓跋思恭一次,就能打败第二次。也许,下一次再败时,就没那么容易脱身了吧?拓跋仁福,是你唯一的儿子吧?生了三子一女,两子夭折,就只剩这一个了,不想念吗?”邵树德说道:“不如,写封信给拓跋仁福,让他带着思恭的头颅回来,你父子二人亦不失富家翁的身份,如何?” “做梦!”拓跋思敬冷笑一声,道。 “罢了,拓跋别驾现在还未想通,等过几日某再来吧。”说罢,邵树德直接去了第二进后院某个房间,坐定后,道:“将没藏氏唤来。” 没藏氏很快就被带来了。邵树德坐在床边,仔细审视了一番这个拓跋仁福的新婚妻子。身材不矮,大概五尺多的样子,头戴毡帽,长长的发辫落于双肩之前。外边穿着一件皮裘褐衫,里面则是红色袍裤,较为宽松,是党项妇人的流行衣着。脚上则是一双长靿,也就是长筒靴,小腿腿型不错,与这双长靿甚是搭配。 然后便是脸蛋,不能说是什么绝世美女,但也足称得上秀丽可人。配上一副苍白无助的表情,还是挺诱人的。 “见过你父兄了吧?”邵树德拍了拍床帮,让没藏氏坐过来。 “见过了。”没藏氏深吸一口气,声音里几乎带着哭腔。 “他们说什么了吗?” 没藏氏不答。 “过来吧。” 没藏氏慢吞吞地挪了过来,快到床边时,被邵树德一把揽住,抱在怀里。 臀上肉还是不少的,解开锦袍后,也甚是滑腻坚实。 …… 邵树德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出征以来,还没起过这么晚,不用巡营,真是好啊! 没藏氏背对着自己睡在里侧。掀开锦被,圆润的腰臀正对着自己,突然起了兴致,贴上去又尽兴了一番。 良久之后,将没藏氏柔软的身躯抱入怀里,擦了擦她眼角的泪水,道:“以后便跟着我吧,没藏部,会尽量照顾的。你叫没藏妙娥是吧?” 没藏氏点了点头,脸色稍稍有些好转。 “起来吧,身上擦洗一下。”邵树德拍了拍没藏氏的屁股,道。 没藏妙娥理了理被弄乱的发辫,又擦了擦眼泪,起身到了床下穿戴衣物。 “差一枝烟……”没藏妙娥离开后,邵树德躺在满是欢爱痕迹的床上,叹了口气道。 7017k 第二十四章 善后(三) 晚霞给城墙镀上了一层金色。放眼望去,静寂的草原萧瑟凋零。 驿道上,背插认旗的信使一闪而过,算是给这个清晨增添了一抹亮色。 天空碧蓝如洗,苍鹰呼啸而过。几点寂寞的寒鸦,立在驿道旁的枯树枝头。 “再过些时日,就该下雪了吧?”邵树德立于宥州城头,看着自己曾经扎营的位置。 那里已经空无一人。辅兵们拆卸了营垒,填平了陷坑、壕沟,不便带走的材料送进了宥州,剩下的一股脑儿打包,与大量战利品一起,送到了乌延城。 乌延城一直是个繁忙的转运中心。尤其是当众多战利品汇集于此之后,从银州、绥州征发来的夫子们就忙了个脚朝天。不过他们心情还是很不错的,数千人都领到了赏赐,一人四头羊。将最后一批财货押运回去之后,就能与家人们团圆了。 田里的豆子应该已经收了,生活稍稍宽裕了些,再有这些带回去的羊,一家人甚至可以吃点肉。在河南还在人吃人的时候,夏绥的这种安宁生活,似乎显得格外弥足珍贵。 邵树德今天几乎接见了一整天各路酋豪。东山党项、南山党项、盐州党项,当然最多的还是本地的宥州党项。头人们惴惴不安,生怕邵大帅翻旧账。 不过还好,大帅并没有追究他们以前的事情,只说了一些勉励抚慰的话,要求他们纳贡、服役,走之前还一人赐了件锦袍。 拓跋氏已灭,有些事自然装糊涂比较好。尤其是东山党项,他们亦在横山,受没藏氏影响,多有倾向于他们的。反正自己已经灭了不少部落立威了,他们应该会长点记性。 不过目前看来,横山党项野利、没藏二族之间的平衡,似乎在渐渐朝没藏氏倾斜。这就需要自己出手了,恰好野利氏来投得较早,给他们多点好处也名正言顺。 回到城中时,没藏结明已在州衙等待多时。 “一起用饭吧。”邵树德招呼了声,没藏结明连连告谢,跟了过来。 亲兵们正在院中切肉。本来按照党项风俗,他们是有生食最鲜嫩部位的习惯的,比如李元昊就喜欢与部下“割鲜而食”。但邵树德不太敢这么做,万一有寄生虫可就完蛋了。 “腊月末的祭天大会,尽可能多带一些东山部族过来。”邵树德亲手给他盛了一碗肉,说道。 没藏结明受宠若惊,站起身接过碗,不过脸上却满是笑容。横山党项重然诺,也好面子,手握重兵的邵大帅亲自给他盛肉,回去足够吹嘘很久了。 肉是煮好的羊肉。调料则是本地化的,沙葱、野韭、木芙蓉、草莜子、白蒿、咸松子等,秋冬季节常见的野菜或药用植物,夏绥四州无论是汉人还是党项人,皆食用。 邵树德觉得味道还不错,但有点怪怪的,不过这锅肉的调料是没藏妙娥亲手准备的,因为她的兄长要来。 “大帅,此事一定办成。”没藏结明保证道。 “有没藏氏,某放心矣。”邵树德说这话有些言不由衷,不过现在对他们的政策还是以怀柔为主,经济利益、政治地位都给,外加姻亲关系,三管齐下,先稳住再说吧。 横山党项三十万众,如果比作一头牛的话,那么没藏、野利二部就是牛鼻环,拉住着两部,就能让这头牛干活。 没藏妙娥端着一些牛乳走了过来。 见兄长和邵树德正对坐着吃肉,犹豫了一会,还是坐到了邵树德身旁,不过离得稍稍有些远。见兄长悄悄给自己打眼色,又无奈地靠近了一些,给二人倒酒。 酒也是本地的。谷物磨成面,混以药草酿制,味道怎么说呢,反正邵某人习惯了,味道还成吧。 “大帅,舍妹性子柔顺,抓紧生个孩子,以后多到山上走动走动,某也好抱抱外甥。”许是喝多了,没藏结明说起话来也不再把门。 不过人家是山上的,邵树德也不会介意,更何况他的这种态度,正合己意。利益结合的盟友固然牢固,但亲情联系同样能起到不小的作用。邵树德以前总是从汉人的思维出发,觉得给足利益,人家就会忠心。但了解党项人多了以后,才发现不全是这么回事。 总而言之,要多从人家的文化、风俗入手。对这些山民、牧民来说,血缘、亲情联系是最牢固的,不然拓跋氏也不会四处联姻了。 没藏妙娥与父兄之间有亲情,只要没藏庆香、没藏结明父子还在,就能多一道纽带。听闻她以前还帮着兄长带孩子,那么侄儿、侄女之间亦有亲情,以后可以让这些孩子多到夏州走动走动,与姑姑住一段时日,继续维持关系。 以恩义、亲情结之,以利益相合,在无法直接统治横山党项的情况下,这应该是最好的办法了。 但现在也有个隐忧慢慢浮出水面了。他隐隐有所察觉,幕府内不少官员,还是希望自己的妾赵玉能诞下个男孩的。赵玉出身天水赵氏,乃国朝高门,身份足够,生下的孩子更容易受到汉人文官武将的支持。封氏姐妹同样如此,公卿贵女出身,对汉地士人来说更容易接受。他们,其实是不太希望麟州折氏生下的孩子当继承人的。 二元制的政权,统治起来就是这么蛋疼!小心翼翼地在汉民、蕃民之间维持平衡,心力交瘁。破局之策,唯有向外打,占领更多的地盘。横山阻隔内外,将夏、绥、银、宥、灵、盐、会、丰、胜、麟整整十州之地挡在了山北,与核心汉地之间产生了隔阂,长此以往,此地文化必然会与党项交融,离心力也会更强。 自己得想办法多弄点汉民过来了。日后若占了灵州,当地有汉唐以来开凿的灌渠,且还是自流渠,有塞上江南之称,几可养百万农民。若是没有足够的劳动力,那可真是闹笑话了。 邵树德也给没藏妙娥盛了一碗肉。她愣了一下,便接了过去。 邵某人已经稍稍摸准她的脾性了,较为柔顺,一点不像是山上的女子,与那头小野狸完全是两个极端。这样的女人,也是最容易认命的,自己只要对她好一些,花点时间,最终还是能够收心的。 送走没藏结明后,邵树德回到了书房。 这里是拓跋思恭办公的地方,但房间内挂满了各种毛皮,活似一个草原酋长。唯有案几上有笔墨纸砚,这才稍稍冲淡了一点违和感,让人觉得这是一个大唐刺史的书房,而不是草原酋豪的收藏室。 邵树德这会在思考宥州派何人镇守,同时该如何对手头的兵力进行改编。 这次打拓跋氏,兵力损伤不大,各部基本完整。老底子铁林军、武威军加起来一万五千人,这支部队自己是放心的。但老衙军两部五千人、经略军五千人,自己的威信并不能够完全到达,急需整顿。 值此大胜拓跋思恭、平定宥州之势,有些事最好快点办。邵某人初步决定,从铁林军、武威军中抽出两千人左右,与老衙军五千人合并,组成经略军。 新的经略军有七千步卒,军官多用武威军、铁林军老人,正好借着这次战争胜利提拔一波,突击任命,先把事情做实了再说。 老衙军,自己也带了两年多了,打黄巢那会就跟着了,底层军士至少对自己是认可的。军官们也许各有心思,但今后他们说了不算,新的经略军与武威军一样,说穿了还是从铁林军衍生出来的,属于标标准准的“铁林系”。 经略军本有两千步卒,全部打散补入铁林军、武威军,补上那两千缺口。剩下的三千骑卒,别置一军,号铁骑军。当然这三千人也不全是原经略军的骑卒,事实上其部分官兵被调入铁林军、武威军的骑兵,这两部之中再调一部分至铁骑军,人员是有大交流的。 这一番整编完成之后,定难军将有铁林军8500人、武威军6500人、经略军7000人、铁骑军3000人,外加蕃兵义从军800人,步骑总计接近两万六千。 这股兵力,以前单靠汉民来养,确实吃力,但情况以后会有所转变。 四州之地,夏、绥、银共有二十四万汉民,夏、宥二州还有数量稍多一些的蕃民。总计五十万人来养,财政压力有所减轻。唯一有点担心的,就是那二十多万蕃民能提供的财货不如汉民多,生产力水平摆在那里,没办法。自己又才刚刚控制他们,威信不足,万一再有个反叛,给自己整成亏本生意,那可真是欲哭无泪。 横山党项,以后也将向自己提供部分贡品。与平夏党项的牧民们不一样,农耕的横山党项是游离在自己直接统治之外的。自己与他们仅有的联系,或许就是祭天大会,以及野利凌吉、没藏妙娥两个女人了。 能进贡多少是多少吧,自己先把平夏党项控制稳了再说。日后若是西取灵、盐二州,当地还有二十多万近三十万的河西党项,北面天德军、振武军境内还有十多万山南党项、十万余的河壖党项,阴山以北还有十余万黑山党项。 到处都是党项人,加起来怕不是百余万!这还没算散居在凤翔、泾原、邠宁境内的二十多万党项人,这股强大的势力,自己该怎么面对? 日后西夏能立国,不是没有原因的,至少党项人口众多,分布极广,夏、辽、宋三国境内都有。他们只需要一个契机,比如拓跋思恭得封定难军节度使,大势便可成。 如今拓跋氏被自己摁死了,可得谨防下一个拓跋氏出现! 中和四年十月二十,邵树德留武威军数千人守宥州,然后带着铁林军、经略军、衙军各部返回夏州。从出征之日算起,历时不过月余,定南军四州之地,再度迎来了太平时光。 7017k 第二十五章 市井(一) “人皆言征宥州大胜,降拓跋氏数万口,得数十万头牛羊,又收回盐池之利,然大帅竟不开酒禁,真真岂有此理。”夏州城外某间食肆内,一大汗踞脚而坐,大发牢骚。 不开酒禁,并不是不让卖酒,而是不让私人酿酒。好吧,这事很难做到,民间偷偷酿酒之风甚烈,但官面上确实有这么一条规矩。 规矩最早可以追溯到宣宗年间,米暨米大帅出任夏州节度使及东北道招讨党项使那会,当时官府就不让民间私酿酒水了。同时,幕府还专门设立了酒仓,公家统一酿酒、售卖,说是为了避免民间浪费,消耗粮食,但主要原因多半还是为了筹措军需。 数万大军征讨党项,这花费可不少! “刘三斗,就你这满腹牢骚,若是去从军,不出三日便要吃鞭子。”另一位酒客笑道:“你去马行谋差事是对的,省得被打死。” “金崇文,你连字都不认识几个,好意思叫崇文。”刘三斗继续大嚼大吃,道:“刘某就好酒,能咋的?大帅若是开酒禁,定然能让酒价如同这肉价一样降下来。” 一头羯羊,在夏州的价格已跌破三百二十钱,几乎和数年前羊羔一样的价格了,让人匪夷所思。平夏党项各部落的供奉、劫掠得来的战利品,短短一年之内,有太多牛羊马驼流入夏州了。军士们一年领五次赏赐,一次四头羯羊,一年就是二十头。家中吃一些,吃不掉的拿出来售卖,同时幕府也在卖,草原部落也有人过来卖,一下子把价格打得狂泻不止。 不止羊价降了,事实上牛肉、驼肉、驴肉、马肉之类的价格都降了。只不过对唐人而言,羊肉是他们最主要的肉类消费品,就如同猪肉之于后世中国人一样,他们基本只关心羊肉价格。 食肆位于无定河南岸,通往乌延城的驿道旁边,往来的人还是不少的。最近更是有不少从山里下来的党项人,背着药材、皮革过来售卖,竟然渐渐在河南岸这一片,自发形成了一个集贸市场。 食肆做的羊肉特别好吃,吸引了不少客商过来尝鲜,老板夫妻两个整日忙活个不停,脸上喜笑颜开。到了后来,更是从关中同州老家招来了两个后生子侄帮忙,生意是越做越大。 “檠子,别乱跑了,回去切肉。”一个半大小子从食肆后面冲了出来,手里拎着一把木刀,嘴里做呼喝状,玩得不亦乐乎。 “好雄壮的小儿!”刘三斗放下酒樽,讶异道。 这孩子长得跟牛犊子一样,看着才十二三岁吧,却和成人一般高大。过几年再长点身子,去应个衙军都没问题。 “他从叔在铁林军当差,打从绥州那会就跟着大帅了。这孩子,就喜欢打打杀杀,檠子,快回去切肉,忙不过来了。”食肆主人追了出来,一把揪住少年,说道。 “亦只有军士家人,可得饱腹。”金崇文摇了摇头,叹道。 “如今却是有些不一样了。夏州多了如许多牛羊,不少民户都买了回去养,做羊乳、酥油、酸浆的可不少。大帅不是发文了么,劝多养牛羊,孩童多食牛羊乳,可长得高大壮健。”食肆主人笑着说道。 比起绥、银二州,夏州确实可以称得上地广人稀。河岸边、山坡上、树林旁,草地多得是。这些地如果在内地,多半已经被开发为农田了,但夏州没那么多人,也就只能荒在那里。 更别提,州城附近就有大片朝廷圈占的牧场,除留了部分养战利品之外,剩下的都开禁了,想放羊就去放羊好了,没人拦着。 “哪是大帅发的文?怕是那位封夫人写的吧?”金崇文说道。 众人闻言皆笑。在夏州,人人都知大帅的字很差,经常有人私下里拿来取笑,颇有点后世玩梗的味道了。 不过对大帅娶的那几位夫人,大家都不由得赞叹。知书达理,出身不凡,怪不得大帅要将她们掳回家呢。 “哼,不劝农桑,劝牧羊,这是要入胡么?”食肆外走来几个年轻人,看样子应是读书人,不知道怎地,上来就冷言冷语。 正在吃喝的众人都沉默了。 “某以前在潞州,听了三十年圣贤道理,这生计还是日渐窘迫。孩童瘦骨嶙峋,百姓衣不蔽体,时不时还被征发上阵,辗转于沟壑之间。这圣贤道理,顶个屁用!某不管大帅有几多豪宅,几房妻妾,某只要家小有吃有穿,生活能太平。”刘三斗灌了一口酒,怒道:“可以种农桑的地方种农桑,能养羊的地方养羊。老子是汉人,也喜欢喝牛乳,穿皮裘,早年在灵州防秋过,你又做了什么?” 几个年轻人一时间噎住了。 “灵武郡王昔日在关中吊民伐罪,今日至夏州,又逢太平世道,某走南闯北,竟是多年未见了。圣贤书,现在却是没几个人读了。”同来的一位年纪稍长的汉子苦笑道:“灵武郡王所作所为,其实暗合圣人教诲。这几日,某打算在夏州多走动走动,看看风物如何。唉,竟是没想到,身处边塞之地的夏绥四州太平无事,关东诸州倒是征战不休,百姓逃散,易子而食,千里无人烟,十室九空,可怜可叹!” “这话倒还算中听。”刘三斗稍稍收起怒容,道:“这半年来,见多了你们这类从关中、河东、河南过来的士子。关东诸镇,其节帅心都是黑的,亦没本事,终日杀来杀去,还杀不出个名堂。年初在洺州,沙陀兵进来抄掠,竟无人可阻。泽、潞二州,亦被李克用横征暴敛,好好的膏腴之地,野无稼穑。某在马行做事,光洺州一地,今年怕不是已接了七百余户百姓至银州。邢州、河阳亦不下此数,大帅沿途供给衣食,经河中、陕虢入夏绥,花费岂是小数?对了,沙陀兵马还向咱们马行卖人呢,都是昭义各州百姓,可笑不?但就那李克用,竟然还有许多进士去投,如此残暴之徒,比之灵武郡王如何?” 刘三斗这话又说得几人哑口无言。 百姓,终究是向往安稳的生活的。再烂的秩序,也比没有秩序强。有些地方,完全没有秩序,比如河南;有些地方,有秩序等于没有,军士们还抄掠自家州县,比如河东。 定难军四州,军士不抄掠地方,平夏党项也被打服了。横山党项最大的两部也很听话,听说大帅还在东城那里买了两座不错的宅院,要赐给野利遇略、没藏结明两人,并让二人的子女也来夏州住上一段时日,见见郡王府里的姑姑。 这地方,看样子是比较太平了。 “大王回来了!”突然间,有人指着天边一道奔驰着的洪流,大喊道。 正在吃饭的众人纷纷停下杯箸,走出食肆,朝西南边看去。几位外地来的读书人有些好奇,也站到路边看着。 却见走在最前面的是数百骑,随后大车小车,载满了皮子、褐布、绢帛、铜钱、金银器,这都是在拓跋家查抄到的战利品。最后几辆大车上,坐满了拓跋氏一大家子,大人、小孩、仆人等等全在上面,垂头丧气,双目无神。不过拓跋思恭的长孙拓跋彝昌、拓跋思敬父女却不在其间,似乎另外送走了。 接下来是大队步卒。夏州的百姓一看就知道,铁林军的,夏绥四州的定海神针。看到他们的驼毛褐布军服,基本上就安心了,因为这意味着党项人再也无法威胁他们的生活。 生活在夏绥四州的百姓,对党项劫掠乃至作乱是有着深刻记忆的。百余年间,虽然每次都被朝廷大军平定,但总能给老百姓造成不小的伤害。黄巢进入长安后,夏绥百姓本以为天都要塌了,因为没了朝廷的粮饷接济,夏绥军肯定要乱,那样四州局势也要乱,党项人说不定就要势大,那样还有他们的活路? 好在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邵大帅入主夏州后,虽然赋税并没有减轻,但局势却是迅速安定了下来,而且他的军士也不劫掠,没钱了去劫掠草原、打宥州,还稳住了横山党项,眼看着镇内竟然连续安定了四五年,这真是让人喜出望外。 “人心思定。”中年读书人看了一眼几位子侄辈,道:“夏绥百姓希望安定,灵武郡王能给他们带来安定,那么威望、地位就无人能比。听闻铁林军亦是他一手建立的,与其他方镇颇多不同,这定难军幕府的差事,应可做得,哪怕从驱使官、小使做起亦可。” “你们也不要犹豫了。”中年人继续说道:“驱使官、小使俸禄虽低,但也不是谁都能做的,起码要能写会算,知道如何读、写公文。灵武郡王常年招募驱使官,可见人才匮乏,这或是一道进身之阶。” 他年纪不小了,分外希望安定。本来川中是个好去处,然那边生活安定,人文荟萃,读书人甚多,如何能争得过川中士子?也就只有边塞穷镇可以谋个差事了,他带着家里子侄过来便是出于这个原因。只不过,如今看来,似乎发现了个宝藏啊! 乐文 第二十六章 市井(二) 金崇文其实就是个小使,在幕府支度曹司帮着跑腿。 本来以他的文化水平,是很难干这种活计的。不过谁让幕府缺人呢,这种最底层的跑腿、监督活计也需要人干,识不识字都无所谓了,反正幕府诸曹司的判官将公文起草好,孔目官发下去,驱使官领会精神后再给下面的小使分派活计,并不一定非识字不可,虽然招聘的时候总是以识字为基本要求——严格说起来,金某也是个例外,他兄长在衙军当队正,北征草原时病死了,算是照顾军属,录他进幕府跑跑腿。 今天他一大早就跑到城外,专门找了好几个果园,这才买完了驱使官交代下来的礼品,主要是三样:干葡萄、大枣、核桃。这些都是幕府提前发给僚佐官员的冬至礼品,往年是没有的,今年钱财稍稍宽裕了一些,于是折王妃向大王建议,给大伙发点礼物。 理由也是现成的,今年又是北征草原,又是西征宥州,幕府大小官员忙得脚不沾地,银州那边还在大举开河,诸曹司几乎都参与了,大伙都很辛苦。冬至、元旦都会有礼物发下,虽不多,但让大家高兴高兴还是可以的。 折王妃真有主母气象,晓得底下人的辛苦,希望顺利诞下个男孩,说不定大帅一高兴,又会给大家发赏。 “赵判官,这是大帅发下的冬至赏赐。”敲开了赵植家的门后,金崇文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说道:“干葡萄十胜、大枣六篮、核桃四篮,皆在此了。” 说罢,另一位推着车的小使开始取礼品,交给赵植家新雇的党项仆人。 一胜干葡萄十七钱、一篮大枣六钱、一篮核桃六钱,礼品总共加起来二百余钱,不多,但也让人高兴,预示着如今镇内事业发展的蒸蒸日上。 夏州或许粮食不太够吃,但水果却真的不少。不知道是北朝传下来的传统还是怎么着,夏州城内外的果园是真的不少,城外朔方县各家民户也普遍种了不少果树,而不是像关中或蜀中那样种满了桑树。 夏州城内最大的果园是黑渠园林,赫连勃勃时代的皇家果园。不过黑渠干涸多年,这些果树十不存一,已经不成气候了。听闻大帅爱妾封氏姐妹建议整饬黑渠,恢复当年“华林池昭”的盛况,以便游玩。 不过老实说,这个挺费钱的。温泉水已经干涸,如果引乌水或无定河水的话,还得修缮淤塞多年的沟渠,不知道从哪里征发民力——或许俘虏的宥州党项丁口可以干这事? 金崇文倒觉得这事可以干。让黑渠通水,恢复果园盛况,夏州全城百姓在心气上都会有所提振。 夏州最辉煌的是什么时候?赫连氏当都城的时候啊!自从城池被北魏攻破后,夏州就一蹶不振至今。国朝以来,也就是一个防备回鹘、吐蕃的军州,人烟稀少,民生凋敝。大帅入绥州之前,四州之地不过寥寥十余万汉民,田地大量荒废,见者感伤。 如今经过几年时间整顿,稍稍恢复了点生气。尤其是讨黄巢那两三年,大量关中民户进入绥州,近两年银州户口也日渐充实,两州九县之地粟麦、瓜豆、蚕桑产量激增,牲畜贸易也渐渐繁盛起来,镇内民生确实大有起色。 但那是绥银二州!对于在夏州住了几代人的金崇文来说,他更希望夏州也生气勃勃地发展起来。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家乡好,他也不例外。 “金小使辛苦了。”赵植笑眯眯地说道:“夏州泉流交带,引水为田,土宜粟麦瓜果。早年曾读杂记,知夏州香枣、葡萄、梨、柰、石榴、桃、杏诸果香甜。至镇后,又见稼穑殷盛,花果繁茂,知书上所言非虚。” “赵判官果真是书香世家,这话某就说不出来。”金崇文一脸灿烂地笑道。心里还想,赵判官你会说就多说点,某可爱听人夸夏州了。 “今日天色已经不早,金小使还是早点回去歇息吧。听闻元旦前,大帅还会宰杀牛羊橐驼,给大伙发肉,外加一斗盐。大军屡战屡胜,镇内太平无事,明年还有诸多杂事,吾等共勉。”赵植又说道。 离开赵府后,金崇文又擦黑给几位幕府官佐送去了礼品。新来的节度掌书记卢嗣业明日才正式上直,不过亦有一份。作为大帅的喉舌和笔杆子,还有河中封氏的举荐,卢嗣业的前程相当看好,金崇文在他租住的宅子前巴结了好一会,这才收工回家。 第二日上直,因为支度曹司无甚事,金崇文又被调到营田曹司听差。 赵判官见了他,还有点印象,笑了笑,道:“大帅已经同意疏通黑渠,引无定河水入城。趁着冬日水浅,这事得抓紧办了。不过还得开挖陂池,夏日暴雨成灾,河水一夜涨数尺,没有陂池,黑渠怕是要泛滥,淹了果园。大帅亦有言,引水入城,黑渠两岸亦可开些田地,并入夏州军属农场。今有拓跋氏丁口数千,已至河上,金小使须得去监督一下,有事速报曹司。” 金崇文很快便跟着一位张姓驱使官骑马出城。这位驱使官还得了个“知水官”的临时差遣,黑渠事毕后交卸,作为考绩。因此一路上表情严肃,不苟言笑,到河岸工地上后,瞪大眼睛盯着在州兵看管下努力干活的党项丁口。 无定河对定难军四州之地来说,堪称是母亲河。从今年开始,夏州也征发汉、蕃民户开渠灌田,夏季就搞了一回,计可得良田七百余顷。此时差不多已经弄完全部首尾,开始给人授田了。 田不是免费的,一亩四百余钱,比军士稍贵一些,但允许分五到十年付清,第一年还不用给钱,相当划算。 今年从关东诸州弄来了不少人,大部分前往银州安置了。不过那边的土地很快分发完毕,最后三百余户来自刑州的百姓就被送到了夏州。金崇文知道,他们都是大帅从李克用的兵马那里买来的,花费并不少。 前些年黄巢还在长安时,因为乏粮,便用财货向围城的朝廷官军买粮,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后来干脆卖女子,官军卖粮卖得更欢了。今日大帅向沙陀兵马买人,可见李克用与黄巢也无甚区别。 买过来的百姓倒都是整户的,这会都聚集在河岸边,营田曹司的人正在给他们授田。 “卢善,沙堰渠一段西道十七亩。” “高确,沙堰渠一段东南道十亩、东道八亩三分。” “曹亮,得胜渠二段西北道九亩六分、西道十亩二分。” “李武贞,白地渠三段东道十八亩七分。” 随着驱使官一个个户主念下去,小使挨个给人发地契。后面还要领人到现场看一下,免得不认识田在哪。田地旁边的大片草地,也做了规划,一人五亩宅园,可以起屋,然后弄点菜畦、果园或桑林出来,全凭户主自己决定。 “开渠灌田,乃大帅德政,尔等须谨记。今后每年州县差人夫修渠,亦需上工。届时营田曹司会有知水官过来提点,尔等只需跟着走便是,铲削、饭食皆由县里供给,勿忧也。”驱使官念完名单后,稍稍喘了口气,又给这些新来的民户讲明白了需要承担的义务,然后才让小使挨个领着人去指认田地、宅园。 金崇文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朔方、德静、宁朔三县,应该都在开渠授田,以前多半是给军士家属,但现在也开始有一些民户过来了。这些人的到来,使得野外不再荒芜,村落渐次设立,人烟慢慢汇集。 这一户一口的力量,看似微不足道,但如果持之以恒五年、十年,应该就可以看到成效了。有的藩镇越打越穷,有的藩镇越打越富,差别可能就在这里吧。 7017k 第二十七章 市井(三) “钢一两,上品,九文钱。” “斧一孔重三斤,次品,一百钱。” “三寸钉,上品,一文二分,百枚计一百二十钱。” 王大力一边从货柜里取出客人需要的各种物事,一边熟练地报价。 “贵了点。”来者不满地嘟囔了一声,不过还是从包裹里拿出了一匹绢。 王大力吩咐徒弟将绢收起来,然后又从柜里摸出了八十文钱,递给了客人,笑道:“幸好拿的是河中杂绢,若是那一匹值1200钱的蜀中名品,都可以从某这买走两把刀了。” “蜀中锦缎,某也只在帛练行里见过。”来者摇了摇头,道:“大帅给军士发赏,亦不可能发这么贵的。这匹河中杂绢,就是吾家三郎从军中领来的赏赐。” 绢与绢之间,差别还是很大的。便宜的梓州小练,一匹二百七八十钱,贵的蜀中极品,一匹千余钱。发赏时同样两匹绢,有时竟然能差两缗钱左右。不过定难军发赏,一般发的都是三百钱一匹的绥州绢或关中、河中等地的杂绢,以次品、下品居多,上品都很少。 当然从今年开始,发赏的名目就乱了起来。四匹羯羊,作价一千六百钱,也就是两缗,抵一次赏钱;两只羊羔,抵两匹杂绢。当然钱帛也不是没有,混着发,谁让夏绥穷呢,钱帛不够,也只能发羊了。甚至还有军士钱帛都不要,直接领了一头肉牛回家,作价三缗钱。 今年两次征讨,缴获的牲畜数量之多,不但解决了明年的赏赐问题,甚至后年的都解决了相当部分。考虑到这些牲畜也会繁衍,大帅这两仗打得太值了。 “你家里可是要起屋,买这些东西作甚?”王大力吩咐徒弟去干活,自己则直接坐了下来,与顾问闲聊。 “吾家三郎刚刚调到经略军当队副。这经略军也是衙军了,非外镇军,吾家也只能搬夏州来。绥州的老宅子,贱价卖给了一个党项小酋。新宅在城南大榆树那片,六亩宅园,现成的屋子,不过有点漏水,想修缮一下。”客人说道。 “党项人买你家宅子做甚?” “绥州折马山氏的,听闻大帅要给他们编户齐民。心有不甘,可又怕死,大帅亦允诺给他们卖马钱分润,还能领一份闲官俸禄,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应了。”客人笑着说道:“大酋直接住州城里了,小酋也就只能买俺家宅院啦。不过那宅子他买了也不亏,新起不过三年,还能用个十七八年,好着呢。” “这帮党项人就是想不开。”王大力笑道:“一年领两份钱,还不用劳作,闲来无事打打猎,喝喝酒,这日子不知道多舒坦。” “现在想不开也不行,大帅会帮他们想开。”客人也不急着走了,将斧子、铁钉放在脚下,说道:“听闻这个折马山氏七千余部众被编户齐民后,州中官员问他们姓甚名谁,结果除了大小头人有姓氏之外,其余人也就有个名,甚至连名都没有,就一诨号。裴刺史闻之,令他们取姓名,结果全族皆姓折,刺史觉得不妥,怕与麟州折家扯上关系,令其改姓石、师、施等姓。不过听闻还有许多冒姓邵的,哈哈!” 王大力闻言亦大笑。蕃人好贵种,灵武郡王虽然既不是皇家血脉,又非世家高门,但在定难军这一亩三分地上,威望着实了得。新编户的蕃民冒姓邵,倒也不稀奇。 其实,后世朝鲜普通人一开始也没有姓。后来让他们取姓,结果一窝蜂全取崔、金、李、赵等世家显贵的姓氏,党项蕃民如此,实乃寻常之事。 两人愉快地聊了半天,最后临告辞时,客人还是问了句:“能不能便宜些?” 王大力摇了摇头,道:“铁料都是从河东买来的。李克用横征暴敛,屡次加征,现在铁料价格涨得太厉害。再者,今年以来战事频繁,某这打制军械还来不及,没那许多工夫做其他的。这价格,不贵了,你去其他铺子看看,亦是一般价钱。” 客人闻言拱了拱手,告辞离去了。 过了一会,又见一戴着毡帽的大汉与几个随从走了进来,随意看了看后,问道:“这把刀价值几何?” 王大力看了下,道:“这刀重十五斤,上品,值七百钱。若是嫌贵,某这里还有次品、下品各一把,次品值六百钱,下品只需五百钱。适合劈杀,壮士身强力壮,勇武绝伦,用着当很顺手。衙军将官见了,兴许便募了壮士了。” 大汉闻言笑了,身后的随从亦笑道:“此乃义从军使野利遇略,军府衙将,哪个将官敢募咱们军使。” 王大力闻言亦是一惊。义从军使的身份并不算什么,蕃兵将领罢了,但南山野狸嘛,谁不知?野利家有个女儿在郡王府服侍大王,这种事情说不清楚,不定哪天就身份显贵了。 “竟是贵人至此,铺中刀枪随便挑选,价格公道。”王大力躬身行礼,道。 “这三把刀都买了,上阵时亦不至于无刀可用。”野利遇略很大气地让手下拿出三匹绢来。两匹陕州生絁、一匹河南府生絁,看品相,值一千九百余钱,买这三把刀绰绰有余。 “这三匹绢,当值一千九百钱……”王大力说道。 “不用找了。”野利遇略大手一挥,满不在乎。 “贵人真是野利军使?”王大力打量着大汉,问道。 “这还有假?”野利遇略摘下毡帽,露出自己新蓄的发,道:“军中规矩,都要蓄发。义从军已被划入衙军右厢,自当奉行。你疑惑并不奇怪,义从军八百军士现在都开始蓄发了,大帅下的命令。” 定难军各部整编已顺利完成。衙军分左右两厢,左厢有铁林军、经略军,计15500人;右厢有武威军、铁骑军、义从军,计10300人。除义从军外,各厢、各军都不设主将,都教练使朱叔宗负责各部的训练,但不领兵出征,不掌兵权。 以前各军使、都虞候什么的,统一罢遣,在夏州当衙将。平时至都虞候司上直,讨论战例,琢磨战术,分享经验,完善《树德新书》。有事需出征时,再由大帅亲自任命军使、副使、都虞候、游奕使等高级军官,比如目前镇守宥州的武威军,各级将领就是全的,因为他们镇守于外,理论上来说属于出征状态。 夏州的军队正规化建设,至此终于算是完善了。 义从军今后也要逐步纳入这套管制之中。但鉴于这支部队主要是蕃兵,也只有八百人上下,邵树德暂时还不想大动干戈,免得野利氏、没藏氏心里胡思乱想。待以后自己地盘大了,威势更强了以后,一切变动都能水到渠成。 “州中铁匠铺现在不少了嘛。一条街上,就看到了三四家。”买好了刀后,野利遇略心情不错,随意问道。 “现在都去城外办铁匠铺了,便宜,地方大。”王大力说道:“某这铺子,早晚也要搬出去,买炭也方便。” “可是城北那一片?成天滚滚浓烟,叮当作响。”野利遇略问道。 “是那里,几十家还是有的,打制农具、军械。而今很多人都去那边订货,生意也好。” “比之绥州如何?” “略有不如。龙泉、大斌二县,铁匠铺得有六七十家,都是昔年从关中聘来的匠人,后来带了徒弟、子侄学冶铁,慢慢分家,便多了起来。” “现在打制军械还多吗?” “今年不少,明年应少了,主要是横刀、马刀、斧子。” “为何不制甲?” “那是官家作坊的活计,弓、箭、甲、牌等。不过某这家铺子也经常做一些箭簇、枪头、槊刃,官家铺子忙不过来。人太少了,比不了河东。就某以前在的晋阳县西作院,有近千人,一年造马甲四百副,这还是一个作坊而已。夏州,断断比不了的。”王大力说道。 “那你如何来了夏州?” “不太平,所得甚少。”王大力摇头道:“西作院一年逃亡好几十人,也不知道如今是个什么模样。逃走的人,有的去了河北,有的来了夏绥,也就这些地方太平了。灵武郡王仁义,河东匠人若是不堪压榨,第一件事便是举家渡河至绥银二州。李克用那人,我看他也不太像会理政的样子,也无甚兴趣理政,晋阳诸作院数千工匠,早晚要逃散一空。” 野利遇略暗暗与横山之上自家部族里的铁匠铺比了比,顿时有些气馁。到底是大唐北都,供给河东、河中、昭义、大同、振武等镇的军需,这工匠规模确实大。夏州若想赶上他们,不知道要努力多少年。 “在夏州,至少能吃肉,也没人劫掠。”王大力小心地将三匹绢收了起来,道:“唯有一点,缺铁料,这又不如河东了。” 铁料?这个确实没有。 不过大帅似乎认为灵州有铁,坚持要向那边去找寻。野利遇略对此是不太信的,大帅这么说,多半是想攻取灵、盐二州,顺便杀了拓跋思恭这个叛将罢了。就是不知道找个什么由头去做这事。 7017k 第二十八章 柴与学校 “大帅有令,废四州十四县柴捐。”中和四年十一月初八,一则消息在夏州城内流传了开来,随后又以极快的速度在四州范围内扩散。 柴捐,并不是夏州首创,天下诸镇征收的不在少数,甚至可以说大部分都在征收。收上来的柴,官府用一部分,作为官员福利发下去一部分。 邵树德以前一直觉得在夏州砍柴破坏环境,因为这里的生态较为脆弱。但州中用度实在匮乏,每一文钱都很宝贵,便一直没废除。这次他终于下定决心了,用石炭(煤)来代替柴,取消柴捐,给百姓减轻一点负担。 至于事情的由头也很简单,赵玉刚刚给他生了个儿子,诸将纷纷道贺。邵大帅一高兴,便决定废除柴捐,同时用俘虏的那些拓跋党项丁口去挖煤。 夏绥四州之地,别的不多,煤那可真是多到爆,后世露天煤矿随处可见。本朝以来,煤炭的使用还不是很流行,稍微上点规模的煤炭采掘业主要在关中和晋阳。文宗年间,日本圆仁和尚至晋阳,言晋阳城西的晋山之上,“遍山有石炭”,“远近诸州人尽来取烧”。 不过在其他地方,使用得远不如宋代普遍,夏州甚至还没开这个头。为了保护生态环境,涵养水土,邵树德便下了这个命令,不过并不是立即执行,明年还得过度一下,后年正式取消柴捐。 这当然是一项德政。希望这个“德”能惠及到自己儿子身上,让他健健康康长大。 “大王,若能大量产石炭,百姓倒是少了一桩苛捐杂税。”夏州讲武堂之外,行军司马吴廉拱着手,说道。 “此物甚廉,然不可拿来炼制军械,吴司马还需盯着一点。”邵树德说道。 讲武堂是由以前的铁林军随营学堂演变来的。这次重新整理了一番,和以前有了较大的变化。 首先,原本供队正以上军官进修的部分仍然保留,这是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讲武堂最重要的只能。这些军官起于行伍,文化水平不高,但经验十分丰富。他们若想进一步提升,靠战阵厮杀慢慢成长太慢了,而且成材率较低,淘汰率极高。有的时候,战功到了,不得不提拔,但他的实际水平可能还无法胜任这个职务,这就给军队的战斗力带来了隐患。 晚唐这会其实很多这种军官。升官靠的是武勇,但带兵和武勇是两回事,他能当陷阵勇将,可未必能带五千人长途行军打仗,这个问题必须要解决。办法就是给他们进修,通过课堂学习提升他的眼界,帮他补全一些知识层面的空白或缺陷,提升成长速度。 邵树德最初靠自学外加讨论,后来层级高了后,这个方法行不通了,就只能请教张彦球、诸葛爽等人。尤其是诸葛爽,教了他太多东西,可以说是亲手将他从一个军将的层级提升到了大将的层面。 将门世家,将这些知识敝帚自珍,但自己不能这么做。人才的匮乏,始终是困扰自己的一大问题。因此,讲武堂的设立就十分必要了。 讲武堂之下,还将设附属的朔方县、夏州两级武学。县武学拟招收五十人,以十岁左右的孩童为主,由文教谕教授读书习字的同时,还有武教谕对他们进行基础的军事训练,让其习惯军旅氛围。 五年学习期满后,可进夏州武学,再学习五年战阵、后勤、治军等高级军事知识,同时骑马、射箭、枪术等科目要考核合格,优异者直授队正,一般的授予队副。 县武学最近已经招收完毕,五十个孩童,大部分是家里困难饭吃不饱被送过来的,甚至还有不少孤儿。 几个读书人做文教谕,教他们文化知识,不需要多厉害,能粗通文墨即可。武教谕则由几个伤退下来的老兵担任,按照小孩子的身体情况适当降低训练量,保证他们健康的同时也能打下点基础。 州武学目前也不会闲着,大概招了二十来个军中子弟,十四五岁的年纪,半大少年。他们或多或少都会耍枪弄棒,箭术也还凑合。接下来他们将学习五年,不仅仅是个人技艺,还有战阵知识。 讲武堂三级体系,目前还处于筹建、完善状态,邵树德亲任总办,幕府行军司马吴廉、铁林军判官陈诚担任会办。过了新年就正式开学,邵某人希望这能成为定难军未来重要的军事人才来源。 不知道河东、河南、河北的将门世家听闻后,会不会痛斥自己将他们秘而不传的屠龙之技给扩散了。但无所谓了,老子就是要这么搞,你们大军头套小军头,我没那么多人才来投奔我,那么干脆自起炉灶,自己弄一个系统,不信比你们的差。 这事他会一直盯着。宋代搞中央、州、县三级武学就搞废了,范仲淹还特意上奏说“没人愿意入学”,让开办不过90余天的武学关门。到王安石变法时重办,结果还是让文人来监督、管理武学,这本来就是一件很不靠谱的事情,自己要引以为戒。 虽然自己就是武夫出身,但这年头的武夫,他自己都怕。自己活着的时候,还能压制这些人,但死后可不敢说。杨行密何等英雄人物,死后杨氏兄弟是个什么下场?武学若能办成,其实自己留给儿子最大的礼物,制度化的东西,总比个人威信要靠谱。 回到郡王府后,邵树德忍不住去看了看一双儿女。当了父亲后,自己的很多想法都产生了微妙的变化,恨不得现在就为他们铺平以后的道路。但理智告诉他,过分溺爱是不对的,女儿另说,但儿子还需要自己成长、历练。 朱温在世时,其实李克用根本玩不过他。但两人一死,梁、晋各自的结局如何? “大王,妾娘家几个侄男侄女想到夏州来住一阵子。”回到书房后,王妃折芳霭跟了过来,轻声说道。 邵树德将她轻轻拥到怀中,抚摸着渐渐隆起的小腹,问道:“这是外舅的意思?” 折芳霭点了点头。 邵树德轻叹口气。自家娘子可甚少在自己面前显露这么软弱的一面,这是感到危机了?自己身边的女人是不是太多了?以至于让自己一贯以坚强、从容形象示人的发妻都感到不安,这是自己的失职。 “夫人,折家的帮助,某记在心里。刚出兵讨黄巢那会,身边不过骑卒数十,是小郎亲自带着四百多折家子弟过来相助。这份恩情,如何能忘?”说完,又抚了抚折芳霭的小腹,道:“如今的基业,都等着吾儿出世后继承呢。” 折芳霭脸上露出了笑容,道:“还没生呢就知道是儿子?” “那就再生一个,大不了某辛苦一些。”邵树德厚着脸皮说道。 折芳霭噗嗤一笑,将脸埋在邵树德胸口,轻声道:“今晚就把那三个侍婢还给你。” 还有这好事?邵树德精神一震。 自家这个娘子对赵玉、封氏姐妹都没什么,唯独对嵬才氏、野利氏、没藏氏这几个党项女子特别警惕,动不动让她们在自己面前消失。呃,好像外面还软禁着个拓跋蒲,自己还没吃着,都不敢带回家啊。 “大王基业稳固了,需要应对的事情太多。嵬才、野利、没藏对大王的基业都有帮助,就像折掘氏一样。此三人,妾以后不会拿她们当婢女了。但有一点,大王切勿——” “切勿沉迷女色。”邵树德义正辞严地抢答道。 折芳霭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自己每次劝谏夫君,到最后都稀里糊涂地劝谏到了床上,自家夫君这个老毛病,看来是很难改了。 “以后不准再抢别人家的娘子。”折芳霭从邵树德怀里起身,整了整襦裙,飘然而去。 伊人远去,手有余香。 邵树德轻嗅了下指尖,舒服地躺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开始思考:“还有一个月就是祭天大会了,折家居然都感受到了压力,这是不是变相证明了自己的成功呢?稳住,不能飘啊。祭天大会第一次在夏州办,可不能搞砸了。届时看看谁来了,谁又没来,都拿小本本记下,明年再算账。” 7017k 第二十九章 祭天大会(一) “野利族长,又见面了。”离腊月末越来越近了,夏州城中渐渐多了不少党项人。他们提前来,一是表示恭顺,二也是顺便做点生意,比如野利经臣一行百余人就带来了许多药材皮革蜂蜜,打算在夏州售卖。 “大帅这一年东征西讨,声名播于四州之地。某即便是在山上,亦得闻大帅之威名。”野利经臣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年轻人,道:“祭天大会办完后,大帅的威势会更上一层楼,镇内无忧矣。” “叛将拓跋思恭尚未授首,据报其已至灵州,与河西党项勾结在一起,某实难安心。” 野利经臣无语。他也不知道邵树德这个“据报”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到底是不是真的。如今看来,大帅对灵盐二州是志在必得了。只是,朝廷那关过得了吗? 须知如今之天下,朝廷虽然威严尽丧,但到底架子还在。有些嚣张的藩镇,比如魏博,已经迫不及待动手侵攻邻镇了。但这种出头鸟,不用过多理会,朝廷现在确实没法直接拿你怎么样了,但间接的手段还是很多的。 更何况,现在谁也吃不准各镇节帅对朝廷是什么态度,谨慎点的都不太敢动手,要动手也得有个糊弄得过去的理由。李克用这厮现在应该是吸取教训了,当年手握两三万兵马,竟然产生了天下在手的幻觉,最后被诸镇围攻,差点没法翻身。 要动手,就得有个理由,这是野利经臣一个党项酋长都明白的事情,那么邵大帅打算用什么理由呢? “大帅,京西北八镇到底与其他地方不同,须得谨慎。”说这话时野利经臣也有些唏嘘。 他们党项人就散居在京西北八镇,夏绥灵盐最多,其次是鄜坊四州天德军振武军,泾原凤翔邠宁也不少,反正都是离关中很近的地方。一旦作乱,朝廷立派大军而至,杀得他们人头滚滚。 可如果换到离京城远的地方,朝廷还会如此在意吗?不一定了! 如果京西北八镇之间互相吞并呢?朝廷肯定也会惊慌失措,要出手段制衡。如今大帅看起来还是个忠臣,朝廷也挺信任的,可若是悍然吞并灵盐,朝廷会不会号令其余诸镇并力讨之呢?这个可能性不低啊! “某打算派人整修下芦子关木瓜岭青岭门石堡城等关隘,并遣军驻守。”邵树德说道。 野利经臣噎住了,看来自己是白说了,大帅铁了心想打灵武。这几个关隘,都是夏州与邠宁鄜延之间的要冲之地,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只需派少量军士驻守,外人就很难打进去。这是夏州的地理优势,也可以说是劣势,关起门来做土皇帝不错,但对外联系也被限制了。 “野利族长勿需如此惊惶,某也没说现在便要如何。与朝廷之间当然还有一番公文来往,首尾定是要处理好的。”邵树德笑道。 他当然不会傻乎乎上去就硬打,那样也太扎眼了。 最近他将任遇吉从衙将中调了出来,到幕府下面新组建了一个曹司:听望司。 听望是军中术语,即探听敌军动向查看其情况,取这个名字,主要是为了遮掩一下。听望司的主要职能还是开展情报工作,目前人手少,主要在镇内活动,从商队那里收集消息,然后整理归纳提炼。 任遇吉从灵武过来的商人那里得知,朔方节帅李元礼削减军中赏赐,士卒们忍到现在,已经忍无可忍,随时可能爆发叛乱。 这事已经与丘监军密谈过了。监军族人这会正陆陆续续搬来夏州住,算上家仆婢女,估计四五百口人,这是将丘氏完全与他绑定在一起了,所以很多事完全可以直接谈。 丘监军的意思,还是得走一走门路。如今杨复光病死了,田令孜只手遮天,对他不满的人相当多,西门氏就是其中最大的一股力量。他们现在非常看重外镇武力,当初邵某人能当上夏绥节帅,西门氏也是出过力的,这次或可同样借他们探听朝中风色。 只是,这样一来注定要和田令孜之辈对上了。 邵树德对此感到无所谓,特别是他曾听说田令孜某个姓薛的假子,当初还想让魏绲献妻,对小封垂涎三尺。这不弄死你就怪了! “大帅既有通盘谋划,某也不便多说什么了。灵州那边,不是很熟,破丑氏米擒氏向来跋扈,不把我们野利氏放在眼里。大帅若讨灵州,怕是帮不上多大忙。”野利经臣说道。 “此事不急,慢慢等机会便是。”邵树德说道:“先喝茶。” 将茶端过来的是野利凌吉。昨日娘子开恩,将三个侍婢还给了自己,邵某人想都不想,晚上直接搂着小野狸睡觉了。 小野狸在自己面前从来都是一副坚强不屈的模样,不过谁让自己就好这口呢。单论舒服,没藏妙娥是诸女中服侍得自己最舒服的一个,但小野狸是另外一番情趣,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大帅有了子嗣,某还没道贺呢。遇略都三个儿女了,凌吉还没生下个一男半女,某还想什么时候能抱外孙子呢。”野利经臣看了眼自己女儿,厚着脸皮说道。 这话很耳熟啊!没藏庆香好像也在自己面前说过。这帮子党项酋豪,一个个都藏着什么心思啊! ****** “大王,最近夏州来了好些部族啊。”马车内,嵬才来美爬了起来,坐到邵树德身旁,挽着他的手臂看向窗外。 “下次换个厚一点的垫子,不然你腿都青了。”邵树德放下马车窗帘,说道。 随着祭天大会日益临近,夏州城内外的党项人确实越来越多。大部分都是平夏党项,毕竟祭天大会说到底还是草原上的风俗,对于以游牧为主的平夏党项来说非常重要。 但在没藏庆香野利经臣二人的带动下,以种地为主的横山党项也来了不少人,使得祭天大会的统战作用更加明显。 邵树德想起了当年隋炀帝率五十万人出塞巡边,到振武军胜州那一片,接受突厥各部酋长拜见的事情。那感觉,一定很爽吧? 嵬才氏在夏州的府邸很快就到了。 嵬才来美快活地跳下了马车,轻盈地好似草原上的云雀。邵树德牵起她的手,在嵬才苏都的迎接下进了府邸。 “大帅,地斤泽的部族全都会来。麟州折掘氏辖下的应该也会来一部分,唯库结沙那一片好似没甚动静。老夫也遣人去知会过,也不知会有几家。”嵬才苏都看着自家孙女亲昵地坐在邵树德身旁,心情十分舒爽,但说的话却是在告黑状,隐隐透着股杀伐之意。 库结沙,就是库布齐沙漠。那一片也有些水泊和牧场,大概生活着十多个大大小小的部族,严格来说他们不归夏州管,地域上属于丰州。但实际上丰州也管不了,他们与河西党项联系更为紧密。 “可是因为河西党项?”邵树德问道。 “正是。”嵬才苏都道:“大帅,有件事老夫不得不提一下。听闻灵州某些衙将最近与河西党项来往频繁,欲勾结起来驱逐节帅李元礼。” “这帮吃里扒外之徒!”邵树德一拍桌案,怒道。 勾结党项,驱逐自家节帅,这不是吃里扒外是什么?呃,好吧,邵大帅确实有些双标,事实上他勾结党项的本事比灵州的衙将强了百倍,都勾成啥样了…… “拓跋思恭已至灵州,得其母族破丑氏收留,委以重任,大帅不可不防。拓跋氏余孽尚有数万人,其附庸更是数不胜数,至今心向拓跋家的亦不在少数,大帅宜察之。”嵬才苏都出卖起拓跋氏那是眼都不眨一下,自己以前还真小看了他,打探消息的能力很强啊,多半在丰州山南党项灵州河西党项那边都有老关系。 “拓跋思恭,某必杀之。”邵树德说道:“嵬才族长,须得做好准备。明年开春后,若局势有变……” 邵树德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白了。整备好兵马,一旦时机成熟,就进入灵州。 河西党项既然敢收留拓跋思恭,那么就要有承受代价的觉悟。此时,邵树德似乎又想到了一个很好的理由:河西党项劫掠宥州,自己带兵打过去,似乎也说得通啊! 朝廷又怎么可能知道河西党项干了什么事?在党项人与灵武郡王之间该相信谁,正常人都会做出判断。 先过完这个年再说吧,灵州那边,怕是有人连年都过不好了。 7017k 第三十章 祭天大会(二) 外面还是一片漆黑,不过邵树德很早便醒来了。 伸手一摸左右,赵玉不在身边,这才想起来,今天是祭天大会举办的日子,自己已经宿到了乌水之畔。 起身到营中巡视了一圈,随后回到帐中用早膳。 餐点比较简单,豚、鱼、鸡三味,酸浆、牛乳、粟米粥,邵树德很快吃完。 到乌水之畔举行祭天大会,他带了经略军七千步卒。这不仅是为了自身安全,同时也有宣示威风的意思。党项人风气崇尚勇武,这么重要的聚会,你不拿出点硬实力,容易让他们滋生轻慢之心。 经略军大营外,还有许多党项人扎的帐篷。此时一尊弥药王的雕塑已经立在大地之上,这是提前准备好的,用作祭祀之用。 数名巫师萨满正在这座羊首人身的雕像下跳舞,嘴里念念有词:“光耀闪闪照乾坤,奋力驱开众恶魔,主管降福与降祸。” 他们轮番上阵,竟是一晚都没停歇。 不过也难怪要晚上唱跳,因为这是党项人崇拜星辰的祷词,天明后就不好使了。 神棍也是个辛苦职业! “大帅,诸部酋豪都到了。”天边熹微,李一仙走进帐中,禀报道。 “走吧!”一身戎服的邵树德起身,在亲兵的簇拥下,大步走进了祭祀现场。 嵬才苏都、野利经臣、没藏庆香等大酋,外加数十名小酋,纷纷前来拜见。 “请入剑门!”一名头戴面具的巫师大声喊道。 剑门是做盟誓用的,即将剑缚于门上,众人从下面过,进去就是会场。 祭天仪式,从来就不是单纯的祭祀老天爷,从匈奴、鲜卑那会开始,就带有相当浓郁的政治意义,这次也不例外。 巫师的祭祀活动已经进入高潮。 在旁人的指引下,邵树德抽出一把短剑,插入一头被绑起的羊脖子处,热血喷出。 将剑尖上的血饮尽之后,嵬才苏都神色肃穆地上前,同样抽出短剑捅入羊身,饮尽鲜血。 “可怜的羊,还有牛!”邵树德站在一旁,看着一个又一个部落酋豪从剑门下走过,在牛羊身上捅了又捅。 这步仪式走完后,又有数人上前,抬着一具木制女子雕像,投入一个坑中。 这一步本来是要用真人的,但邵树德觉得有伤天和,令以木雕代之。巫师们本不同意,不过看着邵某人带过来的七千步卒,顿时也说不出话了,捏着鼻子同意了。 女子雕像身上被绑满了荆棘,此时人人拿起一块石头,奋力击去,最后再挖土埋上。 “大帅。”有巫师轻声提醒。 邵树德点了点头,上前三步,站于坑旁,道:“尔等皆乃大唐子民,于本帅治下,日后自当勠力同心,不得相互攻杀,听从本帅之令。” “吾等唯大帅之命是从。”在嵬才苏都、野利经臣、没藏庆香三人带头下,诸酋豪纷纷拜倒,大声道。 巫师适时上前,拿出一块火焰灼烧过的羊面骨,嘶声道:“有违誓者,当如此婢。” 这是巫师的诅咒,在这个迷信的年代,对象又是相对愚昧的党项部落,效果还是有的。 盟誓仪式完成后,邵树德让人端来了他的大交椅,诸部酋豪按实力分列左右。唔,场面稍稍有些混乱,因为有些人为了争位置而怒目圆瞪,推推搡搡。离邵大帅越近,意味着地位越高,这是很明白的道理。 后面的仪式是正经的祭天。 巫师们又拿出了道具,杀牛羊占卜,最后得出结论:明年牧草繁盛。 又有一巫师,观察空中云层,得出结论:明年大安,然有兵。 邵树德在一旁仔细观摩着,心里则在想:牧草的荣枯、形势的安定与否,难道是巫师能控制的?他们总有预言错的时候吧?多错几次,信用岂不是破产了?为何还有人信?怕不是如股评家一样,预测错了无数次都不要紧,但凡对个几次,立刻大吹特吹,粉丝也选择性遗忘了以前预测错的事情,纷纷高呼牛逼。 大概就是这么个样子吧。 同时邵某人也觉得,草原的神棍真的耿直,直接给出结论,不说模棱两口的话,比后世的江湖骗子更有职业道德。 仪式结束后,自然是烹牛宰羊,大吃大喝了。还有人献舞,不过不是影视剧中常出现的草原少女跳舞,而是诸部头人。 邵树德含笑看着这一切。大唐的节帅,应该没人像自己这般“纡尊降贵”,与草原人如此打成一片吧?要想统治他们,就要让他们信服,让他们觉得是自己人,哪怕只是表面上看起来是自己人。 稳固的统治,单靠打打杀杀必然失败。 嵬才苏都、野利经臣、没藏庆香等人纷纷献舞,跳得还不错,真是小看了他们。或许,下次可以通过令人献舞的方式,看看谁对自己不服气。 “阿骨打,为何不献舞?是不是有反意?”大概就是这么个套路,邵树德觉得很有意思。 仪式结束后,就是赏赐与进献仪式了。 嵬才苏都第一个上前,进献金雕一对、沙狐皮五十张、鹿皮百张、黄羊皮两百张。这个手笔不小,一般来说不至于如此,但有可能是第一次在夏州参会,所以大出血了吧。 没藏庆香眼疾手快,抢在野利经臣之前第二个献上礼物:虎皮两张、豹皮六张、蜂蜜、蜡、药材若干,呃,怎么还有虎鞭。 野利经臣献上的礼物与没藏庆香差不多,毕竟他俩都是横山党项,生活环境几乎一样。 这三个大酋献礼结束,才轮到诸部小豪。有的献骏马,有的献皮革,有的献药材,不管什么,邵树德统一含笑收下,温言抚慰。几位幕府佐官站在他身后,手中笔不停,记录着各部进献的礼品,同时快速估价,商定一会回赐给这些酋豪多少礼物。 按照邵大帅的意思,两者价值相当即可,可以略多一些,但不能少。回赐的礼物主要是通过诸葛大帅买来的蜀中上品锦缎、茶叶,对各部落的贵人们来说非常适合,毕竟他们日常用度不缺,开始追求奢华一点的生活了。 “诸位,今日能来的,邵某都记在心里。”献礼回赐仪式结束后,饭也吃得差不多,邵树德起身站到场中,大声道:“今后诸部有纷争者,可来夏州寻某,不得互相攻杀。若有外敌入侵,速报某知晓,定起大军讨之,诸部亦得出兵,互帮互助。” “另者,各部拣选勇士四千人,入义从军,期以两年。两年后各归本部,再换一批人接替。”邵树德说道。 义从军目前有八百人,这些人都已经名列衙军籍册。草原及横山党项各部拣选的四千勇士到夏州后,这八百人就是控制义从军的骨干,保证这支军队如臂使指,在战阵上发挥应有的作用。 四千八百人,其中列有一千骑兵的编制。如果遇到大规模战争,兵力紧缺的话,不排除进一步征召,将其扩大为万人的可能。 自己控制草原,可不是为了和他们吃吃喝喝,跳舞祭祀的。二十多万平夏党项,光收牛羊贡品太浪费了,压榨的潜力还很大。 祭天仪式结束后,现场自动变成了一场贸易集会。早就瞅准机会的夏州乃至外镇的商人,纷纷赶着大车小车过来,与各部酋豪的随从们交易货物,互通有无。 幕府支度曹司早就事先做好了准备,对交易收取榷税。贸易,是加深对草原控制的重要手段之一。绥州东市即将建设完毕,夏州南市也处于筹建状态,这是两个常年开放的贸易批发市场。但还不够,邵树德觉得,草原的商业潜力还有待进一步开发,这是对双方而言都互利互惠的事情。不但可以改善草原牧民的生活,还能减少造反的可能性,何乐而不为呢? 乐文 第三十一章 年前琐事 粟米、大麦、茶叶、铁器,大概是最受草原人欢迎的汉地商品了。 粟米是牧民们吃的,大麦则是买回去酿酒。茶叶的话,部落大小头人当然会消费,稍微富裕点的牧民也会买一些中低端茶叶享用,普通人就难了。 铁器自不用说,从铁钉、割肉刀到大铁锅,几乎供不应求。夏州城北那一大片铁匠铺,接生意接到手软,纷纷赶工,炉火彻夜不熄。更有那生意爆好者,遣人回老家将以前的师兄弟喊过来,大家一起开铺子赚草原人的钱。 铁匠,大概是如今定难四州最吃香的职业之一了。 夏绥四州,经过数年时间的发展,绥、银二州两大产粮基地开始走上正轨,果蔬不算,中和四年总共收获了一百一十万斛出头的粟麦、五十余万斛豆子。另外,邵树德还通过对外采购的方式,从鄜坊、邠宁、关中吸引粮商运粮过来,然后出售战马、牛羊、药材,又买了不少。 这些粮食中,流入到军士家庭的粮赐达到了六十万斛。考虑到他们领了大量的牛羊赏赐(四头羯羊抵一次赏钱,两头羊羔抵一次赏绢),粮食消耗大减,故夏州市面上还是有许多粟麦流出的,去处自然是草原了。 别说草原牧民有羊吃,事实上如果汉人愿意拿粮食与他们交换牲畜,没人会拒绝。当然夏绥的普通百姓粮食还是不够吃的,能直接或间接与草原人做交易的,还是军士家庭,他们也是四州之地各类商品的最大消费者。 邵树德也在密切关注这场交易盛会。他感觉自己可能是全大唐最关注每一件商品价格和成交量的节帅了,心里已经在盘算回去让几个妻妾做个统计表格出来,看看哪样商品最受草原牧民喜爱,哪些草原商品在汉地更受欢迎,然后回去找幕府诸曹司做有针对性的指导。 对了,最近封氏姐妹还在编纂一揽子商品价格表。即根据调查到的夏州百姓日常生活所需的数十种商品价格,分析其走势,看看有没有通货膨胀之忧。总之原则就是让商品价格维持平稳,乃至下跌,减少百姓的日常生活支出——就目前而言,粮食价格、肉类价格都有所下跌,绢帛、布匹价格同样如此,这都是战马、牛羊贸易带来的成效。 唯一的隐忧就是,目前关东地区战火连绵不休,影响到了草原商品销售市场。他现在分外希望拥有二百多万人口的关中能够维持相对的平静,继续产出足够的粮食、绢帛、茶叶、瓷器、铁料等各色商品,与定难四州主打的草原商品进行交换,互惠互利。 妈的,下次谁要是在关中作乱,老子就带兵南下搞死你,维持“自由贸易”。 祭天大会结束后,各部酋豪有的打算去夏州玩个几天,有的则直接回去了。邵树德与嵬才苏都、野利经臣、没藏庆香三人一起南下,他们在夏州都有宅子,打算过完新年再走。 党项人,此时也是过汉人节日的,主要是种地的横山党项。他们以十二月为一年的开始,因此对他们而言最重要的节日是冬至节,第二大节日则是寒食节。至于其他的节日,就没那么普遍了,各部落之间可能也不太统一。 西夏立国后,太宗姓赵名德明那会,又多了不少节日,四时、八节不说全过吧,一半可能还是有的。邵树德也打算慢慢令党项人过更多的汉人节日,随着贸易、人员来往的频繁,他觉得这是有很大可能做到的。先进文明同化落后文明,并不难。 而且党项人,怎么说呢,他们与阴山以北的回鹘、鞑靼、沙陀、契丹、奚等族还不太一样,深受汉、藏文化影响,日常生活中不少习俗是相通的或者说相近的。邵树德觉得,如果非要选一个同化对象,党项人肯定比回鹘人、契丹人更容易同化。 回到夏州后,已经快近新年,邵树德也不打算做什么事了,一直待在家里享天伦之乐。两个儿女甚是可爱,喜得他整日翻找古籍,想为他们取个好名字。 期间折嗣伦一家到夏州来住,说是为了陪弟妹过年。邵树德将折嗣裕从军中喊来,与王妃折芳霭一起,招待折嗣伦一家。 折嗣伦的长子折从学才四岁,口齿伶俐,一上来就喊姑夫(唐代没有“姑父”这种称呼)。邵树德给了他一块玉做礼物,折芳霭则给了个自己做的香囊。 折、邵两家,随着邵树德地位的不断蹿升,现在已经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如果说当初邵某娶妻时地位还有所不如的话,那么现在就完全倒过来了。蜗居麟州一地的折家,已经渐渐被落下了好几个身位,即便折宗本现在能获得振武军节度使的大位,还是差了不少——人口、经济、军队,都大大不如。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没有经济支撑的所谓强军、强镇,都是假的,纸老虎,一戳击破,经不起一败。而这也是邵树德苦心经营夏绥四州的根本原因,在残酷的兼并、争霸战争中,反复相持、拉锯的场面是必然会出现的,这个时候任何打鸡血就能胜利的事情,只存在于电影之中,决定战争胜负的主要因素是冷冰冰的数字:人口数量、粮食产量、军械产量、动员能力、后勤体系、军队素质和外交关系等等。 战争是立体的。 定难军和麟州军,如今的差距就像大人和小孩一般,胜负已分。邵树德以前还有些忌惮折家在平夏党项中的影响力,祭天大会完结后,看了各部的态度,觉得大可不必。头人们不傻,知道谁强谁弱,谁更适合投靠。 腊月最后一天,邵树德亲自拜访了丘维道、嵬才苏都、野利经臣、没藏庆香四人,并送了不少礼物。要过年了,这些都是对自己非常重要的人物,礼数不能缺。远在银州的宋乐也收到了他的礼物和慰问信,镇内事业的发展和稳定,宋刺史居功至伟,这一点邵某人一直记着。 做完这些后,他便回到了家中,似乎无事可做了。 家里现在也大变了模样。 侍女都是新面孔。嵬才氏、野利氏、没藏氏都成了他的妾,不再是侍婢,折芳霭从麟州折家挑了十余个模样周正的折氏少女,充作郡王府的婢女。 邵树德看了看,质量都还可以。折家到底有多少人?几百口?千余口?他深刻怀疑麟州那些蕃民里至少有一半姓折,不然如何挑得出这么多合格的侍女? 也不怕自己偷吃!邵某人想道。 当然这是从他的角度而言,如果从王妃的角度来看,可能宁愿他偷吃府中的折氏少女呢。须知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如果能在这些折家侍女身上发泄完多余的精力,可能就能避免出去抢别人家的妻女。 当然邵某人现在还是很规矩的,他宁愿看小封的剑舞。 舞姿优美,英气逼人,偏偏还有一种娇俏可爱的感觉。 “大王你不害怕么?”小封舞完剑,有些气喘地说道:“妾用剑削掉……让你当初淫辱我。” 小封这话是用气哼哼的语气说的,但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打情骂俏。邵某人最喜欢她这种带着点娇憨的傻模样,和她稳重的从姐完全不一样。 将小封揽入怀中后,一边替她擦拭额头的细汗,一边说道:“某便要这样辱你一辈子,直到头发白了亦不肯歇。唔,死后还要同穴,一大家子可不能分开。谁若是阻挠,某便斩了他。” 小封舒服地躺在邵树德怀里。休息片刻后,见房内无人,便小心翼翼地主动抱住了邵树德的脖子,将脸靠在他胸口,慢慢变得有些绯红。 两人独处,这样私密的空间可不太常有,小封得以做出一些平时不太好意思做的亲昵动作。 “郎君,妾给你唱首曲子吧。” “好,你想唱哪首?” “郎君喜欢听什么?” “这次换个吧,唱《渭城曲》。” “郎君想西出阳关么?” “那是。某有胸怀天下之志,自然要西出阳关。这大好河山,某都要一一征服。” “昨日玉娘说,郎君不但喜欢征服河山,还喜欢征服别人家娘子。” “咳咳……”邵树德不意小封说话如此大胆,顿时有些狼狈,道:“胡言乱语。宥州城破,拓跋氏女眷十余人落入我手,我征服了哪……罢了,这事不提,唱曲吧。” 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了下来,中和五年,已是咫尺之遥。 乐文 第三十二章 上元与灵州 “神龙之际,京城正月望日盛饰灯影之会。金吾驰禁,特许夜行。贵族戚属及下隶工贾,无不夜游。车马骈阗,人不得顾。” 夏州的上元节自然无法与长安相比,但在这兵荒马乱的岁月里,能有一片净土,让百姓在辛苦劳作了一年之后,于佳节来临之际放松游乐,本就弥足珍贵。 夏州三县目前有四五万人口,具体到州城,如果算上住在城墙附近的数量众多的百姓的话,总有万人了。 很多百姓赶在夜间城门关闭之前入城游玩,大街上人潮汹涌,熙熙攘攘。大人小孩言笑晏晏,富者贫人相聚一堂,更有那留连城中的杂胡党项,怔怔地看着这繁华精彩的夜晚,再对比下山中或草原的日子,顿生怅然之感。长生天有上界、中界、下界之分,夏州即便不是上界,肯定也是中界之属了。 “诸位,夏州有今日诸般景象,当贺!满饮此杯!”邵树德举着酒樽,劝道。 “此皆大帅之功也,满饮此杯。”诸将纷纷贺道。 今晚邵树德举行宴会,遍邀请诸将。而宴会的地点,在夏州城钟楼附近的城墙上,冷风嗖嗖,环境不是很好。不过有一些屏风帷幔遮挡,倒也不十分难受。 不过谁让大帅有此雅兴呢,并且还说每年上元节都要在钟楼这边宴请诸将,看看夏州的万家灯火。 你别说,还真挺有意思的。看着州中生活日渐好转,市井间生气日渐浓郁,大家心情都很愉快,酒不知不觉便喝了很多。 卢怀忠、关开闰、李唐宾、郭琪等人带着武威军屯驻宥州,李延龄、朱叔宗、折嗣裕、王遇、李一仙、杨亮、陈诚、野利遇略、蔡松阳、徐浩、邵得胜、强全胜、刘子敬等将则环坐左右,不由得让邵某人豪气顿生。 不知不觉,自己竟然走到这个地步了! 手下诸将,也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像李、朱、折、王等衙将,如今哪个不是高门大宅,府中养着数十门客幕僚、亲兵家将?门客幕僚为主公出谋划策,亲兵家将都是以军官标准培养的,是他们领兵出征时的左右手,夏州的将门世家第一代,差不多也有雏形了。 不,可能都有第二代了。折嗣裕、朱叔宗二人本来就是将门出身,在夏州得居高位之后,麟州、晋阳老家那边又有人过来投奔,都是家族培养了几代的心腹之人。有的懂斥候听望,有的懂后勤运输,有的懂行军布阵,有的擅长冲锋陷阵,这就是他们的军官团,也是一个将门世家的底蕴。 “李延龄,昔年在丰州河津渡,可曾想过有今日?”放下酒樽后,邵树德问道。 “便是做梦亦未想过。”李延龄摇了摇头,道:“当年成天想的便是,如何能从渡口商家那里多弄点钱帛,过一天算一天。可这才过了六七年,便是这副光景了……” 李延龄猛地灌了一口酒,面色赤红。 “王遇,屯于华州左右为难之时,可曾想过今日?”邵树德又问道。 “那会,末将每日睡觉都睡不安稳。自跟了大帅之后,好多了,吃得香睡得香,就是没法上阵厮杀,有些遗憾。”王遇道。 “陈诚,困顿晋阳三城,上顿不接下顿之时,可曾想过今日?” “昔年曹大帅暴毙,昭义军士作乱,河东人杀之如杀鸡狗。某都想着,回乡算了,确实不曾想过有今日。大帅英明神武,比之天下诸位节帅又多了仁义爱民之心,某还想跟着大帅更进一步。”陈诚回道。 “朱叔宗,昔日张将军举荐你入铁林都,彼时兵不过千余,困顿阳曲一隅。康传圭、张锴、郭朏之类掌权,磨刀霍霍,可曾想过今日?” “大帅,末将也不说假话。当年因为跟了康传圭遭牵连,实在无甚去处了。可自从跟了大帅,北击李国昌父子,南下讨黄巢,再北上草原,西征宥州,这仗打得越来越痛快。某家父兄,都打算搬来夏州了,昔日军中好友,亦有愿意来夏州的,今后定难军的基业,定然越来越稳固。”朱叔宗笑着答道。 “折嗣裕,广明元年年末,你带着四百多折家儿郎前来投某,令铁林军有骑卒可用。李一仙、三郎(邵得胜),你二人打小便跟着某,一起吃过苦,一起上过阵,今日也要一起享富贵。杨亮,亦是老人了,西城那会打河西党项,当着某的面连斩两贼。蔡松阳、徐浩,讨李克用、讨黄巢时打得很好,某都记着……”邵树德心情有些兴奋,酒一杯接一杯不停,道:“今日诸将都在,明年今日、后年今日,亦要全在!” 众人纷纷叫好,气氛热烈,觥筹交错。 酒宴散罢已是后半夜了,邵树德被亲兵搀扶回府。 没藏妙娥喊来了几个折氏婢女,帮邵树德擦洗了一番,然后扶着他上床歇息。 邵树德已有些迷迷糊糊。今晚的酒宴,确实尽兴了,与诸将忆往昔岁月,再对比时下,这士气确实都凝聚了起来。 这是一个处于明显上升势头的军事集团,自己以后还要带着他们继续上升,直到扫平天下,驱逐外敌,恢复汉唐疆土为止。 没藏妙娥静静地靠在邵树德怀里。大王今晚的手劲有些大,让她颇为吃痛。 不过她性子温顺,以男人为天,自然不会出言拒绝。邵树德私下里回味诸女,一直觉得没藏妙娥服侍得自己最舒服,那温润如水的性格,即便强自忍耐也要让自己尽兴,再加上那楚楚可怜的神态,完全是生理和心理上双重的满足。 “妙娥,以后定会让你当上贵妃。你父兄,亦是皇亲国戚。”邵树德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手里还紧握着白嫩的玩具。 “说大话。”没藏妙娥无声地笑了笑,扯了扯被子,将两人紧紧地裹在一起,亦沉沉睡去了。 第二日,没藏庆香前来府中告辞,要回山上了。看到女儿坐在邵树德身旁,脸上没有任何勉强之色后,顿时放下了心,道:“大帅,某这便准备回山了。东山党项诸事,某会遣人去办。盐州吴移四族被击破后,当地还有些零散小部落,定说得其来投大帅。” “没藏族长办事,某放心。”邵树德笑道。正待继续说些什么,却见李一仙进来了。 看他脸上兴奋的表情,邵树德心里有数,拉了拉没藏妙娥的手,道:“没藏族长乃某姻亲,非外人,有事直说。” “因无元旦赏赐,灵州衙将韩朗、康元诚勾结党项作乱,杀节帅李元礼。韩朗自封留后,康元诚任都押衙,灵州已是变天。”李一仙说道。 邵树德沉吟片刻,道:“某听闻灵州河西党项入寇宥州,此事该如何处理?” 没藏庆香闻言先是一愣,然后很快便明白了过来,道:“大帅,河西党项素来跋扈。此番勾结灵州衙将作乱,劫掠诸县,甚至还突入宥州,自当举兵讨之。” “李一仙,你是什么看法?”邵树德问道。 “大帅,盐州兵力薄弱,大军一至,举州而降是大有可能之事。真正要啃的骨头也只有灵州一地罢了,还请大帅发兵讨之。”李一仙回答道。 “先将此事奏予朝廷。”邵树德站起身,道:“某去找一下丘监军。这事,还需朝廷名义,万不能让那韩朗顺理成章接任了朔方节度使。另者,朔方军常年征战,战力不弱。昔年尚让、王播率五万巢众西征凤翔府,是唐弘夫带的朔方劲兵于龙尾坡大败贼军,诸镇一拥而上,这才取得全胜。此番出征,或有恶仗、硬仗要打,不可轻忽。” “财货、器械、粮草,先准备起来。军士们,还是让他们过完正月和春社节再说吧,到那时,朝廷应该也有个说法了。” 7017k 第三十三章 盘点家底 邵树德现在急需摸一摸定难军的家底。 粗略的他都知道,但现在战争在即,他需要更精确的一些,并估算一下,看看自己能够坚持多久。 国朝财税体系,大体分为上供、送使和留州三部分,即两税三分的格局。 具体到某一州,其刺史将属州部分赋税送至节度使、观察使处,曰“送使”,剩下的留做州中开支,曰“留州”,节度使再将部分税赋解送京师,曰“上供”。 上供部分,每个藩镇都要交,即便是素来跋扈的河北诸镇都不能免,或多或少而已。靠着这套体系,元和年间朝廷收到了总计三千五百余万缗的赋税(实物亦折算在内),是开元、天宝年间的三至四倍。 其实,单就人口来算,后世严耕望等人认为,虽然藩镇割据,但武宗年间的人口未必比天宝年间少。不然的话,以明面上远低于开元年间的税基,即便财政改革,大幅度增加了商税,中唐那会也不可能达到三四倍的财政收入——天宝年间800多万户,大历年间一度只有130户,结果两税法一实施,十年内变成了300多万户,并且在接下来五十年内增长到500万户,平均每户6.63人,超过天宝年间户均5人,着实了得。 黄巢入长安之后,各镇上供都暂停了,或许未来会陆陆续续交。嗯,已经有一些恭顺的藩镇开始上供长安了,虽然皇帝还在蜀中。 但京西北八镇本来就穷,暂时都没交。河中这种富裕藩镇更不用说,一年七十万缗的盐利全数截留,也难怪后来田令孜要搞他,未必是出于私心,是朝廷真的缺钱。 中和四年,经过四五年时间的发展,绥州户口渐丰,垦田日多,全年地税共收得粟麦杂粮41.42万斛,户税得绢68480匹、钱12750缗;银州地税12.09万斛,户税绢57920匹、钱11313缗;夏州地税7.71万斛,户税绢20960匹、钱4094缗。 这三个州里面,银州百姓负担应该是最重的,因为户均人口只有3.2人,绥州是5.96人,夏州是5.53人。究其原因,还是大量巢众编户,刚刚娶妻,户口太少。国朝收税是按户收取的,因此负担较重,若不是该州数千巢众跟随出征宥州,一人得了四头羊的话,日子怕是要很难过。 值得一提的是,国朝实行的是量出为入的财税政策,即估算需要花多少钱,然后设定一个目标值,依照这个值来收取赋税。天下诸镇基本也是这个路数,去年打了两场仗,缴获实在太多,邵树德便没收太重的税,让百姓大大地喘了口气,不再处于严重饥饿状态了,甚至还有余力买牲畜回去饲养。 之所以如此作为,是因为此时的税收体系非常粗陋。没有互联网,没有大数据,基本就是军头想要多少,然后幕府大致估算下各州的富裕程度,定个数额,各州再层层摊派下去。过程怎么样,军头不管,他只要钱。 邵树德怕收得狠了,会逼死那些家里丁口少、田亩少的百姓。毕竟国朝的官制是有很大缺陷的,官吏数量也太少,与宋朝那发达的官僚体系和庞大的规模完全不好比,收税太依赖地方了。 特别是藩镇割据以后,州县官职被幕府大量占用,几乎处于停摆状态,但幕府才几个人?军头们收税,可不就只能依靠武力,向地方摊派么?这个过程,必然是不平均的,地方乡绅、宗族上下其手,一个不好,就会逼死不少人,或者逼着他们流亡,税基流失。 夏、绥、银三州,是自己的根基,要小心呵护,不能涸泽而渔。这几年间,三州人口几乎增长了一倍,有关中移民、有军士家属、有草原妇孺俘虏、有编户齐民的党项小部落、有外州陆陆续续迁过来的人,三州十二县的户口黄册大体上还是靠谱的,毕竟都是新录入的户口,隐户其实很少。也正因为如此,收税效率其实已经不低了,不可再过多压榨。 三州十二县共计收得两税粮豆61.22万斛、绢14.42万匹、钱2.82万缗。此外,还有今年刚刚有起色的贸易榷税近六千缗,军属农场收租18.22万斛,卖军马收入折合钱约9.8万缗。 这个正税(不算杂捐),其实是低于此时全国平均水平的。如果按照夏绥粮价折合成钱的话,户均八缗有余,而建中元年全国平均就已经十余缗了,此时过去百年,只会更高。 当然晚唐不是最高的,后梁比晚唐更高。而后梁还是五代里最低的,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一代比一代高。而到了北宋,农民人均负担更是在晚唐五代赋税最重的后周的基础上再大幅度增加,不知道百姓怎么活下来的。 定难军衙军、州兵一年粮赐60多万斛,战死或伤残军士抚恤两万多斛,在营军士粮食日常消耗二十余万斛,三者相加,一年就是九十多万斛,更别说还有钱帛赏赐了。 明年多了十多万缗钱的盐利,之前新开垦的荒地产量也在慢慢增加,再加上夏、银二州持续开田,绥州百姓也在自发增加田亩数量,明年的两税、榷税、军属农场租入外加卖马钱,应该可以覆盖大部分军费支出了。 唔,我们也不能忘了治下的二十余万蕃民啊。邵大帅也给他们摊派了,一年献大牲畜四万头、小牲畜十六万头,外加皮革、药材、蜂蜜、蜡、驼毛等特产若干,总价值大概有二十余万缗的样子。但今年收不到这么多,因为有些部落被劫掠得厉害,人丁损失也不少,邵大帅特准他们今年不用课税。 反正今年定难军缴获了数十万头牲畜,用度绰绰有余。 草原蕃民的贡赋,在弥补军费开支缺口后,还可以完全覆盖州中官员俸禄、各种事务开支,总体而言甚至还有不少盈余。 就是他们缴纳的都是实物,今年两次战争缴获的也是实物,反应到账面上钱是够用的,但在实际操作中,麻烦一大堆,你给官员发俸禄,给一头牛,人家怎么收?军士粮食不够吃,用牛羊马驼肉折抵一部分粮食,怎么折算? 所以,还是需要发展商业。夏绥四州的钱——特指铜钱和承担部分货币职能的绢帛——严重不足,总体财富倒是够了,但不好变现,这个问题急需解决。 盘算完了手头的家底,邵树德信心大增,于是直接对行军司马、支度判官二人说道:“夏州都作院全力赶制箭矢、弓弦、皮甲、帐篷、绳索等各类物事,绥州都作院赶制铁甲、马甲、刀斧长槊。此外,你们再盘算盘算,按照打一年的消耗算账,需要民间工坊打制器械的,尽快去找人。不,以两大都作院那稀少的人手,肯定不够,现在就去落实。有几个月时间,外加以前的库存,某觉得差不离了。” “大帅既有吩咐,吾等便立刻去办。”吴廉二人说道。 “好,辛苦了。正月还没过,就要忙活这事。” “此事关大略,焉能轻忽?这便告辞了。” 送走二人后,邵树德又去了都虞候司,召集尚在夏州的诸将。打灵州,他是不打算留手了,得力军队、大将都要带上。 定难军的体制,在如今天下诸镇中还是比较稳定的。自从宣宗朝开始出现教练使这个职务以来,藩镇大将的权力就一步步受到了削弱。出外镇守的军将还好,自己掌握着军队,一言不合就能够造反,但衙将们确实被压得死死的。 河东、成德、河中、魏博、剑南等大镇靠供军使夺后勤之权,靠教练使夺训练之权,衙将完全沦为都虞候司打卡上班的闲人,除非走流程手续后带兵出征,不然接触不到军队,很难造反。 乾符年间,邵树德尚在河东征讨李国昌父子,那会河东的供需使是李劭、都教练使是张彦球,衙将张锴、郭朏要作乱,都得逼节帅李侃派他们出征,授予兵权才行。不然就只能借着削减赏赐等由头,寄希望于煽动军士作乱达成目的。 李克用入主河东后,因为是外来户,手下的五万蕃兵养不起,遣散了一半,因此在面对河东数万衙军时,压力很大,将这套制度发挥到了极致。他甚至连都教练使都不信任,一年两换人,也不知道在慌个什么劲。 定难军在州中的衙将基本就是上元节那晚宴请的一帮人。邵树德想了想,决定将杨亮从绥州调来,担任夏州兵马使,管两千州兵,甄诩调任银州兵马使,三木和尚管绥州州兵。 大后方的留守兵将厘清后,他决定任命王遇为经略军使,亲兵十将李一仙调过去任副使,提拔蔡松阳为都虞候。铁林军他亲自带领,李延龄任副使,提拔李仁军为都虞候,提拔徐浩为游奕使。铁骑军,归折嗣裕掌管,都教练使朱叔宗留守夏州。 义从军尽快扩编。草原、横山诸部的四千人还没过来,很好,让他们再增派一些,将总兵力扩充到八千,跟着大军一起出发。邵树德不指望他们发挥多大作用,能够帮忙押运粮草,看守俘虏,少许精锐能够陷阵便算合格了。 这三支大军从夏州出发,至宥州汇合武威军后,总兵力将达到三万三千。宥州新建一千州兵,从绥州屯田兵中挑选,提拔邵得胜担任宥州兵马使,镇守宥州城。 计议完毕,各将带着亲兵下部队熟悉部伍。军械开始加班加点赶至,粮草则提前往宥州运输。这些事情,争取在三月底之前完成。而在此之前,就得看朝堂上给不给力了,总之先不能给韩朗、康元诚二人名义,不能让他们名正言顺地控制灵州。 至于自己能不能得到灵州的名义,不管,反正他现在是打着征讨越境劫掠宥州的河西党项的名义。以后的事情,走一步看一步。 乐文 第三十四章 天下(昨日两盟主,先给熊猫大佬加更) “大帅,兴元府、金商那边都遣人过来买马。”正月刚过,正在家中逗弄孩儿的邵树德接到新提拔的亲兵副将李仁辅汇报,担任马行总办的裴通有事求见。 李仁辅也是西城老人了,之前在当队正,后来得了个缺,补为一营副将。前阵子邵树德将亲兵扩充为四百人,设十将一员、副将一员。本来十将是李一仙,副将为封隐,结果李一仙下部队了,封隐补为十将,这会正陪着野利遇略返回横山挑选兵员,李仁辅则留在自己身边听差。 “让裴通去书房等。”将儿子放到赵玉怀里后,邵树德苦笑了下。 赵玉笑着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但眼神意思已经很明白了,正事要紧。 “上次小封可是和我说了,你说某喜欢征服别人家的娘子。等某回来,晚上好好征服你。”邵树德凑近赵玉耳朵,轻声说道。 赵玉白了他一眼,继续哄孩子了,意态颇为“嚣张”,看来今晚那副翘臀又免不了被蹂躏了。 邵树德很快来到书房,裴通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行礼道:“大帅。” “将两边的情况仔细说说。”邵树德坐了下来,说道。 “杨复光死后,他手下兵马就乱了,在都将鹿宴弘的率领下四处流窜,走到哪里哪里鸡飞狗跳。前阵子去了兴元府,欲夺诸葛爽之位。诸葛大帅昔日从关中带了两千多人南下,手下亦有汝州老人,与这伙人大战数场,皆胜。王建等人南窜蜀中,为田令孜拉拢,鹿宴弘则去了金商,与李详战。李详先败后胜,亦将其驱逐,如今已不知去向。”裴通说道。 裴通便是裴商之子,因为实在没有当武夫的天赋,于是转行干其他,现在作为邵树德创办的马行总办,帮着向各镇卖马,倒还算胜任。不过他走出了这一步,也就意味着曾经的银州裴家彻底脱离了武夫行列,这或许并不是什么坏事吧。 “所以他们要买马了?” “是。山南西道节度使诸葛爽、金商都防御史李详并不是田令孜的人,田令孜手头亦乏人,因此着意拉拢逃去蜀中的王建等人,未必没有存着取代诸葛爽、李详二人的心思。”裴通说道:“后面是什么样子,还很难说。” 裴通这话让邵树德刮目相看。思路挺清晰的嘛,为何当不了好武夫呢?罢了,头脑清楚,也能在马行总办的位置上干得好一些。 “卖吧,挑好马给他们,都是老相识了,诸葛大帅还于我有恩。”邵树德说道:“州中正缺钱帛,卖一些还能补充点用度,不然某明日就只能给裴总办你发橐驼做俸禄了。” 裴通闻言轻笑,道:“而今天下局势不稳,这马却是越来越好卖了。” “圣人何时归京?”邵树德又问道。 “应是快了。据兴元府马行那边打听到的消息,黄巢已授首,圣人的车驾已经离开成都。”裴通说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皇帝终于在蜀中玩够了啊,整得跟流亡政府似的,实在让人失望。 黄巢是去年下半年死的。在宣武、河东、徐州等镇的围攻之下,轰然倒地,部众溃散。目前最大的一股余孽,应该还是吃人魔王秦宗权,这厮居然还在蹦跶,不过已经显露出了一点颓势。黄巢那么大威势,都在各镇的围攻下溃灭了,秦宗权何德何能,目前分派各将流窜淮南、江南、襄阳等地,看起来不可一世,最后多半还是要军破身死。只会打仗不会建设,别人的兵又不比你差多少,如何能赢? “凤翔陇右节度使李昌言病死,其弟李昌符接任节度使,亦向咱们购马千匹。”裴通又说道。 “李昌符为何不向吐蕃人购马?” “这却是不知了,或许也是想结好大帅您吧。京西北八镇,还是要守望互助的。” 守望互助个屁!先让老子拿下灵州再说。 “见一叶而知秋,李昌言死,李昌符接任凤翔节帅。朝廷,竟是连京西北八镇都控制不住了。”邵树德食指轻敲着交椅扶手,道:“天下之局,或有变也。” 同时,他心里也在思考,到底还用不用管朝廷的看法,这样是不是过于束手束脚了?这忠臣,还有没有必要当下去?还真能吸引多少人才过来投奔不成? “昭义、河阳那边局势如何?某记得是一个叫刘三斗的人在管?” “回大帅,确实是刘三斗在管着。李克用以孟方立不奉诏为由,屡次出兵昭义的河北三州,掳掠人口、财货,百姓不敢耕作,流离失所,其中不少人被咱们接到了银州。”裴通答道:“最近李克用与幽州镇局势紧张。义武节度使王处存与李克用乃姻亲,卢龙、成德等镇看到沙陀兵马抄掠刑州等地,有兔死狐悲之感,相约先攻杀王处存,分了其地,然后再对付李克用,并联络大同军使赫连铎,约其攻李克用侧背。” 李克用的人缘是真的差,到处是敌人!幽州节度使李可举、大同防御史赫连铎不谈了,与李克用有大过节,现在沙陀兵马天天抄掠昭义的河北三州,把河北人也惹怒了,决定联合起来对付他。 王处存纯属倒霉。这人邵树德还是了解的,关中讨黄巢时属于西面行营,是个忠臣。他家与李克用家本来就是姻亲,最近又为他侄子迎娶李克用的女儿,被幽州、成德等镇开除了“河北籍”,遭到讨伐,属于无妄之灾。 李克用应已遣人去救援了,他难得有个盟友,被干死了可不值得。 “好了,先在家休息几日吧。过些时日,从银川牧场挑良马千匹,押往长安,献给朝廷。”邵树德说道:“长安残破,如今亦是没甚东西了。圣人一旦还京,无钱、无粮、无兵,样子也太过难看。咱们雪中送炭,应能让朝廷高看一眼。” 就是不知道送往朝中的奏章怎么样了。邵树德与监军都写了一份奏章,大意是灵州衙将韩朗、康元诚勾结河西党项作乱,宥州叛将拓跋思恭等人引党项入寇定难军四州,因此欲举兵讨之。 被自己告了这么一通黑状,圣人与百官应该也会犹豫授不授予韩朗朔方军节度使之位了吧?本来按照朝廷不愿多事的想法,默认韩朗等人造成的既成事实,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此时被自己告黑状,又送马千匹之长安,总不能一点表示都没有吧?须知如今北方诸镇,可没几个对朝廷这般尊重的了,不要给脸不要脸啊。 实在不行,就多加点码,再送点钱帛牛羊去长安。唉,自己好不容易从平夏党项那里挣来的财货,竟然要拿出部分来养这帮子人。 裴通走后,邵树德左右无事,便去城北那片转了一圈。 数十家铁匠铺浓烟滚滚,一件又一件军械被打制出来,看得人赏心悦目。 邵树德有心想将这些人收归夏州都作院,想想又放弃了。这是历史遗留问题,当初夏绥工匠少,为了吸引人才,特许关中匠人去绥州开办铺子,甚至还给他们贷款批地,各种优惠条件,如今却不好食言自肥了。 罢了,还得靠他们这些榜样继续吸引外镇匠人呢。夏州都作院,继承的是以前夏州军工产业的老底子,绥州都作院,主要是虏获的巢军匠人,技术都还可以的,让他们慢慢带徒弟,慢慢扩大规模吧。 再有两个月,军械储备便会达到相当的规模,草原、横山党项各部的人也会陆续抵达。届时,不管朝廷是个什么想法,自己都肯定要出兵了。 7017k 第三十五章 铁骑军 “大王,该起身了。”清晨,封绚带着侍女走了进来。 看到邵树德将妹妹搂在怀里摩挲,她也很无奈。不知道怎么回事,大王特别宠爱封都。 她们姐妹俩基本都是一起服侍大王的,但到了最后,总是在妹妹身上。妹妹都生了一个女儿了,看这样子,过阵子还得怀上,自己的肚子则毫无动静。 “是该起身了。”邵树德替小封掖了掖被角,让她再睡会,自己则在大封和侍女的服侍下穿衣。 时间已是三月初,温馨闲适的居家生活要结束了。既有志于天下,那么就不能在温柔乡中过多流连。 自己不是后世常看的电影里高大全的主角,苦行僧般的生活自己也适应不了,也会让部下诧异。治民、征战、娱乐的边界,牢牢把握好即可,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 早饭照例是豚、鱼、鸡三味,外加乳制品和粟米粥,吃完后稍事休息,然后到后院的演武场练了会,很好,自己一直坚持锤炼技艺,这箭术还是没有丢下。 “大帅,该出城了。”李仁辅匆匆而至,提醒道。 “走吧。”夏州的早春依然十分寒冷,邵树德坐上马车,在数百亲兵的护卫下出城。 他本想骑马来着,但属下们纷纷劝谏,认为坐马车更安全,免得刺客有机可趁。邵树德从善如流,到了他如今这个地位,每走一步都得小心翼翼。被刺客袭杀的小概率事情,不得不防,因为从古至今屡见不鲜,他记得孙策就是这么死的。 到城外时天已大亮,铁骑军一部已牵着战马列阵完毕。 之前邵某人盘点了下家底,觉得还是有点余裕的。于是一狠心,给铁骑军来了个豪华配置,即一人双马。本来想三马的,即一匹战马冲阵用,一匹驮马载运军械食水甲胄,一匹骑乘用马用于平时赶路,但想想实在奢侈,最后还是打消了念头,暂时一人双马就是极限了。 战马吃的粮食是士兵的三倍。在营不出征时还好说,如果出征的话,一天要喂九升粮豆,骑乘用马草料、豆子混着喂,消耗也不少,这养骑兵的成本是真的高啊!自己这边地近草原,成本多少还能降一些下来,不知道朱温在河南怎么办,势必要大量占用耕地养马吧? “大帅,铁骑军已至。”全身甲胄的折嗣裕上前,禀报道。 “点名,三呼不至者立斩!” “遵命!”折嗣裕很快下去按册点名。 点完名,当然要发赏,这是邵大帅的老套路了。春社节的赏赐被挪到了今天发放,士卒们一直很信赖自己,倒也不觉得有什么。 就是发赏的场面有点辣眼睛。铜钱、绢帛、牛羊皆有,混着发,整得有点像劫掠归来的农民军一样。 “某记得你叫李绍荣?”邵树德看着站在前面的一名军官,问道。 “大帅竟记得某?”李绍荣有些激动。 “征宥州时有过战功,骑射双绝,现在已是队头了吧?”邵树德笑道。 “是,大帅赏罚分明,折将军亦公正无私,某已是铁骑军队正。”李绍荣答道。 “此番讨河西党项,李队头当再立新功。”邵树德勉励道。 李绍荣闻言有些激动,下意识觉得该说些什么,但口拙,正急得要流汗,突然间福至心灵,大声道:“誓死效忠大帅!” 邵树德满意地拍了拍李绍荣的肩膀。 正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朔方军内乱后,韩朗、康元诚二人并不能压服所有人,盐州刺史萧勉就不服。但他手底下兵少,不过千五百人,盐州二县也太穷,加起来不过近万汉民,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灵州方面可能的讨伐。而这厮也是果断的,直接一不做二不休,请邵树德派兵入盐州,竟是直接投靠了过来。 不过邵某人在与诸将分析后,觉得萧勉此人未必是真心投靠,可能还存着借力打力的心思。但这种心思何其愚蠢也!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驱虎吞狼,你有这个本事吗? 邵树德记得后世盐州曾被李茂贞占据多年,本身实力弱得可怜。上次杨悦带兵突入盐州境,袭杀党项吴移四部的时候,盐州守军好像就装聋作哑了,当没看见。 就这点实力,还想把着不放,这就是军阀的本能吗? 唔,杨悦如今还在榆多勒城处理家事。如果他能及时回到夏州,自己可以带着他出征,一路上再好好观察观察,看看此人到底能否委以重任。 赏赐发放完毕后,邵树德郑重地将折嗣裕叫到身前,道:“折将军先行,某在后方整顿大队人马,随时西进。” “定不负大帅所托。”折嗣裕抱拳行礼道。 “忉忉截截,垂意肃肃,不用谏言,数行刑戮,刑必见血,不避亲戚,此百人之将;讼辩好胜,嫉贼侵凌,斥人以刑,欲整一众,此千人之将也;容貌怍怍,言语时出,知人饥饱,习人剧易,此万人之将也。折将军,铁骑军三千众,乃定难军骑军主力,如今便交到你手上了。将军出身将门,所学远超旁人,当做万人之将。”邵树德语气沉重地说道。 “大帅放心,末将定谨慎行事。” “至盐州后,可联系没藏庆香。盐州境内亦有党项部落,而今基本都已顺服,可为助力。”邵树德又叮嘱道。 “末将遵命。”折嗣裕答道。 片刻后,铁骑军将士将财货统一归拢起来,托人分送给住在城内外的家人,然后三千骑携带数日食水,直奔宥州而去。 宥州,现在也已是一个大型仓储基地,粮草、器械源源不断地往那边运输着。承担此项任务的被俘的拓跋党项丁口,他们又要开渠,又要挖煤,还要运输粮草器械,实在苦不堪言。为此,那个被软禁的拓跋蒲还求着见了自己一面,让放了她的族人,当然还有他的父亲。 邵树德耐着性子听完小姑娘的哭诉,最后还是没答应,虽然看样子拓跋蒲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拓跋党项数万口人,还有数量更多的前部属,影响力巨大。不过自己也不会一直奴役他们,先干着吧,等时机成熟了再赦免,届时还可品尝下拓跋小娘的滋味。可惜,此女他万万不敢带回家,折掘氏与拓跋氏的恩怨,即便是邵大帅,亦不想插手。 “走吧。”铁骑军三千骑次第离开后,邵树德亦登上马车,返回夏州。 战战栗栗,日戒一日,近贤进谋,使人知节,言语不慢,忠心诚毕,此十万人之将。不知当今天下,何人能做到这一步。拥兵八万的淮南高骈,怕是也不行,至少部将的忠心就很成问题。 慢慢来吧,自己的起步已经不慢了。折嗣裕此去盐州,有党项部族协助,控制全州两县当不成问题。那个萧勉,可以先留着,当个明面上的傀儡,免得落人口实。 下面,就是整备大队兵马了。 朝廷那边其实已经有了消息。圣人从蜀中返回长安,见宫室一片断壁残垣,城中人烟稀少,狐兔跑来跑去,闷闷不乐。自己送过去的战马财货直接被田令孜收下了,这厮居然还要求再送一千匹马过去,真是贪得无厌。 韩朗、康元诚二人在灵州苦苦等待朝廷敕封两月有余,结果至今没有回应,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心情。可惜当年唐弘夫一手带出来的朔方精兵,而今已经变成了劫掠州县的土匪。 自己这回,又得玩一出吊民伐罪了,很好! 7017k 第三十六章 盐州定策(为昨日烟草淡淡香盟主补更) 三月,圣人回长安后下诏改元光启。从本月开始,为光启元年。 定难军已经做好了出兵的准备。 三月二十一日,王妃折芳霭为邵树德诞下了一个男孩。这是灵武郡王第三个子嗣,一女二子,藩镇事业后继有人,让不少人松了一口气。他们早与灵武郡王绑在一起,若这份基业被外人继承了,他们的富贵便要横生波折,甚至彻底失去。 三月二十四,匆匆告别妻儿后,邵树德带着铁林军步骑8500人离开夏州,向盐州挺进。义从军也已经募集完毕,八千人左右,比他们提前一天出发,押运着粮草前往盐州。经略军七千步卒三月底、四月初才会走,押运最后一批生产的军械,外加大量草料前往盐州。 折嗣裕率领的铁骑军已经进驻盐州理所五原县(今盐池县花马池附近)。刺史萧勉本来打算让他们在城外扎营的,结果铁骑军已控制了白池县(今鄂托克前旗南北大池附近),盐州城外四座盐池(乌池、白池,细项池、瓦窑池已停止开采)亦被他们控制,再加上横山党项数千人下山,在纠结了整整一天后,萧勉终于还是下令开门,将铁骑军放了进来。 折嗣裕也不客气,直接接管了盐州千余州兵的指挥权,同时给宥州那边传消息,令其征发党项丁壮,将囤积在那里的粮草、器械往五原县转运。 盐州两县的迅速平定,对邵树德来说并不意外,州刺史萧勉的反应,其实也在意料之中。乱世军头,虽然明知机会很渺茫,但总还会想着挣扎一下,求那万中无一的所谓良机。 盐州两县,汉民人口不足一万,可以说凋敝到极致了。日后若正式领有此处,还需大力移民。盐州,不仅仅有盐池之力,也有适宜耕作的良田,比如那铁柱泉附近。当然考虑到当地的整体环境,邵树德并不会往这边安置太多的人口,东边银州、夏州的耕地资源还远远没有开发完毕呢。 盐州二县,最多三万汉民,剩下的,就安置党项蕃民放牧吧——又是一个二元制统治模式的州。 三月二十八日,邵树德在宥州城住了一晚。 房间仍然是那个房间,但没藏妙娥不在身边,只能自己一个人睡了。至于问左右城中是否有妓女之事,邵树德还没兴趣,他还是喜欢良家。 平定宥州五个月,这里几乎没什么变化。城外水草最丰美的牧场空荡荡的,没有人过来放牧,牧草返青之后也不会有人过来。这些地已经被丈量完毕,大概千余顷的样子,东边芦河一带还在大修水库,以后长泽、宁朔二县都会迁移部分汉民过来,额外多出数千顷的土地不成问题。主要的麻烦在于,自己是否能弄到足够的人口? 土地,自己真不缺,人口,是真的缺。 二十九、三十两日,邵树德在宥州城召见了附近的几个部落头领,一人赐了一件锦袍,数条锻带。他喜欢找一切机会与平夏党项各部头人会面,刷一刷存在感,增强影响力,免得这些草原人忘了谁才是这里真正的统治者。 四月初一,大军继续启程。宥州方面提供了万余牛羊作为补给,当地还征发了两千多党项部落牧民帮着转运物资。运输工具则是骆驼,夏、宥二州去年缴获了不少,如今算是派上用场了。 宥州西距盐州一百八十里,地势平坦,沿途都是一望无际的草原。本来是吴移四部的草场,被经略军骑兵突袭击败后,牛羊、人口被掳掠,剩下的人四散逃走,被其他小部落吸收。曾经煊赫一时的盐州党项吴移四部,至此烟消云散。 四月初六夜,邵树德进入了盐州城。 该州内有党项,外接吐蕃,控扼灵、夏,兼有盐池之利,翼蔽内郡,经济、军事方面都十分重要,故历史上屡兴兵戈。今握在手中,邵某人终于放心了。现在横山党项没藏部与自己关系亲密,宥州以南的连绵大山已是内地,今后可以将宥州的兵甲、粮草和军士往盐州那边迁移,并以此地为防御重心,护卫北边草原腹地。 而也是在这一天晚上,夏州那边有信使过来,说朝廷有旨,加封邵树德为灵州东面行营招讨使,讨伐灵州叛将韩朗、康元诚,但并未就灵、盐二州的归属给出任何说法——理论上来说,朔方节度使辖下还有会州两县。 “都什么时候了,朝廷还在玩心眼!”邵树德哼哼冷笑,道:“东面行营招讨使,某率大军讨完了不走,谁敢来当节度使?” “大帅,田令孜之辈贪得无厌。咱们前后送了两千匹马了,还有不少钱帛牛羊,何必再管朝廷诏令,径直取了灵州便是。六县膏腴之地,数万百姓,岂不都是大帅囊中之物,谁敢聒噪?”铁骑军使折嗣裕刚顺利收取盐州,心气大涨,直接建言道。 “大帅,朝廷若将朔方之地尽入定难军,这名义有了,招降起来倒也方便。灵州衙军本就苦无钱粮才造反,听闻定难军士粮饷充足,再有大义名分,定纷纷来降。而今只有一个招讨使名义,却有些不美了。”陈诚说道:“不如先收取周边诸县、各军城,再兵围灵州,先涨一涨我军士气,再图其他。” “陈判官此乃老成持重之言。”邵树德赞道:“封隐!” 封隐很快就一副手绘地图挂了起来。 邵树德指着上面沿黄河依次设立的诸城,道:“回乐、灵武、保静、怀远、鸣沙、温池、定远军城、丰安军城、千金堡(新堡)等,如何取之,诸位可以议一议。” 卢怀忠、折嗣裕、王遇、关开闰、李唐宾等将都在这边,众人互相看了看,最后还是关开闰上前,道:“大帅,今宜分兵。一路偏师,折将军领之,隐匿行踪,取乌池、黑浮图小路,绕道叛军侧后;大帅则亲领主力,以堂堂之师,破温池县,趋灵州城。一正一辅,贼军若出城而战,则后有我军三千铁骑,形势不利;若坚守不出,折将军可从容收取北边诸城、县,大帅收取南边诸县,叛军外围尽失,只剩孤城一座,而今正是青黄不接之时,城中存粮有限,定守不长久。” “大帅,此计可行。”陈诚看了一眼关开闰,然后道:“巢众入长安之前,朔方军亦不过两万人。后来,唐弘夫带了万人至关中勤王,龙尾坡之战折损了些,入长安之役大损精兵五千余,余众溃散了一些,剩下的跑回灵州。前阵子叛乱,自相攻杀,李元礼败亡,盐州又降了大帅,今灵州兵已不满万,即便算上州兵,亦不过万余,定无力分守各县。大帅将兵三万有余,皆百战雄师,分一军而出,收取外围诸县,定令叛军胆寒。” 分兵几路,对后世看惯了、电影的人来说非常忌讳,认为是昏招,典型就是明末的萨尔浒之战。但为什么总有那么多将帅喜欢分兵呢?一是现实情况逼得你不得不分兵,二确实也有大利。 邵树德说是统兵三万有余,但此时跟着他在盐州城里的兵还不满万。折嗣裕在盐州开会,但铁骑军驻扎在州城以北九十里外的白池县。武威军在盐州东南三十里,经略军此时刚刚抵达宥州,义从军在盐州西南。 “分兵之策可行。”邵树德说道:“铁骑军可先匿藏行踪,不急着收取各县。灵州坚城,某还是想着将贼军诱出来,一战定之。如今,就怕他们不出来啊!” 7017k 第三十七章 两路(一) 温池县,北魏年间乃薄骨律仓城,囤积粮草、马料、器械,以备用兵。 此地在盐州西南一百六十里左右。仓城已废,里面没半粒粮食,县城还在,本有兵数百,临时征发民壮千人,目前共有一千五百兵丁。 义从军副使没藏结明是第一个抵达城下的定难军大将。他手头有四千余兵,都是从山里带来的子弟兵,各部落皆有,士气很高。之前封隐去横山选兵,给野利部、没藏部送了不少军械,因此义从军如今的装备也好了起来。 “遣人去喊话。”没藏结明看了眼跟在自己身边的一名幕府随使,对手下吩咐道。 很快,十几个汉话说得比较溜的党项军士上前,扯开嗓子喊道:“仁义之师,不辱妇女,不杀无辜,不掠资财,所过秋毫无犯。但兵临城下,不许违抗,第一箭要印官出迎,第二箭要士绅投服,第三箭要军士弃械。若紧闭城门,死守不降,攻破之日官吏、军将尽皆屠戮,寸草不留。” 城头上的人听了面面相觑。他们当然知道城外是东面行营招讨使、定难军节度使、灵武郡王的人马,但一水的党项人是怎么回事?莫不是冒充的? “张将军……”军士们都把目光投向了守城的副将张道。 “敢言降者,立斩!韩留后待我有知遇之恩,今日便是报恩之时。”张道带着亲兵,一脸凶狠之色,周围士卒被积威所慑,皆不敢出言反对。 “嗖!”城外第一枝箭射出。 张道恶狠狠地盯着手下军士,道:“备战!” 第二枝、第三枝箭次第射出。 “灵州会有援兵而至,诸位勿忧。”张道继续鼓舞士气,道:“若不至,诸位尽可来取本将人头。” 三箭射完,温池县城门紧闭,城头人来人往,这是铁了心不降了。 没藏结明脸色铁青。大帅下令离得最近的义从军攻取温池县,为大军开道,他可不想出什么岔子。 “攻城!”没藏结明下令。 党项人也是有攻城能力的。国朝几次作乱,多有州郡沦陷。尤其对以农耕为主的横山党项而言,如果要下山劫掠,如果攻不破堡寨或州县城池,那么注定所获有限。 没藏结明挑选了三百余人,分成两队,推着云梯便上。温池县城不高,亦无护城河,进攻的难度比宥州、绥州这种大城小了很多,更别说堪称变态的夏州城了。 云梯是夏州制造的,数量不多,义从军只分到了两辆。以大木为底,下施大轮,上立二梯,中施转轴。车四面以生牛皮为屏蔽,内以人推进及城,则起飞梯于云梯之上,以窥城中,故曰云梯。 简单来说,如果主将决定蚁附攻城,那么就会出动云梯车。车子下面有六个木轮,外表有防箭、防火处理,内层可站人,这些人推着云梯车向前走。车子上部是折叠式的两层梯子,两层梯子间有转轴连接,打开就可以将两层梯子全放开,梯子前端有钩,用于钩住城墙。 至于电影里那种扛着梯子直接上的,确实有,但太简陋,对士兵生命不太负责。既容易被守城方烧毁,也容易被推倒。一般来说,有地盘,有军械制造能力的军阀,都会打造这类器械,不然大头兵们心里不爽,阵前哗变就惨了。 两辆云梯车慢慢地行进到城下。看得出来,温池县没有强兵镇守,准备也不是很充分,但就这个样子,居然也打算死守,确实勇气可嘉。 “杀!”数十名髡发山民从云梯车下窜出,满脸狰狞之色,拿着器械便往上爬。 城头箭如雨下。冲在最前面的盾手拼死抓住梯子边缘,重心前倾,抵消箭矢带来的冲击力。在他们身后,一些没被遮挡住的山民被射中,惨叫着滚落云梯。这个高度,不一定会摔死,但城上还有守军弓手,躺在地上存活率堪忧。 “杀啊!”云梯车不停晃动着,那是守军在努力往外推车。不过这样很容易暴露身形,因此不断有守军士卒被城下的义从军弓手射中,惨叫连连。 第一波爬梯的山民都没到一半便伤亡殆尽。但他们也成功吸引了城头守军暴露,因为无论是推砍云梯、火烧油泼还是用长枪捅刺,都难免将上半身暴露出来。没藏结明特意挑选了两百名箭术上佳的猎人,专盯这些暴露出来的守军士卒射。温池城墙并不高,效果还不错。 第二波山民几乎没有片刻等待就冲了上去。箭雨依然猛烈,不停有人惨叫倒下,后面的人发了性子,也不再管盾牌遮蔽得是不是严密了,他们只想赶紧冲上城头,好好厮杀一番。 “杀!”第一个冲到城头附近的山民根本来不及高兴,手里的刀刚挥舞到一半,就无力地垂下。城头的人太多了,一瞬间几乎有七八根长矛刺在他身上。 后面的人不管不顾,继续往上冲。都到了这地步了,退回去也是死,还不如上去搏一把,就是临死前拉个垫背的也好啊。 “啊!”城头有热水泼下,身上的甲胄根本抵挡不住,滚烫的开水顺着缝隙流向身体,即便有军服缓冲,但依然让不少人惨叫了起来。更有那被兜头盖脸浇了个结结实实的,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瞬间就摔落云梯。 当然他们还不是最惨的,还有人浑身着火,直接从云梯上跳下,满地打滚试图扑灭身上的火苗。周围没有人帮他,弓手们神情专注地盯着城头守军射,他们甚至都没时间注意射来的敌军箭矢,几乎就是以命换命,以伤换伤的打法。 “杀!”一名全身着甲的髡发山民冲上城头,仗着身上有防护,怒吼着就往前冲。手里的大斧不停挥舞着,擦着碰着就是死伤,这人竟然是个天生神力。 “呃……”刚用大斧劈开一名守军士卒,就有箭矢刁钻地射中了他的喉部。 七八名守军一拥而上,刀斧齐下,将他砍杀当场。很快,人头被扔了下去,以削弱攻城一方的士气。 能全身着甲,还如此勇猛,定然不会是普通山民! 没藏结明脸色铁青地盯着城墙附近的攻防战,前后填进去两百多人了,居然才触碰到了城头一次,但很快又被赶了下来,还死了一位部落头人。 这攻城战,确实残酷! 他想起了之前听陈判官讲过的昭觉寺之战,马璘马太尉直入万军之中,夺牌两面,左右驱驰,动摇贼军阵脚。当时颇为神往,觉得心潮澎湃,可此时看看残酷的攻城战,心头又有明悟:若是让马太尉这等绝世猛将来蚁附攻城,怕也要饮恨当场,这或许才是大帅一直避免攻城的最大原因吧。 “继续攻!都保,你带人攻!”没藏结明下令道。已经打到这份上了,若攻城不果退兵,很伤士气。而且,他看得出来,守军并不强,应是县镇兵之流,而且还夹杂着不少民壮,此时再加把力,说不定就拿下了! 没藏都保点了两百人,简单动员一番后,杀气腾腾地冲了上去。 此时的党项人,打仗确实不如后世西夏那会有章法。但他们是部落形式聚居,内部凝聚力较高,“遇有战斗,则同恶相济,传箭相率,其从如流”,而且有全世界野蛮人所共通的“勇悍”,不然也不会被杜牧形容为“禀天地戾气而生”了。 若是能以中国之法约束、训练,再有精良的武器装备,在第一代没堕落的时候,确实可称劲旅。这就像后世满清黄台吉那会,年年北征索伦人,捕获鱼皮鞑子充当死兵。那些人足够野蛮,足够凶狠,黄台吉带全副武装的两万八旗,对上无甲、只有木矛弓箭的六千索伦人,竟然不敢正面交战,足见其战斗力。 没藏都保是没藏氏的一个分支部落头人,全族生活都很困苦,但也养成了野蛮凶悍的习气。此时城头守军精锐死伤了不少,开水、热油、火把、落石之类也消耗大半,被没藏都保这两百人一冲,顿时手忙脚乱。 城头上,张道连连张弓搭箭,射死了七八名勇悍的山民,令其攻势为之一窒。但很快,山民又死命冲了上来,投矛、刀斧乱飞,在城头上冲开了一道口子。 张道的亲兵拼死上前,十余人持矛直刺,山民根本不管不顾,将手里的投矛扔出,制造混乱之后,直接嘶吼着冲了过去。 “噗!噗!”长矛入腹,冲在最前面的山民惨叫着倒下。但越来越多的人爬了上来,城头上几乎人挤人,长矛都施展不开,双方拿着刀斧互相劈砍,完全没有任何闪避的动作,就是以伤换伤,以命换命。 没藏都保的脸上全是鲜血,他拼命抱住一名守军军官,双方在地上厮打着。掐喉咙、咬耳朵、插眼睛、额头撞,无所不用其极。 还有那杀起了性子的,拿着刀斧一刀刀劈砍着,几乎将对手的头颅给劈得稀烂。 惨烈的厮杀持续了一炷香的工夫,城里的民壮首先受不了了。他们要么是做生意的市民,要么是种地的农民,哪见过这么惨烈的厮杀,在稍稍抵挡了一会之后,直接就崩溃了。 张道带着亲兵连斩数人,但根本阻拦不住。他只有四百县镇兵,之前为了守住城池,把这些人放在最前面。党项山民冲上城头后,又是这些县镇兵第一时间阻拦,此时伤亡很大,民壮一跑,他们也抵敌不住。这城,基本是破了! 城下,没藏结明带着大队人马朝城门口进发。城头已经没有箭矢来阻止他们,到城门口后,如果仔细听的话,可以听到门后也是杀声一片。守军最后的力量应该是聚集到城门口附近了,但没有用,他们兵太少了,根本挡不住。 “这些人为什么不投降呢?几百州兵一流的人,裹挟着民壮,就敢对抗我四千大军?”没藏结明怎么都想不通这个问题。 也许,黄巢也没想通,他带着十五六万人马,进攻兵力稀少的陈州,人家为什么不投降?这世上有太多难以理解的事情了。 不远处是一具烧焦的尸体。火苗已经灭了,死者浑身焦黑,手指、脚趾都熔融在一起,肚子也破了,隐隐看到烧黑的肠子。 看不出来是哪方的军士,但无所谓了。温池县攻城战,让年轻的没藏结明见识到了战争最残酷的一面。 宥州讨伐拓跋思恭之战,若是强行攻城,场面怕是比眼前这个还要惨烈数倍吧? 城门吱嘎作响着被从内部打开,军士们欢呼声一片,纷纷摩拳擦掌,要冲进去大杀特杀。 “没藏副使,约束住军士。”幕府随使赶到了他身边,轻声道:“只诛官吏、军将,不得殃及百姓。” “你!”没藏结明没想到这厮跑过来竟然是说这话。在旁边观了半天战,难道不知道我们死了多少人么?这时候说这话,难道不怕死? “没藏副使,某这是为你好。若放纵军士,大王听闻必然震怒。”随使也不多话,直接点出了后果。 “大王是来吊民伐罪的,若做下劫掠屠杀百姓之事,外人会如何看?”说到这里,随使压低了声音道:“大王胸有奇志,前程无限。令姐颇受大王宠爱,若诞下子嗣,异日没藏家定然贵不可言,岂可因小失大?将军宜察之。” 没藏结明若有所思。 7017k 第三十八章 两路(二) “你们动作太慢了,折将军有些不高兴。若以后都是这般表现,干脆回山上去算了。”黄河东岸,铁骑军队正李绍荣骑在马上,对着大群正在手忙脚的义从军军士们说道。 党项军士大部分听不懂李绍荣的话。不过从他的神色来看,知道多半不太中听,有几个自恃武勇的人上前,打算教训一下这个铁骑军的小校。他们待遇好,装备好,令“二等公民”义从军眼红不已,军中早就积累了不少怒火——或者说嫉妒。 “停下!”野利遇略骑着马从后方赶了过来,用党项语呵斥了一声。 李绍荣也收起了倨傲之色,从马背上下来,行礼道:“野利军使。” 野利遇略冷哼一声,道:“我军皆是步卒,还要转运物资,当然走不快了。” 提起这事,野利遇略就是一阵恼火。义从军八千人被一分两半,四千步卒被没藏结明带走,跟着大帅的主力部队一起行动,剩下的四千步骑由他率领,听从铁骑军使折嗣裕的指挥,走小路绕道北面。 但这折嗣裕真的不像话,直接将野利遇略手底下的两千草原骑兵抽走(由魏蒙保统帅),与铁骑军合在一起,五千骑如一阵风般向西北而去,然后悄悄渡河,已到了大河以西。 而野利遇略呢,就苦逼地被扔在了东面。带着两千步卒,监督着宥州征发的两千党项夫子,骆驼、马车齐上,携带着大量物资,向黄河渡口挺进。 李绍荣这厮,就是铁骑军留守黄河渡口的人,此时竟然还跑过来奚落他们动作慢,属实过分。 “折将军到哪了?”野利遇略停下来拿出食水,一边吃喝一边问道。 “根据数日前传来的消息,在定远县与新堡之间。”李绍荣回道。 定远县在今平罗县附近。景龙年间张仁愿筑城,驻兵七千人、马三千匹。先天中,郭元振复筑城,置兵五千五百人,后废。后来又置,有定远军约两千人。 定远县往南百里是怀远县,就是后世的银川,此时黄河尚未向东改道,怀远县城便在黄河西岸。县西北四十里有千金堡,后更名为新堡,是一座仓城,驻有不少军队。韩朗作乱后,将城中粮食分赐诸军,及听闻定难军西征,便把此地兵马撤回了灵州。 定远军没奉韩朗的将令南撤灵州,看样子不是嫡系。因此,在铁骑军数千骑抵达此地后,只派人一联系,便降了,可见韩、康二人并不能掌握整个灵州的局势。邵树德告的那通黑状应是产生了点效果,若是让韩朗有了名义,顺理成章接任朔方节度使的话,定远军说不好就要奉令了。 怀远县有不少人口,大概万余人的样子,几乎不比灵州少了。此地东濒黄河,西去贺兰山九十里,土壤平整、肥沃,有盐池之利。赫连勃勃时期置丽子园,为军事重镇。北周时徙民两万户至此,置怀远郡、县。 这么好的一块地方,难怪后世西夏都要把都城迁过来了。赫连夏、北周、隋代、唐代修建的密密麻麻的灌溉渠网,农田开发较多,甚至还种上了许多水稻。这样一个塞上江南,确实有资格当一个割据政权的统治中心。 “为何不南进?”野利遇略问道:“若尽取河西诸县,光剩个灵州,能守得住?” “当地出现了河西党项的人,折将军正在筹谋对付之。” “这会怕是已经动手了吧?”野利遇略问道。 “应是如此。”李绍荣有些神往,也有些遗憾。 ****** 平缓的山坡上,折嗣裕翻身上马,亲兵很快将信旗展开:攻击! 左边山坡下的一支骑兵顿时有了动作,角手吹第一通角,旗手亦展开信旗回复,正在地上休息的众骑手纷纷爬上战马,一些留守人员开始收拢骑乘用马。 第二通角声响起,山坡下骑兵开始整队,山坡上的骑兵也开始上马。 第三通角声响起,山下的左厢骑兵开始骑着战马慢跑,朝正前方的敌人冲去。 整整五千骑兵,分成了左右两厢,一边两千五百。 左厢骑兵出动后,好似天边响起了连绵不绝的闷雷。一万只马蹄踩踏着平坦的草地,速度越来越快,直冲向正迎过来的敌方骑兵。 敌方只有区区数百骑,后面还有大群正在匆忙列阵的步卒。看他们的发饰和装束,毫无疑问,这是河西党项! 双方三千余骑兵很快迎头撞在一起,箭矢乱飞,刀矛相错,几乎每一刻都有人落马,几乎每一刻都有人惨叫,但全部淹没在了震天的闷雷之中,无论是身体还是声音。 敌军数百骑就像是从冰窖里取出的一块坚冰,穿过铁骑军左厢这个盛夏骄阳之后,便快速消融,只剩下了可怜的一小块。 结果不等他们拨转马首返身再战,右厢两千五百骑已从山坡上携万钧之势冲了下来,迅速将他们淹没在了无边无际的大海之中。 坚冰彻底融化,再也找不到任何踪迹。 党项步卒有些惊慌,不过己方骑兵的死战为他们争取到了时间,匆匆布好了阵,如同刺猬一般,将雪亮的长枪顶在前面,步弓手紧张地攥着长箭,等待铁骑军大队冲阵的那一刻。 但铁骑军左右两厢绕过了他们严整的阵型,又回到了之前的出发地。部分骑手下马休息,安抚战马,裹扎战伤,部分骑手仍列阵于侧,随时准备再度冲击。 作为定难军辖下的大建制纯骑兵部队,邵树德对他们的要求只有两个:一、捕捉敌军骑兵,尽可能将其消灭;二、发挥机动性,不断袭扰敌军步兵,或者抄掠其后勤补给线。 尤其是第二点,机动性、机动性还是机动性。邵树德不要求他们冲阵,不要求他们配合步兵作战,不要求他们掩护己方部队,唯有一点,发挥机动性,数百里奔袭,抄掠敌人后方,劫夺敌军粮草,截杀其信使、斥候,骚扰其补给线。 骑兵,乃离合之兵,自然要将机动性发挥到极致。不然的话,给你配置一人双马是做什么用的?日后还可能一人三马,不就是让你们以超卓的机动性,为战争服务么? 敌军步兵精锐,阵型严整,不要管!放着不打!先消灭他们的骑兵,拦截信使与斥候,袭扰其补给线。然后再分成三部,一部休息,一部待命,一部紧盯着敌军步兵,高强度袭扰,让他们得不到良好的休息,吃不好饭,成天精神紧张,一点点累积优势。 但凡敌军步兵还有余力,都不要主动攻击,继续骚扰。人不是铁做的,总会疲惫,总会心慌,总会崩溃,那时便是骑兵收割最后果实的时候。 “看紧他们,如果他们扎营,就留一部袭扰监视,其他人找个地方去休息,放松战马,检查下马蹄铁。”折嗣裕下令道。 “遵命!”自然有亲兵亲将去分派这类任务。 定远县和定远军已降,他们获得了部分粮豆、草料补给。虽然也可以靠劫掠百姓得到这些东西,但大帅不让,或者说非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允许他们派捐。 西征灵州,打的不仅是军事,还是政治。 这帮河西党项也不知道来自哪里,此时南下,难道是受韩朗、康元诚之邀? 不管了,随你来自哪里,老子是吃定了你们这帮人! 折嗣裕算了算还剩下的补给。马的胃口是非常惊人的,实在不行,还是得去附近的村子里征集部分粮草,另外再靠定远军储备的那部分。如果尚落在河东岸的野利遇略等人能尽快赶来就好了,那么他们的机动力会更加持久。 “将军,那帮人还傻站着。”有亲兵走了过来,笑道。 “一会就站不动了,这会已是正午,总要休息的。”折嗣裕道:“派人扩大搜索范围,查查有没有补给车队。他们这几千人,辎重不多,粮草吃不了多久,肯定要运粮,或者去怀远县就食。” 比拼耐心的行动一直延续到了下午。河西党项的步兵在铁骑军虎视眈眈的监视下,小心翼翼地轮换阵型,将部分人替到辎重营地休息,恢复体力。但他们的训练显然没那么严格,过程中出了点小问题,被铁骑军抓到机会,咬掉了一个小阵,斩首两百余,士气受到了影响。 申时,敌军终于忍受不住,试图挖掘壕沟,扎营停驻,阵型有些混乱。 也就是在这时,铁骑军左右厢近五千骑一前一后、一左一右,上马、慢跑、加速,如奔雷般杀了过去。 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胜利,今得之矣。 乐文 第三十九章 两路(三) “卢嗣业,写份安民告示。”四月十二日,邵树德亲率铁林军八千余人抵达温池县,随军的文士除了铁林军判官陈诚之外,就只有新来没多久的节度掌书记卢嗣业。 一般来说,节度副使才是藩镇节帅的首席幕僚。这种副使与一般的文人不一样,需要学习大量的兵书知识,但遍数四州之地,竟然没有一个符合要求的人才,故只能空着,颇为遗憾。 卢嗣业是进士出身,正儿八经都圣贤书长大的。被河中封氏举荐到定难军幕府后,也抓紧时间恶补了一番兵书,但时间尚短,看不出成效。 邵树德将他的努力看在眼里,但不行就是不行。他的能力,做一个节度掌书记是够了,但当节度副使和行军司马还不太够格。而这两个职位,向来是幕府最有实权的两大位置。 “写得直白点,让人看懂就行。”邵树德又吩咐道。 “谨遵大帅之命。”卢嗣业是一个三十来岁的文士,身材不高,但气质颇佳。许是近几年颠沛流离的生活磨平了他的棱角,看起来不像一般的清贵进士那么自傲。坐下来后,只一会便将告示写成。 “大帅。”卢嗣业将写好的底稿递给了邵树德。 邵树德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大帅特晓谕尔等,各安生业,不得罢市。军士若劫掠百姓,皆斩!” “好,写得不错,直白浅显,通俗易懂。封隐,着人张榜贴出去。”邵树德吩咐道。 卢嗣业手下几个低级僚佐上前,分别誊写了多份,然后交予封隐,张贴至城内各处。 此番西征,出发之前大家就都知道了,打的不仅仅是军事仗,还有政治仗。 韩朗、康元诚二人,攻杀节帅李元礼之后,纵容军士劫掠,造下了许多孽。邵大帅既任东面行营招讨使,那么自然会打出“吊民伐罪”、“除暴安良”等大旗,收揽人心。 而他打出的这些旗帜,说实话也挺有说服力的。至少在定难四州,老百姓安居乐业,赋税也轻,生活在慢慢好转,同时还接纳了不少内地州县活不下去的难民到银州垦田。比之横征暴敛的关东诸镇,比之抄掠人民的沙陀兵马,邵大帅简直就是圣人好嘛! 温池县虽然不到一天就被攻破,但那是因为他们兵少,定难军也没给他们太充裕的准备时间。就过程来说,其实打得蛮激烈的,守军是尽力了。 但正因为如此,才让他很不开心。这年头的武夫,互相之间靠恩义、利益联结,树大根深,关系网层层叠叠。韩朗这人他没听说过,晚唐朔方节度使一窝子姓韩的人,彼此之间定然是亲族,可见这个韩朗能成事,并不是侥幸。 韩氏,在灵州的关系网不可小视啊! “粮草转运得怎么样了?”在屋里转了一圈后,邵树德又坐了下来,问道。 “禀大帅,大部已转运至盐州。绥、银、夏三州还在持续往宥州调运物资。”李延龄答道。 宥州,现在是定难军的钱粮器械转运枢纽。绥州的军械钱帛、银州的粟麦、夏州的牛羊器械,都需一一运至宥州存放。幕府行军司马吴廉,带着司仓、营田、支度诸曹司的官佐,几乎就常驻那边了。三州动员了上万父夫子,平夏党项各部亦出动了近万丁口,大车、驮马、骆驼齐上阵,数百里运至宥州总粮台,如此循环往复。 而宥州那边呢,一开始征集了数千党项,后来发现不够,没藏、野利二部又动员了大批壮丁健妇下山,帮着往盐州方向转运物资。 到了盐州,还有一堆麻烦事。南路主力、北路偏师,都需要大量夫子从事运输保障工作,为此盐州党项又被动员了起来,没藏氏甚至还动员新近投过去的东山党项派人下山,帮着运输粮草器械。 对野利经臣、没藏庆香二人,邵树德还是感激的,欠了太多人情了。对了,嵬才苏都那边也很上道,不但遣魏蒙保带了大量人马过来助战,还进献了不少牛羊充作大军补给。牛羊是会自己走路的,只需很少的人手就能赶着走,这极大减少了军粮的消耗。 定难军,如今基本就是草原、汉人军队的混合后勤模式,也往前输送谷物,亦有牧民赶着无数牛羊随军,甚至不少军士还吃乳制品,反正后勤有点乱,基本是逮着啥吃啥。 讨完灵州,自己要与幕府官佐们好好商讨一番了。目前的后勤补给模式,还可以,能运行下去,但似乎还有可以优化的部分。 另外,当初自己想在宥州建仓城,可惜时间仓促,没干成。结果没料到灵州局面变化得这么快,快到让他措手不及,这是一个失误。 不过打下灵州后,宥州仓城倒也不急着建了,最紧迫的还是在盐州建仓城,这个位置太关键了。南下可以去被吐蕃部落控制的会州,亦可以去邠宁,北上可以去河套,西可以增援灵州,东可以应援夏州,地处要冲,必须建一个规模很大的仓城,同时派大将镇守。 建完盐州仓城后,再扩建夏州本有的仓城,城外亦可新建一个。银州那边,最好也新建一个仓城,一旦对北方用兵,就得银州仓城提供补给。 这些后勤兵站体系,都要一一完善。 其实之前陈诚等人曾提议,打下灵州后,可以将幕府迁过去,因为那边的农业条件太好了,塞上江南。但邵树德否决了,因为绥、银二州户口较丰,是他的粮仓和钱袋子,平夏党项、横山党项也是自己统治范围内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若去了灵州,沟通东面甚是不便,唯有夏州,在绥银、灵盐的中心,正好两头兼顾。 “盐州到温池县160里,温池县到灵州140里,长途转运,军士、民壮甚是辛苦。”邵树德说道:“先在温池等一等吧,看看灵州韩朗会不会过来。” 灵州六县,鸣沙、温池孤悬于外,离得甚远。怀远、保静、灵武皆在大河以西,河东就一个回乐县,也就是灵州城。折嗣裕率领的偏师已至河西活动,收取那些州县应该问题不大,韩朗会怎么办呢?坐视偏师在自己的大后方活动,还是出兵围剿? 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毕竟兵少,内部也有问题。 以多打少,以强击弱,这就是邵大帅的兵法。 敌人兵多,而且素质高,那么这仗就要尽量避免。或者想方设法削弱敌人的力量,降低他们的士气,同时将己方状态调理到最佳,然后再打。 行兵弄险,将一场战斗弄得起伏跌宕,荡气回肠,即便最后赢了,这种仗也不符合邵大帅的理念,那是对自己和他人不负责。 邵某人穿越前也觉得古代征战很热血,很出彩。但从军这么多年以来,才发现一百场有九十九场是十分枯燥的,看起来都平平无奇。但凡有些亮点的,都值得文人大书特书,可哪那么巧让你碰上? 这次打灵州,以三万士气鼎盛之师,讨伐一万内部犹疑、缺乏钱粮、士气低落的叛军,就是明摆着欺负你,平推,你能怎样? “下令,野利遇略领义从军前出,往灵州方向挺进,一日但行二十里,不得快。卢怀忠所领之武威军,前出至温池以西三十里,作势攻鸣沙。经略军,令其加速行动,押运粮草器械至温池。铁林军在温池停驻两日,等待粮草。另,铁林、武威二军四千骑卒尽出,搜索前进,遇敌之斥候、信使,立刻围杀。如义从军、武威军遇警,迅速支援,定要将来袭敌军留下来。”一系列命令很快下达完毕,屯驻在温池方圆数十里范围内的一万多大军立刻行动了起来。 四五月份,春粮刚种下,去年的存粮也已消耗得差不多了,他不信韩朗能在乌龟壳里窝着不出来。 ****** 瓢泼大雨之中,七千余军士艰难地抵达河岸边。 康元诚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着黑沉沉的天幕,沉默不语。 邵树德猜得没错,灵州乏粮,但他们仍然不敢主动进攻。定难军在西北的名气着实不小,在关中讨黄巢,数战数捷。回夏州后,北伐草原,西平宥州,还通过政治联姻等手段收服了几个党项大族,声势搞得很大。 而且他们有三万多人,看起来也挺能打,由不得韩、康二人不小心翼翼。 “拓跋将军,你说邵贼用兵不好诡道,喜起堂堂正正之兵。今温池已陷,定会领大军往苦水河而来,此当真?”康元诚令军士搭了个雨棚,躲到里面后,看着跟在自己身边拓跋思恭,问道。 拓跋思恭从河西党项破丑氏那里借了两千步卒来援,算是有了那么点说话的分量。此时听康元诚发问,立刻回道:“好教康都将知晓,邵贼此人喜用骑兵,每至一地,必遣游骑搜杀斥候、信使,骑卒大队则抄掠乡里,因粮于敌,疲惫对手。待其坐困愁城,缺衣乏粮,士卒家人被执,怨声载道之时,再领精锐步卒而上,决一死战。” “此贼好狠的用兵手段。”康元诚叹道:“幸得拓跋将军参赞,方能洞悉邵贼奸计。” 拓跋思恭苦笑,洞悉又有什么用?邵贼骑兵太多了,他的战法也很古怪,不似大唐骑兵惯用战法,也不似党项人战法,颇有点契丹骑兵的精髓。 大量骑兵散出去,成群结队,抄掠乡里,断你补给,杀你斥候信使,这谁顶得住? 倒也不是说一定不能破解,至少拓跋思恭就想出了办法。坚壁清野,将粮食全部收到城里,同时毁掉草场。大队骑卒的消耗是很惊人的,如果没法就地补给,就无法深入敌境抄掠。 但如果仅做到这个程度,仍然不不够,因为他们有辎重部队转运粮草,可以给骑兵补充。所以你还需派出精锐骑兵袭击他们的补给线,如此双管齐下,才有可能遏制邵贼的骑兵战术。 可惜灵州没有这样的条件。 虽然大雨瓢泼,但灵州军士卒依然在军官的威压下,冒雨修建城寨。 他们选的位置不错,离州城不远,同时正对苦水河最适宜的渡口。既阻河为固,又与州城互为犄角,同时有一千五百骑卒,随时巡防河岸,一旦发现定难军渡河,立刻半渡击之,确实是相当稳妥的做法。 韩朗、康元诚二人如今的战略只有一个,那就是拖。灵州固然乏粮,但他们也期望补给线漫长的定难军缺粮。只要不是短时间内大败,相持一段时间后,说不定邵贼就粮尽退兵了呢? 没别的选择,只能赌一赌了。 远处忽然响起了马蹄声。大雨如注,草地松软,但骑士仍然跑得这么快,定然有急事! “都将,是灵州信使。”数名亲兵上前,接过信使手里的急件,递给康元诚。 康元诚打开一看,脸顿时黑了,道:“邵贼遣骑军绕道北边渡河,定远军已降,怀远县多半也不能保,如今我军是腹背受敌。” 拓跋思恭闻言脸色也是一变。绕道北边,还是大队骑卒,那么河西党项破丑部、米擒部受到的压力就大了,会不会不敢再增派人马了?或者派出的人马被邵贼骑军突袭干掉? 韩留后刚用盐州刺史的职位拉拢了破丑氏,用河西党项兵马使的职位(领定远军使)拉拢了米擒氏,局面稍稍有所好转,结果就遇到这种事? “康都将,此时万不能自乱阵脚,亦不能令军士们知晓这等消息。”拓跋思恭谏道:“稳固营寨后,静等邵贼而来,以拖待变。” 康元诚点头认可。拖,拖到邵贼退兵,然后说不定有机会追杀,反败为胜。甚至一路追到盐州,收复盐池,令邵贼再不敢西窥。 处于弱势的一方,也就只能这么做了。希望韩留后能解决突入河西的定难军大队骑卒吧,如果任他们四处流窜,那确实是一股巨大的威胁。 乐文 第四十章 两路(四) 战马如洪流般席卷而下。 河西党项阵型有些散乱,前后也不一致。有人气力不支,坐于地上喘息;有人抽队出阵,挖掘壕沟;有人口干舌燥,四处张望。更有那西斜的太阳,晒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铁骑军数千骑从西面的山坡上奔流而下,时机拿捏地可谓妙到毫巅。 “哗啦啦……”薄薄的长矛堤坝根本挡不住奔涌而下的铁骑洪流。 冲在最前面的左厢骑兵数百人,直直地插入阵中数十步,几乎将敌阵整个打穿。他们严格遵照战前的安排,向左右驱驰扩大缺口,紧随其后的千余骑兵一拥而入,直接将敌阵从中间切开。 没有了阵型的步兵,完全就是待宰羔羊。 河西党项的首领还有马,直接扔下大军奔逃。不过乱兵实在太多了,他们根本提不起马速,于是很快被铁骑军后赶上的驻队截住,骑弓攒射,马槊直刺,大小头人纷纷落马,惨遭践踏。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去年宥州城下,拓跋思恭的逃跑有多么果断了。河西党项的头人在见到败局已定时,试图扔下大军逃命,但终究慢了一步,齐齐做了那马蹄践踏之下的冤魂。 铁骑军的战术,几乎就是北宋初年契丹骑兵的翻版。像狼群一样盯着你,不让你吃好、睡好,让你精神紧张乃至恍惚,气力不支,士气低落。而他们自己一人双马乃至三马,可以分成几部,在你紧张兮兮列阵迎敌的时候,他们总有一部分在吃饭喝水、睡觉休息,保持着充足的体力,这不败就有鬼了。 宋军一开始极其不适应这种战术,吃了大亏。如今用到河西党项身上,他们无论从哪个方面,都无法与大梁禁军相比,全军覆没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破除这种战术当然有办法。要么坚壁清野,让敌军骑兵野无所掠,限制其机动性,要么派出同样规模的骑兵,以骑破骑。但河西党项两者都做不到,失败在所难免。 大阵被击破后,头人、将官又或逃或死,这数千河西党项此时已是神仙难救。 战至入夜,各部纷纷来报战果。文职人员笔杆子不停,算到最后,共斩首两千七百余级,俘三千四百余人,另缴获部分粮草器械。 一战干掉他们六千多人,即便河西党项人多势众,亦要痛彻心扉。但没办法,战争就是这样,不会因为你弱就有谁照顾你。你军械不齐、训练不佳,单凭一股子血勇和蛮劲,可不一定能打胜仗。尤其是遇到这种古怪凶狠的骑兵战术,输得并不冤。 “将首级运至怀远县城下,垒京观。”折嗣裕下令道。 随军的文士都有些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垒京观夸耀武功,武夫们特别爱干,但邵大帅并不喜欢。折将军平时看着小心谨慎的一个人,如今独掌一军作战,竟然如此意态昂扬。 不过经此一战后,折嗣裕的大名应该会响彻西北,跻身名将行列了。这杀伐场,可真是为武夫们量身打造的名利场啊。 将令既下,士卒们便将斩获的首级集中起来,安放于缴获的大车之上,准备明天一大早运至怀远城下,垒京观迫降该县。 铁骑军大队,则仍在附近休息,并远远派出斥候警戒。 “魏武征河北,师次顿丘。黑山贼于毒等攻东武阳,魏武引兵入西山,攻毒等本屯。毒闻之,弃东武阳。魏武要之于内,大破之。”黄河西岸的夜晚稍稍有些寒意,幕府随军要籍宋举正在给折嗣裕读历史战例。这是邵大帅的要求,让诸将好好学习,并举一反三,提高自身水平。 “此谓何来?”折嗣裕眨巴眨巴眼睛,道:“其意某知矣,该怎么说?” “此谓捣虚。”宋举道。 “对,就是捣虚!”折嗣裕笑道:“该怎么捣虚某知道,一时想不起该如何说。” 麟州折家,祖父折华声名不显,只是夯实了家族在麟州的根基。到了折宗本这一代,才正儿八经当上了大将,折嗣裕严格说起来才是第二代将门,还是底蕴不怎么深厚的那种。 有些事,他知道要不要做,该怎么做,战场嗅觉非常灵敏,但就是表达不出来。邵大帅布置的作业,每次都得找人来一起参详。 “将军领骑卒大队入河西,此乃捣虚。今日破河西党项于阵前,乃陷阵。”宋举继续说道:“铁骑军此番,得立大功矣。” “此皆大帅布置有方。”折嗣裕这么多年也不是白混的,有些话说起来贼溜:“精兵强将付于我手,若不能立下战功,愧对大帅重托。” “其实,午后贼军若阵脚不动,某是打算晚上派人去放火的。贼军已无骑卒,追不上我军。放完火后,如果有可趁之机,再放些冷箭。贼军若出动大队,咱们就上马跑。他们回去了,再返身袭扰。如此轮换,贼军定然疲敝。”折嗣裕说道:“然贼军步卒不强,这些手段未及用上,嘿嘿。” “将军得骑军用法之精髓矣。”宋举恭维道。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大早,魏蒙保带着河西党项的首级先行出发。至午时,主力大军亦出发。结果刚走到半路时,前军来报,怀远县已降。 折嗣裕大喜,立刻率铁骑军主力在入夜前赶至县城。 怀远县人口不少,几乎和灵州城不相上下。北周年间迁移了两万户人口过来,有现成的水利网络,产粮较丰。国朝以来,每次往河套地区移民,形势不利时,就会将当地百姓迁回灵州,放弃北边的地盘。 比如国朝初年讨梁师都,位于其背后的丰州表面事突厥,但暗地里降唐,后来与突厥决裂后,就将百姓尽数迁入灵州,故灵州的人口一直不少。 只不过后来吐蕃崛起,灵州成了战争前线。特别是中唐以后,此地兵灾甚多,百姓流离失所,户口快速下降。晚唐这会吐蕃不行了,灵州人口有所恢复,但也不超过四万,有些县甚至出了县城走个二三十里,几乎就看不到什么人了,到处是野生动物的乐园。 良田荒废,渠网淤塞,呜呼哀哉! 四月十四日,铁骑军在取得部分补给后,继续南下,半日即至宏静县(即保静县)。 他们在城外遇到了数百灵州过来的军士。宏静县闭门不纳,军士们正破口大骂,结果被铁骑军围住,当场就降了。 一审问,原来是过来征粮的。折嗣裕当场分派骑卒,至周边乡村搜索,果然又抓到不少正在劫掠的灵州军士,全数押回宏静县看管起来,总数竟超过了千人。 这个县在今宁夏永宁县附近,北魏年间是仓城,附近有汉、魏、周、隋、唐历代以来修建的密密麻麻的灌溉渠网,可惜人口因为战乱流失了太多,大部分水利设施都荒废了,农田也都长满了草。 十五日,大队骑卒又出现在灵武县外。这个县亦在黄河以西,与今灵武市西北隔河相望。灵州方面的动作倒也不慢,派了千余人过来协防,并征发城内民壮守城,务必不能让灵武县再丢掉。 不是他们不想多派兵马过来,实在是兵力紧缺。如今灵州城内,亦只有两千衙军,外加训练不是那么充足的两千州兵,四千人守一座大城真的不能再少了。 折嗣裕也不着急,直接将大部分人撒了出去。牧马吃草、收集粮豆,同时自带两千骑巡视河岸,看看有哪个地方可以渡河。 与此同时,他接到军报,义从军已渡河完毕,与定远军汇合。除留千人护卫民壮押运粮草器械外,主力五千人开始南下,朝灵武县方向挺进。 有步卒过来,便可以攻城了! 乐文 第四十一章 风雨夜袭 “大帅,叛军于河对岸立寨而守,当得三利。”苦水河东岸,邵树德与陈诚二人登上高台,瞭望敌军营寨。 “何三利?”邵树德问道。 “一者,据险而守,二者,以逸待劳,三者,坚壁挫锐。”陈诚答道:“有此三利,我军击之不易。” “然今欲击之,可有良策?” “大帅胸有成竹,何需问某。”陈诚指向南方,笑道:“卢将军领武威军六千余众,当为大帅暗手。”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陈判官。某闻陈判官喜读兵书,古时良将至此,当如何用兵?” “马燧讨田悦,悦求救于淄青、恒冀。淄青军东,恒冀军西,首尾相应。军不得渡,燧乃于下流,以车数百乘维以铁索绝中流,实以土囊,水稍浅,诸军渡。乃造三桥,道逾河水,与悦挑战。悦率军四万人逾桥,鼓噪而进,燧纵兵击之,悦军大败。”陈诚想了半天,举出了一个例子。 “不太像。”邵树德道:“武威军自上游渡河,出其不意,叛军定心慌意乱。卢将军再邀战叛军,叛军若敢应,我军则遣精卒渡河夹击;叛军若不应,我大军可放心过河。叛军这个营寨,白费力气!所谓三利,只得一坚壁挫锐罢了。” “大帅用兵如神,某不如也。”陈诚心悦诚服道。 “马屁精!”邵树德大笑。 铁林军、经略军一万五千余人已抵达苦水河东岸扎营,而此时也已是四月二十二日。在河西,义从军、定远军陆续抵达灵武县城外,河西党项被打疼后不敢再出兵,他们已做好了攻城的一切准备。 铁骑军使折嗣裕昨日遣人过来禀报,他之前一直在西面很远的地方放牧,麻痹贼军。过几日便会派一部悄悄渡河,打算配合主力部队夹击苦水河西岸的叛军。 邵树德同意了这个作战方略。 武威军已经在苦水河上游悄悄渡河,并向西北方向挺进,离康元诚的大营不过数日行程。在这几日内,他们这边还需要和康元诚玩一玩,吸引他的注意力。 二十三日,经略军一部四千人在军使王遇的带领下,北行十里左右,砍伐大木,制作木筏。声势还搞得很大,河对岸的叛军游骑一眼便看到了。 “军使,我军游骑在对岸遭到围杀。”王遇登上一座临时搭起的高台,眺望苦水河对岸,却见那边十余骑狼狈奔逃,灵州叛军百余骑紧追不舍。 “叛军骑卒大队应来了,说不定就躲在附近。”王遇说道,同时心里也有些痒痒,好久没冲杀了,竟然有些怀念。人啊,就是贱胚! “继续打造渡具,吸引敌军注意力。今夜大张火把,做渡河状,看看敌军如何反应。”王遇下令道。 “遵命。” 是夜,河对岸的某处林子里,拓跋思恭靠坐在一棵大树上,与侄子拓跋仁福相对无言。 邵贼兵太多了,竟然派了大队骑卒绕道攻取河西诸县,定远军、怀远县、宏静县皆降。根据刚刚得到的消息,破丑、米擒部联军在怀远县北大败,损兵六千余人,几乎全军覆没。可想而知,此时河西党项内部争论得有多激烈,本来出兵就有很多人反对的,现在大败,反对派的话语权更强,短时间内几无可能再度出兵了。 “白天听到的事情不要太放在心上,大丈夫何患无妻?”拓跋思恭看着自己的侄子,叹了口气。他的儿子仁庆死于宥州,亲族被邵贼囚禁于夏州,又何尝不恨呢?只是,他能很好地压抑住恨意,求那一点翻盘的机会,拓跋仁福还年轻,还需要历练。 拓跋仁福抬头看了眼自己的伯父,没说什么。 他确实压抑不住愤怒。没藏妙娥,他真的十分喜爱,万般满意,捧在手心里怕化了那种。可白天听抓获的邵贼游骑说,妙娥竟然已被邵贼掳去,日夜侍寝,每一想到此处,都差点要吐出血来。 以后妙娥怕是还要怀孕,给邵贼生孩子!拓跋仁福甚至自己脑补,挺着大肚子的没藏妙娥被邵贼揽在怀里,柔顺地浅笑,简直要把人逼疯了! “伯父,邵贼看样子要渡河,某便要在这里亲手斩下他的头颅,再把妙娥抢回来。”拓跋仁福语气坚定地说道:“不杀了他,某心意难平。邵贼若死,定难军必乱,届时或有转机。” “会有机会的。”拓跋思恭摸了摸腰间的横刀,说道。 还有麟州折掘氏,日后也要算账,他们嫁给邵贼的女儿,亦要掳回来。 ****** “都将,邵贼的游骑实在太多,斥候散不出去多远就被搜杀。如此下去,很难摸清他们的动向。”苦水河畔大营内,一亲将向康元诚诉苦道:“一马平川,斥候想藏都没处藏。不如,将骑卒从北边调回来,将邵贼的游骑往外赶一赶,不然都要成瞎子了。” “不可!”康元诚伸手止住了亲将的抱怨,沉声道:“邵贼在北边伐木制筏,西渡之意甚是明显,岂可无备?上万定难军,靠拓跋思恭那两千人可守不住。而且,邵贼还在往那边增兵,对面大营都空了不少。若让其得逞,我军危矣!” “都将,此或邵贼奸计。”亲将劝道:“增灶减灶,立旗撤旗,古来有之,都将当明察。” “赌不起!”康元诚摇了摇头,道:“定难军若渡河,不堪设想,届时兵临城下,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须知李元礼旧部,可没死光呢。城内那些军将,你知道哪些是真心顺服我等的?万一事急,你知道他们不会煽动军士,反戈一击?万万不能令定难军至城下。” 李元礼败亡后,妻女落入韩朗之手。韩朗享用数日后,又赠给了康元诚,康元诚玩腻后,扔给了军士。可前几日,竟然被人救走了。留后震怒,大索全城,杀了不少人,可至今也没个说法,反倒弄得人心惶惶。 灵州城里,还是有李党啊! “都将……”亲将还要再劝。 “住口!”康元诚瞪了他一眼,斥道:“你在教我做事?速速下去巡营。” 接下来数日,邵树德令经略军不断前出,作势渡河。叛军严阵以待,三千五百步骑严防死守,让经略军的“企图”数次落空。 与此同时,铁林军主力也在打造渡具。甚至有一天晚上,还遣数百人乘坐木筏西渡,至河中流为敌军察觉,一阵箭雨后返回。 面对铁林军、经略军的反复试探,康元诚大为紧张,认为这是定难军要大举渡河的前兆。于是下令士卒们在几个水流平缓处立栅,造战楼,屯驻兵马,日夜严防死守。 适逢连日阴雨,灵州军士们怨声载道,疲累交加。康元诚根本不管,还令不少军士离开大营,至城外栅寨处戍守,防止定难军夜间偷渡。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四月二十八日。 这一天,康元诚从河岸边巡营而来,疲惫的脸上带着股欣慰的笑容。 邵贼不断遣人试探,几次偷渡,都被他派人堵回去了,这让他恢复了不少信心。入夜后,难得地喝了点小酒,召来军中舞姬助兴。 国朝军将,一直喜欢往军中带女人。昔年安禄山为三镇节度使,严查军中此类现象,据说斩了许多将领,但仍然杜绝不了,正所谓“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是也。听闻邵贼府中有六个姬妾,但他出征时从不带女人,这点让他十分佩服。 能为人所不能,怪不得能做下偌大基业。 小酒喝完后,康元诚便搂着舞姬睡觉了。今夜有风雨,邵贼不能渡河,当可安枕一夜。这些日子,与定难军斗智斗勇,实在心力交瘁。 黑暗的原野上,一骑奔回。 临近营前,泥地松软,骑手无备,从马上摔了下来。 “速报军使,灵州军大营防备松懈,可进击之。”面对赶过来的营外巡哨,骑手从泥地里爬起,说道。 片刻后,正在帐中的武威军使卢怀忠得报。 “传令,弃营,全军出击!”卢怀忠霍然起身,命令道。 “军使,日暮阴雨,人无进志,是否等一等?”武威军判官郭黁上前,问道。 “叛军无备,此天赞也。”卢怀忠说道:“这几年,某跟着大帅读了不少兵书,此知兵者所解,勿疑。这会叛军心神全在河岸边,后必无备。武威军六千五百众乘风雨夜袭,纵不尽擒叛军,定当十获八九。吾意已决,进兵!” 命令一下,武威军立刻行动了起来。 前营副将郭琪领五百人作为先锋,都虞候关开闰率主力随后,游奕使李唐宾的骑卒则牵着马走在最后,护卫着辎重。 行至后半夜,风雨渐小。此时他们离灵州军营地已不足三里,卢怀忠下令各部分头休息,半个时辰后继续出发。 寅时,郭琪所部五百人已摸至叛军西侧营墙外。他们没有挖壕沟,而是拢枪扎营法,即将大捆长枪对外安放着,与鹿角配合,防止战骑冲营。在长枪内侧,则立了一道寨墙,墙上有战楼,少量军士戍守着。 等了一会后,有亲兵来报,都虞候关开闰所率四营战兵已至五十步外。 郭琪点了点头,道:“进攻!” 数十人猫着腰上前,拿出大斧,死命劈砍着鹿角。而在他们身后,两队人迅速赶了上来,手持步弓,对着战楼上的敌人便射。 惨叫声划破了夜空。武威军的士卒们大张火把,照亮了一大片营寨。 三百多名士卒穿戴好了甲具,在郭琪的带领下朝营门冲去。 “有贼人冲营!”战楼上的灵州军士卒惊慌失措,大喊道。 适逢关开闰带着三千余人大张火把增援了上来。漆黑的大地上,长龙如流,战鼓连天。一些鼓手被遣至灵州军营地各面,死命擂鼓,辅兵则大张火把,高声喊杀。 灵州军士卒连日劳作,身心俱疲,本就无备。此时遭到突然袭击,心慌意乱,又见营地四面皆是敌人,火把、鼓声到处都是,仓促间根本不知道来了多少敌人。 一些人高声喊叫,神情惶急,一些人走来走去,如无头苍蝇一般。更有那被将官催促起来御敌的军士,互相间没有联络,仓促间撞在一起,差点直接厮杀起来。 “杀啊!”营墙上已有不少武威军士卒翻越了过来。他们使出吃奶的力气呼喊,根本不怕暴露自己,灵州军士卒将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将,乱作一团,根本无法做出有效抵抗。 “轰!”营门在百余人一齐使劲之下轰然倒地。大群武威军士卒列队冲了进来。 弓手上前,连续张弓搭箭,营内正在乱跑的灵州军士卒倒了一地。片刻后有数队披甲矛手列阵前行,弓手环列左右,遇到走着、跑着的人便杀,效率极高。 “都将!事急矣,快走!”中军大帐内,康元诚被亲兵叫起。 听到营内遍地的喊杀声,他脸色猛地一变,手忙脚乱开始穿衣披甲。浑身光溜溜的舞姬缩在床榻一脚,瑟瑟发抖。 “莫走了康元诚!”帐外有人大叫,还有越来越猛烈的喊杀声。 “走!”康元诚将铁甲扔在地上,只披了一件袍服,在亲兵的护卫下仓皇逃窜。 帐外到处是乱走乱撞的己方士卒,他们毫无战意,心思慌乱。更有那精神紧张到极致的,在黑暗中听到动静便乱砍乱杀,康元诚的亲兵大意之下,直接被砍倒两人。 一刀杀死挡在自己身前的乱兵后,康元诚跌跌撞撞,在泥泞的土地上四处躲避,欲往营外而去。身后的追杀声越来越近,身边的亲兵也越来越少,康元诚连滚带爬,也顾不上什么仪态了,此刻他只想要活命。 “都将,往这边走。”亲兵搀扶着他,直往前方而去。 “好,好,回去定重赏你二人。”康元诚嘴里称赞着,脚下也不停,拼尽全力往另一处营门而去。 “射!”箭雨飞蝗,身后两名亲兵无声无息倒地。康元诚吓得亡魂皆冒,踉踉跄跄躲避着。 又一阵箭雨袭来,背上插了五六枝箭的康元诚只觉浑身剧痛,无力地扑倒在地。 雨还在下,地上的泥坑里积满了水,很快又被鲜血染红。 乐文 第四十二章 兵临城下 “哦?卢将军竟如此之勇?”邵树德是在临近天明前被封隐叫醒的,骤然得到这个消息,他也十分欣喜,更有些意外。 在他的固有印象中,卢怀忠勇则勇矣,却没有太多的方略。若是两军对阵,僵持不下,派他领勇士冲阵,他能发挥极大的作用。可若是说独当一面,感觉还差了那么点意思。 这次乘风雨夜袭,说实话还是给了邵树德一些惊喜。表面上看起来依旧是他勇猛的一面,但下令出击之前,能想到诸多有利的因素,这足以说明他是仔细权衡了的,不是脑子一热的侥幸之举。 可以,可以!这么多年的研讨会,没白参加。今后讲武堂要继续,大家都不笨,军旅经验又这么丰富,时间长了,总能有所收获。若是运气好,产生蜕变也不是不可能。 “大帅,是否现在过河?”封隐问道。 “不急,让军士们用完饭再说。康元诚已死,大营已破,没什么问题了。”邵树德说道:“北面的拓跋思恭等人去哪了?逮到了没有?” “他们离康元诚大营有十余里之遥,应是昨晚就跑了,总共两千余河西党项兵卒,已是胆寒,不敢再战。”封隐答道:“那一千五百骑也跑了,卢将军正派出骑卒追击这两部,不知道能否有所斩获。” “铁林军的骑卒到哪了?” “亦在河西,同样在追击溃兵。” “好,先用早饭吧。”邵树德不慌不忙地坐了下来。有昨晚那场大胜佐味,今天的早餐吃起来格外美味。 辰时,河东岸的铁林军、经略军陆续开始渡河。 之前虽然是吸引康元诚注意力的假渡河,但他们真的造了很多渡具。大军加上夫子,足足两三万人,还有粮草、器械、车马、役畜,只花了不到三天时间就渡河完毕,效率还是相当之高的。 邵大帅当天下午就抵达了河对岸。 “卢将军令某刮目相看。”邵树德笑道:“夜袭大破康元诚,壮哉!折将军在河西岸亦大破河西党项,俘斩六千余人,连收定远军、怀远、保静等地,今兵围灵武,旦夕可下。有卢、折二将,西北之事无忧矣。” “大帅,昨日末将亦俘斩三千余人。待追击残敌之骑卒回来,应还能有所斩获。折将军勇则勇矣,然河西党项,如何能与灵州衙军相比?”卢怀忠大声道。 “幸好知道你的性子,不然折将军定要与你理论一番。”邵树德笑道:“汝二人皆乃吾之爱将,不分上下。” 众人一边走一边说笑,很快便到了康元诚的中军大帐。此人的尸体已被移了过来,邵树德仔细看了看,道:“攻杀节帅,此等十恶不赦之徒,死于战阵算便宜他了。一会将首级斩下,待某攻破灵州之后,将其与康氏家人一起押往京师。” “遵命。”封隐答道。 韩朗、康元诚作乱,攻杀节帅。若朝廷默认,自可无罪。可如今朝廷不是没承认么,那可就是罪将了,当然要押往京师。 “怎还有女人?”邵树德指着缩在角落里的舞姬,问道。 此女身上披了一件薄纱,楚楚可怜。 “此乃康元诚军中舞姬。”有人答道。 “唔……”邵树德沉吟了一会,问道:“昨日袭营,谁当先翻越而下?” “大帅,乃末将营中队副刘三斛。”郭琪上前答道。 “将他找来。” 刘三斛很快便至。 “刘三斗是你什么人?”邵树德问道。 “吾之二弟。”刘三斛闻言有些不安,担心自家弟弟是不是触怒了大帅。 “甚好。”邵树德笑道:“郭判官,作战先登,是何功?” “禀大帅。昨夜袭营,敌军有寨,当为上阵;俘斩三千余人,当为上获;作战先登,当为上阵上获第一等。”郭黁引经据典,说道。 当然,他说的这是行军制下的叙功等级。事实上在募兵制大行其道之后,各藩镇的军赏制度,主要是军中职位和财货。若当时职位无空缺,那么就以财货为主,等有空时可以再补。 “军中赏赐,尚不足以酬此功。”邵树德说道:“便将此美人赏予壮士。” 邵树德此言一出,刘三斛一阵激动,封隐身后的亲兵也用羡慕的眼神看着他。 先登勇士,军中职位若有空缺,往往是第一顺位升职的,此外还有大量钱帛赏赐。没想到大帅嫌不够,还要赏美姬,顿时人人羡慕,恨不得马上就去攻灵州,自己也搏一搏这富贵风流。 康元诚是有眼光的,能让他带到军中的舞姬,自然不是普通货色! 刘三斛激动之下直欲跪下,邵树德一把拦住,道:“某在军中定下的规矩,勇士见某,无需下跪!” “愿为大帅效死!”刘三斛脸涨得通红,颤声道。 “先让此女随押运粮草的队伍回夏州。知会杨亮一声,路上派人照顾周全了,此乃武威军先登勇士刘三斛之家眷,勿要被人折辱了。”邵树德说道。 “遵命。”封隐应道。 “走吧,去看看伤卒。”邵树德带着众人举步前行。 昨晚大战,武威军的伤亡其实很小,不过两百人上下。敌军真正被武威军杀的也不多,大概也就千余人的样子,绝大部分还是黑暗中不辩敌我,自相攻杀所致,最后被俘的仍然有近千人。 “大帅,河西有消息传来,义从军、定远军攻灵武,两日而下,斩得贼首千级,余皆降。”刚刚走出伤兵营,又有军报传来。 “如此甚好。”邵树德点头,道:“传令下去,修缮、扩建营地,待全军渡河完毕之后,再拔营启程,攻灵州。另,魏蒙保部留河西监视,铁骑军全数渡河,义从军、定远军整备完毕之后,亦渡河,将灵州南、北、东三面围住。” “遵命。”封隐应道。 五月初二,铁林军、经略军及辎重夫子全数渡河完毕。两万余大军浩浩荡荡,经略军先行,武威军、铁林军随后,朝灵州城杀去。 初三,大军抵达城下,开始扎营。当日,义从军、铁骑军、定远军各部皆至。一时间,城外屯了三四万大军,气势逼人。 而此时的灵州城内,不出意外,一片愁云惨淡。 韩朗坐在节度使府内,神色怔忡,脸色苍白。康元诚在苦水河畔大败,交给他的五千衙军一个也没回来,尤其是那一千五百骑卒,乃灵州精锐,难不成也全死了?或者直接降了邵贼? “天要亡我啊!”韩朗叹了一声。 这个年头,杀节度使算什么罪?天底下这么干的军将多了去了!那邵树德凭什么来讨伐我?朝廷为何不默认? 这两个问题,韩朗想了很久,始终没想出什么头绪。 或许,这就是命啊! 从康元诚大败的消息传回来那天开始,灵州城内就暗流涌动。若不是韩氏在此经营了数代人,树大根深的话,估计自己早就被人绑了起来,送到城外邵贼营中了。 但即便如此,军中仍然气氛紧张,人皆相疑,看谁都想要投降的样子。 这还打什么仗! 灵州坚城,有两千衙军、两千州兵,再征发点民壮,好好守的话,邵贼仓促间未必能打得下来。可问题就出在这里,人心不齐,人皆相疑,城中多半还有表面顺服自己,但暗地里心向李元礼的叛徒,这如何能守? “阿爷,辩才法师已经请来了。”正嗟叹间,长子韩遵入内,禀道。 “哦,快请入内。”韩朗闻言精神一振,说道。 辩才和尚在韩氏亲兵的带领下走了进来,道:“不知留后找贫道何事。” 辩才年纪已经不小了,大概六十余岁,是龙兴寺的高僧大德,素以能言善辩著称。 “法师……”韩朗踌躇了一阵,方道:“某欲遣法师出城,至灵武郡王营中。” 辩才闻言沉默,良久后才道:“兵临城下,这个说客却是不好当。” “某只求保全家族,别无他想。”韩朗道。 辩才叹了口气,回道:“韩氏数代先人对敝寺多有照拂,贫道便走一趟又如何。只是,韩将军勿抱有太大期望。灵武郡王乃朝廷所委之东面行营招讨使,贫道听闻其一向恭事朝廷,然亦不是残暴之辈……” 辩才和尚话只说了一半,但意思相当明显,邵树德要将韩朗一家械往京师治罪,想全身而退是不太可能了。但如果达成交易,除去韩朗一家的韩氏宗族并不一定会有事,说不定可以保全下来。 韩朗听到这里脸色更是苍白,韩遵也有些惊慌。 良久后,韩朗才惨笑道:“法师但去,若灵武郡王不允,某亦不是束手就擒之辈。灵州尚有数千儿郎,皆存死志,想要攻取可没那么容易。” 辩才和尚看了他一眼,又长叹了一声。听闻衙军之中多有韩氏子弟,弄不好到了最后,这位留后要被族人出卖。 可悲,可怜,可叹!佛法不昌,未得度化世人啊! 当日,灵州城上放下了一个吊篮。辩才带着龙兴寺僧人增忍,朝定难军大营走去。他们的身影单薄萧瑟,一如此时的灵州。 乐文 第四十三章 缢 “法师倒是好口才,只是,这并不是韩朗给你的嘱托吧。”城外大营内,邵树德看着慈眉善目的辩才和尚,道:“韩朗此人,某虽没见过,但观其行迹,并不是能做出这等舍己保全家族之事的人。” 辩才默认。 “韩朗、康元诚是首恶,无法宽宥,想必他自己亦很清楚,只不过还存了些侥幸之心罢了。”邵树德站起身,习惯性地踱步:“辩才法师,龙兴寺有多少田地、部曲?” “一千二百余顷,三百庄户。”辩才答道。 邵树德在绥州整治三界寺的事情,灵州这边也有所耳闻,亦很担心。 “法师,明人不说暗话,某给你们指两条路子。”邵树德突然说道。 “大帅请讲。” “一者,带上资财、僧众、部曲,往西走。西天极乐,何如地上佛国?” 辩才听了眼皮子一跳,心中暗暗否定了这条路。 往西走?凉州等地,本来就有诸多寺庙,哪有他们的容身之地?灵武郡王的意思,怕不是让他们走到大唐的西州地区。那里可有些乱啊!在别的地方当僧人,或许困扰就是穷,吃不饱饭,可若是去了西州,那是有可能掉脑袋的。 辩才年纪大了,不想去冒险。 “二者,前往草原传道。”邵树德说道。 其实,中原的佛教能不能适应草原,好不好使很难说。但他如今手也伸不到吐蕃那边,捞不到那边的僧人。更何况,也不知道如今吐蕃的佛教与后世是不是一回事,很难讲。所以,死马当活马医吧,先试试看。 如果辩才够聪明,懂得因地制宜,自创一宗,那可就太好了。 “敢问大帅所指的草原乃何处?”辩才问道。 这两人也有意思,一个统大军兵围灵州,一个过来当说客,结果都没谈正事,而是扯起了“弘扬佛法”的事情。 “夏、宥、盐三州草原。”邵树德说道。 “向党项人传道?” “然也。” 辩才没问这事有什么好处。对手握刀把子的军头来说,他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勿要讨价还价。辩才法师的能言善辩,那也得分情况,遇到不讲理的武夫,他会和你辫经? “党项禀天地戾气而生,须得佛法化解。”邵树德说道:“法师自可先往夏州,某会遣人往地斤泽修一寺庙,今后大师可安心传道。” 说到了这份上,辩才也无话可说。这不是商量,是命令。 “大帅既有心弘扬佛法,贫道喜不自胜,自当从命。”辩才应道。 “如此甚好。”邵树德喜道:“法师不如留下来一起用饭,某还有些事情未想明白,须得法师帮忙参详。” “大帅,这灵州之事……” “唔,韩朗、康元诚乃罪将,须得全家械往京师,交由朝廷法办。”邵树德说道。 “韩朗若不得免罪,怕要死守不降,强攻徒伤人命。”辩才说道。 “法师定可以教某。” 辩才沉吟了一会,才道:“贫道可尝试说服韩氏族人,然须得大帅赦免其过。” “此皆韩朗、康元诚二人之过,无干其他人等。” “如此,贫道便放心了。” 若只追究韩朗、康元诚一家的罪过,到此为止,那么事情就还有操作的余地。 辩才、增忍下午便返回了灵州。他二人离去后,陈诚走了过来,贺道:“大帅,灵州旦夕可下,此番出征,又得全功。” “陈判官来得正好,灵、盐二州既下,表何人当节度使为佳?”邵树德问道。 以如今的情况,让他一人身兼定难、朔方两镇节度使不太可能。桀骜如李克用,想要侵夺昭义镇,也是表其弟为节度使。 但这并不意味此战白打了,事实上有变通的办法。 “大帅,某有一人举荐。”陈诚胸有成竹地答道。 “哦,竟已有人选?”邵树德有些惊讶。 这年头,够资格当一镇节度使的人虽不少,但一时间也不好找。 “大帅,前河东观察使、供军使李劭可任朔方节帅。”陈诚说道。 “李劭……”邵树德想起来了。当初在河东还挺照顾自己的,在晋阳时,还开玩笑说若是邵树德当了夏绥节帅,他就全家来投,供军使不做也罢。 “李克用入主河东后,供军使已换了人,李使君全家前些日子已搬来夏州,某也是刚刚得到消息,正要禀报大帅。”陈诚道。 “可也!李劭可任朔方节帅!”邵树德仔细想了想,笑道。 他当过观察使,资历完全没问题。本身又是个文人,不懂军事,自己将朔方军残部整编一下,从铁林军、武威军、经略军中抽调人马新建定远军、丰安军,再派心腹大将镇守灵州,便可牢牢掌握这二州八县之地。 至于朔方军原本的残部,当然是带回夏州,打散编入各军了。 “这便遣人将李使君请来。”邵树德说道:“某要和他密授机宜。” 灵州城内,辩才二人回去后,先与韩朗、韩遵父子虚与委蛇了一番,言邵大帅需财货、美人若干,方可再谈。韩氏父子听了又惊又喜,连忙前去操办了。 辩才、增忍则回到了龙兴寺,秘密会见了一个人。 “韩将军,定难军围城数重,人心惶惶,必不可守,将军可有良策?”辩才给韩逊端上了一杯茶,轻声问道。 韩逊乃韩氏族人,灵州衙将,手握兵权。他若能合作,事情便多了几分把握。 “法师也不用绕圈子,有事但讲无妨。而今这个形势,定难军若攻城,守不了几天的。”韩逊是个赳赳武夫,但并非没有脑子。事实上这几天家族内暗流涌动,不少人想直接投降,但又害怕被治罪,左右为难,犹豫不决。 “灵武郡王英武过人,兵锋甚锐。贫道见其时,言只诛韩朗、康元诚二人,并将其家人械往京师,余皆不问。”辩才说道。 “此言当真?”韩逊有些心动了。 灵州,守是守不住的。定难军一旦猛攻,韩逊怀疑军士们立刻就会哗乱献城,尤其是那些潜伏下来伪装顺服的李元礼旧人。他们平时可能没法做什么,但大军围城的情况下,难道不会煽动军士? 如今好了,灵武郡王既然只抓首恶韩朗、康元诚,不株连其他,这就给了其他韩氏族人保全家门的机会。 虽然说起来有些对不起韩朗,可与家族的存亡相比,又算得了什么?韩氏崛起的这一步,很明显失败了,那么下面要考虑的就是如何存活下来,以图东山再起。 韩朗,注定要被牺牲了。 “真如何,假又如何?韩将军,为今之计,只有一途。”说完这句话,辩才再不置一言。 韩逊又坐了好一会,似乎在仔细权衡利弊。足足半个时辰后,他终于站起身,告辞离去。 翌日,韩朗一大早就上城头巡视。 城外定难军的营地日渐稳固,旌旗密布,刁斗森严,一看就是经制之军。韩朗没与定难军直接交手过,但康元诚水平不差,他都败了,换了自己也未必能赢。 确实不宜再打下去了。 昨日他与长子韩遵商量到了很晚,最终还是决定破财消灾。家没了,可就什么都没了。只要能换得邵贼退兵,些许财货又算得了什么? 巡城完毕后,韩朗径直去了一处军营。 “十一郎呢?将离部伍,都什么时候了,还如此荒唐?”此处乃衙军韩逊所部军营,驻兵千余,昨晚刚从城头轮换下来,韩朗本打算勉励一番,让大家好好守城的。结果一进来,军士们倒还在,但韩逊却不见了踪影。 喊了两声没人后,韩朗有些恼火,正待起身,却见屋外猛地冲进来几个身材魁梧的军士。他心里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妙,但已来不及反应。军士们将他压在胡床上,一人绕至身后,抽出一根弓弦,死死勒住了他的脖子。 “呃……”韩朗拼命挣扎,但无济于事。 与此同时,外面也接二连三响起了弓弦声,以及人临死前的惨叫声。韩朗听得不是很真切,但那应该是自己带来的亲兵的叫声。 “这就有贼子要献城了……”这是他人生中最后一个念头。 良久后,韩逊从里间绕出,神情不安,面有愧色。但他不断安慰自己,这是为了保全韩氏满门,杀族叔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要怪,就怪邵树德和朝廷吧。 7017k 第四十四章 王霸之基 光启元年五月初四,灵州城门大开。衙将韩逊等人出城跪迎,口呼“有罪”。两千衙军、两千州兵亦放下器械,至城外列队。 灵州,这座西部边陲重镇,至此向定难军完全臣服。 “韩将军袭杀罪将韩朗,有功无罪,还请起身。”邵树德这话声音不小,在场的人都听见了,韩逊脸色一会红一会白,显然杀族叔的名声并不好听。 “韩遵呢?”邵树德又问道。 “禀大帅,韩遵昨日听到风声,逃回家中,杀了妻妾儿女之后,自戕而亡。”韩逊答道。 “畏罪自尽,罢了。将韩朗父子、康元诚之首级并其家人一起送往京师,这事就由韩将军来办吧。韩氏一族,迁往夏州。”邵树德不容置疑地说道。 “遵命。”韩逊颤声答道。离了灵州的根基,韩氏一族就如同那无根之萍,想要再起,可就不知道要努力多少代人了。 此时经略军七千士卒已入城,控制了各处。邵树德也不急着进去,反而到了跪满一地的灵州军那边,说道:“昔年唐大帅领朔方猛士,大破巢众,挽救天下气数。朔方劲兵,邵某闻名已久。然诸位不思保家卫国,竟攻杀节帅,鱼肉百姓,可知罪?” 说罢,他一挥手,亲兵十将封隐上前,拿着一份名单宣读了起来。一共十余人,皆为将官,烧杀抢掠的命令就是由他们下达或者主导,其中甚至有三位韩氏族人。 不追究杀李元礼的罪责,可没说不追究抢劫杀戮百姓的罪责,今日当一并逮捕,明正典刑。 听到名字的十余人觉得不对,纷纷起身,神色惊惶。有人开口告饶,有人直接转身欲逃。不意降军中有人暴起,直接将其擒住,道:“昔日李帅待你等何厚?不意竟背叛攻杀,今日灵武郡王做主,李帅在天之灵亦可瞑目,给我留下!” 邵氏亲兵也纷纷上前,喝道:“只诛此十余人,尔等勿惊。” 很快,十几名军将被五花大绑捆了起来,按跪在地上。 邵树德一挥手,亲兵们手起刀落,顿时人头滚滚。 “悬其首于城门各处,再写一份告示,历数其罪状。”邵树德命令道。 韩逊轻轻闭上了眼睛。此番开城投降,也不知道是对是错,灵武郡王的手段,很显然出乎他的意料。既收揽了李元礼旧部之心,又收了百姓之心,还空出了十余个将官位置,接下来整编吞并时,当可更轻而易举。 这灵州,离他们韩氏是越来越远了。 斩完这十余将,邵树德又亲自来到李元礼的坟前,祭奠了一番。 韩、康二人总算没把事情做绝。若像李克用那样杀了段文楚不够,还要用战马践踏其骸骨,那说不得他还要杀更多人。 “昔年河东讨李国昌父子,李帅持节夏绥,邵某亦为李帅之将。惜未曾谋面,今当祭奠一番。”仪式结束后,邵树德看着小小的坟包,道:“亦得为李帅重修墓茔。” “走吧,进城。”片刻后,邵树德下令道。 铁林军、铁骑军万余众护着一行人进了灵州,武威军、义从军则留在城外扎营。 “诸位,朔方军须得整编。”坐在韩朗位置上的邵树德看着众将,说道:“现有多少降众?” “禀大帅,昨日灵州骑卒千人来降,皆在营中看管。前日夜袭,亦俘灵州军士千余。”卢怀忠第一个出列,答道。 乘风雨大破康元诚后,拓跋思恭等人连夜逃窜。铁林军、武威军的骑兵在白天进行了追击,效果不佳,只斩首数百级而回。 不过拓跋思恭可以逃,那总计一千五百灵州骑卒往哪里逃?家人都在城中,到了最后,还是主动来降了。 “大帅,定远军未遵韩朗伪令,我大军一至,便主动来降。宏静、灵武二县,末将亦捕得千五百人,其中五百乃城内民壮,已放归,仍余三千有奇。”折嗣裕亦出列,答道。 “这便是五千步骑了。”邵树德说道:“今日又有两千衙军出城降某,总计七千人,甚好。” “某欲建定远军,军额七千五百。铁林军调两千步卒、经略军调两千步卒、武威军调一千五百步卒,义从军出千人,这便是六千五百步卒。另者,铁林、武威二军各出三百骑卒,铁骑军出四百骑卒,这是一千骑卒,如此编成定远军。”邵树德说道:“王遇任定远军使,李一仙为副使,蔡松阳任都虞候,魏蒙保任游奕使,替某镇守灵盐八县。” “末将领命。”王遇等四人出列应道。 “灵州降军,统一打散编入铁林、武威、经略、铁骑四军,若不足,再从义从军内招募补全编制。唔,铁林、武威二军辅兵仍有些不足,经略军尚缺骑卒,就各招一营吧,野利、没藏二位将军,待会下去就询问各部,可有愿从军者。”邵树德说道。 “末将遵命。”野利遇略、没藏结明二人出列应道。 如此一番整编后,铁林军将有9000人(骑兵2000)、武威军7000人(骑兵2000)、经略军7500人(骑兵500)、定远军7500人(骑兵1000)、铁骑军3000人,义从军内有衙军编制的也将扩充到千人,总计三万五千步骑,煞是惊人。 不过这六州之地,地域范围极其广大,民情复杂,武力不行,还真的不好统治。新得了灵盐二州八县,但汉民不足五万,即便算上隐户,最多七万人上下,以六州二十二县不到六十万藩汉民众养三万五千大军,这财政势必又要吃重不少。 但没办法。如今是什么时候了?李克用这厮居然还盯着麟州,让朝廷把麟州划入河东统治范围内,朝廷居然同意了。振武军节度使契苾璋以及麟州折家当然不同意,当说不准李克用啥时候发疯,就要出兵过来夺取,自己不得不做好准备。 三万五千大军,出征时真正能动用的,不过两万余人罢了。一旦北边有事,还得大量招募党项人相助。前次讨宥州,横山党项、草原杂虏都得到了好处,这次打灵盐,好像连自己都是亏本的,更别说党项人了。 自己该怎么面对野利经臣、没藏庆香、嵬才苏都三人?难道给他们一人整个外甥、外孙子什么的?唉,统治得战战兢兢,感觉辖下六州就像个高压锅。这天底下的节帅,可有像自己这样,战场上不断胜利,但统治起来依然如履薄冰的? 或许,可以从河西党项那里找补点亏空回来?拓跋思恭等人还没找到呢,他们带的是党项兵,说不定就潜回破丑、米擒等部了。 另外,名义上归属朔方军辖下的会州会宁、乌兰两县,沦陷吐蕃多年。今闻吐蕃国势江河日下,会州那边亦没有精兵强将,只有一些小部落罢了。是否可以尝试出兵,将其收回,顺便劫掠一点财货呢? 这事得好好计议一下,别招惹了吐蕃大军来攻,那可就耽误事了。 初步定下整编大计后,邵树德便不再具体插手,他只需关注进度即可。反正城内外大军云集,也不虞灵州军再闹什么幺蛾子。 第二日,他在陈诚、郭黁、卢嗣业等人的陪同下,至城外巡视。 “大帅,灵州一带无大河之限,高山之阻,陆路便捷,水运发达。中国大军出击,抑或北方强敌入寇,此皆重要孔道。昔年太宗巡幸灵州,招抚各部,得赝天可汗之尊号。”灵州城外,陈诚侃侃而谈:“大帅已得夏绥银宥灵盐六州,地域辽阔,南有河曲,北有河套,上下三千里,内外千余里,宜多加整饬,可为霸业之基。” “今还差麟、胜、丰三州,西中东三受降城、振武军城未下,诸部党项亦未平,安能高枕无忧?”邵树德骑着高头大马,指着远方一处,问道:“此为盐池?” “此乃温泉盐池,产盐。”陈诚答道:“灵州盐池众多,然不如盐州产盐较丰,更不如宥州。大帅,灵州之财,非盐也,乃千里沃壤。” “回乐县,便有薄骨律渠,北魏年间刁雍所开,至今仍可灌田千余顷。”陈诚继续说道:“河西之灵武县,有汉渠,绵延四十余里,左右又有胡渠、御史、百家等八渠。宏静县,北魏年间置,引关东汉人屯田,俗称‘汉城’,有可灌溉平田数千顷。怀远县,灌渠更多,赫连时期果园,积粟之仓,更有盐池三所。大帅,此皆至今尚存之渠田。还有那数不清的灌渠,只因为多年不曾耕作,稍稍有些淤塞,若移民实此,善加清理,整个灵州可得灌溉良田数十万顷,此乃王霸之基。” “无需数十万顷。”邵树德笑道:“只需十万顷水浇地,一户授田五十亩,便可养二十万户百姓,百万人口。有这百万人口,再加上其余诸州蕃汉民众,咬咬牙蓄养十万大军都可以。当今天下,有哪个镇可养十万兵?可惜,没这么多人啊!” 银川平原,最大的好处就是土地特别平整,一望无际,而且有黄河及其支流灌溉。最绝的是,渠道基本都是自流渠,无需建提水车。秦汉以来,历朝历代都修了大量灌溉渠网,基础非常好,故有塞上江南之称。 唯一缺的大概就是人口了。 自己从哪里去弄人口呢?若是有充足的人口,目前正在大力开发的夏绥银三州甚至都可以不用继续投资了,自己直接将统治中心搬到灵州,然后西取河西,北上草原,南攻邠宁、泾原、凤翔诸镇,甚至可以窥视蜀地,完成霸业易如反掌。 一切问题的症结,都在于缺乏人口。安史之乱以来,国朝荒废灵州太久了! 获取人口,当是下一阶段的重点,得提前制定计划了。 乐文 第四十五章 水运 “某想了想,此番出征,颗粒无收,还搭进去不少财货,亏得慌。”薄骨律渠附近,邵树德一边信步徜徉着,一边说道:“灵州渡河往西,三十里就有党项。这些部族,不晓得某的厉害,不纳贡赋,不服兵役,须得好好教训一番。” “大帅的意思是……”陈诚问道。 “老规矩,先挑几个立立威,然后让剩下的赶来灵州拜见。” 河西党项,游牧、农耕皆有。在平原上生活的,种植粟麦,在草原上生活的,放牧牛羊。自己的目标,还是以收服农耕党项部落为主,如果再能羁縻草原党项,那便完美了。 “大帅,据抓获的河西党项降卒言,一些部族听闻灵州战乱,便已经跑了。折将军在河西大破党项,破丑、米擒等部估计也战战栗栗,若不来拜见,定要远遁。” “此事宜速不宜迟,回去便抽调各部骑卒,分为数股,趁着河西党项丧胆之机,深入抄掠。能抢多少是多少,哪怕就弄回来几万头牛羊也是好的,某不嫌少。”邵树德说道。 薄骨律渠中的河水静静流淌着。整个回乐县万余百姓,主要就是靠这条渠灌溉的千余顷农田生存着。 之前大军围城,百姓无处可逃,只能战战兢兢躲在家里。但定难军并没有扰民,此时战争结束,他们又匆匆忙忙回到了田中劳作。一些乡老还组织人手送了数万束草料至营中,都没人去向他们主动索取。 这个时候的百姓,真的被乱兵弄怕了! “六城水运使衙门现在是个什么情况?进城时,几乎空无一人。”邵树德又问道。 “灵州叛乱时,便逃了不少人。听闻大帅将兵来攻,害怕遭灾,几乎都跑光了。再过些时日,应该会有人回来。”陈诚答道:“不过还留了一些船只、船工,大概两百来人的样子。” 六城水运使,管黄河上下两千多里水运。北魏年间开始发展,刁雍在灵州造船只二百艘,往阴山一带的军镇运粮。据他当时所说,两船为一舫,一舫十人,运粮三千斛。从灵州出发时,顺流而下,五日可至沃野镇城附近。沃野镇如今已废,在天德军城以北数十里的草原上,北魏年间驻有重兵。 从天德军一带返回时,逆流而上,十日返回灵州。也就是说,一去一回,路上总共花十五天,去掉等待及搬运货物的时间,一年可运数次。从三月到九月,整整六七个月的时间可以搞水上运输,二百艘船,一次可运二十多万最多三十万斛粮食至天德军城一带,一年运个三四次,百万斛都可以运去。 成本还非常低!二百艘船,总共就一千船工,又安全,路上没有被人抄截粮道的风险! 国朝初年讨梁师都,灵州、丰州两地都大造船只。中唐以后,河东输往京西北八镇的很多物资,亦走黄河水运,成本低廉。 邵树德算了算,从灵州到绥、银的黄河岸边,走陆路驿道的话,大概是上千里的路程。走黄河水运,大概是两千多里,看似远了一倍还多,但成本低了九成以上,速度还快。 北魏年间刁雍说,从灵州去沃野镇八百里陆路,用马车运粮的话,一车载二十五斛。还要渡过黄河,非常麻烦。过了黄河后,有些地段有轻沙,车轮经常陷进去。五千辆车运十余万斛,百余日才得返回,还因为大量征发人手导致农业生产受到影响,一年不过两运,三十万斛到顶了,成本高了十倍有余。 “六城水运使衙门要恢复,更要扩大。日后灵州与绥银之间的沟通,无论是运兵、运粮还是运械,都得靠水运。”邵树德说道。 “大帅,如此须得攻取麟、胜、丰三州。” 确实,这三个州不攻取,黄河水运网络便不完整,那么灵州粮仓的意义便大打折扣,运输成本暴增十倍以上。 “不光得取这三州,最好还得有水师。陈判官,还记得讨黄巢时的黄邺、朱温二人么?他们就有水师。”邵树德问道。 “大帅,确有其事。都是以前朝廷的水师,船不大,在渭水、洛水上面走,帮着运粮运兵。巢贼入关中后,皆降,为黄邺、朱温所用,如今却已不知在何处。”陈诚答道。 “得找个机会往关中了,搜罗一下人手。河面上有水师,河东、河中诸镇,对咱们运粮船队的威胁便小了很多。这事也不用太急,慢慢搜罗,然后遣往灵州组建。” 水师的花费,其实也相当不小。陈诚、郭黁二人对视了一眼,觉得主公可能过于理想化了,等到真正花钱的时候,就知道厉害了。 几人又在城外转了一圈,期间还问了问此地粮食的收成,得知一亩地年收麦一斛六七斗,杂粮无算之后,大为感慨。这地方,可比绥银二州强多了! 灵州如今总计五千余顷农田,绝大部分种麦子,小部分种水稻,一年收稻麦九十万斛,杂粮亦有四十余万斛。这才多少人?即便算上隐户,也不过堪堪一万户罢了,就有如此强劲的农业产量——遥想薄骨律渠在北魏年间时,能灌田四万余顷,如今只得千余顷,若是尽数恢复,该是何等盛景啊! 回到灵州后,邵树德立刻找来了折嗣裕、魏蒙保、李唐宾等人,让他们各领本部骑卒,先破灵州城外一些党项部落立威。出城三十里就有党项,这还像话么? 抓获的牛羊马驼一律充公,用作军中赏赐,丁口则在灵州整修道路。虽然打定了主意要发展水运,但陆路运输也不能偏废。从灵州到盐州五百里驿道,委实残破得厉害,该好好整饬了。前番在河西抓获了三千余党项俘虏,从明日起便去修路,修完路再挖煤,总之不能闲着。 一行人进城后,便直趋节度使府。进门前,邵树德见门上悬挂着艾草,顿时苦笑道:“险忘了今日已是端午佳节。” 他想起了远在夏州的妻儿,但现在还不能回去。他还得等李劭过来,还得等河西党项臣服,还得做好一系列的安排。出兵一次不容易,不安排好所有事,无法放心离开。 “大帅,厨房已做好了粽子。幸灵州产稻,不然怕是还不好弄。”至厅中坐定后,卢嗣业从外间走了进来,笑道:“菖蒲酒亦有,今日便可饮。” “甚好!”邵树德笑道:“韩逊献城献得恰到好处。若是晚两天,这端午佳节都没处过。城内百姓有过节的吗?” “有。大帅之军不扰民,百姓稍安。昨日某便见到家家户户悬挂起了艾草,应是要过节了。”卢嗣业答道。 “应是卢书记安民告示写得好。今岁便罢了,明年定要让灵州百姓的日子有所好转。”邵树德说道:“终日劳作,一年也就几个佳节可落得轻松。灵州这边,先不忙着走,诸事打理完毕,走得才安心。一户百姓,有几十亩田,养一头牛,数只羊。五亩宅园,或做果林,或做桑林,孩童能吃饱,日子能过得下去,某便放心了。别的地方做到这般,或许难,但灵州不难。” 其实邵树德想说的是,让百姓安安稳稳过上好日子,衣食无忧,老子锦衣玉食玩女人,也心中无愧了。 “大帅,灵州之地甚多,若移民实户,当大有可为。”粽子端了上来,邵树德招呼每个人都拿着吃,郭黁一边剥粽子,一边笑道:“种地之党项可同绥银旧例,编户齐民、移风易俗,再以关中、关东汉人实之,大业可成也。” “望诸君记得今日之言。以后,某每年来灵州一次,看看百姓生活有无变化。”邵树德亦笑道:“编户齐民之事,过几日某要往北边‘狩猎’,诸君同往,且观看灵州风物。州中的牛羊,还是少了。” 邵树德曾经想过,设若一户百姓有六十亩地,若想维持地力,保证产量,其实有一个可以尝试的办法。这个办法在别的地区行不通,但在地广人稀且牲畜众多的灵州可以尝试。 六十亩地分成三份,一份二十亩。二十亩种稻麦,二十亩种苜蓿,二十亩种大豆。第二年,再实行轮作,原来种稻麦的改种苜蓿或大豆,如此三年之中一份地只有一年是种主粮的,起到了一定的休耕效果。 大豆可以固氮,苜蓿可以喂养牲畜。二十亩苜蓿,外面再割点草料,一年喂养二十头大牲畜不成问题。而二十头大牲畜所产的粪便,可以用来肥那二十亩种主粮的田,进一步维持了地力。 能量是守恒的。 地里的粮食不会凭空产出,除了空气、阳光和水之外,还需要各种营养元素。黑土地里就有充足的营养元素,但如果不好好爱惜,肆意消耗,黑土层也会变薄,在没有化肥的年代,土壤会越来越贫瘠,粮食产量会越来越低。 之前州中缴获了数十万头牲畜,但八成是羊,且已经或即将作为赏赐发下去,没法动。于是,他打算在灵州做个实验,哪怕先小规模的,看看成效如何。 如果好的话,就在灵州六县的平原上大规模推广。如此,粮食、肉、奶、皮革的产量都会大增,对定难军的实力增长有极大的促进作用。 这是一个在其他地方注定无法复制的模式,邵树德非常希望能够成功。 “大帅有命,吾等敢不从之。”陈、郭、卢三人齐声道。 他们当然不知道邵大帅心里的想法,但这次出征没捞到什么财货,丁口也没抓几个,总体而言是亏的,确实需要再努力一下。 “狩猎”嘛,狩的可以是狐兔,自然也可以是人或财货,就是不知道谁撞上来了。 乐文 第四十六章 狩猎 白云苍苍,蓝天风和。 广阔无垠的草原上,健马奔驰。亲兵们散得很开,将慌不择路的猎物朝中间赶去。 邵树德骑在马上,张弓搭箭,只听“嗖”的一声,一头獐子猛地顿了一下,然后滚翻在地。一骑快速奔出,侧着身子将尚未死透的猎物捞取在手,兜转回来后,高声道:“大帅神射,又中一獐。” 邵树德笑了两声,道:“今日已有不少斩获,且回去吃肉喝酒。” 众亲兵自然一阵欢呼。 今天出猎,鹿、狐、兔、獐、黄羊什么的弄了不少。 邵大帅的亲兵都不是白给的,箭术、骑术不行,你自己都不好意思继续待下去。小伙子们成天不是护卫大帅,就是讨论战例,早就闷得不行。今天得到机会出猎,个个卯足了劲,斩获猎物无数。一时间,贺兰山下的动物们是倒了血霉。 “先炙鹿肉。”邵树德将骑弓扔给李仁辅,笑道。 鹿,大概是人类最容易猎获的野兽之一了。性温和,肉鲜美,呃,鹿茸还大补。 灵夏六州的鹿是非常多的,毕竟山林多。后世西夏境内的鹿群数量十分庞大,用西夏文写的《月月乐诗》中就写道:“七月里……人们追捕鹿群,收割稻谷……九月里,鹿儿悲鸣,风吹草低,鹿群如惊马般在风中狂奔。” 黑水城遗址亦出土了鹿图,西夏文《圣立义海》中亦记载鹿是西夏人最常捕猎和食用的野生动物。 邵树德非常喜欢吃鹿肉,也很喜欢打猎。在夏州时,一旦得空,便带上亲兵,邀请附近党项部落的头人一起出猎,也算是一种社交方式吧。 为此,幕府内还有人劝谏过,不过都被邵树德以田猎乃国家大事为由推脱过去了。 日后自己若得了天下,儿子受自己影响,可能还会经常出猎。但到了孙子那一辈,是否就长于深宫妇人之手,连出去打猎都要被大臣们阻止了?那也太可悲了。 可惜嵬才苏都献的那对金雕没带出来,留在夏州,不知道有没有被养死了,呜呼哀哉! “大帅,有灵州党项头人过来拜见。”封隐过来汇报。 邵树德目不转睛地盯着特制烤架上的鹿脯,道:“让他们过来吧。” 很快,大大小小十余个头人走了过来。 “大帅……”有人直接就跪了下来,哭道:“别打草谷了!” “大帅那些军士,好不讲理,牵着牛羊就走。稍稍理论两句,直接一刀斩下。” “大帅,保尾族愿献牛羊五百头,只求大帅收兵。” “移香族愿献牛羊三百头,柴草一万束,恳请大帅收兵。” “越邦族愿献……” 亲兵小心地端上来两块烤好的鹿脯。邵树德拿起割肉刀,一边吃一边说道:“泥悉逋、罗乙、八篪、委尾四族骄横不法,被某讨灭的事情,诸位都知道了吧?” 泥悉逋、罗乙两部生活在鸣沙、温池两县境内,八篪部生活在怀远县,委尾部生活在宏静县。四部加起来总共两万余人,半农耕,半放牧。前几日,各部骑兵分头出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袭了这几个部族,斩首三千余级,俘获近两万口,粮四万余斛,牛羊马驼五万余头。 至于为什么消灭这四个部落,其实没有理由。邵大帅只是在地图上随手一指,要破几个部落立威罢了。自己入主灵州也十天了,还在怀远县北大胜了一把,你们河西党项都是死人么?竟然没一个过来纳贡! 看来这年头信息传播效率实在低下,竟然没人找平夏党项打听打听,这就是你们的问题了。逃税者死!积年逃税者死无葬身之地! 这几个党项部族,都是居住在回乐县境内的。本来要先打他们的,后来想想,人家是种地的,资源宝贵,便没动,选了远一点的半牧半耕的部落。 “都起来吧。”邵树德晾着他们吃完了一块鹿脯,这才说道:“今后好好纳贡,可保无事。本年的赋税,亦得缴上,一部给粮五千斛、牛羊马驼五百头。尔等亦可将消息传出去,没来的部族直接将粮食、牛羊送过来即可,六月底未至的,便如同罗乙等部的下场。” “谢大帅开恩,吾等这便回去置办。”众头人纷纷说道。 邵树德挥了挥手,让他们赶紧离开,别打扰自己吃肉。 之前俘获的两万口党项,他打算分散安置到灵州六县两城之地,编户齐民,差不多可以编四千户,一地五百户。统一改姓,泥悉逋族的统一改姓习、步,罗乙族的改姓罗、易,八篪族的改姓池、迟,委尾族的改姓卫、魏,习俗也要向中原靠拢,慢慢移风易俗。 当然这种事情纯靠武力也不行。事实上他会想办法弄大批关中、关东移民过来,将这些人慢慢包围,共同生活、劳作。时间一长,这四千户河西党项就会慢慢丢失自己的文化特征,习俗向中原靠拢。党项羌人,在血缘上与汉人的差异很小,问题不大。 对了,在前几天,邵树德还将龙兴寺的三百庄户接手了过来。他们都是租种寺庙土地的佃户,总共种了两百顷地,就在城下。因为兵乱及随之而来的战争,他们今年还未及下种,正好拿来做实验。 邵树德下令给他们分地,一户授田六十亩,再给二十头牛。地、牛都是卖给他们的,一亩地作价四百钱,一头牛按两千四百钱算,分十年付清,第一年还不用付。从第二年开始,每年给个几斗粮食,连续给十年,这地和牛就完全属于他们的了。 而为了鼓励他们的积极性,邵树德将这三百户作为自己灵武郡王爵衔的食邑,并明言三年内不用向自己缴纳赋税。 当然也有条件,那就是严格按照他的要求,二十亩小麦、二十亩大豆、二十亩苜蓿轮种,回乐县租给耕牛,持续数年,看看效果如何。 一亩地,要想真正维持地力,除了需要两年休耕期内豆科作物连续固氮外,还要一头牛一整年产出的全部粪便来肥田,如此才能持续稳定多年地获得高产量。光靠人产出的那点粪便,那就是杯水车薪。 所以邵树德觉得这个方法在其他地方都无法复制,因为它需要两个条件:一、成片且无复杂产权关系的农田;二、海量的大牲畜。两个条件缺一不可,在内地估计一个都做不到,撑死做到第一条,还很不容易。 有大片处女地就是好啊!光回乐县薄骨律渠在北魏年间就可灌溉四万多顷,如今都成了无主荒地。什么,你说那些地虽然上百年未种,但都是有主的?你再说一遍试试! ****** 五月二十二日,邵树德率铁林、定远、铁骑、义从四军抵达贺兰山北麓的乞伏山。 贺兰山北部这一段,因鲜卑乞伏氏曾居住于此而得名。又因山石突出像嘴,后世得名石嘴山。 此地已远离灵州二百余里,至邵树德曾经居住多年的西受降城七百里,到丰州也是七百里。 带着两万多大军至此,可不是为了游玩的。黄河两岸,大量蕃汉夫子还在将粮食、器械转至定远军城,这耗费可不是什么小数目。 邵大帅至此,主要还是为了追讨党项破丑、米擒二部。不过很遗憾,他体会到了朱棣带着大军深入草原,结果毛也没捞着的失落感。 破丑、米擒是游牧部落,与之前来投靠的农耕或半农耕部落完全不一样,跑路起来家当不多,随时可走。不过,在有大队骑兵的邵某人面前,即便不死,也得扒掉一层皮。 于是乎,名震灵州的铁骑军再度出动,外加定远军的骑兵,一共四千骑。按照前来投顺的党项部落告密的消息,出贺兰山隘道,驱赶着各部进献的大群牛羊,直往西北而去。破丑、米擒及其附属部落,应该是逃往弥娥川了。 弥娥川,就是后世的吉兰泰盐池,不是很远。逃吧,之前在河西被俘斩六千余众,居然还不来投顺,真是岂有此理!唔,难道是被杀得太狠了,内部反对声浪太大,不愿来投了?那干脆就一棍子打死好了。上次削弱了一部分,这次再杀一部分,以后光靠定远军七千五百众,估计也够制住你们了。 骑卒出发后,邵树德在乞伏山附近设帐,接见前来拜见的各部头人。 与南边诸县的党项部落不太一样,这些来投靠的,游牧、农耕部落各自参半,总计十余个,全部人口五万余。 移逋族、麴家族(此为吐蕃)、富儿族、万山族、大小凉二族等,此外还有党项混入鞑靼中的各族,如野利王子族(此为野利氏南迁时并入鞑靼中,九族鞑靼之一)、么罗王子族、麻奴王子族(党项并入鞑靼中,即前文出现的地斤泽党项麻奴部的旁支,九族鞑靼之一)、越黜族、大虫太子族(党项有大虫族,九族鞑靼之一),邵树德看着这些奇奇怪怪的名字就很无语,当然他知道这是汉语音译,党项语中的真实意义未必如此,但仍然很有吐槽的欲望。 这些个部落,国朝统称为贺兰山蕃部,属于河西党项的一部分。事实上河西党项的居住范围很广阔,不但在灵州,凉州等地亦有,甚至还有一部分被其他族群统治着。相对而言,灵州应该是最多的。 算上南边来投的数万人,自己此番出征,至少名义上统治了将近十万河西党项了,虽然这种统治还薄弱得很,保不齐大军一撤,这些人就又不认账了。但不管了,先把该收的税收了。几万人口,收个十万斛粮食、四万头牛羊一点不过分。 “尔等皆大唐皇帝治下蕃民,自当晓事。日后须勤纳贡赋,每年腊月末,送牛羊、粮食至灵州城。逾期不至者,休怪朝廷大军征讨!”邵树德说道。 中唐以来,虽然朝纲不振,藩镇割据,但朝廷仍然数次对党项用兵。以神策军系的京西北八镇为主,有时候长安的神策军也直接出动,杀得党项人头滚滚,因此大唐这张虎皮还可以继续扯一扯,蕃人目前还认这账。 当然这也和西北地区没有出现一个强势部落有关,力量太分散了,谁也不服谁,那么自然要被欺负了。后世拓跋党项起家时,甚至连平夏党项都没完全控制,横山党项亦游离在外。至于河西党项,那得是攻下灵州之后的事情了。 灵夏地区,拓跋氏被自己摁死了,邵氏如今就是拓跋氏的超级加倍版。 军事打击、政治联姻、贸易绑定、宗教玄学,邵某人几乎无所不用其极,尽可能将更多的党项人纳入到自己的统治范围内。 哪怕暂时实行羁縻统治也无所谓,有个名义就可以了。自己也没那么大胃口一口气全吞下,慢慢来,今年吃一点,明年再吃一点,一步步消化吸收,总有一天这些党项部落会认清现实的。 野利氏、没藏氏、嵬才氏,如今就相当于自己这个封君下面的封臣。对河西党项的统治感觉还要更薄弱一些,但没办法,新得之地就是如此。况且自己的核心统治区在夏绥银三州,离得太远了,出动一次大军成本太高。 只能等灵州诸县发展起来,有了点积蓄后再料理了。 乐文 第四十七章 面谈与班师 光启元年六月初二,邵树德率军返回了灵州。 经略军、义从军直接从定远军那边渡河,返回夏州。灵州无事,身边用不着这么多兵马了,减轻一点后勤压力也好。 路上会顺道去下库结沙一带,那边的一些部落与河西党项破丑部关系密切,上次还被嵬才苏都告过黑状,这次好好料理一下,收取点财货。 李劭几天前抵达了灵州,还带来了最新消息:今年前五个月,沙陀军再接再厉,从昭义河北三州卖了千余户百姓给马行,另外继续有军士和百姓家属迁入绥州,亦超过千户。 这两千多户人,银州刺史宋乐直接拿走了一半,继续充实当地户口。理由言之凿凿,即大帅一旦对北方用兵,银州势必要承担相当部分的钱粮开支,必须有更多的人口和田地。 随着不断有军士家属在绥州抛售田地、房屋,搬到夏州去居住,绥州人口持续下降,银州再发展几年,保不齐就后来居上,超过绥州了。 对了,夏州几乎每个月都有军士家属、关中人才涌入,导致人口快速增长,目前已经超过了一万一千户,计五万七千人。邵大帅手底下足足有三万五千兵马,若是每个军士都把家搬到夏州,再加上手艺人、官员、商人、读书人等不从事农业生产的人,未来三县之地怕不是要挤二十多万人。 虽说政治中心就这个样子,但持续膨胀以至超过当地农牧业产出承载力,变成一个入不敷出的地方,似乎也不是他希望看到的。 新来的移民中,还有五百户被分到了宥州长泽县,租种当地新开辟的三百顷军属农场。剩下的不到六百户属于军士家属,历尽千辛万苦而来,早早安排到了夏州。 两千多户人,就此被瓜分一空,邵大帅心心念念的灵州开发大业正需要人呢,结果夏绥银三州竟然给分了? 不能等了!立刻下令,下半年迁来的,军士家属自然继续往夏州安排,其余民户全数安排到灵州,且重点在回乐、灵武、宏静、怀远四县,以充实当地人口。 “李使君,多年未见,一向可好?”灵州节度使府外,邵树德亲自将李劭迎了进来。 “休要唤某使君了。”李劭摇了摇头,苦笑道:“在晋阳之时,怎也未想到邵帅能走到今日这个地步。又这般年轻,怕也只有李克用一人可比了吧?” “李克用掌天下名镇,某如何能比?” “邵帅无需自谦。”李劭道:“这些时日,某也四处走了走,夏绥经营得好生兴旺啊!邵帅这番本事,却是李克用之辈万万难及的。且还多了一份仁义之心,令百姓安居乐业,这便很不容易。” “这份基业不是某一个人的,大家可共享富贵。”邵树德说道:“某已表李使君为朔方节度使,想必朝廷不会为难,今后还望使君助我。” “邵帅何苦将老夫推到这火坑上?”李劭道:“某听闻李侃李大夫亦有意朔方节帅之位,何苦与他相争,都这把年纪了。” 李侃若来灵州,那才坏事了呢!邵树德心里暗哂,这个职位就不能给武夫。 “还望李使君助我。”邵树德诚恳地说道。 “敢问邵帅要老夫做些什么?” “兴农、兴牧、兴教、兴工。” 李劭想了一会,道:“此需要民户。” “某来想办法。” “亦需人才。” “某手中亦乏人才。李使君但可自辟,某无不准。” “如此,老夫便勉为其难吧,也算为子孙开一开路。”李劭道:“老夫这可是把宝都押邵帅身上了。” “哈哈,定不叫使君失望!” “对了,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邵帅。绥州那边有消息,言野利部在山中发现了铁矿,其地曰茶山,不知多寡,但应是好事。” 邵树德闻言一愣,继而恍然大悟。 一直以来,他始终觉得后世西夏的铁矿是在灵州,所以此番西征,求得铁矿也是重要原因之一。但现在想想,夏人在夏州设立管理冶铁的专门机构“铁冶务”,是西夏主要的铁器、兵器制造之所,这不是没有原因的啊。 原来,西夏铁矿,竟然在横山之中!这却是自己陷入思维误区了。 不过前阵子灵州蕃部那边也有人说,贺兰山中有铁,党项万山部时采之冶炼,如今又得闻横山之中有铁,这就是意外之喜了! 灵州要组建定难六州的第三个冶铁、制造专门机构:灵州都作院,地点就设在怀远县。人手先从绥州、夏州两院各抽调一点,再在本地募人当徒工。一开始的要求不高,能修理器械就行,慢慢来。 以前定下的吸引外地匠人过来开办铁匠铺的政策不变,甚至打算扩大到其他各个行业,如纺织、印染、木工、营建、陶瓷等行业,一概给予前五年免税、后五年商税减半的优惠,以吸引人才过来定居。 当天下午,邵树德带李劭一起见了见灵州幕府及州县官吏。 虽然朝廷正式任命还没下来,但大家都懂,现在就可以把李劭当顶头上司来看待了。 从今天起,灵、盐八县的政务就向李劭负责,军务当然插手不了,定远军使王遇可是大帅的心腹,据说绥州团练使杨亮马上要到灵州来当兵马使,管两千州兵,大家安心接纳移民,做好安置,开展农业生产即可,其余无需多问。 忙活完这一摊子事,邵树德便准备返回夏州了。 六月初八,北边有军报传来:四千骑卒在弥娥川一带追上部分处于逃窜状态的河西党项,斩首千八百级,俘三千余人,牛羊八万余头。 邵某人算了算,加上各部陆陆续续送来的贡赋。此番出征,总共获得了十余万斛粮食、二十余万头牲畜,倒也不算太亏了。 收获不仅仅是战利品。最主要的,是不能让党项人出现共主。 蒙古人组织起来,可以兵临北京,但一盘散沙时,明军可以出塞打草谷。党项人的气运之子拓跋氏被自己干死了,那么就不能出现下一个气运之子,否则自己会有大麻烦。 维持一盘散沙的状态最有利,也最容易征服、控制、拉拢,党项如是,回鹘亦如是。 任何单一部落,小的不足千,大的万人,都没法反抗自己。 与党项、回鹘相比,或许契丹更有潜力,但那是幽州镇的麻烦。此时的大漠草原,其实是无主的,自己还有时间。若是再过二三十年,保不齐契丹就统一草原了,那便是国朝初年的突厥,而不是明朝中后期的蒙古,须得集北方多镇之力才有可能抗衡。 缴获的粮食、牛先留在灵州,用作下一阶段的开发费用。接近二十万头羊马驼则带回夏州,用作军中赏赐。三千多俘虏嘛,与之前的三千多人一起,继续整修灵盐间的五百里道路。他们是牧民,不会种地,连编户齐民都不合适,只能做苦工了。 安排好这一切,已经是六月十一了,邵树德下令全军班师。 灵州大小官吏、军将、乡绅,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皆出城数里相送。 “灵州父老但请放心,只要某在一天,灵州便可安居乐业。”邵树德看着相送的一群人,心情也十分之好,道:“国朝初年,百姓皆安乐,一年四时八节,农祭、庆贺、游乐数不胜数,好不热闹。然上月端午,虽家家户户勉强过了节,比起国朝初年如何?某未见四民并踏百草,未见斗百草之戏,未见采杂药,未见互赠织物游乐,百姓生活困窘,乱兵四起,劫掠乡里,此天下公卿将帅亏欠于百姓者。或曰时局丧乱,诸镇皆如此,但本帅不认,定要还灵州父老一个富足安宁。谁若想破坏这份安宁,诸君可共诛之!” 这番话确实说到众人心底里了。大伙现在要求已经很低了,不想要多富足,有个安定的秩序行不行?但很遗憾,这一点都很难做到。即便是相对富庶安定的江南,亦有军士劫掠乡里,将帅不能制。 长安天子、外镇将帅都不会把大家当人看,都是两脚羊。灵武郡王愿意给大伙最基本的尊严,一家人能团团圆圆,不用担心哪天有乱兵冲进来,将妻女财货抢走。只要说到做到,那么便跟他又如何? “吾等谨奉大帅之令,但有贼人欲乱此等局面,共诛之。”李劭答道。 而随着他起头,众人纷纷附和。邵树德细细观察,发现大伙说这话时不似做假,颇有几分真心。这就很好嘛,安定美好的生活是大家的共识,以后谁想作乱,那就是公敌,可群起杀之。 大军返程的路线与来时差不多,灵州—温池—盐州—宥州—夏州,一共八百里路程。 在路上的时候,邵树德接到了听望司传来的几份消息。 河北大战基本落下了帷幕,过程颇富戏剧性。 幽州、成德两镇讨伐王处存,幽州兵攻易州,李全忠统兵,全军六万人,将易州围得水泄不通。但易州坚城,克之不易,一名下级军将刘仁恭想到了个办法,穴地入城,遂克之。 成德军兵围定州,久攻不下,将士疲敝。适逢李克用率救兵至,与定州兵里外夹击,大破成德军。成德军败退,李克用再追,又胜,前后斩首万余。 幽州兵听闻成德军败,自恃精锐,并不害怕。不过王处存这厮出了个贱招,夜间遣三千士卒蒙上羊皮至易州城外,幽州将士以为是真的羊,争出抢掠,被王处存大败。 有些事情,听着就很玄幻,但偏偏真的发生了。 这年代军士的德性啊! 你说他们不堪战吧,但真的能打,契丹在他们手上都捞不到便宜。别说契丹还没起来,人家幽州也就一个镇,可没怎么在契丹手下吃亏,还经常去打草谷。 但这些军队也真的不可靠!王处存的贱招,还有之前黄巢故意退出长安的烂招,偏偏都奏效了,简直无语。 李全忠收拾大军跑路,临近幽州时,部下劝他作乱。理由很简单,回幽州交卸了兵权,他就是死狗一只,李可举想怎么治罪就怎么治罪,还不如趁现在掌握着大军搞事。 李全忠遂造反,幽州城中没什么留守兵力,李可举为免家人受辱,全家登楼自焚而死,李全忠遂为卢龙军留后。 河北大战落幕,大家各回各家,疆界没变,地盘没变,白白死了不少人,百姓也被弄得无法安生。 “李克用这厮腾出手来了啊,下一步会干什么呢?”邵树德将情报放下,仔细思考着:“昭义河北三州?振武军?还是关中?” 又拿起另一份情报,是有关朝廷的。 圣人返回长安后,要重建神策军。田令孜在蜀中募了五十四都兵,一都千人,隶左右神策军,粮饷、器械花费极多。再者,朝廷官员也陆陆续续回来了,南衙北司加起来官员逾万,光靠京兆府、同华二州实在养不起,于是便把主意打到了河中盐池那里。 田令孜鼓动圣人下旨,令王重荣移镇泰宁军,王重荣当然不从。不过仍表示每年愿供三千车盐给朝廷,充作用度。 朝廷当然不答应,继续要求王重荣移镇泰宁军,泰宁军节度使齐克让移镇义武,义武节度使王处存移镇河中,并让李克用派兵护卫他姻亲王处存武装赴任。不过那会河北还在打仗,大家都没心思搭理田令孜,这会战事结束,不知道会怎样发展。 站在定难军的立场上,邵树德当然不希望王处存当河中节度使。开什么玩笑?王、李两家世代姻亲,王处存当河中节帅的话,李克用之弟克修又当了半个昭义节帅,这李家势力也太强了,必须阻止! 王重荣现在应该是比较惊慌的。设身处地想想,王处存是有可能来当河中节帅的,毕竟这里有盐池之利,相当富庶。而他又是李克用姻亲,李克用的态度会怎么样?倾向于他? 该派人与王重荣好好聊聊了。 七月初六,邵树德返回了夏州。 攻取了灵盐二州,慑服了部分河西党项,库结沙那边的部落也被回师的经略军、义从军大破,斩首千余级,俘两千人,获得牛羊马驼数万头,余皆顺服。 镇内至少表面上安定了,下面当可稍稍休息一段时日,并密切关注关东、关中局势。 他有预感,接下来数月,关内道、河东道诸镇之间,应有连番大戏要唱,兵戎相见是大概率事件。作为拥兵三万余的定难军节帅,自己多半也要牵扯其中。 为灵州开发捞取人口之事,或可一并解决。京兆府二十余县有二百多万人,同华二州亦有三四十万。自己短期内不可能占领关中,那么就只能先想办法搞人了。 夯实基础,深固根本,不外如此。 乐文 第一章 小日子(一) “是你?”刚从宥州回来的赵植,又一次在家门口看到了那位银州夫子,人生际遇之奇,莫过于此了。 “赵判官。”夫子咧嘴笑道。 “你认得某?” “本来不认得,后来听人说起,便知道了。” “你这是要回银州了?”赵植指着他脚下的一头羊,道:“此乃军中赏赐?” “这头羊便是大帅赏下的,各州夫子都有,便是下山的党项人亦有。” 一头羊,夏州已经跌破三百钱。银州应该高一些,但也不会超过四百。出行三月,就得了一头羊的赏赐,确实偏少了。家中少了一丁口,田间劳作时便少了一人,也许有时候就差那么一个人,杂草没除干净,浇水没浇透等等,让粮食收成不如以往。 但怎么说呢,如今就是这个样子。将帅出征,几乎不管是不是农时。河北大战管你什么月份了吗?没管。 灵州忽然叛乱,大帅亦不可能拖延过多时日。百姓,不容易啊! “有羊便不错了。而今各镇,夫子还得自备口粮、酱菜。”赵植道:“去岁赏了四只羊,如今安在?莫不是吃了?” “哪能呢?”夫子笑了,道:“在夏州卖了一头,换了点农具,剩下三头一路放羊赶回家了,其他人与某差不多。今年应是生羊羔了,某急着回家看看呢。” “这头羊呢?” “带回家去。夏州羊价太廉了,不到三百钱,回银州能卖三百五六十钱。某一路赶回去,路上吃点草,掉膘就掉膘吧,回家养养便成。” “家中一切可好?” “还成。”夫子道:“去岁跟大帅征宥州,回到家中后,地里豆子都收好了,一亩地五十来斤呢。县里有人收豆子,拿去换了点家伙事。”夫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原本真的家徒四壁,若不是大帅北征草原,某是一辈子难娶上娘子了。现在家里有了人气,家伙事也渐渐多了,日子安稳了起来。” “还不知壮士高姓大名。”赵植问道。 “某叫何全,当不得壮士。昔年在巢贼军中,倒也做了个战锋,上过七八次阵,侥幸不死,都是老黄历了。” 赵植一听有些惊讶。见仗七八次,还是冲阵的战锋,这都能不死,一要运气好,二也得有过人的身手,这王全不简单啊!按他这本事,募个衙军都不成问题。 过阵子,幕府应该就会招募军士补充缺额了,王全大可以去应募,挑选军士的教练使们可喜欢这种有基础的人了。 赵植翻看过军属农场的支出资料,知道如今有接近四千伤残军士或战死军士家人在领粮赐,一年便要支出四万八千斛粮食。此番出征归来,大帅说义从军党项人亦可领粮赐,怕是又要增加不少支出。 温池、灵武两番攻城,都是义从军担纲主力,死伤可不少! “壮士何不去募衙军?月得粮赐两斛,一岁还有五番钱帛赏赐,不比种地强多了?” 王全闻言有些不好意思,最后还是说道:“打打杀杀这么些年了,不想再打了。此番出征前,吾家娘子亦有了身孕……” 赵植点了点头,表示理解。王全老家在郓州,银州开光县那里应该就他一人。他若死了,王家这一支也就没了。 “从军之事,吾家大郎今年十二岁,这两年跟着某学了一些刀矛之术,在草原时亦学会了骑马。本名叫御泥逋,某嫌难听,便给取了大名王郊。待再过数年,便送他随大帅出征。”王全笑道:“若能历几次战阵活下来,便有了自保之力,可成家立业了。” 赵植知道这个王郊是草原来的孩子,理论上来说是长子,要继承家业的。但王全这样子,显然打算把家业留给亲生孩子,也可以理解。 “今年家里农事耽误了吧?” 提到这事,王全便有些愁眉苦脸,显然光靠他娘子和一个半大小子,虽然有牛,但耕地一定很不容易。今年这日子,应是要难过不少了。 如果明年没有战事,大帅应该不会征多少赋税,若有战事,可就难了。希望这战事不要再在镇内打了,哪怕去河东打,去关中打,也比在镇内打好。去了关中,定然在关中征发夫子,钱粮多半也从那出,镇内便可松泛许多。 赵植见状也叹了口气,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奈何,奈何! 回到家中后,娘子已准备好了晚膳。 赵植是幕府判官,家中生活自然不可能清贫。晚餐主食是蒸饼,单个用面一升,炼猪膏三合,正好够一人吃。 佐食菜肴,甚至还有一尾鲤鱼,这在西北地区可不便宜。另有羊肉、果蔬,都是本地产的,价甚廉。 不过最令赵植满意的,还是那葡萄美酒。自贞观年间李卫公破高昌国,获得马乳葡萄种及葡萄酿酒法后,葡萄酒在整个大唐风靡了起来。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升斗小民,都喜欢饮用葡萄酒。 而就夏州来说,种植葡萄的条件十分优良。朔方县民户的宅院基本都是果园,与南方全是桑林完全不一样,葡萄产量十分巨大,以至于去岁冬至大帅发赏时,一人给十胜干葡萄,可见此物确实为夏州特产。 “郎君,帛练行里的蜀中锦缎涨价了。据关中来的商人说,南边可能要打仗,大帅会不会出征?”娘子柳氏将一盘菰米端上桌后,有些担忧地问道。 柳氏是他同窗好友的妹妹,亦是书香人家,见识比一般人强不少。听到关中可能要打仗的消息,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作为京西北八镇实力第一的定难军会不会被牵扯进去。 若是打胜还好,万一战败,大帅回来募兵,少不得又得加征赋税,幕府、州县官吏的俸禄多半也要削减,影响到大家的生计。 当然战败逃归本镇并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大帅战死,或者有衙将造反,那大家所担忧的可能不仅仅是生计了,而是命能不能保住。 乱兵什么事做不出来? “休要胡思乱想!”赵植斥了一句,然后又缓和了语气道:“大帅用兵颇有法度,喜用堂堂之阵,不好弄险。如此这般,即便难以大胜,亦不至于大败。州中情形,你也亲眼所见,一日好过一日,不然某写家信回秦州做甚?” “说起战事,秦州倒有可能遭灾。”赵植叹道:“凤翔军一旦战败,军士返镇后,说不定便要劫掠乡里。也不知族中子弟动身没有,从秦州绕道邠宁至灵州,亦无需多少时日。唉,若是大帅攻下会州便好了,都不用绕道。” 柳氏想起秦州一旦遭兵灾的情形也有些害怕。她就有闺中好友嫁在长安,巢众破城后,丈夫被杀,她则被贼人掳去,后来还生了个孩子。夫家不要,娘家不认,惨不可言。 还不如被邵大帅掳去,就像自家小姑那般,如今遍身罗绮,富贵闲适。 “勿要多想。”赵植喝了一口葡萄酒,道:“如今州中市面繁华,民皆有生计。大帅威望素著,军士又善战,能有什么事?” 其实,给赵植信心的真不是那什么军士善战,而是邵树德在灵夏六州的威望。 威望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关键时刻就能发挥作用。威望高,即便败个一两次,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威望不高,可能败一次就崩盘了,这就是区别。 赵植从银州夫子王全的身上看到了邵大帅的威望。那是一种可以稳定人心的力量,来源于战场上的胜利,来源于百姓生活的好转,来源于官吏士绅的认可,来源于蕃人蛮子的畏惧。 “且过好自家日子。某过些时日便要动身前往灵州,大帅在外面征战,某便帮他料理好镇内营田事务,上下同心协力,何人能败?” 7017k 第二章 小日子(二) “香饭青菰米,嘉蔬绿笋茎。不意这乡村野店,亦有如此珍馐。”封渭放下筷子,看着小店外静静流淌着的河水,笑道。 “向闻封三郎喜食肉,何时竟觉得这菰米稻饭也如此香甜了?”黄滔早就吃完,此时盯着店外一个正在练枪的少年,随口打趣道。 “黄二你这就错怪某了。某喜珍馐,荤素皆可,非独爱肉也。”封渭亦笑道。 少年练枪的姿势一板一眼,颇有章法。而且没什么花哨的动作,就是直刺,凶狠、快捷、精准。 “这少年应是军中子弟吧?”封渭也注意到了这个身穿驼毛褐布衣衫的人。 京西北八镇中的朔方、夏绥、天德、振武四军军服原料都是驼毛制成的褐布,很好辨认。他们从河中过来,一路上看了不少,早就认识了。 “二位宿客有所不知,这便是吾家大郎,如今进了州武学,几年后出来,最次也能当个队副。”店主走了过来,满面自豪地笑道:“就连武教谕都说,吾儿长得甚是雄壮,可披重甲,当战锋,陷阵摧坚。” “北地风物,果是大为不同。”封、黄二人对视了一眼,又一次感受到了观念的碰撞。 像他们读书人,何曾想过子孙上阵与人搏杀?尤其是黄滔,他是闽人,乡里子弟向来以读书做生意为追求,打打杀杀实在入不得眼。 “何家大郎便是在山里,亦是一等一的勇士,可娶头人之女。”一位髡发,但却宽袍大袖的男人走了进来,说道。 封渭、黄滔二人奇怪地看着这个发饰与衣物极其违和的男人,都有些诧异。 髡发,便是党项人。但穿着汉人的袍服,而且还是富贵闲人的宽袍大袖,说明他平时不干活,家中有资财。这种人在汉地,一般都是士人家庭,党项士人,这…… “此乃夏州岳参军,敝店老客了。”店主见二人不认识,便热心地介绍道。 “领个俸禄的闲官罢了,不然也不会在当直时四处乱逛。”髡发男子自嘲道:“某是银州党项越移部的头人,现在司功曹挂个闲职。本名越移业谋,现叫岳业谋。” “不想竟是官人。”封、黄二人起身行了个礼,道。 “卑官一个罢了。”岳业谋活似个老愤青般嗤笑道:“还不如当部落头人痛快。某去州衙,便是小吏也不当我是官人,也就大帅发果子时才记得名册上有某这么一号人物。” 封、黄二人皆苦笑。 “怎么?不信?二位从何处来?”店主给岳业谋端来了酸浆,他一边吃一边问道。 “河中府。吾名封渭,这位是同窗好友黄滔,乡籍福州,我等皆国子监贡生。” “河中府……封……”岳业谋突然感觉身上有点冷,明明大夏天啊,怎么这么冷?还出冷汗! “敢问大帅亲兵十将……”岳业谋结结巴巴地问道。 “乃吾之从弟。”封渭笑道。 岳业谋张口结舌,定在那里,就好像被人施了仙术一样。 让你嘴贱,让你嘴上不把门,让你成天这看不惯那看不惯。如今遇到大帅妻族了,这要是报上去,自己不死也得扒层皮。 邵扒皮的威名,各部党项流传已广。每至一地,首要之事便是纳贡,动辄杀人立威,党项各族无不胆寒。 “二位……”岳业谋突然说道:“某吃完了,家中还有事,这便走了。对了,回去就把发蓄上,其实蓄发甚美,甚美。” 说罢,一溜烟跑了。 “以前是个党项头人,听闻有数千部众。大帅在绥银二州编户齐民,移风易俗,此人失了权,怏怏不乐,已经一年多了。”店主走了过来,低声解释道:“其实大帅待他们不薄。在州中当个闲官领一份钱粮,绥州东市里头亦能分一笔钱,每岁千余匹绢总是有的。他下山时,有十余房妻妾,而今就靠这两份钱粮养着。” “编户齐民。”封渭念叨道:“黄二,你看如何?” “党项蛮子如何肯编户齐民?”黄滔亦有些不信。 “党项愚昧,但不是不知好歹。”店主说道:“在头人治下,一年到头吃不饱饭,动辄被头人吊起来鞭挞。头人看上你妻女,立时抢去。有时犯了事,头被砍了,做成酒器亦未可知。大帅编户齐民后,只需缴纳赋税,服徭役,并不会有此等腌臜之事。” “黄二,某觉着,若将头人撇开,然后施以教化,移风易俗,久而久之,党项民户亦会发觉其中好处。”封渭说道。 “关键便是如何将头人撇开。蛮酋积威甚深,若是妖言惑众,保不齐便有党项民户听从造反。”黄滔说道。 “以力胁之,以利诱之。”二人几乎异口同声说道。 见想到了一处,二人皆笑。 “店主,平夏党项亦有许多牧民,如何对他们编户?”封渭又问道。 “牧民?牧奴吧!”店主哂笑,道:“牧奴比山里党项日子还难过。一旦有个什么灾,日子就过不下去,要么去劫掠别人,要么等死。大帅没有对牧民编户,不过今岁夏州来了不少牧奴,都是逃亡贱户,在城里当佣保、酒保、店子、力夫、脚夫、扫门之客、坊夫、扫地夫什么的,比草原上过得好。若是会骑马,还可以去募个官脚(传递文书信件)、健步。会养马的,可以去当个厩人。性子野的,可以去做杖家(打手)。年幼的,可以卖身当个书童,总比在草原上日子过得舒坦。这些人,因是逃亡贱户,怕被头人追索,皆蓄了发,冒汉姓,自称汉人,夏州城内外起码一两千。” 这却是大开眼界了。 “店主,某看你家那个店子汉话不太利索,是党项人吧?”封渭又问道。 “瞒不过这位宿客。”店主笑道:“吾儿进了州武学后,店中缺人,便募了逃亡牧奴,夫妻二人都过来了。男做店子,女做厨娘,都是过自家小日子的,二位宿客可莫要去告官,大帅不好明着收留逃人。” “店主多虑了,吾辈读书人,岂能做这等小人行径。”封、黄二人笑道。 眼看也吃得差不多了,二人便起身离开。 那位叫何檠的少年已经开始练刀了。据闻州武学每旬准令休假一日,这少年放归在家亦苦练不辍,日后从军,应是技艺娴熟之辈。 野店外不远便是一处集市,大量蕃人出入其间。与主打牲畜贸易的绥州东市不一样,这个名为夏州南市的地方所售卖的货物多为皮子、药材、蜂蜜、驼毛、毡毯等草原物事。 买的人和卖的人都不少。封渭在旁边仔细观察了下,发现有个党项人带着几张野马皮过来,一会便卖光了,随后他便匆匆而去,似是要采买物事。 “若都能这般做买卖,何须打打杀杀。某曾听闻,党项人有时下山劫掠,就是想劫点农具、器皿,初时觉得可笑,现在觉得可悲。”黄滔叹道:“还是靠灵武郡王兵威震着。党项蛮子只能收敛气焰,下山买卖。久而久之,习惯了这般,应是不会那么桀骜了。” “邵帅对付这些蛮子还是颇有手段。”封渭赞道:“党项人畏威、贪财,先以大军征讨,令其胆寒,后诱之以重利,徐徐拉拢。编户齐民、收揽逃人,如此持续下去,假以时日,局势便为之一变。” 就是联姻那些党项大族女子不太好!这是封渭唯一不满意的地方。 “黄二,还去长安考进士么?”封渭突然问道。 “先等等吧。”黄滔答道。 乐文 第三章 小日子(三) “昨日听人说,大帅甫至绥州,便破了三界寺,怎得夏州还有这么大一座寺庙?”无定河北岸,黄滔惊奇地说道。 “某亦有些惊奇。”封渭道:“这石佛寺香火鼎盛,游人如织,僧众不少吧。走,进去看看。”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寺庙。 今日是中元节,也是盂兰盆节。国朝以来,这两个节日一直并存,谁更兴盛,完全看上层崇道还是崇佛。就民间来说,似乎还是法师们更吸引人,一到七月十五,佛寺总是比道观更热闹。 石佛寺是夏州第一大寺,本有僧众百余,经过一番整治后,尚有数十。 二人进去后,当先碰到的便是几个卖花翁。仔细一问,原来是替寺庙卖的,当然也有一个叫范延伯的自己卖。 “昔年游览宣州,有花楼二十余间。官中置酒会,多来此市花,多有靠卖花致富者。”黄滔说道:“正所谓故城边有卖花翁,水曲舟轻去尽通。十亩芳菲为旧业,一家烟雨是元功。本以为夏州乃边地,不意竟也有卖花者。” “州中便有官十余人,月领俸总二十万钱,幕府将僚,一月总开支百多万钱,还有朔方县、都作院、吏员、买卖人、诸部酋豪,有资财者甚多。便是某那从妹,当初替灵武郡王代写公函、奏章,按州司马之职领俸,一年俸禄折钱四百余缗。他们若想买花,自然可买许多。”封渭说道:“黄二你若去应个推官,一年下来,钱帛、粟麦、柴草、牛羊领个三百余缗不成问题,一年便可在州中起大宅。” 京西北八镇,素来遵守朝廷法令,武宗朝定下的规矩,各州县、幕府职官之俸禄皆有定数。具体到夏州,因为穷困,统一按下州标准领取,然后再打个折,比如朝廷规定俸禄一缗按千钱算,但他们这里是八百钱。但即便如此,州刺史一年可领720缗(实物折算后)、别驾480缗、司马420缗、录事参军360缗、录事120缗、诸曹参军260缗、经学博士130缗、医学博士130缗、参军事120缗。 到县一级,县令360缗、县丞260缗、主簿180缗、县尉180缗。 这是有品级的。没有品级的吏员还有数十名,包括经学生、医学生,都有补助。夏州一年在官吏薪俸上的开支是四千多缗,朔方县也要一千八百缗,全镇六州二十二县一年要九万余缗的薪俸开支。 当然,比起养军的开支,这又不值一提了。 三万五千军士,一年消耗全折算成钱的话超过90万缗。中和四年,夏绥三州正税、榷税、卖马钱折算后约56万缗,蕃民贡赋折钱二十多万缗,现在多了盐利,算上灵盐二州的,不到二十万缗,刚刚够开支。 也就大帅有本事,能令蕃民纳贡,并且还连续两年缴获大量牛羊马驼,才有底气给官吏、军士开足饷。正常来说,灵夏八州也就能养个万余军,如果几乎是三倍。这缺口要么靠朝廷支持,要么靠征服蕃民,舍此别无他法。 当然,隔壁的河东镇,正常来说也无法支持李克用养五六万军,还穷兵黩武不断打仗。但藩镇节帅们收税就是狠,没办法,有刀把子的。相比较而言,邵大帅治下百姓的赋税,是要比河东轻的,百姓生活也更如意。 所以也别怪进士们愿意到藩镇任职,京官俸禄定得确实不错,但不一定能全部拿到手。定难军这边,是真的可以拿到手,顶多有战事时再给你打个折,或者实物塞得多了一些,钱帛没多少。 州中就有官员,领了太多牛羊,只能到城外找人寄养。但即便如此,实际生活不差的,至少是真给东西。邵大帅若愿意,可以随便在州中起豪宅,他那老宅,不过值一两千缗罢了。一个新科进士,即便身无分文,只要谋得差遣,便有人愿意借钱给你应急,因为相信你的还款能力。 “二位,这花还买不买?今日入内随喜(游览寺院之意)者众多,不买一会便卖光了。”范延伯催促道:“此皆吾宅园所栽,共数十朵,好着呢。” “一日卖花所得几何?” “不多。家里的牛只能耕两三年了,大帅仁义,去岁赋税收得少,明年又废柴捐,某便想着攒点钱,明年买头牛犊回来。去岁今年牛价甚廉,某怕再过两年又涨上去了。这花到底买不买?” 二人相视笑笑,道:“还是留给军士家的小娘子来买吧。” 官吏、军士与农民自不一样,生活宽裕得很。今日入庙随喜者,绝大多数都是军士家人,他们也是支撑夏州这些卖花者、酒肆、帛练行、车马行甚至青楼兴旺发展的主要群体。 来时路上,封、黄二人便看到一户军士家眷,直接租了辆马车来石佛寺,花钱如此大手大脚,可见有底气——关中租驴车,二十里要五十钱,河南、蜀中更贵,而在夏绥,马车亦只有二三十钱,但在五年前,可没这么便宜。 军士,在天下诸镇,都是特权人士,幕府的钱财,九成供养军队。论到花钱,也只有他们了,毕竟官吏数量实在太少。 邵大帅是鼓励军士花钱的,可活跃经济,不然城里就不会有那么多党项逃人了,亦可让军士们更有动力,战阵上更加勇猛。 封渭、黄滔二人在寺内逛了一会,发现法师们卖的东西还真不少。除了闲时栽培的果蔬、花卉外,甚至还有素食、护符。不过他们并不见怪,国朝的寺庙,就这些做得比道观好,更亲民,更热闹,当然也更赚钱。 不过这个石佛寺也确实钻钱眼里了一些,稍稍有些过了。再一打听,原来他们的寺田已经变成了军田,现在亦要课税,养不起太多僧众,比起鼎盛时几乎少了六成以上。 怪不得如此!将税收到僧尼头上,武宗朝有之,但随后慢慢少了。今天下各镇,不课税的法师们多了,盖因他们神通广大,经常令节帅、大将的家眷崇佛。灵武郡王今后,会不会也废止僧众的捐税呢? “三郎,时辰不早,该进城了。”黄滔买了个蒸饼,一人一半,捧在手里吃着。 这是京中朝官走在路上都忍不住买来吃的好东西啊,白面、猪膏,两人吃得很香甜。 寺庙外的空地上已经有人在唱戏,围了很多百姓。看他们的衣着,多有补丁,应是附近的农家。孩童们打闹来打闹去,兴高采烈,与战乱藩镇那种死气沉沉的样子完全不同。 “战乱多年,很多节日都荒废了。听闻灵武郡王劝民多过节,是否耽于享乐?”封渭突然问道。 “或欲提振民气,亦可让军士们多花钱。你看那边,卖花、卖果子、卖鸡鸭、卖葱韭的农家甚多,若能全数售光,多少能补贴点家用。”黄滔答道。 节日经济,就古代来说,确实是一波消费狂潮。 佛寺集宗教、民俗、娱乐、商业于一体,搞得有声有色,法师们的战斗力确实强于道士。封、黄二人虽然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但道理是隐隐懂的,促进军士、官吏消费,活跃商业经济,让他们领到的钱帛进入市场循环。 钱若不进入市场,那就是个死物。长期来看,只会造成通货紧缩。后世明朝输入了那么多白银,但并不是完全进入市场流通了,很多变成了银冬瓜进入了富豪们的地窖。这些银子有什么用?不投资,不消费,不扩大生产,一百年还是资本主义萌芽,永远是萌芽。 但这些,其实需要一个安定的环境以及宽松的制度。 节帅们的制度是相当宽松的,他们啥也不管,只要钱,你做什么都无所谓。但安定的环境就很难了,而这也是邵某人养三万五千大军的主要原因,此乃定海神针! 只是时局丧乱,关中亦有可能爆发战事。夏州的繁华盛景,才刚刚起了个头,希望不要中途夭折吧。 美好的东西,都是十分脆弱的。邵树德殚精竭虑、小心翼翼呵护起来的局面,或许一场惨败就会划为泡影。百姓们多年后回想起来,或许觉得那是一场不真实的梦。 我们,真的曾经过过那样的生活么? 而不是守在坞堡寨子里,战战兢兢地看着外面过境的大军,被他们抢走女人、财货乃至最后一袋粮食? 寺庙不远处的驿道上马蹄声急,背插认旗的信使快马加鞭,应是传递军报的。 一道横山,隔开了两个世界。 7017k 第四章 马政与条件 军中急递到夏州后,并没有停留,而是转送银州,邵大帅如今正在那边。 邵树德已经来到银州好几天了。作为定难军重要的两大产粮食基地之一,银州刚刚秋收完毕。 具体的数据很难得知,毕竟没那么多人手去统计,百姓可能也不会告诉你实情,怕你多收税。但包括军属农场在内,总之播种了七千顷是有的。虽然因为征讨灵州的因素,不知道这七千顷的质量到底如何,但宋乐满怀信心地说,年收六十万斛粟麦不成问题,比去年有了极大幅度的提高,毕竟大量巢众分到了地,许多党项小部落也编户齐民,人口、田地都有了爆发性的增长。 但亩产不足一石,甚至只有九斗,这个结果仍然让人很难受。灵州那边,亩产一石六七斗根本不成问题,银州这个成绩,唉,看来战争还是影响到了农业生产! 秋收后百姓们又种了一波短生长期的杂粮,希望这回能有个好收成吧。在灵州没有顶上来之前,绥、银二州就是自己的粮仓。 而说到粮仓,绥、银二州在今年冬天会修仓城,可存粮十五万斛,虽然还不知道这粮食到底从哪里来。要是堆都堆不满,那也太难看了。 “宋刺史,银州之地没必要再开发了。”银川牧场内,邵树德将缰绳扔给亲兵,朝宋乐说道:“编了那么多户,人没几个,不过十万出头,实在没意思。某知道银州还有不少闲田,以后慢慢售卖给百姓吧。一两万户巢众,家里普遍丁口一人、中口一人、小口一或两人,能耕多少地?银州百姓的负担,在定难六州里是最重的。今后重点在灵州了,新来的人,将大部分安置到灵州六县两城。宋先生,可以歇一歇了,这些年辛苦了。” 邵树德最近给宋乐加了个节度副使衔,不是为了让他当自己幕僚,而是为了给他发薪俸。 节度副使年俸1800缗,加上银州刺史720缗的俸禄,一年便是两千五百多。当然这些钱宋乐不可能全揣进包里,事实上他还是养门客、幕僚,开销也不小,但总体而言,富贵不成问题。 宋先生,为自己开发绥州,随后又主持银州屯垦事宜,劳苦功高,不能不厚赏。 “怕是还歇不了,大帅既有意马政,某怎么着也得将此事料理完方可休息。”宋乐道。 马政之事,邵树德设想很久了。 他来自后世,当然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优良的马种。而良马,是可以培育出来的。事实上中原王朝一直在试图培育优良马种,可能从汉代就开始了,但始终不太成功。 邵树德有一个三十年马政的设想,灵感来源于后世日本 日本本土的在来马,最初由朝鲜传入日本,其实就是大陆北边草原上最常见的马。但在日本列岛上长期繁衍后,适应了当地环境,演变成了日本马。 日本马肩高只有135厘米。同时期列强的军马,肩高普遍在157-162厘米,差了太多。 而且不光身高差二十多厘米,列强军马体重也比日本军马重了70公斤。奔跑时速,列强军马是28公里,日本马18公里。牵引能力差距也很大,同样吨位的大炮,俄国马六匹就轻轻松松拉走,日本马八匹都很吃力。 而且欧美军马温良顺从,日本马脾气还大,暴躁喧哗,频频踢坏车厢或马夫。如果没有去势,在战斗中还会撒野追逐雌马,扰乱队形,被批评为“不听话的野兽”。 银川牧场,是国朝初年河西牧场的备份,马种是青海骢(河曲马)的本地化品种,比河东李克用的马高一些、重一些、素质优良一些,但整体而言差距不大,甚至可以说微小。 邵树德的意思,还是要育种改良。作为武夫,他对冲击力强的高头战马还是有点痴迷的。与敌人骑兵对战时,骑着肩高、体重、速度、爆发力、冲击力都强于敌人的战马进攻,平时骑着耐粗饲的本地马赶路,岂不完美? 日本人依靠拿破仑三世赠送的26匹纯种阿拉伯马,从1906年开始,与数量庞大的本地马杂交,进行品种改良,这个过程历时18年。后来,他们从这些马里面挑选能适应日本本地气候且耐久力不俗的马进行选育,这个过程又历时12年。 三十年马种改良培育,结果大获成功,军马肩高达到了160厘米,且能适应当地气候。侵华战争时,日本在中国战场投入这种“东洋大马”24万匹,非常好使,我党缴获后各部都要争抢。 邵树德想起汉武帝为了获得汗血宝马,不惜远征西域。但这种马在大唐已经消失了,可能有各种原因。如果可能,邵树德还是想获得阿拉伯马,毕竟日本马政成功的例子摆在那里。就是不知道,如果自己出重金,有没有胡商愿意带这种马过来。 不用多,十余匹足矣! 而在此之前,只能自己先选育了。一代代挑选肩高、速度、耐力出众的马,矮个子里找高个,然后再集中选育,一代代筛选,看看能不能改良马种。 “宋刺史,银川牧场的人尸位素餐。某将全权交到你手上,给马登记族谱。”邵树德交代道:“现在的马籍太粗陋,只记岁齿、毛色,这有何用?须得像人一样登记族谱,让人知道一匹马是哪两匹马生出来的。俗话说将门虎子,好马自然生好马,驽马也只能生驽马。” “大帅,此事……”宋乐苦笑道:“某尽力为之,须得增加人手了。” “这是自然。缺人募就是了,某无不准。” 与武学一样,马政也是一项长期的计划,邵树德都不确定自己有生之年能不能见到成果。但只要持之以恒,投资不间断,总会成功的。大不了,作为留给自己儿子的礼物。 自己难得来晚唐走一遭,总要给这个民族留下点什么东西。武学、马政已经或即将开始弄,其他的再慢慢来,自己的人力财力可不怎么充裕。 “大帅,夏州听望司有急件传来。”正与宋乐聊耕牛数量的问题,亲兵十将封隐突然走了过来,禀报道。 邵树德接过急件,先仔细看了看封口,然后才拆开阅览。 “宋刺史,此件你也看看吧。王重荣感受到了压力,询问咱们意向呢。”邵树德将密函递给宋乐,说道。 密函是两份。一份是河中马行送回来的,提到了河东的事情。李克用被朱温摆了一道后,一直咽不下这口气,正在挑选精兵,“聚结诸胡”,准备对朱温动手。 话说北方诸镇,有两个人打仗喜欢“聚结诸胡”,一个是李克用,一个自然是邵某人了。李克用经常招揽沙陀及北边五部胡人南下,邵某人的义从军里一大堆党项羌兵。一个胡,一个羌,也不知道谁厉害。 李克用为什么喜欢用胡人呢?其实原因很简单,成本低。只要许诺他们可以随意劫掠,你甚至可以不用发赏赐,或者只发很少。河东衙军固然战力不俗,但骄兵悍将,还死要钱,维持成本太高了。 另外一份是听望司自己打探来的消息。面对田令孜的压力,王重荣向李克用求救,但李克用暂时不怎么情愿,还是想先干朱温。任遇吉在最后面写道,王重荣很可能要遣使来夏州,或开出条件,引以为援。 “大帅,朝廷亦可能诏夏兵南下,讨王重荣。”宋乐说道。 “朝廷能开出什么条件?” “大帅想要什么?” “人、地。” “大帅,此难也。朝廷毕竟在长安,如何能坐视定难军势大。”宋乐苦笑道:“让定难军增领灵、盐、会三州便是极限了,多半也不可能。” 宋乐说的是实情。 在朝廷眼里,截留盐利的王重荣固然可恶,但拥兵数万的定难军难道就不可怕吗?可别说什么忠臣不忠臣。人是会变的,现在是忠臣,以后就一定是忠臣吗?或者你忠于朝廷,但不忠于圣人呢?废立天子,宦官们干得这事,节帅就干不得吗? 定难军的实力,已经是京西北八镇第一。讨朔方一役,数月而平,朝廷岂不担忧?各镇岂不震怖? 邵树德自觉是忠臣,朝廷可觉得你似忠实奸! 实力是原罪,除非你吐出灵盐二州,再把兵马裁掉一半,放弃对党项各部落的控制。不然,邵某人可比李克用危险啊,至少在朝廷眼里多半是这样。 当然了,朝廷也不可能拿定难军怎么样,也没这么必要。他们现在的想法,多半还是搞平衡,让各镇互相牵制。如果谁过分桀骜了,就利用权谋号召诸镇共讨之。 李克用桀骜就号召定难军、宣武军、振武军、天德军、大同军、幽州军、成德军一同讨之——好家伙,李克用敌人竟这么多! 定难军桀骜了,就号召京西北八镇以及河东军共讨之,届时十余万精兵压过来,邵某人也扛不住。 “大帅欲助田令孜还是王重荣?”宋乐单刀直入地问道。 “宋刺史,灵夏需要什么?”邵树德反问道。 “地不缺,缺汉民。” “那么如何得汉民?帮田令孜攻入河中,劫夺河中汉民?还是帮王重荣征讨京西北八镇,获取关中汉民?” 似乎都不太好。宋乐摇了摇头。 “大帅打的是吊民伐罪的旗号,若百姓不愿走,强行劫掠,于声名有碍。”宋乐仔细分析道:“只能待两军交战,百姓纷纷逃亡之际,再行收揽。或可屯军丹州,迁延观望,待价而沽?” “另者,若招揽大量汉民至灵州,至少第一年是需要大量财货钱粮的。大帅,这笔钱粮从何而出?”宋乐又问道。 “钱无用,牲畜亦不缺,乏粮、乏农具!”邵树德说道。 “那便先看看王重荣开出什么条件?若能出粮,从河中船运至灵州,倒也便捷。王重荣亦有钱,可在河中、河东、陕虢采买各类器具,补不足。”宋乐道。 有黄河水运就是方便。河中直通灵州,估计不用两月便可抵达,成本还十分低廉。王重荣若能出三十万斛粮,便能让自己养两三万户移民,直到他们第一茬粮食收获。 三十万斛粮,按夏绥的粮价不过十五万缗钱。王重荣出得起,在保命之际似乎也不贵。但王大帅有钱,不一定有粮,这是个问题。 “还是先看看王重荣打的什么主意吧。”邵树德最后说道:“咱们不急。今年战马、挽马、驮马、骑乘马卖出去五千余匹了,这才七八个月,继续做生意。或许,朝廷的人还会先找上门来呢。” 7017k 第五章 勾连 西门重遂坐在自家花园里,亲手煮着一鼎茶。 不是没有仆婢,实在是西门氏自己的爱好,美其名曰“陶冶情操”。 茶叶产自灵州。 武元衡曾有诗云:“灵州碧岩下,荑英初散芳。涂涂犹宿露,采采不盈筐。”说的就是灵州产的茶叶,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这会乃暖湿季,华州小华山茶叶产量巨大,占据了关中很大一块市场,灵州气候比夏绥银宥要好,产茶也不奇怪。 其实,横山说不定都可以产茶,只不过那里是党项人的地盘,从来没人尝试过罢了。 朝廷现在是真的困难。要钱没钱,要粮没粮,神策军大部分都是在蜀中募得的新兵,战力堪忧。 西门重遂在讨黄巢时当过北面行营都监,又长期执掌神策军一部,眼光是专业的。在他看来,新建的神策军战斗力还不如地方上的州兵,偏偏拿那么高赏赐,简直可笑。 他忽然又想起了黄巢刚刚突破潼关,进入关中那会。朝廷新募的神策军,被京西北八镇兵马劫掠,屁都不敢放,也不敢还手。 这样的军队,如何能护卫朝廷?还不如让藩镇兵入京,至少他们能打,粮饷要求还极低。 罢了,后汉董卓之乱,不能不鉴。 但田令孜之辈又甚是可恶,自己与杨复恭暂时联合起来,也只是苦苦抵挡,究其原因,还是手头没兵。 现在的神策军,都是蜀兵,如何肯听他们的话? 没了兵,连日常用度都匮乏,唉!田令孜享用的是“洞天深处饱云霞”、“冰销剪碎三春叶”、“石髓香粘绝品花”的蜀中蒙山茶,而他们只能享用华州茶、灵州茶,兴元府的茶都时断时续,全看诸葛爽愿不愿意上贡。 也幸好家里的茶鼎没丢,不然就只能如军中武夫那样用壶煮茶了,未免大煞风景。 “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总算煎茶之水还有。”西门重遂亲自动手,在一沸时放下椒盐,二沸时从壶中舀出一瓢水,又从纸袋中取出碾好的茶沫投入,慢慢搅动,令茶沫沉入水中。 “碧沉霞脚碎,香泛乳花轻。”西门重遂老所在在的吟了两句,嘿然道:“饽沫可也。” 遂将瓢中茶水倒入第三次沸腾的石鼎中,这一步曰“育华”。 诸事完毕,西门重遂给自己倒了一碗,正准备享用时,却见一仆走了进来,附耳密告。 “将他请进来。”西门重遂整了整袍服,说道。 很快,一人被请了进来。 “夏州司马李杭见过西门宫监。”李杭一进来便行礼道。 西门重遂现在任神策军右军辟仗使,右威卫上将军,与其族叔西门思恭(即西门匡范)曾经担任的职务差不多。 宦官西门氏,自中唐以来,代代不绝。西门思恭的资历又非常老,之前田令孜与杨复光兄弟明争暗斗,就喜欢拉拢西门思恭。可在共同斗倒了杨氏兄弟后,田令孜又架空了西门氏,让人颇为气愤。 西门思恭现在本官是右神策军中尉,但实际根本管不了那些蜀兵,人家表面服从,暗地里全向田令孜献媚。西门思恭本来还有一职,即统诸道租庸兼催促诸道进军等使,中和三年圣人给的,现在还有没有用,很难说,毕竟黄巢已经死了。 如今的西门氏,又和曾经的敌人杨复光走到了一起,共同对付权势滔天的田令孜。 “李司马乃夏州儒吏,来找某这个中人做甚?” “为诛田令孜而来。”李杭说道。 西门重遂神色淡淡地给李杭也倒了一碗茶,李杭拱手致谢。 “灵武郡王对田令孜倒是恨之入骨。”西门重遂说道。 “谈不上恨。”李杭说道:“其人贪得无厌,屡次索要军马、钱帛,大王烦不胜烦。与其和这种人打交道,还不如换个故人在上面舒心。” 听到“故人”两字,西门重遂明白人家这是点明了与西门氏的老交情。他们不喜欢田令孜,觉得他贪得无厌,欲壑难填,不好合作,这是想力推西门氏啊。 但杨复恭是那么好相与的?这会虽然称病在家,看样子还不如他们西门氏,但西门重遂可不敢小视此人。 “李司马不妨尝尝这灵州茶,虽比不上荆南、江南、蜀中珍品,亦别有风味。”西门重遂笑着说道。 李杭端起茶碗轻啜了一口,道:“茶确实不错。吾等边塞衣冠客,能有点灵州茶消乏,便已是满意,不做他想。” “李司马为幕府英掾,不想尝尝关中茶?” “某好猎,习惯了那塞北风月,而今家人皆迁至夏州。关中,不复想也。” “灵武郡王……” “我家大王春日至绥银会乡老士绅,杀牛宰羊,置酒以贺。夏日南去横山消暑,会诸党项,狩猎山中虎豹。秋日至灵州,饮马黄河,与丰收之民同庆。冬日北上草原,与诸部祭天、会盟。大王尝言,塞北风光,亦不输关中江南,得大自在也。”李杭说道:“又言,身受朝廷厚恩,得在夏州开府建衙,异日若关中有事,朝廷下旨,夏兵寻至矣。” 西门重遂微微点了点头。 大家先划下道来,看看能不能谈拢。此时藏藏掖掖可没意思,还不如把话挑明白了。 灵武郡王的底线很清楚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承认他对这块地盘的统治,别找麻烦,别想着给他弄敌人,玩弄什么平衡权术,大家相安无事即可。 作为回报,灵武郡王亦对朝廷保持恭顺,维持朝廷的权威。谁若想在关中作乱,朝廷可下旨令其出兵勤王。至于这勤王的代价是什么,以后可以细谈,反正此时态度是表明了:我是忠臣。 西门重遂不知道灵武郡王的这份约定能管用多久。事实上他也想不了那么远,如今这个局势,可不就是过一天算一天么? 李克用在河东大量出售战马,筹集钱帛,遍赏诸军,所谓何来?还不是为了攻伐朱温,心里记恨朱温对他做下的事。 但这事朝廷也参与了,保不齐李克用不打朱温,再率军入关讨说法。田令孜此辈,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竟然想着靠暗杀这种小道来解决麻烦,实是可笑! 李克用那么多仇家,定难、宣武、天德、振武、大同、昭义、卢龙、成德,加起来几近二十万兵马,灭手下不过五万人的李克用很难吗? 邵树德就很聪明,他隐晦地要求朝廷别玩火自焚,唆使关中诸镇联合起来对付他。定难军有山川险固,并不好攻打。万一惹急了,南下的可就不是勤王的军队了。 “灵武郡王打算怎么做?”西门重遂问道。 “敢问西门宫监,怎样才能令田令孜失势?”李杭反问道。 “莫过于一场大败,众叛亲离了。” “此言甚是。”李杭笑道:“王重荣有兵三万余,田令孜能召得几人?神策军新募,并不堪战。唯有京西北八镇精兵可出战,田令孜定会着意拉拢。我家大王不喜田令孜,故他只能挟持圣人,矫诏令泾原、邠宁、凤翔、鄜坊等镇兵入援,然能来多少,亦未可知,须知如今朝廷可无钱。” 没有钱,就没法打仗,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京西北八镇的兵不是不能战,主要还是黄巢入长安后,待遇大降,士气低落。若朝廷能挤出粮饷,接济一下诸镇入援兵马,或还能一鼓作气,击败王重荣,但这何其难也! 朝官逾万,一年薪俸开支数百万缗钱!定难军三万五千军士,一年全部开支折合成钱亦不过90万缗。圣人要体面,朝廷要架子,必须要维持一个庞大的官僚机构,不然岂不是降格成了地方政权? 邵树德穿越前曾经有点疑惑,为什么王朝末年,明明皇帝还控制着不小的地盘和人口,严格算起来不比当时最大的军阀差,但却无钱粮可用呢?原因就在于此。没有宫室殿陛、没有南衙北司,省下来的钱可编练十几万精兵,但这钱又如何能省下呢?省下了,你还是皇帝吗? 你狠下心来,不要排场脸面非要省钱,大臣、太监、勋贵们多半也不让,他们会有各种方法劝你,实在不行就换人。 王朝末年的皇帝,没有这种权威的。很多时候,就是那个腐朽体制的替死鬼,是大臣的玩偶,各种狗屁倒灶的事情层出不穷,想要有一番作为都不可能。 省钱,省个屁,还不如催促江南各镇赶紧解送赋税进京! “田令孜可以败,然不得纵掠长安。”西门重遂说道。 “有定难衙兵在,何人能惊扰圣驾?”李杭笑道:“我家大王治军有方,屡战屡胜。只需朝廷一份旨意,立率三万大军南下。些许土鸡瓦狗,安敢捋定难军虎须?” “如此,某便放心了。长安几经兵火,几成废墟。去岁河东献大木若干,稍稍修缮了些宫室。此番若是再遭军士焚掠,万事皆休矣。”西门重遂叹道。 “长安乃国都,自当保留元气。”李杭道:“西门宫监大可放心。” 7017k 第六章 三斗 “店主这厨艺真是绝了,何不去长安开店?生意定是大好。”野狐泉外驿道旁,刘三斗与手下分食完熟肉、胡饼,赞道。 “长安狐兔出没,怕是没甚生意。”一位读书人刚刚坐下,摇头叹息道。 “今年却是好了一些。”刘三斗说道:“朝官渐回,家属亦多了起来。去岁河东李克用献大木,今年金商李详又献木,助圣人、百官修缮宫室、宅邸,应是有人气了。” “数年前,巢贼焚宫室而去,诸道兵入城劫掠,府寺民居亦遭了大殃,毁者十六七。王司空累年修补,宫室仅完一二。后面若是再起刀兵,怕是无孑遗矣。”士子叹道。 忽见路旁还坐着不少百姓,脸上皆有风尘之色,拖家带口,老幼皆有,奇道:“此乃何人?难不成陕虢亦有人作乱? “此皆河阳百姓,总计一百六十余户,欲往同州。”刘三斗答道:“河阳局势不靖,百姓困苦,便去外镇乞活。” “陕虢尚算安定,为何不留在那边?” 刘三斗看了一眼,道:“我家大帅救其出水火,焉能留在陕虢?” “这……”士子惊道:“这岂不是劫夺良民?” 说罢,又看了看店里那三十余名身背步弓、刀枪的汉子,顿时闭上嘴巴不说话了。 三十几个弓马娴熟之辈,说不定手上都沾过血的,与他们理论下去有用吗? 刘三斗也懒得和他多废话,有这工夫,还不如闭目养神一会呢,此去同州马行可不近。 今年马匹生意火爆,同州、华州、富平、长安、武功这五个关中马行的马匹都卖光了。卖得最多的其实不是战马,而是挽马和驮马。 银川牧场的青海骢,就像人一样,自然不可能匹匹一样。有的长得高大神骏,此良马也,可卖高价。有的长得一般,亦可做战马。有的矮小一些,可做骑乘用马、拉车的挽马或驮载货物的驮马。 如今局势紧张,战云密布,战马、挽马、驮马、骑乘马都有很大的需求。 运粮食的马车,一辆运二十余斛,还不够三十名军士一月的消耗量。如果是三万名军士,一个月的军粮消耗量就要超过一千辆马车来运。事实上前线不可能只储存一月军粮,除非真的无粮,不然怎么着都要囤积两三个月的,以免出了意外,粮道被抄截。 此外,还有草料、军械及其他各类物资,同时需要几千辆马车来运货是很正常的,这对挽马的需求量就很大了。 驮马亦如是。在大车不便通过的地方,就需要马骡驮载货物,需求量同样不小。 所以今年银川牧场的生意确实好,上半年直接卖出去了五千多匹马,其中挽马、驮马最多,都是关中州县采购的。 不过到了下半年,战马的生意应该会好起来了。 战争嘛,无所不用其极。有时候为了胜利,拼命赶路,一趟累死数百匹、千余匹都很寻常。如果再有骑卒交战、冲阵,死个几千匹都不奇怪啊。 青海骢比李克用的草原马质量要稍好一些,关中、金商、三川、陕虢、河中等地的客户非常喜欢,皆优先选购。定难军的马行最远甚至开到了昭义,马行总办裴通手底下有千余弓马娴熟之辈,一年要花费卖三百匹马得来的钱帛养这些人,不过还是值得的。 世道不靖,不养些人手如何能做生意?看看各地的商行,但凡要穿州过县做生意的,都养了不少人,器械齐全,弓马娴熟,反正成本都会加在货物上面。 “这位客人可误会了。大通马行的人,素来济难解困。魏博乱军、河东豺狼,搅和得河阳、昭义等地不得安宁,大通马行出钱粮拯救疲民劳人,此义举也。”店主走了过来,给读书人端上了汤饼,道:“若不是家业都在这边,某也去夏州了。听闻那边安定得很,军士不劫掠百姓,赋税轻,党项也被收拾得很老实,与关中大不一样。客人亦是读书人,不妨去看看,回来可和某说说,传闻到底是真是假。” “夏州穷困,有吐蕃之乱、党项之祸。”士子摇了摇头,道:“胡风浸染之下,民皆好斗,动辄死伤人命。代宗朝以后,多有人仕宦那边,某读过散记,不是什么好地方。” “再差,能比战乱之地差?”店主叹了口气。 “关中也不一定就会打起来。”士子说道:“义武王大帅已经启程前往河中,若能成功赴任,这仗便打不起来。” 王处存确实已经启程,此人也真的是个忠臣。最初朝廷让他移镇,他上表说易、定新收复,人心未安,不好离任。后来朝廷催促他上路,他推托不过,竟然真的上路了,要去河中赴任。 结合以前听闻黄巢攻破长安后他大哭的事情,随后又从河北千里迢迢带兵至关中平乱,王处存对朝廷、对皇帝真的没话说,难得的忠臣一个。 “唉,兴许你说得多,某没读过书,不太懂这个。”店主道:“但盐价涨了,一斗百五十钱,河中商家还是有见识的,到现在还在抢购粟麦稻谷、布帛匹练,价钱一日两涨。某也不希望打仗,这生意还得做下去。” 士子被店家这么一说,也有些不确定了。王重荣治河中多年,王处存赴任,一府四州真的买账吗?若不买账,运气好还能打转回去,运气不好被人袭杀,都无处伸冤。 这仗,确实很有可能会打! “休息够了,走吧。”靠在木柱上假寐了一会后,刘三斗起身道。 而随着他的命令,三十余位马行护卫立刻检查器械,出门招呼在路边休息的民户起身赶路。店主一家从厨房内搬出一筐又一筐的胡饼,都是刘三斗他们买的,补充队伍里的存粮。 在陕州马行时,他们携带了万余枚醋干胡饼及百余斛粮豆,够吃半月。每至一地,他们也会拿出钱帛采买吃食,尽可能补充消耗,直至抵达下一个马行为止。 刘三斗曾经算过,如果是从河阳护送百姓到绥州,平均一户人路上要消耗七斛粮食。百姓们出门前可能有一点粮食,也可能没有,总之消耗是非常大的。 一千户,就是七千斛粮,相当于卖两三百匹马的收入。一年如果有四千户,一千匹马的钱就没了。刘三斗对此很是心疼,但大帅觉得无所谓,甚至认为很值得。若不是实在没法弄到更多的人的话,大帅恨不得拿出一半的卖马钱去招揽移民。 当然随着绥州对外贸易的持续兴盛,去过夏绥的商人越来越多,有关横山北面那个世界的真实情况也开始小范围传播着。 在关中北面的富平八县,人们对保境安民、吊民伐罪的邵大帅印象不错。随着关中战云密布,有些人干脆一咬牙,直接北上了。 这种自发性的移民,现在还很少,但随着天下局势越来越混乱,相信会越来越多。 离开野店后,刘三斗一行人走了七天终于到了同州马行,将这些河阳民户交给下一波人带往丹州。而他们自己,则将返回陕州。 如果不出意外,刘三斗还将继续在陕州坐镇四年。四年后调往河中,轮换不停。而在此之前,他还在昭义镇待过,经历可谓丰富。 其实像刘三斗这样的人还有很多,来源亦很复杂。有从军中退下来的年纪较大的军士,一般都四十多岁了,气力不如以往,不再适合一线厮杀。也有在关中招募的新人,甚至还有不少横山党项。正是这些人日复一日持之以恒的工作,才使得大量关东难民或军士家属得以穿州过县,到定难军地盘上开始新的生活。 几年来,他们中也有不少人因为各种原因死伤。有病死的,有被匪众袭击战死的,有被乱兵劫掠杀死的,每一个战死或伤残的,家人若在定难六州,都可以月领粮赐一斛,直领十年,与军士标准一样。 为了弄人,邵大帅确实下了大本钱。 当然这也离不开其他藩镇的配合,陕虢、河中是关键。王重荣、王重盈兄弟长袖善舞,从来不得罪邻镇、强镇,甚至还故意交好。若是换了魏博那种恶邻,邵大帅估计也没法做这生意,马行早点关门了事。 所以说,在邵大帅那边,对王重荣兄弟的印象是非常不错的。再加上他也不愿李克用的姻亲王处存当河中节帅,只要王重荣钱粮给得到位,没说的,这一把就帮你又如何。 藩镇之间,亦有人情世故。就凭王重荣做人的到位,他这一波就输不了。 乐文 第七章 出征前的日子(一) “给李杭写封回信吧。”灵武郡王府内,邵树德想了半天,还是没勇气自己写亲笔信。 这字可真难练啊! 从银州回来后,邵某人就把练字提上了议事日程。 本来按照正常流程,该请一个书法大家的,这才能显出他郡王的身份。但夏州偏远,找不到这类牛人。那么退而求其次,请个衙门里的老书吏也可以。这些人干了一辈子文书工作,字基本都有几分火候了,但邵某人不需要。 他让封绚来教他写字。 封绚出身名门,善诗文。嫁入殷家为妇时,经常有士子给她公公投卷,封绚偶尔会翻看一下那些诗文,还附上简评或者略加改动,往往一语中的,让那些自诩有才的士子无地自容。 她当然也很擅长写字了,衙门里的老文书看了都赞不绝口,继而感叹,这样一位才女,应该与才子配成一对才像样。不过再想想,才子怕是无法保护才女,如今这个世道,服侍灵武郡王似乎也是个不错的归宿。 今日乃中秋佳节,衙门放假,军士亦分批给假,邵树德美美地睡了个懒觉。 侍女将衣物及信件送到了床头。 邵树德拆开看了看,想了想后,把自己的意思说了一遍,便让封绚去写封回信。 封绚轻手轻脚地下床,从地上捡了件薄纱披在身上,然后到案几前写信。 案几有些矮,封绚回头白了邵树德一眼,然后背对着他,跪坐在地上。 薄纱也确实薄,虽不完全透明,但这种半遮半露的模样却更是诱人,将美人光洁的后背、腰臀完全展现在自己面前。 邵某人饶有兴致地看着美人挥笔,看着看着,便将身旁的赵玉搂入怀中,轻轻理了理她的乱发,道:“竟然练了这么久字都练不成,某是没这天分了。” 昨晚的主题是“才女盛宴”。 邵某人出身武夫,文化水平不行,在才女们面前总是很难把持住。来这么一个主题夜晚,也有提升自己文化修养的想法在内。 听了邵树德如此无耻的话,赵玉的大眼睛忽闪了两下,想笑,但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有时她来也教大王练字。 但练不了多久,就总被大王在桌案前弄,这如何练得下去。 “在晋阳时,你就在桌案前辱我……到了夏州,大王你还这样。”赵玉将脸埋在邵树德怀中,嗡声道:“你就喜欢作践别人家的娘子。” 艹,身边的女人就没一个简单的!感觉都是人精,诱惑起自己来手段贼多,且直中要害。他现在甚至怀疑小野狸,在自己面前那么一副无可奈何被迫受辱的模样,都是立下的人设,诱惑自己的人设。 赵家最近来了很多人。赵植已经是实权判官,听说秦州那边还有人要过来,原因就是赵玉是自己长子的母亲。 这女人啊,一旦有了孩子,很多想法就不一样了。 自己早就答应了折芳霭,是嫡长子继位,家中妻妾也是知道的。但这事啊,怎么说呢,可能有外部因素影响。 树欲静而风不止。 反正只要自己坚持原则,不给其他人机会,这事也算不了什么。时间长了,也就淡下去了。定难六州,还翻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女人们变着法子讨好自己,诱惑自己,享受就是了,反正很舒服。男子汉大丈夫,还玩不过这些小女子了?还能被她们牵着鼻子走? 起身后,邵树德先用了早饭,然后一个人来到书房,静静思考。 西门重遂那边,其实基本算是达成约定了。 自己并不一定真的要对付田令孜。但这个人他有些担心,总觉得会做出各种对自己不利的事情。万一哪天发疯,也要自己移镇呢? 而且他手里有兵,圣人多半也被他控制在手中。邵树德甚至怀疑,圣人到底还有没有行动自由。 这样一个危险人物,如果能够除去,那再好不过了。 西门重遂一旦上位,自己作为他的外援,重要性将急剧提升,将非常有利于攫取好处。至少,朝堂上不会有什么下诏各镇讨伐自己的搞笑事情发生了。 翻开了桌上另外一份信件,那是王重荣写来的。 琅琊郡王很实在,先回忆了一番当年在同州共抗巢贼的事情,然后希望自己反对他移镇泰宁军。为此,愿以钱粮、金器、美姬相赠。 靠,当年在同州就说要赠美姬给自己,这都几年了,还是这一套。 要是美姬能多折一万斛粮食就好了。家中六七个妻妾,外边还藏着个没敢下口的别宅妇,这些女人又个顶个厉害,自己快应付不来了。 王重荣,必敲他至少三十万斛粮食!河中一府四州三十七县,王大帅负担得起。 “将任判官请来。”邵树德喊来了一位亲兵,吩咐道。 任判官自然就是任遇吉了。他现在已经去了军职,在幕府听望司任判官,专门帮自己打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任遇吉今天没有休息,一大早就去了军府。他现在手底下也不少人了,每个月从自己这里领六十多缗钱、两百匹绢。新上任的幕府支度判官封渭曾经隐隐向自己提起过,听望司只有一位判官、一位孔目官、驱使官五人、小使十余人,这些人的俸禄都是幕府直接开支的,但私下里还要批这么多钱,或有贪墨之嫌。 邵树德压住了这件事。 政治,是非常肮脏、残酷的。而情报,往往又是政治的下水道,肮脏得无以复加,花费自然不透明,还很大。 邵树德觉得自己现在已经是政治生物了。事实上当了一方节帅的,都不再是纯粹的武人。哪怕像李克用那种武夫成色十足的,也一年两换教练使,提拔老人,压制旧人,用代北集团压制河东集团,但偏偏又不让河东集团彻底失势。搞平衡,这其实也是政治生物的本能。 纯粹的武夫,最后多半都是军破身死的下场。 任遇吉很快便到了。邵树德仔细看了看他,和多年前大不一样,当了情报头子,难道也会改变人的性格和气质? 不过无所谓了。自己按照刺史的标准给他发720缗的年俸,此外又给他兼了一个盐州录事参军,一年又可多领360缗。这收入,比衙将也差不到哪去了。当年与老兄弟相约共富贵,自己的承诺,总算一一做到。 “同州那边,最近要加派人手,盯紧了。王重荣若西出,同州是绕不过去的。”邵树德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任遇吉,道:“延、丹二州,也不能松懈。大军若南下,必屯于丹州,某不想到时出现什么意外。李孝昌的侄儿便是那边的镇将吧?上次你说他向某示好,可以进一步接触,但不要太过明显。” “遵命。”任遇吉应道。 “大帅大约何时出兵,某好提前做个谋算。”任遇吉又问道。 “待王重荣钱粮一到绥州便出兵。” 绥州与河中镇西北隔河相望,近得很。王重荣若手脚麻利,一月内就可把钱粮送来,届时自己便可组织灵州那边的船只分批起运。以目前的运力,一次可运七万五千斛粮,已经八月份了,大概也就只能运这一次了。 不过今年灵州的收成还凑合,亦有不少牛羊留存在那边,先期运七万多斛粮,够他们坚持一段时日了。明年三月份之后,再接着运,三个来回便可运完。到了那会,新移民的第一茬粮食差不多也该收获了,刚好衔接上。 “经略军、铁林军、铁骑军、义从军,某都会带上。镇内只靠定远军、武威军及州兵守着,任判官,内部亦得多盯着一些。该派的暗探、该收买的人,不要吝啬钱,没有什么比咱们的富贵更重要的了。镇内,不能有人作乱!”邵树德最后又叮嘱道。 忙活完这摊子事后,邵树德便去了正厅。 今天家里很热闹,来了许多人。野利遇略一家子、没藏结明一家子、折嗣伦一家,还有封渭、赵植,都是姻亲妻族,准备晚上一起赏月。 “姑夫。”野利凌吉牵着她的侄儿走了过来。 “外侄来也。”邵树德直接将小孩子抱了起来,一脸笑意。 “大王,注意威仪。”折芳霭无奈地看着邵树德抱着野利遇略的儿子,说道。 “都一家人,无须在意。”邵树德笑道。 昨天带几个小家伙去城外的马场玩。野利、没藏家的都是山上下来的,对一望无际的草原非常感兴趣,有姑夫亲自陪着玩,非常尽兴,这感情也拉近了不少。 城北的这个马场是专门圈出来给亲兵们练骑射的。以前有不少各部进献的好马,如今都被邵树德下令送到了银川牧场。 马政事关紧要,各部进献的都是非常神骏的战马,留在马厩内太可惜了,不如去银川牧场上配种。 牧场有马籍,按照国朝传统,都是在马屁股上烙印,然后记岁齿、毛色,但不登记血统。欧洲此时的马政管理还不如中国,但人家后来居上,从17世纪开始登记血统,一代代培育,良马开始不断涌现。 邵树德也不清楚为什么国朝不登记血统族谱,顺手为之的事情。你都在马屁股上编号了,登记下族谱很难吗? 银川牧场从今年开始也这么搞了。部落进献过来的骏马,统一送过去登记入籍。马和人不一样,人可以通过后天学习、锻炼努力改变命运,人与人之间的血统没有根本性差异。但马不一样,好马就是好马,基因就是优良,不然汉武帝也不会劳师动众求汗血宝马了。 牧场的马,现在都是适应西北气候的,然后可以挑选肩高、体重、速度、冲刺力、爆发力、脾气、纪律性综合较为出众的进行培育。它们的后代继续考察,一代代优中选优,期望培育出优良的马种。 欧洲人也是这个路数。没有什么神奇的科技,就是繁琐、漫长的选育培养。 耐不耐粗饲,不在考虑范围内。耐力好不好,暂时也不太重要,可以作为一项指标,但权重较低。因为自己的骑兵,以后可以骑乘耐粗饲、耐力好的马赶路,战马则是精心呵护的,喂养精饲料,时时清理卫生,保持充沛的精力和体力,就为了与敌骑交战那一刻的摧枯拉朽。 西班牙的安达卢西亚马,冲锋时威势惊人,速度、爆发、冲力达到极致。但冲半个小时后,浑身汗如雨下,一点力气没有了。比耐力,和蒙古马完全没法比,但人家骑兵就顶喜欢这种马,因为在交战的那半个小时内你占有绝对优势,足够你杀死敌人好几回了。 “姑夫,明日还要去骑马。”野利克成在邵树德怀里扭来扭去,说道。 “可也。下次来得早些,姑夫带你去白马骝城(回乐县)骑马,那边有草场,有大河。”邵树德笑道:“不过今日须得赏月。” “这不是汉人的节日么?”野利克成问道。 “姑夫便是汉人,你喜欢汉人么?” “喜欢。” “没什么汉人、党项人,此皆国人。中秋赏月,阖家团圆,此乃国人风俗,明白了么?” “那明日可去骑马么?” “自然可以,姑夫挑一头小马驹送给你。等长大了,姑夫让你做大将。” 没藏结明、折嗣伦的孩子在一旁听了,也非常羡慕,纷纷闹着要马,邵树德一一答应。 折芳霭又好气又好笑地在一旁看着。夫君此时一点也不正经,没有威严,没有冷酷,就像个溺爱孩童的老人一样。 她知道自家夫君不容易。野利氏、没藏氏都是横山大族,实力不可小觑。夫君是定难六州之主,对这两族也一直是笼络为主。现在带着这帮孩童玩耍,可能也是想让他们对自己这个姑夫亲近一些。日后长大了,回忆起年少时和姑夫之间的亲情,也更容易归心。 待过两日,好好犒劳一下夫君。想到这里,折芳霭的脸都有些红了。有些事情,她一直不愿意,但这会有点心软了。 罢了,男人亦是孩童。顺从他一点,给他点甜头,自然有好处。 家里那几个姬妾,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7017k 第八章 出征前的日子(二) 中秋这个节日起源较早,但真正作为一个节日固定下来,还是在国朝。 不过老实说,此时的中秋,还比不上其他节日,因为朝廷不放假。邵树德中秋给诸曹司官员放假,算是比较少见了。 根据元和七年的诏令,此时一年至少有51天假。最多的是元旦和冬至,各七天,然后是寒食至清明,连放五天。就中秋前后来说,七夕一天假、中元一天假、重阳一天假,唯独跳过了中秋不放假。 邵树德是来自后世的人,对中秋比较重视,因此遍邀在夏州的亲族过来饮宴——似乎全是妻族,比较尴尬。 “国人重功名,羁旅在外,中秋难以团圆,故中秋多思乡之作,而作‘玩月’之诗。”宴席上,邵树德端着酒樽,看着天空的明月,道:“某是做不成诗了。不过诸位皆有才,可随意吟和。” 赵玉、封氏姐妹闻言皆笑。 “郎君,外侄们饿了,还做甚诗。”折芳霭亦笑道。 邵树德尴尬地一笑。穿越先辈们,不知道靠诗词斩获了多少名声以及美女的倾慕。轮到自己时,时已近晚唐,大部分诗已面世,纵是抄亦没法抄,如之奈何。再者,自己乃党项人中威名远扬的“邵扒皮”,也没人信自己会作诗啊。 不过他脑海里倒真的蹦出来一首诗,许浑写的,就记得两句:“汴人迎拜洛人留,虎豹旌旗拥碧油。”这可真是奇了,怎么想起这个,难道太想干朱温了?这人确实是大敌,李克用看似嚣张,但仇家遍天下,其实空间已经被限制得死了,多半很难向外扩张。 “大帅,幕府推官黄文江颇有诗才,不妨召其来对月作诗。”许是看邵树德有点尴尬,大舅子封渭笑着建议道。 “罢了。黄推官昨日与某说,今夜要至石佛寺,寻僧人碾茶,对坐品茗,不能打搅了他的兴致。”邵树德回到座位,举起酒樽,道:“吾从军十年矣,从阴山至河东,又从河东至关中,终至塞北。而今开府建衙,富贵无忧,有诸君辅佐,有家人陪伴,复有何憾?来,满饮此杯。” “满饮此杯。”众人纷纷举杯痛饮。 邵树德放下酒樽,扫了一眼在座众人。赵植、封渭、封隐、折嗣伦、没藏结明、野利遇略,这桌都是男客,也是他最近一年多来大肆起用的妻族。 有他们在,自己也能安稳一些。 “方今天下,诸镇征战不休,百姓流离失所。此等情形之下,又不知几人有心情赏月。”邵树德又说道:“某有匡扶天下之志,须得用到诸位之才。异日关中月圆,定在长安置酒,请诸位饮宴。” 大王喝多了,这是众人的想法。不过在座诸位既然来夏州投奔,哪个不是抱着点想法的?这话说便说了,也无甚紧要,因此纷纷贺道:“定与大王共赏长安明月。” 孩童们跑来跑去,男人们喝酒行令,女人们窃窃私语。一场中秋宴饮,倒也落得个尽兴而散。 送走了宾客后,邵树德舒服地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的明月。折芳霭坐在他怀里,两人十指相扣,静静地不说话。 没藏妙娥略有些失落地看着在那温存的邵、折两人,轻手轻脚地整理着床铺。 大王真的好荒唐,今晚竟然让她们两人侍寝。不过这还算好的,上次甚至还想让拓跋蒲与她一起,幸好有所顾虑,没那贼胆,不然真是羞死人了。 没藏妙娥曾经去见过几次拓跋蒲,小姑娘还当她是嫂嫂,这要是姑嫂两个一起,可真是没脸见人了。 整理完床铺后,没藏妙娥定定地坐在床头,靴子无意识地晃来晃去。她想起了与大王共处的日子,拓跋仁福的影子是越来越淡了,每次到了最后,她总是忍不住转过身来将大王搂紧,为他轻轻地擦拭汗珠。 她是个聪明人,知道大王的性子,不但要击破你的军队,占领你的地盘,还要将你的娘子夺走。哪怕看她为你垂泪,也要遂行征服挞伐之事。 奇怪的男人!不过她确实很久没想起拓跋仁福了,大王若是知道了,应会很满意吧。武库中挂了那么多缴获的敌将兵器,女人,或许也是他的战利品。 偏不让你知道我已快忘了拓跋仁福! 没藏妙娥用力晃着匀称的小腿,有些嫉妒地看着被大王抱在怀里的女人。 不就是折掘氏么! 那边的折掘氏已经慢慢从邵树德怀中滑落,消失在了桌案之下。 没藏妙娥恨恨地转过头去,或许下次该在大王面前提一提拓跋仁福。 ****** “总办来了!”一位少年在门口喊了一声,随即“轰”地一声,二十余人纷纷涌出学舍,看着正在吴廉、陈诚二人陪同下进来的邵树德。 “吾之儿郎来也!”看着一个个脸上犹带着点稚气的半大少年,邵树德很是开心。 “拜见总办。”一众半大小子纷纷行礼道。 “你是何檠吧?”邵树德看着一位少年,道:“武教谕告诉某,你在斋中箭术第一。惜枪术还差了那么点,须好好锤炼。” “禀总办,门下枪术每日苦练不辍,一刻未曾懈怠。”何檠答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冷兵器时代的军官,与后世火器时代完全是两个概念,枪术、箭术、骑术,还有其他各种技艺,非得长时间锤炼不可。 十岁起练,往往二十岁才敢说各门技艺都有所“精通”。低级军官,靠的就是技艺、武勇,若你还不如手底下的老兵技艺娴熟,如何得授队正、队副?如何能服众? “你是刘重吧?汝父乃驿将,手下雁使,健步如飞,传递信件,从无差错。汝亦当勤学苦练,不辍尔父之名。”邵树德又对着一位少年说道。 “禀总办,门下日夜苦练,就为有朝一日可为总办疆场杀敌。”刘重激动地说道。 “好,好,自有机会。”邵树德笑道。 “李璘,汝父乃镇内通儒,而今既入武学,当勤学苦练。或曰文武殊途,但某不这么认为,出将入相,方显英雄本色。尔家学渊源,若能在武技一道上多加锤炼,当大有前途。”邵树德又走到一位少年身边,说道。 “门下谨遵总办教诲。”李璘大声道。 邵树德又一一与每个学生都交谈了一遍。他基本上一有空就往武学跑,对每个学生都很熟悉,都能叫得上名字。而少年郎们看到名镇西北的灵武郡王居然随口就能叫出自己的名字,且对他们家里的情况也了如指掌时,都十分激动。再加上那毫无架子的温言抚慰,更是心神激荡,恨不得现在就完成学业,分至各军之中,为大王杀敌。 武学,是自己为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带来的改变之一。今后要让这帮人成气候,成为主流,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李克用在代北集团、河东集团之间搞平衡,自己亦可用武学生来对冲将门的影响力。 这事成与不成,就看今后二十年了。反正只要自己掌权一天,就会精心呵护他们一天。自己是武夫,但也要做传统武夫的掘墓人。新时代的武夫,要懂文化知识,知民生疾苦,会战阵厮杀。 他们,注定是武夫中的异类,但亦是新时代武夫的开端。自己当与他们一起共勉! “明年,某想在灵州再开办一所武学。回乐县武学、灵州武学,一如夏州这边。县武学招五十孩童,最好是孤儿。州武学再招二十少年,必须有基础,枪棒、箭术、骑术都要有点底子,不然来不及培养。”出了夏州武学大门后,邵树德对陈诚、吴廉二人说道:“将才,怎么也不会嫌少的!五十个人,能有一个成材便满意了。” “遵命。”吴、陈二人应道。 正待再说些什么,却见任遇吉走了过来。陈诚、吴廉二人很有眼色地告退,任遇吉与他们打了下招呼,然后到邵树德身前,低声道:“大帅,王重荣答应条件了,粮食已开始起运。” 7017k 第九章 十万熊罴似潮涌(一)(为LOL1号盟主加更) 光启元年八月二十七日,夏州城北,天高云淡,大军云集,等待主帅检阅。 “真乃横山壮士!”邵树德看着一水的威猛壮汉,十分满意。 没藏氏总算把真家底掏出来一部分了。这次下山了千余猛士,身材高大壮实,力大无穷,兼且吃苦耐劳,沉默听话,若披上重甲,当可为陷阵死兵。 没藏庆香个老狐狸!现在才舍得下本钱。 若是没藏妙娥替自己生个男孩,再立其为继承人的话,岂不是全族下山?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这两天折芳霭一直垂泪,认为自己做了下贱的事,有失主母威仪,害得自己多番安慰,并赌咒发誓,一定让嫡长子继承大位,这才稍稍止住。 没藏氏、野利氏、嵬才氏、赵氏、封氏,没机会了。在这件事上,有后世那么多血淋淋的例子摆在那里,自己断不会犯糊涂。 “此千人编为义从军横山都,没藏都保可为十将。待会去陈判官那里领器械、装具,入籍衙军。”邵树德说道。 “谢大帅栽培!”没藏都保大喜道。 入了衙军,便有粮赐、赏赐,亦可一步步晋升。大帅治军,不论羌、胡、汉,只要有战功,便可赏,大家都很服气。 横山步跋子么?甚好。就是不知道山上还有多少人,若是能全下来就好了。 邵树德有时候其实也奇怪,为什么穷地方的人长得那么高大,明明营养不足来着。后世达尔文前往火地岛考察,在当地挖出了很多土著的骸骨。缩水后的骸骨最低的都有1.8米,那人活着时岂不是两米的身高? 火地岛土著,文明水平低下,当地气候寒冷,大冬天都只能裹着兽皮,甚至没衣服穿。平日以猎食骆马、海豹为生,极为艰难困难,但身高体壮,很不科学。想来想去,大概是吃不饱的人早就在恶劣环境下死了,活下来的都是营养充足、身强体壮的,因此身高得以保证。 没藏部的山民,应该也有这个因素。这算不算马政育种的翻版?只不过一个是自然选择,一个是人工干预。 邵树德又走到另一部前面。 这是两千骑卒,皆来自草原,各部凑起来的。你五十骑、他一百骑,嵬才部出得最多,五百骑,编成了这支部队。自带马匹、器械,夏州提供食宿及少部分赏赐,统一训练,服役两年,两年后轮换。 其实就是传说中的公帐军。各部落给草原可汗选派勇士,为可汗征战。邵某人如今不就是河套地区的大汗么? 来了夏州的草原勇士,皆入吾彀中矣!义从军如今已有千余衙军编制,今日又编入横山都千人。异日从关中归来,说不得可以再编一两千人。入了衙军,便是吾之健儿,与各部头人、酋豪再无瓜葛。 公帐军的名字,还着实费了一番脑筋。邵树德本来脱口而出给他们取名“虎豹骑”的,结果大家都看着自己不说话。后来一度想取名“铁鹞子”,但想想他们穷得很,无甲,便改名为“忠勇都”,希望一直忠勇下去吧。 忠勇都十将魏蒙保,邵树德对他很放心,嵬才苏都对他很不放心,不得不说是一件尴尬的事情。 这两部编为义从军右厢,由义从军副使没藏结明统帅。此外还有左厢三千人,由军使野利遇略直领,是野利家的健儿,其实同样吃苦耐劳,只不过没挑一水的高壮大汉罢了。 此六千人便是即将出征的义从军全部战兵。 还有约七千辅兵,由平夏党项、河西党项各部抽丁充当,全军一万三千人,是南下大军的重要组成部分——军中一些人戏称此乃舅子军,似乎也有点那么回事。 一同出征的还有铁林军、经略军、铁骑军接近两万人,全军三万三千余。一旦下到关中,必定人人侧目,变成一支改变局势的关键力量。 李克用,敢把河东那五六万人全带过来吗?不怕被孟方立、赫连铎抄了老巢? 其实换自己在李某的位置上,都暗暗心惊,东南面有敌、南面有敌、北面有敌、东北面有敌,西北面和西面的其实也是敌人,这日子咋过?怎么还敢出去浪? 但李某人就是这么潇洒。率大军出征,家里被人抄了,不要紧,不过死点百姓,损失点财货罢了,回来再收拾对手。至于这样搞是不是两败俱伤,百姓生活日渐困苦,河东的战争潜力是不是进一步被削弱,不管!我就要浪! 相比较而言,自己的地盘有山川险固,镇内亦有敌人。北边的天德军实力较弱,东北面的振武军与自己联盟,其内部还有麟州折家牵制,安全无虞。南边是广袤的横山,没人可以打过来,自己拼命联姻笼络可不就是为了解除这一面的威胁么? 东面是黄河,平时威胁就不大,九月份以后更无威胁。 自己的关系网该扩大一些了。以后若是李克用不老实,就想办法联络各镇,逼得他放下各种心思。乾符年间李氏父子被围剿,仅以身免的惨痛教训,应该还没忘。各镇但凡打出配合,李克用根本顶不住,可惜诸镇各有心思,得好好组织一番。 协约镇?同盟镇?干你河东—义武邪恶轴心? “大帅,有此雄兵,关中震怖,大业可期也。”陈诚凑了过来,恭贺道。 邵树德笑而不语,在亲兵的护卫下,又骑着战马检阅了一番诸军。 “铁林军健儿,可还记得晋阳之誓?”至铁林军阵前,邵树德马鞭一指,大声道。 亲兵们分头高声呼喊,将他的话传递了下去。 “军士逃,斩军士!大将逃,斩大将!主帅逃,斩主帅!”众人纷纷高呼。 邵树德满意地说道:“某拿首级作保,与诸将士共生死,尔等可做得到?” “愿拿首级作保,共生死!”军士们群情激昂,大声吼道。 又骑着战马至经略军阵前,还未说话,军士们受铁林军感染,便纷纷高呼:“万胜!万胜!万胜!” 邵树德哈哈大笑,高呼道:“必胜!” “必胜!”军士们齐声应和。 “必胜!”邵树德又喊道。 “必胜!”军士们再度应和,声浪直冲天际。 在后面的幕府文职僚佐们尽皆失色,军府衙将也神情各异。 大帅在军中威望如此之高,这六州之地,谁敢作乱? “铁骑军,屡建战功,杀得河西党项人头滚滚。三日后去关中勤王,见得北边五部胡骑,尔等能战否?”至铁骑军阵前,邵树德又问道。 “战!战!战!”骑卒们整齐列阵,用槊杆击地,齐声大吼。 “杀他个人头滚滚!”邵树德挥舞着马鞭,笑道。 “杀他个人头滚滚!”铁骑军众军士跟着吼道。 义从军诸军士虽听不到邵树德在说什么,但他一阵阵走过来,每阵军士皆高声应和,这却是见到了的。从山上刚下来的横山诸羌心高气傲,此时一见,顿时收敛了几分傲气。汉人这军队,器械精良,技艺娴熟,他们的“头人”也威望甚高,应是能打的。 如今邵大帅似乎也已经是自己的头人了,若好好表现,奋勇杀敌,应也能得诸般奖赏。想到此处,横山诸羌兵各个摩拳擦掌,恨不得现在就出征。 “义从军,随某征草原,战宥州,破河西,战功赫赫。得横山健儿,某睡觉都觉得安宁。”至义从军前,邵树德说道。 他说完,自有会汉话的义从军衙兵分头翻译下去。诸羌听了,哈哈大笑,同时也挺直了胸膛。汉人大将亦夸他们,大伙精神一振。 “某治军,向来有功必赏,有过则罚。义从军士立下战功者,财货、田地任取。若有将官、头人昧下战功,直报军府黄推官,来找某亦可,一经查实,立斩,无论何人!” 邵树德说完,很快又有人分头下去翻译。 “头人说话算数,吾等便死战!” “草原日子清苦,若能在夏州赏块地,这命可汗拿去也罢。” “大帅可做青天子!” 看着羌兵们神情振奋,七嘴八舌。首次下山的各部头人都有些震动,纷纷把目光看向野利遇略、没藏结明、魏蒙保。见三人神色不动,顿时无话可说,灵武郡王若真能一碗水端平,不歧视他们羌人,赏罚公平,便为他死战又如何! 那些早就与灵武郡王一起狩猎过多次的头人们就没那么多想法了。大王确实不歧视羌人,府中姬妾亦有党项女子,听说备受宠爱。与他们一起出猎时,有勇士抢了他的风头,他非但不怪,还赏赐锦袍、彩缎,有时甚至将坐骑、良弓赏下去。 如此风姿,令人心折,是以各部勇士咸愿为之效力! “今日诸军皆有赏!”巡视完一圈,邵树德笑道。 命令一下,全军欢声雷动。 在一旁观礼的朔方、夏州武学生们亦极为震撼。 纵马驰骋,所过之处,无人不应。 驻马检阅,振臂一呼,数万军齐声高和。 大丈夫当如是也! 7017k 第十章 十万熊罴似潮涌(二) “妾祝大王奏凯归来。”灵武郡王府内,折芳霭亲手替邵树德穿戴好大红色的戎服。 “亏欠娘子甚多矣。”邵树德一把抓住她的手,道。 折芳霭气得瞪了他一眼。有些事情,要么不起头,起头了就不止一次。自己明明答应了只此一次的,怎地到了后来,又…… 昨晚更是要让野利家的那个小丫头与自己一起侍寝,不过野利凌吉似乎怀上了,吐得厉害,便作罢。 “把吾儿抱来。” 府里都是折家侍女,很快便有人抱了过来。 儿子正在熟睡。邵树德轻轻接过,笑呵呵地看了半天,然后交到他母亲手里,道:“吾儿安睡,且看阿爷去为你打江山。” 折芳霭噗嗤一笑,妩媚地看了邵树德一眼,心道:郎君藏在外面的拓跋家的女子,下次或可让他尝点甜头,但不许带回家来。 邵树德也是第一次在正经场合看到自家妻子如此妩媚。折芳霭一贯以成熟、知礼、大气有威严的形象出现在府内众人面前,至于求饶、流口水之类的柔弱一面,亦只在自己面前显露过。唔,上次没藏妙娥应也看见了,怪不得爱妻如此气愤。 与妻儿告别后,邵树德直接在亲兵的护卫下去了铁林军营地。 此番出征,当是先往延州,然后再去丹州,屯于边境,探查情报,然后再南下关中。 八月三十日那天,经略军七千余众先行,押运着大批粮草、器械。 昨日,义从军左厢及部分辅兵再行,同样押运着大量物资。 今日已是九月初二,铁林军、铁骑军亦将大举南下。到了明日,义从军右厢及部分辅兵将携带最后一批粮草、物资出发。 三万三千大军,号称十万,分成四部,间隔一日行程,浩浩荡荡直往延州而去。 大军行军速度并不快,九月初五,邵树德至乌延城,十五日,方至夏州宁朔县。 长泽、宁朔两县今年开垦出了不少田地,前者主要是军属农场,后者则为军士土地,都是从绥州次第搬过来的。 两县交界的芦河流域,本来亦有很多地的,但打下灵州后,似乎很难招揽到人耕作了。因此后续开河工作完全停滞了下来,已经开垦出的土地,就留给两县慢慢消化吧。从关中捞到的人口,即便大部分送往灵州,其余各州多少也能分到一些,就是个比例罢了。 开河的拓跋党项及其死忠部落牧民们并不能松一口气,因为他们即将被送去挖石炭。邵树德跟他们说了,再挖两年,就赦免他们罪过,然后编户齐民,给予土地。人不能不给盼头,那样工作效率太低下了。 而说到石炭这个事情,如今军中已经开始使用了。 衙军屯驻在夏州左近时,军中就不再出外砍柴,而是改用石炭烧水做饭。辅兵们已经习惯了这种燃料,甚至觉得挺好使的。 明年正式废柴捐之后,给官员发的福利柴也将改为石炭,以进一步减少对木柴的需求量。至于百姓用什么,没有硬性要求。不过就住在城里的市民们而言,石炭火力旺,价钱也便宜,长期用下来的话,还是石炭合算,生活成本降低不少。 这些城里人本来就是乡间樵夫的主要客户,现在不用了,樵夫们要大面积失业了,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呃,丢了工作,应该不会有人因此造反吧? 不过邵大帅也试图给他们找工作。直接用煤烧水做饭,似乎有些奢侈了。最近大帅打算建一个洗煤场,洗完煤的污水里会沉淀出煤粉。煤粉晒干后,可以与黄泥混合,制作蜂窝煤。 在邵大帅前世的童年生活记忆里,就有蜂窝煤和煤炉子,都没啥技术要求,成本也很低。大量招募樵夫进来制作蜂窝煤,出售给坊市民获利,以解决他们的生活问题。 就是不知道手工制作效率如何,而且如今煤炉子似乎也没流行,有没有这个市场需求都很难说。 难道又要自己大力推广?好吧,如果需要这样,他会做的,定难六州,可经不起砍树。邵某人犹记得后世清朝时西征新疆,与敌相持数月,结果把附近生长千年的胡杨树林全砍光了。 大军扎营,每日樵采,砍树的效率很吓人的。南方经得起造,西北可不行! 在宁朔县时,有听望司急件传来,言王重荣历数田令孜十宗罪,将欲讨伐。田令孜给关中诸镇下旨,得到了凤翔节帅李昌符、邠宁节帅朱玫、泾原节帅程宗楚的响应,三人将兵前往长安。 其实,邵树德也接到了朝廷的圣旨,让出兵讨伐河中,只不过直接被他扔进了收藏室里。 此乱命也,不奉诏! 朔方节帅李劭将圣旨送到了夏州,得到邵树德指示后,继续忙活灵州都作院的事情。 鄜坊东方逵、丹延李孝昌亦遣使至夏州,一番交谈后,皆不奉诏,同时准备好粮草,以待定难大军过境。至于天德军、振武军,人家上次讨黄巢都没来,这次就更不可能了。 京西北九镇,朝廷圣旨一到,竟然只有三家响应。忠臣,是越来越少了! 对了,大忠臣王处存打道回府了。他本来就不愿意移镇河中,朝廷三番五次催促,勉为其难答应了。结果走到晋州时,人家城门紧闭,根本不认,于是直接回义武军了。或许,这也符合他的本意吧。 王处存,其实真的挺忠的。当初黄巢退出长安,流窜到河南时,都没人要求,他直接从河北出兵三千,继续追剿黄巢,所作所为,确实当得忠臣二字。邵某人对他印象也很好,可惜离宣武朱温太近,死后儿子没能保住家业。 “凤翔、泾原、邠宁三镇,不可能全军而出,加起来最多两万人。三位节帅,程宗楚算是忠臣,朱玫难说,李昌符纯小人也。”邵树德将情报交给铁林军判官陈诚,道:“神策军不堪战,若想胜王重荣,唯有靠此三镇两万大军。王重荣有兵三万,听闻最近也在央求李克用,再加上咱们定难军,几有十万众,他们如何能敌?” “只定难一镇,便出了十万大军。”陈诚说道。 邵树德大笑。出兵三万三,号称十万,寻常事也。 不知道在听闻自己的“十万大军”南下之后,凤翔、邠宁、泾原三镇兵马会如何想,是不是吓得直接退兵了? 但出兵容易,退兵可没那么简单。凤翔镇还好说,有点经济实力,邠宁、泾原二镇都穷得掉渣,出兵前节帅肯定是一大堆许诺,这会你说要走?没有好处能走?不得抢一把天子再说? “大帅,形势若此,不如更改路线,直接走延州、鄜州、坊州,进窥关中。若三镇兵马东去同州,与河中三万大军交战,咱们便直接南下富平,抄截其后路,亦可保全关中百姓。乱兵肆虐,定然劫掠州县,百姓生灵涂炭,惨不可言。大帅若能保全之,则威望更著。若三镇屯兵长安不动,亦可进逼之,迫三镇兵马退走,顺便招揽百姓。大帅只需遣人至各县,言河东沙陀兵马欲来,烧杀抢掠无孑遗,百姓惊慌,定然愿走。”陈诚说道。 其实,这会已经有人陆陆续续北上鄜坊避难了。更有那见识广博的,直接举家前往夏州。关中这个地方,不管此次会不会打起来,日后定然多灾多难。 你问原因?很简单,天子都这个样子了,藩镇轻视,还会听话吗?现在或还有几人听话,但再过几年呢?既然不听话,那么就会相互攻伐、吞并,那还有百姓的活路吗? 赶走黄巢后的这两年,或许是关中最后的太平日子了。抱有此见识的,当然想往安定的地方走。鄜坊离得近,且较为安定,不少人去了。但定难六州似乎更为安定,百姓安居乐业,那么既然走到鄜坊了,如果还有点盘缠,不如继续向北,前往绥州。 “陈判官此言有理。”邵树德令封隐取来地图,一边看,一边道:“先去延州,再查探下情况。原本某便让东方逵准备粮草,虽不一定用得上,这次便看看此人到底是不是在与某虚与委蛇。若粮草未备,少不得训斥一番。” 邵大帅手握重兵,说话的口气也是不一样。东方逵堂堂保大军节度使,邵大帅说要训斥他,众人都觉得理所当然。 这弱小还真是原罪啊! 乐文 第十一章 十万熊罴似潮涌(三) 离开宁朔县后,大军折向东南,三日而至栲栳城附近。 栲栳城,就是后世的志丹县。此地位置紧要,处于延州北通夏州的捷径附近,中唐以来就有诸军,而且还不是藩镇军队,而是神策军——此时当然已没有了,只有保塞军千人。 栲栳城在宋代时乃宋、夏边界,北宋在此置榷场,与西夏进行贸易,当时叫保安军。 这个地方,邵大帅还是有点想法的,有心占下来,但又不太好意思动手。盖因此地不但把截通往夏州的要道,同时亦可通往横山各藩部,自己若是在此驻军,对横山党项的控制力必定会进一步增强。 可惜了,以往有机会再说吧。 保塞军节度使李孝昌亲至栲栳城迎接,并送来了大批粮草。 “邵帅,东南边敷政县那边某亦准备了一批粮草,应够大军所需了。”李孝昌亦步亦趋地跟在邵树德身后,陪笑道。 “定难军此番南下勤王,李帅亦有功,某定会禀明圣人。”邵树德说道。 敷政县在今延安西南一百多里,今属甘泉县,此时为延州辖县,城临洛水。从敷政县再往东南,便是鄜州甘泉县了,保大军东方逵的地盘。李孝昌若想从延州前往敷政,除了走栲栳城绕路外,便只有翻山越岭,横穿党项人的地盘了。 所以说,朝廷将鄜坊丹延四州划为两份是不太合理的,这四州本就为一体。李孝昌、东方逵各据一半,搞得都很难受。 “邵帅,东方逵此人忘恩负义。昔年在某帐下为将,出征讨黄巢时,将四州之地相付,不意竟攀上了田令孜的关系,妄图夺我基业。微大帅,某已是丧家之犬,几无容身之地矣。”说到这里,李孝昌气愤难耐,似乎那东方逵真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一样。 “讨黄巢,李帅亦是出了大力的。并肩作战之谊,某至今仍记得。”邵树德笑道:“东方逵如今亦是朝廷节帅,若真是田令孜党羽,自当讨之,李帅勿忧也。” “东方逵善掩饰,邵帅万不能被其迷惑。若有召,某这边整顿兵马,与邵帅一同讨之。”李孝昌劝道。 “李帅稍安勿躁。若问罪东方逵,还须得朝廷下旨。”邵树德说道。 听邵树德这么一说,李孝昌讷讷无言,有些不好意思。 “国事紧急,某这便率军南下了,李帅自回延州吧。” 说罢,便回到了军中,大军继续前行。 李孝昌在路旁等了很久,直到邵树德中军大旗已消失在远方的山峦之间,这才翻身上马,返回延州。 东方逵这厮,早晚找你算账。 离开栲栳城后,往东南续走了数日,于九月二十三日当天午后抵达甘泉县。至此,这条赫连勃勃时期所开的道路便算走完了,即俗称“圣人道”的通往夏州的捷径。 因为前军已经路过的原因,甘泉县方面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县令带着一干士绅出城数里相迎,简直比对上自家大帅还要恭敬。 灵武郡王的名声,在鄜延四州确实比较好使! 邵树德没有在此停留的意思,只与甘泉县诸人稍稍聊了几句,吃了一顿便饭之后,便再度启程南下,直往鄜州而去。 二十五日傍晚,抵达鄜州城外。路上接到多份军报,基本都是天下各镇的。 秦宗权的大军还在四处流窜,搅得河南、荆南、淮南二十余州不得安宁。 昭义军发生内乱。洺州刺史马爽因为与军府上层的矛盾造反,很快兵败,逃亡魏州后被杀,不知道那边的马行生意还做不做得下去。孟方立,就只剩三州之地了,面对河东的巨大压力,不知道能顶多久。 卖大饼出身的西川节帅陈敬瑄当上了三川及峡内诸州都指挥﹑制置等使。田令孜给自家兄弟这么一个名号,所图不小啊。陈敬瑄无甚本事,但手底下大将高仁厚为他东征西讨,先平定阡能之乱,后讨伐不愿回朝任职的东川节帅杨师立,将其击破——高仁厚目前已接受东川节帅,暂时还对陈敬瑄表示恭顺。 可怜杨师立,当初马球比赛时技术差了点,被陈敬瑄先进球,没去成西川,以至于如今落得个身死族灭的下场。 邵树德看到陈敬瑄的这个新职务也是精神一振。若是朝廷许给自己这么一个可管辖夏绥、朔方、天德、振武军的官职,那可就太好了!陈敬瑄只能控制西川,东川暂时表面还算听话,但山南西道的诸葛爽是绝对不会鸟他的。可自己不一样啊,天德军、振武军如何抗拒自己? 不过此事还需谨慎。振武军目前和自己联盟,主要是为了防李克用。可若自己想要吞并振武军,人家多半就直接投向李克用了,然后东西夹击拿下大同军赫连铎,此不智也,还是慎重一点好。 保大军节度使东方逵还算乖顺,在此准备了大量粮草,足够大军一月所需。 “邵帅,某在城内置了酒席。闻大帅喜美人剑舞,亦有绝色相侍。” 东方逵比李孝昌年轻一些,大概三十多岁的样子。邵树德知道他的位置并不是很稳固,李孝昌时刻想着夺回鄜坊二州,若不是实力不足,兼且害怕朝廷(定难军)问罪的话,估计早就大举南下了。 自己靠什么活着,东方逵清楚得很,因此早早准备了粮草、酒宴、美姬,让邵树德很是满意——这么听话,都不用训斥了,以后好好做,不会让李孝昌吞了你的。 “东方大帅客气了。田令孜弄权,蒙蔽圣人,某心中忧急如焚,恨不得插翅南下,立至长安,重振朝纲。酒宴,便算了吧。百姓升级艰难,岂可如此铺张无度。”邵树德拒绝了他的美意,说道。 “邵帅一番话,令某煞是羞愧。”东方逵肃然起敬道:“天下若多几个邵帅这般的人物,国事又何至于此。” 邵树德笑着摇了摇头。这东方逵,与李孝昌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怪不得相爱相杀。同样无耻,同样胆小,成不了大事。也不知道在后世的历史上,他的基业有没有被人夺走,看他这水平,不像能保住的样子。 鄜坊四州,都是自己嘴边的肉。时机合适的话,随时可以吃下。只不过目前碍于朝廷还在,不好下口罢了,后面总有机会的。尤其是延州那里,李孝昌的手下与自己暗通款曲的可不少,当初打黄巢那会就开始了。说句装逼的话,李孝昌能不能坐稳保塞军节度使的位置,自己可一言而决,想必他自己亦隐约有所察觉。 二十七日,大军抵达鄜州南面的夏太后城。此城之得名亦源于赫连勃勃,当初刘裕灭姚泓,遣其子义贞守长安。赫连勃勃听闻后,立刻率大军南下关中,留太后于此,筑城以居。时移世易,如今的夏太后城,已经破败不堪,保大军在此筑了一个小仓城,囤积军粮柴草,此时已为打前站的经略军取走,充作军需。 十月初三,大军抵达坊州,于城西黄帝陵附近扎营。坊州官吏及杏城镇将皆来拜见,并送了一些钱帛酒肉。 数年前南下勤王,可没这些好事啊。鄜坊官将,何前倨而后恭也! 此时又接到军报,王重荣不断遣使往太原,给了许多好处,终于说动了李克用出兵帮他。 王重荣这厮确实聪明,他告诉李克用,李昌符、朱玫等人暗地里投靠了朱全忠,想要对河东不利。李克用一听就火了,决定率“蕃汉兵马十五万”西进关中,讨伐李昌符等人。 邵树德看到军报时哈哈大笑,这真是一个比一个能吹牛。自己出兵三万三,号称十万。李克用带多少人,居然号称十五万? 王重荣干脆也不要脸好了,“十万河中大军”。如此,河东、河中、定难三镇出动了三十五万人,田令孜还不吓得立刻跑路? 乐文 第十二章 旧地重游 光启元年十月十七,京兆府富平县。 时光如水,自上次离开富平,已经过去两年了。关中百姓,也难得地过上了接近三年的太平日子。这三年里,圣人大部分时候在蜀中,一直到宫室粗粗修了点模样后才带着新募的五万神策军返回。 关中百姓,过了三年太平日子,其中两年还不用养军队、养百官,赋税较轻,对比关东诸州,何其幸运也! 如今似乎要还账了。 六千泾原军屯咸阳、七千邠宁军屯东渭桥、八千凤翔军屯渭北,足足两万一千人,全靠长安附近诸县百姓支应。如果就这其实不算啥,这三年风调雨顺,百姓日子还算可以,关键是这三镇兵马军纪差啊。抢掠财货、女子、牛羊,几乎什么都抢,你敢不从,直接一刀斩下,百姓苦不堪言,但又没任何办法。 人家连天子都想抢,抢你小老百姓咋了? 长安城中亦有神策军三万人,他们的军纪还算可以,但就连贩夫走卒都知道,他们不能打,上了阵搞不好一触即溃。 军纪好的不能打,能打的军纪差,关中百姓连呼作孽,同时暗恨那田令孜和王重荣,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打起来?盐价都涨到两百钱一斗了,这日子咋过? “陈判官,某至诸乡转了一圈,百姓生活不差,太平了三年,生气勃勃。”邵树德依旧住在李侃的农庄里,庄里刚种下麦子,百姓生活安乐,丝毫看不出战争的影响。 这年头的百姓,不怕赋税重,怕的是没有秩序。盘剥重但有秩序,还能勉强活下去,如果连秩序都没有,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就是等闲之间的事情。别说安居乐业了,能见到人就不错。 “此皆大王之德也。富平八县,黄巢之乱时便没有被波及,而今定难军至此,更是无人敢来挑衅。关中父老,盼大王如盼甘霖。若大王在富平开府建衙,八县不复归朝廷所有矣,百姓、官吏云集而影从,皆奉大王为主。”陈诚说道。 “陈判官说笑了。”邵树德摇了摇头,道:“朝廷还在,焉能裂土关中?” 京兆府外加同华二州,以前可能还有金商等地,这三十多个县,一贯是朝廷的自留地。你藩镇间互相吞并,事情还没那么严重,但吞并朝廷直辖的州县,麻烦很大,那是真有可能面临诸镇围攻的。 “粮草筹集得如何了?”邵树德问道。 “周边诸县皆在征集粮草、夫子,再过数日,便可至富平汇集。”陈诚应道。 三万三千大军,分驻各地。主力铁林军、铁骑军在富平,义从军在富平、三原之间,经略军在富平东南。此战,富平是总粮台,各县要征集数万壮丁,帮着转运粮草、器械。之前关中州县从绥州买的驮马、挽马,准备的大车,没想到又被定难军征集了,令人啼笑皆非。 “王重荣在做什么?” “无甚动静,不过增加了河西的兵马,似有进攻同州的迹象。” “李克用呢?” “尚在整备兵马,没有出师的迹象。” “遣人告知下王重荣,不要到富平这边来。这边的百姓,帮着定难军筹集粮草,转运物资,甚是辛苦,就不要过来打秋风了。” “遵命。” 这是我罩的地盘,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京兆府北部八县,与夏绥兵马是老相识了,自己在他们这边派捐征丁,那么就有义务保护他们。王重荣若敢放纵军士过来劫掠,定难军就敢先和他们开战。 便是李克用的“十五万大军”来了,若敢劫掠,同样击之!河东军、北边五部胡人,乾符年间又不是没打过,战斗力也就那样。 “三日后某亲率铁林军、铁骑军南下高陵,会一会李昌符、朱玫二人。”邵树德坐了下来,看着面前的地图,道:“凤翔军在渭北,若敢举兵相抗,岂不知孟楷旧事?” 神皋驿之战,铁林军大破孟楷万余众,追亡逐北,直将其赶下了河。李昌符八千众屯于此处,若执迷不悟,顽固相抗,邵树德不介意与他们打一场。 “大帅,李昌符等辈未敢东进,便已是胆怯了,此时应在犹疑之中。只需稍稍吓一吓,便要退兵,未必敢真打。” “有些人不见棺材不掉泪,非得做过一场才知道厉害。”邵树德说道:“京西诸镇,军士们是敢战的,虽然未必能赢。昔年不过数万众,就敢进逼长安,那可是十五万巢众。” “那就得打了!”陈诚叹道。虽然打赢是大概率事情,但只要上了战场,就没有稳赢的说法,他是真心希望李昌符等人知难而退,然后便可进入长安,诛杀田令孜乱党。 “最近移民的事情弄得如何了?” “回禀大帅,京兆府诸县,多有百姓举家逃难者。富平马行已经在派人收拢,统一送往夏州,然后再前往灵州垦荒。同州等另外几个马行亦是,随着大军云集,百姓们惊慌失措,富平马行旬日间便收拢到千余户。”陈诚答道。 马行的事情归裴通管,但他最近潜去了长安。那边的马行歇业了,但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陈诚是铁林军判官,这些事本与他无关,但他心眼多,平时就留意,以备大帅问询,今日果然问到了。 “这次过后,得想办法让邠宁屈服。从庆州去灵州,能省不少路。”邵树德说道:“待灵州垦田有成,某便组建丰安军,从灵州南下,收复会州,打通这一片。” “大帅,若拿下会州,邠宁、泾原、凤翔三镇便会惶惶不可终日,定联手相抗。” “所以要先让邠宁屈服。”邵树德一笑,道:“莫怪某狠心,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朱玫昔年与我并肩作战,共破朱温。而今分属敌我,已是身不由己。通塞镇将赵俭,岂不是邠宁节帅之良选?” “大帅英明。三镇去其一,只靠凤翔、泾原二镇,无力相抗矣。”陈诚亦笑道:“这一仗,定擒杀朱玫。田令孜乱党,人人得而诛之。” 朱玫,与诸葛爽一样是庞勋乱军出身。但他似乎比李昌符这种人还要忠心一些,如果有可能,邵树德并不想杀了他,赶他下台就好了,让邠宁三州唯夏州马首是瞻。 但赵俭这个人,是不是容易控制,也很难说。床头恩爱之时,玉娘给自己吹过几次枕头风,但邵树德对赵俭并不完全放心。不过也没关系,只要灵州垦田有成,有了支持长期作战的物质基础,自己便可在那边厚集兵力,赵俭他不服也得服。 奋斗了这么些年,在西北总算成了气候了,邵大帅很满意。 藩镇割据的王朝末年,与大一统的王朝末年完全是两个概念。前者武力尚存,甚至还很能打,每几个州便有一镇,有兵数千至数万不等,还尽是职业武人。后者的末年,史书上一般伴随“武备废弛”这四字评价,起义军可以轻易席卷一省乃至数省之地,野心家很容易发迹起来。 但晚唐不行啊!邵树德叹了口气。耶律德光的十余万骑比之满清的数万骑马步兵如何?被打得骑骆驼跑路,进了开封也做不成皇帝。诸镇骄兵悍将,只能徐徐图之,先搞定神策军系的京西北诸镇,再图谋其他。 “继续收拢难民,输往夏州。此番出征,唯有两件事,一者杀田令孜,扶西门氏,二者收拢难民,后者更重要。关中民户,还是有些家底的,一路前往夏州,不用全由咱们出粮。若实在不足,向大户派捐。”邵树德最后又吩咐道。 十月二十,邵树德带着铁林军、铁骑军万余人离开富平,直朝渭北而去。 一路上遇到了两波朝廷使者。第一波诏令自己勤王,攻王重荣,邵树德不奉诏。第二波使者又来,罢自己定难军节度观察处置等使、安抚平夏党项使、押蕃落使、银川监牧使等职,灵武郡王的爵衔亦被剥夺。 邵树德只是笑笑,礼送了天使。以如今定难六州的情况,无人敢反。待进了长安,朝廷如何罢自己职务的,到时候还得一项项加回去,甚至还要给得更多。 十月二十三日,大军抵达三原县,县令梁之夏率官吏士绅出城相迎。 二十六日,进抵泾阳、高陵一线,并安下大营,邀战凤翔军李昌符部。与此同时,王重荣也动手了,亲率大军两万余攻同州。刺史郭璋领兵出战,大败,同州失陷。 得到消息的邵树德有些惊讶。这年头的武夫怎么都这么勇,不光郭璋,还有其他许多人,有城不守,非要出城野战,这么自信?他现在希望李昌符也自信点,不要守营了,出来与自己一战,大家面对面打一场,一决胜负,岂不很好? 十月二十八日,屯于东渭桥的朱玫率部赶至高陵,与李昌符汇合,两军合计一万五千人。而定难军一万二千人屯于高陵西北,由邵树德亲领,义从军左右两厢屯于泾阳东南,经略军则在高陵东北。 决战的时机已经成熟。 二十九日,朱玫突遣使至定难军大营,邀邵树德一叙。 乐文 第十三章 兴师已定云霄志(一) “邵帅一向可好?”枯树荒草间,朱玫牵着战马,远远问道。 两人相隔甚远,都带着大队亲兵,严阵以待。 其实,按照邵树德的本意,是想与朱玫面谈的。但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很多事情由不得自己任性,再自负武勇,身边人也不会同意你轻身涉险。这不,亲兵们执大盾于前,后面备着三匹战马,左右还有随时准备拦截的死士。阵仗之大,让这场会面几乎成了笑话,至少邵树德是这么认为的。 “朱帅风采依旧,某见了甚是欣喜。昔年同州之战,并肩杀敌,今日操戈相向,实是不智。朱帅不如就此罢兵,还归本镇。异日有暇,我等置酒相会,畅叙旧谊,岂不美哉?”邵树德高声说道。 “邵帅何必帮王重荣之辈?京西北九镇,本应同气连枝,共抗外敌。不如我等并力东进,击破河中之后置酒饮宴,岂不快哉?”朱玫亦高声回道。 因为我收了他三十万斛粮食,人要讲信誉。 邵树德叹了口气,道:“朱帅若只有这些话,便请回吧。田令孜蒙蔽圣上,隔绝中外,朱帅岂不知?为这等人所用,实乃不智。” “吾奉朝廷诏令,无涉他人。”朱玫回道。 待我扶西门氏当了神策军中尉,你想要多少圣旨,都写给你,你接不接? “话不投机,多说无益。朱帅不如回去整备兵马,我等便在此战上一场。”邵树德说道。 朱玫闻言不语。 他其实有很多话想和邵树德说,但看人家戒备森严的模样,估计是谈不成了。不如回去后再派心腹去定难军营中,看看能不能说服他回心转意。有数万定难军相助,京西北四镇合兵当有六七万人,便是河东李克用来了亦不用怕。 但如果这也说不通,那就没办法了。是战是走,须得尽快决断。 二人的这次会晤没有结果便散了。 当天定难军继续邀战。铁骑军遣人至朱、李二人大营后四处挑衅,截杀信使。二人忍不住,派了千余骑兵出战,结果立刻被铁骑军三千骑、铁林军两千骑围攻,大败而回。 当天晚上,朱玫的使者又至营中,是一位姓李的判官。 “邵帅,我家主公遣我而来,是为罢兵之事。”李判官一上来便说道。 “哦?可是朱帅已幡然醒悟,欲诛田令孜之辈?”邵树德问道。 邵树德的话说得不客气,但这位李判官却毫无所觉,继续说道:“其实邵帅何必与王重荣站在一块呢?此时只需倒戈相向,天子喜悦,封王亦不是不可能啊。” “封王非我志。”邵树德摇头,道:“某身受国恩,分外见不得权宦作祟,蒙蔽圣人。今只欲诛田令孜,以正朝纲。朱帅若能认清田令孜此獠真面目,与某一同杀之,便是同道中人。” 使者无语。他是来劝邵树德帮他们的,结果邵大帅居然想让自家主公跟着他一起进长安杀田令孜,不过仔细想想,似乎——也不是不可以啊! “李判官不如回去告知朱帅,若回师一起诛杀田令孜,亦不失朝廷封赏。若再执迷不悟,某便要挥师攻营了。十万大军在侧,切勿自误。”邵树德说道。 李判官仔细想了想。邵树德的心意应是不容更改了,一定要杀了田令孜。态度如此鲜明,他们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与定难军一战,赢了一切好说,输了弄不好性命不保;要么干脆引定难军入长安,大家一起杀了田令孜。 此辈假子众多,其数过百,哪个不是豪富之辈?田令孜本人更不用说了,吃穿用度比圣人还好,听说还从蜀中带回来数百车珍宝,杀了他财货还不都是自己的? 如何抉择,其实并不难。 “京西北九镇,自当同气连枝,勿要为外人欺辱了。”邵树德最后说道。 李判官起身拱了拱手,告辞离去。 “大帅,何故放过朱玫?”使者走后,陈诚上前,问道。 “某想了想,李克用号称‘十五万军’,虽是虚言,但五万人应是有的。”邵树德又在帐内踱起了步,道:“杀了田令孜,再让朝廷下旨安抚王重荣,某亦不算食言。收了人家的好处,自然要帮其解难。王重荣所求者,唯继续持节河中,此不难。唯李克用狼子野心,若能说得王重荣退兵,便只有河东一镇兵马,我等京西北四镇五万余人,实力亦不差了。再让朝廷下旨,给李克用个台阶,他再来,也没甚意思。当然,若来了,亦不怕,战上一战又如何?亦能让凤翔、邠宁诸镇瞧瞧咱们定难军的威风。” “那朱玫……”陈诚皱眉道。 “暂先放过他吧。”邵树德叹了口气,说道:“西门氏若执掌了神策军,控制中枢,日后还有机会整治此辈。” 陈诚总觉得有些不美。若既能击溃凤翔、泾原、邠宁三镇,擒杀朱玫等人,再控制长安,最后还能迫退李克用,那就再完美不过了。只是他也知道,凡事要做最坏打算,天底下的好事岂能都落你头上?那别人也不用打了,直接卸甲归降即可。 李克用,可真是烦人,怎么什么事都来插一脚! ****** “事已至此,李帅宜自思之。”大营内,朱玫亲自李昌符帐中,劝他一同回师长安,诛杀了田令孜。 但李昌符很显然有自己的想法。凤翔镇,管一府二州二十县,还有数量不少的蕃部,黄巢之乱前便是京西北八镇第一,盖因凤翔府较为富庶,户口众多,经济实力较强。 之前围剿黄巢之战,郑畋以凤翔府库犒赏诸军,以一府二州之地供养四镇五万兵马,在蜀地财货没到之前,坚持了很长时间。事实上就算三川钱粮到了,凤翔府亦得出相当大一部分,可见其家底之丰厚。 坐拥这样一个强镇,若说没点想法,那是不可能的。 此番出兵讨王重荣,固然有朝廷诏命的因素在内,但你说三位节帅没有点小心思,那是不可能的。 泾原程宗楚可能没想太多,只是想让朝廷给自己加个荣衔,光宗耀祖罢了。朱玫他也不是很清楚,但感觉此人忠心有,野心亦有,很复杂。 至于李昌符自己,那想法可多了。借着朝廷诏命讨伐王重荣,若成功,那么在关中之声势可大振,随后便能操控朝政,拉拢别镇将领,吞并州县,扩大实力。 邵树德的定难军吞并朔方,虽说弄了个李劭当门面,但谁不知道谁啊?你邵树德起家时的本钱还不如凤翔镇雄厚呢,如今都能有这个局面,自己是不是亦可?甚至做得更好? 所以,李昌符是真的有很多想法的。而且他并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什么问题,这个年月的武夫,心里没点想法才不正常,他想吞并山南西道,想吞并泾原镇,想吞并邠宁镇,想成为天下有数的强藩。 坐拥凤翔二十县,不搏一把,真是枉为大丈夫! “朱帅,事已至此,有些话某便直说了。”思虑了一会后,李昌符道:“此时若回师长安,定然以邵树德为主。即便诛杀了田令孜,大功亦不在我等,能得到什么好处?朱帅带着数千将士,千里迢迢而来,总不能空跑一趟吧?或许将士们能得到点财货,但你我还看得上那些东西?不如并力向前,击破邵树德,即便无法全歼,亦可令其跟随我等。随后或东向拼王重荣、李克用,或回师长安,都无问题。” 朱玫一听,顿时也有点动摇了。 他亦是武夫,亦有野心。之前被邵树德三万大军的威势吓住了,前些日子遣骑兵出战又不利,丧失了信心。此时听李昌符这么一说,觉得不打一场似乎也不是那么回事。 但他还是有些担心。定难军在关中讨黄巢时打得很好,战力应是不弱的,兵力又是他们两倍,这仗胜算不高啊。 真是左右为难! 武夫的野心、对定难军的畏惧在心里反复拉锯着,举棋不定,一会皱眉,一会展开,一会起身,一会坐下,烦躁无比。 若是邵某人在此,估计会对唐末武夫的野心和贪婪叹为观止。都这个时候了,居然还是放不下,想要搏一把。与他们相比,自己的武夫纯度应该不够足,更像是个政客型军阀。他们,才是晚唐五代的“时代特色”。 “朱帅,何须为难?”李昌符在旁冷眼旁观,知道朱玫正在犹豫,便加了一把火,道:“待击破定难军,便让你当宰相。这关中一府二州三十余县,还不是尽入我等彀中?届时想养十万军亦可,还怕那邵树德和李克用?” “正所谓富贵险中求,此时若能赢,邵树德败归夏州,李克用退兵河东,关中便是我等之天下,可效那曹操故事。”李昌符进一步诱惑道:“届时你当太师,某当太尉,共掌朝政,岂不快哉?至于程宗楚,亦可赏个司空,足令其满意了。” 朱玫看了他一眼。曹操故事?莫不是李傕、郭汜之事? 不过他心底也隐隐有些赞同,或许是该打一仗再说,不然如何甘心? 但是,与李昌符合作是分权,与邵树德合作不一样是分权?有区别吗?邵树德兵力强大,自己肯定占不到主导地位,但李昌符仗着凤翔富庶,一样隐隐轻视自己。 这事,该好好琢磨琢磨,到底该怎么办? 乐文 第十四章 兴师已定云霄志(二) 朱玫的使者一回去便再无回应。 邵树德找来陈诚等人讨论了一番,觉得事情有变,这两个贪婪的武夫还是不甘心,野心太大。于是决定不再等待,开始调兵遣将。 十一月初二,义从军一万多人从西面而来,于渭水边扎下大营。左厢与辅兵不动,右厢横山都、忠勇都至中军,准备一起击贼。 第二日,经略军又至,从东向西扎下大营。至此,定难军三万三千余人齐至,而屯于咸阳的程宗楚则按兵不动,不知道在打些什么主意。 当天深夜,朱玫使者又至营中,双方密谈良久。 初四一大早,天高云淡,雁飞阵阵,似乎是一个厮杀的好日子。 朱、李二人营门大开,诸军鱼贯而出,至空地上列阵。 邵树德见此,也不再废话,直接下令铁林军主力尽出,列阵迎战! 李昌符既然如此干脆,那么自己扭扭捏捏也没意思,干脆打一场好了,将他打服、打残,后面才好谈事情。 朱、李二人合兵计万三千人,在营外摆出了一个偃月阵。 铁林军九千众、横山都千余军,摆出了一个雁形阵,铁骑军、忠勇都五千人则在后阵等候,随时准备出去,全军总共一万五千人。 上午巳时初刻,邵树德登上搭建起来的高台,下视整个战场。 雁形阵,自己老熟了。 在同州时见朱温摆过一次,后来自己也玩过几回,进攻效力惊人。而对方摆出的偃月阵,显然也不是纯死守的架势,而是攻守兼备,守中寓攻,双方这便是要决一死战了。 激昂的鼓声很快响起,充作战锋的八个散队缓步上前,披上重甲的横山都千人紧随其后,间隔三十步。 再往后,是铁林军四营战兵,外加左右各三百骑卒。 邵树德带着亲兵营、战兵中营、铁骑军、辅兵作为主力,跟在最后。 中军战鼓频响,各阵战鼓回应。红通通的太阳渐渐升高,缓步压过来的定难军就像一片黑压压的森林,最前边的两阵就像是森林中爬出的巨蟒,凶狠而毒辣。 三百战锋都是精挑细选的勇士,队形散得很开。他们身着褐衣、铁甲,手持刀枪弓牌,大摇大摆,神气十足。一路上破口大骂个不停,似乎跟郭琪那厮学来的,显得更加豪迈。 “冲入贼阵者,皆按杀贼队头计功!”领军的副将给部下们鼓劲:“老子贱命一条,昔年在遮虏军混日子,不愿死战。而今大帅赏罚公平,美人、财货、官位,有功皆赏。死了亦有香火供奉,怕个球!杀了他们!” “杀!杀!杀!”都是一帮亡命之徒,纷纷吼道。 对面敌军大阵射来了密集的箭雨。即便有前排的大盾守护,依然倒下去了不少人,但这反倒激发了他们的凶性,加快速度上前。及近,弓手抢上前放了一波箭,节奏掐得刚刚好,正是敌阵放完一轮箭的时候。随后,众人发一声喊,如潮水般涌上。 战锋,没有密集的阵型,人数也不多,为的就是搅乱敌军节奏,令其阵型散乱,给随后突入的重甲矛手创造机会。 他们是军中一等一的勇士,同时也是伤亡率最高的那一波,升官也极速。而今很多队头、副将一级的军官都出身战锋。 “杀呀!”战锋们迈过敌我双方的尸体,硬用大盾顶开密集的长矛,然后从腰间抽出各种器械,卯着劲往前冲。此时的他们,根本不顾招呼到自己身上的敌方兵刃,只一门心思往前杀,完全是一副与敌偕亡的架势。 李昌符在高台上看着亦有些变色。他知道战锋精锐,但这般凶狠,却也是少见。听闻蛮子悍不畏死,这邵树德到底在草原、横山之中招募了多少亡命之徒? “汉人的勇士已经冲进了敌阵,弥药王的后代们,可不能丢脸!”横山都十将没藏都保手持一杆长柄陌刀,推开了挡在他身前的盾手,大吼道:“跟我杀!” 千余重甲勇士顶着箭矢,紧随战锋之后,朝已被搅和得一片混乱敌军前阵冲去。 “杀!”一矛捅入敌军胸腹,血流遍地。 “杀!”一矛捅来,前冲到一半的身躯轰然倒地。 这是最原始、最狠厉的搏杀,没有任何花巧。双方人挨着人,枪对着枪,比拼的就是勇武和意志。 第一阵散了,第二阵亦被冲乱!高台上,李昌符的心里在滴血。 不到三年前,凤翔军还敢直冲巢贼大阵,勇猛无比。削减了部分赏赐后,士气竟低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定难军的战锋刚刚退走,第二阵精锐重甲步卒才刚刚投入,并未伤筋动骨,结果自己第一阵五百人溃散了,第二阵眼看着又摇摇欲坠,怎么会打成这样? 另外一边的高台上,朱玫亦目不转睛地盯着双方的交锋。 他看得出来,两军技艺其实没有太大差别,或许定难军要稍好一些,听闻他们三日一操,应有这个因素在内,但这不是主要原因。 真正让他们一往直前的,其实还是那高昂的士气,还有悍不畏死的勇气。 夫战,勇气也!定难军为何不怕死?作为武夫,他心中有数。 天底下悍不畏死的人多得是,但都想卖个好价钱。 邵树德应是令他们觉得卖了个好价钱,所以愿意拼,愿意杀。他有预感,今日李昌符若是大败,凤翔军被邵树德俘虏,那些降兵只需花时间整顿,一年后你再看,同样能悍不畏死。 大伙不怕死,就怕死得不值! “噗!噗!”长矛入腹声不断响起,双方不断有人倒下。草地上已是一片泥泞,尸体横七竖八,血泊随处可见。 凤翔军第二阵的中间被打出了一个巨大的凹陷。在看到对方后阵还有更多人排着整齐的队列前行时,有些人且战且退,到最后,前面数排完全挤在了一起。 这第二阵,离崩溃只有一线之隔。 邵树德在后方看得亦很清楚。敌军交锋不利,步步后退,排与排之前被压缩到了极致。再退下去,这一阵就要崩。而连溃两阵,对士气的伤害是不可低估的,李昌符势必要调整阵型了。 果然,就在他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凤翔镇中军连连挥旗,斜后方的两个阵各千人缓步上前。走了五十步后,整理完队形,便开始抽队,一部五百人继续前行,准备接战后续冲来的铁林军四营战兵,一部开始转向,用步弓侧击横山都。 这临机排兵布阵,倒是练得挺熟,但你们没机会了。 邵树德看向远方朱玫的中军,他那几千人,主要部署在右翼与后阵。右翼一部刚刚行进到距自己主力中军百余步之外,此时已完全停下了。后阵一部由他亲领,看了这么久戏,该做出选择了吧? 昨晚朱玫的使者漏夜前来,向自己表示会临阵倒戈,夹攻凤翔军。但现在看来,朱玫还是耍了个滑头,居然看了好一会凤翔军与定难军的厮杀,确认凤翔军有点顶不住之后,这才痛下决心反水。 这厮!若是定难军冲阵不利,攻不动凤翔军的大阵,你是不是就不会反水了? 不愧是诸葛大帅的老朋友! 李昌符此时也注意到了右翼停下了脚步,心中大怒。 自己的中军顶得手忙脚乱,可不就是为了给你们侧击创造机会么?结果居然停下了? 再不加紧上前,侧击定难军左翼,中军就要顶不住了! 后面定难军还有数营战兵,正气势汹汹地上前。自己被逼得连连调兵遣将,已然是落入了下风,邠宁军在搞什么? 正待遣人质问朱玫,却听后阵传来喧哗,似乎阵脚大乱。回首一看,却见邠宁军的士卒向后阵的凤翔军辅兵、骑卒射箭。同时,还不断有呼喊声传来,让他的心直入谷底。 “凤翔军的兄弟们,你们上有老下有小,何必为李昌符卖命?” “大家都是关内道的兄弟,自家人不打自家人!” “别打了!一起回长安,分了田令孜的财货!定难军邵大帅仁义,定不会为难尔等。” “前军败了,还不投降?” 李昌符气急攻心,只觉眼前一晕,直欲摔倒。身旁的亲将、僚佐们纷纷扶住,有人急道:“邠宁军倒戈,事急矣,快护着大帅离开!” 众人七手八脚,将李昌符扶下了高台。此时后阵已经完全崩溃,辅兵们四处乱窜,躲避邠宁军的砍杀。从秦州带过来的七百吐蕃骑兵一看不妙,立刻拨马先走,数百凤翔骑兵本还打算冲一下邠宁军,挽回局面,一看自家同袍走了,干脆也撒丫子跑路。 “唏律律……”定难军的骑卒牵着战马而出,翻身一跃而上,直朝正步步败退的凤翔镇中军冲了过去。 本来就被定难军步卒冲得站不住脚,狼狈不已。此时后阵大乱,邠宁军阵前倒戈的消息传来,凤翔镇中军的士气顿时跌到了谷底,自知此战必败,没了任何抵抗的心思。 一些人在中下级军官的带领下拼死顽抗,一些人回去找节帅李昌符,一些人则直接散了。阵不复阵,军不复军,大败之局,已是确定。 乐文 第十五章 兴师已定云霄志(三) 马蹄声急,仿佛那催命的魔音,始终在身后挥之不去。 跟在李昌符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也不知道是走散了还是死了。但他不敢停留,不敢回首去看。定难军的骑兵如跗骨之蛆般追个不停,从渭北追到东渭桥,从东渭桥追到滋水驿,现在又追到长乐坡。 自己都换了几匹马了,你们还追!若不是中途遇到秦州来的吐蕃骑兵,让他们当替死鬼吸引了注意力,自己怕是早死了。 但如今也差不多了,马力维持不了太久了。 “嗖!”一枝羽箭飞来,李昌符只觉胯下战马腿一软,直接将自己掀翻在地。 数骑快速奔来。李昌符落马时腿受了伤,自知跑不掉了,于是抽出骑弓,打算临死也拉一个垫背的。 朱玫这厮,临阵反水,坏我大事! 邵树德,坐拥两镇,手握雄兵数万,却像个小人一般!之前他研究过征宥州之役,知道这人喜欢策反对手盟友,剪除其羽翼,削弱其势,待敌人衰弱到极点时,再全力出手,不留一点余地。这种行事方法,固然奏效,但在李昌符看来不是武夫做派。 缺了一点——英雄气!!! “嗖!”一箭飞出,李昌符苦笑,对方马术娴熟,竟然连拉个垫背的都办不到。 蓦然间胸口一痛,雪亮的马槊捅了进来,李昌符的尸体重重地摔飞了出去。 李绍荣在刺中李昌符的那一刻便轻车熟路地松开了槊柄,随后又兜了回来,翻身下马,将李昌符首级斩了下来,大声道:“斩李昌符者,铁骑军李绍荣!” 同袍们惋惜地看了一眼李昌符的首级,暗恨自己动作慢了,没抢到这个大功。 李昌符的首级很快便被送回大营,彼时朱玫正在邵树德营中。 “朱帅临阵倒戈,有大功于朝廷,此番进长安,诛杀田令孜之后,圣人定有褒赏。”邵树德看着披甲而来的朱玫,笑道。 他记得朱玫历史上就是被人倒戈弄死的,没想到这回动作够快,抢先一步倒戈,整死了别人。同时这也给自己提了个醒,这些藩镇军队,一个都不可靠。打顺风仗抢功劳没问题,可若是处于逆境,在还有退路的时候,你可就得小心了。 所谓的联盟,有时候就是笑话。你出卖我,我出卖你,死道友不死贫道,武夫的节操,可千万不能相信! 朱玫看了眼血肉模糊的首级,道:“定与邵帅共进退。” “还是朱帅知我。王重荣、李克用联兵而来,虽说是友非敌,焉能不防着一手?”说到这里,邵树德压低了声音,道:“王、李二人心思未定,咸阳还有泾原军,这局势远未明朗。朱帅若想得偿所愿,须得圣人倾向于咱们。” 其实,邵树德有时候觉得李克用这人很奇怪。历史上他出兵前说只找李昌符、朱玫等人算账,不惊扰圣驾。待击败二人后,他率军继续西进,然后至长安附近便打道回府了。一个原因是圣人跑路了,第二个原因嘛,朱、李二人也跑路了,再追也没意思。 仔细想想,他出兵的目的很模糊,好像真的只是帮王重荣仗义出手。 再联想到后世王重荣、王重盈兄弟死后,王家几个后生争夺大位,军中推举王重荣养子王珂为留后,朝廷同意,但王珙、王瑶等人不同意,李克用保举王珂为河中节度使。王家兄弟见势不妙,也勾连关中军阀,李克用随即派兵攻入河中,击败王珙、王瑶二人,并帮王珂打退关中军阀。 随后,竟然拍拍屁股回太原了,还把女儿嫁给了王珂。须知那时已经是十几年之后了,朝廷毫无威望,天下诸镇互相吞并,连朱温都在觊觎河中了,但李克用居然不吞并河中,回去了。 这人,说起来真的挺仗义的!是个好朋友,但不是个好政客。 如果没有意外,他玩不过朱温。 如今这个时空,李克用会如何做,邵树德猜不透。但他既然已经表示要出兵,那么自己就要做好与他一起“分赃”的打算,若是分赃不均,少不得还得战一场。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自己此番南下,大破凤翔军,下一步还要进长安。这是不是就是游戏里面的“红名”,有些过于锋芒毕露了啊! 关中军阀会如何看自己?天下军阀会如何看自己?自己会不会成为众矢之的? 眼下的长安,就是个火坑,自己去兜一圈就赶紧闪人。不然若是被人当黄巢围殴,那简直就是血亏。 “邵帅,不知李克用所求为何?”朱玫问了一句,让邵树德也接不上来。 这人,个人情绪在相当时候压住了理智,漫无目的,四处浪。后世甚至经常从别的藩镇借道,为此不惜损耗兵力、民力,就是为了捅朱温一下。杨行密手底下就有一支精锐的沙陀骑兵,就是李克用“赞助”的。 为了搞朱温,不惜把手底下最精锐的部队“送”给别人,这种事还不是一次两次。反朱温反到了魔怔的地步,偏偏还越打越穷,太原被围时,若不是老婆劝住,都要跑路了。 不过这对自己来说不是坏事。 后世李克用勉强抵挡住了朱温,但也十分狼狈,有时候差一点就败亡。邵树德不确定这个时空李克用还能不能顶住,若是让朱温占领了河东,对自己将十分不利。 在反朱温这件事上,大家是有共同语言的,或许可以求同存异。 “李克用所求,无非财货、名利。他的大敌,始终还是朱温。”邵树德答道。 其实他自己也不是很确定。历史上黄河以西的拓跋家没有什么扩张野心,靠平夏党项起家,但就连平夏党项都没完全控制,始终在与麟州折家争夺影响力。地盘也一直局限在夏绥四州,内部还还有人杀将驱帅搞兵变。 这样的实力,确实不用李克用太过担心。但现在不一样了,邵树德的正妻出身麟州折家,联手搞定了平夏党项,随后又与鄜坊李孝昌合作,迫使横山党项来投,并与之联姻。接下来更是横扫朔方,征讨河西党项,将地盘内各势力扫了一遍。 虽说仅仅只是表面的清扫,人家表面纳贡,私下里怎么想的完全不清楚。但养出了三万五千职业武人是铁一般的事实,对河东来说是一股巨大的牵制力量。 也就好在双方之间还有缓冲势力,比如振武军,不然搞不好就有军事摩擦的风险。 李克用如何看待自己?邵树德吃不准。若自己是他,要么放下与朱温的大仇,全力攻伐大同军、振武军、天德军、定难军、朔方军,先稳固大西北,消灭一大威胁。要么干脆结好定难军,全力对付朱温。 他做不到两线开战,即便以河东的本钱也做不到!更别说他根本不止两线的敌人。 “邵帅,须得立刻派人前往长安,勿让田令孜挟持天子遁逃。”见邵树德也拿捏不准李克用的诉求,朱玫干脆也不管这事了,而是提出了另一件紧要大事。 “朱帅放下,某已遣骑卒南下前往长安。”邵树德笑道:“长安甚大,神策军又不堪战,根本守不住的,此番定擒杀田令孜。” 长安这座城市也很神奇。国朝以来,不论守军是谁,基本都守不住。 按理来说也是天下有数的巨城、坚城了,其他比你小得多的城池,哪怕没几个职业兵,靠征发壮丁健妇拼死守住的都有,但就长安,哪怕有五万、十万军队,一样守不住。 “邵帅思虑周详,既已安排妥当,某便放心了。今日可南下?”朱玫笑问道。 “自是要南下。”邵树德说道:“然有一事,须得先与朱帅将清楚。” “邵帅但讲无妨。” “朱帅须得好好约束军士。广明以来,长安多灾多难,宫室、民宅十不完一,也就近三年来稍稍恢复了点元气。此番入长安,只诛田令孜一党,所得财货赏予军士,然不得扰民。若有此事,某定然要管。”邵树德面容严肃地说道。 朱玫一听脸色有点难看。军士们为何都喜欢进城?能劫掠财货只是一方面,可以蹂躏女子是另一方面,如今你一下去掉了他们一半的“快乐”,朱玫也有点头大。 他也怕啊!别看军士们现在恭敬地叫他大帅,可一旦翻脸,刀子砍向他的时候一点不会手软。 “朱帅,军士们不是天生就要抢夺财货、女子,凡事不能起这个头。起了头,就没法约束了。某昔年只有数百兵,为此就赶跑了不少刺头。这些刺头勇武、敢战,某亦惜之。然左思右想,还是赶走了。这些年,定难军中没有劫掠的风气,某亦竭尽全力为其找来财货,鼓励他们娶妻。军士们并不是不讲理,夏州乏钱帛,某发牛羊充抵,军士们亦肯接受。”邵树德继续劝道:“足食、足饷、赏罚公平,再解决后顾之忧,军士们便愿意听话,愿意死战。” “靠许诺劫掠,终究不是办法。万一无法劫掠,或劫掠不到充足的财货呢?军士们会怎么样?”邵树德最后说道。 朱玫闻言只是苦笑,道:“知易行难,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邠宁穷困,平日里赏赐便削减了不少,怨气颇大,只能过一天算一天。不瞒邵帅,此番东进,某亦是给军士们许诺了的,万一无法兑现……” “那边让邠宁军跟着铁林军一起走。”邵树德不容置疑地说道。 此番大战,得邠宁军倒戈相助,凤翔军八千众几乎没几个逃掉的,斩首两千余级,俘三千多人。如此威势,邠宁军见了也很老实。尤其是打扫战场时,见到了双方一线厮杀的惨烈局面,对定难军的战斗力有了深刻认识。 他们,不敢炸刺,心里有不满也得憋着! 7017k 第十六章 入长安(一) “怎么停下来了?”田令孜掀开马车帘布,脸色阴寒地问道。 渭北之战的结果已经传到了长安。 田令孜想了想,城里能战的部队其实就数千人,也就是王建、韩建等从蜀中过来的“随驾五都”人马,都是当初杨复光在河南募的,而今都投向了他田令孜。 听闻定难军有数万众,邠宁朱玫亦降了邵树德,泾原程宗楚按兵不动,那么光靠王建等人定然是敌不过的,不如早走为上。 他打的主意,还是先往凤翔去。李昌符已死,凤翔无帅,圣人过去了,多半能控制住镇兵。若定难军追过来,那么再经兴元府南下蜀中,就是不知道诸葛爽那老匹夫放不放行了。 田令孜不得不承认,他真的小看了诸葛爽。那人驭下是有一套,打仗也不含糊,带着不到三千人赴任,先击退流窜的鹿宴弘等锐兵,然后还压服了内部反对势力,朝廷安插的钉子,或杀或驱,竟然拿他没任何办法。 不过他对天子还算忠心。年初途经兴元府时,诸葛爽就奉上了大量钱粮绢帛,一路上照应得也十分妥帖。这次或许可以再看看他的忠心,实在没办法了,如今逃都没处逃。 和上次黄巢入关中一样,天子跑路的速度还是十分快捷。上次就带了几位皇子、皇妃,百官都不知晓,这次其实也差不多。不过因为是白天,还是让不少人看见了,只不过群臣来不及反应罢了。 “寿王走不动了。”来人禀道。 田令孜闻言大怒,直接下车,走到累得气喘吁吁的寿王跟前,看着这个天子的异母弟,问道:“嗣王还跟得上么?邵贼旦夕而至,不怕他把你掳去?” “若有马,还能走。”看见田令孜过来,寿王下意识有些害怕,回道。 “走得匆忙,哪来的马?” “足扭伤了,实在走不了。” 田令孜抿着嘴不说话,随即从护卫手里抽过马鞭,对着寿王就打了下去,道:“你是不是有异心?是不是有反意?想让那邵贼掳去,好另立新君?” 寿王定定地站在那里,不言不语,任凭田令孜打骂。身上穿着冬衣,田令孜也没打他的头脸,其实并没有多痛。但寿王的脸涨得通红,下唇几乎咬出血来。 堂堂亲王,天家血脉,被一个中人当众鞭打,这耻辱可不是一般地深! 连打了十几鞭后,田令孜稍稍收敛了怒火,放下马鞭,正待说些什么,远处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 田令孜脸色骤变。 “大人,应是邵贼骑卒追来了,咱们这里只有数百人,不如先护着圣人走脱。”王建匆匆走了过来,急道。 “吾儿所言甚是。”田令孜现在也有些慌了。 邵贼来得太快,手下骑卒众多,而他们收拾东西出宫门花了不少时间,连马都没找到几匹。这才离长安多久,就被追上了。 大白天跑路惹的祸,被太多人看见了! 田、王二人计议已定,匆匆赶到圣人车驾旁,禀明情况。 没想到圣人倒不是很慌,从容道:“阿父,眼看着是没法逃了,不如就此回长安?” “圣君此何意?”田令孜的脸一下子阴了下来,道:“邵树德乃叛臣也,若为其所擒,陛下焉能活命?” 皇帝只是不语。 田令孜跺了跺脚,正待示意王建用强,却听北面也响起了马蹄声,并且远远地绕了过来,将其西去的道路也堵截住。 田令孜见状一呆,身躯不自觉地有些颤抖。 “阿父无需惊慌。待回长安后,朕必保你无事。”见田令孜脸上一股穷途末路的灰暗之色,皇帝也有些不忍,劝慰道。 田令孜嘴角抽了抽,想笑,但笑不出来。 骑兵很快赶到。不过却没有立刻动手,而是远远地将他们围了起来。 王建等人带着神策军将士团团护住田令孜和圣人车驾,紧张兮兮地看着定难军大队骑卒。 骑卒的数量越来越多,不断有数十、上百骑一股朝这边汇集,显是收到消息赶来的。 小半个时辰后,一将驰来,下马拜道:“戎臣铁骑军使折嗣裕拜见圣天子,还请圣人还驾长安。” 田令孜在一旁不言不语。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没用,既已被围上,便走不脱了。回了长安,圣人怕也保不住自己。 “长安如今是什么情况?” “回禀圣上,秩序井然,百官皆盼圣上回京。”折嗣裕答道。 “那便回驾吧。”沉默了一会,皇帝无可奈何地说道。 田令孜的身躯颤抖得更厉害了。但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王建、韩建等人互相对视一眼,皆暗叹一声。 王建在神策军为将,本欲谋个外放的刺史甚至节度使,韩建本也领了去华州当刺史的差遣,奈何尚未赴任,便被一网成擒,这前途自然不必多谈了,如今能保住命就不错。 至酉时,天子车驾这边大概已汇集了两千余骑。王建等人手头只有四百兵,不敢反抗,于是老老实实护着圣人车驾返回长安。 邵树德是在前往灞桥的路上听闻消息的,顿时心中大定。 他之前担心天子往东跑,万一一头撞进王重荣、李克用怀里,岂不坏了大事?所以在东面布下了铁林军、忠勇都两千骑,拉网筛查,甚至就连长安以南,都派了经略军五百骑搜索。 自己的主力大军从北面南下,斥候散得很广,铁骑军三千骑则去了西面,务必要把天子给截住,如今总算得偿所愿。 十一月初七,在城外休息了一晚后,邵树德、朱玫二人带着大军入长安。此时,东面也传来消息,李克用大军已至河中,准备渡河进入关中。王重荣则带着两万人西进,此时已近栎阳。 这都是赶着来分好处的啊! 城内的三万神策军就像背景板一样,没人当他们存在着,他们也不敢有任何阻拦动作。甚至就连军营被占了,他们也只是去另找空的营地,而不敢有任何不满。 怪不得田令孜连长安都不敢守,就这样的军队,能打什么仗? 邵树德住进了定难军在长安的进奏院。 “陈判官,田令孜如今在哪?”吩咐亲兵去给自己煮茶之后,邵树德找来了陈诚,问道。 “在自家府中,被折将军的人看管着。”陈诚答道。 “其党羽呢?” “西门氏送来了一份名单,已经准备甄别处置。” “所得财货,统一登记在册,让朱玫的人跟着,取信于他们,省得老觉得咱们私吞了宝贝。”邵树德说道:“程宗楚在何处?” “已近长安。” “派人联络一下他,就说某想见见他。” “遵命。” “圣上如今住在何处?” “昭阳宫。”陈诚答道:“田令孜挟持圣人出奔后,城内有乱兵、坊市少年涌入宫中抢掠财货,还有人放火,目前仅昭阳、蓬莱等数个宫室尚完好。” “将这些人抓起来,通通斩首!”邵树德一听便有些恼火。 偷东西就偷东西好了,为何纵火?都是一帮混蛋,杀了一了百了。 “遣人给屯于城外的义从军送些酒肉,他们没能入城,酒肉断不能缺了。”邵树德又吩咐道。 进了长安,并不意味着万事大吉。恰恰相反,比赛的下半场才刚刚开始。自己的实力并没有强大到可以无视其他人的地步,那么就必须收敛意气,与人讨价还价,争取达成自己的目的。 自己的目的是什么?这个一定要明确。 李克用一辈子都不太明白,或者明白了,也控制不住自己,被情绪左右,始终没有一个清晰的战略方向。一会这打打,一会那弄弄,到头来所得无几,让朱温弯道超车,自己要引以为戒。 按重要性来说,此番出征,第一目标是捞取人口及人才。普通百姓发往灵州垦荒,人才也是自己急需的,比如各种匠人。长安,恰恰是这类人才的一个重要富集地。在这件事上,他也不打算注意吃相了,全部弄走,还要尽快! 手艺人,定难六州是真的缺! 次要目标是在朝中扶持一个对自己友好的政治盟友,比如西门氏。省得以后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突然间就有人要联合讨伐自己了。 在完成这两个目标之后,如果可能的话,再说服一些士人前往夏州帮自己做事。这个不算太重要,如果实在完成不了,也可以放弃。 三大目标,优先级依次排列。财货什么的,甚至根本不在自己的考虑范围之内。更何况现在长安百姓也没什么财货,官员家中可能有一些,比如从蜀中带回数百车珍宝的田令孜。 身外之物,自己并不看重。人,才是第一位的! “陈判官,圣人会不会召见某?”茶端上来后,邵树德请陈诚坐下,问道。 “大帅可是担忧……” “确有担忧。”邵树德坦诚道:“圣人身边皆宫禁宿卫,某若去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可否将宫中禁卫全换掉?”邵树德又问道。 “大帅,这怕是不妥。南衙北司官员皆在,又是长安城中,大帅若不想久居于此,最后不要这么——” “跋扈!”邵树德自嘲地笑了笑。 若是在荒郊野外,确实可以将圣人控制在自己手中。可这是长安,皇帝身边百官俱全,自己若不想现在就行曹操故事,那么最好不要这么做。自己终究是外臣,不是内监,有些事太监做得,外藩将帅却做不得。 “那便让西门氏从中转圜,相比圣人亦会体谅我。”邵树德叹道。 进长安,是不是进错了?但不进城,如何能捞到工匠? 圣人归朝之后,南方陆陆续续开始上供财货,但也不是所有州县都送了。比如三月份时,朝中有宰相提到,目前“江淮转运路绝,两河、江淮赋不上供,但岁时献奉而已”,“国命所能制者,河西、山南、剑南、岭南西道数十州”,其余地方,则“常赋断绝”。 也就是说,目前还有数十州日常给朝廷缴纳赋税,亦包括派人去京城值役,其中就有工匠、乐人等。至于其他地方,日常赋税停止上缴了,仅时不时上供一点财货,略表恭敬。 长安本地也有不少匠人。历次乱兵劫掠,人家主要劫的是财货和女子,对手艺人没甚兴趣。即便有一些躲避兵乱的,如今三年过去,也陆陆续续回来了。毕竟他们的主要客户就在长安,随着南衙北司官员、家属的陆续聚集,要想做生意,还是得在长安。 所以,不进城如何能弄到人? 乐文 第二章 入长安(二) “邵大帅。” “西门宫监。” 西门重遂府上,邵树德在大群亲兵的簇拥下进了后院,与他商谈要事。 “邵大帅治得好兵,渭北一战,大破凤翔军八千众,斩李昌符。”西门重遂很是热情,亲自给邵树德煮茶。 邵某人看着他往茶汤中放入椒盐,嘴角抽了抽,没说什么。亲兵都知道自己的爱好,断然不会往里面加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如今在西门府上,也只好忍着了。 “若无邠宁朱帅幡然醒悟,临阵倒戈,怕也没这么容易。”邵树德谦虚道:“朱玫此番亦立得大功,西门宫监不妨着意笼络。” 邵树德是厚道的,也是讲信誉的。收了王重荣三十万斛粮食,便帮他解决麻烦。朱玫临阵反水,立了功,自然也要奖赏。不如此,自己的名声就要坏,以后还有人为你效力? “朱玫此人,也是老行伍了,若能移镇,自然千肯万肯。”西门重遂说道。 邵树德颔首道:“西门宫监不妨看看有无空缺。” “凤翔一府二州二十县,还领有不少蕃部,若能移镇,朱玫当能满意。”西门重遂说道。 邵树德“恍然大悟”道:“邠宁三州二十县,到底无法与凤翔二十县相比,若能移镇凤翔,朱帅当大为满意。” 邠宁穷困,虽领二十县,但与凤翔的二十县差距甚大。而且凤翔镇还领有不少内附的吐蕃部落,那些部落亦占着州县,同样是一笔油水,就是不知道朱玫能不能像自己压服党项一样搞定那些吐蕃部落了。 “朱玫既移镇凤翔,邠宁节帅何人可为之?”西门重遂又问道。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对此人如此上道非常满意。聪明的合作者,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劣势在哪,会做出取舍。若无定难军击破李昌符,兵进长安,田令孜也不会倒台。所以,此时不妨先满足盟友的条件,然后再谈其他的。 “邠宁节帅……”其实邵树德也有些踌躇。 本来他是属意赵俭的,但昨天发生了点意外。天水赵氏分支之一的关中赵氏赵光逢、赵光裔兄弟深夜前来,表示愿意辞了朝官,到定难军幕府谋职。邵树德喜出望外,当场便同意了,不过具体授何职,还得再观察观察。 有了这么一个意外,他突然不想再让赵俭当邠宁节帅了。赵氏的影响力,最好限于文官,不能再让其插手军队。 今日一大早,他找来陈诚问计。结果陈诚吞吞吐吐,再三逼问之下,给出了一个人选:表麟州刺史、振武军沿河五镇都知兵马使折宗本为邠宁节帅。 邵树德沉吟许久,没有当场答应。 折家已经是平夏党项第一大族了,移镇邠宁之后,当能接触到庆州附近的横山党项东山部。东山部无大族,较为松散,若能被其徐徐消化,总是让自己心里觉得不太得劲。 作为政治生物,他始终对镇内各派系力量的此消彼长非常敏感。但左思右想,邠宁节帅这个职务确实不能给外人,自己又不能一人身兼数镇节度使,于是最终还是决定便宜折家。 以后,该与没藏氏更亲近亲近了。没藏氏就在东山部的东面,让他们牵制一下折掘氏力量的扩散。各部党项,只能有一个共主,那就是关北可汗——笔误——定难军节度使邵某人。 另外,此番回去后,亦可与麟州杨家多亲近亲近。折家将、杨家将,后世都如雷贯耳呢。 “西门宫监,麟州刺史折宗本为国戍边多年,善于笼络党项部族,可表其为邠宁节帅。麟州团练使折嗣伦武勇过人,兼识大体,可继任麟州刺史。”邵树德说道。 西门重遂一点也不意外。 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此时不捞好处,更待何时?趁着王重荣、李克用尚未进京,先把任命发下去。 折家也是麟州大族,掌军多年。折宗本既有朝廷任命,再带个三千子弟兵赴任,又紧邻邵树德的地盘,坐稳邠宁节帅的位置当无问题。而朱玫要去凤翔赴任,不带得力兵马随行估计也不成,折氏的位置就更稳了。 邵树德此番南下,收获不小啊!听闻他还在搜罗长安工匠,不惜强制迁移,弄得城内鸡飞狗跳,几以为乱兵劫掠了。目的如此明确,行事一点不拖泥带水,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邵帅日前被罢各职,皆乱命也,今当恢复如初。不知可还有所求?”西门重遂又问道。 “不知宫监可有何建议?” “不如领朔方节度使,辖灵、盐、会、夏、绥、银、宥、丰、胜、麟十州,丰安、定远、振武、三受降城,加六城水运使,安抚平夏、河西、横山党项诸使,银川、永清二牧监,安北、单于两都护?”西门重遂看了眼邵树德,问道。 “不可!宫监何故戏我?”邵树德苦笑:“此必令某为诸镇众矢之的。某只愿求关北四道制置使,实领定难军节度使即可。” “关北四道制置使乃虚名,并无用。”西门重遂其实也暗暗松了一口气,此时笑道:“陈敬瑄虽领三川及峡内诸州都指挥﹑制置等使,然实际号令不出西川。” “某只需名义。关北诸州,户口不丰,羌胡遍地,他人看来并无价值,然对某来说却正合适。”邵树德说道:“只需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某愿为国紧守北疆,清扫胡虏,永镇国门。” “既如此,此事便交由某来办,不难。”西门重遂道。 邵树德并没有狮子大开口,这让西门重遂如释重负,同时也对其更高看了一眼。如果真的贪心不足,那下场未必比黄巢好到哪里去。 众矢之的,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与西门重遂谈完这些事后,邵树德便告辞了。至于西门氏如何起复,其实根本不用他管,朝廷自有分寸,西门思恭、西门重遂叔侄二人也有分寸。 像田令孜那样独掌大权估计有点难度,除非定难军帮他们打退王重荣、李克用二人,但邵树德凭什么这么做?先不说人家那么多兵马,是自己两倍以上,就是即便打赢了,也会损失大量军士、钱财,图什么呢? 当初李克用能被起用,就是杨复光、王处存二人说的情。如今杨复光已死,其兄弟杨复恭在蓝田装病,多半与李克用还有联系,这次说不定也要上台了。 西门氏,应当有分寸,与杨复恭分享权力也没什么。反正自己的第一目标是人,第二目标才是在朝中有个政治盟友,西门氏只需牵制好杨复恭即可,别让人给自己找麻烦。如果他们够聪明,大可以利用李克用尚未进京的时间窗口,加紧拉拢神策军诸将,以便在未来与杨复恭的权力争斗中占据先机。 西门思恭叔侄老宦官世家了,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不过说起神策军诸将,多为田令孜党羽,尤以他从蜀中带回来的“随驾五都”为甚。此五都人,多为河南陈、许、蔡诸州军士,为杨复光所募,老于战阵,骁勇善战,曾击败过朱温。杨复光死后,鹿宴弘带人以护驾为名西蹿蜀中,后被诸葛爽击败,散去。 王建、晋晖、韩建、张造、李师泰五人率部投奔田令孜,被收为养子,深受倚重。皇帝出奔之前,王建、晋晖二人掌管皇帝禁宫宿卫,韩建被任命为华州刺史,但尚未赴任,张造、李师泰二人仍在神策军为将。 邵树德、朱玫昨日入城,今日便开始大索全城,搜捕田令孜党羽。两万多胜兵威压之下,神策军不敢抵抗,很多将领被搜出,关押。张造、李师泰二人先是躲藏在军营中,试图负隅顽抗,后被军士们抛弃,五花大绑送了出来。 张、李二人破口大骂,军士们面无愧色,道:“圣人赏赐,将军多有截留。吾等从河南入蜀,复入关中,提头卖命,所求者财货耳!听闻定难军邵大帅赏罚公平,从不贪墨资财,吾等便献你为功,自投邵大帅去也。” 张、李二人被捕,再算上被折嗣裕提前抓起来的王建、晋晖、韩建三人,随驾五都便算是齐了。五人的部属,邵、朱二人分了分,王建、晋晖二人的部属给了朱玫,其余三都自归邵树德。至于神策军其他兵马,二人皆看不上。 五人中,邵树德打算赦免韩建,并将其带回夏州。其余四人,将与田令孜众党羽一并问斩——如果西门氏不愿出面搭救攒人情的话。 众党羽家中财货亦抄掠一空,充作定难军、邠宁军的赏赐。 随驾五都,共五千人。邵某人之前大战凤翔军,俘其三千余人,今又得三千河南精兵,六千老卒入帐。带回夏州后,好好整顿一番,重建灵州丰安军的底子便有了。 朱玫亦大有收获。他之前也俘虏了两千多凤翔军,今又得两千,麾下兵马逾万。凤翔镇被李昌符在渭北挥霍掉的兵额缺口,应是可以补上大半了。 先入长安就是好啊! 第十八章 入长安(三) 光启元年十一月初十,泾原节度使程宗楚率亲兵进入了长安。 得邵树德提醒,朝廷竭尽全力凑了一批财货,提前送到了泾原军中。于是六千大军便屯于城外,没有入城。 程宗楚一入城,便依约来到了定难军进奏院,与邵树德会面。 “邵大帅弄出的好大场面。城内多有民户被军士掳走,这是欲送往何处?”程宗楚一进来便毫不客气地问道。 “关中战乱频繁,此皆自愿前往灵州之百姓。”邵树德脸色不变地说道:“灵州,向为西出、北上之孔道,地处要冲,正好移民实边。” “灵州倒是京西北难得的沃土,今被灵武郡王握于手中,所图非小啊。” “程帅说笑了,朔方节度使乃李帅,此事亦是应李帅之请而为。” 见邵树德脸皮这么厚,程宗楚也懒得多废话,便问道:“不知邵帅邀某前来,所为何事?” “自是为共抗李克用而来。沙陀兵马残暴,若任其进长安,恐惊扰圣驾。” “某听闻邵帅帐下多有党项羌兵,此辈便不扰民了么?” “程帅可去打听打听,义从军万余军士,皆屯于城外,恪守军纪,未曾有扰民之举。若有,告知某,立斩此辈。” 程宗楚闻言一窒。他才刚来,哪知道义从军军纪好坏?不过他也不打算再纠结这个问题了,单刀直入问道:“邵大帅此番进京,欲行何事?” “清君侧,还大唐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清完之后呢?”程宗楚继续问道。 “自是回夏州,为国镇守边疆。” “为何现在还不走?” “王重荣、李克用数万大军正赶往长安,为免京师百姓生灵涂炭,惨遭劫掠,自然要将其劝退之后再走。” 这话有些道理,但程宗楚仍然怀疑,总担心这邵树德要废立君上,行那曹操故事。不过看他连皇帝身边的宫禁宿卫都没换,也没要朝官职务,此话似乎也有几分真心,且先看看吧。这年月,别的要求也不提了,能保住大唐社稷便成。 “程帅若不放心,可屯兵长安,看看某到底欲行何事。异日若河东兵来,亦可牵制一二。”见程宗楚若有所思,邵树德又说道。 “也好。”程宗楚盘算了下,定难军、邠宁军、泾原军三家合兵,此时也有五万多人了。王重荣应是没甚野心,只想保住河中基业,但那李克用却很难说。现在让定难军撤走,确实不太妥当,万一河东军劫掠长安了呢? 见程宗楚答应了下来,邵树德也笑了。程某人确实没有什么野心,更难得的是忠诚。须知大唐三百州,如果只有数十州还在日常缴纳贡赋,派丁入京值役。其余各州,要么转运路途断绝,要么变得跋扈,就逢年过节送点财货,略表敬意。 程宗楚身为泾原节度使,在京西北九镇之中,或许是唯一一个愿意响应朝廷号召的了。朱玫之前也算,但邵树德这阵子接触下来,觉得他的野心开始滋长,未必再忠于朝廷了。 甚至于,朱某人的忠心可能还不如淮南、江南诸州。那些州之所以不上供,不是因为跋扈,而是因为上供的道路断了。或者境内有反贼作乱,自顾不暇,比如正被秦宗权部属猛攻的荆南。人家离得那么远,关中讨黄巢时还派了五千兵过来,归属王铎指挥,这忠心确实不错了。 当然,邵大帅自认是京西北诸镇最大的忠臣。谁若想废立君上,颠覆朝纲,他第一个不答应,定然要兴师讨伐。 送走程宗楚后,邵树德又遣人去找了西门重遂,让朝廷给他再加点荣衔。忠臣嘛,就喜欢这些东西,让老程高兴高兴,日后面对河东大军时,立场也能更加坚定。 “大帅,裴通来了。”正想休息会,亲兵来报,马行总办裴通求见。 “让他进来吧。”邵树德说道。 裴通前阵子潜往京师,主要是为了与西门氏联络,顺便查访造船工匠。 “裴总办,造船工匠之事,查得如何了?” “禀大帅,得西门氏相助,悉已查明。”裴通回道:“造船工匠,渭桥镇码头附近有一批,渭桥仓有一批,长安城外亦有一批,总计五百余户,义从军野利军使已遣人收拢。” “好!”邵树德一拍案几,高兴道:“等长安城内匠户收拢得差不多了,便一起送往灵州。走邠宁镇,某已与朱帅谈好,让野利遇略派人护送。沿途所需花费,就从咸阳、醴泉二县派捐。” 造船工匠,对河套地区来说,可以说至关重要。从灵州到绥州,千多里地,若全靠陆路转运,成本太高了。但如果能利用起上下两千多里的黄河水运,那成本可以降低到十分之一的程度,长期产生的经济效益简直不可计数。 战争潜力的重要一项,便是组织、运输物资的能力。没有先进的交通工具,大量物资就会沉淀于各地,损耗于路途,派不上用场,兵员机动力也会受到限制。 水运,在这个年代,可不就是先进的运输方式么?不但对战争有帮助,就是平时的商贸往来,亦大受其利。 作为典型的地广人稀的地方,灵夏商业要想活跃起来,第一步就是降低成本,主要包括治安成本、税收成本和交通成本。国朝的商税其实很低,就算有吃拿卡要的隐形成本,算起来仍然不高,商人的大部分成本,其实还是花在自募护卫、穿州过县上面。 定难六州,没有乱兵劫掠,通驿大道上的治安也还不错,除非你深入横山或草原,不然根本不需要招募大队弓马娴熟的护卫。而如果改走水运的话,只需在沿途几个城市附近装卸货物,其余时间都在河面上,土匪之流更是无法威胁,这治安成本当真省了太多。 运输成本更不必说了,简直断崖式下跌。等这批工匠再带了徒弟,造船技师规模整体扩大之后,民间水上运输业应该也会慢慢发展起来。这是一个正向循环,交通成本降低—商品价格下跌—百姓能买得起更多东西—商品需求量增大—工农业产能开始增大—创造更多工作机会—消费人群更多…… 要想富,先修路,这句话不论放到什么时代都不算错。让灵夏百姓生活更好,自己统治的合法性就更强,当以此为目标而努力! “大帅,另有一事禀报。”裴通继续说道:“广明中,黄邺、朱温二人率数万人攻河中,其中就有数千水师。而今过去数年,某与西门氏多加查访,只得千人,皆在渭河左近,粮饷无继。只遣人稍稍一说,他们便愿意跟着大帅前往灵州,算上家属,共五千人上下。” “甚好!”邵树德一听更是大喜,道:“战船弄不走了,便把人弄走。此千户人,皆送往灵州,日后若组建水师,他们便是种子。” 其实,此时的战船,战斗力并不算强。比起一般的用作运输的船只,他们也就是船板厚一些,设计独特一些罢了,主要攻击手段,其实还是靠船上的水手搏杀,也就是俗称的跳帮战。但怎么说呢,到底是专业水师,操控船只、跳帮搏杀方面肯定比陆军强,可能还懂不少水文、天气知识,航行时的细节问题也更专业。 有他们做引路人,灵州水师能更快发挥战斗力。届时控扼大河,定难六州的形胜之势会更加稳固。 “船匠、水师尽快送走,越快越好。”邵树德起身说道:“这几日便动身,不等长安工匠了。走西面,义从军派五百人——不,派一千精兵沿途护送,一定要安全送达灵州,这都是宝贝,比田令孜从蜀中带回来的数百车珍宝还要宝贝!” 让你李克用不提前来!邵某便却之不恭了,先收拢一批人才。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李克用多半也不会在意这些船匠、水师。在他眼里,这一千五百户技师、水师,可能还不如一千五百匹马有价值呢。 这就是邵、李二人理念的不同了。 说邵大帅是银川可汗、关北可汗都是笑话罢了,草原蛮子,不到21世纪,都不会认识到水师的重要性,就算认识到了,也只给七个人的编制。 与武夫身份一样,邵大帅这个可汗的身份也是假的,他就是个有着21世纪眼光见识,同时被时代所深深同化的政客型军阀罢了。 “大帅,永乐令萧蘧(qu)来访。”刚让封隐将裴通送走,李仁辅又来禀报。 娘的,比打仗还累!天天见人,各种勾心斗角,暗箱操作。 “此何人耶?”邵树德问道。 “河中府永乐县令,宰相萧遘(gou)之弟。”李仁辅答道。 “哦?”邵树德坐直了身子,这可有意思了。 萧遘是宰相,弟弟萧蘧在河中当县令,这并不奇怪。大家族嘛,多方下注,开枝散叶,只要有一支成功,便可延续家业。 天水赵氏、河中封氏、西河宋氏为何投注自己?还不是看好自己的未来。王重荣得封琅琊郡王,掌控一府四州三十七县,还有盐池之利,兰陵萧氏在他身上下注,很奇怪吗? 只是,他从河中府大老远跑过来,找自己做什么? 第十九章 入长安(四) 定难军在长安的进奏院是中和四年新修的,位于平康坊。 这一片总共有12家进奏院,定难军、河中、河阳、泾原、朔方、浙西东(两家合用一个)、昭义、容州、同华(两州合用一个)等。并不算太密集,因为进奏院扎堆的地方在崇仁坊,共二十多家,其他如务本坊、崇义坊、胜业坊等地都只有个位数。 说白了,就是驻京办,还承担了银行职能。只不过如今战乱初平,进奏院基本只剩下了传递公文奏章以及打探消息的功能了。 邵大帅对进奏院的要求不高,也不打算修得多么高大上。有的镇、州还是租的宅子呢,不过定难军还是出钱千余缗,修了一座前后两进的宅子,派驻了十余人,与长安马行互相照应,收取情报。 萧蘧来到夏州进奏院时已经是下午了。 邵树德坐在一张大交椅上,狗头军师陈诚、笔杆子卢嗣业分坐左右,静静地看着这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 萧蘧还是有几分文士飘逸的,不过当了两年县令,知道做实事的艰难后,脸上亦有了几分沉稳之色。总之,给人一种奇怪的混合感觉。 “萧县令乃河中能吏,此番来找某,可是为琅琊郡王做专使?”邵树德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问道。 “正是为做那青鸟而来。”萧蘧笑了笑,说道:“拜见灵武郡王。” 邵树德此时已经恢复了郡王的身份,本来西门重遂还试探过他是否想封王,被他拒绝了,不想太招人眼红。 “王帅乃河中戎首,某是关北朔客,本应守望互助。”邵树德说道:“此番田令孜弄权,欲令王帅移镇,本帅已料理首尾,不知琅琊郡王还有何求?” “王大帅欲亲手斩了田令孜。”萧蘧说道。 “这怕是不妥吧。”邵树德皱起了眉,道:“田令孜亦是有身份的,当死得体面一些。” “那么退而求其次,王帅想亲眼见到田令孜死。” “王帅欲进京?” “邵帅,王帅有言,为示诚意,河中大军将屯于栎阳不动,王帅本人则带着亲兵入长安。”萧蘧说道:“务必见到田令孜伏诛。” “若仅有此事,某答应了。”邵树德说道。 “还有一事……”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心道之前的都是毛毛雨,现在才开始谈正题了。 “河东李克用将兵四五万人,灵武郡王帐下亦有数万众,此皆勤王大军也。为免伤了和气,王帅愿在栎阳置酒,邀邵、李二位大帅赴宴。”萧蘧道。 “为何不邀朱、程二帅?” “王帅只邀英雄。”萧蘧毫不客气地说道。 邵树德闻言低笑了两声,道:“此不妥。让李克用来,某自屯军霸上,会一会代北豪杰。” “邵帅,其实何必呢?我家大帅是真心为朝廷着想。”萧蘧道:“李克用此番收了我家大帅诸般好处,田令孜既败,本应回师晋阳了,然其依然带兵入关中,显是有所求。我家大帅的意思,有事不妨说开了,免得兵戎相见,百姓遭殃。” 邵树德沉吟了一下。卢嗣业、陈诚二人对视一眼,亦在思考其中利弊。 王重荣此人无甚野心,没有扩张的欲望,他确实是有做和事佬的动机。前往栎阳相会,谁也不占便宜,各自带上一部分人马过去就行了。有事谈事,谈不拢各自回家整备兵马,准备开战。 当然就邵树德的本心,他不想现在就与李克用大打出手,想必李克用也不想这么做,双方都有一大摊子事要料理。自己要移民实边,要收复会州,要继续征讨河西党项,要将手伸到天德军、振武军那边;李克用要攻打昭义的河北三州,心里还念念不忘宣武朱温,大同、幽州、成德那边虽然打完了,但远远谈不上结束。 此时开战,对双方都颇为不智。 但邵树德可以理智思考,他怕李克用不理智。历史证明这个人的战略规划不行,乱得一塌糊涂,今天攻这里,明天打那里,把人得罪了一圈,满目皆敌。地盘没扩大多少,河东人口却“稳步”下降,百姓越来越穷,到底图个什么? 邵树德不相信他身边的谋士都是水货,不会为他规划合理的战略方向,不会为他处理外交关系。那么原因就只有一个,李克用不够理智,经常不听取下属的合理意见,一意孤行。 问题就在这里。 这是一个容易被个人情绪、好恶所左右的军头。如果不是实在没有选择的话,他不会忍辱负重,不喜欢能屈能伸,有仇就要报,就要爽,就要念头通达。 这种人,难成大事!但也十分危险。一旦被他赖上了,岂不让其余各镇笑死? “此事紧要,某倒是愿与李克用会上一会。不如待王帅进京之后详谈?”邵树德想了想后,说道:“若能与河东和睦共处,确实是一桩美事。” “灵武郡王若应允此事,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萧蘧说道,脸上神情颇为高兴,不似作假。 “听闻萧县令乃宰相之弟?”定下了这桩事后,邵树德又问道。 萧遘、萧蘧是亲兄弟,只不过一个在朝为官,一个在地方上做事。兰陵萧氏,也是名门望族了,萧遘、萧蘧之间自然联系紧密,为家族利益谋划。那么此番萧蘧前来,难道就没带点宰相的嘱托吗? “家兄在朝为官,颇受小人嫉妒。田令孜势大之时,亦只得多番隐忍,日后若有机会,当与邵帅多多来往。”萧蘧这话说得含含糊糊,但意思隐隐到了。 田令孜为何势大?手里有兵。 但经历了此番定难军入京之事,所有人都清晰地认识到,神策军也就只能吓唬吓唬百姓,根本上不得阵。要想真正依靠军队获得政治上的影响力,不如找外藩将帅合作。 定难军如此威势,当然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若不是邵某人早与西门思恭、西门重遂叔侄二人搭上了线的话,此时早就有人找上门来了。 萧蘧将话带到之后,很快便走了。他的身份十分特殊,既是宰相的弟弟,也是王重荣的人,这样一个人来做使者,不能不让人多想。 “陈判官,宰相萧遘是否与王重荣有勾连?”萧蘧走后,邵树德直接拉着陈诚、卢嗣业二人商议了起来。同时,他也让人去请赵光逢兄弟,他们久在朝中,对这些情况自然较为清楚。 “大帅,王重荣遭了无妄之灾后,自然会想着在朝中找个援手,萧遘是个十分合适的人选。但王重荣素来对河中以外的事务不太关心,萧遘应也觉得这个帮手不是十分可靠,想再找个十分正常。如今京西北九镇,定难军实力第一,即将移镇凤翔的朱玫实力第二,若找不成咱们,多半会去找朱玫。”陈诚说道。 “这些个朝官,四处找外藩将帅做帮手,这是玩火自焚啊。”邵树德嗤笑道。 “大帅,如今田令孜刚刚倒台,正要清算其党羽。不但是朝中的党羽,还有外镇党羽。”陈诚轻轻点了一下:“最大的外镇党羽,无外乎西川节度使陈敬瑄了。” 邵树德秒懂。 朝廷现在还是有点威望的,别的地方不敢说,关中、三川等地大量实权节度使、刺史的位置,还是可以安排下去的。 兰陵萧氏难道不想为自己谋好处?西门氏难道不想安插自己人?甚至就连在蓝田装病的杨复光,也盼着自己的亲族、养子们去上任啊。更别说其他朝官了,很多人恨不得能离开长安这个火坑,到外州去任职。 这个时候,邵某人又要祭出问心大法了:我的战略规划是什么?这个一定要明确。 首先:收取会州,与邠宁三州深入连成一片,打通从灵州前往关中的便捷道路。大力发展灵州钱粮基地,深固根本。 其次:从名义上控制关北四道,到实际上控制,如果可能,再收服山南党项、河壖党项、黑山党项、突厥、回鹘、吐谷浑、契苾等部,也就是丰州、振武军的蕃部。 第三:这里出现了分支,如果还不适合南下关中,那么就尽取陇右之地,那里汉人是少,但蕃人极多,适合牧养牲畜,与灵州农业基地是互补的态势,自己看样子还得继续当“可汗”;如果适合南下关中,那么就入长安,不要客气。 第四:便是先得陇,望不望蜀视情况再定。毕竟南下蜀中地形复杂,当地也自成一体,一旦大将强兵入了蜀,还出得来么?人家会不会自立?凡事要往最坏的方面想。 不过,既然知道朝官们都在瓜分田令孜遗产了,自己当然也要提前做点准备。 邠宁通塞镇将赵俭,是否愿意去蜀中呢?哪怕不能拿下东川、西川帅位,亦可先当个大州刺史或什么防御史之类的嘛。他的资历没有问题,本人又是老行伍,带兵打仗的能力不差,西北劲兵入了蜀中,多半就如王建、晋晖的河南精兵入蜀一样,优势还是相当大的。 战略规划如此,那么一旦机会出现,就要提前布局。 赵俭入了蜀,如果闯下好大局面,邵树德也没把握他对自己的态度如何。但不管怎样,与其蜀中被其他人分走,还不如让与自己有点关系的人去分一杯羹呢。 若是赵俭长期在当地与人拉锯,势必要向外求援,那时不就是机会了么? 总之,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有明确的战略规划,提前做准备,肯定是不会错的。 第二十章 遗产 一道道闪电撕破夜空,令人毛骨悚然的雷霆中,一代权宦田令孜走到了末日。 冬日打雷,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田令孜看着外面闪烁的雷光,哈哈大笑,道:“此天兆也!天兆也!” 邵树德、王重荣二人坐在他对面。 邵某意态悠闲。闪电嘛,云层摩擦引起的,冬天虽然干燥,但也不是说一定没有云,这有什么可奇怪的?自然现象罢了。 但王重荣却面色凝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古人嘛,总对这些东西想得太多,王重荣此时不知道已经脑补多少东西了。不过作为武夫,连天子都敢抢,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事已至此,田令孜是必杀! 邵树德也第一次见识到了王重荣的另外一面。以前只觉得这个人会拉关系,说话好听,长袖善舞,像个商人或政客一样。但现在看来,到底是武夫,残忍暴虐的一面还是有的。 听闻他在河中动辄鞭打、折辱大将,显然也不是什么好人。有违反他心意的人,直接被送到黄河岸边,那里立了一个大木桩,内有机轴,人被放上去后,发动机轴,直接就被送下去淹死。 王重荣,不是个宽宥的性子。 别的乱世好人兴许还能活下来那么几个,但晚唐五代是特殊的,中国历史上独一无二,好人是活不下去的。 邵某人自诩政客型军阀,也在竭尽全力改善百姓生活,但真的是个好人吗?他自己都不敢确定。 把刺头派到前排送死,对不听话的党项部落毫不留情,动辄屠灭,对被征服的敌将妻女有掩饰不住的折辱冲动,自己也已经是“时代特色”的一部分了吗? 武夫,就没有好人! “邵帅,这便动手吧?”王重荣转过头来笑了笑,说道。 “也好。”邵树德点头道:“田令孜此辈,罪无可恕,就连圣人亦不想保,这便杀了吧。” 话音刚落,一名亲兵拿着弓弦上前,准备缢杀田令孜。 到了最后时刻,田令孜反倒硬气了,大笑道:“王重荣,你暴虐不法,贪财好色,多行杀戮,少有宽免,不知哪日便会人头落地,某在地下等着你。” 王重荣怒而起身,随即想起这不是在河中,于是又咬牙切齿地坐下。 “邵树德,假仁假义,道貌岸然,赚得许多人投你。异日倾覆大唐天下者,必是你这等乱臣贼子!”田令孜怒目圆睁道:“某只恨,昔日讨完黄巢,当听从意见,将你移镇荆南,与那秦宗权厮斗,恨哪!” “那倒要谢谢了。”邵树德笑道。 去了江南、荆南等地,面对流窜而至的秦宗权部属,手头没得力的军队,确实难。 两名亲兵用力按住田令孜,一人将弓弦套于他脖颈之上,正待发力,田令孜忽道:“且慢!吾尝位十军容,杀我岂得无礼?” 亲兵看了眼邵树德。 “便让他死得体面一些。”邵树德摆了摆手,道。 随后,田令孜让人拿来一匹蜀中名缎,搓绸为绳,接着又正了正衣冠,坐好。 亲兵用力缢杀时,田令孜没有任何挣扎,至死仍坐在那里。 “倒也算是条汉子。”邵树德赞道。 王重荣亦有同感。 二人都是武夫,对视死如归之辈自然另眼相看。不管之前田令孜如何害怕,但在死到临头的时候,能放下一切,从容赴死,确实难得。 “王帅,田令孜已诛,其党羽也将分批问斩,不知王帅可还满意?” “既杀此辈,某也不想在这长安多待下去了。”王重荣道:“邵帅,考虑得怎么样了?定难、河东之师,乃国家精锐,若拼杀起来,不知死伤几何,岂不为亲者痛仇者快?之前某曾遣使前往晋阳,问李帅,定难军与河东有大仇乎?李帅曰无。又问,灵武郡王可曾轻慢、折辱李帅?亦曰无。既如此,何必打起来呢?二位一旦兵戈相向,关中诸藩多半也被牵扯进来,河中亦有可能波及。某无其他心思,只愿安享富贵罢了。” 王重荣这话比较实在了。昔年关中讨黄巢,诸葛爽就认为此人是个守户犬。河中富庶,王重荣得享富贵,亦想把这份富贵传下去。定难军与河东一旦全面开战,李克用没有盟友,但邵某人一定会遍邀李克用的仇敌,围殴此辈。 届时河中能独善其身?可不得大军借道?这会发生什么谁都不敢保证。 “王帅有此盛情,某便去栎阳会一会李帅。”沉吟了一会,邵树德说道:“河东李帅,讨黄巢时亦是立下过大功的,此国家干城也。” “这便好!”王重荣畅快地笑道:“听闻邵帅与李帅年岁相仿,不如约为兄弟?” 邵树德闻言一呆。娘的,我以后还要图谋河东呢,夺义兄的家业,这像话吗? 幸好王重荣也只是随口一说,见邵树德没接话,便哈哈一笑转移了话题,道:“宰相萧遘,与某相厚,还望邵帅手下留情。当然,若此辈实在不像样,恶了邵帅,某便让萧氏上门赔罪。” “萧相乃师长(百官之长的意思),又与王帅相厚,某自当礼敬之。”邵树德答道。 “对了,险些忘了此事。”王重荣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轻声道:“蓝田杨复恭,与河东李帅有旧。太原之师西进关中,倒有一大半着落在此事上。若邵帅稍稍让些步,让那杨复恭位列中枢,李帅自当满意。” 这就是分好处了。 定难军挥师入长安,杀田令孜,扶西门氏。其他有实力的自然想有样学样,王重荣勾连上了宰相萧遘,李克用想让杨复恭复起,也都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朝官们也乐得如此。如今这个情况,没有外藩强兵撑腰,指不定就政争失败,被“赐死”了,谁敢大意? 邵树德一直将王重荣送到田府大门口,这才返回。 王重荣的亲兵就在外面等着。许是等的时间长了,稍稍有些懈怠,或倚或靠,嬉笑喧哗,被王重荣瞧见,直接就是一顿马鞭乱抽。嘴里还骂骂咧咧,威胁要杀亲兵全家。 前一刻还在与邵某人谈笑风生,这会又和个暴君一样,王大帅在两种人格间切换自如,让人叹为观止。 “走吧,回进奏院。”邵树德回首看了看田令孜那堪称辉煌壮丽的府邸,说道。 如果没能力保住自己的权势富贵,建这些宅子又有何用?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回到定难军进奏院后,陈诚、赵光逢、卢嗣业、梁之夏等人正在等他。 “大帅。”众人一起上前见礼。 “诸贤群集,说吧,什么事?”邵树德笑着问道。 “大帅,今日朝会,百官议置遂州等五镇之事。”诸人互相看了一眼,最后还是陈诚上前禀道。 随后,他又一一向邵树德解释。 “遂州防御史,领遂(今四川遂宁)、合(今重庆合川)、昌(今重庆荣昌)、渝(今重庆市区)、泸(今四川泸州)五州,治遂州。” “彭州防御史,领彭(今四川彭州)、文(今甘肃文县)、成(今甘肃成县)、龙(今四川江油)、茂(今四川茂县)五州,治彭州。” “邛南防御史,领邛(今四川邛崃)、蜀(今四川崇州)、黎(今四川汉源)、雅(今四川雅安)四州,治邛州。” “龙剑节度使,领龙(今四川江油)、剑(今四川剑阁)、利(今四川广元)、阆(今四川南充)四州,治龙州。” “陈判官——”邵树德摆手止住,问道:“彭州防御史辖龙州,龙剑镇亦辖龙州,此为何?” “禀大帅,此五镇为群臣提出,属州分割未定。”陈诚答道。 “如此便无事了,陈判官继续。” “夔峡节度使,领夔(今重庆奉节)、峡(今湖北宜昌)、万(今重庆万州)、渝(重庆市区)、归(今湖北秭归)五州,治夔州。” “此为议设之五镇也,以分西川、东川、荆南等镇。”陈诚最后总结道。 遂州、彭州、邛南、龙剑四镇涉及的州县,多属东西二川。 邛南镇大历年间出现过,不过很快便废了。后来又设剑南西山防御史,治茂州,不过也很快罢废。遂州、彭州、龙剑三镇则是新捣腾出来的玩意。 夔峡节度使,这是割荆南、东川两镇的部分州县建立起来的藩镇,历史上也出现过,但只存在了两年,随即罢废。 田令孜刚死,大伙就开始瓜分遗产了。剑南西川节度使陈敬瑄是田令孜亲兄弟,东川节度使高仁厚是陈敬瑄部将,当初能攻杀马球比赛亚军杨某,也是得了陈敬瑄的帮助,最后当上东川节帅,也是走了田令孜的门路。 没说的,田氏党羽一个! 荆南节度使陈儒,是中和二年上位的。当时荆南监军使为朱敬玫,此人自募了数千人作为护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中和二年干脆攻杀了节度使段彦谟。 段死后,朝廷任命兵部侍郎郑绍业去当节度使,郑“逗留不进”。没办法,中和三年任命自称留后的陈儒当荆南节度使,一直至今。 邵树德也不清楚他是谁的人。但看他被这么针对,多半后来也靠上了田令孜,此时被作为党羽整了。 看到这种情况,邵大帅也有些唏嘘。若是此番事败,自己的地盘怕不是也要被别人这么分? “遂州、彭州、邛南、龙剑、夔峡五镇……”邵树德坐了下来,开始慢慢思考。 这五镇,还在田令孜党羽手中,他们未必会束手就擒。 但朝廷大义在南方还是有些作用的,有朝廷任命,地方上的州县官员、兵将就会少很多抵触心理,也更容易接受你。 打个比方,双方同时招揽某个州县,开出的条件差不多,那么人家自然投向有朝廷任命的一方了。甚至有时候都不用招揽,直接服从了。如果带精兵强将南下,兼有朝廷任命,成功的可能性确实很大。 自己是不是能保举一两人呢?该选择哪些地方呢?该好好商量下了。 第二十一章 保举与东行 “大帅,夔峡、遂州、龙剑三镇须得注意。”见邵树德在犹豫,陈诚上前建议道。 陈敬瑄目前所领的职务是剑南西川节度使,兼三川及峡内诸州都指挥、制置等使。夔峡镇所领五州,从后世鄂西宜昌一直延伸到重庆,治所在重庆奉节,基本就是沿着长江一字排开,三峡流域,位置当然十分重要,可是说是出川门户,亦可说是入川门户。 这个节镇,要不要保举一个熟人呢? 邵树德想起了李侃,若保举他,李某人肯定愿意去。好歹也是五州之主呢,又远离京城这个火坑,傻子才不去呢。 但李侃没兵。他要上任,如果没点亲兵亲将,未必就能坐稳大位。 其实想想李侃也挺悲剧的。先在邠宁为帅,后来调任河东,本是大喜事,结果自己搞砸了,压不住河东的**,灰溜溜走人。 当初的两个下属,邵树德已经当了定难军节度使,朱玫从代州刺史任上直升邠宁节帅,刚刚又被朝廷任命为凤翔陇右节度使。两人的发展,可都比曾经的李大帅要好啊,这让李侃情何以堪? 哦,对了,还有个封隐。现在是邵大帅的亲兵十将,说实话,也比李侃的朝官实在,因为有上升空间。 要不要保举李侃当夔峡节度使呢?如果下定决心,那么就帮李侃到横山募兵,再问问义从军里有没有愿意跟着李大夫到夔州享福的人,由这些人充当军官,横山蕃众当大头兵,凑了两三千人没有问题。 南方安定,李侃只要不作死,安安稳稳当个五州节帅应该没问题。 但怎么说呢,夔峡就目前而言,对自己不重要,对长江下游各镇倒很关键,比如荆南。 若是自己控制了蜀中,那么夔峡倒有必要拿在手里了,现在就谈三峡,似乎还有点远。 相比较夔峡,龙剑节度使倒更关键。 龙剑镇就在川北一带,有山川之险,控制着入蜀的重要关隘,同时也有部分低矮丘陵农业区,粮食、桑麻产量都不太差,端地是一个要害位置。 邵树德想了想,决定表邠宁通塞镇将赵俭为龙剑节度使,领龙、剑、利、阆四州。 赵俭他还没见过,也不知其为人。但有姻亲关系在,日后自己一旦发展到汉中一带,只要赵俭还没夺占全蜀,有关门自立的打算,那么就有机会。 姻亲嘛,知道投降了不会被怎么样,甚至可能还会有高官厚禄,抵抗的心思就淡了。 拟设的五镇,以邵某人如今的威势,保举一镇节度使一点问题都没有,两个似乎也不难。所以,也不再犹豫了,李侃这人感觉不太拎得清,先保举赵俭为龙剑节度使再说。他在通塞有两千手下,再帮他募个两千东山党项兵,凑足四千人南下,有朝廷大义,希望他能在龙州稳如泰山吧。 “卢书记,某要表通塞镇将赵俭为龙剑节度使。先不急着写,某可能还要表一人,一并写了。”邵树德说道。 “遵命。”卢嗣业拱手行礼。 “赵随使,你在朝数年,觉得御史大夫李侃此人如何?”邵树德又问道。 赵光逢兄弟已经得邵树德许诺,到定难军幕府任职。其中,赵光逢得授幕府随军要籍,在邵树德身边参赞谋划。邵某人还想考察他一段时间,自己现在就缺个首席幕僚,如果赵光逢能让他满意的话,那么可提做定难军节度副使。 赵光裔得授馆驿巡官,过阵子就会先行返回夏州,负责起六州陆驿、水馆诸般事务,目前尚未出发,仍留在长安,每日到进奏院上直,参赞军机。 他们还有个兄弟赵光胤,据说想考进士,暂时不会到幕府任职。 新近投靠的三原县令梁之夏也当了幕府营田司下面的孔目官,不日就将与赵光胤一起离京前往夏州。 而说起这个三原县令,也挺有意思。上回关中讨黄巢时,三原令裴远便投靠了自己,后来当了夏州朔方县令,今年刚调任灵州司马,帮着李劭处理垦田事宜。这次南下关中,三原令梁之夏又投靠了过来,到幕府当孔目官。 就是不知道下次再来,三原县令是不是还会来投奔,都有传统了啊。 “回禀大帅,某在台阁任度支巡官,一年到头大半时间跑来跑去,与李大夫却是不熟。”赵光逢上前道:“接触过几次,觉得此人急躁操切,似乎——” 似乎容易作死!邵树德在心中帮他补全了这句话。 在河东当刀子的经历,邵树德至今仍记忆犹新。与李侃的合作,说到底不过是一场交易。不过李侃在交易完成后如数付款,没有过河拆桥,临走前还指点自己去接近诸葛爽,也算是不错了。 到了后来,还及时透露消息,帮自己在中枢活动。夏绥节度使到手,如果说西门氏是头功的话,丘监军、李侃都有次功。 自己终究欠他一个人情啊,似乎该补上了。 “李大夫,似乎权欲过甚,容易惹得属州将佐反感。若赴任彭州、遂州、邛南等镇,必与陈敬瑄之辈交战,一旦镇内大将反水,恐有倾覆之忧。”赵光逢说道。 彭州、遂州、邛南等镇的治所,离成都、梓州都不远,怕不是甫一赴任,就面临着大战。李侃那个性子,不知道能不能保住小命。既然要还他人情,不如让他去个太平节镇,那就只有夔峡了。 “昔年某欠李大夫一桩人情,不能不还。也罢,便保举李侃任夔峡节度使,彭州、遂州、邛南三镇,他怕是应付不来。”邵树德叹了口气,说道。 保举完这两个,自己的“名额”差不多也用完了。 人不能太贪心,总得给别人留点好处。杨复恭若上台,肯定也有自己的人要安排,自己保举两人,已经是占了大便宜了。 事情做绝,好处占尽,或一时看不出问题,时间长了,总会有报应。 “做完这事,吾便要整顿兵马东行了。此番东去栎阳,铁林军随行,各部骑卒亦全部抽调出来。李克用所恃者,乃代北胡骑也,某亦有镇守北疆多年之铁骑,还有草原儿郎,便去会一会李克用。”邵树德说道。 光启元年十一月十六,田令孜党羽数百人被押至渭河岸边斩首。 这还是只是大党羽,还有诸多小喽喽亦遭了大殃。如果没人保的话,丢官去职是轻的,更有那下狱或流放远州的,家财被抄掠一空,妻女被人夺走享用,路上能不能保住性命亦很难说。 政治斗争,从来都是血淋淋的。武夫当国的乱世,下限只会更低。 也是在这一日,邵树德率一万四千余人东行,二十日便抵达了栎阳县城南的渭水北岸扎营。 王重荣当日便亲至大营会面。 “邵帅真乃信人,说来便来。”甫一见面,王重荣便赞道:“铁林军,昔年在关中好大的名声,今日一见,果是健儿,邵帅练得好兵。” “河东李帅至何处了?”邵树德问道。 “前锋已至新店。”王重荣答道:“不过李帅性急,明日便会率骑卒赶来栎阳。邵帅这等英雄,李帅亦急着见上一见呢。” “好,那便等上一等。”邵树德说道:“王帅是如何安排的?” “已在城外驿站准备好了,杀牛宰羊,置酒招待二位。”王重荣笑道:“李帅好酒,有此物助兴,事情亦多得几分胜算。” 喝酒才坏事呢!邵树德暗自腹诽。 昔日上源驿之事,固然有朝廷撺掇的因素在内,但若不是李克用酒喝多了,对朱温盛气凌人,话说得难听,也不一定会有那档子事。 朱温当时才多少兵马?即便有朝廷压力,心里亦是惴惴。但李克用的那张破嘴——唉,太特么看不起人了,酒喝多了就不把门,把朱温说得跟狗屎一样,这谁顶得住? 希望明天李克用能清醒点吧。虽说这几年自己越来越像个政客,能屈能伸,但你要是蹬鼻子上脸,也休怪我翻脸。 第二十二章 华岳寺 “裴总办,眼看着事情要告一段落了,这移民的事情忙得如何?”渭水大营内,邵树德刚打熬完筋骨,问道。 “回禀大帅,关东移民之事还在继续。”裴通说道:“河南征战不休,很多百姓拖家带口涌向陕虢、河中,马行一直在收拢。唯粮价暴涨,这花费越来越高。” “没关系,钱都是身外之物。哪怕卖马赚不到多少钱亦无妨,某只要人。”邵树德坐了下来,说道:“账目清楚即可。” “大帅,今年从关东过来了千余户军士亲属,应是最后一批了。剩下的,不来也就不来了。” “好啊,吾之儿郎,把家人接过来过安生日子,某心中放下了一桩大事。” 裴通闻言也松了口气。寻访军士亲属,太难了。有的人根本不太清楚家住哪儿,只知道某州某县,至于哪个乡、哪个村,有时还得靠同乡提醒。再加上这年头百姓时不时迁居、逃亡,到了地头,都不一定能找到人,花费极其巨大。 至于中间死于疾病、乱匪的马行护卫,更是不少,几年累积下来,这抚恤也不是一个小数目了。如今定难军的卖马生意,与其说是补贴军用不足,不如说是在寻人、运人。 陕虢、河中、昭义河北三州算是对自己友好的势力了,河东勉强算是中立吧,河阳那片,贿赂了当地军将也没甚大事,就这样一年都要砸进去销售大几百匹战马所得的资金。如果再远点,得是什么成本?不敢想,也没那能力。 从外镇过来的军士家属,自然都安排到夏州。 不过这事现在越来越成了邵树德的一块心病,夏州人口暴涨,怎么办? 现在有三万多军队,军士们还没完全把家人迁到夏州,毕竟出售外地的宅院、田地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但就军士的本心而言,他们在夏州当衙兵,肯定想把家人也弄过来。不然上头给假的时候,根本来不及回家与家人见面。 在可预见的未来,夏州的人口一定是持续上涨的。这会还没超出土地承载力,但以后呢?难道学西夏,在怀远县(银川)那片新建统治中心,让数量庞大的衙军家属、官僚机构都搬过去?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办法,在没法南下关中的时候,银川平原确实可以养活大量人口。而且有水运优势,各县钱粮能很快汇集到政治中心,即便养个十万军队,几十万家属都不成问题。 灵州的开发,要加速了! “军士亲属之外,还收得河北、河南、昭义百姓两千三百余户。”裴通又禀道。 这些关东汉民,大部分会送往灵州,少部分在宥州新垦土地上。灵州上半年击破了几个部落,编户齐民了四千户、两万口农耕党项,但这种事可一不可再,能捞这一把就偷笑了。后面再想编户齐民,还得用柔和的手段。 这批关东汉民送过去后,加上当地原本的人口,灵州六县两城之地的人口应该会突破八万。一地万人,还是少得可怜。 对了,搜罗到的造船匠人、水师家属一千五百户也已经在路上了,加上昨日刚刚送走的两千余户手艺人,灵州八地的总人口应该过十万了。 就是不知道走鄜坊那条路的关中普通民户到哪里了,这也是两千五百余户,后续的还在继续招募。他们将先前往夏州以工代赈两三个月,等到开春后前往灵州垦田。 说句诛心的话,因为自己的到来,让关中局势没有那么乱,愿意走的百姓肯定不会太多,有点可惜了。但自己也不能对他们强制动武,抢匠户,已经让自己的名声受到了点影响,但还算在可接受的范围内,如果再大肆“绑架”普通民户去灵州,那可就真的毁了。 对他们,只能连哄带吓。 希望在自己离开关中之前,能凑个五六千户吧,那样就很满足了。 巳时,有斥候来报,栎阳以东出现两千余骑,看装束,乃沙陀三部及北边五部胡骑。 “走吧,去华岳寺。”邵树德在亲兵的帮助下穿戴好戎服,然后翻身上马,带着亲兵及铁林军两千骑离开了大营。 华岳寺是此番会面的地点。 庙不大,但国朝以来名气不小,岑参、元稹都写过诗。邵某人附庸风雅,之前还让卢嗣业默写下来,反复读了几遍。 铁林军的骑卒由曾在武威军担任游奕使的李唐宾统领,久经战阵,甚是精锐。带着他们在身边,邵树德也很放心。 李克用抛开大部队轻骑而来,他都不怕,自己怕什么? 一路抵达华岳寺山门后,邵树德先驻马欣赏了一番,却见苍松翠柏,枯藤绕门,若是夏日来此,应还有竹林幽径,花鸟鱼虫,却是一处不错的避暑胜地。 只是,这么一个梵门清静地,如今却被一帮赳赳武夫给占据了,有些煞风景。 “汝等何人,可知灵武郡王至此,拦在山门前做甚?让开!”亲兵副将李仁辅上前,指着门口十余河东军士,斥道。 邵树德不动神色地在一旁看着。 亲兵在自己面前固然是一副恭敬服从的模样,但邵树德也是武夫走过来的,自然知道武夫是什么脾性。一言不合便会大打出手,何况是素来骄横的亲兵亲将? 把守山门的河东军士应是李克用的亲军。据闻李某人“亲军万众,皆边部人”,亲兵不同于亲军,但应也是从中挑选的。此时看这些人的装束,有的人看起来和汉人没什么两样,有的则还是典型的胡人模样。在听李仁辅呵斥后,脸色都有些不豫,正待发作,却见同样在山门外等待的河中军士急忙上前打圆场。 “邵帅至矣,速去通报王帅、李帅。”一位文士装束的人上前,拦在双方军士中间,笑道:“河中幕府僚友王贞见过灵武郡王。” 邵树德点了点头,瞟向了一众河东军士。 那边僵了一会,随后便有一将上前,躬身行礼道:“河东牙校李嗣源见过灵武郡王。” 邵树德看了他一会,温言道:“李将军职责所在,甚好。” 李嗣源愕然,抬头看了一眼邵树德,见他表情真切,便道:“谢灵武郡王夸赞。” 他出身甚低,少年时便跟着李国昌在振武军服役,后来参与了大同军叛乱之事。数镇围剿之时,侥幸活得一命,北奔草原,被李克用收为养子。上源驿事变,他拼死护卫李克用脱困,立下大功,目前暂掌亲兵,职位并不高,但重要性毋庸置疑。 封隐、李仁辅二人也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这位“同行”,李嗣源亦回看二人,显然都了解了对方的身份。 “进去吧,别让二位大帅久等。”邵树德说道。随后,便在大群亲兵的护卫下进了山门。 李嗣源定定地看了一会前呼后拥的邵某人,心中有些艳羡。 此等威势,非重臣戎帅不可有。 听闻定难军南征北战,屡破顽敌。铁骑军使折嗣裕在河西连破党项,垒京观夸功;武威军使卢怀忠乘风雨夜袭,大败朔方军,斩都将康元诚。 这位灵武郡王更是了不得,三原县败李唐宾,同州退朱温,神皋驿之战轰传关中,俘斩巢将孟楷万余众。随后又北征草原,西进宥州,收服横山党项。此番南下长安,渭北大破凤翔军,斩李昌符。 李嗣源暗暗叹了口气。自己从军才四五年,除了一股子血勇之气外,几乎什么都不会。从汴州回来后,倒是颇受主公重视,开始学一些战阵上的万人敌本事。说起来这已经足以让同龄羡慕了,天底下勇武过人之辈多的是,但有几个可以学战阵本事?说不得,到死都是个陷阵死士,白白荒废了一腔热血。 你李嗣源能学,就有机会出头,日后名留青史亦未可知。他王嗣源学不了,就出不了头,战死于锋刃之端,埋骨于荒草之间,不会留名史书,甚至数年后都不会有几个人记得你。 世事之残酷,可见一斑。 但与灵武郡王这等朔塞贤帅比起来,差距何止道里计! 那铁骑军使折嗣裕并不比自己大几岁,听闻数年前不过是个一都之才,带着数百骑投奔灵武郡王。结果五年过去,便已位列铁骑军使,功成名就。 自己何时能比得上折嗣裕? 第二十三章 会李 一坛浊酒,十来个神情冷峻的军将。再远处,则列着数十挎刀持弓的健儿,虎视眈眈地看着门口。 邵树德的亲兵进去后,自动站到了另一边,死死盯着对面的李氏亲兵,杀气盈于眉宇。 “邵帅来也。”王重荣亲自起身迎道。 “何劳王帅亲迎。”邵树德笑道,然后坐到了一张石凳上。 对面是个蓄着小胡须的汉子,一样的大红色戎服,貌不惊人,不显山不露水。左眼微眇,右眼炯炯有神,稍稍瞟了一眼邵树德便移开了视线,看着面前的酒樽,神色间有些倨傲。 “这位便是河东李帅了。”王重荣笑着介绍道。 “昔年讨黄巢,李帅数战有功,某亦久仰矣。”邵树德拱了拱手,算是打招呼了。 “铁林军打得亦不错。”李克用稍微坐正了身子,不再盯着酒,便算是打招呼了。 “邵帅、李帅皆乃当世名将。”王重荣脸上挤出了点笑容,道:“今日请二位至此,别无他意,便是为了见识天下英雄。” 邵、李二人皆不说话。 王重荣脸上的尬笑维持得愈发艰难,于是回头喊了一声:“吾儿还不过来?” “大人。”一军校打扮的少年走了过来,恭敬行礼道。 “此乃犬子王珂,今日带他过来,便是为了见识天下英雄。”王重荣道:“大郎还不行礼?” “见过邵大帅、见过李大帅。”王珂走到二人面前,一一行礼。 邵树德观察了一下王珂。听闻他是王重荣兄长之子,过继而来的,看着十五六岁的样子,不意就已经从军了。 他依稀记得,十年后李克用是把自家女儿嫁给王珂为妻的,总以为这会还是个幼儿。但仔细想想,十年后的王珂已经是河中镇的行军司马,幕府实权人物。李昌符之兄李昌言在逼走郑畋之前,就是凤翔镇行军司马,十几岁的少年能担任此职? 正常王朝的公卿子弟或有可能,但晚唐五代难矣,桀骜武夫们可不管你出身如何。 “王帅,令郎甚是雄壮,到军中打磨个几年,便是一员虎将,恭喜王帅了。”邵树德笑道。 “唉。”没想到王重荣此时却叹了口气,道:“败子锤炼武艺不甚上心,小字虫儿,性子亦有些软弱。如今这个世道,你不狠,就得被别人杀,唉!” 李克用看了一眼王珂,随即又没甚兴趣地转过了头,看起了邵树德带来的亲兵。从左看到右,又从右看到左,看得十分仔细。眼神也有些肆无忌惮,若是卢怀忠在此,多半就要和他打起来了。 “王帅何须忧心。夏绥、河中本为邻镇,若有事,休书一封至夏州,能帮的某一定会帮。”邵树德宽慰道。 “如此便感谢邵帅了。”王重荣闻言大喜,道:“败子还不行礼?尔之富贵,便着落在邵帅身上了。” 王珂被一把扯了过来,不过反应还算快,立刻躬身行礼,道:“谢过邵帅。” “河东亦是近邻,大郎若有事,亦可至晋阳求援,李帅仗义,当不会坐视。”王重荣又说道。 “谢过李帅。”王珂又行礼。 邵树德看他晕晕乎乎的样子,有些想笑,随即又暗叹。虽然不是亲生的,但养了这么些年,王重荣也是有感情的。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自家儿子能保得富贵,王重荣也是豁出老脸了。 小名叫虫儿?这听着就没甚地位啊,在族里还不被兄弟们欺负到死? 王珂行礼,李克用根本没搭理他,而是转过头来,对邵树德说道:“听闻灵武郡王昔年曾守过遮虏军城?” “乾符年间的旧事了。”邵树德看着李克用,含笑道:“有幸在城头一睹大同军容。” “既如此,便满饮此杯。”李克用端起酒樽,一饮而尽道。 “满饮此杯。”邵树德亦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哼,当时便该发力打下遮虏军。”喝完酒,李克用扫了一眼坐在他对面的邵树德,道:“也省得现在左右为难,杀又不是,不杀又不是。” 王重荣面现惊容,下意识看了眼李克用身后的亲兵。 亲将走过来给李克用倒酒,李克用接过一饮而尽,转头看向王重荣,独眼眨了眨,谑笑道:“王帅怕了?你看灵武郡王安坐不动呢。” “儿郎们都在身侧,何惧之有?”邵树德把放下手里的酒樽,笑道。 亲兵副将李仁辅上前给邵树德倒酒,顺便瞪了一眼李克用身后的将校。那厮也是个暴脾气,回瞪了一眼李仁辅,手已经抚到了腰间刀柄上。 “李存信,你这奴将给我滚回去!”李克用呵斥了一声。 李存信闻言一惊,脸涨得通红,不过还是依言退了下去。 他是牧奴出身,回鹘人,因为外语学得好,被李国昌看上,收在身边。后来又跟了李克用,讨黄巢时立过功,被收为养子,赐名李存信。 出身问题一直是他的逆鳞,军中除了李存孝这种浑人敢取笑他之外,还没人敢当面这么做。但这会义父喊他“奴将”,他能怎么办?只能将一腔怒火转移到李仁辅身上,眼神通红,直欲噬人。 “李帅今日来会,便是为了说这些话?”邵树德看李克用连喝好几杯,有些不耐。 虽然自诩政客型军阀,但军阀就是军阀,见李克用这么一副欠揍样,邵树德也不想惯着他,武夫性子起来,说话就有些不客气。 李克用闻言一笑,道:“若还是乾符那会,某说不得便回去整顿兵马,与你大战一番了。罢了,某吃过亏,知道有些事由不得心意。听闻灵武郡王在同州与朱全忠交过手,觉得其人其兵如何?” “用兵有章法,手下能人不少,是个劲敌。” “此辈小人罢了!宴席上曲意逢迎,被骂了亦不还口。暗地里却调集人马,想暗害某。”李克用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恨声道:“早晚诛杀此辈。” 邵树德不语。 “某欲伐赫连铎、契苾璋二人,邵帅何以教我?”李克用连续喝了几杯,脸色有些红润,又盯着邵树德问道。 “某刚得授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邵树德回道。 “契苾璋不是已去职了么?”李克用追问道。 就在邵树德率军南下的时候,因为长期赏赐不足,振武军的大头兵们造反,驱逐了节度使契苾璋。朝廷派左神策军四军军使王卞出镇振武,目前应已是到任了。 “契苾部乃振武军所领蕃部。” “邵帅是欲保契苾璋了?” “责无旁贷。”邵树德皱起眉头看了眼李克用,分辨着他是真心想打契苾璋,还是纯粹酒喝多了一时兴起。 “邵帅、李帅,昔年契苾璋攻大同,亦是得了朝廷诏命。”见二人说话有些针锋相对,王重荣适时插话道:“而今时过境迁,一些陈年往事,还提它作甚?” “此辈做事太下作。”李克用怒道。 邵树德闻言哂笑。什么做事下作?都是借口罢了。 李克用要打赫连铎、契苾璋,原因很好理解,两人都是草原上的大族酋长。赫连铎为阴山都督,家族世为吐谷浑大豪。契苾部是从西域迁来的,铁勒十五部之一,贞观年间的蕃将契苾何力就是该部可汗。 此二人的存在,势必会影响到李克用在草原上的威信,说是竞争对手还差不多,虽然他俩在李克用面前还比较势弱。 这李克用其实还是挺有想法的。邵树德暗忖:扫平草原上的竞争对手,他便有机会分化拉拢,乃至消化北边五部(吐谷浑、回鹘、鞑靼、奚、室韦),进而控制契苾、黑山党项、突厥等部,云代间的沙陀三部再慢慢吞并昭武九姓胡人,壮大自身实力,草原无敌手矣。 但这势必与自己爆发冲突。丰州、振武军的突厥、回鹘、党项、契苾等蕃部凭什么让给你?当我关北可汗不存在么? “某刚得授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李帅便欲伐契苾,是何道理耶?明岁某欲北巡阴山,李帅若有暇,不妨前来相会,某当置酒相待。”邵树德坐在那里,神情不变,但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 李克用略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邵树德。 王重荣在一旁察言观色,立刻插言道:“邵帅,李帅,且听某一言。大同军三州,向为沙陀部游牧之地。赫连铎一来,便迁了许多土浑帐落,四处争抢草场,沙陀部苦不堪言,纷纷找李帅做主。李帅举兵伐之,亦情有可原。然契苾部久之振武军,只要其不进犯云、朔之地,李帅便放他们一马,如何?大家各退一步,不伤和气,此大善也。” 王重荣的这个提议倒还算中规中矩。 邵树德盘算了一下,河东的外镇军基本废了。这锅得李克用父子来背,比如遮虏军、岢岚军就是在上次诸镇围剿李克用父子的战斗中消耗掉的。 但河东还有数万衙军,这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李克用讨黄巢之时还募了沙陀三部、北边五部四五万人。打完仗之后,因为财政问题散掉了一半以上,但应仍保留着两万人左右,此皆沙陀兵——说句题外话,以河东十五万户百姓的体量,养六万兵确实多了,即便算上沙陀、回鹘、昭武九姓等蕃部人口,还是偏多。 总的算下来,河东现役部队大概不到六万人。但李克用不可能将所有部队都用在北边草原,南边与昭义镇的战争还在继续,东边也要防备河北诸镇,内部州县亦不可能不派人留镇,他若北上草原,最多能带两万人。 这点兵,自己还应付得过来! 或许李克用还会临时召集蕃部,将北上草原的兵力翻一倍。但他能召集蕃部,自己就不能聚集诸羌了吗?谁怕谁啊! “李帅,王帅所言倒颇有几分道理,大同军,某可以不管,然振武军,某必管。此事如何做,当一言而决。”邵树德看着李克用,说道。 第二十四章 约定 “邵帅有意草原乎?”李克用没有直接回答。 他这里指的草原,与定难军经常说的草原大不一样。前者指阴山以北的大草原,后者指河套地区,完全两个概念。 大草原上,自回鹘王庭被黠嘎斯人击破后,就一直无主。武宗年间回鹘乌介可汗曾率十三部南下,侵占天德军,被刘沔率振武军、契苾、沙陀等联手击破。随后回鹘便散得更彻底了,一部仍在草原上游牧,一部投降后内附,归天德军、振武军、河东镇管辖,纳贡、出丁,比如乾符年间讨李国昌父子第一战,便是窦瀚遣五百回鹘骑兵与沙陀战。 还有一部分回鹘西迁,有去了河西的,还有远去西域的,总之曾经强盛一时的回鹘汗国崩了,现在草原上真的无主,势力最大的一股或许就是契丹人了,但人家离得远,在幽州以北,势力远未延伸到阴山这一片。 李克用对大草原是垂涎欲滴的。这与出身有关,再加上聚集胡兵也挺好使,他就更不想有人在草原上的影响力能够胜过他了。 邵某人控制的草原主要在黄河以南的河套地区,人口与北边诸部比起来也不是一个数量级的,不过寥寥十余万人罢了。老实说,还不如天德军、振武军境内的蕃部多呢,且主要为党项,亦有许多冒称党项的胡人,朝廷也懒得辨别他们到底是什么人,统一冠以“草原杂虏”或“套虏”的称呼。 邵大帅曾经仔细考虑过阴山以北草原的事情,最终觉得实力大为不足,最好不要过于贪心。为今之计,还是大量迁移汉民、编农耕党项蕃户,发展好灵州农业基地,夯实自己的根基。 手头就这三万多兵,又要控制套虏,还要征讨河西党项,忙得过来吗?万一套虏有变,嵬才苏都被杀甚至造反呢?那时河西党项再过来添乱,丰州、振武军的蕃部再蠢蠢欲动,自己征讨得过来吗? 草原可以让给李克用,但阴山附近的蕃部不能让。那些人有的是国朝初年就安置过来的,比如突厥,世代为大唐出丁打仗,属于熟蕃。后来的回鹘、契苾、党项等部,也时不时纳贡、出丁,比草原上那些野惯了的强多了。 这些蕃部,他不想让。 “草原辽阔,部族甚多,李帅若有意,拿去好了。然振武军、天德军所领蕃部,李帅不得染指。只此一事,能应下否?”邵树德说道。 李克用的脸色阴晴不定。 大唐边镇节帅,对蕃部都十分重视,因为是上好的兵源地。幽州镇就有不少契丹兵,帮着他们打契丹,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河东镇在李克用入主前,就募了不少沙陀、土浑、回鹘军士。京西北八镇不多说了,大群的党项军士,光邠宁一镇就不下两千。 蛮族雇佣兵,罗马王朝就是这么玩完的,国朝也吃过安禄山的大亏。但吃过亏后,还是戒不掉这个瘾,从西南、西北到东北,大概得有二十个左右的藩镇大量招募蛮兵,因此对统治区内的蕃部都十分重视。 人,本身就是最重要的资源。 “李帅,某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看李克用不答话,气氛有些凝滞,王重荣便说道。 李克用瞟了一眼王重荣,没说话。 王重荣也不管李克用略显无礼的态度,说道:“李帅之弟为昭义节帅,然只得泽、潞二州,河北三州尚在孟方立之手。李帅数次讨伐,河北诸镇皆出兵助孟,无功而返。孟方立此人,某亦是知晓的,杀节帅高浔自立,野心勃勃之辈,日思夜想夺回泽、潞,李帅焉能不备?河北诸镇,既已交恶,便无法善了。义武王帅,地狭兵少,形势险恶,须得李帅相助,不然覆灭只在旦夕之间。此皆交心之言,李帅,何苦再树一强敌呢?” 李克用面无表情,沉吟良久。 他当然知道河东的优势和劣势。优势便是有十五万户汉民百姓,还有沙陀三部、昭武九姓等蕃部提供财货、牛羊,此外晋阳都作院的军械制造规模也非常大,能够保证作战所需的物资消耗。昔年郑从谠持节河东时,带来了很多人才,文官方面也不是很缺。 人口繁盛、军工业强、有人才队伍,军队也多,这是优势。 劣势当然也很多。北边有赫连铎,东面有河北诸镇,东南面有昭义河北三州,再远点还有朱温,此皆敌人。 当然内部也有些问题。李克用空降河东,继承了“亿万财产”,难道就没有隐患吗?河东土著将门集团就一直是个大麻烦,还有在地方上扎根多年的高门大族,都未必对他服气。 内部不靖,三面皆敌,难道在西面再竖一强敌,搞成敌人四面合围么? 这事,谋主盖寓对自己讲过,他也深以为然,但有时候心里有气,总觉得不舒服。这个邵树德,在代州杀过程怀信,并以此为功,得授绥州刺史,就此发迹。 仔细想想,心里总是有点别扭。 “李帅!”王重荣提高了点声音,提醒道。 “嘭!”李克用用力一拍案几,长出了口气,道:“罢了,便放过契苾璋这厮。振武军归邵帅,大同军某自出兵讨伐,邵帅以为如何?” “善!李帅如此痛快,当满饮此杯!”邵树德举起酒樽,道。 李克用端起酒樽一饮而尽,脸色愈发红润了。 放下了这桩心事,李克用倒洒脱了不少,连喝两杯之后,便道:“听闻夏州有葡萄美酒,不知何时得尝。” 王重荣看了一眼邵树德,见他没反应,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种话,换个对象来听,说不定就疑你要图谋夏州了。赶紧结束吧,李克用再多喝两杯,万一弄成上源驿那般当众挖苦、训斥朱全忠,会发生什么事?不得火拼一场? “李帅若喜葡萄美酒,某回去便遣人送些至晋阳,此物甚妙,李帅每日饮上几杯,神清气爽,可延年益寿。”邵树德不动声色,笑道。 其实李克用刚说完那话就后悔了。他不是傻子,知道那话隐含的意思,但喝了不少酒,嘴一快就说出去了,能怎么办? 收回所说的话,不是自己的性子。他就是那么一个孤傲的人,哪怕让别人误会自己,也不屑于解释、服软。 说了就说了,你若误会了,有什么事,放马过来,我都接着,哪怕事后懊悔不已。 不过邵树德没有计较,轻轻化解了,李克用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些高兴的,于是又连喝两杯。 “听闻邵帅喜美人剑舞,惜在场皆是粗人,只懂杀人剑法,怕是入不得邵帅之眼。”李克用又笑道。 靠,还有完没完了!你要是派李存进舞剑,看他那要吃人的样子,我也得把李唐宾喊过来舞剑,往鸿门宴的节奏走? 幸好王重荣有点急才,见状笑道:“军中剑法粗陋,不看也罢。邵帅、李帅皆乃当世名将,什么样的剑法没见过?今日高兴,喝酒便是了。” “也是。李帅当世虎将,关中讨黄巢,屡战屡胜。彼时某屯兵东渭桥,后追巢贼而去,竟是缘悭一面。今日得见,果然不凡,当满饮此杯。”邵树德端起酒樽,道。 李克用此时已喝了不少酒,闻言有些高兴,便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邵帅,之前提过的蓝田杨氏之事……”见化解了两人的矛盾,王重荣便提起了杨复恭之事。 “此事某回去便与西门宫监知会一声,想必无人阻拦。”邵树德说道。 “如此,大事抵定。”王重荣笑道。 李克用亦有些满意,端起酒樽又饮一杯。 此番出兵还是慢了,聚集草原蕃部人马花费了太多时间,以至于让邵树德先进了长安。不过结局还不错,杨复恭起复,自己还了他们杨家的人情,在朝中也得一大助力,今后可更加舒心。 “邵帅准备何时回夏州?”王重荣又问道。 “便是旬月之间了。” “李帅亦要回太原,今后山高路远,不知何时得以再见。”说到这里,王重荣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说道:“某看二位年岁仿佛,皆一时俊彦,不如约为兄弟?今后亦可互相照应。” 其实,王重荣心里还藏着点小九九,那就是在座者三人,两人约为兄弟,岂能独独让过他?好歹也是琅琊郡王呢。 李克用闻言一怔。 其实,在他眼里,邵树德与他是同类人,都喜欢聚结羌胡,对蕃部看得很重,认识到了草原诸族的巨大潜力。但正因为如此,他才较为警惕。 不过此时已然划分了各自的势力范围,邵树德很明显是要实控关北四道,自己也想攻灭大同、昭义两镇,此时相斗,只会坏了各自的大事。 国朝以来,义兄弟之风甚烈,主要还是乱世之中求存自保。约为兄弟,不如结拜那么郑重,但依然是一个不错的取信于对方的法子。 再说回来,如今河东满目皆敌,除了姻亲王处存,可还找得到一个帮手?万一大事进行到关键时刻,河西数万人马东进,自己可顶得住? 李克用想起了临行前盖寓对自己所说的话,结好河西,以图河南、河北。当时觉得甚有道理,但又有些不以为然,现在想了想,似乎是一个不错的法子,于是冲口而出道:“便与灵武郡王约为兄弟。” “与李帅义认,某求之不得。”邵树德笑道。 河东实力强劲,有李克用这等人,现在攻之,胜算不大。 那么还是得先易后难,待实力增长到一定程度后,再考虑东进的事情。况且李某人已经答应了此事,自己如果拒绝,以李克用的脾气,那当真是要与你不死不休了。若与他厮斗个十年八年,打得河西、河东都财竭民困,岂不便宜了他人? 唉,真有常凯申与张学良结拜的感觉了。 接着二人叙了叙年齿,李克用长两岁,当为义兄,邵树德为义弟。 王重荣不是滋味地在一旁看着,两人都没提起他,这感觉真是一言难尽。 第二十五章 返归 “少弟一去,不知几时得见。”华岳寺门口,李克用看着在山下准备接应的定难军大队人马,说道。 “贤兄留步,便送至此吧。”邵树德说道:“明年若有暇,可至振武军城一会,便只有你我二人。” “也好。”李克用点头道。 两人各带亲兵相会,这是委婉地表示善意。如果各带大军会猎,那就又是另一番说法了。甚好,解决了西边一大隐患,今后可放心讨伐孟方立、赫连铎二人。 邵树德也松了一口气。与李克用缓和关系,约为兄弟,至少不用担心振武军那边被人攻打了。定难六州的位置相当不错,附近都是弱鸡,东面阻大河为固,南面有横山。敌人若来,走振武军那条路线是最方便的,犹记得历史上三十余年后耶律阿保机率三十万人攻丰州,便是走的振武军。 不拿下振武军、天德军,就无法稳固阴山及河外诸城防线,那么六州基本盘就会受到威胁。 当然这是消极防御。积极防御是主动收拢乃至控制阴山以北的黑山党项、回鹘、吐谷浑、契苾等部。阵地就在那里,你不去占领,敌人就会占领。真等到契丹人成势,控制了这些部族,转过头来打你的时候,再后悔可就晚了。 你多收一个部族,契丹人就少收一个部族,很明白的道理。 “诸养儿都来送送季父。”临行前,李克用让一众义子上前。 “季父慢走。” “叔父有暇可来河东转转。” “贤叔定要再来。” “诸侄男勿送,日后自有相见之期。”邵树德笑道。 王重荣父子亦至山门口相送,邵树德与他略略寒暄了一番后,便告辞离去了。 定难与河中,说起来还是商业竞争对手呢。宥州有胡洛盐池,灵州有盐池,天德军有盐池,盐州更是有几个大盐池——事实上在西夏时代,盐州的盐产量远超灵、宥、丰等地,质地好,价钱低,大量倾销宋地。 有这么多盐池,自然要想着往外卖盐,那么有着两三百万人口的关中市场就很重要了,直接竞争对手便是河中的两大盐池。今后王重荣对自己是什么态度,还很难说呢。 一路抵达渭水大营后,却见营内整备森严,军士们皆披甲坐于地上,器械在手。诸将亦凑在一起,做好了随时出动的打算。 邵树德见了也有些感动。这是怕自己遭遇不测,随时准备杀到华岳寺,为自己报仇啊。 不过他的感动只维持了一瞬,旋又想到,麾下诸将,谁能为自己报仇,那么就最能取得大义,在自己死后的镇内权力争夺中占据先机。艹,自己是不是没救了,多好的一件事,硬是想出去这么远。 政治生物,真的不可救药了。 “大帅,如何?”回到中军大帐后,陈诚、赵光逢、卢嗣业等人凑了过来,轻声问道。 “吾与河东李帅约为兄弟,李帅不问关北之事,某亦不犯河东之境。”邵树德简略答道。 “如此甚好。”陈诚击掌赞道:“眼下无法南下关中,河东兵势强劲,未可轻取,便只有北上、西进两途了。破除河东一路威胁,便可从容收拾天德军、振武军,亦不怕他们投向李克用。” “有这结果不错了。休息一晚,明日拔营启程,返回长安。然后,便返镇吧。” “遵命。” 二十六日,邵树德带着大军返回长安。 此时的京城,基本已经恢复了秩序。或者说,秩序从来没有乱过,只不过在圣人出逃那会人们有些惊慌,害怕乱兵进城罢了。过了这么些日子,局势似乎稳定了下来,人们便慢慢恢复了正常生活。 历史上讨完黄巢后,长安乱过几次?邵树德记不太清了。但军阀混战,百姓流离失所是肯定的。宋文通从凤翔一府二州之地,慢慢扩张,然后又有关东势力掺和进来,关中百姓是遭了大罪了。 此世重来一遍,关中应会安定许多。野心家,被自己摁死了,没机会出头了,比如还在神策军为将的宋某人。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宋文通可能一开始也没想那么多。走到那一步了,即便自己不往前走,部下们也会推着自己往前走,他不想扩张都不行。 “大帅,田令孜党羽已尽皆伏诛。”回到进奏院后,封隐稍稍打听了一下,便回来汇报。 随后,他又神色复杂地说道:“魏绲也在其中,已被斩于渭河岸边。” “魏绲何人?”刚问出这句话,邵树德便想起来了。 床笫间恩爱助兴之时,他也问过封都有关魏绲的事情,结果小封脸烧得跟红霞似的,钻进被窝背对着自己,怎么唤都不肯翻过身来,不过这倒正合己意…… 魏绲竟也攀上了田令孜,说起来也挺会钻营的,可惜跟错了对象啊。若是来投自己…… 邵树德想起了法王路易十四,搞上了别人的老婆,那人也很有意思,直接穿上了代表鳏夫的黑衣服,还替法王驾驶马车。 世上奇人何其多也! 二十七日,邵树德又到西门重遂府上拜访了下。 在大军南下关中之前,西门思恭便是右神策军中尉,职位是很高的,只不过底下的兵将都不听他的罢了。田令孜死后,皇帝任命西门思恭为神策军十军十二卫观军容使,那些蜀兵见机很快,第一时间表忠心。 西门思恭恩威并施,惩戒了几个他看不惯的军将,又提拔了一批,在军中的威望大增。 西门重遂为避嫌,没有接任右军中尉,并且连辟仗使的职务都交卸了,到内侍省担任内侍,从四品上。不过谁都不敢轻视他,毕竟谁都知道,西门思恭年迈,活不了几年了,日后西门重遂必将接任十军容使,掌握禁军。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杨复恭很快也会担任左军或右军中尉,大家都有默契,不会把事情做绝。 西门重遂这个人,这段时间接触下来,邵树德也有所了解了。此人有野心,权力欲望也很大。他们家现在跟自己是合作关系,至于未来怎么样,很难说。不过他也懒得多管了,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便是,你去弄你的权,我自当我的土霸王,不要给我找麻烦就行。 其他的,你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收干儿子也好,插手南方藩镇事务也罢,随你便。反正我要保举的两人都落实了,暂时也不想保举其他人,那些节帅、刺史、监军的果果,你们自己分好了。 从西门府邸回来后,邵树德遇到了李侃。 “李大夫。” “灵武郡王。” “恭喜李大夫,持节夔峡,开府建衙,可喜可贺。” 重设夔峡镇的事情已经确定下来了,该镇辖夔、峡、万、渝、归五州。遂州防御史将少一州,辖遂、合、昌、泸四州。 “托了灵武郡王之福。”李侃苦笑道:“只是,孤身上任终究不妥,还要再麻烦下灵武郡王。” “哪里,李帅昔日于我有旧,能帮的一定会帮。”邵树德突然想起了当初去河中接李侃的时候,李侃说“铁甲如山,长槊如林”,将自己起家的部队命名为铁林都,都是一路走过来的“老朋友”了,能帮就帮一把吧。 “神策军会派千人护送,终究不足,须得再募些劲兵悍卒方可。”李侃说道。 他亦是老牌武夫了,当过邠宁、河东的节帅,出将入相,也是一位人物。很清楚带一千兵上任是不够的,更何况几年前在河东才刚吃过没有自己人的苦头。 “李帅欲往何处募兵?”邵树德问道。 “灵武郡王欲归本镇?” “然也。” “从何处走?” “走青刚川大道,至灵州后返归夏州。”邵树德答道。 因为出征关中的缘故,今年腊月的祭天大会肯定是办不成了。而既然办不成,那么还不如把自己想做的事情一次性办完了,然后再回夏州,省得日后再麻烦。 按照他的想法,此番离开长安后,将先前往邠宁镇。他昨日便已遣使而去,争取能在那边见一见赵俭,与他谈一谈。如果可能的话,再等一等折宗本,岳父也当上节度使了,邵树德还想近距离观察一下,看看他对自己的态度。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大事,那就是在邠宁镇收集一下会州的情报,看看当地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之前在灵州已经搜集到了一些,但还不够,庆州当地的守军应该更清楚自己的邻居。如果可能的话,直接带着三万大军杀过去算逑,归师的路上便收了会州,岂不美哉? “如此,某便与灵武郡王同行。”李侃放下了心,笑道:“昔年在邠宁为帅四年,有一些老部下。且去问询一下,若愿随某南下,去了夔州便能放心许多。” “此事还得征询折帅的意见。”邵树德说道。 “那更得与灵武郡王同行了。”李侃大笑。 夔峡五州,与荆南相邻,秦宗权的人马还在那边肆虐。李侃也担心他们向西杀到夔峡镇,不加强武备显然是不行的。 第二十六章 赵折 光启元年十二月初一,义从军主力带着最后一批千余户工匠、木匠、画师、乐人等西行。他们之前已经分出去了两千战兵、两千辅兵,此时仍有接近九千人,将与大军一起走。 五日后,经略军押运着大量财货、粮草出发。为此,征发了长安、万年、昭应、鄠四县大量夫子随军,帮着转运物资。 十二月十一,邵树德亲率铁林军、铁骑军西行,同样带着大批粮草,泾阳、咸阳、蓝田三县夫子随军。 关中百姓,固然保得了安宁,但钱粮、劳役是免不了了。邵大帅甚至已经将冬至、元旦、春社的赏赐都提前发下了,关中百姓买单。 从长安往朔方军,一共三条路,两条途径邠宁镇,一条途径泾原镇。定难军走的青刚川大道,便要途径邠、宁、庆三州。 因为不是战争期间,大军行动较快,从长安北渡河之后,便沿着泾水西北向开进,经泾阳、云阳、车厢坂、甘泉宫,十二天就抵达了邠州理所新平县城下。 朱玫已经带着人马前往凤翔赴任,邠州城内只有两千衙军、两千州兵,按理来说可以不开城内。但何必呢?折宗本已经是朝廷任命的邠宁节度使,估摸着也快要到任了,何必恶了这岳婿俩?于是直接开城,恭迎灵武郡王进城。 邵树德在城内等了三日,赵俭带着亲兵风尘仆仆赶至。 “见过灵武郡王。”赵俭一上来就行礼,神色间颇为恭敬。 “赵将军何须多礼,汝乃姻族外亲,自当亲厚,快快请坐。”邵树德迎道。 邵树德客气,但赵俭可不敢腆着脸喊他从侄婿。自己能当龙剑当节度使,其中原因,难道不清楚吗? “龙剑之事,多谢灵武郡王保举。”赵俭又郑重行了一礼,道。 邵树德观察了一下赵俭这个人。 看起来四十岁的样子,身材高大,孔武有力,脸上风霜之色较浓,估计是常年镇守军城边寨,生活清苦导致的。 这样一个苦惯了的杀伐武夫,若是去了川中那等富庶之地,会不会耽于享乐,迅速堕落啊?邠宁镇,可不怎么富裕,军士们的生活虽然在当地已经算不错了,可若去了蜀中呢? 罢了,能在初代军士堕落前稳住权位也就够了。他手下那两千边军,还是能战的,如果再募一些苦哈哈的党项人,凑个四五千,再有朝廷大义,应该能压服龙剑四州的地头蛇了。 “赵将军准备带多少兵上任?”邵树德问道。 “神策军会派千人护送,此皆蜀兵。某打算再带外镇军两千人,同赴龙州。” “不够。”邵树德摇了摇头,道:“剑州八县、龙州二县、利州五县、阆州九县,地域广阔,险隘众多,光靠这三千人不够。” “然龙剑户口不如南边繁盛,若带的兵多了,怕养不起。”赵俭回道。 这还要我教你?邵树德看了他一眼,道:“去东山党项部募个一两千人,挑悍不畏死之辈,凑个五千兵,随后再去赴任。” 邵树德这话说得不容置疑,赵俭愣了愣,随后道:“罢了,就募两千人。大不了日后讨伐陈敬瑄之时,便去外镇就食。” 这就对了嘛。西北武夫,哪个不懂因粮于敌?有五千本部,再加上当地的州兵,不敢说打下多大的地盘,与他人合作,守望互助,自保还是没问题的。在陈敬瑄这个共同的敌人倒下之前,各镇之间大体上是能保持和平的。 “若军械有缺,某军中缴获了不少凤翔军的器械,多的不敢说,两千人的皮甲、长枪、横刀、盾牌、步弓还是不缺的。”邵树德又说道。 “岂敢让灵武郡王破费。某至镇后,定遣人奉上钱帛、茶叶。”赵俭有些感动地说道:“此番能持节龙剑,便已受了灵武郡王大恩,岂敢再图其他。” 这就看你的悟性了,同时也是考验。 与赵俭一起吃了顿午饭后,他便匆匆离去,前往横山募兵了。 邵树德在邠州城过了新年,将士们提前领到了赏赐,也喜气洋洋,在城内大肆消费,倒带动了一波经济。 折宗本是在上元节那天抵达邠州的,带了足足三千折家子弟兵。 邠宁镇,原本有兵一万六千人。关中讨黄巢那几年,消耗了一些,后来因为赏赐不足,数次兵乱,被镇压下去后又损失一些,如今不过一万二千人罢了。 朱玫前往凤翔赴任,又带走了足足四千,赵俭即将带走两千,留给折宗本的,也就六千兵。他带来的这三千折家子弟,倒算是解了燃眉之急,不然偌大的邠宁三州,将空虚无比。 “灵武郡王。” “外舅,今日只叙家谊。”邵树德迎上前,说道。 折宗本的年纪其实不大,今年不过四十多罢了。只不过古代缺医少药,寿命不长,人一年过四十,很多人便自称老夫了。但看折宗本的身体状况,活个六十岁还是有相当可能的。 “老夫怎么也没想到,都这把年纪了,居然还能得授大镇节帅。”折宗本看着颇具节日气氛的邠州街道,笑道:“此皆爱婿之功也。” “外舅亦有功也。”邵树德道:“家中有贤妻,诸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小郎勇武过人,屡立战功,外舅甚至还亲自上阵,助我破平夏党项。有此数功,某感激不尽。” 邵树德这话是真心实意的。人什么时候最难?起家的时候最难。 关中讨黄巢,折嗣裕带着四百多折家子弟来投,让自己有了第一支骑兵部队。现在这些人陆陆续续走上了中层军官的岗位,折嗣裕更是担任铁骑军使。 北征河套草原,若无折家相助,不可能那么容易。规划行军路线,找水源,找部族游牧地,都需要折家提供帮助。更何况人家还直接出兵了,突袭地斤泽那晚,至少一半的骑兵是人家拉来的。 自家正妻也很贤惠,让自己没有后顾之忧,得以在外征战。 邵树德有时候也在想,自己对折家的戒心到底有没有道理?人家给自己的帮助确实大,目前态度也很坚定,一直站在自己这一边。 但当了政客,涉及到了复杂的利益关系,有些东西就变质了。兄弟之间能为了遗产继承反目,政客军阀之间也能因为利益而操戈相向。希望自己能把握好其中的度,折家也知进退,大家一起共享富贵。 “都是一家人,何分彼此?”折宗本笑道:“今日打拼,还不都是为了以后安享富贵。从麟州过来的路上,老夫去夏州看了看,吾之外孙煞是可人。爱婿今后若有差遣,直说便是,邵、折两家,本为一体。” 折宗本说这话还不忘了提一提他的外孙,言外之意,不说自明。 前往夏州投奔的人越来越多,折家这是有危机感了。 二人说话间进了府衙。折家子弟自然而然地替换了原本的守卫军士,一些从麟州跟过来的折家仆婢也开始收拾房间,煮茶做饭。 这是把一半根基都搬过来了啊。 但想想也很正常,折家从贞观年间便开始努力,一直到上一代人才当上军将,到折宗本这一代才算是大将,而今得授节度使高位,自然喜不自胜,不全家搬过来就算稳重了。 “贤婿欲攻会州?”两人聊了一会后,便谈到了已沦陷吐蕃多年的会州二县。 “然也。会州交通便利,有水运船渡,亦时有胡商至此,有大利也。”邵树德答道。 会州辖两县,即会宁县和乌兰县,治会宁,中唐便沦陷吐蕃。本来当地也不过就两万上下的汉民,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道还剩下几个。或者即便有,是不是也已被吐蕃同化了呢? 会宁县城在今天甘肃白银市平川区的陡城堡一带,位于黄河东岸。往西北走驿路180里、直路140里可达会宁关,这是一个渡口,在黄河南岸。原名乌兰津,国朝初年时置航运船队,河对面有乌兰关,两座关城隔河相望。乌兰县在州城东南一百多里,。 这个渡口,主要是为当年河西、陇右两节度辖下的十几万兵马服务的。可惜安史之乱后,劲兵东调,这里为吐蕃侵占,关渡都废弃了。吐蕃人一度在会宁关附近的黄河河面上修建了浮桥,以方便进攻灵州,现在也已不见踪影。 百年时间匆匆而过,世易时移,而今,邵某人想收复会州,并将其打造为西进、南下的基地。 “贤婿可知会州如今是个什么情形?”折宗本问道。 “之前在灵州了解过一些,当时刚破灵州,敌情不明,粮草不足,未敢轻动。今又找邠宁军中熟悉会州事的军将了解了一下,大概有数了。”邵树德回道。 “会州是不难打。然贤婿有没有了解,吐蕃那边如今是个什么情形?万一占下会州,会不会有敌援军过来?” 邵树德沉吟道:“吐蕃应是不行了,可试着打一下。” 他当然知道吐蕃不行了,但究竟不行到什么程度呢?会不会因为当地游牧的部落被定难军打了,而招致更大规模的军队前来报复呢?没人敢回答这个问题。 但会州的位置又真的非常重要,不打不行。 如今,就只能尝试一下了,实在不行的话,就撤走,以后再找机会。 老实说,这是一个有点冒险的军事决策,不太符合邵大帅的用兵原则。究其原因,还是国朝这边对吐蕃的了解太少了,以后得想办法改变。 第二十七章 会州(一) “武宗会昌二年(842年),吐蕃赞普朗达玛被僧人刺杀,国中大乱。大将论恐热崛起,自称宰相,率军二十万击不尊号令的鄯州德论(相当于节度使)尚婢婢部四万众,全军覆没。次年再攻,又败,其势日衰。”前往宁州的马车上,定难军随军要籍赵光逢正在给邵树德讲解河陇往事。 “赵随使,朗达玛遇刺后,吐蕃是否与国朝一样藩镇林立?”邵树德问道。 “正是。”赵光逢答道:“吐蕃本部为‘茹—东岱’制,以部族为基,设置千户,曰‘东岱’,族长为千户长;十千户为一翼,曰‘茹’,置翼长。吐蕃本部共五翼,即五万户,以军治民,军政一体。各翼翼长,与节帅无异,视赞普为共主,然自主极强。” “那德论是什么?”邵树德又问道。 “天宝末年,中原多事,河西、陇右、安西精兵东调平叛,留守者甚少,且多为老弱,遂被吐蕃一一侵占。”赵光逢答道:“吐蕃既占汉地,自然不能再以‘茹—东岱’制统治,遂加以改变。如在河西诸州,设德论会议,长官曰‘德论’。德论可看做本朝的道,德论下有军镇,掌兵,军镇下有州,长官曰‘节儿’,相当于刺史。州下设万户、千户、将,皆军政一体。” 邵树德稍稍有些明白了。 以河东道为例,“德论”相当于掌管全河东的大军头。“军镇”就相当于河东道的大同、河东、河中、昭义等藩镇,各管一个或数个不等的州。州下面还有万户、千户、将三级小军头,全部是军政一体的制度,管军又管民,男丁农忙时生产,农闲时训练,打仗时上阵。 吐蕃人挺懂因地制宜的嘛,将自己那套奴隶制的军民一体杂糅进了国朝的道、州、县、乡、里体制,与现在的国朝体制尤其相像。道、藩镇、州、县、乡、里,一一对应上了,几乎还是大唐这套。 “论恐热与尚婢婢攻杀数年,愈发不支。兼且其人残暴,大掠鄯、廓、瓜、肃等州,所过捕戮,杀人盈野,内外皆怨,部属多叛,故于大中三年(849年)归降我朝,扬言请唐兵五十万助其平乱,并册其为赞普。归朝后,请为河渭节度使,帝不许。于是又趋落门川,收集残部,将欲寇边,会逢连日阴雨,粮饷无继,恐热部众皆散去,只剩三百人,于是还奔廓州。”赵光逢道。 “恐热归朝后,朝廷得知吐蕃虚实,于是进兵河陇旧地。凤翔军收复清水、秦州;泾原军收复原州诸县及石门关、驿藏关、木峡关、制胜关、六盘关、石峡关六地,俘获人畜数万;朔方军收复安乐州,诏为威州;邠宁军收复萧关。彼时夏绥军、振武军亦派兵助战,京西北八镇及长安神策军几乎都参与了,此谓大中年间所复之三州七关。” “后来为什么不继续进兵?” “吐蕃诱党项作乱,朝廷不得不征讨。”赵光逢答道。 “讨完之后呢?” “耗费巨大,财用不足,故诏令各地‘息民解甲’,‘量力收复’。有内附吐蕃部落则收取,无则修筑城寨,派兵戍守,保境安民。缘边藩帅还是有一番作为的,后来又陆续收复成、维、扶三州,但无朝廷钱粮器械支援,也只能就此止步。” 邵树德长叹一声。彼时归义军驱逐吐蕃镇将,占据瓜、沙二州,遣使绕路天德军奉表归朝,缘边诸镇又收复六州七关,如此大好局面,竟然因为连年征讨党项,耗费巨大,“颇厌用兵”,就此收手了。 其实他也知道,那会宣宗皇帝刚刚登基,需要耀眼的功绩稳固帝位。归义军归朝、收复六州七关,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继续收复陷蕃失地,万一失败了呢?明显不值得继续冒险。 而且征讨党项也确实花了太多钱,动员了京西北八镇及河东诸路兵马,朝廷财用估计是有些不足了。 “论恐热结局如何?” “前后与尚婢婢攻杀二十四年。咸通七年,尚婢婢部将拓跋怀光斩其于廓州,献首级于朝。”赵光逢说道。 听完后,邵树德只觉胸中一阵发闷,于是直接下了马车,骑上战马,这才感觉舒服了些。 河陇地区的吐蕃,还是有点实力的。四十年前还能出动二十万大军,但那应是最后的余晖了。三十年前还能动员十万以内规模的军队,但现在么,河陇之地的吐蕃自相残杀多年,本部国内又经历了农奴起义,连论恐热这种大将都难以归国,势力是越来越弱了。 邵树德怀疑他们现在还能不能出动三万规模的大军。他记得历史上十多年后,朔方节度使韩逊率军西出,吐蕃就派了七千骑,这会撑死了能出动一两万人,甚至还不到。毕竟两万人,至少要有两个万户,以如今他们这个一盘散沙的模样,很难联合起来。 刚才他也问了赵光逢会州吐蕃是什么情形,得知是一个万户领,他很是吃惊。再一问,原来万户手下并不一定有一万兵,三五千人都有可能,这才稍稍放下了心。 国朝对吐蕃的情报工作,做得太差了啊!论恐热若不投降,居然都不知道人家内部乱成了那个样子,一点都不关心邻居嘛! 不过河陇地区的人口是真的多。天宝年间有二十余万户,百余万人,此多为汉人,在安史之乱前是大唐有名的富庶地区。安史之乱后,河陇地区失陷,户口统计自然无从谈起。但亦可从一些侧面了解,比如吐蕃治下的敦煌,与玄宗朝时人口相比,居然暴增七成。当时吐蕃非常稳定地统治着这一地区,没有战乱导致的人口迁移,这样的人口变化有些匪夷所思,只能说是大量吐蕃人及其附属部落过来了。 或许这仅仅是孤例,毕竟人口从百余万增长到接近二百万太夸张了。但邵树德怀疑,即便经历了四十年的战乱,那边可能仍有百万人,因为不断有回鹘、党项人迁移过去,补充人口。 就是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蕃人,又有多少汉人了。 “赵随使,河陇诸州,除归义军外,可还有汉家儿郎?”邵树德兜马回转,向赵光逢问道。 “禀大帅。”赵光逢下了马车,答道:“长庆二年(822年),刘元鼎入吐蕃会盟,逾成纪、武川,抵河广武梁,故时城廓未堕,兰州地皆粳稻,桃李榆柳岑蔚,户皆唐人,见使者麾盖,夹道现。” “兰州何年失陷?” “广德元年(763年)。” “广德元年到长庆二年,六十年过去了,当地百姓还记得大唐?” “刘元鼎至兰州,当地耆老千余人拜且泣曰:‘顷从军没于此,今子孙未忍忘唐服’。”说到这里,赵光逢也有些感伤。 “如今又六十年过去了……”邵树德喃喃道。 “大中五年(851年),张义潮归国,瓜、沙诸州,人物风华,一同内地。前些年,张淮深上表,言其在诸州收拢蕃人,训以华风,轨俗一变。”说到这里,赵光逢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说道:“若去得早,或还来得及。天宝遗民百多万,定然有心向大唐者。” “先收复会州。”邵树德一甩马鞭,说道:“百余万汉民陷蕃,朝廷不管,某要管。沦陷吐蕃六十年,大唐使者一去,百姓仍然夹道欢迎,朝廷何忍弃之不顾!” “大帅若收复河陇诸州,必令天下侧目。”赵光逢肃容道:“关东诸州,藩镇相攻,你杀我,我杀你,有何意义?若收复故土,复我华夏旧俗,天下英雄闻之,定耻为之效力,纷纷来投大帅矣。” 邵树德突然想起了被自己雪藏到现在的杨悦。他愿意在关键时刻投自己,不就是因为一个攻取河西的承诺么? 莫让英雄等白了头,回去后,当与杨老将军好好聊聊了。 光启二年正月二十,邵树德带着大军抵达定平县。随后继续向北,经宁州理所定安县(今宁县)折向西北,二十五日抵达庆州理所顺化县(今庆阳北)。 义从军主力已经向北经盐州前往灵州,只留了横山都、忠勇都三千人在此。经略军屯于庆州西南二十里,铁林军还在庆州东南,邵树德带着铁骑军在庆州城外扎营。 下一步,就是西进原州了,但在此之前,他还需等待程宗楚的回信。 第二十八章 会州(二)(给青衣熊猫大佬加更) “程宗楚那边有回应了吗?愿不愿意与我干大事?”庆州城外,邵树德向封隐问道。 “程帅还在犹豫,泾原兵少,若一战尽没,他怕二州沦陷,地不复为大唐所有。”封隐答道。 “就连原州都不想收复了?” 因为战乱的关系,泾原一路各县的归属十分复杂。 元和初年的老原州共有四县,分别是平高、平凉、百泉、萧关,后来被吐蕃攻占。 元和三年,在泾州的临泾县置行原州,“行”可以理解为流亡的意思。 元和四年,以所收复之原州平凉县置行渭州。 大中三年,收复萧关,五年置武州,辖萧关一县,筑新城,在葫芦河东岸,位于今宁夏海原县东北。 此时原州辖平高、百泉、临泾三县,治平高。泾州本有五县,临泾被原州拿走,还有四县。 广明元年巢乱,泾原军东调,原、武、渭三州之地被吐蕃攻破。 历史上中和四年收复平凉,节度使张钧上表重置渭州。这个时空,程宗楚没有死在长安,损失也没有历史上那样大,因此在收复长安后就回师泾原,击破吐蕃,收复萧关并上表请置渭州——没有了“行”,算是正式的渭州了,辖平凉一县。 原州三县,目前还有百浪县及州城平高县未复,州治已移到临泾县。另外武州的萧关县也在吐蕃手里。 程宗楚号称四州之地,其实也就九个县罢了,如今实际控制着的,也就泾州四县、原州一县、渭州一县,武州一县、原州两县还在吐蕃手里。 “大帅,程侍中可能是担心尚延心旧部还有实力,敌情不明,不敢出兵。不过有我定难大军相助,他应是有点想法的。”封隐说道。 “程宗楚这人可真是大忠臣。”邵树德突然之间笑了,道:“镇内还有三县之地在吐蕃手中,居然不急着收复,而是带兵东进长安勤王,就不担心老巢泾州也被端了么?” “再催一催他,若他不来,我自入原州,有什么后果,让他担着。”邵树德说道:“尚延心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他的旧部还能有多少实力?就对他说,若我替他收复了原、武二州,想要拿回去,可没那么简单,他一定会急的。” 封隐、赵光逢、陈诚等人闻言都笑。原州西北面就是灵州,拿这话吓一吓他,程宗楚确实有可能着急,说不定就来了。此番讨吐蕃,最好还是诸镇一起上,人多力量大嘛。 邠宁镇不用多说,折宗本已经同意了,将出兵六千。泾原军的程宗楚如果上道,不需要多,出个三四千人也没问题,重在参与嘛。至于南边的凤翔镇,邵某人不抱希望,虽然派人过去联络了,但朱玫出兵的可能性不大。 此番作乱的是原吐蕃降将尚延心的部众。 尚延心者,论恐热部将。大中年间,因论恐热残虐,秦州刺史高骈诱其来降。尚延心及浑末万余帐内附,以河、渭二州之地降唐,拜为武威将军。高骈趁机派兵占领凤林关,尚延心仍居河、渭二州,为都游奕使,相当于大唐治下的一个藩镇。 尚延心死后,内部权力争斗激烈,互相攻杀,竟没有一个话事人。 会州其实也一度归朝,然而吐蕃的权力继承非常蛋疼,一不小心就谁也不服谁,互相攻杀,现在会州又自立了,吐蕃万户昑屈控制着二县,但他与攻占河、渭二州的吐蕃人也有矛盾,相互间甚至打过一两仗。 当然,这些人其实都不是真正的吐蕃人。吐蕃本部人不多,控制的奴部是真的多。昑屈部其实是党项人,时而归附论恐热,时而归附尚延心,时而归附大唐。 曾经降唐的尚婢婢部将拓跋怀光也不是吐蕃人,而是羊同人,他率领控制下的各部落归唐,献地兰、鄯、岷、廓等州。而这些人下面又有小军头,民族也各不相同,比如鄯州城使张季颙是汉人,原为尚婢婢部将,后归拓跋怀光,实际控制着鄯州。 目前控制凉州的所谓嗢末,据张议潮的一份奏疏所称:“咸通二年收凉州,今不知却又杂蕃、浑……嗢末百姓本是河西、陇右陷没子孙,国家却弃置不收,变成部落。” 嗢末者,在吐蕃语里本来就有奴隶的意思,可见凉州等地的天宝遗民被吐蕃征为奴隶,后来又混入了部分吐蕃、吐谷浑,完全胡化了,成了部落的组织形式,但他们确实不是吐蕃人。 整个河西陇右,吐蕃人没多少,曾经的吐蕃奴部一大堆,各据州郡,互不统属,互有仇隙。百余万天宝遗民,不知道有多少人胡化了,还有多少人坚持农耕传统。安史之乱前,河西陇右的主体民族应该还是汉人,毕竟二十多万户呢,吐蕃崩溃后,各州郡互相攻杀,人口最多的应该还是汉人。 光启二年正月二十九日,邵树德率军抵达庆州西南的驿马关。而此时,程宗楚的信使终于递来了话。 “报灵武郡王,我家大帅已整兵五千,于泾州城外誓师,克日出发,征讨吐蕃。” “好,程侍中确有几分血性!”骑在马上的邵树德大笑,道:“某这便西进,打吐蕃一个措手不及。讨完原州吐蕃,程侍中待如何?” “自然进兵会州。” ****** 薄雾笼罩着大地。 野利化钻回屋子,看着一众来自明珠、没藏、水令逋、白、巴沟各族的酋豪,心里叹了口气。 他们这些部族,都是尚延心旧部的后裔。尚延心归唐后,他们这些人便散居在泾原、邠宁、凤翔诸镇。名为吐蕃,实为党项羌人。 野利化甚至知道,在北边的横山之中,还有号称“南山野狸”的党项大族。听说还有更远的一支,在河西一带游牧(即鞑靼九族之一的野利王子族,鞑靼化的党项人)。 南山野利氏一直以正统自居,看不起河西野利,更看不起被吐蕃征为奴部的原州野利。 其实野利氏如此,原州没藏氏又何尝不是呢?横山党项没藏部,世代反对吐蕃的统治,为此不惜兵戎相见。对于甘愿为奴的原州没藏氏,心里不知道多鄙夷呢。 唉,都是一帮孤魂野鬼。 党项人怎么这么命苦?初时被吐蕃奴役,不堪压榨后逃亡唐境,然后又要为唐人出丁打仗。既不投靠唐人,又不愿被吐蕃人奴役的,则去了北边草原,结果又被回鹘人奴役。 党项羌人,何时能有一个自己的国家? 也罢,既然横山党项都戏称我们为“吐蕃党项”,称河西党项为“鞑靼党项”,这么看不起人,咱们就做出一番大事,占了这水草丰美的原州,外连庆州的大虫氏、会州的昑屈氏、武州的养嘱氏,在这唐境割据自立,建立大党项国,届时看你们如何说! “拔藏氏的人还没来?”野利化掸了掸皮裘上的露珠,问道。 拔藏氏原本占据了平凉,可惜力量弱小,被明着投靠他的唐人土豪阴了一下,与泾原军里应外合,搞得全军大溃,连渭州城也丢了。现在野利化想招徕他们的余部,壮大己身,以应对可能杀过来的唐人大军。 “没来,可能跑去会州或灵州了。”有人说道。 “灵州?”野利化像兔子一样跳了起来,道:“灵武郡王邵树德去年刚破灵州,四处屠戮党项,去那边有活路吗?” “听闻只要按时纳贡、出丁,便可保无事。” 野利化用危险的眼神看了下说话的人,白家的,之前反对过趁虚攻占原州,理由是如今吐蕃国势不振,四分五裂,很难有人来支援他们。若唐人皇帝调集大军前来,大家就只能放弃原州,西逃会州了,那样可能会被昑屈氏吞并。 “我们这里有三个万户,一万三千多人,难道不能自己做番大事业吗?”野利化怒道:“昑屈氏也不过是个万户而已,这么多年占着会州,多自在?你们就不想这样吗?原州水草丰美,还有唐人耕作田地,如果能占下来,并让唐人皇帝默认,咱们便可割据一方,仿效会州前例。” 野利化越说越气,正想再好好宣扬一番他那个党项人建国的大道理,外间突然闯进来一人,气喘吁吁地说道:“唐人大军出动了,好几万兵,正在攻百浪。康奴氏的人顶不住,就要西逃了。” “什么!”所有人都把目光转了过来。 第二十九章 会州(三) 太阳高悬,薄雾渐渐散去。 灰色的原野上,一个又一个褐色方阵正在往前移动。方阵两侧,人喊马嘶,一队队骑兵碰撞在一起,白刃相向,惨烈搏杀。 李绍荣的马槊已经没了,刺中了一名吐蕃骑兵的胸膛,也就只能扔在那里。但他还有一把铁锏,配合着他粗壮的手臂,几乎无穷无尽的力气,冲入敌阵后,当真所向披靡。 一声闷响,铁锏敲在了与他擦肩而过的吐蕃骑兵脑袋上。他甚至都不用回过头去看,就知道敌人的脑袋肯定已经凹下去了一大块,活不成了! 又一名敌骑冲来,手里还握着骑矛。李绍荣险之又险地避开锋利的矛尖,然后又下意识往前一扑,避开了敌人随之而来的拍打。 生死场上经历了那么多,他现在已经可以很敏锐地察觉到危险。 双腿一夹马腹,李绍荣提速上前,绕到一名正与同袍厮斗的吐蕃骑兵后面,铁锏一敲,又一个脑袋瘪了下去。 “好痛快!敲脑袋比砍脑袋还舒坦!”李绍荣催着马儿,尽朝人多的地方挤。双方的骑兵碰撞在一起,都失了速度,正在互相缠抖。而在外围,双方的驻队骑兵也开始加速,又一轮新的碰撞开始了。 “啪!”铁锏敲在一名敌酋的胸甲上,直接凹下去了一大块,那人吃不住劲,摔落马下。李绍荣也不管他,继续寻找新的脑袋。落马的人,只能自求多福了。 “此何人耶?如此勇猛,不过寥寥十余骑,就敢直冲虏阵。”邵树德站在一处小山坡上,俯瞰战场。 吐蕃人或者说吐蕃化党项人是他很不喜欢的一类对手,原因无他,骑兵多!定难军作战,就喜欢先出动大队骑兵,剿杀敌人的马队,然后再从容应付敌军的步兵主力。 这个叫什么康奴的吐蕃部落,步兵不过四千余,骑兵就超过两千,这配置很畸形啊! 不过幸好自己的骑兵也不少。铁林军有两千骑,经略军五百骑,铁骑军三千骑,忠勇都又是两千骑,都是脱产训练的职业武人,装备也比吐蕃人强上一截,因此只冲了两次,敌人的骑兵就吃不住劲了。 “大帅,应是铁骑军的,背上有认旗,看不真切。战后寻人问问,若活下来了,让他来见大帅便是。”陈诚在一旁答道。 赵光逢看了他一眼。陈判官在军中多年,熟悉各部,大帅有所问,基本都能答出来。自己若想当好谋士,光为大帅进献方略可不够,还得多多熟悉军旅事务,如此才能出彩。 “虏骑应是溃了。”邵树德看着正挥舞马鞭转进的吐蕃骑兵,道:“虏军没了骑卒,步卒安能成事?” “大帅,自古胡虏能成事,靠的便是骑卒,未见有靠步卒成事者。”陈诚答道:“我步队军容鼎盛,士气高昂,当能一战破敌。” 铁林军、经略军一万多步卒,常年训练、厮杀,军士们谙熟军令,武艺锤炼得也很出色。凭吐蕃那四千穿着皮袄的步兵,如何抵挡? 战场上鼓角连鸣。 全身披甲的关开闰指挥着前阵四营步卒狠狠压了上去。 密集的箭矢从身侧飞过,不断有人中箭,又不断有人补上来。 “呜!”角声响起,士兵们自觉停下脚步,将长槊放倒于地,取下上好了弦的步弓,拈弓搭箭,发起了一轮齐射。 这是三十步距离的齐射,对面吐蕃阵中倒下了一大片,喧哗声四起,阵型有些散乱。 “呜!”又是一声,第二轮弓箭齐射,敌人倒下去了更多。 与此同时,也有密集的箭矢还击过来,不断有军士闷哼着倒下。 “咚咚咚!”鼓声响起。 关开闰有些惊讶,回首看了下山坡,确实是进兵的号旗。再一看前面,原来吐蕃人被杀得站不住脚,有人想开溜,有人直接向前冲杀了过来,一时间有些脱节。 “还真有一股子蛮劲,怪不得能击败留守的泾原军。”关开闰暗笑:“但连皮甲都置办不齐,还打个什么仗?打仗单靠勇猛就行了吗?” “杀!杀!杀!”军士们拿起步槊,以槊杆击地,大吼三声,随后排着严整的阵型,不紧不慢地前出。 不是谁更勇猛,更不怕死,冲得更快就能赢的。合理分配体力,维持好阵型,听从鼓角旌旗号令,这样才能打胜仗。 吐蕃人很快杀到了阵前。他们确实有一股子蛮劲,但要越过密集的长槊丛林谈何容易。有人手持大盾,刚挡住了前方刺过来的步槊,结果却被侧面捅来的长槊刺死。有人猫着腰冲了进去,结果被大盾劈头盖脸砸倒,然后被后排伸过来的长枪钉死在地。 但更多的人就直接被刺死在阵前。 褐色的长槊丛林还在缓缓前进,就像一部精密运行的机器,有人做这个,有人做那个,配合地完美无缺。而不断被刺死的吐蕃步兵,则成为供养这部机器的养料。 从绝望的吐蕃士兵这边来看,那也确实是一个巨大的魔鬼。雪亮的长槊是魔鬼的触手,每一个冲过去的人都被触手杀死,然后被吞噬。 地上到处都是尸体,魔鬼踩在尸体上,身形稍稍有些晃动,但更像是牙齿在咀嚼。 “咚咚咚……”鼓声突然激烈了起来。 “杀!”定难军步卒齐齐发一声喊,陡然加速,手持长槊勇猛地冲了上去。 吐蕃人的阵型,就像一扇破门一样,被一踹即倒。 邵大帅如痴如醉地看着又一场大胜,斩首数千是没跑了。但他想起了另一件事,这支他一手带起来的精锐步卒大军,士气如此高昂,老兵比例如此之高,配合如此之默契,万一哪天突然遭遇惨重损失,他到哪里去补? 培养一支军队不容易,培养一支善战的军队更不容易。在定难军身上,他倾注了太多心血,万一没了,重建可不是上嘴唇碰下嘴唇那么容易。 精锐之师,可遇不可求,没了——也就没了。 战斗结束,邵树德翻身上马,驰骋在一片狼藉的战场上。大队亲兵跟在后面,高举着大旗,金色的阳光洒在上面,远远看去,竟然有了一份神圣的感觉。 赵光逢痴痴地看着那面大旗,所到之处,军士们高声欢呼。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赵光逢也翻身上马,慢慢地徜徉在原野上。 入眼所见,到处是虏兵尸体。 原来这就是肆虐原州数年的吐蕃人啊!赵光逢很是感慨,若还在朝中为官,从公文邸报中看到吐蕃攻陷数州之地的话,他肯定劝圣人不要妄动刀兵。 但如今,怎么这么容易就赢了?他想起了大中年间的旧事,十万大军西进,收复六州七关,西边归义军举事,蕃将多有内附者,当时如果咬咬牙,凑点粮饷,是不是可以收复更多失地? 只可惜世事没有如果,有些机会,错过也就错过了。 正遐想间,军士们突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赵光逢策马上前,拉住一名军士询问缘由。 “大帅令铁骑军、忠勇都去打草谷。虏军大败,丁壮十不存一,部落里多是老弱妇孺,抢得的牛羊财货全部给大伙发赏。”那是一名铁林军的步卒,牙有些黄,但笑得非常开心。 赵光逢闻言也大笑,道:“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今见矣。” 军士有些不解地看着他,打草谷是咱们定难军的老本行了,少见多怪。 光启二年二月初四,定难军于百泉县东南大破吐蕃,斩首三千余级,俘两千人。当日,进占百泉县。 与此同时,邠宁军、泾原军合计一万一千步骑也开至渭州,准备向北进发,两路合围原州城。 三镇协同作战,以往必须得朝廷才能组织得起来。而这一次没有朝廷,竟然也成了。日后若是多来几次,似乎有没有朝廷都无所谓? 第三十章 会州(四) 程宗楚默不作声地听完信使汇报,突然间感到有些悲凉。 今年快五十了,少年时的雄心壮志一去不复返。面对着不到两万叛虏,他竟然觉得束手束脚,甚至就连收复渭州平凉县都是靠的巧劲,而是摧古拉朽般地击溃敌人。 泾原穷困,军用不足,军士们虽耐苦战、死战,但长期得不到充足的赏钱,这士气根本就高不起来。这次愿意出兵,还是因为要收复家乡,毕竟很多军士的家就在原州、武州,若换个别的什么事情,想让这帮人动弹,真的很难了。 自己还答应了灵武郡王要进军会州啊,到时如何对将士们解释? 如果说这件事还只是让他苦恼的话,那么定难军的实力就让他感到恐惧了。两万多军队,原本以为只有一部分能打,剩下的都是临时拉起的蕃兵呢,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蕃兵义从军已经北上盐州了,剩下的几支部队,应该都是主力。 其实程宗楚并不觉得定难军军士的技艺比自己苦心训练的泾原军强多少。论战场列阵、变阵,论个人技艺,论耐苦战的本事,他的九千泾原军一点都不差。双方差的就是士气,泾原军这边,程宗楚看得出来,军士们作战有留力之嫌。 有没有尽力,有没有死战,老行伍都看得出来。 “国事多艰。”程宗楚叹了口气。 “程侍中何故嗟叹?万余大军北出,刚刚击破巴沟部三千余人,拔藏式又闻风而遁,如此顺利。如此顺利,定能收复原州。”折宗本骑在马上,笑道。 “折帅所言甚是有理,何故嗟叹呢。收复失地,就在今朝。”程宗楚强笑了下,道。 折氏与邵氏乃姻亲,京西北局势若此,夫复何言?此番还了他邵氏的人情,助他收复会州,便收兵回家,保境安民。外间诸事,不复多问,除非天子有诏。 泾原、邠宁两镇万余步骑行军较快,只花了十天时间就抵达原州南十余里处。就这还是花了时间打草谷呢,毕竟吐蕃兵力聚集在原州附近,部落内皆老弱,泾原军、邠宁军倒是抢了个痛快。 也正因为如此,抵达原州附近时,随军赶着大群牛羊,军需倒是得到了一番补充。 定难军比他们提前三天抵达原州城东,并派出骑兵与吐蕃人交战了一番,斩首数百级。不过再多的战果却也没了,因为没藏、明珠、白三部早早西逃,巴沟部又在南边被泾原军、邠宁军击破,如今原州城内,就只剩下势力最大的野利部以及他们的小兄弟水令逋两部了,成年男丁六千人上下,惶恐不安地守着原州城。 但原州城之前被他们故意破坏过,定难军又来得太快,根本来不及修,此时要守,真的千难万难。 定难军派来与他们联络是一位叫李绍荣的骑军副将,此人及至近前还在嘟嘟囔囔。 程宗楚仔细听了后失笑,道:“李将军不了解吐蕃人的习性。此辈用兵,军就是民,民就是军。每出师必发豪室,皆以奴从,平时散处耕牧。” 吐蕃是且牧且耕的民族。军队出征,各部酋豪都要带上本部民众及仆从,跟着统帅一起出征。每一次出征,其实都是一次全民迁徙。打下一个地方,奴仆们就去种地放牧。若是打败了,要么跑路,跑不掉就当场投降内附。泾原、邠宁、凤翔镇内的大量吐蕃、党项部落就是这么来的。 当然也有例外。吐蕃本部有一些游牧部落,中唐年间占据原州后,每年冬春在原州放牧,夏秋则跑回青海放牧,一点不嫌麻烦。 “吐蕃人就没家吗?”李绍荣骂道。 “家?”程宗楚苦笑,道:“打到哪里,哪里就是家。打不过了,扔掉家什、奴仆,再去寻一个新家,再征服新的奴仆。反正草场多着呢,弱小的部落也很多。” “怪不得那几部吐蕃跑得那么快,帐篷、牛羊、粮食都不要了。”李绍荣恍然大悟。 “那是假吐蕃,真党项。不过他们多半也没好果子吃,如果去武州还好些,顶多被人家赶走,若是去了会州,多半要被昑屈部截杀吞并。” “好吧,某也懒得管他们是吐蕃还是党项,此番前来只有一事,大帅要泾原军攻原州。”李绍荣说道。 “可。”程宗楚点了点头,道:“灵武郡王在百泉俘斩五千余众,今在原州又斩首数百级,已是帮了大忙。帮到此处,某感激不尽。攻原州,泾原军责无旁贷。” 折宗本在一旁看着,不说话。事实上邠宁军也是来助拳的客军,当然主要是给女婿助拳,帮程宗楚都是顺便的了。一路上没打什么仗,反倒抢了不少牛羊、皮子,大伙还是挺满意的。 光启二年二月二十,三镇合兵三万有余,三面围住原州城。泾原节帅程宗楚征发了一些藩部,强令其出丁,得四千人,开始了对原州城的强攻。 原州城历史上多次遭到毁坏。吐蕃每占一次,都要拆毁城墙。广明元年攻占原州后,又毁坏了不少,以至于如今守城时处处为难,可谓作茧自缚。 泾原军征发的蕃部以党项人为主。他们装备简陋,士气低落,但在数万大军的威压下,只能硬着头皮攻城。 一部是纯种党项,一部是吐蕃化党项,双方你来我往,殊死搏杀,惨烈无比。 只攻了一天,泾原党项就撑不住了,要撤。程宗楚直接下令镇压,斩首两百余,收拾余众后,下令他们彻夜攻城,竟然一刻不得歇。 邵树德对此熟视无睹。程宗楚固然是忠臣,但能当节帅的,自然不是心慈手软之辈。 可别忘了,程大帅亦是武夫,武夫就没有好人! 二十一日白天,党项继续攻城。到了傍晚,死伤枕籍,实在攻不动了。程宗楚换了俘获的巴沟部男丁一千五百人,令他们继续进攻,并许诺攻两次就赦免其罪。 结果这一攻就攻到了半夜,巴沟部死伤六百余人,终于等到了撤退的命令。 两天两夜下来,泾原党项死伤了两千多人,将城内的野利部、水令逋部耗得精疲力竭,本就不多的守城器具更是消耗了个底朝天。 眼看时机成熟,程宗楚拣选了一千泾原军精锐,趁着下半夜人最疲劳的那一刻,突袭攻城,竟然一举突破了进去,让邵树德刮目相看。 这位程大帅,经验丰富啊。 接下来的战斗就乏善可陈了。泾原军源源不断地投入兵力,抢占了城门,然后令大军得以进入。 吐蕃党项不得不放弃原州,趁夜色突围。 “邵帅,尚需贵军出动骑卒追击,定要将这股贼人留下。”泾原军只有千余骑兵,有些不足,因此程宗楚还是求到了邵树德的头上。 “即便程帅不开口,某也要派骑卒追击。”邵树德道:“此辈贼寇,杀得越干净越好,免得再跑去会州、武州,为虎作伥。” 程宗楚松了一口气,旋即又问道:“邵帅欲兵进武州乎?” “自然。”邵树德答道:“便陪着程帅收复武州,然后西进会州,一鼓作气打掉昑屈部。” “讨伐会州,邵帅可有方略?” 邵树德沉吟了下,随即道:“告知程帅也无妨。十余日前,某便已派信使快马赶回夏州、灵州,持吾手令,调武威军西进灵州,调定远军南下会州。算算时间,此时应已出动了。” “邵帅用兵老道。”程宗楚叹道:“大军西进,昑屈部多半集兵来战,若相持之时,得知会州老巢有失,定军心大乱。即便不乱,腹背受敌的情况下,亦难以持久。此番收复会州有望矣。” 从定远军城南下,因为一路上皆是内线行军的缘故,可轻兵疾进,二十日出头便能抵达乌兰县、乌兰关,破之易如反掌。而三月份以后,黄河水运又可发挥作用,届时数万大军压过去,物资转运便利,甚至都不需要征发多少夫子,这仗打得确实轻松。 当然邵树德想得更远。他甚至已经考虑到,未来攻兰州的话,似乎亦可调运船只输送粮草、器械甚至是军队,成本大大降低,前提是灵州那边建造了足够的运输船只——从关中弄回的五百户造船工匠,作用便在此了。 西夏征讨河陇时,因为技术或见识的原因,没能充分利用黄河水运价值,但自己不一样,作为来自21世纪的人,充分利用水运优势几乎是一种本能。 黄河上游段的航运,西汉时就有了,主要集中在湟水中下游、金城(兰州)、河套平原一带。“冰解漕下”,“至春,省甲士卒,循河、湟漕谷至临羌以际羌虏”,即在开春解冻后,利用漕船沿着黄河、湟水运输粮草,给征讨羌人的军队运输补给。 国朝安史之乱以前,大力往河西、陇右地区移民,开垦田地众多,成了大唐比较富庶的地方,多年来一直用漕船往中游的朔方节度使辖区输送粮草,供给军需。 自己若不好好利用这点,那才真是傻了。 一条黄河,抵数十万夫子! 第三十一章 会州(五) 武州的夜,宁静得近乎死寂。 偶尔一声孤独的狼嚎,给这空山冷月蒙上了一层阴森恐怖的色彩。 野利化气喘吁吁地靠坐在一棵柳树上,树后面就是小溪,蜿蜒流向葫芦河。野利化以前来过这边,很浅的一条小河,在这个时节可以涉水而过。 部下给他打了点水过来,野利化接过水囊,刚喝一口便吐了出来。 “什么味道?”野利化一脚踹翻了手下,怒道。 手下莫名其妙,又有些战战兢兢。 “有血的味道。”野利化将水囊扔下,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万户,有尸体漂了下来。”江河已经化冻,水流潺潺,有眼尖的下属看见尸体顺流而下。一具接一具,仿佛无有尽头。 “唉。”野利化重重地叹了口气,重又坐在湿漉漉的草地上。 水令逋死了,死在唐人骑兵的追击下。与他一起死的还有两个部落数百名勇士,他们像树一样一个个被砍倒,临时前的惨叫现在还记得。 更有那忍受不住恐惧跳进河里的。之前下过一场雨,水位猛涨,冰冷刺骨。在这个天气跳河,活下来的可能性很低。 “应该是水令逋部的人。” “也有我们部落的。” “没死在唐人的刀枪下,自己跳河死了。” “那么冷的天,那么冷的水,怎么敢跳河的?两岸都有唐人骑兵,逃到对岸又如何?” “若我被唐人骑兵追着,我可能也会跳河。在河里躲上一会,说不定就躲过去了。” “愚蠢。下了水,一时三刻就冻得发抖,死定了。” 下面人七嘴八舌聊了起来。吃了这么大的败仗,大家对头人都有些怨气,平时还算严格的军纪已经约束不了他们了,更有人一边说一边向野利化看来,也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野利化对此充耳不闻。 他想管,但隐隐觉得可能不会有什么效果。他现在已经认识到之前犯了一个大错,那就是没有第一时间把康奴氏逃过来的溃兵关押起来,或者干脆杀了,以至于消息走漏,动摇了军心,让一些部落提前溜走。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野利化也不知道现在还剩下多少人,反正跟在他身边的不过寥寥数十罢了。太多人不知所终了,或许死了,或许逃了,当然也有可能被唐人俘虏。 俘虏了会怎样呢?他不知道,要么被砍头,要么生不如死,没有第三种可能。 “还有吃的吗?”野利化感到腹中一阵饥饿。 手下递过来块可疑的面饼。一半被雨水泡湿,一半沾染了血迹,也不知道从哪具尸体身上扒拉下来的。 野利化一把接过,狼吞虎咽起来。手下咽了咽口水,他也饿了,但败得这么惨,又被撵着屁股赶了一整天,哪里能找到吃的? “离武州不远了。到了武州,养嘱氏一定会杀牛宰羊招待我们,再忍一忍。”野利化注意到了手下的表情,出言安慰道,但丝毫没有把面饼让出去的意思。 养嘱氏全部武装起来,可以拉出四千步骑。这点人,或许守不了城墙同样遭到严重破坏的武州城,但稍微抵挡一下,让他们喘息一下,却还是可以的。现在大伙最需要的便是吃点东西,好好睡一觉,然后才有力气逃去会州。 是的,如果在半个月之前,野利化还有信心与唐人打上一打,毕竟被他召集起来的壮丁超过一万三千,百泉的康奴氏也有六千兵,武州又有四千人,马儿又多,欺负没什么骑兵的程宗楚还不手到擒来? 但康奴氏已经完蛋了。六千人被一战击溃,败兵逃过来后,吵吵嚷嚷唐人有五六万兵,很能打,讲得绘声绘色。然后南方又出现了泾原军和邠宁军,据说有三万人,一战便打败了巴沟部三千人,牛羊财货抢掠一空。 所有人都说,一定是唐人的皇帝派大军来征讨了,这次起码出动了十万精兵,不是他们能抵敌的。野利化气得直接杀了乱传消息的败兵和部众,但无济于事,白家等部落当晚就跑了,并且带上老弱、牛羊向西逃窜,往会州方向跑。 在这种情况下,还怎么打?连最铁杆的水令逋部也溃了,尸体顺着河流漂下来,军无战心,败局已定。 “那边有火!”吃完了面饼,正想招呼人接着赶路呢,突然有人惊叫起来。 野利化朝抬眼望去,却见北方火光熊熊,映透了半边天。 “武州!”他紧紧咬住嘴唇,心里冷如冰窖。 不用派人去查看,他心中便已知晓,那是养嘱氏放弃城池逃跑了。临走之前防火,一可以逼得城内唐人救火,无暇跟踪他们逃跑的方向,二也可以令下次进攻时更方便一点。 “养嘱氏跑了!” “现在才放火,是不是晚了?还连累着我们走冤枉路。” “一定早就跑了,这会留下来防火的是最后一拨人,放完火就会跑。” “应是往会州逃了。” “可恨,竟然连守城的勇气都没有!” 军纪真的彻底崩坏了,士兵们又七嘴八舌议论了起来。 “走!”野利化起身,大声喝道。 “头人,往哪里走?” “向西,去会州,求得昑屈氏的庇护。”野利化坚定地说道。 庇护,更大可能是吞并吧。野利化很清楚西逃会州的后果,但他现在没有办法了,只能去那边碰碰运气。希望昑屈氏看在唐人大军追过来的份上,能够精诚团结,对他们手下留情吧。弥药王的后代,可不能自相残杀了! 马匹已经于中途倒毙了。野利化带着似乎又少了十几个的手下,粗粗辨了下方向,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 武州城南二十里处,折嗣裕看着燃起的冲天大火,恨恨地一甩马鞭,道:“让泾原军的人去武州,咱们向西追。百骑一股,拉开距离,截杀看到的每一个吐蕃人。” “遵命!”聚拢过来的各营十将、副将纷纷领命。 原州吐蕃被击败后,武州的养嘱氏根本不足为虑。他们的溃逃,是在意料之中的。考虑到如今的情形,这伙人应是没胆子跑去庆州,那么西逃会州,便成了最有可能的事情。 此时不追,更待何时? 二月二十六日,荣升副将的李绍荣带着百骑追上了一股西逃的吐蕃人。 那些人大车小车,载着帐篷、家什,赶着牛羊。甫一看到这支全副武装的唐人骑兵,在周边护卫的男丁便冲了出来,更有数十人翻身上马,嗷嗷叫着,一副决一死战的模样。 李绍荣一马当先,手中马槊连连挥舞,劈刺挑推,连续击倒数人。 跟随他的军士们哈哈大笑,显然不把这些吐蕃牧民放在眼里。他们手持雪亮的骑矛,排成紧密的队形,只一下便冲破了迎上来的吐蕃牧民。 兜转回去后,再冲、再杀,如大人戏小孩一般,将这些人迭次斩落马下。 常年脱产训练的精锐骑兵,与农活缠身的普通牧民,到底哪个强,相信已经有了答案。 西南方又响起了马蹄声。 李绍荣面色微变,及近一看,原来是自己人。 “徐副将,来得正好,抓到肥羊了!”李绍荣一槊挑飞了一名吐蕃步卒,哈哈大笑道。 “李副将好运道。刚入会州十余里,便逮到了大鱼。”徐副将策马奔了过来,笑道。 “什么?竟已经冲到会州了?”李绍荣的马槊似乎卡在了人体骨骼内,他驾轻就熟地松开槊柄,抽出铁锏,敲破了一名吐蕃士卒的脑袋,嘴里还在与徐副将问答,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是,某也是从俘虏口中得知的。”徐福将的马槊后面系了根绳子,捅进敌人身体后,直接松手。马槊带着尸体在地上拖了几步,便直接甩脱。而此时的徐副将,早已抽出一把马刀,轻巧地划过一名吐蕃士兵的身体。刀不是很锋利,但依然在敌人身体上划出了恐怖的伤口,鲜血喷涌而出。 “会州啊,终于打到会州了!打完这一仗,就—回—家!”李绍荣喘着气连敲三下,才将一名难缠的对手敲落下马,似乎是一名酋豪? “如果定远军顺着黄河而下,直捅乌兰,这仗就能打得更快了。七千多人呢,就是不知道大帅有没有安排。” “大帅用兵如神,定早有安排。”李绍荣回道。 两百骑兵纵横之处,尸横遍野,血流满地。数百名吐蕃老弱妇孺瑟瑟发抖,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第三十二章 船 马万鹏一大早就被喊了起来。 他是华州人,关中巢乱那会,因为会建造、修理船只,被黄邺抓进了匠营。攻同州时,在朱温军中效力,后来一路溃退回了长安。 巢众败退后,河南烽火连天,漕运断绝,他的日子一下子艰难了起来,连带着家人,饥一顿饱一顿的,实在不像样子。 此番灵武郡王入关中,四处搜罗造船匠人。马万鹏听闻后,都不用人找上门来,主动前去应募。没办法了,自己苦一点没什么,但让一家老小跟着吃糠咽菜,这就不是滋味了。 “吃点食水,准备出发了。”一名小校走了过来,满脸严肃地说道。 “张队头,这才卯时三刻,怎生就要出发?”随队的伙夫给大伙端来了早膳,马万鹏看着面前的食物,随口问道。 酥油、奶渣、杂粮饼、盐豉。不是不好,实在是不符合马万鹏的口味。不过他也是尝过饿肚子滋味的人,自然不会挑剔,很快狼吞虎咽了起来。 伙夫是党项人,他只会做这些,家里亦只有这些东西。 他们这支队伍,一共三十余人,其中一半是州兵,五人是船匠、木工,包括马万鹏在内。 剩下的诸如马夫、伙夫之类的,都来自党项部落,要自备粮食、炊具、马车、草料等,随同这支队伍一起出发,算是徭役摊派的一种。 党项伙夫做的食物,当然是党项风格了,你还能指望什么? “早点忙完,早点回县里。”说到这里,张队头犹豫了一下,含糊道:“过些日子,某就要去衙军了。” “张队头神射无双,一杆枪术又出神入化,早该去衙军了。”有人笑道。 张队头闻言很是开心,便坐了下来,喝了一口马奶酒,道:“某要去丰安军,日后便难以与诸位相见了。” 丰安军、新泉军是即将组建的两支衙军部队,归属右厢,这事大家都知道,因为从上月开始,各县都贴了告示,为丰安、新泉二军招募壮士,很多人都去应募,毕竟衙军赏赐多,一人从军养活一大家子人,可不是什么虚言。 只可惜幕府的要求太高,不是什么人都要,让不少人唉声叹气。 马万鹏其实挺羡慕那些军士的。他早年学文,学不进,后来去投军,因为不会射箭,没人肯要他。文不成武不就,这就没办法了,得吃饭啊!于是在亲戚的介绍下,拜师学艺,当了一名船匠。 不得不说,他在木工、造船这一行挺有天赋。二十年下来,技艺青出于蓝不说,更难得的是全面,木工手艺好,懂造船,会挑选、识别船材,还懂不少航运知识。故来到灵州之后,很快脱颖而出,当上了新设立的怀远造船工坊的一名工头,月俸两千钱,工坊还包一顿午膳,家里的日子一下子就好转了起来。 妻子李氏和大儿子在家种地,租的军属农场的田,一年收租三成五,不高。家里老人身体不好,能活着到灵州就不错了,实在干不了重活,不过也从官家那里领了一些驼毛,在家帮着织一织褐布。 这定难六州真有意思,不纺羊毛,纺驼毛,听说有两百年的传统了,也不知道咋回事。 马万鹏当然知道新组建丰安军、新泉军的事情。作为一个懂不少航运知识,也跟许多大匠、船工聊过天的人,马万鹏可不像其他人那么懵懵懂懂,不知道这两支军队的名字意味着什么。 丰安军城,在灵州西南180里的黄河北岸(今宁夏中卫附近),有码头,经常过漕船。 从丰安军城码头逆流而上,五百里至乌兰关、会宁关,皆置码头。听闻天宝年间,每逢关中凶年,河陇地区的粮食便在会宁关聚集,然后用大型漕船顺流而下,经丰安军城、定远军城、西受降城、中受降城,然后再汇集振武军城附近筹措的粟麦,直运河中,最后经渭河运往长安。 新泉军城在会宁关以西二十里,国朝设置的目的便是为了保护航运。 当然这都是天宝年间的往事了。自安史之乱以来,河陇诸州次第丢失,灵州成了前线,这段航运早已废弃,如今六城水运使衙门根本没多少船,航运的起点也是灵州,而不是会宁关,非常可惜。 从会宁关逆流而上三百八十里便是兰州,邵大帅重置新泉军,此乃何意?从会宁关往上,可不好行船啊,水势湍急,浅滩众多,天宝年间漕船航行多有损毁,现在也不知道能不能行船,毕竟自己知道的都是在船工之间口口相传几代人的消息,未必准确。 众人很快吃完了充满党项风格的早餐,然后收拾东西上路,直到正午时分抵达了一片森林。 “马工头,此皆松木?”张队头带着人走进了树林,问道。 “多为松木。”马万鹏肯定地答道。 此林在怀远县以西,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远处的贺兰山上。 此时风吹林响,松涛阵阵。马万鹏仔仔细细地看着每一颗树木,仿佛在看自己的娘子,眼神炽热,都是可以造船的大木啊,得生长了多少年?全给我砍光了,全去造船! 张队头看到的则是另外一幅场景:贺兰山南北纵横数百里,为灵州与西边大漠草原的天然分界线,然山谷众多,蹊径可驰入者数十处,若无这些密林挡着,虏军从西面寇境,防不胜防。大帅之前下令禁止樵采贺兰山林木是对的,此林不能采! “张队头!”马万鹏温柔地抚摸着一棵松树,道:“此龙骨木也,可造大船。” “马工头!”张队正痛心地抚摸着一棵松树,道:“此松将军也,可保平安。” “然幕府有令,可伐大木造船。”马万鹏说道。 “勿要多伐,灵州船坊内不是有现成阴干船材么?李使君亦从蕃人口中得知,会州大木更好。”张队正说道。 李劭是朔方节度使,但在私下场合,很多人还是称呼李使君,把他当灵州刺史来看待,而不是一镇节帅。 李劭确实从蕃人口中得知,会州一带的木材质地更加优良,尤其是蕃人唤为“雪山”(哈思山)者,地近大河,砍完稍稍处理便可编木筏顺流而下,直至回乐、怀远这两个有船坊的地方,沿途有木材需求的城市当然也可以采购,非常方便。 而且这些编好的木筏顺流而下时,还可以顺道运一趟商品,进一步压缩成本。 这种方法还可以推广到更上游河段。此时的河陇之地,森林茂密的程度,与后世不可同日而语。清朝那会,经历了上千年的砍伐及战争摧残,河套地区的森林大面积消失,甚至就连陕西、山西、河南等省的木材都不是很充足,以至于要从甘肃、青海等地采购。 当时的方法便是从甘肃、青海大肆砍伐森林,编成木筏后顺流而下,至北方各省。这些木筏同样承担着运输任务,清末民初,通过木筏、羊皮筏子运出的青海粮食每年约一千万斤,在兰州被称为“西河粮”、“乐都小麦”。 当然这些地方乱砍滥伐的后果也很明显。北宋开始进入冷期,一直持续到清末才开始回升。这段时期内,天气变冷,降水变少,森林一旦消失,再恢复可就难了。 “会州……”马万鹏又一次从别人那里听到了这两个字。 他现在有点猜到大帅的思路了。对定难军来说,会州确实是一个十分要害的地方,会宁关有船渡,西南直趋兰州,南可下岷州,东接原州,西北可至凉州,真的是一个四通八达的地方,皆有大驿道相连,还有河运便利——即便通不了大型漕船,小船、木筏当没问题。 当然马万鹏并不知道,邵大帅还对会州西南、兰州东北的一地十分感兴趣,后世全国唯一一座以贵金属命名的城市。汉代便在此采铁,此后一直沉寂到明朝洪武年间,朱元璋在此设立矿炉20座、采矿点30多个,有数千矿工,开采冶炼白银。 这里最宝贵的资源当然不是白银了,而是铜,埋藏很浅的铜,后世50年代时甚至被称为露天矿床,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明代没有发现。 只此一点,会州、兰州便必打! 一行人在森林中逗留了好几天,粗粗考察了一番后,便返回了怀远县船坊,同时也是一个刚刚建成的码头。 “又有船运石炭过来了,这是开春后的第一船吧。”马万鹏看着缓缓靠岸的一艘小帆船,说道。 此时刮着西北风,从北边南下的重载帆船可以很快捷地南下怀远、保静、回乐、鸣沙(今中宁县附近)等县。听闻在定远军城附近,有被俘获的河西党项在开采石炭。其价甚廉,船运至各地后,往往比柴禾还便宜。 大帅减少林木樵采的决心是坚定的,想着法子减少柴禾的使用。日后多半还要船运至会宁关一带,充作军中消耗。 怪不得要大造船只呢。 运粮、运兵、运牲畜、运石炭、运器械,有船运,民役便可大大减少,这是造福百姓的大善举啊! 第三十三章 定远军与统战 “叫你作乱!叫你作乱!”王遇拿着马鞭劈头盖脸地抽着一群髡发党项人,气哼哼地说道。 定远军此时已至回乐县以西。辎重都交由船只运输了,内线行军,也不用扎营,故行军速度极快,今天才二月二十九,就一路从定远军城南下到了州治。 武威军也已出发多时了,他们将到灵州来接替定远军,防备西北方向的河西党项。 定远军南下的路上,顺道平灭了一个闹事的党项部落。只花了半天功夫,原因是拖欠贡赋,不愿出丁,这如何能忍? 部落不过千人,可能也确实有自己的冤屈,比如官府残暴,随意派捐等等。但这个时间点跳出来,就算你倒霉了。 而且他们特别倒霉,正好遇到定远军南下,全族男丁不过数百,被七千多职业武人直接碾压了。如果真想造反成功,最好趁镇内主力大军外出,然后诱州兵出城野战,再用各种手段大败之,进而占据城池。 很多吐蕃、党项人都是这么做的,所以说他们倒霉呢。 “人都交给灵州,让他们去挖石炭。”王遇抽出了刀,随即又推了回去,怒道。 镇内安定到现在,百姓虽谈不上多富裕,但勉强果腹却是可以做到的。而且平夏党项被打怕了,横山党项也被大帅联姻拉拢住了,生活安稳,没有战乱之忧,就这还不满足?河西党项,果然是一群杀才! 王遇在定远军城屯驻不少日子了,防备的就是遁入西北草原的河西党项破丑、米擒及几个鞑靼化部族。他杀了这么多年,以前杀人的目的是不想被其他人杀,现在他只想杀出一个安稳的生活。 邵大帅有匡扶天下之志,我就帮他继续杀。若无,也懒得出力了,就那样吧。 “军使,回乐码头有信使过来,灵州已经在给船只装运军粮。” “明日一早出发。”王遇说道。 六城水运使衙门如今总共就四十多艘大小船只,此番给他们调拨了足足四十艘船,河一化冻,就陆续集结到回乐县码头,装运四万斛军粮及各种器械,足够他们消耗几个月了。 船只顺风而上,视风力大小,每日航行一百五十里不成问题,是他们陆路行军速度的五倍以上。如果是顺流而下,木筏都能一日航行二百里,载重还十倍于马车,又没什么消耗。 王遇初时不知,后来了解后,不由得大为感慨。以后若是离了大河,还怎么打仗?光征发的夫子就是极其沉重的负担。 此番定远军出征南下,主要就是配合主力进攻会州。大帅没别的要求,让他们袭取黄河北岸的乌兰县、乌兰关,然后相机渡河,抄掠昑屈部的老巢,调动他们的兵力,给主力部队创造战机。 算算时间,这会大帅应该已经兵进会州了,昑屈部的主力如果东调,后方是极为空虚的。即便没有东调也不打紧,黄河北岸没什么力量,袭取乌兰县问题不大。 吐蕃人当年造的桥,早就消逝在时光场合之中。如今当地人主要靠小木船渡河,还是由唐人遗民制造、摆渡。两县被大河分隔开来,乌兰县注定要被舍弃了。 光启二年三月初六,定远军主力抵达丰安军城,三十多艘船只靠在码头上,早已等候他们多时。 按照大帅的命令,丰安军已经开始组建,军额暂定为三千,新泉军暂时驻扎在鸣沙县,军额也是三千,主要以凤翔镇降兵及韩建等人的三都陈许蔡精兵构成。不过按照大帅的习惯,丰安、新泉二军未来还要重新整编,说不定就是大帅从会州班师回来之后。 调一部分人进入铁林、经略、定远、武威四军,再从这四军中抽调部分人至丰安、新泉二军,估计还会新募一批人。大帅对兵权,可是抓得相当牢的啊。 休息了一晚后,定远军继续南下,直朝黄河北岸的乌兰关扑去。与此同时,定难、泾原、邠宁三镇合计三万多兵马,一边打草谷,一边等待后方粮草补给,诸事完毕后,也于数日前分三路深入会州境内,并与昑屈部的大军交上了手。 “此地曰河池?”邵树德看着一张粗糙的手绘地图,问道。 河陇之地失陷多年,地图多有变动。尤其是吐蕃人占领之后,他们对城池没有唐人那么重视,虽然也在险要处驻兵建城,但半牧半耕的文化摆在那里,终究有所不同。 这些年来,定难军南征北战。每至一地,都十分注重收集地理信息,哪里可以樵采,河道有无变动,城池重建后是否还在原位,道路破败到什么程度,仓城是否已经废弃,农田是否还在耕作,蕃部是否经常来此游牧,什么季节刮什么风,什么时候雨雪多等等。 《练兵纪实》里面记了一大堆,甚至远超正文内容,以后最好重新编纂一下,单独出一本书,就叫《某道某州舆图勘误》。别小看这些东西,若是搞错了,大军被带沟里去都有可能,历史上又不是没人吃过这亏。 在原州大破吐蕃后,邵树德亲率定难军主力西进河池,走的是通驿大道,虽然这路看起来有点年久失修。 邠宁军就没有北上武州,而是沿着六盘山北麓西进,一路抄掠。折宗本的作战思路与内地将帅还是有所不同的,浓浓的草原马匪习气,不过这并不是坏事。 程宗楚带着五千泾原军、两千蕃部人马走北线,铁骑军也在那一片活动,四处抄掠来不及撤走的吐蕃化党项部落,补充军需。 三路大军齐头并进,在会州引起了极大的恐慌。自长庆会盟,勘定唐、吐两国边界后,会州就一直是吐蕃国土。吐蕃衰弱后,大唐率军西进,收复六关七州,会州也一度归唐,不过又很快自立。打那以后,再也没见过这么大规模的唐军西征,他们自己不打了吗?干嘛来打我们? “大帅,确乃河池。地势低洼,春夏水多时乃一片水泽,远望似河,故曰河池。其水稍咸,雨多时盐少,雨少时盐多。附近牧草繁盛,吐蕃部落多争抢之。”赵光逢终于压过了陈诚一头,率先答道。 水稍咸,可惜了。但附近居然有这么大片的草场,难道都是耐盐碱的牧草,牛羊喜欢吃吗? 河池附近现在已是空空如也。大军开至,牧民们再不开眼,也不敢过来放牧,之前被定难军骑兵抄掠一空的几个部落就是例子。 但不来放牧,势必就要跑去其他地方,与其他部落争抢草场,就不知昑屈部如何协调各部利益了。 双方的骑兵其实已经交手过数次了。 定难军这边有四千余骑,昑屈部也有三千多骑,双方在这片相对平缓的山间盆地内展开了激烈的搏杀。 令邵树德感到意外的是,昑屈部的骑兵似乎比原州吐蕃要能打不少,装备也好一些。仔细想想,原因不外乎原州吐蕃是内附大唐的部落,会州吐蕃则自立多年,自成一体,算是曾经的吐蕃国下面的割据军头,有战斗力不足为奇。 定难军的骑兵并没有主动去找昑屈部的麻烦,他们如今主要护卫原州过来的交通线。泾原穷困,能凑一批粮秣不容易,邠宁镇也支援了相当部分,但人家也不富裕啊。 邵大帅原本想多组织几次三镇联合讨伐吐蕃人的行动的,现在看来,若是不能就地劫掠大量牛羊,他们的财力可能多有不足。打一仗,歇个两三年恢复可不是开玩笑。原、武、渭三州的吐蕃被他们抄掠得差不多了,下次再来,抄无可抄,蛋疼。 铁木真怎么能不顾后勤打那么多仗的?赶着牛羊出战加因粮于敌,估计不外乎这些了。 “大帅,北路泾原军已深入会州东北八十里,程侍中深恶吐蕃焚掠武州之举,追着逃过去的原州吐蕃打。再深入下去,某怕他们要吃亏。”陈诚接了一份军报后,立刻呈递上来,说道。 “军中粮储有多少?”邵树德问道。 “一月有余。” “够了,让原州过来的夫子回去。”邵树德说道:“接到定远军的消息了吗?” “这两日没来。” 邵树德闻言沉思。五天前其实来过信使,说一共派出了三批,结果只到了两批,还有一批不知道是迷路了还是被截杀了。 “再和昑屈部玩一玩,耗一耗他们的实力,争取吸引更多的兵过来。派人给程宗楚说一下,让他控制进军速度。”邵树德说道:“等定远军从河西杀至,我看他们还顶不顶得住。” 陈诚欲言又止。大帅的这个用兵方略没问题,对付汉人藩镇非常适合,对付农耕党项也可以。但会州的吐蕃以游牧为主,种地为辅,他们知道腹背受敌的消息后,很可能会逃窜。 逃走后,你大军占据了会宁、乌兰二县,表面上看确实收复失地了,但敌人力量未损,随时会杀回来,烦不胜烦。 不过看大帅的样子,似乎也只是想收复失地便算了。将会宁渡控制在手中,以后可以用船只运输粮秣、器械过来,慢慢收拾吐蕃人,估计手段还是分化拉拢,让他们臣服即可,而不是实际控制。 又一个河套嵬才部? “大帅,白家派使者而至。”亲兵十将封隐进了大帐,禀报道。 “白家?原州吐蕃白家族?” “是,白家自称乃天宝遗民之后,跟尚延心归唐后,一直在原、渭二州游牧。” 邵树德点了点头。 胡化汉人,他已经见过不少了。灵州党项有三个部族,一曰杨家族,一曰罗家族,一曰梁家族,据说都是汉人后裔,但外表看起来与党项人无异。邵树德可以理解他们,身处河西党项的包围之中,为求自保,主动融入党项,但问题是这还是汉人吗? 野利王子族鞑靼化后,南山野利甚至不当他们是本族,认为他们是鞑靼九族之一。原州没藏氏吐蕃化后,横山没藏部也不认他们。 这个白家族,到底是汉人还是吐蕃人,抑或是党项人? 麟州折掘氏是党项豪族,但人家在大唐为官,看起来也与汉人无异,发誓、服侍、节日都随汉人。 白家和折家,哪个汉人成色强一点? 但不管怎样,既然自称祖上是天宝遗民,那么就可以谈一谈。一味将他们赶出去是不对的,不利于统战。凉州嗢末绝大部分都是汉人,张议潮认证,这会虽然吐蕃化了,处于游牧状态,但也可以拿天宝遗民这事来谈,利于统战嘛。 遮羞布或者说由头,有时候还是需要的。 “让使者进来。”邵树德说道。 第三十四章 进会州 “拜见大唐灵武郡王。”使者一进来便行礼道。 “大唐?汝是唐人还是吐蕃人?”邵树德问道。 使者闻言有些尴尬,不过还是回道:“大中年间随尚延心归国,自然是唐人。” “族中能说官话者几何?” 使者一愣,苦笑了一会,道:“还是有一些的。” 邵树德冷哼了一声,道:“此与吐蕃人何异?” 使者讷讷不敢言,一脸惶恐。 “罢了,昔年之事,也怪不得你们。中原多事,劲兵东调,以至河陇二十州限于吐蕃之手,此朝廷有负于尔等。”邵树德摆了摆手,说道:“而今重归中原,今后当训于华风。穿唐服、说官话,一年四时八节,某不管你们是种地还是放牧,都要过,明白了吗?” 使者满头大汗,只能道:“自当遵从灵武郡王之命。” 他是来商谈投靠条件的,怎地灵武郡王直接就训斥了起来,好像已经把白家族当做治下蕃部了,回去怎么对族长解释? “白家有多少丁口?” “不下六千。” “若顺服,某保你部丁口真的不下六千。”邵树德根本不信白家有六千丁口,撑死一半。 “灵武郡王明鉴,族长派我来,便已有顺服之意。”使者不自觉降低的身段,恭敬地说道。 “野利化跑哪去了?” “跟昑屈氏在一起,向南逃了。” “向南逃了?”邵树德有些吃惊,手一伸,封隐将地图呈了上来。 往南便是岷州,还是吐蕃人的地盘。 “啪!”邵树德重重地拍了一下案几,心里有些恼火。 这孙子,不与我大军决战!竟敢不与我大军决战! “大帅……”赵光逢上前,提醒了一下。 邵树德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可惜无法复制征讨河套草原的故事了。 昑屈氏只要敢和自己决战,那么他就有很大把握将其主力消灭。如果运气好的话,甚至可以一击斩首,将其收服。但现在事情显然走向了另一个方向,又一个河西党项破丑氏、米擒氏要诞生? 没有内鬼带路,帮着收拢部族,打这些游牧部落真的蛋疼。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邵树德坐了下来。 他当然知道会州吐蕃与草原杂虏不太一样。因为后者其实是处于大唐包围状态的,北面是天德军、振武军,东面是麟州折家,西面是黄河,黄河以西是朔方军的地盘,南面不用说了,夏绥四州,河套杂虏其实不太好跑。 但会州吐蕃不一样。往南、往西大把的地方可以跑了,操蛋! 邵某人有不好的预感,待他大军一撤走之后,昑屈氏可能还会回来,跟你打游击,四处寇边。会州这里,常驻一支军队是少不了了! 自己西征的战略是不是出了问题?惹上了这个牛皮糖,今后要耗费太多精力了。 但不西征又能往哪去…… 北上草原,面对回鹘、鞑靼、吐谷浑、党项,估计比会州吐蕃还难缠。向东,难道去打李克用?向南,劫持皇帝,行曹操故事,然后被人当黄巢围殴? “白家——”邵树德霍然起身,下意识地在大帐内踱步。 当初满清打蒙古林丹汗,林丹汗避战跑路,满清是怎么做来着? 使者隐隐有些期待,紧张兮兮地看着灵武郡王。大人物的一个念头、一句话,往往就能决定一个部族的兴亡。白家,作为第一个前来投靠的部族,似乎迎来了发达的契机。 “就不要回原州了,留在会州。”邵树德说道:“之前跟你们一起跑过来的那些部族,让他们的头人到会州来见我。不敢来的,就地剿灭。此战缴获了不少器械,可以留一些给你们白家,但需得讨平那些不听话的部族。昑屈氏一旦回来,你们看着办。若是畏战逃离了自己的草场,今后也不用再回来了。” 使者心里默默盘算着。老实说,灵武郡王开出的条件还是很苛刻的。既要讨平不听话的小部落,也要对付昑屈氏。前者其实不算坏事,因为征服过程中说不定会壮大自己的实力,但与昑屈氏厮杀就祸福难料了,也许能进一步壮大自己的实力,也许会被严重削弱,最后被灵武郡王一口吞下。 “此事就这么办吧,十日后白家头人也来会州见我。”邵树德心里不爽,也懒得给他们讨价还价的空间,直接下了逐客令。 使者心事重重地退了下去。 “此战,无法尽得全功!”邵树德无奈地坐回了椅子,叹道。 “大帅,会州、新泉军城本来就要驻军,其实也没什么。”陈诚上前说道。 “也只能这么想了。”邵树德苦笑,道:“其实,原州吐蕃愿意与我大战就很出乎意料了。听俘虏说,那个野利化想建立什么党项国,不然怕是也滑溜得像泥鳅一样,早跑了。” “传令,各部骑卒尽出,尽快击破昑屈氏的骑卒。他们主动出击,原以为是为了袭扰粮道,如今看来,不过掩护本部逃跑罢了。昑屈氏,不过如此,还不如康奴氏有勇气。”邵树德说道。 抄截我的粮道?我本来就没有粮道,只按照兵法原则随军带了一个多月的粮草罢了,毕竟粮不足月,不宜深入嘛。杀到会州城那边,黄河就是我的粮道,有本事你游泳去河里凿船。 这本来是一个极大的战略优势,如今敌人竟然跑了,一拳落在了空处,让人心里有些不爽。 好在此番出征,耗费甚少,不然若是花费大量粮饷,敌人跑路了,岂不是亏出血? 至于为什么耗费少,很简单:军粮草料消耗关中的,器械物资神策军“请客”,甚至就连赏赐都提前发到了今年春社节。定难六州几乎没花什么钱,应该剩下了不少盈余,因此税便收得少了,百姓应该过了个还算宽裕的正月。 打仗还让老百姓生活状况改善了?听起来有些不科学,其实不过是别人买单罢了。 光启二年三月十四,经过几天时间的且战且进,充作先锋的经略军一部抵达了会州城下。 入眼所见,是坍塌、破损极为严重的城墙。这并不奇怪,吐蕃人喜欢拆毁城墙。敌人大军来了,我就跑,等他们撤了,我再杀回去。没有城墙,你根本防不住我的骑兵突袭。 后世蒙古人也喜欢拆除中原的城墙,其实是一个路数。 按照命令,大军在城外驻扎,等待中军的到来,而忠勇都两千骑则往西北百余里外疾驰而去,进攻会宁关——不,应该是武装行军占领了。 铁林军两千骑继续南下,追击昑屈氏。铁骑军也从北线调了回来,与邠宁军的骑卒一起,向南进行追击,顺便看看能不能抄掠些牛羊回来。 唐人这么多骑兵,昑屈氏确实有逃的理由。草原人可不讲究面子,打不过就跑,一点不寒碜。保存实力为主,日后再杀回来报仇! 三月十六,邵树德亲率大军抵达会州城下。此时他接到消息,吐蕃昑屈氏寇原州,大掠数县,程宗楚急匆匆率军回去了,这让他的心里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自广德元年陷蕃,百余年未见王师矣。”会州城外,二十几名唐人模样的士绅拜倒在地,激动地语无伦次。 邵树德翻身下马,搀扶起了一位年纪不小的老人,温言道:“昔日中原多事,未及顾念陷蕃子孙,今王师西征,会州得永归中原。” 能到现场来迎接的,都是信得过的人,而且一定被亲兵仔细检查过,不用担心刺杀,故可以做一些亲民的举动。 “走,我要看看百年过后,会州城如今是个什么模样。”邵树德看着城墙半倾的会州,说道。 第三十五章 汉界胡乡 “无限城池非汉界,几多人物在胡乡。”站在城门口,赵光逢感慨地吟了一句。 “回望风光成异域,谁能献计复河湟。”陈诚赶了上来,笑道:“走吧,赵随使。长庆二年刘元鼎至兰州,能看到户皆唐人,风俗犹存。会州失陷两甲子,某想看看是何等模样?” 两人作为大帅身前的心腹,之所以有时间在此闲聊,主要原因是大帅还未进城。 铁林军士卒已经涌了进去,正在占领街道两侧的房屋,百姓初始有些惊慌,不过在看到军士们没有拿他们怎么样之后,又放下了心来。 会州城作为中唐以前的河陇州城,其实是有内外两层城墙的。整体呈回字形布局,即便此时城墙倾颓,但依然可以看出个大概。 外郭有东南西北四个门,周长五里左右。从型制大小来看,即便是天宝年间,城内人口应也不是很多。 进城是一条石板路,车辙宛然,镌刻着岁月的痕迹。道路两侧有不少宅院,修缮得还算可以,看得出是住着人的,就是不知道是吐蕃人还是唐人了。 总体而言,风格没有大变。或许在城市经营方面,吐蕃人没什么天赋,只能跟着汉人的习俗。后世这里还被西夏占领,风俗应亦没有本质的变化。 汉人的文化,还是有生命力的。反正到了后世明朝那会,无论是会州还是原州,曾经多如牛毛的党项人、吐蕃人都不见了,反正不可能全被杀光,最大的可能还是被同化了。 “这样一座高门大宅也没人住?”邵树德看着街道一侧的某个宅院,惊讶道。 这个宅院占地应有数亩,不过院墙倒塌,庭内满是荒草,窗户整个不见了踪影,像是被人洗劫了一样。 “回灵武郡王,原本是有的。”一名耆老说道:“本为王家府宅,后被吐蕃酋豪占据。每逢冬春,便来城内居住。只是吐蕃人仇杀甚烈,先后三位主人都死于非命,久而久之,就没人愿意住了,任其荒废着。” 乱世之人,还信这个?吐蕃人很迷信啊。 “此乃佛塔?”邵树德在城外就注意到这座高塔了,进城一看,却是一座砖结构的楼阁式建筑,竟然完好无损。 “是,此塔名佛光,为灵光寺供奉佛经、舍利之用。” “吐蕃人亦崇佛?” “崇佛,由教团管着,往往数州之寺庙,皆掌于一个教团之手。最上者曰都教授,次曰副教授,再次曰都法律、法律、都判官、判官。” “此官耶?僧耶?” “官僧。” “那还是官。”邵树德说道。与国朝的体制有些相像,但也有差别。 一行人继续向前。城内整体还维持着大唐布局,寺庙、商铺、衙门等等,但很多建筑似乎弃置不用很久了,充斥着一股破败的气息。 “会州城内有多少人?” “七八百户还是有的。”一耆老答道。 “蕃人多少?唐人多少?” “各占一半吧。” “城外有多少唐人?” 几位离得最近的耆老一下子卡住了,很显然触及到了他们的知识盲区。 邵树德一看就明白了,吐蕃人根本不统计户口,只会向唐人征粮派捐。种田的唐人应该还有,但能有几个呢?大中年间收复六州七关,其中就包括原州诸县,当时会州局势一定十分紧张,唐人如果不想待下去,说不定就跑去原州了。 户口之事,不能指望他人,还得自己这边做好工作。 州衙吐蕃人还是用的,昑屈氏的人担任会州“节儿”,但此时早就逃散一空,一个人影也没有。 邵树德在州衙内四处转了转,仔细看着每一个角落。陷蕃百年的州城,如今在他手里收复,即便再沉稳,这会依然难免生出股志得意满之气。不过一想到昑屈氏还在四处流窜,拿出了他们游牧民族的拿手好戏,与自己打游击,心里那股高兴劲就淡了下来。 “诸位。”邵树德又回到了前面,看着聚过来的会州耆老,道:“无需担心会州再度陷蕃。某已决定将定远军派驻会州,保一方安定。此皆精兵也,随某南征北战,数有功劳,昑屈氏但凡敢来,定叫其有来无回。” “有大唐天兵在,自当无事。”不管相信还是不相信,耆老们场面还是做足了的。 “从今日起,会州当训华风,破胡气。汉人也好,蕃人也罢,轨俗须得混同如一。” “自当从命。” 送走了一干耆老后,邵树德将陈诚、赵光逢、卢嗣业三人找了过来。他可以骗别人说收复了会州,但骗不了自己。昑屈氏避而不战,主力仍在,这始终是个麻烦,必须得商量个对策出来。 “大帅,某有一计。”出奸计还是陈诚厉害,估计路上就在考虑了,这会已经想出了一个办法,只听他说道:“大帅可多派骑兵,将吐蕃向南驱赶,然后派人纵火,焚掠草场。此时牧草尚未返青,又已是三月,吐蕃部落积存的草料消耗得也差不多了,当可奏效。” 这计——有点毒啊! “没了草料,吐蕃人待如何?”邵树德问道。 “要么跑得远远的,去别的州过活,要么干脆决一死战。”陈诚说道。 邵树德仔细想了想,烧草原这事其实没那么简单。会州的草场,一路上看过不少,一块一块的,放一把火,也就只能烧得一片。要想全境燃起熊熊大火,须得派出多路人马,四处放火,多放火,勤放火,如此才能将地上的干草烧掉——当然青草也可以烧,就是比较麻烦。 如果说这事还可以靠多派人手解决的话,那么烧草原所带来的其他负面影响就不得不慎重考虑了。 邵树德仔细想了想,中原王朝干这事的不算多,汉代有过,明代有过,国朝似乎也有过,其他朝代就没听说过了。 对了,国朝干这事的主要是幽州镇:“卢龙节度使刘仁恭习知契丹情伪,常选将练兵,乘秋深入,逾摘星岭击之,契丹畏之。每霜降,仁恭辄遣人焚塞下野草,契丹马多饥死,常以良马贿仁恭市牧地,请听盟约甚谨。” 现在已经三月份了,离牧草返青大概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效果不是很理想,但应该还是有相当作用的。只是,负面影响也会显现出来,败坏自己的名声啊! “大帅,据闻昑屈氏投靠岷州姻亲,并以此为后援,四处北上掳掠。之前寇原州,大掠数县。过些日子,估计又要寇渭州乃至会州。昑屈氏打的主意,多半还是认为我军不会久居,一旦走了,他便卷土重来。虽说定远军将常驻会州,然贼军寇掠之事,防不胜防,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见邵树德有些心动又有些犹豫,陈诚加了把劲,建议道:“若担心烧到白家等部族的草场,大帅不妨派人向南走远点,尽量往南烧。此时刮的西北风,断不会影响会州各部的。” 艹,连风向都考虑到了。这火,只烧胡乡,不烧汉界,该不会一路向南烧到岷州去吧? “会不会引得吐蕃各部联合起来攻我?” “大帅,只需派人告知岷州吐蕃,只诛昑屈氏,不涉其他人等,同时厚赠金帛。蕃人贪婪,以金帛之利诱之,以烧草原之事吓之,双管齐下,姻亲又如何?即便这会时间短烧不成,待深秋霜降之后,有五个月的时间给咱们烧。牧草有限,不紧自家牛羊吃,难道给昑屈部的牛羊吃?”陈诚说道:“昑屈氏没了后援,也就只能返回会州。此时人困马乏,要么来降,要么去抢别人的草场,连找咱们晦气的心思都没了,毕竟给牛羊找吃食要紧。” “他不来,咱们就逼着他来。”陈诚最后总结道。 “计是好计,但做起来怕是没这么简单。也罢,先让白家派使者去岷州,就以烧草原之事胁之,讲明便是这会烧不成,半年后某也会派人来烧,看他能躲得几时,还敢寇掠州县否?”邵树德说道:“先吓吓他们。烧草原这事,干系重大,非不得已不要这么做。” 邵树德还是担心会引发诸多不可测的负面影响。干了这事,怕是就没几个部落愿意降自己了,名声实在太臭。 第三十六章 奏 邵树德骑着马儿,慢跑在会宁县的乡间。 乡间土路甚是狭窄,两匹马并行就是极限了。亲兵们欲下到农田之中,在两侧保护,被邵树德拒绝了。 “大帅,可以奏复会州了。”赵光逢骑马跟在后头,建议道。 “可,卢书记便写一封捷报,给朝廷上奏吧。” “遵命。” 朝廷的关注点,与邵大帅其实有些不太一样。圣人百官看的是有没有收复土地,邵大帅注重的是有没有实际消灭敌人。 他不会在会州停留多少时日了,出征已经半年,将士们想回家,他也想回家。 昨日黄河对岸来报,定远军使王遇率军攻占乌兰关、乌兰县,降吐蕃部众千余。至此,会州两县全部收复,至少城池是收复了。 其实吧,以会州的人口体量,野外那些土地、草场根本不重要。这是昨天赵光逢对自己说的。他认为,会州最大的价值就是会宁关船渡,而会州城则是保护会宁关的东南屏障。 这个说法倒挺新鲜。 会宁关、乌兰关是两个渡口,围绕这两个渡口的乌兰县、会宁县、新泉军都是外围守备要塞。赵光逢建议,重修会宁关码头,建仓城、货场,附近雪山那边亦可建个伐木场。他们只需控制这些要点就行了,码头、州城中间可以适当开垦田地,将还坚持耕作传统的天宝遗民迁移到这边种地,可就近保护,免得再被吐蕃人掠去。 其余那广袤的草场,全部交给羁縻部落,比如白家。让他们去和昑屈氏争斗,定难军只需经营好会宁关船渡即可。 这个思路其实非常务实。会州就六七千唐人,耕作了五六百顷农田,出产的粮食可有可无,不如全数迁到西北边,六百顷农地怎么也能腾出来。前面有定远军保护,后方会宁关那边再由重建的会州州兵照应,昑屈氏很难过来劫掠。 他要打劫,去打劫白家好了。 但邵树德还是有点想法的。放弃会州城附近的现有农田非常可惜,而且会州离兰州那么近,不过三百八十里,若能多出产些粮食,也能减少从灵州调运粮食的压力。 再者,将那么大一片地都让出去,上万平方公里呢,全让给吐蕃人游牧,着实也不太像话。天宝年间,会州可是有两万农人呢,耕作的农田数倍于现在。 所以他还在犹豫。 “大帅,某有一计。”陈诚策马赶了上来,说道。 邵树德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陈判官的计策,怎么说呢,有好有坏。当年讨黄巢时,他献计造谣朱温已投降,前几日献计烧草原,前者还算靠谱,后者却让邵某人举棋不定,不敢真的实施。 “计将安出?”邵大帅驻马停留,配合地问了一句。 “大帅,可在夏绥银宥四州招募健儿,甚至关中、泾原、邠宁、凤翔镇亦可,人给田一顷,十年免赋。家口情愿同来者,赐给房屋。此等健儿,须得会射箭,敢拼杀。以百户为一里,设指挥一人;五百户为一乡,设都指挥一人;全县,设镇守一人。”陈诚说道:“正好缴获了不少器械,便发给他们,农忙耕作,农闲操练,秋收后便去劫掠吐蕃,打草谷。如此数年,定可让敌闻风丧胆。” “大帅,陈判官所言极是。某听闻中和年间俘获了五千余巢众,至今仍在服苦役开河。大帅不如免掉他们剩余的两年刑期,发来会州,并给予土地、房屋、器械。此等亡命之徒,积年老贼,一旦组织起来,遇到小股吐蕃骑兵,不会吃什么亏。若遇吐蕃大队,出动定远军、新泉军即可。”赵光逢也建议道:“另者,可请朝廷发刑罪之人至会州。方今天下多事,犯事者众多,一涉流死,便亡匿山林。今可昭告天下,犯流死亡匿者,听自首以应募,戍守会州。” 谪罪人以戍边,国朝老规矩了。前阵子击破原州吐蕃,邵、程、折三人送了百余名俘虏往长安。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朝廷会判其流放岭南。大中年间西进,抓获的不少吐蕃俘虏便是流放岭南,这也是循旧例了。 另外,天下三百余州,有流死重罪者,一直在发配边疆。天德军、振武军、黔中、岭南等镇都是接收大户。只不过黄巢之乱后,这种事情慢慢停了。 似乎可让朝廷给天下诸镇行文,让他们继续往西北流放罪人。这种小事,想必各镇节帅也不会拒绝,名义上还是皇帝的臣子呢,又不是让你派兵到西北来防秋。 “如此甚好。”邵树德说道:“卢书记,今有三件事须上奏朝廷。一者收复会州,二者请置定远、丰安二县,三者请发天下刑罪之人戍会州。” “遵命。” 对吐蕃,他当然想拉拢,但如果人家不听拉拢呢?可不就得有额外手段应付着?主力大军,马上就要走了,不可能在这里停留太长时间。 ****** 光启元年三月二十八日,长安。 今日一大早,平康坊的定难军进奏院内就传出了一个消息:灵武郡王邵树德率军收复原州、武州、会州,大破吐蕃。 消息在平康坊这边没有引起太多波澜,宿醉未醒的恩客们对此不甚感兴趣。 不过越传越广之后,影响渐渐大了起来。长安是国都,聚集着来自全国各地的学子,这些人对时事最关心,也最慷慨激昂。 巢乱之后,吐蕃趁势攻取原、武、渭三州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好几年过去后,也就只收复了平凉一县,大伙心中早就不满,同时也觉得朝廷是无力收复陷蕃州县了。 今天得闻灵武郡王收复诸州,其中甚至还有个陷蕃两甲子的会州,这一下子引爆了众人的谈兴——文人士子,对边塞之地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国人又重功名,边塞诗流行一时当可为证。 学子们听闻之后,跑到酒肆高谈阔论,更有那喝高了的,当场咏起了“吾闻昔日西凉州,人烟扑地桑柘稠”,然后相约到平康坊,让姑娘们唱来听。 有那么些个家有资财的,甚至呼朋唤友,要学那仗剑云游的士子,到会州看看,陷蕃百年之后到底是何风物。 民间议论纷纷,朝中也不是风平浪静。 宰相萧遘刚刚面圣归来,神色很是奇怪。 灵武郡王收复会州,并且大张旗鼓上奏朝廷,搞得人尽皆知。一些年轻的官员激动不已,陷蕃百余年的地方重归故土了,就好像国事要重新振作了一样。 但萧遘是官场老油条了,自然不会这么激动,他首先想到的便是利弊得失。 这邵树德还挺精明的,收复的是会州,名义上是朔方节度使辖地,而不是什么别的州县。不然的话,朝廷说不定就会要分润好处了。 咸通二年,张议潮击败吐蕃,收复凉州。两年后,朝廷便设置了凉州节度使,作为河西节度使的延续,领凉、洮、西、鄯、河、临六州。初时由张议潮身兼凉州节度使、归义军节度使、十一州管内观察使等职,看似多此一举,但时间长了,就会显现出威力。 张议潮活着时没问题,但若他死了或者入朝为官了呢?两个节度使要不要分出去?朝廷等的便是此时。 当然那时朝廷还有点实力,手段不止这些。比如调天平军节度使裴识任朔方节度使,同时派郓州兵2500人入凉州,随后几年,又让裴识兼领朔方、凉州两镇节度。到了咸通八年(867年),张议潮入朝,朝廷慢慢取得了凉州的实际控制权,并在接下来十多年间,派了好几任节度使,目前河西节度使(原凉州节度使)郑某加尚书衔,已干了好些年。只可惜人少、兵少,政令很难出州城,大部分区域被嗢末控制着——之前甚至还被嗢末攻占过一次州城,乾符年间才靠归义军的力量将其收复。 定难军收会州,朝廷无法插手。若是接下来再攻兰州、岷州等地,说不定朝廷就要派人过来谈事了。只不过萧遘心中隐隐不安,觉得邵树德与张议潮此人不同,对朝廷没那么恭敬,未必愿意让别人插手自己打下来的地盘。 再加上此时朝廷的威望、实力,与十多年前也不好比,这就更难了。说不定,邵树德还想让朝廷仿效前例,让他一人身兼朔方、河西、陇右三镇节度使,当然定难军节度使、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的职务也不会落下。 朝廷当然不会同意了! 定难军已成京西北第一大藩镇,实力强劲。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不能放任其实力无限制扩张。即便是与邵氏素来交好的西门思恭叔侄,在这件事情的立场上,应该也是在朝廷这一边。 但做事,得有分寸啊!萧遘暗暗警惕,方今乱世,武夫们一个不对就要举兵犯阙,真闹到那个地步,武夫的名声固然大坏,朝廷的威严不也丧尽了么?圣人已经在京西被邵树德“迎”了一回,应该不想有第二回了。 兰陵萧氏,要想复兴,抱着朝廷这棵树是不成了。如今各房子弟,自己在朝中为相,萧蘧在河中当县令,萧符在朱全忠那里当粮料使,夏州那边,似乎还缺个人。 第三十七章 班师 西山含日,雨后新晴。 白福骑着一匹神骏的战马,款款而行,小儿子白珪跟在后面,征衣破碎,血迹斑斑,但精神头却十分不错。 远方有处水泽,几株老柳环绕于侧,数点归鸦盘旋绕飞。 白福翻身下马,看着那一顷碧波,沉默良久后,才用大唐官话说道:“幺郎,很多年前,咱们白家的祖先就是在这里耕作田地的,我们是会州人,不是原州人。” “看见那道长着芦苇的土沟了吗?”白福指了指一处,道。 白珪莫名其妙地看着那个水草特别茂盛的地方,点了点头。 “那里曾经是灌渠,现在都淤塞了。”白福说道。 “阿爷,咱们如今的日子不也过得不错么?”白珪不解地问道。 白福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当年会州白氏在会宁县有田数百顷,庄客近千户,良田美产,最号膏腴。每岁丰收之后,积谷如坻,皆为滞穗。庄中还畜养牲畜数千头,每岁出售大量皮子、杂筋、牛角。南边祖厉河畔还有别业,织造绢帛,河边有碾磨,出米面、香油。那个别业你也看过,如今都是一片断壁残垣了。” 白珪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什么好。 “庄中奴仆成群,傔人众多,更有那号‘别墅吏’的家仆,专门带着奴仆去收租。鼎盛时养了百余人,弓马娴熟,枪棒精绝,不输寻常军士。”白福弯下腰来,伸手掬了一捧清水,似是在追忆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家族历史。 “广德年间陷蕃,吐蕃大军攻来的事你都知道了。”白福叹了口气,道:“咱们白家被征为奴部,其间受尽凌辱,不想多说了。若不是看在咱们还算能战的份上,白家估计早就灰飞烟灭了,更不可能有机会吞并党项、土浑甚至是吐蕃的零散帐落,成为会、原二州草原的大部之一。” “阿爷说这些作甚?”白珪有些不解。 今日他们与昑屈氏的人马大战了一番,三千人倾巢而出,对上人家两千众,还打得十分吃力。最后虽然赢了,斩首三百余级,但自身损失也不小。 他本来想与阿爷谈谈吞并几个小部落的事情的,反正灵武郡王也点头默许了,他打算这些日子就动手,补充实力,谁想到阿爷却拉着他谈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 “过几天灵武郡王就要走了。你从族中挑一百精壮,带上马匹,去投那忠勇都吧。”白福突然说道。 “阿爷……”白珪有些震惊。 他还有好多雄心勃勃的计划要施展,还要南下岷州找人报仇,还要训练族中勇士,结果你让我去投军? “此事没得商量。”白福不容置疑地说道:“会州诸部,都要出人,凑个一千骑,随灵武郡王北返。” 白珪想要说些什么,但一想到阿爷素来是说一不二的性子,顿时偃旗息鼓了。那个忠勇都他也了解过,草原各部输送勇士过去,给大汗效力。灵武郡王,明明是大唐的节度使,结果当可汗还当上瘾了。 “那这边怎么办?”白珪不甘心地问道。 “岷州伏弗陵氏收了灵武郡王赠送的金帛,驱逐了昑屈氏。如今他们就是一群孤魂野鬼,时而流窜泾原镇,时而流窜会州,时而逃去别的州,劫掠小部落。这不是长久之计,若一直胜下去还好,但只要败个一两次,早晚覆灭,部众四散。”白福说道。 其实,白家部对吞并昑屈氏非常感兴趣。他们已经吞了一些从原州逃过来的小部落了,实力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增强,若再能收拢昑屈氏,将一跃而成傲视原、武、渭、岷、会等州的大部族。 这是白福的渴望,同时也是白家的渴望。 回不去广德元年时阡陌纵横的白家了,今后只有牛羊成群的白家。就是不知道灵武郡王给不给他们这个机会了,白福最近在找人打听灵武郡王的喜好,得知河套草原上有个嵬才部和他们特别相像,似乎可以以嵬才部为榜样。 嵬才部是党项人,白家部可是天宝遗民! 灵武郡王有雄心壮志,应是想吞并凉州嗢末的。嗢末也是天宝遗民,和白家的情况几乎一模一样,而且势力更盛,三十年前就有万余帐,如今崛起的势头相当猛,实力只会更强,灵武郡王即便只想装装样子,也会善待白家。 “去了忠勇都,好好打仗,争取当上衙将。”白福叮嘱道。 ****** “昔日夏州城楼置酒,杨将军欲攻河西,某是答应了的。如何,今日是否已兑现诺言?”会州城外某小村,邵树德坐在一棵大榆树下,含笑问道。 “大帅这么快便攻取河西诸州,实是出乎某意料之外。”杨悦亦笑道。 他已经接到任命,担任新泉军军使。该军军额暂定为四千人,其中三千人为凤翔、陈许蔡兵马,丰安军几乎与其一样,不过马上都要接受整编,抽调一部分人到其余各军,其余各军再抽调一部分过来补足缺额。 剩下的一千人是从横山及河套草原新募的,包括五百骑兵。 新泉、丰安二军已经开往夏州,等待主力部队班师后进行整编。整编完毕后,差不多也休息了几个月了,便可出发前往会州,届时新泉军城应该也修缮完毕了,正好驻军。 定远军主力将驻扎在会宁关,一部驻州城。待城墙修缮完毕,州兵也组建完毕后,便会全部搬到会宁关驻扎。南边草原,将暂交给投靠的各部落,直到巢众降人过来屯垦为止。 “明年某欲攻兰州。”邵树德说道。 杨悦早有预感。定远军、新泉军屯驻于此,明年多半还会再征调铁林军、武威军、铁骑军、义从军三万余众过来,届时四万大军沿着黄河一路西征,浩浩荡荡,势不可挡。 打下兰州,很难吗?说不定还能顺手再下几个,比如岷州、渭州(非泾原渭州)等。不过也看大帅的心思了,他——到底是要争天下的人。 杨悦对朝廷没什么忠心,他唯一的执念就是击败吐蕃,收复河西、陇右诸州。中原谁做皇帝关我什么事? 灵武郡王现在是扩张方向受阻,北边是大漠草原,东边是河东李克用,南面是关中,一个都没法扩张,短时间内也只有并力西向了。杨悦总觉得,若不趁着这几年向西猛打,等到灵武郡王决心南下的时候,可能就没机会了。 他最终还是想要问鼎天下的,如今天下有这个心思的藩镇节帅应该很多,中原就是最吸引他们的肥肉。如果有机会,灵武郡王一定会停止西进,转向东、南两方扩张。 杨悦现在只希望河东那边不要出什么问题,长安朝廷也不要乱来,一切如故,逼得灵武郡王只能向西扩张。虽然最后多半还会南下,但在此之前,能收取多少河陇旧地就收取多少,这便是杨悦的想法。 “西征之事,至关紧要。虽则敌人实力不强,一盘散沙,但绝不能大意。如果可能的话,还是得求得朝廷名义,有助于平定地方。”邵树德说道。 虽然大唐摇摇欲坠,但这面招牌在河陇地区却真的好使。归义军都需要朝廷名义来压制辖区内的蕃部。定难军打过去,肯定也要扯起这面虎皮。更何况,当地还有名义上处于朝廷控制下的藩镇,比如瓜、沙等地的归义军、凉州的河西镇,同在大唐这个框架下,大家便有的谈,不至于兵戎相见。 “大帅对会州是个什么方略?”杨悦又问道。 “先将五千巢众送过来,此辈皆是在高陵俘获的孟楷旧部。服了数年劳役,如今都算是被管得服服帖帖了。到会州这边来,人给田一顷,单靠他们自己,肯定是耕作不了的。杨军使可带着他们打打草谷,抓一些丁口奴隶,来帮他们种地养牲畜。另者,他们尚未娶妻,得想办法抓一些草原女子回来,充实户口。” “看来这草谷,还不得不打了,然骑兵太少了,定远、新泉二军,只有一千五百骑,如之奈何。”杨悦对打草谷一点都不排斥,反而担忧起了骑兵不足的问题。 “让内附部落一同出兵,大家一起分润好处嘛。”邵树德胸有成竹地说道。 “如此便无事了。”杨悦答道。 会州内附各部,如今人口差不多也统计出来了。即便算上从原州逃过来的,也不过八部三万余人罢了,再加上六七千汉民,这人口真的太少了,总共也就四万。如果徙五千巢众过来,再给他们娶妻,这人口一下子就暴增万人,还是种田的优质人口,会州的底子就能大大充实。 “某会让韩建来当会州刺史,主导州中事务,尔等须得精诚合作,休要误了大事。” “大帅放心,某之心愿只在收复河陇诸州。”杨悦答道。 与杨悦通完气后,邵树德又抽空见了见王遇。 他其实挺喜欢这两个人的,因为他们都有明确的诉求,或者说理想。这样的人,你只要满足了他们的心愿,那么忠诚方面不会有任何问题。 杨悦的理想是收复河陇旧地,夏州城楼宴饮那晚邵树德就知道了。 王遇的理想,邵树德也很清楚。此人陷阵骁将出身,勇武绝伦,历史上李详被黄巢监军杀死后,一万多人马无主,最后便是归了王遇,带着投降了王重荣。 如果论杀人数量,王遇在定难军中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且远远超过第二名。但就这样一个杀人如麻的家伙,也有不为人知的软弱一面,他杀得自己都怕了,也害怕被别人杀,于是只能拿出比别人更狠的态度,杀更多的人,安全感极差。 王遇曾对自己说,如今的世道“豺狼遍地”,“便是武人都怕”,这不是虚言。 杀人如麻的他,非常渴望建立一个安定的秩序,男耕女织,悠闲度日,不知道其中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 杨悦、王遇,都不是邵树德起家时的手下,而是半路加入进来的,但邵大帅对他们非常信任,愿意委以重任。 巢众俘虏,其实有点桀骜不驯的,不知在看到王遇这种前巢军“明星骁将”时,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应该会收敛许多吧。 光启二年三月二十五日,邵树德从会宁关乘船返回了灵州,身边只带了数百亲兵。 甫一抵达,听望司的人便给他送来了几份情报。 “李侃动作很快嘛,居然已经到夔州多时了。这是要向我求购战马?”邵树德放下手里的情报,略显意外。 李侃带走了一两千邠宁军,在庆州募了东山党项千余人、吐蕃千余人,再加上护送的一千神策军,总共五千人南下,先走路,再乘船,一路轻装疾行,于本月初抵达了夔州。 到任后,李大帅才发现,夔峡五州军阀林立,实在不好搞啊。尤其是一个叫郭禹的前荆南衙将,占了归州,自封刺史,招募流民,垦荒种地,手头有三千兵,很不听话,李大帅打算先征讨他立立威。 李侃也是老行伍了,从庆州招募的吐蕃人是上好的骑兵,但没马,于是把主意打到了坐拥两大马场(天德军永清栅、银州银川牧场)的邵大帅身上。 这本没什么,生意嘛,跟谁做不是做?李侃想买,给个优惠价也不是不可以啊。 只不过李侃好像没钱…… 他现在真正能控制的,也就夔州一地,其余四州,各有刺史,全是割据军阀,这就蛋疼了。李侃的意思是,先付一部分,待他征讨完峡、归二州后再付尾款。 李大帅还说了,那两州面临着秦宗权部的威胁,败之并不难,只要控制了这两州,便有财货了。 没钱还要买马?你好大的脸! 邵树德本想直接拒绝,但在看到秦宗权三字时,他若有所思。历史上秦宗权派人南侵,最后虽然失败了,但不少部将、军士降了南方各藩镇,成了人家手里的精锐,比如杨行密的“黑云都”,甚至还有当了开国君主的,比如马殷。 陈、许、蔡三州军士,确实精锐。荆南等镇,可收编了不少降兵降将啊,这不正是自己所需要的么?就是不知道李侃舍不舍得了,毕竟好兵也是一种战略资源。 要想买马,拿人来换!老子送他们去河陇,让岷州、渭州、兰州的地方势力也见识见识吃人魔王大军的厉害。 打草谷打到蔡州兵的头上,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还有那个郭禹,好像有点耳熟啊,但一时想不起来了。不过自己留有印象,一定是有原因的,可以多加留意。他就三千兵,听说还是从流民中招募训练出来的,多半不是李侃带过去的西北劲兵的对手,如果逮着了这家伙,可以试着要过来。 第三十八章 试验田与政治中心 “去岁收成几何?”邵树德甫一下船,便直奔灵州城下的试验田。 虽说去年才是第一次搞三茬轮作制,看不出什么来,但他依然十分关心。 田是龙兴寺的田,去年便已收归关中,而辩才法师更是带着部分僧人,到地斤泽传道去了,那边新建了一座龙兴寺分院,专门给草原杂虏讲解佛祖的大道理。 耕作试验田的是原龙兴寺的庄户,同时也是邵大帅的食邑。试验的三年内免税赋、劳役,因此大伙还是很有积极性的。 “大帅,一亩收一斛七斗。”灵州别驾裴远禀报道。 这个数字是三百户的平均数字,高的破了两斛,低的只有一斛,总共种了60顷,收麦一万斛出头。 “撒了多少种子?”邵树德又问道。 “每亩播种两斗。”裴远答道。 一亩地播两斗种子,这是密植了,难怪能收一斛七斗。 邵树德心算了一下,种子收获比是1:8.5,不算低,比正常稍好。但也好得不多,毕竟这是密植,很多时候农民播种时,一亩地不会撒两斗种子,除非那地特肥沃,养分充足。 不过没关系,这才是第一年,休耕固氮的农田需要两年后种植粮食时才能看出成效。希望能把收益率提高到10以上,甚至是1:15,即播种两斗种子,收麦两、三斛,那样就完美了。 邵树德曾经到横山党项那边看过,人家的农业生产是真的粗放。山上以种植粟、麦、青稞为主,撒一斗多一点种子,然后啥也不管了,坐等八月份收获。一亩地大概平均收个五斗粮食,种子收获比在1:5以内,有时只有1:4,这真的太坑了。 收益率如果再降低,那还不如放牧算了,这是实话。 种子收获比,是粮食收成最关键的指标。所谓的提高产量,其实提高的就是这个收益率。种粟麦,1:4就偏低了,因为亩产不足一斛;1:6、7是正常水平,因为达到了国朝“亩产一石”的平均及格线,即撒一斗半的种子,秋收时得一斛粮食。 龙兴寺庄户一亩地撒两斗种子,高密度种植,平时估计也弄了不少黄河泥沙、牲畜粪便来肥田,就为了弄个一斛七斗的亩产,让自己高兴高兴。 唉,肯定是官员们教他们这么做的,但他们一定没想到邵树德会问用了多少种子。 这年头武夫居然还懂这个? “一户六十亩呢,还有四十亩是个什么情况?”邵树德问道。 “回大帅,总计种了六十顷大宛苜蓿,一亩年产数十石,可供一头草原犍牛一年所食,或还稍有些富余。二十亩,便可养二十余头牛。”裴远答道。 “养二十头牛,可忙得过来?”邵树德问道。 “一家六口人,应是……应是忙得过来。”裴远支支吾吾道。 邵树德没说什么。作为官员,能知道数字就已经不错了,你还指望他深入农家,嘘寒问暖,那现实吗? 一家大大小小六口人,要忙农活,要照应牲畜,肯定是极苦极累的。邵树德敢说,这三百户人一定是榨干了自己的每一分精力,不然根本不可能获得一斛七斗的亩产。 或许也有利益驱动在里面。三年不纳赋,所得全是自己的,多劳多得,确实也能调动农民的积极性。 “大帅,三、四月下麦种,忙完之后,五月苜蓿发芽,可做牧场,直到隆冬,刚好岔开。”见裴远被问得张口结舌,幕府营田判官赵植便上前说道。 “可还有其他牧草?” “回大帅,营田司诸位同僚商议后,认为芜菁或可种下看看,亦可当牧草。” “另找一块地试试。” “遵命。” “一头犍牛一年产多少粪肥?”邵树德又问道。 裴远、赵植都愣在了那里,好像遇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问这个事情,太有辱斯文了!大帅真的是武夫吗?早年在天德军时,一定种过地吧? 邵树德摇了摇头。事实上他也不清楚,他只知道,一头牛一年所拉的粪便,用来肥一亩地,可能还略有些不足,最好是三头牛肥两亩地。如此,才能在维持地力的情况下,持续稳定多年获得令人艳羡的高产——当然也不能忘了休耕固氮的贡献。 种子收获比,一定要提上去,1:10是必需的,1:15才是目标。 “再找一块地,用来培育良种。” 邵大帅的这句话他俩倒是理解了。其实农家都有留种选种的意识,每年都会拿颗粒最饱满的麦下种,大帅这意思,是还需要更好的种子? “马政都知道了吧?”邵树德说道:“好马配好马,生出来的马驹再优中选优,一代代培育。种子亦可如此,着手去做吧,所需款项、田地、人手,来找某。” “遵命。” 后世粮食高产,无外乎四大因素:良种、农药、化肥、水利。农药别想了,水利一直在搞。化肥确实没有,但可以靠粪肥来代替,一头牛一年拉的粪全砸一亩地里面,效率低是低了点,但没办法,只能这样了。 穿越前自己看小说,某人到了古代,只要来一句,用粪或河底淤泥肥田,仿佛立马就可以获得高产量,然后路人惊叹,名利双收。 这就是臆想! 古人不知道沤肥吗?当然知道。但为什么效果还是不好呢?没有足够的粪或淤泥啊! 人的那点粪便,只有牛的十几分之一,够肥屁的田!固氮休耕、牛粪肥田,多管齐下,才可能补充高产后所消耗的地力。 此外还有良种,这事其实就和马政一样,需要长时间培育,也需要点运气。 三茬轮作制,目前只有自己这个关北可汗能搞得起来。控制那么多草原部族,获得足够的牛也是一大原因。慢慢来吧,若是一亩地能收两三斛小麦,整个定难七州的粮食产量就会大增。届时自己的威望将更上一层楼,镇内谁人敢反? 李劭去了怀远县,邵树德进城后便直接住进了节度使府。 他首先让灵州幕府的人找来了户口、农田资料。 去年春季攻占灵州后,本地人口迎来了一次大飞跃。本来只有四万人,算上隐户也不过五六万,满打满算不到一万户。但一年来,先编了四千户农耕党项,随后两批关中民户三万人抵达。接着又有各类匠人、水师、艺人等三千六百户接近两万人涌入。再加上照常分过来的三四千户关东移民,现在的灵州八县(包括即将设县的定远、丰安)已经有了两万六千余户,口十三万余。 这么多人涌入,但基本都过了农时,没能及时耕种土地收获粮食。也就一些来得早的,种了点田地,能有那么点收获。这些人,也就是靠王重荣的那三十万斛粟麦养着,灵州粮食产量的爆发,主要还是看今年。 光启元年,灵州真正播种的土地面积只有六千余顷。具体产量如何,幕府不知晓,因为去岁战争,灵盐二州免赋。估算一下的话,应该收了百万斛稻麦,几十万斛杂粮豆子。 光启二年,灵州的粮食产量应会暴增了。随着人口的越来越多,这里注定会成为自己辖下最富裕的一块地方。 “怀远县……”邵树德的手指在地图上划来划去。 怀远县就是后世的银川,邵大帅现在有把政治中心从夏州搬到这里的念头了。 衙军规模越来越大,如果二十万人都住在夏州,则远远超出了土地的承载力,需要从其余州县调粮。但夏州不通水运,成本巨大,已经不适合再作为政治中心存在了。 怀远县,是一个不错的新“都城”。 平原面积广阔,气候适宜,利于灌溉,还有黄河水运便利。最后一点十分关键,水运可以将各种商品的成本大比例压缩,同时亦可沟通到很远的地方。木材、牲畜、布帛、皮革、铁矿、石炭等等各类商品,都能以较为合理的价格运到此处,供庞大的不事生产的人群消费。 银川平原的粮食、水果,亦可廉价输送到其他地方,出售获利。 说白了,“塞上江南”的人口承载力强,自己可以将数万衙军及其家属全弄到怀远县周边生活,而不用担心破坏环境。 要出兵的话,也非常方便,沿着黄河走就是了。水运运输量大、成本低的优势,将大大减少自己的军事开支,也减少民间夫子的征发力度。自己将不用担心老百姓误了农时,一年可以多次出兵,而不用太过扰民。 最后一点也十分关键。这里离草原近,政治中心迁过来之后,打击不肯臣服的草原部落的力度也会加大,对周边的安全形势也会有所改善。 “怀远县,要筑新城!”邵树德一指头戳在地图上某处,说道。 陈诚、赵光逢、梁之夏三人听了眼皮子一跳。筑城,可是大劳役啊,而且这不是德宗年间突击修筑的盐州那种“烂城”。大帅的意图,他们这些人精都看出来了,这是想将理所从夏州搬过来,那么这城就不能草草创建了,必须得下血本。 材料倒没什么,问题是人力。 “朱全忠现在在做什么?” 陈诚等人已经习惯了大帅跳跃的思维,因此立刻答道:“去岁秦宗权在八角镇大败朱全忠,目前还在相持,互有胜负。” 邵树德闻言有些佩服。 朱温的部队,和他的定难军其实有些像,即都是主帅白手起家,一点点搭建起来的。邵树德从天德军五十人起家,慢慢扩大,朱温带了五百人去宣武上任,一点点组建军队。 这样的好处是十分明显的,就是主帅威望很高,即便大将想造反,中下级军官也不会同意。除非那支部队不是主帅亲手组建的,而是其他藩镇投过来的,比如朱温晚年丁会叛变时,手下军队就是投降的昭义军,根本没整编过。 幽州镇的李全忠败了一次,直接就造反,军士们也不反对,其他藩镇也多有类似情况。那么朱温的部下为什么不造反呢?这两年投降秦宗权的人可太多了,朱温在他手下吃了这么一个大败仗,居然没人造反,真的很难得。 与朱温相比,凭空继承了数万河东衙军的李克用,还在艰难地搞着平衡,并利用沙陀本部、北边五部的胡兵往里面掺沙子,也不给河东本地土著大权,他还是比较信任跟着自己起家的代北集团。 定难军是自己一手组建的,是缔造者,而非继承者。去年出征前,在夏州城北检阅诸军,军士们高声欢呼,所过之处无不响应。在这种情况下,得有多傻才造反?怕不是一露出苗头,直接被手下军士们绑了献给大帅邀功。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以后自己地盘大了,威势强了,不可避免要遇到带着地盘和军队直接投过来的人,自己该怎么处理呢?直接剥夺其军队,打散混编固然是一个好办法,但人家能同意吗?真这么做了,怕是就没人愿意投你了。 朱温晚年,就遇到了太多这样的事,削藩在所难免。而你一削藩,人家要么造反,要么投敌。“带资进组”的人,就是这么麻烦,但你也可能只靠自己的钱“拍电影”啊。 定难军,自己现在是100%股权,但以后总会有小股东加盟吧?股权总会被稀释,自己该如何面对呢? “很好,朱全忠还在与秦宗权厮斗。”邵树德一笑,道:“我那义兄又在做什么?” “秣马厉兵,准备南北同时开战,攻大同和昭义。”赵光逢答道。 “那就好,还有时间。”邵树德笑道:“定难七州的建设是关键。待朱全忠、李克用那边稍稍整出点眉目,七州的粮食、牛羊、财货应已大增,河陇旧地应该也收复了不少。届时,某便可有下一步行动了。” 自己的地盘在西北,坏处不少,但好处同样有不少。至少,不用和秦宗权那等狠人厮杀不休,可以安心种田,积累财货,建设军队。 世上之事,有利有弊,全看如何操作。与朱温和李克用的比赛,自己并没有落后。也许,还稍稍领先了一些? 第三十九章 休闲(一) 光启二年三月,朝廷任命杨守亮为金商都防御史、京畿制置使,杨守忠为武定军节度使,杨守贞为遂州防御史,杨守厚为绵州刺史,杨守立、杨守信为神策军大将。 守亮、守信二人,为杨复光义子,守忠、守贞、守厚、守立等人,皆为杨复恭义子。杨复恭,目前是神策军左军中尉,皇帝面前的红人,比西门氏还更受宠一点,或许有平衡的意味在里面吧。 原本的金商都防御史李详当然不肯罢休,不奉诏!他手底下的人马都是原本的黄巢降军,非常抱团,直接驱逐了由神策军护卫而来的杨守亮,一度闹得沸沸扬扬。 于是朝廷转任杨守亮为山南西道节度使,诸葛爽又不奉诏。 他现在心气不顺。最初李详担任金商都防御史,拿走了金州,当时觉得没什么。 去年龙剑节度使分割了利、阆二州出去,那赵俭是邵某人的关系户,他也不好反对。 今年年初,新设的武定军节度使又分了洋州出去,他还是忍了,毕竟这把年纪了,与朝廷撕破脸不合适。 但现在你连剩下的十一州也不给了,想全夺走是吧?诸葛大帅立刻就怒了,要动手。 他算是看出来了。朝廷将三川的州县划得乱七八糟,还有飞地,摆明了没安好心思。恰好最近邵树德攻河陇,诸葛大帅还是挺关心的,研究了一下最近数十年河陇的资料,顿时冷哼一声。张议潮归国后,朝廷在那边设了归义军、凉州两个藩镇,故意设了飞地,这是为何?于是诸葛大帅整备兵马,打算好好搞一番事。 眼看着杨守亮又要吃瘪,最终还是西门思恭出面转圜,将邛南防御史的职位给了他,诸葛爽仍镇山南西道,这才消弭了一场风波。 邵树德是在回夏州的路上看到这些消息的。 他在灵州待的时间不长,除了关心农牧之外,还与李劭一起看了看灵州都作院,视察了一下刚开办几个月的灵州武学及怀远、回乐两造船作坊。尤其是后者,现在邵大帅的要求就是多造船,越多越好。战舰那种大开销的可以先不管,但漕船却要大造特造,以便未来转运物资。 忙完这一摊子事后,恰好各路兵马也抵达了灵州,于是他带着大军班师,出征半年了,分外想家。 对于关中传来的这些情报,邵大帅能怎么说?只能笑杨复恭小人得志,不识大体,吃相难看。遂州、邛南、武定军都拿在手里,对三川的企图已经丝毫不加掩饰了。而且杨复恭有六百个假子,是不是都要分出去啊?别到最后弄得天怒人怨,墙倒众人推。 邵树德最终在四月下旬抵达了夏州,距离出征差不多已过去八个月。 八个月啊,在外头奔波,四处征战,殚精竭虑。武夫,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大军班师后,各军将依次给假,让大头兵们回家放松放松,给镇内人口增长大业添砖加瓦。 城门口照例有一大堆人出营,幕府官员、州县官员、监军院官员,邵树德一一打过招呼,脸上的肌肉都笑僵了。 回到灵武郡王府后,他第一时间去了野利氏的房间。 在路上就听说了,野利凌吉刚刚给他生了个女儿。这是他第四个孩子——好吧,是第五个,还有个义女邵果儿。 如今四个孩儿了,也是时候给他们取名了。 长子生于中和四年十月,母赵氏,已经快两岁了;嫡长子生于光启元年三月,母折氏,刚满一岁;长女生于中和三年二月,母封氏,三岁了;幼女刚出生不到一月,母野利氏。 家里几个姬妾,赵氏、封氏姐妹都是文化人,学问渊博,不过邵树德不打算全听她们的意见,而是自己翻阅典籍,搜肠刮肚,最后拍板给定了名字:嫡长子取名勉仁,长子取名守业。 说起来,本朝还行,不避嫌名,也就是不避同音字、近音字,不然很多字都没法用了。 “郎君,前些日子,阿嫂遣人送来了一些锦缎、金器。”卧房内,折芳霭理了理汗湿的发梢,说道。 “阿嫂?哪个阿嫂?”邵树德一时没反应过来。 “便是郎君义兄之妻刘氏。” “哦……”邵树德明白了:“既是送你们的,收下便是了。过几日再挑一些礼物,送至河东。礼尚往来嘛,场面是要做足了的。” 李克用的性格,他似乎有些了解,但又有些捉摸不透。不过现在确实没必要开罪他,河东兵强马壮,打了岂不是自寻烦恼? 再过几个月,自己会率军北巡阴山,到时候也不知道李克用会不会来。多半不会了,赫连铎还坚挺在云、蔚、朔三州,振武军那边的赫连铎也是仇人,他疯了才过来。 不来也好,待我压服了郝振威、王卞二人,便可放心西征兰州。你们忙你们的,我忙我的,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那倒要尽快挑选了,争取在端午之前送至晋阳。”折芳霭撑起身,锦被滑落了下来,露出一片雪白。 “夫人何必急于一时?”邵树德一把将其揽入怀中。 折芳霭有些慌张,她从昨晚被折腾到现在,日上三竿了还没起床,别人不知道如何看她呢,于是急道:“今日府中买了郎君爱吃的笋,妾要去看一看。” “先吃点肉笋。” ****** “阿舅(阿舅、小郎均指妻兄)几时回来的?”邵树德将闹个不停地野利克成交给侍女,随后坐了下来,问道。 野利遇略明白他问的是几时下山的,于是答道:“正月上山见了见家君,随后便下山了,一直住在夏州。” “见过外甥女了?” “见过了,与室妹幼时一般可人。”野利遇略笑道。 野利遇略还是有点遗憾,妹妹没能生个男孩。灵武郡王这么多姬妾,又常年出征在外,下次再怀上,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不过妹妹还年轻,今年才十七岁,还有大把的机会。灵武郡王的势头这么好,日后的前途简直——贵不可言。野利氏能否走出横山,更进一步,除了立下战功之外,其他方面的因素也不容忽视。 “茶山铁矿如今怎样了?” “族中征调了千余人,不是很足。家君又征调了附庸部落千余人,还是不太够。大王若想多产铁,还是需要加派人手,最好再来两千。”野利遇略说道。 茶山铁矿,位于横山之中,是目前定难七州之中唯一大规模投产的铁矿。邵树德对此寄予厚望,倒不是因为其储量有多大,而是这个铁矿的成分可能比较特殊。 后世西夏的兵器,一开始用的都是茶山铁,采空了之后才使用从辽国、宋国走私过来的铁,或者贺兰山中所产的铁——那个铁矿当时产量不大。 夏州的铁冶务,专门制造各类兵器、甲胄,质量优异,即便北宋君臣兵将都十分追捧。一方面西夏的军工技术确实很不错,另一方面这个铁矿可能也有些特殊,应该含有一些比较特殊的成分,使得制造的军器都是上品。 “人手我来想办法。”邵树德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夏州都作院,目前已经开始使用茶山铁锻造兵器。除了刀矛箭簇斧子之外,去年还制作了十三副马甲,今年前三个月又生产了十副。考虑到夏州都作院的人手还在不断扩大,邵树德有信心在年底前额外生产三十副马甲出来。 甚至于,他都打算给那些私人铁匠铺下订单了,让他们也帮着生产马甲。 不就是钱嘛,能换来军器那是再划算不错了。 而且明年就要西征了,河陇各部与中原大不相同,马特别多,而且质量还不错。国朝初年,凉州蓄养百余万匹军马,身形高大,强健,所谓“凉州大马”是也。 对付这些势力,在骑兵方面一定不能吃亏。定难军的青海骢本来也是不错的战马,如果再配备优良的甲具,骑卒再有精良的兵器,打起来就更得心应手了。 邵树德打仗,还从没在骑兵方面吃过亏,也不想在这方面吃亏! “拓跋氏那些人,某打算赦免了。”邵树德说道:“茶山铁矿可以相机募一些人上山。拓跋本部及附庸部落,赦免的总有一两万人,你们只需两千人,足够了。不过事先讲明了,拓跋部某已经赦免其罪了,茶山铁矿算是雇佣他们上山,须得结算工钱、口粮。” 茶山铁矿,目前归野利氏所有,夏州都作院算是向他们买铁制作兵器,当然价格是非常低廉的,同时也优先供应。 幕府中有人曾经隐晦地提醒,野利部有此矿,势力会大大增强,不得不防。 邵树德对这个堪称冒死进谏的人非常欣赏。野利氏是什么人,定难七州不会有人不知道。换个别的大帅,兴许已经把此人交给野利氏处置了,离间大帅姻亲,是何居心?只不过邵某人还做不出这等事罢了。 当然这也和他有别的选择有关。明年攻兰州之后,那个主要产铜,同时“附赠”金银铁铅的矿就可以开发了。而且以他粗浅的认知,矿必然有矿脉,说不定延伸出去多远呢,后世中宁那边的铜铁矿,与白银的矿搞不好同属一个矿脉,那储量可就大了去了。 何必盯着野利氏的那点蝇头小利呢? 给他们好处,才能更忠心啊。野利家的女儿在服侍自己,给自己生儿育女,男人在为自己打仗,还低价卖铁给夏州都作院,这不叫忠心,什么叫忠心? 第四十章 休闲(二) 李延龄刚从衙门下直归来,在门口遇到了都教练使朱叔宗,随意聊了两句。 作为定难军的元从老人,他俩现在基本都是坐镇后方了,如果没有意外,不会有出征的机会。 李延龄倒没什么,他本来就对打仗没甚兴趣,只想安安稳稳享受富贵。现在大帅让他当供军使,在幕府中分离出来,单独成立一个部门,按节度副使的标准领饷,月俸15万钱,他还是挺满意的。 朱叔宗就不一样了,他还年轻。不过就因为能力太全面,当了都教练使后,不好再给他领兵的权力了。毕竟,这军队是你一手训练的,若是再给带兵出征的权力,于制不合。 朝廷和各镇搞出来的制度,都是不断试错的结果,供军使、教练使、衙将,代表着后勤、训练与指挥的分离。虽然因为军队风气的原因,仍然不能杜绝作乱,但至少从制度层面上进行了约束。邵大帅威望甚高,镇内确实没人敢反,但他也不会主动破坏制度。 朱叔宗,同样按节度副使的标准领饷,比一般衙将高很多,大帅还将自己击毬的一个球场送给了他。据小道消息,做不得准,大帅与李劭宴饮时,喝多了,提到了河东旧事,直言有愧于朱叔宗。听闻朱叔宗有一女,与自家嫡长子年岁相仿,打算约为姻亲。 李延龄觉得这事不好说,似真似假。朱叔宗在军中的影响力,绝对比一般的衙将要高不少,嫡长子娶朱氏女,似乎也说得过去。 朱某人这运道,还真是不错啊! 与朱叔宗告辞后,李延龄一边感慨,一边七拐八绕,到一处宅院门口停下了。 “大帅还在里边?”李延龄问道。 亲兵副将李仁辅看了他一眼,根本不回答。 跋扈!骄横!目中无人!现在的后生啊,越来越没礼数了。 李延龄深吸了口气,将越来越肥硕的肚腩收了收,站在一旁静静等待。 宅院内,邵树德舒服地靠在浴桶内。 拓跋蒲强忍着不适,与没藏妙娥一左一右,帮他擦洗着。 “这浴桶已经不小了,怎地还是有点局促?”邵树德左手揽着拓跋蒲,右手无意识捻动。 没藏妙娥的呼吸有些急促,连带着擦洗的纤手都有些颤抖。 “大王,你现在满意了?”没藏妙娥想躲开,但又不敢,只好说话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拓跋蒲在一旁红透了脸。她其实性格有点懦弱,一点不像拓跋家的女儿。之前数次央求放了她父亲,也是鼓足了勇气。这次得偿所愿,放下了一桩大心事,嫂嫂又时不时地在她耳边吹风,顿时什么事情都愿做了。 拓跋家,已经无罪了,除了出逃的那几人。 事实上小姑娘还是有些担心她的兄长仁福,不知道远遁去了何方。但她不敢再多问,自己已经是邵氏妾妇了,哪怕是个别宅妇。 “拓跋思恭带着两千人先是西逃,然后北奔,被鞑靼接纳了。”邵树德突然间说道。 姑嫂两人同时一窒。 “他们有实力,也能打,目前小日子过得还可以。拓跋仁福还娶了新妇,帮鞑靼人征讨与其有隙的回鹘部落,短时间内是不会南归了。” 听闻拓跋仁福新娶,不知道怎地,没藏妙娥轻轻舒了口气。以后,自己可以放心侍奉大王了。不过,她到底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他娶了谁?” “鞑靼酋豪之女。”邵树德答道。 没藏妙娥沉默。 邵树德将她也搂了过来。没藏妙娥靠入他怀中,拓跋蒲很有眼色地让开位置。 “大王……”邵树德的老腰被腿夹住了。 ****** 吃完姑嫂俩亲手做的午饭后,邵大帅神清气爽地走了出来。 “大帅。”李延龄上前。 “唔,走吧。”邵树德一挥手,在亲兵的护卫下离开了。 这个宅子名义上是李延龄的,实际上一直被听望司的人占用着。在此之前,拓跋氏全家都幽禁于此处,现在都放归了,并且发还了部分财产,让他们不至于流落街头。 曾经在自己面前很硬气的拓跋思敬,现在也是一副暮气沉沉的模样,就和曾经不可一世的拓跋部一样。 开河、挖煤、修路,耗尽了他们的体力。而邵氏的如日中天,更是彻底击垮了他们的心气。在如今的局势下,还有必要抱着过往的恩怨么?灵武郡王都大度地不追究了,拓跋氏有什么资格耍脾气? 而且部族实力也大不同于以往了。两年多的苦役累死了不少人,还有不少人转行了,在矿上讨生活,即便已经赦免了他们的罪过。 更现实的问题是,草场在哪里?牛羊在哪里? 大家都知道是拓跋思敬的女儿拓跋蒲牺牲自己,服侍灵武郡王,屡屡“泣血谏言”,这才使得灵武郡王下令大赦。要是再能给大伙找来草场就好了,那所有人都要承她的情。 至于拓跋思恭等人,大伙早不认了。即便非要一个拓跋家的骨血来继承部落,也只能是拓跋蒲的孩子,不然大伙不服。 “过些日子你去一趟绥、银二州,那边的仓城都建好了,看看里头的军粮有没有短少。”邵树德对李延龄说道。 供军使,与幕府的司仓判官其实有业务重叠之处,但现在都分割清楚了。 供军使衙门下面暂设武库司、转运司两大部门,负责军事物资的存放、转运、分发。原来的司仓判官将只管民事。 国朝的官制,其实是有很大缺陷的,官员少,覆盖面不足,因此不得不搞出大量临时性的使职来负责各种事务。久而久之,这些使职已经成了常设职务,但还是非常混乱。 邵树德无权更改州县官制,但他想改一改幕府官制。在不导致更多混乱的前提下,慢慢来。目前的一大举措是设立第二个行军司马,以后左、右行军司马各管一摊子业务,分割权力,分别向自己负责。 底下判官、孔目官的数量也要增加。之前的体制太粗陋了,一个判官既管这个,又管那个,有时候管的两个东西之间还风马牛不相及,实在过分。这次要向精细化、专业化的方向发展,正好来投自己的人越来越多,有的是位置安排他们。 左行军司马还是吴廉,管典藏司、营田司、支度司、医药司、互市司、总务司六个部门,以后视情况决定是否继续增加部门。 右行军司马暂时还没人选,底下管将作司、营建司、厩牧司、听望司四个部门。 此外再成立理蕃院衙门,设主事一人、副主事两人,处理蕃部事务,直接向自己负责,权柄极大。 定难七州范围内那么多蕃部,没有专人处理确实不像话。理蕃院主事,邵树德打算让野利经臣、没藏庆香中一人来干。 本来让蕃部头人来干这个职位不太合适,但谁让自己实在缺少精通汉、蕃两方面事务的人才呢?自己手底下那些人,说句难听的,党项话没几个有自己说得好。 野利经臣、没藏庆香都是姻亲,也老于世故,想必不会做得太过火。他俩的眼界,这会应该不再仅限于自家的部落了。 想来想去,最终确定让野利经臣来干,谁让他女儿给自己生了孩子呢。 供军使、理蕃院、左右行军司马,幕府下面现在有四个衙门了,机构在一点一点充实——呃,好像开支也在一点一点扩大,但这是必需的。治理内政,需要发达、专业的官僚体系,不可避免要导致官僚机构的膨胀。 “大帅这是为北上做准备?”走了一段路后,李延龄问道。 这话,也就老资格的他能问问,换其他人,都不合适。 “北巡阴山,某打算走振武军那边。”邵树德说道。 李延龄顿时了然。那就是从夏州出发,东北方向行至银州,再北上麟州、胜州,然后渡河前往振武军城。 日后如果搬去了灵州,那么就是从怀远县坐船,顺流而下,经丰州至振武军。那样似乎更方便,速度更快,后勤方面也能支撑更多的军队。 “查完绥、银二州储粮后,与强全胜交代一下。”邵树德又吩咐道。 强全胜现在调任粮料使,负责随军后勤,业务方面与李延龄直接对口。 “遵命。” “走,去牧场射猎。”邵树德说道。 第四十一章 休闲(三) 夏州以北,乌延水畔,曾经是拓跋氏别部的牧场。邵树德北征草原第一战,破的就是这个部落,俘获牛羊丁口逾万。 一晃数年过去了,如今这个水草丰美的牧场,已经成了邵树德的私人猎场,各类动物极多。 邵大帅酷爱射猎,经常邀军府衙将、蕃部头人会猎,是夏州比较流行的一种社交方式——武夫们的社交方式。 有时候文官们也参与,但不多,主要是出身世家那些人。比如刚刚来投的兰陵萧氏一员名萧茂者,就善骑射,非常抢眼。 萧茂没有进士功名,仅仅是国子监贡生,让邵大帅心里微微不爽。不是针对萧茂本人,而是针对萧氏的态度。派个支房中的支房来助我,这情分可要大打折扣。 不过萧茂本人才能不错,懂的杂学不少,年岁也不大,三十多的样子,被直接任命为了营建司判官。 其人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恃才傲物,有些看不起同僚。毕竟祖上显贵嘛,可追溯到萧珣这一支,其天祖萧衡娶了玄宗之女新昌公主为妻,家族世代有人做官,不乏宰相、皇亲国戚。比如高祖萧升娶了郜国公主,其兄萧复为宰相,萧升与郜国公主之女萧氏又当了德宗太子之妃。 可惜啊,本来正是崛起之时,都以为萧氏又要出一位皇后了,没想到因为太子(唐顺宗)生病,被赐死来厌灾。不过也不能说运气不好,因为顺宗被太监俱文珍等逼迫退位,然后暴崩。萧妃若没死,成了萧皇后,萧家也未必能脱得了干系。 萧茂这一支,如今是混得不如萧遘自在了,人家可是楚国公呢。 “萧判官倒是好骑术,不知箭术比起我北地男儿来怎么样。”将作司孔目官陈栖策马过来,笑眯眯地说道。 萧茂看了他一眼。这人是典藏司判官陈宜燊的亲戚,夏州本地士子,无心考学,便到幕府谋了个差事。也就是当时实在缺人,他又在众驱使官里干得不错,这才被提拔当了孔目官。 萧茂看得出来他对自己若有若无的敌意。 夏州幕府的文职僚佐,最初一批基本都是连寒门都算不上的小地主家庭出身,比如那个陈宜燊。他们多出身本地及邻近的鄜坊、麟胜丰等地,在萧茂看来既无才学,也无风度,唯一可取的便是勤勉及忠心了。 “陈孔目官今日猎获几何?”萧茂问道。 “猎获了一头沙狐。”陈栖提起猎物,笑道。 “恭喜陈孔目官了,此物狡诈,猎之不易。”萧茂今日尚未有斩获,脸上有点挂不住。 “许是关中禁捕之令严苛,萧判官手生了吧。”陈栖笑道:“到了北地,可得多练练。大帅就喜欢骑射双绝的健儿,哪怕咱们是幕府僚佐。还有,僧尼在定难七州可不受欢迎,萧判官可别学他们。” 萧茂闻言脸色立刻落了下来,但陈栖已经策马远去,不给他发作的机会。 僧尼?呵呵。这话是意有所指啊。 萧氏一门,出家为僧尼者可太多了。光萧瑀一门,就有四女一子出家,所谓一门四比丘尼也。萧氏,几乎满门崇佛,代代不绝。 至于所谓的关中禁捕之令,也确有其事,即每月十斋日及三长斋月禁止捕钓屠宰。虽然执行得不怎么样,但佛门高僧经常忽悠得许多皇帝下旨重申。 玄宗朝有规定,如“每年正、七、十月三元日,十三至十五日,禁断宰杀渔猎”;“春秋二社日不得宰杀”;“每月十斋日不得宰杀”。 肃宗时加码:“三长斋月并十斋日,并宜禁屠断,永为常式”。 其后德宗、文宗、宣宗时都不断下旨重申。而且不是嘴上说说,而是要派人捉拿判刑,搞得和宗教警察一样。 而所谓的十斋日指十个行持八关斋戒的日子,即每月的一、八、十四、十五、十八、二十三、二十四、二十八、二十九、三十这十天,行持八关: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不香花曼庄严其身,亦不歌舞倡伎、不坐卧高广大床、不食非时食。 三长斋月,即一、五、九月。 一个月也就三十天,结果十天不能干这干那,还有整整三个月全都不能干这些事,普通人忍得住吗? 本来节日就是大伙休闲玩乐的时间,喝酒吃肉不是应该的吗?即便是平民百姓,也会想办法弄点肉吃吃,结果你禁了?开玩笑!可想而知执行力度如何。但不管怎样,抓的人多了,最后还是有点效果,搞得我们民族很多节日食品变成了素食,但以前可不是这样。 萧茂感觉自己受到了点孤立。许是因为自己的为人处世,许是因为一来就被委以重任,参与怀远新城的督造,但更大可能还是因为自己的家世。 世家与寒门的争斗,在定难军这里也免不了吗? “萧判官,为何不上去争抢猎物,你看那些儿郎们抢得多欢。”邵树德在亲兵的簇拥下驰了过来,笑问道。 “有些累了。”萧茂答道。 “可得保重身体。怀远新城的督造,某寄予厚望,还得萧判官多出力呢。”邵树德翻身下马,吩咐道:“炙肉,让萧判官补补身子。” 看着军士们将血淋淋的野鹿、黄羊拖过来,萧茂的脸色有些发白。 “新建丰安、新泉二军后,某便要养军四万余人。萧判官可知如今七州共有多少户口?”邵树德突然问道。 “不知。”萧茂答道。 “从讨黄巢开始,某便竭尽全力从各处移民,至今七年矣。每年数千户,从不间断,去年更是一次迁移了五千民户、近四千匠户。同时编农耕党项入户册,武力胁迫有之,钱帛诱惑有之,甚至为此还屠灭了敢违命之部落。手段用尽,至今七州二十六县,方有户近十万,口四十六万余。此外七州之地,有横山党项二十万,平夏党项二十万,河西党项近十万,会州吐蕃数万。”邵树德说道。 “百万之民养四万余军,方今天下之中,并不为过。”萧茂想了想后,说道。 “不能这么算。蕃部一人,其能缴纳的贡赋,抵不得一汉民。而且党项叛服无常,横山党项、平夏党项尚好些,河西党项尚未归心,纳贡甚少,吾空有百万之民,却无关东百万之民所能贡献的财货。” 其实,若不是自己连续七年持之以恒地移民,同时对弱小的农耕党项编户齐民、移风易俗的话,七州汉民最多只有二十万,等于凭空少了二十六万人以上。 定难七州,蕃民真的太多了!光贞观五年,一次就迁移内附胡人三十余万口安置,几年后,又是二十万口,也不知道怎么养活的。中唐以后,党项人大举内附,渐渐成了河曲地区上下两千里地带的优势民族。 现在自己的地盘和西夏还差不少,麟、胜、丰三州没拿下,河陇之地也缺了不少。西夏顶峰时据说人口超过三百万,自己是不信的,但两百万以上应该还是有的。如果刨除自己死命弄来的关中、关东汉民数量,离西夏完全体的人口还差一百多万,这便要着落在天德军、振武军以及河陇旧地了,任重而道远。 但话又说回来了,这两百余万人口的质量,与关东诸州却也不好比,主要体现在贡赋上面。单是从军事角度而言,问题似乎不大,蕃汉壮丁数十万,打仗也比较勇猛,兵源是足够的。主要是能提供的财货较少,工农业水平低下,内部民族复杂,部落体制落后,管治起来非常麻烦。 “向萧判官说这些,不是诉苦,主要还是为了让汝知晓,营建怀远新城,需动用大量财货及蕃汉民众,而镇内又不富裕,委实不容易。”邵树德说道:“在这件事上,萧判官要吃重了。旁人的些许风言风语,不必在意。只要怀远新城营建完毕,便是大功,某当不吝重赏。” “大帅如此推心置腹,某敢不尽心竭力!”萧茂起身拜道:“此番定与诸曹司通力协作,将怀远新城营造得首屈一指,不堕大帅之威名。” “好,萧判官如此说,某便放心了。”邵树德喊亲兵弄了一条黄羊腿过来,亲自割肉炙烤,道:“到了北地,便要习惯吃肉、吃奶。肉者无甜于骨上肉,这种黄羊,奔跑迅捷,腿骨之肉,极是鲜美。待烤好后,萧判官可尝一尝。吾,今日乃佛家三斋月之一,萧判官可食得黄羊肉?” “自是可以。”萧茂说道:“岂敢让大帅亲自炙肉。” “让你吃便吃。”邵树德熟练地翻烤着肉,说道:“咱们定难军,不拘俗礼,把事情办成即可。这么一个烂摊子,蕃汉民众那么多,若是整天穷讲究,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萧茂闻言轻笑。他曾听闻灵武郡王甫至灵州,便询问一头犍牛每年产粪几多的事情,这确实是个重实务的将帅。而且不残民,礼贤下士,这就很难得了。 刚才打猎时,他看到有些粗鲁的草原汉子、蕃部头人,在灵武郡王面前卖弄骑术、箭法,抢走猎物。灵武郡王但大笑而已,且不吝赏赐,颇有天下英雄皆入吾彀中的豪迈之感。 或许也只有这种雄主,才能统御这么多蕃汉民众吧。 “听闻汝之从父在河中为永乐令,最近说了什么没有?” “河中王帅在各县征集绢帛,得十万匹,进献朝廷。” “哼,杨复恭此辈,贪得无厌。王帅的十万匹绢,圣人和百官能得几匹?某亦遣人进献良马千匹,也不知便宜了谁。”邵树德说道。 诛杀田令孜之后,朝廷威势有所复振,向长安上供的州县慢慢多了起来,甚至就连远在凉州的河西镇都进献了牛羊马驼数千头。 不过杨复恭吃相太差,又搞出了第二次移镇风波,朝廷面上有些不好看。再让他折腾下去,也不知道会弄出什么事情。 “萧相最近可还顺遂?” “杨复恭跋扈,目中无人,唯西门氏能稍与之抗衡。杨氏假子六百人,外放州郡者数十,京中为将者又不知凡几,从父被挤兑得厉害,一些门生故旧也转投了杨复恭,势单力孤,日子着实难过。” 邵树德将烤好的肉递给萧茂,萧茂连忙致谢。 “萧相不如明哲保身,任那杨复恭折腾。否则,万一被贬出京,悔之晚矣。” 其实,邵树德不太看好萧遘的前途。但又觉得京中没有朝官制衡的话,也不是很妥当。他现在最需要的便是长安保持稳定,给自己争取时间。 杨复恭这厮,可别太过分!自己是否该让西门氏给他带个话了? 不过萧遘这个人,其实也不是什么宰相之才。幕府推官黄滔曾对自己讲过一件趣事,那就是一个叫裴筠的士子,向萧遘之女求婚,待问过生辰八字之后,几天内便中了进士。这事被屡次落第的罗隐知道后,当场写诗开喷:“细看月轮真有意,已知青桂近嫦娥。” 国朝的进士科考,简直就是儿戏,完全沦为了世家高门的玩具。科考是好事,但不能被世家给把持了,而只要坚持住这条底线,似乎世家的消亡也就不可避免。黄巢、朱温的刀子其实不能从根子上消灭世家,但科考可以。 镇内已经有天水赵氏、河中封氏、西河宋氏、兰陵萧氏来投了,世家的势力有所增强,虽然他们都还算不得顶级世家。 世家带来的不仅仅是管理及内政人才,还有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及各种人口资源。比如自己急需的农业人口、商业人才、各色工匠等等,他们本身就掌握了不少。若是能够配合,贡献一部分出来,对自己的大业将极有帮助。 明年就要西征兰州,打下那片地之后,自己统治区内的蕃民数量会更多,急需大量汉民人口来平衡,这可不就要这些高门世家配合了么? 所以,该有的平衡要把握好。在创业阶段,需要与他们深度合作,但也要注意不能被他们垄断了仕途,这其中的度,可不好把握啊,不比打仗轻松。 第四十二章 北巡准备 回到夏州之后,邵大帅基本就陷入了一种半休假的状态。 先是和妻妾们荒淫了一番。八个月不知肉味,回家当日就把折芳霭抱上了床,第二日午时才起身。接着还有各种主题活动,邵大帅尽享美人环绕、予取予求的快感。 接下来便是社交了。与衙将、僚佐、蕃部打猎,加深影响力。 幕府机构的改组也在有序进行之中,来投的人不少,稍稍考察后便安排到各个岗位。再看了一下夏州南市、绥州东市的贸易数据,听封氏姐妹汇报了过去大半年的物价,心里差不多有数了——一切尽在掌握中! 忙完这些,已经是六月中旬了,是时候准备北巡阴山这件大事了。 在邵树德心目中,北巡阴山是西征的前置准备工作。只有稳固了天德军、振武军两地的蕃汉军民,他才有心思抽调定难军主力西进。 北巡,要想压服别人,那么随行的大军就不能少,怎么着也得两万余人。因此,他第一件事就是找来将作司判官宋举、典藏司判官陈宜燊、支度司判官赵植。 “陈判官,供军使李延龄行文典藏司,请调军粮七万三千斛,办理得怎么样了?”邵树德坐在蒙着虎皮的大交椅上,问道。 这是他的恶趣味,同时也是他的战利品——嗯,在数十亲兵及横山党项协助下的战利品。 “去岁灵盐二州免赋,共收得粮都112万9676斛8斗,去掉抚恤10万200斛,州中开支……” “某不要听数字,王重荣的三十万斛粮都到了,应可解燃眉之急。”邵树德挥手止住了陈宜燊下面的话,道:“不足的话,用牛羊冲抵一部分。实在不足,再加征一些奶、脯(肉干)。某只问一句,能不能做到?” “回大帅,可以。”陈宜燊一个激灵,立刻表态。 “赏钱也准备一批,提前作为重阳节赏赐发下。”邵树德将目光投向了赵植。 去年夏绥银宥四州之地税,共征得绢225600匹、钱44063缗,另有榷税8600余缗,盐利197200余缗,卖马钱绢24万匹。 考虑到从去年下半年到今年上半年,有大量军士都靠关中财货养着,镇内不仅少收了点税,减轻了百姓负担,钱物结余应也有不少。此外蕃部供应的财货并未减征,几十万蕃民贡献了七十多万头牛羊马驼,小牲畜和大牲畜的比例大致是1:4,这些加起来,还是非常可观的。 “大帅,某尽快去办。”赵植毫无废话,直接应道。 “陈判官协同办理。”邵树德吩咐道。 税收里面的钱帛,直接入了州县及典藏司诸库,牲畜则还寄养在厩牧司的草场。陈、赵二人后面还得去找其他部门协同办理,他们都是老手了,自然知道如何交割清楚账目。 定难军,至今还没摆脱用牛羊、皮子等实物冲抵赏钱的怪圈。希望在攻取兰州,开矿铸钱后,可以缓解这一状况。 “了解清楚了就尽速办理,不要耽搁了。”邵树德挥手道。 陈、赵二人行礼退下。 大帅的理政风格就是雷厉风行,但官僚们总是愿意拖延。久而久之,大家也都懂了,哪些事情可以拖一阵子再办,哪些事情拖不得。如今这事,显然就拖不得! “宋判官,将作司实为要害,军械打制,一日不可放松。你实话告诉我,到年纪之前,能有多少副马甲。” 宋举原本是幕府随军要籍,出身西河宋氏。去年讨灵州,他便被派到铁骑军折嗣裕那边,参谋赞画,同时也充当事实上的监军。 回来后,他算是赶上了好时候,处在外地人才大举涌来的前夜,被提拔为屯田巡官。将作司成立后,靠着宋乐的老关系,以及他本人工作也甚是勤勉,又当上了将作司判官,成为七州之地的实权人物之一。 “大帅,去岁夏州都作院试制马甲。制成后送往军中,卢将军赞不绝口,武威军挑选精骑试了试,人马俱披甲,威势惊人。遂以此为型制打造,腊月底前得十三副。”宋举心里有点慌,不过还是稳住心神,答道:“正月得大帅手令,夏州院数月之间又赶制十副,算上送往武威军充作样品的那副,一共二十四副。四月底得大帅军令,夏州院、绥州院、灵州院全力赶制马甲,年底前产出百二十副不成问题。” “这是把其他的都停了?” “是。” “不妥。刀枪剑戟,可以分一部分给夏、绥二州的民户铁匠打制,但不可全委于外人。这样吧,从今往后,绳索、被袋、凿子、马勺、锤子之类的小物件,你们不要做了,全向外面买,所需款项,找支度司调拨。刀枪剑戟斧镰棒弓矢甲牌等,可委托一部分出去,但仍需自产一部分。”邵树德说道:“马甲之事,是某操切了。此物难制,年底前完成六七十副即可,算上已经完工的二十四副,也可以了。” “遵命。” 邵树德也有些头痛。自己的野心越来越大,征战越来越频繁,对军械的胃口也会越来越大。定难军的底子太薄了,薄到自己不得不行狠招。 邵某人其实很爱惜羽毛的,但去年到了长安,仍然不顾他人看法,强行迁走匠户,作为灵州都作院的班底。可想而知,京中多少人在骂自己呢。这种行为,与黄巢何异?但邵大帅就是这么做了,可见匠户对定难军确实至关紧要,其威力不下于一万精兵,甚至更多。 这个时候又不得不提一下河东李克用了。继承了北都晋阳丰厚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军工生产体系,光设在晋阳县的一个西都作院,就能年产马甲四百副。这样的军工生产能力,也是自己不敢打河东的重要原因。 万一相持拉锯,打个十年八年,定难军的器械生产跟得上消耗吗? 送走了陈、赵、宋三人,邵树德又找来了李杭。 “李随使,可敢去趟振武军、天德军?” “有何不敢!”李杭笑道。 此人现在是定难军出使第一人。巢军、横山党项、鄜坊四州、河中、关中、振武军、天德军,哪里没去过?有时候遇到那些不讲理的蕃部蛮人,会给你下马威,讲理的汉人藩镇,也可能会给你难堪,甚至有性命之忧。 但李杭都扛过来了,而且至今完好无损,活蹦乱跳,不得不说是运气加实力的综合,当然也有邵大帅的百战雄师给他做后盾。 “李随使果真豪迈!”邵树德大笑。 “某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箭术枪术一塌糊涂,诗书经典也比不过他人,所能恃者,唯一身胆气,以及对大帅的赤胆忠心。”李杭道。 确实,想在定难军混口饭吃,没点本事是不行的。天底下本无废人,关键是找准自己的定位。李杭学业一般,也不会打仗,更不愿意种地过活,但口才不错,兼且胆气十足,自然是出使的良好人选。 找准了自己的定位,好好做事,李随使现在也领四万钱的月俸,岂不美哉? “汝跑一趟天德军、振武军,就对郝振威和王卞说,某欲北巡阴山,至沃野镇城故地,会盟诸蕃部,让他俩带上将兵、官佐,十月底之前抵达。” “大帅,蕃部是否需通报?” “契苾部,黑山党项藏才氏,河壖党项、山南党项诸部,土浑部皆需通传某之帅令。有不从者,自会征讨。” 对天德军、振武军的蕃汉军民,邵树德的想法是军政两方面解决。政治为主,军事为辅,双管齐下。哪怕暂时还不能完全控制,至少也要初步建立自己的威信。 明年西征,他打算征调阴山蕃部随军,能不能成,就看这次北巡成果几何了。 朝廷既然给了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的名义,自己当然要使劲用了。尤其是那些蕃部,人不少,不出丁打仗像话吗? 这个时候,邵大帅又要感慨大唐这张虎皮好用了。虽然之前他一直吐槽国朝以来收编了太多蕃部,但凡事有利有弊,也正因为如此,大唐这个名号在蕃部里面才有影响力,如今自己就要将其用足、用好。 李杭走后,邵树德从虎皮交椅上起身,在屋内走了两圈。 要动起来,大志理想比温柔乡更重要。待会盟阴山诸部,便是西征。 一朝权在手,什么美人没有?公卿贵女、金枝玉叶、天子后妃、西域胡姬、敌将妻女,还不都是自己的玩物? 第四十三章 战争机器 夏州城北,浓烟滚滚,活似失火了一般。 金崇文不小心踩在煤矸石上,差点摔了一跤,不过被一个雄壮少年搀扶了一把,堪堪免于出丑。 “吴铁匠可在?”金崇文谢过少年,然后大声喊道。 后院嘈杂的叮当声停下了。很快,一个赤着上身的大汉走了出来,问道:“怎地今日便来了?那十把刀,还差三把没弄完。” 后院的锻打声又起。 金崇文够着头看了下,只见一位师傅左手用铁钳夹铁置于铁砧上,右手举锤锻打,一名年轻的徒弟则双手举锤。两人节奏分明,动作熟练,竟然充满着异样的美感。 在他俩身后,还有名粗壮的健妇,正在推拉着木风箱,炼铁炉内火焰熊熊,不断煅烧着块铁。 金崇文不知道他们在打制什么东西,可能是农具,但这会接军械生意不是更挣钱么?唉,大帅又要推广铁质农具,又要大造军器,如何忙得过来。夏州城北、城东这一块,一百多家铁匠铺子,日夜叮当作响,浓烟滚滚,竟然还是不够。 “将作司的人像火烧了屁股一样,日夜赶制器械。连带着我等跑腿的亦不得安宁,这十把横刀,张驱使官昨日就开始念叨了,逼得我今日便来查验。” “你到底是哪个曹司的?” “只有驱使官才固定归诸曹司,我等小使,还不是哪有差遣往哪里跑。营田司的差事砸下来,某就得去沟渠上蹲着;支度司的人找上来,就得去羊圈里数羊;将作司驱使某来铁匠铺,亦只得来。”金崇文苦笑道。 “每月那一缗钱,领得值吗?”吴铁匠喝了口水,问道。 “一家六口人,全指着这点钱,不干也得干。” “再等几日吧,还差三把。”吴铁匠放下水瓢,说道:“大帅出征,也不差这几天工夫。” “你怎知大帅要出征?”金崇文惊道。 吴铁匠笑了:“将作司那么猴急,谁还不知道啊?再者,这边那么多铁匠铺都接到了生意,全是夏州院不想打的小器械,只要脑子不傻,都知道大帅要出征了。” 金崇文讪讪而笑。 一般大军出征,供军使辖下的武库司就会调出大量器械,由转运司发放至军中,粮料使接收。然后武库司就得补库存,将作司按需生产,来不及生产的还得向民间铁匠铺采买。 一来二去,大伙早弄明白了其中的套路,大帅出不出征,看各曹司衙门的僚佐们急不急就知道了。 “大帅出征好啊。一出征,某这小店的生意就好,大帅最好月月出征。”吴铁匠拿起铁锤,准备继续干活。 他从河东逃过来开铺子,当然是为了挣钱,时间宝贵啊。 “你这还小店,十几个人了。”金崇文笑道。 “才十几个而已……”吴铁匠摇了摇头,道:“东北角那片的魏家铁匠铺,二十来个大匠呢,徒弟、帮工逾百,那生意才叫好。” 听他说到魏家铺子,金崇文立刻闭嘴了。 说是魏家,其实该叫嵬才家才对。地斤泽巡检使嵬才苏都出钱办的,重金搜罗党项工匠,到夏州来做生意。听闻其将铺子的一半给了孙女嵬才来美,并扬言待他外孙出生后,另外一半铺子也给外孙。 大帅妻族的产业,镇内没人敢去吃拿卡要,相反还尽量给他们生意。金崇文一年要跑好几趟这家铺子,每次都提心吊胆,担心产的刀矛不堪用,到时你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不过目前看来这家铺子吃相还不算难看,质量中规中矩,不说特别好吧,至少是能用的。 离开吴氏铁匠铺后,金崇文回右行军司马衙门复命,随后又被左行军司马衙门营田司的孔目官梁之夏叫住,去城南巡视某段刚刚清完淤的沟渠。 “不识字,就是个劳碌命,一辈子当不上驱使官,更别说孔目官了,唉。”歪脖子树下面,金崇文一边扇着热风,一边暗暗叹气。 地里的麦子已经长得老高了,看着喜人。旁边就是通衢大驿,不时有大车、驼马路过。刚才金崇文还看到了一支从宥州过来的驼马队,好家伙,整整百余峰骆驼,据说是一个党项部落,被宥州征发后往这边送货的。 金崇文也不知道宥州有什么货可送,也许是盐吧,驼毛、皮子应该也是。 定难军的军服,都是驼毛织成的褐布。甲具,更是需要大量的皮子。以前拓跋氏盘踞宥州的时候,草原各部,每岁都要进献大量皮革。比如病马死掉后,肉可以自己吃,但皮一定得交上去。沙狐皮、鹿皮、野猪皮、黄羊皮、牛羊皮等等,都有定数,各部苦不堪言,但又无法反抗,最后还是邵大帅击破拓跋氏,解了大家的危难。 但邵大帅也需要皮子! 铁甲太贵了,大帅又不喜欢纸甲,可不就得多用皮甲了么?总不能像其他一些藩镇,还用布甲吧? 宥州草原多,部落多。金崇文之前在幕府听人说,该州至今才有一千户人耕地,租种了五百顷军属农场,其余全是蕃部。 蕃部不用纳粮,不用缴绢帛,但得上供牲畜、皮毛。 将作司制作甲、牌,牛皮、野猪皮、鹿皮、黄羊皮、马皮都用得上,这些都得蕃部进贡。夏州南市那一片,还经常有外镇商人过来采买皮子,内地军州,应该还是很缺制甲皮子的。但定难七州,这些东西太多了,其价甚廉,若是贩卖去内地,应该很赚钱吧? 金崇文在树荫下偷懒了足足一个时辰。其间见到了两趟驼马队,全是髡发的党项人,驼马背上是捆扎得好好的货物,后面还赶着大群牛羊。 金崇文看着这场面,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灵武郡王一声令下,七州二十六县都动员了起来。蕃部牧人唱着歌,赶着牛羊去夏州,汉人夫子转运粟麦、草料,铁匠炉子整日整夜红通通的,一件件军器被打制出来。更有那背插认旗的信使,奔驰在各条驿道上,每至一处,驿官都准备好食水、马匹,让大帅的命令通达各个州县。 过阵子,山上的党项人也要下来了吧?那些身形高大的山民,沉默寡言,跟着头人,一个接一个下山,汇聚到夏州,至灵武郡王帐下效力。 打!狠狠地打!金崇文吐掉嘴里的草茎。大帅出征,还从来没吃过亏。镇内的日子,就是在每一次出征中慢慢好起来的。关东诸镇是什么样,他不清楚,但在定难七州,百姓的日子还过得下去,对战争并没有那么抵触。 离开城南沟渠麦田后,金崇文翻身上马,回夏州。 行至黑渠果园时,却见大群兵将把那里围了起来。他稍一打听,原来是灵武郡王带着妻妾们游果园。 黑渠通水,还是拓跋部降人的功劳呢。为了恢复这条沟渠引水,不知道累死了多少人。金崇文没敢在这里逗留,很快便回衙门复命。 一路上可以看到很多军士返归军营,都是回去销假的。 铁匠铺的生意,估计也有这些军士们的贡献。他们有钱,喜欢让铁匠按照自己喜好打制一把备用兵器,免得战场上打到一半,无械可用。军中的辎重匠营,可一直忙得很呢,人家可未必来得及给你修理器械。 就在金崇文回衙门复命时,邵树德一家也准备离开果园了。 军士们陆续归营,马上再操练几番,差不多就要出征了。战争机器一经发动,七州二十六县全部动员,就停不下来了。 此番北巡,没有几个月回不来,与家人真是聚少离多。 这就是野心家的代价,邵某人早有觉悟。 第四十四章 塞下秋来风景异(一) 时间一晃就到了七月下旬,离出征的日子是越来越近了。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邵树德看着窗外皎洁的月色,竟然吟了两句诗。 封绚哀怨地看了他一眼。 最近大封的心态有点崩,原因是妹妹小封又怀孕了,而她的肚子还是没动静。结果大王还去那些党项女子的房里“鬼混”,气得她使出眼泪大法,将大王哄了回来,夜夜陪她。她知道大王最是心软,自己年纪不小了,若还无子嗣,难道从妹妹那里抱养一个?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封绚从后面抱住了邵树德,低声道。 “某不懂诗书,只会附庸风雅。终日打打杀杀,不知道多少人因我人头落地。难得不出征时,要么在打猎、击毬,要么在田间、工坊。你跟了个武夫这么些年,可难过?” “你不是武夫,妾感觉得出来。” “某已经遣人在贺兰山上觅址建别业。以后不出征时,便全家至山上游玩。塞北盛景,与中原大不相同,人生苦短,我想带你们多走走看看。” “大王几时能征讨得完?这天下那么多藩镇,怕是胡子白了那天,都征讨不完。”封绚轻轻咬了一下邵树德赤裸的背脊,道:“妾只想要个孩子。大王出征在外时,家里冷冷清清,太难熬了。以后你不在时,妾便教孩子诗书,外头那些个先生,学问都没妾一半好,白白误人子弟。” “伶牙利嘴。”邵树德笑道:“初次见你时,面容清冷,丽色惊人。没想到掳回家后,竟然是个满腹牢骚的女子。才女,是不是都这副德性?” “才女也是女子。”封绚吃吃笑道:“面对武夫的强蛮,可不就只有满腹哀怨了么?幸好你是个解风情的武夫,妾的哀怨才少一些。” “我的风情可不止这些,下次去了长安,得寻一下殷氏老宅,然后将你……” 话没说完,封绚狠狠咬了一口,邵树德哈哈大笑。 第二日,折芳霭又带着一众妻妾送行。 去年此时,仿佛也是这个样子。既在武夫家庭,聚少离多本就是常态,自己在家中的时日,还比底下大头兵们多不少,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祝郎君得胜归来。”折芳霭道。 “此番并不一定需要动刀兵。”邵树德一笑,又看了看赵玉、封氏姐妹、党项三女。 赵玉依然是那副温婉贤淑的模样,会说话的眼睛里仿佛蕴含着无数情绪。 大封欲言又止,小封又怀孕了,正是多愁善感的时候。 嵬才来美心里有些失落,前些日子还和自己抱怨总是吃,到现在还没孩子。 野利凌吉生完孩子后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不再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有时候自己竟然能感觉到她婉转妩媚的样子,这是错觉吗? 自从知道拓跋仁福娶新妇之后,没藏妙娥对自己更加柔顺了,晚上睡觉时总喜欢把自己搂得紧紧的。 早晚得死在这堆女人的肚皮上!邵大帅长叹一声,踉跄离去。 此番北巡,共调集铁林军九千人、武威军七千人、铁骑军三千人,此一万九千衙军为主力。铁林军由自己亲自统领,调野利遇略来当副使,这是蕃将第一次进入其余八军任职,意义重大。 封隐下放担任都虞候,徐浩任游奕使。 李仁辅递补亲兵十将,西城老人陆铭调任亲兵副将。 武威军的将领也进行了重新任命。正副军使由卢怀忠、李仁军担任。郭琪任都虞候,李唐宾任游奕使。 铁骑军使依然由折嗣裕担任,原辎重营副将刘子敬担任副使,两人分掌左右两厢三千骑兵。 除了这一万九千人外,还有义从军万人,全是蕃兵。 军使为没藏结明,统左厢三千人,包括横山都重甲步卒千人。这三千人都入了衙军籍册,装备、训练由幕府负责,算是精锐了。 卫慕鼎利担任副使,统右厢步骑七千人,其中包括忠勇都三千骑卒。 关开闰第一次独立掌军,任经略军军使,魏博秋副之。西城老人丁炜任都虞候,杨悦之子杨仪担任游奕使,此军留守夏州。 整整两万九千人,分三批从夏州东门出发,踏上北巡之路。 七月三十日,武威军已经先行。 今天是八月初一,邵树德亲自带着铁林军出发。 城门外人山人海,不经意间,住在城内外的军士家属是越来越多了。这要是再不搬家,附近几十里地早晚得给整沙漠化了。 “儿啊,跟着大帅好好打,多拿点赏钱。” “郎君,有两张肉饼放在包袱里,吃完再吃军中的醋饼。” “三郎,不用挂念家中,某会照顾好爷娘的。” “黄四郎,你不要死了,妾等你回来!” “这位队头,能带上俺不?家中丁口太多,吃不饱饭,俺会射箭!” …… 得益于过去两年间陆续修建的仓城,大军出行不需要携带过多粮草。走到哪里,供军使衙门的人就从最近一个仓城内调拨粮食、草料、石炭,交由粮料使。 八月初十,至银州,大军在此停留数日。 裴商刚刚去世,灵柩送回银州下葬。老将军一生的经历还算精彩,在灵州戍过边,与吐蕃人打过,也镇压过党项作乱,还北上丰州征讨过南下的回鹘人。最后归葬家乡,没有他担心的部下作乱,家族得以继续保全富贵,算是相当不错了。 去裴老将军墓上祭拜了一番后,又与宋乐聊了聊银州垦田及马政的事情,随后大军继续北上,八月二十一日抵达了麟州新秦县,刺史折嗣伦出城相迎。 在折家的农庄内,邵树德又见到了折氏一大家子人。当初相亲时的几个老人都还在,可够长寿的,大家见面自然又是一番寒暄。 折嗣伦今年又生了个儿子,早早便取名折从明。他大儿子叫折从学,那么折从远在哪里?不是还没出生吧? 不过也无所谓了,邵大帅没有名将收集癖。唐末五代将门传承最系统的河北,都不如朱梁、河东集团将星璀璨,是他们不行吗?非也。他们是失败者,是被两大集团争夺的地盘,即便归入一方,也是从属地位,整体升不到高位,自然难以出头了。而出不了头,自然没办法史书留名,并不是他们本身能力不行。 邵树德还在麟州接见了地方土豪杨家的人。 杨家现任家主杨爚比较年轻,二十多岁的人。父亲去世较早,年纪轻轻就担起家族重担,经营田庄,部曲众多,是麟州当地仅次于折氏的豪族。后世杨弘业、杨崇贵(杨业)便是他的子孙了。 折、杨两家,世居边陲,民风尚武,族中将才甚多。好吧,此时杨家可能还差一些,上一代的家主杨安贞还是读书人,这一代的杨爚倒是武艺不凡,但他作为家主,肯定无法从军了,不过推荐了从父杨安吉之子杨弘望投军,还带着两百名杨家部曲子弟。 杨家如此示好,说明政治敏感度很高。不愧祖上做过淄青镇节度使,在看到折宗本持节邠宁后,敏锐地意识到折家在麟州一手遮天的局面将有所改变,灵武郡王有意扶持另一个家族崛起,因此果断下注投靠,这份决断当真异于常人。 杨家都这样了,折家当然不能示弱,推荐了一位年仅十六岁的少年折从允投军,同样带着三百折家部曲子弟。 邵树德考较了一番杨弘望、折从允二人,骑术、箭术、枪术、刀术都是上上之选。如今欠缺的只是经验罢了,到军中磨炼个四五年,便可大用。 边疆豪族真的是人才宝库。 折、杨两家能在麟州屹立这么多代不倒,武艺方面当然不能差,不然如何能压倒附近的党项部落?当那些蛮子都是好人么?家族必须丁口众多,传承有序,扎根数代,且有着极其强烈的尚武风气,才有可能站住脚,并且反过来控制党项部落,发展壮大。 折、杨两家都做到了这一点,另一个做到这一点的是丰州王家。 邵树德大军是在进入胜州境内时遇到前来迎接的王家子弟的。 王家出身丰州党项藏才部,早年在天德军时便听说过,乃熟蕃,向来恭顺。朝廷击回鹘、平党项,藏才部每次都出兵相随。而且藏才部汉化已深,族长取汉姓王,过汉人节日,着唐服,族中子弟皆精通汉话。 九月十三,大军抵达胜州城,邵大帅毫不客气地住进了隋炀帝时期修建的榆林宫。此时亲兵来报,藏才部一位叫王崇的年轻人带着三百多族中子弟来投。 “郎子欲来投军?”邵树德看着这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人,含笑问道。 “回灵武郡王,藏才部久闻大帅威名,早欲来投。今见大帅北巡,特遣某来投军。三百族中子弟,皆精擅骑射,不输于草原上的回鹘、鞑靼诸部。”王崇大声回道。 厅内诸将闻言皆有些惊奇。小子口气这么大,回鹘人、鞑靼人几乎就长在马上的,你还比人家能?杨弘望、折从允二人更是瞪着此人,似乎想与他比试一番。 “小男志气可嘉,既来投军,某便收下了,可先与折氏、杨氏子弟同营。”邵树德说道。 “谢大帅!”王崇喜道。 折、杨、王三族,邵树德还是知道的。 五代那会,折家移镇府谷,世镇之。杨家取代折家在麟州的地位,成为当地的土族,镇守麟州。到了赵匡胤时期,丰州党项藏才部王氏头人王甲来投,宋太祖置丰州,以王氏镇之。王甲死后,其子王承美任丰州刺史、天德军蕃汉都指挥使。王承美死后,其孙王文宝知州事,继续镇守丰州。 庆历年间,李元昊赢得好水川之战后,继续率大军猛攻麟、府、丰三州。丰州因孤悬于外,东面、北面是辽国,西面是夏国,南面被夏军隔断,遂被攻破。 王家下场不知,但估计不太好。毕竟折家在城外的祖坟都被李元昊刨了,还开棺戮尸。王家为丰州党项,不投夏,反而投宋,李元昊深恨之。王家当了宋朝的官七十多年,世镇丰州,因为地方太偏远,支援不易,最后落了个灰飞烟灭的下场,可怜可叹。 邵大帅决定改变王氏的命运,收王家子弟兵入军。折、杨、王三家合兵八百人,骑**绝,且自带马匹、器械,当别置一都,号豹骑都。 十六日,大军渡过黄河,振武军使王卞率军来会。 王某人如此上道,弄得邵大帅都不知道该不该换掉他了。先观察观察吧,到沃野镇城后再做决定。 第四十五章 塞下秋来风景异(二) 重新走在这条大道上,邵树德感慨良多。 乾符五年,天德军衙前都知兵马使郝振威带着四千余军东行,征讨李国昌父子。彼时邵某人还跟在监军使丘维道身边厮混,当着一个护军队头,与关开闰勾心斗角。 如今八年过去了,他不再是一个小小的队头,而是拥兵四万的大军阀。马鞭所指之处,无不顺服,铁蹄践踏之处,无不丧胆,诸部党项、草原杂虏、会州吐蕃战战兢兢,灵武郡王的威名广播朔方旧地。 “此道比起八年前又破败了许多。”看着坑坑洼洼的驿道,邵树德嗤笑道:“天德军、振武军都没心思修缮驿道,可见穷困已极。” “大帅,朝廷断了粮饷,还需那驿道做甚。”陈诚也是第一次到阴山,怎么看怎么觉得新鲜,听闻大帅抱怨,便道:“这几年,天德军每年但进献朝廷一点褐布、牲畜、盐,振武军亦只上供粟麦、牛羊、皮子若干,数量稀少,可有可无。两军万余人,赏赐多有不足,诸军怨声载道,此乃天赐大帅之良机。” “你可知王卞是个什么心思?”邵树德问道。 此时西风乍起,衰草连天,再配上破败的道路,看着竟有一股萧瑟之感。 “大帅,契苾璋之前便是因为赏赐不足,被军士们轰走的。王卞出镇振武军,据闻从京中带了一些绢帛,但那能有几个?如今已过去一年了,军士们的不满在累积,想必王卞亦是无法了。”陈诚说道。 “赵随使,你怎么看?” “回大帅,陈判官所言不差。”赵光逢答道:“两军穷困,大帅或许都无需动刀兵,便可将其收服。” 邵树德点头。 其实换他刚当上夏绥节帅那会,即便有钱,也不一定能收服天德军、振武军。但这会就不同了,兵马从两万增长到四万,破党项,平朔方,克会州,朝中还有奥援,威望无与伦比,天德军、振武军只要不想死,都不敢有什么反对意见。 至于说引外敌自固,那也很难。自己刚与李克用划分了势力范围,以李某人那脾气性格,即便振武军挖出了金山银山,多半也不会过来。 自己那个义兄啊,就是那样一个骄傲的人,又爱面子。他的性格要得到改变,估计还得再过上十几二十年,被社会教做人以后。 “郝振威还没回应吗?”邵树德突然问道。 “大帅,尚无回应。李随使去了西城,李良病逝后,孙霸当了西城兵马使。孙霸对大帅很是友好,表示愿尊奉军令。”陈诚回道。 “如果有可能,某不想与天德军兵戎相见,振武军亦是。”邵树德叹道。 自己出身天德军,对这支戍边百余年的部队是有感情的。虽然一直只有四千多步骑,但镇压蕃部,抵御草原牧民南下,有时还要渡河,与朔方军联合镇压河西党项,功劳甚大。最关键的是,战斗力还不错,作为曾经的天德军一分子,邵大帅自然很清楚。 至于振武军能不能打,更不用多说。李国昌带去大同的那几千兵,朝廷调了河东、河南、河北、河西多镇兵马围剿,当然也是能打的。 这两支军队,都是国家的宝贵元气,邵某人不想其有所损伤。 “铁骑军到哪了?” “回大帅,应在库结沙那边的蕃部草场上,随时会北上。”陈诚答道。 库结沙,就是库布齐沙漠。不过在唐末这会,还没那么夸张,水草还算丰美,有很多归属天德军的蕃部在此游牧。 去年春讨完灵州后,大军回师,派了一支偏师走库结沙,收服了当地的部落,如今都在向夏州纳贡。 自己没多少时间与郝振威、王卞虚耗了。 李克用还在攻昭义,因为河北诸镇援助孟方立军粮、器械、钱帛,河北三州的百姓又很讨厌李克用,最终只占领了部分地区,大掠一番后退兵。 徐州感化军内乱,衙将张雄、冯弘铎聚众三百,渡江南奔,袭占苏州。张雄自称刺史,招兵买马至五万人,战舰千余,自号天成军。 艹,苏州这么富裕?人口这么繁盛?三百人打过去,就占领了,然后聚了五万兵,小说都不敢这么写。 李罕之、张全义等人还在河南,与秦宗权的人周旋,甚是辛苦。 钱镠也开始在浙东攻城略地了。 东、西二川之间更是早已正式开打,陈敬瑄与高仁厚反目成仇,厮杀不休。朝廷安插的钉子也陆续到位,整个蜀中慢慢乱了起来,直到决出一个新主为止。 天下局势,开始慢慢崩坏。野心家四处冒了出来,攻城略地。自己得尽快搞定天德军、振武军,收服两地的众多蕃部,然后引兵南下,西征兰州。 另外一点需要注意的就是,天德军、振武军是构筑北边防御体系的重要环节,依托阴山山脉为屏障,在重要孔道处修了堡寨,屯兵戍守。阴山以北,再由部分羁縻蕃部充当外围防线,可保北边一时无忧。 自己的重心不可能放在北方,这里不能乱。 “给折嗣裕、刘子敬传令,铁骑军北上,逼迫郝振威。再通知丰州各部党项,集兵至永清栅,谁敢不来,屠了他的部落!” “遵命!” ****** 河水静静流淌着。在阳光的照耀下,宛如一条玉带。 无垠的草原延伸到远方,穷尽目力也无法看到其边际。荒草甸子中,鹿群四散惊走,雉鸡扑飞而起。 再远处,还有牧民悠远的歌声,一群群牛羊漫步在草原中,闲适惬意。 河对岸,是一排排整齐的田垄,还有那冒着袅袅炊烟的村庄。 孩童们在嬉戏打闹,无分蕃汉。男人们在交换食物,毫无隔阂。 这里是汉乡,也是胡界。汉胡杂居,数百年矣。 中原强盛时,边塞军州往往能保持安定,甚至因为贸易的原因,还能维持相当的生活水平。可一旦中原衰弱,草原势力崛起,这种安定祥和的局面立刻就会被打破。 唐末的局面,有些奇怪。中原四分五裂,互相攻杀,草原同样一盘散沙,没有雄主。再加上边镇武力并未荒废,竟然能维持一个相对安定的环境,甚至还能附庸不少部落,也算是一种异数了。 幽州镇与奚人交好,并拉拢了部分契丹部落。河东镇与北边五部相安无事,甚至大做生意。河套之地上,邵某人更是与诸部党项、草原杂虏联姻。从贺兰山到燕山,数千里的边境线,竟然维持着诡异的平静。 郝振威很享受这种平静的环境,天德军城附近的三万多唐人百姓亦很享受。他们都是军士家属,种地垦荒,家里有果园,外面有大片的草场可以放牧牛羊,只要没有战乱,生活是相当不错的。 郝振威分外不愿放手这片基业,这是他去河东征讨李国昌父子得来的,没有理由让给外人,尤其是一个曾经都站不到他面前的小得不能再小的队级军官。 小人得志! 太阳渐渐西斜,郝振威已经无心打猎了。回头看了一眼亲兵,他们也心事重重的。最近灵武郡王北巡的消息甚嚣尘上,而自己又拒绝了去沃野镇城,镇内人心惶惶,都担心要被大军围攻。 郝振威询问过诸将的意见,有人支持自己,他很欣慰,有人沉默不语,这让他心有些凉。世情如此,他也无法多苛责,万一引发军乱就不好了。 但让自己像个下属一样去拜见邵树德,却怎么也不愿意!凭什么? 东边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一阵一阵的,直向北而去。 郝振威一惊,想寻一处高地看看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结果到处都是平地,荒草又有半人高,根本看不清楚。急切之下,在亲兵的帮助下爬上了一棵树,放眼望去,却见大群银光闪闪的骑兵,正策马向北而去。 看其装束,不似草原牧民,那么多半是定难军的骑兵了。应该是铁骑军吧?河套地区大名鼎鼎的骑兵部队,屡破强敌。 “走,回去!”郝振威一声招呼,直接跳下了树,翻身上马,朝天德军城而去。 途径永清栅时,牧场大门紧闭。外面多了许多帐篷,蕃人们燃起篝火,杀牛宰羊。 郝振威匆匆瞥了一眼,山南党项有之,黑山党项有之,河壖党项有之,突厥人有之,回鹘人有之,吐谷浑人亦有之!而且看样子,人还没来齐。待过些日子,估计还要来更多的人。 这些蕃人,在搞什么? 郝振威直接策马过去,逮着一人便问道:“谁让你们来永清栅的?” 那人看样子是个回鹘人,汉话不行,根本听不懂郝振威在说什么。 郝振威气得直接抽了他一鞭子,又找来一人,怒问道:“谁让你们来的?想造反不成?” 这人听得懂汉话,本不欲搭理,还要烤肉呢。但一看问话之人颐气指使,身边还有大群武士,顿时有些害怕,嗫嚅道:“头人让来的。” “你们是哪个部落的?” “藏才部。” “王歇要造反么?聚集这么多人到永清栅,想抢牧场?”郝振威怒气勃发,喝问道。 蕃人答不上来,一把挣脱后溜了。 “大帅,现在该回城。”亲兵上前提醒道。 “也是。走,回城!”郝振威不理那些蕃人,上马后往东北方向而去。 天德军城离永清栅不到十里,须臾便至。 至城门口时已经有些擦黑了,天德军城南门紧闭。 郝振威遣亲兵上前叫门。一炷香功夫过后,城楼上有人探头向下方张望,不过很快又离开了。 郝振威这一等便是半个多时辰,城门始终紧闭,纹丝不动。 “走,去北门看看。”郝振威的声音有些焦急,亲兵们同样很焦急。 策马行至北门后,依然闭得严严实实。遣人叫了半天,这会都没人出来看了,显然不打算开门。 这是什么意思? 第四十六章 塞下秋来风景异(三) 郝振威策马奔驰,走在前往州城的路上。 他是天德军西城中城都防御史,同时也是丰州刺史。但此时的他,根本没有信心州城会接纳他,更别说西城和中城了——中城本归振武军管,讨完李克用后,划归天德军。 邵树德此时正夜宿中城,时为光启二年九月二十八日。 天德军辖西、中、北三城,五原、永丰二县,人口不多,加起来也不到五万人。 当然,这只是种地的民户,大多数是唐人,但未必全是汉人。不过国朝不管这些,只要是编了户籍的,管你原来是汉人、党项人、回鹘人还是突厥人,都是唐人。蕃人游牧,是不编户的,也没法编户,哪怕汉人去游牧,时间长了,一样认为你是蕃人。 赤裸裸的职业歧视,其实是政府管制手段的有限。就这个生产力水平,也没更好的办法。 白天邵树德见了几个河壖党项头人。他们主要生活在丰州、中城、东城、胜州一带的黄河及其支流两岸,以种地为生,人不少,加起来超过十万。总体也比较恭顺,标志便是时不时纳点税赋。 邵树德对这些农耕党项垂涎三尺,想将他们编户齐民。十万人,一旦训以华风,纳入官府管制,再好好教导一番,几十年后,谁还认为自己是党项人?这又不是民族思想大爆发的年代。 但他终究有些犹豫,原因是河壖党项体量太大了,怕逼反这些人。定难七州的所谓四十六万唐人里面,编入的农耕党项其实不少。最近的一次是灵州编户齐民四千户,再往前就是绥、银二州的零敲碎打,但历年累计起来,数量也不少了,绥银九县累积编了不下七千户。 那些人邵树德也去看过。没了头人的控制,本身又比较穷困,心理上处于一种矮化、自卑的境地,被官府强制移风易俗,再加上周围唐人的影响,比较容易接受先进的文化。 这个进程如果不被打断,等过个五六十年你去告诉他们的后人说你其实是党项,看人家信不信你?这就是同化的威力。 再有的便是银州一次性编的两万户巢众,这些民户里的女人和不少小孩,其实都是从草原上掳来的。民族成分很复杂,官话都不会说。他们本人怕是很难改变过来了,但他们的子女,基本都是唐人,毋庸置疑。 你从小接受的是主流文化,你的外貌和主体民族又没有什么差异,同化不成功才有鬼了。 邵大帅版的“偷走下一代”,就这么默默实施好几年了,目前看来一切顺利。 河壖党项这个体量,确实有点大,得徐徐图之。振武军和天德军之前也没对他们强制同化,一直是羁縻政策,时不时收点贡赋罢了。 这事,得找机会慢慢来。 在中城歇过一晚后,大军继续西行。 一路上除了草原就是农田,如果忽略了北边的阴山山脉的话,这里几乎就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了。 “陈判官,这些日子也看了不少风物了,有何感想?”行军的路上,邵树德问道。 “大帅,白道川之地,荒芜无边,弃之不耕,实是可惜了。”陈诚摇头叹道:“金河、白渠水纵横其间,有湖、有大河,土地平整,良沃,秦汉置云中、定襄两郡,大力移民。始皇三十五年,‘因徙三万家丽邑,五万家云阳’,三十六年,‘迁北河、榆中三万户’,汉武帝亦移民十万至此。如今缺渺无人烟,殊为可惜。” “那么秦皇、汉武所迁徙之民户,而今安在?”邵树德问道。 陈诚答不上来。 “此地,某亦眼馋,然地处边陲,与草原只隔着一道阴山。一旦虏骑突入,大掠人口而走,岂不都成了无用功?”邵树德说道:“国朝徙党项至此,迁内附部落至此,其实是让他们代替汉民实边。一旦被掠去,亦不心疼。咱们,只需打理好灵州便是,丰州、振武军一带的沃壤,以后再说。” 前套、后套、西套三个平原,各在一万平方公里上下,确实都是很不错的地方。但前套与后套太靠北方了,适宜做军事基地,不适宜做后勤基地。 国朝以来,草原太平之时,便往这边移民,以就近给边防诸军提供补给,降低成本。然一旦北边有警,且势大难制之时,便会将两地人口迁往后方,比如灵州,害怕其被草原虏寇掠走,白白损失人口。 邵大帅对人口看得十分之重,自然也不想损失,虽说此时北边草原无主。 西套平原还开发不过来呢,谁有心思料理前套、后套啊!丰州、振武军两地的人口,就继续让他们生活在当地吧,多少能提供一点财货,减少后方转运物资的数量。 “陈判官可知某为何一定要拿下丰州、振武军?” “自是为了构筑防线。” “然也。草原此时无主,然而早晚有主。以咱们现在的实力,也别做那控制草原的梦。能羁縻部分蕃部,削弱草原实力,已经是极限了。” “大帅一路行来,蕃部纷纷来投,似可争上一争。” “还差得远。草原广阔,要想真正控制,必须筑城、设官、派兵,但这又如何维持?”邵树德摇头道。 河套草原的那些人为何听话?原因很简单,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都是大唐官军,中间还有原本经略军驻扎的榆多勒城,相当于四面和内部都有唐军。而自己人口也不多,逃都没法逃。 再加上自己对他们并不苛刻,索要的贡赋都在其可以承受的范围内,同时还与实力最强的嵬才部联姻,这才勉强维持住了统治。 阴山以北的草原,操作起来难度何止提升了十倍! “与阴山以北的草原诸部相比,河陇之地人口更多,物产更丰,更一盘散沙,还有城池可驻军。该取何处,不言自明。”邵树德笑道:“某北巡阴山,其实还是为了河陇啊。” 陈诚拱手无言。道理他当然懂,就是不太甘心罢了。虽然大帅有时候戏称自己是个可汗,一些愚昧的党项人也称呼他为“兀卒”,但河套这个小草原的可汗,如何能与阴山以北大草原的可汗相比?一旦控制,二十万控弦之士唾手可得,引之争天下,成之必矣! 但大帅如今的做法,显然是以防为主,顶多羁縻少量亲近的部落在阴山以北充当外围防线。万一草原被人一统,必有大患! “陈判官何须嗟叹。某有大志,凡事先易后难,北边草原,便是穷尽某一生,也要想出个妥善的解决办法。”邵树德说道。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出来,不解决这个,万一哪天再出个铁木真,岂不是神州陆沉?唐人与明人的精神状态是完全不一样的,中间有没有蒙古人的影响,很难讲,但自己要尽可能避免这种事情。 当然他这也只是一个想法,事实上信心也不是很足。中原王朝对草原,必须要有技术代差,才能屹立不倒。西汉时匈奴还在用骨箭,汉兵武装到牙齿,故可一汉敌五胡。到了东汉时,草原技术多少有点发展,陈汤便说如今只能一汉敌三胡了。 到了南北朝,那可真是悲剧,大量中原工匠被掳去,极大提升了草原的军工实力,如今有没有技术代差,真的很难讲,至少宋朝那会是真的没有代差,甚至自己的军械质量还不如辽国和西夏。 中原与草原再一次拉开技术代差,那得到热兵器时代了。这次草原是真的翻不了身了,因为现代工业越来越复杂,不是靠掳掠点工匠就能建立起来的。 任重道远啊。 十月初七,大军行抵天德军城。 在路上时,邵树德便已接到了这边的消息:郝振威外出打猎,返回时北城闭门不纳,无奈带着亲兵遁走,连夜奔往州城,亦不纳,后又至永丰县,被执。 邵树德已下令将郝氏家人送往永丰县,并奉送盘缠,令其归京。大家曾经并肩战斗过,如今好聚好散,本是寻常。 下令关闭城门的是原郝振威的部将石荣、拓跋贵等人。此辈虽然帮了自己忙,但邵树德并不喜,卖主求荣,品行如此,安可重用?不过此时还需温言抚慰,大加赏赐,日后再慢慢边缘化。 唯田星一人,没有表态,但也没有反对,这是个聪明人,后面还可以观察观察。 “恭迎灵武郡王。”城内一共三个十将,即石荣、拓跋贵、田星三人,前两人统领步卒,后者曾经担任过游奕使,领骑卒。 “都是昔年讨李国昌父子的旧人,某一见就甚是欣喜。”邵树德亲自搀扶起三人,笑道:“今后北边防务,还得仰仗几位。” 三人听了都有些欣喜。灵武郡王没有卸磨杀驴,这就很好,原本还担心要被弄到什么别的地方去呢。如今看来,灵武郡王对大伙还是信任的。 “某亦出身天德军,看着这城、这旗就很亲切。唔,在西城还有老宅呢,也不知道塌了没有。” 众人闻言都凑趣大笑,有那心思灵敏的,已经在想要不要通知孙霸,赶紧将灵武郡王的祖宅修缮一下,赚个人情。 “大王不如今日就入住城中,我等准备了宴席……”石荣轻声道。 “罢了。行军在外,哪有那么讲究。”邵树德说道:“再者,天德军将士戍边多年,而今用度不足,日子清苦,这宴席便撤了吧。” “大王亦知我等苦处。”一听邵树德说到这事,石荣、拓跋贵便叫起了苦,其余将佐也纷纷应和。 “唔……”邵树德故作沉吟了一会,便道:“既如此,便点兵吧,某要给军士们发赏。” 石荣、拓跋贵二人一愣。 “某要给军士们发赏,立刻点兵列阵。”邵树德脸一落,说道。 石、拓跋二人嘴里发苦,但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道:“遵命。” 天德军还是训练有素的。北城这边两千多兵将,很快就在城外列阵完毕。 邵树德在亲兵的护卫下至阵前站定,下令道:“人赐钱两缗、绢两匹。” 粮料使强全胜领命而去,他手下人分至各营,将消息传了下去。 “谢灵武郡王!”天德军士卒们听闻后,连声高呼,纷纷致谢。 石荣、拓跋贵二人脸色发白,这和他们预想的有些不一样啊,钱不应该先给他们么? “你们领的是谁的赏赐?” “你们吃的谁的饭?” “灵武郡王足食足饷,军中从无贪墨克扣之事。” “领了赏便好好效命。” 强全胜的手下与当年的李延龄一脉相承,发赏时也不忘了洗脑教育,军士们自然连连感谢,纷纷表示要为灵武郡王效死。 “三位将军另有重赏。”邵树德笑眯眯地对石荣、拓跋贵、田星三人说道:“今后还得继续为朝廷效力,勿要懈怠。” “我等自当从命。”三人应道。 第四十七章 沃野镇 永清栅外,邵树德骑着一匹神骏的战马,拈弓搭箭,正中靶心。 周围猛然爆发出了热烈的喝彩声,三射三中,灵武郡王这关内神射的本事,果然名不虚传。 有人提起了李克用。北奔鞑靼时,酋豪本来想对他不利,一次出游时,他将马鞭悬挂于树枝之上,连射数箭,无不中。酋豪起了爱才之心,再加上李克用明言自己无久留之意,于是便放过了他们父子。 李克用的名声在草原上非常大,今日灵武郡王也露了一手,周围的蕃人们见了大是叹服,这名声又更上了一层楼——嗯,是正面的,不再是“邵扒皮”之类的负面名声了。 邵树德露了一手,草原各部的头人们纷纷示意自家族中最出挑的勇士上前,表演骑射。更有那素有仇隙的部族,互相比试,针锋相对之处,非常明显。 比试是两人一组,胜者得锦袍一件,负者亦有彩带。 各部酋豪本来就带着族中最勇猛的一批人过来,此时再优中选优,自然骑术、箭术双绝,看得人赏心悦目。 邵树德想起曾经见过的巢军骑兵,明显是半路出家的,没练过几年,动作十分僵硬。但眼前这些草原勇士,骑马射箭时充满着一种协调的美感,动作自然舒展,准头也非常不错。到军中治以军法,熟悉个两年,便是精骑。 “赵随使,豹骑都仅有八百余人,似是有些偏少了。”比试结束后,邵树德看着各部勇士,貌似随意地问道。 赵光逢会意,立刻道:“大帅,确实少了,若有两千人,当可大用。” 说实话,赵光逢其实不喜欢大量招募羌胡士兵。但缘边诸镇都这么做,幽州镇有奚兵、契丹兵,河东镇有沙陀兵及北边五部,京西北八镇有党项兵、土浑兵、回鹘兵,又便宜又好用,他也很无奈。 定难军目前已经有两支常设的羌胡兵了,一是义从军左厢,包括横山都在内的三千人,另外一支则是义从军右厢的忠勇都三千人,总共六千步骑。 刚刚设立的豹骑都,又以边疆豪族折、杨、王三家的部曲子弟为主。这三家他还能勉强接受,要么是汉人,要么与汉人无异,但眼前的都是什么人? 回鹘人、突厥人、党项人、吐谷浑人,要么髡发,要么辫发,穿皮裘,举止粗鲁。灵武郡王还与他们谈笑宴宴,胡人们也围在他身边大笑,不时有人起身献舞,大王动辄赏赐,诸胡就差高喊可汗了。 不过昨日陈诚与自己说,大帅有个志向,便是控制草原,一劳永逸解决中原千年来的大患。如此纡尊降贵,便是大帅的手段么?其实未必,赵光逢看得出来,大帅其实不怎么歧视胡人,只要愿意为自己效力,便赏,便给官做。反抗自己的,哪怕是汉人,他也毫不留情。 赵光逢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靠这种一视同仁的态度,就能控制草原么?就能收得胡人之心?须知野心家是层出不穷的,安禄山之祸,可才刚过去百余年。 “那便征诸部勇士入军,将豹骑都扩充至两千人。”邵树德顺着话头说道。 赵光逢饶是有心理准备,此时一听,仍然有些发晕,这如何养得起?这两千人,算是衙军吧?大帅看样子明年西征时要来一波狠的了,如果抢掠不到足够的财货,难不成再遣散部分人手? 诸部头人刚才还挺高兴,此时一听灵武郡王的话,同样有点发晕。 这都是部落里数一数二的勇士啊!有的头人甚至还打算把女儿嫁给他们,灵武郡王你说要募他们入军?这如何使得。 不过那些勇士们倒无所谓。灵武郡王如此慷慨,又不厚此薄彼,衙军赏钱又多,倒也是个不错的去处。 “诸位头人既不反对,此事便定了。”邵树德拍了拍手,笑道:“继续喝酒、吃肉。” 头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哪敢反对?外面上万人马屯驻着,器械精良,训练有素,若是有人反对,怕不是立刻被抓起来,当场砍了。 这些勇士,便当他们死了吧。听闻那个嵬才蒙保,昔年号称嵬才部第一勇士,如今已有数年没回草原了,家都搬去了夏州,取了汉姓,与嵬才部还有什么瓜葛?人既被灵武郡王弄走,那还是当他们死了好,唉。 在天德军城附近休息了数日后,十月十三,大军分批北行,三天便抵达了沃野镇城附近。 邵树德没有将全部兵力都带过去,随行的只有铁林军、铁骑军、豹骑都三部,天德军亦派了两千人北上,总兵力一万六千,其中骑卒便有七千。 提前在永清栅聚集的蕃部主要生活在山南,此时也由头人带着,各统兵数百至数千人不等,总兵力三万有余。就是质量有些堪忧,有的兵一脸稚气,有的胡子都白了,蕃部成年男子便算兵,有这个样子也很正常。 接下来半个月内,汇集而来的部落越来越多,又陆陆续续来了万余兵,这都是生活在阴山以北草原上的,以回鹘、吐谷浑为主,甚至还有一个沙陀小部落。 邵树德登上了一处高台,俯瞰着辽阔的草原。 目力所及,到处是如云朵般的帐篷。蕃部牧人们聚在一起,或照料牲畜,或摔跤角力,或大声谈笑。一桶桶奶被挤出来,一头头羊被宰杀掉,乳酪、煮肉、马奶酒,便是这些日子的主食。 邵树德有时候在想,如果自己带着兵马跑到草原上去,是不是真的能当个大汗?但深究一下,其实那又如何?身处草原牧民的汪洋大海之中,早晚会被同化。 后世西征,打下大片疆土的蒙古人,结局如何?还不是被当地人同化得差不多了。跑到草原上,与中原本土断开联系,没有持续的本族人口补入,还想保持原本的语言、服饰、文化,那就是妄想了。 同化别人,必须要有一个占优势的主体民族,不然就是反过来被别人同化。 “北齐年间,追柔然,便在沃野镇以东大破之。中原数次北伐,亦经此出塞,实乃阴山重镇。”邵树德迎着凛冽的北风,看着飒飒作响的军旗,大笑道:“有朝一日,某也要从沃野镇、高阙两地出师,北伐草原,彻底将其收服。” 后世之人看了,会觉得这是满满的中二风,但赵光逢、陈诚听后,都觉得没什么。大帅若定鼎中原,应该有很大可能会着手收服草原诸部,届时肯定要出兵,虽然他俩并不觉得这是好事。 高阙者,在西受降城西北的山中,为一处军事堡寨,挡着南下的通路。 从高阙至碛口鸊鹈(pi ti)泉三百里,再往西北一千五百里至曾经的回鹘王庭(鄂尔浑河西岸黑城子一带),再往西北三千里则至黠嘎斯(唐努乌梁海北部)。大草原何其广阔也,要想征服,简直不可能。 陈诚、赵光逢对视了一眼,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大帅君临天下,一定要劝劝他,勿要劳民伤财。北征草原几千里,还不一定找得着人,实在不值得。 十月二十三日,契苾璋亦带三千人至此。算了算,振武军、天德军的附庸蕃部差不多都到齐了。 邵树德趁机宣布,举办祭天大会,向天神祈祷明岁牧草繁盛,草原安宁。 而此时的云州城外,李克用也刚刚结束了一场战斗。 “什么?我那义弟在沃野镇汇集诸部?”听盖寓这么一说,刚刚小胜了一场的李克用有些惊讶。 “大帅,邵树德汇集数万蕃兵,应是要西进河陇,扫平群雄。”盖寓说道:“其势,越来越大了。方今大唐天下,唯有他一人如大帅这般懂蕃兵之妙用。” 李克用皱眉思索了一会,随即一笑,傲然道:“懂又如何?异日若是兵戎相见,某亲提一军,只需五千骑,便可击破他那群乌合之众般的蕃兵。” “大帅自是不怕,然凡事皆需防微杜渐。河陇之地与草原不同,有城池可驻兵,有农田可耕种,控制起蕃部来易如反掌。”盖寓组织了一下语言,试图不刺激李克用的自尊心,同时又能起到劝谏的效果。 他的意思很明显,那就是草原上的蕃部,你如何控制?只能是合作关系,人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但河陇之地的蕃部不同,当地有玄宗朝之前历代修建的城池,开垦的农田,基础非常好,可以派官、驻军,对蕃部的控制力就太强了。 再看看阴山以北的大草原,哪来的城池?哪来的驻军?没有这两样,对蕃部可不就只是合作关系了么? “无妨,待某击破赫连铎、孟方立,便北上草原,与义弟会猎。”李克用摆了摆手,说道:“某言而有信,既答应了不涉振武军蕃部之事,便不管了。” 盖寓皱眉。 赫连铎乃阴山都督,吐谷浑大豪,还有一些归附于他的小部落。其兵马并不与河东军硬碰硬,滑头得很。你主力大军来了,我便退走,看到你的小部队,便吃掉,甚是烦人。 而且云、蔚、朔三州城池坚固,急切间也打不下来。要想扫平赫连铎,得花多少时间? 盖寓想了想,还要再劝谏,却见李克用已经出了帐,打算巡营去了。 唉,陇西郡王勇武过人,就是太过自矜了。 邵树德此人,在盖寓心目中已经上升到了重要威胁,以后得想办法再劝谏劝谏。原本结好河西,攻取河南、河北的想法可能有点不合时宜了,西边的明显不是什么守户犬,而是饿虎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威胁归威胁,盖寓心底里还是不认为定难军的实力有河东这么强。只要大帅重视起来,肯放下面子,愿意毁诺打压乃至进攻河西,定难军免不了覆灭的下场。 钱帛财货、军械制造、户口丁壮、山河险固等各方面,定难军哪样比得上河东?也就那邵树德不要脸,居然纳羌胡女子为妾,聚集了一大帮子蕃兵蕃将罢了。 定难军的实力,肯定比赫连铎、孟方立、朱全忠之辈要强的,但离河东还有段距离。 第四十八章 全功 祭天大会举办得很顺利。 参与的都是阴山内外的各部落,有农耕,有游牧。互相之间或许有仇隙,但在邵树德的压制下,大伙还是能做坐到一起的。 各部落中,黑山党项藏才部首领王歇的部众最多。 藏才三十八族,据宋代《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众十余万”,居住在从丰州到振武军的广阔区域内,阴山内外皆有,以游牧为主,河西可能也有一部分。 唐灭后,藏才三十八族部分投宋,部分被辽国倒塌岭节度使出兵征讨后收服。 王歇自称藏才三十八族的“都首领”,但邵树德估计他多半没控制整个藏才部,了不得手底下有个几万人。好吧,即便是几万人,那也是大族了,足以让他获得一份木剌山巡检使(今乌拉山)的告身。 “王巡检使,令郎主动投军,足见王氏对朝廷的忠诚。”草原上,邵树德正带着一群头人们狩猎野马。 野马胯革,素来是丰州蕃部的贡品之一,境内的数量极多,也经常被人狩猎。 “大帅,王氏素来恭顺。昔年讨李国昌父子,接朝廷的旨意晚了,出兵才走到半路,叛贼已平,引为憾事。”王歇笑道。 这厮说起谎话来面色不改,脸也不红,着实了得。不过若论心向朝廷的程度,藏才王氏确实比较靠前了,这从他取汉姓、尊崇汉文化就能看得出来。况且人家儿子也来投自己了,还带了三百子弟兵,态度非常恭顺,没什么好说的。 与藏才王氏相比,契苾部也有那么点忠心。讨李国昌那会,朝廷旨意一下,契苾、赫连两部都出兵了,虽然有出工不出力之嫌,但态度是有的。 事实上在唐末这会,这些草原部落总体还算听话。 唐朝灭亡后,他们就真的野了,谁也不服。直到契丹人统一草原东部,向西挺进后,数次出兵征讨,才陆续将他们收服。 所以邵大帅在与他们交流时,也扯着大唐的虎皮。 大唐的遗产确实丰富,这面招牌也很好使,邵树德不确定如果不打着大唐的旗号,这些部落还会不会这么听话。 “嗖!”一箭飞出,邵树德从箭囊内抽出羽箭,正待射第二下,却见数人快速上前,连连射箭,将一匹狂奔的野马撂倒。 “这帮混蛋,马皮都坏了!”邵树德笑骂道。 蹿出去的数人是来自契苾部的勇士。 正在后面的契苾璋见了,一夹马腹上前,致歉道:“小儿辈不懂事,抢了大帅的猎物。” “无妨。”邵树德笑道:“某最喜欢勇士了。” 契苾璋闻言松了一口气。 不过就在七八年前,他与邵树德的地位还天差地别。不过讨李国昌父子是分野,在此之后,邵某人便快速崛起,而他因为战时出工不出力的表现一无所获。 关中讨黄巢之战,更是奠定了邵树德如今的地位基础。而契苾璋则趁着振武军缺衣乏粮的有利时机,进占军城,自封节度使,振武军军士们也没有反对意见。 但这个位置真的不是那么好坐的。没有钱,你就玩不转。 契苾璋竭尽全力,最终还是支持不下去,被军士们轰下台来——这其中甚至包括许多原属契苾部的振武军衙军士卒们。 现在的契苾璋,整天担心要被李克用秋后算账,因为他不止一次撩拨过那头独眼龙。就在讨黄巢那会,天德军、振武军、大同军、幽州军还奉旨又讨伐了一次李克用,最后以失败告终。 契苾璋眼下也是没办法了,不投邵树德投谁? 而邵树德对接纳李克用的仇人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直接授予了契苾璋白道川巡检使的身份,双方的合作基础非常稳固。 “大帅喜欢野马皮,某回去便遣人送百张过来。”一道粗豪的大嗓门在身后响起。 契苾璋回头看了一眼,原来是山后党项庄浪部的酋长庄浪伸。 山后党项,听名字就知道了,在阴山以北的草原上游牧。 “数万帐,东接契丹,北接鞑靼,南至河”。当然这是宋代的资料,在唐代,庄浪族一度居住在黄河以南,人数并不多。但在中唐以后党项越过阴山,北迁草原的大气候下,他们也开始向大草原上转移,势力渐渐壮大。 庄浪部现在也算是个大部,为天德军羁縻蕃部。邵树德怀疑他们是吐蕃人,因为吐蕃亦有庄浪族,就在兰州那边,是当地几个吐蕃实权大部之一。 唐灭后,据辽史记载,党项庄浪部多次寇边,后被其西南面招讨司出兵剿灭,余众被辽、夏两国分食——辽国和西夏,为了争夺阴山内外的党项部落,打了好几次战争,非常激烈。 总体而言,包括庄浪部在内的草原党项,不但寇宋朝的边,也寇西夏和辽国的边,吊得不行。当然,最后都死挺了,主要是被辽国出兵打击的。 庄浪伸被封为鸊鹈泉巡检使。鸊鹈泉大致在今乌拉特后旗的乌尼乌苏一带,这地方严格来说各族杂居,河西党项有之,鞑靼有之,回鹘亦有之,山后党项当然也有了。邵大帅给了庄浪部这么个名义,未来多半也会支援点器械,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彻底占下来。 “庄浪巡检使今日收获不错啊,羯羊、野鹿猎获不少,独独缺了野马。”邵树德放慢马速,等庄浪伸过来。 “大帅,庄浪部有野马皮,浑部自然也有。”又一名草原汉子从后面赶了上来,瞥了一眼庄浪伸,说道。 庄浪伸被这厮不礼貌的眼神看得有点恼火,但邵树德在这里,他也不好发作,生生忍下了。 来人名叫浑温,是邵树德新封的可敦城巡检使,回鹘人。 可敦城,是突厥可汗为妃子所建,位于今乌拉特中旗附近的阴山北麓,西距鸊鹈泉约二百里。 天德军的回鹘人都是在王庭被破后南下内附的。 浑部,严格来说是铁勒,与契苾部一样,是铁勒九族之一,人数不多,还不到两万人,中唐名将浑缄就是浑部人。这一支主要生活在阴山以南,这次被邵树德要求搬到可敦城附近游牧,即阴山以北。 浑部的实力,不如庄浪部和藏才部,甚至就连契苾部都不如,也就和邵树德新提拔的丰州突厥哥舒部的实力差不多。 突厥、回鹘两部是被邵某人强行提升地位的。 丰州党项、山南党项、河壖党项诸部人太多了,如果他们有民族意识,几乎就是前套、后套平原的主体民族了。邵大帅害怕这些党项“天降伟人”,在苦思数日后,决定提拔突厥哥舒部首领哥舒确山南巡检使的身份,压制这些零零散散的党项部落。 丰州突厥的来源,可以追溯到贞观年间。 贞观十三年,丰州的突厥人已经有“凡十万,胜兵四万”。贞观以后,突厥各部继续来降,分布在丰、胜、麟、夏、灵、代六州。开元三年,突厥十姓“相继来降,总万余帐”,主要安置在丰州和振武军。 这个时候,前套、后套的突厥人数量多得快要爆表了,甚至有了叛乱。朝廷派兵镇压,大杀特杀,然后又迁移了五万余口到内地的许、汝、唐、邓等州安置,阴山以南的突厥人数量下降到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地步。 天宝四年,东突厥被灭,大部分西迁,小部分南下丰州投降。发展至今,丰州的突厥部落因为不断受党项人欺负,人数始终上不去,在两万人左右。邵树德怀疑,如果自己不插手,总有一日这些突厥人会被党项人吞并。 于是,哥舒部赶上了这个历史风口,被提拔为山南巡检使,地位蹿升了一大截。 五大巡检使部落,从西到东。最西边的是鸊鹈泉巡检使庄浪部,山后党项;东二百里则是可敦城巡检使,回鹘浑部,或者说是铁勒浑部;再往东南不到三百里,是藏才部木剌山巡检使的牧区,出身黑山党项;藏才部再往东四五百里,就是契苾璋的牧区了,即白道川巡检使牧区。 而在阴山以南的丰州境内,还有山南巡检使,由突厥哥舒部所领。 两个在山南,两个在山北,一个在阴山内外。这五部,便是天德军、振武军的外围防线。 邵大帅向庄浪氏、浑氏、王氏、哥舒氏、契苾氏许诺,他们五个家族世世代代都是各部首领。谁敢犯上作乱,抢夺部落控制权,只需遣人告知一声,他就会派兵北上,帮助他们镇压叛贼,杀光乱党,永保这五家的富贵,以此换取他们的忠心。 南面河套草原嵬才氏,横山党项野利氏、没藏氏,也得到过他这样的许诺。 正如嵬才氏是河套草原的牛鼻环,野利、没藏是横山党项的核心一样,这五部亦是阴山内外的核心大部落。取得了他们的支持,这里就不会乱,自己可以放心西征河陇,扩大实力。 此番北巡,实控振武军、天德军是第一大任务,基本已完成;收复两镇的羁縻蕃部是第二大任务,也差不多了。最后还有一个不是任务的小任务,那就是回西城老家看看。嗯,我们的邵大帅,想衣锦还乡了。 光启二年十一月十五日,邵树德带着铁骑军、豹骑都及阴山五部诸头人抵达了西受降城,兵马使孙霸亲自出城相迎。 邵树德进城一看,好家伙,原本四处漏风的老宅被重建了,面积足足扩大了数倍,装饰也相当考究。再仔细一问,原来老宅在两年前的某个暴风雪之夜塌了…… 新宅子谁出的钱,邵树德也懒得管。到他这个地位,有的是人巴结,还有更多的人想巴结却苦无门路。 宅子里家具一应俱全,数日后,甚至连婢女都有了。庄浪伸从自己一大堆女儿、孙女、侄女中挑选了几个模样俏丽的少女送了过来,其余四部有样学样,一时间来了将近二十个草原少女,洗衣、做饭、擦洗全包了,这腐败的生活啊! 这几个人的心思,他也猜得到。子侄派往豹骑都服役,既是质子,亦可积攒军功,女儿孙女送到府上充当侍女,若灵武郡王看上哪个了,纳为妾室,他们也好放心一些。 只不过邵某人现在应付女人应付得有点头皮发麻,也过了那个需要联姻的艰难岁月了。这些少女,以后都送往贺兰山别业中充当侍女。夏州郡王府中竟然全是来自折家的侍女,这有点过分了,不是不信任折家,就是这样不太正常。 “孙都尉,某欲保举你为天德军西城中城都防御史。”看着前来拜访的孙霸,邵树德有些感慨,孙霸是自己的恩人,若无他举荐自己到丘维道身边,未必有后面这番造化。因此,在能回报的时候,他不吝做出表示。 “有这好事,某也不客气了。”孙霸洒脱地一笑:“谢灵武郡王。” “孙都尉,你我之情分,何必如此生疏。” “得灵武郡王保举,便有了上下尊卑,礼不可废。”孙霸道:“否则,这个防御史做得也不踏实,灵武郡王的威仪也会有损。本来某对这些官位也没多大兴趣了,但如今这个乱世,唉,你没权,就要被别人欺负。” 邵树德闻言直笑,道:“孙都尉倒是看透了这世情。” “没看透的都死了。” 突厥少女给两人端来了茶,邵树德请孙霸品尝:“灵州茶,味道尚可。” “确实不错。”孙霸饮了一口,赞道。 铁勒少女又端来了一些点心,走时还深深地看了一眼邵树德。 靠,草原少女如此——没有礼数! “孙都尉,明年某欲西征,可能会征调天德军、振武军南下。”沉默了一会后,邵树德突然开口道。 孙霸吃了一惊,问道:“那两地防务怎么办?” “某会调丰安军、经略军北上,接替两地防务。”邵树德问道。 孙霸恍然大悟。 邵树德在那还有些不好意思,刚说完要保举人家当天德军防御史,结果天德军都没了,要全军南下了。过来接替的丰安军四千众,孙霸能指挥得动? 不过孙霸看起来确实洒脱,只愣了一小会,便笑道:“南下便南下吧,只是,防御史的十万钱月俸可不能少了。” 邵树德大笑。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舒服,孙霸确实比郝振威看得开,和自己又是多少年的老关系了,相信自己不会亏待他。 “儿郎们这几年日子过得有点紧。听闻灵武郡王发赏从不打折扣,便让他们也多领些钱,手头宽裕些也好。”孙霸又说道:“振武军王卞,打算如何处理?” “本欲赶他回京,然其主动来投,如今倒不好这么做了,正伤脑筋呢。”邵树德说道。 “王卞不同于郝振威,他是正牌子节度使,确实难办。”孙霸皱着眉头说道。 振武军使全称是振武麟胜节度使、营田使、观察处置使,押藩落使,镇北都护,头衔一大堆,确实不是天德军使可比的。要么给他一个相当的职位把他调走,要么干脆架空。 邵树德摸过王卞的底,知道他想继续在振武军节度使的位置上干下去。主动来见自己,有投靠顺服的意思,但也不想把手中的权力交出去。说白了,就是想当个有一定自主权的从属藩镇,效仿保塞军李孝昌。 自己倒不想把事情做绝,但如今天底下,哪还有什么位置让给他?说不得,还是得先架空,然后问问西门思恭叔侄,看看有没有好去处。杨复恭封了那么多假子出镇,自己替王卞要一个职位怎么了? 实在不行的话,明年就让王卞带兵南下,跟随自己出去打仗,看他应不应。不应的话,再对他动手也说得过去了。 你这个节度使,还指挥得了军士吗?押藩落使,还能让蕃人听话吗? 孙霸走后,邵树德又喊来了陈诚、赵光逢,让他俩好好想下怎么对付王卞。 “大帅,不如保举王卞担任同州或华州刺史。关中大州,他又是长安人,想必是愿意的。”陈诚建议道。 “这确实个不错的办法。”邵树德说道:“同州、华州哪个不比振武军富庶?王卞若是再不知足,可就说不过去了。让他立刻来见我!忙完这事,咱们便可以回夏州了。此番北巡阴山,得全功矣!” 第四十九章 本心 起风了,草原上翻卷着枯黄色的波涛,就像大海一样。 丰州这个地方,土壤肥沃,牧草极其繁盛。就像后世西班牙人带去潘帕斯草原的大蓟一样,牧草是优势物种,虽说不像大蓟那般入侵南美,长得和人一般高,但依然给本地人民提供了赖以生存的资源。 “这是什么草?”邵树德有些惭愧,他在丰州生活那么多年,对畜牧之事真的不太懂,也没干过这些活。 “遏逻草。”胡人少女面面相觑,她们还在学官话,根本听不懂灵武郡王在说什么,倒是年仅十三岁的羌人少女王氏的官话说得很好,只听她说道:“那边还有殷草、卢牛草、沙蓬草、茨萁草、狼针草,都是牧草。” 邵树德对她刮目相看,问道:“遏逻草与遏逻禄有何关系?” 王氏看了眼随行的突厥少女哥舒氏,道:“应是突厥人从西域带来的。” “你倒是懂得不少,做足了功课吧?”邵树德笑道。 王氏看了眼周围,亲兵们远远地散在四州,其余几个少女也不懂官话,便大胆地看着邵树德,说道:“妾知道大王志向不凡,藏才王氏一身荣辱亦系于大王之身。妾便想多做点功课,以备大王垂询。若得另眼相看,便有机会服侍大王。” 草原少女说话都这么大胆吗?邵树德失笑,他还没丧心病狂到让这一堆十三四岁的少女侍寝,起码也要——满十六岁啊。 天空飘落了几朵雪花。邵树德毫不在意,继续在草原之上徜徉。 前方是一条小河,或者说水渠。邵树德知道这条水渠的名字:陵阳渠,建中元年开挖。贞元年间,还挖了感应渠、永清渠,这两渠灌田数百顷,在天德军城附近。 到了宪宗元和年间,李绛奏丰州、振武军良田可万顷,请择能吏营田。后来花了四年,在丰州、振武军开挖水渠,得田四千八百余顷,主要在振武军境内,丰州估计也就一个零头。 丰州目前可以灌溉的农田总共两千多顷。但这些地,居然没全部用上,农业生产比起东边的邻居振武军实在差了太多。 丰州的老百姓,平均一家也就十来亩田地,但他们适量饲养了一点牲畜。种田之余,再把家里的牲畜弄到附近放牧吃草,不用离家太远,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另类的定牧。 农耕加畜牧结合,这是邵大帅在灵州试验的农业模式。今后其实可以让丰州的百姓改进一下,也朝这个方向发展,应该比目前方便。 提高镇内经济实力,提升百姓生活水平,与对外征战一样重要! 西边的草原上马蹄声隆隆,大群蕃人骑着战马,赶着牛羊一路南下。自己任命了五个巡检使,可不是就给一张纸,我保你们富贵,你们也得帮我打天下,日后大家一起发财,岂不美哉? 五个巡检使,各派千余兵,都是本部落的人。凑个六千丁壮,骑着马儿,带上器械,赶着大批牛羊马驼,先南下至会州的天都山一带放牧,等待“可汗”下一步的命令。 豹骑都,除了最初的八百多折、杨、王三家子弟外,在永清栅又募了千余人,前几日再度扩编,招募了一些丰州党项、山南党项及库结沙蕃部,凑足三千人——基本都是小部落丁壮,以后有战损的话,也优先从小部落里抽丁补充。 夏州的拓跋部,其实也接到了命令,开拔至灵州南境的罗山一带,由灵州、盐州仓城就近调拨粮食,先帮着鸣沙县开挖沟渠,以工代赈。待明年开春西征后,跟着大部队一起出发。他们目前还没有牛羊,邵树德给他们的命令就是,去河陇抢吐蕃人的牛羊! 这是邵大帅第一次组织如此多的蕃兵从征。如果算上义从军的话,明年出征的蕃兵估计在两万五千人上下,骑卒众多,赶着牛羊西征,走到哪放牧到哪,也是一道盛景了。 国朝至今,除了天宝年间的诸镇节度使,以及自家义兄李克用外,应该没人像自己这样组织起两三万蕃兵了。即便是幽州镇,他们手里的奚兵、契丹兵,应该也就万把人,不如自己远甚。 “走吧,回去了。”邵树德用党项语说道,王氏、庄浪氏惊奇地看了他一眼。 邵树德哂笑,在小姑娘面前装逼也挺爽的,至少她们的反应很真诚,很走心。 自己在皇帝、太监面前装过逼,在节度使、大将面前装过逼,在李克用面前装过逼。装的逼多得自己都数不清了,但那些中老年人的反应再大,也没有青春可人的少女的反应让自己舒爽。 男人啊,或者说雄性动物就这样,有把自己的基因遗传到更多雌性动物身上的本能。自己如今这个身份地位,就算一百个孩子也养得起。以后如果封了王,就将贺兰山别业扩建为王宫,每征伐一地,不但让当地世家、部落送质子入军,还要让他们送嫡女过来充当宫女。 雪渐渐大了,落在邵树德脸上,他稍稍清醒了些。 勋贵、大臣送女入宫当宫女,这是天子才有的待遇,骄傲了,骄傲了啊。 西受降城至今仍然没什么变化,唯一变的可能就是邵氏老宅了。 邵树德最后一次在一眼就能看得到头的街道上走着,心中满意回忆。 当年熟悉的人,有的已经故去,有的还在。见到自己时,一个个拘谨得很,亲兵奉上财物时,脸上才有了点笑容,渐渐找回了一点当年的感觉。 邵树德又见到了刘狗儿的家人。 他弟弟在城墙外开了一些荒田,甚是辛苦,今年也二十多岁了。家贫,一度娶不起妻,无奈之下,找了个党项女子为妻。 妹妹绣娘也嫁人了,前年刚生了个孩子,今年又怀了一个。见到邵树德时,脸红得很,但仍然鼓足勇气问道:“大王怎生一去八年才回来?” 王氏看了她一眼,又看看邵树德。 邵树德愣了一愣,最后憋出一句:“忠于王事,四处征战。” 当年的自己,年轻,纯粹,有野心,讲义气,不爱享受——事实上也没那个条件。又是个小军官,在少女眼中一定也是充满着光环的。 现在的自己,不再年轻,不再纯粹,野心倒是愈发大了,双手沾满血腥。义气自然还是讲的,但也掺杂了政客的狡猾。日常用度、享受与以前更是天差地别,队正与郡王的生活——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 “大王和以前不一样了……”绣娘略微有些失落:“看人的眼神不一样。以前有怜悯,有仁爱,现在就像——像想让每个人都跪在你面前一样,身边也都是想攀附你的人。” 王氏瞪了她一眼。 “这就像是爬山,你爬到一个新高度后,看到的是不一样的世界,你的想法也会跟着改变。”邵树德找了个马扎坐了下来,道:“以前每做一件事,考虑的不需要太多,只凭自己本心即可。但现在做一件事,往往身不由己,每个人都看着你。我,回不去以前那个样子了,人都是会变的。” 若是伟力都归于自身,或许可以凭本心做事,但自己的伟力在于集众,牵扯的就太多了。 权力,当真是世界最厉害之物,任你如何英雄了得,都难逃腐蚀。它可以让一个少年反清志士变成汉奸,也可以让热血革命青年变成军阀。 没有理想的纠偏,人的变化就是这么快。自己的理想是什么?还百姓一个安定的秩序,让他们过上该过的生活。这个过程中,或许有很多人原本安定的生活会被自己打破,或许有不少无辜的人会因为自己人头落地,或许自己的理想只是一个自欺欺人的笑话。 但自己已经不是少不更事的年纪了。不会再纠缠到底是杀了更多人还是救了更多人的道德悖论,我不是道德君子,权欲、理想,并不是一定对立的,只需坚守住底线,砥砺前行即可。 “还要感谢绣娘呢。”邵树德突然笑了,说道:“这些年,一直打打杀杀,能够静下心来思考的时候越来越少了。今明析了本心,前路当更加清楚。” 说罢,他解下了披风、佩刀、步弓,道:“得绣娘当头喝问,此物便赠予你了。” “以后若有人敢欺负你,拿出某的佩刀,让他跪下。”邵树德眨了眨眼睛,开玩笑道。 说罢,便带着众人离开了院子,翻身上马,回家! 与此同时,振武军节度使王卞也已收拾行囊,带着家人南下长安。他已经知道了自己后面的去处,也没心思继续待下去了,不如早早回长安,此时已经是光启元年十一月十二日。 至于两地的军士,明年才会南下。这万把人,邵大帅暂时没有将其收入衙军,因为养不起。年前发了一次赏,待明年发兵时,再发一次赏。 如果西征顺利,打下兰州等地,收获蕃部牛羊,然后再开矿炼铜,日子应该会好很多。到了那时,再把天德军、振武军纳入衙军系统,也就水到渠成了。 本卷结束,下一卷《近年如此思汉者,半为老病半埋骨》。 第一章 擒生 天寒地冻,浓雾弥漫。 一堵矮墙内,几个辫发男子正在喝酒玩闹。 院子里栓着马匹。不知道什么原因,马儿有些不安。一名辫发男子起身,安抚了好一会儿,还是不能让马儿平静下来。 他低声骂了几句,然后便打开木门,出外查看。 这一去便是好一会儿,再没见他返回。外面也没有传出任何动静,平静得有些诡异。 其余几人陆续放下酒碗,神色间惊疑不定。 “嗖!嗖!”数道羽箭袭来,场中痛叫一片。 一名辫发男子猛地从地上跳起来,纵身跃入屋内,身后还跟着一人。 但箭矢飞来的速度太快了,他才刚刚跨过门槛,肩上便挨了一下,踉踉跄跄地摔跌了进去。 屋内还有数人,听到外面的惨叫声,纷纷掣出步弓,朝外还击。 但来袭的人十分狡猾,就躲在外面,时不时射出一箭,阻碍他们出门。 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披挂上了铁甲,嘴里连声说着什么,似乎想带人一起往外冲。 其他几人连连点头,还有人找来了木盾。 就在这时,只听“哗啦啦”乱响传来,房顶被捅开了一个巨大的窟窿,瓦片、碎木屑纷纷扬扬洒下,让人睁不开眼。 又是几声痛叫传来,原来顶上正有人朝下射箭。这么近的距离,射中了便入肉极深,甚至贯透胸腹。 草料房那边燃起了熊熊烈火,不时传来一声惨叫。屋内众人心慌意乱,躲无可躲,只能硬着头皮往外冲。 不出意外,又是一波箭雨。 “勒曲堪!”有人喊叫了一声。 “嘿,来得好!”一名戴着璞头,腰间挎着步弓,手里拿着厚背大砍刀的汉子让过其前冲之势,然后一刀斩下,敌人脖颈处热血飚出,无力地扑倒在地。 “王全斩杀了贼酋!”众人士气大振,弓弦声连响,更有数人跳下矮墙,将另外两名贼人放倒在地,牢牢捆扎了起来。 擒生的赏钱,可比斩首要高! 王全领着人快步上前,屋内又冲出一人,嘴里呜哇做响。 王全让过其捅过来的长矛,轻巧地一刀落下,贼人又扑倒在地。 “看王指挥杀贼,直有举重若轻之感,仿佛那贼人故意撞上来一般。”战斗很快就结束了,一名身穿褐布军服的汉子上前,看着躺在地上的尸首,连连赞叹。 “孙队头说笑了。”王全略微有些气喘,悻悻道:“才活动了这么会,就有些气喘。若是十年前,某披上重甲,定在吐蕃贼子群里杀个七进七出。岁月不饶人啊!” “队头、阿爷,腌肉房那边又抓了一人,另斩首十一级,未走脱一个。”说话之人年纪甚小,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口音也有些奇怪,不是很标准。 “叫什么阿爷?叫王指挥!”王全脸一落,数落道。 “遵命,王指挥。”王郊低头受教。 “今日你爬上那草料房纵火,举止操切,毛手毛脚。贼人若镇定,只需分出一两人,射上几箭,你们那几个小男一个都活不下来。”王全脸挂寒霜,训斥道:“与草料房贼人搏杀时,那么近,他拿矛捅来,你也拿矛和他互捅?教你的投矛忘了?临战先投出去扰敌,后再搏杀!” “王指挥,令郎今日十分勇猛,何必苛责呢?”孙队头上前笑道:“某第一次上阵时,心慌意乱,手心冒汗,步槊都握不稳。令郎是第一次吧,比某当年强多了,哈哈。” “这也是为他好。”王全叹道:“教了那么多东西,都是某从战阵上悟出来的。那会真是惨,没人教,大伙都不懂,全靠悟。悟得慢了,就是个死字,运气不好,也是个死。” 孙队头了然。经制之军,一般都有各级教练使,很多基础的东西都可以直接学到。起事的乱民,如果没有官军加入,或者没有地方豪族入伙,那真的什么都不懂,一切经验都得从死人堆里学,代价太大了。 “走吧,今日擒得三人,斩首十一级,吐蕃贼子的这个哨铺算是废了。”孙队头招呼众人赶紧清点战利品,准备撤退。 “对了,勒曲堪何意?”王全突然问道。 “吐蕃语百户长之意。”孙队头说话间也很羡慕,王全这是撞了大运了,直接擒杀贼酋。 王全大闻言大笑,道:“这下买牲畜、买家什、买农具的钱都有了。再过几年,吾家二郎去蒙学的束脩也有了。” “王指挥……”孙队头踌躇了一下,看军士们正在牵吐蕃人的马匹,便抓紧时间问道:“不如将那副铁甲售卖予我,如何?贼酋那体型,与我差不多,正合用。” “此事不急,待回去再说。”王全飞快地从吐蕃“勒曲堪”身上剥下衣甲,动作熟练得让人诧异。 片刻后,一行人在哨铺内外堆满了柴草,点起大火之后,便匆匆离去。 “孙队头,某有一事不明。”回去的路上,王全策马与孙队头并排,问道:“当初尚延心归国,不是献河、渭、岷、兰、会等州了么?怎么到现在这里还是吐蕃治下?” “王指挥,尚延心归国自然是归国了,然其有兵,有地盘,为河渭都游奕使,相当于藩镇,朝廷号令如何能通达诸州?”孙队头回道:“也就高郡王胆子大,还派兵抢占了凤林关。然尚延心死后,吐蕃诸部复叛,就不得不撤了回来。今河、渭、岷、洮、兰等州各有吐蕃部落盘踞,大帅要打的便是这些部落。” “岷州伏弗陵氏也是吗?” “自然。”孙队头答道:“伏弗陵氏地控岷、渭两州,具体多大某也不是很清楚,总之吐蕃人游牧,其辖区并不一定按照国朝的疆域来划分,只能说个大体位置。” “那咱们袭击的这个闾马部是何来历?” “伏弗陵氏的附庸部落。”孙队头说道。 二人一面走,一面说,很快便回到了会州境内白家部的草场上。 上头在祖厉河附近设置了不少村落。除赦免的巢众刑徒外,还有在银州四县募集的前巢众民户,王全便是其中之一。 他原本在开光县租种军属农场土地,日子倒也过得下去。当听闻到会州可以白得一顷地之后,立刻心动了。他明白大帅的意思,不就是移民实边么?别人怕,他可不怕!刀头舔血这么多年,谁怕谁啊? 王全血液里贪婪、好斗的因子被激发了,于是主动应募,带着一妻二子,长途跋涉来到了会州,被安置了祖厉河上游地段。 与他一同过来的还有七八十户,统一编为一里,王全因为经验丰富,名气较大,又被任命为土团乡夫指挥。 定远军也往这边派了少量指导人员,比如今天偷袭吐蕃哨铺的事情,便有一名队正、三名军士参与。 之所以对这个部落如此不客气,原因也很简单,曾经西逃的昑屈部又回来了。他们的岷州姻亲伏弗陵氏同意他们继续在岷、渭一带的草原上放牧。 白家得知消息后,立刻上报。会州方面与伏弗陵氏的关系再度恶化,收了钱却又食言不办事,蕃人果然还是蕃人! 于是乎,从上个月开始,会州附唐各部落及屯垦村庄便时不时派人南下,袭击吐蕃部落,拆毁哨铺,抢夺牛羊,今日的行动便是其中之一了。 一行人回到营地后,却见这里的人比往常多了数倍,甚至还有近千骑卒。孙、王二人面面相觑,这是有大官来了吧? 二人吩咐了一下,让大伙收敛收敛,别太无法无天,然后便带着俘虏,经重重检查之后进了营地。 “哦,捉生将如此神勇,竟抓了三名蕃贼回来?”甫一进营,他们便遇到了一名全身披挂的大将。 大将身边簇拥着不少亲兵,此时便有人喊道:“新泉军使杨将军在此,尔等还不来拜见?” “拜见杨军使。”众人纷纷行礼。 “某受大帅重托,率新泉军四千众南下会州,便是为了征讨吐蕃。”杨悦看着众人,和颜悦色地说道:“能杀吐蕃人的便是好汉子,不但不用行礼,还有赏!” 王全听了喜上眉梢,他现在听到赏字就激动,于是高呼道:“杨军使赏罚分明,果有名将之风。” 杨悦笑着指了指王全,道:“将俘虏带过来,某要亲自审问。” 三个俘虏很快被带了上来,全都是左衽、辫发,纯得不能再纯的吐蕃人的装束。 “将军饶命,某有情容禀。” 杨悦帐下一个懂吐蕃语的幕僚正待上前询问,俘虏中某人突然高呼道,而且说的居然是大唐官话。 王全正待离开,见状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这是汉人还是吐蕃人? 第二章 生长蕃中似蕃悖 杨悦见得俘虏说话,却并不怎么感到意外,似是见多了这类事情。 “某叫张阿竹咄,祖父张廷本为原州经学助教,后遭吐蕃掠去。因识文断字,被补为舍人,授予红铜告身,乃是……乃是暂冠蕃朝,情非得已。吾父亦识得文字,在寺中抄写佛经,惜天不假年,英年早逝。某未识得几个字,被征为役使,在闾马部军中养马,苦不堪言。” “汝在那哨铺所从何事?” “养马、割草、樵采。” “既有外出之机,为何不逃归会州?汝应知,会州已被灵武郡王收复。” “州中尚有蕃妻,有小儿,未忍轻离。” “昔年亦有人抛弃妻子逃归,为何汝不能?” 张阿竹咄讷讷无言。 白居易和元稹就写过这么一个人,“少年随父戍安西”,后来陷蕃,在当地娶了吐蕃妻子,有了孩子。四十年后,终于找到机会,历经千辛万苦,逃到边境。恰逢“边头大将差健卒”,进入吐蕃境内抓俘虏,见到吐蕃打扮的便抓,于是此人被抓了回来。 天子仁慈,不杀他们,诏令流放吴越。一路上又是千辛万苦,看到江水时,思念起了安西的家乡交河,于是痛哭,对随行的其他吐蕃俘虏说,“尔苦非多我苦多”。 明明一个汉人,会说汉语,也心向大唐,陷蕃四十年矢志不渝,抛弃妻子逃了回来,结果边将派出去抓吐蕃俘虏的“健卒”可能是胡人,听不懂汉语,便把他当蕃人抓了回来,流放吴越,真他娘的黑色幽默。 “闾马部有兵几何?”幕僚又问道。 “有兵千人,壮丁七千余。” “伏弗陵氏呢?” “这却不知,应是数倍于闾马部。” “可知兰州情形?” “不知……” “昑屈部如今在何处游牧?” “在渭州北境,靠临州、兰州那一片。” “先前不是去了兰州么?为何回来?” “应是与兰州诸部有了矛盾,攻杀一场后败回。” “昑屈部还有多少兵?” “不知。” 幕僚看了一眼杨悦,拱了拱手。 杨悦清了清嗓子,问道:“张阿竹咄,汝祖、汝父应是读书人,为何不取汉名,反倒弄个蕃名?” “回将军,伏弗陵氏与会州昑屈氏又不同。当年归国本就不情不愿,惧于尚延心之势才降。尚延心已死多年,其部便恢复了蕃朝初年的制度,要求所有人说吐蕃语,取吐蕃名,辫发、髡发,左衽皮裘,不一而足。” “这伏弗陵氏胆子倒是不小,心亦是黑的。”杨悦冷哼一声,道:“就不怕朝廷征讨?” “岷、渭二州旁边便是秦、成二州,然三十年不见王师西进,自然有恃无恐。”张阿竹咄说道:“归义军起事、尚延心归国时,一度惶恐,然朝廷在收复六州七关后便止步不前。随后尚延心死去,归义军亦声势大降,这些吐蕃节儿、万户们便故态复萌了。会州昑屈氏还算好的,允许百姓复我唐衣冠,并不多加干涉,然其余诸州,可就一言难尽了。” 张阿竹咄这话说得不客气,但也是实情。凤翔镇在京西北也是人口、财力、兵力都比较充足的藩镇了,辖凤翔府、秦州、陇州,在彭州防御史设不成后,成州现在也归凤翔镇管,数一数二的大镇,真的没能力西进吗? 尚延心没死之前,你还可以说人家也是大唐臣子,打他不合适。但尚延心死后,旧部复叛,这时候还犹豫个屁!在黄巢起事之前,有十几年的时间给你打,结果都浪费了。 这些个陇右州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放在那里,直到大唐灭亡。五代你方唱罢我登场,当然也没人管,甚至到了北宋前期,也几乎没管,真正收复,要是河湟开边那会了。但也只是收复了一部分,人口最多的那些,比如凉州,早被西夏占领了。 “张阿竹咄,若是让你带路,寻河、渭、岷等州的吐蕃部落草场,可能找到?”杨悦又问道。 “渭州还行,其他很难。”张阿竹咄想了想,道:“其实将军不用刻意找。吐蕃被称为蕃朝,自是有原因的。他们并不全是游牧,有官府,有衙门,有田,有牧场,有兵,颇似我朝。若能轻兵疾进,寻到他们并不难。除非他们愿意放弃这一切,重新逐水草而居,就像会州昑屈氏一样,但这个决心并不好下。” “你说话倒也有几分条理。”杨悦赞了一句,道:“岷、渭二州吐蕃内情如何?有没有嫌隙?” “回将军,不曾听闻。伏弗陵氏管治得还算不错,各部纵有仇隙,亦不会互相攻杀。” “岷、渭二州尚有多少天宝遗民?” “渭州四县,一两万人还是有的。” “还有四县?” “有。城廓被破坏了一些,然还存留着。郭下有人耕种,以粟麦为主,也放牧牛羊马匹。” “这倒与会州情形差不多。”杨悦道:“汉民可还能说官话?” “有些能,有些不能。”张阿竹咄如实答道:“某曾听人说,越往西,说吐蕃语的汉民越多,左衽越多,几与蕃人无异。” 杨悦看了看他的装束,心里基本信了。 吐蕃在河陇地区的统治,固然因地制宜,搞了德论、军镇、节儿、万户、千户、百户什么的,但就内核而言,而是那套奴隶制。汉民即便是在种田,吐蕃人依然按照自己的习惯,将其分成各个部落。初时还要强制辫发易服,只有每年正月初一那天,汉人们可以穿上唐服,换回汉人发饰,祭拜祖先。 朗达玛被刺杀,吐蕃内乱之后,去胡化的思潮有所抬头,尤其是张议潮、尚延心等归朝之后。但后来又有反复,只能说各地程度轻重不一。 而随着心向大唐的人越来越少,且整体呈老年化趋势,年轻一代的汉民,到底认同自己是谁,还很不好说。 会州的事情大家都看在眼里。白家部都不愿意种田了,只想继续游牧,而且他们部落里会说汉话的人很少,也就高层知道一点往事,新一代知道个屁! 杨悦没见过灵武郡王率军入会州城的情形。但他可以想象,那些所谓的汉人耆老原本都是左衽辫发,也就是在昑屈部逃走之后,他们才换回了本来的装束,然后派几个还会说汉话的人在前面迎接。 会州如此,岷、渭、河、临、兰等州又有什么不同呢?说不定情况还要更差。 让军士将张阿竹咄等人带下去之后,杨悦思虑了一会,便招来了幕僚,商议道:“大帅欲攻兰州,然沿途山高水急,行走不易。若是绕道渭、临二州,沿途草场众多,利于蕃兵进击。不如就此行文请示,待蕃兵一至天都山,便汇集定远、新泉二军,一同南下,先破渭州,然后西进,攻临州,绕道兰州侧后。彼时大帅亲率衙军主力,沿河西进,此为正也。绕道灵州之偏师为奇,一正一奇,破之必矣。” 调动蕃兵,杨悦是没这个权力的,会州刺史韩建、定远军使王遇也没这个权力。会州蕃部,以白家为首,他们愿意与定远军配合,也是当初邵树德下的命令,不然谁也别想使唤得动他们。 若能使唤得动,那这人可就危险了,多半会失去灵武郡王的信任,被边缘化雪藏起来,再无翻身的机会。这就是政治! 本来按照避嫌的原则,杨悦也不想提这个建议。跟着大帅打太平仗不好吗?何必惹得一身骚,平白无故让人猜忌。 但他真的太想赢了,太想收复失地了,为此也懒得顾忌那许多。 幕僚们当然也清楚他的想法,跟了这个东主,没什么好多说的,只能尽力帮衬到底。 而此时的王全,也已经领了赏赐回到家中。 家在祖厉河上游这一片。说是给你房子,但其实就是给了一些木头罢了,就这还要排队等,因为役使的蕃人伐木工不是很够。 王全已经领到了木料,然后又亲自去砍了一些树枝、芦苇回来,与老兄弟们互相帮忙,把木屋建好了。不大,但住一家四口绰绰有余,甚至还有个马厩及羊圈。 走到村头的荒草路上时,王全父子故意放慢了马速,将领到的绫罗绸缎露出了一角,花花绿绿的,一眼便可看出。 村里的人基本都是巢众,有来自银州四县的,这些人看到王全便打招呼。有的则是赦免的刑徒,他们孤身一人,神色郁郁,看到王全时也没啥好脸色。大家同为俘虏,你是张言、李唐宾的人,我是孟楷的人,为何待遇差别这么大?心里不服啊! 王全对这些满腹怨气的人也很看不过眼,路过时冷哼了一声,道:“有本事南下渭州去抢啊!牛羊、财货、女子都有,自个在家生闷气有什么用?孬种!” 被他损的那人也怒了,直接从草堆里抽出一个木叉,便要上前搏命。恰逢此时,数骑从西边过来,看装束,当是定远军的,于是勉强压住火气,呸了一声,道:“就你行?待下回有事,某南下抢个吐蕃官家小姐回来。你这指挥之职,到时候也得让给某,看你羞不羞?” 王全打了个哈哈,道:“说大话没有用。另外某也得提醒你下,这会不在军中,你对某不敬,没什么。异日若是集结了起来,南下打草谷,你还这副样子,看某砍不砍得你脑袋。” 说罢,王全父子大摇大摆地走了。 其他人看着他,脸上全是恼火、生气的模样,但在眼底,羡慕之色却是怎么藏都藏不住。 官府怎么还不征召呢?赶紧把器械发下来,大伙练都不用练,直接南下抢他娘的啊! 种地辛苦没什么,但没有女人,没法传宗接代,这日子能过得下去? 第三章 生意人 进入腊月以后,节日的气氛就一天比一天浓郁了。 祖厉河畔,来了一支车马队,规模不小,大概二十余辆马车,百余匹骡马,满载各色货物,甫一进入会州境内,便引起了轰动。 上一次有这种规模的商队入境,可能还是尚延心没死那会了。 从那以后,吐蕃各部没了约束,节儿、万户们纷纷当起了土霸王。不但内部互相攻杀,有时还派散骑入唐境掳掠百姓。 甚至在黄巢入长安之后,他们还互相勾连,组织起了大军,攻陷原、武、渭三州。当时秦、成诸州边境亦不太平,屡屡有游骑入境抄掠——不得不说,他们的消息来源确实厉害,黄巢进长安没多久,立刻就动手了,可见还是很关心东面的。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边境地区如何做生意?都不要命了么?吐蕃人的牛羊皮子再好,也不敢买啊。更何况,定难军那边也有牛羊,数量庞大,价格也不贵,那还不如去绥州、夏州买呢。至不济,凤翔镇内亦有内附吐蕃部落,向他们买好了,虽然数量有些不足。 光启二年,灵武郡王自长安返回灵州。回师时联合邠宁镇、泾原镇,灭了在原州等地作乱的吐蕃,随后又收复会州二县,并设官、派兵、移民,正式管制了起来。这对秦州的商人们来说,不啻于天大的好消息。 因此,在试探性地观察了几个月,发现会州当地局势确实稳定了下来之后,从秦州出发的第一支商队过来了。 赶着年前做生意,商人也是挺拼的! 会州境内有不少内附部落,不管是吐蕃化的党项人、汉人还是别的什么人,严格来说,习性都不怎么好的,说不定就将你劫掠一空了。但这支商队厉害了,打的旗号是天水赵氏,大帅妻族,这一下子唬住了不少想铤而走险的人——即便有人想犯浑,别人也会拉住他,你他娘的别害死大家,灵武郡王可不会仔细分辨到底谁劫掠的,他老人家只会一起惩罚。 当然了,旗号是天水赵氏,但商人来源其实挺复杂,以秦州商人为主,成、陇二州的亦有。他们依附于赵氏,自然得给赵氏好处。而赵氏,也不能白白利用灵武郡王的威名做生意,赵家内部已经商量好了,给灵武郡王爱妾玉娘干股,分润好处。 商队有数十名护卫,强弓劲弩,长枪大刀,看着就很靠谱。正如时人描述的,“轻訬任侠之徒,斩龙刺蛟之党,鄱阳暴谑之客,富平悍壮之夫”,对付经制之军当然不行,但应付山匪江贼、乱兵盗寇之辈,却也问题不大。 “都休憩一会吧。”赵成骑着马儿从前面回来,招呼道。 不是人要休息,主要是役畜、骡马要吃不消了。离会州城还有段距离,若是牲畜累坏了,还得再找草原部族买,人家坐地起价,亏不亏啊? 商队停下来后,自然有一些部族过来采买商品。 他们自动过滤了镜子、首饰、锦缎之类的高价值货物,主要看茶叶、陶罐、铁器、针头线脑之类的小玩意。商队的人也不嫌麻烦,一些本钱小的商人更是提起精神,摇唇鼓舌,花言巧语,极力推销起自己的商品。 牧民们会官话的很少,而且也没有现钱,只能拿牲畜、皮子、杂筋、牛角之类的来换。但他们如何玩得过这些老奸巨猾的商人,带来的牛羊被嫌瘦,皮子被嫌品相不好,价格一压再压,几乎要恼羞成怒了。 赵成在一旁笑呵呵地看着,也不参与。他是做大批发生意的,看不上这些零售的蝇头小利。那些车上,就有不少他们家的商品,比如镜子。 这玩意,草原牧民如何买得起? 不过,事情还出了点意外…… “有铜镜否?”有个做汉人打扮的汉子挤了过来,犹豫再三之后,还是问道。 赵成惊了,问道:“你真要买镜?” 王全张了张嘴,最后一跺脚,道:“自然要买!” “皎镜很贵的,不如拿几面昏镜给你瞧瞧?”赵成试探道。 “皎镜做何解?昏镜又如何?”王全问道。 “皎镜清晰,不能隐芒秒之暇,非美容不合是用。”赵成回道。 意思很明白了,皎镜是高档货,照得比较清晰,脸上的瑕疵或生理缺陷隐藏不住,貌丑者用了岂不是自寻烦恼? “昏镜照之如雾,瑕疵不见,妍态自生,一日数照,自言美倾城。一般铸十面镜,其一皎如,其九雾如,你要买皎镜还是昏镜?” 王全身后数人轰然大笑。 商家确实有意思,也很有头脑。 天下女子之中,美人应只有十一之数,这面皎镜就是卖给美人的。剩下的九人,买昏镜回去,照着也挺开心,觉得自己挺美,这生意做得确实厉害。 “便买皎镜了。”王全大手一挥,气势十足地说道。 “当真?此物甚贵。” “你这商徒,看不起田舍汉耶?”王全一怒,喊道:“大郎,拿一匹绢过来。” 王郊一听是给自己娘亲买镜子,顿时应了一声,捧起一匹绸缎,便递了过去。 赵成粗粗一看,便摇头道:“此乃恒州孔雀罗,却买不了一面皎镜。” 王全一愣,没想到镜子这么贵,顿时有些踌躇了。 “若是再搭上小男包里那匹宣州红线毯,便差不多了。”赵成也是眼尖,居然看到了王郊包袱里只露出一角的名锦。 “你这贩夫,莫不是在欺我?”王全质问道。但语气明显有些犹疑,因为他也不知道皎镜该卖多少钱。或者说,同一面镜子,在不同的地方售价天差地别。会州该卖什么价,他也不是很清楚。 他这边还在犹豫,那边王郊已经屁颠屁颠地将那匹绢也递了过去。 王全张口结舌,这便宜儿子,倒是挺向着他娘亲。 赵成小心翼翼地接过红线毯,仔仔细细看了看,笑道:“彩丝茸茸香拂拂,线软花虚不胜物;美人踏上歌舞来,罗袜绣鞋随步没。竟是真的!没想到会州这穷乡僻壤,竟有这等名锦。你这百姓子,如何得来这等好物?” 王全正在肉痛,身后却有人道:“市人但逐利,如何看不起人?王指挥数次深入渭州,斩吐蕃贼寇十余,更杀得百户一员。蕃寇闻王指挥之名,惶惶不可终日。那闾马部头人更是悬赏牛羊百头,买王指挥之命,你等如何相比?会州穷困,但有慷慨豪迈之士,单人匹马,纵横虏群,斩将而归,保一方太平。可别瞧不起人,这是新泉军使杨将军赏下来的,只赏勇士!” 赵成一听也有些动容。秦州陷蕃数十年,百姓过的什么日子,大家心里有数。朝廷使者几番过来,临走时,大伙亦只敢躲在门缝后偷看,恨不能跟着重回大唐。 赵成少时便有这样的经历,辫发左衽的老父待朝廷使者走后,痛哭流涕,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只可惜父亲去世得早,未及等到大中年间朝廷收复六州七关,甚是遗憾。 “竟是斩杀蕃寇之勇士……”赵成想了想后,一咬牙,将皎镜塞到王全手中,道:“此镜融了,亦铸不了几个钱,便赠给壮士了,只求日后多杀几个蕃寇,尽复旧土。” “这如何使得。”王全还待推辞,王郊已经拿起了镜子。 王全苦笑一声,道:“罢了,也不要你送。这两匹锦都给你了。杨将军能赏某一次,便能赏两次。待过些时日,某再去趟渭州,擒几个吐蕃生口回来。” 王全将擒生说得轻而易举,但赵成如何不知其中的危险?过去数十年,双方互派游骑入境擒生,有时人早上出门樵采,就再也没回来过。日后相见时,说不定已是二十年之后了,就这还是运气好的,大部消失的人一辈子再也见不到。 “王指挥真乃豪迈之士。”赵成叹道。 汉无人耶?非也。官军不能打耶?非也。可就是收复不了失地!公卿将帅,蝇营狗苟,尸位素餐,到头来不如一介匹夫。 凤翔节帅朱玫,广造豪宅,搜罗美人,终日宴饮。渭、岷、宕三州,就在门口,然不肯出兵,以为耗费无用。如此作态,只教热血之人齿冷。异日中原有变,关中厮杀不休,吐蕃再度入寇的话,指望朱玫能保得秦州太平?赵成不敢做此想。 若是将帅敢战,赵成有信心把生意做到归义军乃至西域去,这是何等大利?跟这些武夫说不通其中的道理! 根据自己得来的消息,灵武郡王在收复会州之后,应还有些想法,想要攻取兰州等地。若真能成,自己便把生意做到那边,甚至赞助部分军需亦未尝不可。手头这匹宣州红线毯,若是贩卖到西州,再采买当地商品回中原,一来一回数十倍利唾手可得。 可恨公卿将帅目光短浅,有眼无珠,竟让这利白白丢失,岂不可笑? 两汉时,匈奴据西域,商路断绝。国朝这会,吐蕃据西域,商路又断,逼得胡商不得不走草原甚至是渤海国去做生意。 中原的丝绸、纸张、茶叶,西域的金银器、水晶、乳香、绒毯、宝石、犀角、象牙、玳瑁、蓝靛、首饰甚至是胡人风格的盔甲,这些东西,其间有多少利? 王全等人离开后,赵成又呆呆地坐了一会。很快商队又起行了,赵成抖擞起精神,打算去会州看一看。接下来,他还要去灵州、夏州,他还有很多事要办。 第四章 康佛金(给盟主小哲夫加更) 邵大帅现在真的是个大忙人。带着铁骑军、豹骑都从丰州赶回后,立刻就参加了平夏党项、河西党项诸部的祭天大会。 至于为什么不把阴山内外诸部与南边诸部的祭天大会放在一起举办。别问,问就是分而治之。 邵某人对各个牧区的划分,是有清晰概念的。在他看来,当前及未来可能有的地盘中,牧区大体上可以分做四块。 其一是平夏牧区,大体上就是后世的鄂尔多斯及周边,地势由南向北倾斜。北部多高山,中部多荒漠,南部多丘壑。 这块牧区的面积很大,大概有十余万平方公里,北部阴山以南的黄河流域水资源丰富,可以农耕,东部麟州的窟野河、无定河等黄河支流一带亦适宜农垦,南部横山北麓同样宜牧宜耕。除此之外,皆只能为牧场,不是一点地都不能种,是没那个必要,万一破坏了脆弱的生态环境呢?让草场、森林继续留在那里不好吗? 平夏牧区理论上囊括了夏、宥、丰三州,绥、银、麟、胜四州亦有相当一部分面积被包括在内,是目前定难军地盘上人口最多、产出最丰的地带。东部产粮、产绢,有城池,有马场,南部产粮、产盐,有城池,有政治中心,北部产粮,有军事要塞,西边和中间是大片的空旷地带,以水草丰美的诸多湖泊为核心,草原杂虏、平夏党项逐水草而居,放牧牛羊马驼,给夏州上贡。 其二是灵盐牧区。这个牧区面积较小,只有两万多平方公里。贺兰山横亘在西侧,挡住了寒风的侵袭和沙漠的东移。而且山体附近形成了独特的气候,即明明处在一个降水较少的半干旱地带,但因为山体较高,受冷凝作用影响,形成了沙漠中的湿岛,气候迥异于周边。 南边有天都山、罗山,北边有嵬山,东边是黄河,除了沿河开垦的农田之外,大部分地区林木茂密,草场众多,有不少河西党项部落在此放牧。 不过在可见的未来,这里的农田会慢慢增多,牧区会慢慢缩小,但应不会完全消失。因为总有很多地方没必要种地,破坏环境很容易,恢复则很难。 这一大一小两个牧区是已经拿在手里的,可出牧民壮丁十万,就问你怕不怕?邵大帅前些日子刚回夏州,就脚步踉跄地到了嵬才来美房中,抱着美人夜夜造人,生怕她爷爷地斤泽巡检使嵬才苏都震怒,反他娘的了! 苦逼的邵大帅,现在就连夜宿哪个美人房中,都成了政治问题了,自由度越来越小。 未来的话,他还想掌控两个牧区,即贺兰山以西的阿拉善牧区,以及祁连山一带的河西牧区。尤其是后者,出产凉州大马,还有丝路生意可做,人口又多,取之利益极大。与之相比,河西党项盘踞的阿拉善牧区倒可以先放一放了。 打通与西域的联系,并不是说一定要军事征服到西域,事实上那不现实。 西征至兰州后,就该以政治手段与归义军进行联系了。他们的实力并不强,又是大唐节度使,交流起来应该不会太难。 另外,朝廷治下的凉州也可以尝试接触一下,他们被回鹘、河西党项隔绝在西面,境内又满是胡化了汉人游牧部落嗢末,一定很惶恐,急需支持。而且,去凉州上任或宣旨的官员,也得走灵州,到时候想办法与其交谈交谈,说不定还可以提前派人过去踩踩点呢。 凉州,可是天宝年间河陇有名的富庶之地,人口众多,经贸发达。后世被西夏占了,人家设了西凉府,是重镇之一。 夏州城外的石佛寺内,刚刚荣升定难军节度副使的陈诚正在饮茶。 坐在他对面的是个来自西边的商人,名叫康佛金,据说是做药材、颜料生意的。陈诚对此持怀疑态度,这个康佛金一看就不是汉人,典型的昭武九姓面孔,又姓康,那么多半是康居国出身了,虽然陈诚也不知道这个国家还在不在。 “陈副使,关于在灵州开办商行的事情,意下如何?”康佛金笑眯眯地问道。 陈诚看着这个一脸假笑的胡商,心里有点腻歪。大家都是人精,谁还不知道开办商行只是投石问路,真正的重头戏始终在后头。 “汝售卖何物,采买何物?”陈诚问道。 “售卖玉石、安西緤、蕃锦、胡粉、金银器等物,采买中原锦缎、茶叶、纸张。” 陈诚一听心里更有数了,人家这是变着法子委婉地告诉你自己来历呢。 玉石,中原有产,但不多,西域则很多。安西緤,又称安西布,几乎就是明着告诉你一些事情了。蕃锦,一般也是河中胡人贩卖过来的丝绸,胡粉亦是。 至于金银器,当然不好说。但国朝盛时,产自西域甚至更远地带的金银器、盔甲等物事,在中原一直很受追捧,需求量很大。即便是这会,若有胡商带来西域金银器,依然可以卖高价,要的就是那股子异域风情的味道。 同理,中原产的金银器也一直在往西域销售。对胡人来说,中原货也颇具异域风情,人家也爱那调调。 这康佛金,莫不是归义军那边的人?听闻归义军镇内有大量昭武九姓胡人,以曹、康两族最盛,多有子弟在州县乃至幕府为将、为官,甚至就连寺庙中也多此类人。 至于民间商家,康氏、曹氏、安氏、石氏、史氏、翟氏等家族就更是出名了,生意做得很大。去年开始出现在夏州,当时才寥寥数人,现在已经猛增到数十人。一开始还以为他们是河东的胡人呢,听望司还特地打探了一番,结果他们自称来自西域。现在看来,未必是西域,沙州的可能性更大。 定难军在朔方之地的崛起,真的改变了太多事情。陈诚甚至怀疑,如果邵大帅当初移镇他处,夏州被别的什么人占据,未必就有这档子事。 做生意,对于如今财力颇有不足的定难军来说,当然是很有诱惑力的。沙州归义军如果能将更多的中原贩卖到远方,再把远方货物贩卖到中原,定难军难道不能分润点好处吗? 大帅养了四五万军,花费可是很惊人的! “既是行商贾之事,当然可以。”陈诚笑道:“灵武郡王对外商一直很欢迎,只需照章缴纳榷税,一概允准。” “陈副使既如此说,某便放心了。”康佛金笑道。 说完这话,两人便很默契地开始喝茶。康佛金酝酿话语,陈诚则安心等待重头戏。 果然,在饮了一半之后,康佛金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便说道:“今年重阳节之时,某从归义军、凉州镇过境,入灵州。当时听闻了一件事,归义军僧正康贤照欲访灵州龙兴寺,当时应已出行,不知是否已至灵州。” “哦?”陈诚讶道:“康僧正为何访龙兴寺?” “好教陈副使知晓,敦煌亦有龙兴寺,本源出一脉。河陇之地陷蕃后断了来往,今欲重叙旧谊,故康僧正打算亲带僧团前来灵州。”康佛金解释道。 “这却是不知了。”陈诚笑道。 “康僧正研习佛理多年,终觉闭门造车不妥,欲访天下高僧大德。夏州石佛寺,远近闻名,康僧正亦欲访上一访。再者,听闻灵武郡王对僧人多有优容,不知可否顺道拜访一下?”康佛金问道。 这就是瞎扯了。邵树德在绥州时便办了三界寺,随后又没收了灵州龙兴寺的田庄,还要求僧尼们照章课税,他对僧人是什么态度,定难七州无人不晓。 只不过这会两人都不会在意这个了,康贤照既为僧正,那么就不是纯粹的僧人,说他是官还更准确一些。 他欲拜访灵武郡王,当然不可能是传道授法,只可能是谈军政大事。这事,陈诚还没法做决断,必须禀报上去才行。 “此事,还得找个合适的时机。”陈诚道:“康僧正从河西而来,不容易吧?” “应不容易。”康佛金叹气道:“某从凉州来,一路上有回鹘,有党项。回鹘还好,并不过分,然河西党项索贿无常,动辄翻脸,若能讨平,这路途也能太平许多。” 陈诚点头。河西党项确实桀骜不驯,定难军也早想讨平他们。明年攻占兰州之后,便当出动大军,消灭河西党项,至少也得令其归附。 不然的话,始终是个麻烦。异日东向图谋中原的时候,人家在后方作乱,袭扰灵州,岂不动摇军心? 破丑氏、米擒氏,也是时候跟他们算总账了! 第五章 调兵与内情 “大帅,至今三大院已完成马甲七十三副,算上之前已经完工的二十四副,一共九十七副。”夏州城北的猎场内,将作司判官宋举正在进行着汇报。 “已是正月了,将作司诸位僚佐还在奔忙诸事,着实辛苦了,三院大匠们亦很辛苦。僚佐、大匠一人领三匹绥州绢充作赏钱吧,徒工亦有两匹可领。”邵树德说道。 “谢大帅发赏。”宋举喜道。 马甲已经分发下去了,不是分配到邵树德最信任也是战绩最彪炳的铁骑军,而是豹骑都。 铁骑军的战法已经固定成型,那就是轻骑兵袭扰战术,一共三千骑,折嗣裕深谙轻骑兵的战术要领,没必要再去改变。 邵树德甚至还从豹骑都里抽调了两千骑并入铁骑军,厚实其兵力,作为定难军第一大骑兵集群,西征的王牌主力。 豹骑都还剩千人,杨弘望任十将,折从允、王崇任副将。第一批马甲给了最精锐的九十七人,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将在夏州苦练配合,学习如何像步兵一样成列冲锋。 这是一种难度很高的战术动作,需要长时间的训练,而且人、马之间都要互相熟悉,不然效果将大打折扣。 没有收到马甲的人也要练习,宁可让人等装备,不能让装备等人嘛,这个道理邵大帅还是懂的。而且,谁说普通骑兵就不能墙列冲锋了?只不过看起来没具装铁骑那么吓人罢了。 “有了马甲,还缺好马……”邵树德看着猎场马厩里的战马,苦笑道。 他早就让人把骏马都送到牧场那边配种了。如今自己骑的,都是普通货色罢了。但适合具装铁骑的战马,并不容易找,眼下其实都是在凑合着用青海骢,颇为无奈。 “大帅,好马还得去西域找。”宋举说道:“青海骢,在国朝已是上优,眼下也只能先凑合着用了。” 邵树德赞同。至少他的马,比李克用的好,肩高、速度略微超过,耐力也非常不错,但他还想要更好的。 其实,正在搞马政的银川牧场是有一些高头大马的。但邵树德舍不得拿过来用,而是嘱咐那边继续培育,一定要搞出遗传性状稳定的好马——有时候会偶然出生一些很高大的马,就像两个身高平平的父母会生出一个高个孩子一样,但这种性状不一定能稳定遗传下去,让人头疼。 折、杨、王三家子弟当初都是带马投军的。那些马也都还不错,但邵树德眼光太高,觉得还是不太合适。后世金兀术的所谓铁浮屠,马匹多半也不怎么样,但此时欧洲都没培育出高头大马,全世界最好的马应该还是在西域和中亚,如之奈何。 总不能为了好马,就直接杀到西域去吧? 或许,只能等打下兰州后,看看能不能接触到更多的胡商,让他们想办法了。 “马甲产量就这样吧,慢慢提高就行。”邵树德对宋举说道:“步兵铁甲你们是个什么章程,定下来了吗?” “大帅所述之瘊子甲,打制可不容易。”宋举看了邵树德一眼,小心翼翼地说道:“不用火锻打,则大费工时。” “先打一件出来,让某看看。祁连山那边的凉州大马能扛重物,骑卒身着瘊子甲,战马亦披马甲,如此冲杀,当所向披靡。”邵树德吩咐道。 “遵命。” 都说骑兵不能冲守御严整的步兵大阵,一般来说是正确的,但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辽国人曾经在对付汴梁禁军时用过。当时他们用的是轻骑兵,轮番冲击宋军步阵,“暴攻一角”,即盯着步兵大阵一个角猛打,不计伤亡,最终打崩了宋军开国精兵的步阵。 轻骑兵进攻,可想而知损失不小。如果先用轻骑兵冲一下,消耗敌军气力和箭矢,然后再换具装铁骑上,“暴攻一角”,不知道效果如何? “大帅,康佛金来了。”看邵树德与宋举的对话告一段落,陈诚走了过来,禀报道。 “康贤照到哪了?” “已至龙兴寺,正与增忍和尚论道。” “论道……”邵树德笑了笑。 论个屁道!怕是早就心不在焉,想来夏州见自己了。 “阴山蕃部人马都到哪了?” “已至天都山。”陈诚答道:“会州韩刺史急报,蕃兵一至,牛羊马驼甚多,四处争抢草场。适逢隆冬,草料本就不足,会州诸蕃部苦不堪言,旬日间爆发两起冲突,死伤十余。” “阴山蕃部还是性子野。”邵树德摇了摇头,道:“让他们自己解决,实在不行,散一部分去罗山。会州再开仓放粮,拿一些杂粮豆子出来。和韩建说,三月份灵州就有漕船至会宁关,让他不用担心军粮消耗。” “遵命。” 六千阴山蕃兵,带了二十余万牛羊马驼。天都山虽然草木茂盛,但这会是隆冬,当地本来也有游牧部族,相互间起冲突很正常。同时这也暴露出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定难军第一次组织大量蕃兵赶着牲畜出战,组织上是有问题的,以后要吸取经验,尽量安排得更合理一些。 “拓跋部也可以南下了,让灵州给他们发给军资,至会宁关附近待命。”邵树德又说道。 昨晚他宿在外宅中,没藏妙娥和拓跋蒲两人陪侍。拓跋小娘还是很关心自家部族的,快两万人呢,男女老少都有,这会就要去抢吐蕃人的牛羊和草场了。 小姑娘甚是担心,窝在自己怀里时眼泪汪汪的,不过在得知如果打下渭、岷、河、临等州,便给拓跋部分配草场时,又破涕为笑——这个拓跋小娘,不如其他女人会演戏,求自己时都如此直白。 邵树德已经收到了杨悦的建议。对他提出的一正一奇两路进兵的方案,稍稍有些迟疑,只能说是谨慎同意吧。 不过岷州伏弗陵氏确实也扫了自己的面子,居然又让昑屈部回来了,并且其附庸部落还在与会州搞摩擦,不敲打一下确实不行。 只是这样一来,此番进兵的胃口是不是太大了?或者说原来的胃口太小了?只打一个兰州,便动用四五万兵马,确实有点小题大做。而且兰州诸部落,与岷、渭、河、临诸州之间是不是有勾连呢? 定难军已经收复会州了,接下来再打兰州,傻子都知道自己对河陇旧地有兴趣。他们之间,应该也有联合起来的动机。 不要把敌人看做傻子! “阴山五部、拓跋部,这便是一万多兵了。开春后,再传令灵州党项,各部凑三四千人,赶着牛羊南下,至会州集结。要玩,就玩一把大的!”邵树德说道:“走吧,去见见康佛金,看看他这次又说什么。” 与康佛金的会面安排在节度使衙,算是公开会面了。灵州的康贤照若收到消息,应该能品匝出其中的政治信号。 “见过灵武郡王。” 会面前,康佛金送了一套精美的波斯四镜甲作为礼物。对于这些西域商品,邵树德还是很有兴趣的。他一直坚持认为,对外保持一种开放的态度,有助于提升自己。世界上那么多民族、国家,总有自己的优点和长处,学习他们好的地方,然后化为自己的东西,这才是正道。 对西域通商,不仅仅有经济方面的利益,在文化方面,也有裨益。国朝的食物、乐器、服饰,两百年来就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外来影响,后世都成了本民族自己的东西。粟特人,也一直活跃在政商军三界,应该说也是有不少贡献的,除了安禄山。 “归义军张帅可知兰州内情?”请康佛金坐下后,邵树德开门见山地问道。 康佛金对邵树德如此直白有些吃惊,不过他反应很快,立刻回道:“兰州诸部吐蕃,原为论恐热部属,后归尚婢婢,再归拓跋怀光,以庄浪部为首,吐蕃、党项、土浑甚至汉人都有。拓跋怀光死后,一度降尚延心,然尚延心亦未真正控制兰州。诸部愚昧,堕了兰州城廓,将其化为牧场。两县汉人以种地为业,然被编为四个部落,辫发左衽,充为奴部。” 邵树德一边点头,一边暗自思索。 看起来,比起六十年前,兰州汉人的境地又差了不少,也胡化得更深了。若是再等百年,北宋攻占兰州那会,怕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汉人都没了。 化夏为胡,吐蕃人手段玩得很溜啊。 “兰州诸部有兵几何?” “两万多人还是有的。” 与听望司打探到的数字有些出入!邵树德不动声色,继续询问:“堪战否?器械精良否?” “昔年吐蕃未乱之时,大军四处攻伐,占地甚广。每至一地,便搜罗工匠,发往各处。譬如与回鹘争安西之时,一次便掳掠了数千工匠,汉人有之,蕃人亦有之。兰、鄯、岷、洮等地,昔年行商之时,某亦见得许多安西工匠,如今应仍有不少,甚至更多。”康佛金说道。 邵树德对此不感到意外。吐蕃不是纯粹的游牧部落,他们是建立正式政权的。昔年安史之乱时,河陇诸州次第失陷,有的地方城廓被拆毁,大量部落过来游牧,但吐蕃人依然设立了衙门,并且招募官员。 汉人识字者,补为舍人,授红铜告身。通晓突厥语者,亦可补为舍人,授予红铜告身。这是一个曾经统治广大地域的多民族帝国,这会即便崩溃了,但地方上应仍有大量遗产,统治当地的部族应该仍会惯性执行以前的政策,比一般的愚昧部落还是要高明一些的。 同时这也打开了邵树德思路。自己一直苦于工匠不足,总把目光盯着关中,其实河西乃至西域也有很多工匠啊。人家的技术也未必多差,若是重金招募,人家是愿意为吐蕃人、回鹘人服务,还是愿意为自己服务呢?其实可以试试的! “归义军昔年攻过一次兰州,后来发生了什么?朝廷与河西消息不通,很多消息不是很清楚。” “大中年间,归义军从事、陇西李氏曾与吐蕃战于河、兰,短暂收复兰州。然归义军止有蕃汉兵七千,最终退去,兰州复被吐蕃占据。”康佛金简略地说道。 “可惜,兵太少了。”邵树德叹道:“若有精兵两万,当可守住兰州。” 康佛金苦笑,瓜、沙人口稀少,粮食多有不足,全靠与外界做生意弥补军需。当时能有七千兵,已是极限。这三十年不断收拢蕃、汉民众,奖励生产,才有了一万多兵,面对回鹘时都感到压力很大。 如今能自保,已是不易,遑论其他! 定难军若能攻下兰州,对他们也是好事,就是不知道灵武郡王何时出兵了。 第六章 夏、皋 “克成又大了一岁。”邵树德将闹着要下来玩的野利克成放下,笑道:“这么俊的小儿,长大了就在姑夫帐下为将,给你娶个汉人娘子,不要再回山上了。” 野利凌吉静静地坐在旁边,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邵树德牵起了她的手。这小姑娘生完孩子后就变得温柔许多了,让邵大帅直呼可惜,又少了一道情趣。 想当年在绥州时,南山小野狸被自己半强迫,那才够滋味…… “大王就快要出征了吧?”野狸凌吉突然问道。 “坐那么远干什么?”邵树德一把将野利凌吉抱坐在自己腿上,野利克成呆呆地看了一眼,随即毫无兴趣地转过了头,与没藏家、嵬才家、折家的几个孩子出门玩去了。 “以后要让封氏、赵氏的孩子也和他们一起玩。”邵树德说道:“都是本王的妻族,何分成两派耶?” “大王是想让党项人都变成汉人吧?”野利凌吉突然来了一句。 邵树德看着她,四处乱摸的手都停下了。 “妾已是邵家妇,不向着自己男人难道还向着娘家?”野利凌吉有些气,瞪大了眼睛说道。 邵树德手又开始四处滑动了。 小野狸的脾气也有点上来了,显然对邵树德那一瞬的怀疑有点难过,扭着身子不让摸。 “好了,是某不对。”邵树德笑道:“以后咱们生一大堆孩子,女儿当公主,儿子做横山王。” 小野狸噗嗤一笑,不经意地侧了下身子。邵树德猛然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到了香软之物旁边,顿时不客气了起来。 “谁要当横山王?”野利凌吉喘着气道:“横山那么穷,下了山的还有几个愿意回去。要当就当长安王、洛阳王,繁华之地,让孩子享一辈子富贵。” 邵树德长叹一声,道:“有时候我总觉得,这一辈子征战,都是在为你们这帮子女人、孩子操劳。” “谁让你当初都操劳到浴桶里了,第一次就把妾……” “那次舒服吗?” 不出意外,乱动的手被咬了一口,小野狸又恢复几分当年的野性。 夫妻俩调情了一会后,邵树德牵着野利凌吉的手,回到了正厅之中。 小封怀孕五个多月了,这会在房里休息,大封陪着自己妹妹。折氏、赵氏、嵬才氏、没藏氏在指挥仆婢准备春社节祭祀的物事。 邵树德发现屋里忙活的侍女还是折家的人,自己从丰州带回来的二十名草原少女一个都看不见。自家这正妻啊,便是连偷吃也只想让自己偷吃折家女子,这小家碧玉的习性,其实挺可爱的。 过了春社节,军士们也休整了一两个月,各军差不多就要依次出动。当先出发的是丰安军和经略军,前者北上振武军,后者北上定远县,镇守北方。 天德军、振武军将南下前往灵州,与当地集结起来的四千名河西党项牧民一起出发,前往会州。 大概二月中旬的时候,武威军、豹骑都将押运大批粮草、器械前往灵州。 与他们前后间隔几天,义从军也将集结完毕,至夏州领取物资,押运粮草出发。 自己作为大帅,可以稍晚一些走。但最迟二月下旬,也将带着铁林军、铁骑军出发。 地盘越来越大,即便养了四万多军队,但仍然有不敷使用之感。可想而知,未来自己对蕃兵的依赖会越来越大。 待兰州那边开矿铸钱后,就可以尝试组建天柱军了。这是一支在天宝年间设立的军队,位于夏州,后废。灵夏地区,需要镇守的地方太多,军队数量还是太少,而且非衙军系统的蕃兵又没法完全信任,奈何奈何。 看着女人们在屋里忙个不停,邵大帅只觉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于是招呼了一下李仁辅、陆铭二人,带着亲兵上街视察去了。 严格来说,夏州其实不是个标准的汉地军州。城内各色人员庞杂,汉人、党项人、吐蕃人、回鹘人、突厥人、铁勒人、粟特人等等,什么样的人都有,以汉人为主体,各民族汇聚,互相影响,风气比起内地来,其实比较“胡”。至少,奶制品、皮衣、葡萄酒之类的东西在这里大行其道,内地却不多见。 社会学中有个名词叫“涵化”,指的就是多民族共存的时候,即便主体民族在同化从属民族,但依然不可避免地会受到影响,被同化民族的一部分文化特征有可能会被吸收进主体民族。国朝以来的灵夏之地,其实一直有这个趋势。 其实放到整个大唐,又何尝不是呢?进入中原的胡人最终都被汉化了,但他们留下了胡床、胡旋舞、乐器、胡饼、汤饼等各种东西,甚至就服装上的很多元素,也有胡人的影响。 同化和被同化,哪有那么绝对的呢? 自己统治的地区,是不是有点像小号沙俄、奥匈,内部消化不良,却又胃口奇大…… ****** 时间倒退回一个月前。 元旦刚过,秦贵便收起了一套唐服,开始梳理辫发,往脸上涂颜料。 辫发、衣裘、赪(chēng)面、说吐蕃语,这是吐蕃节儿的命令。再往前,是赞普和德论的命令,无论是汉人、党项人、土浑人还是什么别的民族,都是同样要求,强制吐蕃化——党项人或许可以优容一些,他们是髡发,配属到他们下面充当奴隶的汉人同样是髡发。 吐蕃统治河陇两甲子。第一个甲子,对汉人的政策还有些宽松,但在看到大唐越来越不行之后,便日趋严格。到了第二个甲子,赞普遇刺之前,更是达到顶峰,后来虽有反复,比如论恐热、拓跋怀光、尚延心等人争相归唐那会,稍稍放松了一些。但大唐并未真正统治这几人的地盘,他们死后,还不是重归以前那套? 时人诗歌中便有记载:“少壮为俘头被髡”、“肠断正朝梳汉发”、“一落蕃中四十载,遣著皮裘系毛带;唯许正朝服汉仪,敛衣整巾潜泪垂。” 《新唐书》中亦有记载:“州人皆胡服臣虏,每岁时祭父祖,衣中国之服,号恸而藏之。” 其实不光服饰、发饰,语言同样有硬性要求:“陇头路断人不行,胡骑夜入凉州城……去年中国养子孙,今著毡裘学胡语。” 又有“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说的其实都是同一件事,就是强制推广吐蕃语。 两甲子过去了,第一个甲子当地还有很多人思念大唐,盼望王师来救。 德宗朝时韦伦入吐蕃会盟,河陇汉民听闻故国来使,每至一地,纷纷前来拜见。 “及见(韦)伦归国,皆毛裘蓬首,窥觑墙隙,或捶心陨泣,或东向拜舞,及密通章疏,言蕃之虚实,望王师之若岁焉。” 长庆二年时刘元鼎入吐蕃会盟,还有那少年时从军戍守河陇的老人问:“天子安否”,“朝廷尚顾念之乎?” 一甲子之前,老人尚未去世,还有影响,甚至还冒风险秘送章疏,告诉朝廷使者吐蕃国内虚实,让王师过来收复失地。 但如今,他们的子孙辫发易服赪面百年,一代代学胡语,却不知还心向哪边。正所谓“老者傥尽少者壮,生长蕃中似蕃悖;不知祖父皆汉民,便恐为蕃心矻矻。” 如今蕃中尚思念大唐的,怕是也就只有最近数十年被吐蕃掳去的汉人了。但这些人,要么已经死了,要么也都老了,秦贵今年也快六十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几年,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那个奢望。 “乞结夕,要修城郭了。行人部落出丁五百,明日至南城郭那片。”进了衙门之后,一名胳膊上有黄铜饰品的吐蕃官员说道。 吐蕃官制,胳膊前饰以玉石的,为最高一级的告身,一般统领数道,如当年的论恐热,统领河陇五道节度使——吐蕃设立的青海节度使、鄯州节度使、河州节度使、凉州节度使、瓜州节度使。 次一级的是黄金告身,一道德论(节度使)可领之。再次是金饰银告身、白银告身、黄铜告身、红铜告身。 红铜告身差不多是最低级的,相当于百户,黄铜则是千户,秦贵如今就是黄铜告身。跟他说话的吐蕃官员也是黄铜,但一为吐蕃人,一为汉人,地位又怎么可能真的一样呢? “南城郭那片皆荒土瓦砾,为何要修缮?”秦贵问道。 “有霍尔(吐蕃人称粟特为霍尔)商人报告,唐人的定难军节度使在阴山聚集兵马,很可能要南下。岷州节儿伏弗陵氏的部落还在与唐人军队对峙,很可能爆发大战。” 秦贵闻言心中一跳,本不该多问,但他还是忍不住道:“唐人攻渭、岷二州,与我们何干?城廓几乎都没了,再修郭墙,很费力。而且就算修起来,也不一定顶用,还不如不修。” “乞结夕!”吐蕃官员看了他一眼,加重语气道:“你部落的五百人,明日必须要到。唐人那个节度使,看起来野心很大,而且聚集了阴山牧民,单靠一州很难抵挡,如今必须联合起来了,否则一个都活不下去。” “遵命。”秦贵诺诺退了下去。 出得门外,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上的刺青。 吐蕃“每得华人,其无所能者,便充所在役使,辄黥其面。粗通文艺者,则涅其臂,以候赞普之命。得华人补为吏者,则呼为舍人。” 秦贵出身泾原军游骑,不识字,因此被吐蕃掠去后,便在脸上刺字。但他武艺娴熟,也有管理才能,三十多年间一步步往上升,已是兰州行人部落的千户长,统领整个部落。 兰州还有三个汉人部落,一曰丝绵,一曰上农,一曰马差。这三个部落主要给吐蕃人种地蚕桑,放牧牲畜,提供补给。有战事时,还要出丁参战。尤其是行人部落,人数最多,超过四千,理论上能出一千丁壮上阵。 “见过千户长。”到城外时,秦贵碰到了上农部落的千户书记董忠,对方立刻上前行礼。 “董忠……”秦贵低声喊道。 董忠一愣,对方没喊他的吐蕃名,喊的是汉名,这是何意? “你这是要去做什么?”秦贵继续用官话问道。 董忠是千户书记,负责收税,也懂汉话。此时见秦贵的状态有些不对劲,转头看了眼四周后,这才松了口气,回道:“去部落里收豆子。节儿府有官来告,须得备足马料,以备不时之需。” “收够就行,不要多送。”秦贵拍了拍他的肩膀,离去了。 第七章 时机与春社 秦贵抬头看了看碧蓝的天空,心情颇为不错。 行人部落,当然也种地,并不是纯粹的军户。 事实上打仗一般还轮不到他们,吐蕃人——准确说是吐蕃化的诸部——加起来好几万,极限征丁的状态下,怕不是可以拉出一万五千人以上。四部汉人加起来,也就能出丁三千余,还不是一个级别的。 行人部,在城西靠着大河的那一片,有四千多突地,种植稻麦、杂粮,饲养牲畜。 突,乃吐蕃的计量单位,一突便是十亩。吐蕃统治河陇之时,实行的是计口授田的政策,一口人便授一突地,与国朝计丁授田有些差别。 吐蕃官府来收税称为“纳突”,按户收税,除了收粮食外,还有油、布等物事,用驮、斗来计算,相当于国朝的户税。 吐蕃人同样也收地税,曰“地子”,一般用粮、豆来缴纳。 纳突、地子之外的杂捐亦有,如草料、柴禾、皮子等,与国朝大同小异。但总体而言,比起河陇百姓陷蕃前的税赋要沉重许多,生活很不容易。 如果缴纳不起税,一般会去寺庙贷款,利息并不低,其实是饮鸩止渴。 行人部四千多男女老幼,九成以上都是汉民。 之所以说是九成,是因为吐蕃帝国崩溃前,治下的民族太庞杂了。而且他们的作战模式,又是那种民族大迁徙的打法,即征发奴部,打到一地便在当地游牧、种地。即便不是打仗,正常的军士调防,也会带着附属奴部一起行动。 因此,兰州的人口来源其实是十分复杂的,吐蕃人并没有人数优势,最多的其实是吐谷浑、党项奴部。这三大族之外便是汉人了,大概有一万三千余,只有天宝时期的一半。 但还有比汉人更少的,即来自西域的部分小族,因为人数实在太少,吐蕃人都懒得给他们独立部落,而是编入其余各奴部,也不管合适不合适。 瓜、沙二州的粟特人,便被编入汉人奴部。一个是白人,一个是黄种人,被编为一个部落,吐蕃人的这种脑回路,也是神奇。 在秦贵的召唤下,李老生、张乐、商延奴、安纳根四人来到了他的家中。 李老生是行人部落左一将,张乐是左二将,商延奴是右四将、安纳根是右五将,都是部落使兼千户长秦贵的心腹,也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 部落里还有一些吐蕃任命的官员,如副部落使、副千户长、监军、书记、水官、营田官等。有些他能信任,有些则不然。但这会要举大事,本着保密的原则,自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因此他只找了武人。 “今日节儿府都部落使找我,商谈修城郭之事,又提到了定难军节度使邵树德欲攻岷、渭诸州之事。”秦贵一边说,一边注意观察其他人的神色,见他们都在注意倾听,没什么异样,这才继续说道:“某觉着,节儿府的吐蕃人如此紧张,定是有大事要发生。说不定,这定难军的兵锋便是朝这边而来的。” 李、张等人神色自若,商、安二人却面有惊容。 “都说说你们的想法吧。”秦贵说道,他的儿子秦瀚、侄儿秦青、秦乐站在后面,不动声色。 “邵树德定是奔兰州来的。”李老生直接说道。 “能来多少兵?若是不足万人,怕是有点不够。”张乐说道。 秦贵的脸上有了点笑意,李、张二人这么说,倾向已经很明显了,不枉他多年来的看重。 “千户怎么说,就怎么办吧。”商延奴叹息一声,道:“虽说日子还能凑合过下去,但能杀光这些吐蕃人,某心里也痛快一些。” 安纳根则有些惊疑。其实秦贵刚开始说的时候,他心里就有点猜测了,这会几人越说越离谱,越说越吓人,他都有点坐不住了。 “安百户,按说呢,你在战场上救过我的命,我也救过你的命,咱们是生死之交了。这会也不打哑谜了,没意思,李、张、商三位百户都听明白了,我想你应是也明白了。怎么样,表个态吧?”秦贵神色淡淡地说道。 “千户待如何?”安纳根问道。 “静待时机,一旦变生,则恭迎王师。”秦贵本想说主动联系定难军的,但看安纳根吓成那副样子,便临时改了口,道:“若吐蕃兵败,咱们就趁势起兵,联络其他几个部落,痛打落水狗。” 安纳根闻言松了口气,这还在他可以接受的范围内。若现在就跳出来举事,说实话,他没那个胆子。 “既如此,唯千户之命是从。”安纳根说道。 “好,事涉机密,万勿走漏风声。”秦贵说道:“待大军压境,人心思变之时,咱们的机会便来了。若定难军不来,或者大败而归,那么此事便作罢,再也不提,就当没今日这场会面。大伙都有妻儿老小,我也不能陷你们于不义。” “千户老成持重,此事就该这么办。”几人纷纷说道。 ****** 二月的天气已经暖和不少。 社祭,自殷土周社发展而来。在周朝那会,上升为国家祭典,非常重要。 内祀祭祖,外祀祭土。土即后土,是一个抽象的神,后来上层精英们自己诠释,用天圆地方的学说,将祭祀发展为圆丘祭天,方丘祭地,并作为国家祭典固定下来。 但就民间老百姓而言,他们不祭那么深奥的东西,他们祭“土地神”,因为祂有禳灾并保佑丰收的“伟大神力”。 到了本朝,国家祭祀国家之社,州县祭祀州县之社,民间祭祀民间之社。嗯,国家祭社非常庄严,州县祭社相对庄严,民间祭社非常——娱乐化。 在这一天,女人们回娘家省亲,男人们斗酒、击鼓,更有那载歌载舞的,总之非常欢乐。 唐宋的社日基本一脉相承,大同小异。宋时有诗“社日儿童喜欲狂”、“轻薄行歌过,癫狂社呈舞”、“春谬酒共饮,野老暮相夸”,说的便是这一天的盛景。 到了明代,因为蒙古统治一个世纪的原因,村社共同体瓦解,社日节不再重要,遗留下来的也就只有社火、社戏这些东西了。 今天是春社节,天还没亮的时候,整个夏州就隐隐处于一种躁动的状态。 黄滔作为幕府推官,身份崇高,因为在城外置了一座宅子,因此便被附近的村民请为社正,主持祭祀仪式。 村东头的社树下,早就摆好了社神和祭品:牲血、半体牲、稻梁、枣栗、酒。 小孩们跑来跑去,不时围到正在烹饪牺牲的范延伯身旁,深深地嗅着香气。 “你们这些顽童,别把东西打翻了。”范延伯起身欲赶,孩童们惊呼着四散逃走。 “村里竟有这么多党项人?”黄滔看着正在入席的一些髡发男女老少,奇道。 “大帅编户齐民,这些应是从山上下来的,在本村开荒种地。”范延伯回道:“其实已经有些人主动蓄发了,只不过还没长出来罢了。都是村社的社员,本次村祭,也纳了份子的。” 黄滔点了点头。 大帅经常讲的一个词“同化”,他耳朵都快听出老茧了。其实这事,说简单简单,说难也难。同化的精髓,在于让他们融入到新的集体当中,并作为其中的一分子,参与各种活动。村社祭祀,就是其中的一种。 当然如果你不融入大集体,抱团组织另一种活动,自己封闭起来自己玩,那样同化起来就很困难了。 夏州基本不存在这种情况,同化几乎就是半强制性的,只不过因为手段相对柔和罢了。不像吐蕃人那样强制你辫发易服,往脸上涂颜料,讲吐蕃语,就是凭借文化的多样性、包容性、趣味性,无孔不入,随风潜入夜般的方式,不知不觉把你同化了。 也许在你不经意间,就已经蓄起了头发,穿起了唐服,讲起了官话。 也许猛然间有一天,党项父母发现自己的孩子与汉人的孩子一点差别都没有,一同玩闹,一同种地,一同服徭役,一同参加祭祀活动,一同上阵打仗,一切自然而然。 两三代人之后,安能分辨谁是汉人,谁是党项人? 当然,影响是相互的。只不过党项人的文明水平实在低下,他们无法像远道而来的安息胡人那样,能给大唐留下自己的印记。他们能反过来影响汉人的,估计也就只有奶制品了,但如果将时间维度放大到数百年、上千年,后世人只会认为这是不同的地域差别造成了不同地区汉人的文化差异,而不会认为这是党项人的功劳,说起来也挺可悲的。 入席、祭社、祭稷、分胙(社肉)等一整套程序完成之后,社日祭祀的气氛陡然一变,开始变得狂欢起来。 酒菜果珍一道道被端了上来,人们大吃大喝。这一天,没有上下尊卑,不需要遵守礼仪,可以大声喧哗,兴之所起,还可以跳舞、击鼓、唱歌,总之娱乐性十足。 黄滔喝了不少社酒,脸色涨红,突然间想赋诗一首,但不知怎地,又突然想起了河陇之地的天宝遗民,他们应是没法享受社日佳节了。 不过苦日子应不会持续太久了。大帅即将西征,浩浩荡荡的五万大军,足可将吐蕃人的任何抵抗碾碎。 国朝的读书人,总有那么点边塞情怀的,有关河湟之地的诗,估计得写了数千首,能被人传唱的,不下六百首。黄滔突然间也想跟随大军西征兰州,去那陷蕃故土看看了,只可惜大帅没点他的名。 不过作为幕府推官,掌法纪,理论上来说他也可以随军。不如,给大帅投卷? “斜日下孤城,长吟出点兵……”黄滔皱着眉头想了两句,决定回家再琢磨琢磨,定要写出一首满意的诗,大帅应能欣赏的——吧。 光启三年二月初八,夏州南门大开。 清晨的薄雾中,大群士卒鱼贯而出。先是骑卒,然后是步卒,接着是辎重,一队接一队,一营连一营,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大军,出动了! 第八章 投鞭断流 过完了社日节,收了几天心,丰安军、经略军就相继北上了。 丰安军军使钱守素,副使为原灵州降将韩逊。韩氏割据朔方四十多年,本事还是有的,韩逊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但丰安军四千众以凤翔、陈许蔡军士为主,都虞候是邵树德最初的亲兵邵德胜,游奕使为杨悦二子杨璨,他也就只能老老实实为自己服务,镇守丰州。 降将,没必要完全闲置不用。只要不给他机会,不考验他的人性,那么就能利用其才能。 未来打天下,降将多着呢。 杨悦的两个儿子本来就在老经略军中任职,统领骑兵的本事不差,这次也被任用了。 一在新的经略军当游奕使,一在丰安军当游奕使。将门世家,确实有两把刷子,希望日后武学也能大量贡献人才。 二月十四,义从军上万人在夏州城外列队出发。 邵树德亲自将四名主将找来。 军使自然是自己的舅子没藏结明。经过几年军中的磨砺,确实比以往沉稳了许多。 邵树德曾经将李详留在帐中的盔甲赠给了野利遇略。他不好厚此薄彼,于是便将康佛金拿过来的波斯甲赠给了没藏结明。还好,大小差不多合适,没藏结明笑着收了,直接将身上的甲换了下来。 大王有赏,自然要给足面子,虽然穿在身上样子怪怪的。 义从军的蕃兵规模和上次差不多,左厢步卒三千人,其中横山都千人有重甲、大盾,冲锋陷阵勇猛无比,已经是自己手头一把尖刀。 右厢是七千步骑。骑卒便是忠勇都,传说中的“宫帐军”,步卒则来自各个部落。 性价比高,便是蕃兵最主要的优势。战斗力虽然比常年训练的衙兵差一些,但平时不用养,战时按衙军规矩发赏赐就行了。 义从军的军士们对丰厚的赏赐也感到满意。山上清苦,草原穷困,只要从战阵上活着回来,领到的钱帛、牛羊就足以让自己在部落中小有资财,故蕃兵们对加入义从军趋之若鹜。每次确定出征人数之后,各部头人都要找到野利氏、没藏氏、嵬才氏说情,给他们更多的名额,族中壮士都在眼巴巴等着回信呢。 当然这也是因为他们还没吃过大亏。若是一战下来,出征的人死伤过半,下次就不会被钱财迷了眼,要争着下山打仗了。 义从军出征前也有赏赐,人赐两头羊、一缗钱、两匹杂绢。领了赏之后便集中起来带回部落,最后其实还是要过头人的手。但他们没编户齐民,也只能这么做了。至少邵大帅已经让他们知道这钱是谁发下来的,已经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送走义从军后,邵树德便返回了家中,他还有几天时间。 “黄推官给我投卷?”邵树德有些惊喜地拿过一份诗稿。 自己的诗才也就和张宗昌半斤八两,居然还有人给自己投卷? “斜日下孤城,长吟出点兵。羽书和客卷,边思杂诗情。朔雪定鸿翼,西风严角声。吟余多独坐,沙月对楼生。”邵树德接过一看,然后把目光投向了封绚:“这诗好啊!” “好在哪里?”封绚塞了粒干葡萄到邵树德嘴里,问道。 “好在……”邵大帅急忙组织语言,可惜语文课代表不在,一时卡在了那里。 “这定是黄推官以前旅居别处时写的,或者那时便得了几句。”封绚拿过诗稿,仔细读了几遍,道:“大王是否想带黄推官出征?若是得胜了,让他赋诗一首,说不定便能流传千古了。” “倒也不是不可以……”邵树德将封绚抱到自己腿上,笑道:“可惜不能带女子出征,不然让美人赋诗一首更妙。” “美人晚上还要给你陪侍呢。”封绚又塞了一粒干葡萄到邵树德嘴中,吃吃笑道:“其实也没什么。玄宗朝那会,军中多有舞姬、美人,屡禁不止,不然一出征便是数月乃至数年,如何熬得住?” “胡说!某不就熬住了?” “没在外面偷吃?” “自然没有。” “怪不得回来像头饿虎那样,见人就扑。” “那你喜不喜欢我的勇猛?” 这种程度的话,封绚便抵挡不住了。若是就两人在私密闺房里,她可能会红着脸应上几句,但这会妹妹还在,她脸皮薄,败退而走。 封都已经怀孕快七个月了。邵树德将耳朵贴在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上,喜不自胜。 小封轻轻将手放在他的背上,嘴角含笑。初次听闻魏绲被斩于渭河畔时,她还有些难过,不过现在想起来,好像也没什么。 第一次被大王宠幸时,其实她是不愿意的,但武夫的名头太凶了,她不敢也不能抗拒,害怕给从兄招来灾祸。 不过大王真的不像是印象中的粗鲁武夫,也和读书人完全不一样。带着她一起骑马,平生第一次摸了弓箭,见到了辽阔的草原,见到了那些脍炙人口的诗中描述的大漠落日。还给她摘过花,讲蹩脚的笑话,说了这个世界的辽阔。 现在给大王唱曲,她是愿意的,剑舞,是愿意的,生孩子,也是愿意的。 变态!小封想起了大王曾提过的这个词。把别人的娘子抢回来,让她给自己生孩子,还想她倾心于自己,真是太坏了! “唱一首塞下曲吧,为本王出征助兴。”邵树德小心翼翼地将封都抱到胡床上,让她半靠在自己怀中。 出征之前,听封氏姐妹唱曲,已经是他的固定节目了。 “烽火动沙漠,连照甘泉云。汉皇按剑起,还召李将军。兵气天上合,鼓声陇底闻。横行负勇气,一战净妖氛。”封绚起身,清声唱道。 阳光透过窗户洒了进来,照在三人身上。一英武,一烂漫,一清丽,竟是如此般配。 ****** 夏州城门口,豹骑都的出场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尤其是当先百余骑,人马俱披重甲,举着长度惊人的骑枪,看着就威武不凡。 马甲已经有了114副,本来都放在驮马上的。但邵大帅要求给出征送行的百姓展示一下,于是便来了这么个酷炫的出场方式。 宣传,也可以为战争服务嘛。 今后不但要在己方百姓这边宣传,还要到那些敌对势力的地盘上宣传。让他们惧怕,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说不定就省了一两场战事呢。 铁林军、铁骑军、豹骑都,总计一万五千余众,有从城内出发,有从城外军营汇集而来,浩浩荡荡,走了好久才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黄滔骑在马上,看得心情激荡。 写诗,也是需要生活经历的。见不到数万虎贲之士列阵的场面,见不到塞外异域风光,见不到临阵搏杀血肉横飞的场景,憋在家里能写出什么边塞诗? 黄滔身后,还跟了几个画师。邵大帅给他们吩咐了,战事结束后,画一幅《灵武郡王兰州检阅诸军》的画,以表其功。 大帅的花样倒是挺多!黄滔笑了笑。 名画的产生,不仅仅需要画工技巧,也有很多别的因素。收复河陇旧地这种事情,完全可以成为名画诞生的土壤,因为其中蕴含的意味太多了。流传至后世,说不定还可以激励民心士气,成为国人骄傲。 大军一路前行,乌延城、宥州、盐州、白池县都修了仓城,储备大量军资粮草,这极大加快了行军速度,因此三月初九这边便抵达了灵州城东。 此时天德军也才刚刚抵达,由孙霸亲领,但振武军还在路上,动作有点慢。 振武军使王卞已经去华州当刺史了,接替他职位的是邵树德保举的银州刺史宋乐。目前宋乐已经去了金河县(振武军城),关开闰所领之经略军就屯驻在左近,邵大帅算是直接吞并振武、麟胜二州了。 率领振武军七千余众南下的大将让人十分意外:历任河东镇都教练使、行军司马,官至金吾将军,领洋州刺史的张彦球。 张彦球被郑从谠招揽后,委以军权,掌控河东数万衙军,一直兢兢业业,帮郑从谠稳固住了局面。在他的治下,曾经屡次作乱的河东衙军乖得像小猫一样,再也没闹过。 黄巢进长安后,朝廷赦免李克用,令其带兵平叛,但一开始价码没谈拢,李克用驻兵忻、代,抄掠太原,张彦球就派兵与其交战。 后来李克用入主河东,张彦球干不下去了,跟着郑从谠回京。先在神策军混,后来辗转多个州郡担任刺史,最后一任是在兴元府的洋州。 杨复恭上台后,设立武定军节度使,并由他的假子杨守忠担任节帅兼洋州刺史,领洋州。于是张彦球又没官做了,灰溜溜回了长安,领着金吾将军的闲官俸禄度日。 邵树德听闻后哈哈大笑,杨守忠鼠辈,连张彦球这种大将都不能用,你还玩个蛋! 于是乎,在北巡阴山之前,他就立刻派人与张彦球接触,许以衙将之职,月俸15万钱,与都教练使朱叔宗同级待遇——说来惭愧,朱叔宗还是张彦球推荐来的,两人如今的发展,可谓天差地别,不提也罢。 张彦球不是笨人,他看着如今长安的局面就觉得不对劲。邵树德招揽后,也不扭捏,直接把家人都送到了夏州,前阵子拜别了京中友人后,便潇潇洒洒地到夏州当衙将了。 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个叫梁汉颙的少年,不过十六七岁。 张彦球又说他“大有方略”,评语和当初的朱叔宗一样,家庭背景也差不多,河东牙校。但河东本地人在李克用帐下不太受重用,当不了高官,连带着自己人也升不下去,被代北集团压得有点狠。 张彦球曾经教导过自己很多东西,邵树德还是感恩的,于是这次让他带着振武军南下汇合。张彦球也不推辞,正月里就带着财物北上金河,发了一次赏后,几次恩威并施,便将那支桀骜不驯的部队给粗粗压住了。 振武军七千余、天德军四千余,再加上新泉军、定远军、铁林军、铁骑军、武威军、豹骑都、义从军,以及阴山蕃部、拓跋部、河西党项诸部牧民,这次足足出动了五万多人,号称二十万。 邵大帅志得意满地站在黄河岸边,有把马鞭投下去的冲动。 投鞭断流,吓不死你吐蕃人! “武威军、义从军都到哪了?” “回大帅,已南下数日,应还未至丰安县。”节度副使陈诚禀道。 会州那边已经爆发前哨战了。 得邵树德首肯,杨悦率新泉军、拓跋部、会州蕃部一万多人,以骑兵为主,数次进入渭州,烧毁吐蕃积存草料,拆毁烽子、哨铺,搜杀斥候,将之前的军事摩擦大幅度升级。 战争,其实已经开始了。 第九章 西使城 子夜时分,战争中的山野连小虫也深蛰起来不敢张鸣。 黑沉沉的草原上,猛然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声声如槌,敲在人的心头。 张阿竹咄骑在马上,勉强跟在一名骑将身后。他在闾马部军中负责照顾马匹,但骑术真的一般般,这会跟在草原过来的骑士身后,颇为吃力。 但看人家那浑然无事的模样,不由得感叹,果然是生在马背上的,怎么就不嫌累呢? 他现在的任务是带路。其实也没什么好带的了,会州、渭州、岷州这一片,丘陵连绵,城郭、村庄、农田都在山下的河谷平原上。 草场的话,则分布得较广,但一般而言,强势点的部落占了河谷地的草场。差劲一点的就要被赶到丘陵上,在森林与山溪之间的寻找那不连续的小块牧地。 现实如此,谁强谁有理。 以前昑屈部占领会州时,对南边的草场是看不大上的。他们主要集中的会州城附近放牧,那里地更平,草原面积更大。不过后来不是没办法嘛,大军压境,而且人家杀过来的职业武人的数量,比你全族男女老少加起来还要多,这仗是没法打了,只能跑。 “张阿竹咄,还有多久能到西使城?”一名骑将稍稍放满了马速,问道。 “晚上看不真切……”张阿竹咄说道:“到处黑漆漆的,看着都一样。” “要你何用?”骑将闻言大怒,差点就抽出刀来将他斩了。 张阿竹咄有些害怕地一缩头,同时也有些腹诽,本来就建议你们白天出动,谁知道你们这么心急?你们晚上看得清楚,我可看不太清楚。 不过他也不敢真的这么说,因为向导显然不止他一人。 这年头,看得清形势的人并不少。官军大举前压,声势赫赫,自然有小部落来投。人家带起路来,可不一定比他差。张阿竹咄若敢口出怨言,被斩了也怪不得谁。 大队人马又往前行了一会后,忽有令传来:西使城到了,下马步行。 西使城位于官川河东西两条支流交汇处以南二十余里,也就是后世定西市区以南。本来是一处巨大的草场,没有任何城郭,后来朝廷看中了这块地方,设了一个牧场,并派驻牧马监,于是便筑城了,号西使城。 西使城不大,但也有过一段繁荣时期。从长安西出,过陇山,便是秦州,再往西,一般走渭州,有时也过西使城。丝绸之路的胡商同样走法,因此给本地带来了一定的财源,不过肯定不如南边的渭州就是了。 吐蕃攻陷河陇地区后,西使城牧场的马匹被抢掠一空,城郭被拆得七零八落,原本的马场沦为了牧场,这会被昑屈部占了,今晚要打的也是他们。 诸军下马后,自然有人收拢马匹,剩下的人则分成数处集结。简短的动员后,这支隶属于定远军的人马便开始了行动。张阿竹咄与十余名军士留在山坡那边,看守马匹。 沉沉的夜色中,从正北、西北、东北三个方向,浮动着三行无头无尾的黑影,朝西使城的方向慢慢移动过去。也只有当月光偶尔从云层中透出时,才可能看到拿一闪而逝的长龙。 长龙的动作很轻柔,除了踩在枯枝败叶上面发出的沙沙声外,几乎没任何声音。 张阿竹咄远远地看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在黑暗中默默前进,一点声音都没,这他妈的是阴兵过境吧! 一点点靠近,靠近,再靠近…… 军士们几乎可以借着微光看到那打着哈欠的吐蕃岗哨了,他们愈发轻手轻脚,到处都是压抑的呼吸声。 两名被挑选出来的军士出了队列,如猫科动物般摸到了岗哨那边,出手迅如雷电,几乎一瞬间就把吐蕃岗哨放倒。 “啊!”十步外的草丛里居然还藏着一名暗哨,他惊慌地喊叫了起来。 “杀!”仿佛陡然爆发的山洪,三道洪水从黑暗中袭来,以不可阻挡之势冲向了西使城。 吐蕃人点燃了不少火把、火盆。夜间湿冷,一些人围坐在旁边取暖,这会都成了羽箭的靶子。 箭矢过后,是蜂拥而至的杀神。他们面色狰狞,如那怒目金刚,又似勾魂使者,一刀下去,头颅落地,一枪捅来,血流如注。 职业武人整日琢磨的便是如何更有效率地杀人,这会施展出来,竟然恐怖如斯。 吐蕃人猝不及防,乱做一团。 不少人甚至被堵在木屋内,外面有人放火,火苗刺啦啦做响,烟雾弥漫,哭喊连天。 张阿竹咄感到一阵强烈的尿意。 太刺激了! 以前跟着闾马部在东边的祖厉河那边争夺草场,那简直就和小孩玩过家家一样,哪有这种生死搏杀来得过瘾! 终日操劳各种活计的牧民,天一黑累得倒头便睡,第二日还要继续忙各种活计,他们哪有时间练杀人的本事?换个老练点的武夫,人家瞄一眼就知道你的心肝在哪,一刀下去绝对让你走得很安详,不会有任何痛苦。 一个火盆被踢翻,砸在一名吐蕃军士脸上,炽热的木炭烫得他大声惨叫。 一箭射来,某位定远军士闷哼一声,惯性前冲几步后,无力地倒下。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面对面没有任何花巧的搏杀,就是这么惨烈。 西使城内,火光熊熊,杀声连天。 西使城外,鸟雀乱飞,百兽惊走。 山上的一处小庙内,老和尚半夜坐起,默默念经,似是在为战死的两军将士超度。 这一场短兵相接直打到寅时三刻方才结束。 随着最后一名吐蕃军士被长枪钉死在木屋墙上,西使城在血泊中易了手。 太阳升起后,张阿竹咄牵着马匹进了城。 到处都是血!争夺最激烈的一处,尸体摞尸体,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张阿竹咄眼尖,看到尸堆下面露出一条手臂,上面有黄铜告身,这是死了一个千户啊! 会、渭、岷、临、兰等州,都属于河州节度使辖区。虽然赞普没了,国中四分五裂,河州节度使之位也空缺数十年,但官制却一直保留了下来。 死了一个千户,那么昨晚死在西使城的吐蕃兵至少也有大几百。他记得夜袭的定远军总共才五百来人,即便占了偷袭的先手,这战斗力确实够强悍。 昑屈部,总共也才几千兵,不心痛吗? “以后这里会闹鬼吧?”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了渭州的一处地方。 传说安史之乱后,吐蕃大举来袭,留守的数百名大唐军士战死在山上,血流盈野。从那时起,山上就开始闹鬼,每逢阴雨,满山都是鬼火,还有人说听到过号角声。 此番大唐进军渭州,要杀多少人?张阿竹咄打了个哆嗦,不敢深想。 军士们给了他两个胡饼,一股陈年老醋的味道。他默默吃完,又跟着几人去喂马。 他知道,定远军应该是要占着这个地方不走了。而且看几个军官站在高处指指点点的样子,搞不好要在这里筑城,一个比西使城更大的城。 筑完城后,这里多半就是一个粮台一样的地方了。因为他知道,从西使城往南,沿着河谷地走,可以去渭州;往西,穿过相对平缓的山谷,可以到临州;往东,还可以去处于大唐治下的秦州。 附近地势平原,水草丰美,两条支流里有一条是苦水,不能饮,只能灌溉农田,但另一条却可以供人畜饮用。这么一个要害地方,筑城做粮械转运之地,是大有可能之事。 就是不知道昑屈部还会不会打回来。 第十章 打法 通往西使城的道路上,大群牧民正在南下。 王遇板着一张脸,好像谁都欠了他几吊钱一样。部将们都知道王军使心里不顺,因为大帅给了新泉军使杨悦一个新任命:东南路诸军都指挥使。 按照详解,杨悦可以指挥包括新泉军、定远军、会州州兵、拓跋部、会州蕃部、阴山蕃部在内的全部人马,甚至就连会州当地的夫子、土团乡夫都在他辖下。 定远军有七千五百众,新泉军才四千众,这杨悦到底走了什么门路,得授如此重任? 不过军令既下,王遇也没什么话说,就是心气不顺罢了。在杨都指挥使的命令下,定远军主力开始南下,拓跋部、阴山蕃部充当临时辅兵跟在后头,押运大量粮草、器械,到西使城那边去筑城。 那里已经被打下了,斩杀吐蕃贼寇七百人,自己的伤亡只有一百多,可谓大胜。但王遇不这么看,一是占了偷袭的便宜,第二死的可是自己的骑兵!让骑兵暗夜奔袭,然后下马步战,王遇很心痛。 缺骑马步兵! 大军行走在山间河谷地上,两侧的丘陵缓坡上,左边是鸊鹈泉庄浪氏、可敦城浑氏的牧民,右边是白道川契苾氏、山南哥舒氏的牧民,藏才王氏的骑兵在最前面开路。拓跋部一万余人则在后面,大车小车,满载粮草和筑城物资。 从会州往南,地形就越来越复杂。除了有大片的开阔河谷地外,到处都是绵延的丘陵。丘陵间千沟万壑,森林、山泉、水涧、草场星罗棋布,理论上来说是可以藏下不少人马的。 横山那边就是如此,党项人农耕之余,也在缓坡、丘陵上放牧牛羊。山间有河流、小溪,有草场,林木茂盛,对游牧民族来说,生存下去不成问题。 王遇不敢怠慢,让四部牧民赶着牛羊,在两侧山间放牧缓行。不用跟上大军的速度,慢慢走就是了,晚上还可以按照各自的规矩扎营驻留,白天继续走,一边走,一边搜索有无吐蕃人藏在山间,威胁山下河谷平原上的大军。 “这破地方,该让横山党项来的!”王遇恨恨地一甩马鞭,怒道:“横山党项,就只会给大帅进献女人么?” 部将们闻言纷纷将头转向他处,当没听见。 不过军使说得也没错,这地形,与延州那边有得一拼,可能就是雨水更多,林木更茂密,草场更肥沃罢了。 这时候,需要大量横山党项的山民啊。他们在山间健步如飞,有些动作让人看得叹为观止,天然适应这里的环境。而且他们在山里放牧的马,也挺适应爬坡的,与在一马平川的地方培育出来的马完全是两回事。 这当口,如果能有两万山地步兵,基本上高枕无忧了,大队主力可以放心地沿着河谷平原开进,不用担心后路,甚至还可以反过来威胁吐蕃人的后路。 定远军都虞候蔡松阳自动过滤了王遇前面的抱怨之语。 还好副使李一仙在后面督促拓跋部的辎重大队,没听到刚才那话。他与邵得胜两人,与大帅的关系太铁了,据说少年时便一起偷鸡摸狗,从军后又双双当了他的亲随,几乎穿一条裤子。若是被告一状,再让没藏氏、野利氏知道了,王军使可就招人恨了。 “军使,刚才斥候来报,魏将军那边又打退了一次吐蕃人的进攻,斩首三百余级。抓了几个俘虏,一问是昑屈部的,他们应是感受到压力了。”蔡松阳策马靠了过来,汇报道。 都虞候掌军法、军令、游骑、斥候等,也会给一军诸将建议行军路线,相当于后世参谋制度盛行时的联络参谋、情报参谋、行军参谋的综合体,是一支军队里的第三号人物。 “咱们之前一直在东边的祖厉河那边使劲,让闾马部焦头烂额,这次突然转攻官川河,毫无征兆,昑屈部应也是措手不及。”王遇闻言一笑,道:“不用管他们,咱们继续前进。离西使城还有多远?” “还有五十余里。” “让两边的阴山蕃部盯紧点了,不能出岔子。” “遵命!” 大军继续前行,两日后顺利抵达了西使城。还好,中途没出任何岔子。 两侧的山间好像爆发了战事,但昑屈部才多少兵?王遇并不认为那些阴山蕃部应付不了昑屈部的散兵游勇,何况大帅还支援了他们不少精良的刀具、长矛、皮甲、箭矢。 “筑城!”王遇大手一挥,拓跋部一万多男女老少来不及卸粮,立刻被驱使着去修缮破损严重的西使城。 辅兵们当然也不可能闲着,他们一边派人去周边砍柴、割草,一边从大车上卸下粮食、军资,分门别类放好。 渭州的春季,雨水不少,可得做好防潮工作。 ****** 大虫喘着粗气在山间奔走着,箭囊里一共带了二十枝箭,从昨天打到现在,全都射空了。而今能依仗的,也就只有手里的一把刀。 树林子后面又响起了呼喝声。 很快,十余骑转了出来。他们头戴皮帽,穿着皮裘,说着自己半懂不懂的语言,骑术不错,箭术也可以,让他应付得分外头疼。 作为通颊(斥候),大虫对自己的本事一直很自傲,部落长老同样很看重自己。住着宽敞的帐篷,有酒喝,有肉吃,部落里的女人还频频对自己献媚,这就是勇士的待遇! 但他遇到对手了。 对手说的话,听着像党项语,但总觉得不完全是,难道是百余年前逃到唐境草原上放牧的党项后裔? 大虫觉得自己的猜测很靠谱,同时也有点悲哀。都是弥药王的子孙,为什么助他邵树德,与同族互相残杀? 远处突然爆发了激烈的喊杀声,吸引了紧追不舍的十余骑的注意力。他们犹豫了一会后,便果断向西面而去。 大虫稍稍喘息了一会,然后手脚并用,爬过一处乱石,绕过一丛树林,抄近路躲到了一块巨石后面,偷偷向下张望。 下面是一处平缓的坡地。半青半黄的草地上,数百人正在舍生忘死地激战。 大虫看得很清楚,人少的一方,大概两百余,辫发褐布,是自家部落的。人多的一方,应该有三百五六十人,髡发裘服,应是从北边草原上来的。 双方在这片有山涧、有草场的地方不期而遇,只一照面,话都不说,直接就干了起来。 党项人杀党项人!大虫心在滴血,那邵树德玩弄你们部落里最高贵的女人,让你们拼尽全力上供牛羊,结果还为他打仗?这是什么道理? 草原上的勇士人多,马多,好像器械也不错,冲得很猛,只一下就把昑屈部的牧民给冲散了。他们自动分成数股,围着吐蕃化的党项同族大肆杀戮,箭矢、马刀、长枪,有什么招呼什么。 那邵树德倒是肯下本钱!居然给了这么多质地不错的刀矛,有些人甚至还有皮甲、铁甲!大虫有心帮忙,但手头已无箭,只能徒唤奈何。 部落长老们提出的利用山间复杂地形,迂回到定难军身后,袭击他们的粮道,迫使他们后退的计策,看来是很难奏效了。 那么多草原牧民,散在山间,有山泉,有草场,有牛羊,几乎可以在那里住一百年。这就是天然的卫兵,如何能迂回到定难军侧后? 唐人不是这种打法!大虫恨得在巨石上锤了一拳。 下面的战事很快进入了尾声。 髡发党项人一个个追上辫发党项人,将其砍倒在地,头颅仔细收了起来,日后都能换钱。 辫发党项人身上的衣甲也被剥了下来,随身携带的食水、器械自然也成了战利品。大家太穷了,哪怕从敌人那抢到一个蛇皮口袋都笑嘻嘻的。 清扫完战场后,昑屈部牧民的尸体被一个个扔到了斜坡下的树林子里,任其腐烂,被山中虎豹啃食。 大虫脚步虚浮地离开了巨石,辨了辩方向,朝西南方而去。 行走至一处山涧时,又看到了大群赶着牛羊的草原牧民。他们的游骑散得很开,帐篷已经搭了起来,马儿在小溪边饮水,牛羊在草地上寻找着吃食。 一些牧民在埋锅做饭,一些人在挤奶,还有人在试穿甲具,说说笑笑。 这他妈是唐人的打法吗? 第十一章 幕后与密使 “大帅,西使城那边开始筑城了,一切顺利。”灵州城内,陈诚拿着一份军报递了上来:“若能储备十万斛军粮,则南路稳矣。” 西使城原本就不大,且历经风雨,损坏严重。此番重修,能修到什么程度,没人抱有大的期望。就像吐蕃人想重修兰州城墙一样,那又怎么可能?仓促建好的城郭,质量极差,且缺了很多东西,挡不得大军一击。 西使城如今也就是草草修缮一下,另外在两侧用木头扩建部分城郭围起来,作为一个临时的仓城存在,在战争时期倒也勉强够用了。 “城寨修好后,命名定西。”邵树德低着头看账目,随口说道。 “遵命。”陈诚觉得这个名字恰到好处,同时也开始脑补,这是要定西边哪里呢?河州?鄯州?还是全部? 舒坦啊!邵树德神情振奋地看着账目,光启元年灵、盐二州免赋,二年开始纳税。去年一年,灵州八县贡献了757351斛地税、盐州二县贡献了84147斛地税。户税方面,灵州贡献了绢83200余匹、钱16262缗。 舒坦!一州就贡献了全镇地税的三分之一强、户税的四分之一强,这灵州打得还真是值!而且,这个数字还是建立在大部分关中移民尚未来得及耕种的基础上。这会春播,都已经开始忙活了,今年的灵州,更值得期待! 其实,那些新来的关中民户,本来想给他们免税两年的,不过邵大帅算了算家底,只能长叹一声,不敢! 会州二县,光启二年人口大增,从收复失地时的1200户、户均5.7口,猛增到6200户、户均3.1口。主要原因就是大量巢众在移民实边的政策下落户,共计五千户,其中大部分家庭人口稀少,有的甚至只有一口人。 邵树德曾经许诺过他们,从光启二年开始,十年免税。另外,因为西征的原因,会州当地百姓也要充当夫子,提供钱粮,也会适当减免税收。所以说,未来九年,会州还是忘了比较好,汉民几乎不会贡献什么财货,除非邵大帅主动毁诺——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振武军、天德军的地盘,目前才刚刚开始整合,今年免税(仅限汉民)。其中麟州三县,更是暂时允许自收自支,相当于折家的小藩镇。 灵州,唯有灵州,现在就是整个定难军十州三十四县的最大财货来源地,无论怎么重视都不为过! “大帅,义从军一部已经抵达会宁关了。”陈诚轻声提醒道。 “唔,今年还有三千巢众刑徒,全部给编到渭州去。”邵树德翻着账本,自言自语道。 陈诚无语,合着大帅就沉浸在财政上面,根本没听到自己说的话啊。 不过为什么是渭州,而不是兰州?难道计划有变?陈诚又开始了脑补。 “走吧,别胡思乱想了。”邵树德将账本交给孔目官,哈哈一笑,道:“去码头看看。” 码头附近便是造船工坊,李劭早就在此等候了。 “李帅。”邵树德拱手行礼道。 “大帅莫要折煞老夫了,称呼一声李使君便是。”李劭连忙摆手道。 “那便叫李仆射。”邵树德笑道。 这是朝廷给李劭加的荣衔,称呼这个,正好避免了尴尬。 “大帅可是来看漕船?” “然也。行军征战,最重者无过于粮草。”邵树德说道:“吐蕃贼寇,一个个都等着击我粮道呢,这便让他们瞧瞧,到底是他们先耗尽粮草,还是我的大军先耗尽粮草。” 古来征战,因为粮尽退兵的不知凡几。有时候战场上打赢了,结果粮尽,没法扩大战果。有时候更惨,粮尽了,大败乃至全军覆没。 名将用兵,第一个考虑的就是断了对手的粮道。如今对吐蕃用兵,动用了五万余人,如果不算阴山蕃部的话,一个月差不多就要消耗四万多斛粮食,比军士在营时要高出许多。 当然定难军打仗,从来都不是光吃粮。事实上在夺得灵州以前,镇内长期谷物不足,军中多有奶、脯抵充,毕竟蕃部上贡也只可能给你牛羊,他们大部分都不种地。 光启二年收了207.8万斛粮豆,衙军及享有衙军待遇的各部,一年粮赐便给出去了115万斛出头。军士日常消耗,也非常惊人,算上喂给马匹、役畜的豆子,一年消耗了46万余斛。再扣掉抚恤12.1万余斛,结余三十多万。 这只是养军结余,官吏、工匠的一部分薪俸,也得用粮食支付。还有各种工程开支,一样得出粮,事实上最后是剩不了多少的。 还好有蕃部贡献的数十万头牛羊以及药材、皮子等杂货,除了发赏外,还剩了很多。但人不能光吃肉不吃谷物,临战前,幕府用牛羊从军士们手里换了不少谷物回来,因为他们吃不完。 西征吐蕃,邵大帅只准备了大约六七个月的粮豆、奶脯,若是半年内打不完,就得提前预支明年的税收了,还好那时秋粮已经收获了差不多一个月了。 战争,真的是一项消耗特别巨大的社会活动,尤其是在你动用了五万余人的时候。 “一艘漕船五名船工,一趟运1500斛粮,如今已经有六十艘了吧?”看着码头上如林的桅杆,邵树德问道。 “58艘,还有2艘尚未彻底完工。”李劭答道:“之前灵州船坊内积存多年的阴干木材一扫而空,后续造的船,按照大帅的吩咐,伐木后直接打制。据马大匠说,这样的船寿命有限。” 去年一年,灵州、怀远两县的造船工坊是非常忙碌的。即便是在大冬天,他们也在伐木制船,为今年春天的大战提供保障。 你们缺乏一个木材烘干窑!邵树德心道。 阴干船材,需要几年时间,实在太慢了。不过若是建立起完备的计划,每年都采伐大木,加工后存放起来阴干,倒也不是什么问题。只不过自己要打仗,赶上了啊,没办法。 运粮食、运军械、运石炭、运牛羊、运建材、运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压力太大了!若是全靠陆路运输,这成本还不高到天上去?动员十万以上的夫子?那农业生产可就荒废了。 此时的灵州码头忙忙碌碌,夫子们扛着粮袋,将粮食一代代运进船舱,摞好。 三月份江河化冻之后,大量船只就被一一推进了码头内,下锚碇泊,等待装运物资。 而在河的另外两侧,还有两个码头在装运货物。 灵州的东仓城建在河东岸的一处高地上,与灵州城隔河相望。而在河西岸,还有一个西仓城,同样与灵州隔河相望——是的,灵州城建在河渚上,非常蛋疼。 三个码头一起装运货物,速度还是蛮快的。 “铛铛……”码头上钟声响起,一艘船只满载粮豆、草料,拔锚起航。 这会吹的还是北风,如果风向不利,还得动员夫子拉纤,甚至困难,不过还是比陆路运输成本低。 战争,同样是一项复杂、精密的社会活动。 有的人只看到战场上打打杀杀,英雄纵横,豪气冲天。但很少有人深究,到底是什么样的系统、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东西,在支撑这些英雄们“装逼”。 你的经济情况如何?你的后勤运输系统如何?你的军械制造能力如何?你的宣传系统如何?你的民间情绪如何?能不能支撑你“装逼”到这个程度? 没有这些复杂、辛勤、繁琐的幕后工作,如何打仗?幕后工作不好,前线的战斗力就无法保证,英雄们也只能气短,徒唤奈何。 北风渐渐凛冽了起来,邵树德心情大好:“大风起兮云飞扬,走吧,铁林军的儿郎们该出动了!” 光启三年三月十五日,邵树德亲率铁林军、铁骑军、豹骑都、天德军一万九千人南下,沿着黄河西岸的驿道,迤逦而行,于四月初二抵达了乌兰县。 此时义从军万人屯驻在乌兰关,武威军七千人屯驻在新泉军城,天德军四千众前出至乌兰县西南二十里下寨。 四月初三,东南路诸军都指挥使杨悦的信使过河传递急件,岷、渭二州吐蕃四处串联,集结兵力,似要攻定西寨。 “呵,把他们引出来也好。不然搜山剿寨,何时能平灭之!”邵树德放下军报,朝李仁辅喊了一声,道:“把兰州的密使带过来。” “见过灵武郡王。”一青年走了进来,恭敬行礼道。 “你便是秦瀚,秦贵之子?”邵树德问道。 “正是。” “请坐,上茶。”邵树德吩咐道。 “谢灵武郡王。”秦瀚又行一礼,道:“家尊派某前来,是为了给大王引荐几个向导。” “便是那几个船工?” “正是。”秦瀚答道:“自兰州至会宁关一线,水势湍急,浅滩峡礁甚多,航行困难。这几人昔年便往来会州之间,做那水上生意。” “吐蕃人亦做生意?” “灵武郡王说笑了,便是那山野蛮人亦做生意,吐蕃人当然做得。” “这航道如何个险法?” “响水、桑园两峡,石壁陡峭,纤路难开。若风向不利,则无法拉纤。即便风向有利,河中亦有激流、险滩,操控不易。天宝八年,关中大饥,诏令运兰州、鄯州等地粮谷入关中,其时乃顺流而下,亦非常艰难,多有船只损毁。若逆流而上,更为不易,望大王察之。”秦瀚说道。 从明朝末年开始,中国就进入小冰河气候,并在康熙晚年达到了气温最低点,然后缓慢回升,一直到晚清才逐渐摆脱。在此期间,降水较少,黄河水量不丰。从兰州段往下至中卫,有四峡一滩的说法,即黑山、红山、桑园、响水四个峡谷,以及大浪沟一个浅滩,行船较为危险,筏客、船工们每航行至此,都要集中注意力,稍有不慎,便是船毁人亡。 此时处唐末,气温开始缓慢下降,并在五代中期降到低点。但这个低点,持续时间较短,比起明清交替那会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而且在宋初时很快便回升了。 当然终宋一朝,气温都远比唐末低,也就比五代稍高一些,这从宋代粮食收获比唐代整整晚一个月就能看得出来。 这个时候的黄河水量,比明清时期是要丰沛许多的。后世的黑山峡、大浪沟航段,在此时就没那么危险,你从会宁关船渡的位置就可以看得出来。不过再往上至兰州,确实还有比较麻烦的航段。 “毁船的可能大不大?”邵树德沉吟了一会,问道。 “大王能承受毁几艘船?”秦瀚问道。 艹,这个问题把我问住了。 玄宗能承受毁船,我承受不起啊。就这么点粮,损失一艘都心疼。 “若拉纤,可否避开险滩激流?” “难,但可以尝试一下。不过桑园、响水两峡,无法开辟纤道。” “小男定可以教我。”邵树德笑道。 “大王可在会州造船,小船即可,航行至桑园、响水两峡附近时便靠岸,此离兰州亦不远矣。会宁关至会州这一段,可走陆路转运。” 非常麻烦!邵树德叹气,他不敢冒险,那么就只能分段航行,遇到险要处走陆路,然后再行船。 不过这样也不错了。从灵州到会宁关,节省了几百里陆路运输的成本。后面也能节省相当路段,总体而言还是值得的。 就是又要在会州征发夫子了,但当地民力已颇为紧张,怕是不足。从灵州跟过来的夫子,本来还想遣散他们回去呢,如今看来,却是不行了。今年灵州的农业收成要受影响,坑! “就这么办吧!雪山那边也伐了大半年木了,让他们停止往下游编木筏,全力保障军需。”邵树德说道:“大军在乌兰关领了粮草、器械后,便继续出发,某不想再等了。” “遵命。”李仁辅立刻派人去传令。 “下面再说说兰州吐蕃内情。”邵树德说道:“某从胡商那里打探到的消息,兰州吐蕃有兵两万余,可真?” “两万不足,一万五六千人还是拉得出来的。若是算上咱们汉人四部,亦只是勉强接近两万。”秦瀚答道。 与康佛金说的差距不大,邵树德放心了。 他这一路,足足三万两千人马,其中战兵将近一半。如果正面会战,他有信心击败同等数量的吐蕃,更何况人家的兵力还不到两万。 这仗,打定了! 第十二章 破袭 阴沉沉的天气一直持续到了四月中旬。 昔里孛站在黄河岸边的山丘上,右手轻轻摩挲着颔下的胡须,眯着鹰隼一样犀利的目光,恶狠狠地盯着山下某处。 唐人的军队就在那一片扎营,看营盘大小及营帐数量,大概在一万人上下。他不相信唐人就这么点军队,后面一定还有更多。而且看他们扎营的方式,十分谨慎,谨慎到他有点诧异,你们就不嫌麻烦么? 昔里孛不打算攻唐人的营地,他的目标是唐人的运输队伍,那些战斗力极差的夫子。只要把这些人都杀光杀散,唐人后援不继,不退也得退。 他已经观察好几天了。唐人的夫子们总是从远处某个地方拉着百余辆大车过来,往大营里囤积物资。他不知道要囤积多久,但按照唐人作战总是随军携带一月军需来看,应该用不了多久就够了,然后可以继续前进。 这里到兰州,可就只有三百里了,行军十天便到。 “走!”昔里孛一声招呼,正在休息的千余骑陆续集结,然后沿着山间谷道,慢慢向东北方行去,先找个地方养精蓄锐,等待时机。 庄浪部的首领主张依托兰州以东的高山峡谷筑寨据守。但昔里孛不同意,他认为需要主动出击。即便不能击败敌军,也要烧掉他们的粮草,让他们知难而退。 其余各部意见不一,吵吵嚷嚷。最后总算达成了一个妥协,那就是不断派出骑兵袭扰、迟滞、疲惫唐人的大军,让他们得不到充足的补给,身心俱疲,然后诱其到兰州附近,利用地形伏击,一战歼灭之。 兵力少的对付兵力多的一方,诱敌深入、以逸待劳总是不会错的。 四月的兰州,草肥木秀,叶嫩枝娇。 义从军右厢数百蕃兵,赶着万余头牛羊缓缓前行。 三万大军,需要的补给实在太多了。粮食是一部分,牛羊也是相当一部分。 但众多的牛羊,不可能全放在一处圈养,没那么多草料,也容易生病,必须分散开来放牧。大军一边走一边吃,慢慢消耗,以支撑到战争结束。 义从军右厢有七千人,忠勇都三千人是骑卒,不可能放牧,那么这个任务自然而然就落到剩下的四千步卒身上了。 一队骑卒从不远处闪过。 可能是忠勇都的人,义从军里仅有的两支享受衙军待遇的部队之一。 但有人又觉得不太像,因为这支部队实在太豪华了:总共千骑,一人三马,一匹驮马载食水、甲具、器械,一匹骑乘用马赶路,一匹战马空跑。 马的食量,是人的三倍以上!一千骑,就多养了两千匹马,等于多了六千名步卒的负担,这是哪支部队,这么奢侈? 杨弘望一边赶路,一边还在思索大帅给他下达的命令:敌军见我大军屯驻于此,定然麻痹,汝可先率豹骑都绕路前行,至兰州左近,行人部落秦氏提供了情报,可照此烧毁敌人粮草,挫伤敌军士气,让他们心中惊疑。 定难军这种主动出击的气势,非常对杨弘望这种年轻人的胃口。在大营内领了器械后,他便带着豹骑都全军出发了,执行大帅的破袭命令。 这一走就是三天。 本来可以更快的,但为了保持马力,同时找路也耽搁了点时间,他们愣是花了三天时间才抵达兰州五泉县北的黄河对岸——疾行三百里袭扰,吐蕃人一定很意外吧。 山径狭窄,丛林掩道。 杨弘望手搭凉棚,站在山坡上眺望远处,兰州残破的城垣出现在他面前。 城垣下到处是密密麻麻的黑点,应该是人了,看样子在修缮城墙。 城墙北面二里便是黄河,河这边有金城关、金城津,不知道驻兵没有。金城关东面有一个仓库,存放着大量草料、粮豆、器械,杨弘望想了想,决定先搞这一处。 而就在同一时刻,昔里孛也盯上了一支运粮车队。 但周围的游骑有点多,怕是还没靠近就要被发现,这让他有点犹豫。 其实袭击那些赶着牛羊的牧民也可以,但牛羊一时带不走,也无法破坏、烧毁,没有意义,还是袭击车队效果好。 怎么办呢?车队旁边有唐人的步兵护卫,四周也有大量游骑在漫无目的的警戒着。 昔里孛站起又坐下,心里不断做着权衡。 两名唐军游骑从旁边掠过,看他们的装束,应该是降了邵树德的平夏党项羌兵。其中一人还随意看了这边一眼,不过很快又过去了。 昔里孛的后背都湿透了。 这时候被发现,就起不到突然袭击的效果了。 怎么办?打不打?周围的士兵都看着他。 昔里孛重重地喘着粗气,良久后,只见他将发辫甩到脑后,抽出马刀,恶狠狠地喊了句:“干了!跟我冲!” 片刻后,一骑又一骑从树林中走出,然后翻身上马,缓缓加速,朝运粮车队冲去。 “跟我冲!”黄河北岸,杨弘望也抽出马槊,一马当先道。 在他身后,折从允拿出了骑枪,紧紧跟随。八百骑如一条长龙般,顺着缓坡直冲而下。 山坡上还留了两百人。其中114人已经站在披挂整齐的战马旁,手中握着长长的骑枪,远远看去,就像是一群耀眼的银色雕塑。 他们还没有出动,但谁都无法怀疑他们一锤定音的作用。 “嘭!”“轰!”数十骑在吐蕃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狠狠地撞在那道单薄的木栅栏上,令其轰然倒地。 “叫你不挖壕沟!”“叫你不放鹿角!”“叫你不扎捆枪!” 杨弘望快意地想着,手中却不慢,马槊直接捅在了一名手臂上有红铜告身的吐蕃军官身上。 后面的骑兵蜂拥而至,冲进了仓库,冲进了惊慌失措的人群之中。 骑枪捅刺,马刀挥舞,吐蕃人乱了建制,根本组织不起有效抵抗。一些人吹响了号角,一些人怪叫着逃进屋里,依托建筑进行抵抗。 豹骑都的部分骑士下马,拿着油桶就往草料上洒。还有人骑着战马,直接将一桶油整个扔到了房顶上。 大火很快燃烧了起来,烟雾弥漫。吐蕃人在屋内受不了熏蒸,踉跄着跑了出来,结果迎接他们的是骑弓攒射。 金城关上的守将也看到了这一幕。 仓库内囤积了大量草料、篷布、粮豆,都是好不容易收集起来的,不容有失。 他当机立断,集结了关城内仅有的千名步卒,粗粗列队之后,便往仓库赶去。他们心急如焚,越走越快,大声呼喊,试图吓走正在那边肆虐的唐军骑兵。 沉重的马蹄声骤然响起。 吐蕃步卒骇然向旁边望去,却见百余骑钢铁怪兽正向他们高速冲来,手里的骑枪长度惊人,枪尖闪烁着刺目的寒光,而他们因为急着赶路,队形早已散乱不堪。 “嘭!嘭!”仿佛重型泥头车冲进了小学生群中,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吐蕃步卒被拦腰冲散,首当其中的数十人更是被撞飞了出去,生死不知。 三百余名在仓库外截杀吐蕃散兵的豹骑都骑卒见状,没有弃痛打落水狗的机会。他们稍稍整理了下队形,狠狠压了过来,将晕头转向的吐蕃关城步卒又犁了一遍。 黄河北岸,火光熊熊,哭喊连天。 正将全副精力放在南岸城墙上的吐蕃人,怎么也没想到会出现这么一幕。这时候再做出反应,说什么都晚了。 “呜——”号角声此起彼伏,黄河岸边,武威军的步卒们手忙脚乱地将大车停下,然后缓缓收拢,围成了一个半圆。 夫子们一哄而散,但护兵却不敢跑。军法严酷,临阵脱逃的后果,没人承受得起。 数十游骑拼死上前,抵挡冲杀而至的吐蕃骑兵,给步兵同袍们争取时间。 昔里孛手起刀落,将挡在他面前的唐军游骑斩落,继续前冲。 迎面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箭雨。 步弓手们拼了命地射箭。此时也不用瞄准了,从箭囊里抽出箭枝就上弦,然后手一松,反正死命将箭射出去就对了。 不断有吐蕃骑卒被射落马下。但这更激发了后面人的凶性,他们将马速提到极致,及至车队近前,猛地一跃。 碰撞声、嘶鸣声此起彼伏。 长矛手们几乎在一瞬间就飞了出去。落地的吐蕃骑手也没讨着好,有人摔倒在地,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被长枪钉死在地。还有人更惨,被压在战马下面,面容扭曲,痛呼连连。 第二拨吐蕃骑兵接踵而至。 有人直接撞在了大车上,粮食散落一地,马儿痛苦嘶鸣。 有人冲进了阵中,还没来得及高兴,突然间马蹄一软,轰然倒地。 武威军的步卒们三人一组,一人持钩镰枪,一人持长柄斧,一人拿着刀盾,见马腿就勾,见骑手就砸,见人落地就砍,手脚麻利,动作快捷。 装满粮食的大车起到了鹿角枪的作用,令吐蕃骑兵不得不做出高难度动作才能越过障碍,但武威军士卒在渡过了最初的慌乱后,配合越来越熟练。他们只有几百人,依托着大车防护,竟然与吐蕃骑兵斗了个旗鼓相当,且斩杀了不少人,虽然自身的伤亡也很大。 昔里孛在冲过车阵的时候就落马了。但他早有准备,落地一瞬间就爬了起来,然后持着一面小圆盾,左冲右突,试图逃到外围,直到后脑狠狠挨了一下盾击。 完蛋了,这是他最后一个念头。 第十三章 我来了 邵树德刚刚看到军报。 吐蕃人的袭击行动还是很频繁的,利用山间附近的地形躲藏起来,避开定难军的游骑,然后下山袭击补给车队。数日间发生了四次,一次被提前发现,两次冲击未果,被击退,还有一次成功了,捣毁军粮一千五百斛。 将抓到的昔里孛拷讯后,得知他们一共出动了三千人,每支五百到一千不等,携带数日食水,并提前在山中设置了临时补给点,不断袭扰定难军,令其疲敝。 山中的补给点已经派人捣毁,但仍然有一两千吐蕃骑兵躲在各处。后面还可能有人接济,甚是麻烦。 面对如此局面,邵大帅终于下达了一个“罪恶”的命令,将靠近河岸的树林全部烧掉,清理出一大片空间。有了这个空间,游骑的活动范围就可以扩大到很远,给护卫军粮的步卒提前预警,不至于连反应时间都没有。 四月的山林,草木青翠,但并不是不能烧。 一声令下,大军齐齐行动,烧山搜伏兵,声势搞得极大。论环境破坏,战争绝对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因素。两军相持拉锯数年,不但百姓逃散一空,树木估计也留不下多少。 满清与准噶尔蒙古在西域的大战,多少胡杨林被砍伐一空。做饭取暖、扎营、打制器械等等,都要消耗大量木材,对环境的破坏是巨大的。 邵大帅还心怀愧疚,琢磨着战后抓了吐蕃人来种树,但黄大推官对保护环境没什么兴趣,对于遏制了吐蕃人对粮道的袭击则颇感振奋,并且诗才狂涌,得了几个佳句:“掘地破重城,烧山搜伏兵。金徽互呜咽,玉笛自凄清。” “此番出兵,诸位有何感悟?”傍晚的营地内,邵树德坐在大锅前,轻轻地问道。 军中煮肉,调料一般也就是盐。将帅可以多一些腌渍的齑韭、野蒜,豆豉、胡粉、蜂蜜之类的亦有,但比起居家时还是远远不如。 他突然想起了攻破宥州后,没藏妙娥给自己煮肉的事情。当时还一副哀怨凄婉的样子,现在么,晚上睡觉时把自己搂得紧紧的。 下次一定要抓到拓跋仁福! “大帅,打了这么多仗,某只有一个想法,每个敌人都是不一样的。”陈诚也算是老资历了,跟着自己打过黄巢,讨过拓跋思恭,平过朔方,入过长安,收复过会州,绝大部分战役都参与了。 “昔年讨巢众,贼喜列堂堂之阵与战,两军交兵,胜就是胜,败就是败,此辈倒也光明磊落。”陈诚继续说道:“战宥州之时,拓跋兵少,坚守不出,最后被逼得没有办法,出城野战,大溃而走。此辈狡诈,一有不对便遁走,没有把握绝不浪战。” “讨朔方韩氏之时,对方阻河而守,卢将军风雨夜袭。此即中原战法,守城、守渡,扎营立寨,有法度,有脉络。凤翔军李昌符其实也差不多,一脉相承。日后若东进,遇到的对手也大多如此。” “再后来打会州,敌军战法就变了。主动弃守州城,我军入会州,昑屈氏寇原州,大掠数县。若不是可以从灵州调粮顺流而下直抵会宁关,此辈之战法还不好对付。正所谓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滑不留手,逼得某献计烧草原。”说到这里,陈诚一点不好意思的感觉都没有,继续说道:“还是大帅英明,收服了会州蕃部,令其与昑屈氏交战,同时移民实边,牢牢占住了会州。” “这会打兰州,贼军战法又不一样矣。骑卒四出,袭扰粮道,躲藏于山林之中,忍饥挨饿,就为了烧毁我粮草。此战尚未打完,某还想看看大军兵临兰州时,他们到底是个什么打法。”陈诚拱了拱手,说道。 邵树德亲手给他倒了一碗酒。陈诚也是老人了,一路走来不容易。 “大帅,听陈副使之言,某大开眼界。中原、草原、河陇各地民风迥异,战法也不尽相同。定难军几乎打了一个遍,日后对敌,胜算颇多矣。”推官黄滔趁机说道,唔,有拍马屁的嫌疑。 不过邵大帅心里喜欢。 自己起家以来,代北打程怀信,面对的是骑兵冲阵。讨黄巢,堂堂之阵破敌。到了打宥州之时,战法革新了,大量骑卒抄掠乡里,截杀信使、游骑,围点打援,最后让拓跋部不战而溃。 打朔方军又是另一个套路,阻河对峙,偏师夜袭破敌。再后面的对手,主要就是游牧对手了,滑不留手是肯定的。 自己一路走来,打的每一仗竟然都不尽相同,对手风格迥异! 这其实是一笔宝贵的财富。 人的进步,需要经历、需要学习,和对手交战,也是一个学习、提高的过程。自己在进步,底下人也在进步。卢怀忠风雨夜袭破敌,自己就没想到,甚好,甚好。 中原的将帅们,如今打惯了一种模式的仗,异日自己率军东进,可以给他们一个惊喜。让你惯性思维,尝尝定难军独特的战术风格吧! 若是不适应,那只能自求多福了。北宋一开始也极其不适应辽国的战术打法,但他们有老底子可以挥霍,你一个藩镇可以吗?一次不适应,很可能就是一场大败,决定了数州之地的归属。 武学生,以后也要多学一学各民族、各国家不同的用兵习惯、战术打法,不然思路容易固化,不利于成长。有的风格,天生就克另外一种风格,你不了解,就要吃大亏。 四月二十二日,等到了新一批补给之后,大军继续前行。 在路上的时候,邵树德收到多份情报。 宣武朱全忠与秦宗权厮斗,互有胜负。但秦宗权派出去的部队,吃了败仗便四散而逃,损失极大,宣武军败了,逃散的人并不多,还能收拢余众退回去。这就是人心和组织度的差异了,秦宗权十几万兵马,朱温不到两万,依托坚城防守,反而越打越壮大。 前阵子,朱珍去山东募兵,得一万多人而回,再加上不断收拢秦宗权的溃兵,实力渐次增长,最近更是控制了义武镇,陈州也在秦宗权的巨大压力下早早投向朱全忠。 李罕之等人被秦宗权打得抱头鼠窜,守不住东都,于是西奔河阳,占了几城,苦苦坚持。 朱瑾快速发迹,先驱逐了泰宁军节度使齐克让,占领郓州。然后又向还占着其余数州的齐克让表示恭顺,求娶他女儿。齐克让许之,朱瑾在婚车中暗藏甲兵,于婚礼上斩杀了齐克让,自称泰宁军节度使,朝廷许之。 天下竟然能出这种事,道德败坏到极点了,邵大帅看了也暗暗心惊。 这朱瑾,够狠,够无耻,日后若是能去泰宁军,倒想看看他老婆长啥样。 秦宗权之弟秦宗言围攻荆南及周边两年,人家据城而守,城中斗米四十钱,但就是没有破城,最后无奈退去。不少部将、兵马趁势降了荆南、夔峡等镇,倒让他们捡了个大便宜。 听闻李侃已击破郭禹,应也从中捞了不少好处。想买马,拿人来换啊! 呃,自己的一个亲戚过世了。没错,就是李克用他爹,李国昌死了。幕府那边已经遣人过去吊唁,场面还是要做足的。 大军在兰州以东数十里设了个临时渡口,等待会州以南的粮船前来汇合。 从会宁关往上,有一段不能行船,要转陆路运输,吐蕃人重点袭击的也是那处。从这里再往前,同样不能行船,但无所谓了,就几十里,也就两三天的工夫。 大军停驻扎营之后,自然是派骑卒前出进行破袭战。 豹骑都之前烧毁吐蕃人在黄河北岸的粮草立了大功,这次继续出击,先渡河至南岸,然后一路西行,抄掠乡里,动摇敌军心。 铁骑军沿着黄河北岸行军,遇到吐蕃小股骑兵就围杀上去,不断挤压敌人的活动范围,将他们往兰州的方向赶。 四月三十日,大军行至桑园峡附近,吐蕃人在险要处设十余寨,驻兵留守,挡着大军前行的道路。 看着两岸连绵不绝的山丘,邵树德也一阵感慨:“其实,攻兰州最好的路线,还是走南面的渭水道。但咱们从北方而来,如之奈何。” “大帅,咱们南路还有偏师呢。”陈诚说道。 “唔,幸好当初决定两路出师。不过咱们这一路是主力,岂可劳而无功?把野利、没藏找来。” “遵命。” 武威军、义从军各一部都在后方督运粮草。因此没藏结明花了一些时间才抵达中军大营。野利遇略如今是铁林军副使,就在军中,因此早早便过来了。 “看见外面的山了么?”邵树德指着黄河两岸连绵的丘陵,问道。 “与横山差不多。”二人答道。 “如今正要用到吾之山民。” “请大帅下令。” “你二人各领两千五百山民,给我想办法拔了那些吐蕃寨子。” “遵命。” 二人领兵离去后,邵树德又回到了营中,看起了南路偏师的进军路线。 第十四章 渭水道 筑城,其实可快可慢。 德宗朝那会,动用了三万多军士和六千民夫,用了二十天时间,在草原上修起了盐州城。 定西寨的修筑,与盐州不太一样。那是夯土城墙,这里则是木质寨墙,因此完工得要更早一些。 陈诚希望这座城能存十万斛军粮,事实上做不到。 目前运了三趟物资,城中只积存了三万八千余斛粮食,数万捆草料,外加各种器械。 不过东南路诸军人少,正儿八经的部队也就只有定远军、新泉军万余众,剩下的全是蕃部,加起来也一两万人了。他们赶着大量牛羊,补给方面问题不大,甚至还有余裕分一些给主力部队。 杨悦是四月中旬从祖厉河那边抵达定西寨的,并将新泉军也带了过来。 东南路诸军是偏师,事实上他们这支偏师里又分了主力和偏师。在东面的祖厉河流域,以白家为首的会州蕃部,外加土团乡夫,总共一万余人,一直对闾马部进行着持续骚扰,牵制其兵力。 偏师在牵制,那么主力当然就要进兵了! “诸位。”杨悦召集了诸将,道:“河陇陷蕃两甲子矣。吾闻天宝年间,河渭诸州,户口殷实,民勤于稼穑,积粟满仓,多畜牧,牛羊被野。关中商旅出秦州,入河渭,沿途客舍整洁、酒旗招展、珍馐满盘,百姓笑语吟吟,而今是什么样子?会州刚收复那会大家都看见了,城垣残破,人烟稀少,吐蕃将人编为部落,肆意索取。一顿饥一顿饱,人不人鬼不鬼,那是什么样子?或曰守住定西寨,然后西进,北上兰州。然西面之山谷,丛林叠嶂,道路多年不整,且沿途山势险要,易为敌所趁,行之不易。吾意已决,今大举南下,先破渭州,再图西进,尔等可有话说?” 王遇看了他一眼,道:“如何个进兵法?” “沿渭水支流谷道,一路往前,直趋襄武县,然后扫荡渭水河谷残敌。俟此事完成,分兵把守渭州、渭源,然后向西北进兵,入洮水河谷,北上兰州,此国朝之渭水道也。” “粮道如何解决?” “定远军、新泉军步卒留守渭州,吾带骑卒及蕃部西进、北上。” “有点冒险。” “如今不冒险,慢吞吞打下去,等大帅破了兰州,吾等还在渭州,岂不惭愧?须知兵贵神速,拖拖拉拉,像什么话?” 王遇脸一红,这话是在隐晦的说自己了。在定西寨筑城,只派了部分蕃兵南下搜剿吐蕃,耽误时间了。 “待攻下渭州后,王军使便留守当地吧,某亲率蕃部接应大帅。此事,就这么定了。”杨悦不容置疑地说道:“四县百姓翘首以盼我等前去解决,这如何还能等?” 王遇闻言有些恼火,让自己在定西寨筑城等待主力是你的命令,现在又嫌我耽误时间?打下渭州后,还要让我留守当地,功劳都是你的,破事都是我的? 但杨悦是都指挥使,王遇心里再不忿,此时也只能应下。 军法严苛,没人敢犯。 定下计议后,杨悦将带过来的两千会州州兵留在定西寨。拓跋部充当随军夫子,来回转运物资。 四月十二日,新泉军、定远军主力南下。 从定西寨往南,长长的河谷地之间,到处是盔甲鲜明、器械精良的大唐军士。蕃部人马总计万余人,早在他们之前便南下了,不主动与吐蕃交战,而是赶着牛羊缓缓前行。 斥候在山间散得特别开,每一处山谷,每一片树林,每一个小涧都派人查看,至今已往南推进了数十里。 “加快行军速度,不必要的东西都可以扔了!”杨悦骑着马前后兜来兜去,下令道。 将士们默不作声,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一个时辰前,杨指挥刚刚斩了两名行事拖拉的士卒,血淋淋的人头就放在路边。 王遇在一旁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长叹一声。 杨悦,你运气好,也就是遇到了大帅打造的这支部队。若带的是魏博军,看你还敢这么“苛待”士卒? 闾马起匆匆返回了渭州,与笃屈氏的头人笃屈严碰了个面。 他在祖厉河那边上了个大当。整天与人在山沟沟里捉迷藏,有心大举北进,但会州的白家部势力也挺大,还有各种附庸小部落,一时间竟然啃不下。 正发愁间,突然间听到了西使城唐军大举南下的消息,慌忙跑了回来。而且是只带了少数亲信跑了回来,部落还在北边的群山里面慢吞吞南撤。 小小一个渭州,挤了三个部落,实在太不像话了。但昑屈、笃屈二部显然抱成了团,一时间竟然赶不走了,而且这会也需要他们出力,不然这渭州怕是守不住。 而守不住渭州,那他闾马氏与昑屈氏还有何区别?都是丧家之犬,不得被别人吞并了? “必须联合起来打一仗了。”闾马起看着外面阴沉的天色,心情有些不佳。 “为什么不投降?”笃屈严将油腻的发辫朝后拢了拢,满不在乎地开始煮肉。 他刚从北边回来,部落里的儿郎与河西党项牧民打了好几仗,互有胜负。 但说实话,这种仗只要不是决定性的大胜,都没有意义。笃屈部已经死了五百来人了,还有不少受伤的,缺医少药,是死是活全凭运气。 跟随唐军南下的河西党项牧民死伤应该会少一些,因为他们武器好,也挺凶悍,这让笃屈严很是忧虑。那个灵武郡王的军法应该是很严的,赏赐估计也没骗过大家,每次都给,因此河西党项牧民还得南下,这让笃屈严烦躁无比。 我都死了这么多人,不想打了,为什么你们还要南下?都拼光了,不是让汉人捡便宜吗? “投降?”闾马起嗤笑一声,道:“怎么投降?投降后到山上去放牧?” 笃屈严皱起了眉头,他承认闾马起说得有道理,但看不惯他说话的态度。 “襄武、渭源、陇西、鄣四县也就一两万唐人了,他们能耕作多少土地?渭州地方很大的,河流纵横,土壤肥沃,那么多平坦的河谷地,唐人能全耕了?”笃屈严说道:“我不想打了。那个灵武郡王只要不把我赶山上去,许诺仍然可以在山下放牧,我就降了。伏弗陵氏,不过就是仗着四十年前族里的人当过河州德论,自以为是共主,对岷、渭二州各部呼来喝去,谁给他的胆子?” “两万唐人当然占不了这么多地,但如果将来还有更多的唐人过来呢?”闾马起说道:“从鸟鼠山到陇西县,每年春夏那么多雨水,还有这么多河流,唐人会放弃么?如果都是山还没什么,就像南边的宕州、叠州,我不信唐人还有兴趣。但渭州不同,你可想清楚了。” 笃屈严又有些犹豫了。 闾马起趁机加了把火,说道:“即便要投降,也得先打一仗再说。如果能打赢了,也好讨价还价嘛。岷、渭二州就一个节儿,这不正常,如果唐人多封两个节儿出来,咱们也能当个官,多好?” “你还能凑出多少兵?”笃屈严问道。 “不下七千。”其实闾马起吹牛了,和唐人搞摩擦那么久,最近又在祖厉河畔相持,如今能凑出五千兵就了不起了。而且最近岷州伏弗陵氏没给他们补充器械,以前都是到伏弗陵氏在渭源县附近的草场上领取的,但上次居然没领到,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 “什么时候能回来?” “还得十几天。”说起这个闾马起就有些头痛,祖厉河那边的草场看来是要彻底放弃了。 “昑屈部还有多少人?” “以前有五千吧,但现在还有多少不好说。本来被安置在渭源县、鸟鼠山那一片放牧的,但伏弗陵氏又舍不得那片草场了,把他们赶到了北边,结果被唐军杀得大败,草场也丢了,现在只能在山里过苦日子。”闾马起说道。 笃屈严的脸色阴晴不定。 他还有五千多人,三部加起来,也不过就凑个一万多。但唐人南下的牧民就破万了,即便可以依托地利防守,但如果没有伏弗陵氏的支援,这仗是打不赢的。 渭州当然养不活三个部落,但如果只养一个呢? 白家部如今不就在会州放牧么?当地不也有唐人耕田?没什么是不可能的。 “轰隆隆!”天色更阴沉了,隐隐响起了雷声。 笃屈严、闾马起二人同时向外望去,只见淅淅沥沥的春雨落了下来。 雨滴落在百年沧桑的青石板上,洗掉了尘埃。 雨滴落在长出了禾苗的农田里,滋养了春麦。 雨滴落在平坦的河谷大道上,洗尽了血水…… 杨悦看着驿道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冷哼一声。 死的都是蕃人,要么是降顺的河西党项蕃人,要么是敌对的昑屈部蕃人,他都没好感。 大帅对蕃人太好了! 不过现在还要利用这些蕃人,他自然不会说什么,相反还大力褒奖,细细抚慰。 河西党项,他深恨之,即便他们已经是大帅治下之蕃民。 “继续前进,不许停!”杨悦下令道。 被召集过来的河西牧民们面有难色,不过看着静静肃立在雨中不动的定远军数千士卒,他们又有些畏惧,硬着头皮南下了。 一边走,一边暗叹倒霉。阴山诸部,走两边的山岭,想走就走,想留就留,屁事没有,就他们最苦,被喊过来跟着大军一起行动,这日子怎么过? 有心直接反了,但部落、家人还在灵州,也打不过一万多唐军,只能将一腔怒火发泄到吐蕃人身上,抢他娘的! 一万余人就这样马不停蹄,蜂拥而下,只用了数日时间就抵达了渭州城以北的山坳口。此时军粮且尽,阴山蕃部牧民还在山里与吐蕃人厮斗。大军若不想饿肚子,只有向前攻占渭州一条路可走。 王遇皱着眉头看向杨悦,这老头,打仗可够疯的。 第十五章 渭州 唐军的攻势如海浪一般,无穷无尽。 笃屈严急得团团转,城内就他一部兵马,五千余人。昑屈部还不知道在哪里,闾马部还在山里,除了闾马起带过来的两百亲信外,几乎就没其他人了。 不,其实还是有的。渭州城内还有一些唐人奴部,可出数百丁,但仍然杯水车薪。 唐军来得太快了,快到让人咋舌。这是不要命了么?春雨连绵的当口,六天时间就从定西寨杀到了这边。 “杀!”城外又响起了整齐的呐喊声。 数百名唐军士卒,让过溃下来的一部,然后以队为单位,排成层层叠叠的小阵,顺着坍塌的城墙豁口就往里冲。 仅有的一段能站人的城墙上,笃屈部的弓手们居高临下,疯狂地射击着。 唐军头顶大盾,速度一点不慢,继续朝前攻击。 小小的豁口附近聚集了两方千余士卒,舍生忘死地拼杀着。 在这种面对面的搏杀中,装备、训练和勇气占据了主导因素。吐蕃人甲具不多,很多人身上只有一件皮裘,在刀矛招呼之下死伤惨重,阵线一点一点被往后推。 “这么打下去不行,还是得出城冲一冲。”闾马起看着破破烂烂的城墙,急道。 这城墙还是修缮过的,不然还要更破,他们吐蕃人是真的不喜欢这玩意,每到一地,都要拆毁城墙。只是没想到,如今竟然坑到了自己。 “你要多少人?”都这个时候了,笃屈严也不再废话,直截了当地说道。 他之前确实起过投降的主意,但又有些犹豫,还没等他想明白,唐军就杀过来了。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了,先打完这仗再说! “给我五百人,配上马,我去冲一冲。唐军攻得太猛,不从外面打乱他们的阵脚,守不住的。这破城,你也看到了,四处漏风。”闾马起让人将马牵过来,说道。 “给你三百人。”笃屈严犹豫了一下,说道。 “好!”闾马起答道。 争夺城墙豁口的战斗还在继续。 吐蕃人已经快坚持不住了。再多的勇气,在无尽的死亡面前还是会冷却。但他们也给猛攻不休的唐军造成了不小的死伤,主要来自城墙上的弓箭。 冲在最前面的河西党项牧民已经溃过一次了,这是收容后的第二次进攻,眼看着又要溃散。紧随其后的定远军士卒也死伤了百余人,战斗愈发残酷而激烈。 渭州城北门大开。 闾马起带着自己的两百亲随,外加笃屈部的三百骑兵,稍稍整队之后,便向在城外列阵的唐军步卒大队发起了冲击。 待命的最后一千名河西党项牧民接到命令,迎了上去。 “杨指挥,河西党项士气已堕,怕是顶不住。”王遇本不想说话,但事关全军安慰,还是忍不住出言提醒道。 “新泉军的一千骑卒已经准备好了。”杨悦头也不回,继续观察着城墙豁口那边的战斗。 王遇不再言语,不过他还是悄悄吩咐了定远军游奕使魏蒙保,让他准备好本部骑卒,以防生变。 这个杨悦,实在太狠了!此番回去,怕不是要受大帅责罚。 河西党项,出征时足足四千人,一路死战,如今怕是剩了不到两千。若是一战就死伤过半,那也罢了,偏偏是这么一点点消耗的,眼下可以看出他们实在是不堪战了。那一千骑,绝对挡不住吐蕃人的骑兵。 仿佛是看出了王遇在想什么,杨悦笑了笑,道:“给活下来的人重赏就是了。有他们做表率,还怕没有蕃人上钩?昔年巢军作战,不也是一路打,一路死,一路补充么?几次大战下来,一队人怕是都换了大半了。王军使,还没习惯么?” 王遇脸色一寒,对他怒目而视。 “杨指挥,阴山五部的人还没死光呢。他们可都看在眼里,如此故意消耗友军,日后还有人肯死战?”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杨悦一笑,道:“战死者,大帅皆给予抚恤。家人月领粮赐一斛,这对蕃人来说意味着什么,王军使不会不知道吧?” “一年十二斛粮,十年便是一百二十斛。蕃人一条命才几个钱?更何况还不一定死。”杨悦又说道:“阴山蕃部,不会对某有什么看法。相反,他们还会感激某,因为接下来劫掠吐蕃部落时,他们会大发其财。吐蕃精壮,皆在此城了,杀光他们,部落里的老幼还不是予取予求。” “杨指挥,大帅是想招抚吐蕃诸部的,你把人都杀光了,以后还有人敢降?” “这些杀才,广德年间侵占河陇诸州时,便该想到有今日。”杨悦不以为然道:“另外,你可能没有领会大帅的意图。定难诸州,蕃人几占一半,大帅焉能不愁?十余万丁壮,战阵上不消耗一些,大帅焉能心安?昔年巢军裹挟良民,辗转于沟壑之间,几次不死之后,便收编入伍,当做自己人。这些蕃人,若几次不死,那也是有些本事的,收入衙军未尝不可。我本以为王军使会明白其中道理的,如今看来,竟是懵懵懂懂,真是奇哉怪也。” 还特么提巢军!王遇咬牙切齿,这老匹夫,出身将门就了不起么? 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杨悦的话有几分道理。数万衙军,在镇内是一股超然的势力。进了衙军编制的,每月有固定粮赐,一年五次过节赏钱,若有战事,视情况还有加赏。这些钱物,自然靠镇内蕃汉百姓提供,或者靠对外掠夺。 衙军士卒,不论蕃汉,全是骑在老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特权人士。汉人百姓要供养他们,蕃人百姓一样要供养他们。 他们自身就是一个集团,蕃人百姓若要造反,蕃籍衙军镇压起来绝对不会手软,因为这损害了他们的利益。 在他们面前谈蕃汉之别,确实没太多意义。 国朝宣宗、武宗年间,数次征讨党项。京西北八镇中,党项籍衙军比比皆是,杀得“野生党项”人头滚滚的也是他们。 王遇没听过“阶级”这个词,但大体意思还是懂的。 衙军自身就是一个阶级,谁给自己发钱的,衙军士卒很清楚。作为单个的人,或许有同情本族的,但作为一个整体,绝对不会背叛自己的阶级。 利益,才是最触及灵魂的东西。 两人说话间,闾马起所率的五百骑兵果然冲破了河西牧民的阻截。不过他没高兴多久,新泉军的一千骑卒从斜刺里杀出,趁着他们马速降下来的有利时机,一冲而入。 仿佛印证了杨悦所说的话,这一千名在平夏党项中招募的骑卒毫不手软,骑枪连刺,将那些吐蕃化了的党项同族冲了个七零八落。 闾马起又惊又怒。河西牧民抵抗的软弱让他有些意外,但这股骑兵的凶猛又让他感到胆寒。他知道,这是遇到正规军了,必须打起精神来。 “嘭!”一柄钝器敲在他的小圆盾上,手臂几乎都发麻了。但他强忍不适,右手马刀一划,趁着交错而过时的高速,将那名骑兵杀死。 闾马起化险为夷,但他带来的手下却大面积落马,死伤颇众。 “嗖!嗖!”树枝羽箭射来,闾马起的背上像开了花一样。 身上有甲,这些箭矢入肉不深,没有造成致命伤害,但闾马起已经不敢再战,直接冲出了战团,朝东南方狂奔。 定远军的八百骑卒驻马在旁观战。马匹打着响鼻,焦躁不安。但轮不到他们出动了,新泉军的骑卒已经将敌骑全部杀散,一些人用骑枪挑着人头,在渭州城外左右驰骋。 不远处爆发了直振云霄的欢呼声,定远军的步卒已经攻入了城内。他们大部继续向前,沿着街巷追杀吐蕃溃兵,一部分人拾梯而上,冲上城墙屠戮吐蕃人的弓手。 刚才你们射箭射得很爽吧,现在纳命来吧! 五千吐蕃士兵守御的渭州城,竟然只坚持了半日,就在万余衙军的攻击下轰然倒塌。 杨悦带着亲兵策马上前。 他的神情有些激动,陷蕃百余年的渭州城,已经被自己收取了! 杨家几代人,守灵州、守宥州、守夏州,与吐蕃人纠缠了数十年,捐躯沙场者十余,而今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杨悦仰天大笑,吐蕃,你也有今天! “传令!收集粮草、马料,征集民房,安置伤兵。”杨悦很快控制住了情绪,吩咐道:“大帅出征前有令,不得扰民。违反军令者,斩!” 亲兵很快把命令传达了下去。 “甄副使。”杨悦又喊道。 “末将在。”从州兵调入新泉军任副使的甄诩应道。 “拷问吐蕃俘虏,让他们带路,奔袭其部落牧地,将人、畜全部押回来。” “遵命。” “范都虞候。” “末将在。”从武威军左营副将升任新泉军都虞候的范河出列,应道。 “收拢吐蕃人遗弃的马匹,越多越好。兵贵神速,明日,我要奔袭落门川。” “遵命。” 落门川就是当初论恐热聚集部众欲寇边的地方,在陇西县(今陇西、武山两县之间)东南九十里。而落门川再往东四十里,就是秦州伏羌县(今甘谷县)了。 渭州城就是襄武县,在今陇西县东五里,往东南五十里便是陇西县。也就是说,骑兵从渭州出发,往东南走一百四十里可至落门川。 闾马部之前在祖厉河畔与定难军相持,落门川一带水草丰美,定然还有人留守。如果快马奔袭而去,定可以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说不定还能掳掠大量牛羊丁口。 渭州三个吐蕃部落,被杨悦这一招直捣老巢,打了个时间差,估计要吐血。 只是,一路来又是强行军,又是冒雨厮杀,然后还强攻州城,下面还要带骑兵奔袭落门川。如此压榨,让大伙疲于奔命,军中定然会怨言四起。 这杨悦,是在帮大帅测试定难军将士们能承受的极限吗?没有大帅的威望,却做下此等事,日后怕是连新泉军都要带不好了。 第十六章 落门川与鸟鼠山 轻风拂过,搅动了城内的血气,闻起来直让人作呕。但杨悦浑若无事,在亲兵的陪同下逛起了渭州城。 “这里曾经是个果园。”杨悦指着一处,说道。 园子里杂草丛生,十余株树被齐根伐倒。看断口,还十分新鲜,应是吐蕃人守城前伐的。 园子里有一户人家,一共六口人,战战兢兢地看着新来的征服者。 杨悦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些人。辫发、赪面、左衽,或许他们是真的吐蕃人吧。 “这里曾是一个大家族聚居的地方。”又至一处,杨悦看着倒在地上,几乎断在两截的石狮,说道。 斜阳透过云层,照在这片满是断墙、瓦砾的墟落上,萧瑟无比。 “曾经那么大一家子,丁口繁盛,子孙满堂,仆婢上百,如今在哪?”杨悦叹道:“希望不是在放牧。” 归鸦落在枝头,一点不怕人。大街上除了军士之外,再无一个正常百姓。 杨悦已经下达了蓄发令,无论蕃汉,不蓄发便斩。这个政策比灵夏等地要严酷许多,那边并不强制,仅仅是入了军的蕃人要改换唐人发饰罢了。但占领区就这个样子,渭州城也不是和平接收的,而是打下来的,各种政策自然就不一样。 “似是而非……”杨悦有些失望,这与他想象中的渭州不太一样。 他本以为,会有唐人百姓过来哭诉这么多年的苦日子,然后表示终于等到王师解救,大伙矢志不忘故国,如今死而无憾云云。 很可惜,没有。 迎接他们的,是陌生、担忧、恐惧的眼神。即便是汉人奴部,也一个个神色不安,杨悦甚至分不清他们到底是吐蕃人还是汉人。 确实有几个耆老、族长、部落使之类的汉官过来示好,但杨悦对他们毫无兴趣,只是重申了一遍去吐蕃化的各项政策,便将其打发走了。 城外扎起了营寨,大量吐蕃俘虏忙进忙出,一边帮着扎营,一边掩埋死者尸体。 五千余人的笃屈部,在附近也算是个颇具影响力的部族,守着渭州城,面对一帮唐朝疲兵,居然连半天都守不住。 有那参加过守城战的吐蕃降兵,回忆起了定远军士们那娴熟的杀人技巧和默契的配合,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那样的兵,得死好几个才能练出一个吧?平时还得好吃好喝供着,让他们有力气锤炼武艺,熟悉军阵,令行禁止。 等这一代老兵死了,不信你们下一代还这么能打! 只是,这也和他们没关系了,即便要报仇,也应是别的部落。 笃屈部,基本已经完蛋了!此战,被斩首两千余级,三千人投降,头人笃屈严一家纵火自焚,不过俘虏中也有流言,说是唐人的大将不受降,非要他死,好把他们整个部落吞了。 但真又如何,假又如何,现在大家全做了俘虏,就和百余年前的唐人一样,说不定要被编为奴部了。在西南边河畔放牧的部落老幼,多半也要被俘,全族上下一万多口,从此给人当牛做马,再无尊严可言。 四月十九日,杨悦将定远军、新泉军的骑卒集结了起来,一人双马,向东奔袭而去。 他们押着闾马部的俘虏做向导,二十日下午便抵达了落门川一带,寻到了正仓皇转移中的闾马部留守老弱。 闾马部的主力,还在北边山里,留在落门川的,不过寥寥四百精壮,还有三千余口老弱及数万头牛羊。 他们知道跑不掉了,一个个神情悲愤地抽出武器,翻身上马,吼叫着冲了上来。 定远、新泉二军的骑卒们面容平静。在军官下令之后,分成三部,梯次配合,乌压压地迎面冲了上去。 冲在最前面的五百余骑手持骑矛、马槊,与敌交错而过。仅这一下,吐蕃人就大部落马,惨叫声都被淹没在了如雷的马蹄声中。 侥幸突破过来的百余骑还没来得及反应,迎面而来又是数百或神色淡然、或表情狰狞、或嘴角冷笑的定难军精骑。 一片片大刀砍出闪电似的白光,血肉横飞之中,胜负立见。 战马嘶鸣着狂奔,然而背上已经没有了骑士。良久之后,马儿又喷着响鼻兜转了回来,默默地看着躺在地上的主人,伸出舌头舔舐。 主人不会再回来了,四百吐蕃骑兵,尽皆躺在地上,了断了他们的一生。 东风乍起,吹得丝带哗啦啦作响,似乎在为那死者招魂一般。 杨悦策马上前,看着被大群骑士围住,哭喊声一片的吐蕃老弱妇孺。 不知道为何,他想起了吐蕃骑兵夜入凉州城的事情,当年的唐人百姓,也是这般恐慌,这般无助吧? 天道轮回,兴衰各自有时。 现在的吐蕃,就处于衰弱之中,一盘散沙。若是再给他们百余年时光,焉知河陇二十州的吐蕃诸部不会再诞生一个新的赞普? 不能给他们机会! “将人、畜都带回去,收兵。”杨悦下令道。 “遵命!”很快有人下去照办。 杨悦登上了一处高坡,向东眺望。 到处都是连绵的群山,中间镶嵌着平坦的渭水河谷。 风动林响,涛声阵阵。 东面,就是秦州的伏羌县了。朱玫,可是凤翔陇右节度使,但他只领得陇右二州。在得知渭州被大帅夺占以后,他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回师的路上,杨悦顺道收取了陇西县。 其实他没出力,定难军也没动刀兵。陇西县的汉人奴部将吐蕃人骗了过来,一并杀了,献城而降。 杨悦温言抚慰了他们,并让其派出使者,前往南边的鄣县,策动当地的汉人奴部起兵造反,杀吐蕃归国。 渭州吐蕃诸部,昑屈部被阴山蕃部死死咬着,向西逃窜。笃屈部已灭,闾马部受重创,形势为之一变。 在这个时候,便是真的吐蕃人也想降了,何况是素来被压榨的奴部? 带着俘虏和牛羊回到渭州时,已经是四月二十六日了。王遇来报,他们在西南的山麓收降了笃屈部老弱,缴获牛羊七万余头。 至此,渭州四县,已破两县,杀吐蕃兵近三千,俘三万余人,牛羊十余万头。 即便对杨悦再有意见,王遇也不得不承认,这老头的战功,确实耀眼。 先在祖厉河那边,利用会州蕃部及土团乡夫,将闾马部主力吸引了过去。然后回师官川河,一路疾进,利用时间差,勇破渭州城。这还不算,随即马不停蹄,快速奔袭落门川,俘获大量吐蕃老弱及牛羊,还顺道收复了陇西县。如果鄣县那边的汉人奴部也杀官反正的话,就收复一州三县了。 这用兵风格,与素来四平八稳的大帅迥异,却取得了惊人的效果。 大帅年岁尚轻,王遇私下里想来,觉得他打仗像个老头子,风格保守,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莫不是诸葛爽?杨悦年近半百,打仗却像个少年,风格激进,真是奇哉怪也。 大帅会怎么处置杨悦,一定很头疼吧? 杨悦回师渭州城的时候,拓跋部已经带着大批粮草、器械赶了过来。 这个部落有一两万人,能拉出五六千丁壮,而且都发了器械,应该说拉上去也能打仗。杨悦踌躇良久,考虑再三,最终还是放过了拓跋部,只让其继续随军转运物资。 现在的渭州,又取代了定西寨,成为了东南路诸军的后勤中心。目前各类物资正在陆续汇集之中,但杨悦不打算等了。 他下令军士们将损坏的器械替换下来,让随军匠营的人慢慢修理,然后从库存中取出新的武器,准备带兵西进,攻渭源一带。 其实,一支军队能不能连续行军作战,取决于多重因素。 食水、器械、体力占了主要原因,吃喝还好说,器械是真的麻烦。一场战斗,一万人可能要射出去数万支箭,这还算好补充的。身上的甲具破损了需要修理,刀卷刃了需要修理,矛被敌人砍坏了需要更换,弓弦不能用了需要更换等等,总之一堆麻烦事,随军匠营根本来不及修理。 这还是在有稳固后勤情况下的连续战斗,其实不难。 如果脱离了后勤线,轻兵疾进,那难度就更大了。即便到了近代,日本稻叶师团(第六师团)侵略中国,进攻武汉时,连续数日阴雨行军,士兵们满身黄泥,活似出土的兵马俑,嘴角都起泡,最后也不得不停下来整顿。 武士道洗脑的近代军队都如此,古代军队更是难上加难。 定难军在连续六天的坏天气中轻兵疾进,还猛攻渭州城,已经有强军之姿了。但唐末的武夫是有一定“人权”的,稍不如意就杀将造反,与一些朝代几乎是奴隶一样的士兵形成了鲜明对比。 简而言之,你不能像驱使牲畜一样驱使唐末五代的士兵,他们真有可能杀了你。 所以王遇对杨悦不断“测试”定难军士卒的底线感到心惊。不过还好,士兵们忍下了。这会休整了一些时日,器械也补充完毕,再出兵攻渭源、鸟鼠山一线,正当其时。 但是王遇要留下守城了,这让他懊恼无比。 第十七章 山民 就在定难军西攻渭源的时候,天下依旧风起云涌。 镇海节度使周宝不信任衙军,于是自募亲军千人,号“后楼兵”,待遇是衙军的双倍。然后天天在后楼喝酒玩乐,“溺于声色”。于是衙军造反了,周宝仓皇出逃,呼叫后楼兵支援,但后楼兵也反了,城中财货山积,全便宜了大头兵。 高骈高大帅听闻周宝跑路,命令麾下衙将至帐,列队庆贺。但扬州每天都有许多百姓饿死,市面萧条,也不知道高大帅高兴个什么劲。 东川节度使高仁厚与陈敬瑄数战,胜多负少。但高仁厚以曾经是陈敬瑄下属,不忍相逼过甚。他领有梓、绵、普、陵、荣五州之地,本来更多的,但朝廷设立龙剑、遂州等州割出去了不少州县,高仁厚竟然也认了。 陈敬瑄目前领有二十州,实力几乎是高仁厚的三倍,但居然败多胜少,也是离谱。 川中还有三股势力,龙剑五州的赵俭、遂州镇的杨守厚、邛南镇的杨守亮,三人底下的刺史也各拥兵一方。 目前赵俭在征讨不服从的阆州刺史杨茂实,此为陈敬瑄心腹,且阆州富裕,必欲夺之而后快。 杨守亮在攻自己治下的蜀州,因为蜀州刺史也是陈敬瑄的人,拒不接受杨守亮的统治。 杨守厚倒是轻松,但高仁厚不打陈敬瑄,他也不敢动手。 陈某人已经被罢免西川节度使之职,郡王头衔也被夺,几个蜀州刺史以此为借口,拥兵自立。川中四十州,乱得一塌糊涂。 秦宗权派人攻汴州,不知道朱珍从淄青募兵万余人而回,被突然袭击,死万余人。朱温尝到了甜头,又派人去河阳、陕虢募兵。 “朱全忠这厮,天天去外镇募兵,抢别人兵马,这算盘打得真精。”邵树德将军报拍在案上,笑道。 陈诚低头不语。大帅你不也派人去河阳、陕虢、东都河南府,甚至是河北的刑、洺、磁三州募兵了么? 事实上这还是陈诚建议的。此番西征兰州,军士死伤有缺额,当然要补。以前都在本地补,但想想不值得,一个精壮男子入了军,不但不事生产,还要耗费不少钱粮养着,有点亏,还不如去外镇招募。 朱全忠打的旗号是消灭秦宗权,邵大帅打的旗号是收复河陇失地,朝廷都懒得管,一概允准。 说实话,秦宗权是现实的威胁,朱温在和人家拼杀,各镇节度使允许其募兵,可以理解。 但邵大帅收复河陇失地就和他们没啥切身利益关系了,于是还得砸钱开路。大帅没有钱,只有送马这种战乱之地的刚需物资了。 孟方立就收了,王重盈收了,河阳李罕之、河南府张言更是收了。尤其是后两位,敞开募兵,啥也不管。反正这几个地方经常易手,他俩东逃西窜,也没占据几天。说不定秦宗权的人杀个回马枪,他们就又得跑路,根本没长久打算,连带着士兵家属跟着一起走也无妨。 兵,河南满地都是,马,是真的缺,一场大战可能就要死伤数千。 秦宗权,给大家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现在河南无主的州县太多。朱全忠若能挺过这一关,后面甚至可以不用打仗就占据大量州县。 邵树德给定下的募兵员额是一万,这是他盘算家底后咬牙定下的数字,家属也可以带来,甚至鼓励带家属过来。 此外,他还派人招募种地农户,敞开收。就河南那个战乱劲,应该有不少人愿意过来。特别是这些年,已经有不少人举家到定难军的地盘上生活了,派一河南人、河北人过去现身说法,效果更好。 等朱全忠统一河南,恢复了当地秩序,再想弄人可就没那么简单了。趁着现在局势崩坏,不狠狠捞一把,就枉为邵大帅了。 “大帅,大通马行报今年以来已招募了两千八百余户河南百姓,是否还继续安置在灵州?这些人,应已至绥州了。”陈诚询问道。 “继续放灵州吧,百姓还是少。渭州新得之地,恐有反复,不宜迁民屯田。”邵树德说道:“今年所得之外镇民户,悉置灵州,充实户口。” “遵命。” “灵州,怎么也得有个五万户,才算圆满。” “那这渭州之事?” “遣人告诫,等杨悦打完再说。” ****** 兰州以东的崇山峻岭之中,两群人正在激烈搏杀。 一方人数约四百,其中半数披甲,器械精良。有一队甚至手持长柄陌刀,如墙而进,勇不可当。 另一方人数约五百,甲具稀少,器械也很一般,被打得节节败退,后面十余人,甚至已经打算开溜。 勇猛的一方自然来自义从军了,其中披甲的正是横山都重甲步卒。全部四百人皆出身横山党项,祖祖辈辈生活在千沟万壑的山里,早就适应了当地的环境,即“多土山柏林”。如今到了兰州以东的连绵丘陵上,基本还是主场作战,优势极大。 后世宋人曾详细描述过这些横山党项山民:“西贼有山间部落谓之‘步跋子’者,上下山坡,出入溪涧,最能踰高超远,轻足善走……又步兵之中,必先择其魁健材力之卒,皆用斩马刀,别以一将统之,如唐李嗣业用陌刀法。” 《韩世忠墓志铭》中评价:“北方之俗,壮士善骑健马,披铁衣数重,上下山坡如飞,矢刀不能伤。” 披着几重铁衣还上下山坡如飞,这体力确实相当不错了。而且身材高大,几近两米,同时吃苦耐劳,忍饥挨饿,性价比较高。 邵大帅能将他们招致麾下,也是沾了媳妇的光——当然这是开玩笑,灵武郡王“邵扒皮”之名,党项诸部还是颇为畏惧的。不过他赏罚分明,一视同仁,也不歧视横山党项,自然有各部勇士愿意效力。 反观吐蕃人,他们平时其实不上山,都在山下放牧。牧民和在山里种田、打猎的山民,本质上不是一回事。这会到屯兵山上,不过是为了据险而守,让定难军知难而退罢了。 但他们似乎失算了。野利遇略、没藏结明二人总共带了数千山民,大部分都是入了衙军籍册的军士,装备有了,纪律有了,算是补上了最弱的一环,如今杀起罗圈腿的牧民,大占上风。 山地,自然有山地的打法,你不适应,自然要被人教育。眼前的这拨吐蕃兵,人数上还多了一百,但眼看着就要支持住了。 “杀!”横山都的陌刀手墙列而进,重重劈下,对面的吐蕃士兵顿时躺了一地。有一些还死得特别惨,直接被天生神力的陌刀手劈掉了半个肩膀,血涌如泉,惨不忍睹。 无独有偶,在另一处山间,一伙义从军士趁夜攀爬上一处陡坡。吐蕃人有个寨子设在上面,驻兵三百余,俯瞰一条山间谷道。但凡有大军通过,他们可从山上放下滚石檑木,同时居高临下射箭,威胁极大。 翻山而上的不过数十人,趁着夜色悄悄靠近了吐蕃堡寨。吐蕃人的注意力主要在前方,对后面这段陡坡防备甚少,此时又是夜间,被这伙人爬上来后,可想而知有多么惊慌。 “呼啦啦……”有人放起了火,火借风势,燃烧极快。 这是故意制造恐慌、混乱,同时也是进攻的信号,让在另外两侧山下暗暗等待的同袍趁机攻山。 “杀呀!”“有贼人!”“砍死他!”“快将这伙人赶出去!” 双方士卒操着不同的语言,刀刀入肉地砍杀了起来。 吐蕃人骤然遇袭,建制被打得有点混乱。把守山间险径的军士看到后方大乱,以为被人攻了上来,也急急忙慌地跑回去帮忙。 而他们的离去,也造成了把守险径的兵力不足,带兵在山下等待的义从军大将没藏都保见状,亲率数百人猛攻,很快击散了当面敌人,飞快地往寨子上攻去。 冲在最前面的数十人身披大帅亲自拨发下来的两重铁甲,是他身边的得力背嵬。在看到己方已经成功地在山上制造混乱之后,士气大振,奋勇上前,简直神挡杀神,人挡杀人,顷刻间便杀了上去。 背嵬者,党项语中“骁勇亲随”的意思。 《宋会要辑稿·蕃夷》中记载,元符二年七月三日,有二十名党项人归正泾原路经略司,领头的“讹化唱山乃妹勒都逋亲随得力背嵬。” 党项语中,“蛇”与“背”音相近,“龙”、“鹰”二字都读作“嵬”,背嵬即蛇龙或蛇鹰的意思,一般都是大将身边的勇士亲随。 北宋时便有“背嵬军”,沈括的《梦溪笔谈》中便提到:“旗队浑如锦绣堆,银装背嵬打回回”,说的便是驻扎在陕西的“骁勇军”,使长柄巨斧、钩镰枪,用来对付西夏的骑兵,可见他们很清楚背嵬在党项语中的意思。 韩世忠是南宋最先创立背嵬军的人。背嵬军在北宋中期以后,是一个非常大众化的番号,不过非正式名称。到了南宋后,西军将领纷纷将背嵬用作正式番号,并不再限于步兵,骑兵也有,渐渐扩散到了其他各军。 邵树德曾经想过,是否将党项各将身边的背嵬聚集起来,组建背嵬军,后来想想,剥夺别人的勇士亲随不太好,便作罢了。 没藏都保的背嵬亲随冲上去后,从后山爬上来的数十名山民健儿正被吐蕃人拼死围杀,左支右绌。他们的到来,恰到好处,从背后一掩杀,吐蕃人顿时溃不成军,纷纷走避。 而随着越来越多的横山军士冲上山来,吐蕃人更不敢坚守,抱头鼠窜者有之,跪地乞降者有之,甚至还有匆忙滚下陡坡的,夜色之中,也不知道摔死摔伤了多少。 攻下山寨后,横山军士将吐蕃人的头颅一一斩下,悬在腰间,然后堆起柴禾,将寨子付之一炬。 数日之间,五千横山军士已经连克七寨,杀敌近两千人,战绩彪炳,令人侧目。 有的人,放到平原上,可能也就是普通军士。但在山间,他们就是精锐,纵横山涧,上下疾走,健步如飞,如履平地。他们是天生的山地步兵,吐蕃人将山下的牧民驱赶到山上来据险而守,属实打错了算盘。 五月初七,经过八天时间战斗,兰州以东山间峡谷内的十余吐蕃堡寨,被义从军一一攻克,前后斩首两千七百余级,俘六百余人。至此,驿道两侧再无威胁,三万定难军主力可以顺畅通行矣。 第十八章 金城(一) “将甲拿来。”过了群山之后,基本就是一片坦途,大军在兰州以东扎营停驻下来,等待补给。 亲兵很快将一套装在木箱子里的铁甲抬了过来。 这是后方转运过来的。将作司知道大帅对瘊子甲非常关注,于是集中全力打制了一套样品,夹在后勤物资中送到了前线。 “没藏都虞候,数日之间,率军连破数寨,勇不可当。一应赏赐,战后叙功之时如数发放。然在此之前,某还要额外加赏,这套甲,便是你的了。”亲兵们掀开了箱盖,邵树德指着放在其中的一套甲胄,笑道。 这套甲他之前看过,确实是他认知中的瘊子甲。不过将作司的人可能是为了讨好他,将甲做得花里胡哨,过于精美,多了一些不太实用的东西。 不过拿来赏人嘛,倒正合适。 “谢大帅赏赐。”没藏都保也不客气,直接让人收下了。 邵树德看着这个出身没藏氏的年轻军将,非常满意。 最早在攻温池县时,他就听说了这个人。这其实并不容易,数万大军之中,能让最高统帅耳闻的,必然要立下不小的功劳。 攻温池县,他就足够勇猛,带人登上城头,悍不畏死,为最终破城立下了大功。 随后的入关中、收会州,他没什么亮眼的表现,也就是一些太平功劳罢了。但这次西征兰州,他又抓住了机会,带着横山党项连破数寨,功劳甚大。 听闻他出身不高,原本只是没藏部一个普通山民,被没藏结明发掘之后,慢慢发迹。 但那只是部落里的发迹,如今他站在了一个更广阔的舞台上,再想继续发迹,需要位置更高的人来提携。 “好好打,今后还有更大的富贵。”邵树德勉励道。 “誓死效忠大帅。”没藏都保单膝跪下,诚心实意地说道。 他的妻子原本是个普通的山间民妇,去年底病死了,部落里很多女子在向他献媚,其中甚至有头人近亲之女。 他本来也有这方面意思,想着娶了族长那个堂侄女算了,也好拉近关系。不过现在想想,似乎不太妥当。 恰好监军丘维道的一个族人与他交好,前阵子说自己有个外甥女,姓王,一家就住在夏州,可以给没藏都保当续弦妻子。 没藏都保是有野心的,他现在大小也算是个衙将,虽然排位靠后,但只要自己持续立下战功,总有一天会被大帅赏识,获得更大的富贵。 但在此之前,他还需要解决一些首尾。回去后,便向王氏提亲,娶回来当续弦。至于此举会不会让没藏家心生芥蒂,倒也不至于。大不了以后去其他军任职,如今义从军与其他各军之间,已经不存在界线,人员可以流动了。 对了,衙军籍册上的名字最好也改一下,就叫莫都保或臧都保好了。 定难十州,值得投靠的,唯有大帅一人。 没藏都保退下后,狗头军师数人纷纷上前恭贺。 营帐内有画师在作画,主题是豹骑都突袭金城津、金城关之事。画幅很大,内容详实、丰富,邵大帅有空时便来观赏一番,时不时提点意见,主要是战争细节方面。 这幅画画完之后,还有攻山寨这个主题,后面可能还有破渭州、攻兰州等一系列组画。画师们,很忙啊! “大帅,营中粮草尚有大半月,可以尝试着攻兰州了。”张彦球早上有事过来禀报,此时还没走,见邵树德进来,便建议道。 张彦球的态度非常到位,知道今时不同往日,现在自己是下属,那么就得有下属的样子。如果心态还不能调整过来,那么还不如不来,继续在京中混日子。 而且大帅对他非常信任,一上来就把振武军七千余众交到他手上,独领一军,这让他更是感激。 “粮不支月,焉能轻进。”邵树德摇了摇头。 他就是这样保守的打法,或许会错失战机,但别人也不太好占他的便宜。带的兵越多,就越要谨慎。如果只有几千、上万兵马,反倒可以尝试着冒下险,但他现在输不起。 “况且,这两日铁骑军、豹骑都一直在大河两岸活动,与吐蕃骑兵厮杀,战斗一直在进行着。”邵树德说道:“待粮草一齐,便挥师西进。” 组织数万大军行动,是非常不容易的。 邵树德这边有铁林军九千人、武威军七千人、铁骑军五千人、豹骑都千人、义从军万人、天德军四千人、振武军七千人,总兵力四万余人。即便打了这么久有战损,但主力还在,数量没有大的变化。 容纳四万人进军的战场,即便是互相靠拢,保持进攻阵型,也要绵延出去数里乃至十余里。 因为让四万人保持统一步调根本不可能,只能分派大将,定好战役目标,同时多派传令兵,从多个方向,多个局部战场,分时段、分波次组织进攻。 每一支部队都要有足够的间距,以防出现混乱自相践踏,总之不能如同演唱会那样把几万人乃至十万人都容纳在一起,那是自杀。 “大帅,吐蕃如今不过剩万余兵,是不是加快进兵速度,进薄兰州?”张彦球又问道。 现在的行军速度,有点慢! “某担心吐蕃还有援兵。都过了这么些时日了,河州、临州等地的吐蕃,可有异动?咱们派去刺探的斥候,途中多有被截杀的,也没打探到什么消息,某心中不安。” “大帅所虑有些道理,不如遣左翼一部至沃干岭(兰州南侧至临夏间的群山)各山间孔道附近布防,同时多派游骑,勤加搜索?”张彦球一听,虽然觉得邵树德用兵风格过于保守,但也不是没有道理,于是建议道。 “左翼不要参与攻城了,吐蕃兵少,城墙残破,并不需要四万人齐攻,便这么办吧。”邵树德说道。 说罢,又着重提醒了一句:“吾之侧翼,便交给张将军了。若大军攻城之时,有敌骑大队从沃干岭杀出,则危矣,慎重!” “末将遵命,定护得大军周全。”张彦球郑重道。 定难军四万人已过了山间狭窄地带,渡河至南岸,进入了相对开阔的平地。 各部之间拉开了距离,不再是之前沿着黄河岸边逼仄地形进兵时,那种偏长蛇的阵型了。 天德军、振武军万余人是一个集团,由张彦球统领,孙霸副之,位于中军左翼。义从军万人为右翼,中军则是铁林军、铁骑军、豹骑都一万五千人,武威军七千人是前锋,大体呈一个品字形推进,各军之间相隔数里到十余里不等。 这个距离不是自己定的,也有自然环境的影响,比如地形是否合适进军,附近有没有河流或小溪饮水,有没有草料补充马料的消耗,有没有树林供砍柴等等。 口渴了要喝水,做饭要用柴。没战斗时,不可能全用豆子喂马,必须派人出去割草,不然后勤压力实在太大,故制约大军具体位置的因素太多了。 这样的布局,就造成了后勤线的多变、复杂,容易给敌人可趁之机,因此邵树德将铁骑、豹骑两军派了出去,护卫脆弱的后勤线。 而等到兵临兰州城下时,各部之间会慢慢靠拢,缩小间距,但仍然是分为多支独立指挥的部队。 现在他觉得河州、临州的吐蕃太安静了,敌人不是傻子,自己动静这么大,他们有联合起来的动机。 张彦球走后,邵树德又让陈诚、赵光逢二人提点意见。 “大帅,兰州那情况,四万人聚在一起攻城,委实没必要,也容易出乱子。”陈诚当先答道:“某以为,沃干岭确实有危险。张将军所部万余人,防御左翼应无大的问题,然贼寇若无机可趁,多半会越岭东下,抄截我粮道。” “所以要补满粮草再进军。一个月,怎么也把兰州打下了!”邵树德坐到了虎皮大交椅上,道:“只要破了兰州诸吐蕃,我不信河州、临州那些贼子还有胆量继续逗留。” “攻兰州,吾让铁林军、武威军上,一万六千人足矣。人越多,越乱,浪费兵力!”邵树德继续说道:“窦建德攒集大军,反而被击破,某不会犯这个错误。” 其实,古人一般说的两军五万人、十万人列阵,其实指的是战场上的总人数,分布较广。真正在一线列阵战斗的,未必有十万人,可能只有两三万人。而就这两三万人中,真正动手厮杀的或许只有万人。 这万人一败,如果士气不高,各部很可能未经战斗就撒丫子跑路了,或者直接投降。国朝初年的窦建德就是最好的例子。 而在追击过程中,一般也会取得较大战果。战后写史时,文人并不会深究当时战斗的到底有几个人,他们只会说两军十万人列阵,交战,某方大败,被斩首数万。说得好像十万人都在拿刀开片一样,事实上不可能。 五月十七,大军已陆续行至兰州以东,扎下了大营。 此时接到军报,东南路诸军都指挥使杨悦领兵攻渭源,与昑屈部及伏弗陵部派过来的一部援军大战。 吐蕃这次发了狠,拼命死战,而杨悦不过带了六千步骑,一时啃不下。关键时刻,阴山蕃部哥舒氏、藏才氏从侧翼山岭间杀出,大破贼寇,斩首三千余,一举收复了渭源,贼军退至鸟鼠山一线苟延残喘。 邵大帅欣慰的同时,也对之前的谨慎表示庆幸。杨悦都知道联络阴山蕃部,并在双方战至酣时来了决定性一击,自己可不能栽在这个上面。 虽然老有人吐槽自己用兵保守,打仗枯燥,错失良机。自己也觉得可能这辈子都别想打出酣畅淋漓、荡气回肠、一波三折的出彩战役了,但诸葛一生唯谨慎,这不是什么坏事。 能出彩地赢别人,也能出彩地输掉。虽然旁观者看着爽,但这不是兵法正道,自己不取。 一定不能把自己逼入需要爆种才能赢的境地,那是作死,只存在于小说之中。 自己有妻有子,那么多人的富贵荣辱系于一身,十州三十四县的百姓生活才刚有了盼头,我输不起。 五月十八日,大军拔营启程,继续进薄兰州,同时也派人伐木打制器具,为攻城做好一应准备。 吐蕃很安静,但兰州之战即将打响。这是一场决定原吐蕃河州德论辖下数州之地的战争,谁赢,谁就是这片土地的新主人,邵树德打算做他们的主人。 第十九章 金城(二) 晨曦微露,天刚放晴。 雨后的晨风悠悠飘来,带着山间青草的香气。远处的厮杀声依稀可听,近得仿佛耳际的虫鸣。 唐人攻城了! 眉古悉整理了下行装,派人给各部传令:下山,攻唐人! 山林间响起了一阵骚动。来自各部落的军士们带上弓刀,牵着战马,沿着谷道缓缓下山。 他们一共七千余人,来自河州、临州诸县,皆是部落里精挑细选的勇士,其中骑卒接近三千。从山麓地带直扑兰州城的话,不过十里路,瞬息即至。 兰州的庄浪等部下了大本钱,同时苦口婆心,终于说服部落族长、长老们同意出兵。眉古悉觉得没什么问题,唐人有句话叫唇亡齿寒,说的便是如今的情形。 兰州一丢,若是他们不走,反而直接顺着阿干河谷南下,攻河州、临州等地,大家怎么办?等死?逃跑?似乎都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最好的办法,还是趁着唐人主力围攻兰州的时候,突然从他们背后杀出,里应外合,大破唐军。 这不是一百多年前的唐军,败了一次后还能继续组织更大规模的军队过来。他们了解过,唐人的内部如今也在厮杀不休,这个灵武郡王一旦败了,说不定就会放弃征服河、临、兰、鄯、岷等州,大家的安全就有了保障。 眉古悉现在做的就是这件事,他要打败唐军。 步卒已经开始在山下列阵,骑卒也牵着战马走出了山径。远处的兰州城清晰可见,一队队唐军正如潮水般死命攻城。 眉古悉感觉自己似乎能听到那密集的羽箭破空声,以及人濒死前绝望的惨叫。 就是这种感觉,杀!杀光那些唐人! 骑兵们开始翻身上马。 他当然知道附近有唐人的游骑在活动,也有好几个唐人扎的寨子,有兵留守,似乎就是防备着他们从侧翼袭击的。 但那又如何?有三千骑兵在,很快便能冲到其后阵附近,都不用杀多少人,他们的军心就乱了。长期的部落仇杀中,眉古悉见多了这种场面,唐人即便强一些,也不会有什么例外。 腹背受敌,这是死境! 不远处响起了号角声,这是唐人召集部队的信号。眉古悉不理,让骑兵开始慢跑。 为了避开唐人搜索,他们藏得有点远,这会还不能冲刺,不然到了他们近前战马就没力气了。好在兰州附近的地形实在是太绝妙了,山林也很茂密,孔道众多,给了他们藏身之地。 杀,杀过去,尽情收获战果! 张彦球第一时间接到了消息,大帅留的后手果然发挥作用了! 难道我才刚来,就要立功? 张彦球很快召集了兵马,一共六百余骑,都是振武军的老卒。 来源很杂,有当年李国昌任振武军使时带过来的沙陀骑兵,造反时还在胜州,没来得及跟着走。后来干脆也不反了,继续给朝廷干,领的钱还多一些呢。 契苾璋任振武军节度使时,又补入了一些铁勒骑兵,结果他被轰走时,这些骑兵居然也没跟着走,选择继续当衙兵。 最多的当然还是原来的振武军老马队了,以汉人、回鹘人、党项人为主,一共两千余骑,如今散在各处,防备吐蕃,张彦球仓促间能召集的,只有六百多。 但他并不是没有后手,天德军使孙霸手里还有千骑,是总预备队,由游奕使田星亲领,屯驻在后面,此时接到消息,当已动员了起来。 号角声连绵不绝,充斥了整个沃干岭北麓。接到消息的振武军骑卒纷纷行动,向敌人出没处集结。 既然跟了邵大帅,自然要拿出几分本事,战后也好向他讨赏钱。 梁汉颙骑着一匹枣红色的战马,身后跟着几个晋阳一起来的小伙伴,一马当先,勇猛无匹。 “嗖!”对面的吐蕃骑兵射来一箭,还好,稍微偏了一点。 梁汉颙大怒,我要跟你比拼马上厮杀功夫,你居然射箭? 枣红马如闪电般冲了上去,一槊刺下,一挑,再一甩,吐蕃骑兵的尸体轰然摔倒在草地上。 十七岁的少年,已经有了如此勇力! 振武军骑兵从斜刺里冲向了吐蕃人,但他们根本不理,继续向前猛冲。 眉古悉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兰州城下的唐军步队。他有预感,只要他一靠近,对面就会惊惶,就会乱,这便给了他冲阵的机会。 唐人主力那边当然也有骑兵,但他们之前散得太开了,被庄浪部的骑兵引走了太多。此时剩下的,布置的位置也不对,主要是防着城内,而没有针对背后遭袭的情况作出部署。 成败在此一举! 但斜刺里又杀出了一股骑兵…… “杀!”兰州城下,数百名士兵身披重甲,手持长槊,如林而进。 城墙已经被冲开了一大段豁口。从倒塌处的材料来看,应该新修没多久,属于急就章而成的,质量可想而知。 不过城墙就是城墙,即便再粗陋,也给守军提供了相当的屏护。以至于定难军损失了好几辆攻城器械,死伤了不少人手,这才取得了突破。 当然这也应该感谢吐蕃人。一百多年不用城墙了,事到临头急急修建,材料、人工处处短缺,以至于弄了个豆腐渣工程。若今天摆在大伙面前的是夏州城,那干脆还是趁早死了心算了,强攻攻不破的。 豁口处的争夺激烈无比。 吐蕃人也不再留手了,调来了千余精锐。 他们打仗,当然也有自己的逻辑。什么时候用奴部,什么时候用精锐,分得门清。此时就不能再用奴部了,无论是党项奴部、汉人奴部还是别的什么奴部,都不行,一溃就得裹挟着后面的本部也大溃,非常不值。 精锐生力军的上阵起了效果。他们先是弓箭攒射,对面的铁林军士卒刚通过一段崎岖不平的瓦砾堆,大盾保护不周,顿时倒下了一片。 射完箭后,几个骁勇的百户带着部下就往前冲,势若疯虎。 冲在最前面数十铁林军抵挡不住,死伤颇众,阵线有往后退的趋势。 “将他们捅回去!” 从州兵调入铁林军任十将的杨亮大怒,推开了身边的盾手,持槊上前,先捅死了冲得最快的一名吐蕃军士,然后避开敌人接踵而至的刺击,横槊连扫之后,再一刺,又杀一人。 “别像个女人一样,跟我杀!” 吐蕃军士不信邪,数根长枪刺来,杨亮左腾右挪,左腋夹住一根矛杆,右手抽出横刀直刺,又一名吐蕃军士了账。 连杀三人,吐蕃人也有些惊惧,手底下的动作不由得缓了一缓。 “还等什么?将他们捅回去!”杨亮二度大吼。 军士们轰然响应,纷纷持槊上前,连连挺刺,吐蕃人前冲的势头为之一窒。 “嗖!”一箭飞来,正中酣战的杨亮肩部。 杨亮吃痛,指着射箭的方向大吼:“不杀了你,我就不拔了这箭!” 说罢,从身旁接过一牌,右手提起一把大砍刀,蒙着头就往前冲。所过之处,挥刀连砍,完全不顾敌人招呼在自己身上的兵器,就凭两重铁甲硬扛。 偷袭的弓手脸色一白,但也不是很慌,毕竟前面还隔着不少人呢。 杨亮还在前冲,目光死死盯着弓手,杀意十足。 铁林军士们跟在杨亮身后,脸色涨红,怒吼连连,长长的步槊不断帮他阻挡着来自侧面的袭击。 连续砍倒两人后,金创满身的杨亮冲到了目瞪口呆的弓手身旁。 弓手下意识想逃。 “噗!”手起刀落,弓手一脸不可置信地死去。 “杀贼!”杨亮手里提着吐蕃弓手的头颅,将其扔在吐蕃人丛中,吼道。 “杀贼!”军士们高呼响应,士气如虹,一下子将吐蕃人反推了回去。 战争就是这样,打的便是勇气。你气势压过对方,就能杀得对方节节败退,反之则会被人杀得节节败退。 吐蕃生力军的攻势被遏制住后,冲入城内的铁林军士卒站稳了脚跟。 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人涌了进来,而且兵种也丰富了起来,不再似之前全是步槊手,这会很多人携带步弓挤了进来。 他们凭借着娴熟的技艺,默契的配合,渐渐占据了上风。胜负的天平,似乎已经开始向一方倾斜了。 第二十章 金城(三) 斜刺里冲出来的是天德军的骑兵。 带队的游奕使田星也是老资格骑将了。乾符五年讨李国昌父子之时,他便在郝振威手下做游奕使,八年多过去了,他还是游奕使,只不过上司换成了孙霸。 田星早就看透了未来。天德军就这么大个池子,你往哪升去?给你做都将、做大帅,可能吗? 能跳出这个圈子的,像邵树德,已经贵不可言。当初跟着他的那队人,一个个高官厚禄,娇妻美眷,甚至就连关开闰带的那队长安籍军士,也水涨船高,升官极速——发展最好的两个,便是担任经略军使的关开闰以及定难军粮料使的强全胜了。 甚至就连一度落草为寇的李仁军,都当上了武威军副使! 田星没能跳出这个圈子,呵呵,说好听点叫镇守一方,保境安民,说不客气点就是等死。 但他现在等来了机会,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邵树德实际控制了天德军、振武军。按他的脾性,战后怎么着也得整编一番,这便让他田某人进入了一个更大的池子,拥有了无限可能。 但他现在需要一个投名状! 天德军近千骑如尖锐的锋矢,刺入了有些松散的吐蕃骑兵群中。 “啊!”身边不断有人中枪堕马而死。 迎面还有箭矢飞来,田星不为所动,一矛刺出,将一名臂上有红铜饰品的吐蕃百户刺落马下。接着抽回骑矛,横着一扫,又一名敌骑落地。 箭矢愈发密集,田星俯身在马背之上,刚将一名错身而过的敌骑刺落马下,右脚猛地一痛,已然中箭了。 亲兵赶了过来,急道:“将军,撤吧,都受伤了。” “不要声张!吐蕃是什么人?名不见经传,怎可使其有伤将之名?”田星怒道,抽出骑弓,连射三箭,敌骑无不应弦而倒。 与回鹘、党项纠缠这么多年,天德军九成以上的战斗是在对付骑兵,军士们的底子都不差的,甚至可以说优异。见田星根本不在乎脚上的伤势,仍然继续战斗,大伙受其鼓舞,也奋勇拼杀起来。 一时间,双方的骑手如雨点般坠马,死伤枕籍。 眉古悉暗暗心惊,出发时的三千骑,被唐军骑卒拦截了两次,竟然死伤六七百,另外还被分割了一部分在后面,一时间赶不过来。而且看后方唐军骑卒渐渐围拢上来的态势,那几百人估计凶多吉少了。 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一定要成功! 眉古悉带着剩下的一千六百余骑,咬牙继续往前冲。唐人的大营就在前方,他们的步卒大队还在城下列阵,还有机会的! “呜——”角声响起,眉古悉心头一跳,他现在分外害怕听到号角声。 最坏的事情发生了! 唐军还有骑兵,而且很多,当先冲过来的一波让人看了冷如冰窖。 百余名银光闪闪的骑卒平举着长枪,正在缓缓提速。人、马皆披重甲,面目都看不清楚,只知道他们浑身都裹在铁甲里面。 远远地还看不真切,也不知道这百骑后面的是不是同样如此。如果一千骑皆是具装铁骑,这仗败定了。 后面追兵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左前方亦有大群唐军轻骑兵开始提速,好像是从军营后面绕出来的,之前应该就躲在那边休整。 无耻! 当然最令眉古悉感到震惊的不是唐军层出不穷的骑兵,而是他们的步兵大阵。 以队为单位,一队向后转,由队尾的队副指挥,一队由队头的队正带着向前行进百步。一队隔一队,间隔操作,然后向中间聚拢。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原本一个全体向前的大阵,现在变成了一半人向前,一半人向后,长枪架起,步弓掣在手里,做好了一切战斗准备。 “这叫抽队!”眉古悉大惊失色。 他不是没见识的人,早些年听族里口口相传的消息,昔年唐国河源军有个将领叫黑齿常之,他治下的军队就会抽队,大阵运转如意,一点不乱。 能将军队练到这种程度,说实话并不简单。很多部队也就只能在训练场上练练抽队,可能还乱哄哄的。在敌我即将短兵相接的厮杀场上,顶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完成抽队,还一点不乱,动作迅速,这是久经征战的老兵精锐了。 这支唐军也会抽队,那还能冲么? “杀!杀了他们!”眉古悉已经没有选择了,大声招呼部下。 能完成这种动作的步军肯定极少,冲垮了他们,杀光了他们,唐人再想找出支一模一样的部队,可能吗?精锐没了就是没了,那是练不出来的,可遇不可求! 杀! 泥头车又冲进了电动三轮车群中。 人仰马翻,嘶喊连连。 眉古悉当场落马,跌跌撞撞地从地上捡起一杆骑矛,刚想步战,结果很快被迎面冲来的大群骑兵淹没。 兰州城内,秦贵面色平静地解开了发辫。 其他人有样学样,也解开了发辫,稍稍打理一番后,给自己戴上了璞头。 行人、上农、马差、丝绵四个汉人奴部的百户、千户皆在此间了。吐蕃人委派的监军之类的官员已被斩杀殆尽,尸体扔在一边,散发着血腥臭气。 “诸位,大唐王师已杀至城外,屡败吐蕃,其大势已去矣。”说完,秦贵等了一下。 有点悲哀,在场的很多人不会说官话了。明明要杀吐蕃归正,居然还得让人把他的话再用吐蕃语翻译一遍。 “兰州陷蕃百余年,今可一扫妖氛,重归郎朗乾坤!”秦贵的声音有些颤抖,只听他继续说道:“现在,回去召集部属,带上器械,杀吐蕃!” “杀吐蕃!”几个人带头,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陆陆续续回应了。 秦贵暗叹了口气。他之前一直不敢提前举事,便是这个原因。人心难测,人心不齐!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有人犹豫不决,简直莫名其妙!还好,大部分人还是认得清形势的,有些人即便不想反,被这么一裹挟,也没退路了。 今日便杀他吐蕃个人头滚滚! “乞结夕,怎么拖拖拉拉这么久,赶紧出动,前面快……”一名节儿府的吐蕃官员冲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说道。 “噗!”秦贵一刀捅入了他的腹中,狠狠搅动了两下后,慢慢抽了出来,面容平静。 他老了,但在这反正归国的历史时刻,手却格外稳健有力。 “出发!”将尸体踢到一边后,秦贵大手一挥,迈步出了门。 街道上人潮汹涌,混乱异常,到处都是从各处溃下来的军士,有吐蕃人,有党项人,有吐谷浑人,也有汉人。 他们垂头丧气,丢盔弃甲,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不过很快有部落酋豪或节儿府的官员出来收容他们,吐蕃人并不想放弃,还想着最后一搏。 城外还有河州、临州过来的援军,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但也只能相信他们了。只要击破了唐人在城外的大营,那么他们就收容溃兵,里应外合,还有机会反败为胜。 “你们是行人部落的?怎么来得这么晚?赶紧……”一名吐蕃将领走了过来,斥道。 但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数把刀子捅入身体。他身后的亲随直接转身便逃,不过很快被一一追上,砍倒在地。 “杀吐蕃!”秦贵振臂一呼。 汉人奴部士兵纷纷涌了出来,见吐蕃人就杀,城内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杨亮带着数百人从南门突入,猛冲猛打,所向无敌。刚要给对面的吐蕃军士们来一下狠的,却见他们突然阵脚大乱,背后似有数百人掩杀而至,领头数人更是戴着璞头,穿着唐服,顿时了然,知道是汉人奴部动手了。 这一仗,赢定了! 战斗最终是在傍晚时分结束的。 城内吐蕃被杀八千三百余人,大部分都是乱了建制后被汉人奴部报复仇杀所致。另有三千余人向攻入城中的铁林军、武威军投降,侥幸活得一命。 汉人奴部被压榨百余年,情绪一旦爆发出来,竟然如此猛烈。入夜后,还有零零星星的报复仇杀行动在上演着,直到铁林军派人制止,一切才最终结束。 兰州城,至此算是被攻下了。与渭州相比,此地吐蕃的结局有些惨烈,让人颇为感叹。 也是在同一天,铁骑军沿着河北岸一路向西,朝广武县奔袭而去,义从军也正朝广武梁开进。定难军对兰州各个要点的控制,稳步推进中。 第二十一章 防御体系 “西夷虺蜴(hui yi)攸居,历年贡赋不入,有司羞之。今则化被齐民,便为善地。”夜晚的大营内,邵树德还在通读国朝以来的各类文献。 想要治理好一个地方,不了解实际情况显然是不行的。另外,前人的经验也能指出一些弯路,你没必要再走。 一般而言,读这类文献都很枯燥,但有时也能找到些乐子,比如这段。 申、光、蔡等州不上供,不交户册,那就是蛮夷毒蛇居住的地方。办了这些事,那就是善地。逻辑简单粗暴,明了无比。 “大帅,晚膳来了。”亲兵给他端来了食物。 “让陈副使、赵随使一起来用膳。” “遵命。” 陈诚、赵光逢二人很快便至,大帅经常请他们二人一起用饭,这是重视,是恩宠。 “大帅,此为兰州粳米粥吧?”陈诚看了一眼,便笑道。 “去年的陈米,城内送来的。兰州膏腴之地,六十年前刘元鼎过兰州时,满眼所见全是粳稻,今日咱们也来尝一尝。”邵树德招呼道。 案上还有一些果、脯、奶、鱼,三人风卷残云,一会便吃喝完毕。 “大帅,白日诸军杀河、临二州吐蕃数千,俘千三百人,此皆部族精锐,今逃回去不过两千余,应已丧胆,大帅何不遣人去招降?”吃完饭后,陈诚建议道。 临州辖狄道(今临洮)、长乐(今康乐县附近)二县,治狄道。 河州辖枹罕(今临夏县西南)、凤林(临夏南八十里)、大夏(今广河县境内)三县,治枹罕。 这五个县,天宝年间人口都不少,因为地近与吐蕃争斗的一线,朝廷迁移了许多人过来定居。临州当时还属于兰州,没被拆分出来,但河州三县,天宝年间便有三万六千多汉民,基本已经恢复到北周、隋朝时的户口数。 能养这么多人,主要还是有一大片利于灌溉的河谷冲积平原,三个县都分布于此。即便这会,这些黄河支流依然提供着丰沛的水源,只不过吐蕃人没太大兴趣利用它罢了。 “自然是要招降的。”邵树德点头道:“能招便招,也好减少一点伤亡。不过吐蕃人未必死心啊,他们所想的投降,可能是一切照旧,只不过表面臣服于某罢了。但某所求者,派官、驻军、收税,吐蕃人未必应允。” 这确实是极有可能之事。 河、临二州的吐蕃,在兰州城外遭受重创,大将眉古悉阵亡,逃回去的不过两千余人。按现在的形势,他们肯定是不敢打了,自己派人去招降,如果只满足于表面收复失地,那么成功的可能性极大。但若想实际控制河、临五县,一切按照汉地州县统治,当地的吐蕃又未必愿意了,这涉及到地方权力落在谁手中的问题。 不见棺材不掉泪。 你不给他们施加点压力,是不行的。说不得,还是得出动大军南下走一遭,未必需要打仗,但还是得去一趟。 “大帅,西边的鄯、廓二州,南边的岷、洮、叠、宕等州先不论,河、临二州必须取下。”陈诚让人拿过来一幅地图,说道:“今日收到军报,东南路诸军已攻克大来谷吐蕃山寨,杀敌千余,至此,打通了前往临、河二州的驿道。国朝初年,从长安往西域,渭水道乃重中之重,渭州既已握在手中,河、临二州不取,便是条断头路,意义大减。” 从渭州渭源县西出,沿着鸟鼠山北麓的河谷驿道,一百里可至临州狄道县。 狄道又是一个很重要的交通节点,从此向北,沿平坦的洮水河谷,越过沃干岭,总里程一百九十里至兰州理所五泉县。 从狄道向西,还可经河谷平坦大道至河州,并越过河州往西至鄯州。 简单来说,如果狄道县以及县北的长城堡没有被拿在手中,那么兰州与渭州之间最便捷的交通线就会被截断。天宝三载以前,临州两县都属于兰州,当时便考虑了狄道这个交通喉舌的因素。 “所以临州必须拿在手中。”陈诚总结道。 “河州不拿在手中可惜了,建议发兵取之。河、临二州在手,鄯州似也可取,其余诸州,暂可结好,有暇再取。”赵光逢说道。 邵树德看着地图,他考虑的又是另外一个角度了。 河、临、渭三州的精华农业地带,大多在海拔两千米以内。鄯州三县、廓州三县,大多也在两千米的样子,部分县稍高一些,但也有限。 这十几个县,都是关东移民能够适应的海拔高度,又有大量河谷平原,土壤肥沃,确实可以大力发展。 但其他州,要么全是层层叠叠的山脉,平原面积极小,如同鸡肋。要么海拔高,到三千米上下了,暂时不值得花大力气攻取,最好的办法就是招降当地吐蕃、羌人,羁縻之,不要浪费自己的精力。 “河、临五县……”邵树德沉吟了一下,道:“其主力既已遭重创,当发兵取之。鄯、廓二州,再看一看吧,先遣人招降,愿降便降,不愿降以后再说。” “大帅英明。”陈、赵二人齐声说道。 “给张彦球传令,让他带振武军、天德军南下,配合杨悦攻取临州二县。”邵树德说道:“过些日子,吾将亲率大军南下河、临二州,与吐蕃诸部会盟。” “大帅,是否给杨指挥下令,南攻岷州?伏弗陵氏,一贯桀骜,且自视甚高,不趁着大军在此,一鼓作气南下。日后再攻,又要大动干戈。”赵光逢突然说道。 在他看来,这个伏弗陵氏甚是可恶,对唐人也非常严酷,不杀此贼,日后渭、临二州将永无宁日。 “岷州以南之叠、宕二州,实力几何?” “回大帅,广德元年陷蕃之后,吐蕃一直占着。但最近二十年,羌人势力渐起,两州四县,吐蕃统治岌岌可危,地方上实则羌人自治。另者,高宗朝便陷蕃的芳州的一些地方,亦是羌人占优。”赵光逢回道:“若克复岷州,当可遣人招抚,羁縻即可。” “二位真是好大的胃口。”邵树德笑道:“河陇诸州,陷蕃百余年,民情复杂。刚才某一直在想,该控制哪些要点,又该派驻多少大军。想不到二位胃口如此之大,这是要某将定难军理所也搬过来么?” “国朝初年吐蕃入寇,主要沿着湟水、洮水、大河进军,故朝廷置河源军、莫门军、积石军镇之,凡两万余人。”邵树德又说道:“某若全据兰、临、河、渭、岷、叠、宕、鄯、廓、洮等州,该派多少大军留守?” 说罢,邵树德让李仁辅将地图挂到了墙上,说道:“河州、广武梁、长城堡、狄道、大来谷、凤林关、落门川,皆为交通要隘。若有可能,皆需驻兵留守,但定难军实力不足,不可能留驻太多大军。” “狄道县,当留一军,兼管北至长城堡、南至大来谷一线。” “凤林关,北临大河,西瞻积石,东据漓口,东西交通,甚为紧要。又有渡口凤林津,北渡河可至鄯州。” “广武梁,位于湟水入河之处东侧,西通鄯州,亦尤为重要。” “平夷守捉城,在凤林县与河州之间,挡大路通道,亦得置一军。” “渭水河谷……” 邵树德一口气指出了五个重要节点,这都是要驻军的。 防御是一个体系,并不是很多人以为的大军往关城里一驻扎就完事了。事实上这是不够的,关城一般只是挡着最大、最好走的路,周边还有小道,也必须筑寨戍守。有的可能只能驻扎十几个人,那就是一个烽子,但也是防御体系的一环。 就像狄道县的驻军,如果吐蕃入寇,很大可能经大来谷,因为这里最适宜屯驻大军,解决饮水、樵采、牧草等多方面的难题。所以平时要在这里筑寨,寨子里的守军归狄道镇将管辖。同理,狄道以北三十余里的长城堡也得驻军,若有警,当派兵往救。 要派驻不少军队了,邵树德叹了口气。 这是他一直极力避免的事情,但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地盘越来越广阔,地形、民情复杂,不派驻大军镇守,人家肯定不会服你。 河套蕃部、横山蕃部、阴山蕃部为什么顺服?还不是邵大帅的统治中心就在那里,大军云集,影响力强啊。 往这十余个县扔个一两万大军,那可真是奢侈。 但怎么说呢,即便不占河、临五县,光防御兰、渭二州,你也得派驻大军。而且防御体系还被生生撕裂了,缺了一个大豁口。那么还不如索性占了河州,将防线扯平,扩大至外围,那样兰州便不是前线了,反而可以安心发展。 “大帅,若尽派衙军戍守,当然耗费极大。为今之计,当广布屯田军,且耕且战。”陈诚、赵光逢二人似是早有对策,一齐建议道。 “屯田军从何而来?”邵树德问道。 “去河南募兵。” “人家那是应募衙军的,安肯当屯田兵?” “应募民户即可,许之重利,再派衙军老卒充任各级指挥,一如会州故事。” 那灵州分到的人口就要少了,邵树德叹气。 “慢慢完善吧,明日随某入兰州城,找一些熟悉邻近诸州内情的人问问,再做计较。” “遵命。” 第二十二章 人心 “王人秦贵拜见灵武郡王。”粗粗收拾过的兰州城内,秦贵带着一群千户、百户拜道。 他是行人部落部落使兼千户,但那是伪官,如今已经归国,自然不能再用。严格来说,他们此时就是白身,只能自称王人,即归顺王朝的百姓。 “汝等乃归义壮士,本王自当禀明圣人,以表功绩。”邵树德温言道:“国朝有制,兰州有二县十五乡,行人、上农、丝绵三部落,当前往有司编户齐民。马差部落,亦需编户,学习稼穑,且牧且耕。” “我等谨遵灵武郡王之令。”秦贵等人拜道。 陇右诸州的汉民,与关中、关东的生活习性多有不同。尚未陷蕃之前,就牧有大群牛羊马驼,同时也耕作农田,算是半牧半耕的经营方式。 《隋书·地理志》中提到,汉代陇西的安定、北地、上、陇西、天水、金城这六个郡,人民主要从事畜牧。 到了北周、隋代时,则耕牧并举,与汉代有了不小的变化。 国朝与隋时差不多,且耕且牧,边民会种地,也会放牧,风俗与内地迥异。 其他没打下的州县不谈,以邵大帅已经占领的渭州为例,这里在后世属于甘肃南部,整体降水量其实不少。从秦汉以来就森林密布,国朝亦是如此,植被茂密——甚至在初唐,渭水还是比较清澈的,环境保护得非常好。 国朝在渭水及其支流河谷地带置马监,牧养战马,足见此地环境很适宜畜牧。 开元、天宝年间,渭州户口渐丰,人们大量砍伐了河谷地带茂密的森林,开辟农田,粮食产粮有了大幅度的增长。同时,因为地广人稀、环境适宜的关系,民户也牧养牲畜,可谓耕牧并举。 这种模式,生活水平很高,陇右道纳粮数在全国十道中排四五位的样子,但人家才几个人?百余万罢了。关东地区,以曹州为例,天宝年间达到了七十万人,河北的洺州也接近七十万,贝州八十余万,魏州更是丧心病狂地超过了110万。仅魏州一地,人口就与河陇二十州相当,但人均富裕程度就差远了。 说穿了,河陇诸州人口密度低,人均资源多。百姓种地生产粮食、水果、桑麻的同时,也放牧牲畜,肉、奶摄入量多,身材高大、体格健壮,会骑术的比例也很高。汉代为什么招募六郡良家子当兵,都是有原因的,光身体素质好,弓马娴熟这一项就把其他地方的人比下去了。 邵树德不打算改变新占地区的农业生产方式。有宅园、有耕地在,就能编户齐民,同时进行放牧,将村子周围很大范围内草原、丘陵、森林的资源也转化为肉奶,能够给自己提供相当的赋税。 纯游牧是不行的,除非当地环境实在不适宜种地。兰州的马差部落,数千口人,必须半牧半耕,不会就学习,总之不能纯游牧。 “这便是吐蕃俘虏?”送走了兰州汉人四部酋豪后,邵树德又去了城中一处军营,问道。 “便是这些人了,一共五处,总共关押了三千余人。城外还有一千三百多,皆是河、临二州的党项。”武威军使卢怀忠跟在邵树德身后,回道。 邵大帅手下兵马越来越多,大将也越来越多,卢怀忠作为元从老人,表现的机会是越来越少了。此番出征,几乎没打什么仗,一路上护卫粮草,到兰州时攻了一下城,都没费多少力气。 “四千多人,不能干养着,先让他们修兰州城墙。不能再是之前那种草就的,一切按正规来。”邵树德叮嘱道。 “遵命。” “大帅,是否可以上表朝廷,奏复兰、渭二州六县了?”出征以来,节度掌书记卢嗣业就跟在邵树德身边起草公文。此人话不多,口风紧,跟在大帅身边像个隐形人一样,从不逾越本分,默默记录、抄写、起草各种文件,确实是合格的机要秘书。 邵树德想起了诸葛爽的节度掌书记蒋德温。那人能说会道,还帮自己上门提亲说媒,算是诸葛爽的首席幕僚了,与卢嗣业是两个风格。 “便写一封吧,将士出征数月,得复两州,当为天下知晓。” 卢嗣业很快一挥而就,递给了邵树德。 “天威耀武,月捷传声……臣每当永夜枕戈,早愿中流叩楫。今岁据马援之鞍,敢矜独勇;杖辛毗之钺,亲率诸军……是以圣上高临紫极,远耀皇威。睹百辟之欢呼,雷惊河西;想六师之勇战,电扫陇右……帝业中兴,则远超于前汉、后汉;物情允洽,则近继于元和、太和。足可使蠢植昭苏,华夷悦服,掩神雀黄龙之瑞,应河清海宴之期。限守戎藩,末由陈谢,顿首顿首。” “就这样吧,让进奏院呈上去。”邵树德吩咐道。 “用不用找一些藩帅上贺表?”卢嗣业问道。 这就是造势了。大军头下面,总有一堆舔狗小军头,有些事不方便自己出面时,便可以让别人代行。 邵大帅若想造势,关内道之地,舔狗还是有两只的。 “不用了,某还担心朝廷要来分润好处呢。”邵树德摇了摇头,道:“某又不想求什么,封王?虚礼罢了,有害无益。” 此番上表之后,可想而知朝廷会把更多的注意力倾注到自己身上。毕竟自己所在的位置很尴尬,直接威胁着长安朝廷,而且还有过前科,在京西“迎接”过圣人。 大势若此,即便有西门氏居中转圜,自己的政治形势也会不可逆转地变坏。朝廷一定会想办法整自己,会怎么做呢?默许朱玫扩张?或者联络李克用,恶化自己的周边形势?这都是有可能的。 朝廷现在理论上还能让数十州听话。像那川中战乱之地,居然还竭尽全力上贡财货。荆南秦宗言一退,不顾自己赤地千里,立刻就押运财货上京。这都是特么的忠臣啊! 不过这会全大唐第一忠臣,应该是后来居上取代自己的朱全忠。此人小事小请示,大事大请示,对朝廷尊重得令人感到诧异。 天下节帅,就没朱全忠这么懂礼数,这么尊重朝廷的!以前邵树德更忠,现在看来,朱全忠的成色更足。 当然也有人认为李克用更忠。朱全忠表面功夫做得好,但在讨伐秦宗权的战争中,义成节度留后已经不声不响地换成了胡真,这是自说自话。而李克用之弟克修担任昭义节度使,是朝廷允许的,且至今只得泽、潞二州,控制得也不是很严密。 简而言之,李克用兼并了半个藩镇,朱全忠兼并了一个藩镇。而关北忠臣邵树德,已然兼并了朔方、天德、振武三镇,邠宁的折宗本也是其岳父,在朝廷眼里,已经由忠臣开始向奸臣方向慢慢滑落了。 不过老实说,除了邵树德之外,朱全忠、李克用都还算可以,天下比他俩过分的人多得是。不过他们也只是旋起旋灭,不懂做人,过于嚣张的,早晚会死。 “大帅,找人多上几封贺表,还是有必要的。”赵光逢突然插言道:“渭、河、临、兰诸州,需要大量政务人才。大帅在京中的名声越响,前来投奔的人才会越多。另者,天德军、振武军那边,官员年纪普遍较老,需要人慢慢顶上。会州二县,官吏亦有缺口。” “赵随使所言有理。”邵树德受教道:“新得之地,的确需要文吏充任各级职务。诸州化胡为夏,驯以华风,也需要大量读书人。这些人,也就只能到一个地方找了,那里最多……” “长安。”赵光逢笑道:“各道各州各县,都有士人涌入长安,年年皆有,数不胜数。要想招人,的确长安最合适。” 如今的长安,就像块磁石,吸引着全国各地的士人前来游历、求学、科考。同时也有许多州县的工匠、乐人、画师到长安来值役,去岁被自己掳掠了一波,今年又开始慢慢补充了。 啥时候再去割茬韭菜呢? 其实昨天邵树德与陈诚、赵光逢二人密谈过。 他问赵、陈二人,如果此时进关中会如何?两人皆大惊失色,连劝不可。 邵树德只能叹气,还是不能小瞧了朝廷这块牌子。若此时进关中,义兄会翻脸,李孝昌、诸葛爽会撇清关系,东方逵会跃跃欲试,陕虢、河中、武定军、凤翔、泾原等镇会出兵征讨自己,李详也有可能会加入讨伐大军。甚至他怀疑,岳父折宗本为自证清白,也会出兵征讨。 当然更致命的是来自内部的嬗变。不是说文臣武将会叛变,这不太可能,军队自己一直抓得很牢,而大头兵们对皇权也没太多尊敬。但不叛变,不代表心里没意见,而心里有了意见,轻则消极怠工,重则辞职走人,这才是最大的麻烦。 地方政务,需要文人处理。而文人对朝廷的态度,目前看来,还是认同居多的。 而自己占了这么多地盘,马上还要想办法去长安招募读书人。如果连对朝廷表面上的恭顺都没有,谁愿意来呢? 忠臣的人设还不能丢! 人心的获得,不是一蹴而就,丧失,同样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想要让天下的士人思想转变,还得想个招让朝廷的威望更低,让大家觉得它烂透了,没救了,不如早点完蛋更好。 从这个思路出发,邵树德有些后悔去年自己南下关中,帮着朝廷平定乱局了。皇帝都没受啥屈辱,就直接回京了,随后风平浪静,朝廷还维持了体面。 失误,重大失误啊! 不过现在后悔也晚了。有自己这么个大老虎矗在西北,关中应该没人敢对朝廷不敬了。 唯一的机会,也就是等天下各镇慢慢兼并,让有识之士进一步认识到大唐灭亡不可避免,让持这种想法的人越来越多,人心思变,进关中的阻力才会变小。 幕府推官黄滔,此人史上就一直往长安考学。数十年努力,终于考上进士后,衣锦回乡省亲。但仍念念不忘回朝任官,当时长安混乱,让他一等就是四年,但四年后,也只给他授了个芝麻小官,黄滔还屁颠屁颠地从家乡福建赶往长安任职。 也就是后来朝廷闹得实在不像样,威严尽丧,黄滔才心灰意冷地返回老家,辅佐福建地方军阀。 这个时空,若不是同窗好友封渭一力相邀,黄滔估计还辗转在考学的路上。 黄滔,其实是很多士人的缩影,大唐人心还没有丧尽。 “那么就依赵随使之言,找人多上几封贺表。”邵树德一锤定音道:“招人之事与此同步进行,至于如何操作,让进奏院那边好好想想,不要怕花钱。” 国朝的读书人,还是有那么点家国情怀的。收复河陇失地这个噱头,应该有一些用处。总之能多招一个是一个,定难诸州文风不盛,识字率整体偏低,本地人才极其匮乏,幕府、各州县官员基本都是外地人。多年来自己又一直打打杀杀,用在地方建设、教育等方面的资金少得可怜,以至于如今只能向外想办法。 实在不行,也只能与世家大族加深合作了,但这是自己很不愿意走的一条路。 “大帅,铁骑军折军使遣人来报,其部未经厮杀,便收广武县,吐蕃官将皆逃散一空。”在州衙中坐定后,亲兵十将李仁辅进来禀报道。 “广武梁呢?” “义从军右厢忠勇都骑卒已至广武梁,吐蕃数百人据寨而守,言兰州城杀戮过重,多有亲人罹难,拒不投降。” “找死,让义从军右厢步卒兼程赶至,尽快破寨。” “遵命。” 提到了广武梁,邵树德又想起了如何安排驻军的事情。 最近军中有人提议,在兰、河、临、渭等地设外镇军,常年镇守。邵树德不动声色,但暗暗记下了他们的名字。 但不设外镇军,派衙军轮戍却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目前他思考下来,广武梁、凤林关、平夷守捉城三地极其重要,都要驻军。 广武梁须驻四千人,可让丰安军来驻守,期以两年。 河州与凤林之间的平夷守捉城驻兵两千,凤林关地方不大,也驻军两千,天德军四千余众,一分为二,正好守着两地。 临州狄道县那个地方,就要派驻一支规模大一些的军队了,七千五百人的经略军比较合适。 这么一算,乖乖,一万五千余人砸下去了,用来镇着四州十一县。 至于渭水河谷一带,实在不敢再派驻衙军了,没那么多人。他打算让拓跋部到鄣县一带游牧,充作渭州的南面屏障。 当然若是岷州被攻下了,渭州就成了后方,拓跋部还得继续往南挪地方,防着当地的吐蕃、羌人势力,不让他们寇边。 正规军不够,屯田军、蕃部来凑,也只能如此了。 邵大帅此时又仔细回忆了下姬妾名单,看看还有没有哪个蕃部可以信任…… 第二十三章 冲突 光启三年五月二十,洛阳东郊。 数骑快马驶入了大通马行,大声喊叫了起来。 “行里还有多少人?都召集起来!”刘三斗下了马,一边吩咐马夫照料,一边急吼吼地问道。 “还有一队人,两日前刚回来,还在休整。”有人答道。 “全部拉出来,披挂整齐,器械带上。”刘三斗抓起瓢喝了一大口水,急道。 “会办,何事如此惊慌?”听见院内动静,屋里出来数人,问道。 “丙队在河南县与朱全忠的人干起来了,杀了他们两个人,事态紧急,快去帮忙。”刘三斗答道。 “好,这就召集儿郎们。”几人也不废话,立刻回屋将人都喊了起来,然后互相帮忙披挂,从器械架上取下武器,一人带足三十枝箭。 马行占地面积极广,里面还有百十个本地招募的汉子,负责各种杂务,此时闻言,也纷纷叫嚷着要去帮忙。 刘三斗犹豫了下,便道:“马行内还有千余名汝州军士,不能没人留守,就咱们两队人去,够了。” 十余日前,马行的人贿赂了秦宗权手底下那帮兵将,进入汝州募兵,并明言是带回夏州,并不会与他们为敌。事情办得很顺利,从梁县、临汝、鲁山、叶县等地募了两千人而归,昨日刚送了千人前往虢州,马行内还有千人留守,等待第二次输送。 离谱的是,汝州还有秦部军士私下里问,能不能跟着一起走。最近他们与朱全忠打了好几仗,败多胜少。而且朱温杀人太狠了,一次斩首万余级,一次杀两万人,大家都有点怕。 宣武诸州残破,养不活太多军士,让他们种地,却也不怎么愿意。听闻有在定难军当衙兵的蔡人军士现身说法,谈粮饷多么丰富,大伙都心动了,想跟着走。 至于夏州在哪,管他呢!当年崔安潜到陈、许、蔡三州募兵,大伙不也去了?蜀中不远吗?可能比夏州还远。 杨复光募忠武八都进关中讨贼,大伙也跟着走了,后来更是跟着鹿宴弘入蜀,没什么不适应的。蔡人行走天下,提着脑袋为将军大帅打仗,在哪不是活? 投降荆南的在荆南当兵,投降夔峡的在夔峡当兵,去淮南、江南、蜀中、关中的也不少,听说还有跑去黔中的。各镇节帅用了都说好,蔡州军的牌子是立起来了。夏州灵武郡王最近几年名气不小,去给他当兵,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马行的人不敢答应秦部下级军士的请求,大帅似乎更愿意招良民入军,而不是习气很重的秦宗权部下。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此时的河南,哪有良民? 张全义在洛阳张榜,除了杀人有罪,其他都不管。在这种情况下,你若想保证自己的财货、妻女不失,可不就只有狠起来么?不狠,那还不是被人欺负到死? 大通马行当然不只是在汝州募兵,事实上河阳镇、河南府、陕虢二州都在募。大帅说了,重点是靠近朱温地盘的州县,使劲募,民户愿走的,也拉走。离汴州远的州县,原则上少募甚至不募。 如今中原局势紧张,秦宗权集结了十五万大军,欲攻汴州。朱温有点慌,向朱家兄弟求救。尤其是天平军节度使朱瑄,朱温认其为兄,百般恳求他出兵救命。上头的节帅们忙做一团,底下州县也人人自危,根本就没什么长久心思,全是过一天算一天的状态。 在这种情况下,定难军前来募兵,根本没人管。 我都不知道下个月还是不是某州刺史、某县县令,管那么多作甚!朱珍去淄青镇募兵万余人而回,也没人管,随后又派人去河阳、陕虢募兵万余,同样没人管。 最不可思议的是,朱珍募完兵后,还袭击青州,得马千余。第二年又派人去募兵千余,还是没人管,各镇节帅对地方州县的控制力已经低到令人发指的程度,基本处于自治状态。 再者,战马是真的刚需。朱珍从青州得马千余,朱温欣喜若狂,邵大帅如今有手握银川、永清两大牧场,定西寨(西使城)那边还在筹办第三个牧场,再加上蕃部的供奉,一年拿出上万匹马来交易都不是问题,河南诸镇该是何等眼红,何等趋之若鹜。 募兵,官面上从来不是问题,但得防着竞争对手。 刘三斗带着百人返身上马,人人有甲,装备精良,很快便赶到了丙队所在地方。一个沿河的小村庄,大概几十户人的样子。 丙队五十人全副武装,与对面几乎是他们三倍的人对峙着,眼看就要动起手来。 “让他们滚!”刘三斗上来便是一箭,射在对方身前数步。 三队整整一百五十骑,呈品字形,手上握着骑弓,马鞍旁边挂着马槊,冷冷地看着对面百余人——几乎全是步卒。 穷鬼,连马都没有! 在河南县新募的四百余军士站在一旁,默默看着。一些心大的家伙,脸上甚至还有嬉笑之色,仿佛盼望这两拨人打起来一般。 对面募了大概七八百人,此时也全都坐在地上,一点跑路的意思都没有。 风气如此,河南屡遭兵祸,将大伙全都逼成了好勇斗狠之徒。你狠,你厉害,大伙就信服,愿意跟你混。 以力为尊,这就是如今的价值观。 “这位军校,既是灵武郡王的人,当知……” “滚!”又一箭,这次离得近了一些。 “如此跋扈,今日便替灵武郡王教训教训……”话未说完,一箭射落了他的璞头,将后面半截话全堵在了嘴里。 大通马行的骑士全是四十岁左右的壮年男子。不过别小看他们,这伙人几乎全是不适合在衙军中继续打拼的老卒。经验、武艺、勇气都不差,此时有马有甲,真打起来,对面那一两百人完全不够看的。 两边招募的新卒里有人起哄,嬉笑怒骂,不过多是在嘲笑宣武军的那帮人。 宣武军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僵在了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 今日已经起了冲突,还死了两个人,若就这么回去,绝对没好果子吃。不一定会死,因为被大通马行所杀两人是普通军士,不是军校,还谈不上拔队斩,但受责罚是肯定的。 但打吧,对方有马有甲,经验丰富,箭术精绝,一看就是老卒了。这边只有一百多人,除了寥寥几人有马之外,大部分都是步卒。在这平坦无垠的旷野上,怎么打?怕是全死光了,也拉不了对面多少人垫背。 好好的募兵,怎么就抢到一块还动起手来了呢?仔细想想,最初似乎是因为口角,但定难军的人脾气也太暴了吧,全是亡命之徒! “走不走?”刘三斗深吸一口气,将骑弓放下,从马腹下取出长槊,问道。 五十骑从他身后离开,远远兜了一圈,在宣武军斜后方百步外停下,也都抽出了骑枪、马槊,冷冷看着他们。 “走!”带队的军校脸色苍白,不知道是害怕大通马行的骑卒,还是害怕回去受责罚。 他手下的军士们垂头丧气,四散开来,准备带着新募的士卒走人。 “滚吧!” “老子不跟你走了!” “咱们投灵武郡王去吧。” “定难军这么能打,跟着他们小命得保。” “是极。去了宣武军,若是一场大败,脑袋多半成了他人之功,俺不去了。” 没成想,他们在渑池、新安两县募的八百新卒不想走了,纷纷鼓噪要去定难军。 军校脸一黑,抽出横刀,宣武军士们也拿出器械,大声呼喝,看样子马上就要斩几个人立威。 “冲!”刘三斗策马上前,直入宣武军士人丛中,一槊捅入了军校的胸口。 那人眼中满是痛苦、懊悔的神色,显然没想到大通马行的人敢直接动手。 马蹄声骤然响起。 趁着宣武军士较为分散,一百五十骑从正前方、侧后方两相夹冲,一下子就撂倒了数十人。 随后,他们又兜到远处,抽出骑弓便射,又是一片惨叫。 射完箭,复冲,宣武军士们顿时支持不住,四散而逃。 两方千余新卒看得目瞪口呆。 “会办,今日之事……”有人靠了过来,忧虑道。 说实话,在招募、护送民户的过程中,他们也不是第一次杀人了,但以往杀的多是山匪乱兵,这次杀的可是正儿八经的镇兵,而且还一杀就是数十。此时若是提马去追,正在逃走的百人也活不下来。 “大帅早就有令,募兵、募民时可便宜行事。”刘三斗说道:“规矩如此,某也是照章办事,勿忧。上次卢氏县那十几个县镇兵,屡次索贿,不也被宰了么?出来办事,尤其是这战乱之地,就得做好杀人和被杀的准备。” 说罢,刘三斗又策马到新募的士卒面前,看着他们乱哄哄的样子,道:“尔等还不收拾东西跟我们走?朱温残暴,今日死了这么多人,定然要报复。尔等最好带上家人也一起走,向西进入陕州,北渡河入河中,然后西渡绥州,便到定难军的地盘了。一点不远,还没去淄青或淮南远。” 刘三斗这话倒也不假。河南府西面便是陕虢镇,与河中镇隔河相望。到了河中后再西渡黄河,便可至绥州,这是他们常走的一条路线。 另外一条路线便是经陕虢入关中,然后北上鄜坊,去夏州,距离稍远一些。 到绥州这条路线,还真没有从洛阳到淄青或淮南远。只不过刘三斗话没有讲清楚,没告诉他们最终的目的地其实不是绥州,而是别的地方罢了。 人都到绥州了,还能跑?老老实实给邵大帅扛枪、种地吧,以后说不定还会庆幸感激呢。 大通马行之前核算过,一户人从河阳出发到夏绥,路上大概要消耗七斛粮,还可以承受。 等到了绥州后,如果乘船逆流而上,成本其实很低的——当然现在没船给他们坐,都去运输军资了。 定难诸州,汉民人口太少了。而河南又这么乱,此时秦宗权更是到了河南府隔壁的郑州,打算围攻朱温,周边诸县人心惶惶,正是捞人的大好时机。 不出意外的话,灵州今岁大稔,定难军有点余力接纳更多的移民了。不过大帅在收复河陇失地,多半也有斩获了。招募的军士家人多半还是安置在灵州,但普通民户就未必了,有可能会往河渭之地安置一些。 只可惜,民户还是少了点。这年月,听闻你来募兵,大伙都愿意跟你走,但募民屯垦,就没那么积极了。河南不缺地,缺的是安定的环境,要不是秦宗权还在四处折腾,多半一个人都不愿意走。 也不知道这厮还能蹦跶多久。 第二十四章 人命 伙房内热气腾腾,数十名临时招募的夫子忙得满头大汗,在给人蒸饼。 战乱之地,每一分粮食都十分宝贵。农田荒废、百姓流散、官府催课,哪一样都会极大打击农业生产。怀州的粮价,此时已经达到了六百余钱一斗,几乎是夏绥的二十倍,这在素称膏腴的河南是很难想象的。 但大通马行就是能搞到粮食!还是正规渠道,官府开仓放粮,卖给他们的。价钱还很便宜,一斗四百钱。按照如今怀州的行情,一匹战马可以换两斛多粮。 这还是在怀州,当地时不时有经河东镇倒手过来的草原马,价钱涨不上去。如果是在大战临近的河南其他地方,或素来缺马的淮南、江南地区,价钱还要涨上一大截。 战场上若有一千骑兵冲阵,这是多大的优势?将帅们不会不清楚这点。 “省着点用吧。”裴通看着伙夫们一斗接一斗地和面,嘴角抽了抽。 做饭的伙头憨厚地笑了笑,和面的手没有丝毫变化。 他知道东家只是善财难舍,但心还是善的。别的不谈,单是从李罕之那里弄来米面,给临行的民户准备吃食,并且没有明显的贪墨,这就足以让人敬重了。 伙房内还有一些妇人、小孩在帮忙。不用给他们结工钱,管饭就行了,非常廉价。 见裴通坐在那里心疼,一个在土灶后烧火的小姑娘还对他笑了笑。 裴通嘴角抽了抽,回了个笑容,但比哭还难看。 花钱花得有点多了!李罕之固然卖粮卖得便宜,但之前还赠了他不少马,把这些算进去,成本就高了很多了。 不过也没办法,李罕之能卖粮给你就不错了。裴通隐隐听人说过,这厮乏粮的时候还吃过人肉,什么事干不出来?若是一般的生意人,估计早被他抢了,也就战马这种东西,每个军阀都梦寐以求,李罕之终究不太敢硬抢。 大通马行不是没被抢过。 以前义成节度使安师儒就抢过他们百余匹马,结果后来再也不去那边做生意了,安师儒没有马用,骑兵上个几次战场就变成了步兵,大家都看在眼里。 再者,河南的马行里一般也没几匹马。你要买,都得派人过来商谈,然后由大通马行从河中府那边调拨,王重荣的地盘秩序安定,有大批存货。 一筐又一筐的面饼被送到了院子里,有人将其浸泡入醋中,然后晾干、收集起来。 几个小孩围在那里,口水涟涟。 裴通叹了口气,吩咐随从拿了几个饼分给那些小孩。 “谢总办赏赐。”小孩们年岁不大,但口齿还算伶俐,纷纷上前拜谢。 裴通看着他们瘦骨嶙峋的模样,摇了摇头。 武夫们打来打去,真是造孽啊,看看地方上被你们打成什么样了!人都快死光了知道吗? “总办,该出发了。”一名随从走了进来,禀报道。 “那就走吧,去孟州,事情总要查清楚。到底是李罕之的游骑干的,还是孙儒的人做下的,总要弄个水落石出。”裴通起身,接过了马鞭,说道。 上个月在孟州损失了三百匹马。本来是要拉到河阳给孙儒的,结果半路被抢了,还死了二十人,也不知道谁干的。裴通在河中坐不住了,便带了两百人,亲自押着六七百匹马到怀州给李罕之交货,顺便渡河前往河阳三城,调查一下到底怎么回事。 说实话,他不想来,他怕死,但没办法。 王氏兄弟掌权的河中、陕虢比较安定,大帅义兄控制的河东也还不错,但河南是真的乱,主要是乱兵多! 秦宗权动不动裹挟丁壮,搞出几万、十几万大军。但这种部队,可想而知士气非常低落,逃亡者众多。偏偏这些逃亡者往往还带着器械,流窜至各地后,就是一大祸害,非常危险。 另外,朱全忠的部队里也有一些逃兵。他们不是被强征而来的,本不至于逃。但朱全忠实行了严酷的拔队斩制度,带队军官死了,全队皆斩,因此多有失了军官后不敢回营,逃亡在外的军士。 这都是祸害! 如今河南的局势,也已走到了关键节点。 西北这一片,大致是李罕之、张全义(张言)控制着。 这对难兄难弟,之前一直被秦宗权逼得上天无门,入地无路。 在东都,被打得跑路,到河阳,又被杀得大败。但他俩也是顽强,屡败屡战。秦宗权的人没有多少经营地盘的意识,反正就是抢,也不会在一个地方久居,他们走后,二人就像捡垃圾一样把地盘捡起来,人家杀个回马枪,二人又跑路。 去年下半年,李罕之跑路到了被秦宗权的人放弃的河阳镇,张全义在今年初战战兢兢去了洛阳。结果前阵子,秦宗权部将孙儒又带着数千人杀回了河阳,李罕之大败,孟州五县被占,于是再度跑路去了怀州。 还好孙儒也没啥大志,占了孟州后就懒得动弹了,这才让李、张二人有了落脚之地。但即便如此,二人也如同惊弓之鸟一般,随时做好了逃跑的准备。 不然的话,你觉得大通马行在河阳镇、河南府募兵人家会不管吗?李罕之好说,这人本质上与孙儒其实没多大区别,但张全义还是有经营地盘的想法的。无奈如今军事为重,武备不行,地盘经营得再好,还不都是给别人准备的? 大通马行有战乱地区稀缺的战马,这注定了他们会成为各势力的座上宾,包括孙儒。 裴通其实与孙儒见过一面。其人看着挺文雅的,但如果你了解了他的所作所为,那绝对不敢说这话。动辄屠灭州县,吃人肉都是寻常事了,残暴程度与秦宗权别无二致。 孙儒是武夫,自然也喜欢战马。但他们如今这个形势,无论是李克用还是河北马商,都不好公然卖马给他们,只能私下卖,但数量少,价格也高。唯有大通马行,价钱不算太离谱,而且可以接受用人换,这让孙儒很高兴。 裴通带了两百人,全是在横山及宥州草原上招募的党项人,充作护卫。 二十三日午时,他抵达了孟州河阳县以北,遇到了一帮正仓皇北撤的人,仔细一看,原来是河阳大通马行的。 “李会办,为何走还?”裴通一惊,迎上前便问道。 他隐隐有了点猜测,但如今还需要证实。 “原来是裴总办。”李法一脸惊容,拉着裴通的手臂就要把他往马背上上送,急道:“总办快走,孙儒军中有志趣相得的军校私下里告诉某,秦宗权在汴州城下被四镇兵马杀败,欲召散处各地的军将前去汇合。孙儒他要屠城而走,眼下多半已经开始动手了。” “什么!”虽然隐隐猜到了,裴通仍然很是吃惊,道:“十余万兵马,怎么就败了?” “秦宗权十五万人攻汴州,关键时刻,义成、天平、泰宁三镇兵六万余人杀至,里应外合,大破蔡兵,斩首二万余级。秦宗权退回郑州,欲南奔,檄调各地兵马随其南下。”李法说道。 当然,这都是他从孙儒军中打听来的消息,未必准确。但怎么说呢,他认为细节可能有待商榷,但大体上没错的。秦宗权损兵两万余,仓皇退回郑州,并且失了信心,不想再与朱全忠斗了,打算去别的地方找软柿子捏。 “朱氏兄弟怎生如此不智?助了那朱全忠,能得什么好处?之前为争抢滑州,不是还差点打起来么?”裴通很是不解,天平军、泰宁军的地盘在东面,与秦宗权所据诸州之间隔了宣武镇,帮朱全忠打败了秦宗权,这地盘又拿不到手,可谓一点好处都没。 “朱全忠狡诈,能屈能伸,在朱氏兄弟面前伏低做小,曲意奉承,赚得他俩数万军来援。”李法道:“不管怎样,事已成真。总办,这孟州怕是要毁掉了,还是早点撤吧,迟恐有变。” 裴通一听确实是这个理。孙儒都要屠城了,此时再调查马匹被谁抢了,有意义吗? 不过,才刚刚翻身上马,他又有些迟疑了。 就这么回去了,大帅知道了,会怎么说? “总办……”李法催促道。 裴通伸手止住了他,默然站在原地。半晌后,他挤出了一点笑容,道:“李会办,看来你还是得回下孟州。” 李法的眼睛都瞪圆了,颤声道:“总办,孙儒要屠城,怎……怎还要回去。” 裴通脸上有些愧色,但还是说道:“河阳五县,数万百姓呢,孙儒屠之,不过是为了不将其留给朱全忠。此有伤天和也,咱们没碰上就算了,若碰上了,结果什么也没做,大帅知之,会如何看待我等?” 那你怎么不去?李法心里腹诽着,但这话又不好说出口,只能苦着一张脸,道:“总办,何必呢?虽说多弄些人回去,大帅一定高兴,可能会有重赏。但这是孙儒啊,他的德行,总办还不知晓吗?动辄杀人,暴虐无比……” “你就和孙儒说,让他放百姓离开,咱们派人收拢,事成之后,就送他一千五百匹马。嗯,先送五百,若百姓被咱们顺利弄走,还有千匹奉上。反正他都要走了,这马也是白得的,肯定愿意。”裴通说道。 “总办,五县数万百姓,如何能弄走?” “孙儒屠城,百姓如何不走?”裴通说道:“再者,李罕之从光州逃到河南府,又逃到河阳,屡战屡败,如今局促怀州一地,情势困窘,部下多有灰心丧气之辈。某恰好认识几个,让他们帮忙,事后一起回夏州得了,另外咱们马行还有三百来人,够了。” “总办……”李法愣在那里。 他不是衙军出身,也没打过仗,遇到这事自然慌张得可以。但看裴通那坚决的模样,一颗心直往下坠。 “李会办,此事不宜拖延。放心,孙儒平时待咱们大通马行还算不错,这便去吧。” 李法愣了半天,没招了,最后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既如此,某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这便回孟州,若有不测,还请总办帮忙照顾好一家老小。” 说罢,点了几人,翻身上马后便朝河阳而去。 裴通定定地看了很久,这才一跺脚,转身离去。 这一把,他也是搏了。他消息比其他人灵通一些,知道大帅那边打得很顺利,战后急需大量关东人口,如果自己能帮他解了燃眉之急,裴家在镇内的地位必然可以急剧蹿升。 至于移民所需的粮食,确实麻烦,但其实也有办法的。 第二十五章 阳城 李罕之最近发了点小财,他拦截了一批关东诸侯送往关中的财货,具体多少秘而不宣,但出手确实阔绰了起来。 李某人拿这钱从河中购了不少粮食,向大通马行采买马匹。不仅战马,挽马、乘马亦要,大有振作一番的态势。 与此同时,他也对河中垂涎三尺。能一口气交割几万斛粮食,眼都不眨一下,这还不富?如果有机会,得抢他一把! 孙儒走了。 河阳五县完全成了一片废墟,百姓逃散一空。 他们不敢向南边的河南府逃,因为那是孙儒撤军的方向,大多数人还是往北跑。裴通让人在怀州以南设营,同时遣骑卒往各个路口收拢流民,河阳、济源、温县甚至就连黄河以南的汜水、河阴,怀州的武陟、武德、获嘉、修武等县都有人跑过来。 彼时风声鹤唳,流言四起。好多人都说秦宗权要跑了,要在各州县屠城,流民纷纷往北跑。他们知道北边河东镇实力强大,秦宗权不太可能向北,此时越往北越安全。 不得不说,老百姓生存的智慧是不低的。 裴通设在孟州以北、怀州以内的营地,旬日间便得两万余人,差不多五千户,大出意料之外。 五千户人到绥州,沿途要消耗三万五千斛粮食。这可真是要了命了,如今怀州大通马行只有七千余斛粮,还是费劲心力弄来的。真的不敢多存,存多了怕李罕之直接动手抢。也就七千斛这个数字,让他觉得鸡肋,抢了不值得。 七千余斛粮,省着点吃,也够这些人进入河中地界了。 六月初六,裴通让侥幸回来的李法坐镇怀州,继续收拢流民,自己则轻骑奔往河中,求见王重荣,打算用灵武郡王的面子向他借粮,也不知道他肯不肯。 临行前,他见了见李罕之派过来帮忙的四百兵——嗯,收费的。 带队的是一个面色郁郁的将领,名叫符存审,裴通认识他,私下里喝过酒。去年底随李罕之跑路到河阳后,就一直闷闷不乐,打算去晋阳碰碰运气。 裴通提过一次让他去夏州投奔灵武郡王,但符存审更愿意去投李克用。裴通也不知道他水平如何,毕竟大帅也不是什么人都收的,见他不愿意,后来也没继续劝说。 符存审带过来的兵确实不错,一个个看着凶悍难制,桀骜不驯,但就是这样的人,才能保得路上的安全。 李罕之确实够意思,没随便派什么阿猫阿狗来敷衍,这钱没白给。 “河中太平,但路上不太平。孙儒退走,乱兵不少。裴总办就这么轻骑前往河中?”符存审斜倚在门框上,漫不经心地问道。 “人都派去孟、怀之间了。”裴通说道:“身边这几位亲随,皆是平夏党项卫慕部的勇士,骑射双绝,应是够了。” “罢了。看在喝过的两场酒的份上,某派一队劲卒送送你吧,但得给他们配上马。放心,他们都会骑马。”符存审直起身,说道。 “也好。”裴通犹豫了一下,点头应允道。 说是一队人,其实人数还不满二十。李罕之的部队,之前被秦宗权各路手下打成狗,有点残破,编制多不全。 两位火长一曰杨师厚,一曰王建及,皆强劲勇悍之辈,得了符存审之令后,立即整理好了行装。 裴通不认识这两人,不过并不奇怪。如今他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人物了,出入于河东、河南、河北地界,各地将帅都对他客客气气的,至少也不会主动找茬,有的更是与他关系不错。 见多了大人物,谁还会去关注那些野草一般的低级武夫?符存审、杨师厚、王建及之辈,先活下来再说吧。 一行人离开怀州后,快马加鞭,于六月十七日抵达了河东县,结果却是城门紧闭,人心惶惶,似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怎么回事?难道晋师伐河中了?”裴通急得在那直兜圈子。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第一批河阳百姓肯定已进入泽州地界了,孟州那边应该还在捞人。七千多斛粮食够他们吃多久?一个月? “找人问问。”裴通转头看了看,身边几个都是髡发党项人,不合适,于是找来了杨师厚,让他去找河东百姓打探下消息。 杨师厚很快回来了,脸上的表情颇堪玩味:“王重荣死了。” “死了?”裴通差点没坐稳马背,追问道:“怎么死的?” “有人造反,被宰了。前几日乱兵大掠全城,两日方休。”杨师厚说这话时还有些羡慕。每次作乱,都是他们这些底层武夫的狂欢。不但可以大肆抢掠财货,平日高高在上的官家女子也会成为他们的玩物,别提多带劲了。 裴通不说话了,重重叹了口气。 王重荣与大帅关系很好,平时在河南、陕虢募兵募民,都会提供方便,河中镇各属州的刺史、县令们也了解这事,一直以来合作愉快。这次河阳百姓过境,他们多半也不会刁难,即便王重荣已经死了。 但自己想问河中借粮啊!这事没藩帅点头,显然是不成的,除非那个刺史胆子够大,直接开仓放粮,还能顶住时候的追究,但这显然不太可能。 怎么办? “现在河中何人主事?” “不知。” “可是要军中推选?” “自是要推选,不然何以服众?” 晚唐的“军事民主”,就着落在这里了。造反的人能不能上位,其他人的支持至关重要,至少得让别人不反对。 王重荣残暴,多鞭挞、辱骂部下,今有此报,实属寻常。但杀他的人多半也没什么兵,毕竟是在河中理所,大伙都交卸了兵权,能动用的,不过家将家兵罢了,这才几个人? 王重荣也是大意了。如果亲兵都在身边,断然死不了。 不过——也难说啊!王重荣此人,可是连亲兵也打骂不休的,如果真有人造反要杀他,哪怕就百十个人,一旦亲兵放水,结局多半不妙。 诸位大帅可要引以为戒! “走,先奔泽州,待汇集众人,便走陕虢。重荣兄重盈与大帅关系亦很亲厚,想必能帮这个忙。”河东县城门紧闭,在这里待着也不是办法,盘算了半响后,裴通终于下定了决心,说道。 其他人自无不可,于是又奔还泽州。 六月二十二日,众人紧赶慢赶,在泽州阳城县碰到了正艰难前行的百姓逃难大军。 符存审是有本事的,也是有职业道德的。他知道河阳百姓逃入泽州后,就不太想走了,打算等风声过去后再跑回老家,毕竟故土难离嘛。 但他做了一件裴通万万没想到的事:大通马行在河南募了不少兵,最近有两千七百人被送到了怀州,打算过河中返回绥州。这些人还没有武器,但上路之后,符存审将自己带来的四百人散入军中,充任各级骨干,然后给每个人发了一支削尖的木矛,就这么带着已经增长到三万多的河阳百姓上路了…… “符将军,此乃何意……”裴通有些结结巴巴,也有些头晕。 那两百党项骑兵是死人啊,都不会阻止一下的?符存审若带着这支部队跑回怀州,那可是要闹天大的笑话!届时大帅震怒,自己担待得起吗?裴家担待得起吗? 就算不跑,以这三千人为骨干,驱使数万河阳百姓攻城略地,岂不又一个秦宗权? “裴总办可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符存审冷笑一声,道:“某就算要走,独身一人走便走了,还赚你什么东西不成?既奉李帅之令,帮你把人送到河中,便会做到,无端猜疑做甚!” 听符存审这么一说,裴通稍稍放下了点心,挤出了一点笑容,道:“符将军性情笃厚,乃信人也,某这便向将军赔罪。” 说罢,果然行了个大礼。 符存审不过是个中级军官,统兵从来没超过一千,见裴通这种大人物向他赔礼道歉,脸色稍霁,道:“好教裴总办知晓,军中粮草不多,只够五日所需了。五日后若无粮,人便要散去了。”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裴通也满脸郁闷,只听他说道:“绛州马行内还有一些粮草,应够十余日所需。但此去绛州,还有三百三十余里,如之奈何。” 符存审闻言也有些沉默,片刻后问道:“当真无粮?” “王重荣暴毙,河中无主,如今何人敢借粮于我,唉!”裴通不住地唉声叹气,本来是想给大帅一个惊喜,立个大功的,没想到搞成这副样子。事后大帅追究起来,该如何应对? “既如此,也就只有一个办法了。”符存审说道。 “还有办法?符将军说来听听。”裴通喜道。 “裴总办觉得阳城县城防如何?” “符将军何意?”裴通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符存审这是要…… “只有攻下阳城县一途了。此时青黄不接,乡间多半无粮,野无所掠,可不就只有破城一途了么?”符存审理所当然地说道。 这帮武夫!裴通一脸呆滞。 第二十六章 泽、河 “蔡兵至矣!”阳城县大街上一片混乱,百姓纷纷走避,仿佛遇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恐怖事物一样。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他们也没错。这年头的蔡州兵,确实能起到止小儿啼哭的效果。所过之处,庐舍焚毁,财货抢掠一空。老弱屠戮干净,充作军粮,丁壮裹挟入军,辗转于沟壑之间——广义上的蔡人并不止蔡州一地,陈、许、蔡、汝、郑、申、光等州的兵都可以被称为蔡兵,或者说“蔡贼”。 若仅仅是残暴,倒也没什么,镇压下去就是了。偏偏他们还挺能打,在很多将帅看来,完全就是精兵种子,募个几千人入军,充作精锐杀手锏,或者以这几千人为骨干,大量掺入本地兵员,就能锻炼出一支颇具战斗力的军队。 当年西川节帅崔安潜,面对躺平的蜀兵就恨其不争,于是到他曾担任节度使的许州募兵,还真打造出了一支颇具战斗力的军队,号川中“黄头军”。 杨行密击败孙儒后,择其精锐五千人,组建黑云长剑都,是淮南镇的精锐部队。 吴越钱镠,获得蔡兵后,组建了武勇都,也是最精锐的人马。 王建、郭禹……等等等,各位大帅,都对蔡兵趋之若鹜,又爱又恨。爱的是其强悍的战斗力,恨的是其太过桀骜,不好控制。 邵大帅当然也喜爱蔡兵,不过不是收编的降军,而是招募的淮西民人。至少其精气神不错,敢打敢拼,不孬,分散打入定难军各部后,花时间整训一番,便可化为己用。 像杨行密、钱镠那样直接将降兵单独成军,他是不会这么做的。邵大帅不缺好兵,西北苦哈哈多的是,也敢打敢拼,即便到了后世民国那会,冯老总大量招募的陕北刀客也很猛,一人发两颗手榴弹,枪都没有,上阵就冲锋,去夺敌人的枪,多好的兵。 大帅招募蔡人入军,主要是给朱温添堵,同时也舍不得消耗本地精壮罢了。西北缺钱粮,这才是关键。战马、好兵,多的是! 符存审临时指挥的蔡人新兵轻松夺下了阳城县。 在这件事上,裴通其实立下了大功,因为是他将曾经的酒肉朋友阳城县令骗了出来,然后蔡兵一举夺门成功,才有了下面的摧枯拉朽。 阳城只有三百县镇兵,面对三千拿着木矛的蔡人,只抵抗了片刻就跪了。刚刚放下锄头的“蔡贼”取得了第一场胜利,士气大振的同时,也获得了不少装备。 不过取胜后的“蔡贼”内部爆发了矛盾。 杨师厚怂恿符存审裹挟阳城县吏民入军,与数万河阳百姓一起,向西打,一路打一路吃,直到攻下河中府为主。 王建及也有些意动,因为眼下这批人的“素质”太好了。河阳镇的设立,本来就出于军事目的,一开始就河阳三城,军士家属散居在周围,后来人口渐丰,变成了河阳五县。国朝历次讨魏博、昭义,讨河南逆藩,都涉及到河阳,当地百姓经受的战争洗礼是非常多的,组织度较高,民风尚武,稍加训练便是好兵。 目前他们有四百老兵、两千七百淮西新卒,若能说服那两百党项骑兵,当真本钱不小了。再从河阳百姓中抽个七八千丁壮,夺取足够的武器,趁着河中无帅的良机,说不定能占下一两块地盘,然后等待节帅或朝廷招抚,也弄个刺史、镇将什么的当当,不比在怀州担惊受怕强? 但符存审犹豫一番后拒绝了,为此还与杨师厚争吵了一番。 裴通不敢插手他们之间的事,只是跑到了两百党项骑兵旁边,不断晓以大义,告诉他们家人还在宥州,用“大汗”的威名连哄带吓,总算稳住了这帮杀才。若事有不谐,他还得靠这帮党项骑兵护着跑路呢。 “符将军,得了这九千多斛粮食,是不是该上路了?”见三人稍稍止息了争吵,裴通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问道。 这么多粮食,差不多够所有人吃二十多天了,走到绛州不成问题。而且阳城县属泽州,理论上来说是李克修的地盘,但李克修没兵,对地方上也不怎么管,此时便走的话,多半也没甚事。只要进了河中镇,基本就安全了,然后大伙一路跑回绥州,裴通便算完成了任务,符存审也完成了任务。 “是该走了。”符存审看了下沉着一张脸的杨师厚,以及阴晴不定的王建及,说道。 这两人不是他的下属,只是李帅临时指派过来的,不太好管。而且他心性没那么狠辣,不想对自己人动手,还打着劝服二人的主意。 在城内吃了两顿饭,休息了一晚后,众人再度北上,朝沁水县而去。 路上又爆发了争吵,因为杨师厚私自带兵裹挟了一大群阳城百姓入军,男女老幼都有,还是当年那副做派——上阵时可以驱使普通百姓消耗敌人箭矢、兵力,如果没仗打,老弱妇孺还可以充作粮食。 裴通冷眼旁观,大致摸清楚了三人的路数。符存审还是可以沟通的,比较正常,心性也没那么坏,王建及就有点悬了,感觉可以变成符存审这样的人,但也随时会滑落到李罕之那副德行。杨师厚么,在他看来完全没救了,残暴、贪婪、凶狠,典型的淮西武夫。 二十七日傍晚,先锋抵达沁水县。没说的,一鼓而入,又抢了一遍。 李克修在泽州的防务是真的烂,与河南州县也差不多了。难怪后世被李罕之被孙儒打败,带着几千残兵败将便将其强占了。那会李罕之还没投靠李克用,属于没打招呼就偷占泽州,居然还盘踞了不短的时间,然后李克用才派人将其收回,李罕之趁势投靠过去,被表为河阳节度使。 考虑到时间节点,李克用主力人马都陷在大同军那边,与有河北藩镇支持的赫连铎激战,泽潞兵力应是被抽调一空了,不然就凭李罕之那实力,还打不下泽州。 众人议定在沁水县休息三日,然后便西去绛州的曲沃县。 兵走得动,百姓有点累了,再不休息,就会有很多人掉队。而此时掉队,与死也没有太大区别。 吃晚饭的时候,裴通眼珠子转了转,偷偷找到了符存审,道:“符将军,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符存审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有话便说。” “河中琅琊郡王暴毙,镇内无帅,看似是个机会,然则北面有河东,西面有定难,南边有陕虢,符将军觉得能站住脚吗?”裴通问道。 “难。”符存审也不讳言,直接说道:“太原之师六万,定难之师四万,陕虢之师两万,河中镇兵三万,若集兵会攻,便是秦宗权也立不住脚,死路一条。” 裴通闻言有些惊讶。自己果然没看错人,这符存审是有头脑的,而有头脑的武将,一般在乱世中能活得很久,只要运气不是太差。 怕就怕李罕之那种,自视甚高,高估自己,低估别人,满脑子杀杀杀,还不会经营地盘,这种一般都活不久。 “符将军既能看出这点,某便放心了。”裴通喜道:“吾主灵武郡王,勇武过人,待人宽厚,又无门户之见,便是降将,只要有才,也予以大用。将军可能不知,原经略军使杨悦,并非元从,吾主爱其才,任命为东南路诸军都指挥使,统帅大军两万余人,攻伐吐蕃。灵州降将韩逊,现在也是一军副使。叛将拓跋思恭家人,吾主亦宽厚待之,并未加害。如此作为,符将军觉得如何?” “有将将之能,又有仁义之心,当可走得更远。”符存审说道。 这话说得上道,裴通心里大定。 他早闻符存审这人喜谈兵事,应该是个自学成才的武人,而且不像一般武夫那么残暴,与定难军的气质其实挺相合的。眼下又走到了这般境地,不如再加把劲,将其拉拢过来,一路上就安全了,也不担心部队被人拐跑——这才是他最担心的。 “既如此,不如去夏州走走看看,或有所得。”裴通趁机鼓动道。 符存审并未给出明确回复。 裴通见了也不泄气,他现在只想保证一路上的安全,至于符存审到底投奔谁,他才懒得管。想了想后,又道:“杨师厚怕是又要裹挟民众,符将军还是得劝劝他,实在不行的话……” 其实,若是邵大帅在此,未必就讨厌杨师厚裹挟民众的行为了。事实上待李罕之占据泽州,再攻河中,这些人多半都活不下来。 李罕之性情残暴,不善经营,泽州、晋州、绛州等地的百姓可是被他祸害惨了。他纵兵劫掠,这三州百姓要么饿死,要么逃亡,甚至逃都逃不走,被李罕之的部下抓来吃了。 李军所至之处,郡邑无官吏,乡间无安民。有百姓在摩云山结寨自保,李罕之亲率百余人攻下,得了“李摩云”的诨号。 数州百姓,几乎都被李罕之部军士屠戮、啖食殆尽,二十余县哀鸿遍野,烟火断绝。 也就是说,此时符存审所带的这支队伍中的百姓,在历史上都是“死人”,要么被孙儒屠城杀死,要么被李罕之烧杀劫掠,充作军粮。 杨师厚这么做,如果能成功将这些人带到绥州,其实也是为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多保留了一分元气,邵大帅未必就会多怪罪他了。 “杨师厚、王建及,并非某之部下。李帅待我不薄,某也不会越俎代庖,加害二人。若实在不合,任其自去便是。”符存审道:“此事勿复多言,某自有计较。既应了你,便会将这些百姓顺利送到绥州。” “到了绥州,可否再将其送到灵州?”裴通试探道。 符存审看了他一眼,似乎想骂人,又似是想笑,良久后,才问道:“去了灵州,是否还要去别的地方?难道是会州?” “应是陇右。”裴通道:“灵武郡王亲率雄师五万,征讨吐蕃,志在收复河陇失地。方今天下,有哪位藩帅有此家国之志?陇右陷蕃两甲子矣,天宝遗民几忘了自己乃中国子孙。灵武郡王如今便要拨乱反正,一扫胡风,重振大唐雄风。” “再者,陇右风物,与中原大不相同,符将军有暇,不妨去看看。人皆言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岂不闻陇右亦豪杰辈出?汉时便有六郡良家子,立下了赫赫功劳,惜乎,汉庭有愧于六郡良家子也。国朝亦有陇西劲兵,平灭安史乱贼,然朝廷亦对不起陇西百姓,大帅如今便想还他们一个公道。” “若有朝一日,符将军能统帅河陇诸州雄师,西征北伐,勒功燕然,岂不一桩美谈?亦可名留青史,被人传颂千年。后世之人提起符将军,便知乃收复西域、北伐大漠之符将军,而不是攻伐哪个藩镇之符将军。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裴通知道符存审这人喜读兵书,喜谈兵事。而读了那么多兵书,肯定知道历史上诸多名将的事迹,也一定非常羡慕那些人。从这个角度劝说,或许效果更好。 但凡有点追求的武将,哪个不想当卫青、霍去病、李靖?李罕之、秦宗权之辈就算了,就算留名青史,亦不是什么好名声。 果然,被裴通这么一番“蛊惑”,符存审有些意动了,只听他说道:“便去夏州看看再说。天宝末年,陇西劲兵东调,方才止住了安史滔天凶焰,某确实想去看看。不过,眼下还是想想怎么把这些百姓带去绥州吧。” “自然先重眼前之事。”裴通连连点头道。 ****** 陇西的夏天其实并不怎么炎热,但刚刚结束大战的洮水河谷附近,晚风中依然飘来了一股尸臭气。 夜色中,一点点流萤高下明灭,似冥冥中的使者提着绿火灯笼,为一个个奈何桥上的幽灵引渡迷津。 哦,记错了。党项人自称是弥药王的后代,死后要魂归雪山。就是不知道这些吐蕃化了的党项人的魂灵归谁管,雪山还收不收?吐蕃化了的吐谷浑人的魂灵又归谁管?长生天要不要? 河州吐蕃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居然不投降。河州“名将”眉古悉已经死在了兰州城外,精锐尽丧,到底是什么在支撑着你们抵抗? 陈诚私下里对邵树德说,可能是兰州杀戮过重了,让这些吐蕃部落感到害怕,害怕遭遇同样的下场,因此死战不降。实在顶不住,就遁入周边的山里,然后投奔鄯州、廓州、洮州的亲戚。 邵树德觉得可能有这方面的因素,但他不能在公开场合这么说。相反,他还要褒扬汉人奴部杀贼归正的精神,兰州汉人奴部如是,河州奴部亦如是。 “河州三县,还有多少唐人百姓?”坐在了一棵有些年头的银杏树下,邵树德轻声问道。 银杏树位于枹罕县城外,据说是郭知运栽下的,年代久远,富有象征意味。“马屁精”陈副使建议在树下立碑,由卢嗣业撰写碑文,纪念定难军收复河州的丰功伟业,邵大帅从之。 “本有两万多人,经历了攻河州之战,应只有两万出头了。”陈诚答道。 攻河州,其实没发生什么大战。大军从兰州南下,兵分两路,主力沿着洮水河谷进军,计铁林军、铁骑军万余人,偏师义从军南渡黄河,攻占了吐蕃弃守的凤林关,然后东进。 六月上旬,临州吐蕃在先期南下的天德军、振武军的威逼下投降,因此主力未经战斗就依次收复长城堡、狄道、长乐等地。而东南路诸军的阴山蕃部也从大来谷北上,与主力汇合,历史性的场面,画师们又画了一幅大军在洮水河畔会师的画。 随后,诸路兵马渡过洮水,沿着大业五年隋炀帝西巡的路线,一路进兵。 在大夏川(今大夏河)西岸,吐蕃人集结了数千人马,阻河对峙。邵大帅又玩了一招主力作势渡河,铁骑军绕道偷袭的把戏,大破河州吐蕃,斩首两千余级,收大夏县,然后西进,占领了空无一人的河州城、凤林县。 至此,河州三县尽复,前后斩首两千四百级,俘吐蕃男女老幼一万七千余人,牛羊马驼十二万余。 六月十七,邵树德在河州宴请诸军大将,黄推官又得佳句:“功高马卸黄金甲,台迥宾欢白玉樽。” 收复河临五县后,邵树德也觉得有些圆满了。唯一的遗憾,就是鄯州尚未收复。他有些想打,但那边太靠近吐蕃的核心区域了,担心招来永无止境的寇边,分散自己的精力。 军粮倒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如果自己愿意,那么完全可以预支明年的税赋,将秋天收获的灵州谷麦运过来,支持大军继续打下去,更何况大军收复数州,缴获的牲畜也不少,这也能抵充一部分粮食消耗。 最大的犹豫,其实还是人口不足,准确地说,是汉民人口不足。打下了地,没人去耕作,那还不如不打。自己攻河、临二州,其实也只是兰州大战的延续,毕竟吐蕃诸部在兰州城下损失了大量精锐,不趁虚取之太可惜了。如今已尽占四州十一县,鄯、廓二州六县之地,是否还有必要取呢? 还是先等等招降的结果吧。 “四州十一县之地,至少需要十万汉民屯垦,算上原本的五六万汉民,就差不多了。”说到这里,邵树德也有些奇怪:“天宝年间那么多汉民,都去哪了?总不可能死掉大半了吧?” “可能在放牧。”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陈诚也觉得太沉重了。 “当年隋炀帝西巡,都到了鄯州……”邵树德还是有些不甘心:“那可是上好的农耕地带啊,平原一望无际,宜牧宜耕,若是有数万汉民屯垦,河、兰二州不种地也罢。” “大帅是否考虑过迁蕃部过来,让他们帮着打鄯、廓、洮等州?”陈诚突然问道。 “难不成迁党项?”邵树德笑道:“昔年党项不堪吐蕃压榨、奴役,被一路追杀,逃至大唐境内,而今再让他们还乡?短期内或无事,时间长了,若其壮大,怕是与吐蕃诸部无异,一样会寇边。如今他们住在夏、宥、盐、灵诸州,被大军看着,某还稍稍放心一些。若是不在眼皮子底下,终究不太稳妥。” 党项还乡团?听起来是不错,但实际操作起来的话,怕是一言难尽。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你的基本盘太少了。而且这些州县地处边陲,一般的老实巴交的汉民百姓还不太适合,最好是河南的那帮刺头,比如蔡人。 “镇内还有三千巢众刑徒,便把他们全送到渭州吧,从俘获的吐蕃妇孺中挑选年龄合适的,予他们为妻,打光棍可不行,没法安心扎根。另外再在银州招募一些已经编户的巢众,就两千户好了,到渭州屯垦。人给地一顷,十年免税。”邵树德吩咐道:“渭州四县,怎么着也比银州四县强,他们多半是乐意的。” “今后兰州是重点。某已遣人上奏朝廷,析五泉县辖地置榆中、皋兰两县,如此兰州便有四县了。两个新县空空荡荡的,不太合适,还是得有人,看看能不能从河南弄一点人过来吧。”邵树德又说道:“另外,朝廷发过来的刑徒也不要继续安置到会宁、乌兰了,往新设的定西县送。” “还有河、临二州五县。大通马行撑死了一年弄个几千户移民,这不够。”邵树德苦笑道:“其实某亦知裴通尽力了,不能过苛。但某是多么想他能来个惊喜啊,若有足够的移民,且多是淮西那种悍勇敢战的百姓,河陇吐蕃又能成什么气候?” “当然还有灵州,这里需要更多人。暂时可填充军士家属,也不知道河南募兵之事进行得如何了。募大头兵容易,让大头兵的家人跟着一起过来,怕是没那么容易。秦宗权,已经为某立下了大功,但他还能蹦跶多久呢……” 第二十七章 工匠与河中 光启三年六月二十四日,枹罕县内,邵树德接见了一批工匠。 吐蕃当然是有工匠的,事实上水平还不错,这与他们的历史和地理位置有关。 这个国家鼎盛时期,曾打下了令人惊叹的偌大领土。 在东面、北面,攻下了大片唐土,得民百万。南面,从高原上直冲而下,时不时掳掠一番,将喜马拉雅山以南的大片土地纳入统治之中。在西面,深入河中地区,与大食争锋。 领土面积广阔,境内民情复杂、人口众多,不同文化在此碰撞,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就冶炼、制铁业来说,吐蕃与历史上各个崛起的后进政权一样,对先进地区的工匠大肆掳掠,然后集中到各个重镇集中安置,为他们的军事机器服务。 这些工匠的待遇其实还算不错,毕竟都是手艺人,无论哪个政权都很重视。即便是残暴的蒙古人,也尽量给予工匠最好的待遇。 吐蕃人掳掠回来的工匠,一度达到数万人。经历了四十年战争的摧残,损失了不少。但考虑到这些人也在培育后代,招募徒工,因此吐蕃人的技术是可以的,产量也能满足自身,而且还带有很浓重的外域风格——从中亚掳掠回来的工匠,他打制的东西,自然与大唐工匠风格迥异。 此时的吐蕃势力,比起数十年前已经大为缩小。曾经出现在阿拉伯文史料中,在呼罗珊、撒马尔罕与阿拔斯王朝拉锯多年,使得葛逻禄、喀布尔汗等势力纷纷臣服的偌大帝国,已经衰弱得不成样子。 安西大部被回鹘人占据,河陇诸州被唐廷收复了一部分,中亚的土地同样大部丢失,目前仅在帕米尔、费尔干纳盆地部分地区还有吐蕃军阀。 以上这些事情,都是邵大帅从俘获的吐蕃官员口中得知的。帝国崩溃了,各镇节帅拥兵割据,但相互间也有信息传递,也有文化、商业交流。 邵树德很是感慨,怪不得是能与大唐相持那么多年的王朝。在大唐势力退出西域后,他们倒是毫不客气地顶了上去,甚至还打得更远,让中亚诸势力第一次感受到了“黄祸”的威力。 不过吐蕃在当地的统治是残暴的,远没有大唐的精细手段。中亚的部落、汗国,被大肆征丁打仗,财货、工匠、女子也被大量掳掠回吐蕃。所作所为,与李罕之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差别,怪不得不能持久。 帝国崩溃后,也给子孙们留下了不少财富。无论是曾经出现在赞普宫廷里的希腊医生,还是掳掠回来的大唐、波斯、中亚、南亚工匠,都是一笔巨大的财富,足够他们的子孙继续享用两百年。 之前攻会州时,说实话没弄到多少工匠,不过百人罢了,全都送到了灵州,为大军打制器械。此番攻兰州,收获也不大,但河、临二州,着实捞到了数百工匠,甚至还有一批甲胄、存货。 只是那些充满异域风格的吐蕃札甲、藏矛、藤条盾牌、反曲弓、投石索、水波刃、铁钩什么的,让邵树德看了很是无语。 他之前就发现了,吐蕃人的武器风格非常多样,很杂,到底崛起的时间短,没有规范化。这些器械,自己不能用了,只能发给屯垦的民众,废物利用。 河、渭、临、兰等州捞到的工匠,统一送回灵州。不过得让人盯着点,别让这些工匠给整出个波斯风格的头盔,两边各一个“牛角”,牛头人大军的造型实在感人。 接见完工匠,一人发了两头羊做赏赐,随后便催促他们上路了。 本来打算在兰州也建一个都作院的,后来放弃了。等此地人口多一点,物质丰富一点再说吧。河渭诸州,以及杨悦正转兵攻打的岷州,离核心统治区太远了,他不是很放心。 “陈副使,你说打这一仗到底是亏还是赚?”回到州衙后,邵树德找来了陈诚、赵光逢,问道。 “大帅又无他处可攻,管他赚还是赔呢。”陈诚这话说得就有些“俏皮”了,不过倒也是实情。 大量储备的军资粮草被一扫而空,就收获了精穷精穷的汉民五六万人,各族蕃民十余万,短期内还要驻扎大量衙军,从财政角度来看,是大亏特亏。 不过战争就是如此,消耗大,对地方的破坏也大。战后接收地盘时,你所得到的,与战前看到的,肯定要大幅度缩水。 也只能好生经营了。经营好了,未来就有希望,邵大帅也是个喜欢经营地盘的军阀,某种程度上而言,与张全义是一类人。不过张全义被李罕之骂是“田舍夫”,自己倒是不介意被人这么说,看到地里整整齐齐的禾苗,看到孩童们稍稍健壮起来的身板,他就感到舒心,感到满意。 “不能再赔下去了。”邵树德说道:“前往鄯州招抚的使者有消息了吗?” “回大帅,鄯州吐蕃实力强大,今只有龙支县蕃部欲内附,可派官管治。湟水流域之蕃部,自恃力强,只愿羁縻。”赵光逢答道。 “先羁縻吧,今年是不成了,耗费太大。待河渭诸州有点起色,再想办法慢慢吞食之。”邵树德说道。 就目前来看,鄯州是个吐蕃窝子。后世唃厮罗好像就崛起于此,此时的吐蕃未必可以像唃厮罗那样聚众数十万,出动十万大军,但力量亦应不小。也就是各部力量较为分散,不然怕是连羁縻都不肯。 在对宋战争中威风八面的李元昊,在鄯州那边也吃了大亏,连打数次,每次皆败。 鄯州,先这样了。有个名义就行,以后徐徐图之。 “对了,陈副使,吐蕃赞普遇刺后,可有后裔遗落在外?”邵树德突然问道。 “应是有的。”陈诚与赵光逢对视了一眼,都明白了主公的意思。 “可遣人多加查访。吐蕃之势,在鄯州、凉州、西域还有相当影响力,若能找到,或有大用。”邵树德说道。 陈诚、赵光逢二人应是。 主公的老毛病又犯了啊,陈诚心理腹诽,莫不是又想纳吐蕃赞普后裔之女为妾。吐蕃俗尚贵种,重血统,胃口这么大,竟想要图谋整个西域么? 不过也是穷怕了。吐蕃王朝轰然倒地,鼎盛时期设立军府管制的人口数百万,算上附庸部落,很可能有千万人。那么丰厚的遗产,自然有人想着要分食。陇右、河西、安西乃至河中的蕃人想分食,大帅插一脚,分一杯羹也是寻常之事,谁让短期内都没法进关中呢? “也是时候班师了。”邵树德站起身,看着挂在墙上的地图,笑道:“杨悦还在攻岷州,若拿下,此番得五州十余县,也不知道朝廷那边会怎么看。” ****** “符将军,此地已是河中地界,万万约束住部伍啊,千万不能生乱。”七月初九,绛州翼城县外,裴通看着跃跃欲试的杨师厚,连忙搬来了符存审,让他帮着约束。 杨师厚这厮,实在太不像样了。在沁水县又劫掠了一番,裹挟了数千人入伙,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现在,他们这支队伍已经膨胀到四万余人了,再搞下去,怕是真控制不住了。 符存审确实找杨师厚谈过几次,但没效果。现在,就连素来谦厚的符某人都起了杀意,想要把杨师厚干掉。再让他闹下去,保不齐要出大事! 之前河中固然无主,但王重盈已得朝廷任命,担任护国军节度使(河中节度使)。前些日子刚进河东县,抓了造反的衙将常行儒,打算带到王重荣墓前千刀万剐。 朝廷的旨意,还是有相当威力的。 若无朝廷诏命,富庶的河中帅位可能还有一番争夺。但王重盈手握大义名分,又是王家人,诸将都不好反对。 河中帅位至此定矣! 听了裴通的话,符存审沉默不语。他现在是能掌控部队的,不仅仅是他的能力,裴通也帮了不小的忙。 这厮一路上不停地在军士们面前宣扬灵武郡王如何英明神武,军中赏赐如何丰厚,定难军如何打胜仗,把邵树德吹得天上少有,地上难寻。 你别说,还是有那么点效果的。这些军士应募时就知道是给灵武郡王当兵,虽然半途起了些波折,但走了这么些路,又渐渐稳定了下来。 人心就是这么一个奇妙的东西。 在阳城县那会,如果符存审当机立断,拉着部队就跑,这些蔡人新兵说不定还真被他拉走了,至少拉走相当一部分。 但现在么,越往前走,军士们的心就越定,再想拉人自立,效果却是没之前那么好了。甚至就连李罕之的那四百个部下,也渐渐觉得,灵武郡王比朝不保夕的李大帅强多了。 李帅窃占怀州,连个朝廷任命都没有,属于草头王,大家都觉得面上无光。 再者,粮饷方面也多有短缺,只能靠允许大伙劫掠地方来鼓舞士气,但问题是百姓也穷啊,能劫掠到什么东西?河阳百姓又凶,武风很盛,即便去劫掠,搞不好也会有不小的伤亡——不是说打不过他们,老百姓怎么可能打得过武夫呢,是没那个必要。 这日子啊,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还不如就此去夏州,投个新主好了,反正大伙基本都没家人。 起了这种心思,裴通又恰当好处地宣传洗脑,军士们心里的念头一日日被强化着,竟然认定要去投灵武郡王了。 杨师厚、王建及二人,当然也敏锐地感觉到了这种动向,心里焦躁不安。 但他们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机会。在泽州那会惧怕符存审,不敢铤而走险,现在人心又不在了,只能徒唤奈何。 “裴总办且放心去河中,某就坐镇此处。队伍,没人能拉得走。”符存审看着裴通特意留给他的两百党项骑兵,掷地有声地说道。 十天时间才走了一百多里,为的就是不让百姓们掉队。符存审现在也知道了,灵武郡王的地盘需要大量人口垦荒,每掉队一个百姓,未来定难诸州就会少一分元气。 况且他也不是那种不把人命当回事的残暴武夫。掉队的女人和小孩,尽量让其坐上抢来的车马,待稍稍恢复之后,再下来走路。虽然车马数量依旧严重不足,依然有不少人掉队,但其他人看在眼里,都深感其德。 符存审在这群百姓里的声望,确实相当之高了,虽然也有些人暗骂他不放大伙回泽州、河阳。 裴通是去河中借粮的。 他与王重盈有交情,也知道此人无甚大志,只一意守着家族富贵。因此,他有很大信心借到粮,甚至就连车马都能借到。 王重盈刚上位,难道就不想获得邻藩的支持?他这么讲究的人,当然知道该如何做。借的粮食,说不定都不用还了,就为了让邵大帅欠他一个人情。 人情,在升斗小民之间或许价值一般,但到了拥兵数万的将帅们身上,最贵的就是人情,最不好还的也是人情。 这次王重荣出了事,算是被及时稳住了。日后如果他也出了事呢?王家子孙手里有没有人情,就至关重要了。 当然这也看人。如果朱全忠欠了你人情,那就算了,忘了吧。人家多半不还,甚至还要反过来搞你。 这就涉及到人品问题了。在诸位藩帅之中,邵大帅的口碑还是相当不错的,讲信义,待人宽厚,有恩必报,这种人情攥在手里才有价值。 裴通走后,符存审整了整衣甲,默思片刻后,喊来了亲兵,道:“去将杨师厚、王建及喊来,就说某有大事相商。” 亲兵愣了愣,符存审瞪了他一眼,道:“机灵点。” 亲兵点了点头,很快便去了。 符存审又看了看大帐周围,很好,已经布下不少人了,都是他信任的手下。 下定了决心,符存审反倒没那么多顾虑了。他反而在案几上置下了一壶酒,自斟自饮起来。 杨师厚劫掠阳城、沁水二县,也不是没有用处嘛,不然一路上想喝点酒都难。 外面响起了脚步声,隐隐带着杨师厚带有怒气的咒骂,还有王建及闷声不乐的附和。 二人一掀帐帘,大步走了进来,见符存审一个人在喝酒,更有些生气。 “拿下!”符存审放下酒樽,喝道。 杨、王二人一惊,转身欲跑,不过却被迎面而来的蔡兵给摁住了。帐幔后面也冲出了十余人,手里拿着器械——嗯,都是阳城、沁水两县“赞助”的——团团围在了杨师厚、王建及二人身周。 杨、王二人破口大骂。 符存审面色不变,信步走到二人身前,道:“相识一场,某也不欲加害尔等。杨指挥、王指挥,你二人若想走,今日便奉送马匹、盘缠,或奔还怀州,或者投往他处,悉听尊便。若愿留下来,亦可,只是接下来一段时日就要委屈你们了。” “留乎?走乎?给个痛快话!” 第二十八章 终点 杨师厚目光凶狠地盯着符存审,冷笑连连。 王建及也看着他,沉默不语。 “不走吗?那就随某去夏州吧。”符存审的目光在两人身上不断扫视着。 王建及目光中有挣扎之色。 他亦是有野心的人,梦想着有朝一日当大帅,持节一方,过那快活日子。但若在他人帐下为将,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他现在怀疑符存审在消遣他,但仔细想想,符似乎不是那样的人。 他也不知道离开之后能去哪里,天下几大名镇,晋阳去不了了,淮南、西川又太远。似乎也就刚刚大败秦宗权的宣武朱全忠比较适合投靠。但他的地盘处于四战之地,太危险了,北有河东李克用,东有朱家兄弟,南边还有淮南镇,被人分而食之的可能性极大。 这年头快速崛起的武夫太多了,但绝大多数又很快失败,销声匿迹。朱全忠,能不能在河南稳住阵脚很难说。 若没有更好的选择,投宣武也就投了,大不了一死。但这会有夏州灵武郡王可以投,本人又是李克用的义弟,听闻名声不错,对军士们也不苛刻。王建及想了想,投定难军似乎是条不错的路子。 但心底总有一股不甘冒出来,让他左右挣扎,为难不已。 “王指挥,别像个妇人一样,走还是留?”符存审一声断喝,打断了王建及的思绪。 “留。”这个字从王建及嘴里蹦出来,当真艰难无比。 “押下去!”符存审吩咐道。 数名手下一拥而上,下了王建及的器械,然后将其押走看管了起来。 符存审又把目光转向了杨师厚,问道:“杨指挥不说话,是也要留下吗?” “我走!”杨师冷哼一声,说道:“这世道,与你们这帮妇人之仁的可笑之辈一起,能有什么奔头?” 符存审听了也不以为忤,吩咐亲兵道:“给他准备马匹、食水,再送他几匹绢,让他离开。” “遵命!” 杨师厚从地上爬起来,狠狠地瞪了一眼符存审,大踏步出去了。 符存审来到了帐外,此时已经围了不少军士,都在看热闹。 “兵之教令,分营居陈,有非令而进退者,加犯教之罪。”符存审脸上青气一闪,怒道:“谁让你等聚集喧哗的?火长、队正、副将何在?还不把人领回去?” 看热闹的蔡兵们一愣,他们都是新兵,还没过多沾染老兵油子的习气。勇则勇矣,但还谈不上多桀骜,被主将一驯,军官们面有惭色,便把人一一领回去了。 “念尔等乃新募之卒,这次便不追究了。下次再犯,定依军法处置。”符存审又说道。 众人闻之凛然,脚下走得更快了。 符存审干脆又带人巡视了一番军营以及百姓营地。 三千多军士,除了四百老卒充任骨干之外,其余都是新卒。不过经过他一路上的整顿,倒也像模像样了。 蔡兵被很多人称为蔡贼,但他们真的天生是贼吗?不见得。如果有军纪约束,再有足够的粮饷,其实都是骁勇善战的好兵。 符存审也是第一次带这么多兵,一路上夜不能寐。多少次夜间起身巡视军营,就怕出差错。其心路历程,邵大帅若知之,一定产生共鸣,两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啊。 累的同时,符存审也很兴奋。作为武人,谁不想指挥大军,征战沙场?符家祖上六代将门,当过节度使,封过公侯,到他父亲这一代时家道中落,自己朝思暮想的便是如何重振家门,甚至让符家更进一步。 如今终于有机会了。阴差阳错,自己竟然有了独自掌兵的机会,而且一上来就是三千多人。人一生的运气,有高有低,如今时运来了,那么便要抓住。 三千蔡兵,如今已经有千余人有了武器,再不是之前那副寒酸的模样。符存审有信心,当这些人抵达夏州时,会被捏合得更好,更成型,自己也能在灵武郡王面前大大地露一把脸——如今自己除了头朱全忠,也就只能去夏州了。 七月十五,裴通快马加鞭赶到了绛州以东的汾水对岸,兴冲冲地告诉符存审,王重盈同意让绛州、慈州、隰州各县沿途供给粮草,提供休息场所,他们这一路的苦日子,总算到头了! 符存审也很高兴。从绛州北上,进入慈州,然后北上隰州,再寻机渡河进入绥州,路程并不算太远,沿着河谷也不难走。渡河过后便至城平县,裴通早已安排人前去通报,让他们准备好渡具和粮草,保管把他们这几万人舒舒服服地接过去。 当然也可在慈州龙门关渡河进入保塞军地界,但那样还得麻烦李孝昌,不值得。一路上走河中就好了,反正有人供应吃喝及休整场所,何必让大帅多欠一个人情呢? 四万余人,带回去就是一天大功劳,裴通喜不自胜,不知道大帅会如何奖赏自己。 唔,离开怀州之前,李法那边还在收拢流民,得想办法通知他了。河阳马行已经被迫关闭了,怀州那边也赶紧关门了事。眼看着李罕之派出来帮忙的四百兵注定不会回去了,为免遭到报复,得让李法赶紧转移。 怀州马行有一百多骑卒,自己最好把这两百党项骑兵也派过去帮忙,然后再分头通知其他几个马行,不要再往怀州送人了。这条路线,就此废弃!以后募来的兵及民户,全走陕虢方向,然后北上河中。 事不宜迟,裴通立刻派人去办,不能坑了李法啊!李罕之暴怒之下,还不得把他吃了? 七月二十,在绛州好好休息了几日后,众人缓解了一路上的疲劳,然后继续前进。数万百姓已经接受了自己将前往定难军地盘的命运,但他们还不知道具体会被安置到哪里。若是什么穷山恶水——好吧,其实也没什么,总比被孙儒或李罕之吃了强。 ****** “这穷山恶水!”杨悦气喘吁吁地爬上了一处高坡,看着远方的群山,笑骂道:“也不知道当初吐蕃人怎么一路跋山涉水过来的。” 他们现在的位置叫野狐峡,位于岷州城西四十余里。峡谷两岸山脉耸峙,中间怒涛奔腾,是一处绝险之地。 作为东南路诸军都指挥使,杨悦在遣阴山蕃部部分人马经大来谷北上,配合主力压服临州吐蕃之后,自己则率主力南下,攻打岷州。 对于伏弗陵氏这个岷、渭二州七县之地的贼寇总后台,杨悦是必欲杀之。 在等待后方补给物资抵达后,他制定了一个兵分两路南下的计划。 一路从已经收复的鄣县出发,沿着鄣水河谷南下,走二百五十余里至岷州;一路从大来谷南下,沿着洮水河谷进军。 第一路由定远军使王遇率领,以定远军为主,外加阴山蕃部庄浪氏及河西党项残余人马,总兵力八千余人。第二路由杨悦亲领,以新泉军为主,辅以阴山蕃部藏才氏及拓跋部少量人马,总兵力六千余人。两路夹攻,约定在和政县(今岷县西北,非临夏之和政县)汇合,攻击伏弗陵氏。 之前鸟鼠山、大来谷两战,东南路各军两次击败昑屈部、伏弗陵部的人马,岷州吐蕃受到了不小的损失,因此全部退了回去。如今兵不足八千,且士气低落,应是不堪战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人家到底还有八千大军,杨悦也就带着不足一万五千人南下,还兵分两路,其实是有点冒险的。更别说,渭州吐蕃闾马部东蹿秦州内附,随时可能回来,他就留了拓跋部、白家部两大蕃部守渭州,这两家到底能不能顶住,还是未知数。 但怎么说呢,杨大指挥使的风格就是这样,抓住机会便穷追猛打,不给敌人任何喘息的机会。他觉得岷州伏弗陵氏威胁更大,那么就把精锐主力调集过来,试图一战歼灭之,收复岷州三县。 杨悦领六千余军南下后,沿着洮水河谷行军十余日,终于等到了王遇统率的北路大军。 双方在和政县外汇合扎营,伏弗陵氏也主力尽出,打算利用和政县的地形优势顽抗,逼迫唐军退兵。 双方在岷州城外试探性打了一场,吐蕃败退,被斩首数百级,随后便一心一意守城了。这还不算,据审讯俘虏得知,伏弗陵氏还在溢乐(岷州州城)、祐川(岷县东南、宕昌西北)两县大肆征兵,几乎把成年男子抽调一空,到和政县一带布防,厚实前线兵力。 这是很明显的“御敌于国门之外”的策略了。 杨悦拿着地图思虑一番之后,定下了一策,即拣选精锐步卒三千人,沿着山间小道,南下到了山的另外一侧。 王遇觉得这个计划大胆至极。洮水在岷州附近拐了一个大弯,由东向变成了西向。目前大军屯驻的地方就是西北流向的河谷地带,而杨悦则是亲自带着这三千人,走了数十里的山间小道,绕道了东南流向的另外一侧。 快五十岁的人了,还如此不辞辛劳,且如此大胆,王遇都有些佩服这个老头的用兵:诡诈、突然、意想不到。 今天是七月十二日,在投顺向导的带路下,杨悦顺利地抵达了野狐峡。 这道险隘附近空空荡荡的,显然没人想到唐军会翻山越岭到这一侧来,更何况和政县那边攻势很急,已经逼迫得他们不得不把全部精力转向了北面,后方空虚无比。 “都休息一下吧。”杨悦在亲兵的搀扶下坐了下来,拿出食水补充体力。 他的手有些颤抖,看得出来很累,但精神却是异常地亢奋。 军士们在山谷里散坐了一地,默默地吃着醋饼。跟着杨指挥使打仗,胜仗固然不少,但总是游走在拼命的边缘。 走了几天山路,大伙的军服多多少少都有些破损,干粮也顶多再撑三天。这仗打得,真是一言难尽。 不过大伙对杨将军也是佩服的。他总是充满热情,不断鼓劲,提升士气。 尤其过来的大多是新泉军的士卒,杨悦是他们的第一任军使,平时赏罚分明,与大家同吃同住。南下以来,更是连战连胜,每个人都能领到不少赏赐,因此还是愿意听他指挥的——能打胜仗就行了,累点倒也没啥,总比一场大败稀里糊涂丢了性命强。 野狐峡外飞鸟阵阵,涛声隆隆。 三千军士默默吃完醋饼后,又踏上了征程。 他们这次不再隐蔽身形,而是快速行军。过了野狐峡后,便是一路坦途。河谷道开阔又平整,似乎还是天宝年间重新整修的驿道,路两旁甚至还能看到已经废弃的驿站遗址。 十四日午后,大军抵达了岷州城南数里之处,隐蔽在一处山谷内休息。 杨悦不顾众人反对,亲自前出侦察。 灰色的岷州城墙几乎只剩小半截了。城墙轮廓之外,是大片平整的农田,田间还有人在劳作。 农田之外的低洼河谷地带,水草丰美,是吐蕃人的牧区。 每年春夏河水漫溢,淹没了河道两岸的草地,并将大量泥沙沉积在上面。洪水退去后,牧草便疯长起来,且鲜嫩多汁,用这种牧草喂养的牛,据说味道特别鲜美。 杨悦仔仔细细看了很久,将各个要点都记了下来,然后便返回山谷,分派各部任务。 天空突然阴沉了起来。七月的河陇山区,气候就是这样多变。 一道道电光撕破长空,令人毛骨悚然的雷霆之中,倾天而来的滂沱大雨很快笼罩了大地。 洮水岸边的哨所内,论悉吉将一把藏矛靠在墙上,准备吃午饭。 哨所内还有五六个人,他们已经吃完了,正在大声谈笑。 论悉吉叹了口气,都是部落里新征来的毛头小子,以为打仗是一件好玩的事情,一个个兴致勃勃呢。 以前哨所里有十几个人,如今都调往北方了。节儿带着大军与唐人对峙,每天都有不少人死去。部落里一个又一个男人被征发走,如今留在后方的,都是些不会打仗的少年。 唉,希望唐人赶紧退去吧,这是论悉吉唯一的奢望。 他打过仗,知道打仗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同时也很残酷,绝对没有少年们想象的那么充满英雄气概。杀人与被杀,人像草木一样被砍倒,死状凄惨难看,没有任何尊严,也没有一点价值。 他一共上过三次战场,每次都被人嘲笑懦弱、怕死。但他不以为意,因为嘲笑他的勇士都死了,只有他到现在还活着。 活着,比什么都好啊! 哨所外面的老狗突然狂吠了起来。论悉吉一个激灵,冲上前去拉开了屋门,猛烈的南风夹杂着豆大的雨点泼洒了进来。 论悉吉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身体微微有些颤抖。 正在谈笑的少年们见了,有些责怪他将地面弄湿了,晚上大伙还要睡觉呢! 有人上前推了他一把。 论悉吉像是突然回过了神一般,抬起右手,指着山下的河谷大道,颤声说道:“唐……唐人大军!” 少年冲出大门,向山下望去,只见洮水岸边的大道上,数道褐色长龙正在齐头并进。 一道道闪电落下,唐人军士兵刃上反射的寒光是那样刺眼。 完蛋了!少年瘫坐在雨水中。 论悉吉冲到了一处棚子下,抄起一根木栓,就准备撞钟示警。 突然间只觉背心一阵剧痛,论悉吉踉跄地扑倒在地。 被投矛击中了!完蛋了!岷州也完蛋了!这是他最后的念头。 天昏地暗之中,三千泥猴般的唐人士兵冲进了几乎完全不设防的岷州。 刀斧从天而降,杀戮就此开始! 杨悦冲进铺天盖地的大雨之中,仰天大笑。 他的赌博成功了,岷州完蛋了,伏弗陵氏完蛋了!攻下了这座城,俘虏了吐蕃全部的老弱妇孺,切断了前线的后勤补给。面对王遇所部万余人的猛攻,伏弗陵氏将一败涂地。 陷蕃百余年的岷州,自此将重归大唐的怀抱。或许,这也是本次西征的终点,也是他杨悦的终点。 等了大半辈子,死而无憾矣。 第二十九章 下注 新泉军副使甄诩站在节儿府衙门前。 从这里拾级而上,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看起来经历了惨烈的搏杀。 大雨天,不是不可以用弓箭,只是效果极差。武夫们起了性子,还是喜欢面对面搏杀,意图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守御节儿府的也是吐蕃精锐,他们拼死抵抗到了最后一刻,但依然被扑杀而至的新泉军无情地碾碎。 伏弗陵氏的重要人物几乎全被俘虏。他们与城内外的吐蕃老弱妇孺一起,将成为瓦解吐蕃前线军心的重要武器。 或许,现在已经瓦解了。双方在和政县咬得那么紧,后方丢失,家人成为人质的消息一旦散播过去,伏弗陵氏只会兵败如山倒——杨悦特地下令放了不少仓惶北逃的吐蕃人离开,为的就是让他们把消息散布到和政县,让人想瞒都瞒不下来。 都虞候范河提着一把血淋淋的长刀走了出来,笑道:“痛快,吐蕃人无备,也就这刺史府费了一番手脚。” “这仗该结束了吧?”甄诩有些不甘心地问道。 “应是结束了。”范河道:“再往西,沿着洮水河谷进军,地势险要,吐蕃人有备的话,不好打。须得河州方向同时进兵,两路夹击,分吐蕃之势,如此才有可能攻下。但河州那边,大帅应该要班师了。” “大帅更担心的,是打下了也空无一人,白白费钱吧。”甄诩一笑,道:“岷、渭、河、临、兰五州,地域广阔,远离灵夏,若是无人屯驻,很难。” 两人心有默契的一笑,都没把话外之意说出来。事实上如果不是杨都指挥使坚持,岷州都不一定会打。 岷州冒险打下来了,但洮州呢?赌博的事情可一不可再,次次都能赌赢?怕是杨老将军都不敢如此想。而且洮州及附近吐蕃部落不少,人多势众,就此止步是合理的。他们,也已是一支疲军了啊,势不能穿鲁缟。 最关键的是,定难军已经扩张到阶段性的极限了。物资匮乏就不说了,单是人力、人才的匮乏,就是一大难题。 保障安全需要驻军,种地放牧需要人手,治理地方需要官吏,这些都缺。再者,这些年镇内绝大部分钱财都拿来养军了,地方建设欠账严重。以大帅的风格,肯定是想补这些欠账的,而这无疑需要投入人力物力。 出动五万大军的盛况,短期内不会再有了,以后都是小打小闹,能出动两万余人就不错了,直到新得之地人心稳固,附近蕃部也招抚完毕。 “今日收获多少?” “斩首七百余级吧,不多,人都派到和政县那边了,定远军应该会有巨大斩获。”范河有些羡慕。武夫,有人杀得不想杀了,比如王遇,有人还没杀够,很上瘾,比如范河。 “还俘获了万余人,全是老弱妇孺,都是在附近放牧、种地的。可惜没有马,过来的都是步卒,不然俘获更众。”范河又说道:“伏弗陵氏横征暴敛,在岷州囤积了两万四千斛粮食、十余万头牛羊,现在都是咱们的军资了。” 甄诩听了哈哈大笑。 “走,吃牦牛肉去,某也是第一次见到。” 杨悦穿行在破败的街道上。 大雨已经停止。街道上的血迹被冲洗一清,唯空气中还带着点若有若无的腥味。 他刚才在城外发现了一块墓碑,年代久远,字迹模糊不清,且只剩下了半截。 墓碑应该是陇西李氏某位家族成员的,先写了一大段在国朝为将时怎样怎样,后面笔锋一转,“流陷蕃中”、“暂冠蕃朝”、“犹位列将军”。 他当时便冷哼一声,这是当了蕃朝伪官。也不知道后来遭遇了什么变故,竟然连坟都被人平了,后不后悔? 陇西的世家大族啊,在吐蕃为官、为将的可不少呢。吐蕃人对普通汉人百姓肆意凌辱、压榨,对世家大族却多有拉拢。 敦煌阴、索、曹、张、李、汜等大族,在吐蕃陷城后,第一时间左衽迁阶,还得了吐蕃免赋役的特权。门下部曲,皆不用服役纳税,仍然过着优渥的生活。 阴伯伦任“沙州道门亲表部落大使”,阴嘉义任“瓜州节度行军先锋部落上二将”,阴嘉珍任“瓜州节度行军并沙州三部落仓曹及支计等使”。 敦煌豪族索氏在蕃朝任官,也是升荣不断。 军、政、财全抓在手里,怪不得吐蕃一势衰,就能揭竿而起。但为何抵御吐蕃大军时,朝廷派来的官员及军士死伤惨重,你们这些地方豪族却没甚损失呢?反倒在吐蕃进占之后,趁机窃取了地方权力,做到了在大唐时做不到的事。 杨悦对这些人一个都瞧不上,虽然大帅说他对别人“过苛”了,但瞧不上就是瞧不上。管你有什么难处,还不是为了保全家里那些地和部曲?为了继续富贵?我杨家为了抵御吐蕃,能连续数代捐躯,全族死战,榆多勒城那个地方,整日吃沙子,好玩吗? 河陇诸州,不能再任用地方大族为官!用他们,或许能很快见效,立刻稳定形势,但长久来看,祸害甚大。 官,还是得从朝廷那里想办法。 ****** 萧遘从朝中回来之后,便愁眉不展。 杨复恭在朝中的权势越来越大,让他们这些宰相们是越来越难做。 今日更是借着钱粮之事,要插手向来由宰相掌管的度支、盐铁、户部三司。虽说地方战乱不休,这几个职位越来越不好做,但杨复恭此举,仍然是大大越界了,让他颇为恼火。 但怎么说呢,唉,恼火又如何。 杨复恭有权、有兵,京中能与之抗衡者,唯西门思恭叔侄二人罢了。但西门思恭身体抱恙,形势有些不稳,杨复恭愈发无法无天,如之奈何。 再一个致命之事便是王重荣死了,这真的让萧遘始料未及。 虽说河中镇目前仍掌握在王家人手里,权力算是平稳过渡了,但王重盈、王重荣到底是两个人,关系还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 这年头想干点事,没有外援能行? 西门思恭得任十军容使,那是因为有定难军为外援。杨复恭当枢密使,那是因为有河东军为外援,自己一堆假子又去了外镇,手握兵权。 自己试过联络朱玫,但他实力不足,只有两万人马,又被泾原程宗楚、邠宁折宗本看着,怕是很难有什么作为。 萧遘也是宦海老手了,他敏锐地感觉到,长安的两大权宦家族西门氏与杨氏之间,很可能要爆发巨大的冲突。 这次不是西门氏挑起的,而是杨氏自以为实力雄厚,且西门思恭老迈,诸病缠身,想要趁机夺权。在这件事上,萧遘隐隐感觉到,圣人怕是也支持杨氏,这是还记恨着灵武郡王入京之事哪! 罢了,这个宰相也是没啥做头了。江淮乱起,即便朱全忠屡次上表,忠心可嘉,并派出兵将护卫汴水饷道,使得部分财货得以绕过秦宗权肆虐区域入京,然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随后川中又乱起,几个财赋重地战乱不休,杨复恭的假子们所上供之财货,也由他先过一遍手。他要插手财计之事,似乎也理所当然。 还有那个李罕之!居然敢拦截关东诸侯的上供,按萧遘的想法,直接让李克用出兵剿灭算了。但在其他人看来,似乎还是想着招抚为主,国势如此,夫复何言? 王业荡然矣! “阿兄,事济矣!”忽然间,萧蘧从外厅走了进来。 萧遘(gou)、萧蘧(qu)是同胞兄弟,都是懿宗朝宰相萧寘(zhi)之子,曾祖是德宗朝宰相萧复,关系自不一般。已经到定难军幕府任职的萧茂,则是德宗朝驸马萧升那一房,虽说关系也比较亲厚,但终究隔了一层。 萧茂目前在定难军得授大任,为幕府营建司判官,主持怀远新城营造事务,仕途非常看好。这个时候,萧遘倒有点后悔了,早知道当初就将胞弟萧蘧派过去,那个永乐县令当得有甚意思? 如今王重荣一死,萧遘便让弟弟辞官回来了,打算加大对定难军的投注。因为他不是很确定,萧茂对他们这一房是什么态度,萧氏和萧氏,里头区别可大着呢。 “那几个都愿意去河渭?”萧遘闻言,扬了扬眉头,问道。 “有阿兄的面子,自然愿去。”萧蘧笑道。 他找了几个人,全是有功名在身的。 张玄晏,乾符元年(874)乡贡进士,目前任殿中侍御史,从七品上。 裴廷裕,越州山阴人,光启元年(885)在成都进士及第,目前尚未得官。 王彦昌,太原人,广明二年正月至成都,在临时举办的科举中得录取。当年考生少,但录取也少,就取了两人,王彦昌便是其中之一,目前尚未得官。 李磎,前水部员外郎,后来赴东都任职。巢乱后东都沦陷,李磎避难于河南。萧遘的座师王铎打算举荐他入朝为官,目前到了京中,萧遘知晓后,便找上了门。 薛贻矩,河东闻喜人,乾符年间进士,目前是起居舍人。 此外还有十余国子监贡生,才学都还可以,至少熟习文章,脑子也机灵。 这些人,都是萧遘圈定的,然后萧蘧一一上门商谈,都搞定了。 下注,岂能没有本钱? 这便是萧遘的本钱,想必能令灵武郡王满意。 至于萧遘本人嘛,他也有去河渭的意思,但还需要与灵武郡王沟通,得到他的点头才行。 第三十章 西行 吴融漫不经心地走在慈恩寺内。 今日是盂兰盆节,寺内多是前来随喜的游人。 读书人、商贾、官员家眷、军士家属等等,反正只要有闲,都出来游玩了。 吴融在人群中随波逐流,但却丝毫感觉不到热闹的气息。自己于这长安,终究只是个过客啊。 二十年漫漫科考路,至今未中进士。而不中进士,胸中抱负如何施展?如何在长安继续待下去? 全是骗人的!没有高门显贵提携,想中进士,难如登天! 吴融叹了一口气,心情更加恶劣。 “灵武郡王收复陇右诸州,倒是稀罕事啊。”旁边走过两位士子,一边走一边交谈。 “边头大将醉生梦死,毫无进取之意,没想到还有肯为国戍边乃至收复失地的。” “前年定难军入长安,某还以为灵武郡王与那朱玫、李昌符、王重荣是一路货色,今观之,却是有些不同。” “自然不同,没有大掠长安,就已是一等一的军纪。实不相瞒,那些日子,家姊一直担心被乱兵掠去。” “哈哈,令姊花容月貌,若被乱兵瞧上,直接就扛走了。” “到底收复了几州?” “听闻是河、渭、临、兰四州十一县。” “可还有天宝遗民?” “应是有的。” 两位士子很快过去了,吴融听得一愣,也觉有些稀奇。 一个多月前,他隐隐听人说,定难军收复了兰、渭二州,现在又把临、河二州也收复了?这个军头,倒有些奇特。 前方围了很多人,时不时传来阵阵欢呼。 吴融抬头一看,原来是百戏。 长安从黄巢退走那年起,差不多就安定了下来。即便前年河中移镇风波那会,定难军、凤翔军、邠宁军也只是在城外交战,河中军、河东军也未入城,长安百姓虚惊一场之后,又很快恢复了平静的生活。 没有战争,没有动乱,恢复得就是这样快。但就是这么一个卑微的要求,却好像难如登天。 “听说了没?定难军进奏院遣人广招州经学博士,都是八九品的官,若没考上进士,去应募一下也无妨,月俸一万一千钱呢。就是助教,一月也有六千钱。”观戏途中,又有两个路人聊了起来。 “这是下州的俸禄啊,还打了折。” “已经不错了。这会是什么时候?教些学生,自己亦可闻喜功课,不耽误科考。” “科考?无处行卷,如何得中进士。某倒有点想去河渭看看了,陷蕃两甲子的故土,不知是副什么模样。” “俗杂西戎。”其中一人说道:“岂不闻‘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 “灵武郡王不是要驯以华风么?百姓陷蕃,两甲子不闻华音,如今正需你我用力。” “崔二你竟然要去河渭?” “李尚书有诗云‘北逐驱獯虏,西临复旧疆’,灵武郡王做下好大场面,某想去襄助一臂之力。” “你不想考进士了?” “考了十几年了,不想再考了。某虽然姓崔,却济不得任何事,不如去河渭,当个经学博士,哪怕是助教亦可。若能过得下去,便把家人也接过去。这进士,不考也罢,考不上的。” 才十几年不中就不想考了?吴融惊讶地看了一眼说话之人。 不知怎地,他突然想起了顾非熊。考了三十年进士都考不上,会昌五年,久闻其诗名的唐武宗都看不下去了,一看当年的录取进士名单里又没顾非熊的名字,直接让人给加上,这才考中进士。 有欣赏顾非熊诗才的人写了一首诗感慨:“愚为童稚时,已解念君诗。及得高科晚,须逢圣主知。” 这考场,真是太黑了! 不知道怎地,吴融觉得心里的某根弦突然断了,忽然间就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他大笑着离开了慈恩寺,也不管旁人诧异的目光。 慈恩寺外人潮如织,各家店铺都挤满了人。 “店家,渭州新复,黄艽、麝香之价怎还如此之高?”药材铺外有人诘问。 “你也知道渭州新复,哪那么快就有商家过去?” “那后面会跌价么?” “应是会的。” 野马皮、褐布、雕翎、牦牛尾、秦胶、鹿茸、甘草…… 吴融一样样商品看过去。这些都是昔年的河渭贡品,商家们哀叹连连,手头囤积了一大堆高价货物,若是有河渭同类商品涌进来,就有可能要亏本。 就好像当年盐州筑城,关北局势稳定之后,大量马匹通过鄜坊进入关中,导致长安马价大幅度下跌一样。失地的收复,并不仅仅只是精神意义上的振奋,如果好生经营,也能产生实际的意义。 “河渭诸州,或许真可以去看看。”吴融站在大街上,喃喃自语道:“朔野长城闭,河源旧路通。通了好啊,这世道,或许就需要点不一样的东西。” 吴融在外头闲逛,萧蘧则慢悠悠地回到了家中。 灵武郡王收复河渭诸州的消息在京中扩散得很快。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其中有人推波助澜,定难军进奏院应该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而目的嘛,不言自明,给灵武郡王涨声望。他打下了河渭诸州,应该很需要各级官吏来填充州县职位。这可不是官吏齐备的关东州县,而是新近从吐蕃手里收回的失地,不要说文人官吏了,还会说官话的应该都不多。 而且,听闻定难诸州蕃人颇多,若想化胡为夏,应该也需要读书人。他们萧氏,或许没有兵,但手头的文人、官吏资源却很多,与灵武郡王岂不是正好互补? 家兄已经下定决心了,要对定难军加大投入,这次就是一个极好的机会。看如今天下这个样子,李唐虽然气数未尽,国祚多半也不会太长了。萧氏若想继续保得富贵,就得择新主侍奉,朱全忠南边已经有了萧符一房,定难军离长安这么近,更需要加大投入。 “灵武郡王这手段,倒不太像个武夫啊……”萧蘧轻拈胡须,暗自沉吟。 “郎君,灵武郡王又做甚事了?”夫人王氏走了进来,笑问道:“今日庙里,捐了一些麸金。听闻兰州、河州盛产此物,伯叔若能出镇河渭,倒方便许多了。咱们兰陵萧氏,亦能得佛祖庇佑。” “河渭置镇,哪有那么容易。”萧蘧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宰相出镇当节度使,乃国朝惯例。灵武郡王先报收得兰、渭二州,最近又复河、临二州,朝中便有了设立河渭镇的风声,领河、渭、临、兰四州,如果再有岷、洮二州的话,也划入进去,治河州枹罕县。 但这里面还有个大问题,即凤翔府的朱玫乃凤翔陇右节度使,同时辖地里面也有陇右州县,这该如何处理? 当然这还算小事,最大的难题还是在于如何让灵武郡王邵树德首肯。 方今天下,还没人能身兼两镇节帅。宣武朱全忠,也是表部将胡真为义成节度使。河东李克用,表其弟克修为昭义节度使,就没有一人身兼两镇乃至数镇的例子。不是这些武夫们不想,而是他们不敢,或者说不想做得太难看,都要立个牌坊遮掩。 严格来说,邵树德已经兼并数镇了。但明面上,朔方镇节帅是李劭,振武军节度使是宋乐,天德军防御使是孙霸,也没有身兼数镇。 那么,如果设立河渭镇,以邵树德这般爱惜羽毛的态度,估计也不会一肩挑两镇,势必要找个门面来遮掩一下。 长安如今这个模样,确实不宜继续待下去了。兄长谋划出镇河渭,他也是支持的。给河渭输送一批官员苗子是萧氏示好的第一步,但光这些,还不够取信于灵武郡王。 灵武郡王的一个心腹使者李杭,数日前也来到了长安。言谈间透露了一件事,河渭诸州新复,希望朝廷下旨募民实边。 家兄心中了然,知道这是州县空虚,急需百姓种地垦荒。老实说,这事不太好办,因为关中百姓如今还过得下去。如果不能由朝廷法令督办,未必有几个人愿意去。 家兄答应帮这个忙,这是萧氏第二件向灵武郡王示好的事情。 但似乎还不太够。 他曾经倒是动过与灵武郡王联姻的念头,但自家女儿打小聪慧,孝顺伶俐,容貌在一众公卿闺女当中也是顶尖的,送去给灵武郡王当妾,也太不要脸了。至于说在族中挑选一个,面子上是勉强过得去了,可未必能让他们这一房落下情分。 萧氏内部的竞争,也很激烈啊。一旦失去嫡脉的位置,萧蘧不敢想象会怎么样。 但不管怎样,这个河渭节度使的位置一定要争一争。长安宰相的位置,现在就是个大火坑,及早跳出,说不定别有一番天地。 “还是得亲自跑一趟夏州!得让灵武郡王知晓,由家兄出任河渭节度使,好处巨大。既可以名正言顺地让朝廷选官出任州县各级官吏,解决灵武郡王人才匮乏的难题,亦可以挡住其他看不清形势的人上去乱来。”萧蘧一拍大腿,痛下决心。 夫人王氏吓了一跳,没好气地看了一眼萧蘧。 萧蘧回瞪了他一眼,道:“管好女儿,别整天跟一帮贵女游玩踏青。将来嫁了人,什么都不会,怎么帮衬家里?” “不是要在明年的进士中选一个么?要帮衬什么?” “进士不顶用。”萧蘧烦躁地起身,说道:“某过些日子要动身去趟夏州,家中一切都交予你了。” 第三十一章 风貌 萧蘧出了开远门,往中渭桥而去。 开远门为京师西面通往北边的第一门,附近有都亭驿。国朝以来,远戍戎人、游历学子、长途商贾、出外官员等,泰半经此门来往。 “西极道九千九百里。”萧蘧看了眼城墙上的字文,苦笑了下。 这句话是给远戍的戎人看的,告诉他们向西无万里行也,也就安慰下罢了。 中渭桥在二十里外,萧蘧一行人大车小车,竟然走了半日才到。 中渭桥头有一驿,曰临皋驿,规模很大,迎来送往的人多在此等待或告别,公私迎送也多宴饯于此。但萧蘧此行乃私下里出行,虽谈不上多秘密,但也不欲为太多人所知。 驿站也是对外经营的,萧蘧等人在此吃了顿午饭,便打算继续西行,往咸阳县方向而去。 路上遇到了一位孤独前行的士子,骑着一头毛驴,一边走一边张望。萧蘧看着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于是便下了马车,上前打招呼。 “原来竟是萧官人。”吴融立刻下马行礼,道:“余越州学徒吴融,见过萧官人。” 萧蘧确实辞了河中永乐县令,不过兄长还给他整了个宣德郎的散职,称呼官人倒也不算错。 “可是与那韩冬郎(韩偓)唱和的吴融吴子华?”萧蘧问道。 “让官人见笑了。”吴融拱手道。 他素有才名,于诗一道还算有些天赋。但这又有何用?考不上进士,万事皆休。 再者,考了二十年,他也不想再考了,如今就想四处走走看看,找一个寄身之所。灵武郡王对文士求贤若渴,想要扭转定难诸州的胡风,自己不妨去看看,合则留,不合则走。 “子华这是要出外游历?” “打算前往河渭之地看看。”吴融也不隐瞒,直接便说道。 萧蘧微微点头。 这几年的长安,整体有种消沉、绝望的气氛。先是巢贼入关中,破长安,圣人幸蜀,让天下震惊。接着是移镇风波,圣人又一度“出巡”,还好被灵武郡王“迎”住了,很快返回长安,没闹出什么事。 但即便如此,大伙的心气还是不由自主地受到了打击。后面如果再出什么幺蛾子,逼得圣人再次出巡的话,这民心士气又要受重重一击——倒也不至于天下绝望,人心尽失,本朝天子,出奔的次数委实也太多了一些,大家麻木了。 “河渭新复,地方不靖,这便要去了?”萧蘧问道。 “萧官人不也是去河渭么?”吴融淡淡道。 萧蘧乃宰相萧遘胞弟,他带着上百家仆、护卫西行,还这么多车马,总不能是去做生意的吧?不是去凤翔拜访朱玫,便是去河渭见邵树德。听闻朱玫兵不过两万,邵树德有兵五万,萧蘧到河渭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灵武郡王可能已回夏州,某也是去河渭之地看看。”萧蘧略有些尴尬,言不由衷道。 兰陵萧氏,世代显贵,家名之盛,不比那五姓七望差。这么巴巴地去见一个武夫,确实面上无光。 但没有办法啊!如今这个世道,武夫们可不讲理,连天子都敢抢,对世家大族更谈不上什么敬畏了。太平盛世那会,兰陵萧氏可以随意捏死邵树德这种武夫,但这会王朝末世之相显露无疑,谁敢对武夫不敬?名声不太好的朱全忠,萧氏都派人攀上了,何况不残民、不轻贱读书人的邵树德? “既是同去河渭,不如一路同行?”萧蘧也是读书人,自然有读书人的爱好。对吴融的诗名,他是非常欣赏的,打算一路上多多研讨一下。自己私下里写的那几首得意之作,也可以拿出来叫人家点评点评嘛。 “也好。”吴融考场失意,本来对这些世家门阀没太多好感的,但囊中羞涩,一路上跟着萧家的车队,应能少去很多花费,便点头应允了。 世家大族,唉! 车队一路前行,并不入住州县,全程沿着驿道走,入夜时在驿站休憩。 关中的驿道体系,即便这会,因为军事需求,依然维护得很好。他们离开临皋驿后,一路经望贤驿、陶化驿,离开了咸阳地界。此二驿皆属咸阳,基本是二三十里一驿,无论是公私出行、信使来往还是军伍开拔,都能得其便利。 随后又经温泉驿(咸阳、兴平县之间)、槐里驿(兴平县郭下)、马嵬驿、望苑驿(武功县境内)、扶风驿(扶风县)、龙尾驿、石猪驿(岐山县)、横水驿,于七月二十四日抵达了凤翔府理所天兴县。 凤翔府乃关中重镇,东西各有关城屏护。南有驿道通汉中、蜀中,西有驿道通秦州、凉州、安西,兼且户口殷实,产粮、帛,向为京西北诸镇第一。 这是一个极具实力的大镇,底子非常好,如果没有定难军的飞速崛起的话,谁控制了凤翔诸州,谁就能俯视关中。 萧蘧一行人在一个名为漆方亭的地方住了下来。他没有进城见朱玫的意思,况且朱玫也未必住在城里,听闻他广置园邸,搜罗美人,多半住在城外。 这些个武夫军头啊,萧蘧叹了口气。 凤翔朱玫大兴土木,营建豪宅,搜罗美人取乐,完全不管百姓死活。 淮南高骈一意修仙,重用装神弄鬼之士。他所信重的方士吕用之贪图大将毕世铎的小妾美色,三番五次索取,毕世铎不予。于是吕用之趁毕世铎领兵在外,闯入他府邸,与那小妾私下里“见了一面”。毕世铎气极,直接将小妾休了,高骈对此没有任何反应。 于是高郡王被毕世铎囚禁了,如今淮南各路野心家纷纷冒头,乱得一塌糊涂。 镇海军周宝,终日在后楼饮宴,“溺于声色”,现在也被人造反跑路了。 诸如此类的将帅太多了,武夫们的精神世界,竟然空虚至此。与之相比,灵武郡王反倒显得那么不寻常,常年征战,锐意进取,同时也约束部伍,不残民以逞,地方建设也搞得有声有色。 不是灵武郡王多好,是其他人太差啊!上阵时有一股悍勇之气,也挺能打,可闲下来干的都是什么事哟! 如果有后世的心理学家来诊断,藩镇割据百余年后的晚唐,武夫们应该多多少少都有点精神方面的疾病。终日处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下,时不时有人造反,战事也很频繁,上头又缺乏有力的约束,这“发作”起来确实无人能制啊。 “子华觉得这凤翔府如何?”用罢晚饭,闲来无事,萧蘧又拉着吴融闲聊。 “本是一处物阜民丰的所在,然节帅治理不佳,刮敛无度,民有饥色。”吴融说道。 “比之定难军如何?” “百万蕃汉民众,养五万武人,应也好不到哪去。” “这话倒是不客气。”萧蘧哈哈大笑,道:“可你还是要去河渭。” “灵武郡王还有救,关中其余诸帅,令人绝望矣。” 萧蘧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又道:“灵武郡王亦好美人。” “只要还对百姓抱有仁心,能见得民间疾苦,好美人又如何?一个姬妾罢了,就连她那一大家子,百姓养了。只要不残民以逞,横征暴敛,千百个姬妾都养得起。” 萧蘧又大笑。不过笑着笑着,突然想起了自家女儿,若是能劝得灵武郡王休妻,那便好了。可惜,折宗本持节邠宁,关北麟州刺史亦是折嗣伦,这话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唉,灵武郡王也算颇具才略,怎么就娶了鲜卑女子为妻? “子华之言,深合吾意。”萧蘧笑道。 吴融有此想法,萧蘧一点都不觉得奇怪。这会的读书人,对武夫的要求已经很低了。 天下节帅,有出身叛军的,有出身巢贼的,有出身山匪的,有出身将门的,当然也有出身公卿高门的。但奇了怪了,即便出身名门,做武夫做久了,最后也都渐渐与那草贼出身的武夫差不多。这“武夫病”,难道还会传染? 邵树德算是看起来比较正常的,以后会不会也染上“武夫病”,慢慢被天下百万武夫给同化?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抢救的,可千万别啊! 七月二十五日一大早继续启程。 经汧(qiān)阳县、汧源驿、安戎关、大震关、分水驿、弓川寨、绥戎栅、清水县,至秦州理所上邽县,此时已是八月初六。 一路上经过了好几道关栅,均有凤翔镇的人在抽税,非常重。逼得一些小本商人不得不绕开大路,翻山越岭走小路避开税卡。 吴融突然想起了潼关旁的“禁坑”。因为潼关有税吏,收税很重,因此很多商人选择走旁边一条深谷密林,久而久之,竟然趟出来一条路,曰“禁坑”。秦州这些翻山越岭的商贾,也有点潼关的那个意思了。 从上邽往西南走,便是渭州了。这些商贾客,都是去渭州做买卖的吧?渭州新复,百姓精穷,有什么买卖好做呢? 商贾,大概是天底下最会闻风而动的一类人了。 “百尺竿头五两斜,此生何处不为家。”吴融摇了摇头,自己与那些商贾,应也没甚区别,都是流落他乡之人。商贾们好歹还有个奔头,自己又是为何呢? 岑参赴安西、王维赴张掖、高适赴武威、杜甫赴秦州,走的都是这条道,今日自己也走这条道,希望能走出个不一样的未来吧。 离开秦州后,沿着渭水大道行走,经伏羌县、落门川,抵达了陇西县,此时八月十二。 一路上有些奇怪,多了不少隶属凤翔镇的天雄军士卒,正在伐木造栅。难道他们担心定难军东攻秦州? 这朱玫,也不像传说中不理事啊,对自己地盘倒是看得挺紧。秦州,在陇山以西,与凤翔府之间还隔着大山,户口也不少。以前一直是陇右第一州,大中年间收复之后,安定了快四十年了,定难军若垂涎之,倒也不是不可能。 陇西县的郊野有些荒凉。 吴融信步走到了一处驿站遗址旁,仔细看着那些布满青苔的瓦砾。 统治陇右诸州的吐蕃人是无能的。 在河西诸州,他们大量保留了驿站,给自己提供方便。瓜、沙诸州的城池也完好无损,以便自己居住方便。或许,河西那边的是真吐蕃人,陇右这边的是假吐蕃人吧。 驿站遗址旁有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村子,不到十户人家。吴融、萧蘧等人上前,找人采买食水。结果转了半天,居然没一个人会说官话。 一个稚童走了过来,脸上似乎涂抹了点颜料。见有外人,其娘亲一把将童子拽回,将脸上的涂料擦了个干净,神色间大为不安,似乎在说些什么,但大家听不懂。 “客从何处来?”背后突然响起了一道苍老的声音。 萧蘧、吴融二人齐齐转身,看着一位拄着拐杖的老汉,刚才就是他说的官话。 “丈人(唐代男性老者的面称,亦可作老翁,后者有尊重之意)尚能讲官话?”萧蘧喜道:“正想采买些食水。” “老人(唐代用于自称)本贯秦州,被吐蕃掠来,当然可讲官话。”杖老摇了摇头,用略带感伤的目光看着那对母子,道:“他们都是天宝遗民,已是讲不得官话了。身处胡地,久而久之,不知何为胡俗,何为中国之俗。赪面乃蕃人习俗,虽杨将军已下令尽改胡风,然就一句话,济得甚事!还得有人去做啊!乡野之人,更比不得那邑人,无人教导,何日能习得华风?某老矣,亦无家人,说话也无人听。罢了罢了,朝廷不管,多说无益。” “杨将军可是那收复渭州之杨指挥使?” “不光收复了渭州,连岷州亦克复了。这几日陆续有军士从南边撤回,若运道好,你们便可瞧见。抓了一大堆吐蕃俘虏,军容可谓盛矣。” “竟连岷州也收复了?”萧蘧有些惊喜。 岷州三县、渭州四县、河州三县、临州二县,兰州本只两县,最近朝廷准许新设皋兰、榆中二县,这河渭镇便有五州十六县了。就是户口太少,州县空虚,还得多想想办法。 “自然收复了。杨将军真乃神将也,当年若有此等上将,老人也不会砍个柴的工夫,就被人掠去了。”杖老语气感伤,神色间却颇为平静,过去了三十余年,显然早就看开了。 “杨将军此时在何处?”吴融追问道。 “应还在岷州,不过早晚要回来的。听过路的军士说,大帅下令班师了,诸军次第返回。” “为何不继续打?收复全部失地?”吴融急问道。 萧蘧看了他一眼。打仗,哪有那么简单?若能轻易收复失地,想比灵武郡王也会乐见其成。这个吴融,性子倒挺急。 远处忽然响起了阵阵马蹄声,大队骑卒出现在了河谷大道的尽头。 旌旗招展,军容鼎盛,此得胜之师也。 吴融、萧蘧二人出神地望了过去。 第三十二章 结交 武夫,他们都见过,京城便有。 神策军经过一番整顿,的确比黄巢入关中前那会要强一些。本来满朝文武还寄予厚望的,但在前年移镇风波那会又原形毕露,让人大失所望。 确实比广明元年那会能打,但在藩镇军队面前,仍然不堪一击啊,连敢战的勇气都没有。 朝廷仍然没有放弃神策军,这两年依然在大力整顿,至于效果如何,只有天知道了。吴融看不大出来,但萧蘧是见过河中衙军的,自觉差距很大。 远方的军队渐渐靠近了,萧蘧一眼不眨地盯着。 衣衫有些破旧,显是在外征战久了。但士气旺盛,牵着战马走在路上时,没有那种惫懒之色,这说明主将治军较严,军饷应也能及时、足额发放。 看到几个人站在路旁,一骑奔了过来,仔细盘问,然后让他们退到很远的地方去,等大军过了再走。 嗯,军士们很警惕。这若是换个没责任心的部队,比如神策军,根本懒得管你,随意围观,根本不会驱赶百姓。 这还是得胜班师,如果是出征进兵途中,多半就要把你扣下了。管你是不是奸细,一律先抓了再说,免得军情泄露。 数百骑在行军途中,除了战马偶尔发出的声音外,军士们之间没有闲聊,没有谈笑,每个人不是看着前路,就是看着自己的队正、队副,做好了随时接收命令的准备。 萧蘧、吴融二人退到了村子里面。临走前,已经看到了后面步队的身影。同样除了器械碰撞声外,就无任何动静了。偶尔听到一声击鼓,步卒就停下来整队,萧蘧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不仅仅是列阵作战前进时要整队,甚至就连普通的行军赶路,有时候都要停下来整队。 到了村子里后,视线便被遮住了。萧蘧、吴融二人对视一眼,皆叹了口气。 “这是定远军吧?”萧蘧问。 “是定远军,某看到将旗了,军使姓王。”吴融说道。 “此强军否?” “若没见过神策军,某也看不出来强还是弱。今观之,胜神策军多矣。” “某觉得,比河中衙军还要强一些。或许技艺上差不多,但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肃然、冷静、持重,还有杀人杀多了那种狠厉。这等虎狼,若是放入长安,那可太危险了,还是让他们待在河陇好。” “陇右素来出强军,后汉时董仲颖之兵就甚锐。”吴融说道。 萧蘧一噎,合该你考不上进士。 这是人话吗?灵武郡王今年有大战,耗费甚多,但还送了一百车盐、一千匹马、三千头羊、沙狐皮、野马皮、鹿皮若干至长安,这般恭顺,你拿董卓来类比? “有这等强军,陇右诸州无忧矣。”萧蘧轻捋胡须,笑道。 “乏人。”吴融道:“方才村子周围看了看,大片空地,全任其长草。若是在中原,早就种满庄稼了。” “子华有所不知。”萧蘧道:“某来之前,也曾查过档,打后周(北周)那会起,河陇百姓便是半牧半耕,庄子附近种地,稍远一些的地方,直至山丘,皆放牧牛羊马匹。地广人稀,便是如此,因此成年男丁弓马娴熟,雄壮魁梧,汉时之六郡良家子也。” 萧蘧此番前来,还带了天宝年间有关河陇诸州的各种档案,涉及部落民情、诸水系、山间道路、土地肥瘦等等,方方面面都有,几乎都抄录了一遍,作为见面礼送给邵树德。 过去了百余年,有些东西固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也能拿来参考不是么?萧家这么做,算是有心了。 “某受教矣。”吴融行了个礼,诚心实意道:“不出门,不知晓外间事,不知天下民情这般复杂。” 萧蘧含笑不语。事实上他以前与吴融一般无二,但到底做了几年县令,知道干实事有多么复杂,完全不是读书考学时想得那么简单。 众正盈朝,就能天下大治了吗?不能!一人一个想法,万人万个想法,做点事,太复杂了。 突然间一阵马蹄声,数十骑奔进了村子。 骑士们大声呼喝,清出了一块场地,随后两位将领联袂而至,在场中下马站定。 “这么荒僻的村子,竟也有贾客?”年纪较大的那位将领扫了一眼萧家的车队,笑道。 车队前后上百人,要么是嚣张惯了的豪门奴仆,要么是横冲直撞的家族护卫,在长安时有多嚣张,此时就有多老实,就连兵刃都藏到了车底下。 萧蘧见了暗暗叹气,还不如山中的亡命之徒。那帮人有时还敢与官军搏一搏,这些个奴仆护卫,当真也就只能在长安城里装装样子,被二十来个挎刀持弓的武夫一吓,眼睛都不敢直视。 “应不是什么商徒。这车上,装得倒像是妇人出嫁的嫁妆,大箱子小箱子的。”另外一位稍年轻些的将领开玩笑道。 萧蘧闻言稍稍有些不自然。见两位武夫并不算太凶,便整了整仪容,上前行礼道:“王臣萧蘧见过两位将军,家兄乃时宰萧遘……” “萧遘?”年长将领想了想,便问道:“建中年间出任宰相的萧复是你们什么人?” “曾祖。” “那个奸官,为何同意与吐蕃议和?” “此乃朝议,曾祖建中四年方任宰相。彼时内有泾原兵变,外有李希烈据淮西而叛。国事多艰,与吐蕃会盟,也是无可奈何之举。” “哼!你带着大车小车,到渭州来所为何事?” “都是些陈年图籍文册,陇右、河西二十一州的,天宝年间所存旧档,欲进献给灵武郡王,或有用处。” “还算有心。回去后告诉你大兄一声,不要添乱。定难军的大好局面,都是武人们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某叫杨悦,若有指教,可来夏州寻某。”说罢,翻身上马,嘴里还在嘟囔:“走了!看见这些人就心烦。” 杨悦带着骑士前呼后拥走了。 王遇在一旁笑了笑,道:“杨指挥使脾性刚直,治军严厉。萧相既为师长(百官之长),又袭名爵,或可为这陇右之地做些什么。你也看到了,渭州人影都没几个。若能从关中募民来屯垦,大善也。” “朝廷已敕令各道发刑徒于会州,至今已经千余人,渭州或可依此故事。” “刑徒都安置到新设的定西县了。大帅本欲袭三千巢众至渭州,如今打下了岷州,便打算将这些人送到溢乐、和政、祐川三县。渭州,主要招募良民屯垦,这得着落在萧相身上了。大帅为了人口之事,愁得茶饭不思,萧相若有办法,什么好处得不到?”说罢,王遇看了看萧氏车队,又笑道:“若是送金银器皿,大帅必不喜。图籍文册,正当其时,萧氏有心了。某叫王遇,定远军使,萧官人未必听说过某。” 王遇?事实上萧氏是研究过邵树德身边的将领和幕僚的。王遇,本为李详部下,巢军陷阵骁将出身。华州杀黄巢监军反正之事,便是这个王遇动的手。 本来以为是个粗鄙得不能再粗鄙的武夫,没想到说起话来竟然比将门出身的杨悦更中听,更和煦,这却是始料未及了。 灵武郡王,竟然连巢将也能收拾得服服帖帖,还教导得如此知礼,这心性、手腕当比想象中更高。 “对了,大帅已回兰州。你等若要见大帅,只能到五泉了,还得快些动身,若慢了,怕是只有去夏州才能见到了。”王遇也翻身上马离开,临走前又说道。 “多谢王军使提点。”萧蘧拱手行礼。 虽然贵为宰相胞弟,但面对这些定难军大将,萧蘧依然觉得挺不起腰杆来,说话客客气气,礼数从来不缺,与在京中时那副淡然高远的模样完全是两个人。 一众骑手走后,萧蘧轻轻松了口气。 这个杨悦,似乎对世家大族很有看法啊!你不也是将门出身么?何如此做派耶? 还有这个王遇,虽是巢军降将出身,但并不粗鄙,对萧氏似乎也不排斥。日后家兄若顺利出镇河渭,或可与其多多接触。 定难一镇,共有铁林、武威、经略、定远、丰安、新泉、铁骑七军,此皆嫡系也。 另有天德、振武二军,乃新收之外系。 义从一军,乃杂胡兵马,不过颇得信任。 既要融入定难军的圈子,那么就得对各军、各将多多熟悉,免得犯了人家的忌讳。 至于说拉拢、结交诸将,萧氏还不会如此不智。即便真的要做,也得用很巧妙的方式,只要时间够长,总有机会的。 “得快马加鞭去兰州了。”萧蘧轻声道:“子华,可愿随我去兰州?此去兰州五百三十里,若快些走,十日便至。” “固所愿也。” 二人不再废话,挑了一些护卫,便沿着渭水河谷,一路经襄武县(渭州城)、渭源县、高城岭、武階谷、大来谷、狄道县、长城堡,越沃干岭,于八月二十二日抵达了兰州理所五泉县。 他们运气不错,邵树德刚刚送走了一批鄯州过来的吐蕃部落酋豪,正准备经会州返回夏州。若是再慢一些,怕是就只能去会州碰面了。 第三十三章 合作 “宣德郎所来何事啊?”金城关上,邵树德遣人置下了一张桌案,置酒赏景。 “为新复河渭五州而来。”萧蘧直接答道。 他是首次见到这个在西北打下一片天地的武人。 第一印象便是充斥全身的勃勃英气。那是种混合了自信、野心与武夫杀伐之意的复杂气质。 与之相比,容貌都是小事了。虽然灵武郡王看起来也算是模样周正,有中上之资,但常年征战、吃冰卧雪所带来的风霜之色却在所难免。双手有力、沉稳,但略显粗糙。脸上久经风雪、黄沙、烈日的打磨,比士人差得太多了。唯有那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锐利无比,看着你时就像在审视猎物一般。 这样的男人,京中公卿贵女们自然不喜。她们更爱那英俊潇洒、举止优雅、诗书满腹的士人,能带她们游玩踏青,能与她们诗书唱和,能欣赏琴棋书画,知诸般才艺。 萧蘧出身名门世家,也不太喜欢这种充满侵略性的武人。内敛、沉稳、中庸,不显山露水,但却悄无声息地把事情做成,于无声处听惊雷,如此方显英雄本色,才是宦海老油条们能欣赏的美。 萧蘧目前还达不到这种水平,但这就是他的审美观。 嗟乎!武夫们不玩这套,他们喜欢直接动强。 萧蘧暗叹一声,继续思考着。 这是一个野心勃勃,手底下人命无数的武夫。同时也是个心底还保持着一点良知,懂民生疾苦,不残民以逞的武夫。对这样一个人,得投其所好。 利用萧家在政坛和士人群体中的影响力,帮他招揽人才肯定能投其所好,献上图籍文册、治理好五州十六县肯定也能投其所好,灵武郡王若承情,自然会给萧家回报。 “朝廷欲在河渭置镇乎?”邵树德的问话打断了萧蘧的思考。 “确欲置镇,或曰河渭节度使,或曰陇右节度使。”萧蘧看了看邵树德的脸色,见他没有恼怒,这才答道。 “陇右节镇,怕是不易,扫了朱玫的面子。”邵树德笑了笑:“河渭尚可,然五州十六县乃定难军上下同心协力收复……” 有些跋扈的话就不好直接说出来了,反正萧蘧听得懂。 “灵武郡王立下如此大功,朝廷自然是要封赏的。” “封赏就算了,某不看重这些虚名。”邵树德说道:“单说这河渭五州,朝廷欲委何人为帅?” “家兄欲出镇河渭。” “萧相可是恶了杨复恭?” “京中宰相,哪个不与杨复恭相恶。”萧蘧苦笑道。 杨复恭但凡收敛一点,大家也不会对他意见这么大。但此等阉宦,最不知进退,最后总要搞得鱼死网破。从这点来说,与武夫们倒有点像。 萧遘不想继续与杨复恭斗了,也斗不过。未来的下场,好一点的是贬官蜀中、荆南、岭南,最差的是贬谪赐死。既如此,还不如趁着这会形势还没那么坏,果断跳出这个火坑,出镇河渭。 五州十六县穷是穷了点,但萧氏差这点钱吗?先保住家业再说。 “河渭五州,乃关中屏藩,确实须得重臣出镇方可。”邵树德看起滚滚东流的河水,悠然道:“吐蕃新平,人心未复,某还得屯驻大军于此,以防生变。” “此理所当然。” “地方政务,某也有点想法。” “定事事与灵武郡王相商。” 萧蘧实在不好意思说“唯灵武郡王马首是瞻”,只能委婉一点了。说完后,他还仔细观察了一下,怕邵武夫听不懂。 “十六县之财货,依两税三分法来,该如何处置?” “除留州部分外,其余皆由灵武郡王处置。” “州县官员,某若举荐一二……” “无不允准。” “关北四道州县,官吏多有不足。未来数年,还有一批年老致仕者,空缺甚多,地方政务积压……” “家兄定会四方邀约能吏,补上这些缺额。” 这对萧氏来说其实是好事,关北四道十州三十余县,以前都是朝廷派官员过来料理地方政务。但这些年长安多事,很久没派人过去了,导致官吏缺额不少,还在任上的也年龄颇大。萧氏若能趁着这个换血良机,多多安插自己人,未来话语权想必更强。 只是,多半要与天水赵氏、西河宋氏、河中封氏这几家分润了。灵武郡王可能也想多延揽一点没世家背景的官员,这就是多方瓜分利益的格局。 “萧公有召,固然多有人才响应,但——”说到这里,邵树德顿了顿,看了眼萧蘧,道:“恐不合朝廷之制,然这会也只能这么办了。” 萧蘧一惊,灵武郡王这是在委婉地表达自己不放心了,都是你萧家的好友、同年、门生,“不合朝廷之制”。正思索着如何答话呢,却听关下陡然传来了一阵呼喝声。 “儿郎们出操了!”邵树德哈哈一笑,拉起萧蘧的手臂,带他观看。 出操的是铁林军六个营的步卒,计三千人。此时在军官的带领下,从营内鱼贯而出,至外立定。 萧蘧定定地看着,只见这三千步卒顶盔掼甲,手持步槊,肃然沉凝,队列井然。 数人立于高台之上,时不时挥旗传令,军士们令行禁止,跟着令旗列出各种阵势。动作快捷、有序,看起来非常协调、自然。 “杀!杀!杀!”列完一阵,军士们以槊杆击地,齐声怒吼。 萧蘧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邵树德不动声色,又拉着他坐回了原地。 “大帅兵威之盛,吓煞人也。”萧蘧也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换了称呼,苦笑道:“有此强军,河渭稳如泰山矣。” “然养兵费钱,须得治理好地方。河陇诸州,户口不丰,萧相在朝中,须得想想办法。”邵树德说道:“放心,河渭五州,若换其他人来,地方士民大失所望,定会上表请萧公赴镇。” 萧蘧点了点头。 到了这会,条件基本谈妥了。邵树德确定了萧氏的态度,知道他们不会乱来,反而会帮自己料理好河渭五州的政务,提供财货。这是他最大的软肋,萧氏恰好能够帮上忙。 萧氏也得偿所愿,灵武郡王不反对萧遘出镇河渭,甚至隐隐支持。 但萧氏还需要额外做几件事,第一是招揽人才,帮他补上官吏缺口,但在这件事上,萧家不能做得太难看,得取信于灵武郡王。第二件则是在关中招募移民赴河渭垦荒,这事得在离任前办好,且离任后最好还有人帮着继续掌舵,不然肯定人走茶凉,半途而废。 第三件事灵武郡王没说,但萧氏知道该怎么做,那就是配合定难军进奏院在京中的宣传,让更多的读书人前往河陇、关北四道,既可以教化蕃汉百姓,也可以给他提供人才。这些人,不一定有什么世家背景,灵武郡王用起来更放心一些。 谈妥了这些,两人都放下了一桩心事。此时对着大河美景,聊起了一些有关河陇风物之事。 萧蘧也算博学,邵树德更是亲征河陇,见了当地的一草一木,一时间两人言谈甚欢。 聊着聊着,萧蘧对邵树德愈发满意,觉得他确实不是那种残暴武夫,还是可以讲道理的,对读书人在地方治理方面的作用也予以认可。 唯有一点,他对世家大族比较警惕,但这并不妨碍双方的合作。以后或许有契机,进一步加深双方的关系,消除灵武郡王的疑虑。 邵、萧二人在关城上谈事,吴融则到周边的村子里转悠了一下。 还好,这一片的百姓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到胡人的痕迹,至少没人往脸上涂颜料了。偶尔见人还穿着皮裘,估计也是无钱置办新衣。等时间长了,自然就会慢慢改过来。 吴融甚至还找到了一个会说官话的人,得知此番征讨兰州,定难军俘“数万人”,还从河州又带回了“数万人”。他将信将疑,但那人信誓旦旦,说灵武郡王正在东北边找矿,一旦找到,便要驱使这些吐蕃俘虏去开矿,人少了肯定不够用。 吴融只是笑了笑。不过他已经喜欢上兰州这个地方了,也打算在此谋一个博士、教谕、助教之类的职位,平时教教学生,闲时寻幽探密,与远方好友互寄诗作唱和。 功名之心,却是淡了很多。 “募民之事,萧相还得多多费心。”正遐想间,邵树德与萧蘧二人已经从关城上走了下来,吴融连忙行礼。 邵树德不认识他,不过有文士肯到西陲,他总是很高兴。特别是在得知吴融欲在兰州谋职后,心里一爽,直接让人赏绢五匹。吴融乏钱,也不推辞,称谢后收下。 邵树德前阵子已经收到了裴通等人“募”了数万河阳百姓的消息,那当真是惊喜异常,比打了一场胜仗还开心。 此时这些百姓应已到了绥州。大帅已经下令,新卒家属,统一安置到灵州八县,今年上半年募得的普通百姓,计两批四千九百余户,亦安置在灵州。 此外若有现役衙军家属若愿迁移到灵州的,一概允准——现在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大帅欲将理所搬到怀远县了,大帅一去,当然要把全部衙军都带过去,军士们便也开始未雨绸缪,筹备再次搬家。 除开新卒家属之外的河阳、泽州百姓,灵州与河渭诸州对半分。后续若还有人过来,同样照此例办理。 这种大发财的机会不多了啊,待朱全忠稳定住河南局势,估计就难了。唔,要不要找人借点钱粮,抓紧时间到河南最后捞一把呢? 第三十四章 安排与人 其实,西征大军已经陆续开始班师了。 离开之前,邵某人对诸军又进行了一番整编,主要是新收的外系兵马天德军与振武军。 还是老办法,从其余各军抽调人手,编入天德、振武二军。这两军中换出来的人,打散后编入其余各军。 这次甚至就连义从军都参与整编了,左厢三千步卒、右厢忠勇都骑卒,有战功者提拔,进入天德军、振武军任职,算是对几年来他们奋力拼杀的一种肯定了。 党项人,只要立功,亦可当衙军军官。 整编过程中,当然有人利益受损,也有人升官发财。但现实如此,谁让你们是外系杂牌呢?不过整编完毕后,还有机会重新立下战功,获得升迁。 没办法,邵大帅只信任老部下,现在各军的中上层,大部分出身“铁林系”,剩下的要么是大帅妻族,要么是故交好友。 新来的还是先一点点获取大帅信任再说吧,这年头上位者首先要求的是不被底下人砍死。因此,除非你运气好或者真的水平特别高,才有可能像杨悦那样一来就得授重任。 但杨将军,可也是被雪藏过一段时间的,直到大帅解除了疑虑。 整编完成后,就是定谁来留守河渭的事情了。这是大事,容不得轻忽。 邵树德也是找幕僚们商议了好久,然后又与诸将分别谈了谈,最后确定调经略军南下,驻临州理所狄道县,防区从北面的长城堡一直到南边的大来谷。 五泉县西、广武县西南的军事重地广武梁,将调丰安军来驻守。河州的平夷守捉城、凤林关将由天德军各分派两千人驻守。 如此留守大军1.55万人(账面上的,战损尚未补充),会州那边的新泉军城还有四千新泉军,可随时驰援,差不多够了。 河渭五州暂时不设州兵,不是不想,是没人,也没钱,只能先空着了。萧遘来上任,朝廷大概会派两千神策军护送,就让他们充当各州州兵吧。 拓跋部最近补充了不少人手,主要是俘获的吐蕃丁口,部落人数突破了两万,又给他们发了不少牛羊马驼及缴获的器械。该部将南下岷州,至洮水流域放牧,作为屏藩。 皋兰县东北那一片还在找矿,一旦找到,立刻就会开矿冶炼铸钱。 河、临、兰三州,除少数跑掉的之外,还俘获了约三万吐蕃部众。邵树德已经下令,全数送往兰州、会州交界那一片放牧,一俟找到矿,诸事准备完毕,就将部落壮丁搜集起来,去矿山干活,健妇与小孩负责放牧生产。 会州州兵负责督办此事,若人手不足,新泉军协助之。 临州蕃部,因为投降还算及时,允许他们在原牧区放牧、种地。整个河渭五州,如今大概有五六万汉民、十余万蕃民,总共二十万人上下,这是纳入统治的。鄯州龙支县的羌人蕃部,也算是内附了,未来将由河渭镇幕府代管。 鄯州其余蕃部,邵树德见了他们一面,赐了些茶叶、锦袍。对他们,不用抱太多幻想,来的都是小部落,能象征性缴纳一点贡赋就已经不错了,不可能像内附蕃部那样征税的。 他们与定难军的关系,大概就像北边五部与李克用的关系一样,勉强算是合作。 日后有暇、有钱、有人口了,还是得对鄯州动兵,到时候就让这些人带路,也能发挥一些作用。 岷、渭二州前后俘获了不到三万吐蕃人,以老弱妇孺为主。这些人,部分配给南下的三千巢众刑徒。从河南招募的蔡人新兵、民人,若愿娶,亦可,总之是要编户齐民,纳入管理的。 编户之民的价值,比内附蕃民高,而内附蕃民的价值,又比羁縻蕃民高,三者能提供的财货,一级比一级低。 诸事整顿完毕之后,邵树德又临时去了下广武县(今永登县东南),位于逆水(今庄浪河)河谷东侧。 从这里向北二百里,沿着河谷走,就是凉州的昌松县。再往西北一百二十里,则是凉州理所姑臧县。 自兰州发兵北上攻凉州,倒是一条捷径。前提是该地有支持大规模军队长期征战的物质基础,这就要看萧遘的本事了。 凉州,作为天宝年间河陇地区最富裕、人口最多的大郡,畜牧业又极其发达,对邵树德还是很有吸引力的。只可惜,凉州是朝廷所设河西镇的理所,目前有节度使,有镇兵,虽然政令出了州城就不太好使了。 还是得找个机会,将凉州嗢末与河西党项一并解决了。 ****** 绥州至夏州的大道上,一支人数庞大到惊人的队伍正在前行。 人实在太多了,足足四万,走在驿道上的话,可以把路全给你堵了。之前在河中就是如此,极大影响了当地的秩序。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乞活军出动了呢,让人啼笑皆非。 符存审骑在马上,含笑看着无边无际的队伍。 对这些河阳、泽州百姓,他已经摸索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管理方法。 每一百户编为一队,设百户长一人;每一千户,设千户长一人。总共编了七个千户,一路走,一路让这些百姓熟悉各自的队伍,习惯遵从百户的指令,互相帮助,坚持着走完全程。 其实最初的人数,不止编七个千户的。但怎么说呢,符存审、裴通尽力了,所有人都尽力了。 不像一般的乞活军,走不动的人会被放弃。他们这支队伍,在阳城、沁水两县劫掠所得的车马,都用来让走不动的人乘坐了。缓过来后继续走路,腾出位置来让其他老弱妇孺乘坐,如此轮换。 等到河中后,王重盈除了下令借粮外,也提供了部分休息场所及车马。所以,大伙都尽力了,包括王重盈。 难民大军分批渡河抵达绥州后,即便提前得到了消息,当地的官员依然十分吃惊。 他们按照大帅吩咐,将空出来的军营让给百姓们居住,同时调拨了一批今年刚收获的秋粮,总计一万五千斛,差不多够所有人吃一个月。 这些百姓在绥州得到了足够的休整。随后又补充了部分车马,继续往夏州方向前行。 应该说,大伙是有怨言的。明明已经到了定难军的地盘上了,怎么还要走?但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继续走呗。好在经过充分的休息后——南山党项野利氏甚至赞助了一千头牛羊给大伙补充体力——大部分人都恢复了,可以继续前行。 符存审看得出来大伙的状态还不错。 小孩子们甚至还有精力在草地上打闹嬉戏。若是在泽州、河中那会,哪会有这个体力来给你浪费? 本来都是要被孙儒吃掉的孩童啊!符存审用别人听不见的声音自语。 作为一早就跟随李罕之的老人,他当然清楚小孩、老人、女人在河南诸路牛鬼蛇神眼里是什么地位:杀掉后将肉切下来,用盐腌好,作为肉脯随身带着,充作军粮。 他们的命运被人为改变了,很好…… 驿道两侧的风景也令初来乍到的人感到惊奇。 南边是连绵不绝的横山,北边是广阔无垠的草原,中间则是是蜿蜒流淌的无定河。河边开辟了一块块农田,有农人在田间劳作。粟麦已收,还可以抢种一茬豆子。遇到收成不好的年景,兴许就得靠这些豆子救命。 乡间竟然没有坞堡,百姓也不结寨自保!这一点,其实在抵达绥州城的时候就发现了。当时符存审以为那里是灵武郡王的起家之地,比较特殊,其他州县未必如此。但这会已经进入夏州地界了,无定河沿河岸有大片农田,有许多的村子,竟然没有坞堡! 符存审与王建及对视一眼,两人都猜到了其中的原因:秩序安定,老百姓没有被劫掠的风险,自然不需要结寨自保。再想想遍地坞堡的河南,两人都叹了口气,不好比啊。 “家家户户都养牲畜,这日子,未必就过得差了啊。”王建及策马去村子那边兜了一圈,回来便说道:“村子都在无定河两岸,远离无定河的地方,空空荡荡,全是草场。某刚才问了,民人也说不清楚那是谁的地,兴许是官家的,但官家也不用,就留给百姓放牧了。忙完农活后,孩童都可以赶着一群羊出去吃草。” “不比河南河北种地的百姓差,兴许活得更好。”符存审默默算了下,如果一户人家一年拿五头羊出来卖,那就能收两缗钱,对很多中原的百姓而言,已经是一笔相当巨大的财富了。 符存审其实能想明白其中的道理。人不能吃草,但羊可以,有大片渺无人烟的草场给你放羊,你就能把那些草变成肉和奶。 人少,地多,就这个好处。又种地又放牧,人皆言西北穷苦,但那是因为有蕃人频繁寇边。如果蕃人不再寇边了呢?他们的生活真的就那么差吗?至少在有水浇地、周围也有大片草场的村子里,生活是不差的。 就是不知道人多起来以后,他们还能不能继续维持这种生活。 “某觉得杨师厚可能想差了。”王建及突然一笑,道:“他必是去汴州投朱全忠了。但去了那里,先不说受不受重用,某觉得,他的日子未必有咱们在夏州过得舒坦呢。某喜欢喝酒吃肉,夏州酒多不多不清楚,但肉定是极多的。” “不回河阳了吗?”符存审瞟了他一眼,问道。 王建及略有些尴尬,恼羞成怒道:“难道你回?某若想走,刚才便骑着马走了。好歹是一块出来的,当然不能抛下你等独自走人,不仗义。” 我把你关起来的时候,你天天骂我不仗义。 符存审看着一望无际的草原,心道:“别的不谈,有大河、横山天险,镇内百姓的生活也还算过得下去。灵武郡王只要不倒行逆施,惹得天怒人怨,至不济,割据一方,保境安民还是做得到的。” 来夏州,或许真的没错! 第三十五章 王建及 临近夏州城时,一群髡发党项人赶着大群牛羊赶了上来。 大概百余人的样子,有马、有弓、有刀,王建及一下子紧张了起来,那些蔡人新卒也紧张了起来。 符存审按住了他的手臂,轻声道:“这里不是河南,不用那么紧张。你没看那些农人都熟视无睹么?” 王建及放下了骑弓,但浑身紧绷着,仿佛一个不对劲就要动手杀人。 党项人骑着马儿,唱着让人听不懂的歌,大摇大摆地从队伍旁边走了过去。 他们看到大群蔡人军士时有些吃惊,但一看不是令人心悸的褐色军服,手里拿的也是木矛,顿时哈哈大笑,有人朝这边指指点点,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有那脾气暴的蔡兵直接就破口大骂了。 咱们“蔡贼”纵横南北,提头卖命,杀人如麻,什么时候轮到党项人来嘲笑了? 不过严格说起来,这年月的党项人,也是辗转于京西北诸镇,提头卖命,就是品牌没有“蔡贼”大,没那么出名罢了。 但这两伙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凶。 如今进了夏州,再凶也得收敛起来。蔡人得听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的命令,党项人也得服从关北兀卒的安排。若真互相看不顺眼,去北边草原上找个没人的地方一决胜负好了,在夏州,谁敢闹事,直接就去矿上干活了,一点不夸张。 “既要投灵武郡王,咱们把这么多人安全送到灵州,便是大功一件。此时与那些蛮子起了冲突,颇为不值。”符存审看着一队正朝他们走来的夏州官吏、兵将,劝诫道。 王建及这才收起了骑弓,放松了有点僵硬的身体。 在河南,确实甚少遇到党项蛮子,他有点反应过激了。 事实上这也怪河南混乱的环境,任谁遇到一股身份不明的人靠近,第一反应都是干死他们,哪怕之前无冤无仇。 但夏州的生活太不一样了,他一时间还没转变过来。 “二位便是符将军、王指挥了吧?某是夏州幕府营田判官赵植。”一位留着长胡须的中年男子翻身下马,拱手行礼道。 “见过赵判官。”符、王二人亦上前见礼。 赵植看了看后面一眼望不到头的河阳、泽州民众,有些赞叹,道:“符将军可知走了多远?又走了多久?” “走了多远记不清了,但走走停停,两月有余是有的。”符存审答道。 赵植仔细看了看这个外镇武将,却见他身量颇高,五官端正,站在那里不卑不亢,没有寻常武夫特有的桀骜,也没有自轻自贱之意,让他心中暗赞。 光这份气度,就有大将之资了,若再能好好磨砺一番,领兵经验再丰富一些,定难军又可多一军使矣。 “某虽然没上过阵,但亦知晓,带数万人上路,是多么不易之事。且先安顿在这边吧,武库司借了一些帐篷,那边武威军、义从军的军营也空着,这便把人安置好吧。”赵植问道:“军中可还有粮?” “尚够十余日所需。” “那便好。异日西去之时,可在乌延城、宥州、盐州三地仓城领取粟麦。”赵植说道。 “多谢赵判官相助。” “大帅有令,吾等幕府佐官自当遵从。”赵植道:“其余器具可有短缺?” “冬衣尚有不足,眼下尚可捱着,若再过月余,怕是就熬不住了。营中有不少妇人、孩童,他们怕是顶不住。” “将军倒是仁厚。”赵植又赞了一声,道:“数万件冬衣,幕府一时也拿不出来。只能先挪一部分军士冬衣了,还得找武库司用印调拨。放心吧,这么多百姓过来,大帅高兴还来不及呢,自然会照顾妥帖的。某一会便去找行军司马,行文灵州幕府,让那边赶制冬衣。” 符存审郑重行礼感谢。 “中原丧乱,公卿将帅打来打去,百姓苦不堪言。咱们能多救得一个百姓也是好的,若任其留在河南,怕是早晚被孙儒之辈给祸害干净了。”赵植说道。 符存审闻言稍稍有些不自在,之前打打杀杀那一波里,显然就有他。 王建及则满不在乎,无动于衷,似乎完全没听出来什么。 他对夏州百姓相对宽裕的生活很满意,也很惊喜,因为这意味着他们这些武夫有人养了,再不用为了粮食就东跑西蹿,抢来抢去,甚至在青黄不接时——吃人。 他也隐隐知道正是因为各路人马打来打去,才让百姓生活日益艰难的。但承认自己有错?不存在的,都怪秦宗权! 赵植随后又询问了一番途中所遇之事,颇为感慨,然后便离去了。 大通马行总办裴通到绥州后,便遣人告知,他马上要去陕虢坐镇,那边可能还有后续难民要进来。赵植接到消息后,连连哀叹,最近这阵子,别想偷懒了,一定忙得脚跟打后脑勺。 赵植走后,王建及看了看夏州高大坚实的城墙,赞道:“朔方之地,竟有如此雄城。” “此乃赫连勃勃所筑之统万城,国朝以来一直多加修缮,高大险峻,非人力所攻。”符存审也一眼不眨地看着这座白色的城池。 “我就说杨师厚要后悔!所有人都小觑了定难军,邵大帅经营有方啊。”王建及笑道:“早些日子听闻定难镇有四万军,以为都是秦宗权那种随意拉起的部队呢。今日一看,夏州百姓日子过得还算殷实,那么定难军可就未必是裹挟流民入军的乌合之众了,多半是好吃好喝供着的衙军,这可不得了。唉,若是某也有这么一份基业就好了。” 符存审看了他一眼。王建及这厮,在河中被自己关起来那会,天天叫骂不停。 进了绥州以后,将他放了出来,其实也有任其自去的意思。但他骑着马在龙泉县兜了一圈,回来第一句话就是:“绥州东市有很多钱帛!还有数量惊人的牲畜在贩卖,一年怕不是要卖几千头牛。” 符存审差点没反应过来,以为他在鼓动自己大掠坊市呢。 后来,路过大斌县时,他又骑着马转了几圈,回来后再也没提过要走的事情。 这厮与杨师厚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当初怎么搅和到一起的?符存审敢保证,杨师厚见了繁荣的绥州东市,只会更坚定自立的念头,然后想办法抢一把。 王建及的野心,与杨师厚到底没法比。 “能将马行开得到处都是的,又怎可能是普通人?” “灵武郡王会许给咱们什么职位?” “咱们其实只带了四百人来投,副将顶天了。”符存审从城墙上收回了目光,说道:“其实,好好打就是了。方今多事,用到武人的地方很多,还怕没立功的机会?” “你去不去城里看看?” “主将岂可擅离部伍?不去。”符存审摇头道:“这些百姓,需得送到灵州才算功成。如今尚在半途,岂可掉以轻心。你若想去,自去吧。” 符存审现在也嫌王建及烦了,左一个问题右一个问题,早知道当初早点放他走了。 王建及笑了笑,也不理符存审,自己骑着马进城了。 入城的驿道两边,其实就已经挺繁盛的了。 有几家门面很小的卖饭家,妇人在乡下园子里摘菜,男丁在店里做饭、卖饭,供往来商贾、旅人食用。 王建及在河南也见过这类卖饭家,但主要存在于州县城内。夏州除了城市周边有之外,荒郊野外亦有,做到这一点,可非常不容易了,这起码得镇内安定,没有大股流匪、乱兵才行。 王建及对这类小店没甚兴趣,虽然那店家一直招揽,说有新逮到的野兔。他只是冷哼一声,自己出外射猎,野兔想打多少便打多少,箭无虚发,早就吃腻了。 从东门入城后,王建及只觉一阵眼晕,这人也太多了一些。 进门便是一个很大的绢帛市场,大腹便便的商人、青衫长袖的士人、穿着入时的仕女、髡发裘服的胡人,都在那一家又一家的店铺旁挑挑拣拣。 “利州丝布、阆州重莲绫!” “蜀州花纱、白丝罗,彭州交梭!” “成都锦、汉州衫段、绵州轻容!” “陵州鹅溪绢、梓州白绸!” 王建及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些帛练行。 李罕之治军,发赏很少,素来以允许军士大掠民人为饵,驱使大家拼命。 绢帛,在国朝就相当于钱。眼前的帛练行,各色绢帛都有,而且品相不错,应该都是产自蜀中,价值就相当高了。 若自己乃夏州刺史,今日便将这些商徒的货全抢了,部分给军士发赏,部分自己收了,岂不美哉? 当然王建及也明白这只是臆想,夏州还轮不到自己做主。只不过他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绫罗绸缎,一时间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心神有些摇曳罢了。 在绥州东市那会,他见到了口沫横飞,一交易便是上百头牛的贾客,一买便是千余张皮子的商家,还有那买了整整几十车牛角、杂筋、鸟羽的豪商。 今日进了夏州城,又见到了这么高级的绸缎市场。 王建及不笨,他知道商人们不会做亏本买卖,既然开了这么多家帛练行,还从蜀中运来了这么多绫罗绸缎,那么就一定能卖得出去。 邵树德是节度使,李罕之也是节度使,但夏州一片繁华,让人几以为身处太平盛世,河阳则烟火断绝,百姓纷纷逃亡,倒毙于道旁的尸体随处可见。 这差别也太大了吧! 杨师厚不来,真的错了! 第三十六章 新家 “全是蜀中绢帛,看来蜀地定是极富。若能取之,粮或没法北运,但茶、绢却可大量北运,这便能养好多兵了。”王建及兜里一文钱都没有,不过仍然挤在人群中,看那一匹匹绢帛。 不得不说,他是大开眼界了。 他知道绢与绢之间差别很大,比如用彩色丝线织成的多重、多层织物蜀锦,就非常名贵。但现在更是知道,同样用料、同样大小的蜀锦之间,因为花纹精美的差异,价格差别也很大。 李罕之给大伙赏过绢帛,但那是粗绢,也不知道哪产的。有点像他在绥州见到的本地杂绢,一匹卖三百钱就差不多了,什么图案都没有,与绣有花树对鹿、斗羊、翔凤、盘龙、天马、辟邪、芝草等图案的蜀锦能比吗? 过了帛练行,便是旗幡招展的酒坊,各色酒都有。柏叶酒、菊花酒、桂花酒、屠苏酒、药材酒、葡萄酒等等,皆可见到。王建及有些想不明白,河南都不让酿酒了,夏绥听闻产粮也不丰,怎有这么多酒坊? 不过看到许多髡发党项人过来买酒,他所有所悟。 西北苦寒,不喝点酒确实难熬。尤其是这些草原牧人,一旦尝过了酒的好处,就会牵着牛羊过来换酒喝。 当然也有拿蜜过来换酒喝的。蜂蜜,是草原的一大特产,王建及也是第一次知道。 草原上的土蜜,色青白,浓厚味美,与树上采的木蜜差不多,都是上等蜂蜜。差一点的就是崖蜜了,在高山岩石间采得,色青赤,食之心烦,其蜂黑色似虻。 怎么这么多草原人来做买卖?夏州的草原蕃人,已经习惯到这里来交易了吗? 如果形成习惯,还会寇边么?草原上活不下去,就到夏州城里做工,或者干脆去卖命打仗,这或许便是夏州较为安定的一大原因吧? 王建及能理解这些蕃人。你得给人家指明一条活路,造反寇边的风险,蕃人亦知之,掉脑袋的可能性在八成。那么如果今年有白灾,或者牧草不丰,草原上养不活那些人,就南下到汉人的城市里,脚夫、力子、扫地夫、杖家,总能找到一份糊口的事干干。 有这条活命的路子,即便是蕃人,也不至于造反寇边。没人天生那么贱,就爱打打杀杀。 就是杨师厚都没那么贱! 王建及又想起了之前见到的大通马行的两百骑卒,都是宥州草原上的党项人。是不是也是灾年被募集起来到马行做事的? 这其实是一个办法啊。哪年草原牧草不丰,灾害严重,就募一些人入军。听闻他们的勇士也被选入忠勇都了,平时打仗也会征丁,应也死了不少人,城里面再募一些,就是想造反都反不起来啊。 怪不得夏州草原这么安宁。就是不知道其他地方的草原如何,应该不如夏州的,但多少也能有一些作用。 灵武郡王,整治蕃人有一手啊,不知道他在最开始怎么获取蕃人信任的,这个其实最难。 城内还有其余各类铺子,茶米油盐,甚至妓馆都有几家,有草原女子——呃。 夏州城周十里,虽然不如汴州,但内外住着数万足食足饷的衙军。这帮精神空虚的大爷的钱还是很好赚的,因此市面非常繁荣。 十州三十余县养一城,便是如此之盛景! 王建及转了一大圈,兜里没钱,不想继续转下去了,怕忍不住动手劫掠。 他牵着马出城,很快回了营地。 符存审正站在营中一座战楼上,出身地看着夏州东郭下那密密麻麻的铁匠铺,连王建及过来也没回头。 “那么多铁匠铺,炉火彻夜不熄,可以打多少器械?”王建及啧啧赞道:“淮西没见过这么多铺子,都让秦宗权裹挟走了,要么在汴州城里。” 李罕之、张全义在河南东逃西窜,日子很难过的。不但钱粮不足,军械也不够用。有时候临战前,还需要军士们自己想办法修理器械。临战射个几轮箭,就差不多用光了储备,这如何打仗? “便是河阳有这么多工匠,也守不住。城墙低矮逼仄,哪容得下那么多铁匠铺子?”符存审收回目光,道:“夏州城这么大,铁匠铺也多设在城外。李大帅就算有工匠,敢把他们放在城外么?” 王建及摇了摇头。 这就是没有一个稳定后方的苦处了。李克用的匠人全在晋阳、太原二县,河东形胜之地,他们可以在后方安然生产,供给前线。夏州也是这般,横山险隘之处众多,从南往北打,难之又难。东面有大河,那一段水流湍急,先不说冬天结不结冰,即便结冰,也薄脆得很,通不得大军,这也是其形胜之处。 “夏州,唯一缺的可能就是粮了,如果能解决此事,当真进可攻退可守。到灵州见了灵武郡王,看他如何安排。若能当个副将,这日子便妥帖了,总比一直东奔西跑强。” “最好把这支蔡兵留给咱们统带,带熟了的。即便都是新卒,多练一练,再厮杀个几场,便可大用。”王建及现在满脑子投军的念想,每次想到帛练行里那些五颜六色的绫罗绸缎,他的心就热切地难以自已。 男子汉大丈夫,谁不想要功名富贵?这世道,武夫们卖命,也想卖个好价钱。李罕之的价钱给得太低了,而且名声不好,那么不如卖给灵武郡王。 难民大军在夏州休息了三日。 符存审一直没离开过军营,蔡兵们心痒痒,想去城里转转,都被他呵斥住了。 三日后继续启程,以千户为单位,依次西行,仍然沿着无定河前进。 一路上,他们见到了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盛景,也见到了昼出耘田夜绩麻宁静村庄。百姓且牧且耕,蕃汉杂处,秩序井然。 大道上车马络绎不绝,党项人趁着牲畜膘肥体壮的时候将其赶到集市售卖,汉人商队则满载茶酒、织物、铁器、谷物深入草原,赚取丰厚的利润。 七个千户的难民大军每至一地,都不出意外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蔡兵们昂首挺胸,不想被人看轻了。河阳、泽州百姓连连哀叹,不要再走了,就在这里安家得了。再往西,天知道是什么地方,若是那如同河南一般的人间地狱,去了作甚?给人吃掉么? 宥、盐两州的官吏看着百姓们也垂涎三尺。 这两地四个县,汉民真的太少了。 宥州两县,至今不过1200户,6600余汉民,农地也只有六百顷上下。 宥州确实适宜放牧,但说真的,六百顷耕地也太少了!前几年大帅下令整理夏、宥两州交界处的无定河支流水系,结果打下灵州后,工程就停下了。整理出来的土地,寥寥无几,都编入了军属农场。 盐州比宥州好一些,好歹有两千多户,万余汉民。但一个正州,才不到一万三千汉民,委实也太耸人听闻了一些。 这两州四县,对会种地的汉民人口是极为渴求的,无奈幕府根本不理。两州的官吏们甚至猜测,呈上去的公文是不是都被营田司的人当做废纸扔了? 与他们相比,灵州就是另一个极端!大帅上奏朝廷,请设定远、丰安二县,将灵州由六县变成了八县,然后人口大量涌入,幕府的钱粮也往这边倾斜。短短几年,户口大增,商贸渐有起色,眼看着成为定难第一州了,这如何不气人! 符存审一路默默地看着。很多地方,在他看来,都是可以种地的,但都荒废着,长满了草。偶有一些妇人或孩童赶着牛羊过来吃草,但荒草甸子那么多,哪里吃得完? 这定难诸州,再给他们十年、二十年时间,人口、牛羊数量还能再增长一大截。宽裕点的人家,便可以养一些马,这会骑马的人数也上去了。一旦有战事,大帅征兵,民人们骑着马,赶着马车,装满粮食、草料,再赶一大群牛羊,能与人耗几年。 符存审没听过战争潜力这个词,但他明白其中的道理。看得出来,定难诸州已经有了个不错的开头,且持续好几年了,再给他们十年时间,会发展到什么程度?二十年呢? 这还是只是正常发展的速度,如果来个加速发展呢?比如他从河阳、泽州带过来的这七个千户。 这七千户,基本都是普通民户。听闻灵武郡王在河南募兵万人,其中相当一部分的军士家属也要跟着去灵夏。大通马行招募流民,甚至还花钱买人,无所不用其极,一年也能弄到几千户吧? 人,在飞速流入,粮食、牛羊,日渐增多,这都是实力啊!本来西北就有强兵、战马,所缺者财货、粮食罢了,若是让他们再补上这一环。等关东将帅回过神来,怕是已经势大难制了。 河南大地上,秦宗权还在肆虐,将帅们还在打来打去。河北稍好一些,但也在咬牙供给钱粮、战马乃至兵员,支持孟方立、赫连铎二人,对抗河东李克用。越打越穷,越打人越少,最后怕是全都要完! 我是站在灵武郡王一边的,甚好。 九月初八,沿着驿道行了二十余日后,难民大军陆续抵达了灵州回乐县以东,并在此扎营。 李劭闻讯,亲自过河抚慰。 看着一个个面带风尘之色的河阳、泽州民户,李劭眉开眼笑。 四年来,灵州户口逐渐殷实,耕地也从最初的五千余顷增长到了一万一千四百余顷。这还远远不够!光一个回乐县,北周、隋代及国朝开凿的灌渠便可灌田万余顷,如今才利用了多少? 从秦代开始,发三十万人修渠。汉武帝元狩三年,山东水灾,“民多饥乏”,徙山东贫民于朔方,“七十余万口”,又是大修水渠。 这两朝的“暴力开渠”给后世留下了丰厚的遗产。甚至到了魏晋时期,占领此地的胡人政权都受不了灌渠的诱惑,居然种地了!比如南凉的秃发乌孤在位时“务农桑”,相当一部分胡人弃牧从耕,再加上大量汉人农户,灵州、河套之地的农耕文明仍然顽强地存在着。 秦汉遗留的旧渠在北魏时期又经历了大规模的修缮、扩张,北周、隋代及本朝承之。李劭觉得,大帅定下的灵州养五万户三十万人口的计划是肯定能实现的,如今旧渠尚在,不用你去开凿,只需稍稍清理、疏浚,有的甚至都不用疏浚! 田不缺,渠不缺,缺的是人! 数万河阳、泽州百姓,即便与河渭诸州对半分,也能分得三千余户,这是极好的。 李家与灵武郡王已经绑在一起,李劭的两个儿子,一个在绥州绥德县当县令,一个在振武军金河县当县令。为了儿孙的富贵,他也是拼了,一定得出成绩,得让大帅觉得他劳苦功高。 垦田,就是最容易出成绩的地方! “灵武郡王正带铁骑军、豹骑都赶来灵州,估计数日内便到。某带了些粮谷、酒肉过来,诸位好生休息几日,便可见到灵武郡王了。”李劭对着百户以上的管事者说道:“尔等不远千里来投,某感念甚深。从今日起,便可安定下来了。灵州八县,地多得是!也无蕃人寇边,尔等可放心屯垦,繁衍生息。” “灵州,从此便是新家了!” 远方的大河上漂过数片帆叶。 河两岸,是刚刚收获完毕的田地,麦垛随处可见。 农人们扛着锄头,走在汩汩流淌着的小水渠边,满脸欢笑。 再远处,天边的朵朵白云之下,是苍松翠柏,绿树成林。牧人们驱赶着牛羊,高亢的歌声惊起南归的大雁。 “这新家,似乎也不错。”符存审灿然一笑:“比河南好多了。” 第三十七章 牛……银行? 天空突然飘下了大片雨滴。 邵树德勒住了战马,亲兵们也哗啦啦停了下来,宛如一人。 “地里的豆子都种下了吧?”邵树德翻身下马,抓起一把泥土,仔细审视着吸饱了水分的沃壤。 定难诸州,并不是每块农田都有水渠灌溉的。有的需要打井,有的需要人去挑水,老天爷多降下点雨,民人就可以轻松一些。 今年打了好几个月的仗,灵、盐、会、宥、丰等州的蕃汉百姓太辛苦了。家里的地全靠老人、妻子、孩子耕作,可想而知产量会有所下降,人也非常受累。 “大帅,八月就种下了。”李仁辅答道。 “今年灵州八县能产160万斛粮豆么?”邵树德又问道。 没人能回答。 “肯定不能了!”邵树德扔掉泥土,道:“能有130万斛就不错了。” 五万将士,出征七个月,哪怕全吃粮食,不算肉、奶,也不过消耗三十余万斛罢了。因为征发夫子导致田间耕作受影响,粮食产粮下降,这其实也是成本,甚至还要超出军士、战马、役畜的消耗。 打仗,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了。 邵树德无法想象关东诸州的百姓怎么过的。他们所经历的战争,经常发生在“本土”,一会敌人打过来,一会自己打过去,反复拉锯。而定难军所发动的战争,几乎每次都是在敌人的地盘上进行,对后方的破坏性压到了最低。 他想起了朱全忠派朱珍去淄青镇募兵的事情。据传闻,朱全忠千叮咛万嘱咐,让朱珍一定要在麦收前赶回来,以防秦宗权的人来抢夺他们赖以活命的粮食。 战争,其实打的是经济啊! “大帅,其实不必如此忧虑,定难诸州,与关中、关东、江南有个地方大不一样,便是牲畜多。”李仁辅道:“犹记得数年前,百姓困苦,还没几家有牲畜。大帅北征套虏,西征宥州,随后又讨河西党项,获得牛羊无数,导致夏州牲畜价格暴跌,羯羊从四百钱一头跌到二百余钱,那时便有百姓买羊了……” 邵树德明白他的意思。几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却只有一百多万人口,地广人稀。 而且这个年代降水还算可以,环境破坏也小,草场众多。而这些草场,其实就是定难诸州社会的“泄压阀”,一旦田里收成减少,还可以求诸草场。放牧,比种田所需的人力要少,可以让百姓们关键时候不至于饿死。 人少、牲畜多,居然还有这样的好处。邵树德记得,清代乾隆年间,光宁夏一府,就有骇人听闻的130多万人口,其地域与如今的灵州差不多。而乾隆年间,还没有爬出小冰河气候,降水还不如现在,环境也更恶劣,一旦发生灾害,应没有泄压阀可用了。 邵大帅治下的灵州八县,如今才十多万人,还大有泄压余地。 半牧半耕的农业模式,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大帅,灵州父老已在前方等候多时。”李仁辅又轻声提醒道。 “走吧。” 细密的秋雨之中,大队人马缓缓靠近灵州。 迎接的地方在东仓城附近,邵树德提前下马,至李劭身前,仔细看了看后,道:“李仆射还是如此神采奕奕。” “灵州之事,在于垦田、在于营建、在于工匠。此三事,皆有专人负责,老夫只需时时过问、督促罢了。如何做官,某还是知晓的。”李劭开玩笑道。 “李仆射之功,某记在心里。”邵树德道。 随后,他又一一与灵州耆老、官绅见了见面。 他也很烦这些繁文缛节,但在这个年代,他们就代表了“民心”,你冷落了他们,就是残暴无道,就是倒行逆施,反正话语权也在这些人嘴上。 一番客套之后,总算将他们打发走了,邵树德又走到了正与符存审闲聊的李劭身前,笑道:“李仆射当知某一直记挂着什么事。” 李劭哈哈一笑,从幕僚手中拿过一叠公文,交到邵树德手上,道:“就知道大帅关心这个,皆在此间了。” 三茬轮作制试点,光启元年第一次搞,今年已经是第三年了,上个月刚刚收获完毕,这会差不多已经统计出来了产量。 “六十顷地,收麦一万又九百斛……”邵树德仔细算了算,一亩地大概收了一斛八斗出头。 又看了看所用种子,每亩一斗半,种子收获比大概是1:12。可以,这个收益率可以接受,甚至可以说非常不错了! 犹记得光启元年那会,种子收获比才1:8.5,这增产了整整40%啊。连续两年用大量牛粪肥田,用苜蓿、豆子固氮,终于取得了这个成果,可喜可贺! “可以尝试密植了,一亩地若撒两斗种子,可收麦两斛四斗。”邵树德一拍大腿,神情振奋道:“或许会少一些,但亩产两斛多没问题。” 两斛四斗,如果是小麦,换算成后世的重量,便是253.44斤;如果是粟米,那么就是236斤。 这个产量可太高了! 唐代亩产,有高有低,京西北地区的军屯,基本都是亩产百斤左右。考虑到军屯是粗放式的经营,田间管理不善,如果精耕细作,应该会高一些。但人家那也是处女地啊,多少年积累的肥力也不可小视,正常来说就百来斤的产量,至多150斤。 只有黑齿常之的河源军,军屯时“开营田五千余顷,岁收百余万石”,亩产为两石。艹,鄯州的地那么肥? 就全国平均水平而言,就只有一石。 宋代也差不多。而且十一世纪开始北方气候转冷,十二世纪更冷,且北方山林草场破坏得更加剧烈。更坑的是,还有人为的因素,玩弄黄河,几次决口。因此,即便农业技术相对唐代有所发展,但亩产竟然没有增加多少! 《范文正公集》卷八记载:窃以中亩一石,取粟不过一斛。 《宋史·食货志》:“大约中岁亩一石。” 这个一石,是宋代北方一茬粟麦的平均亩产。高的当然有超过一石的,比如从渭源到秦州成纪,“旁河五六百里,治千顷(上田),岁得三十万斛”。这个上田亩产可以达到三石,主要在渭州、秦州沿河一片。但别忘了,还有大量亩产低于一石的下田! 宋石比唐石稍大一些,但也大不到哪去,这个粮食产量可够坑的。 金国的产量也没进步。金宣宗兴定三年:“河南军民田,总一百九十七万顷有余,见耕种者九十六万顷余,上田可收一石二斗,中田一石,下田八斗……岁得九百六十万石。” 还是亩产一石。 别说唐宋了,便是到了清代民国,北方小麦亩产平均也只有一百多斤,农业技术是有进步,但没有本质的进步,劳动强度反倒比唐代时大了,但亩产没有根本性的提高。 三茬轮作制能把亩产提高到两百多斤,相当于把普通的田变成了上田,仅此一项,就能让粮食产量暴增。 邵大帅凭此事,也可将镇内声望刷满,无人敢反。谁反,群起而诛之。 “李仆射,灵州全境推广,需要多少牛?”邵树德有些激动地问道。 “大帅,一亩地便需一头牛肥田,没有牛,其他大牲畜亦可凑合,然不知效果如何。” 符存审站在一旁,定定地看着邵树德。 灵武郡王一来便直接询问农事,直接把他忘了,但他丝毫不以为忤,反倒有些感慨。 重农,总比耽于享乐好。 他看得出来,灵武郡王是真心想让每亩产量提高,这固然有争霸天下的因素,但百姓生活不也得到提升了么?何必分得那么清呢? 灵武郡王的所作所为,已经远超天下其他将帅。说句大不敬的话,这样的人,才配得天下。 “一亩便要一头牛,一万顷要一百万头牛!”邵树德愣了一下,这尼玛去哪里找这么多牛? 百姓家里肯定有不少牛,但离一百万这个数字差得太远了,更何况全面铺开后,需求量很可能不止一百万。 他知道如今草原上,牛羊的比例大概是1:4到1:5之间。有一百万头牛,意味着至少有四五百万头羊,这么多的牲畜,要多大地方来养活? 反正他知道如今的地斤泽巡检使辖区,以嵬才氏为首的诸部落大概有十余万人,一百多万头牲畜。普通牧民,家里也就几十头大小牲畜,但这种人不多。大部分都是穷鬼,给部落酋豪放牧,地位低下。严格平均下来,一个部落一个人也就分到十头多一点的牲畜。 把地斤泽辖区的牛全买光,也就二十余万头。 平夏党项大概十几万人,绝对不超过二十万,按照这个水平算,也就二百余万头牲畜的样子,牛最多三十万头。 处于自己控制下的河西党项牧民,手头最多只有十万头牛。 阴山蕃部,最多也只有三十万头牛。 横山党项,加起来也就二十万头牛,可能只有十余万,毕竟他们不全放牧,也种地的。 也就是说,自己控制的所有蕃部,把牛全部献出,一头不留,多半也就只能凑出一百万头的样子。 但不可能让他们平白交出!事实上这个成本也不该由幕府来承担,只能通过商业交流的方式来完成。 一头草原肉牛,如今可以卖三到四缗钱,大概值七八斛粮食的样子。但除了军士家属外,很少有百姓可以一次性拿出这么多钱或粮食。 如果有个肉牛银行可以给他们贷款就好了,收获后用粮食偿还。但银行需要本金,这个本金将是至少一百万头牛,从哪里来呢? 难道,又要干回老本行……抢? 或者,拉上诸部酋豪,让他们做银行股东?通过放贷犍牛的方式,分享汉人农业增产的收益? 邵大帅让人搬来了交椅,静静地坐了下来思考。 李仁辅举着一把大伞撑在上面,一动不动。 符存审、李劭等人默默地看着沉思中的灵武郡王。 不远处的营地内,从中原过来的百姓正踮起脚尖想看看他们的新大帅长什么模样。 斜风细雨之中,仿佛有什么人在决定着他们的命运。 第三十八章 帅才与新城 就算成立银行,幕府也需要“本金”啊,总不能一点不出。 但如今这个财政状况,哪有余钱?说不得,还是得——想想办法。 不服管教的河西党项?回鹘人?嗢末? 邵树德手指轻轻敲击着副手,心里渐渐有了数。今年腊月的祭天大会,要与诸部酋豪好好说道说道了。 “有关犍牛之事,某会尽快想办法解决。”邵树德站起身,朝李劭说道:“离明年三月春播还有半年时间。这半年内,李仆射还要多多费心,尽量做好准备。明年,某会尽可能多弄来一些牛,有多少弄多少。惜乎,即便推行了三茬轮作制,真正要见大利,又得三年后。” 做事情真的没那么容易。虽然明知三茬轮作制很适合西北这种人少地多、牲畜众多且无地方豪强世家,也无复杂土地产权关系的地区,但他依然不敢轻忽,还是得先做试点,然后再慢慢铺开。 自己现在是百多万蕃汉民众的统治者,要为他们负责,每一件事都要深思熟虑,但凡出一点差错,利益受损的都是几十万人。 我承担不起让几十万人失望的责任。 “大帅既然下定了决心,那么就照此办理吧。”李劭说道:“反正某也觉得这个法子不错,尤其适合夏绥、朔方、河陇等地。若换到河北、河东、淮南、江南、蜀中那种地方,即便有足够的牛,多半也办不成。一堆的将门、世家,想要从他们手里夺走土地,太难了。” 邵树德闻言一笑,李劭的家族在河东也是有不少地的。对当地复杂的土地产权关系感触颇深,大大小小的军头,掌握着大部分土地,世家、寺庙再瓜分掉剩余的土地。真正掌握着农田自耕的,可能也就只有军士家属了,但他们买地,同样千难万难。 在西北起家,没有掌握大量土地的世家大族就是一个隐形的好处。 这个地方从中唐以来就十分乱,谁在这边买地,简直疯了。这给了邵大帅一个白纸作画的机会,也给了新来的关东移民获得自己安身立命的土地的机会。 “这位便是符将军吧,不卑不吭,气度沉凝,有大将之姿。”邵树德将目光转向了符存审,说道。 “怀州小小戍将,当不得灵武郡王赞誉。”符存审答道。 没有受宠若惊的样子,也没有桀骜不驯的反应,这符存审,就性格与气度来说,确实不一般。 裴通给自己的几封密信中,也提到了符存审一路上的表现,确实可圈可点。这让他起了爱才之心,想将符存审收入帐下。 如今这个天下,敢打敢拼的猛人多的是。悍不畏死,勇不可当,勇冠三军这些词,不知道可以套到多少人身上。但这不是他要找寻的人才,他现在需要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将,而不是冲锋陷阵的猛将。 独当一面的人,或许可以称为帅才了。这种人,一直是各大势力都十分紧缺的。 今后地盘越来越大,兵越来越多,战事越来越频繁,如果事事亲征,岂不累死?如果有自己可以信任的帅才,那么就可以将某个方向的战场交给他,由他全权指挥,为自己的大业服务。 遍数定难军,单独领过一路兵马大战的,就只有卢怀忠、杨悦二人。老卢是在征灵州的时候,单独领一路偏师,但那只有六七千人,还不能算证明了自己。 杨悦确实可以算帅才了,统领两万多蕃汉兵马,连战连胜,克复两州,已经证明了自己。但复盘了他的战术后,邵树德又有些不放心,总觉得他打仗风格太那啥了,不够稳健啊。 好吧,也许这是自己无法欣赏的另外一种美。战争的艺术,本来就是多姿多彩的,不该限定于一种风格。 自己与诸葛爽那种保守流派,一定也有很多人看不惯吧。 对了,杨悦这老头,把出征的河西党项祸害得也太惨了一些。四千人出征,最后只回来了几百人,有消灭杂牌的嫌疑了,按理来说应该要罚。但他立下的战功足够耀眼,这也是事实。 后世功就是功,过就是过,但在这会,功过是可以相抵的。杨悦立下的战功非常大,而过,在很多人看来可能根本就不是过。 得把他先雪藏一段时间,冷处理,观望下风色再说。 卢、杨二人之外,张彦球应该也是个方面之才。 此人世代将门,家学渊源,邵树德曾经从他那里学到了很多知识。两人私交也非常好,张彦球更举荐过朱叔宗这等人才。 作为河东都教练使,张彦球于治军一道颇有章法,也有能带数万大军征战。但他来的时间短,还没证明过自己,今后若有机会,或许可以尝试让他统带一路大军,独立作战。 符存审能独立指挥一个方向的战场吗?现在的他,肯定是没这种能力的。他还需要继续成长,按照通俗一点的话说,就是需要积累经验升级。 先带在身边观察一阵吧。 正好打算组建天柱军,员额不多,四营战兵、五营辅兵,外加一些杂兵,总共接近五千人。军使已经定下了,乃武威军游奕使李唐宾。符存审既然带了四百人来投,一路上也立下了不小的功劳,那么便让其入天柱军当个十将。 还有那个王建及,关键时刻站稳了立场,路上也有那么点功劳,便提一级,当个队正。 “符将军勇武坚贞,亦有大功,便到某帐下当个十将吧,一俟天柱军组建完毕便赴任。”邵树德说道。 “谢大帅简拔。”符存审有些惊喜。 副将的话,有可能领战兵营,也可能领辅兵营,十将就基本是战兵营主官了。且军内一旦有更高级别的职位空缺,十将也是优先考虑的。 “王火长亦有功,便到天柱军当个战兵营队正吧。” “谢大帅栽培。”王建及从后面挤了上来,单膝跪地,喜道。 “灵州便不入了,某直去怀远县看看。”邵树德一挥手,李仁辅便将战马牵了过来。 “恭送灵武郡王。”李劭带着灵州幕府的僚佐、监军齐声道。 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这个职务,谁说没用的?至少可以心安理得地插手朔方、天德、振武三镇的事务,而不用遭受别人非议。 实力强,虚名也能变成真的。 大队骑兵的行军速度是非常快的,九月十一日午后,邵树德便抵达了怀远县,并将营建司判官萧茂找来问话。 “见过大帅。”萧茂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扎营之处,行礼道。 “萧判官想必已经知晓了吧?萧公欲出镇河渭五州,此事某已同意了。”邵树德站在一处山坡上,仔细看着正处于营建状态的怀远新城。 新城在老城南侧,规模远胜之,罗城城周为二十五里许,东临大河,环城为壕。材质为内层夯土,外用砖石垒砌,开有五门,另有一条水门,通过沟渠前往大河。 东门曰朝京门、南门曰望京门、西门曰得胜门、西北门曰永和门、北门曰镇远门,水门在东南角。 罗城内正中心设鼓楼一座,子城位于其北侧,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衙门便在子城内。至于怀远县,仍在北面的老县城内办公,不过会与新城联在一起,成为附郭县,这样整个怀远城的周长久会变成接近二十九里。 鼓楼前便是一条东西向的宽阔主干道,两头分别是得胜门和朝京门。鼓楼往南又是一条干道,直通望京门。 城内的布局结构,大体上仍是国朝经典的井字形结构。 子城西南方是社稷坛、城隍庙等祭祀建筑,东南方则规划为佛寺、道观。 西北方是商业区,未来会建坊墙,实行坊市制度,集中商业买卖。如果有需要,西侧也会再建第二个坊市,毕竟是统治中心,商业肯定会很繁华。 剩下的部分,暂时还未有明确规划。但一般而言,各类官府机构也会占据大量面积,如仓城(常平仓)、校场、军营、公库、都作院、驿舍等。 此外还有民宅、各类消费场所、义舍等福利设施等等,都要占据不少面积。 总之,怀远新城的规模是不小的,相当于上州、望州的州城规模。灵州、丰州百姓的一大徭役,便是至怀远县修城。附近各党项部族也被征发了人手,伐木的伐木,烧砖的烧砖,采石的采石,总之都分配了任务。 邵树德的期望是,再花两到三年时间,将罗城、子城、仓城、衙门及一些官方设施粗粗完善,然后便可住进来了。即便未来去了别的地方,这里也不会放弃,依然可以发挥大用。 “大帅对萧氏之信任,令某感佩。”萧茂回道。 “好好做。怀远新城,镇内很多人寄予厚望,急着搬过来住呢。”邵树德说道:“萧氏,某当然是信任的。河渭五州,历经千辛万苦拿下,若非信任之人,断舍不得让其赴镇。萧氏与邵氏,当共享富贵。” 第三十九章 玩玩 看完了尚处于修建之中的怀远新城,邵树德归心似箭,便带着部队返回夏州了。 他其实想在贺兰山麓修一座园林豪宅的。钱其实不是问题,这些年身兼数职,每年工资就领好几千缗,拨出钱来修豪宅绰绰有余。 之所以没这么做,还是面皮挂不住。 这年头的节帅,广置豪宅,搜罗美人,几乎就是基本操作。但他既有大志,自然得收敛一点,不能搞得太过火。 其实,我本是想通过消费来促进经济发展的,奈何奈何! 途径盐州时,听望司又呈上来了一批情报。 秦宗权于汴州兵败后,率部退回蔡州。淮西多州无主,成了众人眼里有待争抢的肥肉。 杨复恭假子杨守宗被任命为忠武军节度使、许州刺史,地盘只有许州一地。 忠武三州,陈州在赵犨(chou)手里,蔡州被秦宗权盘踞着,杨守宗这个忠武节帅,其实就相当于许州刺史罢了。多半还坐不稳当,先收服许州的骄兵悍将再说吧。 “将陈副使、赵随使找来。”邵树德将情报放在案几上,闭目沉思。 秦宗权这一败,吐出了孟、汝、郑、许四州及河南府大部分地区。这五个府州,共52县,即便经过了几番蹂躏,还是剩下不少油水的。 当然就本心而言,杨守宗肯定是不愿去许州的。天下那么多藩镇,去哪里不好,非要去蔡贼的地盘?无奈杨家有忠武情结,只能收拾收拾东西上路了。 陈诚、赵光逢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邵树德睁开眼睛,道:“河南之事,二位如何看?” 其实,陈、赵二人不明白大帅为何一直盯着河南不放。那朱全忠再能打,处于四战之地,能打出什么名堂?朱家兄弟、时溥、秦宗权,那么多势力,能同时对付一个,还能对付三个四个? 之前败秦宗权,还是求爷爷告奶奶找来的援兵呢,这会就突然能打了? “大帅可是担心朱全忠?”陈诚问道。 “汴州之战,大败秦宗权,还不值得重视吗?”邵树德瞟了他一眼,道:“看看这份。赵犨次子赵霖与全忠之女定亲了,陈州几乎落入朱全忠之手。若再被其兼并河南府、孟、怀等州,势大难制矣。” 这年头统治一个地方,大概有几种模式。第一种自然是直接统治,军政一把抓,威福自操,朝廷也管不了。第二种是立了个牌坊遮掩,比如李克修的昭义镇,胡真的义成镇,与第一种其实没什么区别。 第三种是亲近之人担任节帅或刺史,处于半控制状态下,比如折宗本的邠宁镇、折嗣伦的麟州以及赵犨的陈州。 第四种是附庸藩镇,这种就没那么利索了。比如保塞军李孝昌,其实是有相当自主权的,想不附庸了,只要能上下齐心,说反就可以反。 后世五代那会,天下大部分是这种模式,谁赢,墙头草们就投靠谁。这种统治,其实是相当不牢固的,因为你一旦试图剥夺那些将帅们的权力,他们立马就可以换新主。 此时天下还没这么多附庸藩镇,但随着兼并战争的逐渐深入,会越来越多。不是几个大军头喜欢这种模式,实在是力量不足,权宜之计罢了。 “大帅欲助张全义和李罕之?”赵光逢很快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问道。 52个县,河南府就占了一半。秦宗权走后,张全义占据着洛阳,并慢慢向周边诸县扩展势力。他若能稳住阵脚,对朱全忠的野心将是一大阻碍。 “大帅,河阳、河南二镇离河东近在咫尺,贸然插手怕是不妙。”陈诚劝阻道。 “符存审对我说过同样的话。”邵树德叹道:“但我那义兄,北攻赫连铎、南击孟方立,两线开战,豪气冲天,怕是没空给予张、李二人实质性帮助。他那副大摊子,总得先收掉一个再说吧。” 如今看来,李克用的战略目标极其不明确。本来要打赫连铎的,打着打着,发现人家滑不留手,还有坚城,在草原上也有帮手,一时间啃不下来。于是南撤,继续打孟方立。但孟方立依托险要山势,背后有河北诸镇支援,急切间又啃不下来,再回过头去打赫连铎。 打了这么久了,无有寸功,白白消耗钱粮、兵力,不知道到底在打什么。好好盯着孟方立打,说不定这会已经夺取邢、洺、磁三州了。 “大帅欲如何助张全义、李罕之二人?” “李罕之此人,饱则远去,养不熟的白眼狼。某想找人联络下张全义。” “绥州离洛阳几有千里,而河东不过数百里,张全义如何能投向大帅?” “不用他来投,令他撑住即可。河南府26县,张全义最近在招揽流民,大力垦荒,给他几年时间,必然可以恢复相当元气,先提前打好关系,免得日后找上门去,有些突兀。洛阳马行,规模扩大一些,在草原上多招些人。”说到这里,邵树德想了想,道:“就给张全义说,朱全忠有并吞淮西之心,让他多做准备。若嫌武备不足,可与定难交易马匹。某知他无钱,可用民人及工匠来换。陈副使,此事你遣人去办。” “遵命。”陈诚答道。 他总觉得这事有些不靠谱,原因无他,鞭长莫及也。中间可还隔着个河中镇呢!不过大帅要提前落子,就落吧,反正对夏州来说也没什么损失。 “李克用可曾表张全义为河南尹?”邵树德又问道。 “未曾听闻,不过应是要的。” “不管他表没表,咱们也向朝廷表奏张全义为河南尹,先结个善缘。卢书记,表章你来写。” “遵命。” “第二件事,萧相以河渭五州新复,州县空虚,请徙关中民户实边。又以蜀中战乱,百姓多饥为由,请发西川、东川民户赴河渭五州屯垦。”说到这里,邵树德用力一拍桌子,起身道:“都被杨复恭拦下了。你们议一议,可有办法解之。” 杨复恭此举,倒也不是说与邵树德有仇,事实上还没到这个地步。 他的动机也很好理解。权宦,从来都是与皇权绑定在一起的。若无皇帝的支持,杨复恭根本就蹦跶不了多久,早就被西门思恭叔侄一棍子打死了。 定难军作为西北第一强藩,虽然一向恭顺,年年都送盐、褐布、皮子、牲畜进京,作为本镇上供,但本身实力与体量摆在那里,朝廷心里发憷是肯定的。募关中、蜀中民户去河渭五州屯垦,说好听点叫移民实边,实际上是“资敌”,进一步增强定难军的实力。 杨复恭可没幼稚到认为河渭五州还能完全被朝廷掌握在手里。 “大帅,某有一计。”陈诚说道。 “说。” “不如让人联络李孝昌、东方逵、折宗本、朱玫、李详、诸葛爽六位大帅,一齐上表,请发民户实边。”陈诚说道:“收复河渭五州之时,他们都上过贺表。此时再请发民户,亦可说得过去。” “朱玫怕是不会同意。诸葛大帅身体抱恙,应也不会参与此事。” “有邠宁、鄜坊、丹延、金商四镇,也够了。”陈诚回道:“杨复恭若知厉害,此时便不会阻挠了。” “可以试一下。但某觉得,杨复恭不是个会妥协的人,还是得想想其他办法。” “大帅,不如致信河东,让李克用出面转圜,或可收效。”赵光逢在一旁沉默了良久,此时突然建议道。 “可。”邵树德应道。 其实,他还是觉得不够保险。最好的办法,还是让杨复恭滚蛋。 这个铁头娃,自己两年前才刚进长安,杀了田令孜,你就没一点触动吗? 不过这些权宦,跟他们讲道理未必讲得通。 诸葛大帅这半年来身体不好,经常缠绵病榻,杨复恭觑得机会,便又开始为他的假子武定军节度使杨守忠忙活了。 其手段无外乎借着朝廷大义拉拢诸葛氏部将,想让杨守忠入主山南西道,夺了这十余州基业。 诸葛爽之子诸葛仲方,目前是山南西道衙内都知兵马使,但手段不行,威信不立,怕是压制不住众将。一个不好,就要被杨复恭拉过去了。 诸葛大帅深知利害,曾经写信给邵树德和朱玫,言辞恳切,让二人帮忙照拂一下其子。 邵树德想了想,觉得其中或许便隐藏着让杨复恭倒台的机会。 这样也好,如今镇内安定,诸事顺遂。正好有时间陪杨复恭玩玩,顺便插手一下河南局势,也不至于太过寂寞了。 第四十章 子女与凉州 回到夏州时已经十月初了,听望司来报,毕师铎、秦彦等人因为战事不利,杀高骈“冲喜”。高骈一家,上至老人,下到孩童,包括外甥等亲戚在内,全被屠戮一空,埋于一个大坑内。 庐州刺史杨行密得知后,下令全军缟素,大哭三日,要为高骈报仇。 很明显,做出如此姿态,是打算接收高骈的政治遗产了。 老一代的军阀都要慢慢离开舞台了啊。 乾符末年剿灭李国昌父子的几位大帅,李琢死于随州刺史任上,李元礼在灵州被韩朗、康元诚所杀,李可举携全家登楼自焚而死,昭义节帅高浔被孟方立所杀,河东节度使,更是不知道死了几任了,曹翔、崔季康、康传圭…… 至今健在的,也就李侃、诸葛爽、郑从谠三人了。后两位身体不太好,估计也活不了多长时间,倒是李侃正当壮年,折腾得挺厉害,讨平了镇内不服管教之辈,最近更是想把势力深入荆南。 为此,居然偷偷摸摸派人到横山募兵,用党项炮灰用上了瘾了是吧?不过他把成汭送来了,目前羁押在夏州,以后还用得上,便睁只眼闭只眼吧。 中和年间讨黄巢,其实依旧是老军阀占主流。但唐弘夫死了,李昌符死了,王重荣死了,杨复光死了,郑畋也刚刚病逝。 老人凋零,现在则是新军阀的天下了! 夏州家中一切安好。 卸下了一身戎装后,邵树德枕着爱妻的大腿,询问起了过去这段时间内大事小事。 小封所生次女邵沐已经开始学习一些简单的知识了,这是邵树德要求的。古代女子地位低下,甚至就连公卿望族家的女子都不一定有名字,更别说学习各种知识了。封氏姐妹、赵玉诗书满腹,那是她们家庭的特殊,不能视做普遍现象。 邵树德目前有四个女儿。长女邵果儿,今年十六岁了,从小接受她娘亲赵玉的教导,才学是相当不错的,丽色也很出众。军府内有一些衙将,已经若有若无地在自己面前提过几次了,想要给孩子说亲。 邵树德有心将果儿联姻到外镇,但赵玉就是不肯,想要在镇内寻一个青年俊彦。但定难诸州百余万人,不说全是文盲,你闭着眼睛随意指一个人,99%的可能是文盲。 明年上元节宴请诸将,让他们把子侄都带上,到时候让长女来挑,看上哪个就哪个。 此举固然不合礼制,但老子是武夫,武夫本来就不懂礼!谁敢叽叽歪歪? 奶奶的,家里这帮姬妾是摸准了自己的脾性了,知道不愿违逆她们的心意,恃宠而骄之风甚烈,得好好鞭挞鞭挞。 次女虚岁五岁。她的名字,是邵大帅取的,当时正在沐浴,于是便取名沐。三女去年出生的,当时正在吃醴饧(táng),于是取名“醴”。四女五个月前刚出生,目前还没名字,小名“佛牙”。 两个儿子一个虚四岁,一个三岁,现在还不太懂事,不过明年也可以尝试着学习点知识了。他们生在这个年代,注定了必须要自强,要有能力。 邵树德也不确定未来会怎么样,也许征战了一辈子,最后也没打出什么名堂。说不得,就得留几支箭给孩子了,让他完成父亲的遗愿。 中央集权的王朝末年好统一,藩镇割据的末年实在太他妈难了。全国估计得有一百万左右好吃好喝供着,常年训练,终日琢磨怎么杀人的武夫。 叫花子士兵是绝不存在的,器械质量也很好,不会一枪打出去就炸膛。城池修得很坚固,各种堡寨密密麻麻,军官业务素质更不用说,打了百余年仗了,至少在北方这一片,就没几个水货。 每个藩镇,还都有齐全的文武班子。又割据了百余年,利益格局稳固,地方上亲党胶固,不会给你一下子席卷全省乃至数省的机会。 黄巢那么猛的人,席卷了几十万人,到最后还是去南方发展。回到北方后,若是藩镇不“送客”,都过不了淮河。陷了长安之后,十几万藩镇兵马围拢过来,三年时间就平了,其中两年半还是在扯皮,根本没动真格的。 遍数那么多朝代,竟然没有一个与晚唐是一样的,只有后汉末年有几分相似,但也有程度上的巨大区别。 没办法了,只能一个个硬打! “阿嫂又遣人送了一些礼物过来,说是给佛牙的。”折芳霭拨开了邵树德乱钻的粗糙大手,她只披了一件袍服,内里雪白娇嫩的肌肤上,还隐隐有点青紫之色。 “我那义兄啊,刚从北边退兵,应又要南征了。”邵树德微微一笑,道:“今年从晋阳北誓师,讨赫连铎,明年从南门出兵,攻孟方立。若是专务一处,此时说不定已在云州或刑州喝庆功酒了。” “军国大事妾不懂,阿嫂人很好,礼数也不缺,今后两镇若是刀兵相见……” 这不是早晚的事么?邵树德心道。 “上月会州白氏、灵州梁氏、丰州慕容氏等部族又进献女子……” “好教夫人知晓,这些女子某还没碰过。在外征战数月,回来后第一件事便是与夫人征战,军中禁斩之令,何曾干犯过?” 折芳霭气笑了起来,袍服都滑落在床上。 “不好,中军帅旗落下,末将得策马驰援。”邵树德一用力,便将爱妻按倒了下来…… ****** “康豪估的生意果是兴隆,这便将店开到夏州来了。”城西的一间转卖玉石、宝石的商铺内,邵树德安坐于上位,笑眯眯地说道。 开店的是康佛金,归义军半官方的联络人,最近一年来一直在灵州、夏州两地经营生意。 其实夏州还有一个归义军的联络人,那就是正在石佛寺研讨佛学的康贤照。 出征河陇之前,邵树德与他见过一面,双方主要谈了凉州之事。 巧的是,在抵达灵州的时候,邵树德还见到了河西都防御史翁郜的使者李明振。 李明振是河西节度使幕府行军司马,是个文吏,不是武人。他的目的,一是请求朔方节度使李劭给予河西物资方面的援助,同时也是为翁郜求取凉州节度使的职位——自乾符四年张淮深再度收复凉州以来,因为政治分歧和矛盾,前节度使郑某已经去职,目前凉州镇的实际权力掌握在河西都防御史翁郜手里。 朔方节度使是有观察河西的权力的,这是大中年间定下的规矩。甚至不仅是本朝,便是在后来的五代王朝,朔方节度使一般也兼领凉州节度使。李明振不远千里从凉州跑到灵州求取物资,倒也很正常。 不过凉州方面也知道如今的朔方节度使就是个摆设,真正做主的乃夏州邵某人,因此在那边一等就是数月。 邵树德对凉州与归义军之间的恩恩怨怨很感兴趣。 归义军一直想控制凉州,但又不敢。因为朝廷对凉州还是很重视的,便是在黄巢攻陷长安,天子逃难到蜀中时,依旧派了节度使去凉州赴任,而且还是派的回鹘骑兵沿途护送。 包括后来圣人返回长安,下诏大赦天下,去归义军传旨的使者也是由回鹘骑兵护卫的,摆明了对归义军不信任,认为自张议潮故去之后,归义军长达三十年没有上供,太过桀骜。 毕竟,就连河北诸镇都在上供呢,归义军为何不上供?别说道路不通,事实上是通的,回鹘人对朝廷的态度都比归义军恭顺,时不时还送点牛羊,朝廷使者去凉州赴任、宣旨,回鹘人也主动派兵护卫。 这或许便是朝廷宁愿册封回鹘酋豪,也不愿给张淮深旌节的一大原因。朝廷只认钱,只看谁恭顺。 凉州行军司马李明振对邵树德诉苦,说嗢末人多么不服管,动辄劫掠。凉州诸县兵力稀少,良田荒废,归义军又一直想控制凉州,兼并藩镇。说到最后,还是要钱。 邵树德当时没答应他,然后便出征了。班师回来之后,听闻凉州方面又派了押衙张弘信至夏州,求见自己。 他想了想,打算过几天接见一下。自多年前派了2500名郓州兵入凉州之后,朝廷已有不少年头没往凉州增兵了。如果张弘信继续要钱,那么不妨打蛇随棍上,派一支军队跟着去凉州,美其名曰“助防”,岂不美哉? 朔方节度使,可是有观察河西的权力的! “某这点小生意,可入不得灵武郡王法眼。”康佛金毕恭毕敬地站在邵树德跟前,说道。 定难军攻河陇,得五州之地而回。这等威势,确实让河陇西域各大势力感到震怖。这会定难军没有继续西进的实力,那是因为河渭五州较为空虚,户口不丰。若是几年后呢?从陇山移动募民屯垦,充实州县,以河渭五州的底子,很快就可以发展起来,届时定难军就有继续西征的实力了啊,试问谁不慌? “西域商品,在中原还是颇受追捧的。若是好生经营,能得大利。”邵树德说道。 “灵武郡王所言不差。”康佛金点头道:“只可惜如今中原多事,战乱不休,竟无人肯做这生意。” “某想了想,大唐在河陇有归义军、凉州、河渭三镇,不如好好坐下来,商讨一番这个生意该如何个做法。”邵树德说道:“有了稳定的赚头,谁还会打打杀杀?” “灵武郡王一言,令某茅塞顿开。”康佛金大拍马屁道。 同时,他心中也有些暗自警惕。邵树德的胃口看起来有点大,这才刚刚收复河渭五州,就把目光投向西面和北面了。归义军不过兵不过万余,若不是沾了位置的便宜,说不定就要面对定难军的兵锋了。 “康豪估既也做此想,不妨遣人回敦煌走动走动,看看张防御史是个什么想法。”邵树德说道。 “当然当然,某这便遣人回去。” 第四十一章 刷经验 夏州城北的一座校场上,军士们正在操练。 这是从北边调回来的经略军,即将西行奔赴临州,振武军还在那边等他们过去接防呢。 经略军旁边,还有数千名正在整训的蔡人新卒。邵树德派人去河南募兵万人,目前已经回来了近七千,统一安排在夏州,由都虞候司负责训练。 以前各军征战有缺额的话,一般有两个渠道补充。一是民间招募有勇力的壮士入军,二是从州兵中抽人补充,州兵再募集新兵补全编制。 这次招募了一万河南新卒,除了补充西征战死、病殁、致残导致的缺额外,剩下的会与其余各军抽调的人马混编,组建天柱军。 当然这还没用完,最后剩下的三千多人,邵树德有把他们派往凉州的想法——当然仍是新老搭配。 凉州,邵大帅当然是有想法的,这可能是河陇二十一州里面,他觉得价值最大的一个地方了。 首先,这里是天宝年间人口最多的地方,比秦州还多。其次,这是河西走廊的门户,取之意义重大。第三就是财富了,这里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牧区,此时植被茂密,水草丰美,还有天宝年间遗留下来的大量垦田、灌渠。 若要出动数万大军征讨便算了,但若有相对容易一点的办法,比如趁着翁郜求上门来的时候,派一支军队以助防的名义进入,再徐徐图之,就非常不错了。 “符十将,你觉得经略军如何?”邵树德拿马鞭遥指正在练习抽队的数千士卒,问道。 “经验丰富,技艺娴熟,此皆老兵。”符存审答道。 “其实历次整编,也补入了不少新卒的。不过七八个老兵带一两个新兵,很快就能成长起来。若是一个老兵带一个新兵,就慢了,两三个老兵带一堆新兵,那便没法打仗了。”邵树德笑道:“定难军数万衙军老兵,就是我的底气。新来的河南新卒,精气神也不错,补入各部后,好好练一练,不出两年,便是各位将帅都抢着要的精兵。” “还得上阵厮杀,见见血。校场上练得好好的阵势,到了战场上,未必就摆得出来。”符存审说道。 “此至理名言也。”邵树德赞许道:“战场上,敌军阵列肃然,刀矛前举,墙列而进,一旁可能还有敌骑窥伺。在这种状态下,还要从容不迫,布阵应对,丝毫不乱,非看淡生死之老卒无法做到。新卒,吓一吓就慌了,校场练的东西,十成能想起两三成就不错。” “河南太乱了,逼得百姓结寨自保,淮西一带,武风更是极盛,看淡生死之人很多。他们,确实是好兵,秦宗权喜欢,朱全忠喜欢,李罕之也喜欢。”符存审说道:“然还得以军纪约束,不然就只是乌合之众。” “符十将对凉州可有了解?”邵树德突然问道。 “惭愧,末将只听闻凉州在国朝初年畜养百余万马匹,乃河西节度使理所。” “可知凉州嗢末乃何人?” “不知。” “嗢末者,天宝遗民也。混入了部分土浑、党项人,以游牧为生,赪面辫发,左衽皮裘,与吐蕃无异。善骑射,好勇斗狠,基本控制了凉州镇大部分区域。朝廷在凉州之百姓,基本只是缘城垦荒,还屡遭嗢末劫掠。”说罢,邵树德转头看着符存审,问道:“若随军前往凉州,可敢?” “有何不敢!”符存审答道:“只需数千人马,定可保得凉州无虞。” “做好准备吧,天柱军随时可能去凉州。” 培养麾下诸将,让他们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已经是刻不容缓的事情。 打下河陇诸州之后,接敌的地方是越来越多了,非得大将镇守不可。陇右吐蕃、凉州嗢末、河西党项,其实都是不算太强的敌人,恰好适合给手下有潜力的大将“刷经验”成长。 待其在这些“小副本”里毕业之后,便可去更加复杂的战场历练,慢慢成长,最后成为可主持一条战线的方面大员。 自己精力有限,以后必然无法事事亲征。 训练暂告一个段落之后,邵树德在亲兵的护卫下,亲自下到了蔡卒营中。 “从哪来的?”邵树德看着一个颇为雄壮的军士,问道。 “回大帅,俺是梁县的。”军士有些激动,大声答道。 “家人有没有一起过来?” “过来了,在灵州保静县。” “与河南比,觉得怎么样?” “还——可以吧。” 军士们一阵哄笑。 邵树德亦笑,道:“灵州可是某最拿得出手的地方了,地不比河南差,水也多,以后安心种地吧。你既然入了军,当知战阵上刀枪无眼,平日须得苦练。” “能吃饱饭,自然有力气练。大帅放心,异日上阵,定将敌兵杀得人头滚滚。” “有这心气,便是好兵。”邵树德拍了拍新卒的肩膀,勉励道。 蔡人新卒,他很满意,今后若有机会,还要去河南募兵。自己每募走一个,就会让朱全忠未来的地盘少一个乃至一户人,岂不快哉? 朱全忠最近与山东朱家兄弟干起来了。 这厮确实没品。打败秦宗权还是靠人家帮的忙呢,现在又恩将仇报,还假惺惺地找了个借口,诬陷天平军节度使朱瑄招诱宣武军士。朱瑄那脾气,当然把朱全忠骂了一通了。于是,朱全忠便找到了开战的理由。 你看,是你对我不恭敬,你在信里写的话太难听了。什么恩将仇报?什么猪狗不如?我要讨个说法,真不是我人品坏,要打恩人兄长,是你先骂人了。 对朱全忠这么不要脸的人,别客气,使劲挖墙脚就对了。 “大帅,听望司有急报。”就在这时,亲兵十将李仁辅走了过来,轻声说道。 听望司的急件,邵树德有令,无论何时、何地,都要第一时间汇报。 “先找个地方坐坐。”邵树德一挥手,说道。 军报的内容很简单,但也很唬人:朝廷将山南西道之兴、凤二州划归武定军。 “这杨复恭,真是嫌关中太平久了,想给大家找点事做做啊。”邵树德将军报仔细收起,叹气道。 今年讨陇右,花了不少钱,财政压力很大。这让他不由得回忆起了前年下关中那会,镇内财政宽裕到极点的美好时光。就食于外,赏赐也由当地财货供给,镇内百姓的压力不知道减轻了多少。 难道,接下来又要就食于外了?这次谁来请客呢? 邵树德很快离开了校场,回到节度使衙,陈诚、赵光逢二人也很快赶到。 “大帅,山南西道恐有战事。”赵光逢看完军报后,便忧心忡忡地说道。 “天子对山南西道念念不忘,没得办法。”邵树德摇了摇头,道:“不然关中有事,跑都没处跑,总不能去河东或宣武吧?” 山南西道,本有十五州。这些年割来割去,掌握在诸葛爽手里的只剩十一州。现在又要割去兴、凤二州,转隶武定军节度使,便只剩下九州了,诸葛爽如何能咽得下气? 不过朝廷也确实挑了个好时候。诸葛爽卧病在床,镇内人心浮动。他儿子诸葛仲方又控制不住局面,手下大将中心思活络的,自然想投靠新主。更有那野心大的,甚至想着造反自立。 杨复恭权势熏天,又有朝廷大义名分,兴、凤二州的官将说不定就从了杨守忠了。 其实若仅止于此,倒也没什么,诸葛爽未必就不能接受了。但他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如果自己身故,儿子未必能坐稳山南西道节度使的大位。这次若让朝廷顺利割走二州,自己没任何反应的话,那镇内的人心就更不好收拾了。 所以他不能退,一退局面就会立刻崩坏,无法收拾。诸葛大帅,这次十有八九不会奉诏了。向称富裕的山南西道,爆发战争的可能性越来越大。 诸葛大帅的身体,还能支持他亲征么?他能压制住镇内的野心家,同时打败武定军及朝廷可能派来的援军么? 诸葛爽,对山南西道本地军头来说,可是个外来户。没有朝廷大义在身,平时或许还能压制,但这会身体也不好了,如之奈何? “立刻遣人至兴元府。”邵树德下令道:“诸葛大帅曾为我师,教导数年。某恨不能亲至探望病情,然限守藩镇,只能遣使慰问。唔,药材也带上一些。陈副使,这趟你来跑,你当知其中干系。” “明白。”陈诚点头应允。 跑兴元府,危险性不大。山南西道之乱局,让人有点措手不及,不过这可能也是个扳倒杨复恭的机会,必须抓住。 第四十二章 上表 李孝昌、东方逵二人联袂来到了绥州。灵武郡王邀请二人至横山射猎,自然不能不给面子。 如今天下藩镇帅位更替频繁。他俩能在节帅位置上一坐多年,稳如泰山,镇内部将即便有野心,也犹豫不敢轻动,朝廷更是没给他们找麻烦,这其中的原因,不言自明。 这狗屁世道,能保住全家富贵,就是侥天之幸。灵武郡王让他们干什么就干什么,无需废话。 尤其是李孝昌,讨黄巢那会就见识到了铁林军的强悍战斗力,对邵树德的治军能力非常佩服——嗯,只欣赏他的治军能力,不欣赏他的作战风格。 保塞军本有兵马万人,这几年是越来越少,老了、死了的根本不补充,人数降到了七千。李孝昌也不着急,他已经断了攻取保大军,全占鄜延四州二十三县的念头,邵扒皮不允许的,别做梦了。 守着延、丹十四县十三万百姓过日子好了,省下来的财货还能让自己爽一把。隔壁的东方逵估计也是同样的想法,双方达成了默契,又没有外镇侵攻,养那么多兵做甚? 有所不满的,可能也就是鄜延四州的衙将们了。 但就目前这个程度而言,他们还是能够勉强接受的。除非有外镇势力插手,着意拉拢,不然的话,野心也就只能暂时压在心底,等待机会。 射猎的地点是在绥州城平县。此时全是那种不高不低的小丘陵,无边无际,千沟万壑,森林密布,还有无定河及其支流水系。 中唐以来,因为数次对党项用兵,横山一带的森林被大面积砍伐,无定河水的含沙量开始加大。如今虽然太平好些年头了,幕府又废了柴捐,并且推广用石炭。但就普通百姓而言,还是喜欢砍柴烧炭,因为不要钱。 李孝昌、东方逵二人抵达城平县的时候,外面已经扎下了一个不小的营地。仔细一看,多是横山党项、平夏党项各部酋豪。他们看到李孝昌二人时神色各异,有的过来打招呼,有的则冷哼一声,显然有过节,搞不好就是被镇压过的。 “二位大帅,请来这边。”邵树德的亲兵副将看到李孝昌、东方逵,立刻上前说道。 二人将马匹交给亲兵,跟着陆铭走到了一处大帐前。 帐篷搭得很大,里面人却不多,邵树德居中而坐,一边用膳,一边审阅公函军报。 李孝昌不敢多看,他认识其中两位女子,都是灵武郡王的姬妾,一是嵬才氏,一是野利氏,还有两个——呃,当年与他关系非常不错的拓跋思恭的侄女拓跋蒲。最后剩下一个,可能就是没藏氏了。 今日到场的几乎都是党项部族,灵武郡王带这几位姬妾在身边,意味很足啊。 帐内还有一些侍婢,皆不认识。虽然梳着汉人发饰,穿着襦裙,但李孝昌一眼就能认出这是草原少女。而且多半还出身部落贵人家庭,身材高挑、健美,显然从小吃肉、奶长大的,普通牧民或者牧奴家的女儿,没这条件,也不可能长成这样。 草原上骄傲的花朵、云雀,如今就在帐内做些侍婢的活计,灵武郡王好大的排场。 “见过灵武郡王。”李孝昌、东方逵二人一齐上前见礼。 “两位还没用过早膳吧?”邵树德抬头一看,吩咐道:“哥舒、契苾,给两位大帅端一些吃食。” 两位少女很快端了一些奶、脯、果子上来,李孝昌、东方逵起身致谢。 这些侍女,他们也不敢得罪,人家背后都是有部落的。再者,没准哪天灵武郡王一时性起,宠幸了哪位,再生了孩子,得罪人家岂不是自寻烦恼? “今日找二位来,除了射猎,还有一事。”邵树德放下筷子,挥了挥手,让人收拾一下。 李孝昌、东方逵坐直了身子。 “杨复恭弄权,蒙蔽圣天子,欲夺山南西道之兴、凤二州给其假子杨守忠。更拉拢二州叛将,不服诸葛大帅调令。”邵树德说道:“此乃祸国之举,离间天子与藩帅,论罪当诛。” 李孝昌一听就明白了,诸葛爽与邵树德之间有师生之谊,这是要帮忙出头呢。 不过就他的立场来说,也是好事。这年头做藩帅的,哪个不想把位置传下去?河中王重荣死了,也是其兄王重盈接掌,同时表其子王珙为陕虢留后,肥水一点没流入外人田。 东方逵听得也是面色凝重。他是没什么野心了,但谁若想夺走鄜坊二州九县的基业,他也不答应。灵武郡王愿为诸葛爽出头,果然是讲规矩、讲信义之人,跟着他,家族富贵是有保障了。 “某欲上表,请朝廷收回成命,诛杀杨守忠及一众叛将。二位回去后,也写份奏章吧。”邵树德看着两人,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自当从命。”李孝昌、东方逵二人连声应是。 “如此甚好。”邵树德一笑,道:“京西北诸镇,本就应该同气连枝。” 拓跋蒲梳着发辫,头戴小皮帽,脚上蹬着一双皮靴,与嫂嫂没藏妙娥的打扮差不多,活脱脱一个草原女子的利落模样。 她紧紧靠在邵树德身边,看着郎君在两位大帅面前指斥东西,一副理所当然,理直气壮的样子,觉得男人就该这样。 草原女子,因为风气的关系,对男人的审美自然与汉地女子大不一样。拓跋蒲固然性子柔弱,但也是骑过马,射过箭的人,汉人的那些读书士子,她觉得自己骑着马就能用套索生俘一个。 汉人的武夫,还像那么点样子,有点英武的气概。 男人,就该骑着马去征服天下,她们草原女子,也只心甘情愿被这样勇武的男人征服。 用膳完毕之后,稍事休息了一会。邵树德与李孝昌、东方逵二人聊了聊鄜坊二十三县的粟麦收成,又问了问境内党项有没有不安分的。随后,便一起出帐,与早已等候多时的诸部酋豪一起射猎。 因为提前了差不多一个月通知,附近各部酋豪都到齐了。 没藏庆香、野利经臣、嵬才苏都三人地位最高,紧紧跟在后面。其余各部酋豪不服也得服,没看灵武郡王出门带的那几位姬妾了么?都是人家的女儿或孙女,备受宠爱,这就是地位。 野利经臣是心情最好的。他女儿给灵武郡王生了一女,小名佛牙,白白嫩嫩的。出生后不久,野利经臣就让人带了百匹骏马、五百头牛、三千只羊下山,庆贺外甥女降生。 嵬才苏都、没藏庆香二人有些羡慕。野利部如今是越来越富了,卖铁给幕府,不知道赚了多少钱。而且部族实力渐强,装备之精良,大大超过嵬才部、没藏部,隐隐成了蕃部第一。 这就是得了灵武郡王的信任了。不然的话,光打制那么多甲胄、兵器,说不定就会招来大军围剿。党项诸部,何时如此器械精良过? 不过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其余各部,也注定很难达到他们的地位了。现在再送部落贵女,也就能当个侍婢,运气好的话才可能被灵武郡王宠幸,成为姬妾,进而给部落带来好处。 这就是来得早与来得晚的区别了。 当年灵武郡王不过两万兵,需要他们支持平灭拓跋党项。但现在光战兵就能拉出来三万余,早已经过了那道坎了。 阴山五部得灵武郡王看重,也不过是为了让他们不生事罢了,与野利、没藏、嵬才部不好比——唔,拓跋部倒是撞大运了,不知道灵武郡王怎么就看上了那个爱哭的拓跋小娘,昨晚还召她侍寝了,这拓跋部,看样子要翻身。 一声鹰唳,金雕从天而降,锋利的爪子插进了一只疯狂逃窜的野兔头颈。 邵树德大笑,拿马鞭指着捕猎完成的金雕,用党项语道:“诸部勇士须不能比金雕还差了。今日捕获猎物最多者,赏蜀中名锦百匹。” 话音刚落,早就摩拳擦掌的各部勇士纷纷策马前驱,沿着山间河谷搜寻猎物。 勇士,就如同那鹰犬,只要善于驱使,便有大用。 “今年西征河渭,赏赐都发下去了吧?”在一处山谷内停下来后,亲兵营、豹骑都的人开始搭帐篷,邵树德找来了各部头人,问道。 “都发下去了。”诸部酋豪纷纷说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其中还有猫腻,肯定有人克扣了部分,贪为己有。但他们越做这事,就越与族中勇士离心,到了最后,勇士们会倾向谁,不言自明。 “明年可能还有战事,须得做好准备。”邵树德又说道。 “兀卒一声令下,各部勇士纷纷下山,只恨没有出征的机会。” “出征一年,便得数匹绢、牛羊十余,赏赐如此丰厚,便是死了也甘愿。” “大汗只需下令,吾等无不从之。” 诸部酋豪纷纷表忠心。邵树德连连赞许,不过心中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勇士下山后,出征个几次,基本都很难回山上了。军中还有蓄发之令,很多人又改了汉名,他不张嘴,你都不知道他是党项人。这么多年下来,邵树德也“拐走”了不少勇士了,都是各部里面骑术最好、箭术最优、力气最大、性子最狠的人。 部落酋豪们心态好的,还能为得到了不少钱帛高兴。但心态不好或者有野心的,背地里估计就要骂娘了。每年抽一次血,想攒点本钱都攒不下来,跟了邵树德几年的部落勇士,一旦正儿八经入了衙军,把家人接到城里,然后看他们这些头人就像看陌生人一样,让人心里有气! “敢问大帅,明年欲征何处?”小心翼翼地给邵树德端上一碗酥油茶后,没藏庆香问道。 他女儿没藏妙娥还没生育,急得没藏庆香差点把才十四岁的小女儿、十二岁的孙女也一起送过去了。野利部现在能拉出五百甲士,一水的大唐制式装备,很多墙头草小部落都开始听野利氏的,对他们没藏氏爱理不理,这如何能忍? “或许要入关中,亦可能是山南西道。”邵树德说道。 他没有解释得很详细。关中大伙还是知道的,但山南西道,就不太清楚了。或许在理蕃院任职的野利经臣、没藏庆香二人知晓,但其他人就一头雾水了。 没必要说过多,让他们出兵就行了。平时不用花钱养,有战事时征调,发点赏赐,完事后再遣散。这样的低成本的炮灰部队,还有一股子蛮勇之气,就如那蔡人一样,邵树德是越来越喜欢用。 “二位大帅,出兵之事,二位亦责无旁贷。”邵树德又把目光转向了正在苦着脸喝酥油茶的李孝昌、东方逵二人,说道。 “谨遵灵武郡王吩咐。”二人齐声道。 他们处在一起蛮人中间,颇不自在。但灵武郡王神态自若,喝起酥油茶来也不觉得难受,党项语还说得那么熟练,怪不得能把这些部落酋豪们骗得一愣一愣,给人出丁打仗还乐呵乐呵的。 蛮子果然是蛮子,脑袋里塞的都是木头吧。 “邠宁镇亦会一同出兵。某杀过一个权阉,不介意再杀一个。”邵树德又说道。 如今的局面,与当年移镇风波时的王重荣何其相似?不过这次不一定会进长安了,直接帮诸葛大帅稳定住局面,杀了镇内外不识相的野心家即可。 就是不知道杨复恭如何接招了。 第四十三章 李朱 “朱全忠攻天平军败回,刚得的曹州也丢了。”回师晋阳的路上,李克用接到了属下递来的军报,顿时大笑。 朱全忠,反复无常之小人,李克用深恨之。 当初被黄巢杀得大败,危在旦夕,求救于河东。出兵帮你杀败巢军后,上源驿酒席上,不过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贬损了一下,朱全忠表面笑嘻嘻,暗地里调兵袭杀。 就是这么对待恩人的么? 这次秦宗权调集十余万兵马围攻汴州,朱全忠又伏低做小,认天平军、泰宁军的朱家兄弟为兄长,求他们出兵救援。待到郓兵、兖兵六万大军来援,合力击败秦宗权后,又找了个拙劣的借口攻打天平军。 朱全忠,就是这么报恩的么? 与之相比,义弟邵树德就要讲义气多了,言而有信,有恩必报。 “大帅,朱全忠攻不下朱家兄弟,必然再转攻淮西,秦宗权有难矣。”谋主盖寓提醒道:“河阳李罕之、洛阳张全义,皆可拉拢,以牵制全忠。” 此番北攻大同军,又是无功而返,大伙都有些沮丧。 赫连铎那厮太难缠了。凭借数座坚城,提前储备粮草、军械,拼死守御。在坚城之外,还有呼哨而至的骑兵,不断袭扰河东军的粮道。而北边五部,在大同与河东之间又态度暧昧,让人恼火。 昨日提起此事时,陇西郡王又是大怒,直言异日攻拔云州,灭了赫连铎之后,一定要彻底吞了北边五部,以消心头之怒。 “保举李罕之、张全义的奏章递上去了么?”李克用下意识地微眯了下左眼,问道。 “已遣人送往长安,杨枢密使那边应无问题。十军容使西门思恭病重,现在也不太管事,西门重遂最近有些失了圣眷,在这个当口也不会留难。”盖寓回道。 “朱全忠频频遣人往长安跑,应有所图,得善加留意。”李克用突然说道,随即又一笑,道:“不过也无妨。接下来某便挥师攻昭义,孟方立被打了这么久,财竭力强,内部多怨,这次一定要全取河北三州。攻下了这里,便有工夫料理朱全忠了,这个小人,某必杀之。” “大帅,此番攻昭义……”盖寓迟疑道。 “某知矣,知矣!”李克用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这次定不再三心二意,不克邢、洺、磁三州不罢兵。” “连年攻打大同和昭义,镇内靡费甚多,三州二十一县,数十万口,若能取之,当能济得大事。”盖寓其实想说,之前攻河北三州时劫掠过火了,让百姓逃散了不少,现在能有三十万人就该偷笑了。 昭义五州,本来该有至少六十万人的,甚至可能有八十万,但连年拉锯,户口骤降。百姓未必就死了,但逃散到外镇,你也没法控制啊。更有甚者,之前军中还有贪财之辈,竟然卖人给定难军,这就过分了。 夏绥有强兵,有战马,但缺人,缺财货!邵树德兼并朔方、天德、振武三镇,也不过得十余万汉民,但光刑州一地之人口,就远超这三个藩镇。 河北,那可是人烟稠密、财货充足的富庶之地! 人,本来是定难军的死穴,但底下那些兵将啊,唉! “对了,义弟遣人送来的那封信,你怎么看?”李克用问道。 “回大帅,灵武郡王表面上是为诸葛氏主持公道,实则……” “义弟这事,某觉得办得还算不错。” 盖寓:“……” 见盖寓那副模样,李克用大笑道:“某岂不知义弟有大志?帮诸葛爽,不过还是为了私利罢了,但某就是觉得比朱全忠看着顺眼。易地而处,某也要斩了杨守忠这般小人。” “大帅,灵武郡王有意蜀中,若令其并吞凤翔陇右、山南西道,则入蜀之势已成,大唐危矣。” “今时不同往日。河北户口之繁盛,不下蜀中,财货亦不稍逊。待某扫平了孟方立、赫连铎,令河北诸镇俯首,便是义弟,也只能束手。”李克用看着远方晋阳三城的轮廓,笑道:“届时便让义弟一家住到晋阳来,城内贺公雅的宅子,某还给义弟留着呢。” 盖寓苦笑。 自家这个主公,你若说他残暴,有时候确实是,武夫哪有不残暴的?但若是他欣赏、看重的人,便怎么看怎么顺眼,赏赐完全没个数,太过随性。 “大帅,山南西道这事,不如修书一封至长安,让杨枢密使退一步算了,不要给灵武郡王借口。”盖寓建议道。 “便修书一封吧。帮了这次,某李家也不欠他什么了。眼下先攻昭义要紧,此番回师后,便整备粮草、器械,来年便出兵。还有朱全忠,杀了孟方立之后,便要去找他的晦气。这厮刚败于郓州,也不知道这会在做什么。”说到正事,李克用也收敛了义气,说道。 朱全忠如今正在汴州整顿兵马。 秦宗权刚刚杀了个回马枪,攻陷了义成镇的郑州,让他有点恼火。 从来只有朱某人趁别人不克分身或内乱的时候捡便宜,这次居然被手下败将秦宗权捡了便宜,实在憋屈。 “你便是杨师厚?”汴州城外,朱全忠看着新近来投的某人,问道。 “卒夫杨师厚,原在李罕之军中,闻吴兴郡王大败秦宗权,特来投军。”杨师厚毕恭毕敬地答道。 因为在汴州之战中得胜,天子下诏,封朱全忠为吴兴郡王。 “听闻你之前与李罕之军中小校符存审往投定难军,为何又不去了?” “邵树德僻居西陲,又有妇人之仁,望之不似人主,故不愿投之。” 朱全忠沉吟不语。 杨师厚惴惴不安,但又不敢抬头窥觑。 “你来汴州,莫不是当那细作?”朱全忠不说话,底下自然有人察言观色,便上前说道。 杨师厚一惊,急道:“吴兴郡王明鉴,卒夫从河中千里迢迢而来,一片投效之心,可昭日月,何来细作之说?” “不是细作,为何一问三不知?灵武郡王邵树德并吞关北四道,又西征河渭,当有吞食天下之心,派你来汴州当细作,亦有相当可能。”方才说话之人又道:“某看你言不由衷,颇多搪塞,细作之可能极大。大帅,不如斩了此人,左不过一个小校罢了。” 说话之人名唤李振,乃潞州节度使李抱真之曾孙。曾官至金吾将军,改任台州刺史,因为浙东群盗并起,无法赴任,在西归长安过汴州时,主动到朱全忠幕府应募,被辟为节度掌书记,起点比首席幕僚敬翔初来时的馆驿巡官还要高。 “请吴兴郡王明鉴。”杨师厚看向朱全忠,恳切道。 说罢,还用眼角余光观察了一下周围。虽然四面皆是宣武军士,逃是不可能逃走的,但若真的死到临头,想让他束手就擒却也不可能,总得拉一两个人垫背。 朱全忠沉吟片刻,突然一笑,道:“此等猛士,安能是细作?” 李振见朱全忠发了话,便退了下去,不再言语。 “说说吧,邵树德从汝州、孟州、怀州弄了那么多人回去,所图为何?” “回吴兴郡王,定难诸州地域辽阔,然乏人。蕃人虽众,却不习稼穑,只会放牧牛羊,邵树德应是想弄些人回去垦荒。”其实杨师厚也不太了解定难军和邵树德,但此时朱全忠问起,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回答。 “大帅,此人所言应是不差。邵树德此人,最是狠厉,偷偷遣人至河南募兵,兵将桀骜,还杀了末将帐下数十人。据闻,其部众有曰刘三斗、李法者,还在河南府、陕虢、河阳、淮西之地流窜,每每招诱民人,劫往西陲,以实根基。”步军都将郭言出列道。 郭言,祖上是太原人,不过住在邓州新野。数月前领命前往陕虢、河南府募兵,结果被大通马行的人狠狠来了一下子,损失了数十人,刚招募的八百新卒也被人拐走了,羞愤异常。还好仍带回汴州近万人,朱全忠也没怪罪他,还提拔他做了都将。 毕竟是那五百元从老人了,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此人可是劲敌?”朱全忠转向李振,问道。 说实话,他对邵树德印象仅限于同州之战。彼时他只有一万多兵,诸葛爽、朱玫、邵树德、伊钊联兵数万,两军于同州城外大战。那一仗,自己是败了,最精锐的兵马都攻不动敌阵,朱珍甚至因为损失了太多心腹精锐而失声痛哭。 此人带兵,还是有点手段的。别的不谈,至少能得军心,这就很不容易了。 “大帅,定难军与我相距遥远,并无多大干系,某以为可遣使至夏州,说以利害,诱其攻河东,吾等便可全力东进、南下,日后再做计较。”李振说道。 朱全忠已被朝廷任命为东南面招讨使,统领河南、淮南诸镇兵马,剿灭秦宗权势力。又因淮南久乱,朝廷还令其兼宣武、淮南两镇节度使,因此理论上来说,淮南也是朱全忠的地盘,还是合法的那种。 至于“淮南久乱”,那确实,前乱未平,今乱又起:孙儒南下了。 本来在淮南威风八面,屡战屡胜的杨行密的军队,在孙儒面前就像纸糊的一样,挡不得一击。 杨行密第一次见识到了蔡兵的凶悍,召集诸将问计,众人皆言蔡兵骑卒甚锐,每每冲阵,勇不可当。于是将仅有的骑兵交给曾先后事于李国昌、秦宗衡(秦宗权之弟)的降将安仁义,令其抵挡孙儒——这就是南方军队最大的痛楚,缺马,也缺骑兵人才。 朱全忠目前主要战略还是东进。至于南下,当然也想,不过他更想孙儒把淮南本地势力打得差不多了之后,自己再南下收拾残局。而不论东进还是南下,似乎都需要与定难军搞好关系,省得他们在朝堂上给自己添乱。 朱某人,这几年可是占了朝廷不少便宜。 另外,若邵树德真是猪油蒙了心,想要攻河东,对自己也是一大好消息。于是便说道:“邵树德与李克用约为兄弟,然两家近邻,皆有雄兵,安得兄弟之谊耶?近闻朝廷欲插手山南西道之事,诸葛爽、邵树德,嘿嘿,此二人关系可不一般,邵树德定然会插手其间。咱们便卖一个好,保举诸葛爽之子诸葛仲方为山南西道节度留后,哄一哄那邵树德。唔,还有件事得说道说道,河南府张全义、河阳李罕之,与定难军有何关系?也问清楚了。某若举大兵攻秦宗权、朱瑄之辈,安能有西顾之忧?” “大帅英明。” “杨复恭能不能活,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某觉得,不管朝廷如何应对,邵树德都是要出兵的,此无疑也。”朱全忠最后又道。 第四十四章 无路可退 夕阳西下,漫天红霞。 萧遘出了驿站,看着枯黄萧瑟的衰草,久久无言。 驿站附近还有十余户人家,在宅院内开辟了几亩菜畦,种了十余株果树。此时炊烟袅袅,宁静安逸。 驿站附近的民家是幸福的,来往贩师、游学的士子、公干的官员、急递的信使,都要在驿站内休憩、补给乃至投宿,自家宅园、田地里出产的粟麦、果蔬、牲畜都可以售卖给驿站。如果再有闲,去割点草料,打点柴,驿站也要。 几个稚童在驿道旁玩耍了起来。一个稍大的孩子做“节度使”,两个稍小的做“衙将”,几个最小的是“衙兵”,像模像样的列队整军,让人忍俊不禁。 乡野村童,竟亦知晓当将帅的好处,这大唐天下,也就这样了。 萧遘此时已经在出镇河渭的路途上。 杨复恭不想再见到他这个碍事的师长,早早打发他出京。萧遘心态很好,也不恋栈,顺势抽身而去,并且带了不少族亲前往河州。 之前找的人,基本都得了官:李磎任幕府节度副使兼都水官、萧蘧任行军司马、王彦昌任节度掌书记、张玄晏任兰州刺史、薛贻矩任渭州刺史、裴廷裕任首县枹罕县令,一帮国子监贡生也在幕府、州县内各有职差。 此外,他还在京中和外镇继续招揽人手,已经有一批人答应了他,要么有功名在身,要么是积年老吏。 这就是师长的号召力,也是一个世家门阀的底蕴。换灵武郡王来,根本不可能招揽到这么多人手,速度、数量、质量方面都比不过萧家。 当然了,这些人愿意前往河渭任职,并不全是看在萧遘的面子上,也有前途和安全方面的考虑。 河渭再穷,但胜在安定。长安风雨欲来,若身处其中,一个不好就要被撕得粉碎。如何取舍,大家自然知晓。 只是,萧遘还是有些遗憾,终究没全部完成灵武郡王的重托啊。 募关中之民垦荒河渭之事,前后筹划多时,但在一众政敌及杨复恭的阻挠之下,彻底付诸流水了。 灵武郡王这人,看似和蔼、讲道理,一般的事情并不会惹其生气。但募民实边之事,萧遘隐隐有所觉,灵武郡王非常看重,当不会就这么算了。 武夫的脸色,也不好看啊! “大兄,何故嗟叹?渭、临、兰三州,某也走马观花看了一遍,底子并不差。若户口充足,钱粮并不少的。灵武郡王还许了三千五百户孟、怀之众前往河渭安置,后面还有人来,亦会分一半至河渭,咱们招揽的都是老手能吏了,镇内还有定难精兵戍守。如此干上几年,五州十六县便会大有起色,咱们萧家在灵武郡王面前就能说上话了。”萧蘧走到了兄长身边,轻声问道。 “吾所忧之事,非河渭,乃长安也。”萧遘叹了口气,道:“杨复恭见我去职,愈发跋扈,不许关中民户实边,灵武郡王闻之,岂不震怒?” “杨复恭是铁了心要与灵武郡王作对了?”萧蘧低声问道。 “近几年大力整顿神策军,看似颇有起色,杨复恭便起了心思,想要重振朝纲。山南西道,固然贡赋不绝,然朝廷开支浩大,入不敷出,杨复恭起了心思,想将那十一州之地夺过来,为朝廷贡献财赋。兴、凤二州,不过是第一步罢了。”说到这里,萧遘顿了顿,接着道:“这与当年田令孜谋夺河中盐利,以济朝廷用度何其相似?” 寒风乍起,吹得枯枝败叶满地乱走。 山南西道,对朝廷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镇,不控制在手里,是怎么也不甘心的。 兴、凤二州之风波愈演愈烈。诸葛爽于病中屡上奏章,表其子诸葛仲方为节度留后,朝廷不许。萧遘更是从特殊渠道听闻,杨复恭还打算召诸葛爽入朝,显然打算吞下整个山南西道。 这是在玩火! 保塞军李孝昌、保大军东方逵等一众藩帅,纷纷上表,举荐诸葛仲方为山南西道节度留后,杨复恭违逆众意,一意孤行,这不是取死之道是什么? 灵武郡王最近更是上奏朝廷,以杨守忠贪暴不法、离间君臣为由,请罢其诸职,杀之以儆效尤。 这一份奏章,更是把杨复恭逼到了死角。 离间君臣,杨守忠一介藩帅,如何离间君臣?这事若深究下去,可不就是通过其假父杨复恭离间君臣么?杀了杨守忠,那么要不要处罚杨复恭? 杨复恭一介中官,被处罚了,剥夺各职,与死何异?即便是贬谪出京,他也是万万不肯的。 便是天子也不许!杨复恭为何有这么大能量?还不是天子厌恶西门氏,力推杨复恭出来与其打擂台的?杨复恭弄权,这是事实,但这权也是天子给的,甚至是隐隐鼓励的。 朝官这一派,与中官自然不是一路,但在弄钱这方面,也是有共同利益的。 之前田令孜谋夺河中镇,不少朝官们乐见其成,这次杨复恭想收山南西道,朝官们并没有多反对。毕竟,定难军上次入京,没有大掠长安,只是杀了不少田令孜党羽,看起来挺讲规矩。那么杨复恭作死,大伙也没必要拦着,万一成了呢?朝廷用度当会宽裕不少。 “罢了,既已赴镇,朝中之事便不要再管了。张濬(jun)之流,都能在我之后任相,这国事是越来越不行了。”萧遘裹了裹绵服,叹道。 ****** 郊猎刚刚结束,邵树德又在城平住了几天。 绥、银二州,亦是有党项的,比如当初的折马山氏、折遇氏。经过数年的编户齐民之后,所剩已经不多。 与此同时,二州一下子多了很多施、师、石、马、习等汉姓大族。好像邵姓也多了不少,足有两千余人,此皆归化之党项部众是也。 邵树德至这些归化民村落中看了看,感觉还行。党项诸部,与唐人习俗本就颇多相通,又杂处了百余年,深受唐风浸染,此时编户齐民,正当水到渠成。所付出的代价,就是各州县多了很多领俸禄的冗官、闲官。 没办法,承诺给头人们的条件,必须要兑现。 “再过数年,绥、银二州将无党项矣。”回程的马车上,邵树德得意地搂着嵬才氏,他主政后第一个归化的党项人,应该就是这位爱妾了。 嵬才来美脸一红,显然想到了第一次随大王返回夏州时,同乘一辆马车的情形。 “起来吧。”邵树德将没藏妙娥扶了起来,也搂入怀中。 没藏氏轻咳了两声,脸色嫣红。 党项这匹野马,暂时处于驯化的良好轨道中。但自己不能败亡,一败,多年的同化努力或许就要化为乌有。 定难诸州,可能再没一个人如自己这般,对化胡为夏这么上心,投入这么多资源了。 这是百年之功,未来自己的继承人还会不会继续这一套?很难讲。 “此番出猎,几位爱妾亦起到了安抚人心的作用,想要何赏?” “大王不如赐给妾一个孩子。”没藏妙娥扭动了下身子,邵大帅的手掌便恰到好处的碰到了某物。 “……”邵大帅现在有色心,但看到这些如狼似虎的女人也发憷。 这些日子,四个姬妾轮流侍寝,但邵大帅感觉味道变了,好像是自己在努力服侍她们。 嵬才来美瞪了一眼没藏妙娥,正欲说些什么,马车外响起了李仁辅的声音:“大帅,听望司急件。” 邵树德拂开窗帘,接过急件,看了看封口后,便打开审阅。 “诸葛爽抱病攻凤州,围城近月,不胜。” “通州刺史诸葛仲保袭占开、壁二州,自称防御使。” “文、扶二州刺史自称保境安民,财货不送使。” “集州刺史叛,山南西道衙内都知兵马使诸葛仲方率军讨之。” 放下情报后,邵树德面色凝重。 不全是为山南西道的形势,也为朝廷的影响力而感到心惊。 都什么时候了,旨意一下,各镇野心家顺势冒头,就能把原本稳固的局面搞得一团糟。西川陈敬瑄如此,山南西道诸葛爽又这样。 这借力使力的手段,玩得如火纯情啊,从中唐年间就传下来的手艺,厉害。 当然这种手段也只对外来户大帅有效。在亲党胶固的河北诸镇,效力就要大打折扣,因为各镇将帅、军士们之间互相联姻百余年,彼此知根知底,信任度较高,较为团结。无论是朝廷征讨还是外镇侵攻,他们都能暂时放下分歧,一致对外。 不过对山南西道而言,这一招用得却是恰到好处。诸葛大帅当年带过去的人手,军官以汝州、洛阳人为主,军士以河东人为主,到任后大肆封赏,肯定侵犯了当地大族利益,这毋庸置疑。 之所以能忍到现在才爆发,一是诸葛大帅病重,看样子活不长了,镇内实力派野心滋长,第二点也是因为朝廷打压的意图十分明显,给了他们借口。 如今局势还没到最坏的时候,但如果接下来朝廷再召诸葛爽入朝呢? 杨复恭敢不敢这么做? 本卷结束,下卷《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第一章 机会 “那么,就这么说定了!”拂云堆祠外,邵树德端起马奶酒,一饮而尽。 诸部头人也纷纷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拂云堆祠是谁建的,现在已经弄不清了。反正在振武军、天德军一带,无论汉人还是胡人,对这座山上的神庙都非常重视,经常有人前来祭拜。 拂云堆祠旁边还有木兰庙,亦不知何人所建。杜牧有诗云:“弯弓征战作男儿,梦里梳妆与画眉;几度思归还把酒,拂云堆上祝明妃。” 与阴山蕃部的祭天大会设在此处,无人反对,都认为理所应当。 祭天大会结束之后,邵树德又单独留下了最大的五部头人,与他们商量组建牛庄的事情。 所谓牛庄,就是各家拿出一部分草原犍牛,以分期付款的形式出售给唐人农户。前两年不付款,第三年开始付款,直付四年,每头牛每年给两斛五斗麦,总额十斛。按照最近有所上涨的粮价来算,一共值五缗钱。 此时一头草原犍牛,大概值三缗钱的样子,总体而言还是有不少赚头的。 草原上的牛羊,至少一半以上集中在各部酋豪手里。有的贫富悬殊大的部落,甚至绝大部分牛羊集中在头人手里,因此这事也只能和他们谈。 可想而知,这是有相当难度的。 若不是邵大帅如今威望如日中天,诸部头人不得不卖个面子的话,根本没得谈。不是不愿意卖,事实上这种分六年付清全款的方式,对他们而言能额外多赚到不少粮食,主要问题在于人家担心收不回来钱。 说白了,这事就是邵大帅在拿自己的信誉作保。诸部头人捏着鼻子凑出了大概六万头牛,看他们那样子,甚至都做好了收不回来的打算了。 邵树德又好气又好笑,他原本估算阴山诸部,总共有三十万头牛的,最后只拿出了六万头。再多就实在没有了,有的太小不合适,有的要留着产奶,总之既有推脱之意,也有现实困难。 邵树德也不以为意。这事只能慢慢来,等做成一次生意后,他们会慢慢转变想法的。 另外,有现钱或存粮的军士家属倒是可以直接购买,草原人也欢迎。和平这么些年来,草原与汉地之间的贸易倒是越来越频繁,如今不少草原牧民已经习惯吃粮食,拿粮食去与他们换牲畜,双方都有赚头。 灵州龙兴寺庄户获得高产的事情已经在周边诸县轰传开来,现在想效仿这种模式的人不少。幕府组织各蕃部组建牛庄解决一部分牛的来源,有钱的军士家属再直接购买一部分,明年估计至少能有一万户实行三茬轮作制。 等他们也成功稳定获得高产,每亩收两斛多麦子后,效仿的人自然会越来越多。有些事情,官府出面先推第一步,后面大家得利了,就会自发地去做,不需要官府再出面了。 “还有一事,明年很可能又要出征了。”说完这话,邵树德仔细看了看五位头人的脸色,见他们没有明显的反对之意后,便笑了,说道:“放心,还是和今年一样,各部凑六千人。” 征河陇五州之战,阴山蕃部前后战死、致残了千余人。 此千人,家人每月可领一斛粮赐,直领十年,与衙军一样的标准——在西征之前,邵大帅一年便已经要支付约十二万斛的抚恤粮赐,西征结束之后,一年又要多支出数万斛。而最初领粮赐的一批军属至今才过去了五年多,且人数也少,再不尽快提高粮食产量,随着今后的战争规模越来越大,这一块的支出也会越来越大,早晚会吃不消。 但邵树德不打算放弃这一政策,因为这是维系定难军士气的重要一环。敌军为何冲不动阵?军士们为什么敢拼命?还不是因为没有后顾之忧! 就是要打消军士们的顾虑,让他们敢效死,定难军才有战斗力。像朱全忠那样实行拔队斩,队头死,全队皆斩,完全靠严刑处罚,终究不是正道。不然的话,为何到处都有宣武军的逃兵,以至于朱全忠要开始在士兵们脸上刺字来抓逃兵了? 队头一死,军士们就无心作战,纷纷逃亡,这不是笑话是什么? 脸上刺字,是犯人才有的屈辱,让军士们也这样,还当他们是人么?到处被人瞧不起,士气能高? “敢问灵武郡王,明年可是征山南西道?”山后党项头人、鸊鹈(pi ti)泉巡检使庄浪伸问道。 “正是。明年二月春社节之前抵达夏州。”事到如今,对他们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这次出征,邵树德没要求他们带牛羊,原因是去年西征河陇,其实没赚到什么,可能还是亏的。普通军士得了赏赐,欢天喜地,但牛羊大部分是头人提供的,对他们而言,收益支出不成比例,纯粹是亏本买卖。 这次出征,入关中之后,肯定要就地派捐,让当地百姓提供粮草、赏赐。山南西道也富裕得很,大伙来帮忙的,诸葛大帅当然也会有所表示,诸部头人总算是能赚一笔了。 “总之做好准备吧,六千人,春社节之前到,不得失期!”谈完这两件事后,邵树德也不打算逗留了,直接南下回夏州。 看着已经增加到210人的具装铁骑,诸部头人都有些畏惧。人马俱披重甲,刺斫不入,这给人的视觉冲击力就很不一般。 邵大帅将这210名具装铁骑统一命名为“铁鹞子”,非常装逼,此时也都披甲在拂云堆祠外等候——嗯,一会走了后就得把装具放到驮马上,纯粹为了显摆。 离开阴山后,邵树德一路马不蹄停,经河套草原返回夏州。 在地斤泽的时候,他临时逗留了两天,与嵬才苏都聊了聊出兵的事情。随后,又见了见辩才、增忍师徒。 龙兴寺分院的庙宇很气派,但传道效果嘛,怎么说呢,很一般。信徒很少,信徒们的供奉就更少了。 邵树德想了想,是不是给他们拨点款,好让传教效果更好一点?这就得回去后找幕僚们商议商议了。 离开了地斤泽,飞快赶回夏州后,又是一波祭天大会。 邵大帅感觉自己快成工作机器了。一年三百多天,不是在外征战,就是在镇内处理各种事务。甚至就连曾经的爱好打猎,都成了一场大型的政治聚会,与一帮部落老男人们勾心斗角,算计着人家的那点本钱,做着各种利益妥协。 心累! 反倒是家里的姬妾们,什么都不用做,洗白白在床上等着大帅回家“服侍”她们就好了。完事后还要为她们的孩子出去打江山,男人苦啊! 当初怎么就脑子一抽,掳了这么多女人回家?还要一个个为她们负责?但色心一起,还是忍不住要干这事,人哪,就是贱! “大帅,陈副使回来了。”刚刚回到衙门煮了一壶茶,亲兵十将李仁辅进来禀报。 “让他进来吧。”邵树德提起精神,坐直了身子,说道。 “大帅,幸不辱命,见到诸葛大帅了。”陈诚一脸风尘之色地走了进来。 “陈副使辛苦了,先喝碗茶暖暖身子。” “怎敢劳动大帅亲自动手,还是某来吧。” “陈副使顶着寒风、严霜,在外头为我奔走,如此忠勤,倒碗茶怎么了?且坐下吧。”邵树德一人倒了一碗灵州香茶,然后坐了下来,问道:“山南西道是个什么局面?” “不太好。”陈诚摇了摇头,道:“兴、凤二州已被杨守忠拉了过去,诸葛大帅率万余人征讨,围城逾月,不克。后因诸葛仲保自立之事仓促退兵,反倒被杨守忠占了一点便宜,兴元府的人心愈发涣散。” “诸葛大帅身体如何?” “百病缠身,大限将至。”陈诚想了想后,还是照实说道:“若能安心静养,或还能多活个两年。但大冬天的冒风雪出兵,没有当场倒下,已是不错了。” “竟到这种地步了……”邵树德有些感叹。 他不太清楚历史上诸葛爽是什么时候去世的,此世又多活了几年。但义子诸葛仲保居然也背叛了,这对他的打击应该不小。方镇内诸州暗流涌动,如果杨复恭再进逼一下,不知道又会怎样。 “大帅可说了什么?” “诸葛大帅谈了很多当年讨李国昌父子及黄巢之事,兴致勃勃,一聊就是很久。他说这辈子见了太多的人,吃了太多的亏。多少青年俊彦,多少英武少年,他都不喜。唯独见到大帅之后欣喜异常,因大帅知恩图报,重情守诺也,如今果然没看错人。”陈诚说道:“诸葛大帅应是感到时日无多了,山南西道十一州,压下这头浮起那头,精力不济,实力亦不足。非得调外军入镇,以雷霆手段清扫叛贼不可。” 邵树德听完也怔了一怔。 诸葛大帅,对自己是有简拔、栽培之恩的。这年头,多少野心勃勃之辈,想要出头没机会。他们不愿拼命吗?非也,他们能豁得出去,不但自己不要命,甚至连家人性命都可以不顾。他们没有本事吗?非也,很多人真的惊才绝艳,但就是没有机会,最后默默无闻地死去。 有能力,有野心,这不够!还得有人赏识、栽培,给机会。 诸葛大帅一辈子浮浮沉沉,临老给了自己一个机会,这份恩情得还。 “回来了就好好休息一下吧,过完正月再说。”邵树德抿了口茶,看着窗外的寒霜,道:“某这次就没给杨复恭退路,他想收回成命都做不到。估计过些日子,就又要有动作了吧。李杭还在长安未回,等他回来,应有进一步的消息了。” “大帅,过凤翔府时,某见到大兵调动,有从秦州方向开过来的士卒。朱玫,应也有想法。”陈诚又说道。 “朱玫,与诸葛大帅也是老交情了。”邵树德说道:“先休息吧,明年定要出兵!” 第二章 正旦 新年很快就就来到了。 破天荒地第一次,邵大帅下令给各州经学博士、助教,各县博士、助教,武学各级教谕发赏赐。 这种节礼,以往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很难享受到。东西不多,但显示了一种很好的趋势,那就是大帅对教化之功的重视。 州、县两级经学的学生,他也打算给一些补助。 州学学生四十人,每月给二百钱,县学学生二十人,每月给百钱。现在学生都招不满,简直离谱。灵夏的年轻人,就这么不愿意读书吗? 本地人才是很重要的,不然要依靠世家依靠到什么时候? 其实这里面也花不了多少钱,算上博士、教育的俸禄,以夏州三县的经学为例,一年下来总支出不过四五百缗钱,也就养二十名士兵的花销。 邵树德甚至觉得经学学生的人数可以翻一倍,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足够的人愿意上学了。 夏州武学生李重,他爹就是镇内儒生,儿子都弃文从武了,你还能说什么?西北武风之烈,已经严重压制了文风,导致州学、县学都收不到足够的学生了,简直离谱。 正月初一这天,全镇放假,但邵大帅放不了假。 位高权重的滋味,他享受到了,但也要承担起义务来。保境安民他是做到了,无外镇侵攻,无内部叛乱,为此邵大帅不惜出卖了肉体,夜夜服侍部落女子…… 今日他带了少量随从,行迹诡异,直接蹿到了朔方县西郊某村,就是为了不让官员们知晓。 村子里黑烟滚滚,乍一看以为是党项入寇了呢。走近一看,原来是村民们在烧败帚,此乃元日习俗。 路上遇到几个走路回家的女子,还带着孩子,大包小包。这是回娘家的,也是元日习俗。也有人坐车,在灵夏,马驴骡子不少,马车保养量很大。 看到大群骑马军士到了村口,百姓们有些疑惑,但并不慌张。 “这便是黄四郎家?”邵树德站在一处院落前,问道。 “回大帅,找人问了,确是黄四郎家。” 院子占地不小,外面是一圈篱笆墙,树枝和芦苇编成的。篱笆内开辟着菜畦,还有几株梨树。一处角落里,还养着几只羊,上面胡乱搭了些树枝、茅草,算是给羊遮风挡雨。 院子里有两个孩子在插芝麻杆,见大群披甲锐士哗啦啦走了进来,脸上一呆,其中一个稍小点的,更是直接哭了起来。 “某就这般吓人么……”邵树德有些尴尬地一笑。 一个妇人从厨房内走了出来,背上还裹着个婴儿,见到大群甲士,神色间有些惊慌。 “开府仪同三司、假节、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检校太傅、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定难军节度使……” “说那么复杂做甚?”邵树德伸手止住了李仁辅的“念经”,和颜悦色道:“某就是邵树德,你可是黄四郎之妻?” “阿民李氏,正是黄四郎之妻。”李氏一惊,直接就要拜倒。 邵树德亲手搀扶起来,道:“黄四郎攻兰州时勇不可当,杀贼二人,汝乃勇士遗属,无须下跪。” 说罢,邵树德看了眼摆满了吃食的桌案,又看了看屋内的家属陈设。还好,黄四郎生前家中的生活还算不错。再抬头看看屋子,三间砖木混合结构的瓦房,中间是厅堂,左右两侧是卧房,院子里一口井,一间柴房、一间厨房、一间牛舍,超过普通百姓多矣。 “每月一斛粮赐,可曾领到?”邵树德转过身来,看着李氏,问道。 “领到了。”李氏面有哀容,轻声道:“州中每月头上都会遣人送来,有时全是粟麦,有时杂了些豆子。” 邵树德点了点头。 一年十二斛粮的抚恤,1300斤有余,够这一大三小吃了。 “家中可有田?”邵树德又问道。 “亡夫生前置办了四十来亩,阿民一个人耕不了,便租给了下山的党项人耕种。” “可曾按时缴租?” “收三成租子,赋役也由他们来,并无拖欠。” “如此便好。”邵树德终于放心了。 我的兵,生前为我拼杀,死后遗属绝不能凄惨度日。 收军心,靠的不是嘴炮,也不是什么道德,而是实实在在地为他们解决后顾之忧。 国朝初年,也是有阵亡军士遗属可以领粮赐的政策的,后来为什么执行不下去了,财政困难! 任何好政策,最后都会败于无奈的现实。一场大战死个几万人,这抚恤就得上天。国朝与吐蕃、南诏的战争,有时候死伤人数看起来实在辣眼睛,怪不得后来执行不下去了。 “大帅来了!” “拜见大帅!” 院外突然过来了七八人,被亲兵远远地拦在外面。 “汝等何人耶?”邵树德问道。 “铁林军右营丁队军士刘大有。” “武威军前营乙队火长金三。” “我等张家兄弟,皆铁骑军左厢军士。” …… 邵树德推开亲兵,走到几人身前,笑问道:“某倒是来了个好地方,村中竟然住了如许多健儿。” “往日大帅阅兵,远远地看不真切,今日算是见到真人了。” “某当兵十余年了,还从未见过哪个大帅元日不在家饮宴的。” “大帅才知俺们武夫的苦楚,那住在深宫里的皇帝懂个屁!” “当兵十余年之久?”邵树德一听也很惊讶,问道:“何时入的衙军?” “大帅还在河东时便入了。某河阳军的,怀州武陟县人士。在代州时,李侃那厮宰了苏弘珍,让大帅暂慑河阳军,俺便跟了大帅。”说罢,此人还看了看身旁几个同袍,这份资历,确实让众人有些惭愧,虽然他到现在还是个大头兵。 “代州老人了,一路走来不容易。”邵树德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这新衣不错。看你日子过得好,某便放心了。昔日与尔等相约要共富贵,某不敢忘。” “只有大帅把俺们当人看。吾家大郎十五岁了,再过几年,咱们父子一起为大帅出征。” “走,一起在村里转转。”今日冷是冷了点,但阳光不错,邵树德突然起了四处看看的兴致。 临走之前,他看了看黄四郎家的厨房。里面做的都是传统新年食品,鸡丝、鸡蛋、馄饨、胶牙饧等等,羊肉自然也有。能维持这种生活,很好。 让李仁辅给李氏留下几匹绢后,邵树德便出了院门,走到了乡间的土路上。 土路外是大片灰色的原野,几只羊站在田埂边,无精打采地嚼吃着干枯的野草。 北风吹起,河岸边光秃秃的小树随风起舞。 林边小路上,一辆马车载着欢声笑语逐渐远去。归家的新妇坐在车上,似有些害羞,不知道回娘家后遇到小时的玩伴,会被她们问及什么羞人的问题。 阳光洒在原野上。 邵树德当先而走,身边簇拥着一群穿着花花绿绿新衣的武夫,他们高声谈笑,神采飞扬。 这队伍,别人拉不走! 回到家中后,已经是午后了。 “正旦也到外面乱蹿,就不能好好在家中歇着么?别个当大帅的,咋没你这么忙?”折芳霭迎上前来,一边帮邵树德解戎服,一边抱怨。 “安享富贵,哪有那么容易。我先得安抚好数万将士,让他们吃好喝好心情好,然后让百姓的日子也过得下去,这才敢享乐。”邵树德坐到了椅子上,问道:“吾儿呢?” “在井边投豆子呢,有侍女看着。一会还要祭祖,还要驱鼠、照虫灾、嫁树,一堆事,别再跑了。” “某去逗弄小儿,贤妻先忙。”邵树德赶紧起身,再不走,耳边要生茧。 玉娘正坐在院子里造华胜,见邵树德过来,忙拿起一块,问道:“好看吗?” “没你人好看。”见四周无人,邵树德将赵玉一把抱入怀中,在翘臀上使劲捏了几把,道:“最近跟黄推官学了点格律,做了首诗,晚上给你点评点评。” 赵玉无声地笑了,眼睛眨了眨:“好……” 正打算再逞一番手足之欲,突厥少女哥舒氏走了进来,轻声道:“大王,前院有听望司的人过来。他说大王吩咐的,急件无论何时都要立送。” “把任遇吉撤职了……” “啊……”哥舒氏一脸茫然。 邵树德叹了口气,捏了捏少女白嫩的脸,道:“就当什么也没听见吧。” 到了前院后,听望司的小使正在那等着,毕恭毕敬地将一份急件交到邵树德手上。 邵树德让人赏了他一缗钱,此人千恩万谢地走了。 过年给领导送公函,一般来说不是好事,但有时候也有意外之喜,尤其是当你遇到通情达理的上司时。 邵树德拆开急件看了会,就将其放下了。 杨复恭召诸葛爽入朝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邵树德笑了笑,杨某人现在也很惶恐吧。要追究“离间君臣”的责任呢,根本没有退路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镇内的军心士气,还是可用的! 过了春社节,大军云集夏州,动员完毕后,就全军南下。现在,就等朱玫那边的回应了。 铁林军、铁骑军、振武军、义从军、豹骑都,这五部两三万人肯定要出动的。武威军、定远军留守灵夏,至于天柱军——邵树德本想把他们派往凉州的,但那边还没回应,他又有些犹豫了,此番还是先跟着自己出征吧。 这便是三万三千人了。阴山蕃部出兵六千,横山蕃部同样出六千人补入义从军,河西党项再调三千人,全军四万八千人,战兵超过两万五千。 还好,这次灵夏方面不用出动夫子随军了。到了关中后,轻车熟路,派捐、派粮、派役。若是还由灵夏诸州负担这些东西,他是万万不敢出动几近五万人的。 人穷志短啊! 第三章 上元 上元节的酒会没有在城楼上举行,而是在邵树德自己的府邸内。 除远戍河渭的丰安军、天德军、经略军,镇守会州的新泉军、镇守灵州的定远军外,衙将们基本都到齐了。 节度副使陈诚、都教练使朱叔宗、供军使李延龄、武威军使卢怀忠、铁骑军使折嗣裕、义从军使没藏结明、天德军使蔡松阳、振武军使张彦球、天柱军使李唐宾九人,与邵树德一桌。 各军副使、都虞候、游奕使之类的衙将,分坐两桌。供军使衙门、粮料使系统的人,外加各军十将又是一桌。 最后还有各位衙将带来的子侄或亲厚之人,基本限定二十岁以下、尚未娶妻两大标准。 对此,各将都心知肚明,大帅要选女婿了。 于是一阵鸡飞狗跳。管他成器不成器,都把子侄辈带过来再说。当了大帅女婿,家族富贵就上了一道保险,就算本事一般,大不了以后供起来就行了,能与大帅拉上亲戚关系才是最重要的。 看着济济一堂的大将及后辈子侄们,邵树德也很高兴,不由得多喝了几杯,与诸将回忆起了讨李国昌父子、讨黄巢、讨拓跋思恭等旧事——嗯,最近收到消息,拓跋思恭在草原上过得很不顺心,被人当枪使,在部落仇杀中消耗了很多本钱,其弟思忠亦战死,今只余思恭、思谏、仁福三人。 “下月——”酒过数巡,见大伙都喝得有点尽兴了,邵树德端起酒樽,道。 朱叔宗、卢怀忠、折嗣裕等人纷纷停下,看着邵树德,等他说话。其余诸将见得这边动静,也陆续停下喧哗。 “下个月,某要率军征山南西道叛贼,想必诸位已经知晓。”邵树德走到场中,下意识地觉得手中缺一根槊。 “数万大军,直下凤翔,而后南趋。朱玫已经回信于我,欲起兵万余人,一同南攻武定军。此战,须得让那些贼子胆寒,让其惧怕,让其今后听到定难军的名字,就吓得魂不附体。”说到这里,邵树德举起酒樽,又说出了自己的口头禅:“杀他个人头滚滚。” “杀他个人头滚滚!”诸将大笑,纷纷举杯同饮,气氛又热烈了起来。 邵树德回到坐席,自觉没喝多,又饮了几杯。 “九年多了,终于有了这份基业。九年多了,也只有这份基业……”邵树德又饮了一杯,轻声叹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陈诚咳嗽了一下,对站在一旁的侍女道:“郡王醉矣,先扶他到后面歇息一下。” 两位侍女一起上前,将邵树德搀扶到后厅歇息。 赵玉轻手轻脚走了过来,扶住了邵树德,在他耳边轻声道:“果儿在那看了半晌,指了一人。” “何人?”邵树德吐了一口酒气,道:“无妨!便是已经娶妻,也让他休了。” 赵玉没好气地说道:“如果真是那贪慕富贵,休妻再娶之辈,果儿须不能嫁给他。” “到底是何人?”邵树德将赵玉一把抱在怀里,手轻抚在她美丽的脸上,道:“一会还有诗篇须得找爱妾品鉴品鉴。” 赵玉一啐,上次品鉴诗篇,上了个大当,品鉴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妾找李仁辅将军打听过了,便是振武军张军使带来的梁汉颙,过了年十八岁了,尚未娶妻。”赵玉说道。 “原来是他……”邵树德摇了摇脑袋,仔细回忆了一下,方道:“太原人,家里世为河东牙校,与朱叔宗的出身差不多。西征兰州之时,张彦球提起过他,杀吐蕃百户一员,骑卒数人,倒也有些勇力。” “乱世之中,嫁给武夫并不是坏事……”说到这里,邵树德的眼神清明了起来,叹道:“某也不知道今后会怎样。征战数十年,到老一场空,并不是不可能。万一我不幸兵败,梁汉颙还可带着果儿投义兄去。” “大王又乱说什么。”赵玉拿手封住了邵树德的嘴,道:“还想让咱们娘俩被人掠走?” “谁他娘敢!”邵树德一拍胡床,怒道。 赵玉噗嗤一笑,从邵树德怀中起身,道:“妾去看看果儿。” 说罢,又走了出去。 第二天是耗磨日,习俗是——饮酒,邵大帅坐在他的虎皮交椅上饮茶,对面坐着狗头军师陈诚。 “孙儒下扬州,行密不敢战,据城而守,辎重为蔡兵所掠。” “孙儒又攻高邮,张神剑大败,带二百人逃走。孙儒屠城,高邮败兵七百人逃归扬州,行密疑其欲反,尽皆坑杀。” “蔡兵悍勇,行密惧,令海陵镇遏使高霸徙海陵数万户至府城,不从者族之。” “高霸至府城,行密疑其欲反,杀之。又遣骑卒千人突袭高霸部属,杀数千人。” “行密与孙儒数战皆败,度不能守广陵,于是尽掠财货,送往庐、和二州。” 陈诚读完了有关淮南的军报,道:“大帅,蔡兵悍勇,淮南之地怕是无人能挡了。这杨行密,疑心病这么重,非嫡系将兵动辄屠戮,恐大失人望。淮南,难道要为朱全忠所得?” 邵树德不语。孙儒不过万把蔡兵,就能把杨行密打得如丧家之犬一般。虽说历史上杨行密最终战胜了孙儒,但过程也很艰难,靠的是正确的战略,外加一点点运气,孙儒本人也不思进取,没有清晰的目标,过一天算一天,以至于最终败亡。 邵树德站起身,在屋内踱步。 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全局观就越来越重要了。朱全忠还在郑州与秦宗权厮斗,就把目光投向他处,甚至就朝中之事也插一手,三天两头派人往长安跑。最近几日,更是遣人送来了一封信,引诱定难军攻河东,他将派兵配合。 我信你个鬼! “朱全忠有没有下淮南的可能?”邵树德停下脚步,问道。 “最近与武宁军时溥交恶,暂时没可能了,但其南下之心应仍在,早晚会想办法。”陈诚答道。 话说朝廷让朱全忠一人兼领宣武、淮南两镇,朱全忠还是挺兴奋的。他派宣武幕府行军司马李璠前往淮南,担任节度留后。但武宁军节度使时溥却妒火中烧,认为黄巢、尚让的首级都是自己献给朝廷的,资历也比你老,凭什么你能一人兼领两镇。于是派兵袭击李璠,让朱全忠目瞪口呆——老子现在要攻朱家兄弟,没空料理你,你居然主动跳出来? “河南一笔糊涂账,咱们鞭长莫及,给朱全忠捣捣乱就行了,别花费太多精力。”邵树德说道:“如此看来,攻武定军之事要抓紧了。朱全忠若能得淮南这块肥肉,咱们必须也找补一块地方,否则以后日子会很难过。” “大帅可是指山南西道?” “正是山南西道。”邵树德说道:“诸葛大帅于我有恩,山南西道某是不可能领有的,须得保他诸葛家在位。然则——” “大帅可是指财货?” “嗯。”邵树德点了点头,又解释道:“其实是人。没有人,就没有财货。定难军领有的地小吗?不小!为何财货匮乏?没人!武定军三州,还有山南西道那几个叛州,这次可以想办法多捞点人。这些州县,与灵夏之间隔着关中,与河渭之间隔着凤翔,没有可能一口吞下。为今之计,还是先捞人和财货要紧。” 陈诚表示同意。其实他想得更远,一旦定难军帮诸葛氏平定叛乱,那么今后在外征战的时候,便可以令其提供钱粮补给,相当于自己治下的一个方镇,好处多多。 更有甚者,如今蜀中乱战,龙剑镇的赵俭刚刚讨平镇内叛乱分子,陈敬瑄被邛南、遂州镇猛攻,时不时也与高仁厚发生点冲突,乱得一塌糊涂。将来若有机会入蜀,山南西道便是极好的跳板,必须牢牢抓在手中。 山南西道与蜀中的财货,加起来可比战乱中的淮南多多了! “从明日起,便遣人知会横山党项野利氏、没藏氏,令其集兵至栲栳城一线。” “遣使至延州,令李孝昌整备兵马,不得低于三千,同时准备好粮草,随大军出发。” “遣使至鄜州,令东方逵整备兵马和粮草,亦不得低于三千。” “邠宁那边,让折大帅稍安勿躁。” “泾原程宗楚,有回应了吗?” 程宗楚兵不满万,力量薄弱,但也不能忽视这个大忠臣。 “程帅说,杀杨复恭他没意见,但不得进长安。”陈诚回道。 “程大帅说话的口吻倒像我那义兄。”邵树德笑道:“他的想法,我已经摸清了,不用理会。某本来也没打算入长安,不过还是得到长安周边绕一下,吓吓杨复恭,看他会不会惊慌失措。” 第四章 杨朱 正月刚过,长安大多数百姓还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之中。但在朝廷上层,暗流涌动,风声鹤唳,形势却已到了一触即发的时候。 昭仁里杨府。 杨复恭徘徊良久,长吁短叹。 他想起了已经亡故的兄长。若处此局面,兄长会从容许多吧? 兄长虽然亦是中官,却素有慷慨之志,善抚士卒。手下兵马万余,皆勇悍难制之辈,然兄长在时,指挥得心应手,令行禁止。及死之后,军中恸哭数日,此等威望,即便在藩镇节帅中,亦少有之。 吾不如兄长远甚矣! 兄弟二人诸养子,守宗在许州任忠武军节度使,守忠在洋州任武定军节度使,守亮任邛南防御史,守贞为遂州防御史,守厚为蜀中大郡绵州刺史。 守信在京中任右神策军玉山都都将,军营就在杨府附近。 守立在天威都任都将,手握数千兵。 这些都是成器的孩儿。 还有将近六百个养子,就不太行了,当不得大任,只能干些脏活。 但京中,还有个西门氏。这也是个老牌中官家族,世代监军凤翔,树大根深。虽有点失了圣眷,但掌握着左神策军,牵制作用十分明显,如之奈何。 “大人,西门重遂这几日派人守在大明宫外头,与咱们的人对峙着。”杨守立从外间走入,至杨复恭身前,先恭敬地行了个礼,然后禀报道。 杨守立,本名胡弘立,在神策军中威望很高,勇冠三军,因此被杨复恭收为义子。 禁军将领,都是大家极力拉拢的。见到好苗子,不会客气,直接收为义子。西门思恭、四门重遂叔侄也收了不少养子,佼佼者都在禁军中任职。 惜地方上没什么得力援手,可能因为当初保举了太多邵树德一系的节帅、刺史,没法再插手了——邠宁、龙剑、夔峡三镇,如今分别在折宗本、赵俭、李侃三人手中。 “能收买吗?”杨复恭目光灼灼地盯着义子,问道。 “那人叫西门文通,本名宋文通,为左神策军三军捧日都都头,有兵千人,才略不错。孩儿遣人拉拢过,水泼不进,对西门氏较为忠心。” “什么忠心!不过是见邵树德势大,欲兴师找某问罪,不想靠过来罢了。”杨复恭冷笑道:“这等人,野心就差写在脸上,能有什么忠心?” 杨守立听了脸一红。拜中官为义父的人,有几个没野心?便是他自己,如今也是没办法了,身上杨氏的烙印太深了。 “大人,邵树德只欲诛武定军节度使……” 杨复恭霍然起身,狠狠一脚将杨守立踹翻,怒道:“为父还没死呢,诸儿就要相残耶?蠢!只杀守忠便能令邵树德满意了?多蠢才会这样想!锤炼武艺练傻了吧?” 杨复恭怒气冲冲地走来走去。 事实上邵树德的意图很明显,就是将他们杨家的势力一锅端了,趁机捞取好处,无论是地盘、人手还是财货。 圣人当然不愿意看到西门氏一家独大。不过邵树德聚集那么多兵马,圣人也没办法,多半只能舍弃杨氏,待风头过去之后,再扶一个中官出来与西门氏打擂台。 如今杨氏的转机,只在河东。 但李克用的大军陷在昭义河北三州,而且他竟然相信邵树德只想诛杀杨守忠、保扶诸葛氏的说辞。 退一万来讲,即便这是真的。杨守忠在眼皮子底下被杀掉,自己还有何威信可言?诸养子离心,内部士气不振,声势不复往日矣。 “再遣人去河东,对陇西郡王晓以利害。那邵树德不仅要清算守忠,也要清算某,请他速派大军入关,将定难军劝回去。”杨复恭喊来了心腹幕僚,也不避着杨守立,直接吩咐。 幕僚连声应是,离去。 “大人,是否与灵武郡王也联络一下。有些事情,可以谈的嘛,何必闹得如此不可收拾?”杨守立从地上爬起来后,就一直站在旁边,默不作声。看杨复恭火气渐消,又硬着头皮上前建议。 这不仅仅是为了杨复恭,也为了他自己。死于渭水河畔的田令孜党羽,可是有数百人之众。这还是灵武郡王不嗜杀,若换朱玫来主持清算,杀万人都有可能。 杨复恭又抬起脚欲踹。 杨守立一脸情真意切,带着哭音道:“大人!孩儿满腔孝心,日月可鉴,都是在为大人着想啊!” 杨复恭轻轻地踹在杨守立身上。 杨守立一下子滚出去老远,爬起来又哭道:“大人!” 杨复恭长叹一声,意兴阑珊。 ****** 凤翔府,天兴县。朱玫终于从城外堪称王宫的园邸中返回。 之前下达的命令已经传至各军,凤翔府、秦州、陇州以及暂归他管的成州,各地兵马陆续汇集。 一旦摆脱酒色,朱玫很快又找回了之前征战沙场时的状态。 国朝的武夫,可以贪财,可以好色,可以嗜杀,可以不理政事,但一定要能打。 朝廷设立京西北诸镇,本来就是为了对付吐蕃的。对将帅和军士的第一要求便是能打仗,其他方面几乎完全就是放任的。 你理政能力再强,政治手腕再高,品行举止再好,又有何用?面对蜂拥而至,屠杀百姓,掳掠女子财货的吐蕃大军,这些都太无力。 嗯,如果一个藩帅又会经营地盘,名声又好,还会打仗,那朝廷就要搞你了。 朱玫对经营地盘没有太大的兴趣,全部委托给幕府僚佐去管。他只负责要钱养军以及供自己享乐,满足这个条件,管你底下人怎么玩!不满足这个,杀你没商量。 凤翔府内如今已汇集了近两万兵马,几乎占了全镇的八成以上。朱玫打算带一万五千人南下,讨武定军。 “大帅!”节堂内,诸将纷纷到齐。 朱玫扫了一眼。 衙内都知兵马使朱寿,此为朱玫长子。 后院兵马使朱休,此为义子。 衙将王行瑜,这是心腹,从邠宁带过来的。 衙将张行实,同样是邠宁旧人。 大散关镇将杨晟,凤翔人,入京那次来投,朱玫爱其勇,收入帐下。 大震关镇将王行约,邠宁旧人,王行瑜之弟。 这几将,他最为信重,也是军府内地位最高的将领。 “邵树德屡次致书、遣使,邀我南下。”朱玫坐于帅位之上,道:“诸葛爽,亦我故旧也。今旧人有事,焉能不帮?吾意已决,起兵南下。” “谨遵大帅之命。”诸将纷纷应道。 朱玫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几年,醉生梦死,固然有他出身低,一旦接触富贵生活,便停不下来的原因。但更多的,还不是进取无望? 凤翔本大镇、富镇、强镇,以之为基,北取泾原、邠宁、朔方、夏绥,南攻山南西道,一旦全占,顿时三十余州在手,岂不令天下英雄震怖? 朱玫曾经幻想过,但两年多前的入长安之役,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了。 定难军士气高昂,战阵上勇不可挡。李昌符的人马其实也不错,但怎么冲都冲不动定难军大阵,最后士气衰落,大败。 朝廷其实也有意扶持凤翔军,与定难军相抗。 为此,还把成州转隶了过来。可惜朱玫再三盘算,觉得兵力只有邵树德一半,还不如人家能打,何苦来哉? 于是收下成州,然后——享受醇酒美人去了。 这次诸葛氏有难,遣使求救,顿时勾起了朱玫很多回忆。 两人曾经同在庞勋军中,反叛朝廷,又先后归正,一去邠州投入李侃帐下,一在汝州任防御使。 河东讨李国昌父子时,朱玫被李侃调至河东,在代州任职,后积功得授刺史。诸葛爽带着东都军士而来,为北面行营招讨副使,两人曾经见过面,喝过酒,畅叙旧谊,感慨连连。 后面的发展其实都很不错。讨完黄巢后,朱玫得到了邠宁帅位,诸葛爽持节山南西道,大前年朱玫又移镇凤翔,与山南西道比邻。这不是天意是什么? 诸葛爽有难,老兄弟怎么也要帮一把。至于帮完后会怎么样…… 唉!朱玫长叹一口气,若无邵树德就好了! 仲方侄儿的家业,做叔叔的帮着照看一点都不过分,可惜!可惜! “明日就整备粮草、器械、辎重。待邵树德一至,便出兵。”朱玫摇了摇头,心里很是无奈。 事已至此,就好好帮一把诸葛爽吧。 李克用,你怎么不入关中,把邵树德赶跑呢? 第五章 事不宜迟 “若无我,关中不知几人造反,几人犯阙,又不知几多百姓流离失所,死于非命。”夏州城外,邵树德骑着战马亲自检阅第一批抵达的义从军。 这话固然有装逼的成分,但也是事实。 从讨黄巢时,邵树德就保住了京兆府北部及同州部分地区的安危,数次挫败巢军北上的企图。后来的移镇风波,也没有如同历史上那样打来打去,然后乱兵四处劫掠,放火焚烧长安。 更没有那扯淡的因为拥立新帝,而导致的长达数年的战乱。 邵大帅有资格说这个话,因为正是他这头大老虎的存在,让关中的野心家无法冒头作乱,也让外镇的军队无法进来肆意蹂躏关中百姓。 不然的话,关中还能有二百多万百姓?不可能的。 “你是哪个部落的?”邵树德驻马停留,看着一位党项山民,问道。 “横山拽浪部。” “叫什么名字?” “讹遇。” “第一次下山?” “第三次了。” “打过仗?” “攻温池县打过一次,在泾原镇又打过一次,西征兰州时随野利军使破广武梁敌寨。” “壮哉!”邵树德赞道:“可会射箭?” “在山中狩猎虎豹,当然会!” “取我弓来!”邵树德一伸手,亲兵们立刻将他的步弓递了过来。 “此番是你第四次出征,便赠给壮士了。”邵树德将步弓递给了这人,言语勉励了一番,然后继续检阅其他部伍。 讹遇呆呆地看着手里制作精良的步弓,各部落的山民也用羡慕的目光看着他。 “运气不错。”李仁辅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些年,大帅送出去多少坐骑、多少横刀、多少步弓、骑弓了?在各部勇士中几乎成了传说,人人皆以见到大帅为荣。 各部酋豪,还有想造反的吗? 邵大帅就是符合草原勇士审美的雄主:骑术很好,箭术堪称卓绝。人又豪爽大方,心胸宽广,有勇士冒犯了他,只要有真本事,不但不怪,还有赏赐。 草原上的风俗,他也很尊重,吃起草原食物来很欢快,从来没有歧视过任何人。有战功者,即便党项人也能得到提拔。出去打猎,睡在一帮草原粗汉子里面,鼾声、脚臭,几乎什么都有,但他从来没皱过眉头。 义从军常年保持着六千人的编制,一直由各级教练使负责训练。这部分人,其实就是衙军了。尤其是右厢忠勇都那三千骑,本来说两年到期后要返回各部落的,但大伙都不想走了,想继续给大帅干。 于是乎,邵大帅顺从军心,将忠勇都三千人固定了下来,不再是享受衙军待遇的部队,而是正儿八经的衙军。 义从军全军一万二千步骑,今日都集中在夏州城外了。 检阅完毕后,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邵树德走到了前来观礼的李唐宾、符存审二人身前。 李唐宾现在是新成立的天柱军军使。他从三原之战被俘那会起,在定难军中也有七年了,参加了绝大部分战争,资历虽然不是最老的那一批,但称呼他一声“老人”并不为过。 “大帅。”见邵树德过来,李唐宾恭敬行礼。 “李军使,天柱军新立,此战须打出威风来!新泉军不过四千众,在渭州、岷州那么出彩,天柱军五千众,我等着你们的捷报。” “大帅静候佳音即可。”李唐宾肃容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 他一直觉得,李唐宾辗转于多支部队,从游奕使做到都虞候,再做到副使,从来没有独挡过一面,怕是被自己用废了。 但怎么说呢,这也是一个积累的过程。 李唐宾刚被自己俘虏时,说实话,他手底下那些军队是真的有点菜。纪律不行,习气深重,打滑头仗。 这种部队,打顺风仗时勇猛无比,一旦遇到逆境,上下犹疑,打成什么样就很难说了。 如今他经历了多场战斗,且对手风格多样。有巢军多年转战时琢磨出来的战法,有草原部落的“游击习气”,也有朔方军的经制之军战法。眼界、见识是足够了,经验也积累了不少,如今便看看能不能当好一军之主吧。 路过符存审身前时,邵树德没有停留。但李唐宾敏锐地发现,大帅的注意力一直停留在这个十将身上。 再结合最近花费巨大代价将符存审一干人的家属从怀州接过来的事情,李唐宾心里笃定:大帅很看重这个新近来投的十将。 为了接回这四百官兵的家属,大帅花出去了足足七百匹马!李罕之对带头走人的符存审非常痛恨,单是符氏一家就索价五百匹,堪称天价。 当时符存审也在场,大帅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并说:“五百匹马还不到两万匹绢,换回符将军家人,得一虎将,岂不大赚?” 李唐宾对此稍微有些嫉妒,但也很同情符存审,这事在全军都传开了,换一般的人,还能坦然处之么? 异日符存审若是背叛大帅或转投他人,那名声可就臭到极点了,没人敢重用,想必他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 天柱军副使为封隐。邵树德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人之间私交很好,又是妻族,多年的交情了,没说的。 都虞候是郭琪,从武威军调过来的。对这样一个曾经大出过风头的猛将,邵树德也没什么好多说的,反正玩命干就是了! 义从军今天就将出发,携带一月粮草。 三日后,天柱军、振武军、河西党项一万五千步骑也将出发,同样携带一月粮草。 再后面就是主力中军了,铁林军、铁骑军、豹骑都一万五千步骑,是全军最精华的部分,也是战斗力最强的一支。 阴山蕃部六千人殿后。他们将在夏州、宥州草原上领一大批羊,大概二十万头的样子,都是去年底各蕃部缴纳的贡赋中的一部分,作为大军的粮食补充。一路赶着羊南下,到关中时,牧草差不多也返青了。 其实,邵树德最近正在计划,调会州、渭州、岷州一带的蕃部,以会州白家、岷州拓跋氏为主,驱使部分投顺吐蕃,集结个万余人,从凤翔镇的秦州、成州方向进入兴、凤二州,突袭武定军。 杨守忠现在一定十分关注京西北诸镇的行动,并且尽可能将兵力往东边、北边聚集。定难军南下时,大可以把声势搞得大一些,让更多的人注意到。 既可以吓一吓杨复恭,也可以让杨守忠更好地“掌握”定难军的行踪,让他把注意力都吸引到东边、北边去,然后被大群游牧的党项人、汉人、吐蕃人偷了家…… 这个计划现在已经开始进行执行阶段。反正失败了也没有任何损失,河渭蕃部大不了退回去罢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邵树德猛然发现,自己能够调动的资源已经相当丰富,尤其是蕃部人马,几乎散处各地,从南到北,绵延千余里。给自己的行军作战带来了多种选择,而且还很容易让陷入思维误区的敌人大意。 这他妈不是一个节度使,还是大汗、兀卒,不知道未来会不会成为德论乃至赞普。 邵大帅的多重身份,对大西北的诸多藩镇来说,很多时候就是降维打击。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的苦哈哈的羌人,居然也能七拐八绕与邵某人搭上关系。 二月初七,送走天柱军等一万五千人后,邵树德在府衙内见到了杨复恭的使者。 “使者既来,想必杨枢密使有话要说?”邵树德坐在虎皮交椅上,卢嗣业立于身后,陈诚、赵光逢坐于两侧,全都盯着这个名叫张绾的军将。 张绾为杨守信的心腹部将,残暴狡猾,凶名著于军中。但此时来到夏州,被如狼似虎的邵氏亲兵看着,又见到了同样“凶名赫赫”的灵武郡王,老实得像只小猫一样。 “回灵武郡王,枢密使遣我来,是希望能够退兵,给关中百姓消弭一场兵灾。”张绾小心翼翼地答道。 “剑已出鞘,不曾见血,如何能收?”邵树德一笑,道:“某已联络关中诸镇,集大兵二十万,讨伐武定军节度使杨守忠及山南西道诸叛州。杨枢密使莫不成以为,可以三言两语让大军退回?” “灵武郡王一定要动兵?须知河东李克用、宣武朱全忠,都不会袖手旁观的。” “吾有大军二十万、续备十万,李、朱二人,来便来了,又能如何?” “灵武郡王麾下固然猛将如云,然则——” “杨守忠的首级什么时候送来?”邵树德直接打断了他的话,问道。 张绾脸色难看,这个邵树德一点不吃恐吓,果然是从死人堆里杀出来的武夫贼胚。 见张绾不语,邵树德便挥了挥手,道:“既无话说,使者先请回吧。吾不日将率二十万大军南下长安,届时或还有机会与杨枢密使碰面,就定在当年田令孜的府邸吧。” 将使者轰走后,邵树德对陈诚、赵光逢二人道:“事不宜迟,要快点进兵了。若杨复恭软下身段,愿意杀杨守忠自赎,某就有些尴尬了。另外,关东局势,也风起云涌啊。” 最近灵夏诸州百姓一直在过节,“生活乐无边”,但关东的战争却愈发频繁,百姓也苦不堪言。 孙儒与杨行密在江南大战,常州、润州百姓十不存一。扬州粮食被二人搜刮一空,百姓大饥,不得不卖妻子、儿女买粮。卖粮的地方当街收人,捆绑起来后,当街宰杀割肉,像杀牲畜一样。 江南不仅有孙、杨之战,镇海节度使周宝屡战屡败,逃至杭州。杭州是镇海节度使的巡查范围,钱镠乃周宝部将,将其迎入,随后杀之,对外称“暴病而亡”。 周宝的溃兵归了赵晖,赵晖与徐州南奔至苏州的张雄大战,败,降兵全部被张雄坑杀。 钱镠攻润州,抓获周宝叛将薛朗等人,假惺惺剖其心肝祭奠周宝,都他妈是影帝! “淮南、镇海如此之乱,简直群魔乱舞。幸好武宁军时溥嫉妒朱全忠,堵住了其南下的道路。秦宗权部又复炽,陈、亳等州遭到抄掠,郑州失陷,朱全忠不得不回兵救老巢。”邵树德站起身,道:“今年,怕是会发生很多大事。事不宜迟,三日后,某便亲率铁林、铁骑、豹骑三军出发,前往关中,一刻也不想再等了。” “大帅,是否让义从军、天柱军在鄜、延等待?”陈诚问道。 “别等了,义从军开至富平,天柱、振武二军至三原,鄜坊、丹延二镇军分别至高陵、栎阳一带布防,等我大军主力抵达。” “遵命。” 第六章 茅店 富平县东郊的茅屋小店内,谢瞳刚刚坐下,准备吃饭。 突然一阵狗叫声传来。 谢瞳转头望去,却见窄窄的小溪对岸,一只老母狗衔着小狗,正飞快地泅水渡河。 “使君,怕是有乱兵。”在店外散坐了一地的随从们掣出刀枪、步弓,神色紧张地说道。 山南西道烽火连天,乱兵四散,一路上他们不知道经历了多少生死危机。虽说进了凤翔和关中后安定了许多,但神经始终紧绷着,没有放松。 店主也从后厨冲了出来,一边走,一边念叨着:“有夏兵镇着,这年月哪来的乱兵?” 马蹄声清晰地传了过来。 很快,河对岸出现了大群骑兵的身影。他们高举着旌旗,盔甲明亮,以松散的队形在田野里驰骋着——此时春播尚未开始,田野里空无一物。 “阿爷,果然是乱兵,快走吧!”店主儿子手忙脚乱地收拾着东西,急得不行。 已经有骑兵开始涉水渡河了,茅店这边更是紧张。 “不要慌,褐布军服,是夏兵。”店主眯着眼睛仔细看了一会,下了结论。 “啊……”店子儿子呆在那里。 “赶紧回去做蒸饼,这几位客人等着要呢。”店主踢了儿子一脚,又对谢潼笑道:“食客勿忧,此乃灵武郡王之兵马,不扰民的,放心吧。” 谢潼仿若未觉,停箸看着外面,只见大群骑兵分批、有序地跃入浅溪,就如同下饺子一般。小溪这边,已经有了数十游骑,远远散开,呼喝驰骋。 “这骑卒,甚是精锐啊。”谢潼神色复杂地说道:“与草原上的人比起来,不知如何?” “草原牧民,怕是不如他们。”谢彦章将手下数十人都召集了起来,隐隐结成一个小圆阵,护卫着茅店。 草原牧民,虽然会骑马、射箭的很多,但平日里生活艰苦,活计繁重,未必有多少时间进行军事训练。所以但凡草原雄主,都会想办法养一大批脱产职业骑兵,这些人有牛羊供奉,不用担心生活,故可训练不辍,甚为精锐。 一旦有战事,便以这些脱产职业骑士为核心,裹挟大量牧民,一起出征。中原王朝训练的骑兵,如果遇到的是普通牧民,那么不用太担心吃亏,可以打——当然如果这些中原骑兵本身的训练也荒废了,那就算了。 眼前这支,很明显是精锐职业骑兵! 谢彦章目不转睛地看着。 他也是骑将,宣武军组建点骑兵不容易,费尽心思从河北买马,然后在河南办马政,畜养马匹。 吴兴郡王对骑兵队伍是有执念的。 这源于关中讨黄巢时,他亲眼目睹了李克用骑兵的勇猛,印象深刻。持节宣武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组建、扩大骑卒队伍。当时只有数百骑,由庞从领之。 现在渐渐扩大了,庞从也升官了,便由李谠、华温琪、李思安、王檀以及谢彦章数人分领,各有数百至千余骑不等。全军加起来约五千骑,考虑到宣武军总共才四万步骑,这个骑兵比例已经很高了。放眼周边诸镇,除了河东李克用之外,应没人比他们更多的。 数名骑将中,李思安、王檀二人为踏白都正副骑将,手下数百骑,皆技艺高超、敢死勇战之辈,每战必先侦察敌情、搜剿斥候甚至突袭敌军。 原以为他们很强了,毕竟都是各军中挑选的勇士,虽然很多人是半途改练骑马,但技术高超,足以弥补骑术的不足。与踏白都相比,谢彦章觉得自己手下那千骑根本没得扔,以多打少都得败。 但他现在看到了什么? 小溪对岸铺天盖地涌来了数千骑兵。虽然是轻骑兵,但装备不错,士气高昂,最关键的,那骑术是真的好啊,从小长在马背上的吧? “店家,果真是灵武郡王的兵马?”谢潼使了个眼色,随从会意,立刻取出了一匹绢,塞到店家怀中。 “换他人未必知晓,某却是见过,确是灵武郡王的骑卒,就是不知哪部。不过定难军各军都有骑卒,不好说,不好说啊。”店家眉开眼笑地收了绢,说道。 “每军都有骑卒……”门外的谢彦章也听到了,只觉嘴里有些苦涩。 青海骢,比河东军的战马好,也比从河北买来的契丹马好。吴兴郡王曾经遣人买了数百匹,都补入了踏白都。 这定难军,怕不是有万余骑?一旦和他们打起来,宣武军那数千骑够消耗多久?而没了骑兵,想打仗实在太难了! 数十骑朝茅店这边奔了过来,然后在二十步外齐齐整整地停下。一名小校过来,问道:“尔等何人?为何聚集于此?” “我等乃河南行商,往山南西道做买卖,此时正欲返回河南。”一名向导上前,小心地解释了起来。 “速速离去!”小校不容置疑地说道:“忠勇都要在此扎营,尔等再不走,全当奸细抓起来。” 谢彦章不动声色地听着。这位小校的官话不是很好,或许是羌胡兵出身。这个忠勇都居然有三千骑,莫不全是胡骑? 宣武军曾经研究过定难军有名有姓的将领及其军队,知道灵武郡王这个人喜用骑卒,手下又有银州银川、丰州永清两大马场,每年靠出售战马、挽马、骑乘马牟利。听闻其还控制了大量蕃部,这些蕃部应也定期上供马匹,定难军的马匹之多,委实让人羡慕,怕是河东李克用都无法与之相比。 定难军是大敌! 他们兼具中原步兵和草原骑兵之长,一旦厮杀起来,坚韧步军大队在前,精锐骑兵抄袭敌后,战场主动权就要易手。 谢彦章示意手下将器械都收起来,然后走到谢瞳旁边,低声道:“使君,还是走吧。定难军入关中了,这支名唤忠勇都的骑军应是先锋,后面还有大队人马。再不走,恐生意外。” “往东是哪里?”谢瞳问道。 他本在山南西道当刺史,适逢兵乱,便起了东归的念头。而吴兴郡王也很顾念两人之间的老交情,派心腹之人来接,打算绕道河中、河阳返归汴州。 “四十里外便是梁田陂,有驿站,可夜宿。” “那便走吧。”谢瞳也不迟疑,稍稍收拾了一番后,便与谢彦章等人一起上路了。 “谢将军,刚才见到忠勇都时,某见你脸色大变,难道这支骑军很强?”东行的路上,谢瞳与谢彦章策马并行,问道。 “宣武军四五千骑,一旦上阵对垒,打不过这三千骑。”谢彦章苦笑道:“或许咱们的步军不弱,但骑军组建时日尚短,底蕴不够,与定难军这种不好比。国朝的几大马场,大部分在河陇诸州,少量在朔方之地。其他地方,少之又少。” 谢瞳点了点头。他能理解,草原胡骑,一旦按照中国之制训练,再有精良之甲具、器械,好吃好喝供着,平日不用干活,只需不断训练,那么战斗力是很惊人的。 更何况,这些胡骑的来历也不一般…… “谢将军,某在山南西道时,听闻灵武郡王择草原诸部勇士入军,得三千人,皆弓马娴熟之辈。其人又善抚士卒,素得军心,各部勇士咸愿效死力。本不觉得这三千骑有多强,以为流言多失真,如今听你这么一说,忠勇都应是难得的精锐骑军了。”谢瞳说道。 “忠勇都之外,还有铁骑军、豹骑都,各军之中,还编有不少骑卒……”谢瞳仰首望天,道:“草原一盘散沙,中原百姓之福。草原若统一起来,并且开国建制,那便是吐蕃,便是突厥,非中原百姓之福。邵树德统一了河套、横山、阴山、河西诸部胡虏,已是草原上一小汗,本人又是大唐郡王、节帅,兼具两家之长。吴兴郡王若想并吞天下,此人当着重留意。他——比李克用难对付。” 谢彦章同意这个看法,骑兵在战场上的作用,实在太大了。 “邵树德屡次到河南募兵,咱们是不是也可去草原募兵?”他突然间又问道。 谢瞳一怔,道:“邵树德为大唐郡王,定难军节度使,他去河南募兵,无人阻止。若吴兴郡王去草原募兵,怕没那么简单。代北诸部不可能,河陇朔方之地亦不可能,只有燕北之契丹人那边可以想想办法,然河北诸镇让过路吗?” 河北诸藩,紧邻着的便是魏博镇。 朱全忠遣人带银万两到魏州买粮,结果人被杀,银被抢,关系很恶劣。 魏博镇最近也刚刚闹内讧。 节度使乐彦祯修魏州外城郭,总长八十里,百姓不堪役使,衙兵也鼓噪不休。乐彦祯吓坏了,请求辞去节度使帅位,到龙兴寺出家为僧避祸,军士们公推赵文?(biàn)为节度留后。 乐彦祯之子乐从训不甘心,率三万军抵达魏州城下。赵文?不敢出城迎战,被军士们轻视,然后又杀掉。 没有胆子与人野战,还想当节度使? 赵文?一死,军士们又聚集起来,四处高喊询问:“有谁愿意当节度使吗?” 这时有人站出来,说刚才看到一个白须老人,言(罗)弘信当为地主,于是大伙便推举罗弘信当节度使。罗弘信率军出城,与乐从训野战,大胜。 魏博镇的人,不好惹!去买粮都能被劫杀一空,别说募兵了,怕是带了钱上路,还没出魏州呢,就被人抢光了。 “那便只有在河南大办马政了。”谢彦章毫不犹豫地说道:“你我二人一同向吴兴郡王禀报。不办好马政,若是邵树德聚集数万骑涌过来,大家便只能龟缩在城里,任其掳掠。一次两次还好,若是三不五时地便来掳掠一番,百姓、财货尽失,纵有坚城又如何?不攻自破耳!” “谢将军所言甚是。”谢瞳道:“邵树德这是要进兵山南西道了。诸葛爽与其有旧,其兵必来,方才那忠勇都骑军,或许便是先锋。诸葛爽老矣,帐下亦无良将,唯王虔裕、牛存节二人尚算有点本事,夏军不至,早晚分崩离析。夏军一至,这基业归谁,也很难说。” 马蹄声渐渐远去。 关中大地上,军旗飞舞,刀枪如林。时隔两年半,定难军将士再一次踏上了这片千里沃野。 第七章 大张旗鼓 鄜坊四州的千沟万壑之中,万余步骑正在不紧不慢地行军。 鄜坊军、丹延军已经南下了,两军合兵六千,往高陵县方向疾进。邵树德不知道他们的战斗力如何,估计不太行了,但也没指望他们能打硬仗、苦仗。能牵制部分敌军,摇旗呐喊,吓吓人,就已经不错了。 鄜延四州二十三县,汉人与党项人杂居,多以种田为营生,党项人也在山间低矮丘陵处放牧。这个年代,横山区域的泉水、溪流很多,森林面积还很广阔,能容纳的人口较多。 宋夏对峙之际,整合横山的自然环境就开始受到巨大破坏了,但那会仍有余晖。无定河、大理河、山水河、清水河、甜水河、黄甫川、洛水等地的河谷农业非常发达,种谔就曾说,有投降的党项蕃部指引桃堆平(在今志丹县境内)粟窖所在位置,称是西夏的国官窖,“密密相排,远近约可走马一直。” 邵树德不知道宋夏对峙时期横山的农业状况,但就此时而言,横山农业还算可以。尤其是自己主政后的这些年,横山党项与平夏党项、河西党项之间的贸易日渐活跃,越来越多的人从事种植业。 就比较优势而言,横山党项的牛羊确实不如平夏党项有竞争力,那还不如专心搞种植业,种植粟麦、果树。 大军行经之处,经常可以看到构筑在险要之处的党项山寨,与汉人村庄、城池遥遥相对。也是在这些年,双方之间的关系日渐转暖,小冲突当然有,但真的好些年没爆发大规模的械斗乃至战争了。 作为横山党项两个最大部族的姑爷,自然也有党项部落送粟米、牛羊、草料过来充当军需。汉人的州县当然也早接到了李孝昌、东方逵的吩咐,准备好了粟麦、豆子与草料。 邵大帅对此很得意。换个其他人,横山党项诸部多半只会死死守住寨子,而不会下来送粮。 难道我是气运之子?好吧,其实是我当了几个部落老男人的女婿。野利氏已经生了个女儿,没藏妙娥还没怀孕,不过嵬才氏前些日子倒是怀上了,与大封差不多同时间。 “大帅,义从军右厢忠勇都已至富平,左厢步卒也已出了同官县,开始征集粮草。”亲兵副将陆铭走了过来,汇报道。 “行军如此之速?”邵树德有些惊讶。幸好关中没有敌人,义从军怕不是抛下辎重,轻装疾行了,没藏结明够拼啊。 此番出征,全军几乎就没征发多少夫子,而且到了鄜延境内后就放他们回去了。后面也不用转运粮草、军械,在家好好务农。 大军到横山,由横山蕃部、鄜延二十三县提供夫子、粮草。出了横山,在关中征集夫子、粮草。甚至就连关中三十余县的匠人都已经被提前“预定”了,各县都要承担一定份额的军械维修、打制任务,供给军需。 朝廷的任务俺们不管,但是一定要完成定难军的要求,就这么“简单”。 关中三十余县,二三百万百姓应该也早习惯了。定难军不是第一次到关中就食,他们的抵触心理也一次比一次淡。如果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没关系,跑灵夏去好了,朝廷官员不敢去催讨赋税的。 大军不紧不慢,在横山中走了足足月余才抵达同官县附近,此时已经是三月二十日了。听望司转来最新的山南西道消息:诸葛仲方率军攻壁州,大败,诸葛仲保趁势攻集州,被回师而至的诸葛爽击败,又退回壁州。 诸葛爽父子已经快速平定局势,山南西道诸州的形势一下子微妙了起来。若不是京西北诸镇纷纷站台,表示支持诸葛氏的话,估计局势早就崩坏了。诸葛仲保没什么,当地的土豪野心家才是最危险的。 乱世已至,谁不想搏一把啊?凭什么让你一帮外来户占着十一州之地享福? “诸葛大帅还领有几州几县,户口几何?”夜宿同官县时,邵树德找来了幕僚们询问。 这个时候,出场的一般是学识较为渊博的赵光逢,只听他说道:“禀大帅,山南西道,至德元载(756年)设立,一百三十余年,历四十八帅,初领梁、洋、集等十三州,后陆续增、罢、改隶,共领一府十四州,此所谓山南西道十五州是也。大中年间从吐蕃手里收复文、扶二州后,时而归西川镇管辖,时而归山南西道管辖,故盛时曾有十七州之地。诸葛大帅上任初年,割金州,与京畿道之商州一起,建金商都防御使,交予李详。” 说实话,朝廷这事做得还算地道。商、同、华三州,与京兆府一样,同属京畿道,一直是朝廷直接掌控的。京畿道出一个商州,山南西道再割一个金州,新设金商镇,已经算是比较厚道的了。 对了,郝振威目前就在同州刺史任上。 其实也不亏,同州有五县,户口、财货不知道是拥有二县三城之地的天德军的多少倍。听闻郝振威也在积极吸纳河南流民,开垦同州三县的荒地,他这个刺史做得应是比较舒坦的。 被邵某人赶走确实屈辱,但凡事往好的方面想嘛,现在的日子比以前滋润,这就够了。 “后来龙剑镇、武定军之设立,又割去三州,遂余一府十二州。文、扶二州被龙剑镇隔为飞地,朝廷有意将其改隶他镇,愈发不听使唤,故实际只有一府十州之地。”赵光逢说道:“此番武定军风波,兴、凤又入杨守忠之手,通州刺史诸葛仲保目前占有通、开、壁三州,文、扶二州保境安民,故诸葛氏父子手中只有兴元府以及集、巴、蓬、果、渠六州之地,不过,户口也不少。” “兴元府,有一万六千余户;集州有三千户;巴州,一万一千余户;蓬州,六千余户;果州,一万二千余户;渠州,三千余户;总五万余户,二十七八万人。” “这有点少了。”邵树德说道:“光启二年时,定难七州,编户之民已有四十七万余。去年,不算麟州,十四州之地,编户之民有十四万五千户,七十万口。山南西道,六州之地,还不到三十万人,少了。” “天下间无有第二人如大帅这般励精图治。”陈诚赞道。 募兵、募民、买人甚至强行劫人,还有数年如一日地将农耕党项小部落编户齐民。邵大帅对编户人口的执着,是令人吃惊的。 如果说草原上私下里称其为“邵扒皮”的话,那么河南人、关中人绝对可以称其为“人贩子”。 光启年间入长安,一口气便劫掠了数万工匠、船匠、乐师、画师等各行各业专业人才及其家属,足足五千余户。 去年裴通、符存审又做下了好大事,裹挟了七千户河阳、泽州百姓入灵夏。 邵大帅在关中、关东的名声,为此蒙尘,呜呼哀哉。 不过,这一次大帅的“恶名”可能又要远播山南西道十余州。武定军三州,尚有七八万人,通、开、壁三州,有十一二万人…… 无所谓了,虱子多了不痒,怕啥! “山南西道可有蛮部?”邵树德又问道。 “自然是有的,还不少,然具体户口无法统计,幕府只收取贡赋罢了。最近一次叛乱,在大中年间,时任节度使是……”赵光逢看了一眼邵树德,道:“封敖。” 封氏姐妹的祖父嘛,邵树德瞪了赵光逢,道:“山南西道不过数十万人,还不如河北一大州户口繁盛,然财货却远胜之。梁州稻田广布,亩产远甚于灵夏、河北,诸州还有茶叶、绢帛,利益不小。此番进兵,当以获取人口、财货为主。” “大帅英明。” 在同官县休息一晚后,大军继续前行。速度并不快,并且大张旗鼓,声势搞得非常大。 鄜坊军、丹延军接到命令,向南前行,占据东渭桥一带。 义从军则改道西南,扑向咸阳、兴平一线。 大军主力则在三月二十七日抵达了泾阳、高陵一线。 这几个地方,邵大帅太熟了。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啊,追忆往昔,顺便——等待一下京中的消息。 二十八日,京中还没消息,关东却有情报递至。 大通马行的李法、刘三斗在正月输送了后续两万多河阳百姓后,今年又跑去河南府、许州、郑州一带募兵、募民。结果运气不佳,先被秦宗权的人劫掠,退往河南府后,李罕之与张全义又闹翻了,互相打了起来,马行直接关门歇业了,坑得不行。 李、张二人,曾经在手臂上刺字结盟,相约互保,可谓难兄难弟。居然也伤感情动起手来,不得不说这世道真是把人变成鬼啊。 本来这也没什么,两个地方军阀互殴嘛,能有多大事? 但李克用不知道怎么想的,在攻打昭义河北三州的关键时刻,还从前线抽调兵马,委任康君立为南面招讨使,李存孝、薛阿檀、史俨、安全俊、安休休五人为将,率七千骑兵,驰援李罕之。 邵树德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 李罕之、张全义都是你李克用保举的,一个任河阳节度使,一个任河南尹,他们之间互殴,你不是该调停么? 这就像是李孝昌与东方逵互相打了起来,邵大帅选择支持其中一方,还派兵助战,这简直不可思议。 李克用,犯大错矣! 收到这个消息后,邵树德便与陈诚、赵光逢密商。二人也一筹莫展,觉得李克用既然表明了态度,甚至直接出兵了,张全义还能有什么选择? 朱全忠人在家中坐,馅饼从天上掉下来,估计对李克用的骚操作也是一脸懵逼。 还有这好事? “李法、刘三斗二人在哪?”邵树德站起身,踱着步子。陈诚、赵光逢二人知道他的习惯,这是要下决心了。 “已经退往陕虢。” “他们手头有多少人?” “陕、虢二州本有两百余人,孟、怀、洛马行关闭后,人都退往了陕虢,几个马行的人聚在一起,应有七八百众。” “裴通在哪?” “春社节那会去宥州、盐州招募党项牧民了,打算带五百骑前往洛阳。这会应已经出发了,或已至河中。” “传我令——”邵树德倒背着双手,看着大营外空旷的原野,声音很平静地说道。 陈诚、赵光逢神色一凛,李仁辅退到营门外,禁止闲杂人等靠近。卢嗣业铺开白纸,一边磨墨,一边准备记录。 “组建华州行营,铁骑军、豹骑都、忠勇都即刻启程,前往华州。铁骑军使折嗣裕为诸军指挥使,至华州后征集粮草,越多越好。” 卢嗣业面色平静,但写字时手却有些轻微的抖动。他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继续等待大帅的命令。 “陈副使,即刻出使陕虢、河中,问问王重盈父子,可否借道、借粮。你有九千精骑做后盾,说话不用太客气。” “遵命。”陈诚躬身行礼,随后又忍不住问道:“大帅,铁骑军、豹骑都、忠勇都皆精骑劲卒,骤然东进,是欲战耶?” “不!”邵树德转过身,道:“是为人。朱全忠、李克用、李罕之、张全义四方混战,河南府、孟州、怀州之地会打成什么样?百姓还有活路么?” “某知矣。”陈诚再行一礼。 这一礼,不仅是下属对主公,也为了那些战乱之地的百姓。 “对付山南西道那些小毛贼,何需五万大军!”邵树德笑了笑,道:“我眼里,现在只有人,越多越好!” 裴通、符存审、李法分两批带回来的六万百姓,历史上都是“死人”。 这次,自己又要救一大批“死人”了。 你们不爱惜百姓,我爱惜。 谁要是阻止我收拢难民,我这九千铁鹞子、宫帐军、轻骑兵什么的,就加入另一方干你,你好好想清楚了。战事胶着时,对方多了九千精锐骑兵,你顶得住不? “让折嗣裕来见我,我要面授机宜。”邵树德最后说道。 第八章 荔枝道 “你准备把大营设在哪里?”铁骑军正副军使折嗣裕、刘子敬二人很快来了,邵树德与二人交谈了一会,明确了目标后,又问道。 “暂先设在永丰仓。”折嗣裕看着地图,说道:“仓城内应无什么存粮,也无几个守军,待收集到粮食后,可存放于此。后面就要进入多雨时节了,有个仓城会好办许多。。” 永丰仓西距华阴县35里,当渭水入河之口,有渭津关、渭津渡。东面三里是潼水,潼水以东一里便是潼关。 关南依潼山,北临大河,与风陵渡相对。从陕虢入关中,必经此路。 “永丰仓不错,可以设为临时行营所在地。”邵树德赞许道:“关中兵力稀少,神策军不堪一击。各州县、关隘守军若不出来作梗,便不用理会。尔等但可深入郑、华阴、下邽、潘、渭南等县,收集粮草,以备难民所需。尤其是华州三县,户口极丰,当可有大收获。唔,注意下军纪,不要自己直接去抢,给地方大户、士绅派捐,让他们自己去想办法。若有劫掠民人者,斩!” “遵命。”折嗣裕、刘子敬二人答道。 折嗣裕、刘子敬二人离开后,邵树德又唤来了杨弘望、折从允、王崇三人。 忠勇都的卫慕鼎利、白珪二人还在富平以东,邵树德让他们直接前往同州五县收集粮草,后面接受华州行营的指挥。 豹骑都,一人三马,即日常赶路的骑乘用马、驮载食水器械甲胄的驮马,以及厮杀用的战马。战马平时不载人,不装运任何东西,就为了保持体力,在厮杀的时候状态上佳。 一匹马的食量是人的三倍。多了两千匹马,就等于多了六千个吃饭的人,即便按照夫子的标准来算,一个月也要消耗1200斛粮食。 不出征时还好说,可以用草料,爱惜战马的士卒会额外加餐,一般是麸子、豆子以及草原上常见的野生谷物。但出征之后,就必须喂粮食了,定难军的习惯是喂豆子,草料为辅,消耗还是不小的。 至于说马匹从头到尾喂粮食,不吃草料,那太奢侈了,暂时还玩不起。 “杨十将,铁鹞子有二百多骑了吧?” “回大帅,瘊子甲、马甲俱全者,已有249骑。”杨弘望答道。 攒东西可真不容易! 绥州都作院下辖龙泉、大斌两个作院,夏州都作院下辖朔方东、西、北三作院,灵州都作院辖回乐、怀远两作院,去年八月又新成立了怀远新城作院,一共八个作院,五千余官方工匠、一万多学徒,全力打制各种器械。 步槊、长枪、短枪、横刀、砍刀、盾牌、铁甲、马甲等等,这些战争机器所需的养分,都需要由他们一一打制出来。 能攒到249骑铁鹞子,已经非常不错了。而且,今年的产能应该会有一个很大的提升,明年会提升得更快,因为前些年招募的徒工有些人陆陆续续可以独立打制器械了,这解放出了相当部分老手,可以让他们集中精力打制极其耗费工时的瘊子甲、马甲。 地盘已经不比西夏小多少了,但底蕴还是不如。无论是人口还是工匠数量,都大大不如啊。明年可以出台一个政策,让党项、吐蕃各部轮番派规定数量的工匠到三大都作院值役,帮忙打制器械。 圣人都能要求各州派工匠、乐师什么的到京城值役,青天子难道不行么? “去了河南,知道怎么打仗吗?” “回大帅,豹骑都上千将士苦练经年,便是为了临战摧锋破锐,杀贼于立尸之场。”杨弘望大声道。 邵树德一笑,道:“少年郎有此勇气,我很欣慰。但现在就急着与朱全忠、李克用开战,没把握。” 杨弘望听了脸色一变,立刻回道:“末将绝无擅专之意,但凭大帅吩咐。” “此番东去,听折指挥使将令,首要目的便是捞取人口,集中到陕虢安置,然后分批北送灵夏。某的地够了,甚至太多了,不需要占更多的地,然急需人口。总之,招揽流民是第一要务,谁若阻止,便杀了,无需犹豫。李罕之也好,张全义也罢,甚至李克用或朱全忠的人马——皆可杀!”邵树德说道:“谁敢与我抢人,便是不共戴天之仇人。” 其实,邵树德已经与折嗣裕详细交待过了,气势一定要做足,一定要摆出一副不要命,谁都敢杀的做派,但具体行事时,则要有分寸。尽量避免战争,实在没办法了再打。打的时候也要挑软柿子立威,省得与李克用、朱全忠正面撕破了脸,回头难看,不好收拾。 骑军们陆续出发之后,邵树德带着铁林军继续南行,三十日,全军渡过渭水,抵达了长安以北区域。 这个时候,杨复恭坐不住了,朝廷也坐不住了,纷纷派来了使者。 “还请灵武郡王退兵。”张绾是最先赶来的,甫一至渭南大营,便哭丧着脸说道。 “杨枢密使可有何说法?”邵树德手指在地图上划来划去,漫不经心地问道。 “……”张绾愁眉苦脸,不知道该怎么作答。 “既无话说,便回吧。”邵树德继续盯着地图,研究幕僚们献上的行军路线。 路线源自萧氏提供的图籍档案,即著名的“天宝荔枝道”也。 杨贵妃幼长于蜀,“好食荔枝”。受宠之后,盛产荔枝的涪州(今重庆涪陵)便成了贡地。天宝年间气温比这会略高一些,远高于五代及北宋。白居易便曾言“荔枝生巴峡间”,距长安二千里。 国朝驿传速度为“日行五百里”,考虑到是送荔枝这种生鲜,又是杨贵妃所嗜之物,自然不能以普通速度运输。五百里是不够的,得玩命,一天七百里,三天刚好送达,味道还算新鲜。 至于从岭南送,那是不可能的,基本就是唐人黑杨贵妃,故意这么说。算算距离就知道了,再玩命也不可能将新鲜荔枝从岭南送到长安。 这条道路,如果从长安这头算起点的话,那么就是先至子午关,然后翻越秦岭,入子午谷,这段六百余里。出了子午谷之后,很快便能抵达洋州理所西乡县(今县南)。 从西乡县往南翻越巴山,至通州之宣汉县(今宣汉与万源之间),再往南走,可至开州理所盛山县(今开县),这一段八百余里。 也就是说,定难军可以不经凤翔镇,直接入子午谷,便可杀入洋州、通州、开州。此三州,要么是武定军的地盘,要么是诸葛仲保所据之叛州,都是要攻取的。 只是——子午谷啊,邵树德莫名想起了一些三国时的旧事。 幕僚们也把这条“荔枝道”的优劣都写了出来。优势是路途近,出其不意,也不用经过凤翔镇的地盘,劣势是路险、山险,一旦出点意外,大军有倾覆之忧。 铁林军九千步骑,是邵大帅的心尖尖,战斗力强,士气高昂,兼且忠心无比。如果面对面拉开架势与人野战,他一点也不担心,怕的就是损失于各种意外之中。 老子不想冒险!不过,可遣一支偏师走子午谷。 想到此处,他已经有了一个计划:第一层、第二层……第五层……大气层。 “灵武郡王明鉴,枢密使欲请朝廷下诏,封大王为夏王。”张绾说道。 杨复恭这么骄横的人,愿意用王爵来收买我,呵呵,已是心虚。 不过,虚名于我何重?还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当我是李克用么?那么好说话? “天下丧乱,诸镇侵攻不休,吾亦只得保境安民,只是薄有微功,安得封亲王耶?”邵树德放下地图,冷笑道:“使者请回吧,某明日便挥师入城。” 张绾脸色一变,想了想后,又道:“灵武郡王息怒。枢密使有言在先,若不愿受爵,还可再商量。” “那还不滚回去商量?” 张绾一脸晦气,躬身行礼后便走了。 邵树德站起身,思绪完全没放在长安这边,半晌后,下令道:“给杨悦传令,火速至岷州,任岷州行营诸军指挥使,统领新泉军及白、拓跋诸部,借道成州,攻武定军之兴凤二州。另,让没藏结明过来见我,党项山民,需要用到他们了。” 第九章 长安与洛阳 “杀!” “宰了他们!” “胆子好大,要弑君么?” 大明宫前,两帮人马正在对峙。双方都拿出了器械,仿佛一言不合就要动手。 西门文通披了两重铁甲,外面还罩了一件櫜鞬服,手持步弓,意气昂扬。 义父给他增派了不少人马,捧日都现在足有三千之众,器械精良,威风凛凛。 说实话,就他们武备精良的程度,可能远超城外的定难军。 就是——好像不如人家能打啊! 天子对神策军,一直挺厚道的。赏赐之丰厚,足以让各镇衙军眼红。即便这会诸州贡赋断断续续,朝廷财用颇为不足,依然竭尽全力供养已增长了七万余人的神策军。 神策军,与几年前确实不大一样了。 圣人刚返回长安时,一共五万四千人,全是在蜀地招募的。后来各刺史、节帅、监军上任,派神策军兵将护送,少则三百、五百,多则两千,前后送出去两万多人,散布到了全国各个方镇。 两年多前邠宁、定难两镇军入长安,又抽走了其中最精锐的五千人,即杨复光在忠武军地盘上招募的兵马。 人少了,自然要重新编练。但最坑的是,朝廷依然招募长安市人入军,这些人领赏赐领得很勤,但心思油滑,胆气不足,根本不想打仗。给他们再好的装备,也是白搭! 西门思恭、杨复恭斗来斗去,但在这件事上却出奇地统一,二人皆认为长安市人甚至周边畿县的人不能用。已经招募的就算了,后面绝不能用这些歪瓜裂枣。 于是乎,朝廷派出神策军将领,分赴各镇募兵。淄青、天平、泰宁、武宁、河东、宣武、义武、义成等镇皆有,前后募了两万人回来。 甚至就连定难军的地盘上都有人过来募兵。监军使丘维道还向邵树德提起过这事,最后让他们在河西、横山、平夏党项诸部中募走了千人。 整个募兵工作在去年年底前完成,上个月开始进行训练。 但怎么说呢,七万余人,油滑的老兵占了三成以上,长安及畿县游手好闲之辈又占了三成多,且驻扎在长安城内外,感觉早晚要被养废了。 西门文通手底下的那千人,原本都是义武镇的河北士卒,新补充的两千人,有诸部党项,也有武宁军的徐州兵。他还是很有想法的,严格训练,对偷奸耍滑之辈绝不容忍,因此捧日都的战斗力在禁军之中名列前茅。 此时面对玉山都、天威都数千兵,西门文通信心十足,只要这些游手好闲之辈敢动手,今日就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嗖!”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怎么,一支羽箭射出,擦着西门文通的臂膀,没入了一名军士的胸口。 “贼子动手啦!” “有人要弑君!” “砍死他们!” 捧日都的军士们大声鼓噪,纷纷拈弓搭箭,朝对面射去。 西门文通在亲兵的护卫下躲到两面大盾后面。 他有些恼怒,一是因为对面居然敢下手偷袭,二是因为——我还没下令呢,怎么军士们就纷纷还击了?这什么纪律?! 大明宫外箭矢乱飞,刀枪互捅。宫城内,几位中官带着大群士卒,冲到了正在观赏斗鸡的圣人身前。 圣人一惊,下意识起身连退。在这一瞬间,他的脑海里已经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历史上死得很蹊跷的几位祖宗。 “扶住圣人!”中官韩全诲大吼一声。 几名身材魁梧的军士上前,如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把住皇帝臂膀。被拉着过来观赏斗鸡的嫔妃、皇亲们脸色煞白,几以为又发生什么血腥政变了。 “都带去昭阳殿。”韩全诲当先带路,将圣人塞进一辆马车,嫔妃、诸王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被军士团团包围着,朝昭阳殿而去。 大明宫外的厮杀渐趋惨烈,双方都打出了真火,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人增援过来。 马车疾驰在石板道上,韩全诲与圣人坐在车上,神色凝重,不发一言。 皇帝脸色青白,额头虚汗直冒,几次欲问话,都被韩全诲打断了。 嫔妃、诸王气力不支,跟不上马车速度,中官与军士们直接挥舞马鞭,劈头盖脸打下,催促他们赶紧跟上。 昭阳殿很快就到了。外面已经聚集了数千军士,见圣人车驾过来,闪开了一条通路。 马车疾驶进去。到地方后,韩全诲将圣人扶了下来,关进了一间宫室中。 圣人下车时双腿颤抖,汗如雨下,几欲虚脱。 很快,嫔妃也被送了过来,与圣人关在一起。 韩全诲令人在门外上锁,并将门窗全部用木条封死,指派中官中孔武有力之辈数十人持械看守住,然后才匆忙离开。 ****** 渭南大营内,邵树德正在接见两位宰相:韦昭度、张濬。 他俩是朝官的代表,更是宰相,不过私下里却不和。但在定难军即将叩阙的紧要关头,却又不得不捐弃前嫌,同舟共济,指望靠着三寸不烂之舌,将邵树德劝住。 “邵帅受恩于朝,讨克用,破黄巢,居功甚伟,时人称之。”韦昭度坐于邵树德身侧,苦口婆心地劝道:“今举大兵叩阙,自毁英名,令天下英雄扼腕,是何道理耶?” “韦相这话……”邵树德笑了笑,道:“诸葛侍中,吾师也。昔年巢入关中,喧嚣一时,侍中自领夏绥精兵,挺身径进,奋击贼寇,鏖战数年,圣人方得以返京。今无逆节,杨复恭、杨守忠父子却定下凶谋,离间君臣,此等奸邪朋党,轻弄邦典,置圣人于不义之境,固非中兴之术也。” 韦昭度默然。 “邵公为天子守藩,今未得王臣谕旨,独召三镇兵马,威逼京师,致王室不宁,几欲播越,固非人臣之道也。”张濬突然说道:“不如暂且退兵,有事便上表奏请,圣人嘉悦,必无不许。” “吾欲杨氏得覆族之刑,帝亦许耶?”邵树德问道。 张濬闻言张口结舌,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杀杨复恭,他们没这本事,虽然早恨不得这么做了。定难军叩阙,有些朝官心中暗喜,觉得可以扳倒越来越过分的杨氏了。但作为宰相,韦昭度、张濬却不敢冒险。能把人劝回去最好了,定难军上次没劫掠长安,这次呢?他们可不敢像一些朝官所说的那样,认为邵树德一定能约束住队伍,不劫掠京师。 但刚才谈了这么一会,两人心中都明白,事情肯定无法善了了。灵武郡王的态度很坚决,就是要杀杨复恭及其党羽,为诸葛爽出头。考虑到杨复恭手握兵权,他若不肯就擒,那么还非得外兵入城不可了,那时事情就不可控了。 “灵武郡王当真要如此?” “既已出兵,固难束手。” “如此,便告辞了。”韦昭度、张濬二人拱了拱手,长吁短叹,带着随从回长安了。 见他们远去,邵树德一笑。杨复恭,当然不是非杀不可。但这厮到现在还扭扭捏捏,下不了决心,舍弃不了威望和面子,不肯拿出实质性的交换条件,委实有些脑残了。 不然的话,看在义兄的面上,说不定就放过他了。 算了,这次出兵,已然太过嚣张,还是低调一点好。 杨复恭被逼近长安的大军吓得魂不附体,估计也挺不了几天了。让他吃个教训,服个软,自己也好赶紧结束这边的破事,赶去山南西道料理残局。 再者,河南府那边的事情也比较重要,可不能被长安之事分心了。 “大帅,河南府有军报传来。”韦、张二人走后,赵光逢走进了大帐,禀报道。 邵树德接过军报,仔细看了起来。 李罕之得到李克用的七千骑兵支援后,猛攻张全义。张抵挡不住,洛阳危在旦夕。于是,一狠心之下,便将妻儿送往汴州为质,向朱全忠求救。 朱全忠大喜过望,立刻整顿兵马,准备前往河南府、河阳镇,插手这场突然起来的战事。 他确实抓了个有利时机。李克用部分兵马屯驻在北方,防备大同军及河北藩镇,主力则在刑州一带。此时兵进河阳,威胁泽、潞,有断李克用大军后路的可能。 他本来也没想到这些,更没这个机会,是李克用自己的骚操作逼反了张全义,这才出现了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不但可以白得河南府及孟、怀二州,看样子还可以让李克用栽一个大跟头,爽得不行。 “赵随使,忠勇都现在何处?”邵树德问道。 “已渡过洛水,进入同州境内,征集粮草。同州刺史郝振威闭门不出,卫慕军使只能召集士绅派捐。”赵光逢答道。 “铁骑军、豹骑都呢?” “刚至昭应县。” 昭应县在骊山西北二里,距长安六十里,距华阴县二百里。 “大帅,可要下令他们加快行军速度?”赵光逢问道。 “不用。”邵树德否决了他的提议,道:“继续按原计划行动,陕虢、河中那边,还得等回应呢。再者,朱全忠此前屯兵魏博边境,与那败绩的乐从训勾结,打算捞取好处。此时回师转战河阳,怕也没那么快。咱们,按既定计划行事。” “遵命。” 第十章 残局 清脆的马蹄声疾驰在石板道上。 杨复恭一马当先,冲出了开远门。在他身后,还有大群狼狈出逃的骑士,林林总总几百人还是有的。 大势已去矣! 杨复恭仰天长叹,本以为西门思恭老迈不堪,精力不济,又失了圣眷,定然不是自己的对手。 可谁成想,此人手段老辣,人脉深厚,借着定难军逼近长安的有利时机,说服了一众中官,联合起来反对自己,比如韩全诲、刘季述、第五可范、仇承坦等人。 韩全诲,中官韩文约养子。刘季述,中官刘行深养子。 当年懿皇驾崩后,就是韩文约、刘行深、田令孜三人拥立今上。 后来田令孜一手遮天,韩文约、刘行深二人被边缘化,失去了权力,陆续致仕。但他们的养子依然“以良胄入侍,充白身内养”,进入了宦官系统——其实并不是每个宦官养子都愿意当内侍,但他们的养父不愿放弃宫中的阵地,宦官世家的权力总要有人来继承。 第五可范,祖上第五守亮(时名第五守进)在贞元年间代霍仙鸣为神策军中尉,第五国珍在元和年间又为神策军中尉(后改名第五从直)。 仇承坦不用说了,祖上仇士良那可真是太威风了。 这四个人,目前当的都是鸡坊使、御食使、宣徽南院使、十五宅使之类的非核心北司职务,但潜在势力庞大,西门思恭拉住了他们,便可做很多事。 “大人,西门文通率兵追出来了,快走吧。”杨守信赶了上来,急道。 “废物!都是神策营军士,人还那么多,半天拿不下西门文通,养你们何用?”杨复恭痛骂道。 杨守信、杨守立等人不答,只簇拥着杨复恭往前奔逃。 后面不断传来惨叫声,不断有假子落马,一些军士也趁机逃走,显然不打算和杨复恭一条道走到黑了。 “去洋州!”杨复恭咬牙道。 京城内,西门重遂在军士们的簇拥下,来到了昭阳殿。韩全诲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脸上挂满笑容。 嘲讽、打骂乃至囚杀天子,对宦官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百余年来一直在做的事情,哪个天子不是由他们扶立的?大行皇帝下遗诏都没用,他们可以自己写一个,群臣敢反对?也不看看神策军掌握在谁手里! “圣人可还好?”西门重遂在殿中坐了下来,问道。 “似是吓坏了,不言不语,孟才人在里面照顾。”韩全诲答道。 “南衙那边有什么动静?” “几位宰相一直要见圣人,皆被挡下了。” “然后呢?便罢休了?” “……”韩全诲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唉!”西门重遂重重地跺了一下脚,道:“定难军数万人尚在城外,南衙官员既见不到圣人,定会去勾连外镇兵马。那邵树德素来爱惜羽毛,说不定就让他们说动了,举大兵入城,神策军可保得了你我?” “这……”韩全诲也有点慌了。 西门重遂立起身,看了看关着圣人的殿室,便道:“将圣人放出来吧。既已诏夺杨复恭各职,他便已是死狗一只,翻不了身了。现在要做的,是善后。” 所谓的“诏”,当然是矫诏了,宦官们也不是第一次干,没有丝毫心理压力。 韩全诲囚禁圣人,或者说将圣人“保护”起来,也是宦官们的常规操作。顺宗、文宗皆被囚禁过,宪宗、敬宗更是直接被宦官杀死的,武宗的死很可能也与他们脱不开关系。 至于传皇位给谁,皇帝更是很难有决定权,基本都是宦官集团一手操办,有人甚至还在皇帝临死前嘲讽皇帝,矫诏传位给他人。 宦官如此“神勇”,自然是因为他们掌握着兵权。但现在形势可不一样了啊,定难军还在城外呢,得稳住他们。 “走,去见一见灵武郡王。”西门重遂下定了决心,说道。 渭南大营内,邵树德见到了去而复返的宰相韦昭度、张濬。 对于长安发生的厮杀,他也很是吃惊。这帮太监也不看看场合,心里一点逼数都没有。 “还请灵武郡王速速发兵。西门思恭、杨复恭之辈,调动军士,互相攻杀,将圣人当做奇货,抢来抢去。今杨复恭已遁,西门思恭叔侄尚在北司,若调大军入城,将其围杀,当可为国除一大害。”韦昭度慷慨激昂,面色红润,不断劝道:“事成之后,灵武郡王但有所请,有司无不允准。” 邵树德吩咐亲兵给二位宰相上茶。 刚听闻时很吃惊,现在想想,似乎又不是什么大事。 皇帝没死,也没被废,只不过被西门思恭一系抢到手里了罢了。其目的也很简单,隔绝中外,矫诏杀杨复恭,顺便再找找有没有看不顺眼的南衙朝官,一并矫诏贬谪、赐死。 想通了这节,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做就很简单了:迅速平息事态,将影响降到最低,然后诛杀杨复恭党羽——长安城内的自然让西门氏去办了,他赶紧带着大军西去洋州,离长安越来越好,免得万一圣人出个什么意外,给自己栽个弑君的帽子。 但在走之前,该捞的好处还是得捞。 “大帅,神策营左军中尉西门宫监来了。”亲兵十将李仁辅突然进来禀报。 韦昭度、张濬二人面色一变。 邵树德暗中鄙夷了一下。自甘露之变,宦官仇士良大杀特杀之后,就把南衙官员的脊梁给打断了。从那之后,国家权柄日益向北司倾斜,南衙朝官们对北司宦官是既痛恨,同时又害怕。 宦官,与武夫们一样,他们会掀桌子,会杀人,文官们最怕遇到这种人。 吩咐亲兵将两位宰相带到另一处营帐后,邵树德让李仁辅将西门重遂请了进来。 “西门宫监做下好大事。大明宫前箭矢横飞,杀人盈野,还是北司官员气魄大。”邵树德端起茶碗,笑道。 “某这便是来给灵武郡王赔罪的。”西门重遂苦笑道:“杨复恭势大,要想扳倒,必得让圣人下旨,只能出此下策了。” 邵树德冷哼一声。 他知道西门重遂说的是实情。杨复恭为何这么快崛起,并且权势熏天?还不是圣人鼓励、支持、纵容? 圣人不想看到西门氏一家独大,他对西门氏也不信任。于是扶杨复恭起来,抗衡西门氏。换自己在那个位置上,也会这么做。 “事已至此,某也不想多说了。下面需得办好善后。一、圣人不可废黜;二、夺杨复恭及其党羽本兼各职,武定军三州,令各刺史、镇将攻杨守忠自赎;三、募关中民户垦荒河渭之事,继续进行,不得拖延;四、不许报复南衙诸官。” “灵武郡王所言四事,本是情理之中,莫自当遵从。” “还有一事……”说到这里,邵树德有些踌躇,稍稍压低了声音,问道:“凤翔朱玫,可有好去处?” 西门重遂面色一凛,想了想后,便道:“光启元年诛杀田令孜后,其兄陈敬瑄一直在西川任上,无朝廷诏命,自领节度使,朝廷一直想要征讨。不如,令朱玫率军入蜀,征讨陈敬瑄?” 历史上其实是宰相韦昭度入蜀平乱,结果便宜了王建。贼王八已经被斩于渭水,此人当不会再出现了。 如果换朱玫入蜀,他应当是愿意的,毕竟蜀中富庶,不比凤翔镇强?但若要把西川帅位给朱玫,邵树德却不愿意。 或许,可以让朝廷任命朱玫为剑南东川节度使,取代高仁厚。东川镇有五州之地,凤翔镇有一府四州,看似差不多,但富裕程度完全不是一个级别。 西川镇嘛,朝廷拿在手里好了,就是不知道拿不拿得稳了。 至于说派定难军入蜀平乱,邵树德想都不想就否决了。蜀地天然容易离心,在自己不可能亲自南征蜀地的情况下,派哪个大将过去都不放心。 万一人家打下了西川、东川四十余州,还能再听话吗?别说家人,这年头抛弃妻子求富贵的多了。做了蜀王,大不了重新娶妻生子好了,有多大事? “有没有更好的地方?”邵树德想了想后,觉得让朱玫去东川太便宜他了,又问道。 西门重遂苦思冥想,半晌后摇了摇头,道:“便是有,朱玫或许也不愿意。荆南刚被秦宗权的人马攻破,听说城内只余一百多户。山南东道还在秦宗权部将赵德諲(yin)手中,山南西道又是诸葛侍中的,能比得上凤翔一府四州地位的,怕是只有淮南、镇海等镇,可朱玫愿去吗?” 这确实是个现实的问题啊。 你想让朱玫走,给出的地方至少不能比凤翔镇差,而且还得人家愿意去。 到山南东道去与秦宗权拼?到淮南与杨行密、孙儒、朱全忠拼?到镇海与孙儒、钱镠拼?都不太可能,更何况也都稍远了一些。 唯有入蜀,才可能激起朱玫的兴趣。 “先收拾好京城的残局吧。”邵树德说道:“朱玫那边的口风,我再去谈一谈,说不定他压根就不想走呢。” 第十一章 招讨使 圣人被中官们放了出来。 他出来后第一件事,就让众人一脸懵逼:圣人宣布改元文德,今年为文德元年。 今上在位差不多十五年了。第一个年号乾符用了六年,第二个年号广明用了一年,第三个年号中和用了四年,第四个年号光启用了三年,文德是第五个年号了,挺能折腾的。 不过圣人这次确实也被吓得够呛。祖宗们被宦官囚杀、侮辱,那毕竟是传说,是在别人身上,可一旦自己也被关起来了,虽然只有短短一天,那滋味也一言难尽。 天子现在不爱马球,不爱斗鸡,也不爱美人了,一脸忧郁,病恹恹的,整个人精气神都垮了。 中官的手段,恐怖如斯。 邵大帅今天一大早就拔营启程。不是怕了圣人,是怕背黑锅,惹一身骚。 他是个性格保守的人,如果没有把握,绝对不会冒险。 万一圣人经不住吓,死了,那就是黄泥巴掉进了裤裆,怎么都说不清了,到时候会面临什么局面? 或许什么事都没有,或许被人围攻,但这个险他不会冒。 西门思恭叔侄还算上道,送了数百车珍宝、财货到军中,都是杨复恭及其党羽的家财。邵树德对他们的高效率非常敬佩,毫不客气地收下了,充作军中赏赐。 长安周边听从邵某人指挥的大军还有义从军右厢三千步卒、保塞军三千步骑、保大军三千步骑、天柱军五千步骑、振武军七千步骑、铁林军九千步骑、河西党项三千步骑、阴山蕃部六千步骑,总计三万九千步骑。 这不到四万人,暴打神策军七万众一点问题都没有。长安城内的中官们都是知兵的——很讽刺,但这是事实,他们比文官知兵,有的还弓马娴熟,胆色过人——早早就熄了抵抗的念头,联起手来掀翻杨复恭,免了一场兵灾。 不然的话,朝廷可以开启巢乱之后的神策军第三期编练计划了。 临走前,邵大帅指示阴山蕃部送了一万头羊至长安,给天子“压惊”。 灵武郡王是恭顺的,每年贡赋不绝,虽然不多,但态度摆在那里,比那些已经开始不上供的藩镇强多了。 杨复恭被宣布为逆党,自然要追究责任。北司操控下的朝廷只花了一天工夫,就派出中使,携诏书前往各镇,宣示杨复恭及其党羽的罪状。 这还不算,朝廷还要派出大军征讨杨复恭! 四月初三,上谕组建山南道招讨行营,灵武郡王邵树德加特进,任招讨使,中官韩全诲任监军,统率定难军、保塞军、保大军等蕃汉兵马四万人西进。 凤翔节度使朱玫、邠宁节度使折宗本、泾原节度使程宗楚为招讨副使,各率本部兵马南下。 西门文通同样任招讨副使,统率神策军三都西出长安,征讨杨复恭乱党。 京兆尹孙揆任供军使。 四月初四,招讨副使、捧日都都头西门文通率五千精兵出开远门。 初五,耀德都都头李鋋(chán)及新上任的天威都都头满存,各率五千人出城,征讨杨复恭。 这一万五千人,都是从关东募集的两万军士中挑选出来的,匆忙分至三都,未免有些兵不识将、将不识兵。 但三位都将都还算靠谱,西门文通是有点本事的,不然也不会被西门思恭叔侄看上。 李鋋当年也参加过征讨黄巢的战事,屯于长安以西,与巢军互有胜负,算是一个合格的将领。 满存本是杨复光的人。杨复光死后,他无人投靠,便跟了田令孜。结果田令孜又死,满存差点被清算,因为不是核心党羽被放过了,转投西门氏。 满存也参加过征讨黄巢的战争,还立过战功,本事还是有的,这次也得以掌数千兵马,征讨杨复恭。 对于朝廷玩的这个“小把戏”,邵树德没有阻止。 南衙北司的官员,玩弄权术真是深入骨髓了,无时无刻不想强化朝廷权威。组建这么一个招讨行营,还不是为了让天下人看看,朝廷还没散架,还能组织各镇兵马征讨不从么? 赵光逢指出了这一点。 邵树德仔细考虑后,答应了西门重遂的这个请求。 这次南下,说实话有点玩火的感觉,是趁着李克用、朱全忠无法抽身的有利时机搞事,没必要做得太难看,有个朝廷的名义能省去很多麻烦。 再者,朝廷在玩心眼,我就不会利用这个招讨使的名义捞取好处么?大家互相利用嘛,就看谁玩得过谁了。 山南道招讨使,汇集诸路八万多兵马,征讨武定军、山南西道那真是绰绰有余了。如果有机会,未必不可以再多搞一些事。 正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邵树德原本也没想这么多,只是单纯想帮诸葛爽出头,顺便捞取点财货、人口罢了。 哪成想一至关中,各种意外频出。先是河南府那边李罕之、张全义内讧,导致李克用、朱全忠先后介入,自己也跟着想插一手,捞取人口。 随后长安又发生政变,杨复恭被逐,朝廷组建山南道招讨行营,场面越搞越大。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确实让人始料未及。但没关系,走一步看一步嘛,世上的事情哪能每件都尽在掌握? 义从军左厢六千步卒早就先行一步,前往子午关,打算走子午谷至洋州。 邵树德亲领定难军主力沿着渭水西行,前往凤翔府。保塞军、保大军与之同行,神策军落后他们两天的路程,跟在后面。 五万多大军浩浩荡荡,直往西去。 “大帅,此番让那阉宦得逞,日后怕是遗患不小。”大军过咸阳时,赵光逢又上前说道:“为今之计,不如多捞取好处。既已任招讨使,干脆也别急着回去了,把凤翔镇的事情一并料理了。” 邵树德点了点头,他也是这么个想法。 想让朱玫移镇,谈何容易! 人家在凤翔待得好好的,一府三州,接近三十万汉人百姓,外加七八万吐蕃、羌人蕃部,外无大敌,小日子过得很滋润,又有雄关坚城,凭什么移镇? 你得给人好处,得拿出一个说服他的理由,这次便要尝试着办这事。 “朱玫是有野心的。”赵光逢低声说道:“两年多前入长安,与李昌符之战,大帅应还记得。朱玫硬是等到战局非常明朗的时候方才倒戈,此辈狼子野心,不到最后一刻不放弃。心性如此,焉能久蛰大帅之下?而最近几年,朱玫广置豪宅,醇酒美人,要么是阴有异志,暗蓄甲兵,囤积财货,以待天时。要么干脆就是灰心丧气,对前途不抱希望了。无论哪种,大帅只要给他机会,其野心就会如同野草一样疯长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朱玫,正当壮年,应还未失去野心,还想搏一搏。”赵光逢最后总结道。 “送他去东川,高仁厚可会奉诏?”邵树德问道。 “高仁厚虽忠心,但未必会奉诏。”赵光逢毫不犹豫地说道:“但此辈迂腐,过于仁义,简直不似武夫。若朱玫率军南下,两相交兵,其有关西锐士,又有朝廷大义,高仁厚定不是对手,入主梓州不成问题。” “待抵达凤翔府时,某便找机会探探朱玫的口风。就怕他没野心,如王重荣一般,那反倒不好办了。”邵树德说道。 九泉之下的王重荣若有知,当会问候邵大帅一句:“你讲礼貌吗?” 但这也是事实,守户之犬,可不好打呀! 而就在长安连番上演一幕幕大戏的时候,三百里之外的华州城上,潼关防御使兼华州刺史王卞正死死盯着一支东去的骑军,直到完全看不见身影之后,才收回了目光。 这邵树德,可真是阴魂不散,怎么到哪都能碰到你的兵? 若不是看到铁骑军只负责征粮派捐,没有长期盘踞的心思,王卞几以为振武军城的旧事又要重演了。 王卞出身左神策军,对西门思恭一贯比较恭顺,因此在丢掉振武军节度使的大位后,依旧能捞到华州刺史的位置。 华州三县,本来户口就不少,巢乱时有所损失,但这些年关东战乱不休,涌入了不少难民,户口又扶摇直上,目前竟然有四万余户,近三十万人,非常可观。 历史上韩建当华州刺史时,披荆斩棘,劝课农事,深入闾里,访民疾苦。如此经营十余年,户口繁盛,农业兴旺。同时又地处商道之上,昭宗被挟持过来后,商旅更多,商税丰厚,竟然还有钱重修长安城。 韩建如今在邵大帅手下当会州刺史。 会州在国朝前期名为“粟州”,以仓粟丰实得名。韩建上任后,确实很卖力气,跑遍了各乡,并亲自带领百姓清理沼泽,种植粟麦、果蔬。 因为他不识字,便让人在床凳上写下官吏、军将的名字,每天学习。时间久了以后,竟然学会了不少字,也是个人才。 有些人啊,就没选对职业。韩建也是运气好,若不是邵大帅听过他的名字,说不定就和贼王八一起被斩了。如今当了刺史,好好治理内政,攒下功劳之后,未必就没有前途了。 王卞的内政之才,当然远不如韩建。 但华州这个地方底子确实不错,田地平整,有渭水及其支流,还产茶叶,又有潼关商道,总体而言还是比较富裕的。 铁骑军、豹骑都抵达此处后,第一时间征粮,数日内便得八万余斛,且后续粮草还在源源不断地输送之中,顺利得让折嗣裕、刘子敬二人要怀疑人生。 华州不过三个县,钱粮怎会如此之多?王卞这厮还真有几分运道,竟然能到这个地方任职,心里多半也是有些暗爽的吧? “振武军二州之地,与华州一比,简直就是穷乡僻壤!”东行的路上,铁骑军副使刘子敬感慨道。 杨弘望、折从允二人向他怒目而视。 他俩都是麟州人,对家乡一直很自豪,刘子敬如此嘴上不把门,自然让他们很是恼火。 “刘副使,振武军牛羊遍地,武风昌盛,哪里就差了?”杨弘望忍了忍,但最终还是忍不住,出言问道。 刘子敬看了两人一眼,哈哈一笑。 豹骑都在军中的地位不低,被很多人戏称为大帅亲军,一个个骄横无比。又都是一大帮子十七八岁的英武少年,火气旺,刘子敬懒得和他们一般见识。 “不说这个了。”刘子敬飞快地转移了话题,道:“今日能到华阴县不?” “到不了!”杨弘望瓮声瓮气地说道:“能到敷水店就不错了。” 敷水店在华州以东45里,位于敷水西岸,有敷水驿。从此东北行30里,便是华阴县,行营所在地。 “大通马行那些人,一个劲地往华阴送人,咱们得赶紧把粮食送过去。”刘子敬嘟囔了几句,正待继续调笑这几个豹骑都的少年,却见前方奔来两骑。 “折指挥使有令,豹骑都即刻东行,两日内抵达潼关。”靠近后,先验明了正身,两名斥候从鞍袋内取出一份命令,交到杨弘望手上。 杨弘望面容严肃地接过,粗粗一看,便收了起来。 “可是河南有变故?” “打起来了。”斥候点了点头,道:“朱全忠遣军至河阳,领兵大将乃丁会,据悉已与河东军交战。” “好!豹骑都这就出发。”杨弘望说道。 他们这千人,一人三马,行军速度是相当快的。两日内别说赶到潼关了,陕州都能到。 话毕,杨弘望便与折从允、王崇二人对着地图比划了一下,随后分头行动,各自集结人马,向东进发。 第十二章 渑池 四千人、马如一阵风般向东驰去。 每人携带三十个胡饼、少量盐豉和一袋豆子,沿着两京大驿道前行。 华州素有京东第一州之称,西至长安,东至洛阳、太原,南通商洛,北上经同州可至鄜坊、夏绥,故一路上商旅极多,更有那扶老携幼的难民,从关东蜂拥而至,躲避战火。 若邵大帅在此,又得装逼得来上一句,若无我,关中百姓此时也在逃难,河南百姓竟避无可避,皆死于道旁矣。 杨弘望是有政治头脑的,他让人赶紧通知还在后面的铁骑军过来接收难民,送往华州马行安置。 打一场无关紧要的胜仗,大帅未必会欣喜,但你若是救下了无数饥民,并将其送到灵夏、河渭的话,大帅可就记在心里了。日后争夺某个职位,两人战功差不多,大帅心里的那点倾向性就能起到关键作用。 华州往东,其实还是有一些驻军的。东石桥、汉沈阳故城、兴德津、野狐泉店、永丰仓、渭津关等等,各有数十至百余名士兵戍守。好吧,与其说他们是镇兵,不如说是税吏,专盯着商旅要钱,对他们这支杀气凛然的骑军视若无睹。 关中的朝廷军队,就是这么“怪”。好像是摆设一样,谁来都无所谓,都与他们无关。你随意逛,哪怕去大明宫里面逛也无所谓,咱们相安无事即可。 或许,两年多前出城与王重荣交战,最后败亡的同州刺史郭璋,算是最后一个还有点责任心的地方军将了吧? 豹骑都只花了一天时间就抵达了潼关。他们没有经关城,而是走旁边的小路进入陕州。 关城,不可能完全堵住道路。 如果守军只敢龟缩在城里,而不敢出战,那么这座雄关险隘就失去了它应有的作用。 因为敌人可以从容地在旁边运输人员、物资,就当你这座关城不存在。当然这是极端情况,一般而言,守城的军士没这么废,进攻方不可能放着你这座关城不打,至少也要派兵防着。这就是兵法上说的,中道遇大城,须下之或备之。 潼关现在没多少守军,对从旁边路过的豹骑都根本就懒得理。他们只对路过的商旅感兴趣,军队、难民,你爱干嘛干嘛。 杨弘望对这些废物般的军士大是摇头。今后大王若尽取关中之地,得把守御潼关的军士全换了,不然这就是任人随意通行的大道。 四月初七傍晚,众军在潼关东南三十里的阌(wén)乡县(今河南灵宝阌乡)郊外休整。 阌乡,已是虢(guo)州六县之一,离州治弘农县不过百余里。此地北距大河三里,有规模很大的驿站,太平时节商旅来往众多,是一处繁华所在。但在这兵荒马乱的岁月,入目所见的却全是拖家带口的难民。 其实陕虢无法长期养活这些难民,想必他们自己也清楚。黄巢在河南肆虐那会,百姓们就往关中跑,貌似朱温之妻就跑到了同州。 杨弘望到底年轻,见得这些百姓的艰难困苦,心有不忍。但他们随身也没携带多少吃食,只能嘱咐这些百姓继续往前,过了潼关后就能活下来了。 “将军,有马行的人求见。”正打算给马喂些草料和豆子呢,突然有人过来禀报。 “让他过来。”杨弘望将马丢给亲兵,说道。 “虢州马行陶九见过杨将军。” “你们马行有多少人?竟然连咱们豹骑都的行踪都能发现。”杨弘望笑了笑,道:“若是朱全忠、李克用的兵马都这般灵敏,某倒要刮目相看了。” “杨将军说笑了,马行遣人至附近,看看能不能收拢到百姓,恰好遇到将军的人马,一来就被发现,差点被铁鹞子给杀了。”陶九讪讪而笑,道:“最近跑过来的百姓实在太多了,马行人手不足,漏掉的人很多,只能各条道多走走了,兴许就又能收拢个百十户。” “洛阳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 “张全义偷袭河阳,抓了李罕之家人。李罕之暴怒之下,举大军来攻,张全义屡战屡败,现在只能窝在城里面,拼死抵挡。洛阳城墙残破,若无外军救援,陷落是早晚的事。” 应该说,张全义、李罕之早期的关系是比较好的。在孙儒退走之后,两人便占据了河南府及河阳镇,投靠了李克用,并由李克用分别表其为河南尹及河阳节度使——邵大帅也曾表张全义为河南尹。 李罕之是乱世武夫,野心极大。稍稍站稳脚跟之后,便开始图谋富庶的河中。 李罕之总共不过数千兵,但这厮喜欢赌博,也有一股子亡命之徒的狠劲,聚集全部兵马,猛攻绛州。绛州刺史王友遇抵挡不住,于是干脆投降。 得了绛州后,李罕之又裹挟丁壮入伍,攻晋州。河中节度使王重盈率军与之交战,遏制住了这帮吃人凶徒的攻势,同时想办法联络张全义,打算夹攻李罕之。 本来这事不可能成。李、张刻臂为盟,约为兄弟,互相扶持,情分非同一般。 但李罕之飘了,对张全义的态度渐渐变得恶劣,不但频繁索要粮草,超出河南府的供应能力,同时还鞭打、责骂河南府的官吏,完全将他们当下属看待。 张全义表面不动声色,曲意逢迎。 李罕之骂他是“没用的庄稼汉”,他唾面自干。 因为粮草供应不是很足,李罕之派人拘拿河南府的官吏,当众拷打,张全义还伏低做小,好言安抚,然后竭尽全力奉上粮草。 简直就是受虐狂一般! 但当王重盈的使者抵达洛阳后,张全义动手了。他聚集了周边几个县的兵马,趁着李罕之主力在晋、绛二州的有利时机,夜袭河阳。李罕之无备,狼狈逃窜,翻墙而走,但家人都被俘虏,吃了个大亏。 张全义的军事能力终究弱了点。李罕之回到军中后,立刻反扑,张大败,退到河南府,再败,最后只能凭借残破的洛阳城坚守。 王重盈这厮也不够意思。李罕之主力南下后,他只是从容进攻李军留守部队,试图收复失地,但却未派出兵马援救张全义。 合着就是老实人吃亏!先后被两个盟友背叛,张全义此时的心情,一定很不一般。 “宣武军没去救张全义吗?” “张全义将妻子送往汴州为质,向朱全忠求救,这事确实有。但朱全忠出兵后,发现可以玩一把大的,于是就撇下张全义,北攻怀州,试图北上占据泽、潞,切断李克用大军归路。”陶九说道:“康君立有七千骑,丁会则有三万多人,骑兵也不少,势大难制。最近康某发了疯地在河阳、泽潞征集丁壮,试图挡住宣武军。” “完全是李克用自己乱来搞出的麻烦。”杨弘望心高气傲一少年,对李克用令人匪夷所思的操作十分不屑,道:“也就是说,咱们进入河南府,遇不到李克用的人马了?” “河东军目前在孟、怀一带,朱全忠主力也在向那边挺进。咱们去河南府,也就只有李罕之的兵马了,或许还有一些秦宗权的兵马。” “秦宗权?”杨弘望一愣。 “之前秦宗权陷郑州,彼时朱全忠正在与朱瑄兄弟交战,无心理会。从郓州败回后,朱全忠又与魏博起了冲突,秦宗权得以继续盘踞。此番得知河阳有变,宣武军主力杀至,秦宗权率军南奔蔡州,但在郑州、河南府一带,还有许多蔡兵流落乡间,四处奸淫掳掠。咱们马行的人一不小心,也被杀了不少。” “这帮蔡人!”杨弘望大怒道:“今晚且在此休息,明日某便率军入河南府。你们马行在哪收集流民?” “最近的在渑池县。” “渑池离洛阳不近吧?为何不至洛阳附近?”说到这里,杨弘望果断住口了。废话,当然是不敢了! 洛阳现在就是战争核心区域,也是破坏最剧烈的区域,但偏偏也是张全义招揽流民屯垦最密集的区域。大通马行当然知晓越靠近洛阳,越方便捞取人口,但他们没这实力,如之奈何。 “先休息吧,某在找两位副将合计合计。” 四月初八,豹骑都千人继续东行。经盘豆驿、湖城县、稠桑店、灵宝县、新店至陕州,花了约一天半的时间。 陕州有大通马行分部,面积极广。多年经营下来,人员众多,不过此时大多数人都不在,去了渑池、新安两座流民营地。 陕虢镇的兵马大多数已经北调河中,此时陕州城内不过两千余人。豹骑都的大举涌入让他们有些慌,特别是西边也传来消息,又有约五千骑沿着大道开来,慌上加慌。 若不是幕府提前传下消息,说有定难军要过境的话,可能已经征集各县民壮,打起来了。 豹骑都在马行内休息了半天加一个晚上。初十一大早,补充完毕食水后,继续沿着大道进发。经硖(xiá)石县、石壕镇(《石壕吏》所指之地)、乾壕镇、胡郭村、土壕,于十二日午后抵达渑池县境内一个叫南馆的地方,这里便是大通马行设置的难民安置营地。 而就在此时,一支人数上千的步卒也正朝着渑池营地快速开进。 领头大将名唤李铎,隶河阳李罕之帐下。他们此番前来,正是听闻渑池这边有粮——是的,在战乱之地,人也是“粮”。 走了足足三天,李铎所部随身携带的人脯且食将尽,远远看到南馆那破败的矮墙后,李铎松了口气,总算要有吃的了。 “将军,你看!”副将何絪(yin)策马奔了过来,指着西南方的一座小土坡,说道。 李铎手搭凉棚,逆着阳光看去,却见那块土坡上立着数骑。 骑士人马俱披重甲,在太阳照耀下,浑身闪耀着银光。 兜盔很严实,看不清面容,手中举着长长的马槊,立在那里如同雕塑一般。 “这是……”李铎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土坡上又冒出了十余骑,同样人马俱披重甲。 很快,像变戏法一样,土坡两侧也转出了数十骑,且人数还在慢慢增加之中。 “别是奔着咱们来的吧?”李铎放下右手,眼睛被刺眼的阳光照着几乎睁不开。 “将军,他们动了!”何絪突然惊叫起来,同时飞快地抽出马槊,打算迎敌。 面对阳光,不好打啊! “快走!”李铎也看清了,不过却没打算迎战,而是拉着何絪的马缰便走。 两百余骑从土坡两侧奔涌而出。 他们马匹的负重能力很强,体力似乎也很好,奔跑途中不断加速。 他们甲胄的防护很坚实,手中的马槊更是寒气逼人。 稀稀落落的弓箭射在身上,全被重甲挡下。 马速已经提到极致,两百余人如同一把银色的刀斧,狠狠劈了上来。 如击朽木,碎屑乱飞。 这场战斗,对铁鹞子们来说,委实没有挑战。 第十三章 安休休 李铎、何絪二人双手被缚,踉跄前行,像极了以前被他们抓来的河南百姓。 一同被抓获的还有数百兵卒,他们有的垂头丧气,有的惶恐不安,有的则怒目而视,但没有一个人敢作死闹事。 吃人肉,不把别人的命当命是一回事,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怕死。 对于如何处置这些人,杨弘望、折从允、王崇三人产生了分歧。 折从允觉得干脆宰了算了,这些人太残暴,桀骜不驯,留着浪费粮食。 王崇则觉得现在缺人缺得厉害,而且杀俘不降,不如将其收编,化为己用。 到最后还是主将杨弘望一锤定音:先留着,让他们在营地帮忙做杂役,撤退时再带回关中,交给大帅定夺。 南馆全名渑池南馆,在瀔(gu)水(今谷水)北岸,离县城不是很远。 选这样一个地方做营地,也是深思熟虑的。首先,离陕州—洛阳间的驿道不远,难民要走的话,可以很方便地上路离开。其次,临近河流,饮水方便,如果有防疫要求,需要人洗澡沐浴的话,也方便取水。第三,从安全角度来看,有河水挡着,来自南方的威胁将变小。 大通马行在这边的主事人叫李法,曾经的河阳马行会办。 他苦着一张脸,不住唉声叹气。看到豹骑都三位主将到来,就拉着他们诉苦,说自己如何如何艰难,先是被逼着去见吃人魔王孙儒,然后又呕心沥血,收拢孟、怀二州流民送往绥州,现在又被派到渑池县来担惊受怕。 杨弘望不耐烦听他这些废话,便到营地内随意转了一转。所见所闻,颇有些触目惊心。 “战事骤起,乱兵肆虐,粟麦麻豆粒不及种,便走哩。” “俺家也来不及种。去岁张使君遣人至各县张榜,要俺们垦荒种地,还特意留了种呢。今春刚要下种,李罕之、秦宗权的兵就都来了,只能跑了。” “种子都让俺家六口人吃光了,不然也跑不到这。左右是没法回去了,只好去灵武郡王那碰碰运气啦。” 以上是老实巴交的农夫的话。 “街市米价暴贵,数十缗一斗,与昔年巢贼陷东都时一般无二。” “春来便有兵灾,简直涸泽而渔。” “水、旱常数,尧、汤所不免,此不足以招人虑也。然这般打来打去,为祸甚于水旱灾祸。” “黄巢走了来秦宗权,秦宗权走了来李罕之,再来几次,百姓无孑遗矣!” 以上是读书人的话。 “不打了,不打了。本来是想混口饭吃,可谁成想当了兵还吃不饱。” “今日战,明日战,日日战。一起从军的乡人死得不剩几个啦。” “不修稼穑,修刀兵。这些大帅们也不想想,田地都荒芜了,百姓都逃散了,谁来给他们当兵?” “谁能给俺一月发一斛粮,让俺家小吃饱,命就卖给他了。从蔡州到陈州,再到郑州、河南府,打了多少年,俺也记不清了。这世道,唉!” 以上是开小差跑路的军士们的话。 杨弘望一边转悠,一边与人交谈,所见所闻,无不让人叹气。 这营地,如今已经收拢了万把人了,几乎全是从洛阳、河南、偃师、缑氏、巩、颍阳、寿安、新安等县跑过来的。 有那瘦骨嶙峋,仿佛只剩下一口气的孩童。 有那营养不足,奶水不丰,但仍徒劳地喂着怀中婴儿的妇人。 有那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有眼珠还在勉强转动的老人。 更多的,则眼巴巴地盯着营地中的锅灶,挣扎着想要吃上一口。 饥饿,折磨着这些人。更有那无数兽兵,还盯着他们这几两骨头,想掠去充作军粮。 灵武郡王想救活这些人,想带他们走,给他们一个安定的生活,让他们免于饥饿和刀斧加身的痛苦。 杨弘望突然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今后谁若想让灵夏也变成这副鸟样,老子就宰了他,不死不休! “陈副使来了!”刚刚离开营地,折从允便来报告。 只见远方驰来数十骑,为首一人正是定难军节度副使陈诚。 “见过陈副使。”杨弘望等人上前行礼。 “哎呀,路上便听说杨将军击破一股贼军,保全了营地。”陈诚翻身下马,笑着说道:“豹骑都的威名,定让河南诸路兵马震怖矣。” “豹骑都止一千人,还不够。得等铁骑军、忠勇都八千精骑上来后,才算稳妥。”杨弘望道:“陈副使,方才听李会办提起,渑池营地一日便需粮二百余斛,然营中存粮不过八千,仅够月余所需……” “无妨。”陈诚道:“某先后跑了陕虢、河中两地,王重盈父子已同意出粮五万斛,解咱们的燃眉之急。河南百姓送至陕州后,所需由当地供给,直至华州。” 大帅可欠了王氏父子不少粮了。杨弘望暗自腹诽,上回河阳、泽潞百姓两次过境,估计就欠了四五万斛,这次又借五万斛,怕不是累计欠十万了。 仿佛看出杨弘望在想什么,陈诚又道:“王重盈父子并据两镇,然抵挡李罕之便甚是辛苦。与身家富贵相比,钱粮又算得了什么?某此番前来,便是送粮过来的。裴通裴总办带了六百党项骑兵,正押运着一万斛粟米前来渑池、新安,陕虢还派夫子帮着转运。若不够,后面还会再运两万斛粟麦过来,粮米之事,勿忧也。” “陈副使,敢问需要咱们做什么?” 陈诚惊讶地看了一眼杨弘望,这个少年倒是问到了问题的本质。 “需得帮着打一打李罕之。”陈诚说道:“李罕之实在太过分了。在晋、绛二州大肆掳掠,裹挟丁壮,老幼杀之充作军粮。河中王帅攻绛州,屡战不克,便想让咱们帮忙了。” “河中军怎会如此无用?”杨弘望这话说得很不客气,但也是实情。 就在五年前,王重荣还带着三万河中大军,屡破黄巢,勇不可当。两年多前的移镇风波,王重荣又带兵而至,击败同州刺史郭璋,逼近长安。 河中军,就这么不行了?废了? “王帅故去后,镇内诸将争权。后来落到了其兄重盈手里,然诸将多有不服,军中士气有些低落。”陈诚解释道:“杨将军也别想东想西了。大帅已允准此事,待收拾完此间局面,尔等便听折将军指挥,北上洛阳。陕虢王珙,亦会亲自带兵前来,共击李罕之。李克用不严加约束此辈,河中上下大失所望,只能自己动手了。” 杨弘望拱手应是。 李克用这人的想法真的让人猜不透。按说河中上下对太原够恭敬的了,时时奉上钱粮财货,礼数不缺。但关键时刻,竟然死保李罕之这等残暴之徒,不但令张全义投降汴州,还令河中上下离心,这是不想好了吧? 陈诚在杨弘望、李法等人的陪同下,仔细巡视了一番营地。 “再养两三日。四月十六日挑一些体力恢复者,举家送往陕虢。那边有人安排接应,后面再分批送往华州,经同州、鄜坊至夏州。”陈诚召集营地主要骨干吩咐道:“河南人多,各路将帅们不爱惜。定难诸州人少,大帅宝贝得紧。此番能运几人便运几人,越多越好,粮食的事情慢慢想办法,还能让这些百姓都饿死不成?” 说完这些,陈诚又去看了看被抓获的俘虏。 “李铎、何絪,如今便给你二人一个活命的机会。” “但请吩咐,吾等无不从之。” “李罕之残暴无比,四处树敌,面临着诸镇围攻,死期不远矣。尔等明日便跟着杨将军所部东行,招揽散处于各地的李罕之部众,甚至秦宗权部溃兵亦可招揽。若能招来两千人,便赦免尔等死罪,若招来三千人,便有赏,可明白?” “明白。”二人连忙应是。 这是要收拢人马补充兵力不足了,二人心里门清。 他们现在也搞清楚了,袭击他们的原来是定难军。不过人数不多,且基本都是骑卒,如今应是需要些步卒来厚实兵力了。 在河南大地上,兵少了可不行,指不定啥时候就让人围杀了。 十三日,陈诚亲自带着豹骑都东进,李、何二将带着五六百人随行。经千秋亭、峡石堡,一日间便抵达位于瀔水北二里的新安县。 这个县当东都西道出口,北周年间筑城,县内还有汉代函谷关旧址。 大军在入夜时分抵达了县东南的慈涧店,位于少水入瀔水处,有大通马行所设之难民安置营地。 营地的负责人是刘三斗。 这是一个十分彪悍的男人,曾经向东深入四十里,至洛阳近郊招揽流民,胆子大得令人惊讶。 “刘会办,营内这几千人,这两日便往后送,先至渑池,然后再送往陕州。”陈诚是代表邵树德而来,他的命令就是邵大帅的军令,刘三斗立刻应是从命。 “人送走后,这个营地便不要招人了。你带马行的骑手往南,至寿安县再建一营地。那边有秦宗权的散兵游勇肆虐,不少人逃山里去了,衣食无着,能招多少便招多少。” “遵命。” 吩咐完了这事后,陈诚又对杨弘望道:“杨将军,打仗的事某不懂。如何对付洛阳城外的李罕之,还得你拿主意。” “末将今晚便派斥候东出,收集情报。” “杨将军——”陈诚想了想后,又道:“大帅对豹骑都寄予厚望,凡事一定要慎重。王珙的兵马尚未进入河南府,咱们没必要现在就替他出头。” “末将省得。” 陈诚吁了口气。在他看来,河南的这些军阀都挺狠、挺能打的。 淮南那边,杨行密刚被孙儒杀得丢盔弃甲,扬州也丢了,一路不敢停留,奔回庐州。豹骑都勇则勇矣,但都是一帮未及弱冠的少年郎,正面厮杀或许问题不大,但李罕之也是宿将了,若是被其凭借丰富的经验打败,那损失可就大了。 大帅攒点铁鹞子,容易么? 四月十六日,豹骑都基本已摸清楚了洛阳那边的情况:李罕之兵近万人,几乎都是步卒,已围攻洛阳二十余日。 十八日,铁骑军五千人抵达了慈涧店。而也就是在这一天,新安县方向突然奔来了大股骑兵,足有六七百骑。而在他们身后,还有更多的骑兵紧追不舍。 已全面接管营地的折嗣裕面色凝重。他让人在营中挂起了自己的将旗,表明身份,省得跟这帮人稀里糊涂地杀一场,虽然他根本不惧。 “定难军的兄弟,快帮某抵挡一下。”在前方奔逃的骑卒见到营中的将旗后,大喜过望,远远吼道:“某是河东安休休,后面追兵是朱全忠的人,快帮某挡一挡。某愿投灵武郡王,愿投矣。” 他身边的士卒见状,也纷纷高呼:“愿投灵武郡王,快让我等进营。” “嗯?”在营中高台上瞭望的折嗣裕一拧眉。 第十四章 驱走 鼓声随着南风传遍大地。 铁骑军五千骑次第开出营门,在旷野上列阵。 追兵早就在远处停下了。河东军那数百骑逃进了营栅内,宣武军这边也不过两千多骑,难不成直接攻营? “陈副使,请你安坐营中,某这便率军将敌驱走。豹骑都杨十将,已经去接应裴总办了,勿忧。”折嗣裕对身旁的陈诚说道。 陈副使代表大帅而来,某种程度上承担着监军的角色,折嗣裕自然要向他讲明意图。 “兵事自有折指挥使操之,某只管协调各方,输送粮草,转运饥民。”陈诚拱手道。 事实上,他恨不得现在就离开。自己不在,赵光逢便是大帅身侧头号幕僚,时间一长,指不定就会获取大帅更多的赏识,动摇自己的地位。 可惜,一时半会走不了!陈诚带着随从返回了营地,然后爬上高台瞭望。 “安将军,河阳之战,情况如何?”陈诚问道。 事实上他已经猜到河东军多半败了。李克用为人严苛,和他已经过世的父亲李国昌差不多,手下一旦犯错,或者吃了败仗,会遭受什么结局,就要看他们爷俩的心情了。 之前安仁义犯错,惧怕李国昌责罚,拉着人马南下投秦宗权,后归其弟宗衡帐下。秦宗衡被孙儒设宴伏杀后,他又带人南下投杨行密。因为是南方稀缺的骑兵人才,立刻被杨行密待为上宾,地位尊崇。 此番康君立等人吃了败仗,安休休惧怕,率部南遁,也可以理解。陈诚甚至猜测,此人原本打算学安仁义,投秦宗权去的,只不过被追得很急,半途又见到定难军在此扎营,于是临时起意,投了过来。 陈诚其实是不愿意收留安休休的。骑兵,对秦宗权或杨行密来说,可能非常宝贵,可对邵大帅来说,就没什么意思了。 灵夏缺的是财货,精于骑射的人却从来不缺,甚至可以说非常多。即便是沙陀骑兵,也有!阴山内外,就有那么一两个沙陀小部落在向大帅纳贡。 安休休真是投错了人。他若是去找杨行密,人家定然欣喜若狂,要财货有财货,要美人有美人,来投灵武郡王,他那点本事,那点兵,可未必会被瞧得上。 这事需要大帅做主!陈诚想来想去,决定一会就遣使西去,禀明安休休之事。 “回陈副使,宣武军贼得很,一来便仗着兵力优势,分兵北上,进取泽、潞,欲断征讨河北大军之归路。招讨使康君立始料未及,惊慌失措,于温县战败,狂奔泽、潞,击退了宣武军,这才回过神来。”安休休言语间对康君立怨念颇深,或许,他就是被康君立留下来断后的弃子。 当弃子的滋味不好受啊,李克用又不是什么宽容的性子,战败了,结局难料,可不就只有抛妻弃子逃走了么? “安将军是从河北前线回来的吧?那边战况如何了?” “孟方立兵尚数万,急切间拔之不得。” 数万兵?听到这话陈诚也很是无语。河北人口是真的多啊,也是真富啊,若刑、洺、磁三州为李克用所得,怕不是立增数十万民,实力暴涨。就是不知道朱全忠会不会插一手,河东本就富庶无比了,之前已经占了泽、潞二州,若再得刑、洺、磁三州,这实力无人能制了吧? 不,还有机会!李克用此人,行事无章法,驭下严苛,不似人主。本钱再厚,也会被他乱来挥霍一空,还是有机会的。 陈诚看了眼安休休,仿佛看穿了李克用的将来,便笑道:“安将军麾下多劲卒,且先在营中安顿下来。过些时日,可能还有战事,到时还得用上将军之勇力。” “既然来投,自然得给灵武郡王出力。”安休休痛快地说道。 手底下那不到七百骑卒,都是他带了多年的老部下,战斗力不弱。不过灵武郡王手底下骑卒大把,未必就有多看重他们了,还是得出死力的,不然怕是很难冒头。 想到这里,安休休也有点后悔。当时被追得太急了,慌不择路,看到前面有个大营,还挂着“折”字旗号,多半是定难军的了,于是想都不想便投过去。现在看来,仓促了,若是跑到蔡州,定然得秦宗权重用。 即便秦宗权颓势已显,大不了自去,到了江南,苦无骑兵的各镇还不争相招揽?安仁义在那边不就混得挺好么? 营内两人在说话,营外铁骑军已经摆开了阵势,随时可以发动进攻。 折嗣裕这人,是比较“跋扈”、“嚣张”的。在外头遇到有敌意的身份不明的军伍,第一时间就是上去干。 当年征灵州,他甚至还打算垒京观来着,突袭各部落时也毫不留手。在外镇兵将看来,套一个“残暴”二字没毛病,虽然他在邵大帅面前一直很恭敬。 不过此番出征前,邵树德曾找他面授机宜,告诉他首要任务是捞取人口。即便需要厮杀,也得是为了人口这个大前提。比如有人阻碍他们获取人口,比如需要粮食等等。 因此,他按捺住了自己的性子,没有立时便冲杀上去。 宣武军那边只有两千余骑卒,看到定难军摆出这么一副架势,知道今日这事无法善了了。以双方之间的距离,现在撤还来得及,不过可能是主将不甘心,便派了数骑上前,高喊要谈一谈。 “军使,宣武军地处河南,骑军应不是很多,不如趁此机会,一举突袭,能杀几个是几个。”刘子敬上前,低声说道。 “能不打便不打。”折嗣裕犹豫了下,说道:“你遣人上前,让他们滚。” “遵命。”刘子敬立刻点了数名弓马娴熟之辈。 很快,阵后奔出五六骑,领头的正是副将李绍荣。 此人拿着一杆长长的马槊,身后数人亦持角弓、骑枪,朝着宣武军便驰了过去。 “滚!”李绍荣勒住战马,怒吼道。 对面的宣武军小校大怒,道:“我等好言好语,不想伤了两家和气,你这粗汉,上来就这么无礼,问过你家将军了么?” 李绍荣狞笑道:“让你们滚,这便是我家将军的意思。武夫做事,哪那么多话?滚不滚?” “你!”宣武军小校也怒了,道:“定难军都这么跋扈么?须知我家吴兴郡王领有宣武、淮南两镇,带甲十万——” “滚你妈的!”李绍荣拍马上前,直取敌军小校。 铁骑军五千众,其实也是分两种风格的。一种是草原上招募的骑兵,他们的强项是上山下坂,且驰且射,这其实也是草原骑兵对比中原骑兵时的传统优势。中原骑兵装备好,在远距离上射弩(如果装备了的话),近距离搏杀时,披甲率高,也能占便宜。但在中距离弓箭发挥作用时,草原骑兵就有优势。 说白了,中原骑兵,还是带有浓重的步兵烙印。 李绍荣恰好是传统中原风格的骑兵,即善于近程搏杀。而他又出身麟州,骑术非常好,故在与敌面对面厮杀时,信心非常足。 宣武军骑士没想到李绍荣一言不合便冲过来,有些准备不足。眼见着两骑靠得已非常近了,李绍荣突然大吼一声:“杀!” 嗓门声之大,几乎让人心跳漏了一拍。 只听“噹”的一声,李绍荣用马槊荡开宣武军小校的兵器,然后快速欺近,伸手一探,直接将其横掼于马上。 “骑术这么差,是后来练的吧?”李绍荣哈哈大笑,直接兜马回转,奔回了本阵。 铁骑军这边发出了一阵猛烈的喝彩声!阵前擒生,李副将这手露得漂亮。 武夫们的审美观,就是这么直接。宣武军那小校,说了一大堆废话,济得屁事!还不如放马过来厮杀一场,你赢了,说什么都听。 “给李副将记一功,将此人放回。”折嗣裕命令道。 李绍荣一愣,但还是大声应是。 只见他将俘虏掼于地上,冷笑道:“今日将军开恩,还不快滚?若放在以往,少不得割了你的耳鼻。” 小校面红耳赤,爬起来便往回走。 “骑术得打小练,骑马步兵也敢来咱们铁骑军面前挑衅,不自量力!”李绍荣嘴上不饶人,仍然在放嘲讽。 陈诚在高台上看着,沉吟不语。 安休休则大呼痛快。宣武军仗着人多,两千余骑追他们六七百骑,这会踢到铁板了吧?五千精骑横在你们面前,敢冲不? “安将军,朱全忠部主力都在河阳?”陈诚突然问道。 “之前有一部分在泽、潞,应被康君立赶走了。”安休休说道。 “河阳离这里也不远啊。”陈诚叹道。 这才只收到一万六千多流民,离预定目标还远着呢。朱全忠若回师河南府,数万军压过来,定难军可不好办啊。 原本大帅的计划是在河东、宣武之间搞平衡,利用他们的矛盾取利,收拢难民。如今看来,有半途而废的危险。 当真就应了大帅常说的那句话,世事岂能尽如吾意?若如此,敌军尽皆束手就降好了。 想到这里,陈诚突然想擅专一回了:不若趁着朱全忠大军尚未回返,去南边再募一些兵?反正河南战乱不休,大家的条件降低了很多,未必需要再按衙军的标准来募人了。 一年发三次赏,每月领一斛粮赐,应也有许多人来应募的吧?这些人,可作为定难军的后备兵源,农忙时种地,农闲时训练,一旦有事,可迅速召集起来,打个几次仗,便有点气象了。 至不济,亦可作为诸军的补充兵。战斗、病殁造成缺额时,可随时补全编制,省得再抽调州兵了。 数万定难军,除了诸部党项外,几乎就没几个灵夏本地人,用河南蔡人精壮,削弱朱全忠的本钱,岂不快哉! 时不我待,募兵要紧! 第十五章 最后一次 朱全忠大步走进了河阳城。 河阳三城,始建于北魏时期,分北中城、南城和中潬城,位于黄河两岸及河中沙洲上。中唐年间便设河阳节度使,初辖怀州,称“河阳三城怀州节度使”。 武宗会昌年间,朝廷讨昭义刘稹,李德裕上表置孟州,辖河阳等五县,自此河阳方辖两州十县。 河阳其实是一个非常小的藩镇,人口也不算多。巢乱以来,屡经兵火,去年孟州更是差点被孙儒屠城,幸好大通马行与其交易,将五县百姓接走大半,连带着部分怀州百姓也跟着走了。 再加上之前连续数年,定难军中的河阳军士接走家属及乡邻,故如今全国范围内河阳百姓最多的地方,可能就要属灵夏了,说起来也是够讽刺的。 孙儒撤走后,李罕之全据孟、怀二州,由李克用表其为河阳节度使。 但河阳十县已经没剩下几个人了,顶多三四万,满足不了李罕之的胃口,更养不活他的军队。于是他征发河阳丁壮,杀老幼充作军粮,开始向河中镇扩张。 十县之地的百姓,就这么被一点点折腾干净了。 朱全忠得到的河阳十县,纵然不能说空空荡荡,也相差不远了。如今能找着一万百姓,便算他有本事。 “孟、怀二州,何空荡至此耶?”朱全忠略显恼怒的声音,在狭窄的街道上回荡来回荡去,仿佛在嘲笑他得了一片白地。 被抓获的李罕之部属、官吏们一脸死灰,四野无民,田地荒芜,仓中空得可以跑马,什么都没有。他们这些官吏还有什么价值? “李罕之,不脱贼寇本性,专以残民为逞。邵树德,枉为国朝郡王,专事劫夺百姓。”朱全忠一脚踢翻了案几,怒道:“趁某无暇分身,在后方兴风作浪,无耻之尤!” “大帅。”敬翔咳嗽了一声,上前道:“邵树德固然小人行径,让人不齿,然这会的大敌是李克用。” 朱全忠沉默了一会,转过身来,叹道:“敬随使所言甚是。李克用已从刑州班师,大军屯于泽、潞,与我遥遥相对,此时断不能意气用事。” 敬翔在宣武军中任随军要籍及馆驿巡官。但后者其实就是纯领俸禄的,随军出谋划策才是他的本职。而他也非常善于揣摩朱全忠的心思,一言一行都能挠到痒处,甚得朱全忠的欢心。 “河南之事,该如何处理?”朱全忠拉着敬翔坐了下来,问道。 诸将围拢在他们周围,静静听着,没一人发出聒噪之声。 所谓“河南之事”,指的是数日前发生在新安县慈涧店一带的对峙事件。 两千三百宣武骑兵,面对五千定难军骑卒,外加河东叛将安休休的不到七百人,被大大地羞辱了一番。最后还慑于对方威势,无奈退兵,返回了郑州。 要好骑兵!朱全忠感到自己的这个执念又一次增强了。谢瞳与谢彦章二人联合建议去草原上招募契丹人、奚人,似乎可以考虑一下了。 魏博镇罗弘信刚刚遣使奉上了不少钱帛,愿修好。似乎,可以借道河北诸镇,去草原上试一试。 “张全义怕是无力驱逐定难军,大帅不如遣一军南下,助张全义逼退定难军。若其仍不走,不妨举大兵南下。” 朱全忠沉吟了一会,突然笑道:“河东军久战疲惫,应无力进取河阳了。某便留丁会守孟、怀,自领大军南下,先逼退定难军。这邵树德,捞人捞上瘾了,这次须得斩断他这只手。顺便,再收了许、蔡二州,扫平这淮西之地。” 听闻康君立从河阳退走后,李罕之便已解围洛阳,走王屋县去了绛州。目前,李克用委任其为泽州刺史,遥领河阳节度使。 河南,除了定难军外,再无值得一提的对手了。 说完,朱温又叹了口气,道:“听闻定难军忠勇都三千骑已从河中渡河。小小的河南府,竟然云集了九千精骑。这还只是邵树德的一支偏师,骑卒就如许多,是我宣武诸州的两倍。想打就打,想走就走,飘忽无常,让人好生羡慕。” “宣武步卒甲于天下,大帅何必妄自菲薄。九千骑,说起来好多,然耗费粮草数倍于步卒。陕虢王珙为筹措军粮供给,已是费尽心力。如今李罕之解围而走,陕兵应不会来河南府了,王珙还会提供多少粮草?定难军骑卒,不退也得退。”敬翔分析道:“大帅可放心举兵南下,收许州,赶走杨复恭假子杨守忠,然后攻蔡州,得一稳固后方。” “善!便照此办理。”朱全忠赞道:“邵树德,某早晚要和他算账。” ****** 新安县的营地已经撤了。 李铎、何絪二人带着接近三千步卒,护送着粮草及新近收拢的一批难民往渑池县方向撤退。 安休休的沙陀骑兵,则与杨弘望的豹骑都一起,往洛阳、河南二县突进。连哄带吓,甚至是半强制,将刚刚从邻县跑回来的三千多百姓掳走。 张全义站在洛阳城头欲哭无泪。 这都是他呕心沥血招揽到的流民啊!当初他制作了十八面旗帜分给部将,让他们到十八个县招人屯垦,恢复生产。没想到啊没想到,如今竟然都便宜了外人。 若不是宣武军及时赶到,击败了康君立,吓走了李罕之的话,估计定难军还不会走,非得把河南府搬空不可。 好在如今终于走了!走吧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张全义是再也不想看到这帮无耻之徒了。搬空别人家的百姓,邵树德竟如此缺德! 陈诚此时已带着铁骑军南下至寿安县。 刘三斗在此新开了一个流民收容营地。令他感到无语的是,营地甫一开张,百姓还没来几个,倒有不少秦宗权部溃兵涌至,乞求活命的粮食。 营地内只有他带过来的数百大通马行的骑手。刘三斗见溃兵越来越多,害怕他们在外间生事,于是便将其收拢起来,数日间竟然得千余人。 马行骑手中有很多四十岁上下的定难军退伍衙兵,正好让他们充作基层军官,带着这些秦部军士外出收拢流民。当陈诚赶到时,他们这支队伍已经发展到了一千七百余人,另外还有四千多难民百姓。 “百姓统一送往渑池。”陈诚一来就下令道:“李罕之已退,王珙很可能不会再给咱们输粮了。这边的摊子再开几天,后面就慢慢收掉吧。” 刘三斗有些郁闷地点了点头。 陈诚也很无奈。他之前统计过,渑池、新安、寿安等营地,到目前为止总共收揽了三万三千多百姓,远远低于预期目标。 可惜啊,应该弄不到多少人了,而且很可能永远弄不到人了! 朱全忠控制孟、怀、河南府已是确定无疑之事,接下来若再拿下汝、许、蔡三州,这淮西之地就算是占全了。 张全义、秦宗权治下的淮西之地,定难军可以随意进出,做什么事都没人管。但朱全忠是有大志的人,也有强大的军队,他不可能容忍定难军过来捞人、募兵。 而且朱全忠在河南的崛起,还不仅仅意味着定难军没法再向河南伸手了,事实上开在刑州等地的马行也要陆续关闭。大通马行在河南、河北多年的努力就此毁于一旦,今后想要获取情报甚至都不太容易了。 朱全忠这人,好让人着恼! “折将军,某已经决定,要去汝州、许州募兵。后路之事,一定要控制住。某亦不知晓汴兵何时南下,总之时不我待。”陈诚在营地走来走去,心情焦躁不安:“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都没机会了。” 时间紧迫,粮食随时可能断供。这几日,陈诚心头的压力不是一般地大,以至于嘴角都起了泡,双眼布满血丝。 “要多久?”折嗣裕问道。 “最好有一个月的时间。”陈诚想了想,道:“实在不行的话,二十天也成。” “有点冒险了。”折嗣裕摇头道:“朱全忠未必给咱们这么多时间。” “能募一个是一个。”陈诚下定决心道:“每募三百人,便先往陕虢走,直到募不成了为止。朱珍在淄青镇十天募得万余人,咱们就算慢一些,也不至于差太多了。” 见陈诚这么拼,折嗣裕也有些受感染,便道:“也好,某便让忠勇都三千骑到洛阳以北区域活动,让宣武军惊疑不定,顺便派人与其交涉,文书来往一番,说不定就能多拖延一些时日。” “折将军此计甚妙啊!”陈诚抚掌而笑,道:“募兵之事若成,折将军亦有大功。这河南,不知几时能再来了。” 第十六章 朱玫的决定 文德元年四月十七日,山南道招讨使邵树德抵达凤翔镇理所天兴县,将大营设在漆方亭一带。 从岐山县到天兴县,从麟游县到安戎关,百余里的范围内,聚集了七万余大军。 军旗猎猎,遮天蔽日,刀枪剑戟,布满四野。 自讨黄巢之役以来,凤翔府再没出现过此等规模的大军,五年来头一次。 作为朝廷任命的山南道招讨使,邵树德的内心也是波澜起伏,激荡不已。 提大军横扫天下,征讨不从,此武夫之至高享受也。 从军十余年,第一次指挥八万大军,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外舅,一别经年,身子骨还是这么硬朗。”漆方亭大营中,邵树德设宴款待邠宁节帅折宗本。 折宗本带了六千人马南下,已经是邠宁一半的兵力,确实够意思。 “贤婿这是小瞧老夫了,寻常少年,还不一定开得了硬弓,老夫不在话下。”折宗本饮了一口酒,笑道:“便是出外射猎,上山下坂,连续数日,寻常事耳。” “外舅老当益壮,某便放心了。”邵树德笑道:“不过邠宁苦寒,终究不是什么好地方。若有机会,还是得让外舅换个舒服点的地方。” “贤婿之意……”折宗本眼神一凝,这是话里有话啊。 “此事尚未有眉目,今日先喝酒。待过些日子,事情办得差不多了,再与外舅细说。”邵树德举起酒樽,说道。 而此时的天兴县内,亦有两人在对坐饮宴。 “朝廷欲讨西川陈敬瑄,不知朱帅可愿率军入蜀,为天子解忧。”探朱玫口风之事,邵树德本想亲自出马面谈的,但想了想,万一朱玫一口拒绝,两人都尴尬,且也失了转圜之机,不如让监军韩全诲出面,先看看朱玫到底是个什么想法,然后再做计较。 韩全诲已经全面倒向了西门重遂,而且此人一路上也在向邵树德示好,钻营之心十分热切,派他出马再合适不过了。 朱玫扫了眼这个在长安狠下辣手的中官,没有立刻回答。 他不傻,知道韩全诲是为邵树德来探路的。同时也有些恼火,这邵树德也太不知好歹,太贪得无厌了。从讨完黄巢,得授定难军节度使开始,便马不停蹄地扩张。 讨平宥州,压服镇内反对势力,再西征朔方,取得灵、盐二州。随后入关中,得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从大义和实力两方面威压,兵不血刃取得天德军、振武军两镇的控制权,接着还西征河渭,收复五州之地。 几乎每年都战,未有停歇之时! 说实话,看到邵某人如此扩张势头,朱玫也有些害怕。凤翔镇一府三州,远远不能和实际控制着十五州之地的邵树德比。 更何况保塞军、保大军、邠宁镇也站在他那一边,泾原镇兵力弱小,只会保持中立,朱玫遍数了下,偌大的关中竟然无一个盟友。一旦撕破脸交起手来,形势非常不乐观。 朱玫原本以为邵树德还会再等几年才会对凤翔动手呢。但现在看来,他等不及了,要立刻就控制这一府三州之地。考虑到他已经获得山南道招讨使的身份,是八万大军名义上的最高指挥官,扫平武定军、山南西道几乎没有悬念,这今后的势力可能还要更加可怕。 该怎么面对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呢?朱玫也不知道。 “韩监军此何意耶?某为天子守藩,已数年矣。凤翔这一府三州,若无某,军士们恐怏怏不乐。”朱玫说道:“另者,南下蜀中讨逆,需钱粮、需器械、需兵马。对此,朝廷又是个什么说法?” “朱帅所忧虑之事,朝廷自然有应对。”韩全诲一笑,道:“剑南东川节度使高仁厚,本陈敬瑄旧部。出镇梓州后,仍与陈敬瑄勾连甚深,朝廷每令征讨,总是虚应故事。此等附逆之辈,如何能令其持节大镇?若朱帅愿挥师南下,解朝廷之忧,剑南东川帅位当虚位以待。” 剑南东川?朱玫的神色一动。 地方确实是个好地方,虽说现在已被割得七七八八,只剩五州之地,但户口繁盛,财货众多,确实比凤翔一府三州强多了。 但有好处自然也有坏处。 好处是人多、钱多,坏处是可能要一辈子困在那里了。蜀中安逸,进了川就很难再出来,即便日后一统东西二川,基本也北上无望,山南西道就压在上面,限制得死死的。 就算全占三川六十州,多半也很难进军关中。那就是一个偏安的格局,没有争霸天下的资格。 “朱帅何疑耶?三川之中,西川第一,东川第二,山南西道敬陪末座。虽说东川而今只剩五州,然遂州、邛南等镇乃杨复恭假子所据,若能替朝廷讨平,自然会有好处。”韩全诲继续循循善诱,道:“川中乱战,民不聊生,朱帅有悲天悯人之志,自当解民于倒悬。” 朱玫没有回答,他还想找幕僚、部将们商议一下。 事实上韩全诲话中有一点击中了他的内心,那就是东川五州之地还可以扩张。朱玫也是有点自傲的,两万余凤翔军在他的整训下,有足够信心可以击败川中任何一个对手,便是占据东西二川也不无可能。 只是,还是想北上关中啊!从川中顺流东下,攻夔峡、荆南等镇,再吞并旁边的黔中镇,那又有什么意思?能争霸天下吗?不能! 当天晚上,朱玫便在府中聚集诸将,将韩全诲的话向他们和盘托出。 “大帅,关中已无出路,不如南下蜀中。听闻蜀中富庶无比,财货、美人应有尽有,任凭我等取之。此时南下,有朝廷名义,地方上无需大动干戈。陈敬瑄、高仁厚及杨氏诸假子,讨之何难?一鼓而荡矣。”王行瑜第一个赞成,看样子也是在凤翔憋屈得很了。 “某在大震关,渭州那边经常有定难军士过境,观其士气高昂,兵精粮足,实乃劲敌。若发生战事,能自保便是不错,进取则千难万难。”王行约亦同意他兄长的意见,只听他继续说道:“邵树德今欲讨山南西道,若平之,诸葛氏岂不为其马首是瞻。大帅素有大志,还能向哪边扩张?末将觉得,南下蜀中是唯一出路。” “大人。”朱寿站了起来,拱了拱手,道:“若真能全据蜀中及峡内诸州,其时便可顺流而下,取荆南,再图山南东道。如此,便有古益州、荆州之格局,进可攻退可守。” “还得拿下山南西道,不然,始终不太安稳。”朱休补充道。 朱玫不意属下们都同意南下蜀中,顿时有些踌躇。 其实,理智告诉他南下蜀中是唯一的出路,也是朝廷能给的唯一的还算过得去的地盘。其他的能去哪?巢乱已经过去五年了,朝廷现在能任命节度使的地方越来越少。有的地方穷,有的地方远,有的处于四战之地,蜀中相对来说是最合适的了。 恰好朝廷也想收回被田令孜、杨复恭余孽控制的各镇,南下可以求得朝廷大义,减少许多阻力,可以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但朱玫还是有些不愿意。 事实上他对自己心底的抗拒很疑惑,这种不愿的情绪到底来自何处呢? “杨晟,你怎么不说话?”朱玫看向大散关镇将杨晟,问道。 “末将其实不欲南下蜀中。灵武郡王野心甚大,称霸关中之后,定然会窥伺蜀中,届时我等如何处之?”杨晟说道。 “哼,有了两川财货,再去外镇多募些兵,难道还怕了邵树德不成?”王行瑜冷笑道:“大帅,为今之计,在于脱困。邵树德一旦控制山南西道,凤翔镇便被四面包围,还有何前途可言?不如现在便脱去,以川中之财货,去外镇募兵,再好好编练一番,说不定还可北上攻取山南西道。三川在手,我等便自成一体,然后东进取荆南、山南东道,则大势可成。至不济,亦可三分天下有其一。” 杨晟皱了皱眉。这王行瑜好生托大,视川中诸镇如无物,似乎只要凤翔军南下,便可横扫一般。陈敬瑄还没什么,东川高仁厚可是有些本事的。杨氏诸假子的实力也未知,但应不差。他们能被杨复恭、杨复光看上,当然是有原因的,要么颇有方略,要么勇冠三军,凭什么认为人家不能打? “大帅。”之前一直没说话的老资格大将张行实出声了:“末将只说一点。邵树德颇有治军之能。昨日末将曾近观其军,部伍整肃、器械齐全、士气高昂,此等强军,又有数万之众,若列阵野战,我军胜算很低。” “大帅,末将十五岁便跟着你了,有些话也就直说了。”张行实道:“大帅今年四十有余,邵树德方才三十,风华正茂。他活着一天,咱们便一天没法扩张,想必大帅也心知肚明。既如此,不妨南下蜀中,咱们这些老将再奋起余勇,打下一片基业,或可有转机。” 长子支持,义子支持,王氏兄弟支持,张行实也支持,唯杨晟一人反对。 朱玫也没想到竟然这么多人支持南下,这有点出乎他的预料。不过刚才张行实有句话打动了他,四十五岁了,还在凤翔枯等吗?等什么?等定难军内讧?等邵树德暴毙? 想到这里,朱玫突然笑了,他已经弄清楚自己心底抗拒的原因。原来是在等定难军“自败”啊,可笑可笑! 邵树德素得军心,镇内几乎没人敢造反。他确实抓住了问题的本质,没有一味通过拉拢大将这等手段来巩固权势,而是两种手段并举,给予衙将富贵的同时,还另辟蹊径,做了不少大家难以理解的事,扩大了在士兵中的威望。 这种权势才是稳固的!大将可能一个念头就造反,但得了军士之心,造反的将领也拉不走部队,反而会被军士们绑起来献功。 那么还等什么?等邵树德被人刺杀?等他被诸镇围攻?等他多行不义自毙? 朱玫大笑而起,心中已经有了决定。 第十七章 道路 “从凤翔府至兴元府,有数条道路。一曰褒斜道,亦称斜谷道,秦昭王时范睢所修栈道,汉高祖将之烧绝,汉武帝时重修,光武伐蜀,便从此道入。后汉末,张鲁据汉中,又将此道毁掉,不久修复,曹操与刘备争汉中时便走此道。国朝敬宗宝历二年(826年)重修此道,大中四年(850年)封敖复修,置馆驿。” “一曰散关道,自大散关出,经兴、凤二州至兴元府,乃秦汉故道也。汉高祖烧毁褒斜道后,便自此道入关中。国朝文宗开成四年(839年)重修,置馆驿。” “一曰骆谷道……” “一曰北魏回车道……” “一曰子午谷道……” 漆方亭大营内,赵光逢正在给邵树德讲解入汉中的各条道路。 不得不说,萧氏提供的图籍档案真是帮了大忙,细节满满。比如哪一年、谁主持修建的、用了多长时间、置了多少馆驿、哪些路段路基不稳都写得清清楚楚。 这就是靠着首都的好处了。北都晋阳内可能也有部分,但绝对不会很全。至于东都洛阳,早毁于兵火了,啥都不剩。 “国朝以哪条道为主?”邵树德问道。 “散关道。” “某也觉得是这条道,路虽远,但好走。天子幸蜀,走的便是这条道吧?” “是。” 其实,光启年间天子二度跑路,本来也是要走这条路的。不过还没来得及闪人,就被迎回长安了。这条道,要经过兴、凤二州,全长九百里,路况最好。 对了,杨复恭已经跑到了洋州。因为朝廷宣布其为逆党,兴、凤二州有所摇摆,其中兴州又反正归朝,但凤州刺史被杨守忠率兵袭杀,目前仍被其掌控于手中。 邵树德当然也收到了这些情报,但说实话,不是很在意。兴、凤二州人烟稀少,山势崎岖,就经济方面来说,价值不大。被人所重者,还是是其地理位置。 秦代时,这里被蜀王占据。丢了后,秦就灭蜀。 秦末时,被刘邦控制着,也是他出兵关中的主力通道。 到了三国时,这里又是蜀汉、曹魏反复争夺的区域。 历史上王建入蜀后,曾与李茂贞在此反复争夺。五代时,蜀地还出兵攻占了兴、凤二州,可见其地位之重。 在这里驻兵,经济上负担可不小。因为当地钱粮根本供应不了驻军的消耗,得从后方转运。但你又不得不筑城、驻军,不然就被人家直接打到家门口了。 杨守忠不过两州八县之地,满打满算六万左右的百姓,其中绝大部分还集中在洋州,能养几个兵? “让振武军张军使过来。”邵树德突然道。 振武军就驻扎在天兴县外,因此很快便到了。 “张军使,昔年当洋州刺史时,可曾去兴、凤二州?”邵树德问道。 赵光逢看了一眼张彦球。出兵前他与张彦球仔细研讨过洋州的一切,得知张任刺史时,洋州有两千州兵。设立武定军后,应该又增加了一些镇兵,但这就不是张彦球能知晓的了。 不过以洋州五万人口的规模,撑死了养两千镇兵(衙军)、两千州兵,凤州穷得很,也就能养几百兵。杨守忠不到五千人的实力,即便有山川之险,如何能抵挡数万朝廷精兵? 进汉中,道路可不少,每条道路还各有分支,一一分兵把守,平摊下去,可就没人了。 “回大帅,打猎时去过凤州。”张彦球答道。 “某欲亲率大军走散关道,你觉得如何?”邵树德看着地图上标注的各个险要地段及城寨,问道。 “大帅欲分兵几路?” 七八万大军,怎么可能全走一条路呢?后勤压力实在太大,故分兵是必然之事。 “分兵四路。”邵树德说道:“其实一路已经出兵了。义从军左厢六千步卒,已占子午关,进入子午谷。某欲率铁林军、天柱军、义从军右厢三千步卒及保塞军,走散关道。褒斜道比散关道近几百里,杨守忠定重兵布防。这一路,某打算遣你统兵,如何?” 赵光逢默默听着。 大帅对张彦球还是很重视的啊,一来就委以重任,便如当初的杨悦一般。就是不知,张彦球有没有杨悦的本事了。当初在河东,他是都教练使,也就是张锴、郭朏、康传圭诸将都死后,才轮得到他执掌河东兵权,但时间也不长。郑从谠一走,他也跟着走了,前后不过三四年时间。 “大帅信重,末将感激不尽,定不负重托。” “很好。”邵树德笑道:“你这一路,当多领兵。振武军七千众、保大军三千兵、邠宁军六千人、泾原军两千、河西党项三千,全由你统带。褒斜道有分支,如何用兵,汝自决。” “谢大帅信重。” 东面的骆谷道,当然由朱玫领兵了。神策军各部,除李鋋那五千人与阴山蕃部一起护卫粮草,保障诸路大军后勤线外,西门文通、满存两军万人也归朱玫指挥。 四路大军齐齐南下,杨守忠那几千人,守不住的! “把李唐宾、符存审也喊来。”邵树德让人将地图挂起来,一边仔细端详,一边说道。 亲兵十将李仁辅领命而去。赵光逢是真的有点懵,李唐宾是天柱军使,喊他来也就罢了,符存审一介十将,也能来这种场合?这又不是点将的时候。 大帅,似乎在心中圈定了几个人,然后一一考察,看看有没有培养的潜力。赵光逢略略一想,便明白了其中缘由。 定难军中,杨悦已经证明自己可以当一路大军的指挥使,卢怀忠还没能完全证明,但他是大帅的元从老人,深得信任,日后应该也可当方面大将。 其余诸将,折嗣裕是骑军将领,这个有点特殊,先不论。张彦球、李唐宾、符存审、没藏结明、野利遇略这五人,应该是大帅着重考察的第二批人选。 尤其是张彦球,掌河东数万兵马几近四年时间,还与李克用交战过,大帅对他期望很高啊。 另外,梁汉颙可还在振武军中呢!初来时以勇力授队副,西征兰州时立下了战功,得授队正。此番征武定军,只要稍稍立下点功劳,升个副将不成问题——军中实缺,对别人来说可能很难,对梁汉颙来说一点不难。 有些秘密,瞒不住的!大帅挑了梁汉颙做女婿的事情,已经在军中小范围流传。而张彦球与梁氏关系匪浅,与大帅亦有故交,梁氏又是大帅女婿,这关系简直了! 李、符二人到来后,邵树德又将战略构想与他们说了一下,询问二人意见。 “大帅,如张军使所言,杨守忠不过四千兵,即便临时征召壮丁,也不会太多,且不堪战。我思路大军,无论哪一路都占有绝对优势,也无需分主力、偏师了,一股脑杀将下去,定破其军。”李唐宾这是勇将的思路,但也是实情。 “大帅,武定军数千兵,要把守各处,定捉襟见肘。一路吃重,就会抽调其余三路守军驰援,此拆东墙补西墙也。末将以为,褒斜道最近,若攻势猛的话,其余三路就不会有什么像样的兵力守御堡寨了。非杨守忠不智,实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也。”待李唐宾说完,符存审方才回答。 回答中规中矩,不过讨武定军本来也没什么好多说的,形势一目了然,还得看他们接下来的表现。 随后,众人又讨论了一番山间作战的细节,至傍晚时分才散去。 “大帅,凤翔朱玫求见。”李仁辅突然来报。 “让他进来。”邵树德整了整戎服,说道。 “拜见招讨使。”朱玫一进来便说道。 “朱帅何如此见外?”邵树德搀扶住朱玫,笑道:“中和年间战朱全忠,光启初攻李昌符,某与朱帅皆有并肩作战之谊。情分若此,可不兴这么见外,朱帅还请上坐。” “邵帅,某此番前来,便是想讨一个差事。”朱玫坐下后,便说道。 “哦?朱帅欲讨何职?”邵树德不动声色地问道。 “蜀中四十州,今多被田、杨余孽所据,贡赋时断时续。吾为大唐藩帅,身受国恩,思来想去,欲主动请缨,为朝廷讨平此等逆藩。”朱玫道。 “朱帅欲为朝廷复川中州县,自可上表朝廷,上必嘉悦,欣然许之。” “还得邵帅一同上表。” 邵树德沉吟。 朱玫此举,其实是在委婉地表达他愿意移镇。让邵树德一起上表,其实也是让他保举一人接替凤翔帅位,朱玫自然也会在奏章中一起举荐。朝廷只要不傻,都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搞事。 “朱帅欲为国尽忠,某岂能不成全?”邵树德突然笑道:“东川节度使高仁厚,朝廷令其讨陈敬瑄,然数年无功,可见本事有限。说不得,天子就会召其入朝。” “邵帅所言极是。”朱玫道:“只是,凤翔乃京西重镇,非得有良将镇守不可,不知邵帅以为何人可担此重任?” “邠宁节度使折宗本,朱帅以为如何?” “折老将军治军严谨,一心为国,某亦敬之。”朱玫肃然起敬道:“有折帅镇凤翔,京西无忧矣。” “如此大善!待进军山南西道之后,朱帅便可提前做些准备了,某估摸着,朝廷亦会派神策军入蜀,再加上朱帅的凤翔精兵,蜀地定可重归朝廷。” 第十八章 点将与进兵 “恭喜大帅!”朱玫心满意足地离开后,赵光逢满脸笑容,上前恭贺道。 邵树德摆了摆手,示意赵光逢打住。不过他还是吩咐李仁辅煮了一壶顶级紫笋茶。 紫笋茶产自湖州,自广德年间开始成为贡茶,朝廷甚至在顾渚山上建了官办贡茶院,每年茶芽尚未完全吐露的时候,官员们便至茶山催制新茶。 正如张文规诗中所云:“凤辇寻春半醉回,仙娥进水御帘开;牡丹花笑金钿动,传奏吴兴紫笋来。” 紫笋茶甫一进宫,宫娥们就立刻禀报寻春半醉而归的皇帝,可见此茶有多受圣人的喜爱,当与有“天下第一茶”美誉的巴蜀蒙顶茶齐名。 “大帅能得此茶,可不容易!某本以为会是什么蜀中名茶呢。”赵光逢笑嘻嘻地说道。 这些时日陈诚不在这边,自己终于可以一展身手了,心情非常不错。 “此茶从杨复恭府中抄得。”邵树德说道:“江南虽战事不休,但将帅们还算恭敬,贡赋仍然不绝,虽说比起以往大有不如。” “能上供的,便算恭顺了。”赵光逢道:“现在宰相几乎都要判三司,竭力督促天下各州转运贡赋至京。朱全忠不但自己上供,还派兵护卫汴水饷道,圣人、朝官都极为满意,竟然令其身兼两镇节度使。此人,我看大奸似忠,早晚要露出本来面目。” 如今天下诸道,就是这么诡异。大镇、雄镇,多多少少都上供,反倒是那些小军阀,一个个吊得不行,跋扈异常,一文钱也不给朝廷。 “朱全忠在河东,肆意扩张,并吞邻镇,何时顾念过朝廷想法。待他夺了河南府、孟、怀、汝、许、蔡等州,便不再看朝廷眼色了。”邵树德说道:“这便是离长安远的好处啊。某便是想并吞一两个镇,也是千难万难。不过凡事有利有弊,离长安近,坏处有,好处亦有。今日朱玫想通,愿意移镇,这便算是好处了。” 邵大帅心态还是不错的。在京西北诸镇起家,朝廷是绕不开的坎。关中那么大的地方,那么多的人口,注定你只能看,不能吃。而且一旦实力过于庞大,还会引起朝廷担忧,不必要的掣肘实在太多,不然当初也不会向西打了。 但在河东、河南,却有无限的扩张可能,也不用太过担心朝廷的反应。看起来束缚很少,非常爽。 但邵大帅善于扬长避短,将坏处变成好处。定难军离长安近,固然容易令朝廷警惕,但叩阙也方便啊!之前给岳父邠宁帅位,其实就是这种好处的体现。这次让朱玫移镇,同样是吓跑了杨复恭后得到的政治红利。 “大帅,一旦攻下武定军三州,如何处置?” “赵随使是个什么看法?” “大帅,不如罢武定军,洋州转隶山南西道,兴、凤二州转隶凤翔镇,秦、成二州转隶河渭镇。”赵光逢建议道。 “赵随使,你这是想挖凤翔的根啊。成州便罢了,一两万人,与兴、凤差不多。但秦州是大郡,转隶河渭,有点过分了吧?”邵树德笑问道。 “大帅可上表朝廷,请置陇右镇,辖秦、成、河、临、兰、渭、岷七州。秦、成二州,本就是陇右道属州。凤翔挂陇右之名,不伦不类。”赵光逢说道:“若实在过意不去,便将洋州给凤翔镇好了,如此亦不算太亏。” 邵树德又习惯性地手指轻敲桌面,思考了起来。 他考虑的,其实还是朝廷的想法。攻武定军杨守忠,朝廷是愿意的。但若这三州不能被收回,反倒被邵树德拿走,朝廷肯定又不愿意了。 兴、凤二州还好说,人少,但洋州人可不少,朝廷如今缺财货缺得厉害,就不想收回来?哪怕派个神策军出身的将领来当节度使也好啊,总胜过被邵某人一口吞下。 不过这事也不是没有操作的空间。 朝廷如今最迫切的愿望,还是收回蜀中财赋重地,尤其是西川镇。西门文通、满存、李鋋三路神策军西出,难道是白来的么?说不定,待平定山南西道叛州后,马上就会派出重臣,比如某位宰相、权宦,让他们统领大军入蜀,剿灭陈敬瑄、高仁厚及诸杨势力,先将蜀中贡赋送到长安再说。 其实,若不是邵某人强行替诸葛氏出头,朝廷一定也想把山南西道一并收回。三川在手,财政上便可大大喘一口气了。但如今显然不可能了,那么只能退而求其次,先把蜀中握在手里。 这时就可以与朝廷讲条件了! 邵树德仔细想了想,以朝廷那么急迫的性子,这事还是有那么几分成的可能性的。 “此事可让韩全诲来操作,让他派个中官至长安,先探探朝廷的看法。不过,眼下还是先把精力放在战事上吧。”邵树德说道。 四月十八日,邵树德以山南道招讨使的名义,传令诸道军将帅至漆方亭。他要升帐点将,布置作战任务了。 二十日,各军将帅齐聚大营。 邵树德高坐帅位,身侧是监军使韩全诲,看他那样子,只在椅子上坐了小半个屁股,显然不敢与邵某人平起平坐。 邵树德扫了眼帐内诸将。折宗本、程宗楚、朱玫、李孝昌、东方逵、西门文通、李鋋、满存以及各镇之军使,总共二三十人,济济一堂,分列左右。 很好,就是这种感觉!这就是权力的滋味,男人最好的春药。 “诸位,本帅已决定,分四路进兵,散关道一路,某亲领。张彦球!” “末将在。” “你任褒斜道指挥使。” “末将遵命。” “朱玫!” “末将在。” “你任骆谷道指挥使。” “末将遵命。” “子午谷一道,兵已出。各路指挥使之下,还有指挥副使、粮料使、斩斫使等职,待会自有人来宣读任命。本帅就一句话,杨复恭、杨守忠不过数千兵,咱们以泰山压顶之势压过去,一举擒杀之。” “吾等谨遵大帅之令。” 诸将散去后,邵树德又与折宗本密谈了一会。 移镇凤翔,折宗本当然没意见。哪怕只是拿到一个残缺版的凤翔(凤翔府、陇州、兴州、凤州),也比邠宁庆三州强不少了。更何况,邵树德还积极谋划着,将洋州也纳入凤翔镇的管辖范围之内。 各将返归部伍后,大军就将出动了。四路大军的供军使是京兆尹孙揆,副使是来自凤翔镇的支度判官,夫子也来自京兆府西部诸县及凤翔、泾原、邠宁三镇。 邵树德这一路,他任命天柱军使李唐宾为斩斫清道使,率本军五千人走在最前面。保塞军李孝昌为殿军使,走在最后面。 二十三日,过石鼻驿,二十四日午后,抵达宝鸡县陈仓驿。 “大帅,河南那边有消息传来。”赵光逢拿着一份军报,匆匆而至。 邵树德接过一看,面无表情。 “罢了,能有多大事。”半晌后,他说道。 信使横穿陕虢、关中送来了紧急军情,邵树德让他下去领赏,不过就事情本身而言,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李克用攻邢州攻到一半,仓促退兵,不知道中途有没有损失。现在他与朱全忠的梁子又更深一层了。今后克用攻河北,全忠要捣乱;全忠打河南,克用要破坏。两人对峙,谁先眨眼谁输,些许小事,算得了什么! “传令,组建顺义军,安休休任军使兼游奕使,李铎、何絪分任副使及都虞候,兵马就是他们目前领有的两千余步骑。先帮着运人、募兵,随后一起退往关中。” “遵命。” 顺义军,暂时没空料理,待南征班师之后,再想办法整治。或者一股脑儿调往兰州,让他们去与鄯州吐蕃厮斗,或者令其入凉州,或者去攻还在吐蕃部落手里的武州,总之用处还是有的。 对于陈诚在河南募兵一事,邵树德也予以了肯定。前次在河南募兵万人,编练天柱军、补充各部缺额后,还剩三千余人。这次南征,还会产生新的战损,正好从中挑选补全编制。 过了今年,怕是很难有机会去河南募兵、募民了,那么最后招一批兵回来,也不错。如果有个一两万人,哪怕先按州兵待遇养着,让他们屯田,也是好的。 邵大帅可不愿意用本地精壮从军,太亏了啊!用朱全忠的河南人替自己当兵,不就挺好么。 二十五日夜,大军在玉女潭宿营,二十六日傍晚时分,抵达了大散关。 大散关,乃国朝六大上关之一,有镇将一人,统兵两千有余。中原王朝伐蜀,多经此地。 比如历史上梁、岐交兵,就曾在此进退;后唐郭崇韬伐蜀,亦走散关;后晋、后汉时,蜀地北上经营秦川,亦出散关;后周显德年间、北宋乾德年间伐蜀,皆由此进兵,入剑门;两宋之交,吴玠所守之和尚塬,亦在关外。 从这里往南,道路弯弯曲曲,城寨众多,有的属于凤翔镇,比如黄牛岭上的黄牛寨,这个不用打;有的属于凤州,比如唐仓镇,这个就得打。 邵树德在大队亲兵的护卫下,走上了关城,俯瞰着壮美秀丽的山河。 第十九章 唐仓镇 今日天色有些阴沉,散关外的深谷幽涧笼上了一层雾气,反倒更添神秘之感。 山上松涛阵阵,溪流潺潺。更有那百转危径,隐没在绵延数里的竹海之中。 这地方,适合品茗、论道,修个避暑山庄,颐养天年。 可惜,从兵家的角度来看,这里也是一处险要必争之地。无论你开凿什么山路,修什么栈道,都绕不开大散关。 这里注定了铁马秋风,而不是明月清泉。 大散关西南数十里外的黄花川畔,千余名军士正在休整。 李唐宾穿着戎服,立在一棵松树下,神色冷毅。 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军里的那个十将符存审很不顺眼。明明是新来的,也没得罪过自己,按理说不应该啊。 定难军系统内,唯一让李唐宾有些忌恨的,大概就是新泉军都虞候范河了。或许范河自己都忘了,但李唐宾依然记得,当初在富平时,他大嘴巴直说自己“稀松无比”,不能打,让他脸红得像猴屁股一样,引以为耻。 符存审乃李罕之部下,按说与自己无冤无仇,这股情绪来得实在没道理。可能是因为他一来就当了十将,并且深得大帅重视吧。 黄花川在黄牛岭之南,附近曾经有个黄花县,已废。但县废了,不代表人没了,事实上这里还是有个不小的村落的。 据村子里的人讲,他们其实都是凤州人,黄牛岭以及岭上的黄牛寨,都在凤州理所梁泉县(今陕西凤县)境内。只不过凤翔镇强势,山南西道势弱,大散关镇将杨晟为了取得一个外围据点,便将黄牛岭给强行霸占了,已经数年之久。 李唐宾自然要感谢杨晟的跋扈了。黄牛岭地势险要,黄牛寨也修得挺坚固,若强攻,死伤可能会很大。 与黄牛岭相比,唐仓镇就要好打多了,因为其不在山上,而是当道设栅,即唐仓栅,有唐仓廪。但唐仓廪内应该没什么粮草,除非这里被大镇、强镇占领,比如统一的蜀地或关中,在唐仓镇屯兵,唐仓廪内才可能填满军需物资。 唐仓镇东北就是黄花川谷地,即天柱军屯兵的地方,地势相对开阔,可以容纳两军数千人交战,但唐仓镇的凤州兵很显然不会出来了。 没办法,有些时候就是要强攻。作为斩斫清道使,李唐宾知道他的任务是什么。 “符十将!”李唐宾突然喊道。 “末将在!”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喝水的符存审闻言起身,大步走到李唐宾身前,回道。 李唐宾见他气息平稳,神色沉凝,暗暗点头。 此时的武夫,常常自恃武勇,骄横无比,不把敌人放在眼里,上去就是猛冲猛打。一旦攻势不顺,又会急怒攻心,焦躁无比,往往导致大败。 但符存审看起来比他们沉稳多了,而且武勇方面也不差,这就有了当大将的基本素质。不过还需要磨练磨练,更需要战功——骄兵悍将,风气如此,没战功如何能压制别人? “贼军当道设栅,阻我通路。汝便领战兵一营、辅兵一营,当先开道,攻唐仓镇。”李唐宾命令道。 “末将遵命!”符存审丝毫不讨价还价,也不拖泥带水,直接应下。 很快,两营兵千人带着器械,离开了黄华谷,当先出发。 符存审骑在一匹马上。山路崎岖,无法纵马驰骋,王建及跑到前头,亲自给他牵马。 “十将,唐仓镇虽说只有数百敌兵,然有栅寨,应没那么好打。若攻势不顺,李军使印象那里的印象就差了。”王建及低声说道。 他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队正,但功名之心非常热切。这一切的肇始,就源于夏州帛练行的眼花缭乱。 符存审对这厮的内心一清二楚。人人都爱功名利禄,这没什么,只要利用好了,便可驱使他人为自己拼杀。 出征前的那段日子,符存审在大帅身边待了些时日,亲眼看到了大帅是如何驱使草原勇士的。 射猎时与他们同吃同睡,打成一片,让他们认为你是自己人。 然后公正严明,慷慨大方,赏赐不断。 最后,还要心胸宽广。草原勇士,不懂中原礼法,过于粗鲁。有些人其实没坏心,他就是想在你面前卖弄骑术和箭术,结果不得其法,弄巧成拙。 大帅遇到这种冒犯,往往一笑置之,称赞其本事,让诸部头人不许处罚,最后还给予赏赐。有些时候,还让白日冒犯他的勇士夜间在帐外充作守卫,以示信任。 符存审就见到过,深秋时节,寒霜初降,草原勇士与亲兵一起站在帐外,一守就是一整夜。大帅如此气度,确实令人心折。 符存审在旁边默默学习着。如何用人,如何驱使人,是一门大学问。 大帅曾经以他豢养的金雕为例讲解过,驱使勇士,与驱使鹰犬,其实没什么本质的不同。但道理如此,很多人都懂,实际做起来,还需要很多关键的细节来润滑。而这些细节,往往容易被人忽视,导致施恩的效果不尽如人意。 对同样一个勇士,有人赏赐十匹绢都收服不了,有人赏赐五匹绢就能令其归心,何也? 人格魅力,这是大帅亲口对他讲的一个词。 符存审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但通过学习和观察,已经有了自己的理解。 多年的征战,让大帅更加自信,有主见。或许大帅年轻时曾经怀疑过自己,信心不是很足,但十年过去了,他已经摒弃了那些情绪,说话掷地有声,没人可以轻易干扰他的内心,做出的决定轻易不动摇。 哪怕这个决定未必正确,但做出了就是做出了,不会瞻前顾后,犹豫不决。 如今这个世道,很多人随波逐流,得过且过。但大帅有明确的目的和野心,他也敢于指挥、命令这些人,而且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让朱玫移镇,他就移镇了。他没有反抗,大帅也知道朱玫没有理由反抗,事情就这么成了。 大帅还让人信服。跟着他的人,都得了高官厚禄,即便是底层军士,全家的生活也很宽裕。说一起富贵,他做到了,大家很信服,愿意继续听他的。 所以大帅往那里一站,大伙就自动围拢过去,听其指挥,这就是人格魅力。 符存审悟到了这些,他的进步速度,确实有些快! 大军快速前行,第二日抵达了唐仓镇前。镇内悬有军旗,栅内人影绰绰,看不清有多少守军。 很快,大队贼军走上寨墙,兵甲精良。阳光照射于上,金光闪闪,夺目异常。 天柱军将士们看了,脸色都有些不好看。装备比人家差,打起来天然吃亏。 符存审见状,快步上前,大声道:“贼军穿着像长安的神策军一样,兵甲精良,然虚有其表。且其不敢出寨与我厮杀,心中已是胆怯,此等贼军,何惧之有?” 军士们听了哈哈大笑,些许担忧顿时不翼而飞。 长安的神策军,盔甲银光闪闪,武器也很好,但有甚用?能打仗吗? “王建及,遣人上前挑战,贼若不出,便是土鸡瓦狗,我等可一战破之!”符存审命令道。 王建及很快带人上前,大声辱骂、挑衅、邀战,然寨内敌军果真不敢出,且寨墙上喧哗声大了起来,纪律显然也不咋地。 “呸!孬种!”符存审啐了一口,对着军士们说道:“果是怯懦之辈!身上所披之良甲,岂不都是为我等准备的?诸将士,冲杀上去,破了这寨子,抢了他们的甲胄!” “杀!杀!杀!”有定难军老兵带头,蔡人新卒们也神情激昂,士气一下子就调动了起来。 符存审扭转士气这一手,确实有几分功力了。 “王建及,你带队冲杀!此战若胜,你得头功!”说罢,符存审亲自走到大鼓前,推开了准备击鼓的军士,自己执槌敲了起来。 “遵命!”王建及一听“头功”二字,顿时豁了出去,直接点了六队战兵、三队辅兵,扛着梯子,摆开阵型小步快跑,及近,以队为单位散了开来。 “鼓声既响,不进者斩!”说罢,王建及领着一队人,扛着大盾就往上冲。 “杀呀,抢了这帮孬种的银甲……”天柱军士们也纷纷大吼,顺着梯子往上爬。 贼军见天柱军将士们如此悍勇,有些慌乱,不过仍然居高临下,挺矛直刺。 王建及伸出手来,抓住矛杆用力一拉,一名贼军无备,直接跌落寨下。 “杀!”靠近墙头后,王建及用尽全身力气怒吼,声音几乎震破人的耳膜。 正对着的两名贼军稍稍有些恍惚,手下不自觉慢了起来。王建及觑得便宜,仗着披了两层重甲,直接就冲了上去。身后数人亦有重甲在身,根本不顾贼军招呼在身上的兵刃,拼了命地往前冲杀。 他们的悍不畏死,吸引了很多贼军围拢过来。符存审见状,又拨了两队战兵至寨下,执弓仰射,于是不断有贼军中箭,惨叫着倒下。 一矛刺来,甲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王建及用力一扯,贼军踉跄着靠了过来,“噗”地一刀斩下,贼军了账。 又一矛刺来,穿透甲叶,鲜血渗出。王建及再一拉,贼军慌忙松手。夺了矛的王建及扔下砍刀,反手一矛刺出,贼军捂着肚子倒下。 将士们见他如此悍勇,士气大振,根本不顾自己身上露出的破绽与空当,拼了命地往前冲杀,大有一副与敌偕亡的架势。 贼军步步退却,爬上寨墙的天柱军士越来越多,他们稳固住了阵地,一名勇士突然大呼:“穿这么好的甲有屁用!神策军的甲也好,爷爷一个打三个,砍死他们!” “抢了他们的甲!”众军士纷纷回应,士气爆棚。 贼军面色如土,怯意自生,手底下的厮杀愈发无力了。 士气就是这么一个奇妙的东西。再好的装备,再完善的训练,如果士气不振,被敌人压过,关键时刻差一口气,往往就决定了胜负。 “喂!”王建及追上一名转身溃逃的贼军,大喝一声。 那人回首,王建及闪电般刺出,直中咽喉,然后用力挑起,架在空中,哈哈大笑。 便是杨师厚在此,亦挡不住我! 贼军见之,顿时士气崩溃,纷纷走避,无有敢战者。 “王建及这厮,还是有几分勇力的。”符存审在远处见了,也不由得赞叹。 五百贼军,有寨栅守御,装备精良,面对杀奔过来的一千天柱军士,竟然一战而溃。 唐仓镇,就此易手! 第二十章 梁泉县 “这些甲,多半是杨守忠拿来拉拢凤州军士的吧。而其来源,很可能是长安,神策军的东西。”唐仓镇内,符存审看着摆满了一地的甲胄,说道。 “天子还是有钱,得抢一把。”王建及浑身浴血,被人搀扶着坐下时,腿都有些发抖。这是脱力的症状,不过他的精神头还是很亢奋,嘴上说起话来也不把门。 小小一介队头,想要往上爬,不豁出命来能行?便是大帅,当初也在河东给人当刀子,一个不好,就要被那帮乱军给斩成肉泥。 任你有多大本事,多少见识,没有地位,没有权力,就什么也施展不出来。 此战,共缴获了三百副铁甲,即便有一些是破损的,修补一下就能用,让人眼馋。 符存审、王建及二人看着,都默默无语。 在李罕之麾下时,饭都不一定吃得饱,别说甲胄器械了。没有稳固的地盘,没有足够的工匠打制器械,所恃者,唯一腔热血和勇气。 但勇士们真的不需要甲胄器械吗?当然不是。 他们不知道多羡慕敌人精良的装备,虽然敌人不一定有他们能打。 贼军披甲率竟然达到六成,这杨复恭,从京城盗了多少东西? 节度使官位、甲胄器械甚至还有钱粮,全给自己的假子了。假子再拿来拉拢兴、凤二州的将士,为自己效命。很好,拿朝廷的钱,办自己的事! 只可惜,缴获的甲胄器械还得交到粮料使那边去。他们可以昧下来一部分,但昧得多了就是找死了,大部分还是得送走。兴许大帅看他们战功卓著,额外回赐一部分,希望如此吧。 “西南三十里外就是凤州城,去不去?”王建及舔了舔嘴唇,问道。 “等斩斫清道使的命令。”符存审摇了摇头,说道。 破唐仓镇,已是一桩功劳。凭他们这点人,还能攻下凤州城?为将者,要善于审时度势,认清自己的实力,不能过于贪婪,否则大军有倾覆之忧。 之前诸葛爽抱病出征,率军万人攻入兴州。杨守忠遣兵入援,诸葛爽围城月余不克,接着后方生乱,被迫退去。这次杨守忠肯定是没兵来支援了,但凤州城也不是他们这千人能攻下的,天柱军全军而来估计都够呛。 还不如攻一些容易得手的寨子,积累功勋,总比硬碰坚城要好。再说了,以如今这个局面,当是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七八万大军,兵分四路,还有朝廷大义,凤州人就那么想顽抗到底吗? 人家兴州都降了,你们还等什么?与杨守忠一起死,值得吗? 四月三十日,邵树德亲率主力抵达了唐仓镇。因为贼军不敢出城,此时天柱军已经挺进到了西边三十五里外的马岭寨,正在猛攻。 邵树德已经仔细了解了唐仓镇的作战全过程,对天柱军的勇猛非常高兴,传令从他们送过来的甲胄中挑选两百副完好的,返还给立下大功的符存审营。 “唐仓廪中只有区区数百斛粮,赵随使,可否说明洋州杨守忠已无力支援凤州军?”巡视完营栅后,邵树德问道。 “大帅,没藏军士所部六千军卒已深入子午谷道,杨守忠自顾不暇,耗费极大,哪可能支援凤州?在他心中,这边怕是早就放弃了。”赵光逢答道。 子午谷道,秦代始开,至西汉时已半废。平帝元始五年,王莽复开,并正式命名为子午谷道。 东汉永平年间开褒斜道,子午谷道又渐渐废弃。安帝永初年间,褒斜道被羌人破坏,于是又重修子午谷道。后来,褒斜道被修复,子午谷道又没人用了。到了汉末,张鲁断褒斜道,没办法,人们又走子午谷道。 总的来说,因为较险,有褒斜道走的时候,基本没人走子午谷,就是这么个情况。 义从军左厢步卒走的是国朝流行的子午谷新道,即从长安往南入子午谷,出谷后走子午关、大秦戍、黄金古戍、龙亭至洋州,总长六百三十余里。 这条道,南梁王神念所开,也是涪州送荔枝进长安的快捷通道,可驰马,相对易行。 另外一条其实是秦汉旧道,长八百余里,沿途山脉连绵、老林密布。山间小路,荒僻难行,无法携带辎重,一旦夏秋水涨,更是难行。所以当年魏延建议走这条路至长安,简直就是作死,任何稳重点的统帅都不会同意。 没藏结明带的党项山民接管了朝廷控制的子午关、大秦戍(位于秦岭)后,一路往西南进兵,出其不意袭占了黄金古戍城。此城张鲁所筑,地势险要,夺占这里后,他们很轻易地控制了洋州黄金县。 杨守忠没办法,只能在西面险要地段筑寨守御,厚实兵力,试图挡住党项山民们的西进。但到了这个地步,其实已经很难了,没藏结明随即分兵,占领了西乡县,与杨守忠的兵马对峙了起来。 两军对峙,大概是杨守忠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了。因为他兵少,即便临时征发了丁壮,此时亦不过七千人,还要防守从其他方向杀过来的朝廷大军,左支右绌,败相已现。 “凤州城内,至多不过千人,其中可能还有一些丁壮。”邵树德也觉得杨守忠自顾不暇,无法支援凤州了。 “诸葛大帅攻兴州时,杨守忠派了多少兵来援?”邵树德又问道。 “三千。” “如果凤州多了三千兵,确实不好打。如今只有千人,攻之易如反掌。”邵树德大笑,道:“此战,某欲遣铁林军攻之,一战定乾坤!儿郎们若不时常上阵厮杀,见见血,怕是会被养废了。” “大帅高见。”赵光逢赞道。 五月初一,主力抵达凤州城下,此时马岭寨那边来报,天柱军已克之,斩首两百余级。此外,李唐宾已亲率三千人抵达凤州城西,随时可以策应主力攻城。 凤州城不大,毕竟整个梁泉才五千余人,平时住在县里的估计也就千人,需要多大的城?而且守凤州,守的主要是外围的据点,比如黄牛岭、唐仓镇、马岭寨等,等敌军攻到州城下时,黄花菜都凉了。 “遣人招降。”邵树德下令道:“让城内军民知晓朝廷二十万大军杀来,好自为之。” “野利遇略。” “末将在!” “汝为铁林军副使,攻城之事便由汝指挥。” “末将遵命。” 战鼓擂起,令旗挥动。 从凤州城头望下去,只见连绵两里有余的营寨内,中军大帐附近鼓声不绝,各部营区也击鼓回应。更有那令骑奔驰不绝,往来传递命令。 很快,营门从内打开,壕桥放下,铁林军以营为单位,鱼贯而出。 一队又一队,一营又一营。阵列整肃,杀气腾腾。 邵树德骑着战马,在数百亲兵的护卫下,至阵前观战。 野利遇略看了看邵树德的位置,有心劝他不要上前,但那个位置还算安全,便没说,直接点了数人,上前招降。 几人尚未靠近,城头便有箭矢落下,这意思很明显了。 “兵不过千,竟也不降。传令下去,令李唐宾从城西开始佯攻牵制。”邵树德稳稳地坐于马上,下令道。 囿于地势,攻凤州只能从东西两侧攻。 未几,邵树德隔着凤州城都能听到西面传来的喊杀声,城头敌军的调动也佐证了这点。 “朱全忠攻曹州,一日下城,攻濮州,亦一日拔之。吾攻凤州,需要几日?”邵树德看着诸将,问道。 野利遇略浑身一紧,慨然道:“铁林军乃大帅亲军,自当一日破城。” 诸将也纷纷表态。 “某等着。”邵树德哈哈一笑,道:“便让贼军瞧瞧铁林军的威风。” 战鼓擂起。 一名十将领了两营战兵,护卫着组装完毕的攻城飞梯,慢慢前进。 在他们身后,数营兵上前,分散开来,执甲仰射。 城上城下一时间矢石横飞,战斗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 “大帅,城内应有杨守忠亲信,多半挟持了凤州军将,逼迫其抗拒天兵。”赵光逢凑上前来,说道。 “管他什么人,吾等一力破之。” 话音刚落,云梯车已至城下,两层飞梯相继打开,军士们从车厢内涌出,手持盾牌、刀枪,咬着牙就往上冲。 “杀!”城头的箭矢愈发密集,攻城的军士即便有大盾守护,伤亡依然不小。 “噗!”“噹!”“啊!”“杀呀!” 大帅亲自观战,铁林军军士们格外卖力,不计伤亡往上冲。 有人冲到近前,身中十余箭落下。 有人冲了上去,被数把长矛刺穿。 有人被推落城下,惨叫连连。 有人浑身是火,哭喊着滚落了下来。 还有人被石头砸中,一声不吭地死去。 “哗……”一大缸滚烫的金汁倒下,十余名身披重甲的勇士惨呼着滚落飞梯。 贼军趁机往下倒油,投掷火把,一架云梯车熊熊燃烧了起来。 城下的铁林军步卒气愤异常,连连拈弓搭箭,射落了不少贼兵。 邵树德策马往前走了一段。 亲兵们大哗,副将陆铭拉住马缰,急道:“大帅,请勿上前!” “将士们辗转于贼军锋镝之下,某岂能坐视?”邵树德一夹马腹,又往前走了一段。 在外围警戒的李仁辅大急,匆匆组织了两队人,执大盾于前,将邵树德牢牢护卫了起来。 “某就在这里看勇士们破敌。”邵树德下了马,神色平静地说道。 铁林军士卒们看在眼里,脸涨得通红。 “打的什么仗?”野利遇略一脚踹翻了退下来的十将,直接点了一营战兵,欲亲自攻城。 “指挥使岂可轻动?末将愿领兵上前,若不成,提头来见。”副将夏三木上前,道。 夏三木就是原来的三木和尚。还俗后,以夏州为姓,调到铁林军中担任营兵副将。 野利遇略看了他一眼。有些机会,需要命来搏,搏到了,便可升官发财,搏不到,那就是死。夏三木愿意以自己的命做赌注,搏那一线升迁的机会,野利遇略自然愿意成全。 “便给你两营兵。”野利遇略道:“大帅就在那边,此战若打得好,可以让大帅很久之后还记得。这个机会,值得拿命来搏,去吧!” “多谢指挥使成全!” 夏三木很快点了两营兵,道:“诸位,大帅亲冒矢石,阵前督战。若有不测,镇内大乱,诸将相残,乱兵肆虐,与河南何异?尔等皆有家人,届时会是什么日子,自当心里有数。此战,某也不多说了,杀就是了!大不了一死,大帅仁义,自会照顾我等家小。杀!” “杀!杀!杀!”军士们怒吼三声。 战前动员,不需要多么慷慨激昂,不需要多么热血感人,那都是虚的。让军士们知道为什么而战,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自然会奋勇拼杀! 夏三木让军士们知道了尽快克城的必要性,这个战前动员就已经到位了。 战鼓声响起,两营战兵跟在重新组装的云梯车后面,快步上前。 后面,野利遇略又调了数营辅兵上前,执弓齐射,压得城头的贼兵不敢冒头。 他们不计成本,箭矢连绵不绝。一营臂力不足,立刻换一营上前。凤州城头像长了一层白毛似的,蔚为壮观。 “杀!”军士们爬上云梯,一个接一个,奋勇厮杀。 一个落下去便再上一个,甚至有人死了,也被袍泽们扛着上前,死命爬上了城头。 城下的箭矢越来越密集,已经完全压制了城头。 四架云梯飞车一字排开,数百名军士怒吼连连,抛却了生死,只愿先登。 他们不仅在为功名利禄而战,也为家人和安定的生活而战。知道为什么而战的军士,是不可阻挡的。 “滚你妈的!”夏三木挥舞着一杆狼牙棒,用力横扫,仿佛那怒目金刚一般。 身上的甲衣早就沾满了鲜血,狼牙棒上也腥气逼人。横扫千军之下,身侧直接清空了一大片。 铁林军士都是征战多年的老手了,配合相当默契,见状直接互相掩护,交替而上,一下子就涌上了十余人。 他们皆着重甲,上了城头后,先投矛,再执刀斧砍杀,奋力上前驱赶敌兵。而在他们身后,正有更多勇士攀爬而上。 凤州,破城在即!夏三木,赌赢了! “大帅,铁林军果然悍勇,当得亲军之尊号。”赵光逢喜上眉梢,道。 “凤州兵少,士气也不高罢了。”邵树德道:“死了不少人,都是积年老卒,可惜了,补充起来可没那么容易。” “蔡人新卒打上几仗,便是老卒了。” “没那么简单。”邵树德摇头,道:“今后遇到敌城,像凤州这种,可攻。若城内敌军上下一心,准备充足,若无内应,不宜强攻。咱们便将城外百姓迁走,下次再来。没百姓供养吃喝,固守坚城有何用?一次不行,就来两次,强行迁走农人、工匠,鸡犬不留,敌城不攻自破矣。好了,准备入城吧,凤州应是破了。” 第二十一章 凤、梁 凤州城头已经换上了定难军的大旗。 天柱军一部进驻了城内,铁林军、义从军右厢步卒万余人仍屯于城东北的大散水之畔。至于保塞军李孝昌部,则在后方督运粮草,他们也就只能做这些事了。 大散水,又名故道川,从凤州城西北流过,后世名叫嘉陵江。 从凤州往东南,有一条道可直通兴元府,即北魏年间所修回车道是也。 邵树德不准备走这条路,仍然是既定路线,走兴州。即从凤州往西,过马岭寨、两当县、河池县,然后折向南方,走青泥岭、长举县、兴州理所顺政县,再往东,经飞仙岭、大桃戍、西县、女郎祠、褒城县,至兴元府理所南郑县。 后面其实已经没什么仗可打了。兴州早降,凤州贼军也被消灭得七七八八,顶多还剩一些残余,基本可一鼓而破,或者直接招降过来。 而到了兴元府,政治仗和军事仗又会接踵而至。根据最新消息,诸葛大帅已经无法再率兵出征,直接卧床静养了。后面攻诸葛仲保之事,还得邵某人主持大局,当然这也是他原本就打算做的事情。 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 “张彦球所部到哪了?”邵树德一边招呼幕僚、部将吃烤肉,一边问道。 “先锋已至二十四孔阁。”赵光逢放下割肉刀,答道。 “这么快?”邵树德有些惊讶。 李延龄不在身边,烤肉的换成了粮料使强全胜,可惜,手艺比老李还差一点。这帮子长安人,到底不会烤肉,就是不如西城老人嘛。 李延龄、卢怀忠、任遇吉这几人,跟自己最早。这些年官越做越大,老卢还好,李、任二人跟随出征的机会却无限趋近于无。 身边之人,来来去去。有人已经安享富贵,不再出外拼搏,有人却刚来,远未满足。人生百态,莫过于此。 “回大帅,一路上未经大战,自然进军神速。”赵光逢答道:“先锋两千精兵,梁汉颙便在其中,若南下西江口,便可至兴元府,迂回袭击洋州侧背……” 邵树德点了点头。 大帅的女婿,可不好当啊。你立下战功升官了,别人暗地里会说大帅特意照顾,其实功劳微薄,算不得什么。若没立下功勋,那可就更要招别人嘲笑了。 梁汉颙能不能破开这个局面,值得观察。 “朱玫一路有何进展?” “已攻克骆谷关,正在向真符县挺进。” 四路大军南下,一路克凤州,剪除洋州羽翼;一路走子午谷,出其不意,连克黄金、西乡两县;一路突入二十四孔阁,即将从侧后对洋州理所兴道县发起攻击;一路入骆谷,克骆谷关,马上就要攻真符县。 这武定军,当真是数面受敌啊,败局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历史上能以数千人敌数万大军并成功的,都值得大书特书,可惜杨守忠没这本事。 吃完烤肉,凤州一众降官被押着前来拜见。 邵树德懒得看这帮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直接将他们关押了起来,日后任凭朝廷处置。是死是活,看你们的造化。 在这一点上,邵大帅其实一直十分恭顺。之前击破原州吐蕃,抓获了数百人,统一送往长安,朝廷将其流放岭南。后来西征河渭,前后抓获了近千名吐蕃贵人及其家属,同样械往长安,朝廷斩了首恶,余众流放吴越,让他们去江南排沼泽,治良田去。 凤、洋二州官员及其家眷,如果无法将功折罪,那么也将被押往长安论罪,最后多半被流放至会州定西县。 第二日,邵树德进凤州城看了看。 登上城楼之后,入目所见,是一处又一处险峰,以及夹杂在险峰中的河道及山谷。 “兴、凤二州,一定要控制在手中。”邵树德指着远处的崇山峻岭,道:“有此二州在手,山南西道对咱们就是不设防的,亦可自此南下三泉,入剑门。” 入了剑门,蜀中会如何,不问自知。 “大帅,那武定军是一定得罢废了。”赵光逢说道:“兴、凤、洋三州并入凤翔镇,秦、成二州并入河渭,重置陇右镇。今朱全忠已领两镇节度使,大帅不妨上表朝廷,将夏绥、朔方、天德军、振武军合并为天宝年间之朔方镇,身兼朔方、陇右两镇节度使,为朝廷西北屏藩。” “过了,过了。”邵树德失笑道。 “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取法乎中,得乎其下。”赵光逢道:“求兼朔方、陇右两镇节度使,朝廷必不许。那么退而得其次,任朔方节度使可也。” 邵树德想了想,没给出最终的回答。此事,可以是一个努力的方向,但还得观望下朝廷风色以及天下局势,再做决定。 ****** 南郑县的暮霭烟雨中,诸葛爽勉强起身,坐到了胡床上。 “蒋二郎,何如此悲切耶?人生数十年,还没看透吗?生老病死,时至则行。”诸葛爽淡淡地笑了笑,眼睛看向窗外,一时间陷入了回忆。 年少时家里很穷,经常吃不饱饭。虽然父亲曾自豪地说,他们是琅琊诸葛氏的后裔,出身名门,但实际上济不得甚事。中山靖王之后都能织席贩履,他这个诸葛氏的后人,为了混口饭吃,还是去投军了。 人生经历的一幕幕,遇到的一个个人,有些他自己都忘了,但此时一一记起,恍如昨日。 有少年时光大门楣的宏愿:年少的他,总觉得自己是最特别的一个,以后一定前程远大,可以匡扶社稷,令天下人仰望。 有青年时投身军旅的意气:青年的他,实际了一些,但自恃勇力,看不起这人,看不起那人,总觉得他们蝇营狗苟,若自己身居高位,会怎样怎样,一定比他们做得更好。 有沦为乞丐时食不果腹的悲切:年少时的理想已经远去,而今只想活着,同时也深深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用。 有加入乱军朝不保夕的彷徨: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落到这步田地,正路走不通,只能奋力拼一把,走邪路了。 有归顺朝廷时妻儿同贺的喜悦:小小的汝州防御史,就令自己欣喜若狂,再回想起二十年前自己指点江山、愤世嫉俗的丑态,真是羞得无地自容。 …… “人生就是一出戏,而今我该退场了。”诸葛爽回过神来,笑道:“蒋二郎,昔年汝州之时,你自言习得文武艺,却无人赏识。某见你乃是同乡,便募你做幕僚,而今快二十年了吧?” “十八年了……”蒋德温神色感伤,仿佛也陷入了追忆。 那时的自己,方才十七八岁,大言不惭,自比管仲,简直可笑。而今十八年幕僚做下来,方知年少时的浅薄,知世事之不易,知世间大才何其多也。 两人一时间都陷入了沉默。 良久之后,诸葛爽叹道:“今后,二郎便尽心辅佐树德吧。” “大帅……” “人之将死,看得愈发清楚。”诸葛爽笑道:“我这一辈子,还有什么可求的呢?保我诸葛氏家业是一回事,为一班老兄弟谋条后路同样重要。二郎你还春秋鼎盛,有未酬之壮志,跟着我这个行将就木之人有何好处?吾儿仲方,也没那个本事进取开拓,跟着他,只会蹉跎岁月,荒废时光,甚至……” “你也不用多说了。”诸葛爽叹道:“牛礼、王虔裕二将,皆吾青州乡人,有勇力、有见识、善带兵,继续留在山南西道,只会埋没了他们的本事。明日,某便会与他俩详谈。树德并无门户之见,只要忠心,有本事,皆可重用。这对他们而言,也是条出路。” “大帅……” “呵呵,某老矣,将死矣。有些事情,看得淡了。”诸葛爽轻轻地靠坐在椅背上:“树德业已三十了,这年纪,或还有机会……” 蒋德温离开大帅府邸后,在门外撞到了牛礼。 “蒋书记。” “牛将军。” “将军行色匆匆,可是有军情禀报?” 牛礼不答。 诸葛大帅对牛礼的评价是木讷、忠诚、勤勉、谨慎、要强,对他非常放心。长期相处下来,蒋德温对牛礼的印象也不错,这是一位作风扎实兼且忠诚要强的将领,同时也很勇猛。如果让他独领一军,别的不敢说,一般情况下不至于大败、惨败。 当然这都不是最可贵的,对这时节的节帅来说,忠诚比什么都重要啊! 若牛礼来辅佐留后诸葛仲方,断不至于发生欺主之事。但看样子大帅要把他举荐给灵武郡王,或许是为了他这个乡党的前途,或许也有为子孙后代考虑的因素。 牛礼的用兵风格,颇对大帅的胃口,自然也很对灵武郡王的胃口。一旦投过去,说不定就要受重用了。 回到节度使衙后,蒋德温查阅了部分军报。他重点关注的是灵武郡王邵树德的动向,得知其前锋已收两当县,主力已过马岭寨后,顿时松了一口气。 兴元府,如今正需要强兵过来压阵,不然何时才能剿灭诸葛仲保那个叛徒? 第二十二章 行礼 文德元年五月初五,两当县、河池县之间的大道上,信使追上大部队,给邵树德送来了一堆公函。 夔峡节度使李侃攻占荆南! 此地原本被秦宗权部将赵德諲攻占,不过打成了一片白地,百姓流散,赵德諲也没兴趣派重兵驻守,因此被李侃出兵占领,并收蔡将常厚、许存,王建肇泽潞率部逃奔黔中。 天子下诏,以夔峡节度使李侃兼荆南留后、江陵尹,王建肇为武泰军节度使(黔中)。 朝廷对李侃还是非常信任的,这是邵树德的第一感觉。 “赵随使,夔州李侃,这两年上供吗?”邵树德找来了赵光逢,问道。 “回大帅,夔峡五州,上供不断,并未短少。” “怪不得。”邵树德有些佩服李侃。这是有想法、有见识的人,到底在朝堂和藩镇之间来回转了几圈,在大局方面确实可以。 不过也可能因为他是上个时代的老人,老人一般对大唐比较有感情。新一代军阀嘛,就很难说了。 不过或许所谓的新军阀还是好的,还算讲点规矩。等到了五代,风气还要更加恶化,更加没有底线。至少,这年头的军士,只会在战前闹,一旦上了阵,便会老老实实厮杀。而五代的军士,被彻底惯坏了,战前闹,战时也他妈闹,临时要加赏,不给就哗变。 风气其实是慢慢变坏的,人也是一点点变烂的。军头野心家无底线煽动、讨好军士,把他们养成了一群欲壑难填之辈,要引以为戒! “李侃得江陵府,就要对澧州、朗州等地动手了吧?估计还有连番大战。”邵树德将这份情报放下,那里太远了,隔着三川、金商、山南东道,手还伸不过去。 不过他也进一步认识到,李侃的野心应是不小。当初让他拿俘获的蔡兵换马,他都不愿,只把郭禹(成汭)送了过来。此番又趁虚袭占江陵府,看样子是想兼并邻镇了。 “乐从训在洹水战败,被斩。其父乐彦祯亦被杀,父子二人之首悬于军门。诏以罗弘信为魏博节度留后。”这一份军报所提的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权力之争,毫不容情,最是血腥。乐彦祯已经去当了和尚,结果还是难逃一死。积累的万贯家财全便宜了别人,府邸、妻女一个都保不住,全成了别人的战利品和玩物。 不过魏博镇这么快完成权力过渡,其实也算不错了。避免了长时间的内乱、消耗,不然朱全忠就有可能把手伸进去。 对了,有一份情报与朱全忠相关。此人已经率军南下,先至河南府,张全义出城拜迎。随后兵发许、蔡,目标对准杨守宗、秦宗权二人。 邵树德看到这里也有些傻。合着自己把杨复恭扳倒,反倒给了朱全忠方便,让他可以名正言顺攻打许州? 不过可能也没多大关系。以朱某人那面厚心黑的样子,即便不那么名正言顺,也照打不误。 朱全忠南下对陈诚、折嗣裕等人产生了极大的负面影响。募民之事已经完全停止,前后总计募得了四万余人,大部送往了陕虢。 有了朱全忠撑腰,张全义的态度也强硬了起来,坚决要求定难军离开河南府。如果就这,陈、折二人可能还不太会搭理他。但陕虢王珙亦要求他们赶紧撤军,并且在送了最后一批粮草后断供,这就让他俩很无奈了。 没有粮,什么事都办不成。于是陈诚也从许州赶了回来,之前的十天时间,他顺利募得了万余兵——其实有朱全忠助攻的因素,大张旗鼓进入河南府,并且打出了南下的旗号,汝、许、蔡等州百姓惊慌失措,募兵之事非常顺利。 河南之事,差不多告一段落了。 邵树德大概算了算,从第一次派人去河阳接军士家属起,五年以来,总共也从河南弄了二十多万民人、两万余新兵。朱全忠一定不知道这个账,知道了怕是要暴怒。 “传令下去,华州行营不解散,折嗣裕指挥的四部兵马退往陕虢。如果王珙派人驱赶,就退回潼关以内,等待下一步命令。”邵树德想了想,觉得让大队骑卒撤回来没必要,不如让他们继续留在那边,说不定还可与义兄做笔交易。 将命令书交给信使后,继续向前行军,四天后抵挡河池县。初十,过青牛岭,十二日,抵达长举县。此县已是兴州地界,与凤州的环境差不多,区别就是早早归顺朝廷。 十六日,抵达兴州城,二十二日,抵达西县,正式进入兴元府地界。 “恭迎灵武郡王。”蒋德温、牛礼二人,带着一群乡绅耆老远远高呼。 “蒋书记,长安一别,已是多年未见。”邵树德直接走到蒋德温面前,拉着他的手,高兴地说道。 他是个念旧的人。诸葛大帅持节夏绥时,蒋德温作为首席幕僚,对自己释放过善意,也帮过一些小忙。随后,还亲自跑麟州,帮忙说媒。有这份交情在,关系自然不同一般。 “灵武郡王声名赫赫,威震西陲。某在兴元,亦多有耳闻,恨不能亲至夏州,恭贺一番。”蒋德温也十分高兴。 邵树德念旧情,讲信义,有恩必报,这是大家公认的。即便他不是手握重兵的郡王、大帅,就是单纯当朋友,也非常不错。 “这位是……”邵树德看着蒋德温身旁一位高大魁梧的军将,问道。 此人面相忠厚,沉默寡言,甚至可以说有些木讷。如果情报不差的话,应是诸葛大帅倚重的大将、青州乡党牛礼。 “此为衙军左厢兵马使、果州刺史牛将军。”蒋德温介绍道。 左厢兵马使是本官,果州刺史多半是遥领的兼官。 “山南将牛礼,见过灵武郡王。”牛礼躬身行礼,道。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不傻,只是不喜欢说罢了。这样的性格,若是没人赏识,那就有可能在底层浮浮沉沉一辈子。所以他果断投奔同乡诸葛爽,可见内心还是很有主意的。 唐人的乡党情结很重。一人发达,乡党纷纷来投,而发达之人也很喜欢提拔、重用乡党。没办法,社会价值观就这样,亲族、妻族、师生、同年、乡党之类的关系,算是比较稳固的。在这个乱世,大家需要一点稳固的可以信赖的关系。 西县距兴元府理所南郑县有百里之遥,诸葛大帅遣二人来迎接,足见其重视。 赵光逢冷眼旁观,反倒看出了更多的东西:诸葛爽可能是在安排后事,看蒋德温热切的态度,怕不是还想向大帅托孤,虽然诸葛仲方的年纪并不小。 大军先锋义从军右厢三千步卒屯驻于城北,天柱军在汉水北岸扎营,邵树德率铁林军进驻了白马驿,并在附近下寨。 “蒋书记,侍中身体如何?”打发走了一众官僚士绅之后,邵树德找来了蒋德温、牛礼二人,问道。 “不太好了。半月前尚可下床走路,最近几日,一直卧床不起,饭食也吃不了几口。”说到这里,蒋德温也连连叹气,神色哀伤。 他是有热切的功名心,这不假。但诸葛爽于艰难之时伸手扶了他一把,用为幕僚,蒋德温还是非常感激的。 “昔日一别,竟至于此。”邵树德叹道:“在富平之时,每有不明之事,皆请教诸葛侍中。侍中知无不答,悉心教导……” 蒋德温亦叹气,牛礼在一旁沉默不语。 “镇内局势如何?”邵树德又问道。 “人心纷乱,暗流涌动。”蒋德温答道。 牛礼嘴张了张,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这帮杀才!”邵树德冷哼一声,道:“待某尽起大军入南郑,看看这些人又是一副什么嘴脸。” 说罢,他又吩咐了一声:“让李唐宾来见我。” 李唐宾很快便走了进来。进门前,扫了一眼牛礼,牛礼也看了他一眼。 “大帅有何吩咐?”李唐宾行礼道。 “拣选两千精兵,交可靠之人统带,即刻启程,三日内抵达南郑。” “遵命!”李唐宾很快退下。 “蒋书记、牛将军,明日咱们便一同启程,前往南郑。”邵树德又说道。 二人自无不可。 二十三日,大军拔营启程,沿着汉水一路向东,经定军山、黄沙水口、褒城县,于二十七日上午抵达了兴元府理所南郑县。 “大帅!”符存审从城内走出,轻声道:“诸葛侍中知大帅前来,甚是高兴,已经传令召集军府文武将佐,至节堂议事。” “城内是个什么情况?” “我等两日前入城,只觉气氛有些怪异。诸将各有心思,都在观望。” 邵树德惊喜地看了符存审一眼。能注意到这些东西,便不是只懂打打杀杀的武夫,有点意思了。 “传令,铁林军整队入城。某要让那些装着一肚子小心思的人看看,诸葛氏的基业,也是他们能觊觎的?”邵树德一甩马鞭,说道。 “蒋书记,且随某一起入城。牛将军,是否需要回去约束部伍?放心,铁林军入城,秋毫无犯,只为震慑宵小。”邵树德又问道。 “回灵武郡王,右厢兵马使王虔裕尚在城内,无碍。” “好,那便入城。” 今日天气不太好,细雨连绵,如丝如雾。 笔直宽阔的街道上,大群士卒迈着整齐的脚步前进着。他们队列整齐、甲叶铿锵、气氛肃然,与兴元府兵将之间的差别,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是久经沙场的劲旅老卒。 街道两侧的高门大宅、酒家阁楼内,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们。 邵树德嘴角含着冷笑,他仿佛听到了诸多野心家内心破碎的声音。有的豪族,几代人积累、拼搏,就为了等一个机会,而当机会出现,正打算孤注一掷时,定难精兵的入城给了他们致命一击,一切谋划、勾兑、拉拢,花费了无数心血的布局,在绝对的武力优势面前,全部烟消云散。 至节度使衙后,邵树德下马。大门内外全是先期抵达的天柱军士,邵树德勉励了他们一番,然后在大群亲兵的簇拥下,进了院子。 “侍中。”邵树德躬身行了个大礼,然后快步上前,搀扶住欲起身的诸葛爽。 侍立在一旁的诸葛仲方一同搀扶住。 “还是和以前一样。”诸葛爽将邵树德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笑道:“气度更沉凝了,有不怒自威之感。也是,手握重兵,杀伐决断,人之富贵生死,皆决于一念之间。有此气度,不足奇也。” “侍中还需静养。镇内之事,可尽付于将佐。放心,翻不了天。”邵树德扶着诸葛爽坐下,然后让人搬了张胡床过来,坐于一旁。 比起数年前,诸葛爽的形容憔悴了许多,人也消瘦得不行。这是一个生命之火即将燃烧殆尽的老人,如今所牵挂着,唯子孙及一班跟随多年的老部下。 他要给他们一个交代,跟了自己几十年,不能就这样稀里糊涂撒手不管。 “无妨。”诸葛爽坐到帅位上,喘了两口气,然后扫视堂下,军府内的文武将佐基本都到齐了。 “诸位有的是汝州老人,跟了老夫二十年了。有的是河东来的,也七八年了。亦有老夫持节山南西道后的新人,情分也不浅。”诸葛爽慢悠悠地说道:“当今乱世,朝不保夕,山南西道本是一片净土,惜也罹遭兵火。某老矣,浮浮沉沉数十年,自知本事低微,大限将至。今已上表朝廷,辞去山南西道节度使之位,镇内之事,悉由节度留后、吾儿仲方决之,尔等是何想法?” 邵树德坐在诸葛爽右手边,目光所到之处,人人低头,不敢直视。 “既无意见,便尽心辅佐吾儿,可否?” “大帅镇山南数年,有恩泽于十州军民,吾自当尽心辅佐。”蒋德温、牛礼、王虔裕三人一齐上前,行礼道。 而有了他们的带头,幕府僚佐、军府衙将们也一一上前行礼,当众表态,算是定下了名分。 诸葛仲方脸色涨红,神情有些兴奋,双手微微颤抖。虽然早就是留后了,但这么多将佐一齐向他行礼,仍然让他感到有些头晕,浓重的幸福感铺天盖地而来。 “亦需向灵武郡王行礼。”诸葛爽此言一出,仿若一声惊雷。 诸葛仲方脸色一白,将佐们面面相觑。 第二十三章 诸葛、韦 “镇内尚有吾逆儿不肖人所据诸叛州,尔等可能讨平之?若不能,还不速速向灵武郡王行礼?”诸葛爽咳嗽了两声,喘了口气后,道:“都等着诸葛仲保入城后,再来招抚尔等吗?” 邵树德看了诸葛爽一眼,见他脸色有些殷红,暗暗叹了口气。依诸葛大帅的脾性,一般来说不会这么明显地斥责部下,也是时间无多了,可叹! “多谢灵武郡王援手之德。”有些事,总要有人来做,蒋德温第一个上前,躬身行礼道。 有他带头,众人就没那么不好意思了,纷纷上前行礼。 “仲方吾儿!”诸葛爽又喊了一声。 “大人。”诸葛仲方脸色不是很好看。 “从今日起,当以兄事灵武郡王,若有召,必从之。”诸葛爽又咳嗽了一声,道。 诸葛仲方见父亲的目光愈发严厉,知道这是来真的。父亲的为人,别人不知道,他可很清楚。别看幼弟才十来岁,但真到了那份上,直接换人又如何? “少弟见过大兄。日后兄若有事,只需书信一封,弟必至矣。”诸葛仲方躬身上前,行礼道。 邵树德坦然受了这一礼,既是为了定下名分,也是为了安诸葛大帅之心。 带这么多兵马至山南西道,并不仅仅是为了帮诸葛大帅稳住局面,顺利完成藩镇权力交接,也有谋取好处的目的在内。 今日受了诸葛仲方一礼,兴元府诸将都看在眼里。以后再搞什么事情,就得掂量掂量后果。 再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诸葛仲方亲口说有召必从,今后若食言,定失人望。届时将佐离心,也是咎由自取。 “办完这件大事,老夫心放下了大半。”诸葛爽的脸上露出了点笑容,道:“多事之秋,诸将且先退下吧,左右厢兵马使留下,掌书记亦留下。” 衙将、僚佐们告退而去。 “这么多年了,连个表字也不取,都郡王了啊。”诸葛爽看着邵树德,越看越满意。若不是人家已经娶妻,都想招为女婿了。 这年头,女婿也是有继承权的。女婿上位,只要不是狼心狗肺之辈,多会容忍、照顾妻族。 “武夫罢了,以后再找幕府僚佐想个吧,小事。”邵树德笑道。 国朝武夫,文化水平有点低,名字像样就不错了,遑论表字?况且国朝见面称呼,即便是文人,也习惯称排行,比如封渭就喜欢喊黄滔“黄二”,而不是黄文江。 当年华岳寺“三巨头”,王重荣就没表字,李克用到现在也还没取,邵某人也懒得取,因为已经不流行了。 “这位是左厢兵马使牛礼,想必树德已经见过了。这位是右厢兵马使王虔裕。二人皆为吾之乡党,颇有才具。”诸葛爽将二人召唤至身前,一一介绍道。 邵树德看了二人一眼,没有说话。以他如今的身份和地位,只有审视别人,而很难有别人来审视他。 “见过灵武郡王。”王、牛二人拱手道。 二人一个遥领扶州刺史,一个遥领果州刺史,都是实权在握的大将。 “两位将军位列一镇兵马使,这才具应是没问题了。”邵树德说道。 “山南西道还是太安逸了。后面南征那逆儿,便让二将随树德一起出征。若看得上,便收入帐下,随便给个都虞候、游奕使就行了。”说了这一连串话,诸葛爽有些气力不支,于是轻轻靠在胡床上,道:“若不能跳出这个小池子,怕是要一辈子终老兴元了。” 诸葛爽留下两位大将时,邵树德就隐隐有些猜测了。此时看王、牛二人的面色,估计他俩更是早就知晓。 蒋德温面色也无变化,或许直接参与了此事。 诸葛仲方的脸色就有些精彩了。这可真是亲爹啊,一上来就把两个大将送人,以后还怎么玩? “既是侍中的心腹,某如何能夺爱?” “镇内还有数将,皆昔年汝州老人,才具固然一般,然守着山南西道却不成问题。”诸葛爽道:“唯此二人,树德……” “既如此,此番便随某一起南征吧。”邵树德说道。 其实,诸葛爽的心思他完全了解。山南西道眼看着完全上了定难军这条船,诸葛爽担忧他故去之后,情分不再,诸葛仲方的地位会越来越低,越来越无足轻重。真到了这时候,可以说诸葛家就已经有点危险了,诸葛仲方若犯了什么错,上头再没有帮着转圜,那日子可就难过了。 牛礼、王虔裕二人的本事,诸葛爽是清楚的,也认为他们可以在定难军中有立足之地。日后一旦荣升高位,但凡念点旧情,都可以帮忙照拂一下。 “树德答应此事,某放心矣。”诸葛爽一笑,道:“老夫年少之时,总觉得自己气运不佳,倒霉透顶。今日始悟,非气运不佳也,实是引而不发,皆用来遇到树德你了。” “侍中还需多多静养。待南征归来,某还要当面请教棋艺和兵法。”邵树德示意了一下,两名婢女上前,将诸葛爽扶到了塌上。 生老病死,凡人所不免。任你如何英雄盖世,到老仍然免不了缠绵病榻。 ****** 离开节衙后,邵树德带着亲兵回到了营中。 他的大帐现在就是移动的办公室,信使们数百里疾驰,将较为紧急的公函送至军中。 这才刚离开一会,就又有军报传来。 岷州行营指挥使杨悦率领万余兵马,先跟成州方面扯皮了一段时间,待能够借道时,听闻兴州已降,凤州又被主力打下,于是派人报告:武州吐蕃寇掠岷州,欲率军讨伐。 我信你个鬼!邵树德看到军报时都气乐了。 杨悦,跟吐蕃人耗上了是吧? 不过武州也陷蕃很久了,一直没能收复,同时这里也是入蜀的重要交通线,即汉时的阴平道是也。 让杨悦去折腾吧,打下来是喜事,打不下来也无所谓。现在最重要的事,还是南征壁、通、开三州,剿灭诸葛仲保势力。 而说起诸葛仲保,邵树德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了当年在关中讨黄巢的岁月。 在他的印象中,此人还是有点武勇的,头脑也不差。能有如今这个局面,说明他身边聚拢了一批实权军将,不然怕是早就败亡了。 只是,乱世武夫就这个德行。别说义父子了,便是亲父子,相残的都不在少数。诸葛仲保趁着义父病重无法视事,且朝廷谋夺山南西道的所谓有利时机跳出来,不能说没有见识。只是他漏算了邵某人,或者说想到了,但有侥幸心理,想上位想疯了,最终落得个被诸镇围剿的下场。 运气不佳,如此而已。 此番南下,大军又是兵分数路,一路由南郑直下,进入集州、巴州,消灭进入当地且盘踞不走的通州兵马。两路从洋州南下,翻越大巴山脉,进入通、壁二州。 三路大军齐出,诸葛仲保的下场不会比杨守忠好到哪里去。 “大帅,长安有消息传来。”正对着地图思索呢,赵光逢突然走了进来,禀报道。 “什么消息?” “朝廷见武定军败局已定,便遣宰相韦昭度出京,任剑南道招讨使、西川节度使,带着五千关东籍神策军,朝兴元府来了。”赵光逢答道。 “哪来的消息?” “中官韩全诲传来的消息,进奏院那边亦有公文上呈,皆言宰相韦昭度在开远门惜别友人,互赠诗留念,然后便带着五千人马出师了。” “朝廷好生心急!”邵树德有些惊讶。 洋州还没攻破呢,朝廷就迫不及待把目光投向蜀中了。这骚主意,也不知道是谁出的,多半是南衙的朝官吧。 “大帅,此事需警惕,朝廷至今仍有振作之心,这次是东、西二川,下次就是山南西道和凤翔府了。”赵光逢提醒道。 “赵随使,此番入蜀,韦昭度能成事否?” “怕是成不了。此人带不了兵,蜀中战乱,兵事不休,韦昭度即便当了节度使,多半也控制不了衙军,这川中,最后还是要便宜了其他人。” 蜀地的环境,天然容易离心。即便是相对忠诚的神策军将领,在有机会全据东、西二川时,野心就会滋长起来,就会铤而走险。 韦昭度一介书生,能控制得了西门文通?控制得了李鋋和满存?不存在的。 “不管西川东川如何,咱们现在要做的,还是尽快全据洋州,然后以此事实为基,与朝廷讨价还价,争取把陇右镇的事情敲定了。”邵树德放下情报,认真道。 “大帅所言甚至。” 第二十四章 集州 五月初六,褒斜道指挥使张彦球大军主力出山,至南郑县以北。 “末将竟比大帅来迟,实在有愧。”张彦球一至城内,便面有惭色地说道。 邵树德如今住在诸葛氏的一处别院内。附近就是坊市,今日一上午,邵树德便坐在阁楼上,看着已经恢复营业的市场。 兴元府还是挺繁华的。 大车小车进进出出,坊墙内外,拥堵难行。车上装有稻谷、瓷器、茶叶、盐、绢帛等商品,至坊墙内的西市集中售卖。听闻在府城以北十余里的长柳店,还有一个更大规模的集市,汉中的绢帛、茶叶、药材等商品在此集散,运往关中乃至关北售卖。亦有许多关内道商人赶着牲畜到长柳店贸易,双方都大获其利。 双方都有好处的贸易,才是能够长久维持下去的贸易。 事实上邵树德现在已经有一个模糊的想法了,那就是在辖区范围内构建一个统一市场。 国朝的商业体系,因为藩镇割据及州县制度的原因,较为破碎,关卡林立,跨州过境做生意成本极高。建立一个统一的市场,不但有利于商业发展,更有利于加强中枢权威。邵树德怕自己忘了,已经在一本装订好的小册子上记了下来,打算回去就找人商讨。 当然发展商业,还有个货币问题,这却是让人头疼了。 兰州那边找矿,底下人欣喜地上报:找到了银,还有少量金,但铜呢? 而且找到的银数量太少了,一年不知道有没有几千斤。这点银,扔进市场里去,连个水花都泛不起。 后世西班牙人征服美洲,建立起了新西班牙、秘鲁两大殖民地。墨西哥城检审法院区的黄金、瓜达拉哈拉的白银、圣菲波哥大的黄金、圣地亚哥的白银,以及惊人的波托西银山,被一船又一船运回加迪斯,每年一千多万比索(一比索不到30克)。 因为西班牙人凭空挖到了宝山,所以他们躺平不干活了,用这些金银向欧洲其他国家买东西。巨量的金银流入法兰西、英格兰、联合省及波罗的海国家,缓解了钱荒,便利了商业,而西班牙人的订单又促进了手工业的发展。而且,西班牙人的订单实在太多了,让他们不得不使用集中生产的工厂制,不断改进机器,提高生产效率。 良性循环,就此展开。 没有足够的利于流通的货币(比如银元),没法将工商业货币化,你还想搞工业革命,那就是扯淡!不但工业革命搞不起来,连商业都弄得磕磕绊绊,限制在一个较低的水平无法提升。 以后得想想办法,解决货币供给这个难题。 “张将军来得不慢了。褒斜道虽近,但路不好走,尤其辎重车马,通行艰难。更有那悬空栈道,一不留神,就要摔落谷底。”邵树德示意张彦球坐下,道:“张将军可在南郑休整一两日,然后举兵东进,出城固,攻洋州。” “末将今日便可启程。”张彦球道:“先锋两千人已抄小路至洋州西北,骆谷道那边的朱指挥使已克真符县,先锋亦至洋州北面。杨守忠不得不从东线抽调兵力回援,子午谷道的没藏指挥使随之西进,三面合围,洋州必破矣。若去晚了,末将怕赶不上趟。” 邵树德闻言大笑。军将们士气高昂,南征第一个目标很快就要达成。就是不知道杨复恭、杨守忠父子,如今是个什么心情。别关键时刻又跑了吧? “张将军气概豪勇,某自当成全。”邵树德说道:“沿汉水东进,一路坦途,克复洋州,指日可待。” 杨守忠不过四千兵,临时征集了部分丁壮,凑到了七千,但乌合之众甚多。之前黄金古戍、西乡县那边打了两仗,损兵数百。随后义从军的山民们不断翻山越岭,发起攻势,两军拉锯之中又损失千人,甚至还逃散了部分丁壮。 褒斜道西江口之战、骆谷道诸隘口的战斗,又损失两千人上下。现在他全线龟缩于洋州城,兵不过三千,其中衙军只有数百,州兵千人,其余全是不堪战的丁壮,面对数万大军的围攻,能坚持几日,只有天知道了。 五月初七,邵树德又探视了一下诸葛爽。诸葛大帅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差,眼窝深陷,面色蜡黄,仿佛前些日子的起身视事只是回光返照一般。 坐着说了会话后,邵树德便告辞离去。 他即将整顿兵马南下集州。诸葛仲保嚣张无比,屡屡从壁州出兵,抄掠集州。诸葛仲方领兵南下,被杀得大败,最后还是诸葛大帅从兴州回师,难江(南江)之战,大破诸葛仲保,斩首两千余级,俘千人,这才遏制住了通州兵的进袭。 但大帅卧床不起之后,仲保复来,克大牟等县,截断兴元府与南边诸州的联系,意图趁着镇内人心浮动的有利时机,招降纳叛,将果、渠、蓬、巴等州吞吃下来,这样便进可攻退可守了。即便兴元府那边平稳完成权力交接,但通、开、壁、果、渠、蓬、巴七州在手,怎么也利于不败之地。 五月初八,邵树德率铁林军、天柱军、保塞军、义从军一部以及部分兴元府兵马南下,全军两万余人,直朝集州而去。而此时的洋州城外,同样大军云集,针对杨复恭、杨守忠父子的最后进攻即将打响。 五月初十,诸葛仲保率军抵达了大牟县。 “卢继还没回应吗?”诸葛仲保问道。 卢继是巴州刺史,本有州兵两千,最近又征丁入伍,实力大涨。诸葛仲保袭占壁、开两州后,又把矛头对准了集、巴二州,屡次兴兵进取,若不是诸葛爽在难江大败之,估计这两州也陷落了。 强攻不成,诸葛仲保又尝试拉拢。集州刺史是诸葛爽的老人,他干脆利落地斩了前来招降的使者,并把信和人头一起送至兴元府,表明了态度。 巴州刺史卢继就有点首鼠两端的味道了。没有同意诸葛仲保的拉拢,但也没有拒绝,送过去的财货照收不误,但涉及到动真格的,比如出兵助战、改旗易帜,就推三阻四了。 乱世滑头军阀! “回将军,还没有。” “不管他了,先扎营立寨。”诸葛仲保下令道。 这次他把能打的精兵都带过来了,全军约万人,争取在集州一战击败邵树德所领大军主力。 之所以如此,其实是综合了多方面因素考虑的。洋州那边遭到大军围攻的消息已经传来,陷落是迟早的事情。而且他们在洋州以南立寨,打造器械,随时可能沿荔枝道南下,攻击壁、开等州。 到了那时候,邵树德从集州南下,一路从洋州西乡县南下通州,一路走西南方向攻壁州,一路从开州,四路进兵,抵挡得过来么?杨守忠就是被四路进兵搞得左支右绌,拆东墙补西墙,一败再败,龟缩洋州,已是穷途末路。 守,也就是晚点死,但最终还是个死。除非中途发生什么意外,比如邵树德军中发瘟疫,被洪水冲走,粮尽退兵,发生内乱等等,但仔细想想,可能性都太低,不能把希望寄托于这方面。 兴元府,为了平定壁、通、开等州,已经在竭尽全力准备粮草、器械,集州方面也在征发夫子,运粮、割柴草,囤积箭矢、药材、篷布等军需物资,这次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了。 为今之计,只有北上集州,趁着其他几路兵马尚未南下的有利时机,当先击破邵树德一路,令敌军胆寒,诸路不战自退。 邵树德也是老行伍了,当然明白各路兵马齐头并进的好处。但他依然率军南下了,心中打的什么主意,不言自明。 这是一次无声的对话。 我给你破局的机会,一路兵马提前南下,你也带兵来战,别藏藏掖掖,拖延等死了,痛痛快快杀一场,谁赢谁就占据主动。 十二日,定难军翻越大巴岭,十七日,穿过了小巴山、米仓山、截贤岭,二十日,抵达集州理所难江县。 此时东北边有消息传来,诸路兵马围洋州,奋勇作战,拼死攻打,已破洋州罗城。杨复恭、杨守忠父子退守内城,负隅顽抗。 邵树德看了军报沉吟不语。破罗城当然可喜可贺,但伤亡略有些大啊,竟然死伤了三千多。虽然不全是自己的兵,但也很心疼。这更坚定了他对待敌军坚城的态度,搬空民人、鸡犬不留!让你他妈的躲城里,老子把人都弄走,你躲乌龟壳里喝西北风吧! 人,始终是乱世中最宝贵的财富,因为人的劳动会创造价值。而城市一般是纯消费的,没有乡村供给,就是死路一条。 只是这样做很毁名声啊! 在难江县的时候,也收到了有关河南的情报:秦宗权部将赵德諲举山南东道襄、邓、唐等八州三十八县反正,并派人接触朱全忠,表示降顺。朱全忠打蛇随棍上,表奏朝廷,让赵德諲到他身边辅佐。朝廷不傻,诏命以赵德諲为山南东道节度使,赐号忠义军。 朱全忠率大军南下,两日攻破许州城,擒杀杨守宗。随后,举大兵南下,击败秦宗权,将其围困在蔡州。 秦宗权打仗,从来都不守城,妥妥的野战一决生死的风格。但连番败于宣武军之手后,也怕了,居然开始守城了。 邵树德长吁短叹,当年王重荣数万兵马攻同州,刺史郭璋兵少,犹敢出城野战,最后败亡。其实国朝武夫的风气,还是很喜欢野战的。除非逼不得已,不然不会靠守城战来消耗敌军兵力、士气。 就是不知道再往后,这种不喜守城,喜野战的硬汉风气还会不会流传下去了。北朝遗风,估计要消散得一点不剩了。 二十四日,充作先锋的义从军右厢三千步卒抵达大牟县以北区域,开始安营扎寨。 当天夜里,诸葛仲保遣兵千人袭营,被击退。双方之间的大战,已经一触即发。 第二十五章 破敌兵(给盟主李延龄加更) “汉中之人,质朴无文,不甚趋利。性嗜口腹,多事田渔,虽蓬室柴门,食必兼肉。”傍晚时分,邵树德还在营中阅读《隋书》。 亲兵端来了饭食,随军要籍赵光逢也早早赶了过来。大帅用膳之时,喜欢与亲近的幕僚一起,席间可能还会问一些事。虽然看起来有些不符合“食不语”的古训,但大帅是武夫嘛,武夫做什么都可以——“理解”。 “山南西道,精华在梁、洋二州。”邵树德放下《隋书》,道:“此二州百姓,较为富裕,然巴南诸州,就不太好了。” 与昭义镇被太行山分割成河东二州、河北三州一样,山南西道其实也被大巴山分割成了两部分。大山以北的汉中盆地较为富裕,梁州(兴元府)、洋州百姓多事田渔,小日子还算不错。巴南诸州的农业生产技术就很辣眼睛了,刀耕火种是常态,且多蛮、獠之民,农业生产主体也是这些非汉人群体——当然多年以后,这些人基本都被同化了。 “大帅。”赵光逢放下饭碗,道:“巴南诸州虽穷,然产布、茶。獠布细腻,为国朝贡品。日后,大帅不妨令兴元府每年奉上獠布、茶叶若干,以补镇内用度不足。” 邵树德点了点头。绢帛,可以直接当钱使,军中发赏、官员薪俸、大宗采购必不可少。 兴元府的粮食,不指望北运了。道路遥远、艰险,十车粮食上路,能到三车就不错了。若是蜀中粮食北运,十车怕是只能到一车,损耗太大。 当年那一场地震,深远地改变了巴蜀与中原之间的关系。地震后,汉水不但改道,水位也有所变化,使得蜀中粮食船运关中的路子被堵住,中原朝廷再也无法利用蜀中相对充裕的粮草了,非常可惜。 但粮食不能运,铜钱、绢帛、茶叶之类的物资,却是可以北运的。巴南诸州,还大有提高的空间,汉人太少,蛮獠众多,若能妥善治理,驯以华风,提高蛮獠的农业技术,丝茶的产量还可进一步提升。 其实,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山南西道与灵夏有些类似,都是一个核心农业区,辐射周边少民密集区域。灵夏辐射的是横山党项、草原蕃部,兴元府辐射的是西边山区的羌人,以及巴南诸州的蛮、獠。 但他们的蛮、獠比草原诸部能挣钱,这是最大的区别。 “某想了想,诸葛仲方怕是治理不好这十余州,是不是可以……”邵树德推开了面前的餐碟,无心用饭了。 “大帅,暂时不可轻动。”赵光逢一下子猜到了邵树德想法,谏止道:“令诸葛仲方遣长子至灵夏即可,每年奉上钱物若干。待数年之后,再行插手,徐徐图之。” “也罢。某本想举荐一两位刺史的,听你这么一说,便算了吧。”邵树德笑了笑,道:“待我当先击破诸葛仲保,巴南诸州见识到了我军威,自然晓得厉害。” “大帅英明。” 二十七日,两军于山间河谷平地上列阵,又是一次无言的默契。 邵树德有资本拖,但诸葛仲保拖不起。各个击破的精髓,在于打时间差,必须主动寻求敌军决战。 “诸葛仲保,比当年长进有限。”邵树德将帅旗设于一处高坡之上,瞭望敌阵,笑道:“但有一些血勇之气。昔年关中讨黄巢,吾未见巢贼坚守城池不出。敢战之勇气,还是有的。诸葛仲保若龟缩入城,不敢野战,某反倒看不起他了。” 出战的是铁林军,灵夏第一军,有大帅亲军称号。 这些年,铁林军虽然经常出征,但打的仗反倒不如武威军、新泉军之类的多。邵树德及时注意到了这种苗头,现在刻意安排其多多参与厮杀。不打仗,不见血,如何当得起亲军的称号? 铁林军八千余人排出了一个方阵,步、骑整肃,于山间清风之中列定。 在他们身后,还有天柱军、义从军右厢八千众。山南将牛礼、王虔裕二人各领千余兵至大阵左右两侧,充当散队。 保塞军三千众守御大营,不直接参与此次会战。 山间河谷地带施展不开,只能如此排阵了。 诸葛仲保排出的是一个雁形阵,打头的应是其精锐兵马——等等,邵树德觉得缺个望远镜,于是手搭凉棚,仔细一看,这是蛮獠兵? 足有数百之众,衣甲不全,队列不整,器械五花八门,长短皆有。这样的兵,可以当散队袭扰,但适合当第一波陷阵先锋吗? “大帅,此蛮兵也。其辈受财货利诱而来,不习战斗,人情易摇,其势可克。”赵光逢这两年也恶补了一些兵书,比之陈诚固然有所不如,但这番话却也说到点子上了。 邵树德看了一会,便道:“令徐浩领数百骑上来,屯于中军、右翼之间,但见旗号,暴出击之。” “遵命。” 说话间,对面的蛮獠人人饮了一碗酒,然后将碗摔掷于地,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 在这五六百蛮獠后方,千余兵也排着大阵缓缓向前。每走二十步就要停一下,不然就散乱得不行,让邵树德看得连连摇头,道:“山南兵不习征战久矣,今可大胜。” 杨亮将背上的长柄陌刀取了下来。 他本来不会使这玩意的,后来跟几个河阳老卒学习,渐渐爱上了这种以命搏命的兵器。 会昌年间讨刘稹时,神策将、忠武军节度使王宰率军五千入援河阳。因为军中器械不足,诏赐甲一千副、弓三千张、陌刀两千口。战后建孟州,王宰的这批兵马留镇,故河阳军士多有擅使陌刀者,杨亮便是从他们处习得。 长槊、陌刀、步弓、砍刀,杨十将样样精通,今日便要拿蛮獠们试刀。 蛮獠们很快靠近了。 大阵后方传来角声,军士们将手中长槊放在脚边,取出步弓便是一轮齐射。 蛮獠无甲,死伤不轻。不过他们很快进行了还击,准头还不错。国朝评价巴南诸州蛮獠“工习射猎”,并不是虚言。 或许觉得与阵列齐整的大军比射箭太吃亏,蛮獠们射完三四箭后,便发一声吼,小步快跑,直冲了上来。 “杀!”杨亮避开迎面而至的刀斧,双手持刀,用力劈下。刀刃处先传来了巨大的阻力,随后又不可阻挡地斜贯而出。 一颗头颅被甩落在地。 军士们结成紧密的阵型,紧紧盯着冲过来的蛮獠的胸腹,时不时刺出一矛,往往直中要害。 老兵打仗,与新兵太不相同了。他们的手心不会冒汗,不会连矛杆都抓不稳,杀起人来也不会浪费多余的力气,就盯着敌人的胸腹部位下手。有时两三人之间还会有小配合,默契到让人拍案叫绝。 而这种默契,在战场上是极其宝贵的。因为你都不用发声,熟悉的袍泽就能猜到你的意图,进而互相帮助,更高效率的杀死敌人。相对应的,如果你的袍泽阵亡了,你可能一时半会还无法找到那么默契的帮手。 这就是老兵的价值,也是精锐之师遭受毁灭性打击后,难以重建的重要原因之一。 兵刃交击声中,铁林军的大阵缓缓前进。 他们就像是一台慢慢启动的列车,一旦起了势之后,便无可阻挡。 脚下全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多为冲阵而来的蛮獠。他们勇则勇矣,打仗却没有章法,没有配合,装备也不行。诸葛仲保用他们打头阵,可谓大大的失策。 杨亮弃了陌刀,持一长槊,跃阵而出,接连刺倒两人。 蛮獠们看他须发皆张,怒声大吼的样子,简直比他们还蛮,都有些惊惧,下意识就想避开。不过在缓缓推进的大阵面前,能避到哪去? 到处都是不断挺刺而来的长槊,而且配合极佳,往往挡住了第一下刺击,却挡不住第二下。甚至就连第一下刺击可能都是虚的,从侧面不声不响捅来的一矛才是真正的杀招。 邵树德在高坡上看得很清楚。此时的战场上出现了一道奇景:蛮獠们重点冲击的那一小阵,反而向前走得最快,隐隐凸了出来。仿佛敌人的冲击不但没能让他们后退,反倒成功激起了怒火,使得这些天武健儿们奋勇还击,甚至追杀出去,将敌人狠狠地刺倒在地。 诸葛仲保,练的什么狗屁兵! 徐浩领着骑兵上来了。 兴元诸州,山脉纵横,丘陵连绵。他们这些骑兵,一路上牵着马儿赶路,基本派不上用场,憋屈得很。好不容易遇到一块相对平坦的河谷地,敌军也很配合地愿意列阵野战,当机会出现时,还不得好好过把瘾! 近千突骑一阵风般掠过战场边缘,斜插入屡攻不果,正被反推得节节败退的蛮獠群中。 山南之地,战马稀少,何时见过成群结队的骑兵冲锋?有那悍勇的,直接拿矛捅刺,胆小的,转身就逃。 徐浩不紧不慢,驱赶着溃逃的两百余蛮獠,令其反卷回本阵。 敌军大阵内飞出大蓬箭矢,蛮獠们惨叫连连,纷纷倒毙。但仍有一些人冲回阵中,也不走两阵直接的空隙,直接往人群中挤,引发了一阵小混乱。 徐浩觑得便宜,带着百余骑便冲向敌阵。 战马高速奔至,马槊一挑,一名敌军士兵便被甩脱了出去。 身后骑兵次第冲来,有的直接被敌军长枪刺落马下,有的则连人带马撞了上去,引发一片混乱。 徐浩的马槊在刺倒第三人时便卡住了,战马也中了一箭。他从地上爬起来,挥舞着一杆白梃,势若疯虎,左右莫有敢近之者。 “跟某杀贼!”徐浩一棒敲在当面敌军头上,吼道:“吾等壮夫,安能死于此等乌合之众之手!杀!杀光他们!” 冲进阵来的骑卒士气大振。 十余骑奔至其身侧,一人翻身而下,将马让给了徐浩。 徐浩也不推辞,一夹马腹,携梃奋击,冲了十余步,身上中了数枪,皆被重甲挡住,然战马又倒毙于地。 “生死成败,命也!设若不济,则与贼俱死,杀呀!”白梃又砸倒一人,盔甲之上到处都是惨烈的搏杀痕迹,徐浩浑若不觉,继续招呼军士们前冲。 “好……好一员勇将!”赵光逢在后方看得热血沸腾, 邵树德也为铁林军将士们的勇悍击节赞叹。有如许多壮士,还担心被养废了?不可能! 此时从高处看下去,徐浩所领那上千骑卒已经打穿了敌军第二阵,并卷着乱兵涌入第三阵。而在他们身后,大队步卒持槊墙列而进,其阵列严整之程度,与开战前几乎无任何差别。 反观敌军,乱矣,大乱矣! 第二十六章 三州 “传令!中军快步而进,成列逐奔,二百步整一下队形。” “左右两翼压上,逼迫敌军。” “骑卒尽出,见敌阵摇散、喧哗声较大者,暴击之。” “敌众已乱,章法尽失,再遣一队骑卒,绕至敌阵侧后,大张旗鼓。” 一道道命令被传递了下去。 邵大帅打呆仗的水平已进入炉火纯青的阶段。这么多年打下来,双方甫一列阵的时候,他就能通过敌军列阵的过程看出个大概:列阵较慢,不熟练的;喧哗声较大,纪律差的;执行力不好,军官连踢带打的,他都牢牢记住,然后仔细观察其位列哪个方向。 面对面的野战,其实没什么花巧,核心主旨就是以强击弱,先挑软柿子捏,然后通过这个软柿子造成的混乱,使劲往里冲,扩大缺口,动摇敌军士气,让他们惊慌失措,怀疑这仗能不能打赢。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在紧张的战场上,可以说稍有风吹草动,就能引起连锁反应。本来还可以努力一下的,干脆放弃不打了;本来打算救援友军的,也不救了;本来能做出的阵列变换,多半也做不出了。 接下来,基本就是雪崩式的溃败,就如同眼前的敌军。 前面三阵总计四千人左右,已经战意全无,阵不复阵,疯狂地向后逃散。其实他们根本没死几个人,撑死了上千,还多是崩溃时被杀的。但这个时候,已经是神仙难救,即便你站到溃兵面前,使劲甩他几个耳光,他也不会停下来继续作战。非得逃到敌军看不到的地方,平复下心情,收一收快要吓散掉的魂魄,再重新整编,恢复组织度,才有继续作战的能力。 但立尸场上,又怎么可能会给他们这种机会! 加快了步伐的铁林军中军墙列而进,在敌军溃兵眼中与牛头马面有没多大区别了。长枪一捅,一条人命了账,乱箭齐发,一群人倒地。 杀什么样的人最简单?答曰:不会反抗的人。 铁林军就这样不紧不慢地前进着,既避免了敌军因为逃不掉而狗急跳墙反抗,同时也让他们在紧张与慌乱中无谓地消耗体力,到最后真是想反抗都没力气了。 这是一群深谙战场心理和杀人技巧的老卒,不用上官指挥,自己就能选择最合理的收割敌人生命的方式。 诸葛仲保呆呆地看着兵败如山倒的己方士卒。虽说战前打着各个击破的主意,同时也觉得此战应不会太容易,胜算可能不会太高,但败得如此干脆,也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战前的诸葛仲保,就像刚考完试后给自己估分的孩子,拼命往高了估。但当考试成绩出来时,又如遭雷击,怎么会这样?! 万念俱灰的他抽出佩剑,打算自刎,不过很快被亲兵拦下,拥着他就往后跑。 “将军,快回壁州,张刺史乃儿女亲家,当不至于背叛将军。” “是啊,将军,回去后收容溃兵,整顿部伍,还有机会。” “咱们守城就是了,守到邵贼退兵。” 亲兵们七嘴八舌地说道。 诸葛仲保此时才回过了点神来,流着眼泪道:“事已至此,夫复何言。上万大军,一朝丧尽,各州哪还有兵马戍守?便是那蛮獠部落,都不会再同意出兵了。” 亲兵们不理,只拥着他继续往前。 战场上乱哄哄的,到处都是无头苍蝇般乱撞的溃兵。诸葛仲保一行人左闪右闪,还没跑多远呢,一队骑卒兜到前方,溃兵们见状,先是呆了一呆,然后纷纷弃械跪地,口呼愿降。 “你们几个为何不降?”骑卒队正抽出骑弓,喝问道。 “他便是诸葛仲保……”有降兵高声道。 骑卒队正眼睛一亮,还有这好事? ****** “牛将军,今日一战,感觉如何?”高坡上的帅旗下,邵树德已经坐了下来,笑问道。 “铁林军打了多少仗了……”牛礼不善言辞,现在胸中只有这么一个疑惑。 “从铁林都算起的话……”邵树德稍稍回想了一下,道:“代北与大同军交战,关中讨黄巢数战,北征地斤泽诸部,西平宥州拓跋思恭,伐灵州韩朗、康元诚,南下长安大战凤翔军,西征河渭破兰州。此番出征以来,又攻凤州、破诸葛仲保,如果算上小战的话,二三十场总是有了。” “见仗几十次……”牛礼有些愕然。这么高频率的战斗,便是一个新卒,也能练成精兵。诸葛仲保的兵马,他是有所了解的,当初带了几百河东军士南下,担任通州刺史,经营数年,扩军至两千余。现在拉出来的所谓万人,大多从军不满一年。单从军士质量来说,与定难军的差距也很大。 “牛将军,以后到了某帐下,带的都是这种兵。足食、足饷、足兵,军士们也懵懵懂懂知道为何而战。这些兵,某得来不易,为将者当慎之又慎。”邵树德说道。 这是掏心窝子的话,言语间也有重用之意,牛礼有些感动,道:“末将若统兵,当以持重为主。” “练兵,就像养儿一样,颇不易。”邵树德道:“若有此等精兵十万,可称霸一方;有二十万,可横扫天下,无处不可去;有三十万,可……” 说到这里,邵树德闭口不言。 任何一朝的开国精兵,都是最能打,经验最丰富的,因为他们都是从尸山血海中滚出来的。可一旦葬送,王朝气运就急转直下。 一支军队的精气神、作战模式、指挥方法、练兵套路,都是有传承的,一旦损失过多,很多传承就会丢失。本来新朝军队可能要五十年才会堕落呢,但你葬送了一大波,或许二三十年就不堪战了。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对待战争的态度就该如此。 “大帅,抓了诸葛仲保!”亲兵十将李仁辅突然来报。 “带他过来。” 诸葛仲保很快被带到,低头跪在那里,不知道是不敢还是不愿与邵树德相见。 场中沉默了好一会,良久之后,才听邵树德说道:“昔年你不过一乞儿,侍中见你,感同身受,便收为义子,多有栽培。汝妻,乃侍中之从外甥女,这门亲事还是侍中帮你说的。汝之官位,亦是侍中亲许,令你镇着巴南诸州。可你是怎么对待侍中的信任和栽培的?” 诸葛仲保低头不语,似有愧意。 “我若斩你,你可服?”邵树德一脚踹翻了诸葛仲保,问道。 “某愧对大帅之厚恩,死而无怨。”诸葛仲保说道。 邵树德看着他,也不知道他这是服软求饶的话,还是真这么想的。 “先关起来。” “遵命。” 临行前,诸葛大帅突然说,他想见一见诸葛仲保,问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邵树德觉得没必要,乱世武夫,吃人肉的都不在少数,奸淫掳掠更是家常便饭,有什么好问的?不过这可能也是诸葛大帅的执念,带回去就带回去吧,若大帅不想杀他,那就把他带回灵夏,远离山南西道,想作妖都不成。 大牟县这一战,总计斩首两千余级,俘五千人,余皆散去,亡命山林。而歼灭了这支堪称三州精华的大军后,壁、通、开三州已无多少力量抵抗,更没了抵抗的勇气。 六月初一,天柱军一部轻兵疾进,至壁州理所通江县,刺史张暇开城请降。听闻此人与诸葛仲保约为亲家,如此干脆利落地投降,这脸皮功夫也是不错。 壁州如此,通州的更过分。留守军将们直接抓了诸葛仲保一家老小,送往邵树德军中。 开州是最后投降的。而且爆发了一场内讧,互相攻杀了一番。到最后,胜利者遣使至军中乞降,表示愿意反正。 通、壁、开三州,至此算是完全收复了。至于更深层次的治理,那是诸葛仲方的事情,邵树德懒得管。 一战歼灭敌军主力,就是这么爽。 邵树德突然看到正押着俘虏离开的符存审,他记得此人历史上打了一辈子仗,没败过一次。不知道在自己麾下,他还能不能做到这点了。有时候,人也是需要一点运气的。 此番南征,军事仗差不多接近尾声了,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政治仗。 “赵随使,从这里往南,沿大竹道前行,可至巴州,然后又至蓬州、渠州。后面到哪?” “回大帅,渠州往南,沿巴水(今渠江)四百里至合州,五百六十里至渝州。又有捷道四百三十里至渝州。集州往西,亦可至龙剑镇。”赵光逢答道。 “龙剑……”邵树德想了想,问道:“赵俭已经讨平杨茂实了吧?” “已讨平。杨茂实兵败后,全家自焚而亡。” 全家自焚的军头何其多也!前幽州节度使李可举就全家自焚,阆州刺史杨茂实也玩了这么一出。不是军头们残暴,连妻妾儿女都不放过,实在是这个世道太残酷,尤其对女人来说更是如此。 “遣使至龙剑,请赵俭来一趟巴州,就说某在这里等他。”邵树德吩咐道。 (今天看一个作者防盗版,从一千多均订到了八千,很羡慕。我想说,我这本书花费精力太多,有时为了一个人的自称都要查半天资料,力求贴近史实。 别人写万字,我可能只写得了三千,不是我手速不如别人,而是要查阅太多东西。而这些东西,可能你们根本没注意,看的时候一扫而过,我白做无用功了。 但我不想随意糊弄,像有些书,把历史人物名字换掉,放到别的朝代毫无违和感。好像是唐代,又好像是宋代,和明代也差不多,反正都是古代嘛。但每个朝代的风俗文化都有巨大的差异,甚至初期中期晚期也不一样。不写出时代气息,那还是历史文吗?干脆取消朝代分类好了,统一称“古代”。 第二十七章 上供 “汉水行人少,巴山客舍稀。”化成县南的清水驿内,邵树德看着略显破败的驿站,突有所感。 巴州理所化成县,就是后世的巴中,国朝巴岭以南的重镇。 岑参是初唐诗人,那会的巴山确实稀稀落落,汉水航运也极为萧条。但神奇的是,安史之乱后,国势江河日下,但汉水一带的货物运输却比初年还要更加繁盛。 肃宗在灵武时,江淮赋税运至襄州、商州渡口,经汉水运至洋州、兴元府,再陆运至关中的扶风县。 再后来开了汴水,江淮赋税多经汴水饷道,但国朝还有几条备份路线,且一直承担着相当部分财货的运输任务,这条线路就是其中之一。 “赵随使,山南十一府州,一年上供多少财货为宜?”邵树德坐到了他的虎皮交椅上,问道。 千里迢迢打这么一仗,当然要捞点好处,诸葛大帅之前也默许,甚至是赞成——不给好处,人家就没帮你的义务,这是很明白的事情。 “大帅可要在山南驻军?” “还没想好,但应是要的。某这会属意的是河池县附近的固镇,西行经成州至秦州,东北出散关入关中,南入蜀口至成都,皆须经此地,非置一军不可。” 赵光逢眼皮子一跳,面无表情。之前已经议定,兴、凤、洋三州隶凤翔镇,陇山以西的秦、成二州归河渭镇,但大帅还要在兴州驻军,一方面可就近联系河渭镇,一方面也自己把着入蜀的通道,这是不完全相信折家啊。 再考虑到昨日两人聊起过,让折家彻底交出麟州,举族前往凤翔府的事情,赵光逢也暗暗感叹:上位者就是如此无情,孤家寡人说的就是这个吧。 不过折家其实也不亏。麟州祖业,交出来就交出来好了,凤翔府不比那个边塞军州强多了?鲜卑王族之后、边地党项大酋,离了老巢,今后只要规规矩矩,以大帅的仁义,一旦取得天下,新朝豪门的地位是跑不了的。 “大帅,军府衙兵虽多,但也经不起四散戍守。”赵光逢提醒道:“除非现时南征蜀地,否则似无必要。” 南征蜀地,现在看来风险非常高。不仅仅是军事上的因素,主要还是怕有人割据自立。 这个地方,特别邪门,汉时刘焉都知道让人毁掉栈道割据一方,中原王朝大军入了蜀,还会不会听话,没人敢保证。更何况现在是晚唐,军将们造反成风,不毁掉阁道自立就有鬼了。 “对蜀地,暂时宜以拉拢为主。”赵光逢说道:“对恭顺的方镇,收取一点财货,一如阴山、横山诸蕃部。” 邵树德沉吟不语。 事实上,向附庸藩镇收取财货,已经不算什么跋扈之事了。陈州赵犨,就一直向朱全忠上供财货,还帮着出兵。河南尹张全义,为朱全忠的南征北战提供钱粮、器械,挟帝至洛阳时,还修缮宫室。 邵某人手下可称为附庸藩镇的,之前折宗本所镇的邠宁算一个,保塞军李孝昌、保大军东方逵也勉强能算,折嗣伦担任刺史的麟州其实也是个小独立势力。至于横山党项、阴山蕃部,自主性比附庸大一些,主要通过联姻的方式拉拢。 此番南征,定难军将士在山南西道、武定军都流了血,必须要加强控制,完全附庸了。收取财货之事,可以尝试着施行。 “赵随使,既然要拉拢、震慑三川诸镇,焉能不屯兵戍守?”邵树德说道:“你不是武夫,不懂武夫的心思。凤州之固镇、兴州之兴城关、兴元府之百牢关、阳平关,最好都留兵戍守。” 固镇与兴城关地处要冲,之间有四千余间栈道。兴元府西县西南之百牢关,为秦地入蜀之总孔道,无论哪条分支路线,都得走这条路。而阳平关南达利州的大道上,更有一万五千余间栈道,极具战略属性。 你不派兵留守,看着这些关城、栈道,谁给你上供财货?胆子大点的,一把火烧了,你能怎么办? 这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贱胚! “大帅既已有定计,便可择精兵留守。此四地,需得屯上万兵马。若嫌多,亦可征召横山党项、阴山蕃部协防。驻军所需之财货,可由故道川输送,然需在兴元府设供军使分衙,驻军所需之财货、钱粮,不能由凤翔镇或山南西道直接发放。” 这算是考虑得比较全面了。 山南西道不止有汉水,大散水或故道川(嘉陵江)的运输作用也非常关键。该河沿线有兴州、利州、阆州、果州、合州、渝州,船运可一直通到兴州。 柳宗元《兴州江运记》里提到朝廷在兴州的驻军,因为当地人口稀少,钱粮不足,需从外地转运,非常困难,于是“……决去雍土,疏导江涛,万夫呼扑,莫不如志。雷腾云奔,百里一瞬。”可见国朝花大力气疏导了嘉陵江上游的河道,使其通航,但应还是不如下游航运价值大。 宋代陆游曾有《自三泉泛嘉陵江至利州》诗,阳平关即在三泉县。 上游如此,下游就更好了,而且沿途商业相对发达,利于财货北运。 “果州(南充)其民喜商贾,蜀人唤做‘小成都’,充城繁盛冠东川。” “地暖气清,阆州(阆中)地辟人富。” 果州,属山南西道,阆州属龙剑镇,都是很富庶的地方,用这两地的财富养兵,确实是一个减少消耗的法子。 六月十二,龙剑节度使赵俭带着亲兵到了巴州。 清水驿外,铁林军大营连绵里许。大队步卒正在出操,喊杀声震天。 赵俭下了马,定定地看了许久,随后叹了口气。 他在龙剑利阆四州拉起了万余兵马,核心就是当初带过去的两千通塞镇兵和两千横山党项,此后东征西讨,多倚赖之。 讨完阆州杨茂实后,最近又在积蓄财货,打算攻西川陈敬瑄。 川中五镇,即龙剑、遂州、东川、西川、邛南(彭州镇未设)。除了他龙剑镇外,其余数镇,出身都不太“清白”,要么是田令孜余孽,要么是杨复恭党羽,赵俭自认手握朝廷大义,出兵征讨这些逆藩,名正言顺。 但他只有四州之地,实力有所不足,想了想,若能有精兵,或有可为。 至于精兵何来,他只稍稍一想,便把主意打到了京西北诸镇头上,但这需要关中实际上的主人邵树德的同意。 “此精兵也,若能募得万人,某有信心攻灭东、西二川。”赵俭脸色热切,恨不得这些兵都归自己指挥。 “大帅,灵武郡王使者的意思,似是要派质子去夏州。”龙剑节度副使杜知古说道:“此人有大志,尚未吞并关中,便把手伸到了三川。” “其实无甚大事,便让吾儿去夏州好了。长孙留于龙州,某戎马之余,可悉心教导。”赵俭现在满脑子吞并邻镇的想法,无论邵树德提什么要求,质子、财货,都可以谈。 杜知古也觉得没什么。主公今年四十四岁,生了五子六女,子嗣众多。长子今年二十八,长孙也十二岁了,藩镇承继方面完全不是问题。 “走吧,去见见灵武郡王。” 彼时邵树德正与赵光逢饮茶闲聊,讨论巴南诸州常见的山间梯田,突闻龙剑节度使赵俭求见,两人相视一笑。 “见过灵武郡王。”赵、杜二人入内后,立即行礼道。 一个节度使以大礼拜见另一个节度使,十年前或许不太合适,但如今就很寻常了。 “这两年赵帅东征西讨,风风火火,搞出好大局面啊。”邵树德笑道。 “此皆赖灵武郡王许我募兵。”赵俭笑道:“今川中尚有四大逆藩未讨平,日后若有用兵之时,还望灵武郡王多多通融。” 因为使者已经居中传过话,将一些不太好放上台面直接讲的事情私下里谈过了,因此邵树德明白赵俭的话外之音:募兵! 所以这事就有些奇了,邵树德不愿消耗本地丁壮,尽可能去外镇募兵,但赵俭却要来西北募兵,合着我是白薅朱全忠的羊毛了是吧? “西北户口不丰,募兵之事……”说到这里,邵树德顿住了。 “某愿奉上两万缗钱、两万匹利州丝布、两万匹阆州重莲绫、两万匹獠布。”赵俭说道。 好家伙,不愧是武夫,不和你谈交情、谈理想、谈大义,上来就谈钱。看来打下阆州后,赵俭也是有钱了,蜀中是真的富裕! “某在兴元府亦有驻军……”邵树德迟疑道。 赵俭闻言一惊,驻军兴元,这是想干嘛?但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抢时间要紧,于是又道:“每年可奉上三万缗钱、五万匹绢。” 邵树德无语。绥州五县,一年才收得七万匹绢,还是质地不怎么好的杂绢。但赵俭能一口气给出五万匹,还是价值远甚的上等绢帛,搞得邵大帅对蜀中都有些心痒痒了。 阆州一地,绫罗、獠布的产量就得是绥州的两三倍了吧?或者更多? “可至河西党项部落募兵,以三千为限。超出的,自去关中想办法。”长吁了口气后,邵树德终于松了口。 河西党项,他控制得不是很严密,有的还隐隐游离于统治之外,让赵俭募去一些,换点钱帛,也不是什么坏事。而且,他估计这种交易也没法长久,赵俭的地盘一旦扩大,翅膀硬了之后,未必就还会继续上供。 这很可能只是一项短期交易。邵某试图羁縻赵某,赵某通过上供获得好处,然后攻略川中州县。 但事情真的那么简单吗?再看看吧,神策军一旦入川,好戏多着呢。 赵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心满意足地离去了。但回程路上,左思右想,心中隐隐不安。在兴元府驻军,真的让他有芒刺在背之感!但灵武郡王现在的威势太大了,南征兴元,一战击破诸葛仲保,洋州估计也很快就要拿下,小小的龙剑四州,如何能抵抗? 时不我待啊!只有尽快攻取东西二川,腰杆才能硬起来。 邵树德在巴州待到了六月十五,随后便率军北返。在路上的时候,赵俭派人将其长子赵业送至军中,一同前来的还有赵业之女,说是给灵武郡王充当侍女。 邵大帅感叹,武夫不要脸起来,还真是厉害。阴山蕃部送了十几个侍女,会州白氏、鄯州吐蕃又送来几个,赵俭是第一个这么做的汉人将帅。 听闻天子身边的宫娥多是公卿贵女,邵某人突然有点期待了。 第二十八章 回军 洋州城下,血火连天。围城月余,诸路兵马都杀红了眼。 梁汉颙刚刚给自己裹完伤。他骑术出色,勇力过人,箭术也上佳,但在攻城战中,这一切都受到了极大的限制。 回首望了望仍在坚守的洋州子城,大群军士攀着飞梯而上,舍生忘死。每每冲到城头附近,就迎来一蓬箭雨,或者兜头盖脸的烫水。 城墙内外,惨叫声连绵不绝。 伤兵营内,哭号声随处可闻。 辎重营内,叮当声彻夜不停。 攻城,攻个鬼城! 梁汉颙叹了口气。他也攻了两次城,一次接近城头,被人推了下来。下坠之时,手忙脚乱拉住了飞梯,虽然最后还是摔落了下去,但却侥幸活得一命,代价是手掌、手臂被擦得鲜血淋漓。 另外一次,才刚刚起了个头,飞梯就被人浇上油烧掉了。冲在前面的军士浑身浴火,怎么拍都拍不灭。其情其景,惨不忍睹。 任你如何英雄了得,在攻城时都未必能活下来,甚至死前都不一定能拉个敌人垫背。 伤亡超过七千人了!死伤最惨重的朱玫所部,足足躺下了两千五百,谁让他是洋州四面行营指挥使呢? 保大军东方逵部的三千人折损七百。 押运粮草的三千河西党项也被派了上去,伤亡九百,随后直接炸营,被血腥镇压。义从军左厢六千步卒也死了六七百,振武军、阴山蕃部合计死伤一千。 如此惨烈的伤亡,对定难军来说应该还是第一次。 不过洋州子城应该也快坚持不住了。守城物资消耗殆尽,昨日被接连两次攻上城头,城内都开始征发健妇上城戍守了。 今日攻城的是神策军、邠宁军和泾原军,他们之前合计伤亡一千多,今天再次鼓起余勇,拼死攻城。上午已经登上过一次,被赶了下来,这会再打,应该悬念不大了。 杨复恭父子不过几百衙兵、千余州兵,外加临时征集的丁壮,硬生生守到了现在。不过他们运气不太好,一般的攻城战,很多时候都是在围城。比如黄巢围陈州三百天,其实有没有打一百天都不一定,但朱玫是个狠人,每天都要打,各部轮番上阵,高强度攻城,不惜伤亡,这谁顶得住? 洋州子城外突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 梁汉颙一个激灵,快步走出伤兵营地,只见泾原军已经攻上了城头。贼军拼死反击,城头上不断有人或尸体落下来,但泾原军顶住了,而且还把贼军一步步往里推。 正在待命的神策军捧日都第一时间派人增援,数百壮士持械而上,快速涌上城头,稳稳地立在那里。而最先杀上去的泾原军,则已经追着贼军溃兵往城内冲杀了。 洋州城,终于要破了! 梁汉颙长吁了口气。他不想再打攻城战了,一点都不想。死伤了七千军士,不过消灭了两千贼军,其中不少甚至还是丁壮。若是野战,怕是一个回合就能让敌军崩了。但在守城时,杨复恭父子连番重赏,硬是让他们攻了一个多月,这才生生把这座城市推平。 大帅南征诸葛仲保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就是不知道会不会也遇到围攻坚城不下之事。其实还是河南打仗爽利,除了巢贼围攻陈州那次,各个势力打来打去,几乎就没什么长时间攻城的战例。 要么是野战,要么是守城方被人轻易攻下,总之都很轻松。宣武军攻滑州,一晚上,攻濮、曹二州,也是一两天工夫,河南人就是爽快! 就在梁汉颙遐想间,城门很快被打开了,诸军蜂拥而入。其间甚至还发生了一些争吵,凤翔军欲屠城泄愤,张彦球派人劝阻,差点兵戎相见。 朱玫虽然是邵树德任命的洋州四面行营招讨使,但到底有所忌惮,也不敢完全无视张彦球的意见。再加上折宗本也站在张彦球一边,因此最后只能作罢,草草劫掠一番了事。 对此,张彦球、折宗本都无话可说,没有阻止,毕竟大伙在这都死了不少人,心里肯定是有气的。城内百姓,或多或少也协助了守城,把财货交出来也是应有之意。 杨复恭父子被搜检了出来。二人竟然没勇气自杀,让人轻视不已。没说的,绑起来移送兴元府,交给大帅处置。而大帅,多半会将其械往京师,交由朝廷治罪。 邵树德是在二十三日收到消息的,此时他正在集州过夜。 他看了会战报,顿时有些头疼。 此番出征以来,死伤的军士可不少啊,算上蕃部,接近四千人了,就算其中有部分伤员能回归,但一年支出三万多斛粮食的抚恤是肯定免不了的。 一斛粮食,与一匹杂绢的价格相差无几。三万多斛粮食,就是三万多匹杂绢。 而收获呢?赵俭奉上两万缗钱、六万匹绢,这些绢换算成杂绢,以灵夏的物价,就认为是十二万匹吧,这是一次性收入。 以后每年还会奉上三万缗钱、五万匹绢,虽然不知道能持续几年,姑且算是每年都有吧。山南西道,怎么着也得奉上同样的财货,这还是看在诸葛大帅的面子上没有多要。 好吧,还是剩了不少。但其实最大的收获,还是今年的养军开支由关中、凤翔、山南西道的百姓承担了,一年下来节省了几十万缗钱、几十万匹绢,这才是大头。 养军不易啊!但不这样养军,又维持不了战斗力。高战斗力,需要高额的军事开支,挺符合能量守恒定律的。 “大帅,韦昭度已至南郑。”赵光逢走进了房间,禀报道。 “韦昭度是要入蜀了。”邵树德挥了挥手,让正在给他揉捏肩膀的赵氏小女孩停下,说道:“洋州那些神策军,多半都要入蜀。两万人呢,陈敬瑄可顶得住?” “多半顶不住。”赵光逢说道:“朝廷旨意,在蜀地还是有点分量的。不需要一城一地打过去,很多时候是传檄而定。” 这就是朝廷大义的好处了!大唐这块牌子,在南方还是吃得开。北方诸镇,多多少少都和朝廷对着干过,对皇权没那么敬畏,朝廷大义就不太好使了。 “朱玫移镇的事情,韩全诲有消息传过来了吗?” 韩全诲目前在洋州那边监军,毕竟干死杨复恭父子比收复通、壁、开三州更重要。甚至站在朝廷的立场上,这三州收复不了才好呢,他们才有拉拢的机会。到时候给你整个巴南防御使,恶心不恶心? “北司那边基本没问题,但南衙诸位宰相意见不一。” “哼!某才刚从长安旁边路过,就这么不长记性?如今诸宰相都要判三司的吧?直接和他们说,如果不同意我的要求,山南西道就不给朝廷大军过境。今后蜀中贡赋,让他们自己想办法绕路转运。有本事船运出川,走夔峡、山南东道、金商这条线,看看李侃、赵德諲、李详三人好不好说话。” 赵光逢低头不语。 “赵随使,某觉得,你还是跑一趟长安吧。南衙那些朝官,别看一个个功名在身,有些时候,还没那些中官办事牢靠。某就两个要求,第一,罢武定军、置陇右镇,陇右节度使萧遘不变,凤翔节度使为折宗本;第二,邠宁节度使交给……” 说到这里,邵树德沉吟了好久,最后才道:“定难军供需使李延龄任邠宁节度使。” “大帅要不要再兼一镇节度使?如今天下,已经有朱全忠、李侃二人身兼两镇了。” “还是算了吧。如今定难、朔方、振武、天德四镇,大小事务,某一人操之,与玄宗朝的朔方节度使何异?”邵树德笑了笑。他是非常苟的一个人,只重实利,虚名方面过得去就行了,没必要过分追求。 数月前进薄长安,如果真的强行索要,一个王爵弄不来吗?一人身兼朔方、河西、陇右三镇节度使不可能吗?只是没这个必要罢了,整得和安禄山一样,成为众矢之的,只是自寻烦恼。 “大帅,某今晚便启程。”赵光逢说道:“事情宜快不宜迟,省得朝中再生变故。” “何必急于一时?”邵树德伸手拦了拦,然后道:“赵姝,给赵随使倒茶。对了,你们还是亲戚吧?” 赵光逢有些尴尬,道:“都是天水赵氏,然不是一支。” 邵树德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别的赵氏都恨不得与天水赵氏搭上关系,但赵光逢却隐隐保持距离,这人有意思。 赵姝很快端来茶具,给赵光逢倒了碗茶。 赵光逢低头谢过,慢慢饮了起来。 “今日,某收到了李克用的亲笔信,邀我共击张全义。”邵树德突然说道。 “大帅可是已回绝?”赵光逢放下茶碗,问道。 在赵光逢看来,此事很没必要。如今刚刚平定了山南局势,今后可坐收山南西道、龙剑两镇的供奉,一年六七万缗钱、十余万匹绢不成问题,可养即将屯驻于兴州、兴元府的上万大军。 待班师后,还可细细拟定保塞军、保大军、凤翔镇每年上供的额度,镇内钱粮之用度大为宽裕,正好可以将多年积累下来的民生欠账细细清理一番。此时真的不宜再动刀兵,至少得缓一缓。 “某确实回绝了。”邵树德说道:“不过,朱全忠已发大兵攻蔡州。打完蔡州,接下来怕是就要对朱家兄弟及时溥动手了。宣武军,几乎月月战,年年战,脚步一刻不曾停歇啊。” 赵光逢仔细想了想,如今似乎到了一个战略抉择的关键点了。 南下蜀中,最好的方面大帅人选其实是大帅的亲儿子,别人都不放心。可惜诸子年幼,无人可以挑起大梁,那么对蜀中暂时只能干涉、羁縻。 而既然短时间内不入蜀,那么在建设之余,就得寻找新的扩张方向。凉州是一个选择,但大帅应不会亲征了,关中被排除,那么还能是哪? “别瞎想了。”邵树德笑道:“到河南去与朱全忠大战,某还没那么傻。隔着关中、河中,手伸那么长,没必要。此番班师后,当镇之以静,先厘清此番出征之成果再说。” “大帅英明。”赵光逢拱手道。 二十七日,大军返回了西县。 在此停留期间,邵树德遇到了剑南道招讨使、西川节度使韦昭度。 韦相意气风发,统率两万得胜之师,浩浩荡荡南下蜀中,欲要讨平田、杨余孽。 “灵武郡王果是善战,出征月余,便平定了巴南三州。”甫一见面,韦昭度便恭贺道。 邵树德看了眼站在韦昭度身后的神策军诸将,笑道:“韦相入蜀,亦当高奏凯歌,某在夏州等着捷音。” 西门文通不敢与邵树德对视。越是知兵的人,越知道定难军的厉害。西门文通觉得自己手底下的兵可以了,但洋州之战时,近距离观看了振武军攻城的勇猛,便再不敢有任何自衿。 邵树德的目光在西门文通身上稍稍停留了一小会。两万神策军入蜀,即便平定了东、西二川,最后果子被谁摘走,还不一定呢。 更何况,这两万人虽然与老神策军多有不同,募自关东诸镇,但到底成军时间短,真实战力犹未可知。且先看看吧,蜀中四十余州,最后到底变成一副什么模样。 赵俭、朱玫的野心,可也相当不小呢。梓州高仁厚,亦有名将之资,韦昭度一介书生,邵树德不看好他能玩得转。 七月初一,邵树德亲率大军返回南郑,朱玫已在此等候多时。 第二十九章 时至则行 对朱玫这个人,邵树德现在只想让他赶紧滚蛋。 在光启三年以前,定难军一共只有两千多军士家属在领粮赐抚恤。 光启三年西征,邵树德想想就要骂人,杨悦个大坑比! 出征的河西党项四千人几乎被他折腾了个干净,最后只剩四五百。阴山蕃部六千人,也被他坑掉千人。这一年,一共有七千家庭领抚恤。 攻洋州之战,出征的三千河西党项又死伤千人,其中至少七百是要领抚恤的——至于哗变时被镇压弄死的,当然没抚恤可领了。振武军、阴山蕃部、义从军左厢也多有折损,算上之前攻凤州、战诸葛仲保的损失,今年出征,又是三千余人需要领抚恤。 朱玫也是个大坑比! 邵树德现在都在怀疑,以后出征是不是还要征召河西党项了?连续两年出征,损失了六千精壮,几乎是一个中等部落能抽出的所有丁壮的总和了。再这么抽下去,保不齐就会有头人心生疑虑,搞出点事情来。 头人们不傻,虽然克扣手下牧民、农奴的抚恤很爽快,但部落实力一天天变弱,这总不是个事。 邵树德昨晚就想过了。待班师后,得带大军去灵州再转一转,压一压头人们的小心思。顺便再编户齐民一把,有些农耕小部落,死的人多了,这个时候也不要顾忌吃相了,直接编户齐民,给头人塞一个闲官,领俸禄养老去。 “拜见招讨使。”朱玫行礼道。 攻克洋州后,朱玫所领之洋州四面招讨使的职务自动失效。不过即便还在又如何,邵树德领的是山南道招讨使,严格来说其实是“都招讨使”,朱玫是都招讨副使,行个礼并不为过。 “恭喜朱帅了,东川旌节到手。”邵树德脸上没什么笑意,只听他说道:“何时整备兵马南下啊?” “朝廷有旨,组建三川及峡内诸州招讨行营,以同平章事、西川节度使韦昭度为都招讨使,某薄有微功,以东川节度使之身任梓州行营招讨使,过几日便要南下了。” “诸葛侍中时昏时醒,已无几日了,朱帅不等等再走吗?” 朱玫闻言有些踌躇。他可以等,但韦昭度不会等他,万一神策军入了蜀,先把东川的一些州县给占了,到时候索要返还,又是一堆麻烦事。 “诏命紧急……”朱玫道。 “罢了,朱帅去吧。龙剑那边,赵俭会借道的,但须得约束好部伍。”邵树德伸手止住了朱玫的话,道。 老朋友之间的情分,到底比不上地盘重要,其实换自己来,也是一样吧?邵树德不敢深刻剖析自己的内心想法,怕剖析到最后自己都害怕。 “邵帅,凤翔诸州,吾等家眷尚在,望妥善照拂一下。” “朱帅放心去吧。待攻取东川后,再派人接回不迟。” “如此某便放心了。”临走前,朱玫又神神秘秘地说道:“某听闻一个消息,或对邵帅有用。宣武朱全忠讨秦宗权甚是顺利,其使者已至京城,四处钻营。一俟讨平蔡州,朝廷就要委全忠为奉国军节度留后。” 邵树德闻言一惊。这事情自己都不知道,朱玫居然知晓,真是蛇有蛇道,鼠有鼠道。 朱全忠到底给圣人灌了多少迷魂汤?宣武、淮南、蔡州,三镇节度使于一身,上一个这么牛逼的,还是安禄山。 朱玫走后,邵树德又去探望了下诸葛爽。进门前,遇到了诸葛仲方。 “邵帅。”诸葛仲方行礼道。 “侍中怎么样了?” “应就在这两日了。” 邵树德看诸葛仲方脸上的表情,似乎无悲无喜。普通人多有的喜怒哀乐,到了拥有巨大权势的阶层这里,就要淡漠许多了。 邵树德进了卧室。蒋德温、牛礼、王虔裕三人皆在,见状纷纷行礼。 邵树德伸手止住,让亲兵搬了一张胡床过来,坐在诸葛爽塌前。 一起进来的诸葛仲方看了他一眼,暗自腹诽:都这个时候了,还要邀买人心。 “树德来了。”诸葛爽勉强笑了一笑。 “侍中,诸葛仲保已被押至南郑,要如何处置?” “罢了。都是乱世武夫,他的心思,某也是知晓的。本还想问上几句,现在想想,没必要了。”诸葛爽花了很长时间才说完这段话,良久后,又道:“昔年为某挡过两次刀箭,微此子,某早死矣。罢了罢了,便饶他一回,树德自己处置吧。” “好。” “蒋书记,镇内未乱之时,十一州之地,共收得多少钱帛?”诸葛爽突然问道。许是一口气说了很多话,脸色更差了,不过仍然坚持问道。 “回大帅,收得各色绫罗、獠布、丝帛四十余万匹,钱十一万缗余。”蒋德温回道。 邵树德听了想流眼泪,这户税收入,已经远远超过灵夏十州之地了。我去你大爷,灵夏是有多穷啊!不过老子还有蕃部进献的牛羊啊,一年好几十万头,想到这里,他才稍稍开心了一些。 但不能细想,一细想就要细算,一细算,人均创造的财富,还是不如人家远甚。而且山南西道在三川里面,是垫底的存在,蛮獠农业水平太低,整体拖了后腿。若是东西二川,更是没法比了。 果然西北只有打打杀杀的武夫! “兴元府无需养太多军,万余人足矣。今后每年,奉上稻谷十五万石,运至故道川,交由树德养军。另送梁州绢六万匹、巴南獠布六万匹充作军中赏赐。”诸葛爽说道:“如此永为定例,仲方吾儿,此乃为父之要求,不得违背。” “大人,儿已知晓,定不敢违命。”诸葛仲方连忙应道。 “如此,某放心了。”诸葛爽喘了口气,又陷入了昏昏沉沉的状态。 “让侍中好好休息吧。”邵树德又坐了一会,随后便起身离开。 山南西道奉上的财货、粮食,差不多可覆盖一万人的赏赐,粮食则绰绰有余,还剩了几万石。再加上龙剑镇赵俭通过嘉陵江运来的钱帛,别说万人了,一万五千人都可养。今后镇内只需支付这一万五千人的粮赐,即一年三十六万石给其家属,少了很大一块负担。 七月初三,各路兵马陆续从洋州返回,抵达了南郑。 杨复恭父子也被押了过来,邵树德懒得见他了,直接下令押往京师,西门重遂想必很乐意处置这个老对头。 洋州俘获了千余贼兵。其实多半是临时征集的丁壮,但算他们倒霉,附了逆,自然没什么好果子吃。这部分人,加上诸葛仲保的五千降兵,连同其家人,全部被押走,送往灵夏、河渭安置。 如果不是太麻烦的话,那些曾被诸葛仲保利诱而来的蛮獠部落,邵树德也想去碰一碰,将其连根拔起,全部迁走。 邵大帅劫夺民人的功力,在诸路军头中,应该算是第一梯队了。便是一次性强行迁移了五万户百姓的杨行密,论历史总战绩,应该也是不如邵某人的。 “大帅。”张彦球带着梁汉颙入了大帐,行礼道。 “来了啊。”邵树德将手里的《隋书》放下,道:“此番攻洋州,有何感受?” “城内若上下一心,确实不宜强攻。”张彦球答道。 “昔年张巡守雍丘,不过数百土团乡夫,千余丁壮,杀贼十二万。陈州赵犨,兵不过三千,十五万巢贼围攻三百日不下。荆南,亦不过数千兵,数万蔡贼围城两年不克。李守忠六万幽州精兵攻易州,城内不过三四千人,死伤万余,不克。若不是刘仁恭献计穴地入城,而城内无备,估计也没戏。这攻城啊,不能一鼓而下的话,以后便不要强攻了。”邵树德说道。 攻夺敌军城池,确实是两个极端。一个是以轻微伤亡快速拿下,甚至不战而下,一个是付出巨大伤亡,但始终攻不下。拖延的时间越长,城内军民守御的决心就越坚定,因为他们已经让攻城方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一旦城破,很可能面临屠城,那还不如拼到底算了。 “咱们的优势是骑兵,今后始终要发扬骑兵优势,扬长避短。”邵树德说道:“俘获的几千家百姓,就由你部送回去吧。尽量往渭、岷二州安置,他们都会种桑织布,去灵州浪费了。” “遵命。”张彦球应道。 “梁汉颙,此番攻城有功,便升做副将吧。振武军中若无实缺,便去其他部伍。陈副使从河南募兵万余而回,空缺还是有的。”邵树德说道:“先回去吧。” “遵命。”梁汉颙答道。手上、身上的伤还没完全好利索,这次出征,确实是拼了命了。 张、梁二人离开后,邵树德仔细思考起了今后的计划。 朱全忠攻蔡州,应该吞吃了不少好处。 蔡州有中城及南卫城、北关城三座城池,与凤翔府其实差不多,后者有东西两关城,护卫中间的府城。延州城差不多也是这个套路,只不过人家更夸张,五座城池,互为犄角,攻哪一座,都可能受到侧后方的攻击,有点棱堡交叉火力的那味了。 蔡州北关城被朱全忠一鼓而下,南城围攻至今两个多月了,还没陷落,中城则还没摸到边。 但三座城都不大,其实屯不了多少兵,加起来最多万人,可能还不到。也就是说,秦宗权的大部分兵力,还是在城外,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这些人大部分都要被朱全忠消灭或收服。也就是说,如果他养得起的话,现在立时可有十余万悍勇的蔡兵。 河南那地方,人口众多,平原一望无际。坏处是四战之地,可一旦你能顶住,便可四处攻伐,坏处变成好处。曹操如此,朱全忠亦如此。 “卢嗣业,某要写封信。”邵树德坐直了身子,说道。 是时候修复下与李克用的关系了。两年前,他的实力还稳稳超过朱全忠,但现在可未必。可惜李克用还没意识到这点,就兵力来说,朱全忠已是天下第一大藩,早已不是河东那六万兵马能轻松击败的了。 黄巢、秦宗权,是朱全忠的大危机,同时也是大补丸。五百人上任,接管了宣武几千残兵败将。黄巢败亡后,扩充至两万大军,随后两次募兵,打秦宗权,攻朱家兄弟,兵力扩充到四万余。 这次收河阳、河南府、许州,攻入蔡州,兵力怕不是要膨胀到七八万。 之前邵树德暂时不愿入蜀,是担心部将割据自立,现在看来,得多放更多的精力在河南了。李克用也不知怎么搞的,数次围攻邢州城,前后死了多少人了?一万?两万?但还没攻下。北攻云州城,也是数次不克,无功而返。 给了朱全忠太多的发育时间! “给李克用的信,某说下大意,你具体润色一下。”邵树德说道:“李克用怕是还没看清朱全忠的崛起速度,或者认识到了,又太过任性,不愿相信,过于小瞧人家。呃,这句不用写。” “就说朱全忠一旦收编十万余蔡贼,兵力大涨,淮西诸州养不起,定然要扩张。劝他相机攻河阳,给朱全忠施加点压力。” “遵命。” “大帅,诸葛侍中薨了。”亲兵副将陆铭突然走了进来,禀报道。 “时至则行,诸葛大帅,也算是善终了。对武夫来说,其实挺不容易的。走吧,去送侍中最后一程。”邵树德起身说道。 第三十章 归程之凤翔 诸葛爽的葬仪由幕府掌书记蒋德温操办。 大帅发达后,青州老家一大帮子人过来投奔,基本都住在南郑,得有数百口。 除这些亲族外,幕府将佐、州县官员也纷纷到场。这些都是有眼色的人,除了拜见新主诸葛仲方外,也三三两两跑到邵树德面前示好。 牛礼、王虔裕二将,更是直接站到了定难军一群将佐里面。诸葛爽已死,他俩将离开山南西道,到邵树德帐下效命。至于节度掌书记蒋德温,本来还想继续辅佐诸葛仲方的,但估计不太受待见,说不得,最后还是得跑路,投奔灵夏。 蒋德温还是有些才华的。昨晚他亲自拜访,与邵树德一席长谈,其中提到的两个问题及其解法,深合邵某人之心:钱和粮。 蒋德温认为以粮为本。粮食不足,军士粮赐不够,就会造反;粮食不足,便养活不了不事生产的工匠;粮食不足,商业也无从谈起。 邵树德问了下蒋德温的过往,得知他是青州平卢军牙校家庭出身,不过不喜学武,故从文。家中有千余亩地,打小便对农事很感兴趣,对农业乃立国之本有着很深的认识。 邵树德对他讲了今年灵州刚刚大规模铺开的三茬轮作制农牧业混合经营模式。蒋德温听了后,觉得有些奇怪,不过还是肯定了一点:可防虫。意思是轮流种植不同作物的农田,有利于防病虫害,这倒是邵树德未曾想到过的。 几以为他是穿越者! 两人谈了很久。蒋德温对商业也不排斥,似乎国朝的文人都不怎么排斥商业,涉商诗一直是诗坛的一大流派。 蒋德温认为商业是来钱的主要手段,但前提是农事不能荒废,且还要大力发展,粮食大有余裕的情况下,才谈得上其他。 邵树德深以为然。先来农业革命,这是一切更高层次活动的基础和前提。完成了这项革命,才可以谈货币革命、商业革命。货币、商业革命不完成,自然经济无法向商品经济过渡的话,工业革命就没有生存的土壤。 所以,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先解决粮食产量问题。 路祭、出殡仪式结束后,邵树德翻身上马,谢绝了出丧宴,直接策马返回了城内。 出征四五个月了,也到了该班师的时候。这一年年过的,不是在打仗,就是在打仗的路上,以前总笑话别人穷兵黩武,但严格说起来,定难军不穷兵黩武吗?之所以财政还没崩,看看这些年有多少次大军外出“就食”就知道了,无非是让别人来承担这个代价罢了。 陈诚刚离开华州,赵光逢去了长安,身边就一个笔杆子卢嗣业,居然没幕僚了。也罢,没幕僚谈事,就看书。《隋书》读完了,就读《周书》,后周(北周)与国朝很相像,读着也挺有意思。 七月初十,邵树德带着大军走原路返回凤翔。 临走之前,兴元府大小将佐皆出城相送。有诸葛大帅生前的意志,还有征讨洋州、诸葛仲保带来的威势,山南西道十一府州应是稳了——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出什么问题。 拟派兵留守的四个地点,让邵树德有些犯难。 别看如今坐拥六万大军,但要守御的地方太多,兵力一分摊,真的没几个人了。 河渭镇驻兵1.55万人,山南西道和兴、凤二州再派驻个万余兵马,就只剩下三四万人了。以后再出征,扣掉留守的一两万人,竟然就只有两万机动兵力可用。兵虽精,但人数是个大问题,如之奈何。 总不能学朱全忠,打哪都倾巢而出吧?之前他攻朱家兄弟,后方乏兵,刚拿下的郑州被秦宗权攻陷;这次南征蔡州,听闻前阵子刚拿下的许州、汝州等地,又被北蹿的秦宗权部属抄掠。 也不知道朱瑄、朱瑾兄弟在做什么,就不知道抄朱全忠的老巢吗?就这么害怕被报复?你们不主动进攻朱全忠,待秦宗权被灭后,人家也会主动来打你们。 好吧,也许还有深层次的原因。这年头大多数藩镇军士,对出镇作战都抱有很强烈的抵触心理。能把部队拉到外镇去打仗,战斗力还不明显下滑的,那都是有本事的大帅,因为这显示了他们对基层部队的把控能力。 朱家兄弟,兵变上台,应该没朱全忠那种白手起家的威望,难怪,难怪! 八月十五,大军抵达凤翔府。这一次,邵树德没有驻扎在城外,而是入住府城。 朝廷的旨意已经下来了。罢武定军,属州进行分割。 同平章事、邠宁节度使折宗本移镇凤翔,还给他加了个侍中的荣衔。该镇名字里去掉了“陇右”二字,辖凤翔府、陇州、洋州、兴州、凤州,实力比起之前略微有所下降。 定难军供军使李延龄任邠宁节度使,加同平章事。 复置陇右镇,在原河渭五州的基础上,加了三州,共八州之地。 武州,咸通年间曾收复了一部分,州治仅在皋兰镇上,实在可怜。朝廷也不好意思认为武州收复了,就这么糊涂地放着。后世直到昭宗龙纪元年,募民屯垦,才开始正视这个问题,于是将其改名阶州。 根据目前得到的军报,杨悦还在武州境内追剿吐蕃部落,收复了不少土地。前阵子的陇东山之战,斩贼首千余,奏捷文书发到河州之后,萧遘迫不及待又向长安奏捷,于是朝廷以为全境收复,便将武州纳入新陇右镇的属州之中。 武州之事,让泾原镇的程宗楚略略有些不爽。之前定难军收复渭州之后,朝廷便罢泾原镇之渭州,将其属县(平凉)并入原州。今武州又在纸面上收复,泾原镇那个只辖一县(萧关)的“假武州”又可以罢废了。 总算朝廷还给程宗楚面子,没有罢废,而是将故武州改名为阶州,隶陇右镇。 陇右镇辖八州之地,从地盘上来说是一个大镇了,不过萧遘比较恭敬,知道自己的一切都是从哪来的,依然大事奏报邵树德的行营,今年也开始上供了,基本上仍被定难军牢牢控制在手中。 邠宁、凤翔、陇右、山南西道这么一番操作,邵大帅的影响力又大大增长,财政问题也得到了极大的改善。此番南征,可当得上圆满二字。 不过他仍然对陇右镇有些不太放心,于是准备设立天雄军。 该军曾在咸通年间出现过,当时秦州收复不过十余年,边疆局势不宁,于是在陇山以西设天雄军,有军使一员,同时兼任秦州、行成州(当时成州尚未收复)经略使,算是一个小藩镇。 尚延心归朝后,一度将其实控的河渭诸州也纳入天雄军的名义辖区之内,并将其升格为天雄军节度使。当是时也,天雄军、凉州、归义军三镇,是朝廷经营河陇故地的三大支柱。 不过到了这会,天雄军早已经是凤翔节度使辖下的一个小军府,兵也被朱玫带走了。邵树德重建天雄军,其实也是考虑到秦、成、阶三州新隶过来,需大军镇守,待人心稳固之后,便可以将其调走,地方上靠州兵守着便是。 八月十七日,邵树德在凤翔府遇到了带队归来的陈诚,于是设接风宴款待。凤翔府新主人折宗本、一同路过的李孝昌二人作陪。 “陈副使,先饮了这杯再说。河南之行,你居功甚伟,某都记着。”邵树德亲自走到陈诚面前,向他敬酒。 亲自带人深入河南险地,募得民人四万有余。随后又冒着朱全忠大军随时南下的风险,至汝州、许州募得万余兵而归,其中甚至还有四千余户新卒的家属也一起跟了过来。 功劳,不仅仅是在战场上。幕后的很多工作,其重要性并不比打打杀杀低多少,因此邵树德敬的这杯酒是真心实意的。 陈诚同样心有余悸,饮下酒后,叹道:“幸好没有过于贪心。总计募得一万二千四百余人,本还想再等等,可朱全忠大军来得太快,只能走了。大帅,淮西其实是个好地方,然纲纪紊乱,贼兵横行。朱全忠将其扫平之后,若招募亡散之民人,好生安稳个五六年,定可为其征战提供大量兵员、钱粮。” “河南太远,够不到,不过现时也可以给朱全忠添些麻烦。”邵树德坐了回去,笑道:“李克用估计更忍不住,想给朱全忠来下狠的,就是不知道会不会亲自下场。” 薅朱全忠的羊毛确实爽。前后募了两次兵,得两万三千人左右。第一批万余人要么被补入各部,要么组建天柱军之用,现在还有挑剩下的三千五六百人,由都教练使朱叔宗管着,成立了一支名为“续备军”的部队,训练不辍,作为衙军的补充部队。 此番募得的蔡兵,同样编入续备军,如此便有一万六千人了。续备军,月领粮赐一斛、一年发三次赏,比起衙军来大大不如,但他们从河南来,要求并没有那么高,再加上暂时不用打仗,倒也不至于闹事。 “大帅,李克用怕是有心无力,只想骗咱们下场呢。邢州孟方立,在河东军退去后,便一直在整备器械、兵员,八月秋粮收获之后,说不定便会有动作。”陈诚说道。 “李克用也太没用了,打个邢州,来来回回这么多次,就是啃不下。”在一旁听了半天的折宗本突然说道:“贤婿,不妨出兵大同,与赫连铎盟誓,一同南下抄掠忻、代。” 折宗本说的是从云朔之地南下,这是对的。而渡过黄河攻击河东,那是作死。 “外舅……”邵树德有些哭笑不得,道:“李克用有六万兵,还可以召集蕃部,咱们一定能打赢吗?就算打赢了,朱全忠兵进河东,抢在咱们前面占领最富庶的那些州县,咱们只得了人烟稀少的代北郡县,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 “贤婿此言也有道理。”折宗本饮了一杯酒,笑道:“如今看来,起势最快的还是朱全忠。若真如贤婿所言,击破秦宗权,收编十余万蔡贼,那还真不好办了。” “外舅新得凤翔,人心未固,兵更是被朱玫抽调了七七八八,唯大散关镇将杨晟手下还有三千余人。凤翔五州,还需要整顿一番。某率大军班师之后,亦需重新整编部伍,待这些完成之后,再图其他吧。”邵树德说道。 “便依贤婿所言。来年,咱们再看。”折宗本举起酒樽,一饮而尽。 第三十一章 归程之灵州 灵州回乐县内,成汭、韩建二人正在档房内抄录资料。嗯,他俩文化水平有限,当然是靠手下文书来抄了。 成汭已经弃用郭禹这个假名,毕竟当初犯事时所改,现已至灵夏,没人能来追责,不恢复本名作甚? 得灵武郡王赏识,成汭被任命为盐州刺史,主持盐州的垦田事务,意图将这个多年来遭到忽视的“内地”州郡发展成具备一定粮食生产能力的钱粮基地。 灵武郡王已经说了,盐州底子一般,不需要发展得多好,把该做的事做完,别像现在这样大面积荒废着就行。农业经营方式为耕牧并行,但没法给他们解决肉牛的来源,因为都发往灵州了,自己想办法。 成汭已经上任四月有余,他走遍了盐州大大小小的乡村、牧地,仔细了解了当地的民情。对于大帅提出的耕牧并举的方式,他虽是第一次听说,但仔细想想后,很适合西北的民情。 地广人稀,土地多,人口少,合该如此。 其实,精耕细作是很难做到的,不然也不会平均亩产只有一斛了。除非你家里只有几亩地或十几亩地,可以花费较大精力好好侍弄庄稼,不然根本没那个精力,只能粗放式经营,广种薄收。 国朝初年,丁男授田百亩,其中二十亩是永业田,这是朝廷送给你的,可以自由买卖。另有八十亩口分田,死后政府收回,另授他人。一百亩地,你告诉我如何精耕细作?即便到了天宝年间,户口大增,但就北方而言,丁男人均有田四十到六十亩是普遍现象,仍然不可能精耕细作。 也就在江南,比如浙西(苏南、浙北一带),元和年间户均十八亩地,这才有可能精耕细作,一年收两季,一季稻和一季麦,加起来年产量也只有五六斛每亩。但耗费的人力太大了,靠精耕细作提高产量,就此时来说不现实。 但完全粗放式管理也不行,那样亩产量能给你降低到几斗,而且收获起来也麻烦,根本忙不过来。 所以,精耕细作与粗犷经营之间,有个平衡点,也就是最佳收益点,即户均六十亩左右。一年收六七十斛粟麦,三十余斛杂粮,和精耕细作的十余亩农田收益差不多,但人轻松,同时又比粗犷经营的广种薄收高很多。 “韩使君,今岁灵州那三百庄户的小麦收成如何?”成汭坐在桌前,桌上有一壶煮好的茶,看起来非常悠闲。 “据李仆射所言,每亩收麦两斛三斗,二十亩麦田,收了将近五十斛。”韩建说道。 连续两年高产,已经证明了这种模式可行了。六十亩地,二十亩种了麦子,收五十斛,秋收后还可种点杂粮,又可收十五斛左右;二十亩豆子,收两茬,得二十余斛;二十亩大宛苜蓿养牛,一年产的奶都不是小数目,农家制了很多酪,自家食用之余,还可出售获利。更别说,牛本身就是资源,宰杀一头,对家庭收入而言,都是大进项。 农产品有大量剩余,可供养城市里不直接从事农业劳动的人群,这是发展工商业的前置基础。 “回乐、保静、怀远诸县,今年有一万户实行此种轮作之法了吧?”成汭又问道。 “有的。据幕府僚佐透露,其实有一万七千余户。多出来的是家有余钱的军士、军校、官吏家属,直接从草原各部买牛。”韩建叹道:“若非地近草原,如何能有如许多牛?” 成汭点头应是。他在荆南被李侃俘虏,本应斩首,不过灵武郡王点名要他,于是全家被送了过来。荆南之地,稻麦轮作,一家累死累活,也就够侍弄二十亩田,年收稻麦百余斛,与那三百庄户的收成相当。但人家一年还得了许多奶,每年再宰杀两头牛,又得许多肉,牛角、牛筋、皮子也能卖钱,这收入却是要超过江南了。 塞上江南,名不虚传! 灵武郡王,也是够有耐心的。先花三年时间,在龙兴寺庄户那边试种。成功之后,又在灵州等地慢慢推广,然而还需要到第三年才见效。 真真是有耐心!做事也是真的扎实,一心为民,当得——呃,神器。 ****** 灵州东南的薄骨律渠附近,谢瞳看着遍地的农田,心情复杂。 被接回汴州后,朱全忠对他十分热情,经常饮宴,赏赐颇多。但怎么说呢,吴兴郡王身边已经没有谢某人的位置了。头号谋士是敬翔,二号谋士是李振,至于他谢瞳,则得了个亳州团练使的官职,但这只是闲官罢了。 为了体现自己的价值,谢瞳自告奋勇,提出到灵夏查访一番,摸一摸灵武郡王的底,看看这个劲敌的潜力如何。 朱全忠略作犹豫之后,便同意了,还从踏白都里面挑选了一些精锐,加入一支商队里面,前往灵夏刺探情报。 他们是从关中走的,第一站就是盐州。不过沿途乏善可陈,牛羊是不少,农田则很少,户口也不丰,这让谢瞳稍稍放下了点心。 不过在进入灵州后,他的三观受到了极大的挑战。 齐整无比的农田本来看得挺赏心悦目的,但其中总有一份种了“草”。谢瞳也不认识那是什么草,只知道是给牲畜吃的。 牲畜栏就建在农田边上,用低矮的栅栏围住,里面养了二十头牛。 这会正值申时,家家户户打开了牛栏的木门。不用他们驱赶,一头又一头的牛慢悠悠地踱进“草”田里,大吃大嚼起来。 有的还一边吃一边拉,吃得很欢快,拉得也很欢快。 牛粪,谢瞳还是知道的,颇具价值。吴兴郡王在河南办马政,牧场里产出的马粪,素来是牧监官员们的大进项,以至被人讥笑为“吃粪”。不过挣钱嘛,不寒碜。 谢瞳示意了一下,正在路口售卖货物的谢彦章会意,拉着一位农户问道:“敢问这田里的草是何物?” “大宛苜蓿。”农户一边挑拣绢帛,一边说道:“这草好,一年长三次,得有几千斤吧。也是奇了怪了,出这么多草,这地也不贫,两年后种麦子,一亩地收两斛多。” “两斛?”谢瞳听了有些吃惊,问道:“当真能收这么多?” “龙兴寺庄户这两年都收两斛三四斗,收完麦子再种点杂粮,还能收不少。咱们第一年种,三年后收成如何未知,但应差不了。”农户头也不抬地说道。 “这是何道理?”谢瞳有些不淡定,追问道。 “看见那些粪了么?”农户终于抬起了头,说道:“二十头牛的粪,如果堆一堆,再弄到田里,这地能不肥么?” 谢瞳有些了然,但又觉得不止于此,多半还有别的原因。 “这是哪位大才想出来的法子?” “自然是灵武郡王。”农户满是皱纹的脸上终于显现出了一些表情,只听他说道:“俺们庄户人家,就指着土里饱食。灵武郡王得神人天授,想出了这个法子,只要有用,俺们恨不得给他立生祠。” 神人天授,当然是扯淡的。这法子也不是邵树德拍脑袋想出来的,而是后世欧洲16-18世纪农业革命时期厚积薄发的产物。 凭借此法,西欧地区的农业产量在百余年间涨了三倍,奥秘就在于连续两年的休耕及豆科作物从大气中固氮,给土壤额外增加了氮元素。同时通过牛粪,将农作物生长时吸收的营养物质,又返还了相当部分回田里。 而且这休耕,还不是字面意义上的休耕,事实上通过种豆子及苜蓿,可以额外获得收成,同时土壤又增加了氮元素,可谓一箭双雕。 另外,轮作不同农作物,还可以减少病虫害,进一步提高产量。农民也可以根据各种农产品的价格,合理调整不同农作物的种植比例,而不是单一的粮食,有点面向市场的商品农业的味道了。 最后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遇到灾害时,混合经营的农业方式有更强的抵御能力。 “六十亩地,粮豆收成不比全种粟麦少,还有肉、奶产出……”农户走后,谢瞳嘴里念念有词。 河南、河北两道,地里几乎全种的粟麦,年年种,一刻不停歇。地越种越贫,能维持亩产一斛,已是大为不易。灵夏之地,风俗竟然如此不同! “谢使君,若此事为真,可否在淮西试试?”谢彦章走了过来,问道。 “怕是不行。一个村子,都找不出几头耕牛。吴兴郡王还在为筹措官牛放贷烦心,不可能做到灵夏这般地步的。”谢瞳摇了摇头,说道。 两人说话间,村子里突然热闹了起来,原来是一户人家要杀牛了。据说从草原上买过来时便是老牛,已经到大限了。 谢瞳听了想笑,不过想想又正常,人有大限,牛自然也有大限。 “走吧,去看看。”谢瞳拉着谢彦章拐上了一条土路,朝村子走去。 土路左边是一片牛栏。这家人似乎比较讲究,把地里的苜蓿割回来喂牛。牛一边嚼吃着,一边用无辜的眼睛看着二谢。 右边亦有一户人家,在向邻人打听有没有芜菁种子。芜菁冬天仍能缓慢生长,收完杂粮后种下,可缓解牛羊饲料不足的窘境。 “灵州农人,倒是把地利用到了极致。”谢瞳暗想。 两人很快走到了村子中间,才观看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远处突然有人大喊一声:“灵武郡王班师矣!” 呼啦啦一阵风,围在杀牛现场的孩童们全往路口跑。他们有的手里还抓着奶酪,长得跟小牛犊子一般,纷纷涌到路口看过路的大军。 谢瞳、谢彦章二人也转身望去。只见远方的天边,大队骑卒在前头开路,后方旌旗遍野,刀枪如林。 “这是天柱军!”一个小孩子说道。 “胡说,此乃义从军!”另一位稍大些的孩子说道。 “义从军不都是党项人么?为何不髡发?”前一个小孩子杠上了。 “党项军士亦是要蓄发的,你不懂。”大孩子不屑道,随后,又转过头去看那些越来越近的骑卒,眼神专注,表情羡慕无比。 再大上几岁,便去募个衙军,穿上这一身,在村子里兜上一圈,还不是想娶哪个媳妇就娶哪个? 大军一路前行,并不停留。 谢彦章浑身紧绷,仿佛看到了天敌一般。 一队队士卒从村口驿道旁北去,没人冲进村子劫掠,甚至往这边看一眼的都没有。 军士们脸上多有风尘之色,但许是近乡的缘故,精神头非常不错。无人喧哗,队列整齐,背插认旗的队头们不断提醒本队军士注意队形,两侧有骑卒游弋,还有哨骑往来传递命令,一切按部就班,忙而不乱。 足足过去数千步骑之后,一杆大纛(dào)遥遥显现。 孩子们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有人连手里的奶酪都掉了。不慌,从地上捡起来继续吃。 “这帮顽童,竟连纛旗也认识,灵夏武风如此之盛么?”谢瞳笑了,但嘴里有些发苦。 灵夏与淮西,几乎就是两个世界,风俗、农业都大不相同。 一辆饰以象辂(lu)的马车驶了过来,左右跟着八名手执斧钺的骑士,再外围,则是数百名盔甲精良的亲兵卫士。 这应是灵武郡王的座驾了。谢瞳与谢彦章对视了一眼,默契地低下了头。他们不是孩童,一直盯着看会被认为图谋不轨,这会还是别自找麻烦了。 车驾过去之后,又是无边无际的步卒大队。看旗号,应是铁林军。 如今谁都知道,邵树德没设亲军,但铁林军就是他事实上的亲军。起家之部队,装备也更精良一些,士卒们更是对他们的统帅非常信服。日后若兵戎相见,这支部队应格外留意,多半不太好打。 步卒后面,又是一车车的财货,铜钱、绫罗、獠布、金银器堆满车厢。 孩童们几乎齐刷刷地发出一声惊叹。 每次出征,都有大量财货、牛羊拉回来,现在就连孩子们都知道出征打仗的好处。 闻战则喜,大概说的就是这个吧。 第三十二章 钱财 谢瞳坐渡船离开了河渚,到了西岸。 现在的灵州城,有点类似河阳。河中心的沙洲上一座城,东西两岸也渐渐形成了聚居地,建城已经势在必行。 再往后,大概就是西、中、东三城了。 好吧,西城目前只是俗称,还没有城墙,不过人是真的不少。商队在这里停留了半天,所携带的白瓷就卖出去了几百件。各种丝织品也卖了一半以上,若不是谢瞳让留下一半,好有借口继续北行的话,估计当场就能卖光。 看得出来,灵夏是比较缺绢帛的。 国朝河北道25州、河南道28州,全部产绢。有意思的是,南方的淮南、江南、三川一带,并不是所有州都产绢。比如三川近六十州,就只有44州产绢。由此可见,这会河南、河北的农业是十分发达的,人口众多,技术也很不错,说是国朝的核心地带也不为过。 就绢而言,此时北方绢帛的质量大大超过江淮,即便到了宋代,河北绢仍然超过江南绢。但南方在高端的锦缎上面出了不少精品,打响了名气。日后随着北方气温降低,大量人口迁居南方,带去了中原先进的丝织品技术,绢的整体质量也开始提升,而不再是靠成都府、宣州等地的锦打天下了。 谢瞳等人带过来的宋州绢、亳州绢,一匹售九百钱,几与果州、阆州等地的巴南獠布等价,后者也就卖九百五十钱一匹,从来没有超过千钱。 灵夏诸州,目前只有绥州大量产绢,银州、夏州少量产绢,灵州才刚开始起步。今后发展的重点,应该还是陇右诸镇,得提升那里的绢帛产量。 商队来灵夏卖东西,自然不可能收钱。他们收的是皮子、牛筋、牛角,甚至是活的牲畜,比如牛、马。这些东西带回河南后,又能赚一笔,傻子才收钱。 赵成带着一支商队从北边南下,恰好碰到了汴州商队大发利市的场面。凑近一看,卖的都是河南绢,与他批发过来的蜀中绢帛是竞争对头,顿时一皱眉。不过随即又展开,这些生意,对他而言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自从搭上了灵武郡王的线,现在他们赵氏商行已经接手了炙手可热的蜀中马匹生意。 马的来源是丰州永清栅,以草原马为主,与大通马行这家官办商行经营的银川青海骢是两个品种。 但即便是草原马,在川中依然大受欢迎。尤其是随着战乱的加剧,有时一匹战马能被炒上五六十匹绢的天价。最绝的是,战马本身是消耗品,如果运气不好,一场大战倒毙个千余匹马很是寻常。某个地区买的马越多,就说明当地越可能爆发战争,而战争爆发后,往往会买更多的马。 从永清栅带一千匹战马南下,到山南西道或龙剑镇卖掉,然后换回蜀中绢帛、茶叶,到关中卖掉,采买一堆日用品。然后再北上,沿着绥州、银州、麟州、胜州、振武军城、丰州的路线走,将关中日用品在沿途卖掉,采买牲畜和战马,顺着灵州南下,走会州、秦州、凤翔府至山南西道,与川中的牲畜行完成交割。 这就是赵成的“三角贸易”,搞了一年,收获颇丰,利润多到让自己都害怕:一年能纯赚十一二万匹绢!去掉分给赵氏母子的那份,他还能留五万匹。 赚这么多钱,若是没根底的商人,这时候就要战战兢兢,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生怕被哪个军头找上门来,然后落一个“乐捐”的名声,或者被官吏吃拿卡要整得不要不要的。但赵成不怕,他的从侄女赵玉是灵武郡王爱妾,这么多年来,一直宠幸不减。 这是一件让很多人称奇的事情。灵夏之地一直有传言,赵玉有“国色”,不然无法解释为何年过三十了,仍然这么让灵武郡王着迷。 赵成离开了汴州商队的交易现场,到不远处一家骡马店歇息。 这家店铺是某个河西党项头人所开,当然那都是陈年旧事了。那会此人还是个有三千人口的部落头人,在灵州以西种地放牧。后来大帅西征河渭,该部落被抽调了三百人,就回来了二十多个,纷纷痛骂东南路诸军指挥使杨悦。 后来,甚至连这二十几人也没留下,直接被定远军当辅兵招走了。 此番南征,该部落又被抽调三百人。头人苦思了一夜,觉得灵州官府应是不会放过他了,于是主动找到幕府,提出编户齐民,然后领了一个州司功参军的闲职,并得到了一块地,在这个要害路口开了个骡马店,二十年免税,做起了生意。 骡马店有一大块附属的草场,大概有百余亩的样子。店家募了几个其他部落的逃奴,帮他种植苜蓿、芜菁,给来往商队提供草料,这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此外,店里还提供住宿、饭食,这也是一笔收入,加起来其实不少了。 赵成认识这个已经改姓邵的党项人,觉得他算是好说话的。别的头人,把自己手里的丁口把得死死的,哪怕大伙愿意跟着灵武郡王出征,也能推就推,与横山党项各部争着出兵大相径庭。 究其根底,横山党项是大帅“自己人”,河西党项不是啊,这世道就这么残酷。 “这骡马店好生兴旺。”赵成一进来,便笑道。 店家一见是他,立刻从胡床上起身,笑道:“没有赵豪估的场面大,一千匹马,谁敢做这种买卖?” 赵成身后有百十个仆从,人人挎刀持弓,皆是他在秦州那边招募的护卫,其中不少还是内附吐蕃蛮子,一个个穷横穷横的。光这副阵仗,若没官面上的照拂,早让人当马匪给剿了。 “这买卖赚得还是不够爽利。”赵成坐了下来,看着店家熟练地吩咐店子给他端上酒菜,笑道:“若能把生意做到归义军诸州,那才叫圆满。” 他想起了灵武郡王对他交待的事情,去兰州开办商行,争取把生意向西做。如果可能的话,可以与归义军地盘上的那帮粟特商人合作,将西域商品贩卖入中原,再把中原物事倒腾到西域。 这事,赵成以往想都不敢想,但近来觉得,或有可能。 做买卖,最需要一个安定的秩序。定难军东征西讨,已经把关内道诸路牛鬼蛇神一扫而空,顺带着连陇右道、山南西道都被犁了一遍。这是个四五百万人口的大市场,一旦有了安定的秩序,光做做牲畜生意就可以大发其财,更何况世上不止这一门生意。 只可惜,现在做生意还有一些阻碍。最大的问题就是绢帛不好估价,一个地方一个价,非常头疼。铜钱携带又不方便,况且也没那么多铜钱可用。 去长安做生意还方便一些。货物在长安卖了后,一般都是找各镇在京里的进奏院或有名望的大商人,将钱交过去,领了飞钱凭证,然后回家取钱。如果这种飞钱可以进一步扩大范围,敢担保飞钱的人或地方越来越多就好了,那样将大大便利交易。 赵成突然又想到了定难军的“飞钱”。因为灵武郡王的信誉非常好,历次赏赐从来没有拖欠过,因此外出征战,有些时候就不发实物赏赐了,而是给军士们一张飞钱,名字还是灵武郡王亲自起的,曰“供军使衙门某州某库券”,记名。 班师之后,军士们凭借此记名券至对应的府库。一张券,一般对应着多少钱、多少绢或多少羊,还写了名字,供军使衙门那边也有一本账,一一对应上之后即可领取。 这种券,若是能够不记名的话,应该会有大用。 但现在只能想想,问题还是很多,最大的便是信任。 这年头的武夫,说不定哪天就倒台了,新上来的大帅他还认旧账吗?未必。说句难听的,一镇节帅的信用,还不如当地的富商信用高呢。谁敢用这种券?万一人家不认账呢?或者因为战事频繁,多发了一些券呢? 大家都不傻。如今这个世道,有点信用的人真的太少了。别看灵武郡王现在能发券,那是他在军士们心中的威望高,可只要一次没兑现,信用就彻底毁了。以后打仗,必须发实物,如果不发,军士们怕是连弓都不愿意开。 “归义军的康豪估前两日刚从这边过,去夏州了。两百余峰骆驼,装满了货物,一趟怕不是能赚几千缗钱。”店家亲自帮着上菜:“昨日猎获的黄羊,赵豪估最喜欢吃的。” “店家有心了。”赵成笑道:“康佛金做的是大生意,还好脱手。尤其是那玉石,西域一个价,这边又是一个价。还有那胡人打制的盔甲,有些军将就喜欢花大价钱买一副回去,哪怕挂在器械架上不用,就光赏玩也要买。还有那胡粉什么的,都是好买卖啊。几千缗钱,是小看人家了。若我能掺上一脚,一年赚个几万缗,哪怕分一半给幕府,也愿意啊。” 店家笑个不停,心中暗想:你不就是幕府的人么?灵武郡王养了那么多兵,天天拿钱财来引诱党项诸部的苦哈哈,没人替他赚钱怎么可能?现在看来,又把主意打到西域买卖上了,想要从这里头捞钱,当真是什么都不放过啊。 第三十三章 方向 宏伟的城市拔地而起。 贺兰山东麓,许多造型各异的园林次第排开。稍一打听,便知道这都是定难军诸将所兴建的府邸。 至于灵武郡王的宅邸,则还没影子。坊间传言,灵武郡王要大肆采买名贵材料,选一处风景秀丽的山腰,营建一个规模很大的宫苑出来。但又有人说,灵武郡王爱惜羽毛,不愿被人背后指摘贪图享受,总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使君,定难军诸将在贺兰山下置业,是否说明他们胸无大志,打算割据一方?”谢彦章靠坐在一棵树下,低声问道。 一路行来,真的有点不可思议。一会草原,一会沙地,一会森林,一会大山,这灵夏之地的景色,变化也太大了一些。 听闻贺兰山以西便是大漠,若不是这座南北绵延数百里的大山以及附近广阔的森林给挡着,沙子就会侵袭到农地上,这灵州也发展不起来了吧? 难怪!谢彦章算是看出了点门道,一排排木头从上游直放而下,据闻都是在雪山砍的,运到怀远县营建宅院、打制家什。 雪山在哪里,谢彦章不知道,也懒得关心,但灵武郡王不愿砍伐贺兰山附近郁郁葱葱的森林则是事实。这个大帅,倒和寻常武夫不一样! “在贺兰山下定居,说明不了什么。”谢瞳摇了摇头,问道:“谢将军可知六城水运使衙门?” “不知。”谢彦章摇了摇头。 “看那艘船。”谢瞳遥遥一指。 远处的河面上,一艘帆船顺着河水缓缓北上。船只应是满载了,吃水压得很深,也不知道装的什么。或许是粮食,又或许是军械,甚至砖石都有可能。 “从灵州顺着大河而下,十五日可至振武军城左近。若对河东动兵,比陆路行军快了数倍。即便是对河中动兵,从灵州坐船出发,两千里水路,也比从夏州出兵,走陆路要稍快。吾乃南人,深知水运之便捷、快速,耗费也只有陆路之十一。大河,算是帮了定难军大忙了。生民赖之,征战赖之,做买卖亦赖之。”谢瞳道。 帆船侧后方还有一条木排。上搭帐篷,可运数千斤货物,有的还筑起围栏,可运蕃部进献的牛羊。 这种木排一般是在上游河岸边编组完成。上下两层木料,宽度可以自己根据水势调整。上面钉上横木加固,再用一道道粗绳系牢固。装上货物顺流而下时,筏手用长舵和撑杆控制方向、速度。到达目的地后,货物运走,木排就地拆解。 灵夏之地,真的很依赖这条河。 船只靠岸后,码头上的人便忙碌了起来,开始卸载货物。 码头附近很繁华,商家众多,预示着怀远这个新首府的旺盛生命力。 “竟然是军器!”谢彦章眼尖,一下便看了出来。 步槊、横刀、长柄斧、甲胄,各色器械应有尽有。还有几个木箱子,上面用毛笔写上了大大的“魏”字,应该是军器作坊的名字。 “灵夏,应不止一处作院。之前在灵州时,就有一家作院,应有数百工匠吧?”谢瞳一边说,一边默默记在心里。 “五六百人是有的。上午看到的那个怀远县的作院,看样子有千余人。听闻还有人往新城作院送牛羊、果蔬,给工匠享用,这怀远县,应是有两个作院。”谢彦章道:“谢使君还记得昨日前来买绢的那个胡人女子么?” “粟特妇人?” “正是。”谢彦章说道:“定是胡人工匠,也不知道哪来的。” 谢瞳一怔,笑道:“谢将军好眼色。定难军攻河渭,抓了不知道多少吐蕃工匠。而这些工匠,又是几十年前吐蕃从西域乃至康居国等地掳来的。” “定难军就喜欢四处掳人。”谢彦章有些气,看到这些规模宏大的军器作院就满心烦躁,也不知道为何。 二人又看到了一会,随后便收摊,带着一众随从离开了。同来的那些汴州商人有些不舍,想继续在码头附近售卖货物,不过看二谢脸色不好,也都收拾东西离开了。 行行走走,很快到了怀远老城乡下。一处新设的村落内,二十余个民人正在起屋盖房。 “你们是河南的吧?”谢彦章听到了熟悉的口音,于是上前问道。 “汝州来的。”听闻他们是汴州来的商人后,这些民人都十分高兴,道:“可带来什么家乡货物?” “有河南白瓷。”谢瞳笑眯眯地说道:“你们怎生来到这灵夏之地?两千里地呢。” “还不是河南战乱不休。”民人叹道:“秦宗权的人抢来抢去,大伙都怕了。朱全忠也不是好东西,四处征夫拉丁,税重得人喘不过气来。” 谢彦章脸色一僵。谢瞳则不动声色,继续问道:“此地如何?可还住得惯?” “胜在安稳,地也不错,弄点河沙,一亩收个一斛四五斗麦没问题,比河南收成高。” “你们没养牛?” “太贵了,官府弄来的牛也不够。待吾家幺郎得了军中赏赐回来后,兴许可以买上几头。” “令郎在从军?就不想回河南么?” “河南都是一帮杀才,将帅也都是贱胚。听新来的人说,朱全忠在打秦宗权,好啊,狗咬狗,最好两人都拼完算了。” 谢瞳的脸也绷不住了,匆匆聊了几句后,便与谢彦章离开了。 二人面面相觑。最后谢瞳叹了一口气,道:“这些日子都看过来了吧?” 谢彦章点了点头。 “邵树德的根基,比李克用稳。经营也有章法,闾里、乡野之间的威望很高,这种人,败个几次都没关系,不好对付啊。”谢瞳叹道:“回去便照实说,对吴兴郡王讲清楚了。” “正当如此。” ****** 怀远新城内刚建完的府邸内,邵树德刚刚送走陈诚。 河南的局势一天天明朗,让他有些忧心。 朱全忠的大军在付出重大伤亡后,攻拔了蔡州南城。至此,蔡州三城已破其二,秦宗权之势日衰。 李罕之受李克用之命,带兵南侵河阳,被驻守当地的丁会击退。 意料之中的事情。 李罕之才几个兵,如何攻得下河阳?李克用要么不打,要么就派主力南下,结果最后派了李罕之这个杂牌附庸南下,有用吗? 邵树德叹了一口气,在侍女的服侍下,泡入了池中。 这个池子是他命人修建的,甚广大,可容纳数十人同时沐浴。 九月的天气已经渐冷,这时节泡个热水澡,确实是人间至高享受。 赵姝轻轻解下了身上的衣物,步入池中,给邵树德擦洗。 另外三位少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一齐解下衣物,进入池中。 诸葛氏,诸葛仲保之女,原本与壁州刺史张暇之子定了婚约,如今作为罪将家眷,被邵树德带回了灵州。唔,罪将不罪将,还不是邵大帅说了算?拓跋思敬以前也是罪将,现在已经在绥州做起生意来了,他女儿拓跋蒲,谁敢说是罪将家眷? 另外两位少女是康佛金赠送的,粟特人,分别出身敦煌康氏和曹氏。青春婀娜,容貌秀丽,黑发碧睛,带着一股子异域风情。 四人在这新府邸中充当婢女,为主家服务。 感受着少女柔嫩的纤手,邵树德只觉浑身毛孔都散开了。此时思路愈发清明,要抓紧时间了! 过两天,他打算派李杭去一下凉州,打探下那边的情况。如果可能的话,派一军前往当地戍守。 嗢末人,整体而言对大唐还算恭顺。 咸通二年,经过三年时间的征战,张议潮率蕃汉兵马万余人占领凉州。咸通三年,凉州嗢末遣使至长安纳贡。乾符元年,高骈任西川节度使,凉州嗢末首领鲁耨(nou)月、河渭都游奕使尚延心皆率军至西川,与南诏战,迫使南诏放弃攻蜀,转而进攻安南。 凉州嗢末,如今应是在犹豫不决之间。有心自立,但大唐的威名还残留几分,担心一旦失去唐廷的册封名义,被周边向朝廷纳贡的其他部族或藩镇攻击。因此,凉州镇的实力明明很弱,能控制的也就凉州城左近,但嗢末就是不敢彻底吞并,一直让这个弱小到令人发指的藩镇存在着。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嗢末应该会慢慢忍不住,想要吞并凉州吧? 不能再拖延了,必须立刻派兵“协防”凉州!邵树德下意识一用力,耳朵传来一声痛呼。再一看,少女诸葛氏雪白的肌肤上隐现几道红印,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邵树德挥了挥手,诸葛氏如蒙大赦,游到了一旁。 将胡姬曹氏抱入怀中,一边细细把玩,一边又思考起了归义军的事情。 中亚、西亚有些乱,但还是可以做生意的。此时的丝绸之路,主要走北线,即从草原上过境,然后进入关中、中原。其中一条支线,甚至还远至渤海国。 草原丝路,阴山蕃部是受益者之一,但这份利益落不到自己手里。如果可能的话,还是得加大西域这条线,那么归义军的作用就很大了。 这同样是一个小藩镇,兵力不多,实力较弱,正常也就几千兵,有战事时拉上与他们关系密切的蕃部,也就万余兵。 但没必要对他们施加武力,距离也太远,成本太高,与之交好,慢慢拉拢、蚕食即可。 明年,差不多就是这些事了,这也是短期内可以使劲的地方。如果成功,嗢末这些天宝遗民后裔为主的部落可以慢慢招抚,又多了一大兵力来源,河西走廊的商业利益也可以慢慢显现,要求不高,一年十万缗的利润就够了,先慢慢来。 不过不能往这些地方投入太多兵力,还得应付中原局势的变化。 淮南杨行密被孙儒打得像狗一样,带着残兵败将逃到西面,欺负宣州、池州的赵氏兄弟去了。 邵树德有些怀疑,这杨行密咋那么废呢?到底还能不能如同历史上那样占据淮南,与朱全忠相抗?至少目前看不出这个苗头啊,除非孙儒死了。 朱全忠兼领淮南节度使,如果击败秦宗权,未必不会去打孙儒、杨行密。得探一探朱全忠的底了,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战略。唔,明天找下萧茂,看看有没有办法。 萧氏,既然投靠了过来,就别想首鼠两端,两头下注了。唔,萧氏貌似也出小美人啊!想到这里,邵树德心里头一热。 胡姬曹氏红着脸看了他一眼。邵树德一怔,这小娘怎么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随即失笑,明白了问题出在哪里。 他站起身,将曹氏轻轻放在池子里,然后将躲到远处的诸葛氏一把抱住,该歇息了。 第三十四章 重编 “大帅,萧茂来了。”亲兵副将陆铭入内禀报道。 “让他进来。”邵树德正在用早饭,赵氏、康氏在一边服侍着。 “萧判官,某看了,怀远新城弄得不错。再有一两年,差不多就可以入住了。”邵树德让他坐下,随后道:“你去一下铁林军大营,找卢嗣业,他会告知你什么事情的。” “遵命。”萧茂隐约有所觉,知道是什么事情。 邵树德挥了挥手,萧茂很快离去了。 看到萧茂,又想起了萧遘。 陇右八州,现在人口也不少了。但因为邵树德移民垦边的政策,至今仍处于免税期——文德二年,都处于第二年免税期。 这些州,是不指望赋税了,但十余万吐蕃蕃部,多少可以贡献些牛羊,大概二十多万头的样子。 也就是说,目前真正贡献财税,维持定难军运转的,还是灵夏十州,其中丰、胜二州免税三年,明年也收不到税,后年方可收。不过这两州穷得要命,本来也没什么财货,无所谓了。 今年又新入手秦、成、麟三州。对这三个地方,邵树德不打算免税了,实在是用钱的地方太多。他已经写信给萧遘,秦、成二州的赋税,作为陇右镇在文德元年的上供,统一送至会州入帐。 渭州现在也不算边境了,今年就算了,明年开始缴纳赋税,一样送至会州入帐。 会州,今后就是典藏司的一个重要府库,就近储存陇右镇上供的钱粮。典藏司将派孔目官一员,常驻会州,下辖会宁关总库、金城津分库、上邽分库、江馆分库。 会宁关总库,是孔目官驻地,陇右八州的钱帛除留州部分外,其余全部送往总库入帐,会州当地的粮食、牛羊、皮子等实物财货,也在此入帐。 金城津分库位于兰州理所五泉县黄河渡口,兰、临、河三州之粮食、牛羊在此入库。 上邽分库位于秦州理所上邽县郊外,渭、岷、成、阶、秦五州之实物赋税在此入库。 没办法,陇右八州那么远,又不是后世有铁路、轮船运输,长途转运损耗太大,只能将高价值且利于运输的物资集中到某处,然后运至首府。粮食这种,只能就近集中储存了,实在不够,再临时调运,总之就是尽量减少运输损耗。 牛羊其实也可以长途运输,因为定难军的地盘上草场规模广阔,运输途中牛羊不愁吃喝。但问题在于不可能将大量牛羊集中于一地,那保准把你那的草皮都啃得光秃秃了。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为何古代都要把首都、首府选在一个具备超强农业生产能力之处的原因,外地粮食调运困难,你又要抓权,建立了庞大的官僚体系,还有大规模的禁军,不选个好地方确实难受。长期运行下去,运输损耗多得能让你哭出来。 最后一个江馆分库,位于兴州城外的江馆,其实就是一个水上驿站。之所以设立,其实是为了储存山南西道、龙剑镇上供的财货,给轮戍当地的军士发饷。 关北四道,还按照旧有体系,夏州有总库,位于城南。盐州、绥州、银州、灵州等地皆有仓城分库,钱帛统一转运至夏州,粮食部分转运至夏州,部分留在当地仓城。 不过仓城还是不够,振武军城一带,急需修建一个大仓城。储存大量钱粮、军械,以备不时之需。 想到这里,邵树德转去书房,喊来了陈诚。 “陈副使,若在振武军城一带大建仓城,可会引得李克用猜疑?”邵树德问道。 昨晚由少女变成少妇的诸葛氏给二人各倒了一碗茶。 “大帅,李克用连大同赫连铎都未攻灭,哪有心思管得了咱们?”陈诚毫不讳言道。 “那就修吧。”邵树德说道:“今岁大军外出就食,镇内余了不少钱粮,正好在丰州、振武军大修仓城,灵州的旧仓城,也要扩大。东、西二城,户口渐多,亦需筑城。麟州之治权业已收回,亦需投入钱粮整饬一番。”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历史欠账那么多,确实该补一补了。 “遣使至河东,奉上一些礼物,给李克用说说好话,别让他瞎想。”邵树德吩咐道。 “遵命。” 其实瞎想如何,不瞎想又能如何?正如陈诚所说,李克用连赫连铎都未攻灭,想翻脸也做不到啊。难不成飞过大同军来进攻振武军? 只不过邵树德素来谨慎、保守,不喜欢把场面上的事情也做坏了。李克用这人,属驴脾气的,吃软不吃硬,暂时没必要招惹他。 咱先把前线后勤基地给建好了,一旦赫连铎被灭,李克用对振武军露出想法的话,便可派大军屯驻,谅他也没法长期在北边耗着。 “走吧,去城外看看。”邵树德突然想到今年还有一件得罪李克用的事情,那就是刚刚与豹骑都一起,护送汝、许新卒家属抵达灵州的顺义军。 收留了人家的叛将啦,义兄心里估计不开心,但也不是什么大事。 离开书房之间,邵树德走过诸葛氏身前,道:“今日无事,先下去歇息吧。” 诸葛氏欲言又止。 “放心,汝父先在灵州住段时日,只要老老实实的,无甚大事。” “谢大王。”诸葛氏连忙谢道,脸上的表情像开了朵花一样。 陈诚惊异地看了一眼。这诸葛小娘,应是大帅的晚辈吧? 怀远城外驻扎了数支大军,分别是铁林军、天柱军、振武军、豹骑都以及新来的顺义军。续备军昨日刚刚抵达保静县,还在北上汇合途中。 义从军临时征召的兵马已经放归,现在左厢只剩三千衙军,也已经踏上了返回夏州的路。 续备军总计一万六千人,将拿出两千余人补充衙军各部缺额。剩下的人,先拿出千人补入铁林军,编成一个战兵营和一个辅兵营,使得这支军队的规模扩大至万人——全镇第一支规模上万的部队。 天柱军这次打得不错,现有的四千步卒、一千骑卒的规模继续扩大:从续备军中抽调两千人补入天柱军,使得其扩编为七千步骑。 振武军也立了功,补一千步卒,全军八千步骑。 新建天雄军,五千军额,全是步卒。 如此一番处置,续备军大概还剩下四五千人,全部送往河渭八州,组建州兵。 萧遘就带了两千神策军上任,地方上全靠屯驻于彼的丰安军、天德军、经略军护卫,州兵系统空空荡荡。这次正好,将这四五千蔡人与两千神策军一起混编,先把地方守备系统完善起来。 州兵,一直是衙军的蓄水池。衙军有战死、伤残、病殁的,优先从州兵中选调人员补充。所以,地方州兵的建设也不能荒废。其他地方都有,就河渭诸州尚未完善,这次正好填补空白。 铁林军、振武军、天柱军以及新建的天雄军,照例互换部分人马,打散后重编。这固然会在短期内影响战斗力,但定难军的训练都是一致的,金鼓旗号以及各种命令都一样,重编后适应起来没问题。 而且这种打散,保存了最基本的队一级单位,这就尽最大可能保证了战斗力。如今所需要做的,就是尽快熟悉各级将官,花时间整训一番,几个月内战斗力很快就会恢复得七七八八。 每一次整编军队,都是消灭野心家生存土壤的良机,邵大帅从不会错过这种机会。 整编完成后的定难军,将有整整七万四千步骑,规模估计比不上这会的朱全忠,但已经超过河东一筹。 这七万多人里,真正需要自己养的其实只有不到六万,剩下的靠山南西道及龙剑镇的上供养。 考虑到文德元年关北四道、陇右加起来的十八州之地,已有编户之民191100余户、928000余口,阴山蕃部、横山党项、平夏党项、河西党项、会州蕃部、河渭蕃部加起来也有接近90万人,大约是30:1的兵民比例,还算健康。 但蕃民太穷,两到三个人可能才抵得上一个种地的汉民在财政上的贡献,因此兵民比例大概在二十多比一,处在百姓负担较重,但还算可以承受的地步。 最后还有支顺义军,在河南招募亡散之后,已经有步卒两千七百余人、骑兵六百余。对这支部队,邵树德有些踌躇,不知道该怎么处置。 “安军使,坐。”大营内,邵树德召见该军三位主将安休休、李铎、何絪。 “谢大帅收留。”安休休感激地说道。 邵树德仔细观察着这个人,发现他是典型的昭武九姓面孔,有点像后世的伊朗人,他手下那不到七百骑兵也是。 大唐,搞啥子哦,境内一堆白人,甚至连内地州县都有不少。粟特人、突厥诸部中有白人特征的部落、阿拉伯人,还有什么白人部族?邵树德不太清楚,他感觉现在怕是有五十万到一百万的白人生活在大唐各藩镇,河东、大同军、丰州、振武军、归义军、凉州这六镇,应该是白人最多的。 天可汗,还真是生冷不忌。 不过走到如今这个地步,邵树德对粟特人也没什么歧视。老老实实经商、纳税、放牧、种田、当兵,便是他的子民,有权得到他的保护,别整得像你们的粟特前辈安禄山一样就行了。 “安军使,为何弃河东而去?昔年安仁义叛离河东,先奔秦宗权,后投杨行密,都是什么原因?”邵树德问道。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不可说的了。”安休休道:“李国昌、李克用父子二人,对生活在河东、大同军的昭武九姓非常苛暴,只想着抽各部落的丁壮去打仗,还要进献财货。哪个部落死的人多了,便把该部纳入沙陀三部之中,强行吞并。” 邵树德听了略有些尴尬。 十八州能有九十万编户之民,他也行了不少手段。除从关东地区大力移民外,还不断吞并农耕的党项小部落,收留草原逃奴,通过征兵的方式慢慢将党项军士的家属也迁到城里来,各种小动作不断,然后训以华风,令其取汉名、说官话、穿唐服、过唐人节日,偷鸡摸狗一般不断蚕食。 说起来,与李国昌父子的手段差不多嘛,只不过更柔和一点罢了。 “昭武九姓还有何人在军中为将校?” “安敬思(李存孝)、安金全、安元信、史敬存——安庆部,几乎七成以上是昭武九姓,还有,嗨,一时想不起来太多,反正安、史、康、石等姓,不敢说全部,大部分都是。”安休休回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西北一带,康姓的将领也确实多了一些,他就见过康传圭、康元诚,确实带点白人血统,看来都是昭武九姓出身。 国朝喜用胡人打仗,结果让一大批胡人爬上高位,有此状况不奇怪。 “昭武九姓,未被吞并的,还有多少人?” “二十万人总是有的,或更多,某也不太清楚。”安休休说道。 邵树德看过国朝档案,开元年间康待宾之乱,当时昭武九姓叛乱者达三万五千余骑。被镇压后,迁了几万人到关东内地州县,基本都被融合同化了。留在当地未参加叛乱的还有几万人,到开元末年时,河曲地区的昭武九姓尚有八万余人。 安史之乱后,这些人大部分去了河东道,以耕种、游牧为业,仍然保持着部落的组织形式,繁衍至今,有二十万人其实是偏少的。但考虑到他们不断出丁打仗,比如曾经镇压庞勋起义的康承训——巧了,李国昌也镇压过庞勋起义——人口增长未必有多快,因此只有二十多万人是可能的。 这二十余万人,都是沙陀预备役…… “若有外敌攻入代北,昭武九姓有多少人会响应?”邵树德突然问道。 安休休一愣,苦思很久后,道:“某也不清楚。” 邵树德看着他,不说话。 “大帅!”安休休跪拜于地,急道:“实在是怕了沙陀人。而且,李氏父子也给了不少人机会,得升高位之后,未必还向着本族。沙陀三部之一的安庆部,有几个真沙陀人?全是昭武九姓!大帅明鉴,某不敢为了迎合大帅而胡说,坏了大事啊!” “你胡说八道个什么劲!什么大事?”邵树德气笑了,道:“李克用乃吾之义兄,安能谋夺兄之家业?” 打河东,他确实还没下定决心。 别看定难军与河东边境线漫长,但大部分都是黄河,冬季不结冰,或者即便结冰了也很脆,是动不了兵的。若攻河东,只有一处可能,那就是从振武军城出发,入云朔之地。也就是在凤翔府时折宗本的建议,连结大同赫连铎,一起南下代北。 然河东实力雄厚,六万衙军,也颇为精锐。李克用还能征召代北蕃部,光其铁杆沙陀三部就能抽三四万精壮,若是极限征兵,五万人亦可得。昭武九姓若从征,几万丁壮也不在话下。有这些部落守着代北,再在雁门关等重要关隘屯兵留守,除非有人投降献关,或者放纵北兵南下,不然很难逾越过去。 河东,邵树德也去过两年,真的是形胜之地。西有黄河天险,东有太行山脉,都不好打。只有一南一北两个方向,但代北关隘众多,都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除了沙陀三部、昭武九姓之外,还有北边五部,素来与李克用亲厚,五万以上的兵马也是拉得出的。 如此形势,苦战数年,兵败的可能性很大。即便惨胜,亦只得了代北那一堆蕃部,这有何用?太原府精华之地,已被宣武兵占矣。 相反朱全忠,攻河东就要方便多了,只需占了泽潞二州,便能兵围晋阳。历史上其实也是这样的,泽潞是太原府的命门,一丢失,汴兵就直趋城下,李克用差点跑路。 暂时不宜招惹李克用,先易后难,把能啃的地方啃了再说。 凉州嗢末,人口也不少,不敢说全部是汉人后裔,至少六七成是,剩下的则是吐蕃、党项、吐谷浑、回鹘等部族的大杂烩。 就在二十余年前,嗢末首领鲁氏还跟着高骈到蜀中去,与南诏作战。不知道过了这二十年,忠心还剩下几分。 “起来吧!”邵树德说道:“顺义军新立,还未建下功勋,过些时日给你们一个机会。” “末将但遵大帅之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安休休应道。 李铎、何絪二人也齐声回应。 第三十五章 观察使 “符将军,此军如何?”贺兰山下的牧场内,邵树德马鞭遥指道。 他指的是正在东返夏州的豹骑都。 攒了大半年,灵夏八大作院又攒了一大批马甲、瘊子甲,人马甲胄俱全者已经达到了368骑,规模越来越大。 邵树德最终的目标,是将豹骑都千人都变成具装铁骑。一个铁鹞子,外加三千匹马,西夏李元昊时期,也就这个规模,再多也养不起了。 “大帅,豹骑都勇则勇矣,然则人马俱披重甲,一人配三马,耗费甚多。”符存审说道:“若养得太多,支度司、供军使衙门的官员都要找大帅哭穷了。” 邵树德闻言大笑:“也就一千骑,多了确实养不起。” 一人配三马,机动力不再是问题,后勤才是大问题。而且,毋庸讳言,此时确实缺少适合重骑兵的战马。 后世西夏用青海骢,体型较草原马大,耐力、负重、爬坡能力都很不错,适合西夏的环境。但邵树德对这种马还是不太满意,这是他办马政的初衷。 “符将军,你看这些马怎么样?”策马驰骋到一处马圈后,邵树德又指着其中数十匹高头大马说道。 马政已经进行到第四个年头了。其实牧场原本就有一些高头大马,这是偶然状况,或许是隐形基因起了作用,但因为种种原因,它们的性状没有稳定遗传下去。这几十匹都是公马,连续三年,其后代要么肩高不够,要么脾气暴躁,要么耐力很差,总之有各种各样的缺陷。 这批马,其实是马政淘汰下来的失败品。它们本身或许并不失败,或许可以称得上品质优良,但它们的后代不行,已经不具备作为种马继续培育后代的资格,因此送了一批到灵州来。 银川牧场那边还在继续培育,这个只能看运气了,没办法。引进西域乃至中东优良马种的事情,至今还没有眉目。康佛金已经答应尽力去寻找,但邵树德不想把希望只寄托于他一人身上,自己也得动起手来。 不过,还是先把凉州控制下来再说吧。 符存审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大马。马群的数量一大,就总会偶然出现一些肩高不错的大马。这种马,若是被武夫军头们看到,肯定先抢下来再说,直接充作亲兵的坐骑。 但邵大帅真的很有耐心。就和他搞的三茬轮作制农业一样,压抑住自己骑好马的欲望,让这些马去配种,直到连续三年都没能诞生出符合期望的后代,才彻底死了心,将其从牧场调了回来,去势后充作战马。 银川牧场那头,应该还有一些有资格继续配种的好马。大帅的马政大业,还在持续进行,真的厉害。 想到这里,符存审躬身一礼,道:“大帅能为人所不能,这马政大业,定然成功。” 邵树德一笑,道:“需要点运道。这些马,符将军挑一匹吧。也就三四十匹,给豹骑都也不够用,某便拿来招揽勇士好了。” 符存审听了“招揽勇士”四字也笑了。大帅待人以诚,几乎就差明说我欣赏你,要招揽你。从某种程度上而言,符存审也是被招揽来的,还付出了大代价。 但听大帅这么说,他却并不反感。在灵夏这么些日子了,他也有眼睛,一个人是不是真的有大志,且在为这个大志做正确的事情,完全看得出来。 被大帅招揽,符存审心甘情愿。 “翁郜一直在求取凉州节度使之位,该镇也一直在请朔方镇拨发钱粮。”邵树德让人打开马圈,又转头对符存审说道:“朔方节度使李劭有观察河西的权力。吾得知河西兵少,嗢末难制,故打算派一军护送钱粮西去。” “就这匹马吧,已经训练过了。”邵树德指了一匹特别神骏的,然后又吩咐亲兵拿来这匹马的马籍,随意一翻,便道:“连续三代,生下的皆是矮马,就它自己是大马。” “谢大帅赏赐。”符存审再次行礼。 武夫皆爱好马,焉有不收之礼?反正,他已经愿为大帅效死了,今后有赏赐不妨大大方方收下。 “再赐银鞍一副。”邵树德吩咐亲兵拿来一副精美的马鞍。 “此银产自皋兰县。”邵树德说道:“今年已产了三百来斤,明年可产千余斤,但也就这样了。某本来是想找铜的,可惜不是没有,伴生之矿中有一些,然少得可怜,不值一提。矿上除了银之外,一年就得了十余斤金、铜,能做甚用!” 兰州铜矿,变成了兰州银矿,不得不说是一个极大的讽刺。 可你若像南美波托西银山一样,整座山都是银做的就好了,可惜不是。 一斤银,铸成银元(30克左右,九成银、一成贱金属),也不过二十枚。即便年产银千斤,一年不过两万枚银元。对个人而言是极大的财富,但对一个有着一百八十余万人口的政权来说,可就真的啥也不是了。 国朝有记录的银矿近百处,有的已经停产,有的还在继续产银。 产量最大的一处,应该是饶州乐平县东的银山。《元和郡县图志》记载:“每岁出银十余万两,收税山银七千两。” 这个银矿,大概每年产一万斤银。 前次朱全忠去魏博买粮,都押衙雷邺携银万两,河南亦有银矿。 不过就整体而言,白银依然是不足以充当货币的,甚至铜也不行,不得不用绢帛来充当大额面值的货币。 国朝出产的金银,主要拿去做金银器了。比如天宝年间,河陇诸州进贡的麸金,就被拿去做成金银器,然后赏赐给群臣。 皋兰银矿出产的白银,邵树德拿了部分出来做银鞍,与骏马一起,用来收揽勇士。 剩下的,都在当地铸成银元,然后运至灵州存放起来。至于以后怎么用,暂时还没有头绪。 缺金属货币,缺得头都大了! 灵夏之地,一户农家,以宅园、田地、牛羊、家什来算,一户财产约在六十缗左右。不算蕃部,以二十万编户之民来算,社会总财富大概在1200万缗左右,那么市面上就需要至少二百万缗的铜钱在流通。 事实上还不太够,一般来说还要考虑其他情况,比如其他方面的财富增值了,或者总体经济规模扩大了,那么就需要供给货币,货币供给不足,就是极致的通货紧缩。 国朝盛时,斗米几文钱,就是粮食产量大增,社会总财富增加,但货币供给严重不足导致的。这种情况对农民是不利的,因为他们在生活中总有需要用到铜钱的时候,本来一斗粮食可以换几十文甚至一百文,现在只能换几文,他们的财富缩水了。 还要考虑到铜钱不断的“损耗”,比如有人把铜钱做成铜器了,有人把铜钱藏家里不用了,因此每年还需要投入大量新的铜钱。因为越是太平时节,铜钱“损耗”就越多。 国朝金银比价,大概在1:5的样子,一直比较稳定。而金铜比价,“范阳卢仲元……时遇金贵,两获八千”。范阳人卢仲元,在金价行情高涨的时候,到扬州卖金,一两得八千钱。换算成银,一斤银值32缗钱。 灵夏如果完成货币白银化,立刻就需要十万斤银,也就是邵树德所铸银元之二百万枚,且今后每年还要补入相当数量的白银才可能。即便白银为主,铜钱为辅,减少一点白银需求,仍然大大不足。 这是一条死路,邵大帅在想别的办法。 银饰的马鞍很快被装好了,看起来还挺气派的。 “符将军,过些日子,某将派顺义军安休休,带步骑三千余人西进,运一批钱帛进凉州。凉州镇那边催了好几次了,某这次答应了。”邵树德说道:“某的钱,不是那么好拿的。凉州那边,应还有千余兵将,多为当年那两千五百郓州兵的后代。此辈为国戍边多年,能不要动手就不动手,某已经对安休休说了这事,他已答应。” 符存审耐心地听着。 “凉州不缺田,缺的是耕作农田的人手。”邵树德继续说道:“朝廷新一批前往河渭垦荒的百姓,共千余户,基本都来自关中。另有天下各道刑徒八百余人,本应发往会州,被某下令截下了。此千余户关中百姓,外加八百刑徒,便由你带人护送进凉州。” “遵命。”符存审应道。 “攻凤州时,你立下了不少功勋,某这便升你做天柱军都虞候,统领两千步卒、一千骑卒前往凉州。” “谢大帅栽培。”符存审立刻谢道。 他没有问天柱军现都虞候郭琪去哪里,大帅自有安排,服从命令就是了。 “安休休部将暂时留戍凉州。你部护送完民人、刑徒及部分钱粮后便返回,某还要送第二批人过去。”邵树德说道。 对凉州,他的主意是政治、经济攻势为主,军事攻势为辅,先掌控住朝廷在那边的势力,然后再想办法对付嗢末。 这样一来,获得观察河西的权力就十分重要了。李劭还是不太够格,朔方也不太强。邵树德心里已经有了成算,那就是复天宝年间旧制,罢定难军、朔方军、天德军、振武军四镇,重设朔方镇,辖夏绥银宥灵盐会丰胜麟十州,自己亲任朔方节度使。 反正现在天下已经有两人兼领两镇了,打破了先例。朱全忠还在谋求兼任奉国军节度使(蔡州),一人领三镇,邵大帅一人领四个边地小镇,好像也说得过去。 遥想当年,李国昌父子不过想同时占据振武军、大同军两镇,就被朝廷毫不留情地调兵围剿。但巢乱关中之后,李克用任忻、代观察使兼雁门节度使,李国昌任代北节度使,还都是朝廷给的。 随后,罢代北、雁门两节度,李克用持节河东,其弟克修任昭义节度使,这可是两个大镇、雄镇,兄弟二人分领,朝廷还不是捏着鼻子同意了? 到了近来,朱全忠兼领宣武、淮南两镇,更是连遮羞布都不要了。 规矩,就是这样一点一点打破的,大唐的威望也是这么一点一点耗尽的。 邵树德谋求合并关北四道,看起来也就不那么扎眼了,开路先锋已经让朱全忠做了。 新的朔方节度使,加六城水运使,押藩落使肯定也是少不了的。此外,老朔方镇的遗产也要接过来,比如兼任河西观察使,名正言顺地介入凉州内部事务。 你们不都是朝廷忠臣吗?某是河西观察使,查访、监督凉州镇军民大小事务,这是朝廷赋予的权力,你们要不要听? 有军队做后盾,有钱粮做润滑剂,至今还没谋得节度使职位的翁郜,他一个河西都防御使的身份,在面对观察使时,谁说话好使还不一定呢。 邵大帅想了想,这事还是得抓紧办。趁着现在长安风向倾向于自己的有利时机,先落实了再说。若再拖延个一两年,肯定没现在好办。 唔,要办事,肯定要送礼。中官送一份,朝廷也要送一份。 光靠武力强压别人做事,当然可以,但总不是那么牢靠的。送点礼,人家积极性更高,主动性也强,事办得更漂亮。 朝廷现在也穷,就送个一千匹马、一万头羊,外加一些稀罕的皮子,圣人可以拿来赏赐群臣、妃嫔,涨涨邵某人的口碑。如此多管齐下,问题应不会太大了。 全盘接手朝廷在凉州的本钱后,就可以此为基,招抚嗢末人了。说不定需要打仗,但有了凉州这个立足点,打仗的难度就降低很多了。 嗢末,如果能被自己所用,那可真是太好了。天生的骑兵,还以汉人为主,虽然他们可能都不会说汉语,完全吐蕃化了。但没关系,他们的族长、酋豪们应是知道祖上来历的,有这个纽带在,便可以此为台阶,施展各种利益妥协。 不信?五代几个朝廷,都设了凉州镇,有的还派兵前往凉州。但当西夏立国后,嗢末可就不认了,到最后还是得军事征服。 希望一切顺利吧。 咸通年间嗢末还接受朝廷册封,出兵去打南诏,那批人应该没死完,应该有得谈。 阶段总结兼感谢 最近很多作者都写总结,编辑也问过我。我比较懒,上架感言都没写,这里总结一下吧。 从2013年开始,蒙着头写了一本群穿殖民全世界的书,在南美立国,“灭国”(404)前2000万人口,中国人占80%以上,华人的足迹扩大到五大洲,白人被限制在欧陆,崛起的气运中断,还被建立租界(笑),从此沦为打工仔。 写了足足七年,我的写作习惯已经固化成了宏大的模拟国家、社会运行的视角,可能已经不太适应起点的文风了。 往事已矣,东岸已亡国,不提了。 加了不少作者群,大神们不断强调的是立人设、立人设、立人设,强调了n遍。人设立好,其他的都不重要,因为读者会被主角、配角的人设吸引,忽略其他的东西。 我落后了,这点要承认,不知网文新风向。 起点都设了角色名单,我应该警醒的,但忽略了。填的时候,居然全部填了主角的女人,这是何等的狭隘!(笑) 可能很多读者一看就闪人了,现在不是十年前了,看到主角女人多就走的读者算是有礼貌的,留下开喷的不在少数。 这些年新一代渐起,三观尤其正,不符合现代价值观的事情,哪怕符合古代价值观,他们也不能接受,我触犯了他们的毒点。 本书最开始的读者是我上本书的老读者。 他们可能熟悉我的写作风格,我深深怀疑他们都喜欢玩《维多利亚2》之类的p社游戏。 人类社会是立体的,晚唐的社会当然也是立体的。 人们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种地、放牧、经商、做官、打仗等等等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每个人都在扮演自己的角色,从事各种各样的社会活动,进而组成了曾经在我们历史上发生的那段往事。 这段往事,不仅仅有争霸,也有生活,也有文化,也有经济,互为依存。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战争也依托于各种社会活动,你有多少人口、产了多少粮食、制造了多少军械、财政收入多少、开支多少、外交怎么样、人民的厌战度(p社名字)高不高等等。 社会是立体的,战争当然也是立体的。只存在于杀戮场上的战争与争霸是苍白的,无力的,是经不起推敲的,是不具备合理性的,这是我的观点。 我们古代的作家,写此类历史争霸文时着重突出演义风。什么是演义风呢,就是突出英雄人物,用英雄人物做出的史诗般的战争行为,来烘托一种英雄主义的情绪。 举个例子,我当年特别喜欢看天使奥斯卡的《宋时归》,新读者可能知道得不多,但老读者多多少都听说过。 主角入幽州那一段,与耶律大石开战,与银可术(不记得是不是这名字了)大战,虽然我明知道主角必然胜利,但过程真他妈的太惊险刺激了! 意外多得要死,一波三折,跌宕起伏,最后靠主角和配角爆种,成功抢占幽州,扑面而来的英雄气息几乎溢满屏幕——当然我们老读者戏称“撒狗血”,这“泼天也似的狗血”。 好吧,扯远了,我想写的是一个合理推演下的模拟社会。这必然就不止包括战争,也包括农业、牧业、商业、工业、交通、外交、政治、文化、社会等各方面,不然的话,我觉得太苍白了,不像是真实的。 意淫的快感,不就是贴近真实,最终达到目的,才最爽么?无脑爽我觉得没意思啦。 可能有的读者会说,我是来找乐子的,你这么写我不如去看历史书。 但先容我装逼一下,本书的很多知识,历史书未必有。我家里有一本黄不拉几的手写版书籍,讲的是唐代所有的宦官世家,考证之详细,简直令人发指。但我搜遍全网,没有这些资料。 百度百科,我再装逼一下,我已经改正十几个错误了,有些还懒得改。 再拉回正题,历史书上其实只写了当时的一种可能,我现在想模拟的是有穿越者参与的另外一种可能。 我玩游戏,总喜欢选择不同的势力,体验各种可能性。本书,就是晚唐那会的另一种可能,我模拟出来,给大家消遣娱乐。 要模拟得好,就要显得真实,那么真实在哪里?填充各种细节,让大家觉得这是一个真实存在的社会,这个社会不仅仅只有英雄和军队,还有各种其他生活。 本书可以说才刚刚开始,主角在不再事事亲征以后,会有更多精力花费在建设、外交、政治等内部事务上。 从写作技法上来说,这是不可取的,因为读者会觉得枯燥,但我想尽量真实、合理推演,不想太无脑。 对于觉得本书故事性弱、枯燥的读者呢,先容我伸下冤: 1主角的性格,想必你们都了解了,是比较稳重、保守的,把握不大绝对不会冒险。 从小说故事性来说,最好要让主角冒险,哪怕不合理,也要冒险。因为这样更容易设置各种意外因素,有更多的戏剧冲突,更能调动读者情绪,让他们产生期待感,能继续读下去。 今天还在一个作者群里看大神们指点,主线情绪一定要绷紧,从头到尾强调的都是情绪,调动读者情绪,其他的不要管,掌握了读者情绪,你就成功了。无论是玩梗整活,还是烘托气氛,都是为这个目的服务的。 就本书来说,在主角征战时设置各种意外,让一场十足稳赢的战役产生悬念,会成功调动读者情绪,但我觉得太降智啦。。。。。。 另外一种不太降智的办法呢,就是让主角参与一些难度很高,风险很大的行动。比如让发展到现阶段的主角去攻河东,实力差不多,胜负有悬念,便于设置各种意外(比如其他势力参与),最后在千钧一发之际摘取最大果实,让敌人懊悔顿足,狠狠打他们脸。 但恕我直言,这不合理。。。。。。 从严肃的角度来说,这是一种错误的战略决策,正常人不会这么做。虽然就写作方面来说,很有趣味性,也调动了读者情绪,但我觉得太降智了。 归根结底一句话,不合理。 为什么要让主角参做出不合理的决策,参与风险更高的行动呢?就为了吸引读者,调动读者情绪么? 打河东,不是这么打的,山人自有妙计。 2本人一个大秘密:无大纲写作。。。。。。 92万字了,无大纲写作。其实上本一千多万字,我也没大纲。。。 对于说无聊的读者,怎么说呢,我会在合理第一的原则下,列一列大纲,尽量设置一些起伏。但不要期待过高,我老人家了,性格保守,合理第一。虽然做不到完全合理,但我会尽量追求合理(笑)。 一个总结竟然写了两千多字。。。能忍受我到现在的读者,我都十分感谢,希望大家继续支持。 我会继续模拟这个晚唐社会。 第三十六章 南衙北司 十月二十,顺义军所部三千余人领了一轮赏赐,然后带着千余峰骆驼及数百辆马车,由临时征发的河西党项牧民赶着,往凉州方向而去。 这帮人也是没去处了。安休休要么去投朱全忠,要么投秦宗权,要么投邵某人。 秦宗权龟缩蔡州,北关城、南城全丢,只余一个中州城,败亡只是时间问题。 朱全忠的数万大军围攻蔡州四个月,最后军粮不济,终于退兵了。不过秦宗权实力大损,事实上退出了争霸舞台,显然不值得投靠。 顺义军西去,天柱军、振武军也已离开,此时尚留在怀远县的,也就豹骑都一军以及邵树德的亲兵了。 邵树德在新府邸内“休息”到了十月底,成果斐然,诸葛氏身上的少女味道日渐褪去,妇人的风情慢慢显现。 另外三位侍女则稍有些失望,因为大王晚上只找诸葛氏侍寝,至今还没碰过她们。 十月三十日,邵树德离开了怀远县,启程返回夏州。他带着亲兵及豹骑都先行,完成灵州镇守任务的定远军则押运着部分财货在后面慢慢跟着。 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李杭抵达了长安。 他本来要去凉州的,但邵树德觉得长安之事更紧要,于是临时更改了行程,前往长安活动。凉州那边,则另有人选。 今日的南衙气氛有些诡异,原因是灵武郡王邵树德欲并关北四道,求任朔方节度使,统辖十州之地。 张濬其实早就知道这个消息了。他是宰相,这种事情怎么可能绕过他呢?但他现在没心情料理这种“小事”,他关心的是北司中官对南衙朝官越来越严重的压迫。 诚然,自甘露之变以来,南衙愈发势弱,北司愈发强势。究其原因,北司有兵,武德充沛,南衙官员别说掌兵了,连个人战斗力都比不上太监——甘露之变时,太监们的武力就强过文官,一对一单挑完胜。 要有兵!这是张濬一直以来的信念,没有兵,什么都是空的。 京中尚有神策军五万有余,但全部掌握在中官手里,从神策军以及有名无实的六军(左右羽林、左右龙武、左右神武)这里想办法是不可能了。为今之计,只有让朝官出镇节度使,掌握藩镇兵马,然后消灭不可一世的中官群体。 同州刺史郝振威是朝官们比较看好的人,华州刺史王卞虽然是神策军出身,但现在立场不同,似乎也与中官们疏远了,这都是可以拉拢的人。 其他的,金商李详,似乎对中官的看法也很不好,毕竟当初杨复恭还为义子谋夺他的基业,今后可以多接触接触,说不定就拉拢过来了。 “张相,北司两中尉、两枢密使要求穿宰相朝服助祭。”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声音,正在想事的张濬抬头一看,原来是宰相杜让能。 “杜相,这如何使得?”张濬一开始没反应过来,随后便有些恼火,压低了声音道:“北司本已强势,今再穿宰相朝服郊祭,岂不是与我等平起平坐?” 南衙北司之争,北司固然强势,但如果从制度上来说,掌握了行政权、财政权的南衙,还是要高上一筹的,礼制如此。 但如今中官们竟然连南衙朝官最后一点体面也想拿走,在礼制上获得与南衙同等的地位,这怎么可以? “西门重遂、骆全瓘二人已经在催促少府监即刻赶制。”杜让能坐了下来,脸上的表情十分凄苦,道:“少府监、太常礼官回绝,但北司不肯罢休,再拖下去,恐有不忍言之事发生。” 骆全瓘,是杨复恭死后被提拔起来的中官,担任右神策军中尉。这个不出意外,朝廷总不可能让西门氏一家独大的,总要分割权力。 “啪!”张濬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满脸怒容。 对北司的擅权,他深恨之。但手里无兵,徒唤奈何! 从制度上来说,南衙朝官唯一掌兵的机会就是出征。即一旦发生征讨之事,圣人会召集两省、御史台、尚书省四品以上官员,举行延英奏对会议,讨论是否出兵及具体出兵细节。 在这个会议中,理论上中官是无法参加的,即便贵为观军容使的大宦官也不行。但制度是制度,实际上么,嗯,宦官经常参与此事。 但不管怎样,这确实是南衙官员掌兵的唯一机会。韦昭度带兵入蜀,就是走的这种模式,观军容使西门思恭也抱病参加了会议,并未反对。而这种出兵之事一旦定下,南衙便会选将,北司只能派监军,军权从此落到了南衙官员手中。 只是,如今哪有出征的机会啊!韦昭度已经入蜀,短时间内怕是找不到第二次对外用兵的机会了。而且神策军人数也不是很足,最近北司又选派大将去关东募兵了,在此事完成之前,很难再次出兵。 “杜相,此事绝不能退。”张濬面容严肃地说道。 “君岂不知中官之威势?”杜让能苦笑道:“郊祭就在本月,怕是没法拖延了。再过几日,北司可就要派兵去少府监抓人啦。” 张濬又惊又怒,脸上表情快速变幻,良久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入蜀之事,没让他捞到机会,一直以为憾事。 韦昭度那个无用之辈,能平得了田、杨余孽?若自己得以掌握两万神策营精锐,只需三月,便可在成都城内写奏捷文书。 可惜,可惜啊! “难道就此向北司让步?”张濬涩声问道:“遍寻前代及国朝典令,从无中人穿宰相朝服助祭之事,亦无中官朝服制度……” “办法倒也不是没有。”杜让能亦叹了口气,道:“灵武郡王邵树德求任朔方节度使之职,此事还非得咱们南衙来办,单靠北司是不成的。” 简单来说,行政权是南衙的天赋权力,虽然北司中官一直嘲讽他们只是“传递文书”、“盖章用印”,但制度如此,南衙若不配合,事情就办不成。 “你是说?”张濬很快反应了过来,问道。 “让灵武郡王劝说北司中官,效果可能比咱们更好。”杜让能肯定地说道。 张濬微微点了点头,随后又有些皱眉,道:“躲得过这次,躲不过下次。难道还次次让灵武郡王帮忙?他凭什么一直领咱们的情?” 杜让能愕然。 如今能当个裱糊匠就不错了,难道还想彻底压制北司?那可能么? “圣人最近在做何事?”张濬突然问道。 “卧床养病。”杜让能感到背上隐隐起了一层汗意。深秋了,还能流汗,足见他精神有点紧张。 张濬有些神秘地一笑。 今上是真的信任中官,或者说他就是被中官们教出来的。只要今上还在,那么北司就会继续受信任,充其量换个人罢了。田令孜倒了换西门思恭,西门思恭势弱后换杨复恭,杨复恭被扳倒后,现在又推出来个骆全瓘。 北司两中尉、两枢密使,权势熏天,南衙官员还真变成了“传递文书”的。现在,可是连财权都被人家夺走了呢! 之前杨复恭借口编练神策营新军,将南衙两项重要收入盐课及官卖麹(qu)收入拿走了。 杨复恭固然已被押到京师,不日即将行刑,但北司却并未将这两项收入还回来,这可真是欺人太甚! “杜相,定难军进奏院,可是在平康里?”张濬突然问道。 “然也。”杜让能擦了擦额头的汗。 张濬点了点头,随后便借口有事,起身告辞了。 张濬走后,杜让能全身松弛了下来,脸上隐隐有些嘲讽之意。 此辈好大言,无品行,又非科举出身。能当上宰相,还不是攀附了杨复恭?但杨复恭失势后,又转而向田令孜示好。 京中至今流传着一个笑话。张濬攀附田令孜,但又看不起他,一直在宦官与朝官之间反复横跳。一次田令孜宴请朝官,张濬趁着大家还没来,便向田令孜下拜讨好。众官都到了后,田令孜便当众说:“张郎中要是觉得与我打交道丢脸,不来就是了,何必在大家还没来时私下拜谢呢?” 朝官们听闻后,可想而知他们对张濬的看法。 田令孜死后,杨复恭复起,张濬的位置岌岌可危。若不是杨复恭倒霉,招惹了不能招惹的武夫,张濬估计已经被贬出京了。运气差点,赐死也有可能。 这样一个无品无行之人,却能得宰相高位,杜让能是有点无法理解的。 但怎么说呢,此时的南衙,经不起内斗了。张濬再无品行,也在为南衙的地位奔走,只是杜让能隐隐有些忧虑。有些时候,多做多错,张濬越是折腾,可能越会坏事,说起来也挺悲哀的。 罢了罢了,北司中官不可一世,藩镇节帅狼子野心。国事如此,夫复何言?邵树德总算比较恭顺,年年上供不辍,连带着邠宁、鄜坊、丹延等镇也一直在上供,给朝廷解决了不少麻烦。 而且他还做了一件让杜让能比较欣赏的事,那就是收复河渭诸州。或许是出于私心,但就杜让能个人而言,还是欣赏的。 希望他真的一直恭顺下去吧。 第三十七章 不插手 李杭刚刚从平康坊出来。 当使者一年又一年,月月跑,日日跑,他一点不觉得累。 他是个很本分的人,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胆子大,会察言观色,能言善辩,除此之外的都不太行。 如今这个世道,能谋个收入丰厚又体面的差事很不容易,他很珍惜。 平康坊最近真是暗流涌动。 前几日在酒肆遇到了河阳镇的进奏官,几杯酒下肚,两人便称兄道弟起来。 河阳镇,与定难军本来就无仇怨,中间还隔着河中镇,有些话便不用那么见外。 河阳目前的地位比较尴尬。地盘被朱全忠占着,其部将丁会率军留守。但明面上的节度使还是李罕之,李罕之又是李克用任命的泽州刺史,躲在晋城“遥领”河阳节度使。 这个进奏官也不知道该听谁的。这本来也没什么,谁给钱听谁的好了,问题是也没人给钱,这就难办了。 此进奏官还谈及了孟方立之将奚忠信率军三万攻辽州,结果被杀得大败,奚忠信也被俘送晋阳的事情。言语之间,估计还是看好李克用,想听李罕之的。 随后还与浙西(镇海军)的进奏官一起喝了花酒,聊了聊钱镠与苏州张雄之间的战争。 其实没什么可聊的,李杭对这些都不太感兴趣。他只是习惯性打探消息,回去后与大帅汇报时,好体现自己价值罢了。 “刘宫监,多日不见,却是要恭贺高升了。”一间外表毫不起眼的民宅内,李杭对坐在里边的宦官刘季述恭贺道。 “李别驾快快请坐。”刘季述连忙起身,笑脸相迎。 刘季述原本是御食使,一直在皇帝近前。最近得遇提拔,担任右神策军辟仗使,掌管军纪,可称实权在握。 “刘宫监,某今日是想打听一事,最近各镇进奏院之间有流言传播,言圣人卧床多日,这消息可属实?”李杭坐下后直接问道,一点不耽搁时间。 “属实。”刘季述点头道:“有时也起来走动走动,不至于终日卧床。” 刘季述之前是御食使,对皇帝的状况当然是一清二楚了。 “何至于此?”李杭追问道。 刘季述有些尴尬,只能含糊地说道:“受了惊吓。” 李杭捋了捋胡须,沉吟一番,问道:“可是昭阳殿那次?” 刘季述默然点头。 李杭皱眉,心中有些恼怒,这帮中官搞出的破事,可不能坏了灵武郡王的大事。 “今上尚未立储……”李杭又道,同时盯着刘季述的面孔,似乎想看出点什么。 “确实未立。” “刘宫监,都这时候了,可别打哑谜。” “吉王保,长而贤,群臣属望。”刘季述无奈,只能透露道。 李杭立刻就懂了。 吉王李保,年岁较长,又有贤良的名声,非常得南衙百官的欣赏。 但南衙官员的看法屁用都没有,相反还会坏事!在南衙北司之争愈演愈烈的当口,南衙想要立吉王的话,那么北司就会另立他人,比如寿王李杰,跟南衙对着干。 “多谢刘宫监透露实情,某会向灵武郡王禀明实情,当记得你的好处。”李杭拱了拱手,说道。 刘季述立刻眉开眼笑,道:“小事一桩,小事一桩罢了。” “对了。”就在李杭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又回头对刘季述说道:“昨日宰相张濬前来请托,某已经答应了。本月郊祭,北司四贵就不要穿宰相朝服了,依所守官本品之服即可。此事,西门宫监已应允。某本不欲再跑,今日正好遇见了你,便代为向骆中尉说一声吧,国朝向无此例。” 刘季述有些迟疑,显然他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刘宫监!”李杭加重了声音。 “自会向骆中尉禀报。”刘季述一个激灵,连忙应道。 李杭点了点头,也有些得意。 这些个宦官,吃硬不吃软,有时候就得吓一吓他们。狐假虎威的感觉,可真不错! 离开这个临时会面地点后,李杭七转八转,又回到了定难军进奏院。 进奏官赵光胤,考中进士后,连朝官也懒得做,直接被邵树德任命为进奏官,本月刚刚上任,接替告老去职的前任。 “赵邸官,今日某找了刘季述,得知圣人确实有恙在身。吉王保品行贤良,深得南衙众望,但这注定了其无望得登大宝。北司诸中官,很可能立寿王杰为皇太弟。此事紧要,须得持续留意。”李杭坐在火炉前,说道。 炉上温着一壶浊酒,案上摆着几碟小菜。 “此事对我定难军有何影响?”赵光胤也是个聪明人,直接想到了最关键之处。 “以后就是朔方镇啦。”李杭笑道:“朔方节度使兼河西观察使,大帅之筹谋,又进一大步。” “南衙北司争来争去,也不知道争个什么名堂。李别驾这四两拨千斤之术,用得精妙非常,直接就把事办成了,当浮一大白。”赵光胤给李杭倒了一碗酒,劝道。 李杭也不推辞,端起碗饮了一大口。 不过是让北司中官们放弃穿宰相朝服郊祭,这在他看来很无谓的事情,但南衙朝官们就看得非常重,好像事关大节一般。可能他不是朝官,无法理解他们吧。 “立储之事,可能没那么快。中官们不到最后一刻,不会动真格的,免得寿王成了百官的靶子,或者出点什么意外。”李杭说道:“至于和咱们的关系,可就不好说了。寿王此人,某也不了解,赵邸官当多加留意。” “某省得了。”赵光胤回道。 “张濬此人,某看他不是安分之辈。昨日聊了一个时辰,便让某觑得一些虚实。”李杭又说道:“此人热衷名利,好大言,性格多有不羁。对韦昭度率军入蜀之事颇多嫉恨,某觉得,搞不好他也要有样学样,领兵出征。” 赵光胤有些惊讶,问道:“他能征讨何处?” “某亦不知,只是看着有这种苗头。此人对兵权极其热衷,不出征,如何能掌兵?”李杭摇头道:“只要别犯傻在关中惹事就行了。其他的,哪怕他去征讨朱全忠、李克用,亦与咱们无关。” 赵光胤闻言笑了,朝官们当不至于这么傻,要出兵征讨宣武、河东、定难这种大镇。 聊完正事,两人又聊了些风花雪月之事,一壶浊酒喝了个精光,好不快活。 第二日,李杭又在平康坊四处闲逛,主要是逛青楼。别误会,这是为了工作,不是为了其他啥。 他的很多消息,就是在这里打探来的,盖因各镇进奏院的官员们都喜欢在此设宴,招待本镇来使。比如,他今天就打听到了,朱全忠部将朱珍率军五千,护送他委任的楚州刺史刘瓚赴任,结果又被武宁节度使时溥挡住了,不让过境。 楚州,淮南镇属州也。朱全忠本来就是淮南节度使,之前一直在打秦宗权,没空料理淮南的事情。现在退兵了,便派一个属下官员去赴任,试试水。 之前朱全忠派幕府行军司马李璠去淮南,就被时溥偷袭了一次,这次又被拦,不过朱珍早有准备,遣兵进攻,拔得两县,俘斩万余人。 这关东,也太乱了! 李杭离开平康坊后,又去大通马行转了转,收了一些情报,然后便一路返回夏州。 十一月二十三日,刚刚在阴山举办完祭天大会的邵树德接见了李杭。 “寿王李杰……”邵树德又在屋内踱起了步子。 他当然知道寿王就是后世的唐昭宗。吉王当皇帝的利弊,寿王当皇帝的利弊,都要一一考虑清楚。 他现在最需要朝廷做什么? 答曰:让朝廷自己作死,大失人望,实力大衰。 这样有用吗? 答曰:有点用,但还不至于让朝廷彻底完蛋。 吉王上台会怎么样? 答曰:不了解,但寿王此人性格刚烈,很冲动,又有点看不清形势的样子。 会不会引火烧身,让寿王把矛头对准灵夏? 答曰:朝廷征讨藩镇,当然要有由头,不会在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情况下,平白无故就进攻一个藩镇,至少要有实力强大的外镇兵马配合。 所以,事情很清楚了。吉王上台,可能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朝廷继续这样半死不活地挺着。但寿王上台,以他那性格,却很可能惹出一些事情来。毕竟,寿王历史上已经“证明”了自己。 “立储之事,咱们不要干涉。”邵树德最终下定了决心,道。 干涉皇位继承,就外镇来说,只有近在咫尺的关中藩镇有可能。如果邵树德决定不插手,那么以南衙北司如今的情况,吉王是断然没有登基的可能的。 “李别驾辛苦了,腊月将至,便先回家歇息歇息吧。”邵树德笑道:“朝廷诏命,可比你来得还快。” “大帅是说……”李杭猜测道。 “如今某已是朔方节度使,兼且观察河西。” “恭喜大帅。”李杭立刻起身,贺道。 “哈哈,意料之中的事情。四镇合一,如今却少了三个官位,李、宋、孙三位,不知道在怎么腹诽我呢。”邵树德开玩笑道。 “大帅可任其为副使,仍镇三地。” 邵树德笑而不语,心里已经在思考:李克用、朱全忠听闻之后,会有什么反应?镇内军民听了之后,又会是什么反应? 值得观察。 第三十八章 平静 北风劲吹,大雪纷飞,白色的城墙上很快就堆满了一层厚厚的积雪。 城东南的武威军大营内,军使卢怀忠正在阅读公函。 他识字不多,大部分还是这些年学的,读起来磕磕绊绊,不过在幕僚的帮助下,还是弄明白了公文中的意思。 “周夫子,这意思就是说,以后关北四道,就一个幕府了?大帅也不是定难军节度使,而是朔方节度使了?”卢怀忠问道。 他身上穿着一件精美的甲胄,擦拭得几乎一尘不染。也不知道大冬天穿铁甲怎么受得了的,就那么直挺挺地坐在那里,面容严肃。 以前他不是这种性子的。当还是个小小的火长时,粗鲁豪迈,好勇斗狠,怎么看都是个屠狗辈,一点没个大将的样子。 但人是会被环境改变的。 从铁林都时候起,卢怀忠就“被迫”参加各种研讨,时间一长,倒也学到了不少东西。后来,邵树德不断劝他读书,卢怀忠没法,便让军中幕僚给他读书、讲史。你别说,读进去以后,还是挺有意思的。 卢怀忠就这样沉迷于“学习的快乐”,知识慢慢积累,眼界逐渐开阔。直到讨伐灵州那次,厚积薄发,鬼使神差地看透了整个战场局势,果断出击,获得了最终的胜利。 那次大胜给了他不小的信心。只可惜,后来留守灵夏的时间越来越长,即便出征,也是跟着大部队一起行动,再没有了独领一路兵马的机会。 今年征山南西道,他又是留守夏州,为此惆怅了好久。心情烦恼之下,也就只好把精力用在治军上面了,各种操练、各种巡查、各种比试。对人严苛,对自己也严,直到大帅班师,交卸了兵权为止。 不过他很快又得到了兵权,那就是率武威军七千步骑屯驻兴元府百牢关、阳平关一线。定远军使王遇将率七千五百步骑屯驻固镇、兴城关一线。 两军都是过了年后开拔,前往山南西道镇守,为期至少两年。 卢怀忠被任命为兴凤梁镇遏兵马使,替邵大帅镇着山南西道乃至龙剑十余州,收取财货的同时,密切关注蜀中局势。一旦有变,快速来报。 严格说起来,这也算是一路大军的主帅了吧?只是,总感觉还差点意思。因为这是驻防兵马,而不是进攻敌人时野战军团。 “军使,朝廷有诏,罢旧定难军、振武军、天德军、朔方四镇,以关北十州之地,新置朔方镇。灵武郡王任朔方节度使,管内观察处置等使、押藩落使、营田使、监牧使、镇北都护、灵州大都督府长史,兼灵州刺史、河西观察使。如今关北夏绥银宥灵盐会丰胜麟十州三十五县之地,确实只有一个幕府了。”周夫子恭敬地答道。 “如此处置,倒也不错。”卢怀忠沉默一会后,说道:“关北四道,本来就大帅一人说了算,愣是分成四道,单从御敌方面来说,也不合理。” “军使,是否派人恭贺?”周夫子提醒道。 夏州左近各军,一般来说总有一两支是处于警备状态,各级军将在营,军士不得准假,军粮、器械储备充足,足可打数场大规模战斗。如今武威军就处于这么一种状态,因此作为军使的卢怀忠是没法离开大营的,只能遣使至夏州恭贺。 “遣使恭贺,尽快。”卢怀忠虽然喜欢打打杀杀,但不代表他没情商,这种关键时刻,自然要大表忠心。 周夫子暗暗松了口气。在他看来,大帅对卢军使是非常信任的。出征在外时,留守夏州的任务就交给了他,这不是信任是什么? 而且,看军使平日里的言行,对大帅的所作所为颇多赞誉,把其他藩镇节帅贬得一文不值。本来就忠心,那么还要表现出来,让大帅知道你从始至终都忠贞如一,以后这富贵自然就能安享不断了。 无独有偶,屯于夏州城内外的铁骑军、铁林军、定远军、义从军等部十将以上军官,也在同一时间恭贺。等再过些日子,远镇陇右的丰安军、天德军、经略军的使者估计就会到了。在他们之后,还有各蕃部头人、邻镇藩帅,谁在这个时候没表示,就会被怀疑有异心,以后的下场,自然不必多说。 这——其实是一次服从测试。 各军主官、幕府及州县官员的贺表很快如雪片般飞往府邸。 邵树德正在给儿子们讲解步弓的使用,听闻之后,直接一笑,道:“意料之中。十州之地,谁敢跟我炸刺?” 折芳霭笑着替邵树德整了整袍服,道:“知道郎君的威风,邵扒皮之名,都传到府中了。” “吾只擅扒衣,不擅扒皮,娘子当知某精于此道。” 折芳霭气得脸又红了,道:“孩儿们都在呢,你又胡说八道。” “唔……”邵树德收敛笑容,看向承节、嗣武两个孩儿,见他们的兴趣还停留在步弓上,轻声道:“娘子稍安勿躁,待给孩儿们讲完弓刀之事,晚间亲自向娘子演示枪术。” 折芳霭红着脸败退。 “阿爷,弓可以射鹿么?”已经五岁的嗣武不断抚摸着硬邦邦的弓弦,问道。 “自然可以。”邵树德将其抱起,置于腿上,笑道:“刀枪弓牌,都是世间顶有用之物。你学会了,别人就没法抢你的东西。吾儿可愿学?” “愿学。野利克成有一张很小的弓,还骑过马,儿也想学。”嗣武说道。 “阿爷……”承节小一岁,话说得没那么溜,不断将手伸向弓。 邵树德将他也抱到腿上,笑道:“仲儿何急也?等大兄把玩结束,你也可以玩。有朝一日阿爷不在了,这家业还得你们兄弟互相扶持,可明白?” 承节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在他这个家庭,兄弟之间的关系,从小就得不断纠正、培养。小孩子之间争玩具,争吃食,争衣物,甚至是争玩伴,都很正常。但邵树德会密切观察,时时灌输兄弟友爱、互相扶持的思想。 虽说成年之后,受到外界环境的影响,以及现实的利益之争,兄弟之间的关系可能会变质。但有小时候的友爱亲情打底,总比什么都没有好。 他也不打算对两个儿子区别对待。该教什么,两人都教,不会厚此薄彼。这个世道是残酷的,万一自己有所不测,嫡长子再出点意外,又没有其他合适的嫡子顶上的话,庶长子就得火速上位。 这是打天下,可不兴防这防那的。儿子不行,家业可就便宜其他人了。 上月府中姬妾又相继生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嵬才来美生了个女儿,在上月中旬,封绚则在月底生了个儿子,让她妹妹小封羡慕得无以复加。 大封之子取名勉仁,嵬才氏之女取名泽,因其母亲来自地斤泽。佛牙也有了名字,彼时邵树德正在练箭,于是取名羽。 三子五女,大女儿元月也要正式成婚了,邵大帅觉得生活还是挺圆满的。 腊月很快就过去了大半,镇内风平浪静。 衙将们照旧到都虞候司上直,僚佐们继续在衙门办公。除了一些不懂事的外地读书人喝了几两猫尿,在坊间高谈阔论,觉得朝廷可能开了一个坏头,以至天下各镇都可能有样学样之外,大部分人都忙于自己的生活。 不种地没饭吃,不放牧没饭吃,不做生意也没饭吃。灵武郡王至少给了大家一个安稳的生活,你管那么多做甚?累不累啊?再叽叽歪歪,送你去最忠于大唐的蜀中,你去不去? 而在看到一切照旧之后,趁着年前还有一些时间,邵树德便到节度使衙坐班几天,开始着手解决他一直以来想搞,但却有心无力的财政问题了。 俗话说无农不稳,无商不富。能产出足够所有人消费的粮食,并且还有相当部分的余裕,这是发展商业和工业的基础。 这么多年以来,朔方十州的粮食问题始终存在着。整体或许够吃,但产量不丰也是事实,同时分配机制也严重倾向于军队,产生了种种问题。但在灵州的三茬轮作制开了个好头后,如果不出意外,未来三年内粮食问题会得到极大的改善。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商业问题,已经到了可以预热实施的时候了。 第三十九章 商税 一支带着大群马匹的商队停在了无定河南岸的某家骡马店外。 骡马店很明显是新建的,型制很大,几乎和驿站差不多了。 店内有店子、厨娘十余人,门口还有两个髡发杖家,帮着客人看守牛羊骡马。 “何氏老店。”谢瞳抬头一看,从被风雪遮了小半边的牌匾上读出了店铺的名字。 夏州的骡马店,真的太多了!几乎每家经营住宿、酒食的店铺,都有一大块草场,还有专人帮忙照看牲畜,收费也不贵。 或许这就是地方特色吧。 “客人竟然能买到这么多马?”一个上了年纪的店子出来接待,啧啧称奇。 卖马,一向是灵夏的大宗生意。银州银川、丰州永清栅以及新设的会州西使城牧场,那都是官办的,普通人很难买到里头畜养的战马,除非你有特别的路子。 三大牧场之外,你就只能从草原蕃部那里买马。但这就要看运气了,人家的马一般都有固定的熟客去采买,你贸然上门,都是别人挑剩下的不说,数量可能也满足不了需求。这支商队一口气买到了六七十匹,让见多识广的店子有些惊异。 运气可真是不错! 谢瞳、谢彦章二人不言,其他人自然不敢多话,只是与店子随意交涉着。 “客人给的这点钱,就只能用干草喂了。” “怎生这么贵?喂点麦麸、豆子不行吗?” “顶多掺点芜菁,下雪前挖的,还能吃。” “那赶紧吧。” 随从们与店子去了店后空旷的草场上,一阵冷风吹来,夹杂着豆大的雪粒子,直往人脖颈里面钻。 草场边上起了一些牛棚、马舍,有专人铡草、喂养。基本都是草原上跑过来的逃奴,在这些店铺干个一两年,然后耐心等待官府给他们编户。只要编了户,那么就有了身份,草原上的头人也拿他们没办法了。 “再没夏绥镇,亦无定难军了。”店内又来了一批客商,几人甫一坐下,便聊了起来。 “四镇归一,这行商的苛捐杂税该降一降了吧?定难军、振武军、天德军、朔方镇,那么多关津,该裁掉一些了。若是税卡少一点,咱们这买卖也能做得兴隆一点。” “胡三,听闻明年出盐州往庆州,通塞川、车厢峡等地的税卡要撤了。” “庆州的税卡也要撤?邠宁镇又不是……”说到这里,行商果断闭了嘴。 有些事,可意会,不可言传。邠宁节帅李延龄是什么来历,听谁的,懂的都懂。 “要我说,灵武郡王总领十州是好事。咱们做买卖的,不怕交钱,就怕勒索。若能把各州各镇的税关并一并,少交几遍冤枉钱,咱们能多卖多少牲畜出去?绥州东市、夏州南市,一年光榷税就能多收个万余缗,不比税卡那点钱多多了?” “那能一样么?税卡的钱是税吏的,榷税是大帅的,税吏凭什么为大帅考虑?” “所以这朔方镇设得好啊,省事多了!” 谢瞳默默听着,不做声。谢彦章则烦躁无比,起身去了店外。 “好家伙,终于逮着你们了!”一声断喝突然响起,谢瞳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几双铁臂扣住。 “说,这些马在哪买的?交税了没有?”一名中年税吏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指着谢瞳问道。 “在草原上买的,带往河南,什么税?”谢瞳有些晕晕乎乎,问道。 “哪个草原某就不问了,大帅有令,朔方十州、邠宁三州,内部过税一律取消,只在通往外镇的大道关津处设卡收取过税,汝等尚未出境,可不纳过税,然除陌钱交了没?”税吏大声喝问道。 国朝体例,诸道节度使、观察使于津济要路处率税商贾,计钱至一千以上者,以十一抽税,以充军资杂用。 说白了,可以把藩镇理解为一个国家,商人通过两个藩镇时,如果携带的货物价值超过一千钱,就要收取10%的过税,其实就是关税。 有的藩镇比较过分,不止收一遍过税,三五个税卡一立,50%的税就交出去了。过税之外,还要面临税吏的无端勒索,负担极其沉重,而这些勒索及税,最后都会摊入成本,让最终消费者买单。 如今关北四道合一,十州之地可以视为一个整体,内部的过税确实可以取消了,明显不利于商业。而且,邵树德还将接壤的邠宁三州也纳了进来,这十三州之地,就是一个统一市场,内部各州之间不存在关税,只有“出入境”时需要交纳过税——好吧,邵大帅甚至连过税这个名字都改了,以后都叫关税。 除陌钱,其实就是交易税。最初每贯收二十文,建中年间涨为五十文,后来又降为二十文。 其实这种钱很难收,一般都是在市肆之间才可能收到,像之前赵成的商队在会州乡间卖东西,肯定是收不到除陌钱的。但他们如果到城市的集市售卖,那就跑不掉了,2%的税率妥妥的。 除了这个税之外,集市里还有一种税,与过税相对,谓之住税,每千钱算三十,即3%的税率,对坐地商家收取,一般在运货进集市的时候就收了。 “六十八匹马,一匹我给你算绢三十,总二千又四十匹绢。除陌钱便要收你绢四十匹又八尺。”税吏一把揪住谢瞳的衣服,冷笑道:“敢藏匿货物,为官司所捕获,没其三分之一。贩鬻而不由官路者罪之。汝等未在集市买马,逃了除陌钱,今罚你二十三匹马,可有话说?” 店内一群商人目瞪口呆,都有些心虚。逃税,几乎每个人都干过。真要仔细追究,一个都跑不了。谁没去草原偷买过牛羊?草原人不懂行情,可以肆意压价,低价买到手后,精明点的人,不走官路,走山间小道,转手一卖,利润惊人。 这群河南商人,也是够倒霉的,怎么就被逮了呢? “我等认罚!”谢瞳反应了过来,用眼神示意谢彦章不要轻举妄动:“我等愿用钱帛赎买罚没的马匹。这六十八匹马,都带走,还望通融一下。” 税吏沉吟了一会,便道:“也行,但除陌钱还得交。” ****** “大帅,幕府所收之商税,主要是刨除盐利之外的榷税,即茶、竹、木、漆、铁五大项,年一万三千余缗。”由营田司孔目官升任互市司判官的梁之夏汇报道。 “今若想在关税、除陌钱、住税上想办法,须得做三件事。”梁之夏继续说道:“一者,吸引更多商人入境,人一多,关税就多。十三州之地,户口百余万,且多牲畜、药材、皮子,每年多有外镇商徒入境。今裁内地州郡税卡,大大便利了行商,口口相传之下,定可吸引更多人过来。” “二者,多建集市,令商家入内交易,收取除陌钱、住税。有不从者,可着有司批捕,定可令其胆寒。” “三者,裁撤税卡之税吏,发给马匹、器械,令其四处巡查各山间小路,以震慑试图绕过官路之宵小。” 邵树德听了默默点头。 之前的定难军幕府,就商业方面的收入而言,主要是盐池和官办马行两项。你可以说它们是“国营企业”,这部分收入算是国营企业上缴的利税。盐利一年约二十万缗上下,马行销售额理论上有三十余万匹绢,但花在移民及其他方面的钱多,一年剩二十万匹就不错了。 这部分收入,府中姬妾们也记账,邵树德将其归类为“公业收入”。 每年卖地所得的钱,归类为“公产收入”。 真正的商税,就当前而言,还是那一万三千缗的榷税收入。除陌钱、住税、过税之类的,偷逃严重,收入甚少,且主要来自绥州东市、夏州南市这两大市场。 而要想让这部分收入大涨,重整已经破败多年的坊市制度,建立更多的集市是必须的。而且得想办法让更多人进入集市交易,不然你如何收钱? “大帅——”梁之夏忍不住说道:“其实这些钱不多,耗费的精力又过甚……” “不!”邵树德止住了梁之夏,说道:“梁判官,某治下一百八十余万人,生活安定,无乱兵劫掠,对商徒还是有吸引力的。无论是行商还是坐贾,都不会舍弃咱们的生意。眼光要放长远,今后镇内百姓的日子会越来越好,他们会有更多的钱来买东西。商税,会慢慢变多的,多到你不敢相信。” “有些规矩,最好在一开始就立好。待外镇商人乃至胡商过来后,再手忙脚乱立规矩,错漏百出,可就不美了。”邵树德又说道:“光靠专卖榷税,不是长久之计。养军不易,七万多将士呢,后面还有征战,财税之事不弄好,军用不足,如何能打仗?” 未雨绸缪,说的就是这个意思。邵树德觉得,有些事情现在做,牵扯到的利益还不算太复杂,难度不高。若是真的等到商品经济繁荣起来后再搞,就要麻烦多了。 朔方镇十余州,他有信心能吸引到更多的商人前来。 取消了内部的关税,建立了统一市场,这对商人们是一大利好。 环境相对安定,没有战乱,这对商人们也是一大利好。 地处沟通草原、西域、蜀中的关键位置,这对商人们更是利好。 他记得后世宋朝的财政支柱就是商税收入,此事定然是大有搞头的,虽然现在可能还没有显现出这个苗头。 第四十章 班底 “总办,这便开始?”夏州武学校场上,教谕们询问道。 “开始!”邵树德坐在交椅上,挥手道。 场中,少年们一字排开,拈弓搭箭,朝草靶射去。 每射完一轮,便有教谕上前检查,记录成绩。 “陈会办,某的武学家底如何?”邵树德看着朝气蓬勃的少年们,笑问道。 陈诚拱了拱手,真心赞道:“大帅有耐心花十年时间来做一件事,某佩服之至。” 夏州武学、朔方县武学两级,光启元年(885)第一届招生,算上已经招录完毕的明年的新生,县武学已有250名学生,州武学107人。 最早的一批县武学学生,明年就要进入学制的最后一年了。考核合格之后,可升入州武学之中。 而光启元年入学的24名州武学学生,明年将到天雄军下部队实习。 天雄军是新部队,员额五千,全是步卒。灵州整编之时,补了一些铁林军、振武军、天柱军的老卒进来,大概不到两千人,剩下的三千多,全是来自汝州、许州、河南府的蔡人新卒。 公允地说,天雄军的战斗力在各支部队中应该是比较靠后的,如果不是最后一名的话。 其他各支部队的主官对武学生都不是很感兴趣。天雄军是新部队,军使是衙将臧都保,原义从军的,出身横山党项没藏氏。 臧都保对大帅特别忠心,各种命令执行起来一点不打折扣,颇有点皈依者狂热的意思了。24名夏州武学生下部队实习的事情,基本已经确定了,过完年就入伍,然后随军一起开往秦州。 夏州武学之外,还有灵州武学。 光启二年(886),回乐县武学开学,同样招了50名十岁左右的孩童,多为战死及伤残军士之子,另有部分河西党项部落贵人子侄。 算上明年的新生,回乐县武学已有二百名孩童,灵州武学四年招了76名半大小子,相关教学活动有序进行之中。 明年,还将开办一所武学:五泉县及兰州武学,第一届学生都招录好了,大概给陇右吐蕃、羌人部族两成的名额,并且要求有一定身份,非贵人子侄不收。 学校教育,是最容易同化洗脑的。而且也给这些部落头人之子安排了更好的出身,即武学生。武学生可以在部队里不断升迁,不会因为你出身部落就受歧视,他们注定是一个如朝阳初升般崛起的政治军事团体。 这个出身,可比编户齐民当闲官的那些部落头人们强多了。 比试结束后,照例是颁发赏赐。 “何檠,十箭中九,当为射术第一。”邵树德从亲兵手中取过三匹宣州红线毯,交到一脸激动的何檠手中。 “门下谢总办赏赐。” “此物贵重,一匹可以换数匹绥州杂绢。”邵树德又叮嘱道:“百姓辛劳,终日耕作。夏秋两税,地税纳粮十余斛,户税又要纳绢、钱若干,赋外科敛,还有青苗钱、地头钱、税草。镇内有事,还需额外进献,生活大不易也。这赏赐收下无妨,是你应得的,然须谨记,从军之后,保境安民,护佑一方平安,不得残民以逞,你可知晓?” 朔方镇的地盘,与其他方镇一样,地税、户税一概不缺。唯一的不同之处就是,因为没那么多钱帛,因此户税里有部分折粮了。也就是说,粮收得比其他地方比例高,但钱帛较少。 以关中京兆府(不包括同、华二州)为例,户税定了九等。上上户四千钱,上中户三千五百钱,每减一等少五百钱。直到下中户收七百钱,下下户五百钱。如此收下来,京兆府每年户税现钱约五十万缗。 这是户税正税,还有赋外科敛,统一作为户税附加税收取。比如青苗钱,最初每亩十钱,现在已经涨到十八钱;地头钱,最初每亩五钱,现在是十二钱;税草,每十亩收三束。 关东州县差不多也是这个比例,有的高一些,有的低一些,大体相同。 此外还有绢,平均一亩桑林可产绢半匹,京兆府户均有桑林二十亩左右,一年收绢十匹,估计要被拿走四匹的样子。 没有桑林的,有果园、菜园,收起来就比较复杂了。长安附近的百姓,就有一部分进献果子、冬菜折这部分税的。比如宫廷,冬天时每月需两千车冬菜,都来自这部分赋敛。 马璘家的杏子产量极大,名满长安,这也是要交税的——两税法的推出,大大得罪了权贵和大地主,建中之乱时的长安,形势就非常诡异,上到公卿富商,下到市人地主,与叛军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 灵夏之地,户均收地税五百钱,比京兆府是低了很多,但用其他实物折不足的部分,其实少不了多少。当然这是正常年份,如果大军外出就食,财政压力减轻,就会少收一些,让百姓日子过得轻松一点。 每一次大军去外镇,镇内经济都会肉眼可见地活跃起来,原因无他,税轻了! 量出为入的税收体制,就是如此。 “总办教诲,门下谨记于心。”何檠肃容答道。 “好,下去吧,刘重过来。”邵树德温和道。 “刘重,汝父乃镇内儒者,尔弃文从武,能十箭中八,让某颇为惊喜。这两匹红线毯,便是你的了。” “谢总办赏赐。”李重接过后,一脸激动地说道。 都是少年郎,对从底层起家的大帅十分佩服。套用后世一个词,就是“偶像”。大帅在威严之外,也有温和的一面,对他们这些武学生关怀备至,每次出征回来,都要入斋查访,与他们说说话,勉励一番。 “这个世道,百姓生计艰难。尔等学成之后,自当效命疆场,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总办教诲,门下谨记于心。” 刘重退下后,轮到了李璘,今日试射第三名。 “李璘,十箭中七,亦是不错。汝父功劳不少,掌管灵州八县三十三驿,明年去天雄军后,父子二人同为某效力,也是一段佳话。”邵树德亲手将一匹红线毯放到他手中,道:“好好做,某等着翌日拜你为大将。” “总办教诲,门下谨记于心。” “都是好儿郎!”邵树德笑着起身,看着剩下二十一人,道:“都垂头丧气做什么?你们就比何、刘、李三人差吗?几匹红线毯罢了,入了军中,杀得贼兵贼将,还怕没赏赐?某倒要看看,过上几年,你们这些人里,到底谁最先升副将。先为将者,某赏赐骏马一匹、银鞍一副、甲胄一套,尔等可敢争这一口气?” “敢!”少年郎们齐声大吼,士气一下子就起来了。 陈诚在一旁暗笑。 大帅驱使勇士的本事真是炉火纯青了。对草原勇士是一套说辞,对汉地勇士是一套说辞,今天对上这帮武学生时,又换了一套玩法。 这些个少年郎啊,本身就有不俗的武艺功底,在州武学里又锤炼了四年,还额外习得许多战阵、军伍知识,明年入了天雄军任队正、队副,不知道会把那支部队变成什么样子。 三成经验丰富的老兵、七成蔡人新卒,外加每年都有加入的武学生。天雄军,估计与其他部伍不太一样。 离开武学后,邵树德又去了城东、城北那一片巡视。 灵夏的制铁业,一开始底子极薄,薄到令人发指。后来用了各种手段,其中最直接的便是用免税及赠予土地的方式,吸引了一些关中、河东铁匠过来营业。但有个要求,就是收徒人数必须达到要求,不然免不了税。 外地铁匠的徒弟出师后,仍然给予免税、赠地的特权,并继续收徒弟,扩大铁匠群体的人数——当然如果他们不愿自己开店,也可以到大铁匠铺里打工。 魏氏铁匠铺,大概是如今灵夏规模最大的私人铁器作坊了。由地斤泽巡检使嵬才苏都出钱所办,常年承接幕府的军器打制任务,主要是刀矛。 这家铺子,去年制造了两千余口各类刀具、斧枪一万余杆,此外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 他们的存在,将八大作院从繁重的工作中解放出来,得以专心打制甲具,工作效率提升不少。 邵树德不知道其他藩镇的军工制造能力如何,但应不弱的。 光启元年三月,成德王镕给长安“献耕牛千头,农具九千,兵仗十万。” 一口气就送给朝廷十万件兵仗,成德数州之地,军工制造能力确实很强,同时也说明河北真的太富裕了——话说神策军的器械从来没有短缺过,不会都是天子从各镇化缘来的吧,但居然没找邵大帅化缘,可见也是知道灵夏比较穷。 魏氏铁匠铺一年可产兵仗万余,加上夏州、绥州、灵州的私人铁匠铺,一年几万件刀矛确实没问题,毕竟这种玩意太容易制造了,技术含量低。 弓、甲就比较麻烦了,而这是八大作院的工作。瘊子甲,明年的产量会继续增长,但一年也不过打制三百余副。工艺太麻烦,熟悉此道的工匠太少,原材料供应也不是很充足,极大限制了产量。 没有瘊子甲,用普通札甲,没有普通札甲,用皮甲。后者灵夏不缺,甚至可以说丰富,因此军队披甲率还是相当高的,至少七成左右没有问题,虽然其中铁甲还是少数——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国朝藩镇军队,披甲率普遍在六成以内,其中材质,大部分也不是铁甲,够用了。 瘊子甲,注定只能装备精锐部队,比如豹骑都。以后天雄军如果战绩出色,也可以多向他们倾斜一些。这些,都是自己日后的核心班底,当然要紧着好的来了。 逛了一圈铁匠铺后,邵树德便在亲兵的簇拥下,返回了郡王府。冬至已过,马上就是新年了。在新的一年里,不知道还有什么挑战在等着自己。 第一章 庙小妖风大 天刚放晴,地上的积雪仍然冻得结结实实。 信使冲进了城外的驿站,翻身下马。 这鬼天气,实在太冷了! “准备马匹,再来点吃食,饿坏了。如果有酒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信使喘着粗气说道。大冷天,头顶却像蒸笼一样不停地往外冒着烟。 驿站马夫熟练地接过了马匹,伙夫给他端来了蒸饼和羊肉汤。 “驿长呢?”信使一边吃一边问道。 “去城里了。”几位驿卒正在糊墙。木板墙到处是缝,冷风直往人骨子里钻,分外难受。 “哪个城?” 凉州共有七城。 从匈奴人建的盖臧城开始,前凉时期继续扩展,形成了五城。 隋末李轨续建,最终形成了国朝的七城——当然,这是陷蕃之前。 陷蕃之后,吐蕃对城墙是大拆特拆。有的拆了干干净净,有的拆了半拉子。凉州城甚为广阔,还残留了部分,国朝置镇后,持续进行了修缮,基本是沿着旧有城廓建设,但因为人力物力的匮乏,至今尚未完工。 “神鸟城。”驿卒坐到了马扎上,年纪大了,天寒地冻的,他是一点都不想动弹。 使者再不说话,专心吃东西。 神鸟城,即神鸟县理,就在凉州城范围内。整个凉州曾经就被称为“鸟城”,在汉时鸾鸟县故地上,盖因此城是不规则形的,有头尾两翅,故得名。 凉州城,姑臧县理西,神鸟县理东,其余为州城,还有前朝的宫城、仓城、坊城等。素为国朝雄郡,河西节度使驻地,天宝时州城内驻有赤水军,兵三万三千人、马一万三千匹,五县之地共有民十余万人,以耕牧为业。 吃完食物后,信使与驿站诸人告辞,换了一匹马,继续往州城进发。 及近城池,遇散骑巡弋。信使啐了一口,沙陀子! “沙陀子”的头领叫安休休。凉州人不知其来历,只知道是朔方节度使李劭派过来的,护送着大量钱帛、粟麦。 进城的那天,一共千余峰骆驼、数百辆马车,凉州军民都快哭出来了:从广明末巢入长安开始,多久没有朝廷赏赐了? 州内征发蕃部财货,动用积储,勉强支应到了光启二年,但朝廷粮饷迟迟不至。无奈下,只能遣使至沙州,先后派出了两波使团,但归义军拒绝提供粮饷,使团难以复命,被迫长期滞留于沙州。 直到去年九月,张淮深从归义军进奏院得到消息,朝廷倾向于支持他获得节度使之职,并将其检校官由工部尚书改为尚书左仆射,于是松了口,答应给凉州送粮。 但他没有立刻给。而是一直等到十月底,朝廷册封使团抵达沙州后,才派人调集粟麦,用大车、马驼送往凉州——说白了,这就是一次利益交换。 顺义军是十一月中旬抵达的,比沙州粮队早来了几天。而在他们抵达之前,长期滞留灵州求取粮饷的押衙张弘信喜不自禁,已经提前派人回凉州报信。 当孤儿的滋味可不好受! 先后两波军粮抵达凉州,粮草一时间无忧矣!但安休休带的三千余步骑进城后,就赖着不走了,这让凉州上下有些犹疑。只是人家带了不少钱帛过来,给原本的戍兵发了赏,军士们都很高兴,一时间也不好说些什么。 信使进城后,很快至节度使衙交割急件,没多久便送到了河西都防御史翁郜的案头。 “好!好啊!”翁郜拆开急件看完后,顿时抚须而笑。 “明公笑而不语,定有好事。”左司马李明振笑道:“莫不是长安之事?” 翁郜起身打开了窗户,一阵冷风吹来,让人精神一振。 李明振是凉州节度使幕府左行军司马,不过凉州已无节度使,前任郑尚书在内斗中败于翁郜,被赶回了长安,李明振便投靠了过来,但仍在幕府供职。 凉州镇名义上辖凉、甘、肃三州,实际上连控制凉州都够呛,政令出了州城就不太好使。 毗邻的归义军也差不多。名义上辖沙、瓜、伊、西四州,但只实控沙、瓜二州。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当初所谓的收复失地,大量借助了吐蕃崩溃后的地方奴部势力,比如嗢末、回鹘、党项、吐谷浑等。人家各有地盘、兵马,名义上归顺大唐,但实际上自行其是,凉州、归义军两镇兵力寡弱,情况一直到今天都没有得到改变。 最坑的是,凉州、归义军两镇之间的关系也不太和睦。归义军一直想兼并藩镇,控制凉州,朝廷对其疑忌颇深。 相反甘州回鹘倒一直很恭顺,不断遣使纳贡,朝廷使者往来,主动派兵护送。早些年中原有事,偶尔也出兵帮助朝廷征讨。总体而言,朝廷对凉州镇、甘州回鹘比较信任,对一直试图吞并邻镇的归义军则不是很信任——肃州龙家如今便在向归义军纳贡。 “朝廷要设河西镇了。”翁郜神情振奋,脸挂笑容,显然心情非常好。 李明振听了则又喜又忧。 河西如今这个局势,可不兴折腾了啊! “明公多年夙愿,今成真矣,当贺。”虽然满腹心事,但李明振依然恭贺道。 翁郜目前的职务是河西都防御招抚押蕃落等使,辖地凉、甘、肃三州。但正所谓名不正言不顺,防御使就是防御使,而不是节度使。 张淮深多年求不到节度使,你问问他开心不?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原朔方节度使兼领的河西观察使,可要比防御使尊贵多了。 “朝廷还记得某事边多年之功。”说到这里,翁郜也有些感伤,大好青春年华,都付于这祁连山下了。朝廷经营凉州不易,万不能令其被狼子野心之人夺走。 “张淮深、邵树德二人,觊觎河西三州之地,今后须得同心协力。”翁郜坐回了案后,提起笔来,准备给京中故友写信。 虽然难,但翁郜并不打算让邵树德轻易夺走凉州。钱粮,朝廷还是得拨,哪怕只有一点。 另外,朝廷设立新朔方镇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凉州。十州三十五县,数万兵马,邵树德的威势几与安史之乱前的朔方节度使无异了。 翁郜之前就一直在想,此人东进受阻,南下无胆,便有可能西进,夺取河西诸州。 如果一人身兼朔方、陇右、河西三镇节度使,与安禄山何异? 河西是朝廷的河西。今天下多事,诸道贡赋时断时续,河西若经营得好了,亦能像巢乱之前那样,时时进贡牲畜。 都说凉州穷,但真的穷吗?非也,收不到贡赋罢了。 嗢末、吐谷浑、党项、回鹘、焉耆等大大小小的部族,二十余万人总有的。若都能进贡财赋,断不至于连千余州兵都快养不起了。 看着翁郜如此振奋,李明振欲言又止。 郑尚书离任之前,就与翁郜内斗多年,最终败走。接下来难道又要有节度使、观察使之争了吗? 一般来说,节度使都会兼领观察使,但即将设立的河西镇二者却是分离的,这让李明振起了种不好的感觉。 “明公,安休休所部数千众,甫一进城,便堂而皇之地控制了一大片城区,仓城、宫城皆在其手。州兵暗弱,又无赏赐,明公当早作打算。”李明振提醒道。 “此事,还是得往甘州那边想办法。”翁郜沉吟道。 借力打力,是朝廷官员的看家本领。 甘州回鹘,曾被嗢末、龙家、归义军联合击败过一次,跑路到他处。但近些年来声势复振,是凉州镇内除嗢末外第二大势力。 李明振嘴巴大张。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凉州又要内斗了。 当年郑尚书在位时,凉州被嗢末占领,靠归义军出兵收复。收复后,粮饷也极度仰赖沙州供应,但郑尚书、翁防御使照样联合起来,赶走了归义军。 哪怕没钱用,没饭吃,也不能失了权力! 凉州没多少兵的,这点钱粮,说实话朝廷出得起。一年万余匹绢、几千缗钱、两万斛粮食,差不多就够了,再说本地也能筹集部分粮食、牛羊。就怕朝廷无暇顾及,只想着给南衙北司的官吏们发俸禄,养神策军,而不愿给河西粮饷。 李明振离开使衙后,径直回了自家宅邸。 没过多久,仆人来报,押衙张弘信来访。 李明振一愣。张弘信现在的立场很可疑,去了灵州一趟后,求取到了粮饷,言语中对灵武郡王也颇多赞誉,这时候来访,莫不是当说客? 第二章 池浅王八多 安休休倒了碗马奶酒,一饮而尽。 李铎、何絪二人坐于下首,大口嚼吃着驼肉,状极欢快。 前往凉州的数百里路可不好走,多年失修,破败不堪。而且天寒地冻,风沙漫天,让人苦不堪言。 但他们别无选择。 两三千李罕之、秦宗权部属,六百多叛离河东的沙陀人。方投新主,功勋未立,信任不加,这时候就得下死力。 闹,也不是这个时候闹的。 拿刀割了块烤得半生不熟的驼肉,安休休突然说道:“这城里的动向,某瞧着不对劲。” 李铎、何絪二人一愣,不过没停下手里的动作,依旧在喝酒吃肉。 安休休感觉自己的火气一点一点升腾起来了。 都是饿死鬼投胎吗?以前跟着李罕之、秦宗权吃人肉,现在又爱上吃驼肉了? 冷静,要他妈的冷静!安休休强压下火气,尽可能和颜悦色道:“二位,来了也两个月了,凉州镇上下就当没看见咱们,这是何道理?” “翁郜怕咱们夺了他的鸟位!”李铎冷笑一声,道:“就这破城,这么点人,城外还有桀骜不驯的嗢末部落,送我都不要。” “送还是要的。”何絪使劲咽下一块肉,说道:“若是大帅令我当刺史,我给他建生祠。” 李铎怪笑一声,道:“这地方,种地的人少,放牧的蛮子多,连女人都没看见几个。当年那些郓兵,也没见人人娶妻。咱们若是安顿下来,多半一样下场,有什么好的?” 说起来这又是一桩悲事。 昔年朝廷为巩固凉州形势,调了郓州兵两千五百人入凉州。几十年过去了,这两千五百人还真没多少娶妻生子,撑死千把人吧,可见朝廷在凉州的经营真的举步维艰。 说起来还是邵大帅好。当年打地斤泽蕃部,虏获的草原女子全配给巢众俘虏为妻。 上次西征,渭、岷二州又俘获了两三万吐蕃妇孺,部分配给了到渭州实边的五千巢众刑徒为妻,部分给天下诸道发至会州的千余流放犯人为妻。其余统一押回灵州,编为一部落,在贺兰山下放牧。 有些新来的蔡人新卒,不挑挑拣拣的,直接就与这些吐蕃女子成婚了,买一赠一、赠二也无所谓,真是“德政”啊。 再看看凉州,唉!军士们穷到连蕃人都看不起啊。好好的关东特权阶层,赳赳武夫,混到连后代都没有,不知道后不后悔。 “翁郜此人,某觉得他还没死心。千辛万苦赶走了前任节度使,肯定不想头上再压个观察使。也不知道大帅是个什么方略……”安休休是勇将不假,但他对形势也不是全然不知,顺义军来凉州,大帅的意思是控制城池,等待后续人马抵达。 控制凉州七城,说实话现在就可以做到。城内那千余州兵,基本都是当年郓兵的后代,饷械两缺,士气低落。真要动手,半个时辰就能剿灭。 凉州上下所恃的,无非就是朝廷这块牌子罢了。 安休休感觉自己的暴虐情绪快压不住了,就该给那些凉州官将一点教训。但又有些不敢,怕大帅责罚。 唉,若是当年去投秦宗权,会不会更痛快一些? “军使,有急件。”有军士突然进来禀报。 “拿过来!”安休休扔了割肉刀,也不擦手,直接抓起急件看了起来。 “杨悦此人,某不熟,你二人可认识?”看完后,安休休问道。 李铎、何絪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大帅任命他为凉州七城斩斫使,率新泉军四千众从会州而来。”安休休简略地说道:“咱们——都归他节制。” “这……”李铎不解:“凉州这破地方,养不起那么多兵啊。” “会州白家部、岷州拓跋部、秦州闾马部,亦派蕃部人马,驱赶牛羊马驼前来助战。” “牧草还有两个多月才返青,这时节怎么驱赶牛羊?” “州县有积存草料,离了会州后,草料不足杀羊便是了。待走到凉州,多半已经四月头上了。” “还能如此用兵?” 安休休看了眼何絪,冷笑道:“你不是草原人,当不知草原用兵之妙法。” 本来他还想说,总不会吃人肉的,但想想临行前大帅的叮嘱,以及可以想象的那冰冷无情的目光,他又生生忍住了。 大局,大局为重。 城内另一头,张弘信、李明振二人的谈话已经进入中盘。 “李司马也是幕府宿将了,当知城内兵不过千,城外地不过数百顷。嗢末桀骜,叛降不定,凉州五县,多半属其矣。甘州亦在回鹘手中,肃州为焉耆龙家所据。这副烂摊子,须得强军镇守方能转危为安。灵武郡王有雄才大略,麾下良将上百、精兵十万,今已派顺义军入城,后续定还有大军前来。”说到这里,张弘信看了一眼李明振,见他犹豫不决,又加了把火道:“便是咱们凉州将佐之俸禄、养兵之花销,亦得灵武郡王来想法子。沙州节度使张淮深,难不成还能再运粮过来?他现在可是自顾不暇。” 李明振,与归义军是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的。 此次朝廷册封张淮深为沙州节度使,而不是归义军节度使,地只辖沙州一地,也是颇堪玩味的一件事。 简单来说,就是怕凉州被吞并。 要怪,就怪你张淮深太不注意影响了,先以归义军兵马留后自称,后面居然还自称河西节度使长达十几年时间。再发现不对,又放弃了这个自封的称号,但为时已晚。 二十年求不来朝廷册封,未必没有自身的原因啊。 这次好了,朝廷册封的是沙州节度使,而不是归义军节度使。虽说暂时看不出什么影响,但明眼人都知道,朝廷不喜张淮深,内部野心家受到了鼓舞,说不定就要搞出什么事来。 “朝廷经营河西不易,这么多年来,躲过了多少风风雨雨?若在我等手里丢掉,岂不是要背负骂名?”李明振长吁短叹,还是有些犹豫。 忆往昔峥嵘岁月,李明振也有点不舍自己曾经为之拼搏的事业被人窃取。 “李司马莫要忘了,灵武郡王是朝廷任命之河西观察处置使,有监督河西凉、甘、肃三州军民事务之权。”张弘信说道。 李明振神色微微一动。 是啊,灵武郡王亦是河西观察使。若由他来主政河西,似乎也没什么问题,大伙就还是大唐的忠臣。 想到这里,李明振的顾虑去掉了不少,便道:“河西三州情势复杂,嗢末、回鹘、龙家、党项、吐谷浑、吐蕃各族交杂,非得请观察使调大兵方可。” 张弘信捋须而笑,道:“朔方劲兵,向称精锐,当可济得大事。” ****** 甘州删丹县(今甘肃山丹),一座规模庞大的宫殿已经落成完毕。 乌姆主(毋母主)策马骑行于城中,看着这座“宏伟”的城市,心中充满无限豪情。 这是他的城市,城内外广阔的区域内,住了数万臣服于他的子民。而这一切,都是他通过战马与弓刀获得的。 前任可汗已经死了,毫无价值地死在一片砂砾地里,动手的就是乌姆主。 草原上,强者为尊。 前任可汗竟然被龙家统治下的各族打败了,丢了甘州,失去了丝绸之路的财货来源,那么就怨不得被部众杀死。 还好他乌姆主英明神武,带着实力渐复的部族与龙家反复拉锯,经过数年的苦战,终于迫使龙家放弃了甘州,仅带着数百人狼狈出逃,连在甘州城外游牧的部族都不要了。 甘州诸部,汉人、焉耆人(龙家部族)、吐蕃人、粟特人、吐谷浑人,全都臣服在回鹘人面前。 尤其是甘州曾经的主人龙家部族,已经被乌姆主下令吞并。这帮“隆鼻”、“多须髯”的焉耆人成了回鹘别部,为他们养马的同时出丁征战,人生之得意莫过于此。 下一步,就是进攻肃州了。 龙家那些丧家之犬,与亲近他们的通颊(粟特人)、吐蕃、吐谷浑一起,都是征讨的对象。 哦,对了,也不能忘了肃州回鹘。他们都是叛徒,也必须征讨吞并! “大汗!”数名回鹘部落酋豪跪于马前,恭迎他的归来。 乌姆主轻巧地跃下马匹。 “东西都准备好了吗?”乌姆主说道。 “准备好了。金银器百件、骏马五百匹、各色皮子三千张,由夜罗纥氏遣人护送,前往长安。” “名字可写对了?” “李仁美,求大唐天子册封英义可汗。” 仁美是乌姆主的汉名,籍贯陇西李氏。 别笑,这是真事! 因为帮助国朝平定了安史之乱,很多回鹘可汗及贵人被赐姓李,而国朝皇族又是陇西李氏之后,故回鹘贵人也自称陇西李氏。 历史上曹氏归义军祖孙三代与甘州回鹘联姻。曹议金之妻、英义可汗之女、甘州回鹘天公主,就自称陇西李氏。 “可汗,还有一事。大唐凉州都防御使翁郜遣使来告,河西观察使邵树德派大军入凉州,似欲勾结嗢末、吐蕃诸部,对我不利。凉州之粟特、龙家等部,亦极力勾连之,诋毁我回鹘之名声。邵树德极有可能被其说服,派兵西进,征讨甘州。” 乌姆主闻言大笑不止,众人不解其意。 “翁郜欺我。”乌姆主笑道:“邵树德乃定难军节度使,他攻凉州我信,因为凉州暗弱,嗢末不成气候。但攻甘州,我不信。” 凉州诸部,以嗢末势力最盛,众至十万余,居住于凉州城周边。其次便是吐蕃,居住在凉州南部的六个山谷之中,号六谷部,众至数万。剩下的就是吐谷浑、粟特、龙家、回鹘、党项等部落,人都不多,从数千到一两万不等。 汉人反而是最少的,撑死几千人,且还在被周边部族同化之中,或许过个几十年就要完全消亡掉了。 当然这些部族,都比不上甘州回鹘。甘州回鹘控制肃州后,众至三十万,此时只有甘州一地,亦有十多万人,实力之强劲,已经超过当时的龙家——龙家最强盛时,地控甘、肃二州,凉州嗢末亦臣服之。 甘州回鹘,此时便是凉、甘、肃、瓜、沙、伊、西七州之地的最强势力。超越了曾经击败他们的龙家和归义军,整个崛起的过程非常励志。 定难军要攻甘州,乌姆主是不信的。不过,并不妨碍他趁机介入凉州内部。 嗢末,实在太可恨了。以前就是龙家的走狗,听命于龙家。现在实力强了,翅膀硬了,不听龙家的话了,但曾经带给回鹘的耻辱,一定要加倍还之。 吐蕃六谷部,是嗢末的死敌,常年攻杀不休,似乎可以拉拢一番。 第三章 演员就位 “杨军使,既有大帅之令,某这便签发征调令。”会宁关外,刺史韩建很爽快地说道。 “好,不需多,调个三五千人,帮着转运粮草就行。”杨悦板着脸说道。 黄河下游以上,其实冬天极少封冻。在会州这一片,更是连冰都很难看到,并不妨碍过河,故杨悦准备尽快将人员、器械、粮草都运到河对岸的新泉军城附近。 武州——好吧,或许该叫阶州——之战已经顺利结束了。 那地方的吐蕃实力本来就弱得很。安史之乱后甚至也没能完全攻占,大中年间朝廷势力又深入进去,并在皋兰镇设武州新理所。 新泉军在当地征战数月,连战连捷,斩首两千余级,降吐蕃万余众,余皆散去叠、宕二州,甚至还有窜入山南西道飞地文、扶二州的。 收复阶州后,新泉军便返回了会州。才刚刚休整了月余,就又接到夏州送来的命令,前往凉州! 杨悦对这个命令是服从的,甚至是暗喜。 他就喜欢打这种收复失地的仗,哪怕没油水也打,乐此不疲。 从被任命为凉州七城斩斫使的那一刻起,他就毫不停歇地展开了准备工作,囤积粮草、器械,催促蕃部前来汇合等等,精力充沛得让人惊讶。 韩建已经领教了这个老头旺盛的精力。但他不敢废话,杨悦收复渭、岷、阶三州,在陇右之地威名赫赫,他有几个胆子敢违逆人家? 老老实实办事得了,大帅是明事理的,当记得自家的苦劳。 与杨悦交涉完毕后,韩建又火速返回了州城,那里还有一位大爷要自己伺候:天柱军都虞候符存审。 符存审带着两千步卒、一千骑卒抵达了会州,并在此汇集关中发来的垦荒移民及刑徒。 移民有九百多户,刑徒共五百人,两者相加五千余,以壮丁健妇为主。 邵大帅叩阙还是有好处的。至少朝廷不敢再拖延募民垦荒河渭之事了。这九百余户是第一批,原本是发往兰州的,因此走的是会州这条线。 这九百多户关中百姓已经在会州住了一段日子了。过几天,还有第二批八百余户抵达,两批凑一起,全部发往凉州的姑臧、神鸟两县垦荒。 韩建是个会“持家”的人。 百姓停留期间,没让他们闲着,而是帮着修缮会宁县至定西县的道路,能干多少是多少,利用得相当彻底。 会州在他的治下,其实发展得不错。 截止文德元年(888)末,约有六千八百户、两万三千人、六千二百顷地,收得粟麦、杂粮五十多万斛。虽然因为大部分人还处于第三年免税期,全州上缴的两税极少(只有一千二百户纳税),但他依然得到了大帅的赞许,心里美得不行。 韩使君现在越发深刻地认识到,或许早年从军是个错误,自己还是对种地放牧之类的营生更感兴趣。现在对会州三县也很熟悉了,再好好干个几年,虽然不至于恢复当年“粟州”的美誉,但粮食产量再多增长个几成是没问题的。 “符将军,五万束草料还得贵部派人亲自领取。” “夫子是没了。这些壮丁健妇某看着还不错,让他们一路上帮着转运物资就行了。” “白家部那边某会遣人通传,让派一些牧人过来,断不至于让这些骆驼没人照料的。” “向导当然有,明日便让会宁县派几个至军中。放心,都是去过凉州的,有吐蕃人也有汉人,识路。” “箭矢、弓弦之类的军械,得到会宁关那边去领,供军使衙门派了人在那边。” 韩建一边熟练地与符存审交接,一边细细地打量这个人。 很耐心,不桀骜,看起来也挺会治军,大帅就喜欢这种人。如果再有足够的忠心,战绩也说得过去的话,那么飞黄腾达不是梦。 韩建暗暗记下了符存审的名字,打算晚上拉着他吃顿酒席。有前途的军中大将,自然要多多结交。 符存审耐着性子与韩建交接完毕。 护送移民前往凉州之事,他觉得没那么简单。说不定,将人送到地头后,天柱军就要留在那边打仗了。 新泉军使杨悦已经被任命为凉州七城斩斫使,名字听起来是控制凉州城,稳定秩序。但只要形势变化,随时能变成河西招讨使,全面负责当地的军政事务。 天柱军使李唐宾、副使封隐二人,估计也已经带着剩下的四千步卒,押运粮草、器械前往灵州了。 新泉军四千众、天柱军七千众、顺义军三千多步骑,这已经是一万四千多衙军,再加上河渭蕃部,其实可以干很多事了。 怎么感觉局势会和大帅预想的不一样呢? ****** 沙州敦煌县郊外,张淮深正在慢慢地巡视着。 此地名米家庄,属于原从化乡的一部分。 从化,顾名思义,归化也。再说清楚点,这里原本住的都是粟特人,还有少量回鹘人、龙家人、于阗人。看村庄名字就知道了,米家庄、安家庄、曹家庄、康家庄、翟家庄、李家庄、龙家庄、于阗太子庄等。 沙、瓜二州,汉人还是太少了,整体只占六成,另外四成是胡人。胡人中,最多的还是粟特人,其次是吐蕃,再次是吐谷浑、嗢末、羌、龙家、于阗、回鹘、鞑靼等部族。 其实,看看官员和军士的比例就知道了。 冬至发赏赐时,诸衙司70名官员,粟特等胡人占了21员。 此番下乡带的六队兵145人,粟特等胡人就有29人。 如此形势,就注定了归义军是一个以汉人为主体的汉胡联合政权。因此,出于人口的关系,胡人在归义军内出任高位在所难免。以前的节度副使安景旻、凉州西界游奕防采营田都知兵马使康通信、都僧正康贤照、瓜州刺史康氏…… 袄教盛行,几与佛教并驾齐驱…… 汉胡联姻,从叔祖张谦逸开始带头与粟特人通婚…… 这份基业,维持得不容易啊! 张淮深已经听说了新任朔方节度使邵树德遣兵进入凉州的事情。 说实话,他挺羡慕的。离中原近,可以获得足够的人口,组建强大的军队,也会有更多的机会。不像他们,甘州被回鹘占领后,就只能绕路归朝了,谈不上孤悬于外,但沿途多是胡人部落也是事实,非常不方便。 不讨平甘州回鹘,早晚必成大患。这次,是否能够借助邵树德的力量,联手铲除之呢? “大帅,嗢末部有人来报,凉州嗢末诸部头人召集部民,似有行动。”一员大将策马驰了过来,一看,原来是衙将索勋,叔父的女婿。 张淮深闻言有些惊讶,沉默了一会后,追问道:“凉州嗢末要对付何人?翁郜还是邵树德?” 想想又不太可能。凉州幕府与嗢末自乾符之后,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应该无甚冲突了。对付朔方军?更不可能!嗢末不傻,何必激怒邵树德呢?即便击败了城内的顺义军三千余步骑,人家转眼调集数万人马过来征讨,嗢末能怎么办?还不得放弃凉州的游牧地,前往他处避避风头? 不过这对沙州或许不是坏事。 凉州嗢末若能过来一部分,当可加强沙州的实力,未来对付甘州回鹘时也更有把握一些。 回鹘人真的是劲敌,再不是当年可以随意欺辱的时代了。归义军鼎盛时期可以拉出两万蕃汉精兵,如今最多万余人,很难与甘州回鹘长期相持。若待其攻占肃州,更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遣使至凉州,多番打探,消息一定要准确,这事你来操办。”张淮深吩咐道。 “末将遵命。”索勋应道,不过却没动身的意思。 “还有什么事?”张淮深皱了皱眉头,问道。 阴氏、索氏、李氏这些豪族,是真的麻烦。特别是索氏,与粟特曹氏关系极深,张淮深颇为忌惮,但也不敢轻动。 这次朝廷授予沙州旌节,虽然不能让人完全感到满意,但至少也松了一口气。 镇内觊觎张氏权位的家族,可不在少数。而且都树大根深,不是很好对付。比如与粟特人关系亲厚的索氏,还有与回鹘暗中往来的李氏——张淮深就接到过下面人告发,李氏与甘州回鹘有勾结,打算一起对付张氏。 张淮深有些不敢相信。虽然甘州回鹘崛起之势已经无法遏制,但与其勾结,仍然会给回鹘人提供千载难逢的良机,加速其崛起。李氏敢这么做?不怕竹篮打水一场空? 好吧,仔细剖析内心,其实不是不敢相信,而是不愿意相信。归义军,承受不起内乱的,地方上到处是各种部落,一有风吹草动,就有可能造反,他们这个政权——终究太脆弱了。 “邵树德狼子野心,有可能得陇望蜀,既占凉州,复望沙州。”索勋严肃地说道。 张淮深闻言心中冷笑,但嘴上却道:“索将军不必担心。朔方军能料理完凉州就不错了,还有甘州回鹘、肃州龙家两股势力横亘其中。正所谓远交近攻,咱们是可以与朔方军多多接触的,不妨事。” “大帅既有定计,末将便不好说什么了,总之还是有备无患的好。”索勋说道。 “某自有分寸。” 第四章 挣扎 文德二年二月初八,春社节过后数日。 邵树德在赵玉的服侍下穿戴起衣物。 大女儿已经嫁出去了,又是镇内的青年才俊,赵玉没什么不满意的。现在她一门心思扑在郎君和儿子身上,这个年代的女人,就是这么“可爱”。 “过几日,便去灵州住上一住吧。”邵树德捏了捏赵玉的脸,笑道。 “人老珠黄了,有什么好捏的?”赵玉帮邵树德整了整袍服。 “那就捏别的。”邵树德手抚上了翘臀,道:“你们赵家女子就好长这个。” 邵树德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赵玉就有点气。 赵姝已经被她要到了身边,当贴身侍女,坚决不能让郎君祸祸了。 “诸葛小娘可能怀孕了。”整理完了袍服,赵玉突然说道。 邵树德有些惊讶,又恍然。 在灵州那段时日,身边无妻妾,就四个侍女陪着。对诸葛氏,他有点不可对人言的阴暗心理,日夜享用,怀上了也很正常。 “那就让她留在夏州吧。”邵树德说道。 此去灵州,也不是所有妻妾都跟在身边。 大封只想留在刚出生的娇儿身边,日夜陪伴,小封留着陪她从姐。 嵬才氏也不去。真正跟着走的,也就正妻折芳霭,妾赵玉、野利凌吉、没藏妙娥四人。呃,拓跋蒲已经先去了,邵大帅还是不敢让她跟着一起走,虽然折氏早就知道这个女人的存在了。 早晚得让折掘氏、拓跋氏一起服侍本王!邵某人发下了宏愿。 大帅出行,自然不可能独身上路。 武威军、定远军一万四千余步骑已经出发前往山南西道,天雄军亦已往秦州开拔。 义从军左右两厢六千步骑北上振武军城,振武军八千人留守夏绥。 能带走的,其实也就铁骑军、豹骑都六千骑兵。 七万多军队,居然不够用?!这事情弄得…… 临行前,邵树德收到了听望司送来的多份情报。 两次拦截事件后,武宁军时溥与朱全忠的关系急剧恶化。十一月,时溥亲率七万大军迎战宣武军,结果大败。朱全忠另一路偏师攻宿州,刺史张友投降。 不过朱全忠主力尽出,后方也被人偷了。秦宗权一部攻占许州,俘获朱全忠委任的忠武军节度留后王蕴,也是神奇。 秦宗权在十二月被部将申丛抓了。为免他逃跑,申丛还特意打断了秦宗权的双腿,然后向朱全忠投降。朱全忠表申丛为蔡州节度留后。 看到这里,邵树德觉得朱全忠的做法不是很稳妥。这不就是带资进组么?表面上是收复了蔡州,但实际上呢?还是在蔡贼手里,只不过由秦宗权换成了申丛罢了。 不过在看到下一份时,他又无语了。 秦宗权另一部将郭璠袭杀申丛、裴涉,将秦宗权送往汴州,并解释此二人欲复立秦宗权。朱全忠懒得管他们之间的破事,表郭璠为淮西节度留后。 横行一时的蔡贼,至此算是不成气候了。 由宰相韦昭度统帅的朝廷大军入蜀。 朱玫的凤翔军攻绵州,杀刺史杨守厚,并以此为基,治兵完城,攻略不肯入朝的东川节帅高仁厚。 杨守厚,杨氏假子也。 杨复恭、杨守忠、杨守信、杨守立一干人等已被西门重遂亲自监斩,杨守宗被朱全忠杀于许州。今杨守厚又死,“杨家班”里稍微成点气候的,也就邛南节度使杨守亮、遂州防御史杨守贞二人了。 绵州乃大郡,有八县十多万人口,若是算上隐匿户口的话,有二十万也不奇怪。朱玫以此为基,先站稳脚跟,再图其他州县,确实是比较稳妥的选择。 韦昭度所领之两万神策军也已进至成都府,两次大战,皆胜,俘斩西川军万五千人。 陈敬瑄急得无法,散尽家财,这才稍稍稳定住了军心,打算做最后一搏。 这就是菜鸡互啄罢了!邵树德将情报放到一边。陈、韦两只菜鸡,别看陈是卖大饼出身,韦昭度是宰相,但真说起来,韦可能还要更菜一些。只不过他手底下在关东州县招募的两万神策军还没烂到家,西门文通、李鋋、满存等人也算有点本事罢了。 这西川大镇,最后落到谁手里还不一定呢。 二月十一,邵树德一家上百口,在大队亲兵的护卫下,朝灵州而去。随行的,还有铁骑、豹骑六千骑卒。 月余后,全军抵达了灵州怀远县,朔方节度副使陈诚,也奉命抵达了凉州,全权处理当地越来越复杂的政治事务。 至于邵大帅这个全场“总导演”,暂时不打算西行,而是在灵州处理公务,兼陪家人游玩。目前的局势,看起来还没有过分复杂化,正好拿来观察手下诸将的才能。 “陈判官。”河西节度使衙内,翁郜拱了拱手,道。 “翁帅。”陈诚现在是以河西观察使幕府判官的身份与翁郜交涉。 “陈判官来凉州所为何事?”翁郜理直气壮地说道。 他已经不是防御使了,而是正儿八经的节度使,虽说没挂观察使的兼职,但绝对是河西三州名义上的头号人物。 而且他有“精神力量”支撑。 自天宝末以来,国势虽然一直不振,但还没有哪个藩镇敢不认朝廷。桀骜的将帅有之,愚蠢的将帅有之,阴险的将帅有之,残暴的将帅更是比比皆是,但他们都去了哪里? 黄巢席卷天下,杀入长安,盘踞数年,到最后还不是军破身死? 大唐,还在那里,其他人,都死了! 他是朝廷任命的河西节度使,有天子授予的旌节。凉州嗢末、吐蕃、吐谷浑,肃州龙家乃至甘州回鹘,都千方百计求取朝廷的册封,这就是大唐的威严,也是翁郜的底气。 当然了,做了半辈子官,他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不然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了。事实上他还是很有政治头脑的,斗跑了前任节度使郑某就是他的得意之事。 眼下并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想起背负的皇恩,以及一辈子尊崇的信念,翁郜便不想这么简单就束手投降。 他还想挣扎一下。 “灵武郡王从关中募得民户数千,欲发往姑臧、神鸟二县屯垦。为免嗢末袭扰、劫掠,将遣兵护卫。这些田地和丁口,暂由凉州七城斩斫使杨悦管制。” “镇内民田、军田,老夫皆能过问。杨将军为国戍边,确有大功,然垦田之事,断非所长。幕府有擅长营田事务之官佐,可接手此事,灵武郡王勿忧也。” “哦?翁帅莫非能供应耕牛、农具、种子?”陈诚似笑非笑地说道。 “嗢末诸部,并不都是狼心狗肺之辈,亦有忠于朝廷之部族首领,老夫便是豁出脸去,也会把耕牛借来。”翁郜毫不退让地说道。 陈诚看了他一眼,道:“此事翁帅就不必操心了,灵武郡王自有分寸。民户,过些日子就来,耕牛、农具、种子自备,所得钱粮,供给军需。” 听到军需二字,翁郜微微有些迟疑。用这点来拿捏凉州上下,确实再简单不过了。今晚就得召集府内诸将,先把阵脚稳住再说。 广明末那么难都熬过来了,只要州兵还支持自己,向着朝廷,那么就有了自保之力。邵树德总不能公然驱杀朝廷节度使吧?这与他过往的所作所为不符。 “还有一事,嗢末诸部,凉州府衙应有相应档案吧?灵武郡王欲遣人抄录一份,以备不时之需。” “乾符年间,嗢末陷凉州,州城被抢掠一空,如今却是想找也难了。” 陈诚听了正想说些什么,却心中一动。 乾符初年,嗢末还派人去西川镇驻防,防备南诏。如此恭顺,结果转眼间却攻陷了凉州,直到乾符四年才由张淮深遣兵收回。 这其中发生了什么,陈诚不知,但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事情怕是没那么简单。 凉州这座小庙,妖风还真是大得很哪! 结束了与翁郜没什么成果的会面后,陈诚来到了城北的宫城。 这是李轨所建。 吐蕃人占据之后,居然没有破坏,相反还重新整修、扩建了一番,作为北道德论(吐蕃凉州节度使)的驻地。 陈诚看着这片在夜色中黑沉沉的宫殿群,有些感慨。大帅已经攻占吐蕃东道德论(河州节度使)的地盘,如今正在试图攻取北道德论属地。这威势,当年的论恐热、尚婢婢、尚延心、拓跋怀光拍马也赶不上。 陈诚走后,晚间的翁府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 “大帅!”“仆射!”“明公!” 幕府僚佐们纷纷上前,扶住了痛哭流涕的翁郜。 翁郜不言,只是摇头,神色凄惶。 张弘信默然不语,李明振欲言又止,其他几位将领则一脸茫然,最激动的还是那帮文职僚佐。 “河西幕府,朝廷经营二十余年了,今朝要在某手中丢掉矣,要在诸位手中丢掉矣。”翁郜挤出了几滴眼泪,一脸哀容道。 众人继续面面相觑。 张弘信实在看不下去了,提醒道:“大帅,幕府还在,凉州还在。” 他敢对天发誓,虽然出使了灵州一段时间,但他真的不是邵树德的人,邵树德也没有刻意拉拢过他。他所做的一切,还不都是为了凉州! 继续这样半死不活地挺着,政令出了州城就没啥用,城外最好的沟渠被嗢末人占着种田,最好的牧场也被嗢末人占着放牧,这样有意思吗? 还不如让灵武郡王出兵,把凉州的嗢末、吐蕃狠狠扫一扫,局面或许就豁然开朗了。即便朔方军大败,也没关系啊,大不了就是恢复老样子罢了。 “安休休盘踞宫城不走。过些时日,还有大军前来,届时咱们凉州军该如何自处?”翁郜道:“邵树德若想杀了我等,还不是一念之间?我等皆为砧上鱼肉矣。” 张弘信愣在那里。到了这时候,翁帅竟然还是放不下这点权位,恋栈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 “明公,你说怎么办吧?”李明振突然问道。 “说了又有何用?人心不齐,徒唤奈何。”翁郜拿衣袖擦了擦眼泪,叹道。 “先说一说吧,大伙都是一路互相扶持过来的老人了。若不是实在无法,谁愿投不知根底的外人?”李明振转过身看向众将,道:“是也不是?” 张弘信暗叹,前些日子找李明振说的话算是白说了。 也罢,我也不是没良心的人。邵树德若愿接受凉州镇投顺,一切将佐皆留任旧职,早就毫不犹豫地投了,但如今显然不是这个样子。 若翁帅的方略真的可行,或许也是条路子。 姑且听听吧。 第五章 嗢末 鸟儿落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着。 崔有刚刚照料完牛羊,正打算休息一会,突然听到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悉歹督有令,召集各部勇士,至嘉麟城集结,到崔素论帐下听令。”骑士丢了这么一句话后,又纵马到村里转了两圈,不断重复刚才那句,良久后方才离去,到下一个地方继续传令。 悉歹督就是悉歹都督的意思。吐蕃习惯,官职名放在名字后面,与汉地大不一样。 汉人在录写吐蕃人职务、姓名时,则会按照自己的方式重新编排顺序,将官职放在前面,比如论恐热,就是恐热宰相的意思。 崔有是懂汉话的,虽然不常说。 他们这个部落的首领叫崔素,官职是“论”,就是宰相。 其实,论在吐蕃尚未崩溃之前,并不常见。全国只有“九大尚论”,各有正相(论)、副相一员。但唐人不知,对吐蕃有一定级别的官员,即以论冠之。 吐蕃崩溃后,“论”、“督”等官职就像金圆券一样多了起来,并且不断贬值。在凉州嗢末之中,一个部落的首领也称论,部落内都督众多,颇有点儿戏的感觉。 崔有叹了口气,八成又要和六谷部打仗了。 几乎每年都要打,什么时候是个头?唐人的凉州德论(节度使)是个废物,底下的节儿(刺史)、苏论(边将)也不行,根本控制不了凉州的局势,只能坐看各部打来打去。 罢了,他们实力弱小,这样并不意外——不是崔有看不起他们,就那千把兵,只要嗢末愿意,一个崔家部落就能灭之。 而嗢末并不止一个崔部,还有鲁、李、郝、任、秦、张、陈、田这八个大姓部落。当然折逋、没悉加二部实力也很强,同为嗢末大族。 认真起来的话,嗢末可出动两万有余的大军,南方的六谷部最多出动一万人。两者实力本来是有差距的,奈何六谷部更团结,至少比他们嗢末团结多了。 崔有无精打采地返回村子。 他是正丁,肯定要出征的,悉歹都督凶恶异常,你敢逃兵役,他就敢宰了你。 呸!明明是崔氏族人,却取了个吐蕃名。别人都解辫了,他不解辫。很多人不放牧,改种地了,他却圈占草场,驱使别人为他放牧。 醒醒,吐蕃都亡了,你还当吐蕃人给谁看呢? 回到家中取了器械后,崔有怏怏不乐地到了村头,谁喊都不理。 草地上陆陆续续站了二十几个人,各种姓氏的都有。崔家部落,并不意味着全部落都姓崔,只不过崔姓是大族,是“论”,得以统治这一片罢了。 崔有左看右看,又与几人聊了聊,大伙都一头雾水。有人猜测又要打六谷部了,有人猜测是去进攻凉州城,有人甚至猜测是北上,打河西党项的一些部落。因为就在去年,那些可恶的党项人、鞑靼人还齐齐南下,劫掠凉州。 瞎猜没什么意思,崔有坐在地上,静静等待百户的到来。 这一等就等到了中午,百户崔俄带着几人走了过来。他随便扫了一眼,又数了数人头,发现没差之后,就一声招呼,让大伙跟着他上路了。 嗢末,与所有草原部族一样,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马的。 崔有就没马。他带着一张弓,扛着一枝藏矛,吃力地跟在百户身后,慢慢地朝嘉麟城而去。 两天后,他们抵达了目的地。 悉歹先走了过来,与他手下的百户、千户们核对了一下兵马数量,然后便到崔论身边汇报。 崔有站在前面,静静地看着好多平时难得一见地贵人们扎堆聚在一起。 不止他们嗢末,甚至附庸的龙家、吐谷浑、鞑靼小部落都派了人过来。 这下场面大了!崔论这次多半要带两千人上阵了吧?而且都是各部落最勇猛、最有才的一群人。 善养马的龙家人,虽然高鼻深目、虬髯多须,一直受人歧视。但不得不承认,他们真的很擅长养马,是天生的驯马部族,还会给马看病,若是骑兵多的话,最好有龙家部落的人帮忙照看,省心。 吐谷浑慕容氏、鞑靼野利氏,人数不多,但好斗,勇猛,充作先锋的话,简直勇不可挡。六谷部的吐蕃人看到他们,估计就已经怕了一半。在凉州地面上,谁能挡得住他们? 还有狡猾的粟特人,熟悉道路,还会打探情报,是不可多得的狗腿子。 当然了,充当中坚力量的还是他们嗢末,足足一千五百人!步骑皆有,已经在多年的战争中证明了自己的实力。除了吐蕃六谷部之外,尽皆臣服。 凉州,是嗢末人的凉州! 大军汇合完毕后,便跟着各自的百户出发了。走了一会后,崔有突然发现有些不对,怎么在往东走?不应该南下吗? 只可惜没人解答他的疑惑,百户、千户们神情严肃,只顾催促众人加速赶路。 这打的什么仗?! 安休休接到消息时已经是午后了,敌军离凉州城已经不足二十里。 他不敢怠慢,立刻召集了李铎、何絪二将,让他们动员军士们准备作战。至于凉州兵,滚一边玩去,就当那些人不存在了。 沉闷的马蹄声敲击在尚未融冰化雪的大地上,间或夹杂着刀枪碰撞声。 灰白相间的原野上,两队骑兵正在追逐。 “嗖!”安休休摸出骑弓,一箭射出,正中敌人后心。 亲兵一夹马腹,快速上前,手中马槊前刺,直接将人挑了起来。 两侧有更多的骑兵冲了出去。他们装备精良,着有铁甲的不少,看型制,还特么的是晋阳都作院打制的札甲! 被他们追逐的数十骑应该是敌军的先锋。勇则勇矣,但装备有点差,相互间的配合也差点意思,就像从小习惯了单打独斗一样。因此很快就被百余沙陀骑兵冲散,打马狂逃。 一路追逐,一路厮杀。 溃逃的敌军游骑很快便散得不成样子。在留下二十余具尸体之后,他们终于挣脱了沙陀骑兵的追袭,逃到了一处小树林子后面。 安休休果断下达了停止追击的命令。 数百骑绕着灰白的原野兜了一圈,然后到一处高地上列阵。 马儿不停地打着响鼻,铁蹄在雪中刨来刨去。 骑士立于马背上,嘴里不断地呼出白汽,马槊、战刀上则沾染着大团凝固的血迹。 寒风吹过,天色又阴沉了下来。 安休休定定地看着前方,那里已经扎起了一座营地。营地内人影憧憧,喧哗声四起,一些骑手正牵着马儿出营,还朝这边指指点点。 “撤吧!”安休休一拨马首,策马下了高坡。 如一阵风般,数百骑兵离开了战场,消失在了灰白的原野上。 敌军骑兵不少,再打下去没什么胜算,只是白白消耗人命罢了,不值得。 回到凉州后,安休休的亲兵将一人从马上扔了下来。 此人双手被反绑于背后,落马时脸磕在了一块石头上,直接崩飞了两颗牙齿。 “好好审问他!”安休休吩咐了一声,然后快速回了宫城。 “军使,什么情况?”披挂整齐的李铎、何絪二人上前,问道。 “好日子过去了,要打仗了!”安休休冷冷地说了一句。 他有八成把握确定,来袭的敌军是嗢末。只是,他们到凉州的时日也不短了,之前一直相安无事。嗢末这是受了什么刺激,居然出动大队人马前来凉州? 陈诚很快赶了过来。 “陈副使。”安休休恭敬地行了一礼。 “安将军,不用多说,此事某已经知晓。”陈诚一来便说道:“定是嗢末人无疑。” “刚才某在外面看到至少三千嗢末步骑,此应是先锋也。”安休休的战争经验也算是非常老到了,只听他说道:“先锋都有三千人,全军应在万人以上。陈副使,如今须得固守城池,以观贼势。” 顺义军初来凉州时,千余峰骆驼和六百余粮大车,一共运了一万八千余斛粟麦,足够他们全军吃半年左右。不过分了一批给凉州,时间又已过去三个月,如今存粮还够坚持不到一月。 不过也够了。一个月的时间,足够从会州到凉州走个来回。下一批粮食,多半早已在半途转运之中。也许是从会州方向而来,也许是从灵州方向而来。 “怕是不能一味固守。”陈诚苦笑道。 第六章 谁是主人 大帐内的人员进进出出。 崔素、鲁彦、折逋伦、陈咄咄等人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 “便是攻下凉州又如何?”鲁彦烦躁地说道:“还不是让张淮深和甘州回鹘得了便宜?这次出兵,要我说的话,鲁莽了。” “鲁论何出此言?”陈咄咄说道:“前些日子,凉州满大街流传着邵贼要派兵征讨凉州诸部,编户齐民,这事能有假?” “消息来历如何不知,但事情未必是假的。”折逋伦赞同道:“邵贼此人,奸险无比。最喜编户齐民,为其纳贡。咱们在凉州诸县耕地放牧,好不自在,何必头上再多个人来刮敛呢?中原的节度使,可都是残暴贪婪之辈。” “那你说如何个打法?城内有三千多步骑,还有千余凉州兵,就凭咱们这万余人,怎么攻?”鲁彦还是不服气,说道:“今次来凉州,大错特错!邵贼便是据了州城又如何?他敢到各部编户齐民,咱们便和他战。在凉州广阔的原野上,咱们才是主人。” 他下意识忽略了多年来相爱相杀的吐蕃六谷部,但他们实力逊于嗢末,确实不是凉州的主人,从双方占据的地盘大小就可以看出来了。 “凉州残破,大段城墙坍塌,未及修缮,攻还是可以攻上一攻的。” “然宫城、仓城完好,姑臧县城亦完好,邵贼兵马据守宫城的话,如何打?” “不若先去城里,大掠一番后便退走,反正出兵后不能空跑。” “就这么办吧。” “也只能这么办了。” 鲁彦看了看,竟然有四五家头领支持先入城,张口结舌。 这仗是必须打了!大伙对凉州的朝廷势力颇多轻视,连带着新来的三千多兵也不放在眼里。士气可鼓不可泄,只能如此了! 计议已定,自然杀牛宰羊,让军士们吃喝一番,提升下士气,做好入城的准备。 而在此时的凉州东南,一支人数超过一万三千的队伍业已行至百余里之外。 这里有一座破败的驿站,同时也是烽燧。 国朝有例,“边防备紧急,作土台……以薪实中……有寇即燃,举以相告。” 简单来说,白天燃烟,夜晚举火,前烽既发,后烽即答之。 若贼少,举二烽;来多,举三烽;大逼,举四烽。三十里一烽,烽有帅一人,一人副之,靠边境的烽燧甚至还筑城。 凉州的烽燧、驿站体系,除了靠近州县城附近的外,基本都废弃了。以至于信使必须自己携带食水和备用马匹,不然很难快速、有效地传递信息。 符存审此时正面色凝重地听着手下人的汇报:十余里外发现游骑,疑似凉州嗢末。 “为何不捕一人回来讯问?”符存审皱着眉头,问道。 “我等只有十余骑,对方亦是十人上下,没把握全留住。”回话的是天柱军游奕使杨璨手下的一名骑军队正。 杨璨,杨悦之子。其兄杨仪,在经略军任游奕使。 符存审看了眼外边。百姓、刑徒们或席地而坐,或靠在车上,满脸倦色。 整整上万百姓! 这要是被嗢末大军冲杀过来,直接就散掉了,然后沦为他们的奴隶。 从关中招募的垦荒民户,千里迢迢护送过来,就为了送给嗢末人吗?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或许有人说,那只是嗢末人习惯性外出探查的游骑,说明不了什么。但身负重任的你,敢赌吗? “嗢末游骑发现你们了吗?”符存审问道。 “没有。”斥候回报:“但贼军应不止一股游骑,咱们这么多百姓、车马、骆驼,很难遮掩行藏的。” 符存审没有纠正斥候对嗢末人的称呼,而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这世道,有些时候就是如此,算你倒霉,碰上了,那么就要面对。 护送百姓至凉州轻松吗? 轻松!嗢末十余年没有造反了,凉州实力也弱得很,本是白捡的功劳,但偏偏就出了意外。 他们从新泉军城出发,这里距凉州城只有一百五十里,理论上快要进入嗢末人的牧场或村庄了。越往前走,被发现的风险越大。 雪花轻轻落下,在北风中轻盈地起舞。 符存审抽出了横刀。大帅待我有厚恩,今日唯以死报之了。 凉州城下,喊杀声一浪高过一浪。 大群嗢末人顺着坍塌的城墙往里冲。地面崎岖不平,到处是一截、半截的残存墙基,长满了灌木杂草,还有碎砖、乱石夹杂其中。 一排长枪捅来,站立不稳的嗢末人当场倒下了十余人。 一蓬箭雨射出,顺义军又倒下了七八人。 李铎身披两层重甲,手持一把厚背砍刀,怪笑着冲进了敌阵。 敌人的刀枪招呼在他身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浑若不觉,砍刀一落,斩飞了一颗头颅。一贼持矛冲来,结果被碎砖绊了一下,刺空了。李铎大笑,又一刀劈下,贼兵血流如注,惨叫声几乎刺破苍穹。 “吃人肉吃多上头了吧……”安休休嘟囔了一句,拈弓搭箭,一矢飞出,正中一名贼军头领咽喉。 此人呵呵了两声,无力地倒在李铎侧后方。 李铎继续前冲,须臾之间,刀下又添两条亡魂。 “把都虞候接回来,别他妈再冲了。”何絪带着数十人上前,借着李铎及其亲兵的前冲之势,破入敌阵,将战得披头散发的李铎给扯了回来。 “这一战,可对得起灵武郡王?”李铎气喘如牛,红着眼睛道:“他妈的,平日里都看不起我们!老子不说,但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不就吃人肉吗?看不起我,让你看不起我!” 何絪啐了一口,老李又发疯了! 嗢末人一波攻势退下,很快组织起了第二波。数十披甲猛士冲在前头,后面还跟着三百多普通军士,气势汹汹地杀了上来。 安休休一箭射向城外,发出了破空的鸣镝之声。 城门轰然洞开,数百沙陀骑士纵马而出,直插嗢末人侧后。 严阵以待的嗢末骑卒也纷纷上马,呼喝着冲了上来。 血腥的战斗再次展开。 翁郜老神在在地坐在府衙们,幕僚们不断地将最新战况汇报而至。 越听,翁郜越是惊讶。顺义军这三千多人,还挺能打啊!战了快一整天了,居然死守不退,硬是没让嗢末人摸进来。 秦宗权的蔡贼,就这么悍勇? 不过这样也好,让他们互相拼杀。拼得越狠,死的人越多,对他们就越有利。反正凉州兵守好姑臧县就行了,有这千余兵,再征发部分避入城内的百姓丁壮,应无大的问题。 李明振、张弘信二人站在城头,远远看着顺义军与嗢末大战的场面,心中颇为震撼。 嗢末一直自诩凉州之主,这次算是踢到铁板了。 顺义军之悍勇,比当年以“防秋”的名义进入凉州的郓兵还要强上几分。 凉州之地,到底谁是真正的主人,或许这场大战结束后就能定下来了。 反正,不太可能是他们凉州兵。翁仆射的方略,唉,想想直让人害臊! 嗢末营地内,哀嚎声一片。 老实说,与吐蕃六谷部的战争不少,也死了不少人,但哪有一天下来死伤这么多的? 中原的战争,都如此血腥吗? 崔素也有些犹豫了。他刚刚去了趟伤兵营地,与一个叫崔有的伤兵有一茬没一茬地聊了几句。结果说着说着,人就没了。 今日崔家部、鲁家部轮番上阵,各自死伤三四百人。一个吐谷浑小部更是直接打残了,嚷嚷着要撤军呢。 城内的朔方军,就像草原上常见的毒虫,看似可以轻易捏死,但真等你上手的时候,却狠狠地蛰了一口,让你有种深入骨髓的痛。 明天还要打!崔素沉重的叹了口气。 已经付出了巨大的代价,除非出现巨大的变故,那么这仗就得继续下去,直到一方彻底屈服为止。 铅灰色的阴云密布天空,二月末的凉州又迎来了一场雨雪。 雪花落在了凉州城墙上,落在了沟渠边,落在了农田里,同样也落在了大群辫发赪面、左衽皮裘,正快速向北挺进的骑士身上。 领头一人,身形宽大,豪迈无比。 在他身后,六面旗帜高高举起。战旗之下,万马奔腾,布满了整片原野。 “园中有树,其上有蝉。蝉高居悲鸣饮露,不知螳螂在其后也。” 第七章 乱 一只饥肠辘辘的狐狸行走在茫茫原野之上。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到处都找不到食物。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原本平静无比的草原一下子就动乱了起来。到处是飞驰的马儿,就是看不见肥硕的野兔,饿! 远方又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沙狐一惊,飞快地跑下了土丘,再也不见踪影。 马蹄声越来越近,很快,一名骑着高头大马的银鞍骑士出现了。 在他身后,越来越多的骑士显现出身形。 一百、两百、三百……足足一千骑! 千骑卷过平冈,毫不停留,继续向远方隐隐显现出轮廓的城市冲去。 城墙内外,惨烈的搏杀仍在继续。 李铎被人搀扶到了后面,浑身金创,血染征衣。 他的嘴角咧起了一点弧度,之前套在身上的铁甲,可以去当渔网了吧? 我居然还没死!斩杀几个贼兵了?记不清了,可能上十个了吧。 还被安休休抢了几个人头,那厮就喜欢放冷箭,吹嘘箭术堪比逃到淮南的安仁义,但还是不如咱们敢面对面搏杀! 蔡人,何时怕过死! 不过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但说实话,安休休步战也挺厉害的。 连续攻城两日后,昨晚嗢末人夜袭。安休休就睡在城墙附近,彼时已有不少贼兵顺着豁口冲了进来,惊醒之后的安休休来不及披挂,挺着一根长槊就冲了过去。 贼兵见他高鼻深目、黄发碧眼、须发皆张的模样,几以为是夜叉从地里钻了出来。再加上此人嗓门极大,吼起来声震如雷,一番冲杀之后,竟然将贼兵吓退了。 嘿嘿,夜叉,让你长得像个夜叉! 铃铛声响起,一队沙陀骑兵冲出了凉州城。他们只有四百骑了,人越打越少,但剩下的人却愈发嗜血凶残。迎面拦截而至数百鞑靼骑兵被他们一冲而散,龙家部和粟特人再顶上,这才堪堪止住他们的冲势,没让正在奋力攻城的步卒受到干扰。 第三天了,各个部族都下了大本钱,几乎是轮番上阵。溃下来的就地收容,跑得最快的则被阵前斩首。 三天都攻不下凉州?乾符年间,可是一拥而进的,根本没什么抵抗! 鲁、崔、陈、折逋等大族“宰相”心急如焚。本来是想给新来的唐军一个下马威的,没想一定要怎样。可打着打着,就打出了真火! 这三千多唐军,不但利用残破的城墙拼死力战,还时不时派骑兵出城袭扰,打断进攻节奏,非常老练,也非常可恨。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显然没法善了了。待破城后,得把这帮唐军全屠干净了,让他们知道谁才是凉州真正的主人。 都督悉歹喝了一大碗酒,然后袒露着上身,大吼三声,带着勇士们就准备上。 大唐名将李嗣业、马璘在战况危急时,都曾经剥了衣甲,摘了兜盔,袒露上身冲阵,勇不可挡。今日悉歹也要如此鼓舞士气,让唐军看看嗢末也是有勇士的! “杀!”悉歹高举左臂,大声呼喊。 军士们的应和稀稀拉拉,贼不整齐。 悉歹大怒,正待说些什么,却见军士们纷纷转过身去,看着已经有些慌乱的后营。 后营没什么兵了!为了攻拔凉州,几乎所有精锐都被抽了上来,此时后方遭袭…… “杀!”符存审高举左臂,大声呼喊。 “杀!杀!杀!”天柱军的骑卒们大声应和,士气高昂。 “噗!”银鞍骑士一马当先,一槊挑起挡路嗢末军士,冲进了后营。 上千骑兵紧随其后,杀进了乱作一团的嗢末人群中。 意想不到,出乎意料,一脸懵逼,大概说的就是这会的嗢末。 后营多老弱,且无组织,几乎在一瞬间崩溃了。 战败的阴影笼罩在嗢末大军心头。正在攻城的主力受到影响,情绪失控,草草应付两下之后,就转过身往回撤。 任凭军官如何阻拦、打骂,他们就是无心作战,一心只想逃命。 临时征发的农夫、牧人,你能指望他们如职业武夫一样心如铁石,在逆境之下翻盘? 顺义军都是打了多年仗的老手了。在看到嗢末后营大乱,军心浮动,隐隐有崩溃的迹象时,立刻抓住战机,鼓起余勇,高喊着向外冲杀。 最后的三百沙陀骑兵也冲了出来,此时已经没人来拦截他们了。松散的嗢末部族打顺风仗可以,可一旦落入逆境,首先想到的便是如何保全自己。 死道友不死贫道,诚如是也。 粟特人最先跑,然后是龙家人,接着是吐谷浑…… 附庸小部落独有的生存智慧让他们以最快速度洞悉了危机。而他们的果断逃跑,又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嗢末也心无战意。 大败之局,已经注定! 无独有偶,凉州以南的嗢末牧场、村庄内,此时也正经历着一场大崩溃。 辫发赪面的骑士到处都是,挥舞着刀矛,追逐残杀着四处逃窜的嗢末留守老弱。 太出气了! 折逋念骑着战马,刀上不断有鲜血滴滴答答落下。 他是个嗜杀的人,尤其在面对多年的老对手嗢末时,更是抑制不住杀人的冲动。 嗢末诸部,与六谷吐蕃之间,必然只能有一个胜利者。胜者通吃,统治所有部落,成为凉州的主人。 六谷部中实力最强大的自然是折逋部了,加上附庸部落有一万余人,居住在水草丰美的阳妃谷内,放牧为生。 阳妃谷,就是今天的金塔河流域,建有南营水库,唐代有多条金塔河的支流,水草丰美,处于南方山地与北方武威绿洲的交接地带。 此外还有洪源谷,宋时记为洪元谷。武后圣历二年,论赞婆率千余人来降。太后以为右卫大将军,令其众守洪源谷,在今天的天梯山、黄羊河谷一带。 庄浪谷,位于庄浪河一带;东大河谷,位于金昌河支流东大河谷一带;西大河谷,位于金昌河支流西大河谷一带;浩门谷,位于杂木河谷一带。 六谷之中,阳妃谷最强,折逋氏号令各方,共抗嗢末。 今次出兵,可谓是把握住了千载难逢的良机。嗢末一动员,这边就已经知晓了,随后快速传令各部,把能召集的人手都召集了起来,凑了七千余人,偷袭留守的嗢末诸部,获得了辉煌的胜利。 老对手,眼看着就要受到重创了。折逋念很开心,只要将这些嗢末老弱、牲畜收集起来,押回六谷,两者的攻守之势就将逆转,快哉快哉! 只可惜战斗还没结束!折逋念皱了皱眉。 嗢末的人实在太多了,即便主力精锐抽调一空,留守的人丁还是不少。若不是占了偷袭的便宜,所带过来的又是精锐,怕是还没这么容易拿下。 要尽快结束战斗! 当然这只是他单方面的想法,事实上很难。 嗢末半牧半耕,分散的区域极广,与六谷部极为类似。部落一分散,你当然也得分兵去攻取,这就大大延长了作战时间,使得局势愈发混乱不可控。 “停下!停下!”凉州东南的原野上,令骑四散奔驰,将命令传递到各营。 新泉军官兵们心里都有数,一路上撞到了不少逃命而至的嗢末。抓起来一审问,那是什么都知道了! 嗢末忧惧唐军到来,主动集结人马,攻凉州,意图消灭顺义军,震慑可能接踵而至的唐军。 吐蕃六谷部知晓后,仓促间集结了七千余人,快速北上,奔袭嗢末诸部留守老弱。这些被新泉军撞上的嗢末人,就是被杀散后逃命的。 这可真是乱得可以啊! 草原部落之间的战争,经常出现快速奔袭。这其实是一种非常致命的战术,盖因他们没有城墙,所恃者唯草场与牛羊,人也住得比较分散。在没有动员的情况下,组织度其实非常低下,面对突袭的抵抗力很低。 一个不好,部落就被人家吞并了,这在历史上上演过很多次。 “军使,改道往何方?可要通知诸蕃部人马?”范河、甄诩二人联袂而至,看着白色苍苍的老头,问道。 “情势紧急,来不及通知他们了。”杨悦眼中精光四射,仿佛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 也确实来不及通知。 在凉州地界上行军,又是这个较为寒冷的时节,大队人马很难拥在一起,必须分散行军。不过身边倒是有秦州吐蕃闾马部的千骑随行,这是因为新泉军骑兵少,只有五百人,临时征召过来的。 “螳螂委身曲附欲取蝉,而不知黄雀在其旁也。”杨悦哈哈大笑,道:“撞到老夫手里,那可就不客气了。” 第八章 招抚 “明公,再这样观望下去,怕是不太合适了啊。”凉州城内,李明振走来走去,不住地劝说道。 翁郜有些发懵。 嗢末就这么败了?如此轻易?这不应该啊! 乾符年间,张淮深率步骑七千余人收复凉州,但人家嗢末根本没怎么打,只稍作抵抗便撤了。 张淮深也没找他们麻烦。不是不想,而是即便把归义军一万多兵全拉过来,也不一定能击败嗢末。再加上朝廷也防着归义军控制凉州,于是最后还是算了。凉州外围还在嗢末手里,实力丝毫未损,甚至经过十余年的发展,还有所提升。 但他们今天败了! 翁郜也不是一点不知兵,同李明振一起复盘战局后,都长叹了一口气:顿兵坚城之下,屡攻不克,最后被人偷袭,里外夹击,大败而走。 这一次,嗢末是真的伤筋动骨了。算上攻城的三天,听闻被斩首四千七百余级,是他们多年来未有之惨重损失。 胆寒矣,不复敢战矣! “李司马,事到如今,某已是计穷矣。”翁郜有些叹气。 这河西三州看起来穷,但当节度使一年三千多缗钱的收入是一点不打折扣的。每次朝廷发饷,先把幕府大小官员的薪俸发足了,再将军士们的赏赐发下去。如果钱不够,那就让朝廷先欠着,以后再想办法讨要。 另外,此地还有一些别的收入,总之一年五六千缗不在话下。 关中买地的钱,全靠这笔收入了。最近又在福建镇置宅购地,作为以后的避难之地,花销特别大。若是当不了河西节度使,很多计划就要被推迟,唉! “明公,为今之计,唯有一同派兵,征讨嗢末,方有转圜之机。”李明振一脸晦暗地说道。 说实话,他也有私心,也不想左行军司马的职务不保。但怎么说呢,他更不愿意看到嗢末继续压在幕府的头上。灵武郡王有朝廷名义,是河西观察使,如果能出兵击败嗢末,李明振也是乐见其成的。 但明公终究棋差一着,事到如今,面对现实好了,没什么好多说的。 “李司马……”翁郜酝酿了一下情绪,眼圈又有些红了。 李明振叹了口气,正想再说些什么,却听外间一阵嘈杂,隐有兵刃交击声传出。 李、翁二人一惊。 翁郜下意识站起了身,却听凌乱的脚步声传进了院子。 有人喝问了一下,很快便传来一声惨叫。 “嘭!”房门被撞开了,李铎带头冲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把厚背砍刀。 翁郜向后退了两步,脸色惨白。 这是哗变么?或许不是,因为州兵并没有什么反应,冲进来的是顺义军副使。 “老李发病了,快拉住他!”何絪从外面冲了进来,一把抱住李铎。 李铎用力挣扎,挥刀连砍,一刀砍在了翁郜衣袖上,吓得他魂不附体,双腿发软,动都动不了。 “明公快走。”李明振一把扯住翁郜,蹿出了门外。 外面是数十名挎刀执弓的顺义军军士。他们见副使和都虞候都没反应,便没有阻拦,任翁、李二人自去了。 良久后,何絪松开了手,李铎也不再挣扎。 再过了一会,陈诚、安休休、符存审三人也走了进来。 “某看见那老匹夫骑马走了。”安休休咧了咧嘴,笑道。 其实按照他的本意,是要当场宰了翁郜的。 这几天他听闻了一些乾符年间的旧事,感觉那次嗢末攻凉州,毫无征兆,毫无理由。一边派人帮大唐打南诏,一边攻凉州,这样奇葩的操作,让人费解,多半就是翁郜引来的。 这次,很可能就是乾符年间嗢末寇凉州的重演! “便宜这厮了。”安休休最后叹了口气,说道。 李铎冷笑不止,何絪拉了他一下,笑道:“这老匹夫,早该滚了。一场大战,从头看到尾。也就陈副使拦着,不然一刀宰了。” “宰了吃肉。”李铎看了一眼安休休,说道。 安休休瞪了他一眼,手已经摸向了腰间。 陈诚咳嗽了一声,道:“翁仆射连夜出走,外头到处是溃兵,不是很安全啊,可别出什么事。罢了罢了,说其他的。今日之战,大破嗢末,斩首数千级,几位将军都立下了大功。某自会向大帅禀明一切,定不会少了诸位的赏赐。” 陈诚一开口,几人都消停了下来,一起看着他,面有喜色。 “州兵,立刻掌握住,全部打散混编入顺义军。安军使,此事你来操办吧,以后都是你的兵。”陈诚说道。 “某省得了。”安休休答道。 一千州兵,显然不足以弥补战损,但慢慢来吧。顺义军此番打得不错,相信大帅不会亏待大伙的。 “抓获的三千多嗢末俘虏,不要折辱。后面,差不多就可以进行招抚了。”陈诚说道:“符将军,关中民户紧要,还是尽快去接应吧。” “末将遵命。” 符存审这一次行险,确实比较出彩。 三千步骑护送着上万民人,一着不慎,就要被嗢末掠了去。当是时也,真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留在原地也不稳妥。但符存审通过已知的情报,判断嗢末主力尽出,于是主动出击,带着仅有的一千骑卒,杀至凉州城下,里应外合,大破敌军。 这份果决,确实是为将者非常重要的一种特质。 “如此便无事了。接下来最重要的便是招抚嗢末,也不知其如今是个什么情况,还愿不愿意降。”陈诚说道。 嗢末愿不愿意降不知道,但他们的部族确实遭到了六谷部的荼毒,损失惨重。而六谷部,好像运气也不咋地…… 浩门谷外,大队骑兵的冲杀刚刚结束,河岸边布满了尸体。 再往里面看,火光冲天,一片狼藉。 闾马起一马当先,追逐着毫无抵抗能力的吐蕃牧人,不断挥舞着马刀。 他马术精湛,下手精准,每次找准目标后,手起刀落,就是一条人命了账,端地凶残无比。 闾马起是真的有点怕杨悦。 他本是渭州吐蕃闾马部的头人,与笃屈部、昑屈部一起守渭州,听命于岷州伏弗陵氏。 但渭、岷二州的吐蕃败得实在太惨啦!笃屈部已经烟消云散,昑屈部连战连败,损失惨重,遁入洮州后,据说被当地的部族给吞并了。 闾马部的相当部分老弱也被俘虏。与笃屈部、伏弗陵部的人一起,部分配给渭州刑徒为妻,剩下的都发往了北方,在贺兰山下放牧,大概还剩不到两万人的样子——部落里男人都没多少,即便有也是老的老、小的小,大部分都是女人和孩童。 闾马起带着部众遁入秦州,依附凤翔节度使朱玫,苟延残喘。 可谁成想,朱玫也靠不住! 这个懦夫,被邵树德一吓,就移镇蜀中了,让闾马部一干人等极为傻眼。 好在灵武郡王大度,新节度使折宗本也不追究那些陈年旧事,闾马部得以戴罪立功,与会州白家、岷州拓跋氏一起出兵,征战凉州。 “注意队形,不要冲得过猛,予敌可趁之机。” “抓俘虏,将老弱妇孺都集中看管起来。” “牛羊归拢一下。他们肯定有积存的草料,全搜出来。” “多派游骑至外围警戒,别吃了大亏。” 令骑四处巡弋,一一下达命令。五百新泉军、一千蕃兵又肆虐了一阵,这才缓缓收拢队形,清点战利品。 出其不意偷袭浩门谷,斩首九百余级,俘七千人,牛羊草料无算。只可惜,还是跑掉了不少,消息应已走漏了。 “留一部分人看守,遣人通知甄诩,加速行军,带步卒前来浩门谷接手。”杨悦从马扎上站起,翻身上马,说道:“某就带新泉军骑卒,夜袭阳妃谷。” “军使!”范河听了有些失色,惊道:“即便有向导可带路,此行也太危险了。” “不搏一搏,老打太平仗,能取得什么战果?贼夜中无备,精锐又在外,我夜袭之,大张火把,四处击鼓,他能知道我来了多少人?一帮留守的老弱残兵,不当场逃走就不错了。”杨悦嗤笑道:“范将军,赶紧上马吧。不要三十来岁的人,像六十岁一样瞻前顾后。” 范河不敢接这话,只能瓮声瓮气道:“末将遵命。” 五百骑很快借着夜色的掩护出发了,在向导的带领下,直奔阳妃谷而去。 突袭行动进行得非常顺利。 果如杨悦所言,他们来得实在太快,贼军无备。黑暗中不辨敌我,只听见到处是喊杀声,到处有唐军进兵的鼓声。于是慌作一团,自相践踏者不少,还有人直接跑了,或者躲进了树林里,总之甚少有人敢于留下来战斗。 天明以后,范河四下里一望,只见还没完全化冻的河水里到处是僵硬的尸体。 他们不是被唐军骑卒杀死的,而是黑暗中不辨方向,落入河中冻死的。 死在帐篷内外的尸体也不少。 不是被唐军骑兵砍死,就是被自己人砍死,憋屈无比。 新泉军只伤亡了百余人,将近一半是夜间突袭时不慎落马导致的。 “让步卒过来接手俘虏。”杨悦爬上了一处高坡,俯瞰整个河谷。 昨晚的突袭,其实没杀多少人。总计斩首不过五百余级,吐蕃人逃跑途中自己死了数百,剩下的都跑了,不过牛羊、家当都落下了,还有大量老弱妇孺。 “甄诩太慢了!”杨悦不满地嘟囔了一句。 甄诩率领的三千五百步卒还在赶往浩门谷的路上,不过他们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麻烦”。 数十骑一直远远地吊着他们,既不靠近,也不离开。 每次派大队步卒靠近,他们就远远散开。你一走,他们就又聚拢起来,继续吊着,期间还不断有人离开或加入。 “观其装束,身着青衣,仿如中原道服一般。”甄诩紧了紧手里的步弓,传令加快行军速度,与闾马部汇合。 第九章 转变 “如今已经没有路可走了,只能与凉州唐人结盟,对付六谷吐蕃。”空旷的草原上,狂风卷起沙子,扑簌簌地打在帐篷顶上,崔素重重地叹了口气,眼神浑浊,再不复之前的精明强健。 上了翁郜的大当! 崔素甚至怀疑,翁郜是不是与那邵贼有勾结,故意来坑害他们凉州嗢末。 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败了就是败了,损失数千人。一些附庸小部落也跑了,短时间内估计很难再次听命。 但这些都不是不可以承受的代价。 最让他们难以接受,直如晴天霹雳一般的,是刚刚得到的消息:六谷吐蕃大举北上,四处袭扰嗢末部落,烧毁村庄,抢掠牛羊,俘虏财货和丁口,这才是掘他们根基的事情。 就凭眼前这五千残兵败将,即便可以慢慢收拢逃散的族人,最多也只能恢复到上万兵力,还是不如六谷吐蕃。 与之相对的是,吐蕃人在吞吃了大量人口、财货之后,只需花个几年时间好好消化,巩固一番,就可以发动针对凉州嗢末的第二次吞并战争,届时他们拿什么来挡? 因此,击败六谷吐蕃,尽快夺回族人和牛羊,是当务之急。 “结盟?怕是屈膝投降吧?”陈咄咄惨笑一声,道:“唐人又不是傻子。只需稍加打听,就能知道咱们如今的境遇。不趁机出兵剿灭就算好的了,还想结盟?” “结盟也好,投降也罢,就是个说辞。”鲁彦叹了口气,道:“事到如今,咱们还有别的选择么?拖的时间越长,六谷吐蕃整合得就越充分,咱们的价值就越低。” “粮食、牛羊也不够吃了,必须得想办法。”出兵以来一直甚少说话的没悉加说道。 “箭矢也不够用的。工匠都在部落和村子里,坏了的器械没人修。” “军士们心无战意,只想找回家人。” “不能拖了,必须稳住军心。再拖下去,有可能会兵变。” “如果六谷吐蕃遣人来招降,我怀疑会有不少人投过去。” 众人七嘴八舌,很快就把当前的局势给分析了个七七八八。 没招了,局势已经恶化到难以复加的地步。 投六谷吐蕃,大伙心理上不愿意,更何况他们才刚刚卑鄙无耻地偷袭了己方。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投降唐人,借助他们的力量击败六谷吐蕃,或许还有翻身的机会。 “那么,派人去凉州与唐人接触?”崔素提议道。 众人没意见,或者有意见,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先这样了,后面再想其他招,摆脱唐人的钳制。 反正投降大唐,也不是第一次了。只要给他们时间,总能慢慢恢复的,届时凉州是个什么局势,还不一定呢。 只要活着,就有机会! 陈诚很快就在凉州城内接见了嗢末的使者,其实不是别人,就是崔素和鲁彦二人,还有一些他们的随从。 之前还打生打死的对手,突然要变成自己人了。对于这样一个体验,陈诚觉得还挺新鲜的。 世事无常啊! “二位将军可知你等本是中国子孙?”关中百姓及部分粮草、器械已经顺利送到了凉州,此时城内多了三千天柱军,陈诚心里大定,在与嗢末人谈话时心理优势极大。 再过一阵子,天柱军使李唐宾还将带着四千步卒,押运大量粮草、器械抵达,届时优势就更大了。 “自然知晓,我等姓氏便是汉姓。”崔素答道。 “既是中国子孙,为何部中还说吐蕃语,还与朝廷为敌?”陈诚继续问道。 这个问题怎么回答呢…… 说中原现在就有很多与朝廷作对的藩镇,这话似乎太过桀骜了。 说邵贼还不止一次叩阙呢,似乎更不合适。 因此,崔素只能避重就轻道:“昔年吐蕃北道德论强行推吐蕃语,用吐蕃文字。数十年下来,早习惯了。我等能懂一些官话,已大不容易。” “若投灵武郡王,今后便得说官话,穿唐服,可能做到?” “自无不可。” “还得编户齐民,缴纳贡赋,服徭役、兵役。” 崔素等人迟疑了一下。 之前就是因为这个传言,再加上翁郜的引诱,他们才最终决定出兵凉州。现在你告诉我打了几天仗,损失了那么多人口和财货,结果又回到了原点,合着我们是白打了吗? “切勿自误啊,几位将军。”陈诚冷哼一声,道。 他也已经打听清楚了,知道如今嗢末诸部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局面。正所谓趁你病要你命,不趁着这个大好时机将事情弄妥帖了,难道等以后再出现反复吗? “罢了,便依灵武郡王之要求。”崔素叹道。 “你可能做主?” “我等代表诸部而来,自然可以做主。” 崔素有个后人,叫崔延没,后梁时期还遣使入朝。 “次年(909年)五月,又以温末首领热逋钵督、崔延没相为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太子宾客,遣还本部。” 故崔氏在嗢末里还是颇有影响力的。热逋,即折逋,亦嗢末大族。 “那就好。”陈诚笑道:“如今第一件事,便是南下征讨六谷部。” “求之不得。”崔素等人一齐说道。 ****** 浩门谷外,新泉军的步卒们占据了有利位置,伐木造栅,盯着远处的百余青衣骑手。 他们有三千多步卒,还有闾马部一千骑兵。 今日,从阳妃谷大胜而归的杨悦还将押运大量吐蕃俘虏、牛羊赶来此处汇合。 青衣骑手的数量肯定不多,不然早就扑上来把他们全部吃掉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远远吊着,以威吓、惊吓为主。甚至在闾马部骑兵冲上去后,他们甚至连监视都不太敢了,谨慎无比。 这伙人是甘州回鹘。新泉军方面费尽手脚抓了两个游骑,审问后得知。另外,逃难的嗢末人也证实了这点,六谷吐蕃俘虏中亦有认识回鹘的。 “……著青衣,如中国道服。”这是宋人在甘州看到的场景。 不过考虑到当地未必有多少布帛,宋人见到的可能是中上层阶级及军士。普通百姓,多半还是穿皮裘。 甘州回鹘女人,史载“白皙”,以薄青纱幂首而见其面。 她们不辫发、不髡发,梳发髻,高五六寸,以红绢囊之。既嫁,则加毡帽。 风俗与其他草原民族,甚至是其他回鹘部族,还是不太一样的。 甘州回鹘向来是六谷吐蕃的盟友。他们出现在这里,虽然让人感到意外,但也不是不可理解——处在这个乱世,谁还没有拉帮结伙,互相自保,以及吞并他人的野心呢? 无论如何,这些甘州回鹘骑兵给唐军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其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坏了杨悦的大事,迫使他及时收兵,押着俘虏和牛羊退往浩门谷,与主力步卒汇合。 杨某人虽然狂,但又不是没脑子。不会在明知周围可能存在大量意图不明的骑兵的情况下,依然我行我素,继续抄掠六谷部吐蕃。 所以,六谷部的运气比嗢末好。关键时刻有人帮了他们一把,六个山谷、河谷,只被破了两个,但其中一个是实力较强的阳妃谷部,就是不知道折逋念知道后,会是什么反应。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外如是。 双方就这样默契地对峙着。 新泉军携带了大量驮马、车辆,装了足足两万斛粟米。正在快速赶来的蕃部也携带了不少牛羊,对峙呗,时间长了,看谁吃亏! 杨悦在酉时初刻带着队伍大摇大摆地赶了回来,甄诩见状松了口气。 有大量吐蕃俘虏可以驱使,营地早就完工了。国朝步兵,在有大营可以依托,有足够的粮食可以消耗的情况下,其战斗力是骑兵所不能比拟的。 浩门谷,有山有水,地形也适合防守,有本事继续耗下去啊。 “传递两份信件,今晚趁夜送出去。”甫一抵达大营,杨悦便说道。 “第一份,传令给凉州方面,令其治兵完城,招抚嗢末流散,整顿兵马。” “第二份,将凉州局势仔细报予灵州,由大帅亲自定夺。” 吩咐完后,他便去检查营地了。 甘州回鹘,与六谷吐蕃关系密切,他早有耳闻。 此番出征以来,整个凉州的局势,给他的一个突出感觉就是乱,特别地乱! 六谷吐蕃还是有一定实力的,甘州回鹘也不知道来了多少人。再加上可能有的一些临时投机倒向六谷吐蕃的小部落,如今的局势必须慎重对待。 有些时候可以冒险,有些时候则必须持重,杨某人还是分得清的。 反正,他已经赚了不少便宜了。如今该着急的,其实是六谷吐蕃。 三月初十,岷州党项拓跋氏、会州白氏,各带三千步骑赶至浩门谷。 杨悦盘算了一下手头的实力,骑兵约四千人,步卒六千多,似乎可以试探一下甘州回鹘的实力了。 他暂时不想离开浩门谷、阳妃谷一线。好不容易占下的,岂能轻易送出去呢? 讨凉州,光平了一个嗢末可不够,最好连六谷吐蕃一起收拾了,永绝后患! 第十章 大场面 三月中旬的灵州已经到了繁忙的春播时节。 灵州是“钦定”的农业基地,承担着整个朔方军体系内最大份额的粮食生产任务。 抵达灵州伊始,邵树德便在怀远县诸乡转悠。 看看春小麦播种的场景,听听农人们的唠叨,再瞧瞧执行了三茬轮作制的农户家里的肉牛。他很喜欢看农田和牧场,并且乐此不疲。 农业,是他一切宏伟计划的基础。 “大王,请用茶。”开始返青的草地上,铺了大片大片的毛毯,藏才少女王氏跪在地上,轻声说道。 唔,声音有些魅惑啊,这帮小妖精。 邵树德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王氏大胆地抬起头来,睁着水汪汪的眼睛。 诸葛氏原本也是侍女,被大王宠幸后怀孕了,这给了其他侍女更多的鼓舞。 “是灵州茶吧?”邵树德将手从短襦里抽了出来,又拍了拍哥舒氏的圆臀,突厥少女立刻起身,侍立于一旁。 白氏端了一碟干果进上。 此女是会州白家进献,在义从军任骑将的白珪的侄女。 这些女人,未必都是什么绝色。 盖因各部族头人,不可能随便找个女人献上来。即便不是嫡女,也要出身近支,因此选择范围较窄,只能尽量挑选有颜色且聪慧的少女进献给大汗享用。 简而言之,血脉是第一位的,草原人就好贵种。 但大汗·邵享用不过来了。 折家侍女二十余人,阴山蕃部亦进献了二十余人,平夏党项、河西党项进献了十余人,征服的河渭吐蕃诸部进献十余人,还有一些“战利品”,至今被大汗“拆封”享用的,其实就拓跋氏、诸葛氏二女。 其他的,也就是偶尔玩弄一下,比如刚才想事情时随手把玩的哥舒氏。 饮了一口灵州岩茶之后,邵树德示意了一下,王氏便坐了上来。 权力的滋味让人沉醉。 但权力不会永远伴随着你,需要你小心翼翼地经营、呵护。一不留神,它就溜走了,继而军破身死,家破人亡。 “郎君。”悦耳的声音在远方响起,围在邵树德身边的侍女齐齐一凛,纷纷收起了脸上的媚态,有人还下意识往后退了一小步。 王氏急促的喘息陡然一窒,邵树德大笑一声,让她从怀里离开。 折芳霭、野利凌吉、没藏妙娥三人各自骑着一匹马,正笑着朝这边招手。在她们身后,还有几个侍女,一水的大红色猎装,看着就英气逼人。 邵大帅突然又想到了一个主题活动。 赵玉没有和她们一起骑马,她不会,也不敢。不过为了合群,今天也是一副草原打扮。 通裾红色长袍,弧形翻领,袖口很窄,衣领和袖口处绣有精美的华贵凤鸟花纹。发髻高梳,上插金钗步摇,后垂红结绶,脸上赭色晕染,花佃贴于额中和脸上,耳垂耳铛,项饰瑟瑟珠,头上还戴着一顶毡帽。 好一个回鹘贵妇人! “郎君!”折芳霭翻身下马后,目光一扫,侍女们人人畏惧低头。 “坐夫君这里。”邵树德拍了拍身侧,道。 折芳霭依言坐了下来。 本来是正襟危坐的,但一想,我今天是“胡人”啊,不用管那么多,于是伸手抱住了邵树德手臂。 她现在不太喜欢“装”了。因为她发现,越装越没有好处,装得越多,夫君整晚都宿在别的女人房里,吃亏吃大了。 “须得给娘子头上再来顶凤冠。”邵树德看着美妻,调笑道。 折芳霭悄悄掐了邵树德一下。这么多妻妾侍女在侧,怎么什么话都敢说? “兀那回鹘妇人,还不过来服侍本王,若不满意,明日便有数万铁蹄践踏你家草场。”邵树德伸手一指,笑道。 赵玉一笑,款款走了过来,就看着他。 “唉,没意思,你不会角色扮演。”邵树德摇了摇头,道:“不过无妨。待明日,某便去掳几个回鹘贵女回来,让她们本色出演。” “夫君一定要亲征?”折芳霭面有忧色,道:“那么多衙将,也该扛起大任了。日后征战各方,每战都亲征,忙得过来么?” “是某想差了。本以为征凉州是件很简单的事,没想到这么复杂。”邵树德叹道:“翁郜此人坏事,散布谣言,引得嗢末攻城,又引得六谷吐蕃袭杀其部,然后新泉军、甘州回鹘都搅和了进来,乱!” “既是正事,夫君便去忙吧。家中一应事务,妾会打理妥当,夫君勿忧也。”折芳霭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说道。 邵树德仿佛看到了刚成婚那会的妻子,也是这样一本正经。有些时候想想,家中其实就需要这样一个有威仪、“假正经”的妻子,帮着打理好府中的一切,让自己有精力征战四方。 “放心,不会太久的。待班师回来时,吾儿应还未降生。”邵树德摸了摸折芳霭的小腹,笑道。 折芳霭又绷不住了,脸上喜笑颜开。到底才二十三四岁啊,邵树德捏了捏她的手,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休息了这么段时日,也该动弹动弹了。” 私人生活结束,马上又要投入到征战之中。乱世武人的生活,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回到怀远新城后,邵树德找来了幕僚商议对策。 幕僚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他则盯着墙上的地图看了很久。 凉州、甘州、肃州,手指划来划去,脑中想个不停。 “就这么办!”良久后,邵树德手狠狠一戳,道:“要玩,就玩个大的。” 赵光逢定睛望去,只见墙上那副图,已被大帅手指戳了个洞。 “洞”的右边是凉州,左边是肃州,赵光逢:“……” “传令:铁林军全军开往灵州,驻防怀远、灵州一线。振武军一部屯夏州,一部屯绥州。” 卢嗣业默默记下。 “铁骑军、豹骑都立刻集结。回乐、灵武、保静、丰安、鸣沙五县及河西党项,各征集部分夫子,帮着转运粮草、器械。” “让振武军使张彦球赶来灵州,某有重要任务交给他。”邵树德又说道:“不,来不及了。卢嗣业,一会给张彦球单独写封命令,让他快马兼程,即刻赴任。” “遵命。” 赵光逢静静听着。 到了关键时刻,大帅还是选择相信张彦球,而不是其他衙将。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至于大帅让张彦球去做什么事,赵光逢隐隐有所猜测。他抬头看了一眼邵树德,恰逢邵树德也转过头来看他,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大帅的胃口,是真的不小。这次的场面,也是真的够大。 从一开始,大家也没想到凉州局势会复杂到这个地步,也没打算打大规模的战争。走到今天这一步,只能说事赶事,由不得你软弱、犹豫。当战机出现时,果断出击,获取最终的胜利。 “遣人联络归义军、肃州龙家,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甘州回鹘这么嚣张,该给他们一点教训了。”邵树德又吩咐道。 卢嗣业运笔如飞,不断记下要点。一会,他还要起草各种命令、信函,将大帅的意图一一传达下去,这是个专业的笔杆子。 “大帅,归义军未必愿意出兵。”赵光逢提醒道:“最近十余年来,他们更多是在守成,威势比起以往大有不如。” “趁时而起,应运而兴,此即归义军也。”邵树德道:“然一旦失去朝廷信任,归义军走下坡路就成了必然。没关系,张淮深来不来都无所谓,不差他一家。与沙州相比,某觉得肃州龙家出兵的可能性都更大,这就够了。” 赵光逢拱了拱手,表示赞同。 甘州,本来就是龙家的地盘。回鹘攻过一次,被归义军、龙家联手击败。回鹘二度复起后,龙家在长期的拉锯战中坚持不住,最终决定退守肃州,将甘州拱手相让。 但龙家对甘州回鹘也是真的痛恨。他们多半也自知,回鹘下一个攻击目标就是肃州,因此只要一有机会,出兵的可能性是相当大的。 肃州本来就是河西镇的属州,多年来龙家却一直在向沙州纳贡,这怎么可以?凉、甘、肃三州,最低目标是实控凉州,其次再看看有没有机会拿下甘州、肃州。 这便是邵树德的胃口。 三月十六,邵树德带着已扩充到六百人的亲兵,以及铁骑、豹骑两军,在大群骆驼后勤部队的陪同下,朝凉州方向而去。 当年打地斤泽蕃部时,得了许多骆驼,一度觉得非常麻烦,不好处理。现在要去凉州了,顿时觉得非常好用,简直是干旱、半干旱地带的最佳交通工具。唯一的缺点,可能就是速度太慢了。 出发之前,亦收到了多份情报。 秦宗权死了,被朱全忠送往京师,京兆尹孙揆监斩。 秦宗权这个混世魔王,临死前从囚车中伸出脑袋,恬不知耻地向孙揆求饶:“尚书(孙揆)你看我像是造反的人吗?只是献纳忠心没有作用罢了。” 围观的人都笑了,还不如田令孜死得硬气! 朝廷以此功加朱全忠中书令,进爵东平郡王。 加朱全忠的亲家赵犨为同平章事,署忠武军节度使,理所变更为陈州。 加忠义军(山南东道)节度使赵德諲中书令。此举意味深长,秦宗权一灭,朝廷开始提防朱全忠了。 钱镠派兵攻占苏州,发展貌似比杨行密还好。 大家都在忙啊!邵树德将情报收起,翻身上马,带着大部队离开了怀远。 第十一章 联络 高高的军旗飘扬在营寨上空。 这是杨悦出征前在会州赶制的军旗,上书:“凉州七城斩斫使杨”。 至于凉州的守城兼军法官,怎么跑到南边的浩门谷,这就是杨军使的作战风格了。 嗯,他的风格就是:当机会出现时立刻扑上去狠狠撕咬,没有机会就创造机会,哪怕为此行险,只要有五成把握,也值得赌一把。 他打仗,经常能以微小代价取得很大的战果。而如果行险失败的话,那么就可能遭受重大损失,总之就是这么个情况。 幸好,这次回鹘兵数量不明,散布很广,而六谷部吐蕃也像屁股着火一样快速赶了回来,大兵压境,杨大军使这才没敢继续赌。 但他仍然玩了一招中心开花,即吸引敌军主力围拢过来,给凉州诸部甚至是大帅可能派来的援军创造机会。 至于敌人是不是也在玩围点打援,那就看各自的本事了。谁强,谁玩得好,谁的意图就能得到实现。 折逋念骑着马儿在外面转来转去,神情烦躁无比。 唐军突袭六谷部,中途被赶来的盟友阻止,减少了损失,这本是好事。但好死不死的,恰好就阳妃谷、浩门谷两地遭了劫掠,损失惨重。 看着唐军在宰杀他们的牛羊制作肉脯,折逋念就感到心在滴血。 拼尽全力争夺草场,不就是为了扩大牛羊,繁衍部落丁口么?但辛苦攒出的东西,一朝成了唐军的战利品,如何不叫人心痛?为此,从嗢末人那里俘获的丁口和牛羊,似乎也不那么香了。 我抢了嗢末,唐军抢了我,这算什么事? 乌姆主的大帐就扎在浩门谷外的杂木河畔,不过此时却不在大营内,而是攀上了一处高坡,俯瞰整个河谷地。 唐人的寨子扎得十分严谨,让他颇为头疼。 这帮人似乎天生擅长刨地,立了寨栅,修了壕沟。鹿角枪、陷马坑挖得到处都是,法度谨严,配合默契。 吐蕃人只尝试攻了一次,立刻就领教了这个刺猬营寨的厉害。丢下了四五百具尸体之后,彻底死了心。 如果不想填人命的话,最好的办法还是围困。 不过,唐人似乎不甘于仅仅守御寨子啊—— 平坦的河谷草场上,两群骑兵展开了激烈的厮杀。 一部是六谷吐蕃,约六七百人,一部是跟随唐军出征的,但不知道是哪个部落,约五百人,双方竟然杀了个旗鼓相当。 乌姆主突然很讨厌邵贼的兵马。 你一个中原诸侯,搞那么多骑兵做什么?草原人的优势就在于骑兵,飘忽不定,想打就打,想走就走,让你笨拙迟缓的步兵赶不上趟。但邵贼的步兵精锐,骑兵也很多,根本不惧草原那种打法。 乌姆主也听过汉人历史上的一些故事,知道中原人喜欢用车阵破骑兵,他也想好了应对之策。但遇到邵贼,办法根本无从施展。 邵贼就不造偏厢车!就他妈驱使着大队骑兵硬上,以骑破骑,活脱脱一个草原大汗的硬派风格。 乌姆主打算撤围了。 一万多骑兵,全聚集在附近几十里的区域内,怕是受不了。六谷吐蕃也种地,能接济一些粮食,但不够,而且也没必要。 骑兵围城寨,是最傻的战法! 草原骑兵出动,向来是避开硬骨头,拣肥肉吃。 凉州的肥肉,在嗢末,在各个已经丧胆的小部落,甚至就连六谷部也是可以下嘴的肥肉。牛羊、财货、女人,抢谁不是抢?谁弱抢谁! 乌姆主下了高坡,找部将商议去了。 营寨内的杨悦也在密切注意着敌军的动向。 说实话,仗打到现在,双方都是两眼一抹黑。 吐蕃、回鹘并不知道唐军有多少人,看营寨规制,再看看每日樵采的人数,大约摸估算是万把人,步、骑各半的样子。 杨悦对敌军的了解就更少了。 吐蕃的兵力可以估算出来,不会超过万人,但甘州回鹘的人马就不好说了。他们的骑兵从来没有同时出现在战场上过,最多时只冒出了三千余骑。 杨悦仔细观察,发现了回鹘人的好几个驻地,估算总兵力当不下六千骑。 但他对自己的判断没有信心,也不认为回鹘就这么点人。整不好,还有更多的人在外头劫掠呢,这是非常可能发生的事。 “火力试探”,这是双方这几天一直在做的事情。 相互派出骑兵,看似漫无目的的厮杀,其实都是在印证自己的想法,修正自己的判断。至于厮杀而死的人,在双方主将眼里,远没有印证判断更重要。 小心翼翼,枯燥之极的战争!在兵少的时候,杨老头也挺能“龟”的嘛。 ****** “邵树德致书邀我攻甘州回鹘,诸位怎么看?”敦煌军府内,张淮深高坐于上,向诸将佐问计道。 其实,事情大家都已经知道了。 攻甘州回鹘这么大的事情,不可能不事先通气。但私下里讨论许久,意见不一,张淮深也失去了耐心,准备公开商议。 “大帅,兹事体大,须得从长计议。”第一个说话的仍然是索勋。 张淮深看了他一眼。人都是有立场的,说的话也代表了自己的立场。索勋之前就隐晦地反对出兵,其中的原因,他也能咂摸出几分,不就是支持所谓的正统嘛。 想到这里,他转眼看向了张淮鼎,他的从弟、叔父张议潮之子。 张淮深知道,叔父其实一直想把这份基业留给亲子。 当年初起事时,朝廷大军一路西进,收复数州之地。最远的高骈,甚至已经驻兵凤林关,声势很盛。叔父为求得朝廷支持,决定遣质入京,以安朝廷之心。 但人质嘛,必须得子弟或至亲,不然没有分量。于是,在商议之后,大中七年(853),时任沙州刺史的父亲张议潭、母亲索氏及弟弟张淮澄入朝。 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可以说,自己能以22岁的年纪当上沙州刺史,这完全就是父母兄弟以身为质挣回来的,不欠叔父他们家什么。 咸通八年(867)的时候,叔父不得已入朝。因为得子甚晚,长子淮鼎尚未及弱冠之龄,为张氏家族利益计,只能将镇内事务暂时委托给自己,但也留了许多后手,三个女婿:阴文通任归义军左马步都押衙,这还是叔父亲自从朝廷求来的,“超擢升迁”,镇内军权第二号人物,死后由其子承袭职位,同时还嫁阴氏女给张淮鼎为妻;索勋,任瓜州刺史长达十四年,最近才撸掉;李明振,在外镇为行军司马。 自己花了多久才慢慢清除掉叔父一系的影响力? 朝廷不给旌节,固然有自己犯错,妄称河西节度使,同时也不上供的因素,但张氏内部的混乱、争斗也是一大因素。 甚至就连前往长安请节的使团里,都一堆内奸,有人公开嘲讽“仆射(张淮深)有甚功劳,觅他旌节”、“待你得节,我四人以头倒行”。 这样一个暗流涌动的归义军,如何不让人战战兢兢? 但如今有个破局之策。 只要击破东面的甘州回鹘,取得与朔方军的联系,同时与之交好,引以为援,或许便可以压制镇内的诸多野心家,比如叔父一家的势力。 “西有高昌回鹘,不断抄掠瓜州,东有甘州回鹘,侵掠肃州龙家蕃部,此等局面,尔等就不忧心吗?”张淮深说道:“老夫每每思之,都夜不能寐。” 张淮深提出这件事情,便堵住了不少人的嘴。 今时不同往日了,回鹘势力日渐崛起,两面夹击,归义军的局势空前恶化。 之前试图并吞凉州,其实也是为了打破这个被东西两面同时受敌的窘境,获得更多的地盘和人口,先解决一侧的威胁再说。 但甘州回鹘败而不死,反倒越打越强,李明振在凉州三十年不得升迁。乾符年间帮朝廷收复凉州后,亦迫于内外交困的形势退兵,这条路算是彻底被堵死了。 张淮深本已绝望,认为归义军可能要就此沉沦下去了。但没想到,邵树德在灵夏快速崛起,东征西讨,打下了好大一片地盘,麾下良将数十,精兵数万,实力是归义军的数倍。 此等强援,或可结之。 “大帅,甘州回鹘十余万众,其人轻捷善战,彪悍难制,我等如何破之?镇内最多出蕃汉兵马一万,非回鹘之敌也。”索勋继续提着现实的困难,试图打消张淮深的这个念头。 “索将军此言差矣。”节度判官、权掌书记张球立刻出言道:“邵树德所领乃朔方劲兵,其致书大帅,言亲统大军五万,征讨河西。或是虚言,但两三万应还是有的。甘州回鹘四处树敌,嗢末、龙家、吐谷浑、粟特、鞑靼、羌人,哪个与他们无仇?若我归义军出兵一万,肃州龙家为报大仇,亦可出兵一万,有此两万大军,再有朔方军配合,破之必矣!” “邵树德搜刮全镇,或有五万大军,但怎么可能全带过来?”索勋不敢对张淮深发火,但对张球可不客气,只听他说道:“朔方军自称击败嗢末,殊为可疑!其若胜,缘何还要亲自统军来援?必是战事不利,心中忧虑,故大言诓我为其火中取栗。此等手段,某见得多矣,张判官怕是高看他了。” “索将军若不信,大可遣曹氏、龙氏多方打探。这两族在凉州可不少亲朋故旧,得到准信应不是很难。”张球说道:“胜就是胜,败就是败。嗢末大军已于凉州城下被击破,此无疑也。接下来,邵树德怕是要招抚诸部,南攻吐蕃六谷了。甘州回鹘与其亲善,素称盟友,定会引兵救援,此乃千载难逢之良机也。” 索勋冷哼一声。 曹氏、李氏、阴氏、安氏等镇内大族也犹豫不决。 甘州回鹘势力强大,若真是被邵树德诓骗,那么此番出兵定然不利,后面会遭到回鹘无休止的报复,乃大麻烦也。 但另一方面,如果事情成真,确实也是个一劳永逸解决甘州回鹘的良机。 诱惑与风险都摆在这里,真的让人好难决断。 “从弟有什么看法?”张淮深突然转向了张淮鼎,问道。 张淮鼎今年四十二岁,从过军,当过政,但一直都没什么出彩的地方。而且性格阴沉,为人狠厉,并不太受张淮深待见。 不过他终究是叔父张议潮的嫡子,在镇内有很多支持者,不得不小心对待,事事询问他的意见。 “哲兄若问我,弟便直说了。不可出兵!”张淮鼎毫不客气地说道:“瓜州内部的吐谷浑慕容氏素来不服管教,沙州亦有阳奉阴违之部落。西又有高昌回鹘,去岁数次侵掠,我军力不能拒。如此之形势,若出兵甘州,胜还罢了,万一大败,损兵折将,这沙、瓜二州还要不要了?先考一手创立的基业,某可不想见到它毁于一旦。” 张淮深闻言脸色不豫。 这说的什么话?叔父起兵建立的基业,其他人没份么? 先父张议潭尽输家财,招募兵马,支持叔父击吐蕃,同时还帮着说服了诸多胡人蕃部起兵响应。起事成功之后,更是入朝为质,安朝廷之心。这不是功劳么? 出兵夹击甘州回鹘,看起来阻力很大啊。 但张淮深还是想动一动。原因无他,再这么浑浑噩噩等下去,归义军最终是个什么结局,他都可以想象得到。 有些机会,一旦错过,就没第二次了。 第十二章 旧事 文德二年三月二十三日,凉州城,晴。 凉州诸将目瞪口呆地看着轻骑而至的邵树德。 好吧,这可能有点夸张了。邵大帅是带着亲兵和豹骑都日夜兼程赶来的,但怎么说呢,一千六百骑兵,即便较为精锐,还是有点冒险了。 “大帅,日后万不可如此轻身冒险。”陈诚劝谏道。 邵树德哈哈一笑,避而不答,反问道:“陈副使到镇也有一些时日了,觉得凉州风物如何?” “大帅,凉州已不复七里十万家的旧日盛景,而今只有胡风腥膻,满地乱兵。大帅轻身前来,可谓冒险,某不得不谏。”陈诚严肃地说道。 “吾有豹骑精锐随行,可无忧矣。” 豹骑都已有451骑铁鹞子,常年训练,战斗力确实强横,说是王牌杀手锏并不为过。 “大帅……” “好啦,好啦。某知矣,下回定不轻身犯险。”邵树德伸手止住了陈诚的话,道:“此番也是情势紧急,心中忧虑,故带着豹骑都昼夜兼程。先准备食水吧,将士们一路上累坏了。马匹也遣人照料一下,不要喂草料了,弄些豆子、麦麸、秕谷混着喂。” 这些小事,自然有下面人去做,邵树德则不顾风尘劳顿,堂而皇之地坐进了河西节度使衙,召集诸将议事。 不一会儿,陈诚、安休休、符存审等人相继到来。天柱军使李唐宾则带着数千步卒押运粮草未至,不过也快到了,估计也就五六天的事情。 “某路上收到消息,翁郜死了?”邵树德一上来便问道。 “回大帅,确实死了。其与随从数人,皆被杀戮于途,财货、马匹不见踪影,应是途中遇到嗢末溃兵,见财起意之后杀人掩盖罪行。”陈诚答道。 “可惜。翁仆射事边多年,竟然缘悭一面,唉。”邵树德叹道:“遣人收敛遗体,厚葬吧。” 陈诚连连应是。 “某听闻嗢末已降,诸部头人呢?” “大帅,就在凉州城外。鲁、崔、陈、秦、李、折逋、没悉加几个大部,都在收容亡散部众及牛羊财货,急欲南征六谷吐蕃报仇。” “其部还有多少实力?” “这些时日,又有一些未遭到六谷吐蕃袭击的嗢末部落前来汇集,集兵近万。然听闻甘州回鹘已至,又有些畏惧,故不断催促我军南下。” 还有万人!邵树德有些惊讶。嗢末人确实不少,怪不得能拉出两万多兵。从理论上来说,这其实是一个能与甘州回鹘抗衡的大族。龙家控制甘、肃二州时,也只是勉强让嗢末听命,后来丢了甘州,嗢末自行其是,也就可以理解了。 “此番,嗢末是伤筋动骨了。”邵树德笑道:“让诸部头人来见我,马上。” 对这些人丧家之犬,不用客气,尽情使唤他们就是了。在六谷吐蕃倒下之前,嗢末别无选择,只能跟着自己。 至于六谷吐蕃倒下之后,嗢末会怎么样,唔,确实有不听话的可能。但六谷吐蕃,为什么要让他们彻底倒下呢?嗢末一天不完成编户齐民,六谷吐蕃就有存在的价值。 嗢末诸部的“宰相”、“大都督”们很快来了,数十人,将府衙的院子挤了个满满当当。 “拜见德论!”“见过灵武郡王!”“参见大唐苏论!” 众人七嘴八舌道。 “赞普在上,受内蕃小臣一拜。” 嗯?邵树德一挑眉,谁这么不要脸? “都这个时候了,别的就不多说了。某只问一句,尔等可想找吐蕃报仇?”邵树德问道。 “自是愿意!”“杀六谷部!”“请德论速速发兵!” “发兵自是可以。六谷吐蕃,某亦欲剿之。然还有一事,从今往后,嗢末诸部,须得听命、纳贡、出丁,尔等可愿意?” “愿意,愿意!”“请速速发兵!” 邵树德看他们答应得这么快,反倒有些不确定了。 这帮人,还是不老实! 早知如此,还不如趁你病要你命,直接发兵剿灭嗢末算了,与六谷吐蕃分食其部众,岂不美哉? 罢了,那样人口损失太大,还是用软刀子割肉的手段吧。 “那好,尔等既已降顺,便是某治下之子民。先把部众都集中起来吧,牛羊财货、老弱妇孺送往凉州左近,免得被吐蕃掠去。” 诸部头人面面相觑。 家人和财货都送到凉州,安全是安全了,但岂不是受制于人? 邵树德用力拍了一下案几,诸部头人一惊,纷纷低头。 “尔等觉得我是那么好糊弄的吗?”邵树德站起身,冷笑道:“不纳贡、不出丁、不交质子,吐蕃人统治尔等时,也是这么惬意吗?” 头人们不敢言。有几个性子野的想翻脸,也被旁人拉住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耍小性子?先抢回家人要紧。如果再等几个月,把妻女接回来时,怕是肚子都大了,虽然这在草原上根本不算什么事。 “先把家人都送过来吧。”邵树德不容置疑地说道:“种地的,统一安置,设立村落,重新授田。放牧的,重新划分草场。这事不弄完,我就不发兵。时间紧迫,尔等自行斟酌,切勿自误。” 抓获的三千多嗢末俘虏,一直未放归。邵树德打算待讨平六谷吐蕃后,就把他们的家人接过来,亲自发还给这些俘虏,重新赐予牛羊、土地。 按照草原的规矩,不管你来自哪个部落,被大汗打败抓获了,那就编入大汗的奴部。没什么好说的,命该如此。 再者,做大汗的奴部有那么差吗?未必。 将这一群嗢末头人全部轰走后,邵树德又找来了符存审。 “符将军,这次打得不错。”邵树德令人倒了一碗茶,亲自端给符存审,道:“为保全的上万百姓,这碗茶便由某敬符将军。” 符存审连忙起身致谢,若有所思。 “若某易地而处,多半会率军回撤,可不如符将军果决。单就为将之术而言,某不如符将军矣。”邵树德笑道。 “大王善将将,令人心悦诚服。”符存审道:“方今之世,为将者不知凡几,或以武勇称之,或以智谋出众,或以残暴闻名,或兼而有之。然此等人,只有征战统兵之才,非人主也。大王兴德政,重民生,延揽四方勇士,又待人宽厚,赏罚有度,此为成大事者。” 符存审这番话说得邵某人心花怒放。虽然有马屁之嫌,但不同的人拍起马屁来,效果自然不一样。 “南征六谷吐蕃之事,符将军可有什么方略?说来听听。”邵树德又问道。 “大帅已成竹在胸,某不敢班门弄斧。”符存审笑道。 靠!这人到底是眼光卓绝,还是单纯拍马屁?邵树德不动声色,问道:“但讲无妨。某又不是算无遗策,谈笑间破敌之辈。每一仗,都打得甚是辛苦,战战兢兢。说吧,某听着。” “后汉耿弇(yǎn)攻张步于剧,步遣其弟蓝屯西安,分诸将守临淄,相去四十里。弇视西安城小而坚,蓝兵又精,临淄名虽大而实易攻,乃谓将校曰后五日攻西安。蓝闻之,晨夜儆守。至期,突攻临淄,半日而拔,蓝弃西安而遁。此谓声东击西之计。”符存审答道:“今杨将军统兵万人,屯于浩门谷,与敌日夜相战。大帅于凉州整兵,声言南下,贼必有备,而后直趋其余数谷,杀其老弱,获其牛羊,贼众必乱……” “甘州回鹘之主李仁美亦统军而来,徘徊于侧,专等我大军出动,符将军此计,却有些冒险了。”邵树德笑道。 “大帅果有万全之策。”符存审一脸佩服道。 邵树德大笑。 符存审此人,本事有,忠心嘛,目前看起来也不错。但他确实会拍马屁,邵树德看出来了。 “先整兵吧。”邵树德笑道:“嗢末诸部,早晚要吞下,便趁着此机会收了。凉州这边,某会聚集兵马、粮草、器械,做大战态势,持重而行。杨悦,某亦会遣人传令,牢牢钉在浩门谷,与敌相持即可,无需浪战。” 符存审暗暗松了口气,看来大帅有别的布置。 他如何不知回鹘大军游弋在侧?但大帅既然亲征了,这仗已势在必行,便下意识提出了个胜率较高的方略。 这场仗,若换他来打,一样是持重而行,然后寻求机会决战。 但现在看来,大帅似另有布置,有更稳妥的战法。 符存审喜读兵书,爱谈兵事,想到此间,顿时心中痒痒,恨不得立刻回去拿起山川地形图来,仔细研究一番。 见符存审一脸好奇的模样,邵树德也笑了,决定透露一点消息给他,也方便接下来更好地理解战略,执行命令。 “符将军给某讲了后汉耿弇攻张蓝之方略。某亦喜读兵书,便给符将军也讲个后汉旧事。”邵树德一边请符存审饮茶,一边说道。 “末将洗耳恭听。”符存审的脸上挂起了笑容,回道。 与大帅交谈,确实有如沐春风之感。 “吴汉、岑彭讨公孙述之事。” 第十三章 示形在彼 春风拂过大地,雨雪化冻后的绿洲上青草如茵。 蛰伏了一个冬天的野草从土里冒出头来,贪婪地吸收着雪水和养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长着。 地面突然小幅度震动了起来。 铁蹄践踏之处,草皮上下翻飞;刀斧斩斫之处,鲜血左右喷溅。 李绍荣后仰着躲过吐蕃骑兵的一记杀招,随后腰腹用力,复坐于马背之上,握紧铁锏,与迎面而来又一名吐蕃骑兵狠狠厮杀在了一起。 铁骑军是在三日前抵达凉州的。与之同来的还有大量骆驼、马车载运的粮草、器械,甚至是新发来的三百余名关东刑徒——天子今年没改元大赦天下,流放犯人们失望得很。 铁骑军成军多年,发展到现在,已经是一支战术成熟,打法多样的部队。 军使折嗣裕将部众分为左右两厢,左厢两千五百骑,曰突骑,右厢两千五百骑,曰背嵬。 左厢在朔方军中俗称“突骑都”。这是典型的大唐骑兵,天宝年间,全国57万大军中有多达16万骑兵,比例实在惊人。 骑兵主要部署在边地州县,盖因诸马监主要位于西北,招募兵员也更方便。 安禄山起兵之前,就曾经想办法将大量西北战马调到范阳。因此,这里的骑兵传统是深入骨髓的。 突骑都军士们已经渐渐淘汰了长马槊,转而使用一人长短的短马槊(1.8-2米)。 此槊刃尖朝上,槊柄朝下,插于马鞍旁的枪套之中,与刀、剑、斧、锤、戟等短兵器并排悬挂于左侧。右侧则悬挂着角弓、箭囊及其他杂物。 随着常年不断的战争,突骑都军士们现在越来越喜欢使用钝器进行近距离搏杀,有人专门去私人铁匠铺打制此类兵器,一时间带来了许多铁匠铺的繁荣。 背嵬都两千五百骑,其实并不全是背嵬,邵大帅还没那么丧心病狂,撑死了数百人罢了。一半是编户齐民的党项头人亲随,另一半则来自陇右八州的吐蕃诸部——大大小小的头人被勒令献上一定数量的勇士亲随,连带着家属一起迁居灵州。 这支部队的战斗就是另外一种画风了:上山下坡,出入溪涧,险道倾仄,且驰且射。简单来说,因为骑术、箭术底子实在太好,因此战法以骑射为主,而且还普遍装备利于投掷的短矛、标枪,不装备长柄马上武器,实在要近战搏杀时,用马刀。 这五千骑常年训练,配合娴熟,技艺精湛,补充起来也非常严格。尤其是背嵬都,目前只有六七百名副其实的背嵬,但大帅说了,今后补兵,尽量以背嵬为主,非背嵬者,也要实力达到背嵬的程度。 这是想将大大小小百余个部落酋豪的背嵬亲随一锅端了!训练成本是人家的,最后人是自己用,美哉美哉。 此时正在与吐蕃骑兵作战的就是突骑都一部,由副使刘子敬统领。已经升任副将的李绍荣今日已经斩杀两名吐蕃骑兵,皆死于他的槊下,接下来的第三人,多半就要换一种死法了。 前俯、后仰、左倾、右摇,各种战术动作,整个身体像长在马上一样,即便背嵬都那些号称打小就骑马的勇士,也不过如此了。 “噗”地一声闷响,艺高人胆大的李绍荣躲过一名吐蕃百户的袭击,反手一锏砸在他脸上,敌人应声落马。 “当了副将,还这么拼命。”不远处的小土坡上,折嗣裕笑骂道。 “军使,回鹘人一直没动。”刚刚下放到铁骑军当都虞候的李仁辅说道。 “昨日杀得太狠了吧?”折嗣裕不确定。 昨日回鹘人是有些嚣张了,进逼至凉州城南十余里。铁骑军奉命出战,左右厢齐出,不过主要是右厢打的。 纵横甘州无敌的回鹘遇到了对手。 背嵬都的骑射手们本来底子就不差,常年严格训练之下,技艺更趋精湛。一战下来,杀敌三百人,己方伤亡还不到对方的一半,这还是回鹘骑兵占了数量优势呢。 不过背嵬都百余人的伤亡,也让折嗣裕有些肉痛,对甘州回鹘的印象更差了。 好在大帅叫停了他们的主动出击。 “击退贼军就收手吧。”折嗣裕看着远方列好阵势的数千回鹘骑兵,轻蔑地一笑:“早晚收拾你们。” 李仁辅悄悄瞄了一眼折嗣裕。 大帅的舅子信心很足啊。但怎么说呢,回鹘人没派精兵过来。前些日子战场上曾经出现过一支回鹘精骑,人数在两千上下,配合默契、骑射双绝,不好对付。 或许,那就是甘州回鹘的常备军吧?河西三州这么多势力,回鹘是最晚过来的,但居然是最早建立政权的。他们在删丹的所谓“都城”,完全是仿造原回鹘汗国的王城建造,规模宏大,且还在持续营建之中。 说句难听的,嗢末、六谷吐蕃、肃州龙家等大大小小的势力,自吐蕃帝国崩溃后,活得越来越倒退,看不出是个正规的势力,完完全全的草台班子。 回鹘反倒经营得有声有色,建都城,设官立制,还翻译了不少书籍。 李仁辅甚至听说,回鹘人还用他们的文字写诗歌,听起来有点惹人发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六谷吐蕃、突骑都的战斗在傍晚时分结束了。吐蕃人丢了三百余具尸体,在回鹘人的接应下缓缓退去。 这几天他们北进还是捞到了一些便宜。几个原本附庸嗢末人的小部落被抄了,损失了不少人丁和财货,其中的大头应该是被回鹘人吃了,因为有游骑看到回鹘人押运着大量老弱妇孺、牛羊及百余车财货返回南边。 又能打,还如此精明,滑不留手。甘州回鹘,得好好想个办法对付了。 吐蕃、回鹘联军退回去后,乌姆主第一时间了解到了战况。 还好,一切尽在掌握中! 唐人的骑兵应该不多,每次都是逼不得已之时才出战。 一旦击退吐蕃、回鹘联军,立刻就躲回去舔舐伤口。 乌姆主估摸着,唐军骑兵的数量,应该与南边浩门谷一带相当,都在三四千骑的样子。不过比南边的那些部落骑兵精锐不少,看得出来是常年训练的。 乌姆主还有杀手锏没使出来。 五千精骑,都是各部拣选的勇士,不少人甚至常年不事生产,专门琢磨马上战斗。 迄今为止,这支部队只投入过一次战斗,对上的便是初来乍到的唐军骑卒。 双方的初次碰面,都带了点骄傲情绪,互相看不起对方。结果打起来后,才发现对方不好对付,各自死伤了不少人,最后默契地脱离了接触。一方专心欺负嗢末,一方盯着六谷吐蕃打,心照不宣。 “此战若能大败唐军,一定要收编了唐人的骑兵。”乌姆主看着画着白鹘的战旗,轻声说道:“如此善战,若能得之,破肃州、沙州,把握又大了几分。” “可汗,今年是鸡年(回鹘人的属相纪年),鸡食谷粒,会扒乱枯草,容易发生意外。而且,前两个羊羔月已过,大月(三月)牧草生长晚于往年,预示不详。贫道建议尽快退兵,唐人的举动有些奇怪,看着想把咱们粘在这里。”深受可汗欣赏的僧人摩尼说道。 此人今年三十岁出头,据说佛法已修炼到很高深的境界。 乌姆主可汗敬重其人,亦觉得摩尼和尚有才学,因此经常将其带在身边,事事询问。 摩尼的佛法有多精深不太清楚,但口才确实是不错的。历史上他前往中原交流,舌辩群僧,一点不落下风,在后唐同光三年(925)的时候,于太原圆寂。 摩尼和尚精通回鹘文、粟特文、突厥文、汉文、藏文,甘州回鹘的不少书籍,就是他翻译的。另外就是当地熟悉回鹘文、藏文的汉人了,他们也翻译了不少书籍。 乌姆主可汗对汉人的态度非常不错。 甘州境内就生活了不少天宝遗民,为大汗种地放牧,提供粮草,宫城的设计也有他们的参与。 汉人地位最高的应该是都督周易言。此人跟随乌姆主弑杀前任可汗,非常受信任,兵权很重——给一个汉将兵权,甚至还能指挥回鹘骑兵,就这一点而言,甘州回鹘的心胸就比嗢末、龙家什么的宽广,这或许是他们的汗国曾经延续132年,屡次阻止西夏、辽国南下的重要原因。 “错过这个机会,下次再染指凉州,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乌姆主还是有些不甘心,道:“嗢末已经不成气候了,如果此时退走,唐人便可从容收拾嗢末诸部,然后攻六谷吐蕃。接下来会怎么做?会放任甘州不管吗?这是一个很大的威胁。” 摩尼和尚默然。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也确实很难抉择。 可汗终究是有大志向的,肃州、凉州诸部若能被吞并,然后花个几年时间整合一下,便可以西攻归义军,再把沙、瓜二州吃下。 甘、肃、瓜、沙、凉五州之地,有不少回鹘部落,都建立了族帐,相互之间有联系。一旦据有其地,便可建立一个地域广阔的回鹘汗国,与声势正盛的高昌回鹘分庭抗礼。 接下来的,自然是与高昌回鹘一决胜负了,谁赢,便可以统合西到金山,东到大河的各部族,恢复往日的荣光不在话下。 贪、嗔、痴乃三毒,大汗看不穿啊! 凉州城内,邵树德正面无表情地面对着一帮前来哭诉的凉州蕃部头人。 大部分是嗢末的宰相、都督,小部分是粟特、龙家、党项、吐谷浑、鞑靼等小部落头人。 尤其是后者。及时退到凉州附近的还能被保全,拖拖拉拉的就惨了,被彪悍轻捷的回鹘骑兵打得落花流水,丁口、牛羊损失惨重。 “大汗,何时出兵南下?”一众头人里,崔素最为冷静,出言问道。 “编户齐民之事,进展很慢啊。”邵树德好整以暇地坐在虎皮交椅上,说道:“崔相不妨再与诸部头人商议一下。姑臧、神鸟二县,至今才编了两千二百户,太慢了。而今正值春播时节,诸位督相还把着人不放,可是想一整年都没收成?” 诸部嗢末这些日子又收拢了不少流散在外的部众。如今在两县落籍的,基本都是在六谷吐蕃突袭中损失严重的部族,或者本身实力弱小,全族就几百口人,为求得庇护,愿意接受编户齐民。 但大部族,还是不死心!到现在还在搞小动作,甚至暗中吞并小部落,抢夺他们的牛羊、人口。 就得让吐蕃、回鹘熬一熬这帮杀才! 这些日子的厮杀,他们又损失了不少人,还能撑多久?无所谓了,编户齐民也需要时间,慢慢来,邵大帅一点不着急。 崔素皱了皱眉头。如今的形势,当真不能再坏了。 北边的大漠,那是河西党项以及鞑靼部族的牧区,凶悍、穷横,跑那去是别想了。 东面是朔方军的地盘,西面是甘州回鹘,南边则是六谷吐蕃,跑都没处跑! 或者即便能跑,多半也要被别人吞并,无论是河西党项还是甘州回鹘。如果注定是这个命运,那么还不如让朔方军吞并,至少还能当个官,换点富贵,唉! 邵树德端起茶碗慢慢品尝着。 与六谷吐蕃、甘州回鹘之间的战争,一直在进行着,只不过多为骑兵间的厮杀,规模也不大。 且战且退之下,嗢末等部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不断有小部落坚持不住,前来投顺,愿意编户齐民。大族头人们日夜串联,依然无法遏止这种趋势。 甘州回鹘,已经成了邵大帅手里的一把刀,逼嗢末人放下身段,彻底臣服的刀。如今这个世道,想要求得庇护,不付出代价怎么行? 唔,这些日子收编各族,编户齐民的事情,估计回鹘人也看在眼里。李仁美是怎么想的?邵树德现在就怕他溜走。 来都来了,当然是一锅烩了最好。若是跑掉,再追到甘州去打,可就不太稳妥了。 得想个激怒他的办法。 第十四章 攻于此 “子曰:‘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事兄悌,故顺可移于长;居家理,故治可移于官。是以行成于内,而名立于后世矣。’”兰州五泉县学内,吴融正在教学生们经义。 国朝考学,一共十二本经典,本本都要考,《孝经》便是其中之一。 吴融其实挺喜欢这份差事的。月俸三缗钱,一年就是三十六缗,四时八节,还有果子之类的礼品发下。甚至在一些重要的节日,礼品会更丰厚。比如去岁冬至,他就领到了一头羯羊,直接牵回家养着了。 他已经把家人都接到了兰州。 老家越州这些年饱受战火蹂躏,武夫们杀来杀去,百姓没法过安生日子。目前据说是一个叫钱镠的武夫实力最强,但谁知道呢,或许哪天部下造反,他就人头落地了,最后还是杀来杀去,永远没个尽头。 朝廷这些年也愈来愈不像话。中官们嚣张跋扈,不把纲纪放在眼里。南衙宰相们也不成器,整天不知道在做些什么,也不知道刷新一下朝政。 越来越烂了! 至于陇右镇,怎么说呢,虽然是朔方节度使邵树德的附庸,但明面上到底是萧相在秉政。灵武郡王也不太管小事,只把着陇右诸州的大方向,给了萧相很大的自主权,让他们这帮从长安而来的士人感觉舒服多了。 五泉县设立的时间不长,也就这几年。户口不丰,三四万人罢了,大部分是原本吐蕃治下的天宝遗民后裔,另外有一些新来的河南府百姓,且牧且耕,日子只能说凑合吧。能过下去,但谈不上多富裕。 县学一共二十名学生,年岁不大,看起来也不是很聪明的样子。尤其是今年新入学的几个,一点基础都没,据说考武学没考上,只能学文了。 吴融初闻此事时愣了半天,随后长叹一声:人心不古啊! 这些没有任何基础的学生,他也不知道从何教起,于是全扔给了助教,专心培育其他人。 但那些学生,怎么说呢,即便不考虑科场舞弊的因素,吴融也不觉得他们能考上,无论什么科!都考不上! 县学的教书育人,已经被吴融当做一件陶冶情操、磨炼心性的事情了。反正学生们心里也清楚,以后最多去州县两级衙门当个小吏,或者去幕府当个驱使官,根本没指望得中进士,光宗耀祖——要真有那么一天,也只可能是他们的后人。 县学里还有两个吐蕃学生,县里硬塞过来的,据说是幕府的意思。 吐蕃学生入学时年纪不小了,得有十七八岁,听说已经成婚,这让吴融:“……” 虽然学得不咋样,但他们态度诚恳,尊师重道,一年送了得有十来只羊,也不知道是哪个部落的贵人子弟。 实在是给得太多了!又这么虚心好学,吴融心中十分感动,暗暗下定决心,哪怕呕心沥血,一定要教好这两个学生。 化胡为夏,也是文人的爽点之一嘛。 今日两个吐蕃学生来得有些晚。 吴融一见,心里不是很痛快,但仍然温和道:“诸生已至,二位可是来得迟了。” “明师。”两位学生一起行礼。 “唔,上次所授之课,可还有疑惑?若有,现在就可以讲。”吴融和颜悦色地说道。 二人面面相觑,随后一人硬着头皮说道:“明师,今日是前来告别的。” 吴融一愣,道:“尔等入学不过两月,根基浅薄,正是需要用功的时候。” “明师,我等要随张将军出征了。”一学生说道。 吴融如遭雷击,出征?打仗? “明师,当初考武学没考上,便来县学就读。今有机会随军出征,我等便要去搏一搏前程了,特来告别。”另外一学生说道。 又是重重一击!吴融只觉有些晕,考武学没考上,所以来学文,现在要出征了,于是又去当武夫? “跟张将军出征?哪个张将军?”吴融不死心,继续问道。 “振武军使张彦球,现在是凉州南面行营招讨使,要统军北上击——呃,吐蕃。” “张彦球怎么会来陇右……”吴融最近是真的没关心这类打打杀杀的事情,不过他也没怀疑两个吐蕃学生所说之话的真实性。灵武郡王征战各方,确实喜欢征发蕃兵,兰州残存的蕃人部落,基本都是上次战争中没被波及,战后又投降得快的,被要求出丁从征很正常。 吴融晕晕乎乎的,也不知道两个学生什么时候走的。 下了学堂后,他在大街上碰到了兰州都部落使秦贵。 此人满头华发,但精神矍铄,走起路来气势十足,一点不输年轻人。 “吴博士。”秦贵主动行礼道。 “秦官人,如此急匆匆,欲往何处?”吴融问道。 “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张将军下令兰州供应草料、粮豆若干,大军要北上征讨六谷吐蕃。时间紧急,某要去各部催一催。”秦贵说道。 兰州四县,吐蕃、羌人还是有一些的,因此这里设了都部落使一职,由秦贵管着,副使则是董征。 吴融隐隐约约知道,北面一山之隔的凉州在打仗。但没想到,河渭诸州竟然也要出兵,是因为战事不利吗? 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愿意搬来兰州,最多的原因不就是这里安定么?另外也有点情怀因素。如果兰州也要遭受兵灾,这天下之大,还能去哪里? 此时的兰州城外,大群士卒正在进军。 金城关渡口,人喊马嘶,车流如龙。 张彦球站在关城之上,俯瞰着远方的驿道。 驿道上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行军队列,那是经略军关开闰部七千步骑,以及大量随军的蕃汉夫子。 经略军是从临州一带开拔的,除留了五百人看守城塞外,分驻大来谷、长城堡等地的主力悉数北调,至兰州集结,领取物资。 而在看不到的远方,驻守广武梁的丰安军主力三千多人也已经北上。 两路大军将沿着逆水(庄浪河)河谷行军,越广武县(兰州辖县,今永登县东南),二百二十里至凉州昌松县(今古浪县西黄羊河一带),附近就是六谷吐蕃之一的洪源谷部的老巢。 出洪源谷,再往西北走一百二十里,便是凉州城了。 全程除了洪源谷附近的洪池岭外,几乎全是平坦的河谷地,有水有草,非常便于进军。 今天已经是文德二年四月初一,丰安军留了五百步卒守御城寨,剩下的全数出动,这会主力应已深入逆水河谷百里。五百骑卒打先锋,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多半已经和六谷吐蕃之一的庄浪谷部交上手了。 不能拖了!张彦球转身下了关城,喊来了杨仪、梁汉颙二人。 大帅用兵,还是有迹可循的,喜持重,以堂堂之阵破敌,最多加一点正奇变化。 如今大帅坐镇凉州,那一路有天柱军、顺义军、铁骑军、豹骑都以及嗢末等蕃部,此为正兵。七城斩斫使杨悦领新泉军及诸蕃部,此为奇兵,一正一奇,互相配合。 再把目光放到更广阔的战场上,整个凉州战场上的大军为正兵,他们这一路从兰州出发的则是奇兵。正兵持重,奇兵突出,一正一奇,配合着大破敌军。 当初在夏州收到大帅的急信,只看了前两行,张彦球就猜到了大致的方略。这没有任何不敬的意思,大帅的方略是老成持重之策,没任何冒险的因素,偏偏还能收到效果。此为王道兵法,不这么用兵,张彦球反倒要看轻大帅了。 行险,是会上瘾的! “杨游奕使,经略军五百骑卒已经渡河完毕,你即刻率部西进、北上,至广武县领取粮料,随后继续北上,配合丰安军五百骑卒攻打六谷吐蕃。”张彦球下令道。 “末将遵命。”杨仪大声应是。 “梁副将,兰州诸蕃部之骑卒尚在集结之中。一俟集结完毕,便交由你指挥,北上进入凉州。” “末将遵命。” 还有天德军的一千骑兵! 这一路,大帅的意思是让他们由河州西行,借道鄯州,出大斗拔谷。 此为大业五年杨广率数十万大军西巡之路线。 可能也是迄今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西征,攻陷吐谷浑都城,震慑了远近蕃部,会27国使者,收数千里土地,置郡设县,从此得以安心东征。 开元年间,朝廷于此置大斗军,管兵七千五百人。此谷夏秋季节天气多变,易突发雨雪,若无备,很可能要吃大亏。然地理位置绝佳,东至凉州三百余里,北至回鹘“王城”删丹二百里,还是值得冒险的。 一千骑兵由天德军游奕使田星统帅,外加河州蕃部千余骑,原则上配合归义军、肃州龙家的兵马攻甘州。大帅特别嘱咐,如果两家没有出兵,此路便作罢。 鄯州吐蕃,已经收了陇右节度使萧遘奉上的财货,借道不成问题,甚至还可以提供草料及备用马匹。 数路兵马齐出,正奇相辅,如今就看战果如何了。即便不能把进入凉州的甘州回鹘一网打尽,也要将其重创,让他们至少一代人内不敢再有任何野心。 河西诸州,不需要一个实力明显超出他人的政权。若有,便平灭之。 第十五章 天降 月黑风高,漫天阴云。王虔裕笑了,今晚老天爷也来助战啊! 太阳刚下山那会,山间还亮堂堂的,说霞光万道也不为过。可这才天黑多久,陡然间起了一阵风,乌云密布,眼看着就要下起雨来。 山间的天气,就是这样多变。 王虔裕现在是丰安军游奕使。 擅长骑战的他,一来就被授予重任,调到游奕使暂缺的丰安军补了实缺。对此,他是很感激大帅的,同时也憋着一口气,想要做出点功绩,让同侪们都看一看,他并不是靠走了谁的后门上位。 午夜时分,将士们都已经休息了好一会。王虔裕看看时间差不多了,立刻下令分批发动进攻。 打法还是老一套。第一波次的精兵悄悄摸进去,袭杀吐蕃人的夜间守卫,制造混乱。第二波次则在各个方位击鼓、点火,大声喊杀。第三波次由王虔裕亲领,作为一锤定音的主力,彻底杀散吐蕃人有组织的抵抗。 战斗很快打响。 由于精兵已经北调,庄浪谷部的后方十分空虚。第一波次上百精兵几乎没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直接杀到了最大的一处帐前。 帐内冲出了十余吐蕃军士,他们看到从天而降的唐军士卒也十分吃惊。 “放箭!”带头的队正一箭射出,同袍们也纷纷抽出骑弓,一时间箭矢横飞,十余人几乎全躺在了地上。 可惜没有弩,不然杀起人来更有效率! 队正当先冲入帐内,避开了迎面刺来的一矛,直接一刀砍下,惨叫声响起。 都是杀人杀得麻木的老手了,进帐前就有了各种心理准备和应对之策,对迎面而来的袭击从容应对,甚至还反杀了对方,这就是老兵的经验。 外间已经燃起了大火,帐内被映照地分毫毕现。 队正一脚踢开躺在他脚下的半大小子的尸体。这人遍身绫罗,应是吐蕃贵人子弟,可惜默默无闻地死在了这么一个夜晚。 如果历史能有改变的话,或许这个少年还有机会成长,带领六谷吐蕃崛起,吞并嗢末,控制凉州,得到中原朝廷的册封,威风八面。 只可惜没有如果。 雨点开始落下,杀戮继续进行。 到处是从帐篷内冲出的衣衫不整的吐蕃人,有的甚至连武器都没有,跌跌撞撞地走在草地上。 偶有几个抱团靠在一起的,手持器械,精神紧张。但凡有人靠近,立刻就把兵刃招呼过去,不管是自己人还是敌人。 但在这么个混乱的夜晚,唐军都在有组织地杀人,跑到他们面前的多半是慌不择路的吐蕃人。如此憋屈地死在自己人刀下,不知道是什么感想。 更多的唐军士兵冲了进来。 四周的山梁上响起了密集的鼓声,喊杀声震天,时不时还有冷箭射来,吐蕃人更加慌张。 战阵之上,将军们为什么喜欢夜袭? 原因就在于此了。黑灯瞎火,骤然遭袭,精神紧张,不辩敌我,根本不知道来了多少敌军。能在这种情况下保持秩序且击退敌军的,那都是有严格军法约束的强军。 朔方军就有一套章程。谁负责防守,谁负责支援,都有规定。乱跑乱走乱喊的,直接用箭射杀。所以当初宥州拓跋氏夜袭大营时,很多军士已经惊醒,但有严酷的军令压着,根本不敢喧哗,强逼着自己躺在被袋里,继续睡觉,除非有军官来给他们下令。 吐蕃人连寨墙都没有,主力又不在,遇到突袭,就是一个死字。 黑夜中到处是重重黑影,惊散而去。 几个被逼急了的吐蕃人直接跳进了河里,岸上飞来一蓬箭雨,人在水中浮沉了一会便消失不见了。 还有人躲进了帐篷内,结果被泼上油之后直接引燃。大雨浇不灭身上的烈火,人形火团惨叫着在地上翻滚。 更有被马蹄无情践踏的吐蕃少年,躺在地上痛苦地呼吸着。折断的肋骨刺破了肺,每一口呼吸都带着血沫。他的眼神渐渐涣散,战马从旁边驰过,马蹄溅起的泥水泼了他满头满脸。 朝阳升起之后,王虔裕牵着战马来到了这个营地。 尸体尚未清理,营地一片狼藉,到处是混合了鲜血与泥浆的水塘。 王虔裕浑若无觉,踩过一截断臂,踢开一具怒目圆睁的尸体,看着被聚拢在营地中间瑟瑟发抖的俘虏。 大部分都是女人和小孩。 游牧部落,理论上六十以下的成年男丁都要出战,都是战力。宰相、都督们要打仗,而且前方战事非常紧急,自然一再抽丁,把大部分成年男人都抽走了。 留下的妇孺和牛羊,此刻都成了战利品。 “通知后方步卒,加快速度前来接收。”王虔裕下令道。 他觉得,西北马匹这么多,是不是可以挑选一些不适合做战马的普通骑乘用马,配备给一部分步卒,让他们能够跟上骑卒的行军速度? 就是不知道会增加多少钱粮消耗,大帅愿不愿意了。 休息完毕的骑卒派了部分人手留下看管俘虏,王虔裕带着三百余骑继续赶路。 一路上他们走得很分散,四处袭杀遇到的任何一个吐蕃人,确保庄浪谷部遭袭的消息尽可能晚地传播开去。 下一个目标,是位于昌松县境附近的洪源谷部。不过可能需要等待经略军的骑卒一起行动,三百骑,还是有点少了。 ****** 凉州城外的战斗陡然激烈了起来,乌姆主不得不把更多的回鹘骑兵派了出去。 不是中计被激怒了,他还不至于那么浅薄。 事实上是他失去了耐心。通过最近这段时日不间断的战斗,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唐军的意图,似乎在有意拖住他们,然后施展什么阴谋。 他第一时间想到了归义军和肃州龙家,并且猛然惊醒。 他准备跑了,硬拼不是回鹘人的风格。 但事到临头,终究还是有些犹豫。这一趟,确实赚到了一些,主要是抢掠的凉州各部的丁口和牛羊,可以极大充实甘州的实力。但吃不到最肥的一块肉,终究有些不美。 乌姆主把目光投向了曾经的盟友六谷吐蕃。 六谷部,本有一万多兵,在浩门谷一带与新泉军对峙,时不时发生中小规模的战斗,消耗了一些。 北上进逼凉州,被唐军骑兵痛打了几次,又损失了不少。 如今士气低落,实力最强大的阳妃谷部又因为老窝被端,实力大不如前,其余诸部隐隐有反对他们的苗头,内部凝聚力也出现了问题。 乌姆主左思右想,觉得若不能打下凉州,那么干脆劫掠一把盟友,然后撤回甘州去算了。 抢盟友嘛,回鹘人的老传统了。 但想是一回事,实际操作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他们往南收缩一点,嗅觉灵敏的唐军立刻就扩大活动范围,并且不断遣中小规模的骑兵前出,与他们部署在外围的骑兵缠斗。 嗢末人似乎也受到了鼓舞,更被唐人整治得服服帖帖的,不断派出骑兵南下,战意高昂,让乌姆主不得不派出大队骑卒,再将他们赶回去。 但这样一来,撤退似乎更无从谈起了。他们抢掠得来的丁口、财货、牛羊还屯放在南边的西大河谷、东大河谷一带,这些战利品的运输速度是很慢的,与来去如风的回鹘骑兵完全不好比。 四月初三,犹豫不决的乌姆主终于下定了撤退的决心。 他越来越担心归义军和龙家进攻甘州。 虽然删丹与甘州城附近还留有不少人马,种地的汉人、吐蕃人、羌人也可以临时武装起来,但终究不太稳妥。 归义军与龙家,发起狠来,可以出动两三万人马,威胁是相当大的。既然已经捞到了好处,此番出兵也不算劳而无功,那么分批撤退是比较现实的选择。 至于撤退后六谷吐蕃怎么办,那当然是“说服”他们一起走了。 没了骁勇善战的回鹘骑兵的庇护,六谷吐蕃是必然要败亡的,成为唐军的战功。与其那样,还不如带着财货和牛羊,先到甘州避难,等到唐人大军撤走后,再杀回来就是了。 唐人的节度使,难不成一直把大军屯驻在凉州?乌姆主不信。 就像是甘州面临着龙家和归义军的威胁一样,灵武郡王邵树德肯定也面临着中原其他势力的威胁,他不可能一直待在凉州,定然要走的,这就是机会。 “摩尼法师,现在撤退是不是太早了?”感受着凉州四月的晚风,心情烦闷的乌姆主问道。 “可汗,贫道想问一句,这场战争为何进行得如此艰难?”摩尼反问道。 “唐人派了大军。”乌姆主说道。 “真的派了很多人吗?有我们多吗?” “稍多一些吧。” “诚如可汗所言,唐人派来的军队也只比我们稍多一些,而且步卒居多,那么为何能把可汗逼退?” “他们有凉州城可以依托,招抚嗢末部族,稳扎稳打。城内亦有存粮,可以坚持很久,急切间打不下来。” “可汗已经洞悉了本质,贫道也没什么好补充的了。”摩尼说道:“此战其实已经大有斩获,可汗忧心归义军与龙家,那么不妨退走。带着六谷吐蕃一起走,先回去解决龙家及归义军,没有后顾之忧后,再兵发凉州,将其夺占。没了凉州城,唐人很难在这一片站住脚。” “若唐军追来甘州呢?” “可先遣使修好,暂表臣服。唐人好面子,只需表面臣服,其兵定然退走。”摩尼说道:“此番虏获如此之多的丁口和牛羊,又有六谷蕃部退往甘州,可汗只需将其收服,甘州之户口立破二十万,可征兵五万。如此休养生息数年,待财货钱粮充足之后,集兵攻打肃州,扫平龙家部落,再攻灭归义军,实力便可大涨。有此实力,再转攻凉州,不难矣。” 没有人是傻子。 如果是小说或影视剧,此时多半已经在渲染回鹘人多么蔑视唐军,战场上又是多么嚣张,而唐军如何忍辱负重,情绪压抑,等待爆发反转那一刻的痛快。 但现实中,回鹘人不会这么做!他们不会失了智,他们有自己的战争哲学,有自己的作战风格。其实,正如摩尼和尚所说,乌姆主所选的是一条比较稳妥的策略。 历史上甘州回鹘也是先解决西面的麻烦,扫除后顾之忧后,实力大涨,进而与西夏争夺凉州——1008-1009年,西夏五次进攻甘州,全败。第六次时,甚至因为天象不利,李德明直接召回了军队,可见信心已严重不足,不得不与回鹘停战十多年。 先易后难的道理,中原人懂,草原人亦懂。 在没有办法轻易击败唐人,夺取凉州城的情况下,摩尼和尚建议见好就收,先把已经到手的财货、牛羊、丁口带回去,慢慢消化,提升实力。 就战略层面而言,没有任何问题,也符合草原人抢一把就走,绝不逗留的禀性。 “那就照法师所言,遣使与唐人修好停战。”乌姆主说道:“先探探他们的口风也好。” 第十六章 时机成熟 邵树德骑着战马出了城,巡视广阔的绿洲草原。城外有不少巡弋的铁骑军士卒,见到了大帅纷纷欢呼。 多日激战,铁骑军将士还能维持相当的士气,足以让邵树德欣慰了。 若不是凉州这边实在兵少,而敌人又以骑兵居多,他也不会把铁骑军派到这个战场上来消耗。 五千精锐骑兵,不是这么用的! 铁骑军是一支独立的骑兵部队,无需配合任何步兵集团的行动,那是各军军属骑兵自己的事情。他们配备精良的铁甲、长长的马槊,连角弓都无法使用——在你的长马槊丢掉之前。属于非常“呆”的骑兵,也是可以批量制造的骑兵。 豹骑都,应该就是这些“呆”骑兵的重装升级版。 但铁骑军不是。长途奔袭、袭扰粮道、截杀信使、伏击贼兵之类的,才是他们的主要作战任务,不然奢侈地一人配双马做什么? 主官被赋予的自由度也非常大,可以不用理兄弟部队的请求,只需配合整个战略,无需配合任何一场战术级别的厮杀。 这样一支战略级部队,用在凉州城外的战术级场面上,确实可惜了。 他不是没考虑过将铁骑军派出去,绕路偷袭甘州。即走北山(马鬃山、合黎山、龙首山)北面的沙漠戈壁,那边有一些河流及湖泊海子可供补给,理论上来说可以行军。但有河西党项以及鞑靼化了的党项部族游牧,与朔方军关系不睦,传闻拓跋氏余孽如今就从北方草原南下,进入了这片区域。 走这里,实在太冒险,最后还是放弃了。 邵大帅色胆包天,但在用兵上却极其谨慎,说起来也挺矛盾的。 “大帅,甘州回鹘滑溜得紧,这几日专让六谷吐蕃送死。末将估摸着,他们应是想溜了。”策马跟在后面的李唐宾说道。 李唐宾这些年的变化是比较大的。 出身巢将的他原本不修边幅,虽然武勇过人,但较为散漫。自三原之战被生俘后,改变太多了。 看他身上的装束吧。 军中配给他的铁甲不用,而是私人打制了一副金光灿灿的甲胄,即便大冬天也穿在身上,一丝不苟。 都护铁衣冷难着!冬天着铁甲,滋味可不好受,但他就这么生生受住了。 治军方面,也几乎看不出身上的巢贼色彩,一切朝正规化的方向发展。你若不知他的底细,几以为是哪个将门子弟呢。 言行举止也变化了很多。 他是在夏州娶的妻。原本的妻子陷于巢军之中,不谈了。 新妇娘家是去年刚刚过世的夏绥衙将令狐敬之女。令狐氏也勉强算得上是个小将门了,李唐宾之转变,或许有妻族的影响。 无独有偶。同样在天柱军,崛起的青年将领王建及也娶妻了。妻子是周融幼女,同样是将门出身。 以令狐敬、周融为代表的夏绥边地老将门,在日益边缘化的情况下,只能另辟蹊径,投资有前途的新星,期待有朝一日重回舞台中心——被大帅投闲置散的日子,可不好过啊! “草原人打仗,向来是有肉就吃,没肉就走。指望他们啃硬骨头,不太现实。”邵树德停下战马,拿马鞭遥指南方连绵的群山,说道:“六谷吐蕃,若不是被逼急了,又怎么可能主动北上呢?只会在河谷、山谷那边放牧种地罢了。他们如今唯一的生路,就是放弃祖祖辈辈居住的六谷,逃,逃得远远的,逃到一时半会某无暇料理的地方,苟延残喘,就是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这份决断了。” “只要大帅下令,末将定踏平六谷吐蕃,执其头人来降。”李唐宾说道。 邵树德笑了笑,道:“有机会的。某觉得,六谷吐蕃未必愿意走。” 凉州这个地方,真的很难让人舍弃。若给乌姆主选,他宁愿拿甘州换凉州,且还欢天喜地的,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虽然甘州在河西走廊仅次于凉州。 发源于姑臧南山、大雪山的水系滋润了北麓山脚下的土地,形成了一大片宜牧宜耕的绿洲沃土。 而且,此时平原上还有许多森林。安史之乱后已经被破坏了不少,如果继续放任下去,森林面积会进一步萎缩,很难逆转——战争,是森林遭到破坏的重要因素。 开元年间,凉州城内的赤水军有三万多人,在城外建立了36个垦区,计1800顷。彼时整个凉州有十多万唐人,是河西节度使衙所在地,蕃人多畜牧,但在唐人的影响下,也开始种植农作物。相对应的,唐人也在蕃人的影响下,开始放牧,整体呈耕牧并举的状态。 在那个年代,凉州甚至还能种桑树,织绢帛。 当然,与农桑相比,这里的牧业更吸引人。 1050年,辽军伐夏,北路军至凉州,获羊百万、骆驼二十万头、牛五百,俘老幼甚众。 数据中没有马,那是因为被夏人调走了。其实在河西地区,无论官私,有一个重要特征,那就是养马的比例特别高。玄宗开元年间,因为官营马政败坏,诸牧监只有四十万匹马,于是放开私人养马,结果民间养了三十余万匹,还都是质量高于草原的凉州马。 而在西夏占领凉州之前,他们也是打着“西掠吐蕃健马”、“北收回鹘锐兵”的口号进军。彼时吐蕃六谷部已在长期的攻杀中击败嗢末,控制整个凉州,甘州回鹘与其是盟友。 所以,凉州的重要意义无需多言。六谷吐蕃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离开凉州,回鹘不是实在没有办法,也不会放弃对这里的觊觎。 这份贪婪与犹豫,就是他们的取死之道。 “大帅,铁骑军折军使遣人来报,吐蕃、回鹘联军大举集结,似有所图。”亲兵十将陆铭突然来报。 “这是要跑!”邵树德叹气一声,道:“为什么不多留两日呢?遣使给李仁美,就说我大军南下,邀战之。” “遵命。” 邵树德当然不是要在此时与回鹘、吐蕃联军决战。既然有了后手,有更稳妥的策略,当然要等待最有利的时机了。 这会向李仁美邀战,只不过是干扰、拖延回鹘人当场撤军的计策罢了,以期留住他们更长时间。 而在东大河谷附近的草场上,李仁美已经下定了决心,不再瞻前顾后,开始搬运人口、牛羊、财货西撤。 草原骑兵入汉地,从来都是大掠一番。如果汉军没来阻止他们,那么就继续深入,如果汉军主力前来,那么就撤走,等待下次机会。 避实击虚,发挥机动性优势,这是他们的传统军事哲学。 一群群牛羊被从山谷中赶出,一群群妇孺哭喊着被押了出来,还有那装满大车小车的布帛、皮子、粮食、农具、金银器等。 丁口足有三万四千人,几乎全出自嗢末及依附于嗢末的小部落。这要是全被运回甘州,回鹘的实力将迎来一次暴涨。 阳妃谷部的折逋念一脸阴沉地看着大摇大摆撤退的回鹘人。 什么狗屁盟友! 抢来的五万丁口,被人家拿走三万多,老窝被端了的阳妃谷部、浩门谷部只分到了万余,牛羊财货也少,说起来亏大了。 唯一值得安慰的,大概就是宿敌嗢末的实力被大大削弱了。原本有十万余人,攻凉州损失了不少,这些日子的战斗也死伤颇多,如今剩下的,能有四万就不错了,多半要被邵贼全吞了。 还有那些杂七杂八的吐谷浑、龙家、粟特、鞑靼、党项等小部族,大概还有四五万,如果不跑的话,基本也是邵贼的。 可恶,打了这么久,收获最大的居然是邵贼。 没怎么花费力气的回鹘的收获也很丰厚。 “果断”突袭嗢末的六谷吐蕃,居然入不敷出,亏得一塌糊涂,也不知道怎么会弄成这样。 六谷吐蕃,本有六七万人,如今剩下的,不知道还有没有四万。即便算上虏获的丁口,也不过五万余,去了甘州,会是什么结局? 独立性是别想保持了。能像甘州龙家部落一样,当个回鹘别部就不错了。最惨的是无法保持现状,直接被人吞并。 二十余年前击退过气势正盛的归义军主力的六谷吐蕃啊,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那里有烟尘!”耳边响起一声惊呼,折逋念猛然转头,望向了东南方。 那里就是洪源谷,怎么会起烟尘?有人打过来了? “立刻派人去查探!”折逋念下令道。 他的手心里已经冒出了汗。 唐军,一部在浩门谷,如同扎在肉中的刺,很是难受,但已经被他们盯牢;另一部在凉州,由邵贼亲领,这些日子一直在干着吞并诸部丁口的脏活,同样被牢牢监视着。 这一股势力,是从哪冒出来的? “昨日,庄浪谷部是不是派了两百人回去接部众?”折逋念突然问道。 不,他不需要下面人回答,事实上他很清楚。离得较远的洪源谷、庄浪谷二部派人回去将部众、牛羊、财货带来,是他亲自下的命令。 如果他们也出了事,六谷吐蕃可就真完了! 乌姆主也在第一时间看到了洪源谷中数道冲天而起的烟尘。现在是白天,多半是留守的吐蕃人示警。 值此之机,他有两个选择,一是集结回鹘、吐蕃联军,杀至洪源谷救援,二是直接走人,凉州大军还没有出动,他们有的是时间,但是财货、丁口可就保不住了。 如何抉择,全在一念之间。 乌姆主选择了后者,但他还额外下了一道命令:夜落纥默啜率五千精骑北上,威压凉州。 很明显,他是又想走,又想保住财货。 凉州方面当然也看到了洪源谷的冲天烟柱。 邵树德当场下令,留顺义军两千余人守凉州,天柱军、铁骑军、豹骑都一万两千余人全部动员起来,准备南下追敌。 这一日是文德二年四月初四,决战的时机已经成熟。 第十七章 破骑 蔚蓝的天空上,白云是那样地洁白悠远。 广袤的绿洲草原寂静无声。 陡然间,战鼓敲响。 仿若一声惊雷,更如一只盛怒的洪荒巨兽,发出了意义明确的咆哮。 上万只马蹄同时奔涌起来。 嘶鸣声、喊杀声、甲叶碰撞声、兵刃出鞘声,嘈杂的声浪在无边无际的旷野上传播开来,直至远方。 空中传来了连绵不绝的嗡嗡声,箭矢如雨点般落下,叮叮当当地敲在铁甲上。仔细一听,颇有些江南烟雨天时,雨滴敲击瓷碗的声音。 但这是塞北的金戈铁马,是中原大地上也极少见到的大规模骑兵集团的会战。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是场不太中原的骑兵厮杀。 长城以北,引弓之国。 草原之上,经常有许多猎仪,一年多次,参与者众多,受众很广,即便是地位低下的牧奴也经常参与。 因此造就了大量会骑马射箭的牧人,而其中的佼佼者,被大汗选入身侧,组建精锐。 夜落纥默啜亲领之三千人,就是此类精骑,技艺高超,骑射双绝。 今日回鹘人选择的是典型的草原骑兵战术,即中央突破,两翼包抄。三千精锐为中军,左右两翼各千骑,一上来就倾巢而出,试图将迎战的五千余唐军骑兵击垮。 邵树德站在组建完毕的高台上。台下是披甲列阵的六千步卒,一千骑卒位于台后,分成两部,随时策应,此皆天柱军。 而在正前方,铁骑军、豹骑都早就开始缓缓加速。 豹骑都451骑铁鹞子冲在最前面。 他们的装备是“病态化”的,重型长马槊,人马俱披重甲,威势惊人。 这样的装甲枪骑兵,其实已经不流行了,最大一个原因,就是马槊太长、太重,骑士无法兼用弓箭。 在装甲枪骑兵的黄金年代,北魏陈留公拓跋虔“槊大称异”,“临阵,以槊刺人,遂贯而高举”。但在需要远射杀敌的场合时,则“顿槊于地”,腾出双手后弯弓搭箭,局限性太大了。 东西魏邙山会战,西魏大将贺拔胜“以十三骑逐神武(高欢)”。追到最后,只有贺拔胜一人在追,“持槊追齐神武数里,刃垂及之”,差一点就干死高欢。关键时刻,段韶用箭击毙贺拔胜之战马,让高欢逃出生天。 事后贺拔胜懊悔不已,叹曰:“今日之事,吾不执弓矢,天也。” 装甲、长槊,杀伤力大的同时,天生就用不了弓箭,完全看你如何取舍了。反正自中唐以来,使用轻装甲、角弓、短兵器的骑兵开始渐渐流行,即“腰弓髀槊,独舞铁挝陷阵”。 当然在今天这个战场上,具装甲骑却大有用处。 平坦宽阔的草原上,双方的骑兵快速接近,向以勇力称之的杨弘望紧握两丈有余的超长马槊,大声呼喝。 身后的铁鹞子有样学样,扯着大嗓门咆哮着,配合重甲、长槊,在对面的回鹘骑兵眼里,简直就如天神一般,下意识就想避开。 杨弘望哈哈大笑,脸色愈发狰狞。 不断有箭矢落在身上,但几乎都造不成实质性的伤害。 战马继续提速,长槊瞄准迎面而至的敌人。 “杀!”杨弘望怒吼一声,森寒的刃尖直接捅入回鹘骑兵的胸口,高高举了起来。 “杀!”如刀切豆腐一般,四百余骑铁鹞子直接冲入敌骑阵中,挡其锋者无不应刃而倒。 最勇猛的数百回鹘精骑,竟然一个照面就纷纷落马,一身本事未及使出便死于非命。 夜落纥默啜大惊失色,直接拨马转向一侧,连带着身后数百骑也跟着转向避开。 杨弘望一边前冲,一边挥舞着马槊,如横梁一般连续扫倒数人。 回鹘骑兵不断射箭,人、马身上白花花一层箭羽。 他哈哈大笑,丝毫不惧。带着四百多铁鹞子,哪里人多就往哪冲。 长槊一刺、一甩,一具尸体飞出去。 长槊一舞、一拍,回鹘骑兵纷纷躲避。 铁骑军突骑都紧随着冲了上来。他们先是在马上射了两轮箭,随后收起角弓,从马鞍左侧的槊套中抽出短马槊,顺着豹骑都一路冲开的缺口,不断冲杀、搅动,将这个缺口慢慢扩大。 鲜血飙飞,尸落如雨,猝不及防的回鹘三千中军,一时间遭受了重大伤亡,完全陷入了混乱之中。 “大帅,虏骑竟如此不经事!”在高台上观察的陈诚激动地说道。 “不是不经事,事实上他们还是很不错的。箭术精绝,骑术高超,也悍勇敢战。只不过被豹骑都冲破了前阵,队形散乱,随后又被突骑都杀入,阵不复阵罢了。”邵树德也松了口气。 以步兵打步兵,他根本不怕。但骑兵对骑兵,还是以善战闻名的回鹘骑兵,他也不知道到底会打成什么样子。 如今看来,这数千回鹘骑兵底子是不错的,只不过没有防备具装甲骑的冲击,一时间吃了大亏,被打散了阵型。 如果下次有备,就可以利用己方机动性强的优势,使用夹射战术,具装甲骑很难玩得过他们。 重骑兵的局限性还是太大,这玩意不能多,一千骑足矣! 两人说话间,豹骑都已经冲透了回鹘中军本阵。杨弘望大吼一声,拨转马首,带着铁鹞子复又冲了回来。 回鹘骑兵还没有放弃,其中数百骑在军官的呼喝下,分成两拨,试图包抄至豹骑都两侧,利用机动性驰射,耗死这支具装甲骑。 不过他们失算了,铁骑军很有默契地屏护住了豹骑都左右两翼,护卫着他们继续前冲。 “杀!”杨弘望一马当先。 肩高腿长的战马喘着粗气,驮载着背上的铁甲“怪物”,又冲进了回鹘骑兵阵中。 夜落纥默啜刚用铁骨朵砸死了一名铁骑军队正,还没来得及高兴,眼角瞥见豹骑都冲了过来,顿时暗叹一声,直接带着亲随奔向战场西侧。 背嵬都两千余骑从右翼包抄了上来,趁着回鹘骑兵的混乱,使用骑弓抢射了数轮,对面惨叫连连,落马者不知凡几。 “轰!”豹骑都、突骑都千余骑又冲了进去,挡者披靡,纷纷落马。 刚刚聚拢了起来的回鹘骑兵又被冲散了。 夜落纥默啜悲叹一声,带着人就往战场外围撤,今天是打不下去了。 而主将的撤退,使得尚在战场上的回鹘骑兵失去了战意,各自亡命而去。 背嵬都一部数百骑从外围游走而过,追上了溃逃的回鹘骑兵后阵,骑弓射、标枪投,眨眼间便袭杀数十人,再次加剧了他们的混乱。 此时从空中俯瞰下去,可以很明显地看到,数千唐军骑兵大体上还维持着阵型,呈追杀态势。而回鹘骑兵已经被割裂成了好几块,心无战意,亡命奔逃。 这一仗,大局已定,连预备队都未派出,回鹘骑兵便已四散奔逃。 其实他们也没死多少人,最多六七百骑,但心胆俱丧,非得收容整顿一番才能复战。 豹骑都冲阵之威,竟至于斯! “传令,铁骑军诸将士换马,一路追击。不要管财货、牛羊,以杀伤敌军为要。另,嗢末诸部,也看了这么久戏了,该出动了!”邵树德仍站在高台上,望着回鹘骑兵溃逃的身影,下令道。 “遵命。” 这一仗,赢在了出其不意上。 一个原本已经快被淘汰的兵种,突然出现在战场上,取得了一锤定音的效果。 其实邵树德知道,他的铁鹞子,比起南北朝时那更加病态的具装甲骑,还是有所不如的。包括后世金国所谓的铁浮屠,比起南北朝那装备了重型铠甲、重得顿入土里后靠自己都取不出来的超长、超重型马槊,完全是小巫见大巫——南梁羊侃所使用的马槊,长度达5.88米,直径超过0.1米,几乎就是细一点的树干了! 人家那会敢直接冲阵列完整的重甲步兵方阵,你敢吗?这就是区别。 当然了,回鹘人只要回过神来,完全可以想出对付铁鹞子的办法,南北朝的重骑兵多次栽在轻甲骑射手面前。但这会他们没机会了,败了就是败了,心无战意,一路奔逃,路上不知道还要被俘杀多少人。 “陈副使,可知这股回鹘骑兵为何北上阻遏我大军?”下了高台后,邵树德问道。 “自是为了搬运丁口、财货,善财难舍嘛。”陈诚笑着答道。 “其欲遁逃,气势本就落了一筹。如今骑军交战,又大败而回,心胆俱丧矣。”邵树德翻身上了战马,道:“某欲全军压上,南下追敌。李仁美想得倒是挺美,今日便要让他知道,吃下去的全部吐出来是何滋味。” “虏骑贪婪,不知进退,今日定然要吃个教训。” “凉州城这里,还需陈副使坐镇,为某稳住局面。”六百亲兵已陆续汇集至身侧,邵树德一甩马鞭,道:“编户齐民之事,切勿停下。有今日大破回鹘之威,这凉州五县之地,某不信还有人敢不从。” “定不负大帅所托。”陈诚行礼道。 六百骑如一阵风似的奔向南方。 高台附近的天柱军七千步骑,也在李唐宾等人指挥下,快速变换阵型,向南进发。 此行,当衔尾追杀,扬我朔方军之威名! 第十八章 追击与布置 乌姆主第一时间得知了夜落纥默啜战败的消息。 愤怒欲狂的他差点直接斩了逃回来的溃兵。 五千精骑,战死千余。再去掉伤重不能行走的,以及逃窜时走散了的,能够回来的不过三千人罢了。 “可汗,此时不能犹豫了,当放弃财货、牛羊、丁口,果断西撤。”摩尼法师第一时间进言道。 乌姆主的脸上现出挣扎犹豫之色。 “可汗,请下决断。” “财货、丁口、牛羊全扔了。”乌姆主痛苦地说道:“马匹可以带上,全军西撤,以最快速度返回甘州。再派人知会下六谷蕃部,让他们不要犹豫。有马的人赶快撤,撤到甘州。这里,我管不了了。” 其实算算手头的兵力,未必不能再与邵贼战一场。但问题在于,大伙士气已泄,必须喘息整顿一番,方能再战。 古来征战,不光草原人,汉人大军往往也是如此。几路出击,其中一路与敌对峙,可能还稍稍占了点上风,士气很盛。突然听闻另一路战败,立马军心动摇,无力再战,只能撤退。甚至在撤退过程中还被原本士气低落的当面敌军追杀,损失不轻。 城南之战,五千精骑被打得落花流水,士气已然受到影响,此时确实不宜再战了,否则再败的可能性很大。 军心,士气,就是这么一个奇妙的东西。 “六谷吐蕃不愿意走的,就别管了。”乌姆主又强调了一遍,看来真的已经下定决心了。 命令既下,各部纷纷行动。 乌姆主站在原地,又好好想了想。 “把默啜叫过来。” 夜落纥默啜很快过来了。 乌姆主用凶狠而危险的目光看着他,良久后才道:“默啜,你损失了很多兵马逃回来。我本来要杀了你的,但现在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可汗宽厚仁慈,仆感激涕零。请可汗下令,若无法完成,愿受万马践踏之刑。”夜落纥默啜跪在地上,说道。 周围人来人往,嘈杂无比,乌姆主皱了下眉头,道:“你附耳过来。” 此时的浩门谷外,杀声震天。 远远监视的回鹘骑兵已经撒丫子跑路,一直想夺回家人、牛羊、财货的吐蕃军士傻眼了。走也不是,逃也不是,为难不已。 不过很快,杨悦帮他们做了决定:还是逃吧! 白家、闾马、拓跋三部的牧民从营内气势汹汹地杀出,将气势有点低落的吐蕃人往外赶了一赶。 随后,新泉军的步骑开始至营外空地上列阵。看着他们严整的队列以及明亮的盔甲,吐蕃人丧失了最后一点意志,转身就跑。 当然也有投降的,但不多,寥寥千余人罢了。 闾马起带着数十亲信,冲得贼快,堪比他当年在渭州城下冲锋的速度。 战马所过之处,刀砍斧斫,残肢断臂乱飞。 闾马起抬眼望去,远处的河谷地上,到处是西逃的吐蕃军士。 有马的骑兵或许还可以逃出生天,没马的步卒能逃到哪里去? 三部牧民们这些日子被逼在浩门谷大营内,时不时出营与回鹘、吐蕃联军战上几场,损失相当不轻。本来士气有些低落,都快怀疑人生了,但对面的吐蕃、回鹘居然大乱,要西逃了,可见赞普在凉州打了一场胜仗。 另外,洪源谷那边的冲天烟柱大伙也看到了,吐蕃又被偷了老家,士气崩溃。于是三部牧民们一个个士气爆棚,嗷嗷叫着冲了出来,追杀没有斗志的敌军——打顺风仗,便是流民也很神勇,用这些牧民追杀溃敌,正当其时也。 杨悦在亲兵的帮助下披挂完毕,翻身上马。 都虞候范河快步而至,道:“军使坐镇大营即可,追击敌兵之事,便由末将代劳吧。” “你会追个屁!”杨悦怒道:“看不起老夫?虽已五十有余,然一顿能吃半个羊腿,不比你等差。让开,老夫要亲斩几个贼酋首级。” “军使,谷内尚有万余吐蕃老弱俘虏,牛羊十余万,非得大将镇守不可!”范河笑道:“便将机会让给末将吧。” “不行,一起走!”杨悦笑骂道:“甄副使便带着步卒留守吧。咱们这还有数百骑卒,走,一起追,杀他个人仰马翻。” “杀他个人仰马翻!”范河大笑,很快便去聚拢骑卒。 洪源谷内,气氛肃杀。 丰安军、经略军各五百骑卒,外加梁汉颙带来的千余蕃兵,刚刚与从北边过来的吐蕃人冲杀完。 “汝等家眷、牛羊,已送往兰州。灵武郡王仁慈,不伤人命,尔等还犹豫什么?若速降,不究附逆之罪,还可与家人团聚。”几个大嗓门的蕃骑被派到前面,大声呼喊着。 王虔裕仔细观察着,发现此言一出,吐蕃阵中顿时起了一阵混乱。 这些应该都是庄浪谷、洪源谷二部的牧人军士,与他们这边人数相当。 若在平时,即便扣了家人,只要不推到阵前让他们看到,想招降也没那么容易。但这会是什么大背景?回鹘战败遁走,唐军全线追击,不降,又不走,等死吗? “回鹘大败,死万人。大唐官军五万,奋勇追击,扫荡残敌。尔等就这么点人,难不成还能翻盘?此时若降,皆无罪。若迟迟不降,待大军一至,立成齑粉,家人亦被发配为奴,任人蹂躏。如何抉择,不难也。” 在大嗓门不断的宣传攻势下,很快便有一个、两个吐蕃人下马弃械,但还有一些人在犹豫观望。 “降不降?”丰安军、经略军的骑卒们用马槊顿地,齐声怒吼。 弃械的声音越来越多,很快两千多人都下了马,跪在一旁。 人就是这样一种生物,有从众心理。有了起了头,就会慢慢传染他人,到了最后,就是两千人一起弃械跪地,场面颇为壮观。 “把他们的马匹、器械收缴了,人打散,分批送往兰州。”王虔裕下令道。 吐蕃六谷部的降顺丁口,无论男女老幼,应该是没法留在凉州了,多半会被强制迁徙到朔方镇去,编户齐民。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会种地,更多的人会放牧,好好管束一番,未来都可持续不断地提供财货、钱粮。 人,也是一种资源。 “其余人,出谷,向西追击溃敌!”王虔裕理了理行装,下令道。 ****** 邵树德带着天柱军慢慢行军着。 两条腿的人,到底没有四条腿的骑兵快。天柱军的六千步卒,基本是赶不上趟了。 在地广人稀的大西北,用步兵打仗,是真的吃亏。 国朝盛时,五十多万大军里编制了十六万骑兵,剩下的四十万步卒中的相当一部分,也是会骑马的。 一旦战事紧急,经常调拨马匹给步兵,让他们快速机动。到战场上,战队列阵,驻队收拢马匹,有条不紊。 盛唐有这个底气,诸马监加起来养了百余万匹马,后勤能力也强。 邵树德想了想,以朔方十州、陇右八州、邠宁三州的本钱,应该是支持不起大规模的骑马步兵的,至少目前看不到希望。 西北汉子,会骑马的比例其实挺高的,可惜了。 进军途中,不断收到各部递来的军报。 邵树德翻阅完毕后,突然道:“卢书记,写一份命令书。” 卢嗣业立刻下马。亲兵搬来案几、笔墨纸砚,开始磨墨。 “俘虏之六谷蕃部丁口、牛羊,全数发送胜州,编户齐民。”邵树德说道。 卢嗣业飞快落笔。 关北四道合一后,金河县(振武军城)被并入胜州。该州辖榆林、河滨、金河三县,理所为榆林县。 该州目前不过三万余口,开垦了两千多顷土地,可谓地广人稀。 但底子真的不差,尤其是金河县所在的前套平原,北魏年间可是大量种地的。国朝的振武军也灌田四千余顷,可惜渐渐荒废了。 现在已经俘获了一万五千余六谷吐蕃,正好全部迁移过去,充实当地户口,将长满杂草的沟渠利用起来,且牧且耕。 前套平原,以前不敢移民过去,因为当地很可能成为战争前线。但凡事要考虑长远,万一今后需要用兵于彼处呢?户口殷实了,粮食、牛羊就多,就更能支撑起大军作战。 从外地调运粮草,终究需要成本。能就近解决一部分,也是好的。 什么?李克用的想法?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最近正在整顿兵马,准备攻昭义河北三州。 这个机会是孟方立给的。 去年河东攻邢州等地,张全义、李罕之反目,宣武军北进,李克用不得不退兵。孟方立居然以为自己行了,于是派三万大军攻入河东,结果在辽州惨败,主将奚忠信被俘。 这就是孟某人飘了,三万大军葬送,感觉好受吗? 今岁李克用再遣兵进攻,不知道还能不能挡得住。 河北三州,保守估计三四十万人还是有的,李克用急着吃下,可以理解,这对河东来说是一粒名副其实的大补丸。 在胜州垦田,便是邵树德的未雨绸缪之举。 照目前这个形势,一旦灭了孟方立,李克用很可能转兵北上,攻赫连铎。 大同军现在就是朔方与河东之间的缓冲区。 缓冲区消失后,具体会发生什么事,真的很难说。 提前做好准备,总是没错的。 第十九章 西路 大风刮起,砂砾击面,天气一下子恶化了起来。 “可他妈等到这好天气了!”李绍荣大喊一声,带着部众拍马而出。 杨弘望则稍稍松了口气。 回鹘人是个不错的对手。在凉州城南吃了具装甲骑冲锋的大亏后,很快想到了应对之策。 他们认识到了自己在近距离搏杀方面的短处,因此果断拉开距离,靠着超卓的机动性,灵活驰射。有的箭法精准的,甚至可以直中面门,让他们这些乌龟般的重骑兵苦恼不已,渐渐沦落为需要别人保护的花瓶。 这些回鹘骑兵,其实都是好兵! 若能收编之,用中国之法善加训练,便是一支骑军劲旅。 尤其是一些箭术超卓者,神乎其技,有当年贺拔胜的影子了:“长于丧乱之中,尤工武艺,走马射飞鸟,十中其五六。” 对付这些拼尽全力袭扰、拖延他们的回鹘精兵,靠突骑都那些长于近战搏杀,骑射水平只能说合格的骑卒,怕是不太够。只有背嵬都那些擅长中距离骑射、近距离投短矛,且近战厮杀也不弱的精兵,才堪敌手。 不过这会狂风大作,沙尘骤起,形势就又不一样了。 李绍荣从枪套冲抽出短马槊,借着风沙的掩护,直接冲到一名手持骑弓的回鹘骑兵面前,在他惊愕的眼神中,如大人戏小孩一般,轻轻一捅,敌兵尸体顿时滚落马下。 突骑都的军士们呼喝着赶上。 在这种天气中,弓箭威力大减,近战骑兵得以充分发挥优势。因此,在稍稍冲杀了小半个时辰后,回鹘人便丢下了数十具尸体,不敌退去。 战斗结束之后,李绍荣也不急着追赶,而是下令收拢队形,稍事休整。 他们已经冲到西大河谷这一片了。 距离凉州城南之战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铁骑军、豹骑都及数千嗢末骑兵一路追击,在洪源谷附近再次击败回鹘人,斩首三百余级。 面对这种棘手的局面,乌姆主终于放弃了带着战利品回甘州的不切实际的想法,转而招呼六谷吐蕃跟着他们一起逃窜。 而为了掩护部众,他们不得不且战且退,拼命袭扰、阻滞追兵。眼前这一幕,便是回鹘、吐蕃联军迟滞行动的一角。 但有用吗? 没多大用处,说不定到最后还是坑了自己。 部落里那么多老弱妇孺,牛羊财货,怎么可能跑得快?乌姆主还是没能彻底放下,或者他没法说服自己的吐蕃盟友,导致了如今这么一个不断撤退、不断消耗的被动局面。 远处响起了隆隆的马蹄声,听着像是有千余骑,李绍荣脸色一变,再度翻身上马。周围的骑士们也有样学样,纷纷上马,从鞍袋中抽出马槊、铁槌、斧子、马刀、狼牙棒等近战兵器。 “副将,是自己人!”有人说道。 李绍荣不为所动,已经把弓取了出来。 还好,来的真的是自己人。 折嗣裕带着大队骑卒奔了过来。 “见过军使!”李绍荣下马拜道。 “为何停下?不知道李仁美还在奔逃么?” “禀军使,激战良久,军士们急需休整。” “回鹘人怎么不要休整?不许休整,继续追!”折嗣裕大手一挥,下令道。 军士们面有难色,但还是纷纷上马了。这也就是邵大帅的军队,换成河北军士,大将是万不敢这么逼迫的。 看着渐渐远去的突骑都士卒,折嗣裕突有所感。 这次若讨平甘州,当向大帅建言,抽取回鹘精锐,带回灵夏入军。 从汉代以来,草原骑兵便有三大优势、三大劣势。 骑术优异、箭术精准、吃苦耐劳,是三大优势。尤其是这个吃苦耐劳,汉军能千里奔袭,已经很能吃苦了,但发现匈奴人比他们更“牲口”,风霜雨雪,全然不惧,忍饥挨饿,爬冰卧雪,寻常事也。 草原恶劣的生活环境锻炼出来的。 而草原人一旦进入汉人地界生活,不需多久,基本上第二代人就会失去这种吃苦耐劳的能力。 如果把甘州回鹘的精兵都抽走,一方面可以防止他们叛乱,一方面也给大帅东征西讨提供本钱。想想看吧,一人双马、甚至三马,能忍饥挨饿,顶着风霜雨雪,千里机动,从一个战场突然出现到另一个战场,这是多大的优势? “继续追击吧,回鹘人多半要抛弃六谷吐蕃,独自逃窜了。”折嗣裕一声令下,千余骑兵离开了战场,继续向西,渐渐消失在了风沙之中。 ****** 敦煌县外,出征大军刚刚领完赏赐。 五十九岁高龄的张淮深亲自领兵出征,共计蕃汉兵马七千有余。 这一次,他顶着镇内巨大的压力,反对的声音可谓铺天盖地,尤以张淮鼎一系为甚。 本来他甚至以为出不了兵的。可谁成想,在关键时刻,镇内影响力举足轻重的粟特人居然支持他。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或许是看中了丝绸之路转移到南线后,巨大的商业财富吧。 之前回鹘人一直抢劫过路的商旅,如果能讨平,这条路确实会太平不少。 可能也有些别的原因,比如不想看到本地豪族索氏、李氏、阴氏取得大权。 但不管怎样,曹氏、安氏、康氏、翟氏等粟特系大族,以及龙家一系的龙氏,都态度鲜明地发声支持,张淮深又实际掌权这么多年,最终力排众议,确定了出兵这件大事。 东边的消息已经隐隐约约传来了一些。 朔方军已占凉州,大破嗢末,甘州回鹘可汗李仁美率万余众赴凉州,与六谷吐蕃联合,窥伺州城,眼看着又一场大战要爆发。 当然这些都只是出兵的一部分理由。还有一些深层次的东西,张淮深不好明讲,但大家心里有数。 如今的敦煌城,暗流涌动。 朝廷授予张淮深沙州节度使旌节,确实是一记厉害的杀招。 既让镇内一些人绝望癫狂,因为张淮深确实是正牌节度使了,同时也给予了他们希望,因为仅仅只是沙州节度使,只辖沙州一地。 与其说是恩赏,不如说是教唆。 张淮深看得很清楚,敦煌城并不怎么安全,因为各大家族势力犬牙交错。与其相比,军队还要更单纯一些,毕竟是他多年苦心经营的地方,过去的三十多年里也提拔了不少将官。这些人不敢说多忠心,但至少没有害人的心思。 只有掌握了军队,只有领兵在外,才能让一些人投鼠忌器,才能压制更大的混乱事件。 索氏、阴氏、李氏不是傻子,一旦真在城里做出什么事情,异日张淮深率大军班师回来,他们如何自处? 七千五百大军,骑兵超过了三千。离开敦煌后,将一路向东,内线行军三百里至玉门关,附近就是瓜州理所晋昌县(今甘肃安西县苦峪城)。 从瓜州往东又三百里,可至肃州理所酒泉县。 张淮深亲自带着骑兵先行,大将索勋带着步卒及车马在后面慢慢行走。 四月初五,归义军骑兵抵达了肃州,而此时索勋所领之步卒还未抵达玉门关。 肃州刺史、龙家首领龙就亲自出城相迎。 “龙刺史,东面可有消息传来?”甫一见面,张淮深就问起了他最关心的消息。 龙就看着皱纹满面、银丝散乱、一脸风尘之色地张淮深,摇了摇头,道:“只听闻朔方军在凉州城外与回鹘、吐蕃联军相持,其余一概不知,但乌姆主确实尚未回返甘州。” 肃州龙家的实力,其实只比归义军稍逊,咬咬牙,万余兵马还是拉得出的。 龙家部落本焉耆人,吐火罗人后裔。从西晋时期开始,焉耆国王便一直是龙姓:“武帝太康中,其(焉耆)王龙安遣世子入侍。” 国朝在其地设都督府,为安西四镇之一。 安史之乱爆发后三十余年,僧人悟空由天竺回国,途径焉耆停留三月,其国主名龙如林:“次至乌耆国(即焉耆国),王龙如林、镇守使杨日佑延留三月。” 此时的安西四镇,尚在大唐手中。 但随即吐蕃与回鹘之间爆发了对安西的争夺战。回鹘怀信可汗率军大败吐蕃,“吐蕃落荒,奔入于术。四面合围……尸骸臭秽,非人所堪,遂筑京观。” 吐蕃惨败退走之后,曾经被他们控制的焉耆成为回鹘的属国。 但部分焉耆人因为协助吐蕃与回鹘大战,不敢留在当地,于是在国王龙侬廓的带领下,跟着吐蕃一起逃走——嗯,一同跑路的还有曾经居住在北庭的沙陀部落,他们同样是吐蕃的仆从军。 吐蕃人将焉耆、沙陀安置到了北道德论所辖的甘、凉二州。 这对难兄难弟部落定居下来后,龙家部落首领(仍以国王自称)任吐蕃北道德论辖下的陇道将军,沙陀首领朱邪尽忠被授予大论的职位,不过后来又跑路了,原因是:“吐蕃寇边,常以沙陀为先锋。” 焉耆人留了下来,原因是:“神圣赞普见相次,宝贝金帛每年赐。” 两个难兄难弟,一个被当先锋消耗,一个受到赞普接见,每年都给很多赏赐。沙陀人的内心,应该是崩溃的。 吐蕃赞普遇刺,国中大乱后,龙家趁势崛起,控制了嗢末、吐谷浑、党项甚至是吐蕃部落,从归义军手里抢来了甘州、凉州。 后来凉州城被朝廷派兵控制,嗢末又崛起,龙家势力算是被彻底清除出了凉州,不过当地仍留有一些龙家部落,依附于嗢末。 再后来回鹘崛起,龙家势力又被清除出甘州,当地的龙家部落依附于回鹘。 于是龙家奔逃肃州,名义上向归义军纳贡。 说起来,龙家其实挺菜的。人多,兵多,但战斗力一般,长项可能就是养马、驯马了。也不知道史书上说“其人轻锐,健战斗”是怎么来的,或许曾经打仗很厉害吧,但这会确实不太行,安稳日子过多了。 “甘州空虚,某是准备搏这一次了,龙刺史是个什么章程?”张淮深与龙就一起进城,路上问了起来。 “刚才人多口杂,有些事不方便透露。”回到州衙后,龙就摒退众人,小声说道:“张仆射来得甚是时候,昨日有陇右镇小校前来肃州,言有大军将出大斗拔谷,偷袭甘州,邀我等一起进兵。” 陇右镇,大家都知道那是灵武郡王邵树德的附庸,连当地的军队亦是朔方军。 “从肃州往东至甘州五百余里,若全是骑兵的话……”张淮深琢磨了起来,似乎有些心动。 龙就不说话,耐心等待。 “龙家可出多少骑卒?”张淮深突然问道。 “若是征甘州,可出骑卒五千。”龙就答道:“州内还有吐谷浑、党项、吐蕃、回鹘、汉人部落,若愿集兵,万五千骑唾手可得。” 张淮深眼神一凝。肃州龙家,实力恢复得那么快?那些部落,龙家能全部控制吗? “到底能出多少?”张淮深追问道。 “五……五千。”龙就有些尴尬。 张淮深有数了。肃州的那些部落,虽然奉龙家为主,但实际是同盟关系。让他们一同出兵,怕是没那么简单。 “还是兵多一些好。”张淮深道:“回鹘男子,高过车轮即可为兵。甘州那边,某觉得应有五六千骑防备着咱们。若有警,大肆征召男丁入伍,再凑个万余步骑不成问题。某带来了三千骑,龙刺史能出五千骑,若能再从土浑等部中召集五千骑,辅以大斗拔谷所出之朔方军,就差不多了。” “这事某来想办法。”沉吟许久之后,龙就心一横,说道:“回鹘人欺负咱们这么久,也是时候把账算清楚了。” 第二十章 删丹岭 文德二年四月初八,天宝县(今永昌县西)西北的删丹岭上,幽深寂静。 这里是河西走廊的一处高点,挡军道之要,北魏年间曾置城塞,遣兵守御。 为什么挡军道之要呢?因为凉州不是一般的内地州县,水资源没那么丰富,大军出动,必须要有饮水,删丹岭恰好就有。 阴山的一些缺口谷道同样如此。 明明山间孔道那么多,为什么大家都集中走某一条呢?很简单,沿途有“突泉”,利于饮马,同时也足够宽阔,可以通行马车。 删丹岭也是这么一处,它还有个别名叫“水泉子”。 嗢末鲁氏宰相鲁彦率五百余骑一路追击,冲到了删丹岭之上。 而在山下,还有近两千骑兵在慢慢汇集。他们来自嗢末、吐谷浑、龙家、粟特等部,压阵的则是背嵬都一部四百余骑。 至于一人三马,理论上机动力不弱的豹骑都,已经远远地落在了后面。 游动在删丹岭以东的回鹘骑兵已经不成气候,或驱或杀,剩不下几个了,再也不可能对追击大军的后勤补给线造成威胁。 现在,朔方军需要控制删丹岭,让追逃大军从这个最便捷的通道过去。 “嗖!”一箭袭来,擦着鲁彦的肩膀,钉入其身侧的一名骑士胸口。 骑士惨叫一声,摔落马下。 没等鲁彦反应过来,更多的箭矢飞来。随后,山谷、溪涧两侧冲出了大队骑兵。 在这复杂的地形之上,回鹘人完美地保持了身体平衡,弓弦连响,嗢末骑兵纷纷坠马。 上山下坡,对骑兵而言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上山时身体要前倾,下山时要后仰,地形又复杂,还要不断做出其他调整动作。射箭、厮杀非常不便,汉人骑兵做不到,但汉时的匈奴做到了,此时的回鹘人甚至做得更好。 草原骑兵的三大优势:骑术好、箭术好、吃苦耐劳;三大劣势:装备差(缺乏远距离劲弩、缺乏防护铠甲,甚至使用骨箭)、近战搏杀技能弱、组织度低下。 不过这也不绝对。 此时的回鹘骑兵,装备还可以,虽然比较缺铠甲。组织度也比一般的草原部族强。近战搏杀确实是短板,但三大缺陷弥补了两个,又是在复杂地形上,完全不需要近距离格斗,一下子就衬托得他们如天神下凡一般。 这是一场精心准备的断后伏击! 嗢末骤然遇袭,死伤惨重。鲁彦看着纷纷落马的自家子弟,悲愤无比,追得太急了啊! “大相快走!”随从们拉着鲁彦的马缰,拥着他往山下退去。 山下诸部骑兵见了,不用人吩咐,立刻四散开来。 草原骑兵作战,与中原大不相同。 地方太大了,回旋余地太大了! 匈奴面对进攻草原的汉军,就四散开来,数十骑一股,利用己方骑射能力强的优势作战。 而汉军的骑兵,干脆“下马地斗”,用强弩远距离驱逐、射杀。 双方斗智斗勇,极力扬长避短,互有杀伤。但到了最后,还是汉军更胜一筹,因为你匈奴的部落大帐总不可能跑得像马一样快吧,一旦被我找到,你就没法四处游斗了,老老实实和我决战吧。 回鹘人的大帐在甘州删丹,删丹岭则位于凉州天宝,暂时没有必守之处,因此得以利用此处复杂的地形,伏击完毕后,再以小规模缠斗的方式厮杀。 大规模骑兵列阵作战的苦头,他们已经在凉州城南吃过了,根本不想吃第二遍。 一名回鹘骑将角弓连发,射落了三名嗢末骑兵,随后一夹马腹,又缀上一人,手中铁骨朵奋力砸下,直接将人击落马下。 人马结合得非常好! 冲锋的过程中,地面崎岖不平,但他的动作一点都没有走形,完美地通过人马之间的借力与结合,完成了这一次击杀。 若是李绍荣在此,估计也要赞叹。他曾经嘲讽过宣武军半途出家的骑马步兵骑术差,但这个回鹘骑将的马术,似乎比他还要高明一些,不得不让人感叹,术业有专攻。咱们别和打小骑马放牧的草原人比骑术,注重发挥自己的优势就行了。 战斗在继续。回鹘骑兵趁着伏击得手的气势,一路追杀,直冲到了山下。 “嗖!嗖!”箭矢横飞,惨叫连连。 双方的骑兵,没有任何阵型,就在草原上中距离骑射,不断地兜着圈子。 背嵬都的人冲了上来。 数百骑分成两拨,突然绕到最大的一股回鹘骑兵两侧,在中距离上连连发箭。 经典的夹射战术! 回鹘骑兵直向前冲,结果迎面飞来数十根投矛,十余人不声不响地坠落马下。 剩余的人继续加速,试图冲出背嵬都骑卒的夹射圈子。 但投完枪的背嵬都精卒又从枪套里抽出较轻便的两米短马槊,丝毫不惧,直接冲了上去。 马槊入肉声、刀枪碰撞声、战马嘶鸣声、临死惨叫声交织在一起。 回鹘人缺乏铠甲,近战时很吃亏,一下子就被击散了。 夹射还在继续。 背嵬都军士中距离上的骑射本领不比回鹘人差,近距离还多了个投矛的绝活,面对面厮杀时还有铠甲保护,因此这一股百余回鹘骑兵直接就被他们磨死了,而自身伤亡不过二十余。 草原上中小规模的骑兵缠斗,别看没有大型骑兵集群冲锋那么壮观,但血腥程度尤有过之,伤亡人数也不会少的。 背嵬都的精兵,之前一直被擅长近战肉搏的各军骑卒嘲笑,此时直接体现出了价值。 即便去了中原,在大片旷野之上,遇到中小规模的敌军骑卒,他们也有优势。 至于大规模的骑兵集团,我不打就是了,那是各军属骑兵的事情。他们中的相当部分人放弃了骑弓,使用笨重的长马槊,为的就是配合步兵作战。 铁骑军是离合之兵,没有义务配合任何人。 冲下山的回鹘骑兵很快被剿灭干净。 “上岭!”一名背嵬都副将下令道。 值凉州大胜之威,朔方军的命令还是很好使的。嗢末等部的头人开始聚集骑手,沿着平坦的缓坡往上冲。 之前是吃了伏击的亏,此时回过神来,开始利用人数优势远射,一点点往上攻。 还是缺骑马步兵!这个时候若有数百手持步弓、强弩的步卒,哪用那么麻烦。 ****** 删丹岭以东的草原上,大队骆驼正在行军。 这些都是动员起来的凉州诸部贡献的,携带着粟米、豆子、箭矢,拼命往前方送。 在驼队旁边,还有大批车马正朝相反的方向行去。 车马上载满了财货,数万男女老幼麻木地跟着,面色疲累。 他们都是被回鹘人放弃的各部俘虏,以嗢末为主。此外还有许多六谷吐蕃部众,这些都是降人了,部落里的精壮都不知道去哪了,有人说被回鹘人裹挟走了,估计是吧。但留下这么多老弱,可不就被别人俘虏了? 没说的,又是两万余六谷吐蕃,全部发往胜州三县,编户齐民。 至于解救的嗢末妇孺,则是控制正在追击回鹘骑兵的嗢末诸部的利器,暂时全安置在凉州的姑臧、神鸟二县,同样编户齐民。 邵树德带着天柱军七千步骑行走在前往甘州的驿道上。 现在的战场又陷入了混乱之中。 铁骑军、豹骑都及诸蕃部人马,总计一万七千余骑,正分成数个梯次,向西追击溃逃的回鹘、吐蕃联军。 回鹘人一开始派出小股骑兵不断袭扰、迟滞追击大军,不过效果都不是很明显。到了最后,乌姆主终于绝望了,放弃带着吐蕃部落民一起西逃的想法,而是裹挟着其精壮,乘马西走。 这人,也真有意思! 一开始想带着俘虏、牛羊、财货一起走,后来发现不现实,凉州大败之后,唐军全线追击,于是放弃了这些,转而说动六谷吐蕃一起跟着迁徙。 但这同样很慢。在迟滞行动没有效果之后,乌姆主终于认清形势,放弃了六谷吐蕃妇孺,只带走精壮。 来回折腾,不见棺材不掉泪,这是个煞笔吧! “大帅,丰安军游奕使王将军来了。”亲兵十将陆铭策马过来,禀报道。 “让他过来。” 王虔裕很快赶至:“见过大帅。” “王将军,此战突袭洪源谷、庄浪谷,瓦解敌军心,居功甚伟。”邵树德说道:“你部还有多少人?” “丰安、经略二军近千骑卒,另有蕃骑一千。” “可有短马槊或骑矛?” “有一些将士带了角弓,有短马槊。” “不要带长马槊了,携带短马槊和角弓,立刻追击回鹘人。” “遵命。” 追!尽最快速度追!这是如今的首要任务。 国朝骑兵,秉承南北朝遗风,使用的马槊较为粗长、笨重,槊刃也长,比后世明清的骑枪重多了,因为骑兵的训练方向就不纯是马上刺杀——马槊的武艺,和骑矛、骑枪是不一样的,要更复杂全面一些,培养成本也更高。 马鞍旁悬挂的,一般是短马槊,长马槊只能手持,这就注定他们很难离开辎重部队独自行军。 如今要追击回鹘,自然要使用更为轻便的长兵器了,以便携带弓箭杀敌。 以后,是不是要改革传统的骑兵训练科目?马槊,是不是可以淘汰了? 邵树德其实有个计划,此战如果能讨平甘州,那么就在甘州回鹘内大肆征兵,专门组建一支骑兵部队。 这支部队的骑术底子很好,箭术也很高超,再专门制造很轻便廉价的骑矛配备给他们做长兵器——对,就是被很多马上武夫鄙视的过于轻便,以至于没大规模流行起来的骑矛。 如此专门训练几年,看看到底是使用轻便骑矛的骑兵部队好使,还是使用长马槊的骑兵好使。 如果性价比够高的话,以后干脆别整马槊了,连弓都没法兼用。更他妈难练,槊刃就长六十多厘米,前部重得要死,训练时间比骑矛长多了,想要精通更难。 王虔裕走后,邵树德又想了想还有哪些骑兵没被派出去。 “杨悦呢?现在在哪?他手下三千多蕃汉骑卒呢。”他问道。 第二十一章 甘州 广袤的草原上,数千骑正在快速奔袭着。 在付出重大代价后,嗢末人攻克了删丹岭。随后,大量骑卒如开闸洪水一般,沿着弱水水系向前突袭。 嗢末人很快落在了后面,因为他们的马掉膘得有点厉害。 骑兵追击战,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追击中的战马,不可能全吃草,得和粮食混着喂,最好全吃粮。草原缺水,还要沿着相对固定的路线行军,不然途中可能因为饮水匮乏而渴死。 另外,如果不是一人双马甚至三马,就需要走走停停,马比人容易累! 铁骑军一人双马,备用马匹上带了许多豆子和食水。食水自己吃,豆子用来喂马,因此还维持着一定的速度,并且慢慢追上了落在后面的回鹘骑兵。 铁骑军像切蛋糕一样,时不时冲杀上去,截住一股回鹘骑兵,将其与大部队分割开来。 他们的战马没有甲,但人有甲,配合也默契,无论是突骑都还是背嵬都,其实力都很强。不过总体而言,回鹘人更讨厌背嵬都,因为他们的骑射本领很强,死死地克制着己方。 杨悦如今就截住了一股回鹘骑兵,可能还有少量六谷吐蕃,大概四五百人的样子。 回鹘人不断打马,然后回身射箭。 手持藏矛的蕃部骑兵想拉近距离,但做不到,被人像放风筝一样傻傻地吊着。 草原广阔,一望无际,回鹘人的这种战法确实很恶心人。牢牢维持着最适宜他们作战的中距离,靠弓箭杀敌。 不过蕃部骑兵还有人帮忙。 新泉军都虞候范河带着将近四百骑卒,绕到了回鹘人前方,试图阻拦。 拓跋部、白家部的骑卒也两翼包抄,硬是凭借人数优势,稍稍遏制了一下到处乱窜的回鹘骑兵。 而一旦他们的活动空间被大幅度挤压,骑射战术的价值就大打折扣。 “杀!”双方很快短兵相接,范河手持马刀,与一名回鹘骑将战在一起。 闾马部的骑卒冲到外围,弃矛用箭,时不时射落一人。 近战搏杀装备吃亏,打不过别人,外围还不断被偷冷子放箭,回鹘骑兵越战越没有信心。在被击杀了数十人后,他们不管不顾,硬冲着逃了出去。 “换马!”新泉军士卒携带了不少从浩门谷、阳妃谷搜罗到的吐蕃战马,翻身上去之后,只一会就凭借马力优势追上了溃逃的回鹘骑兵,继续截住他们。 这样的追击战,已经持续两三天了。 朔方军除了在删丹岭被稍稍阻遏了一下,耽误了不少时间之外。其余时候,他们就一直在追击、追击、再追击。 每追上一股,就通过熟练的配合及精良的装备吃掉一股,然后继续追击。 积小胜为大胜,这就是数日来发生在甘凉道上的事情。 没有人仔细统计过,但回鹘人损失了千余骑应是有的,甚至有可能达到了一千五百骑。 其中最大的一股,就是刚才被杨悦截住的了。消灭干净之后,战绩又增加四百多。 不,或许不止,因为有数百六谷吐蕃骑兵突然奔了过来,弃械投降,希望回到凉州与家人团聚。 杨悦虽然嗜杀,但人家主动来降,也不好做什么,于是捏着鼻子收下了,不过要求他们先“戴罪立功”,跟随大部队追击回鹘。 整个甘州,大概有十多万人,耕牧皆有。其中回鹘占了一半左右,剩下的以汉人、吐蕃、吐谷浑、龙家为主,还有粟特、党项、鞑靼等小部族。 他们不可能全住在城内,而且多半住得很分散,此时不突袭,还等什么? 抢夺财货、丁口、牛羊是不可能了,那样就和当初的乌姆主一样,等着被追杀吧。 此战,以杀伤敌人为主,优先目标是回鹘各部丁壮。 没了丁壮,老弱妇孺还不是一盘菜?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 想到就做,杨悦不是个犹豫的性子,对吐蕃、回鹘、党项什么的也丝毫谈不上怜惜。一声招呼之下,加上新降之六谷吐蕃,一共四千余骑,如同狂风卷起,冲进了黄沙碧草之中。 ****** 乌姆主现在则很是无语。 俗话说断尾求生,一路上断了多少尾了?留下多少人用来迟滞唐军的追击速度了?但依然被慢慢追了上来。 残酷的追杀战,已经让他的人损失了近两千!考虑到还有不少走散的,乌姆主也不知道当真正逃回去后,还能剩下多少。 好在离删丹已经不远,不过百余里罢了。王城那边已经接到了消息,将派遣大队人马过来接应。 这一次出兵,到底是赚了还是赔了呢?乌姆主看了眼身旁垂头丧气的折逋念,感觉亏了。死的是回鹘精骑,带回来的则是六谷吐蕃的丧家之犬。 希望夜落纥默啜那边能成功吧。 四月初十,在删丹王城派出的数千骑的接应下,乌姆主终于逃了回去。而追得最远的铁骑军一部,也明智地停了下来,等待大部队的汇集。 战争,要进入第二阶段了。 “可汗!”大将周易言走了过来,亲手将乌姆主扶下马。 乌姆主神色灰暗,叹了口气,道:“周将军,悔不听你言。掺和凉州乱局,损失了不少国人。” “可汗,后面陆陆续续还会有人回来的。”周易言非常年轻,不过二十余岁,此时只听他宽慰道:“咱们的人熟悉甘州的一草一木,非外来之朔方军可比。” “也就你会说话。”乌姆主叹道:“摩尼法师,一个劲地劝我与邵贼讲和,哪怕暂时臣服也没关系。” 周易言愣了一下,这事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劝,不过他很快转移了话题,道:“长安那边有消息了,天子已经同意,册封英义可汗。天使业已出京,正往甘州而来。邵贼既是大唐郡王,说不定会……” “可能吗?”乌姆主冷笑了一声,道:“若我不去凉州,按邵贼的习性,多半会想办法羁縻。可如今朔方军一路追过了删丹岭,前锋骑卒离王都不过数十里,哪能那么轻易收手。” 周易言皱眉不语。 “罢了,先派人与邵贼接触一下,看看他是个什么想法。”乌姆主再次叹了口气。 这次出兵,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乌姆主登上了删丹城楼。 这座城是新建的,且还在持续建设之中,仿照了历史上回鹘汗国的王城,又吸收了唐人的技术。 城区规模很大,但只有内城有城墙。外城规模是内城的数倍,住了很多人,也比内城热闹许多,但还没有城墙。 按照乌姆主的想法,外城城墙是必须要建设的,且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比如引水的水轮、干渠等等。 或许还要很多年吧,自己这一生都不一定看得到了。 当然乌姆主并不知道,删丹王城最终在他弟弟当大汗的时候完工了,并且碰巧有一个大食作家来到此处,将其记录了下来。 此人名叫依宝·莫哈黑尔(ibn muhalhil)。他看到了删丹王城的巨大规模,一度以为是大唐的首都。 “这座城市位于河谷附近,风景优美为世界之冠。城非常宏伟,需一日之行程才能横过。城内有六十条街,每条街都延伸到官署。城墙高厚各九十臂,墙内有一大川,分为六十支流,每支流向一闸流去,推动一个风轮,再把水卷流到地面,一半流出墙外灌溉田园,一半导向城中供给居民。 每条街上有两条流渠,一顺一逆。由城外流向城内之渠,供饮,由城内流向城外者,载污秽而去。 国内有寺,比耶路撒冷教堂还要大,内有偶像,乃一大佛。” 此时的删丹王城还没有几十年后规模那么大,毕竟回鹘人抢劫丝路还没多少年,城市也才建了不到三十年——宣宗朝那会,回鹘人到删丹设立牙帐,这是甘州回鹘的起始。 乌姆主对这座城市还是有感情的,这几年不断给工匠们下达各种指令,让他们按自己的意图建设城市。 本来这事一直让他挺自豪的。但一想到四处掳掠来的数千工匠,以及堆积如山的中原、西域、大食、波斯甚至是大秦的财宝,很可能要便宜了邵贼,他就很心痛——如果不能击败追过来的朔方军,那么就只能指望通过贿赂让他们退兵了! 想到这里,乌姆主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内城的宝库。 玉石、金佛、波斯锦、高丽锦、蜀锦、珍珠、大秦银盏、银盘子、银碗、金花银瓶子、各国兵器、波斯盔甲、大秦盔甲、大食书籍…… 这些东西大部分都是历任大汗积攒下来的,几乎没有成本——当初甚至因为抢劫得太狠了,导致很多胡商改走北边草原。 乌姆主本打算用财宝招募更多的工匠来建设王城、打制兵器,如今看来,多半无法全部保住了。 不,或许还有机会! 带去凉州的骑兵大部分都回来了,城内外还有大量步卒。虽说许多部落已经开始闻风逃跑,但凭借着多年积累下来的威望,还是可以召集一些部民的,凑个两万步骑不成问题。 也许,可以与邵贼的兵马再战一场。如果赢了,自然什么都不用出。输了的话,再想办法就是了。 邵贼的兵马也不是很多,机会还是存在的。 第二十二章 我的条件 想法既定,乌姆主便不想再耽搁时间,他很快找来了摩尼。 “摩尼法师,有件事还需你出马。”乌姆主长吁短叹一番后,说道。 摩尼和尚刚跟着大军逃回来,屁股都快颠烂了,一听可汗又要他出门,心里有些不愿意。但佛法精深如他,又怎么可能当场拒绝呢,只听他问道:“可汗要做之事,定然十分紧要,贫道无不从命。” “很好。”乌姆主有些感动,道:“某欲令汝出使,面见邵树德,谈谈讲和之事。若他愿意,可奉上部分财货。” “休戈止兵,可汗此举大善也。”摩尼法师肃然起敬,道:“此事,贫道义不容辞。” “如此,便立刻出发吧。若邵贼不应,便只能与其决一死战了。”乌姆主有些急切地说道。 摩尼法师看了下可汗,心里直觉有些不认识了。 这才损失了多少人?有没有四千?就失去信心了?数年前还弑杀可汗,篡权上位呢,结果成了什么这副样子? 草原上的白鹘,顺风时一日千里,看不出厉害。只有能逆风翱翔,虽狂风暴雨,亦不为所动时,才是真的天之骄子。 摩尼很快便在一百骑兵的护卫下出城。 城外气氛紧张,暗流涌动。 种田的汉人、吐蕃人已经被征集起来,将粮食、草料往城内运输。但小小一个内城,又能存放得了多少东西? 一个草原可汗,被一个汉人节度使打得龟缩城池,这事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完全颠倒过来了吧? 途径龙家部落的草场时,却见上面空无一人,也不知道跑哪去了。这让摩尼法师有了个不太好的想法,莫非肃州龙家有动作,欲暗中勾连甘州龙家部落,对可汗不利? 而龙家部落的动向,会不会引得其他部落有样学样? 摩尼法师忧心忡忡地一路前行着,心里对甘州的未来已不抱希望。现在,最需要的其实是一场胜利啊。只有胜利才能凝聚人心,提振士气,可汗欲贿赂邵贼退兵,其实已然是失去了信心。 这仗,打不赢了! 一路向东走了两天,路上遇到了数拨人马。有嗢末人,有朔方军的骑兵,也有其他各个小部落的,看起来士气都不错。他甚至还看到一股落单的回鹘骑兵,被截断归路之后,直接投降了。 四月十一,摩尼法师一行人抵达了删丹岭,遇到了夜宿删丹驿的邵树德。 “摩尼法师或许不知,城南之战,斩首千二百级,六谷之北,斩首数百,连日追击,又斩首千余。另有千余骑向我投降,自言本是甘州吐谷浑,部落为乌姆主吞并,今欲奉我为主,共讨回鹘。”邵树德看着岭外黑沉沉的夜色,一脸温和地笑道:“乌姆主遣你来说和,他有什么资格来乞和?我知道他还有兵,让他集兵来战,若能胜,保不齐我就退兵了。” “可汗欲奉上蕃锦、波斯锦、高丽锦、蜀锦各五千匹,金银器一千件,骏马五百匹,各国精美甲胄百副,珍珠十袋。”摩尼和尚说道:“另有舞姬数人,皆红发、金发之外域胡姬,有国色,可汗爱之,今欲割爱,以换取灵武郡王退兵。” 邵树德大笑:“摩尼法师一方外之人,说起美姬来毫不变色,倒让我小瞧了。议和之事,光这些可不够。” “灵武郡王是什么条件?贫道可回去转告可汗。若可汗能应允,便可消弭一场兵灾,此上善也。” “一、自去可汗尊号,臣服于我,可得一巡检使告身;二、遣至亲入夏州为质;三、某要拣选五千回鹘精兵,连同其家人,一起带回灵夏;四、甘州之事务,由刺史一力决之,被吞并之各部落,一律放归,吾欲将其编户齐民;五、所答应之财货,太少了,我要双倍。”邵树德说道。 摩尼法师口呼佛号,面如土色。 这个条件,可能答应吗?不可能!所以,一场大战难免了。 ****** 四月十八,删丹以东十余里处。 晨雾渐渐散去。 白鹘低空掠过如玉带般的弱水,仿佛突然受惊一样,又扑闪着翅膀,翱翔回了高空。 如茵的绿地上,旌旗猎猎,刀枪如林。 骑士们牵着战马,一队又一队离开大营,在空地上列队站定。 辅兵们扛着长长的马槊,将其交到正翻身上马的骑士手上。 这是天柱军、丰安军、经略军三部不到两千骑卒。 朝阳慢慢升起。 银光闪耀之处,豹骑都的将士们正在披甲。 辅兵们手脚麻利,将披完甲胄的铁鹞子们扶上马背后,又把沉重的特制马槊抬了过来,顿在松软的草地里。 他们并未离开,因为一会还要协助铁鹞子将马槊取出,夹持完毕后冲锋。 微风拂过大地。 大群手持藏矛的骑手分列左右。 人喊马嘶之中,他们已完成整队,这是来自陇右诸蕃部及降顺六谷吐蕃的人马。 突骑都、背嵬都、嗢末诸部一一整备完毕,气氛肃然。 今天风和日丽,春光明媚。 这是一个双方精心挑选的日子,一场不约而同的默契决战。 回鹘人有王城,很难生出亡命他处的想法。 朔方军有信心,自然打着一劳永逸的念头。 乌姆主得到回信后,已经不再瞻前顾后。邵树德开出的条件,他一个都不能接受。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今日决一死战。 他高举起了右手。 回鹘骑士也翻身上马。身后就是王都,他们很难再分散开来,施展草原人的拿手好戏。只能与朔方军硬碰硬了,这对他们很不利。 “哒哒……”十余骑奔行在两军之间。 杨悦得意洋洋地骑在马上,身后骑士用吐蕃语大声喊道:“吐谷浑、吐蕃、党项勇士们,不要为回鹘人卖命了。你们的家人已落到我们手中。临阵倒戈,击杀回鹘人者,有功无罪。” “甘州已经被龙家、归义军联合攻陷,三万大军正朝删丹而来,尔等已陷重围。此时不降,更待何时?” “杀了回鹘人,分其妻女、牛羊、财货!” 乌姆主怒目圆睁。 邵贼,每次打仗,都喜欢玩这些下三滥的手段! 那个老头,应该就是前几日被驱逐的杨悦!此人在南边四处流窜,烧杀抢掠,比草原人还草原人,哪有点大唐王师的样子? 看着稍稍有些喧哗的己方部伍,乌姆主示意了下,十余骑冲出阵列,一边用骑弓驱逐已远远遁走的杨悦等人,一边用大唐官话吼道:“河西党项已与顺义可汗盟誓,以拓跋仁福为先锋,攻入灵州,邵树德妻子尽为其所擒,尔等家人亦为所执。此时斩杀邵贼,可保家人平安。” 朔方军那边一点喧哗都没有。 都是见仗十几次、几十次的老手了,会因你这点话而动摇? 灵州有两千州兵,有铁林军万人,还有阴山蕃部、平夏蕃部可就近支援,河西党项拿头来打? 或许有入寇之事发生,但翻不起什么浪花。 有箭矢掠过身侧。 杨悦伏在马上,突然回首一箭,射倒了一名追得最近的回鹘骑兵。 乌姆主大怒,又派出十余人上前,打算将这个老头生擒活捉。 这厮,足足杀了数千各部丁口,双手沾满血腥! “咚咚咚……”战鼓擂响。 乌姆主猛然转过头去。 邵树德登上高台,放眼望去。 “呼!”仿佛带起了一阵呼啸,前排数百骑士同时放平了马槊。 打头阵的是经略军的五百骑卒。游奕使杨仪,乃杨悦之子。 邵树德看着那个一身银甲的骑将。 天柱军游奕使杨璨,亦是杨悦之子。 父子三人同时为自己上阵搏杀,这份忠勇,谁人能比? 没人比杨悦更懂如何取悦大帅。 战鼓节奏突然一变。 马蹄声骤起,上万骑士陡然呐喊起来,如奔涌的海浪向前冲去。 第二十三章 气运杀手 如果有选择,草原人都不愿意与中原骑兵正面作战。 大规模骑兵集团冲锋,个人的骑术、箭术已经无关紧要。相反,组织度、纪律性、武器装备、训练程度更为重要,而这往往是中原骑兵的优势。 尤其是组织度和武器装备,对草原人较为致命。但凡解决了这个的草原政权,一般都很牛逼,比如蒙古人——当然,人家起家的时候装备很差,甚至一度只能用骨箭,纯靠精湛的骑射水平打败了敌人,慢慢夺取装备,丰富自己的战法。 今日朔方军与甘州回鹘大战,充当进攻核心的是三个军的军属骑兵及豹骑都,一共三千余骑。 军属骑兵,已经从辎重营那里取回了长马槊。他们不是每个人都有甲,马槊也没有豹骑都那帮牲口的武器重,但对上回鹘骑兵,依然一往无前! 回鹘人这次学乖了。 在两军冲起来那一刻,所有人就已发现,他们已不再是中央突破、两翼包抄的战术,而是重点在两翼。大量骑兵从中央向两翼分流,看那样子,似乎是想击破朔方军部署在两翼的轻骑兵。 这些轻骑兵以蕃部兵马为主,主要是陇右吐蕃、凉州诸部。他们的武器很杂乱,有使用骑弓和短兵器的,有使用藏矛的,训练程度也较为低下,毕竟不是职业武夫嘛。 回鹘人的箭矢不断落下。 身边时不时有同袍中箭倒下。经略军五百骑卒浑若无觉,呐喊着往前提速。 对面的回鹘人面容狰狞。 中军已成弃子,不用任何人指出这一点。他们知道自己的命运,但这愈发令人疯狂。 “轰!”双方的骑兵迎面碰撞在了一起。 如同铁犁耕地一样,朔方军的骑兵在回鹘中军的阵型里留下了深深的“印痕”。 直面其锋者几乎全部被击落下马。 经略军、豹骑都、丰安军、突骑都,一队接一队,将回鹘中军冲了个七零八落。 “去死吧!”因为当面敌军的密度明显较低,杨弘望挥舞起了沉重的马槊,横向拍扫。 自重巨大的马槊击打在人身上,没有任何悬念,被扫着的敌兵全数落马。 这就是马槊的优势所在了,比骑枪更重,而且重多了。混战之时,拍人比刺人还要有效,一下子就能扫清一大片。 回鹘人对此早有心理准备,此刻越来越多的人向两翼分流。 “大帅,回鹘人改变战术了……”高台之上,陈诚第一时间发现了变化。 “不敢与咱们的马槊骑兵对抗,知道打不过,于是两翼包抄,想绕到后边,踢咱们的屁股呢。”邵树德说道。 敌人吸取了教训啊!应变速度其实挺快的。 知己知彼,是为将者最基本的素质。回鹘人知道自己的优势所在,也知道劣势所在,因此想要扬长避短,可以理解。 但这种放弃中路,两翼包抄后路的打法,也非常危险啊! 一个操作不好,就直接被隔成两半。虽说主动分成两半,与被动分成两半,完全是两个概念。但被割裂就是割裂,危险性是不小的,这其实就是在搏。 乌姆主亲自领了数百身披甲胄的骑兵,重点突击朔方军左翼来自会州、岷州、秦州的蕃部。意图就和邵树德所说的一样,击破两翼,然后包抄到朔方军精锐的中军后方,发挥他们机动力强、骑射水平高的优势,从后方展开攻击。 如果有机会的话,甚至可以尝试突击一下邵贼所在的位置。他身边除了部分作为预备队的背嵬都骑卒外,几乎全是步兵。 虽然步兵前面几排都身着铁甲,长长的步槊也很吓人,但谁知道那些步卒的成色如何,万一就被冲垮了呢? 数千骑一起冲起来的场面是壮观的。 陈诚也经历过不少阵仗了,但看到回鹘人如此不要命地猛冲左翼,依然感到了一股难以抑制的战栗感。 蹄声如雷,箭如飞蝗,万一左翼那些蕃部骑兵顶不住怎么办?被敌骑倒卷着冲回来,搅乱步兵大阵? 回鹘人打的也是这个主意,但现实让他们有些失望。 乌姆主亲领的右翼三千余骑从一开始就攻得很不顺。他们对上的是会州白家部,这几年快速崛起的汉人游牧新贵,组织结构其实与草原蕃部不太一样,多了一些汉人宗族的味道,白氏子弟兵很多。 严格来说,与麟州折家其实很类似。拉出来几千人,姓折的不知凡几,凝聚力非常强,不容易溃散,经常死战到底,是敌人非常讨厌的类型。 回鹘骑兵远远放箭,随后抽出各种兵器招呼上来,气势非常勇猛。冲在前面的白家骑兵连哼都没哼一声就纷纷落马,但后面的不但没有崩溃,反而红着眼睛冲上前去,与回鹘人死死缠斗在一起。 不能一下子冲垮,对方兵又比你多,难免就要陷入泥潭之中。 回鹘右翼三千余骑的马速一下子就慢了下来,双方缠斗在了一起,伤亡开始急剧增加。 “传令,不要管右翼,中军转向,夹攻回鹘右翼。”邵树德明确地下达了命令。 战机,已经出现! 回鹘人今天无论怎么挣扎,都注定了他们失败的命运。 只要敢于正面决战,而不是放弃删丹王城逃跑,就得败,邵大帅有这个信心。 集中主力在中军也好,分兵两翼包抄自己屁股也罢,在人数、装备、组织度都占劣势的情况下,各种折腾,无非就是换个不一样的死法罢了。 令旗很快被挂了起来。 其实根本不用他下令。老手和新手的一大区别,就是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事。也就是说,阅读战场形势的能力强。 朔方军中军骑卒在冲破当面敌军后,根本不管那些还在拼命纠缠着己方的回鹘残兵,立刻就分出了相当一部分人,夹攻回鹘人最精锐的右翼,援助己方左翼。 有人想踢邵大帅的屁股,但他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别人,结果自己被踢了屁股。 周易言站在城头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在高处,整个战场对他而言可谓一览无余。 可汗的中军几乎没起到什么阻挡的作用,两千余骑直接被一冲而垮。朔方军的马槊骑兵完全不使用弓箭,纯靠铠甲硬扛,在忍受了最初的伤亡之后,直接捅穿了可汗的中军。 右翼陷入了混战。 乌姆主可汗在核心精锐的护卫下,不断往前冲。但到处都是人,完全提不起来马速,眼看着就要被围住了。 左翼打得还算不错。他们对面的应该是嗢末等凉州部族兵,士气一般,即便人数占了优势,但依然被死死压制着,伤亡不轻。 如果再给左翼一点时间,说不定他们还能取得更大的战果,击溃嗢末也不无可能。 但如今最缺的就是时间啊! 朔方军中军已分了数百人转向,从侧后攻击可汗那一路大军。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根本不用多说。 中军已崩,右翼即将崩,左翼即便占了上风,又有何用?更何况嗢末人也在拼死奋战,渐渐扳回了一点劣势。 这一场,败定了! 远方又响起了剧烈的马蹄声。 周易言的心砰砰直跳,莫不是来了援兵? 仔细一看,却是从西南方传来的,大概两千余骑。 这支骑兵在外围稍稍整队后,立刻开始加速,朝战场这边冲来。 他们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周易言的心直往下掉:褐布军服,这还是朔方军啊! 完蛋了,中军完蛋了,左翼完蛋了,右翼马上也要完蛋。 上万骑兵的最后一搏,竟然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周易言若有所悟。可汗最大的错误,或许便是花费大量心血,建立了删丹王城。 若无此城,或许可以早早下定决心,撤往他处。 当初回鹘刚到甘州时,实力还不够强,被归义军打败。 后来攻沙地又败,被河西党项及鞑靼联合起来歼灭了数千精锐。 这两次失败,都不是灭顶之灾。原因就是他们拿得起放得下,说走就走,待整顿完毕、恢复实力之后,又重新杀回甘州。 无论是归义军、龙家还是别的什么势力,到了最后都只能与他们讲和,不然根本不胜其扰。 没有必救之地,说走就走,是那个年代回鹘的优势,但如今都不存在了。 建城、立制,是从部落走向国家的必然之路。能迈过这条坎,未来就一片坦途,迈不过,或许就和今天的局面一样,被迫决战,大败亏输。 难!难!难! 折从允、王崇二人各领一百铁鹞子,如同铁锥一样凿进了回鹘人的屁股。 具装甲骑的冲锋是勇猛的,即便只有两百骑,依然从屁股后,将正在死命前冲的回鹘骑兵打懵了。 与此同时,突然出现在西南方的两千骑卒快速逼近了战场边缘。认准目标后,他们直接捅向了回鹘骑兵的左翼,即正在冲杀嗢末的这三四千骑。 “那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邵树德有些惊讶。 褐布驼毛军服,很明显是朔方军。 “大帅,或许是天德军游奕使田将军的部属。”稍稍想了一下后,陈诚答道:“也只有他们,才可能在此时出现在战场上。” “不是让他们去攻甘州了吗?” “或许归义军和龙家失约未至,田将军等不及了,便率部赶来删丹。” “或许吧。”邵树德说道:“张淮深、龙就二人,也就这点见识了,不足为虑。待讨平甘州回鹘,某要见见这两人。往后河西走廊的局面,还得他们协助,不然不稳。” 其实,田星来不来,这场战斗都赢定了。不过他们的出现,确实也加速了回鹘人的溃败,删丹乃至甘州,也能更快地落入手中。 割据甘、肃二州,附庸归义军,立国一百多年,长期对抗西夏、辽国的甘州回鹘,差不多就这样完蛋了。 再往前数,割据朔方镇四十多年的韩氏家族,也已一蹶不振。 更别说,西夏三百多年的国运,也折在自己手上。 还真是气运杀手啊。 “下面,便是删丹城了,但愿守将识相。”邵树德气定神闲地说道。 甘州最重要的一座城市,不是州城,是删丹。 这里是回鹘牙帐、王都所在地,也是他们部族比较集中的地方。 虽然出征以来,已经两次大败甘州回鹘,但邵树德依然不改对回鹘骑兵的评价:好兵。 让善于骑射的回鹘骑兵,与擅长近战搏杀的朔方军对阵,本来就不是正确的用兵方法。 甘州回鹘,至少要募个几千人走,既可削弱其实力,亦给自己又多了一张东征西讨的王牌。 对于用外地乃至外族兵,邵大帅从来都没任何意见。步兵去河南大肆招募,骑兵可在草原上大肆征兵,快哉快哉! 第二十四章 红利(一) 混乱的战场上,回鹘人完全被打散了阵型。 这对草原骑兵而言,本来不算什么事。逃得远远的,然后重新整顿,再杀回来就是了。他们早就习惯了小规模的战斗,早就习惯了各自为战。 但主动和被动,完全是两回事。 主动分散阵型,那是一种战术;被动分散阵型,那是一种失败。 两者的士气不可同日而语。 回鹘人此时就没有战意。中军被轻易击溃,然后右翼被绕过来的豹骑都从背后攻击,损失惨重。 左翼虽然打得还行,把当面的嗢末等部落杀得落入下风,但整体局势若此,又岂能有回天之力? 乌姆主在数百披甲精锐的护卫下,死命杀出一条血路,仓皇出逃。不过随后被赶到的天德军游奕使田星所部蕃汉兵马两千人截击,又损失了不少人马,最后只带着五百余骑向北逃窜。 在安排背嵬都骑士前出追击后,邵树德下了高台,看着乱哄哄一片的战场。 乌姆主退走后,回鹘骑兵便失去了战斗意志,开始四散奔逃。 有的逃得远远的,一口气不带停歇那种,很快消失在了远方的地平线上。有的则在远处徘徊,想跑,又心有牵挂,犹豫不决。 当然还有大群跑都没处跑的,直接就降了,总共两千余人。 甘州回鹘,原本有约八万众。按照吐蕃统治时的规矩,如果是“征兵”,那就是三户出一人,可出五六千兵;如果是“大发”,那就是年十五以上、六十以下全部算兵,可得一万八到两万兵。 从凉州大战,再一路追到甘州,战死了三千骑,千余骑投降。 今日删丹城东,规模宏大的骑兵会战,当场战死两千余,降者亦有两千余。 当然这些人里面不全是回鹘,还有被其控制的附庸部落的丁口。但作为战斗力较强的部分,回鹘人肯定是占了多数的。 此时追杀还在继续,回鹘人还会继续死伤,溃逃的回鹘人会不会回来,都很难说。但不管怎样,甘州回鹘损失三分之一以上的成年男丁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已经很难继续压制被他们附庸多年的数量将近七万的龙家、吐谷浑、吐蕃、汉人、党项、鞑靼等部族了。 甘州回鹘汗国,就这么在崛起壮大的前夜,崩了。一如西夏,一如陇右诸州散成一地的吐蕃。 晚唐,就中国历史而言,确实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时间节点。 统一的大帝国僵而不死,慢慢衰弱。不但帝国统治区内的主体民族如此,少数民族亦如此。 经历了混乱的黑暗岁月,中原的汉人及东北草原上的契丹人相继重新崛起。中原经历了五代王朝,最终变成了北宋;契丹人南下受阻,转而攻灭渤海国,接着西征,统一草原大部。 这是两个最先“苏醒”的帝国碎片,各自拼接了一部分,形成了最大的两块碎片。 但帝国遗产中,还有一些中小型的碎片,比如西夏、甘州回鹘、金山国(归义军)、高昌回鹘等等,都曾经建国立制。但受限于种种原因,比如地理位置限制、人口经济不丰,或者崛起太晚等等,没机会吞并其他碎片了,只能割据一方。 甘州回鹘,长期抵挡西夏、辽国的入侵,多次交兵,稳稳地立国一百三十多年。但经历了文德二年的连续失败后,他们输光了手里的筹码,国运就此远去。 其实,如果再等二三十年,邵大帅也没信心如此轻易打败甘州回鹘。毕竟人家那时候的实力,可不是现在能比的,不但人口、财货更加充沛,制度更加完善,单说内部的人心,也更加稳固。 所以,一定要抓紧时间,争分夺秒,将敌人扼杀于襁褓之中! 回鹘主力溃败之后,再无人可以阻挡朔方军前进的脚步。 大群骑兵冲进了删丹外城,并将其牢牢控制在手。内城之中,尚有数千各族步骑,在经历了一番激烈的内部倾轧之后,最终由汉将周易言开城投降。 乌姆主可汗若没有逃走,周易言当然会继续忠心于他。但眼下这个局势,说实话没必要了。败得如此之惨,回鹘人虽然仍是势力最大的一支,但已经没有了号令诸部的本钱,还愚忠于他们,即便周易言愿意,但人心浮动的守城之中,不愿意的可有大把。 删丹投降之际,邵树德正在城外接见天德军游奕使田星。 “田将军,缘何突然东进?” “末将率蕃汉兵马两千,出大斗拔谷之后,等待多时,未见归义军及肃州兵。遣使至酒泉联络,亦未得到明确回复。枯等下去不是办法,退回去心有不甘,于是便自作主张,东进劫掠甘州诸部,获取补给。”田星答道:“在得知大帅从凉州西进之后,便率军赶来相会,共击乌姆主。” “田将军此番亦有功。”邵树德打了胜仗,心情很好,便道:“当机立断,有大将之风,田将军不错,叙功之时,当有赏赐。” “谢大帅恩赏。”田星喜道。 “归义军与肃州龙家,想法太多,本事太小。不出兵就不出兵吧,在料理完甘州之事前,某也懒得管他们。”邵树德说道:“接下来,田将军可为先锋,率部前往甘州,招揽各部。” “末将遵命。” 甘州之事,删丹是重点。如今回鹘已被击破,残余不成气候,甘州多半可不战而下。 当然对邵大帅而言,夺取城市从来都不是优先级最高的事情。人口、农田、牛羊、财货,哪一样不比城市更重要?控制了人,就控制了一切! 周易言率部投降之后,邵树德令其全部出城,至城外觅地屯驻。随后,大群步卒开了进去,将小小的内城完全掌控于手。 邵树德第一步便去了历任回鹘可汗的内库。 “这是大秦盔甲吧?”邵树德慢慢欣赏着或置于箱中,或挂于墙上的精美甲胄,问道。 回鹘人的库中,好东西不少。就邵树德自己而言,他还是更喜欢那些甲胄,质量都不错,而且做工精美,美到了令人觉得华而不实的程度——花费巨大成本和精力,就为了在甲胄上雕刻各色花纹图案及文字,添加各种对防护没有帮助,但会极大增加制造成本的饰品。 国朝鼎盛时期,似乎也制造了不少拉风的精美甲胄,看来东西方在这件事上都一个鸟样。 不过从商人们的角度来看,买甲胄的人多半都有很雄厚的财力,家里不可能缺甲,他们要的更多的是美观,是作为收藏品放在家里的,而不是单纯使用。 跟在邵树德身后的陈诚看着令人眼花缭乱的上好铁甲,他也不懂,于是便说道:“某曾听康佛金所言,大秦头盔有护鼻,这应该是了。” “康佛金的好日子要来了。”邵树德笑了笑,道:“胡商们都被回鹘人逼得走草原了。这帮人,还真是抢劫成性。比他们更野蛮的河西党项,还知道收了好处就放行,甚至还主动提供帮助。甘州回鹘,平日里看不起河西党项,结果做着比他们更没品的事情。” 重新打通丝路,是邵树德征讨甘州之前就一直想做的事情。 甘州回鹘,是真的坑。他们的存在,大大阻碍了丝绸之路的商业。 很多胡商,基本上走到归义军就是极限了,以至于敦煌一度成了国际化味道非常浓郁的内陆商品交易市场。 胡商们要想继续向东,就得走北线的草原。这是何等的浪费!草原人有什么消费能力?走这条路线,便意味着胡商们放弃了中途的商业交流,只在出发地和最终目的地两点之间做生意。从商业角度而言,这是巨大的浪费。 得让国际商人重回河西走廊。现在是有一些,通过给回鹘交过路费勉强通行,但数量严重不足。 巨大的商业利益,何必让敦煌人和草原人拿去呢?邵树德的初步想法是在凉州设立一个物资集散中心,蜀中商品经凤翔、秦州、会州运抵凉州,与抵达此处的外商进行贸易,把敦煌的生意抢过来再说。 打赢了战争,自然是要有红利的。丝绸之路的商业利益,就是西征甘、凉的收益之一,这要是操作好了,多养两万军队根本不是问题。 在可以预见的将来,灵夏的粮食问题将得到极大的缓解,但财货不足的窘境将长期存在着。丝绸之路,是破开这一困局的绝佳方式。 在这个世界上,有不少国家和民族,通过倒买倒卖积累了巨大的财富,如今邵树德也想从中分一杯羹。更何况,他确实也对国外商品有一定的需求,比如马。 国朝初年,康国献马四千匹,是汗血宝马的近亲之一。这些马,后来成了河西马场的马种之一,但现在都荒废了,急需新鲜血液补充,这就只能通过丝路贸易想办法了。 “将财货仔细清点造册,然后报予某知晓。谁能想到,甘州回鹘竟然比凉州嗢末富裕了这么多倍。”邵树德随手抓起一袋珍珠,说道。 珍珠色泽很好,个头也大,不知道产自哪里。或许是阿拉伯海的巴林诸岛?那里可有老多珍珠了,闻名遐迩。 “这些书籍,能翻译的话,便找人翻译一下。能卖到中原来,肯定有买主,或许便是粟特人买的。”邵树德又吩咐道。 丝绸之路的意义,或许并不仅仅在于商业利润,文化交流同样很重要。闭门造车是不行的,多多交流,互相促进,也能丰富中华文明的内涵。 “大帅,降将周易言求见。”亲兵十将陆铭走了进来,看到珠光宝气的内库也不由得一怔。 “多半是为了甘州诸部的命运。别盯着这些财货了,此番西征,诸军都有赏赐。待库藏点清,便给军士们发军票,战后凭票领取。”邵树德一笑,道:“走吧,某也去见见周易言这个人。” 第二十五章 红利(二) 穿过长长的走廊。两侧到处是持槊肃立的天柱军军士,周易言仔细观察着这些人的神色与姿态,再将他们与删丹的部族军相比,最后得出结论:这多半是灵武郡王的亲卫,不然何以如此精锐。 一名身材高大的武将立在宫前,见周易言走了过来,立刻便道:“可是周易言?” “罪将周易言,见过将军。” 武将示意了一下,几名军士上前,里里外外仔细搜索了两遍,确保没有私藏器械之后,才将周易言一人领了进去,随从则被挡外边。 宫室里边传来了欢快的笑声。 周易言偷偷瞄了一眼,只见一名身穿大红色戎服的将帅坐在可汗之位上,数名将佐围在身侧,谈笑风生。 “摩尼法师,汝既名摩尼,为何不入摩尼教?”众星捧月的那名大将问道。 如果不出意外,他便是灵武郡王邵树德了。周易言多看了一眼,同时也注意到了坐在一旁的摩尼法师。这和尚,倒是挺会钻营! “回灵武郡王,佛法精深,故愿理佛。”摩尼和尚温和道。 “既愿精研佛法,为何常伴李仁美身侧,为其出谋划策?”邵树德又问道。 周易言一惊,这话可不好回答。严格说起来,有那么点兴师问罪的意味。 “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摩尼法师答道。 邵树德笑而不语。 回鹘贵人多信奉摩尼教,但中下层的信仰以佛教为主。摩尼法师能到可汗身边行走,对释门而言,意义重大。如果好生经营,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取代摩尼教的地位。 当然这其实很有难度。回鹘的文明几乎就是摩尼教僧人带来的,最初他们使用突厥卢尼文,就是摩尼教僧人大力传播。后来改用粟特文抄写包括经书在内的各种官方、私人文件,摩尼僧人依然发挥了巨大作用,他们甚至还用叙利亚福音体对粟特语进行了改编,完成了波斯语的拼写。在那个时候,回鹘汗国先后使用的突厥文、粟特文、叙利亚文、波斯文、汉文,每种都有摩尼教僧人的身影。甚至就连创制出回鹘文字,都是摩尼教僧侣的功劳。 释家,若没有奇遇,凭什么和人家比? “大帅,周易言来了。”陆铭禀报道。 邵树德收敛了笑容,转过头来,问道:“周将军所来何事?” “昨日有不少人回来降顺,已按灵武郡王之命,暂押于城外营房之内。”周易言答道:“营中粮草短缺,只够数日所需,尚请灵武郡王拨发部分粮草,以济军需。” “降顺之人,已有多少?”邵树德问道。 “骑卒七千余,步卒近六千。” 邵树德沉吟了一下。 进抵删丹之前,已收得回鹘降兵千余,目前都羁押在凉州。删丹之战后,降卒就更多了,人数过万,以回鹘居多,也有些其他部族军士。 “挑选五千精卒,别置一军,吾将发下赏赐。”邵树德说道。 周易言似早有所觉,立刻问道:“敢问大帅,如何个挑选法?” “箭术、骑术上佳者,可得库藏锦缎两匹、粮一斛,连同其家人,一起迁往灵州。” 周易言神色复杂。 离开了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从此如飘萍一般,没有归属,提头卖命,真的好吗? 他知道,日后灵武郡王肯定要征伐中原,那么多藩镇,一个个打过去,五千回鹘兵,够消耗多久? 死完一批,再到甘州招一批。日日打,夜夜攻,甘州精壮都死在了中原,成就了灵武郡王的霸业与野心。 留在甘州多好啊!这里有很多部落种地,每年收得大量白麦、青稞、回鹘豆(鹰嘴豆)以及很多中原没有、从西域传过来的果蔬;同时,经营畜牧的部落更多,马匹、骆驼、牦牛、羊的数量庞大,日子过得还是很舒服的。 邵树德只是瞄了一眼,就清楚周易言心里想些什么。 游牧民族的好时光啊!安史之乱以前,整个河西、陇右、朔方三镇辖地,大概生活了超过二百五十万游牧人口。这还不包括种地的吐蕃、党项及西域诸族在内,如果算上,人口更多。 安史之乱以后,人口缓慢下降。吐蕃帝国崩溃后,加速下滑。不过底子还在,气候也未有明显的变化。有些富饶的绿洲,甚至主要以定居式的农畜生产为主,比如河西走廊——纯游牧,是养活不了这么多人口的。 “怎么,可是甘州诸部觉得有难处?”邵树德问道。 围在他身边将佐闻言,一齐把目光转了过来。 周易言背生汗津,立刻答道:“灵武郡王既有赏赐发下,想必各部勇士也没什么话说。”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有什么好说的? 给乌姆主可汗当兵,还没诸般赏赐,只能指望着战后劫掠一番,能得个仨瓜俩枣。看灵武郡王这意思,应该是募人当衙军了,这倒是个好去处。 但各部头人应该相当抵触,尤其是还要带军士的家人离开。这若是去灵夏住个十年八年,还与回鹘有何关系?回鹘人的长相,与汉人、党项人、吐蕃人无甚差异,过个两代,谁还记得自己祖宗八代? “此五千人,以回鹘为主,号银枪都。”邵树德让人给周易言上茶,同时说道。 “银枪都?”周易言一怔。 使用长枪厮杀,可不是回鹘人擅长的啊。中原藩帅去草原募兵,向来是看重他们的骑射本事。用长枪,还不如去关中募兵,要多少有多少。 邵树德笑了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懒得做出解释。 银枪都五千骑,使用的武器是轻便的长矛,矛杆直径比马槊细,重量轻很多,矛头也只有十几厘米长,与马槊槊刃动辄六十多厘米且双面开刃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如果算上槊套,马槊的整个铁质前端长达一米。 这样轻便的长矛,是可以挂在马鞍一侧的,不用像马槊一样非得手持着。解放出来的双手,当然可以射箭,并不会荒废了回鹘人的技能。 银枪都、豹骑都将合为一军,邵大帅想了很久,打算命名为飞熊军。不过他有点心虚,还没敢当众宣布这个名字,打算过两天让镇内的文化人查一查,历史上到底有没有这支部队。如果没有,或者压根不像《三国演义》里那么出名,那么就放心大胆地满足自己的恶趣味。 而养了银枪都五千骑,组建其他部队的想法就要慎重一点了。马的食量是人的三倍以上,灵夏、河西草原众多,平时养得起这几千匹马,但战时后勤压力就大了。相当于要多送至少一万五千步兵的粮食,即便是豆子、秕谷、麦麸之类的物事,也是不小的成本。 基本上,邵大帅只想新建一支部队了,那就是驻扎凉、甘一带的赤水军。 要防守的地方实在太多了,极大占用了兵力,使得他空有二十余州两百余万百姓,但机动兵力少得可怜,日后还如何征战天下?这个问题必须要解决。 “周将军这几日要辛苦一些,多多招募亡散之人,令其回删丹左近,垦荒种地,放牧牛羊。乌姆主已败,某也不是嗜杀之人,甘州诸部,皆无罪也,可放心大胆回来。”邵树德又说道。 征讨河西获得的红利之二,便是人口了。 凉州嗢末尚有四万余众,接回了部分被俘的丁口后,还有八万人。其余诸小部族,这会还剩六万余人。六谷吐蕃,损失不轻,总计还剩四万多,全部被强制迁移到胜州。 也就是说,算上汉人,此时整个凉州大概还有十五万人上下,人口锐减,但也还算凑合吧——邵树德最近在打算将三千多嗢末俘虏及其家人也迁移到胜州,如果成行,又是一万五六千人没了。 甘州,本有十五万人左右,在此次战争中损失不大,不过要被强制迁走两万五千人左右,大概还能剩十二万不到点的样子。 迁移走的人口也是红利。总体算来,攻占凉、甘二州后,大概获得了三十一二万人口。战利品,邵树德最关心的是牛和马匹,其中牛有十二万余头、马九万余匹、骆驼五万余,羊超过百万。 这基本上还是收敛了后的战利品数量。比起契丹人在凉州的收获还是少了一些,人家西夏已经坚壁清野,而且当时西凉府(凉州)人口也不及唐末,但仍然被搞走了二十万骆驼、百万只羊,邵大帅割肉的刀还是不够狠啊。 真细算一下,其实光甘州回鹘自己,七万多的人口体量,牲畜就有两百万头以上。安史之乱前,整个朔方、河西、陇右三镇的二百五十万游牧部族,牲畜总量当在八千万左右,其中牛等大牲畜一千万头以上。再加上种地产出的粮食,差不多刚好可以养活这些人。 不过不急,以后河西走廊地区,就是邵大帅的宝库,持续提供兵员、马匹以及丝路商业利益。 尤其是马,从北魏年间开始,历朝历代都喜欢在河西走廊养马,不是没有原因的。为什么河套、河东、燕山一带的养马业始终发展不起来,以至于河西走廊提供的战马数量占了全国八成以上? 除了安全因素外,这里的环境也是独一无二的。凉、甘二州,以后就是养马基地了,邵大帅目前控制的银川、永清、西使三大牧场与之相比,完全可以扔掉。 唔,似乎还有肃州? 第二十六章 红利(三) “摩尼法师,翻译大食书籍之事,便交给你了。”邵树德要与周易言谈正事,于是便开口让摩尼法师先走。 这种优秀的外语人才,还是值得他高看一眼的。 不知道为什么,高级僧侣们精通外语的比例很高,可能和传教需要有关。 回鹘人所使用的语言,其实还是阿尔泰语系突厥语族。这个摩尼法师就精通回鹘语、突厥卢尼语、汉语、粟特语和吐蕃语,不会大食语言。不过没关系,有其他和尚懂波斯语、大食语、梵语,一起参详、翻译就是了。 摩尼教的僧侣们同样精通多种语言,邵树德也准备接见他们。一方面是让这些宗教人士出面安抚人心,尽快恢复甘州的秩序,一方面也可以翻译书籍。 另外,摩尼教的有些价值观挺有意思的。比如他们主张善恶二元论,将农耕和素食视为善行,将游牧社会的习俗视为黑暗。 宗教,对文明水平低下的部族而言,意义重大。盖因大部族之中,还有小部族,人口来源、风俗习惯、生活方式,未必全都一样。而宗教成为全部族甚至整个汗国的信仰后,有利于规范各部落的习俗,使得他们在文化上趋近统一。 统治者看得到这种现实的好处,因此往往会顺水推舟,帮助宗教的发展。 摩尼教、佛教乃至某教,其实都不太赞成游牧,光这一点,就足以让邵大帅借重他们的力量。 不过也要盯着他们,不要让歪嘴的和尚念歪了经。最好,自己也懂一点外语,能亲自和当地人交流,更有利于统治。 邵树德其实也挺有语言天赋的。 他的党项语已经有相当火候,甚至就连方言都略懂一些。去年又开始学习藏文,目前只能说刚刚入门吧,还谈不上什么火候。但他这种积极学习的态度,确实让很多闲下来就不知道干什么好的武夫汗颜——有的武夫,拿刀子一片一片刮仆人的肉,精神空虚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摩尼法师很快告退。 此行,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灵武郡王并不怪罪之前他在乌姆主身边参赞谋划,反而准备拨下诸多赏赐,组织人手翻译他国书籍。 先把这件事办好,让灵武郡王满意,以后就有了进身之阶,可以与摩尼教那帮人好好争夺一番凉、甘、肃三州的传法。 “周将军,还有一件事,某长话短说。此番率军反正,功劳不小,某欲委你为河西观察幕府判官,兼甘州都部落使。”目送摩尼和尚离开后,邵树德又看着周易言,道:“乌姆主奔张掖,州城内乱火拼,又北奔沙渍。如今诸部人心惶惶,一些胆小的,还迁居他处。周将军在甘州为将多年,威望素著,可前往招抚。这些个部族,没人比你更清楚了。另外,州中僧侣多年来行走个部落,结下诸多善缘,亦会遣人相助。好好做这事吧,完事后,另有赏赐。” “谢大帅恩典。”周易言松了一口气。以前在乌姆主手下,官做得再大也做不得数,如今得个观察判官兼都部落使的新职,虽然不实际掌兵权了,但总算是一个良好的开始。 “肃州亦有回鹘族帐,与甘州可有联系?” “回大帅,肃州回鹘诸部,人数不下两万,与甘州牙帐素有来往。” “可遣人招抚,不必令其举族迁往甘州,留在肃州即可。你这个都部落使,要在散居肃州、瓜州、沙州以及河西沙渍的回鹘部落身上多下点功夫。” “遵命。” “先下去吧,银枪都募兵之事,最为紧要,先把这事办起来。” 送走摩尼、周易言二人后,邵树德看了看坐在身边的陈诚、杨悦、折嗣裕、李唐宾等将,道:“甘州之事已毕,如今剩下的只有一个肃州了。某决定,待银枪都招募组建完毕,便西行肃州。” “大帅,西行肃州,欲战耶?” “能抚则抚,能不战便不战。”邵树德说道:“道路遥远,民情复杂,能得甘州,已是侥天之事。之前攻凉州,若李仁美不来招惹我,这甘州的处置手段,便与肃州一般无二,以招抚为主。李仁美自可在删丹做他的可汗,表面恭顺即可。鄯州吐蕃诸部,就比他识时务多了,那个吐蕃窝子,我至今仍对他们优容有加。去岁镇内买了两千对牦牛角,给的价钱也稍贵一些。这李仁美,就是野心太大,以至落得个今日之下场。” 鄯州吐蕃,人多势众,邵树德暂时仍不想对他们来硬的。表面羁縻,再来一些商业方面的联系,不给陇右镇添乱就行了。 当然这也有前提,那就是不能出现在各部中都很有号召力的强人。一旦出现,哪怕花费再多,道路再远,邵树德也准备起大军征讨,毫不容情。 四月二十五日,周易言来报,银枪都五千骑已招募完毕,邵树德立刻前往查看。 删丹城外的草地上,五千青衣骑士牵着战马,列队等待着。 银枪都的器械,暂时仍然沿用他们的老装备,都是战前乌姆主给他们配发的,包括战马亦是。 目前删丹城内的数千工匠已在甄别,精于筑城的发往灵州怀远县参与筑城,精于木工、冶铁及皮具处理的发往陇右,作为即将成立的渭州都作院下辖之陇西、襄武两作院的工匠,打制军械。 渭州都作院,就是为陇右八州的驻军打制器械的。 一万五六千衙军、六七千州兵,日常训练都有消耗。将来如果对洮州、鄯州、廓州、叠州、宕州等地用兵,也需要这里提供器械。甚至在对关中、蜀中用兵时,渭州都作院也能发挥很大的作用。 李仁美这厮,虽然有点认不清形势,狂妄自大,但他对于工匠却非常重视。似乎这也是草原民族的一贯特点,自身水平低下,手工业者匮乏,因此每掳来一个,都尽可能给予良好的待遇,然后让他们带徒弟,扩大工匠规模,给征战提供保障。 只可惜,甘州回鹘的铁匠数量还是少了一些,大多数还是营造匠人,给回鹘可汗建城市、宫室用的,结果存在很大的问题。渭州都作院的实力,一时间还有些单薄,不如令肃州龙家献上部分工匠,连同其家人,一起迁往襄武、陇西二县定居。 “发赏!”邵树德大手一挥,道:“人赐锦两匹、粮一斛。” 周易言立刻遣人将消息传了下去,回鹘军士们闻讯,脸上慢慢有了喜色。 人皆言甘州回鹘富裕,但那和普通牧民有关系吗?富的是特么的贵人、酋豪啊,依附于上层的官员、僧侣、商人群体也能分得一杯羹,但普通回鹘牧民可就穷得掉渣了。 朔方衙军的待遇,这几天也对这些回鹘人讲过了,大多数将信将疑,实在很难相信中原的将帅要拿出这么多钱来养大头兵。那简直不是兵了,是大爷啊,可能么? 五千人,发了一万匹蕃锦、波斯锦。这种锦,应该是用旁遮普野蚕丝编织的,优点是结实、耐磨,缺点是不够细腻,故价格不咋地,但肯定比普通杂绢贵一些的。 一斛粮,自然是甘州库里的了,麦子、青稞、回鹘豆混着发,总计五千斛。 “尔等既入银枪都,那么便可月领粮赐两斛,正旦、春社、寒食、重阳、冬至五节,还可各领一次赏。”邵树德让人将他的话一句句传下去。 “赏赐丰厚,足可保你一家五六口人衣食无忧。若再置办下田地,租给他人耕种,日子可称得上富足。” “有如此厚赏,便当苦练武艺、军阵,上阵时死命搏杀。放心,抚恤之类,断不会少。” “诸般条例,一言难尽,尔等日后自可找上官或袍泽问询。” 让银枪都军士们慢慢消化这些消息后,邵树德又到了另一处。 回鹘出了兵,甘州其余部族当然也不可能轻松。除主动献上大批牛羊马匹外,还需服兵役。不多,主要是为了补足此番出战各军的缺额,一两千人就够了。军士家人,自然也迁往灵夏,甘州诸部,又少了万人。 “大帅,西边有消息传来,肃州、沙州兵万余骑,由沙州节度使张淮深、肃州刺史龙就亲领,已至建康军城。”突然间,亲兵副将郑勇跑了过来,禀道。 建康军城,在甘州以西约一百九十里,位于祁连山北麓,是甘州最西边的一座军事据点。天宝年间驻兵五千二百人、马五百匹,不过此时只空留了一座破败的城池罢了。 “很好,终于反应过来了。”邵树德笑道:“传令下去,诸军整顿器械、粮草,某要亲率大军西行,会一会龙就和张淮深。” 西行会龙、张二人,事关重大,邵树德准备带上铁骑军、豹骑都、银枪都、丰安军、天柱军全部,外加包括嗢末在内的蕃部兵马万余人。删丹这边,只留经略军七千五百步骑守着。 三万余人西行,场面宏大,需要准备的东西很多。 没说的,打开乌姆主可汗的仓库,能用的全部带上。虽然交战的可能性不大,但做好万全准备总是没错的。 西北这些割据军阀,只认实力。凭借大军威势压服他们,让他们心惊胆战,才可能令其听话,不至于成为一个后方隐患。 邵大帅是比较贪婪的,既想拿到丝路丰厚的商业利润,又想控制河西走廊的马匹,还想征募当地精壮入军。这三大目标的实现,必须要有一个稳定的大后方。肃州龙家,必须要收服,归义军可以结好——相信他们本身也有这个需求。 四月二十六日,大军次第开出,沿着祁连山北麓,一路西行。 沿途有很多果园、农场、麦田,利用发源自祁连山的雪水灌溉,收成都很不错。 邵树德甚至看到了西瓜! 历史上辽国也是很多年后西征,才从回鹘人那里得到了这种农作物,命名为“西瓜”。 后晋年间胡峤曾在《陷北记》中记载:“契丹破回鹘得此种,以牛粪覆棚而种,大如中国冬瓜而味甘。” 可见至少在五代后晋年间,中原地区的西瓜是极其罕见的,以至于连宣武军掌书记胡峤都没吃过这种东西,也不认识。 西域还有多少动植物尚未传入中国? 既然守着大西北,有近水楼台的优势,似乎可以多在这方面动动脑筋。 敦煌已经有一定规模的棉花种植业了,就是不知道是什么品种。 此外还有胡萝卜?卷心菜?反正多得很。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马匹,这是邵树德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东西。 目前手里的三大牧场,青海骢有一定的中亚、中东马的血统。河西走廊的凉州马也有康国赠送的四千匹汗血宝马近亲的血统。 但这些血统都被极大稀释了,以至于青海骢、凉州马一年不如一年,越来越向草原马的方向靠拢。 单靠自己不断选育,提纯血统,还是慢了一些。如果能再从西域淘到一些优良马种,提升下本地马的血统等级,说不定就能培育出一种兼具各家之长的不错马种。 俄国人培育成功顿河马,日本人培育成功东洋大马,都是很好的例子。 另外,不仅仅是战马,挽马的需求甚至更大。也不知道后世英国人怎么培育出夏尔马这种“怪物”的,如果朔方军有这种强力的挽马,那画面真的太美,不敢想象。 一路走,一路看。五天后,邵树德进入了城门大开的甘州。 此地之回鹘,基本已逃散一空。不过最近陆陆续续有人回来,见到邵树德并没有将他们赶尽杀绝的意思后,稍稍安下心来。 “大帅,可要在甘州等待?”亲兵十将陆铭请示道。 “不!有客远来,焉能不迎?传下去,诸军带足器械,箭矢、弓弦、刀枪都检查检查,若有缺,立刻补全。”邵树德说道。 “遵命。” “对了,以银枪都为先锋。”邵树德又特别吩咐道。 陆铭先是一怔,然后大声应是,下去安排人传令了。 第二十七章 大势压人 祁连山北麓的驿道外,龙就刚刚得到游骑来报,有大群回鹘骑兵出现。 他当场就吓得一个激灵。 回鹘人,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当初龙家还在甘州时,回鹘人就屡屡侵攻,打得他们站不住脚。龙家、吐谷浑、吐蕃、党项、鞑靼联合起来,都在回鹘人的骑射绝技下败北。被逼急的龙家,甚至写信给凉州嗢末首领,威胁他们如果不出兵救援甘州,就与回鹘一道攻打凉州—— “如若不来,我甘州便共回鹘一家,讨你嗢末,莫道不报。” 当然嗢末最后还没决定来不来,龙家就顶不住了,带着几百人亡命逃出甘州城,连部落都不要了,去肃州苟延残喘,依附于归义军。 他们是真的被打怕了! 数千回鹘骑兵西来,这是要做什么? 根据刚刚收到的消息,回鹘可汗乌姆主在删丹以东大败,逃奔甘州。结果当地的部族军(以汉人、吐蕃、羌人为主)反叛,乌姆主又带着数百人北奔沙碛,暂时不知所终。 控制了甘州城的部族军,遣人向邵树德请降。甘州局势,至此彻底明朗。 龙就之前其实还是有点想法的。 与归义军一起东进,如果能趁势拿下甘州,控制一些部族和土地,也是好的啊。 甘州,可就只有删丹、张掖两县,后者是理所。 张掖那一片,与肃州一样,祁连山北麓的平原上有“松柏、五木、美水、茂草”。 当然删丹也不错,附近的删丹山,亦名焉支山,水草丰美。汉时匈奴被击败后,乃歌曰:“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繁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甘州二县,能得其一便是大赚,若二者兼得,可谓圆满。 回鹘人占据着删丹、张掖二县时,龙就当然不敢造次。可这会回鹘不是被朔方军痛击了么?实力大损之下,未必就没机会了。 邵树德的精力,始终会放在东方,不可能在西边倾注太多心力的。如果肃州表示足够的恭顺,积极提供牲畜、财货,那么邵树德一高兴,将甘州也交给龙家管理的可能性是相当不小的。 但是——这些回鹘骑兵突然从甘州西出是何道理?难道是不愿被邵树德管束,集体西奔?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可得小心了。肃州的酒泉、福禄二县,也有不少回鹘部族,加起来两万人还是有的,可别被他们串联起来了,那样会很麻烦。 龙就点了数百龙氏精兵,策马奔出大队,亲自上前查看。 回鹘骑兵仍然穿着青衣,马鞍旁挂着各种短兵器械,手执角弓。不过也有少数人拿着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藏矛,角弓放在鞍袋旁,没有上弦。 “嗖!”一箭落于马前数步。 龙就大惊,继而大怒,立刻遣人上前,斥道:“乌姆主劫掠商旅,欺压诸部,横行不法,人神共愤。今我龙家与沙州张仆射,共出兵五万,征讨此等倒行逆施之辈。尔等阻我前路,欲助纣为孽乎?须知夏州灵武郡王已破乌姆主,大兵随时可能西进。届时两面夹击,尔等皆成齑粉矣。” 有那懂汉话的军士用回鹘语翻译了一下,听闻之后的银枪都士卒皆大笑。 一些人更是策马向左右包抄,呼喝连连,惹得肃州兵紧张不已,纷纷掣出弓刀,做戒备状。 “哒哒……”又一阵马蹄声响起,数百骑从东面驰来,领头一将,身着华丽盔甲,手握长马槊,威风凛凛。 这甲,有点眼熟啊! 龙就仔细一看,发现和胡商们贩来的波斯甲有七八分相像。乌姆主的库藏内有很多此类甲胄,防护力当然是没问题的,都下了血本,但价钱也贵到了天上,还不一定合身,向来只赏勇士。 “朔方镇会州录事参军、银枪都十将王崇在此,奉河西观察使邵帅之命,特来迎肃州龙使君、沙州张仆射。此间儿郎,皆银枪都军士,勿惊。”着华丽盔甲的大将坐于马上,大声说道。 “银枪都?”龙就又看了眼那些青衣回鹘军士,似有所悟。 这都是招募的回鹘降兵啊! 回鹘人给中原节帅当兵,那可太多了。远的不谈,就说十年前讨李国昌父子之战,河东节帅窦瀚就派了回鹘骑兵出战。虽然那是生活在阴山一带的回鹘,与西迁至甘州、北庭的不太一样,但回鹘就是回鹘,提头卖命,给谁打仗不都一样么? 邵树德这么快就解决了删丹之事?龙就感觉事情似乎有点不妙。 他的心气自从被回鹘打得大败,退出甘州后就没多少了。如今寄身的肃州,内部也一堆实权部落不甚听话,老是阳奉阴违,不给面子。 若不是乌姆主的野心实在太大,早晚要攻来肃州,若不是沙州节度使张淮深主动出兵,做出了表率,若不是灵武郡王邵树德极力相邀,承诺了许多好处,各部落未必愿意出兵。 即便如此,也是好一番讨价还价,最后才召集了五六千部族兵,肃州回鹘更是一个人都没派,根本不把他龙家放在眼里。 这么“野”的部族,灵武郡王大军一至,连番大胜之后,竟然也顺服了! “灵武郡王是何意?”龙就定了定神,问道。 “大帅有令,在盐池之畔会龙刺史、张仆射。”王崇说道。 盐池,在甘州以西、崆峒山以北。后世名明海湖,往西一百一十里可至肃州福禄县。附近水草丰美,以前是龙家部落的牧区,现在则是回鹘人的地盘,向来禁止其他部族的人前来放牧。 “既如此,某这便与张仆射商议下。”龙就答道。 “不要耽搁,尽快动身!”王崇提醒了一下。 龙就看他那副倨傲的样子,心里就有些恼火,不过却又不敢发作。肃州刺史,可不就是河西观察使的属官么?人家拿捏你是天经地义,一点问题都没有。 龙就很快便去了张淮深的大帐。 “龙使君明明已有决断,又来找老夫作甚?”张淮深正在翻看着一叠文件,闻言笑问道。 “昔年甘州回鹘为祸甚烈,龙氏抵挡不住,不得已进入肃州逐粮,此皆张仆射之德。”龙就答道:“如今朔方军气势汹汹,先平凉州,再克甘州,眼看着要攻肃、瓜、沙等州。某即便不为龙家打算,也得为张仆射考虑一二啊。” 张淮深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甘州至肃州四百里,若走北线好路五百三十余里。又三百余里至瓜州。从瓜州往西,三百七十余里至沙州。这么长的路,某为什么要担心?事实上从凉州到甘州五百里的路程就已经很远了,若乌姆主不跳来跳去,邵树德吃饱了撑的来甘州?而通往凉州的两条路,无论是从灵州出发,还是从会州走,都有四百余里。邵树德,能管好凉州就不错了,甘州多半管不太利索,遑论肃州?” 从灵州回乐到沙州敦煌,驿道几近两千里。这个距离,无疑是非常遥远的。邵树德只要没有发昏,都不太可能尝试攻灭归义军,除非他不想东进争霸中原了,安心当一个西北割据军阀。那么,不但可以攻沙州,西州、鄯州、廓州乃至河西党项等势力都可以尝试压服乃至攻灭。 但事实上他不可能这么做。他的重心,始终还是在东面,或许更大的可能是蜀中。但无论哪个方向,都与他们没关系。 一路上想了这么些时日,张淮深差不多已经想清楚了。邵树德所求,无非是稳定的后方。凉、甘等州,马匹众多,人口不少,又与传统的草原牧民不一样,他们是半牧半耕,相对好统治。 这两州四县之地,对邵树德的争霸大业帮助不小,他肯定不愿意看到地方上三天两头叛乱,或者被邻近势力攻击。 那么,结好归义军、肃州,甚至是沙碛的河西党项、鄯州的诸多吐蕃部族,就成了应有之意。后院起火,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张仆射所言,甚有道理。然邵树德尽起大军,以回鹘为先锋,向西开来,此何意耶?”龙就依然有些担心,出言问道。 诚然,他也与幕僚分析过,邵树德不会在河西投注过多的精力。但事关身家性命,真的那么笃定吗?那个所谓的银枪都,敌意可相当明显啊。 有些事,可以赌。有些事,赌起来直让人心乱如麻,坐卧不安。 “以大势压人,索要好处罢了。”张淮深笑了笑,说道。 “大势压人……”龙就沉吟了下,又道:“昔年吾家中亦有子弟前往中原做买卖,皆言失去河陇之地后,诸镇藩帅缺马,甚至连咱们看不上的劣马都强行收走,配给骑卒。但朔方军不缺马,今得凉、甘二州,更是如虎添翼,拥数万骑不费吹灰之力。他若一意西征,可是个大麻烦。” 张淮深明白龙就的意思。 若将朔方军换成别的中原军队,比如宣武军,哪怕来个十万人,他也不怕。马应急时可以吃草,人不能吃草,必须长途转运粮食。十万步军,一天就要数千斛米面,需要一百五十辆大马车运输。这还只是一天的量,如果追求稳妥,前线屯三个月的粮食,这得需要多少车马、骆驼运输?还没算途中损耗呢! 两千里的运输线,可谓处处破绽。只要撒出去万把骑兵,四处袭扰你的粮道,你管得过来么?十万大军,全军覆没的概率极大! 但正如龙就所说,邵树德的打法是不一样的。他现在越来越像是一个草原可汗,到处因粮于敌,抢劫部落粮草、牛羊,然后驱赶着牲畜进兵。 不是说一点粮食都不运,主要是关键时刻他们可以杀羊吃肉,等待粮道重新被打通。平时遇到没水的地方,也能吃点羊奶救急。虽说只能短时间应急,但容错性大了许多,粮道已经不那么脆弱了。 对这样一个藩帅,草原人也很抓瞎。若邵树德真铁了心,不顾事后可能持续多年的此起彼伏的叛乱的话,他确实可以集结数万骑兵,将肃州、瓜州、沙州全部攻占,甚至攻下曾经被归义军控制过的西州也不是问题。 “放心吧,以吾观之,邵树德不似那等没有头脑的武夫。”张淮深劝道:“到河西吃沙子有什么好的?这里除了牛羊马驼,也就一些胡商。咱们保证他的好处,他应会心满意足了。除非其人胸无大志,只想割据西北,不然对我等,定以结好为主,龙使君勿忧也。” 龙就缓缓点头。 张淮深看了他一眼,暗叹口气。归义军内部的问题,可远比外敌威胁更严重。要想一劳永逸解决张淮鼎一系的麻烦,说不得还得借助灵武郡王这尊大佛的力量呢。 也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万一引狼入室…… 第二十八章 张、龙 文德二年五月初二,崆峒山北、盐池之畔。 邵树德正兴致勃勃地带着人打猎。 别误会,打猎虽然是邵大帅的爱好之一,但在西北地区,这其实是一种政治活动。如果是大规模的狩猎,还有练兵的功能。 “五种地相,此地占全矣,难怪猎物那么多。”邵树德接过亲兵递来的雉鸡,笑道。 所谓五种地相,即山林、坡谷、沙窝、平原、河泽。 山林,野兽依蔽。九兽中,豹、虎、鹿、獐居之,种种野兽凭山隐蔽。 坡谷,野兽伏匿。九兽中,顽羊、山羊、豺狼等隐蔽之所也。 沙窝,小兽虫藏,蝎、蛙、鼠及沙狐多藏伏。 平原,多野马、野驴、鹿。 河泽,雉鸡不少,野兔多居。 “大帅箭法精准依旧,可喜可贺。”陈诚策马赶上,笑道:“河陇表里山河,蕃汉杂处,好勇喜猎。大帅治之,百业兴旺,异日征战天下,易如反掌。” “陈副使就不能让某轻闲几刻么?”邵树德瞟了一眼陈诚,气笑道:“说不上几句,就往国事上扯,好教人扫兴。” 赵光逢被派去山南西道了,跟着卢怀忠一起走的,看看兴元府那边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天宝年间,幕府随军要籍就干这类杂活。比如解琬任朔方军大总管时,就派随军要籍前往各处,核准军士人数——老实说,这活挺得罪人的。 赵光逢南行,先至秦州,看看天雄军的情况;随后再至兴、凤、梁三州,看看武威军、定远军驻守的城寨修缮情况;最后,他还会往巴南诸州走一趟,与龙剑镇的赵俭接触下,收集点蜀中情报。 看看,赵光逢一个朔方幕府的随军要籍,在陇右、山南西道、龙剑三镇,像逛自家菜园子一样随意。 不用“恐怖如斯”这个词,不足以形容邵大帅在西边的威势。 而赵光逢一走,陈诚的心情顿时舒爽多了。 镇内重要的文职僚佐,其他人各有职司,比如封渭在当判官,黄滔在当推官,每日皆要到衙署内上直。只有他陈诚,外加赵光逢、卢嗣业三人,得以常伴大帅左右,比那些衙将见到大帅的次数还多。 陈诚现在已经悟出来了。若想家族长久富贵,就得一直待在大帅身侧。 像李延龄那样去邠宁当节度使,看似威风,光宗耀祖,实则远离了核心权力圈子。 富贵,单靠自身的才能可不太保险。天下能人异士何其多也,江山代有人才出,若哪天来个智谋出众之辈,得大帅赏识,他们这一干旧人还怎么混? 得靠着与大帅的情分啊!没有情分,才能再出众,也未必能保得长久富贵。 “大帅,甘州诸部头人,被我军连胜之威所慑。更早之前,凉州嗢末,束手归降,六谷吐蕃,尽皆卸甲。河西三州,已定两州。肃州龙家,兵马虽众,却暗弱已久,招之易矣。”陈诚笑道:“两州精兵,大帅悉引之东向,何人能挡之?” “阿言谀词。”邵树德笑骂了一声,吩咐亲兵将猎获的野兽收拾一下,烤肉吃。 祁连山一带,野兽众多。今日出猎,收获倒也不小,整治一番吃了,别有风味。 “大帅,张淮深、龙就二人来了。”亲兵十将陆铭前来汇报。 “怎么来的?”邵树德问道。 陆铭一怔,不过很快便明白了,道:“各自带了随从数人,轻身前来。” 这个态度还算不错。邵树德微微点了点头,道:“请他们过来吧。” 态度恭不恭敬,这个时候就可以看出来了。 龙就不过是个刺史,也就罢了。但张淮深是节度使,按理来说不用如此自降身段,但他依旧这么做了,可就已把自己摆在一个较低的位置。 如此识时务,当然可以进一步合作了。 张淮深、龙就二人在陆铭的带领下入了朔方军的营地。 营地规模很大,外围是来自凉州、甘州的诸多部族酋豪。他们进进出出,大声谈笑,清点着今天出猎的收获。 肃州、沙州也有很多部落,有的恭顺,有的若即若离,有的则桀骜不驯甚至狼子野心。 甘州的这些蕃部,虽然来参加了会猎,但张淮深、龙就二人并不认为他们就一定恭顺了。 他们也研究过朔方镇的蕃部。平夏党项是纯被包围了,四面都是官军,所以不得不恭顺。阴山蕃部旁边也有驻军,同时实力最强的契苾部与李克用有大仇,不得不恭顺。河西党项实力弱小,当初被邵树德屠灭四个部落的立威之举恐吓住了,因此也不得不恭顺。 横山党项,纯粹是恩义结之,亲情拉拢,外加给了不少好处,也是邵树德倾注最多心力的地方。 甘州蕃部,离得这么远,如何控制?驻军倒是一个办法,可军士数量少了,威慑力不强,效果有限;派大军的话,那花费可太大了,对征战天下不利。 所以,邵树德应有用得上他们的地方。 二人很快被带到了邵树德面前。 “见过灵武郡王。”“见过观察使。” 邵树德观察了一下二人。 张淮深年纪不小了,须发皆白,额头皱纹深深。一双眼睛倒还有几分神采,但应不如年轻时那么锐利了。 少年时英武过人,青年时慷慨激昂,中年时老谋深算,老年时艰难维持。归义英雄的一生,也敌不过时光,敌不过大势。 谁没有过年轻的时候?谁没有过高光的时刻?但最后都垂垂老矣,雄心尽失。 “二位为国戍边多年,功勋卓著,令人景仰。”邵树德吩咐亲兵端来案几,摆上酒食,温言道:“今日请二位来,还是为了河西之事。” “河西之地,凉、甘、肃、瓜、沙、西、伊七州,地数千里,民百余万。某得朝廷信重,任河西三州观察处置使,今已破凉州嗢末、六谷吐蕃、甘州回鹘,九县之地,数十万百姓重归王化矣。后自当移民实边,且牧且耕,多加整治。”邵树德又说道。 张淮深不动声色,但龙就却听得心惊胆战。 肃州,可是河西镇属州之一。灵武郡王提到的“九县”,可不就得包括肃州的酒泉、福禄二县在内么?这是何意?要夺龙家的权? “然甘州往西,路途遥远,部族众多,民情复杂,非得老于边地事务且德高望重之人镇守不可。”邵树德话锋一转,道:“张仆射镇守沙州多年,威震四方。某自当上奏朝廷,请得归义军节度使之旌节相授,管沙、瓜、伊、西四州之地。甘州回鹘已灭,张仆射去一大患,自此可训兵治民,积蓄粮草,专力西向,为朝廷再立新功。” 张淮深默默咀嚼着邵树德的这番话。 开出的条件,确实比自己想象的好多了。可以说不但没有插手归义军内部的迹象,相反还帮着稳固形势,这让张淮深有些惊喜。 毋庸置疑,归义军节度使的名义,确实比沙州节度使强多了,如果朝廷正式下诏册封,当可压制镇内野心家的几分气焰。 当然这些都是小事,结好朔方军,才是稳固权位的大事。 想到此处,他立刻起身,躬身行礼道:“灵武郡王之德,老夫谨记于心。甘州回鹘,与高昌回鹘之间素有勾连,两相夹击之下,沙、瓜、肃三州之地颇感吃重。灵武郡王举大兵破甘州,断其一臂,老夫便可西讨沙州吐谷浑慕容氏,再进兵伊、西二州,复我旧土。” 在归义军实力最鼎盛那阵,曾经占领过伊州。后来丢掉了,一直念念不忘收回。但高昌回鹘实力强大,东边又有渐渐崛起的甘州回鹘牵制,形势危急无比。 如今吐谷浑慕容氏形同割据,高昌回鹘又不断入境抄掠,甚至一度冲到敦煌附近数十里的范围内。必须要出重兵征讨了,朔方军帮他们去掉了东面的威胁,甚好,甚好! 当然张淮深也很清楚,朔方军屯兵甘州,可以是臂助,也可以是威胁。如何抉择,全在一念之间。 他果断选择了交好。形势若此,不得不为之。 龙就坐在一旁,满心焦躁。 灵武郡王到底会如何处置肃州呢?直接吞并,应该不太可能,但万一呢…… “张仆射如此明事理,某便放心了。过几日,某要检阅下归义军的儿郎,认识认识敦煌诸将。”邵树德理所当然地说道,一点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 张淮深同样理所当然地说道:“灵武郡王英武过人,朔方军乃天下有数之劲旅,让沙州儿郎们见识见识也好,省得他们坐井观天。” “如此甚好。”邵树德满意地点了点头。 龙就不安地扭了一下身子,眼巴巴地看向邵树德。 邵树德似是才发现此人,恍然道:“险些忘了龙刺史,该罚。” 说罢,端起马奶酒,一饮而尽。 “肃州……”邵树德放下酒碗,沉吟了一会。 龙就的心提了起来。 “龙刺史打理肃州多年,亦是有功的。”邵树德说道:“听闻龙氏善相马、养马、驯马,吾军中缺少此类人才……” “灵武郡王但请吩咐,无不从命。”龙就连忙道。 “吾有银川、永清、西使三大马场,今年还打算在凉州、甘州各置一马场,龙家便遣千人过来相助,连同其家人,一同迁来。”邵树德把玩着手里的酒碗,笑道:“豹骑都为我军骁锐,数年来一直借用外军辅兵,颇为不妥。吾欲招两千龙家子弟入豹骑都,充任辅兵,连同其家人,一起迁往灵州。铁骑军,亦缺辅兵,龙刺史可在肃州诸部中遴选健勇之士三千人,连同其家人……” 六千户!龙就只觉一阵头晕,差点就栽倒在地。 这一刀宰得好狠!龙就看着满面笑容的邵树德,只觉此辈心狠手辣,欲壑难填。 难道不怕肃州诸部与你拼死一战么?如此仗势欺人,与那乌姆主何异? 肃州诸部,加起来可也有十多万人呢,“大发”之下,出个三四万兵马不成问题,邵树德真那么有信心一定能赢? “对了,张仆射。”邵树德似是吃稳了龙就,竟不再管他了,而是转过头去,看向张淮深,道:“听闻张仆射有一女,年方十一,吾儿嗣武今年也六岁了。某就厚着脸皮,为吾儿求娶令嫒为妻,如何?” 邵树德已经打听到了,张淮深确实有一幼女,年方十一,尚未与人有婚约。 历史上张淮深夫妻二人连同几个儿子被张淮鼎袭杀后,此女被索勋收养,后嫁入索家。 联姻,是建立互信、拉拢关系的最好手段,没有之一。 归义军处于自己的大后方,要么武力讨平之,要么拉拢好,邵树德权衡利弊,打算拉拢了。 龙就闻言心里一沉,完了!这俩要是成了亲家,夹在中间的肃州怎么办? 第二十九章 首尾 盐池畔的“篝火晚会”气氛热烈。 一头硕大的黄羊,拾掇完毕后,直接被架起来烧烤。 这头猎物是一名银枪都勇士猎获,邵树德问了一下,得知他今日还连发三箭,中了三只野兔。立刻把人唤到跟前,问了名字,得知叫毗伽,于是赏了他五匹高丽锦,提为队正。 另外一名猎获豹子进献的,亦赏五匹锦缎,提为队正。 银枪都初建,职位多有空缺。邵大帅也是老政客了,当然知道这时候该怎么做,这两日已提拔了不少人。 草原勇士,又不是傻子,跟哪个大汗混不都一样么?新来的大汗出手大方也就罢了,关键是懂他们草原人,各种习俗门清,行事、气度、言语,看起来就像是草原长大的。 这种亲切感,是别的汉人节度使很难有的。 亲兵将烤好的肉抹上盐和胡椒粉,端到邵树德跟前。 邵树德一边拿刀切肉,一边与张淮深、龙就二人谈笑风生。 “昔年讨套虏,那可真是两眼一抹黑。连图都没有,不知道哪条路好走,哪条路不好走,更不知哪个部族在哪里放牧。若非岳家派向导引路,第一次出战,怕是就要出丑。”邵树德一边吃肉,一边饮酒,心情舒畅。 与张氏约为婚姻,自然没有问题。甚至于,张淮深还面有喜色,长吁一口气。张淮鼎一系给他带来的压力,看样子真的不小。 邵氏这边当然也得到了好处。稳住了归义军,就稳住了河西走廊的西段,肃州龙家夹在中间,又常年向沙州张氏纳贡,自然也只能降顺。 这世上之事,当真有利有弊。有些好处你拿了,但也得承担可能带来的坏处。凉、甘二州,勇士众多,牛羊被野,你占了,就得防着内部叛乱以及外敌侵攻。有归义军帮顶着西边,外敌的隐患就去了大半。接下来只要在重要位置,比如删丹岭等地驻军,再着意培养一些亲善的部族,差不多就能稳定内部局势了。 或许不可能稳一辈子,但有个二十年的和平时光,就已是大赚,以后再慢慢整治好了。 “今日观朔方劲兵,当真不得了,应不比天宝年间的河西诸军差了。”张淮深端起酒碗,遥遥敬酒,笑着说道。 邵树德亦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天宝年间十节度,其统辖兵马已经有部分雇佣兵了。盖因均田制败坏,府兵来源枯竭,不得不如此。 典型的就是范阳镇,城下一大堆军士家属,很多是胡人,都靠家里人当兵获取的粮饷生活。 百余年过去了,破产农民越来越多,如今基本全是雇佣兵的天下。如果单论战斗力,应该不比天宝年间差的,甚至要更强。但恶习较多,比如保护本镇时勇猛无比,出镇作战时个个装死,再比如经常闹事,动辄杀将驱帅,不如天宝年间的兵听话。 邵树德治下的朔方军这方面的恶习较少,但也不能说完全不存在。不过此刻张淮深如此恭维,倒也令他脸上多了几分笑容。 “大帅,某已遣人回酒泉。大帅交办之事,定然不敢拖延。”许是感受到了冷落,龙就觅得个机会,插言道。 他这声“大帅”叫得倒也不算错。邵树德乃河西观察使,可以名正言顺插手肃州事务,即便张淮深也不好置喙。 更何况人家根本不会管。入夜时分,张淮深刚遣人送上一份礼单:绿野马二十匹、白貂鼠皮三十张、沙狐皮五十张、羚羊角百对、骏马二百匹、骆驼一千头。 人家都进献礼物了,政治信号相当明显。肃州之死活,自然不再重要。 “龙刺史若办成此事,便是有大功,某会上禀朝廷,加封龙刺史为河西观察副使、玉门军使。”邵树德又举起酒碗,朝龙就说道。 严格来说,龙就的这个肃州刺史是自封的。当初从甘州一路溃退过来,占了肃州,朝廷懒得多事,默认罢了。 而甘州、肃州刺史,一般也兼河西节度副使。邵树德保举他为河西观察副使,符合国朝惯例。同时,玉门军使也一直由肃州刺史兼任,直到河西陷蕃为止一直如此——玉门军,管兵五千二百人,位于玉门故关、玉门县(今玉门市)附近,县已废。 “谢大帅恩典。”龙就一听心花怒放,立刻离席而起,躬身行礼,差点就跪拜下来。 邵树德的这句话,终于令他放下了心来。 他其实没什么野心,就想守着肃州这一亩三分地过日子罢了。至于说扩张地盘,那你高看他了,肃州至今还没整合利索呢,一堆阳奉阴违的部落。尤其是那两万回鹘人,有不少头人直接跑来了崆峒山这边,拜见邵树德,完全不把龙就放在眼里。 龙就碰到这些人也只当没看见。 邵大帅如今俨然已是凉、甘、肃三州回鹘诸部共主,如果再把沙碛的回鹘部落招抚了的话,那可就厉害了,朝廷授予乌姆主的英义可汗的尊号干脆转给邵大帅好了。 见到龙就如此作态,邵树德也起身,将其扶回坐席。 龙家,毕竟曾经实控甘、肃二州多年,也曾半控制过凉州,老底子还是有一些的。龙就这个人,看着也不像成大事的样子,让他派个质子到夏州,再出点血,肃州仍交给龙氏,也未尝不可。 嗢末、回鹘、龙家这三大势力,互相牵制,自己慢慢收拾吐谷浑、吐蕃、鞑靼、粟特、羌人等小部落,花个十年八年,形势差不多就稳固了。 当然了,此地也必须有驻军,那就是即将组建的赤水军。 赤水军的规模比较大,步骑加起来可能接近万人。至于兵从何来,邵树德已经有了初步的成算了——关中头号忠臣、泾原节度使程宗楚重病在身,他一死,泾原镇的权力交给谁来继承,可就有说道了。 泾原兵其实还是能打的,都是经年老卒。之所以看起来比较颓废,那是因为粮饷不到位。你给他们发足了饷,再严加训练,异日拉上战场,爆发出来的战斗力能吓你一跳。 邵树德打听过了,目前泾、原、武三州,还有衙军七八千人。若能收编之,赤水军的老底子就有了。 新编的赤水军,与天雄军一样,将慢慢填入大量武学毕业生充任基层军官,一步步换血。这两支部队,日后称一声“武学系”不为过,嗯,校长——啊不,大帅嫡系。 好吧,八字还没一撇呢。泾原镇之事如何操作,还得费一番心思。朝廷应该不会这么容易撒手,肯定会有一番明争暗夺,到时候就看各自本事了。 “龙刺史,还有一事……”吃完一块肉后,邵树德又说道。 龙就的心提了起来,张淮深也诧异地看了一眼。 “中原对蕃货的需求量极大。珠玉、珊瑚、翡翠、象牙、乳香、木香、琥珀、花蕊布、龙盐、西锦、金星石、水银、安息鸡舌香、胡粉、颜料、麝香、甲胄、金银器、皮子、牲畜之类,莫不需要。”邵树德说道:“而胡商,对中原之绢帛、器币、瓷器、金银器之需求亦大。这么来钱的路子,得好生经营一番。” 龙就这才放下心来。原来是做买卖,这好啊!昔年甘州回鹘没抢劫商路时,胡商每年贩卖三万多斤乳香至长安,光这一项,就足以让人赚得盆满钵满。 更何况还有其他买***如绢帛。 回鹘汗国没崩溃时,朝廷向其市马,一匹马给价四十匹绢。一开始本是互惠互利的生意,但回鹘人看到了其中的商机,于是开始强买强卖,送过来的回鹘马“动辄数万匹”,有时十万匹以上,年年都来。朝廷哄着他们帮忙对付吐蕃,尽数买下,为此一年输出几百万匹绢给回鹘。 建中元年时,甚至倒欠了回鹘180万匹绢,实在无力支付,直到元和年间才偿清欠款。而甫一结清货款,回鹘人又来了,又要卖马,还是只能拖欠,直到回鹘汗国覆灭,武宗会昌年间在天德军大破回鹘乌介可汗为止,这场强买强卖的交易才算终止。 回鹘人要这么多绢,自然不是自己用,他们也消化不了。九成以上转卖给了胡商,获取暴利。 这生意规模,是不是很吓人? “国朝承平年间,胡商自长安出,走河西、陇右出玉门关。安史之乱后,河陇陷蕃,若通安西、北庭,须走草原回鹘路。”邵树德说道:“此本权宜之计。而今阻碍商路之甘州回鹘已灭,高昌回鹘素来看重商旅,并不加害,故河西路可通也。” 吐蕃占领河陇之地后,丝绸之路移到了北边。即胡商抵达高昌回鹘的地盘后,走草原,至阴山一带,分几条线入中原。 邵树德治理关北四道有方,户口殷实,财富渐多。这几年来,百年前曾经兴盛一时的可敦城又再度繁荣了起来,以至于他都想把可敦城收回来,并在那里驻军收税了。 鸊鹈泉现在也成了胡商的一个聚集地。 据幕府支度司的巡官报告,他去鸊鹈泉巡视时,山后党项庄浪氏已经在那筑了一座土城。城内居住了不少工匠,以西域胡人居多,打制铜器、加工松香,手工业相当发达。 而在城外,还开垦了不少农田,引水灌溉,种植的粮食果蔬供给来往商旅,好不兴盛。 邵树德暂时不太好意思断庄浪氏、浑氏的财路,那么不妨重建河西商路,分流部分商旅。如果经营得好,甚至大部分胡商都会被吸引过来,这里面的利润相当之大,足可养数万军。 “张仆射、龙刺史,尔等不妨行动起来,咱们一同打通这条商路。其间之利益,你们比我更清楚。”邵树德说道。 “灵武郡王之命,自当遵从。”有好处的事,两人自无不可。 邵树德也十分满意。 扩大了战马来源,多了很多丁口,后方安全形势巩固,又多了丝路利益,此番西征,算是尽了全功了,不枉亲自跑了这么一趟。 而料理完这些首尾,差不多也到了班师的时候了。 回军,自然不会再走原路,虽然比较近。 邵树德的意思,这次要走陇右之地,绕一圈再回灵州。 至于为什么如此走,原因也很简单,威慑! 陇右之地,同样有很多吐蕃、羌人部族,甚至就连当年跟尚延心降唐的嗢末都有,只不过分散在各州,不太起眼罢了。 从甘州南下,经大斗拔谷,至鄯州。然后东进,走凤林关,经临州、渭州,再北上会州,最终返回灵州。 这一路的重点是鄯州。 邵树德打算在鄯州会一会吐蕃诸部。这些个蕃人,你不时常带大军在他们面前晃一圈,他们是不会长记性的,说不定什么时候脑子一抽,就叛乱了。 邵大帅打算给他们加深下印象,因此不但本部兵马要南下,凉州嗢末、甘州回鹘、肃州龙家甚至归义军一部,都要跟着南下。 待与鄯、廓二州的吐蕃、羌人部族会盟完毕后,他们可自行返回。 鄯、廓二州的土鳖部落,愚昧无知,讲大道理是没用的。不过,在见到邵大帅能号令河西、陇右如此之多的势力后,任何一个神智清醒的部族首领,都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你要劫掠,去劫掠自己人好了。若想抄掠兰、河二州,先好好想想后果。邵扒皮屠灭的部落名单,再添几个也无妨。 第三十章 青唐 文德二年五月十五,盐池畔的草场上大军云集。 邵树德骑着战马,检阅诸军。 “归义军三千骑,看着还像模像样。若是与甘州回鹘对上,应该可以打上一打,谁胜谁负,难说,感觉还是归义军的赢面大一些。不过他们的人数太少了……”邵树德一边看,一边慢慢思索着。 归义军只有两州四县之地,财力雄厚,但户口不丰,加起来也就七八万人。算上附庸的蕃部,最多不会超过二十万,故只能养得起万余兵马。即便是与人拼命,估计也就只能拉得出两三万兵,还不能持久。 这样一个政权,如果失了肃州这个东面屏护,被甘州回鹘、高昌回鹘两面夹击,覆灭是大概率事件。即便不亡,也定然会成为二者的附庸。 “沙、瓜二州,在河西走廊五州里,条件真的算不得好。如果商路开通,让归义军分润更多的利益,吸引更多的人口定居,同化更多的蕃部,实力应该会慢慢增强。”邵树德一甩马鞭,去了下一个方阵。 玉门军,也就是肃州兵。 龙就这厮,已经迫不及待地把本族五千余人组成的军队命名为玉门军了。这是昔年河西节度使辖下的部队番号,被一帮高鼻深目、虬髯红发的胡人军士占用了,看起来颇具喜感。 这支军队,样子货罢了!邵树德很快给出了结论。 部伍不整,喧哗声不小,也不知道怎么练的兵,怪不得当年打不过甘州回鹘。 这些兵,若是交给朱叔宗管理的都教练使衙门狠狠操练个几年,应该会有很大的进步。只不过邵大帅不会帮他们做这些事罢了,龙家估计也不乐意。 后面还有各州的部族军。嗢末、吐谷浑、吐蕃、羌人、鞑靼、粟特,太复杂了。邵树德觉得若带这些人打仗,多半要败得稀里哗啦。 光一个语言问题就得头疼半天,整得和奥匈帝国一样。 “人赐锦一匹、粮一斛、羊一只。”转完一圈,邵树德下令道。 众军顿时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甘州库藏的那些锦,虽说工艺、原料都不太行,但锦就是锦,肯定比杂色绢帛贵。 旁遮普野蚕丝织出来的蕃锦、波斯锦,一匹卖个七八百钱不成问题。 高丽锦原料和中原差不多,但工艺稍差,也只能卖这个价钱。 蜀锦就贵了,可卖千钱左右,甚至稍多。 这个赏赐,不算差了。就归义军士卒们来说,他们平日里得到的甚至只是敦煌本地的緤布。这玩意在中原不便宜,但在敦煌、伊州、西州一带,真的太廉价了,且没多少人肯要,大家都喜欢绢帛。 至于说为何不把緤布转卖到中原去。那是因为中原人也不爱这东西,贵是贵,但需求量极小,是给一些专爱猎奇或炫耀的客户消费,或者给公卿将帅当做奇物赏赐下去。 总之,灵武郡王给的赏赐不少,大伙都挺开心。 张淮深跟在邵树德身后,面容平静。龙就则有些不自然,玉门军那些大头兵们,可别被人收买了,虽然可能性不高。 赏赐发完,众军散去,各自准备粮草、器械南行。 邵树德则召来了新至的索勋,道:“索将军一路辛苦了,此番南下,还得再辛苦一趟。鄯州吐蕃,觊觎河西诸州久矣,须得震慑一番,不然早晚生事。” 邵树德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鄯州吐蕃,为何不去攻近在咫尺的河、临、兰、渭诸州,反倒去打河西?不过他的威势实在太强,自然说什么就什么了。 “诸军领完赏赐,明日就出发吧?”邵树德的语气虽然是征询,但张、龙二人却不会当真,当下点头同意。 邵树德又看了眼索勋。 此人带着四千多步卒赶来甘州,听闻了邵氏与张氏约为婚姻之后,态度陡然大变,一下子恭顺了起来。 老滑头一个! 历史上张淮鼎杀了兄长一家后,任其曝尸荒野,无人敢去收殓。但索勋将张淮深之女接回家中,后聘入索家,心思可谓深沉,胆子也不小。 两年后张淮鼎病重,临终前向索勋托孤。索勋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自己上位。为了收买人心,还收殓张淮深遗骨,风光大葬,以期张淮深一系势力倒向他。 只可惜没人理会,阴氏、李氏等大族也反对,最终又被张氏反杀。 这种人,有野心,有城府,但并不难对付。只要让其见识到绝对的实力差距,这种人比没有头脑的武夫更听话。 五月十六,大军次第南行。 银枪都五千骑充当先锋,随后是凉州诸部万余兵马,接着是朔方军主力,即铁骑军、豹骑都、天柱军(经略军留守甘州)、丰安军,后面则是归义军七千余人、玉门军五千余人,最后还有肃州、甘州的一些部族军。 全军六万余人,大车小车数百辆,还有四千余峰骆驼,数十万头牛羊。一路行去,绵延数十里,好生吓人。 二十日,银枪都来报,已过扁都口,占领了废弃的大斗军城。 二十二日,中军抵达大斗军城,此时前军又来报:银枪都已翻过星岭。 陆铭拿出一幅新的地图在桌案上摊开。辎重车马里还有两份一模一样的,如有需要,画师还能继续赶工绘制,以防大帅盛怒之下,一指头再把鄯州戳破了,没图用。 大斗军城已经是在大斗拔谷内了,离北端出口不远。时天色已晚,气温骤降,狂风劲吹,正在扎营搭帐篷的辅兵们手忙脚乱——此城筑于开元十六年,管兵七千五百人,年久失修,多有坍塌,此时也就只能驻扎个四千来人,大部分军士还得在外扎营。 还好,吸取了杨广的教训,大军准备了很多取暖的柴火,冬衣、皮裘之类的也不少。不至于像当初得胜归来的隋军一样,天气突变,夏日飘雪,大军冻死冻伤者“十之六七”——击破吐谷浑,攻占其都城没死几个人,结果在大斗拔谷内遭受严寒重创,死伤惨重,甚至连杨广的姐姐都病死了,真的坑。 这就是不懂高山严寒气候了。外边正值初夏,进了谷却风雪交加,运气确实差,但也确实没文化。 “出大斗拔谷,南渡浩门川(今大通河),越星岭,东南入星宿川,至安人军城,总计三百九十里。”邵树德的手指头又在上面划来划去,陆铭已经打算吩咐亲兵去取一幅新的地图过来了。 安人军城,开元七年筑,管兵万人。 “安人军往南,过长宁峡谷,五十里至河源军。”邵树德手指头又移到了旁边,自言自语道:“便在鄯城县会一会诸部。” 鄯城县(今青海西宁)是河源军的驻地。河源军管兵一万四千人,仪凤二年置,为陇右镇兵力第二多的军队,军使由陇右节度使兼任。 “大帅,鄯城县已是鄯州吐蕃聚集之地,大军开过去,怕是会引起误会。”陈诚先是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听了邵树德的话之后,便上前提醒道。 做决定是主帅的事情,提建议是幕僚的职责。虽然他也不认为数万大军开去鄯城县会有什么后果,但该提醒的还是要提醒。 “就去鄯城县!”邵树德的手指头一戳,还好,地图没破。 陈诚默默看了一眼,心里知道大帅没动杀机。 在大斗拔谷休息一晚后,大军继续前行。期间,有一些吐蕃小部落头人过来拜见,进献了三百余匹马、万余只羊。邵树德遣人分发了一些高丽锦作为赏赐,并让吐蕃诸部献千头牦牛过来。 二十八日,银枪都来报,已抵安人军,同时……斩首三百级。 卧了个大槽!正在吃晚饭的邵树德拍案而起。 回鹘人在搞什么?杀性这么重?王崇这个十将,不能再当了,根本约束不住部伍嘛。还是他亲自下令开战的?如果是后者,那就得从严处置。 “给鲁彦、崔素传令,加快行军步伐,南下安人军,接应银枪都。”邵树德说道:“后军到哪了?” “应还在浩门川一带。”陆铭答道:“可要令其尽速南下?” “不。”邵树德一摆手,道:“令其持重而行,保护好军粮。” 大军南下,虽说牛羊众多,吃喝无虞。但人不能光吃肉和奶,也得吃谷物。五万三千斛小麦、两万斛青稞、一万九千斛回鹘豆,都是甘、肃二州竭尽全力凑出来的,不容有失。 “嗢末诸部可能还不够,给折嗣裕传令,铁骑军左右两厢散出去,扩大搜索范围,以防不测。”邵树德又吩咐道:“把田星给我找来。” 田星正在中军大帐以北十余里的位置,闻讯后连夜赶至。 “田将军,上次出大斗拔谷,吐蕃诸部是什么态度?”邵树德问道。 “回大帅,不怎么恭顺,但也没有太多敌意。青唐城一带,由吐蕃各部分占。城内住了僧侣,威望很高。甘州回鹘劫掠商旅后,部分胡商也改走青唐城一带,经陇右镇入关中。不少胡商、工匠干脆在青唐城定居,末将率大军行经此地时,见到城内外匠铺数百家,多有蕃人前来采购货物。” 邵树德缓缓点头。 青唐城,就是鄯城县,规模很大。根据以往得到的消息,这座城市几乎就是鄯州这个吐蕃窝子的中心首府,各部落经常来此参与集会,售卖货物,采买商品。 城内住了蕃僧。吐蕃的僧人,与汉地不同,人家是直接参与政治事务的,娶妻娶妾的不在少数。有的还有直接听命于他的部落,掌控武力。 青唐城,看样子已经有了几分首府城市的味道了。鄯州吐蕃诸部,以这座核心城市为纽带,形成一个松散的联盟,定期聚会。 难怪百余年后赞普后裔被迎回鄯州,亲政后以此为都城,发号施令,集结吐蕃诸部兵马,打制盔甲、劲弩,武装了七万大军,数次打败西夏军队,不断扩大影响力,吸引更多部族来投,最后形成了个一百多万人口的政权,堪称迷你劣化版吐蕃帝国。 现在,青唐城一带,应该已经在慢慢孕育吐蕃再次建国的核心了。 邵树德摩挲着颔下的短须。扼杀敌人于襁褓之中,是他最喜欢做的事情。 西夏、甘州回鹘这两个正儿八经的国家气运被扼杀了,现在又轮到青唐吐蕃了么? “最近关东有什么情报?”邵树德问起了陈诚。 “回大帅,朱全忠击败秦宗权后,一直在休养生息。这两年征战过频,百姓吃不消了。应该会等最忙的春播时节过去后,才会再次发兵,攻时溥或朱家兄弟。河东同样如此,连番征战,百姓疲敝,今年的农时不敢误了。不过这会已经五月,征讨邢州的大军多半已经出发了。”陈诚答道。 “好!”邵树德又坐回乐桌案,心中有了成算。 第三十一章 星宿海 王崇有些忐忑地迎上前去。 杨弘望翻身下马,冷哼一声。 “军使。”王崇脸色变幻不定,欲言又止。 “回帐中说。”杨弘望将马鞭扔给亲兵,大步走向营帐。 周围是大群拄着长枪看热闹的回鹘军士。 临出发前,甘州、肃州方面搜集了八千余根轻便的藏矛,配备给银枪都,算是将他们的长兵器配齐了。但这些矛普遍只有两米出头的长度,只有少数有四五米长,以后回了灵夏,还得重新更换。 银枪都现在有三千辅兵,全部来自肃州。超过一半是肃州回鹘诸部精壮,还有少量吐谷浑、吐蕃、羌人、鞑靼部落民。 全军五千骑、一万匹马、三千辅兵,已经是一支规模不小的部队了。但他们也只是大军的先锋罢了,可见给吐蕃人带来的压力。 “这次怎么回事?我不要听军报上说的,给我说实话。”杨弘望一屁股坐在主位上,问道。 他是即将组建的飞熊军军使,下辖银枪都、豹骑都,虽还未正式上任,但邵树德已经将两都都交给他统带,是银枪都十将王崇、豹骑都十将折从允的顶头上司。 “有几个吐蕃辅兵做牧民打扮,前去刺探情报,被人袭杀,夺了马匹。”王崇说道:“有一人带伤回来,军士们听后群情激奋,末将便带人冲杀过去……” “这一去就斩首三百级?”杨弘望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人家那么傻,看见你们数千骑杀过去,都不分辨一下?不交出凶手?” 杨弘望叹了口气,明白了。银枪都这帮牲口,根本就没给人家说话的机会,定是精心策划了一场突袭。不到两千人的小部落,被五千全副武装的骑兵偷袭,还能有活路? “罢了,事已至此,大帅也没有特别怪罪你等。”杨弘望看着王崇,道:“先举兵向东,去湟水县。” “去湟水县做甚?”王崇一怔,问道。 湟水县(今青海乐都)在鄯城以东,是鄯州理所,有不少汉民屯垦。 “让你去就去,别问为什么。”杨弘望脸一拉,道:“这次捅了篓子,即便情有可原,也不能有下次了。要报复,也得大帅下令,懂么?” “遵命。”王崇应道。 杨弘望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突地笑了。 当年三个少年,终究是他先行一步。这是大帅的恩典,也是杨家的机遇。待飞熊军组建完毕,自己将一跃跻身军府衙将前十之列,光宗耀祖,便在此时。 而就在银枪都离开安人军,全军向东的时候。留守甘州的经略军也得到了五百里加急信使传来的军令,全军开拔,至建康军,然后…… 殿后的归义军、玉门军同样接到了指令,调头返回大斗拔谷,前往威戎军。 威戎军,开元二十六年置,管兵千人,在今海晏附近,湟水之北。 邵树德的大军主力此时已在星宿川一带停下了前进的脚步。 星宿川,亦名星宿海,在后世青海大通、湟源西北。国朝初年,侯君集在此攻吐谷浑,大破之。 邵树德登上了一处小山坡,俯瞰波光粼粼的湖泊海子。 天空蓝得不真实一般,空气澄澈,阳光明媚。 湖泊海子边,鸥鸟云集,水草丰美。 大群羊儿低头吃草,轻风吹过,碧绿的草地上白云朵朵。 唔,还是有点不协调。因为放牧的都是军中粗汉,而不是牧人少女。 本来确实有一些牧人的,但凶神恶煞般的武夫涌过来后,谁还敢逗留此地?负责清场的天柱军的蔡人军士可不是什么善茬,你不走,那就是奸细,人先抓起来再说。即便最后分说清楚被放走了,你放牧的羊群也找不到了…… 邵大帅屯军于此,遣使至吐蕃各部,邀头人们前来会盟。 陈诚也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壮美辽阔的景色。 他从征过河渭,见识过吐蕃人的牧场,但和眼前的比起来,似乎不太一样? 大片的湖泊海子,大片的肥美草场,与之前待过的凉、甘二州几乎是两个世界。横亘的大雪山(祁连山),生生造就了两块不同的地域。 “陈副使可知,河源军并非真正的大河之源?”随手试了试一张步弓,邵树德又有些手痒痒了,想打猎。 “大帅用兵多年,未尝一败。这山川地理之事,当谙熟于胸,吾不及远甚。”陈诚拱手道。 这——也能拍个马屁?邵树德看了看一脸正色的陈诚,无语了。 “大帅,鄯州吐蕃,此番应没多少人愿来。”陈诚又说道。 出了银枪都那档子烂事,吐蕃惊惧,心中犹疑,此时能来几个头人,委实难说。就连之前在路上拜见的诸部头人,这会也坐卧不安,不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命运。 这会,吐蕃头人们应该都纷纷赶至青唐城了吧?听闻那边有个叫结赞的法师,颇有威望,曾经指挥过青唐诸部的联军,与羌人部落厮杀过。 呃,吐蕃僧人确实比较吊,就像宋朝的太监一样,指挥军队寻常事也。 数十年前,朗达玛之所以要灭佛,就是因为上任赞普赤祖德赞把军权、政权都委任给佛门僧侣,引起了贵族们的不满,于是联合起来,推翻了赤祖德赞,扶其子朗达玛上位。 朗达玛甫一登基,就开始了轰轰烈烈的灭佛运动。比如把寺庙改成屠宰场,在寺庙的墙上画和尚饮酒作乐的图画,把佛像钉上钉子扔进河里,还强迫和尚带着弓箭上山打猎等等。 现在几十年过去了,佛教又在吐蕃旧疆内渐渐复苏。青唐城这边,更是由高僧把持大权多年,不得不让人感叹,这门宗教的生命力真的顽强。 中原也灭佛,但没卵用。吐蕃灭佛,还是没啥用。要想真正打败这些僧侣,只有一招,魔法对付魔法,但这未必是好事…… “来肯定是要来的,不过多半是集兵前来。”邵树德哈哈一笑,道:“鄯州吐蕃,原来就不是很老实。某治下那么多蕃部,论交贡赋,横山党项第一,平夏党项第二,河西党项人少暂且不提,就连纳贡甚少的阴山蕃部,都比鄯州吐蕃要多。文德元年,河州萧相告诉某,鄯州吐蕃只献了五百头牦牛,一万只羊,跟打发叫花子也差不多了。” 陈诚无语。五百头牛,一万只羊,都是整数,这说明什么?说明青唐吐蕃有一个完整的意志了。大帅对这些事特别敏感,这可能也是他最终下定决心,给吐蕃人一个教训的最大原因。 “青唐吐蕃诸部,越硬气越好,来得多了,正好一网打尽。”邵树德试了试弓弦,一箭射出,惊起海边大群翔鸥。 陈诚看着弯弓搭箭的大帅,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有些感慨。 大帅今年三十二岁,精力充沛,英明神武。无论面对什么敌人,似乎都有战而胜之的信心,这是锐意进取的时候。 但二十年后,当大帅步入知天命之年时,是否还记得今日在星宿海边的奋力一射? 天时不在,英雄迟暮,那是武人之大悲剧。 时间不多了啊!此番,最好能一举平定鄯州吐蕃。 天空突然飘来一片云,下起了蒙蒙细雨。 青唐城中,结赞法师坐到了上首。厅内还有数十人,皆附近诸部酋豪。 法师是有大智慧的,他让大伙把家人都送到城中,财货亦可送来。 因此,这些时日青唐城特别忙碌,到处是进进出出的车马。一批批部落贵人的家眷进城,连带着大批财货,将这座城市堆得满满当当的。 “诸位,青唐诸部,素来自在。今唐人德论举大军,来者不善,说不得,就是想奴役我等。”结赞法师目光炯炯地看着诸部头人,说道:“此时若退,万事皆休,尔等从此出丁打仗,进贡牛羊,献上女子,永远摆脱不了奴役。” 结赞法师说完,立刻有人起身附和道:“对!法师高见,说出了我心里的想法。青唐诸部,不需要一个新的赞普了!” “其他人的意见呢?”结赞又问道。 他的眼神满含期待。权威,就是这么一步步建立起来的。之前带领多个部族联军与羌人争斗,已经让自己获得了崇高的声望。这次若再说服诸部头人,将已经召集起来的兵将拉出去,打败唐人大军的话,威望将达到一个令人难以想象的高度。 如果携此大胜之势,东攻河渭诸州,把声势搞得大一些。然后再派人前往长安,让大唐天子册封自己为赞普,也不是不可能之事。即便此事不成,像当年的论恐热一样,被封个节度使也可以啊。 凡事慢慢来,总有机会的。 “既无意见,那么就按照商量好的计划。先派一部北上,挑衅唐人,与其交战。主力埋伏到长宁峡谷内,待唐人大军追击败兵入谷后,一齐杀出,将其歼灭。”结赞法师兴奋地说道。 诱敌深入,这是吐蕃人非常喜欢用的招数,也确实奏效。唐人自恃兵强,不把青唐诸部放在眼里,那么不妨利用他们的这种心理。尤其是派出一部与其交战不利后,可以让唐人更加骄狂,被胜利冲昏了头脑。 长宁峡谷,是安人军通往青塘城的必经之路。在此埋伏,当可收奇效。 很多计策,有时候看起来并没有多高明,但却总是有人不断上当。结赞法师祭出此计,耐心地等着唐人上钩。 第三十二章 又是这招! 风吹皱了一池春水。 树林沙沙作响,鸟雀群起惊飞。 林边大道上,大群士卒正在赶路。 他们穿着褐色驼毛军服,排着快速行军时特有的纵队队形。斥候散得很开,甚至就连军属骑兵都出动了,往外扩大侦察范围。 森林、山坳、湖沼,细细搜查,确保没有敌人。 他们不得不如此小心。 从建康军一路赶来,轻兵疾进,除了食水、箭矢外,辎重大队全扔在了那边,晚间扎营都是个大麻烦。 谁说大帅不会冒险的?战略上不冒险,但战术上还是会偶尔为之的。 经略军七千众,穿过祁连山,大迂回至鄯州地界,抄掠吐蕃后方,配合主力作战,这不是冒险是什么?万一被敌人围困住,矢尽粮绝,那可就好看了。 关开闰坐在一张马扎上,摊开地图仔细看着。 路旁是一队又一队快速通过的士卒。每过一营,还有大量驼马,装载着各类物资。 被任命为甘州团练使的周易言征集了三千部族军,赶着大量骆驼跟在最后面。他们既是后备辅兵,同时也能充当骑兵作战。 周某人,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乌姆主遗落在城内的妻女被大帅赏赐给了他,周易言不敢不收,而一收,也就断了后路了,乌姆主不会放过他。 “离鱼海军还有多远?”关开闰找来了游奕使杨仪,问道。 杨仪三十许人,长着一张马脸,脸上有道伤疤,看着狰狞凶悍。而他打仗确实也比较勇猛,喜欢奔袭冲杀,和他老子一个鸟样。 “军使,没多远了,不过二十里罢了。那边有部落在放牧,把骑卒集中起来冲杀一阵吧,肯定能拿下。部落里还有马匹,咱们军里有不少步卒会骑马,抢了马再冲杀,再抢!”杨仪一边说,一边挥舞着手臂,仿佛手里攥着把刀一样。 “你把本军五百骑卒集中起来,再从步卒军里抽调两千骑,统一由你指挥,先拿下那个部落。咱们出兵没带多少粮草,急需补充。还有一千骑,也归你,但不参与作战,在外围游弋,捕杀可能有的漏网之鱼。” 草原空旷无比,往往行走十天半月都看不到人影。只要布置好外围拦截线,消息没那么快走漏出去。 “末将遵命!”杨仪兴冲冲地离开了。 关开闰继续看地图。 鱼海军是吐蕃所置,本汉西海郡龙夷故城,在今刚察寺一带。向北穿过祁连山脉,便可至甘、肃二州。当年吐蕃攻河西,便有一军从此北出。 事实上,青海湖地区向北至河西,总共有五条路,即“甘州南山有大斗、建康、三水、张掖等五贼路”,皆祁连山南北交通谷道——大斗、建康、三水、张掖是前四条路。 肃州是第五条道路,“……岁余,突厥数千骑,辎重万余,入侵肃州,欲南入吐谷浑。(公孙)武达领二千人……急攻之,大溃,挤之于张掖河。” 从甘州建康军南下至青海湖鱼海军,就是其中一条道。 鱼海军东面还有汉临羌旧县,过此废县再往东,可至威戎军。威戎军往东六十里,有白水军,开元五年筑城,管兵四千人(今湟源)。 白水军往东六十里,可至临蕃城(今湟中县北,清代有镇海堡,罗卜藏丹津曾举兵围攻)。临蕃城再往东,就是河源军、鄯城县了。 从鱼海军到河源军,全程四百九十里,中间有不少部落,如今陆陆续续在西迁、南行,试图远离战场,到后方放牧。 青唐城是前线,留给男人们去与敌人厮杀。女人和小孩带着牛羊转移到后方放牧,此乃正道。 理论上没错,唐人数万大军屯于星宿海一带,旌旗遮天蔽日,威势惊人,妇孺、牲畜不转移到后方,男人们没法安心作战,只是…… 蔚蓝的天空下,白云朵朵,野花烂漫。 大队骑兵手持角弓,箭雨如飞蝗而至。挡在他们前面的百余吐蕃骑兵,只抵挡了片刻,就淹没在了战马丛中。 杨仪手持马槊,追上了一名拨马回逃的吐蕃百户,轻轻一捅,敌人顿时栽落马下。 百户一时未死,刚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迎面数骑冲来,避让不及,直接被撞飞了出去。 五百经略军骑卒为先锋,带着两千甘州回鹘、龙家、吐谷浑、鞑靼部族军,沿着水草丰美的湟水流域,四处袭杀。 吐蕃诸部正在转移,精壮又被抽至了青唐城以北区域,想要诱唐军深入,一战歼灭之。后方除了少许留守兵马外,几乎全是老弱——当然还有大群牛羊。 吐蕃人知道自己的弱点,因此打算把老弱转移到伏俟城、树墩城、静边镇一带。 伏俟城,吐谷浑都城,规模不小,经唐、吐两国修缮后,还算有点模样,可住不少人,在今青海湖西岸石乃亥镇附近。 树墩城,吐谷浑旧都,在青海湖东南岸,今察汗城附近。吐谷浑时代,在此筑大城,修湖堤,如今已经破败,但多少有点防御作用。 静边镇,在今贵德县,贞观中置镇,仪凤二年扩建城池,置积石军,管兵七千人。该城北枕黄河,西临大涧,形势险要,地属廓州。 河西北对岸有宁边军,哥舒翰所置,与积石军互为犄角。 积石军、宁边军一带,东通廓州,分达河、鄯;西南至九曲,乃优良牧马之地;西可至大非川。土地肥沃,农产丰盛,国朝时为黄河上源交通中心,募民屯垦,收成良多。城内有多福寺七级浮屠,为国朝西疆一佛教名城(高适曾有诗)。 吐蕃人大规模转移老弱、牛羊,当然会产生大量的混乱。而且由于处于行军状态,被逮到了很难办,基本就是个死。 杨仪纵兵冲入了一个正在转移的部落中,大肆砍杀。 河西来的部族军尤为凶残,见到男丁就是一刀下去,女人、小孩则围起来,同时还派人去收拢牛羊马匹。 对草原人而言,女人、小孩、牲畜都是财产,成年男丁则是竞争对手。因此,如果上官不约束的话,那可真是高过车轮的皆可杀,然后将女人抢回家享用,给自己生孩子,小孩则养着,充当奴隶。 这就是赤裸裸的丛林法则,弱肉强食。如今的中原也有点这个味道了,每逢乱世,大头兵们都喜欢将敌人男丁杀死,然后将其妻女抢回家。别说什么贞洁烈女,女人在这个年代,无论草原还是中原,比物品强不了多少,一个女人丈夫被杀后,转几道手,替不同的男人生孩子比比皆是。 大唐的风气,与礼教大兴的南宋、明、清大不一样,严格说起来,有点“胡”,北朝遗风,属实寻常。 厮杀一圈后,眼看着吐蕃人的抵抗已经完全崩溃,杨仪遣人约束部伍,不许再大行杀戮。 女人、小孩,当然不是这些部族军的战利品。牲畜倒是可以分他们一些,以提高积极性。今后若河湟之地再有叛乱,召集河西各部南下时,也更容易一些。 同理,如果邵树德真正统治了河湟之地,河西诸州有叛乱时,也可以调集河湟吐蕃、羌人北上,劫掠回鹘、党项、龙家、吐谷浑等部族。 若是河西、河湟一起反…… 呃,这事就有点麻烦了,需要调大军征讨。河套、阴山诸蕃部,当然也可以跟着过来发财。 论在蕃部之间走钢丝,搞平衡,邵大帅当仁不让,自认国朝第一,至今还没玩脱。至于以后会不会玩脱,再说! “留一部分押运财货、丁口、牛羊,与步卒交接。其余人,继续搜索前进。这河湟草原,咱们寸草不留!向西走,杀!”处理完诸事,杨仪又翻身上马,带着两千骑,如一阵风般西去。 而此时的威戎军城内,张淮深、龙就二人正在对坐饮酒。 玉门军五千余人,全是骑卒,如今已经全部向东,往白水军的方向挺进。 归义军的三千骑卒,则在威戎军一带击破了一个吐蕃部族,俘获丁口数千,牛羊十余万。 张淮深现在愈发觉得,灵武郡王打仗像个胡人,但偏偏兵法又是纯得不能再纯的汉人兵法。 以正合,以奇胜,正奇相辅,《孙子兵法》里写得清清楚楚。 灵武郡王算是把兵书读明白了,读透了。知己知彼,扬长避短。不要令人拍案叫绝的惊艳之作,只要稳健的胜利。 正面主力大军厚实凝重,训练有素,让你不得不全力以赴。随后,仗着兵多、马多,分出数路偏师,数百里大迂回,袭扰你的后方,动摇你的军心。 只要你前线主力军心一动摇,他就开始前出挤压,再出各种烂招,比如招降、离间、收买,进一步削弱你的士气。最后全军压上,与你决战,你打不打? 当初去凉州时玩的就是这么一招,现在到了河湟,还这么玩!大家都猜得到,但真的很难破啊。 朔方军最精锐、最厚实的中军主力,其实都他妈的是幌子!稳得很,深沟高垒,不浪战,就压迫你,让你不敢分心。 这人打仗,估计要被很多年轻气盛的将门子弟笑死,但真打起来,你就会觉得很不好对付。如乌龟一般,破绽很少,不会造成不可收拾的大败、惨败。 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灵武郡王一定熟读兵书,并很深地理解了这句话。 《孙子兵法》,句句精华,但能活用的,少之又少。 “灵武郡王令我等屯兵于此,搜剿吐蕃诸部老弱。看看吐蕃下一步动向是什么,三路奇兵,数百里迂回,如今,他们应是很被动了。”张淮深吃了一口羊肉,感觉河湟之地的羊没河西的好吃,便放下了筷子,说道。 “也好。”其实龙就也不是很放心把玉门军放出去冒险,闻言正好就坡下驴,说道。 这一路,张淮深为指挥使,他是副使。张淮深不下令,龙就也不敢就让玉门军回来,怕被张某人向亲家告黑状。 西边还有一路,经略军使关开闰所领蕃汉兵马万人。根据最新得到的消息,已经有不少斩获。 据悉东面还有一路,以银枪都为主。暂时还没有联系上,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但以这帮回鹘人的德行,烧杀抢掠起来不会手软。 而灵武郡王统帅的主力,还在星宿海扎营,不断邀请吐蕃诸部头人过去会盟。 什么会盟?不就是输诚么?说得那么好听。 吐蕃人这次,也不知道怎么安排兵力的,估计会很头疼吧。 第三十三章 压力 晶莹透亮的湖泊海子处,一骑猛然坠地。 他的脖子上插着一支羽箭,嘴张了几下,吐出的全是血沫。 鲜血流入湖里,染红了一片清水。 尸体旁的草地上,厮杀还在继续。 吐蕃人本来是想诈败的,但被豹骑都一冲,尼玛不用演了,是真的败了! 三千余骑被冲得稀里哗啦,一路向南溃退。铁骑军五千骑一人双马,轮换骑着追击敌军。 吐蕃人逃出去数十里,马累得口吐白沫,不得不停下来休整,结果就遇到换马追来的铁骑军,顿时大乱,草原上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 结赞法师稳稳地坐在青唐城内。 诱饵已经派出,长宁峡谷内已经分多段埋伏了两万余人。只要唐军攻占安人军城,肯定会忍不住追击溃兵进入长宁峡谷,一鼓作气冲到青唐城这边捡便宜。 人的心理就是这样。打了胜仗不追击,很难过得了那道关,正所谓占便宜是也。 遇到有些狠辣的大将,根本不会给敌人喘息之机,一路追到死——结赞法师显然不知道后世清兵从山海关追到北京,再追到山西、陕西,复又追到湖广,死咬着李自成不放,其他人都不管的决绝,但道理是相通的,不难理解。 三千骑卒与唐军交战,诈败后退至安人军。 安人军城内还有数千兵,不过他们不会坚决抵抗,与唐军交战后再诈败一次,退入长宁峡谷,吸引唐军主力进入。随后两万余伏兵杀出,将唐军截成数段,首尾不能相顾。 这一战,一定要耐心。 唐军先头部队进入谷内时,先不能动手。一定要待其主力大部进入,然后关门打狗,一战杀伤敌军两三万人,然后趁势反攻,可获全胜。 “法师,有唐军骑兵出现在鱼海军一带,大肆劫掠、屠杀。”佛经看不下去,结赞法师正准备去城外的铁匠铺转转时,邈川部的头人突然走了进来,说道。 结赞法师一愣。 邈川氏是他的亲信,部落在东面的湟水下游一带,男女老少数万人,可出一万五千余精壮,这次带来了万人,可谓非常恭顺了。 结赞法师对其也非常支持。青唐城打制的兵器,优先补充邈川部。该部上万兵马,大部分屯于青唐城及周边,之前调了五千北上,如今还有五千在城内。 “鱼海军?之前不是派兵护送各部转移了吗?” “派了,人太少,猝不及防之下被冲垮了。唐军好几千骑兵,大肆砍杀,很多丁口、牛羊都被他们俘虏了。” “你是什么意思?” “我要把部民带回邈川,那边也可能遭到唐军骑兵的突袭。” 结赞法师沉默了。 部落联盟就是不如建制的国家。这些头人说走就走,把军国大事当儿戏,一个个眼里只有自家的草场和牛羊,这样如何打仗? 如果鱼海军一带草场遭到唐军抄掠的消息传出去,长宁峡谷一带的伏击战还怎么进行下去?各部落头人是不是要带着自家的丁壮散伙,一路跑回家去?或者干脆投到邵贼那边,反过来对付青唐城? 汉人有个词叫“烂泥扶不上墙”,这些头人,唉!兵是部落的兵,不是青唐城的兵,这一点太致命了。 国家、部落、制度…… 结赞法师的佛心有些不稳,差点就一口血喷出来。 “现在还不能带人走。兵一撤,前线就散伙了,再打不下去了。”结赞法师苦口婆心地劝道:“你以为带人回去就有好果子吃了?没有!邵贼一路挺进青唐城,你等还不是要受其奴役?前些日子你怎么说的?青唐诸部不需要一个新赞普了,如今邵贼就是想当赞普,你待如何?” 邈川氏有些踌躇。法师说得也有道理,各部好不容易聚集起来,打算赶走要来奴役他们的外人,结果就这么半途而废。以后再想组织起来,可就难了。 原因也很简单,没有一个威望卓著的领袖,就没法把各部都聚集到一起。其实邵贼倒挺符合这个角色的,实力强大,号召力强。虽然不知他处事能力如何,但单看他能统御河渭诸州蕃部,应该还是可以的。 可惜这样一个人,是注定无法放弃他的“大部落”,到青唐这个小地方来的。 “如果邵贼仅仅是要我们过去进贡一些牛羊马匹,然后就走的话,似乎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犹豫半天后,邈川氏还是有些担心。自家部落牛羊马匹加起来近两百万,若是能给邵贼献上十万头牛羊,便换取其退兵的话,总比打打杀杀要好。 结赞法师脸色一冷,正待说些什么,突然有一将进来低声禀报:“唐军骑兵已逼近安人军城。” “诱敌的讹庞部干得好!”结赞法师精神一震,说道:“回来一定要奖赏他。” “讹庞已经死了。”来人小声提醒。 结赞法师一怔,问道:“怎么死的?” “全军覆没,一个没回来。” “讹庞为了诱敌,身先士卒,不计生死。”结赞法师很快反应了过来,转头看向邈川氏,语气沉重地说道:“邈川部更应该同心协力。邵贼已经被迷惑了,肯定会长驱直入,此战必胜。放心,战后缴获的战利品,肯定会多分你们一份。” 前来汇报的信使已经被结赞法师请了出去。 结赞拉着邈川氏,苦口婆心地劝道:“眼看着就要获得大胜了,这时候退走,战后分丁口、牛羊,可就没你们的份了。” 邈川氏一听也有道理,不过还是有些犹豫。 讹庞部三千骑,是带着诱敌的任务去的,根本就没打算死战,结果竟然一个都没跑回来,这其中发生了什么? 星宿川一带的唐军主力,给邈川氏的印象愈发深不可测。和这样一支军队打仗,真的有胜算吗? 见邈川氏还有些犹豫,结赞法师有些着急,于是又加了下码:“你部若不退,今后青唐城打制的劲弩,每年多分五百具。” 邈川氏一下子动心了,想了想,结赞法师的计策应该还是有很大成功可能的,于是点头道:“那好,青唐城没兵戍守,确实不妥。邈川部便继续留下来,与邵贼死战。” 送走了邈川氏后,结赞法师脸色阴沉,正打算仔细盘算下此战的进程,忽又有人来报:宗哥部的头人过来了,要带部民走。 这帮乌合之众!结赞法师咬牙切齿了半天,然后理了理心绪,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让宗哥部的头人进来。 星宿川外。 邵树德的大纛开始了移动。 与吐蕃的第一战,豹骑都、铁骑军打得十分漂亮。 就像与甘州回鹘的凉州、删丹两战一样,具装甲骑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当先突击,所向无敌——打重甲步兵,估计得南北朝那些病态化的具装甲骑才可以,但打敌人的轻骑兵,铁鹞子这种程度的足矣。 其实吐蕃帝国未崩溃前,也是有具装甲骑的。 他们的骑兵装备的是锁子甲,头盔是东罗马式的那种一瓣一瓣拼接而成的,也不知道从哪学来的。 马披的也是锁子甲,风格与大唐类似。 敦煌史料中记载吐蕃重骑兵:“弓矢弱而甲坚,人皆用剑,不战亦负剑而行。每战,前队皆死后队方进。其战必下马列阵而行,死则递收之,终不肯退,人马俱披锁子甲,其制甚精,周体皆遍,唯开两窍,非劲利之刃所能伤。” 其实还不错了,至少有面帘,只留了眼睛和鼻孔,面部防护相当到位。但国朝具装甲骑,是没这玩意的,南北朝的“病态化”具装甲骑倒是有面帘。 吐蕃人下一次出现具装甲骑,要到唃厮啰统治时期了。 这人确实挺能干,统一诸部,训民治兵,组建了一个比部落联盟更紧密的政治实体,说他是赞普并不为过。西夏几次攻伐,多大败而归。青唐吐蕃的甲胄质量很好,劲弩的射程、准头都相当不错,确实与一般的低水平部落文明大不一样,毕竟有帝国遗泽。 铁骑军打败吐蕃骑兵后,邵树德打算向南移一移。附近这片区域基本被扫得差不多了,草场被几十万头牛羊践踏,也有点吃不消。 向南,给吐蕃人施加更大的压力,同时也能更好地招抚诸部。这些日子,已经有七八个部落头人过来拜见,加起来也几万部民了。 邵树德收到了千余匹骏马、三千余头牦牛、十余万只羊的贡赋。 娘的,越打牛羊越多,这事情弄的。现在军中已经在杀羊赶制肉脯了,每日里产的奶也不在少数。吐蕃人就继续耗吧,看谁耗得过谁。 另外,邵树德也在等待迂回包抄的三路人马传回消息。 尤其是银枪都,他们需要更积极地展开运动战。吐蕃的主力还没找到,银枪都使劲牵扯一下,说不定就能让吐蕃人跟着动起来。而一动,行踪自然就藏不住。 临行前,他收到了一份军报:甘州回鹘夜落纥默啜、河西党项拓跋仁福部数千骑攻灵州,被山后党项庄浪氏、丰州突厥哥舒氏及铁林军上万步骑联合击退。 邵树德看了暗哂。这应是当初乌姆主留下的后手,想在删丹大战的时候发力,但没成功,多半是河西党项不太好说话,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了拓跋仁福,可惜发动得太晚了,力量也有所不足。 其实乌姆主有后手,邵树德又何尝没有安排后手?田星率领的蕃汉骑兵两千余人出大斗拔谷,也没发挥什么作用。删丹之战,有没有他们都一样。 这就是战场。再神机妙算,再周密布局,布下的棋子也不一定就能发挥效用。 但以后作战,该布的棋子还是得继续布。而且要多布,增加冗余量,一路没发挥作用,那我就两路、三路,增加成功的几率。 此番征鄯州吐蕃,邵大帅丧心病狂地布置了三路人马迂回吐蕃后方,不信吐蕃人不手忙脚乱。 第三十四章 实相无相 安人军城外,符存审看着甫一交战就大败而走的吐蕃大军,眉头皱得老深。 这打得什么仗? 说实话,天柱军虽然战绩不错,但论老兵比例,其实是不如其他各支军队的。蔡人新卒非常多,虽说过了两年,都练得差不多了,但与那些打了十来年仗的老军还是不好比。 吐蕃人,没有真打! 之前那支被打得几乎全军覆没的骑兵,因为败得非常干脆,看不出来是不是真打。但眼前这支出城交战的吐蕃大军,足足四千余人,结果只交战片刻,前阵被击破,主将就撤了。 “军使,吐蕃在诱我入城。设使我军突入城中,虏贼便关起城门,弓弩齐发,我军将十不存一。此城,不可轻进。”见军使李唐宾下令追击吐蕃溃兵,符存审连忙谏止。 李唐宾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眼,道:“符将军,虏军大败,士无战心。此时不追,待其重新整顿之后,如何攻城?” “虏军可能想诱我军入城,聚而歼之。”面对素来说一不二的军使,符存审也不打算保留自己的意见,只听他说道:“虏军四千众,前阵一溃,后阵跑得比前阵还快,大将更是第一时间蹿入城内。青唐吐蕃,即便再弱,也不可能这副德性。” “无需多言!”李唐宾大手一挥,道:“王副将已领兵追过去了,稍后便见分晓。打仗,若都是这么畏畏缩缩,坐失战机,那干脆回家种地放羊好了。” 符存审没有因李唐宾的言语讥讽而动怒,只是拱了拱手。 李唐宾是军使,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符存审没有违命的可能。 王建及带着一营五百战兵,追着溃逃的吐蕃人攻向安人军城。 虏兵在城门口稍作抵抗了一下,但人数太少,很快就被击散。 王建及身披两层重甲,手持一杆丈四长槊,大声呼喝,接连刺倒两名吐蕃军士。 吐蕃部族军太弱了,连铁甲都没几件,大部分人穿着皮裘,简直不像武夫——好吧,人家还真不是武夫,都是临时征集起来的部落精壮,只受过最基础的训练。 王建及很快带着战兵冲进了城。 吐蕃人四散而逃,根本没人留下来抵抗。有马的,甚至早从南门骑马溜走了。没有马的步卒,则扔掉器械,拼命奔逃。有那跑之不及的,甚至躲入房屋之内,最后都被搜了出来,沦为阶下囚。 未几,城头上的吐蕃军旗被砍断扔了下来。 李唐宾看了符存审一眼,冷哼一声,带着大部队进城了。 符存审的脸有些红。 这次是他看错了,但这仗打得还是有些怪异。若有下次,他还坚持自己的看法。 叹息一声,符存审收拾完心情,也跟着入城了。 “大帅有令,天柱军驻守安人军城,丰安军前出十里下寨。”一名令骑奔了过来,传达邵树德的命令。符存审怔了怔,大帅这是打算以安人军城为大营,继续等待吐蕃诸部前来“会盟”? 之前会盟的,多是浩门川、星岭、星宿海一带的部族,接下来应该要凭借连番大胜,吸引更多的吐蕃部族前来了吧? 此地离青唐城还有五十余里,正常来说应还有一些部族。接下来若无人来投的话,那么多半就不会来了,肯定集结了起来,抗拒朔方军的征讨。 前往安人军的驿道上,邵树德找来了陈诚,问道:“降顺蕃部皆言,星宿海一带有不少部落南下去了青唐城,连带着丁口、牛羊都南去了。关开闰亦发回来军报,吐蕃诸部老幼正从鱼海军一带向西转移,这是要在青唐城与我决战?” “吐蕃经营青唐城多年,河源一带部族众多,百工兴旺,其定不会轻易放弃。”陈诚答道:“此城极大,昔年河源军一万四千余人全驻于城内。城北枕湟水,北岸有山,或设有军寨,与城池互为犄角,吐蕃大军若汇集于此,也不奇怪。”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让银枪都摸一摸青唐城的底最好。某就在安人军,等待回音。顺便抄掠——嗯,招揽吐蕃降人,了解下他们的具体方略。最好能招降湟水一带的部族,他们多半很清楚。” “大帅高见。”陈诚赞道。 东方微明,晓雾如纱,远山近岭在晨露中银光闪闪。 “准备出发!”王崇接过亲兵递来的藏矛,眼睛里凶光毕露。 军士们餐风露宿了一夜,精神头还可以。对草原上经常吃冰卧雪的牧民们来说,这真的不算啥。 而随着命令下达,山涧边、槐树下、草甸旁,一个又一个军士起身,默默地收拾着行装。 出身龙家部落的辅兵将战马牵来,与回鹘战兵做着交接。 整个山谷仿佛活过来了一般,到处是器械碰撞声、战马嘶鸣声以及军官的口令声。 良久之后,五千骑次第开出山谷,消失在了茫茫的原野之上。 两千辅兵带着额外五千匹战马,驮载着食水马料,紧紧跟在后面。 还有一千辅兵则赶着部分牛羊,转移至另一处地方。 “呱呱……”湟水县东小树林旁,乌鸦落满了枝头。 它们用不怀好意的目光注视着在城外割草的牧人。牧人被吵得烦了,回头咒骂几声,乌鸦不为所动,继续死死盯着他。 牧人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寒颤,继而怒火盈胸。他奔到旁边一个草棚,拿出了弓箭。 “嗖!”一箭飞来。 牧人飞跌了出去,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口,眼神逐渐涣散。 “呱呱……”群鸦振起翅膀,飞离了小树林。 远方的地平线上,大群骑兵如汹涌的黑潮,奔向了残破的湟水县城。 数骑斥候也从一人高的草甸子中走了出来。 他们的马鞍旁悬挂着血淋淋的人头,看那发饰,应是在外行走的吐蕃游骑。 大军交锋之前,总是伴随着血腥、残忍、诡诈的斥候战,从无例外。 骑兵在冲锋,大地在震动。湟水县内外,吐蕃人如梦惊醒。 城内敲响了钟声,大群士卒从家中奔出,匆匆忙忙地集结。钟声不会胡乱敲响,此刻应是有唐军杀过来了,而且规模很大。 集结的同时,吐蕃人的心中也在颤抖。 湟水县城虽然不小,但也住不下整个部落。邈川部绝大部分人口,还在城外的草场或村庄里,其中就有军士们的家人。这会遭到唐军骑兵突袭,他们怎么办? 战马冲进了毫无防护的村庄。箭矢横飞,银枪闪亮。 有吐蕃人冲向村内,但半途就被箭矢钉死在地。 有吐蕃人手持藏矛冲了出来,但直接被横冲而至的战马淹没。 有吐蕃人躲在帐篷或屋内射箭,很快就因为大火而不得不冲出来,进而被一矛捅穿。 帐篷、房屋、草料堆,全都燃起了冲天大火。 湟水县内刚集结了千把人,指挥官看得目眦欲裂,直接带人就冲了出来。 这可能是今天最大规模的骑兵会战了。 银枪都的士卒们分成数拨,有人持枪直冲,有人夹道驰射,有人包抄至后方。奋战小半个时辰,出城的吐蕃骑兵会死伤殆尽,余者也不敢回城了,打马向青唐城的方向跑去。 回鹘骑兵作势追了一下,然后便放弃了。 现在,他们可以放心享用城外的战利品了。湟水县城内还有几千吐蕃士卒,但以步兵为主,根本不惧。 溃逃的邈川部骑卒一路跑到了青唐城。 这一次,结赞法师坐不住了。面对坚决要求撤兵的邈川氏,他焦急无比,但很难找到说服对方的办法。 邵贼太损了,仗着自己兵多、马队,肆意劫掠后方,以战养战。 你为什么不去关中?青唐有什么值得你下大力气的?几十万人口罢了,关中有几百万人口,孰轻孰重,分不清吗? 赶紧去关中吧,不要再来祸害青唐了。河渭已经被你占了,鄯、廓二州也不想放过吗?对收复大唐故土的执念就那么深?那你怎么不一路打到安西、北庭,去与回鹘人厮杀啊? “法师,我再不带兵回去,部落就没了。”邈川氏在房间内走来走去, “多言多虑,转不相应;绝言绝虑,无处不通。”憋了半天后,结赞法师给出了这么一句话。 “啊?”邈川氏一脸茫然。 结赞法师叹了口气,放弃了继续劝说。 “你可以把青塘城的兵带走,长宁峡谷的伏兵留下来。”结赞法师说道。 邈川氏愣住了。 他的本意,是把埋伏在长宁峡谷的五千步骑带回去。青唐城的五千人,还要留着守城呢。结赞法师身边可没几个兵,一旦把人撤走,城内撑死了有个千儿八百的人,岂不空虚无比? 但看结赞法师一脸决绝的模样,邈川氏肃然起敬。 虽然出了这么多意外,但法师不为所动,不受干扰,坚定执行既有计划。 唐军主力已进抵安人军城,离陷阱只有一步之遥。如果这个时候撤兵,岂不前功尽弃? 邈川氏恭敬地行了个礼,大步离去。 结赞法师宣了一声佛号。 “后方种种,皆是虚妄。实相无相,无相亦无。如今,只待邵贼入彀,一切可迎刃而解。” 第三十五章 老巢 “李克用自将蕃汉兵马四万坐镇泽潞,遣李罕之、李存孝率蕃汉兵马五万余人攻河北。” “杨行密围宣州,城中粮尽,人相食。衙将周进思驱刺史赵锽自立,未几,被执,送往行密营中。宣州既破,诸将争取金帛,唯徐温有远略,派兵据粮仓,给饥民施粥。” “朱珍率军攻武宁军,拔萧县。时溥率大军而至,两军相持。” 安人军城内,邵树德一边用早膳,一边让卢嗣业朗读军报。 李克用、朱全忠真是一点时间都不浪费啊。前两年无月不战,今年忍了一个春播农时。春播一毕,大军又出发了,一个攻邢州,一个攻徐州。 邵树德又想到了自己。 天底下最大的几个军阀,都在紧锣密鼓地扩张地盘。待这一轮攻势结束后,不知道又会变成什么样。 李克用难得耐下性子,专攻人口众多的昭义河北三州,已经好一阵子没打大同军的主意了。这是个聪明的选择,大同军这个缓冲区一消失,朔方军、河东军将直接面对面,这是个巨大的考验。 邵树德没下定决心,李克用估计也没做好准备吧。说不得,又得与义兄会一会面了。 朱全忠攻武宁军可以理解。但让人费解的是,朱瑾、朱瑄兄弟在做什么?是,你们不动兵,朱全忠依旧要留兵防着一手,无法全力攻时溥。但拜托积极一点啊,不需要真的打仗,调动一下兵马,说不定朱全忠就得从前线抽兵回防。 只能说,这兄弟俩怕了,脑子也不太清醒。如之奈何! 杨行密现在的地盘很小,不值一提。万幸的是孙儒觉得捞够了,暂时窝在广陵没怎么动弹。不然杨行密、钱镠这些军阀,加起来都不够他打的。 徐温此人,在杨氏麾下一众粗鄙武夫中当真鹤立鸡群,眼光、见识都比别人强出一大截。 “陈副使,这两日来投的部落渐少,何故也?”吃完一碗酸浆后,邵树德将碗一推,吩咐亲兵拿来地图。 “大帅,能来这么多部落,已经令某感到惊讶了。剩下的,多半不会来了。”陈诚说道:“前些日子抓获的讹庞部降兵,皆言各部集兵数万,欲与我战,而今各部老弱、牛羊,应已集结至青唐城以南、以西一带。关将军所部,斩获甚多,张、龙二位外将,亦虏获丁口三万余,牛羊数十万。” “青唐吐蕃主力在哪?天柱军、丰安军、铁骑军、豹骑都,及诸蕃部兵马四万余人,屯兵于星宿海之时,还能见到吐蕃兵马北上。待我克复安人军城之后,虏军却不见了。陈副使,可知其主力在哪?” 陈诚起身,走到图前仔细看了看,道:“要么在青唐城,据城而守;要么已转移到南边或西边,不打了,待我自退;要么埋伏在前往青唐城的路上,准备偷袭我军;最后一种可能,三路迂回之师在后方搅动局势,吐蕃诸部已各自散去,自保自家。” 邵树德点了点头。 一个合格的谋士,基本把最大的几种可能性都罗列出来了。 吐蕃在星宿川以南葬送了三千骑兵,在安人军城又损失两千余步骑。这两支败兵,既像阻滞的,又像诱敌的。 如果做阻滞解,那么吐蕃要逃跑,或者想战,但部族军未聚齐。 如果做诱敌解,则吐蕃已集兵完毕,准备大战了。 综合来看,阻滞的可能性不大,因为吐蕃人没坚守安人军城,让人费解。 “给张淮深、王崇传令,两军东西并进,攻青唐城。”邵树德想了一会,有了谋算,直接下令道:“令嗢末鲁彦领轻骑三千,南下占据长宁桥。崔素,领嗢末步骑三千,占据牦牛峡。” 长宁桥,在安人军城以南七十里,长宁峡谷南口,距青唐城四五十里,为出谷要道。 牦牛峡,是长宁峡谷中最险要之处,在长宁桥北十里。 “大帅用兵,还是这么持重。”陈诚心悦诚服。 这两处地方,确实是南下路途中紧要之处。一个是出口,隋炀帝当年经过此处时,桥损坏了,鲁彦率三千骑兵占领此处,也是为了防止别人使坏。另外一个是险要处,防止埋有伏兵,将大军截成两段。 陈诚想起了前阵子翻越星岭时,大帅害怕有虏军伏击,特意令丰安军在险要处伐木扎营——派兵占领险要处还不够,害怕被人推了,于是伐木设寨固守。 大帅用兵,还是这么稳健。 “等青唐城那边传来结果。某想看看,吐蕃人到底在玩什么?”邵树德说道。 青唐城,就好比一个粪坑,贼军就是苍蝇。邵树德现在想炸一炸这个粪坑,如果从里面飞出很多苍蝇,那么这里就是贼军聚兵之处,主力可放心大胆南下。 如果没几只苍蝇飞出来,那么就要好好分析下了,吐蕃人到底在玩什么。迂回包抄的三路人马,可都没遇到大股吐蕃军队。仔细想想,岂不可怖? 先为不可胜,而待敌之可胜。 我的不可胜是什么?兵多而精,持重而行,没有多少破绽。 敌之可胜是什么?部落被抄,青唐城危急,军心士气低落。 如此而行,如果还打败仗,那就是运气太差,非战之罪也。 所以陈诚很佩服,大帅用兵,持重二字是深入骨髓了。 诸葛兵法,果然不同凡响。 张淮深接到命令时已经是六月二十了,索勋带的四千五百步卒也已经抵达此处。 张淮深当即派五百步卒押着大量吐蕃丁口、牛羊返回北边,自己则带着七千步骑东出。随行的还有玉门军五千骑,驱赶着大群牛羊,一路东行。 “大帅,灵武郡王令我军攻青唐。这是送死!”索勋见左右无人,轻声进谏道:“青唐城是什么地方?虏军巢穴,城高池深,如何攻得?” 张淮深看着两侧的青山、溪流、草场,半晌沉默不语。 “大帅!”索勋加重了语气。 自从知道张、邵两家结成亲家后,他便暗中遣人返回敦煌,让家里断了与张淮鼎的来往。鸡蛋碰石头的事情,他不会做。因此,这会他倒是真的在为张淮深考虑。 “你可知灵武郡王为何要让玉门军与我等一起出动?”张淮深突然问道。 索勋默然。这事的原因其实不复杂,既有增强这一路实力的原因,也有互相监视的盘算。 “今已结好朔方军。然我等尚未建功,如何能行?”张淮深叹了一口气,道:“勿复多言!攻青唐城一战,诸营不得偷奸耍滑。军中缴获了些财货,临战前都发下去,让儿郎们多卖些力气。” 索勋唉了一声。灵武郡王明显是让他们消耗青唐城守军的实力,然后待其主力抵达,以新锐之师攻疲惫之守军,坐收大功。 但这又有什么办法?青唐乃虏军巢穴,凭他们这点人肯定是打不下的。如今只能希望,攻城时能少受点损失了。 二十二日,归义军、玉门军进占白水军城。 二十五日,抵达临蕃军城。在这里,他们终于遇到了抵抗,但不是很强,半日拔城。 此处,离青唐城可就只有五十里了,吐蕃人在搞什么?一路上竟如此空虚。 张淮深、索勋、龙就三人有些傻眼。都打到这里了,吐蕃主力呢?难道在临蕃军与河源军之间的河谷等着他们? 而在青唐城以东二十里处,银枪都五千骑正在快速奔驰着。 袭击完邈川部之后,他们又转战他处,继续烧杀抢掠。 吐蕃人体制上的劣势显露了出来。各部之间联系不够紧密,自扫门前雪,竟然任他们这五千骑纵横驰骋,将湟水下游一带的搅和得天翻地覆。 此时银枪都接到信使传来的命令,全军西行,突袭青唐城。 王崇没有二话,立刻带着大军西进。 他没有张淮深、索勋二人那么多想法。 大帅既然下达了这个命令,那一定是有原因的。军令如山,无论如何得执行了再说。 青唐城肯定是打不下的。大帅之意,或许是让他们截断内外交通,伏击前来救援的吐蕃军队,如此而已。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吐蕃人的大后方是真的空虚啊!一个五千人的部落,按理应有千余丁壮的,但此时能有四五百就不错了,剩下的都不知道去了哪。据拷问俘虏,只知道跟着头人走了。至于头人去了哪,也说不清楚。 这都什么破事? 太阳渐渐落山,银枪都仍在行军。 青唐城的轮廓,已渐渐出现在了远方的地平线上。 第三十六章 这…… 青唐城是吐蕃人的叫法,唐人一般称之为鄯城县、鄯城镇或河源军。 青唐城地处西宁盆地核心,西汉时在附近的湟水谷地设了临羌(湟源)、破羌(乐都)、安夷(平安)三县,但西宁盆地只有一个西平亭。 东汉末年,曹操下令增筑西平亭,在其北、西、南三面筑城,设西平郡。 南北朝时期,南凉以乐都为都城,一度西迁西平。但总体而言,湟水谷地的发展仍然要强过西宁盆地。 到了隋唐,鄯州的理所依然在湟水谷地,即湟水县(乐都),青唐城(鄯城县)仅仅是鄯州的一个属县。 青唐城真正起来还是在吐蕃统治时期。 西宁盆地比湟水谷地开阔,“湟水中贯”、“两川纵流”,水资源丰沛,同时处女地异常肥沃。黑齿常之在此屯田五千余顷,岁收百余万石,有遗留下来的灌渠。 吐蕃人也在附近种植小麦、青稞、豆子,收成也很高——西宁盆地的青稞最高产量,据记载有五石,有点夸张了,但就黑齿常之的屯田亩产来算,这里的土壤确实是非常肥沃的。 当然青唐城得到发展还有一个因素,那就是该城不处于各吐蕃大部的势力范围内。城市得以独立发展,并吸引了相当一部分人过来屯垦、放牧。 几个大部之间也有默契,谁都不去占据青唐城,任这座城市自由发展,再加上丝绸商路带来的影响,慢慢变得百工兴旺,商旅不绝,农牧业繁盛。 青唐城大体上还是沿袭了国朝河源军城旧制,但吐蕃人进行了修缮及部分增筑。 城市周长二十里左右,大大超出了一个县城的规模,已经接近州城了。不过也可以理解,你要屯驻一万四千大军,城池不大是不行的。 青唐城分东西两部分,中间用城墙隔开,总共开了八道门。在后世唃厮啰统治时期,他又对城市进行了改造,尤其是坍塌的西城,完全重筑了,作为自己的宫殿所在。到他儿子那会,契丹公主、西夏公主亦居于西城。 此时西城未坍塌,最显眼的宫殿也不见踪影,金光闪闪的大佛寺当为“地标建筑”。 大佛寺内有佛像,高数十尺,贴金,饰以真珠、宝石。佛像旁有大殿高阁,还有百余间佛舍,自称曲论的结赞法师正站在高楼上仔细看着外边。 城外的佛庄被突袭而至的唐军骑兵占领了,这是昨天晚上的事情。 佛庄有佛田,是大佛寺最主要的收入来源。平日里积存的麦子、青稞不下五万斛,虽说临时收走了大部分到城内,但遗留在外的仍然不少,此刻都成了战利品。 佛庄内的庄户丁壮双方被反绑,用绳子串在一起,妻儿在旁哭天喊地。唐军士兵连踢带打,将这些人带向远方。 劫掠丁口、财货、粮食、牛羊,好一个大唐王师! 结赞法师面无表情,但内心却泛起滔天巨浪,汹涌不已。 银枪都奔袭至青唐城下,是他始料未及的。不,或许隐隐想过,但被他强行忽略了。 对付唐军,部族不齐心,兵力也少,正面肯定打不过的,也只能出一些奇谋。 在长宁峡谷伏击唐军主力,难道错了吗? 不,没有错。要想打败唐人,这是最好的办法。 次一点的办法,就只有伪降,然后趁邵贼放松警惕的时候,突然反叛,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这两个办法,结赞法师反复推敲过,最终还是选择了伏击。 我没有错!计划很完美,只不过邵贼打仗一点不英雄。大丈夫横刀立马,击败敌军后,便挥师而进,一往无前,如此才是真英雄! 邵贼不想当英雄,不上当,如之奈何! 唐军骑兵分成数拨,围着城池四处转悠着。 青唐城太大了,他们可能根本没想过攻城,只是在寻找弱点。但守城军士太少了,只有八百多人,即便临时武装了一些,但真的有战斗力吗? 结赞法师面容平静,云淡风轻,但背上已经冒出了一层汗。城外有庄户被俘虏了,如果唐军仔细拷问俘虏,应能得到一些消息。 王崇此时确实得到了一些颠三倒四甚至相互矛盾的消息。 “毗伽,你过来。”他喊来了刚刚因为战功被提升为副将的回鹘人毗伽。 “将军。” “你领五百骑,至东北门下射箭,看到露头的就射。记住,用步弓射。”王崇吩咐道。 毗伽领命而去。 与城墙上的敌军对射,站在城下的他们肯定很吃亏,但将军既然下了这个命令,自然要执行。 银枪都,或者说整个朔方军,对服从命令非常重视,这与部落里大不一样。各种规矩太严了,不符合牧民们热爱自由的天性。 一开始总有人逃跑,后来直接把逃跑士卒的家人贬为奴隶,任人蹂躏,抓到的逃兵也被当众斩首。再加上赏赐确实很丰厚,回鹘军士们的心慢慢定了下来。 人,永远不知道自己的下限在哪里。 草原牧民,骑马射箭的本事还算不错,也有一股子不要命的勇悍之气,对生存物资的要求还低,能忍饥挨饿,爬冰卧雪,千里行军。 但组织度太低了! 如果能在这个上面下功夫,一般而言都能爆发出极强的战斗力。冒顿单于曾经提高过匈奴人的组织度,成吉思汗曾经提高过蒙古人的组织度,能接受汉人严酷军法的胡人,一般而言都是优(灰)质(色)兵(牲)源(口),安禄山的八千曳落河也已经向大家证明了这一点。 银枪都八千军士(含辅兵),虽然时日尚短,还没完全变成朔方军的形状,但初步的纪律是有了,风气比起吊儿郎当、松松垮垮的部族军强了何止一倍。 此刻接到命令,毗伽也不多问,直接带了自己直辖的一营五百骑,骑马赶到青唐城东北门附近。 城头上旗帜不少,也有人探头探脑,看样子吐蕃人如临大敌,布防严密。 五百骑统一下马,站在一箭之地外,先给步弓上弦,然后分批前出,对准城楼上的目标就来了一波狠的。 王崇带着亲兵赶到了不远处,仔细观察。 五百弓手轮射,吐蕃人一开始还从城头上还击,不过在被射杀了二十余人后,直接躲了起来,不再露头。 这——不应该啊!王崇把玩着手里的弓弦,暗自思索。 过了片刻,东北角城头吐蕃人的还击陡然间激烈了起来。看城头人影憧憧的样子,应是从其他地方调了大批弓手过来。 再派一营人,去城西!王崇有了定计,立刻下令。 又是一营骑兵上路。他们昨晚劫掠了一夜,此时接到命令,仍然毫不犹豫地上前,这体力确实惊人。 西门附近的齐射又造成了吐蕃人的混乱。 王崇急得爬上了一棵大树,仔细看着城内的动静。却见吐蕃人从其他两面城墙抽调弓手向西,城内一片混乱,家家户户闭门,恍如末日一般。 “来人!”王崇直接在树上大喊。 “将军!”亲兵们在树下应道。 “打制攻城器械,立刻!”王崇下令道。 “将军,没有工匠啊。” “梯子会做吧?不要多好,能用就行。”王崇仍然没有下树,直接在树上吼道。 亲兵们匆忙离去。 西边的大地传来了阵阵沉闷的马蹄声。 王崇一惊,这是吐蕃主力来了? 正待下树集兵迎战,却见数骑斥候奔来,大呼道:“红发军至矣!” 嗯?红发军?那是银枪都内对龙家部族军的称呼,盖因其多红发是也。 玉门军来抢功了!明明是老子先来的。 王崇直接跳下树,在地上打了个滚,也顾不得拍打草屑、灰尘,直接气急败坏地吼道:“快,加快速度赶制梯子,谁偷懒老子宰了他!” 龙就带着玉门军五千余骑在城西停了下来。 这一路,简直如做梦一般。预想中的大战根本不存在,亏得他们小心翼翼,恁地浪费时间! 他现在已经咂摸出不对来了。吐蕃人应是兵少,全集中在青唐城固守了。外围几乎全数放弃,只死保一座城池。 这是汉人的战法,对他们而言其实没啥用。草原大军,很少直接攻城,一般以劫掠为主。你固守青唐城有何用?城外的丁口、牛羊还不都是别人的? 这一波,龙就打算直接抢了。青唐城外,农田、牧场很多,应该能捞到不少东西。 只是——他看到了什么?银枪都军士在伐木打制攻城器械! “走,去找王崇!”龙就带着数十亲兵,往银枪都所在之处而去。 王崇直接躲到了他处。 一边催促辅兵们造梯子,一边死死盯着青唐城。 他的心跳有些快。青唐城竟然如此空虚,不应该啊!但万一是真的呢? 试一试总没错的!大不了损失一点人手罢了。可一旦成功…… 王崇咽了口唾沫,仿佛看到了一条金光大道在向自己招手。 有时候,人是需要一点运气的,今日合该我走运? 午时,第一批梯子打制完毕。 王崇下令挑选了一千名箭术最出众的军士在阵前待命,然后又选了一千名肉搏厮杀相对勇猛的军士,令其带上藏矛、铁骨朵、短槊、横刀等器械,同样待命。 事到临头,他的脑子愈发清醒。 城内的吐蕃守军应该不多,城池又这么大,很难守。不如来个声东击西,先在其他地方佯攻一下,调动敌人本就不多的兵力,然后投入精锐,一鼓作气破城。 于是,他又调了一千骑手至西城外射箭,然后让三千辅兵带着部分梯子赶过去,作势攻城。 待西城厮杀声响起约莫小半个时辰后,王崇感觉妥了。只见他深吸了口气,直接给待命已久的两千精兵下令道:“攻城!先登者,赏锦三百匹!” “将军,军士们已登上西城城头!”亲兵突然而至的禀报声差点让他一个趔趄。 佯攻都能成功?这么容易?这么轻松? 第三十七章 吾不好杀人 “法师连兵书都没读过,也会用兵?” “人之本性,自有般若之智,不从外入,自用智慧观照,不假文字。” “什么玩意?法师的智慧?”王崇哂笑,这人读佛法读傻了吧? 王崇也知道,吐蕃帝国未崩溃前,和尚的地位是很高的。 赞普曾设“曲论”一职,由佛法修为高深的僧侣直接参与国事。甚至还把军队交给他们,最终引起了旧贵族的反弹,联合起来发动政变。 帝国崩溃后,僧人地位依旧很高。在青唐地区,“吐蕃重佛,有大事必集僧决之,僧罹法无不免者。城中之屋,佛舍居半。维国主殿及佛舍以瓦,余虽主之宫室,亦土覆之。” 简单来说,城内一半建筑是佛舍,只有国主、奴隶主之类的统治者的殿室,以及僧寺建筑是砖瓦的,其他全是土房。僧人直接参与政治,犯了事也不必担心法律制裁。 后世唃厮啰被人从西域带回青唐,将他奇货可居控制在手里的李立遵就是僧人,自称宰相,还他妈有子女,就很离谱。 结赞法师没有子女,没自称“大论”(大宰相),不过也自称曲论,这是吐蕃赞普专门给高僧设的职务,可参与军政事务。 曲论今天玩砸了,栽了! 王崇其实挺佩服他的胆量的。 偌大一座青唐城,居然敢唱空城计,而把全部兵力埋伏到长宁峡谷,狠!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是的,结赞法师风度翩翩,什么都说了,包括他的兵力部署。 银枪都士卒入城后,他根本没想着逃跑,而是亲自出面,与王崇谈判,让他不要杀伤人命、劫掠百姓。除此之外,你问什么,他说什么,一点没有保留,光棍得很。 态度很好,认赌服输,这就是高僧的兵法么? 结赞法师很快被关押了起来,王崇无权处置“敌军统帅”——他到现在还无法相信,一个和尚能指挥数万大军。 不过如今长安好像还住着个悟真和尚。这位法师随张议潮起事,当幕僚赞画军机,功劳甚著,最后被封为“都法师”。不知道他的兵法,与结赞法师孰强孰弱。 “王将军,此番头功莫属。又如此年轻,真是愧煞老夫。”刚刚离开大佛寺,王崇就碰到了龙就,对方一脸羡慕,只恨自己慢了一步,没能得到这份大功。 王崇心里也很爽,奔袭拿下青唐城,俘虏了吐蕃诸部头人的家眷。让你们在长宁峡谷埋伏,继续埋伏啊,蹲山里好受吗?还蹲得住吗? “侥幸,侥幸而已。”王崇咧着大嘴,笑道:“某已遣人往安人军报捷,大帅当可从容收拾吐蕃之兵。此战,应无忧了。” 龙就看看精光闪闪的佛像,又看看被银枪都牢牢控制着的粮仓、府库,最终叹了一口气。此战,捞不到什么财货了,不过能得些牛羊也不错。 六月二十七日晚些时分,青唐城这边的消息终于传到了安人军。 邵树德放下手里的《北齐书》,闭目思索片刻。随后睁开眼睛,与陈诚对视了一下,两人皆大笑起来。 良久后,邵树德吩咐亲兵去煮茶,还一定要蜀中顶级的蒙山茶。 “其实,结赞法师这一招倒也没用错。”邵树德笑道。 “方略没错,执行起来错漏百出。”陈诚亦笑道。 “古来行军征战,贪功冒进,一头撞进敌军伏击圈子的也不在少数。”邵树德摇头道:“那结赞法师如何笃定某一定会这么打?一无军粮之忧,二则后方安定,可战可退,他这么打,成功的可能不大。” 邵树德想起了唃厮啰这个人。后世他看过一部电视剧,讲李元昊的。青唐吐蕃就示敌以弱,诱敌深入,最后大败李元昊。 吐蕃人,难道就好这套打法吗?或许不是吧,这只是弱者面对强者时的无奈之举。 不过结赞法师与唃厮啰却不好比。那会已经是一百多年后了,唃厮啰有数万常备精兵,还有十万以上的部族军,李元昊不可能倾国来战,兵力还不一定有吐蕃多,所恃者不过是常年征战,战斗力强罢了。 唃厮啰明明兵多,却还诱敌深入,最后击败强敌,可圈可点。但结赞法师有什么?他甚至不如一度控制唃厮啰的僧人李立遵,至少李法师还有不少兵,结赞法师则啥也没有。 “青唐吐蕃有多少人?”邵树德突然问道。 唃厮啰自称赞普后,数次打败西夏军队,各部纷纷来投。包括败于西夏之手,南蹿河湟的甘州回鹘。史载其国有“一百多万户”,这就有点扯淡了,一百多万人还差不多。 只可惜唃厮啰没有学到党项人的权力继承体制。他一死,国内就大乱,最终覆灭,也是可叹。 “大帅,鄯、廓二州,吐蕃、羌人、汉人、吐谷浑各族,数十万众还是有的。” 这人也太多了!邵树德之前只觉得鄯州是吐蕃窝子,当初打下河渭后,没敢继续打下去,只派人前去招抚。吐蕃人并不领情,桀骜得很,贡赋时断时续,少得可怜。如今看来,他们却也是有这个本钱的。 好在他们比较分裂!邵树德想道。 晚唐,确实是一个十分关键的时间节点。到五代末、北宋初的时候,羌胡之种,经过百年发展,基本都成气候了。西夏、甘州回鹘、青唐吐蕃、凉州六谷部等等,哪个是好打的? 但在晚唐,这些羌胡势力,还在慢慢蚕食大唐、吐蕃这“两座大山”轰然倒塌后留下的权力真空,政治势力刚刚萌芽,灭之却要简单多了。幸甚,幸甚! “关开闰到哪了?” “已至伏俟城,虏获大量丁口、牛羊。” “令其往树墩城一带挺进,再接再厉。同时分一部骑卒南下,看看有没机会进占积石军。” “遵命。” “遣使至长宁峡谷,让吐蕃人别埋伏了。诸部头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来安人军城见我。”邵树德吩咐道:“若不来,家眷钱财、部落丁口就不发还了,让他们不要自误。” 长宁峡谷两侧地形复杂,面积辽阔。朔方军大队尚未入谷,吐蕃人多半只留了少数人在前边监视,大队人马尚未进入伏击位置。这些傻货,也懒得去一个个找了,如今家人被执,部落丁口、牛羊被抄,再不来降,可就傻了。 “再加一句,就说吾不好杀人,让他们不用害怕。”邵树德最后又吩咐道。 这一仗打成这样,是他始料未及的。 仔细想想,也和如今朔方军的日渐强大息息相关。骑兵,真的是一个让人迷醉的兵种。超强的机动力,给予了统帅超多的战术选择。这就像是凭空多出的兵力,还是在敌人要害处凭空出现的兵力。 青唐吐蕃还不成气候,今后面对关东诸侯时,没有这么大的迂回空间了,该如何打仗,得好好琢磨琢磨。 其实,若按照蒙古人那种不负责任、没有人性的打法,突入敌后,污染水源、传播疾病、杀戮百姓、焚烧房屋、毁坏农田,耗尽敌方的战争潜力,将没人挡得住拥有海量骑兵的自己。但既欲争霸天下,很显然不能这么做,否则军事仗打赢了,政治仗却打输了。 争天下,终究打的还是政治仗。 命令下达后,邵树德就安坐在安人军城,手捧史书,优哉游哉地等待着诸部来降。 三十日,第一个前来投顺的部落头人来了:在汉安夷旧县一带种地放牧的宗哥部首领宗哥乞。 对第一个来降的头人,邵树德给予了优容,赐宗哥乞锦袍五件,令其部至安人军城以北缴械。 宗哥乞感激涕零,当天就通知三个儿子带着四千多人马出山,向朔方军投降。 而有了第一个,自然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一时间,安人军城一带器械堆积如山,战马数以千计,超过一万六千人一矢未放,仓皇来降,被分批关押了起来。 据降兵主动报告,还有约六千人在部落酋豪的带领下遁去了。邵树德派出甘、凉二州的部族军骑马追杀,能杀多少是多少。对这些不识相的顽固分子,没有必要给予什么宽容。 河西部族军当然也乐得干这些事。 河湟草原以吐蕃、吐谷浑等“羌种”为主,河西草原以“胡人”为主,双方本来就尿不到一个壶里。胡人强大时,屡次试图南入河湟,比如当年的突厥;羌种强大时,也越过祁连山脉,征服胡人,比如吐蕃。 汉时便试图隔绝这两大族群,不让他们合流。国朝也数次堵截突厥南下河湟,不令任何一方被吞并。河西走廊诸州,就承担这部分职能。 虽然如今羌、胡诸部分裂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即便如此,邵树德也非常警惕,不想让任何一方势大,不想出现任何一个有号召力的领袖。若有,要么征辟到灵夏做官,让他和部落断了联系,要么就出兵剿灭,寸草不留。 羌胡之人并不傻,有朔方军这个体系给你建功立业,给你往上爬的机会,应不至于头铁到非要自己“创业”的地步。自己实在适应不了的,就送子侄辈去武学读书,朔方镇内未来至少会有天雄、赤水两军作为武学生的自留地存在着。 武学生是个不错的出身,不至于短了前程。 七月初三,眼见着诸部来得差不多了,邵树德终于决定动身,南下青唐城。 第三十八章 新工作 七月的青唐并没有多热。 两千多米的海拔,不至于出现高原反应,气候还凉爽。若不是实在太远,邵树德都想夏天来这边打猎了。 当然打猎只是玩笑,但增强邵大帅在青唐诸部之中的影响力,却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 别打了胜仗,过几年人家都忘了,那这不是白打了吗? 鄯州,不打则已,既然已经打了,那就得做好善后。而善后,首先便是考虑驻军问题。 又是一件难事! “大帅,看那边的青山。”陈诚指着城北湟水对岸郁郁葱葱的山岭,说道:“吐蕃人初入大唐河源军,见城北青山,便将此城命名为青唐城。” “这名字一般,我看还是叫河源军好。”邵树德说道。 陈诚一怔,问道:“大帅欲新置河源军于此?” “我军新胜,人心未固,不驻军是不行的。”邵树德说道:“我所忧心的,是兵从何来。” 凉州赤水军还没眉目呢,指望吞并泾原军改编,如今青唐城又要驻军,如果可能的话,南边的积石军也要驻军,不然很难控制住这片广阔的区域。 “大帅,不妨调义从军来此。”陈诚建议道。 不出征时,义从军有六千人。左厢包括横山都在内,有三千步卒,右厢忠勇都,有三千骑卒。 左厢兵力主要来自横山党项。 右厢忠勇都三千骑是平夏党项各部进献勇士编成,本是临时性的,就像契丹的宫帐军,但后来邵大帅将其直接吞了,变成了直属衙军。 “不妥,义从军右厢先不提,左厢有大用。一旦出征,需以其为基干,扩充部伍。”邵树德否决了这个提议。 陈诚皱眉苦思,随后灵光一现,便道:“大帅,某有一计!” “有屁快放!”邵树德笑骂道。 “大帅不妨遣将至鄜州、延州、凤翔府及兴元府,拣选四镇衙军、州兵精锐,得兵数千,再将忠勇都三千骑补入,河源军的底子便有了。”陈诚说道。 好家伙!这招釜底抽薪之计不赖啊! 邵树德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陈诚,他不是穿越者,但能想到后唐年间整顿地方藩镇,拣选精锐补入中央禁军的招数,却是不容易。 这个法子,其实可以试试的。 保塞军、保大军,各有七八千人。自家岳父的凤翔军,刚刚重建完毕,以邠宁军及麟州搬过去的折家子弟为主,有兵两万。 山南西道,目前也差不多还有两万多人马。 保塞、保大两镇,各出两千人,凤翔出三千,山南西道也出三千,这就是一万人了。不要他们的宝贝骑兵,纯步卒就行,骑兵邵大帅自己就给配齐了。 四镇一万步军,外加忠勇都三千精骑,再去随便招募个两三千新人,河源、积石两军可不就来了么? 这都是自己过去十年内打赢的政治仗的红利,好处不比军事仗少啊。 还有一个赤水军,继续按照老办法,从泾原镇那边动手。 想到此处,邵树德立刻找来卢嗣业,让他给已经返回夏州的张彦球以及都教练使朱叔宗写信,着手准备此事。 挑选四镇精锐,当然要实地考察了。不然人家送来的都是歪瓜裂枣,能用? 解决了这桩心事,邵大帅心情很好,便带着大军入了城。 跟着入城的主要是天柱军、铁骑军、豹骑都,外军、蕃部人家驻扎在城外,丰安军还留在安人军城,看守吐蕃俘虏。 “大帅,缴获皆在此间了。”银枪都十将王崇献上了一份战利品清单。 邵树德粗粗扫了一眼,发现竟然有数万匹绢帛,不由得有些惊讶。看来青唐城的吐蕃人也没闲着啊,绕路走他们这边的胡商,也留下了不少好东西。不过构成与删丹那边差不多,以蕃锦、波斯锦为主。中原的绢帛,胡商估计宁愿出点别的好处,也要带走。 粮食也有不到十万斛的样子。不出意外,以小麦、青稞、豆子为主,这也是青唐诸部的主力种植农作物。 金银器、甲胄、刀剑之类的亦有,邵树德将清单交给陈诚,让他去组织搬运,随后便把目光投注到王崇身上,道:“王十将此番立下大功,想要何赏?” 王崇闻言一阵激动,不过还是按下心情,道:“此番破城,实属侥幸。若无大帅吸引虏军主力,断不可能如此轻易拿下青唐城。” “功便是功,没什么侥幸不侥幸的。待飞熊军一组建完毕,你便任个副使吧,仍管着银枪都,月俸提至十万钱,另外再领个绥州别驾的兼官,月俸四万钱。”邵树德说道:“对了,令妹在府中,可多来走动走动。” 王崇出身丰州藏才王家,其父王歇为木剌山巡检使,妹妹王氏在郡王府中担任侍女。不过在王崇攻占青唐城,立下大功之后,王氏的地位有可能发生变化。而王氏地位的提高,又可能反过来促进丰州王家地位、权势的稳固,一个家族的崛起,仿佛已近在眼前。 “谢大帅恩典。”王崇喜道。 军中的发展,也就那样了。日后再立功勋,顶多当个军使,这已经是藩镇体制下的极限,除非大帅再进一步,不再局限于朔方军一隅。否则,也就只有财货及家族富贵方面还有进步空间了。 这样其实也不错!大帅不怀疑下面人,下面人也可安享富贵,非得像当年幽州李可举、李全忠上下相疑,最后悲剧收场才好么? 王崇退走后,邵树德又找来了张淮深和龙就。 “两位将军随军征战,劳苦功高。青唐城之缴获,亦有一份。”邵树德笑道。 “此皆灵武郡王之功也,我等不过跑来跑去,寸功未立。” “哪里的话。”邵树德摆了摆手,道:“随吾征战,哪怕一矢未放,只要出兵,便有赏。牛羊马驼,陈副使自会与你二人接洽。库中锦缎、珍宝、金银器,亦有一份,勿要推辞了。” 张、龙二人对视了一眼,然后齐声道:“灵武郡王赏罚分明,令人心悦诚服。” 邵树德笑了笑。 其实,此战最大的缴获,还是青唐城的工匠。从铁匠到木匠,从织匠到染工,甚至是兽医、首饰匠人,足足两千多,邵树德打算全部迁走,组建兰州都作院,下辖五泉、广武梁两作院。 如此一来,陇右镇便有了渭州、兰州两都作院,朔方镇有绥州、夏州、灵州三大都作院,官营军工制造体系的根基,又夯实了不少。 吐蕃工匠的技术,还是可圈可点的。帝国未崩溃时,南下印度地区,掳掠工匠,攻中亚诸国,又掳掠了很多工匠。经过百余年的发展,如今已经自成体系,实力不弱。 送走了张淮深、龙就二人,邵树德又考虑起了如何处理吐蕃降兵的事情。 人,肯定是要抽走相当一部分的。他是战胜者,没必要在这件事上矫情,不然人家还以为你怕了呢。 铁骑军、银枪都,还差一些辅兵,便从吐蕃降兵中拣选五千人,连同其家属,迁往灵州。 这样还不够,邵树德还打算在降顺诸部中,额外挑选精锐勇士五千人,别置一部,号青唐都,编入义从军,是为右厢。即从今往后,义从军将整编为左厢横山都三千人,右厢青唐都五千人,此皆步卒。 青唐都五千军士的家属,当然也要迁往灵州。连带补给铁骑军、银枪都的五千辅兵,这就是一万户了。 仔细算算,此番出征,发往胜州的六谷吐蕃降人不算,光迁往灵州的羌胡军士家属就不少了:银枪都五千户回鹘人,以龙家部落为主的肃州蕃部五千户,这次又是青唐吐蕃一万户,足足两万户人! 灵州现在总共才四五万户,短时间内又涌入两万户,差不多到现阶段的人口极限了。 而且,胡风多半要抬头!下一步,要多投入一些精力在教化、同化方面。 入了军,蓄发、取汉名、学汉话、过汉人节日是肯定的,但这只限于军士本人,还不够!两万军士,估计有八万以上的家属,这些人的同化工作才是重点。 此外还有编户齐民的凉州蕃部、胜州六谷吐蕃,工作量巨大啊,一点不比打仗轻松。 文治武功,一样不可偏废。梳理内部,刻不容缓。 第三十九章 支点 文德二年七月十二,青唐城外,一座占地亩许的祭坛已经建造完毕。 这是个简易土坛,共分三级,用来做部落盟誓之用。 土坛前有人、马、牛、驴之类的祭牲——人,本来是要用真人的,但邵大帅下令用假人代之。 祭牲昨晚就杀了,而且是按照祭祀仪典所规定的方式宰杀,即“折足裂胸”,陈于坛前。 巫师一晚上都在祷神,想必神已经收到消息,有人要给他送吃的,再请他当个中人。 好血食的神,怕不是伪神! 与党项人的盟誓仪式大同小异,降顺诸部头人已经到齐,在巫师的主持下,邵树德与数十位头人一起盟誓。 盟誓的内容,当然是尊奉邵某人为主了。 额外多说一句,这种规格的盟誓仪式,青唐吐蕃已经快百年没经历过了,因为缺乏有身份的人参与。这个身份的要求还很高,必须得是赞普才行。 “赞普与臣岁一小盟,用羊、犬、猴为牲;三岁一大盟,夜肴诸坛,用人、马、牛、驴为牲。” 青唐吐蕃诸部,本来是不愿的。但形势如此,邵树德不介意以赞普的身份参与仪式,甚至是大力推动,巫师在威逼利诱之下也同意了,还能怎么办? 盟誓结束后,就像党项祭天大会一样,巫师拿着一根烧焦的骨头走了出来——邵树德怎么看怎么觉得那根骨头像人骨,这帮野蛮人! “渝盟者有如牲。”巫师将骨头指向被折足裂胸,惨死在祭坛前的祭品,说道。 吐蕃诸部头人尽数低头,不敢多看。 邵树德坐在那里,接受头人们的跪拜。 对野蛮人,就要用野蛮人的方法。无论是党项还是吐蕃,对盟誓都非常看重。时不时举办个此类仪式,加强权威,是稳固统治的不二法门。 “这祭坛得重修一下,各部可出一些人丁、牛羊,采石修葺。此乃吾与诸位酋豪盟誓之所,焉能如此简陋?”仪式结束后,邵树德在巫师的陪同下,在土坛上走了一圈。 “还有,诸部不得私下盟誓,若有,吾定举兵讨之,勿谓言之不预。” 诸部头人自然连连应是。 青唐吐蕃,“族种分散,大者数千家,小者百十家,无复统一矣。” 几十万人,最大的部落“大发”之下也就能出丁万人,小的则只能出一两百人。如此分裂,当然正合邵树德本意。 私下盟誓是红线,谁敢这么做,那就是有异心。哪怕路再远,邵树德也要集结大军征讨,将威胁掐死在萌芽状态。 回到城中后,邵树德又找来了陈诚,问道:“一同出兵的河渭蕃部,都走了吗?” “大帅,已经分批离开了,此时多半已至龙支县。” 龙支县,鄯州下辖三县之一,上次西征兰州时控制的。 “让闾马部离开秦州,至岷州放牧。会州白氏、岷州拓跋氏,到鄯州放牧。这里的草场,比他们原来的地方好,当不至于不乐意。”邵树德命令道。 不乐意也没办法,这是命令,不是商量。 白氏是汉人,一贯恭顺,白家子弟白珪在军中为将。还献了嫡女服侍邵树德,每年贡赋不断,这次便奖赏他们一下。 青海湖的草场,不比会州香吗? “拓跋部的头人是拓跋金吧?”邵树德又问道。 “大帅,拓跋部上下皆言大帅才是头人。”陈诚提醒道。 这…… 好好一个大唐郡王,怎么混成部落酋长了?也罢,节度使当得,兀卒自然也当得。 而当了可汗、兀卒、赞普什么的,没有直属部落,像话么? 拓跋部,这几年多有关照,在岷州戍边时又吞并了不少吐蕃、羌人小族,丁口已接近三万,不是什么小部落了。 还有个以渭、岷二州吐蕃降人为主的部落,大概两万余人,在贺兰山下放牧。人数是不少,但丁口不多,毕竟曾经以老弱为主。 这个部落,理论上也是邵树德的直属部落。 “贺兰山部,如今是个什么情况?”邵树德问道。 “回大帅,理蕃院野利主事曾经提过,该部有两万四千余人,成丁不过两千。近两年倒是出生了不少新丁,然皆未长成。该部,自称邵家部。降顺过来时,部落头人被一扫而空,如今以军法管着,大大小小管事者皆冒姓邵。”陈诚回到。 邵树德:“……” 这是以赞普的奴部自居了,期望获得更好的待遇。 “拓跋部,就在伏俟城一带放牧。” “白家部,到树墩城一带放牧。” 这两个牧区,一个位于青海湖西岸,一个在东南岸。两座城池,都当过吐谷浑的都城,草场自然是不差的。 将这两个肥美草场分给拓跋、白家,体现了邵树德深入掌控青海湖地区的雄心。 “邵……邵家部,去凉州六谷吐蕃旧地放牧,将贺兰山下的地腾出来。” 凉州以南的六个山谷,河流纵横,水草丰美,宜牧宜耕,更兼控制着兰、凉二州之间的通衢大道,位置其实十分关键。把邵家部迁过去,控制住这个地方,休养生息个十来年,待其实力恢复之后,便可以高屋建瓴之势俯瞰兰、凉二州。 “另外,大发灵州河西党项之梁家部、罗家部、杨家部,无论老幼,悉数征发,前来青唐。先让他们的头人快马加鞭,赶来见我。”邵树德又吩咐道。 “大帅,三部加起来有四万众,如何安置草场?” 这三部,基本都是胡化汉人,一如当年的会州白家。这几年大力去胡化,但生活方式摆在那里,不可能完全与汉人一样。 “邈川部头人昨日才来降,不够恭顺。过两日,某便集结大军,问问邈川部头人,愿不愿意去灵州放牧,他应是愿意的。”邵树德冷笑道:“邈川部的草场,给梁氏。” “梁氏这是占了大便宜了!”陈诚心中暗想:“邈川部是四五万人的大部落,湟水流域几乎是他们一家说了算。梁氏占据这些草场后,好生经营,数十年之后,便是青唐大族。梁氏家主有个小女儿,一直在大帅身边服侍,比一般侍女更受大帅喜爱,应有这方面原因。” “杨家部,到星宿海、安人军一带放牧。之前征讨了几个小部落,草场空出来了,便给杨氏。” “威戎军、鱼海军一线亦有空出来的草场,给罗氏。” 一通猛如虎的操作后,邵树德终于止住了下令。 各部大迁徙,颇有后世慈父的风范,就是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不过如今身边猛将如云、雄狮数万,只要那些部落一开始不闹,去了新的地方后,也没必要再闹了。 “明日就率军南下,某要巡视宁边军、积石军。” 七月十三日,邵树德留归义军四千五百步卒守青唐城,自领蕃汉兵马五万余人南下。同时又传令给经略军关开闰部,令其渡河南下,绕道至积石军。 数万大军南巡,吐蕃诸部又分裂得很,自然吓得魂不附体。如果不想走,自然只有献上贡赋,表示恭顺。 牛羊马匹,邵大帅已经收麻了。 青唐吐蕃数十万人,大小牲畜总量千余万头。缴获的丁口、牛羊,大部分发还了回去,但这只是文字游戏——很快各部又以贡赋的名义献了上来。 不过邵大帅还算有良心,他差人问了一下。有些部落被抢得实在厉害,如果一点不发还,日子怕过不下去,只能投靠别的部落,要么干脆造反。这不是他的本意,因此又还了一些。 总体而言,青唐诸部进献了大牲畜四十余万头、羊二三百万只。此前在河西还缴获了牛羊马驼一百多万,此行收获还是可以的,而且以后还能细水长流,每年收个大小牲畜百万头左右。 不要小看草原的财富。他们穷,是因为没法把牲畜变现,同时对汉地的各种商品又有极大的需求,偏偏中原朝廷还不想跟他们做生意,偶有一些互市,也多半出于安抚目的,且时断时续,不能长久。 邵树德读史书,得知前燕塞北之战,“后遣抚军将军(慕容)垂、中军将军虔、护军将军平熙帅步骑八万攻敕勒于塞北,大破之,俘斩十余万,获马十三万匹,牛羊亿万头。” 这个“亿万”缴获多半是吹牛了,但俘斩数字及马的数量应该是真的。马这种东西,如果草原政权不特意办马政,也不会多的,牧民不爱养。因此,真实缴获数量应该是以千万计,绝对不可能有亿,后世内蒙古牲畜存栏量也不过一亿多。 不过即便只有一两千万牲畜的缴获,也十分惊人了!雨水充沛、气候温暖,草原游牧民族的好时光啊!国朝初年,朔方、河西、陇右三镇都能生活二百五十万游牧人口,牲畜当在八千万左右,这是何等巨大的一笔财富。 汉地与草原,若互通有无,岂不是大家都很爽?问题在于如何解决互信。 考虑到再过六七十年,气温就要陡降,降水也会随之变少,解决草原问题,必须抓紧了。 一路走走停停,七月二十五日,邵树德经承风岭(贵德峡)、树墩城,抵达宁边军城。充当先锋的银枪都五千骑则已经渡河完毕,进占了河东南对岸的静边镇,即积石军城。 从积石军往东一百二十多里,可至廓州达化县(今尖扎县西北),再往东三十里,至廓州理所广威县(今化隆县西南),城内置宁塞军,管兵五百人。 廓州东南行三百九十里,可至如今的陇右镇幕府所在地河州枹罕县。 积石军往西八十里,可至宛秀城(今共和)。此为天宝十三载,哥舒翰收黄河九曲之地后所置。城内有宛秀军,后更名为威胜军。 积石军西南六十里至洪济桥,北周年间置洪济军镇(今共和西南),哥舒翰置金天军。金天军西南一百五十里,为黄河九曲这个优良牧马地的最西处,也是天宝年间的国朝边界。 积石军,四通八达,说一声交通中心不为过。而且国朝曾在此屯田,如今城内还有不少居民,有佛寺,商贸、百工还算可以。 此地,当驻军! “卢嗣业,记一下。”黄河北岸,邵树德突然说道。 亲兵又搬来了案几。 “积石军规制为步卒五千、骑卒三千,分驻积石军城、洪济桥。” “河源军规制为步卒五千、骑卒三千,分驻临蕃城、石堡城、长宁桥。” “暂驻于此,日后若有需,再行调整。” 临蕃城就在青唐城以西数十里,当大道,可驻兵数千。 石堡城(今哈拉库图城)在白水军西南六七十里的一条河对岸,附近有石城山,崖壁峭立,三面险径,只有一条盘曲道可上,易守难攻。 开元十七年置振武军,管兵千人。二十九年陷于吐蕃,吐蕃人称之为铁仞城。天宝八载克复之,更名为神武军,后又更名为天威军,增加戍卒至两千余人。 “积石军、河源军一万步卒、六千骑卒,为我控制鄯、廓二州之支点。”邵树德说道:“四镇精兵万人,加快速度拣选。若不情愿,或有人敢作乱,自当讨平之。” “阴山蕃部,这么多年了,也该进献一次勇士了。遣人给五位巡检使传令,腊月之前,我要见到党项、突厥、回鹘、契苾、藏才五部精骑三千,连同忠勇都三千骑,打散混编,补入河源、积石二军。” 一年百余万头牛羊的收益呢,还有数十万人口。鄯、廓二州,养这些兵绰绰有余。 “尽快交给信使发出去!”邵树德一挥手,说道。 第四十章 会萧 “广威县,本后魏(北魏)石城县,废帝二年,因境内有化隆谷,改名化隆县。国朝先天元年,改为化成县,天宝初,更名广威县。” 邵树德站在残存的广威县南城墙上,眺望着八十步外的黄河。 此间的大河,分外宁静、温柔、清澈,一如附近的草原。 没有那么多野心勃勃之辈,一切竟如此安宁。 但自己终究没有资格说其他人啊。论野心,西北还有谁比邵大帅更多呢? 城下响起了一阵嘈杂声。 河西党项杨氏、罗氏、梁氏头人带着随从联袂赶至,被亲兵拦在了外面。 “幕府的命令都清楚了吧?”邵树德吩咐亲兵将三人放了过来。 三人穿着唐服,蓄了发,一副和气土财主的模样。不过你若当这三位仁兄是好人,先去看看他们家里的人头酒器再说吧。 “大帅……”三人欲登城楼,结果被陆铭拦了下来。 亲兵们手抚刀柄,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看着三人。 “大帅,我等知矣。”三个凶名赫赫的头人此时宛如一条会摇尾巴的狗,齐声道:“大帅收复河湟,武功盖世,又赐予我等草场,直如再生父母。” “既已清楚,便回去整顿部众,各自前往草场吧。记住,尔等抢了吐蕃人的地,今后多半还有事。再互相争斗,可就傻了。” 三人连称不敢。 “都去吧,梁愈留下来。” 罗、杨二人狐疑地看了一眼梁氏头人梁愈,不情不愿地走了。 “梁参军,青唐之地,情势复杂。吐蕃诸部,新近来投,人心未固。这地方,须得帮我看好。”邵树德下了城楼,站在梁愈面前,说道。 梁愈也直起了身子,肃容道:“某知大帅之意。吐蕃人若敢私下勾连,定上报幕府。” “多与伏俟城拓跋氏、树墩城白氏走动走动。你等五部皆外来户,加起来也不过十一二万部众,与青唐吐蕃比起来,远远不如。若有事,河源、积石二军当为你等之后盾。然亦需注意,不得过分欺压吐蕃,不要生事。” “明白。” 邵树德点了点头。梁、杨、罗三家,他觉得梁氏最值得栽培,原因无他,头脑清醒。 往青唐诸部里面掺沙子,也就这一回了。下次再搞,还得担心人家是不是要叛乱,毕竟大军不可能时时压在这里。 蛮人,不见棺材不掉泪。没有大军压阵,很多事情就没法做,因为那些部落酋豪整不好脑子一热,就跟你干上了。跟汉人比起来,他们的风气要更冲动、更好斗一些。 别的地方都不是很担心,就河湟之地的蕃部,吐蕃窝子的人口数量太吓人了。今后还得想办法继续征兵,一个青唐都五千兵太少了,最好在廓州及九曲之地再募五千人,建个九曲都。 无论是与河东还是宣武的战争,必然都是高烈度的长期拉锯战。一场战斗下来,死伤说不定以万人计。西北最宝贵的就是人口,若是这死伤的军士里面能有一半是蕃人,这负担可就要轻多了。 八月十五,邵树德又返回了青唐城。 俘虏的吐蕃人基本都放还了,各部各回自家草场。鄯、廓二州,还有不少部落没来降顺,远远遁走。但没时间一一寻找他们了,只能以后慢慢招抚。 鄯州刺史的人选,他已经选定了:韩建。 此人在会州干得不错,成绩斐然,这次到鄯州来,若是再干得出色,未来外放一个节度使,也不是不可能。 廓州刺史,他留给萧遘自己选,希望他手中有那种允文允武的人才吧。 陇右镇,现在有河、渭、临、兰、岷、阶、秦、成、鄯、廓十州三十三县,就地盘来说,已经是国朝一大镇了。唯人丁不旺,还需萧相继续努力。 那个烂摊子,邵树德自问没精力治理,丢给萧遘正合适。他有人才库,有关系网,亦有多年政务经验,治理一个藩镇的民政事务,是绰绰有余了。 临行前,邵树德任命关开闰为河源军兵马镇遏使。此为临时职务,只待新组建的河源、积石二军抵达鄯州,他便将带领经略军返回灵夏休整。 河源、积石、飞熊三军一旦组建成功,邵大帅麾下将有十六支有番号的军队,步骑十一万余,其中一半战兵。蕃汉民众几近二百七十万,提供大量兵员和财货,纸面上的实力可谓强劲。但仔细算算,机动兵力居然只有四万多人,着实让人伤神。 合着打下一块地盘,获得大量牛羊财货和丁口,结果这些钱粮,主要用来养镇守当地的大头兵了。这是打了个寂寞吗? 就这几万机动兵力,即便临时征发蕃部,还是不太够与强镇交锋啊。说不得,还是得继续欺负“小朋友”,稳固镇内形势。 说不定等哪一天,局势稍稍安定了,可以重新调整部署,争取多抽调一些兵力到东线。 不过似乎也很难。 陇右十州、河西三州,按照目前的计划,四万驻防部队真的不能再少了。 兴凤梁之地,一万五千人似乎也不能少。 灵夏也得放个一两万留守部队。 一旦出征,会州这个关键之地至少还得再留个一万步骑做预备队,防止哪个地方叛乱,平叛部队出现意外。 真他妈的!能有三万机动部队给你玩就不错了,操蛋! 朱全忠这厮,收编了蔡贼之后,军力估计膨胀到十几万了。他那周边,魏博不出镇作战,朱家兄弟守户犬,山南东道关起门来自娱自乐,淮南自顾不暇,也就一个河东需要防备,且还有张全义这个肉盾顶第一波。 这是假的四战之地吧! 邵树德想了想,还是得和李克用搞好关系。不然若是需要在振武军常年屯驻两万以上的大军,丰、麟二州再留一两万机动支援部队,自己的手脚可就完全被束缚住了。 老子才是处于真正的四战之地啊!蕃人一个个表面恭顺,说跪就跪,但邵树德根本不敢信任他们。不然你试试把河源军、积石军抽走,会发生什么事? 带着一脑门子官司,邵树德离开了鄯州,沿着湟水谷地东行。 这次他打算去河州转一转,因此绕了一圈,二十三日,至镇西军。 此城在后世循化县一带,开元二十年筑,统兵一万三千人,隋炀帝西征吐谷浑,即经此处,宿临津故城(镇西军)。 继续往东南方向走,三十日至河州凤林县。九月初三,抵达河州理所枹罕县。 “萧相治理河州数年,成果斐然。”邵树德随意翻看了一下籍册,说道。 按文德元年的数据,陇右八州二十七县,已经有编户之民261000人左右。嗯,平均一县万人…… 蕃民差不多也二十万的样子,以吐蕃、羌人为主,兼有少量党项、嗢末。 邵树德并没有怪罪他的意思。萧遘上任之前,情况还要更加不堪呢。 “灵武郡王通情达理,倒令老夫不好说什么了。”萧遘笑道。 出镇河州两年,虽然远离了中枢权力圈子,萧遘的精神反倒愈发矍铄了。 还是地方上自在啊!陇右节度使的职务,只要灵武郡王没意见,萧遘可以当到死,朝廷根本换不了他。 手底下一堆门生故旧、亲朋好友。有水利人才,有精通农牧的技术官僚,有在工部历练多年的实干派,善于处理蕃汉关系的亦有。 世家门阀的人才宝库,确实非同凡响。 萧氏本家的子弟不成器没关系,萧遘主持过科考,网罗了不知道多少他姓人才。更兼为官半辈子,党羽众多,党羽再连着党羽的门生故旧,这关系网层层叠叠,治理陇右诸州当真小菜一碟——只要邵树德替他解决掉喜欢掀桌子的蛮人,这个萧氏是真的搞不定,因为野蛮人不喜欢讲道理。 “才两年时间,萧相就把河州治理得有模有样,某岂能不喜?”邵树德笑道:“萧相看中的人才,尽管用,某不会过问。再者,某也找不到这么多人才。” “灵武郡王过谦了。今岁以来,转战河西、陇右,收五州之地,数十万民,缴获数以百万计。此等威势,自有才智杰出之士来投。”萧遘道:“也就河陇地辟,没太多人关心,不然早就天下皆知了。” “那萧相出镇这偏僻之地两年,可曾寂寞?” 萧遘大笑:“老夫一把年纪了,如今能优哉游哉地颐养天年,还有何不满足?萧氏子弟,迁往河州的已有数十,老夫忙时坐衙理事,闲则含饴弄孙,悠游古迹,不比在京中与人勾心斗角舒坦?说不得,来了河州,某还能多活几年呢。” 其实,河渭之地确实有不少古迹,主要是佛寺、石刻,山川也很壮美,萧遘经常与一帮子文人出外游玩、作诗,确实挺自在。 “听闻萧相在阶州引种茶树?” “杨军使收复阶州之后,朝廷从华州三县移民七百三十户,其中便有会种茶者。老夫查了下档籍,国朝初年阶州是产茶的,陷蕃后便没了。如今可以试种,若能成功,陇右镇便又多了点进项,贩至蕃部,可换回大量牲畜,于民有大利焉。” 邵树德点了点头。阶州便是汉时的武都郡,后世似乎也是产茶的,盖因此地气候、环境适宜茶树的生长。 “巴南诸州之移民,可还适应渭州?” 邵大帅去年征诸葛仲保,强迁汉、獠民众数万,大部分去了渭州四县。盖因当地气候湿润,与巴南有几分相似。更兼可种植桑树,养蚕织绢,指望着那些巴南移民可以把渭州落后的纺织水平提升一下。 “唔,好教灵武郡王知晓……”萧遘捋了捋胡须,笑道:“今年渭源县五百户獠民利用该县旧有桑林,织布六千余匹。其布纹理细腻,与巴州布差别不大,渭州獠布,大有可为。老夫得闻后,发下羯羊做赏赐,以鼓励百姓耕作之余织布。不但渭州可织獠布,岷州亦可,秦州在天宝年间,盛产蚕桑,有‘绿叶银丝’之美誉,陷蕃后一落千丈,而今当重振旗鼓……” 邵树德含笑听着萧遘的地方振兴大计。 当过宰相的人,眼光、见识还是有的,知道因地制宜,发展地方优势产业。巴南獠民不会放牧,那么在种地之余养蚕织布,也多了一份收入。 秦州本来发展得很好的蚕桑业,陷蕃后几乎断了传承。大中年间归国后,发展至今三十余年,似乎也不太理想。萧遘想办法重用专业人才,奖励生产,此为正道。 邵大帅现在不缺牛羊,不缺放牧的人,但真的缺绢帛。这是军中赏赐的硬通货,十分紧俏。 “鄯、廓二州,天宝年间盛产麸金。灵武郡王既已收复,老夫便当遣人多加查访,如有收获,便从兰州矿上抽调人手,开采冶炼。”萧遘又说道。 兰州亦盛产麸金。在前殿中侍御史、现兰州刺史张玄晏的主持下,复开旧矿,年产金数百两,也不无小补。 “有萧相在,陇右十州三十三县,某放心矣。”邵树德起身行了一个礼,道:“陇右之财货,萧相不用急着上供,量力而行即可。若镇内有需,尽管用,有合用之人才,尽管征辟,某无不许。征发关中民户实边之事,亦要拜托萧相多多费心了。陇右诸州,没有汉民是不行的,关中民户、天下刑徒,有一个算一个,都要用起来,某等着陇右大治的那一天。” 萧遘站起身,也有些感慨。 在武夫手下做事,其实没那么容易。他们穷兵黩武,四处征战,不断索要钱粮,哪管地方百姓死活。但邵树德能克制住搜刮百姓冲抵军需的冲动,知道不能涸泽而渔,光这一点,就比李克用之流强了很多。 “灵武郡王但请宽心。而今朝纲不振,中官弄权。上位者多幸进小人,有才干之辈反倒被挤得几无容身之地。老夫身在河州,却一直关注着朝中局势,一有机会,便招揽一二人才过来。”萧遘说道:“放心,非溜须拍马之辈,没有点本事,老夫也看不上,定不会白费了粮米俸禄。” 邵树德笑道:“有萧相把关,自无问题。” 其实,都说王朝末年官僚系统烂到家了,可真的没人才了吗?为何新朝取代旧朝后,大量留用的旧朝官僚,却发挥出了比之前更高的水平、更高的效率处理政务呢? 或许不是他们水平的问题,还有其他多方面因素掣肘,让他们干不了事,或者不愿意干事。 萧遘,在朝中为相那会,虽然判三司,也干了不少实事,但更多时间似乎在与同僚搞政争。邵树德招揽他过来,其实并没有多关注萧遘本身的才干,而是看中了他的人脉关系网。但如今看来,到底是宰相,处理一个藩镇的内政还是手到擒来的。 陇右镇,不急着收取大量财货。现在将其投入生产,未来收获会更多。 这枚果实,还没到收割的时候,还需要萧遘和他的团队继续栽培。 第四十一章 风俗方再造 “‘凤林戈未息,鱼海路常难’。杜工部这首诗,道尽了河陇故土的辛酸。”凤林关下,一群文人士子正在饮酒聚会。 凤林关,国朝七下关之一,位于河州枹罕县西北境,本是凤林县旧地。但如今的凤林县,已搬到河州东南,由安乡县改名而来。 关北临大河,有凤林津渡口,西有唐述山(今积石山),东拒漓口,向为长安通安西驿道上的紧要隘口,亦是河州北上凉州的重要通路。 河渭安定以来,商旅渐多,百姓安定。 凤林关下,初只有数十编户之吐蕃,以种植青稞为业。文德元年,在萧遘的主持下,发京兆府昭应县八十六户百姓至此定居,垦荒放牧。同时也增设驿站,配驿将、驿卒十余人。又设津令一员,管理凤林津渡口。 在关西南的唐述谷中,亦有来自蓝田县的三十九户民家定居,种植小麦,饲养山羊。 唐述谷中还有一寺,名为唐述寺,亦拿出钱粮,招募新近归附之羌人二十余户为其耕种佛田。 河州的根基,就是这么一点一点夯实起来的。破败的驿站、渡口体系一点点恢复,道路慢慢修缮,城墙渐渐修复,灌渠缓缓清理,一切稳步推进着。 来自关中的移民,或许每批只有十几户、几十户百姓,看起来一点不起眼,甚至有些可笑,但如果长期坚持下去,就会看到效果,就会大变模样。 河州,并不缺水,也不缺地,缺的是人,缺的是组织这些人做事的官僚体系。现在一切都已经走上正轨,就像久病之后的人体,缓缓复苏。 “韦大郎从凉州来,可知河湟之地已为灵武郡王收复?”一士子问道。 “至兰州时得闻,壮哉!当浮一大白。”韦庄举起酒樽,将菊花酒一饮而尽,叹道:“惜文江不在……” “黄文江在朔方幕府任推官,听闻要外放一州刺史了。”有人说道。 “怪不得连进士也不考了。没有功名在身,便可牧守州郡,这进士不考也罢。” “考不上的。韦大出身京兆杜氏,考上了么?” “考个学,竟如此之难!” 韦庄听罢默默不作声。 当年的意气之作,一句“天街踏尽公卿骨”,就把满朝公卿文武给得罪狠了。族里也不好出面转圜,若无贵人照应,这辈子考进士无望。 曾经在长安有过一面之缘,同样屡试不中的朔方幕府推官黄滔邀请他来朔方幕府任职。韦庄本在镇海军节度使周宝幕中做事,周宝败亡后,无处可去,便去游历山水。 只是,江南乱起,干戈不休。韦庄感到威胁,想起黄滔的邀约,便决定来夏州看看。如果实在不行,便回长安,再试试科考。 到夏州后,见到了当年屡试不中的难兄难弟,韦庄感慨良多。黄滔马上就要外放秦州当刺史了,自己如今还是一介白身。 黄滔建议韦庄先在灵夏之地看看,待灵武郡王班师之后,再去求个幕职。 韦庄则打算先去新收复的凉州看看,并言及已与一帮长安来的士子说好了同行。黄滔不以为意,让他亦可去河州看看,萧相四处延揽人才,陇右十州之地的职位空缺不少。 韦庄当然不想去陇右幕府任职了。萧遘这人,在他们这帮屡试不中的士子眼里,形象可不怎么好,当年罗隐的讥讽诗太有名了。 从夏州一路西行,经灵州至凉州,一路风光迥异于江南,让韦庄大为感慨,诗性勃发,连得佳作。 离了凉州后,又跟随一支往河湟之地运送军械的队伍,一路抵达兰州,然后又至河州,遇到了一帮经渭水道前来河州游览的关中士子,遂聚而饮之。 “灵武郡王既收河湟,这陇右之地便算定了,如今只余洮、叠、宕等州未复,取不取都无所谓了。诸君皆乃青衿子,都是个什么打算?”韦庄数百里游览下来,也腻了,有了定了心来做事的念头,同时对这帮游览士子的未来也很好奇,便出言相问。 “吾家与兰州张使君有旧,过些时日,便要去榆中县任个录事了。惜未得中进士,不然这县令亦可做得。” “榆中县,可是数年前新设之县?” “然也,而今不过千余户,半为羌种。” “那岂不是胡风甚烈?” “其实不然。萧相治下,移风易俗为第一要务。羌胡之种,亦得过汉节。其实看看枹罕县就知道了,凤林关下之吐蕃民户,昨日开始,便有人登高饮酒,今日依然,明日怕是还要与汉民同醉。菊花何辜,遭此大殃。” 一席话说得众人哈哈大笑。 李太白曾有诗云:“昨日登高罢,今朝更举觞;菊花何太苦,遭此两重阳。” 唐人好游玩,仅重阳节当天还不能尽兴。因此往往从九月初八起就开始过节,白居易曾做《九月八日酬皇甫十见赠》诗,李白亦有《九月十日即事》。十号,在国朝亦称小重阳。如果某年有闰九月,那还会过两次重阳节,尽兴玩乐。 唐人,对休闲的爱好简直是深入骨髓的,春社时不分尊卑的狂欢,重阳时连过三天节日的喜庆,可见一斑。 其实这也和国朝前期相对富庶有关。国土辽阔,物产丰富,却只有五千万人,即便贫富分布不均,但总体而言比起其他朝代,生活还是要好不少的。这人一富足,自然就会享乐,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中秋之时,吾在狄道。乡中有富户秦氏,自言本会州吐蕃昑屈氏遗种,后降顺灵武郡王。麦收之后,于庄中置酒,邀吾等旅人,共赏玉兔银蟾。” “昑屈氏已烟消云散,此等遗种,为免他人谋夺家财,不做唐人还做甚?” 众人闻言又笑,纷纷举杯痛饮。 众人都是读书人,自然知史。对安史之乱后,河陇二十余州次第失陷痛憾非常。灵武郡王举大兵,破吐蕃,复旧土,非常对这些士人的胃口。 赵光逢曾经说过,邵树德收复河陇失地,而关东诸侯还在互相攻杀,天下英雄闻之,定耻为之效力。这话如今看来,有些过了,是他鼓动邵树德西征的话术,不过也不能说完全不对。 武人没吸引几个,但对文人的吸引力却不小。 从收复河渭五州并置镇开始,西游的士人是一波又一波。有人来了又走,有人留下来做官、讲学,总之还是有效果的。 河州多大山,且去那些石壁上看一看,题诗留名的不在少数。 还有些“狠人”,花钱请人刻石留诗,其中不乏吹捧邵树德的“马屁诗”。邵大帅若去转转,应该会很开心。 在这个民族衰弱、晦暗的年代,人们总需要一些英雄,邵树德恰到好处地挠到了文人们的痒处,因此多了一些自愿为其吹捧、宣传的“粉丝”,大大抵消了两次叩阙所造成的不良影响。 “朔方、河渭两镇都在大募州县两级博士、助教,员额远超一般州县,且月俸各提了一千钱、五百钱。萧相有言,若教谕当得好,教化的学生多,便可为州郡、幕府要职选人,此岂不为一条金光大道?” “没有功名,在关中、关东、江南做官难之又难。朔方、河西、陇右三镇二十三州,才学高的可当州经学博士,次高的可当助教或县博士,剩下的还可当县助教、教谕,只需多教学生,便可积功而上,确实不错。” 其实,能到州、县两级学校上学的蕃人,非富即贵,一般是部落酋豪的亲眷,或是坐地胡商之子侄。先把这些人教好了,让他们从内到外都是一个纯纯的唐人,以后继承部落后,其部民自然也会效仿。 正所谓上行下效,风俗的改变,有酋豪带头,自然会更容易一些。 而文化的改变,往往也会带来生活方式的变异。比如纯游牧的变成半牧半耕,这就有了固定住处,编户齐民也就方便很多了。 朔方镇对从游牧转变成半牧半耕的部落,一直非常欢迎,并多次发下赏赐。 定居下来种植高产牧草,一亩地的收获,往往要纯天然草场五六亩才能赶得上。这给了一些牛羊牲畜并不太多的部落小民以选择,三茬轮作制的农业生产体系,其实是完美契合这些定居下来的牧人的。 地,根本不缺,只要你肯定居下来,再向汉民学习如何种植粟麦、豆子、牧草,生活不会差的。 上有部落头人子弟进学校汉化,下有现成的农业经营方法解决后顾之忧,同化的难度,又降低了不少。 编遗氓,造风俗。如此持续三代人,朔方、河西、陇右三镇的蕃民,同化得估计还要比天宝年间更彻底。 韦庄在一旁默默听着士子们的高谈阔论。 其中一两人,在他看来,简直就是萧遘或邵树德派到士人中间的“细作”。不断从各个方面吹捧朔方、陇右二镇的好处,想方设法鼓动更多的读书人留下来,以冲抵此地的腥膻胡风。 不过,“万里羌人尽汉歌”,总比“洛阳家家学胡乐”好吧。 灵武郡王,确实当得英雄二字! 第四十二章 对此欣登岁 “蕃人旧日不耕犁,相学如今种禾黍。”重阳节后的河渭诸州,又恢复了清苦宁静的生活,邵树德在大群亲兵的簇拥下,抵达了临州狄道县郊外某乡。 河州那边没什么好多说的了。 萧遘是政务老手,自然知道该怎么做。而且人家的工作完成得很不赖,没必要多加置喙,为他创造一个良好的外部环境就可以了。陇右三十三县发展得好了,日后也能为东征提供资粮。 临州,本是经略军的驻地。凉州大战的时候,该军奉命北上,从背后夹击六谷吐蕃,如今又远戍青唐城。 经略军走后,临州的地方局势还算稳定。该州两县唯一的外部威胁,大概就是南边洮州的吐蕃、羌人部落了。当初昑屈氏、伏弗陵氏残部南逃后,就被洮州诸部给分食吞并了。 洮州未陷蕃前,辖美相、临潭二县,皆位于洮水河谷地带。老实说,平地面积不大,承载不起大规模的种植业人口,除非花力气改造梯田,但真的没那个必要。 这里的吐蕃、羌人部落也是耕牧兼有的,但很显然“牧”的成分要远远强于“耕”的成分。 他们的人口不多不少,大概几万人的样子。这个实力,比较尴尬,进攻河、临二州多有不足,且还会面临渭、岷二州蕃部的夹击。当初在岷州放牧的便是拓跋部,人家逆着洮水河谷而上,便能抄了你的老窝,还敢轻举妄动? 而且河州还有天德军四千衙兵,州内还有两千神策军改编的州兵。之前从河南募的蔡人,整编后剩下五六千人,也分到了河渭五州当州兵。真打过去,未必讨得了好,所以这边的局势一直还算安静,即便经略军已经北调。 邵树德其实想拿下洮州的。因为这样一来,从地形上来说,拿下洮州后,吐蕃、羌人入寇的途径会少了很多,河州的安全局势将大大改善,渭州、临州也将成为腹地安全区。屯驻于河、临、兰三州的一万五千余衙军,至少可抽走一半,可用的机动野战兵力大大增加,利于今后的征战。 但洮州——最好还是以政治招抚为主,军事进攻为辅,可遣人前去试探一下,慢慢来。先从互市贸易开始,再一步步蚕食。 至于南边“叠宕起伏”二州,羌人部落为主,就更没意思了。上次西征兰州时就招抚了,结果人家表面上很恭顺,但贡赋压根没有,更不可能出丁打仗。 时至今日,邵树德也懒得搭理他们。造反无能,降顺不愿,先放着吧,以后再收拾。 临州本地亦有不少内附蕃人部落。狄道、大夏这两个辖县境内共有四万余吐蕃、党项、羌人,之所以这么多,是因为他们——投降得太快了…… 第一次西征兰州之时,河渭吐蕃坚决抵抗了,结果死伤惨重,许多部落灰飞烟灭。但临州部落在定难军南下河州之前便降了,使得部落人口得以极大保存。 “这些蕃人,习得了稼穑之术,便为良民。”野郊之外,邵树德仔细看着乡间村落,说道。 他有预感,再过两年,或许很难有机会再到陇右之地了。 这是他曾经征服的土地,是数万将士浴血奋战得来的成果,他想再多看两眼。 村落里有七十余户人家,是个大村了。 据随行的里正所言,此村原本都是羌种,文德元年来了十九户京兆府好畤县的移民,今年头上又来了二十五户云阳县移民,蕃汉杂处,共同生活。 信步走向一间农家院落。门扉虚掩着,顶上缠绕着花藤,扁豆在藤蔓间随风摆舞。 院内有几株桃树,花已谢,果已落,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右边的菜畦之上,种满了芜菁,冬天仍能生长。如果粟麦收成不佳,有时候芜菁就得当主食。 菜畦周围种了一圈葱韭之类的调味品。到乡间集市上,可以售卖换钱。 菜畦右边是一处土坡,向阳的一面种了瓜。 “此屋主人何在?”邵树德问道。 “男丁上河挖渠去了,健妇在割草拾柴,小儿应是在放羊。” 邵树德一怔,这才想起,废了柴捐的只有朔方镇,陇右、邠宁、河西三地,还是要继续交的。这是典型的“赋外科敛”,作为户税附加税收取,柴草每年共需交十束,分批收取。 “此屋非新造,可是原天宝遗民所居?” “回大帅,此屋户主罗三,本吐蕃之种。自言祖上是吐蕃大论,家道中落,那名字某也记不住,光启末改姓罗,兄弟五人,皆在本乡为民。”里正答道。 “以后不许叫人吐蕃遗种,此皆汉民也。”邵树德转过头来,严肃地说道。 辛辛苦苦编户齐民,你还要不断提醒人家,你家祖上非汉人,你是吐蕃人,到底是何居心?乡人无知,嘴上不把门,可以理解,但里正乡老若也这么说,邵树德可不想饶恕。 羌种,基本上是最适合同化的族群。因为他们多多少少会一些耕作技能,容易编户,长相、血统也更接近汉人。 胡人就要分情况了。像回鹘这类长相接近汉人的还好说,沙陀、昭武九姓、龙家、粟特这类典型的白人人种就要麻烦不少,首先长相就不一样。 不同的长相,等于是在不断地向自己和周围人提醒,你不是自己人,同化效果自然会比较差。 说不得,还是得学朱元璋的办法,“色目人不得自相嫁娶”,尽量避免其内部通婚。与汉人通婚者,可以适当给予一些奖励,利用汉地庞大的人口将其血统稀释,慢慢同化掉。 邵树德回忆了下义兄李克用的五官,似乎白人特征极少,几乎看不出来了。这应该是其家族世代与汉人通婚的结果,以后西北那些部落,都可以尝试这么做。但手段得柔和一些,耐心一些,如果强制的话,可能会出乱子,最好以奖励、鼓励为主。 邵树德并不担心。 按照后世西方的划分,东亚这片土地上,蒙古人种还是占据绝对主流的,高加索人种只是少数,并且从汉代征服西域开始就慢慢减少,吐火罗人如今还有多少? “今年一亩地收成几何?”亲兵搬来了交椅、案几,开始煮茶,邵树德坐下后,又问道。 “渠边麦田,亩收一斛出头。远一点的地方种粟,则有八九斗。” “还算可以。”邵树德点头道:“可有灾患?” “说来也是奇了,自大帅收复河渭以来,年年风调雨顺,粟麦大稔,牛羊被野。” “说实话!”邵树德一拍椅子扶手,加重了语气。 里正瞄了一眼亲兵腰间的横刀,咽了口唾沫,道:“自光启末以来,这三年确实不错,不曾有大的灾患,尤其是雨水,还算充足。” 邵树德仔细盯着里正的脸,里正双腿有些颤抖,差点就跪下去了。 此人应该没说假话,邵树德了然。 雨水,是事关生存的大事。 一般而言,当雨水较少时,大量土地会被闲置、撂荒,耕地转为牧场,农业由种植业向畜牧业的方向发展。村庄人口下降,有些村子甚至会消失,水利建设荒废,洪水开始出现,土壤被冲蚀,尘土飞扬。 而雨水增多时,撂荒的土地又会被利用起来,百姓返回村庄,种植谷物,修葺沟渠。一开始两年,不需要太多水的粗粮产量大幅度增加,慢慢地小麦种植成为主流,畜牧业转向种植业,草场改种庄稼。 如果连续多年不出现干旱,那么农牧业经济甚至会十分活跃。 邵树德在村头见到了一个酿酒作坊,主营葡萄酒,也有高粱酿制的,这是乡村经济恢复的标志。 文章、报告可以作假,但酒坊、磨坊之类的与农业生产紧密结合的乡村产业做不了假。萧遘总不至于在自己的必经之地上连夜建一个酒坊吧,没那个必要。 “连续三年大稔,可有一年积蓄。”邵树德说道:“这积蓄,河州萧相不会要你们的,正常缴纳赋税即可。不过这钱粮,可拿来修建陂塘蓄水。不然一旦大旱,尔等又要去当牧民吗?” “大帅所言极是。”里正答道:“幕府李副使兼任都水官,这两年一直在大修陂塘。这罗三如今便去上河工了,修好了水塘,再开挖沟渠,如果只旱个一两岁,还可以顶一顶。” 水利设施有大用,但也不是万能的。其作用主要在于应付短时间的干旱,比如农作物生长正需要水的时候,你没水,那一年的收成可就毁了。老百姓一看,估计就卷铺盖当牧民去了——河陇之地,即便是汉人,也会放牧,风俗与内地大不一样。 李副使,就是李磎,前水部员外郎,现任陇右节度副使兼都水官。邵树德一路行来,似乎看到了不少已建成或在建的水库,都是很小的那种,只能供一乡甚至是几个村用用。 连续三年获得了好收成,这是萧遘的运气,也是自己的运气。百姓余下的钱粮,便可投入到农村水利设施的修建之中。这是为自己造福,想必百姓们也想得通。 筚路蓝缕,惨淡经营,陇右这副摊子,萧氏干得不错。 与世家门阀合作,短时间内的收益确实高,就是以后偿还的代价有些大。不过,邵树德也不想偿还了,还不起,现在还是大家的蜜月期,以后如何,再说吧。 第四十三章 收果待繁霜 泥泞满地的路上,野兽的脚印清晰可见。 野老立在新修的柴门前,即便惶恐不安,依然坚定地站在那里。 不远处有支队伍正在行军。 驿道旁边的大树下,一位穿着大红色戎服的军汉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野老转过目光,不再与军汉对视。 此人脸上和气,一点不凶。但人往那里一坐,气度俨然,发号施令,无人不从。 身边八名戟士,看起来如木雕泥塑一般,但若有人敢靠得太近,立刻双戟交叉,周围的军士也手握刀柄,仿佛一有不对就会砍将下来。 牧童赶着十来只羊,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 野老松了一口气,拄着拐杖上前,将牧童迎回了家。 柴门轻轻关上,里面传来了山羊此起彼伏的叫声。 休息够了,邵树德起身上马。天色已晚,今晚便宿于村中了。 此地位于渭源与襄武之间,渭水北岸。刚刚下过一场秋雨,山林间带着一股湿润的清新气息。 发源于鸟鼠山的渭水,是渭州数万百姓的生命之河,也是秦、渭等州较河、兰更为富庶的主要原因。 村中有一大户李氏,本巴南人氏,乃诸葛仲保党羽。通州势力覆灭后,全族被强行迁徙,到渭州之襄武县定居。 李氏丁口众多,几有四百余人。沿河开垦荒地,种植桑果,非常积极,为此还得了州府发下的羯羊奖励。 邵树德今晚就宿在李氏的院落中。 李氏到底是大族,挺有想法的。附近山下有涧水流淌,他们挖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池塘,野谷山泉流入其中,然后又有沟渠通往附近的田地。虽然沟渠只挖了一小段,能灌溉的面积有限,但依然种了十余亩水稻,亩收二斛多。 邵树德特意去看了看。远方的山谷中雾气氤氲,潺潺涧泉流淌而下,汇于池塘之中。池边有树,风动林响,倦鸟筑巢于内,叽叽喳喳。 西面依稀可见静静流淌的渭河。 河岸边杂草丛生,母鸡不停翻找着食物,鸬鹚迅疾地扑向水面,抓起一条小鱼。 木板制成的简易便桥通向河对岸。有农人扛着锄头从田中归来,妇人坐在门前,借着天边最后一点余晖缝补衣物。正是豆子生长的关键时期,田家农人忙得不可开交,锄完草后,还有去菜畦,衣物多有破损,需要缝补。 后院响起了舂米声。 大帅入住,李氏自然忙前忙后,曲意奉承。 今年新收的粳米熬成粥,刚在河岸边捡拾回来的鸭蛋,向阳坡上摘来的甜瓜,还有一些时令果蔬,看着相当不错。 银枪都善射之士十余人入山,打了一些野味回来交给庖厨,今晚一起炖了。 邵树德一边与李氏族老品茗,一边闲话。 “渭州,在陇右诸州里算不错的了,比起通州应也差不了多少。”邵树德看着院中盛开的栀子花,说道:“李氏搬迁至此不过一年,便已扎下根来,如此勤勉,令人感慨。” “州府亦帮了不少忙。”族老答道。 举族如同罪犯一样被强迁而来,恨吗?或许吧。但李氏有那个资格恨拥兵十万的灵武郡王吗?大家族有自己的处事哲学,无论何时,生存是第一位的。 邵树德则想起了移民实边的事情。 陇右新复之地,局势动荡,人心不稳。这种地方,最适合的还是内地迁过去的丁口众多的大族。他们有充足的人力,有较强的凝聚力,能应对突发事件,比普通的百姓更适合在边疆地带开拓。 昔年汉武帝打击横行乡里的强宗豪右,邵树德则想把他们送到陇右诸州,尤其是新复的鄯、廓二州。 青海东北部这一片,是非常适合农耕的,当然也很适合畜牧。 日后征战,击破的敌方大族,完全可以强行徙边,与羌人杂处,充实地方户口。一个大族成百上千人,可比零敲碎打的百姓、刑徒强多了。 通州李氏在渭州就干得不错,似乎可以效仿此例,在鄯州也推广开来。 边疆另外一大人口来源就是降兵了。 当然降兵也分三六九等。不战而降的可得优待,野战失败后投降的也不用迁徙,但城破而降的,可就要重重惩罚了,全家迁徙青海、河西是必然之事。 邵树德其实已经很仁慈了。自古征战,守城一方往往能给攻城方造成巨大的损失,故城破后往往会被屠城。不杀尔等,只迁徙边疆,已经是非常不错的结局。 “今岁缴获羌胡牛羊马驼四百余万,朔方、陇右牛羊价格定然大跌,族老不妨遣人多收一些,用粮食换就行,慢慢养着,早晚见其大利。”邵树德端起茶碗,说道。 “大帅吩咐,无有不从。” 邵树德摇头失笑。罢了,不提了,省得让人家以为自己强行命令放羊呢。 地多人少的地方,不学会畜牧是不行的。天宝年间,一百多万人口拥挤在魏州,每平方公里生活着153人,河陇之地,普遍只有个位数,有四个州甚至还低于一人。即便环境不如河北,但也不至于相差这么多。 相对应的,河陇之地百姓的富足是相当有名的。因为人均土地资源太多了,哪怕地上长了草,耕作不过来,只要会放牧牲畜,都能把那些草转化为实实在在的财富。 在李氏宅院住了一晚后,第二天继续东行,沿着渭水走。 渭州都作院最近很忙。都是甘州迁来的工匠,铁匠不多,营造宫室的木匠不少,于是邵树德下令,先帮着陇右幕府打制农用器械,发展地方生产。 国朝以前,民间汲水、灌溉工具多用戽(hu)斗、辘轳、桔槔等传统工具,效率很低。国朝非常重视水利,有专门的水部郎中管理水利,并且也开发出了效率更高的汲水工具,即斗式水车和龙骨水车。 灵州黄河两岸,非自流渠的地方,使用的就是这两种水车。 此时的渭水两岸,已经立起了几座筒车。此车发明于隋代,兴盛于国朝。渭州都作院襄武分院在接到命令后,赶制了几具。此物可利用水流冲力汲水,浇灌田地,正所谓“连筒灌小园”是也。 筒车可大可小,既可以用在谷中涧流处,亦可用在大河之上。 军工企业为民间农业生产打制器具,在这个年代比较少见。不过都是抢来的工匠,邵大帅很想得开,就当没抢到好了,先让他们为民间生产服务。 不这样做真的不行。古代发明一种技术,最大的问题就是推广。有的发明出来几百年了,但可能全国大部分人都没见过,都不知道。 戽斗商代就有了,桔槔春秋末年也有了,但到了国朝,也不多见。即便到了明代,徐光启还要在书里给人们科普这种东西,很多地方的百姓,还自己到河边挑水,而没有汲水工具可用。 国朝汲水工具推广最多的地方,其实是军屯田地,民间用得少,会制作此物的匠人更是少之又少。军屯荒废后,筒车之类的自然更少了。尤其是北方,连年混战,地方残破,灌溉系统日益荒废,器具更是匮乏得很。 另外,东西生产出来了,维护修缮也不能落下。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后续维护可能比生产制造更加重要。 这个事情,就涉及到人才体系的培养与建设了。 新中国建立后数十年间,与遍布各部的提水站相配套的,还有大量的农机维修部门。没有这些维修机构,高效率的农业机械就完全是废铜烂铁,完全推广不起来。 穿越者发明一个东西,立刻造福天下,这是不可能的!你要有生产制造部门,要有后续研发改进部门,要有推广部门,要有维修部门,总之要成体系。而这个体系的建立,才是最困难、耗时最久、成本最大的。 但没有这个体系,你发明的东西就完全是破铜烂铁,没有一丝推广起来的可能。 筒车的制造,可以暂时让都作院着手,但后续的维护,肯定要有人来做。 不是每个村都有木匠的,而木匠一般都很忙,未必愿意接这些活。 或许可以成立一个专门的机构,由政府力量推动此事。筒车的维修都是小事了,后续还有耕牛的驯养、铁质农具的推广、良种的推广等等,都可以打包一起干了。 别说老百姓不傻,看到好东西就会用。事实证明,出于多种因素,好东西还真没有普及,老百姓真不用,继续低效率地生产着。 此番西征,赚了不少财货,班师之后,新一轮的机构改组该提上议事日程了。 州县两级经学要大力扩招博士、助教、教谕,加速化胡为夏。 医学也要扩编,多招些生员,不要求能够发挥多大的作用,先把地方风俗病(多发疾病)统计整理起来,并试探性提出解决办法。 经学、工学之外,州县两级农学也可以成立了。要求也不高,先选育高产农作物种子和牧草,讨论下哪种种植模式更好,三茬轮作制在其他州县还可以因地制宜发展出一些变种,如何设计每年耕作的农作物种类,都可以研究。 这些都是需要真金白银投入的,而且短期内根本看不到效果,似乎还不如养军呢。 但有些事必须要做。 春天播下一颗种子,秋天就能收获。 与关东诸侯的战争,不是短时间内能结束的。唐末藩镇割据的格局,碎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遍数历史,没有第二个。 因此,要做好长期奋战的准备。 如何才能到后期越打越强,这就要看你前期做了什么了。 (本卷结束,下卷《骏马似风飙,鸣鞭出渭桥》。) 第一章 世界名画 李克用亲自赶到了河北。 李罕之还是很有办法的,他率军抵达河北后,昭义军衙将马溉与其战,李罕之大破昭义军,生俘马溉。 马溉被俘后,立刻当了带路党,进言曰:“欲图邢州,当先取磁州。” 李罕之听从了意见,率军至磁州,孟方立引军来战,又大败,“单骑还邢州”,磁州被李罕之攻取。 这时候我们不得不佩服唐末武夫的勇气,太特么喜欢野战了。 去年奚忠信率三万大军攻辽州,大败,被俘。今年李罕之攻河北,马溉数万大军野战失败,孟方立再来,野战又败。 为何一次又一次野战送人头?令人费解。 李罕之攻破磁州后,李存孝也趁势攻占洺州,昭义河北三州,就只剩一个邢州了。李克用闻讯,立刻以其弟克修镇泽州,带着安金俊等将赶到了河北前线,亲自指挥围攻邢州的战役。 与昭义军的战斗持续多少年了?李克用不想回忆,反正时间不短了。天下各个藩镇都不好打,尤其是河南、河北的藩镇,关系盘根错节,不喜欢外地人来统治他们,为此屡屡举兵相抗。 长期的拉锯战争中,昭义河北三州其实已经死了不少人了,但奚忠信攻辽州,还能带三万人马。此番马溉统率的大军,又是三四万。孟方立也带了两三万人。 打败了这么多军队,此时守邢州的,估计还有至少两万。 哪来那么多人?邢、洺、磁三州百姓支持啊,还有在河北其他藩镇招募的新兵,拼了命也要抵抗外地人的入侵,尤其是最近数十年素有仇怨的河东军。 百余年的藩镇割据,地方主义深入人心,武夫关系盘根错节,亲党胶固。不把这帮人打痛、打跪了,是没法真正统治下去的。 “大帅,有消息传来,孟方立因连番失败,羞愧不已,仰药自尽了。”邢州城外的大营内,安金俊兴冲冲地走了进来,大声嚷嚷道。 李克用正与其弟克恭议事,见安金俊大咧咧地闯了进来,心里不喜,斥道:“不通传一声就擅闯大帐,眼里可还有军法?拉出去,鞭笞二十。” 亲兵得令,立刻将安金俊按住。 安金俊下意识想挣扎,临了,却叹了一口气,顺从地被押了出去。 “兄长,消息应没有错,邵树德破凉州后,挥师急进,于删丹大败李仁美,回鹘余众遂降,府库珍宝、财货数不胜数,尽入其彀中矣。”李克恭看了一眼安金俊,没说什么,继续汇报他打探得来的消息。 “平甘、凉二州后,邵树德犹不满足,又引回鹘、嗢末之众,勾连归义军,南入河湟。与青唐吐蕃大战,得胜。吐蕃畏惧,纷纷来降,又收鄯、廓二州。” “兄长,邵树德近年来打仗,衙军顶多出动两三万,然随征蕃兵几有三四万人。在蕃部之中有如此号召力,委实匪夷所思,还请引以为重。” 李克用闻言沉吟不语。 扪心自问,他应是无法从草原上弄来那么多人。 北边五部,吐谷浑、鞑靼、室韦、回鹘、奚人,并没有那么听话。想要财货时,还会听从,合兵南下,为河东军助战。但若不想来,李克用也无法,毕竟中间还隔着大同军、幽州这两个藩镇。 此番攻邢州,所带来的蕃部人马,主要以沙陀、昭武九姓为主,另有少量鞑靼。 吐谷浑基本听赫连铎的,奚人摇摆不定,且面临着日渐强大的契丹的压力,室韦同理,也时不时被契丹抄掠,已经不太理会李克用的召唤了。 也就鞑靼、回鹘可用! 再数一数邵树德能用的蕃部。 此人对羌种的统治几乎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横山党项、平夏党项、山后党项、河壖党项、河西党项,几乎尽皆顺服,阴山蕃部中的契苾、浑氏、突厥等胡人也降顺于他,如今又收服了吐蕃这个羌种大户,“大发”之下,能拉出来多少兵? 该称呼他为羌人之主么? 李克用稳稳地坐在那里,但胸中各种复杂情绪翻涌不已。 这几年,是真的很不顺。这些老牌藩镇,也是真的不好打! 曾几何时,那种马鞭所知,敌军无不溃败的场面越来越难见到了。 昭义河北三州,被打得这么惨了,可就是不降。 孟方立死的消息他能不知道吗?还用安金俊来报喜? 安金俊并不知道,邢州人已拥立孟方立之弟、洺州刺史孟迁为昭义兵马留后,继续坚守邢州,对抗河东大军。 安金俊还不知道,邢州人已经向宣武朱全忠求救了,请其发兵救援。好在魏博罗弘信不同意宣武兵借道,汴兵才没出现在河北。 怎生如此艰难! 李克用站起身,烦躁无比,下意识踢翻了一张马扎。 “兄长!”李克恭担忧地看着他。 “一定要尽快攻下邢州!”李克用抽出横刀,寒声道:“谁不卖力,某定斩不饶!” “兄长勿要乱了方寸。”李克恭大声道。 不知道为什么,李克恭突然有些后悔,觉得不该跟他讲邵树德的那些事的。 灵武郡王得夏绥帅位时,手里只有两万兵,而夏州府库不丰,几难以养之。眼看着就要兵变,最后还是靠着岳家帮助,通过征讨平夏党项稳住了阵脚。 随后东征西讨,几乎每年都出征,到了今日,已是势大难制。 这个人,几乎就是靠杀来获得如今的地位的,说是一个狠人也不为过。 “勿忧!”李克用伸出右手,止住了李克恭的话,道:“只要攻下邢州,平灭昭义残军,届时河东、昭义两个大镇在手,手握精兵十万,又何惧之有?义弟辖下诸州,地广人稀,多乌合之众,且叛降不定,破之易矣。” “此役,某亲自督战!”李克用信心十足地说道。 李克恭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兄长表面上信心十足,其实内心已经有些焦虑了吧?被一个不如你的人一步步赶上,甚至反超,这滋味可不好受。 昔年收复长安之后,论兵势之强,无出于河东者。即便是拥兵八万的淮南高骈,兄长亦不放在眼里。 只是这几年,唉,别人的进步速度太快了!朱全忠如是,邵树德亦如是。 各个老牌藩镇,如河东、魏博、幽州等等,暮气沉沉,进展缓慢。河东相对而言还是好的,有兄长引入的代北武人,冲击了一下河东旧有的将门世家体系,还能动弹动弹。但河北诸镇,纸面实力强大,内部问题又大得很,难以出征扩张。野心勃勃之辈,深受束缚,挣脱不了这个罗网,只能当守户之犬,如之奈何。 河东、宣武、朔方三家,本来河东实力最强。直至今日,朱全忠已然第一,邵树德排第二,兄长敬陪末座。 这口气,兄长还咽得下吗? 邢州城头,看着缓缓退下去的河东兵马,孟迁吁了一口气。 若不能将李克用击退,孟迁不敢想象孟家会是什么结局。投降李克用的泽、潞二州将官,甚至是邢、洺、磁三州的降将,估计都不想孟氏活着吧? 更别说,两镇攻杀这几年,大量河东官兵死于邢州。他们没有家人吗?没有亲朋故旧吗?即便是出于安抚目的,也不应让他们失望。 李克用只要不头脑发昏,都不可能再让孟氏存活于世。 遍数周边藩镇,除了河北诸镇之外,也就宣武镇有可能出兵援助。但罗弘信不信任朱全忠,怕被借道伐虢,坚决不允许汴兵过境。 其实,还有一个人可以求援。 昨日有幕僚进言,或可遣使至夏州,求朔方节度使邵树德发兵攻河东,围魏救赵,迫使李克用退兵。 孟迁恍然大悟! 灵武郡王邵树德偏处西陲,在河北固然有些名气,但还不够大,远没有朱全忠、罗弘信、李克用、李匡威等节帅被人熟知。而且他攻打的藩镇,都是些偏僻小镇,河北军士也素来瞧不起关中人,以至于孟迁下意识没把目光转向那边。 不知道大兄生前有没有考虑过。 孟迁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侧的侄儿孟知祥。遣使求救,按照河北、河南的规矩,是要送人质的。 侄儿乃二兄之子,是为至亲,由他充当质子,或许能得灵武郡王之信任。 事关孟家的生死存亡,侄男或可体会伯父的这番苦心吧? 第二章 兄友弟恭 秋风卷起满地的枯枝败叶。行者提着水桶出了院门,仔细擦拭起了石碑。 他虔心礼佛,干活很是卖力。 而随着他的动作,石碑上的字迹也渐渐清晰了起来:“幽州卢龙节度副大使、知节度事、管内支度营田观察处置等使、押奚契丹、经略卢龙军等使、检校工部尚书、幽州大都督府长史、御史大夫、上柱国、彭城郡王刘济……” 德宗贞元五年,幽州节度使刘济舍私宅建佛寺,厥号崇孝。此后布施不断,赠赐有加,直到元和五年为其子刘总鸩杀为止。 在幽州这片武风雄烈的大地上,刘济是个异数。他曾游学长安,考中进士,从军府文职僚佐做起,最后接老父的班,当了幽州节帅。 刘济的佛学修养还很高。擅长诗书文章的他,多次参与刊刻佛经,写得一手好字。并与高僧互相推正佛法,造诣深厚。 刘济死后,刘总一度断了崇孝寺的供奉。不过因为毒父弑兄,精神压力大,总是梦到父兄指责辱骂,遂把崇孝寺数百僧人供养了起来,日夜为父兄祈福,这才暂时止住。 刘总晚年入朝后,继任节帅对这座寺庙多有赏赐,军府要员家眷也经常入内礼佛,崇孝寺的名声倒愈发响亮起来,延续至今,不过名字已经变成了崇效寺——也不知道谁改的,或许建寺的刘氏父子之间实在称不上“孝”吧。 远处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 行者站直身子望去,蓦然一惊,立刻恭敬肃立一旁。 骑士渐渐靠近,随后下马步行。 先行者数十人,看也不看行者,直接入于寺内,布防各处。 寺中僧人惊动,欲出迎,不过被军士们所阻,言:“大帅至此,只礼佛片刻就去,诸僧各安其位,勿忧。” 僧众乃安。 “李鸦儿已得磁、洺二州,邢州岌岌可危。河朔之局,或有大变,但亦是我幽州镇的机会。”一名身着辟邪绣文袍,腰配弓刀的武人边走边道。 “大兄,河北三镇,肱髀相依。李鸦儿若平灭邢州,定攻镇冀(成德),王镕不自安,欲连三镇兵攻之,兄长为何不应?” 河北三镇,自中唐以来,即便内部有过矛盾,但总体而言还是互相帮助,互相依存的。 因为这涉及到三镇“以土地传付子孙”的根本利益,“及闻代易,必合为一心,盖各为子孙之谋,亦虑他日及此故也。” 简单来说,河北三镇的军人不愿看到外人侵占他们的利益,无论是朝廷还是其他藩镇。“以土地传付子孙”是河北军人的核心利益,谁侵犯这一点,三镇就有可能联合起来,共同对敌,同进同退。 中唐以来,朝廷数次对河北用兵,都不顺利,就是这个原因。 河北三镇,大概也是全国最早事实上执行军人选举制的藩镇。 节帅故去,继任者由军中推选,保证大家的利益,即便是一个大头兵,也能分润好处。 而这,其实也是外来者几乎不可能在河北三镇立足的原因,你没法保证他们的利益,毕竟资源就那么多。外人多吃一口,本地人就少吃一口,很朴素的道理。 反过来说,你若能保证河北军人的利益,那就背叛了朝廷或其他藩帅,变成河北人了。 不打痛、打服、打跪这个利益团体,是不可能让其真心降顺的。 可能打服一次还不够,得两次、三次,乃至彻底杀光这个庞大的勾连到社会各个角落的利益团体的成员,才可以真正统治河北三镇。 不过在巢乱关中,中央朝廷的威胁消除后,河北大地上的局势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光启二年,魏博节度使乐彦祯致书幽、镇,欲歃血为盟,共抗朱全忠、李克用。成德节帅王镕只有十三岁,出于多方面原因考虑,拒绝了,幽州镇则暗怀鬼胎,想借机吞并成德,也拒绝了,三镇联合的努力失败,形势变得很微妙。 “王镕小儿,惧怕鸦儿军兵威,竟然卑辞厚币,结好河东。此等做派,不似成事之辈,某逮着机会,便要夺了镇冀诸州。”李匡威信心十足地进了山门,对一起过来的二弟李匡筹说道。 “大兄,镇冀诸州还是很团结的,贸然攻之,怕是得不到好处。”李匡筹顶盔掼甲,看着威武不凡,卖相极佳。 镇冀诸州,从李宝臣这个奚人节度使开始,占据其地的各位将帅,要么是回鹘人,与草原上的勾连很深。结果就是,成德镇的马政办得不错,军中战马极多,还是有些实力的。 “所以要等机会。”李匡威大步向前,直奔大雄宝殿而去。 “兄长,什么时候才有机会?”李匡筹亦步亦趋,问道。 李匡威叹了口气,道:“李克用攻下邢州后,定谋夺成德,届时便是机会了。” 自家这个弟弟,虽有些武勇,但眼界终究有问题。 不知道为什么,李匡威想起了弟妹张氏,长得天姿国色,又文静温婉,想到这里,心里直痒痒。 李匡筹闻言苦思,半晌后方道:“河东兵强,对之恐无胜算。” 李匡威闻言失笑,懒得再解释了。 李克用想通过武力夺取成德镇,但就幽州镇来说,河北三镇数代结姻,关系密切,却未必一定要用武力夺取。或者说军事、政治手段共出,保管比李克用容易。 王镕今年才十五六岁,能有多大本事?在对抗河东的战争中,年长的自己肯定是当仁不让的盟主,统领幽州、成德两镇兵马,与河东大战。 几次战争打下来,成德诸将还有几个听王镕小儿的? 两镇一统之后,再把易定这个李克用的钉子拔掉,转攻邢、洺、磁三州,威逼魏博,这天下未必不能争一争。 当然,首先得击败李克用再说。 “大兄,大同赫连铎致书,欲联结我镇,共讨河东,这该如何回复?”李匡筹又问道。 “噤声!”李匡威斥了一句,随后敛容肃穆,恭恭敬敬地给佛上了一炷香。 李匡筹勇武粗豪,但在神佛面前也不敢造次,于是静静立在一旁,不再说话。 “走吧。”上香结束后,李匡威让亲兵去给僧众布施,随后便出了殿门。 “过几日,某便遣使去夏州,邀朔方镇一同出兵,夹攻河东。”李匡威说道:“朔方镇虽然声名不显,但六七万兵马应还是有的。大同镇,不能让李克用吞下,否则晋兵出蔚州,须臾可至幽州城下。” 李匡筹深以为然。 蔚州,东临易州,南接恒州、定州,西倚云州,北枕妫州。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对河北都十分重要,按理应该划归幽州镇,但朝廷偏偏将其置于河东道,为大同镇属州,如之奈何。 不过还好,李克用与赫连铎有隙,数次攻伐,这给了幽州镇机会。目前,兄长遣刘仁恭率军驻防蔚州,协防大同军。只要顶住李克用的攻势,令其认识到攻夺大同的机会很小,或许李克用就会重新谋攻成德,兄长等待的机会就有了。 “大兄,灵武郡王邵树德这几年屡屡兴兵,电扫陇右、河西之地,收编羌胡之众无数。若其引兵东向,李克用腹背受敌,定会放弃攻打赫连铎。” “二弟,你可愿跑一趟夏州?”李匡威看着自家弟弟,脑海中又想起了弟妹的花容月貌。 “兄长……”李匡筹有些吃惊。他是镇内大将,如何能做使者? “罢了。”李匡威一想也是不妥。万一需要领军出征,镇内无信得过的人镇守,这也是个问题。 “听闻凉州大马雄峻异常,某便另遣一人,携金去夏州市马,顺便摸摸邵树德的心思。”李匡威又说道。 说起来惭愧,幽州镇的马政一塌糊涂,还没成德办得好。这可能是因为奚人名义上归附幽州,与幽州镇亲善,可以用极为低廉的价格买到战马的缘故。 从奚人那里买马,比自家牧场的成本低,久而久之,这马政办得就不太如意了。 凉州骏马,国朝闻名。昔年安禄山持节范阳,谋叛前最后一刻,还上奏朝廷,将河西诸牧监的优良战马调了过来,如虎添翼。 派人去夏州买马,当然只是一个说头,重点还是说服邵树德一同出兵,夹击河东。 朔方镇的位置实在太好了,若是在河北,李匡威甚至都懒得废话。可人家在河套,能够让李克用两线作战,这作用可就太大了。 先探探心思吧,未必能成。邵树德与李克用毕竟是结义兄弟,看他爱惜羽毛的伪君子模样,结果如何,委实难说。 第三章 都是忠臣 “赵随使归来矣!”文德元年十一月,会州城外,打猎归来的邵树德亲自迎接赵光逢。 “见过大帅。”赵光逢恭敬地行了个礼。 “将这头鹿整治一下,待会与赵随使痛饮。”邵树德吩咐道。 赵光逢仔细一看,陈诚不在大帅身边,很好。但山南西道节度掌书记蒋德温笑吟吟地站在一旁,于是又上前见礼。 随后几人一起进了城。 会州刺史韩建尚未离任,他要等河源军一起走。这会正忙前忙后,为赵光逢准备洗尘宴。 “牛将军,那些人你都看过了,如何?”坐下来后,邵树德吩咐亲兵给众人上茶,随口问道。 “回大帅,三千兵,都不错。兴元府应未私藏劲卒,算是尽心竭力了。”一身戎装的牛礼答道。 牛礼本在天雄军担任臧都保的副手。此番前往山南西道拣选衙军精锐,便把他这个前兴元府大将派了过去,节度掌书记蒋德温也给予了协助。 二人一内一外,仔细挑选了三千精兵,由屯驻兴元府百牢关的武威军派人“护送”到了会州。 过两日,还得在会州再募数十人,因为路上总共斩杀了七十九名军士,都是是私下鼓动、串联逃回去的军中刺头。 凤翔军比他们早到。同样是三千人,超过一千是原麟州折家旧部,剩下的两千出身邠宁、凤翔以及横山党项东山部。 这批就比较听话了,只有寥寥十余人逃走,被铁骑军派人抓回来后,全部枭首,悬挂于会州城墙上。 “牛将军为某背负骂名了。兴元府父老,不知道私下里怎么骂你呢。”邵树德笑道。 精兵,对一个藩镇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资源。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是断断不可能献出的。 诸葛仲方为山南节帅,他难道不想为军府保留元气吗?但太难了。 眼皮子底下就有朔方将卢怀忠所领之武威军七千步骑,稍远一点的兴州还有王遇所领之定远军七千五百人。镇内诸位将佐,心思也很难说,从节度掌书记蒋德温往下,不知道多少人与朔方镇暗通款曲呢。 诸葛爽在世时,还曾经逼着诸葛仲方对邵树德行礼,“兄事之”,并且承诺但有召唤,“无不至”。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骤然翻脸,怕是得不到足够的支持。 对诸葛仲方而言,此事只能徐徐图之,先应了这回再说。待培养的班底起来后,再想办法。 “末将已是朔方衙将,自然不用理会兴元父老的看法。”牛礼硬邦邦地说道。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死板、严肃,对别人严格,对自己更严格。听起来非常无趣,但邵树德非常喜爱这种大将。不叫苦不叫累,有事自己默默扛起,看起来必死的任务也敢接,且无怨言,这样的大将谁不喜欢? 邵树德让牛礼到天雄军任职,已经表明了他的倾向,虽然有些人可能还不太明白天雄军意味着什么。 “牛将军如此忠勇,当赏。”邵树德听了大笑,道:“赏波斯锦千匹,美姬两名。” 在乌姆主府库里捞到的财货,到现在还没赏赐完。此人若来降,邵树德都不想杀他了。 两名美姬,自然也是乌姆主府中的,一红发、一金发,身段婀娜,舞姿曼妙,兼具异域风情。之前已经赏赐了十余名给诸将,这会赏下去的,已是最后两名了。 “谢大帅赏赐。”牛礼脸上没有喜悦的表情,但也不矫情推辞,大大方方地收下了。 大不了,以后把命还给大帅,多大点事啊! “赵随使,可曾见到赵俭?”赏完了牛礼,邵树德又问道。 赵光逢不担心自己没有赏赐。大帅在这方面一向大方,对钱财几乎没有任何特殊爱好,只喜欢权力和美人。 “回大帅,赵尚书整顿完兵马后,抢在朱玫之前抢攻梓州,为高仁厚击败,不得不退回龙剑。” “朱玫在绵州治兵完城,四月春播完毕后,攻梓州,为高仁厚设伏,前军骚动。关键时刻,大将王行瑜肉袒前冲,连杀数将,朱部军士奋勇厮杀,反败为胜。高仁厚收拾败兵退回梓州,朱玫围城三月不克。后大发绵、梓二州民户,三户出一丁,强攻至八月。高仁厚数次出城反击,杀伤甚众,后兵力不继,溃围而出。” “哦?高仁厚去了哪里?”邵树德很感兴趣地问道。 这人,运气也是真的差。已经成功伏击朱玫的凤翔军了,居然还被人家反杀。方略没错,就是兵太差了,以至于功败垂成。 “大帅想招揽此人?听闻其被赵俭收留了。”赵光逢答道。 “让赵俭将高仁厚送来。”邵树德立刻吩咐道。 “此事易尔。”赵光逢笑道:“赵俭或想利用高仁厚的影响力窥伺梓州,不过大帅有令,他不敢不从。” “朝廷大军怎么样了?” “韦相率大军攻成都,诸州多有闻风而降者。邛南镇派兵来援,为西门文通所败。韦相任命西门文通为招讨副使,将兵五千攻邛南镇,苦战数月,连拔蜀、邛二州,兵力膨胀至两万余人。” 邵树德让人拿来地图,仔细查看着。 不出意外的话,军备废弛多年的蜀军打不过外来兵马。朱玫带着两万西北精兵南下,苦战经年,击破高仁厚主力,这是可以想象的。 韦昭度带了两万神策军攻西川,兵力确实不足。但他有朝廷大义,瓦解了相当部分西川兵马的抵抗意志,进围成都也是应有之意。 杨守亮出于唇亡齿寒的心理援救陈敬瑄,符合当前形势,但他被西门文通打败了。看如今这个势头,邛南镇易手也就在须臾之间了。 “之前听闻李侃攻遂州,杨守贞抵挡得住么?”邵树德又问道。 夔峡节度使李侃出兵吞并被秦宗权大军祸害得不轻的荆南镇后,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整,又响应朝廷檄令,调头攻遂州镇,野心大大滴。 “已破渝州,正集兵攻合州,然进展缓慢。”赵光逢答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蜀中的形势,基本就这样了。 朱玫是东川节度使,他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全取自己名义上的地盘,根本不会管韦昭度的死活,想必韦相心中也有这个觉悟。 荆南镇南部还有半割据势力,李侃不急着收拾这些刺头,居然把手伸进东川,如此好大喜功,令人无语。 西门文通打下邛南四州后,多半不会撒手了,可能还会继续攻取其他州县。韦昭度应该没法将他怎么样,因为他是西门重遂的假子,根本控制不住。当初将他派出去抵挡杨守亮的援军,估计也是怕西门文通染指最富庶的成都平原。 韦昭度倒是紧盯着最富庶的成都府,但有没有本事攻占成都,还很难说。 “赵俭扩张无门,就没点想法?”邵树德放下手里的地图,问道。 “回大帅,赵尚书欲趁朱玫大军南下之机,袭取绵州。” 好家伙!朝廷的几股势力这么快就要内讧了?果然都是忠臣! “罢了,管不了那么多了。在巴南、龙剑设营招募逃亡百姓的事情,做得怎么样了?” “兴元府诸葛大帅传令巴南诸州派人协助,并提供粮米救助流民。” “很好。人每凑足五百户,便往秦州送。”邵树德说道:“在秦州休整完毕后,半数送往渭、岷、河、兰、阶五州,半数送往胜州。” 胜州?赵光逢若有所思。 他已经知道大帅将六谷吐蕃降人尽数发往金河、榆林、河滨三县,编户齐民。如今又要分一部分蜀人过去,也不管他们能不能适应北地的环境,看来,对李克用是十分警惕了。 看赵光逢在那脑补自己今后的方略,邵树德大笑,道:“放心,某岂会那么不智。攻河东,只要不能一鼓而下,那就只会便宜了朱全忠。如今不过是未雨绸缪,提前做些准备罢了。赵随使,先易后难,可是当初你和我说的啊。” 赵光逢脸上露出了笑容。 如今的局势,确实不宜与河东交恶。不是怕了他们,是担心李克用顶不住,让别人捡了便宜——除非在短时间内闪电般全取河东,不然朱全忠将笑死。 议完事后,亲兵们将酒肉搬了上来,众人一边吃,一边继续聊。 忠勇都与阴山蕃部都在路上了。待这两部六千骑抵达,河源军就可组建完毕,前往鄯州驻守。总计八千步骑,戍期两年,两年后再行轮换,由李仁军担任军使。 至于积石军,目前有点小小的问题,因为鄜坊、丹延二州反对声音太大,竟然至今尚未挑选出兵马来,让邵树德非常失望。 李孝昌,垂垂老矣。东方逵,能力不足。 再给他们一些时间,如果年底之前还没完成,就得想想办法了。 要想保护圣天子,没有本事是不行的。假如有外敌进攻关中,妄图叩阙,结果你连兵马都调不动,那要你何用? 还有赤水军的组建。唔,是该慰问慰问大忠臣程宗楚了,朝廷估计也在密切关注着吧。 第四章 瓮中之鳖 天空铅云密布,大雪纷飞。 新修的大明宫内,朝官们着急忙慌,束手无策。 前些日子的朝会,天子还能走路,看着情况还不错。但到了最近,就已经只能静养了,没人搀扶,根本下不了地。 当然这还不是最严重的。 据可靠消息,今日天子在床上坐着时,突然就倒了下去。后来虽然证实是虚惊一场,天子并未晏驾,但身体的恶化却是显而易见的。 从可以走路,到需要人搀着走路,到连坐在床上都很困难。现在的圣人,基本就是在苟延残喘,全靠太医们尽心竭力,为其吊着命了。 西门思恭数月前刚刚去世,西门重遂全面掌权,现在不允许朝官们见圣人了,这就是传说中的“隔绝中外”。 没办法,谁让人家掌握着兵权呢?今年以来,神策军又分派大将,到河北、河南、河东、河套募兵三万,连带着老蜀兵三万人,现在总兵力恢复到六万出头。 长安市人是真的没机会混军饷了。 当年杨复恭与西门思恭不和,但在这件事上出奇一致。首都市民不堪战,混军饷、拿赏赐是一把好手,而且关系复杂,油腔滑调,是最差的兵源。 之前去关东招募了两万人,训练之后,都被韦昭度带去了蜀地,表现比老神策军好多了。这次募兵三万,重新编练,作为新神策军的核心。 另外三万由田令孜在蜀地募的老兵,想办法慢慢派出去,节度使、观察使和大镇的监军使赴任时,一次带个几百到两千,慢慢消耗完毕。 张濬在大明宫里转了一会,看没机会见圣人了,便悄然离开,回到了家中。 “师长。”京兆尹孙揆已在府中等候多时。 “孙使君,藩邸那边可有消息传来?”张濬摒退了仆婢后,轻声问道。 他指的藩邸是寿王所居之所。平时由北司管着,中官里设有诸王宅使,在照顾他们日常生活的同时,也有监视之责。 因此,张濬是没法直接见到诸王的,孙揆也不行。 但孙揆是京兆尹,管着京兆府二十余县,权力不小。要想间接接触诸王,还是有办法的。 “寿王深恨宦官,不过他藏得很好,言语间只嫉恨田令孜,对西门氏则多有赞誉。”孙揆说道:“寿王托我带个话,‘君有方略,能画大计,若能……自当言听计从。’” 孙揆说得很含糊,但张濬已然明了。 南衙朝官都属意吉王,盖因吉王“长而贤”。平心而论,张濬也觉得寿王不如吉王,就一点,性子急躁、冲动、易怒,出事后又吓得要死,没有担当,非人君之相。 朝官们还打算努力一次,扶他们心目中的人选吉王当新君,但张濬对此感到很悲观。 北司宦官很明显不会让吉王上去。圣人胞弟寿王年岁不大,表面上又与宦官亲近,对北司来说,是绝好的人选。 其他人,要么血脉稍远了一些,要么年岁大了有主见,要么不喜宦官,总之都不太合适。 张濬把宝压在寿王身上。光一点,圣人一母同胞的弟弟,就已经让他占据不少优势了。 京兆尹孙揆与他关系密切,也是一般看法,并且私下里接触了寿王,得到其许诺。 “孙使君,中官跋扈,所恃者唯神策军尔。我等亦需掌握武力,否则,一旦京中乱起,几无还手之力。”张濬突然又说道。 “师长,你也是知道的,京兆府是神策军的地盘,如何编练新军?”孙揆苦笑道。 杨复恭没倒台之前,曾经任命他的假子杨守亮为京畿制置使、金商都防御使。 金商置镇前,京畿制置使可管京兆府、同州、华州、商州这一府三州四十县之地,三百余万百姓——在朱温没发迹之前,理论上来说是全国最强大的“地方政权”,但很可惜,这里是中央直辖区。 讨平黄巢后论功行赏,李详出任金商都防御使。朝廷从京畿道里抽出商州,又从自己控制的山南西道属州里抽出金州,给了李详一块小小的地盘。 如今的京畿制置使,由西门氏自己掌控着,委派其假子西门勋担任此职。 西门勋,本姓宋,宋文通之从弟也。兄弟二人皆攀附权宦西门重遂,得授高官。 但西门勋也只能管管京兆府,同、华二州还有王卞、郝振威二人。这两个都是北地军头出身,带着亲兵亲将上任后,在同州、华州这两个人烟辐辏之地招兵买马,自专威福。 当然他们的所作所为,比起外地藩镇还是有区别的。比较恭顺,该纳的钱粮一分不少,只拿余下的部分编练州兵数千,有丰州或振武军老卒充任骨干,战斗力还算可以。 同州兵、华州兵,遇到出征的朔方军当然吓得跟鹌鹑似的,但神策军那些废物,未必能拿得下他们。特别是能打的那两万人都去了蜀中,新兵尚未编练完成的时候,你派个一两万人过来,胜负如何,还真不好说。 这两人,怎么说呢,虽然在同、华二州当土皇帝,但对朝廷的忠心还是有的。张濬觉得可以拉拢他们,以抗衡神策军的影响力。 尤其是郝振威。张濬与他接触过一次,其人野心不小,隐隐约约透露出想任同华节度使,吞并华州。 同华节度使,亦称镇国军节度使,安史之乱后出现,屡设屡废,最近一次担任此职的是朱全忠。 朱全忠赴任宣武后,朝廷罢废同华镇,两州收归京畿制置使直领。 郝振威想谋取此职,势必要与王卞争斗一番,搞不好就要出乱子。张濬也有些犹豫,怕打烂了关中东半部分,因此一直含糊其辞。不过,若是政争到关键时刻,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身家性命都没了,还在乎关中百姓死活? “编练新军是有些麻烦。”张濬说道:“然不编练,永远受制于人。同、华二州刺史,可多加联络。另外,金商李详,年年献木,助朝廷修缮宫室,比较恭顺,亦可与其善加往来。对了,泾原程大夫,抱恙多时,孙二郎可有妥善人选?” 孙揆闻言心里一跳。 他当然是忠于朝廷的,但若能当上泾原节度使,肯定比一个受制于各方的京兆尹强。张相这么问,难道…… 孙揆有些不确定,讷讷道:“师长,泾原程大夫公忠体国……” “二郎,在某面前,何事不可言?”张濬笑道:“京西北诸镇,凤翔、邠宁、保塞、保大四镇,皆受命于夏州。而今河西镇亦为其所得,竟然上表朝廷,求任河西节度使。此乱臣贼子也!泾原三州,断不能再为其所得,二郎若勤于王事,未必就不能出任泾原节帅了。” 不知道为什么,孙揆的心一下子冷了下来。泾原节度使的宝座,突然就不想要了。 “师长,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孙揆嗫嚅道。 张濬眉头一皱,道:“但讲无妨。” “灵武郡王邵树德今岁献盐三百车、马两千匹、皮三千张、羊四万头。偶有小错,但也是为除权宦而行之,大节无亏。京西北诸镇,号令大多操于其手,大军须臾可至长安,何必惹怒此等人呢?”孙揆劝道:“泾原镇,想必他早想据之,万一争斗起来,大军再次叩阙,颜面上须不好看。” “糊涂啊,二郎!”张濬斥道:“遍数关中,如今就泾原、金商二镇不在邵贼手中,若任其夺取,再抢了同、华二州,吾等皆成瓮中之鳖矣。” 孙揆一想也是。 他不是怕死的人,他怕的是朔方大军再度南下关中,将长安搅和个天翻地覆。那样朝廷威严何在? 但如果任邵树德将京兆府包围了,那确实是瓮中之鳖,想跑都没地方跑。 “也不一定就要与邵树德明面争锋。”见孙揆不语,张濬缓和了下语气,说道:“夏兵离长安太近,此人若有反志,朝廷反应不过来。泾原镇,也不是不可以给他,但他得出力。” 孙揆有些诧异,问道:“出什么力?” “时机未至,还不好说。”张濬含糊道:“过几日,某会遣使往夏州走一趟,与邵树德密谈下。” 对满朝文武而言,朔方镇最可怕的不是其实力强大,而是位置。 哪怕它只有两三万人马,但须臾可逼至长安城下,这是最坑的。 朝廷若要对付朔方镇,估计还没动员利索,夏兵就杀至城下了,届时别说大臣了,天子都自身难保,何苦来哉呢? 所以,朝廷可以对付河东、宣武、河中等任何一个藩镇,但绝对不可能对付朔方。 张濬不傻,知道泾原镇对朝廷很关键。如果可能的话,还是得掌握在自己人手中。但若实在没有办法,也不是不可以拿出去交易,换取其他方面的利益。 邵树德,年年供奉不辍,野心是很大,但没有反迹,暂时先别惹这尊大佛。 但有一个人,破嘴巴很毒,曾经讥讽过自己,这口气,是真的很难咽下去。 不过要等机会。 第五章 收拾整顿(一) “东方逵,你不得好死!” “勾结外人,戕害本镇健儿,还是人吗?” “鄜坊丹延,立镇一百三十年矣,今朝毁在你手。” “汾阳王创下的基业,传了四十六位大帅,不想今日被人出卖,呜呼哀哉!” “哭哭啼啼做甚。死则死矣,十八年后老子来取他狗头。” “狡兔死走狗烹,哈哈,东方逵,没了鄜坊镇,你算个屁!还想邵树德给你富贵?” 刑场之上,唾骂声不绝于耳。 东方逵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好似充耳不闻。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就只能闭着眼走到黑了,没什么好说的。 “行刑吧!”张彦球下令道。 当了半辈子武夫,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没做过?早就心硬如铁了。 这百十位鄜坊军士,鼓噪作乱,论罪当斩,以儆效尤。 刑场周围全是振武军军士,从夏州而来,帮助东方逵镇压叛乱。 这样说或许不太对,因为叛乱早已平息了,现在是秋后算账。 邵树德下令鄜坊、延丹、兴元、凤翔四镇拣选精锐,戍守河湟,期以两年。除凤翔镇完成得比较迅速之外,其他三镇都有大大小小的问题。 山南西道衙军刚刚见识过邵树德攻灭诸葛仲保、杨复恭势力的威风,心里有点发憷,虽然有些阻力,但最后还是拣选了三千精锐,送到会州。 三千人出行之时,兴元府父老相送,皆惋惜不已。 好好的兴元壮士,不能保卫桑梓,却去为别人拼杀,怎么想怎么别扭。 鄜坊、延丹二镇的阻力就更大了。 让他们跟随出兵,在关中打仗,有赏赐拿,二镇武夫还是愿意的。 再稍微远点,比如去河西或河南,就有些问题了,需要做思想工作(加大赏赐),才可以成行。 但若是去鄯州那么远的地方,还一去就是两年,即便朔方军的赏赐比鄜坊、延丹要多一些,两镇的大头兵们却不愿意。 这可不是一百多年前的关中武夫了! 安史之乱以前,朝廷威信很强,关中农民,被征发或招募起来去河陇戍守,问题不大。 可现在是什么时候?最初由破产农民形成的武夫团体,世代从军,被惯了一百多年,风气早就大不如前。君不见,中唐那会藩镇兵还有屯田的,后来有吗?几乎没有! 武夫拿粮饷赏赐,养活家人,锤炼武艺,提头卖命,本是天经地义,凭什么屯田?难道我的刀不够快吗? 其实晚唐这会还不算太差了。等到了五代,风气差得更没边,大头兵们就是得被哄着,稍不如意就要杀将帅造反。唔,其实这会也有个五代标本,那就是乱兵当街叫喊“谁愿意当节度使”的魏博镇,但他们比五代军士还要多点良心,因为拿了钱会打仗,上阵后也不会再闹饷。 鄜延四州军士鼓噪作乱,根本诱因还是邵树德要抽调他们中的一部分去青唐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戍边。 好吧,这或许只是其中一方面的因素。还有一个是担心上头说话不算数,两年后不让他们回来,虽然邵树德的信誉还算良好。 二十多年前朝廷派徐、泗兵两千去广西戍边。其中,庞勋等八百徐州兵戍守桂林,约期三年。三年后,上头食言,说还要三年。又三年过后,还是不让回来,说还要留一年。军士们一忍再忍,终于忍无可忍,杀了军官,自行返回家乡,酿成了声势浩大的庞勋起义。 鄜延四州军士既不愿意去青唐,也担心上头说话不算数,于是鼓噪作乱。 延州那边没闹出太大的乱子。或许是因为离夏、绥二州太近,常年受那边影响,响应作乱的人不多,很快被李孝昌平定了。但他也不敢再刺激军士,暂停了选兵工作。 鄜州这边就严重了。前后千余人参与叛乱,其他军士则作壁上观,根本不听指挥,拒绝镇压。东方逵没办法,只得好言安抚,连番赏赐,这才堪堪压了下去。 随后,他又行书邵树德求助。邵树德下令返回夏绥的振武军使张彦球率军南下,协助李孝昌、东方逵镇压叛乱。 基于现实情况,张彦球令新升为十将的梁汉颙率龙荒都两千兵至延州,弹压地方,帮助李孝昌选兵。自己则亲率五千步骑,昼夜兼程,进入鄜州城,按照东方逵提供的名单抓了百十个领头闹事的。 此时随着张彦球一声令下,从鄜坊各县调来的刽子手们几乎在同一时间落刀,场上鲜血喷溅,惨不忍睹。 东方逵暗自感慨。 听闻邵树德素得军心,本以为他是个对军士百般迁就的人,没想到也有这么狠辣的一面。作乱过的刺头,即便后来安抚了下来,一般而言也不能再用了,这是军头们的共识。除非像魏博那样,全镇都是刺头,那就真的只能曲意迁就大头兵,没其他办法。 行刑完毕后,张彦球站了起来,看向在外围观的部分鄜州军士,大声道:“未参与叛乱的,人赏蕃锦一匹。灵武郡王说话算话,两年就是两年,欺骗尔等作甚?” “朔方丰安军,光启三年戍守兰州广武梁,论期两年,已经返回夏州。” “天德军,光启三年戍守河州凤林关、平夷守捉城,已经在返回夏州的路上。” “经略军,光启三年戍守临州狄道、长城堡、大来谷,即将返回夏州。” “新泉军,光启三年戍守会州新泉军城、会宁关,已经返回夏州。” 张彦球走在满地的鲜血与头颅之中,道:“振武军,本月就将开赴陇右,戍守凤林关、平夷守捉城、大来谷,你等可问问振武军儿郎,可害怕灵武郡王食言?” “说两年,就是两年!何疑耶?”张彦球怒问道。 鄜坊军士被刑场上的鲜血所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们默默地看向了戍守在刑场周围的振武军军士,见他们脸色淡然,似乎并不怎么担心上级食言,让他们在外地超期戍守,下意识信了几分。 张彦球见他们不说话,冷哼一声。 东方逵也是个废物,不到八千军士都管不了,早晚把他给换了。 这次其实也是个机会。 鄜坊军总共八千人,作乱的千人除被斩首的百人之外,其余人连同家属,全部发往河陇屯垦。再挑走三千精锐至积石军,就只剩下四千了。 一个藩镇的武人,往往是当地利益的代表。不把他们杀掉或降服,是很难真正控制这块地方的。 鄜坊、延丹四州,与苦哈哈的丰州、振武军不一样,他们是发得起粮饷的,军士们吃得饱穿得暖,自然不会轻易投降。 如今整走一半人,还是比较能打的一半,剩下四千,再找机会慢慢收拾。 东方逵若有脑子,都不会再招募衙军了。又没外敌,四千人足够他保境安民。 以后大帅若再组建其他部队,继续从这四千人里面挑选,最终把鄜坊军吞食殆尽。而没了武人,鄜坊镇与邠宁、陇右镇何异?节度使和地方官员的更替,还不是大帅一句话的事情。 张彦球突然又想到了宣武朱全忠。 此人目前也有三个附庸藩镇,即佑国军、忠武军、奉国军。 张全义所领的佑国军(辖河南府)不谈,此人是个老滑头,战斗力不行,但非常恭敬,擅长以柔克刚,朱全忠暂时没想动他。 忠武军(辖陈、许二州)原本是赵犨所领,不过已经病逝,由其弟赵昶继任。 奉国军是秦宗权部降将控制。 赵氏兄弟对朱全忠很是恭敬,经常出兵协助征战,还结为了儿女亲家。多年征战下来,忠武军的精锐损失很大,独立性一降再降。到了这会,朱全忠若强行吞并,反弹不会很大。 奉国军目前由降将郭璠任节度使,只辖蔡州一地。朱全忠攻时溥,也让蔡州出兵了。如此过个几年,朱全忠将郭璠换掉,估计问题也不会很大。就算有小反弹,也能镇压。 当然这些都是小镇。如果是魏博那种大镇,可就难搞了。你故意消耗人家,人家不会像“小门小户”那么好说话,直接就反他娘的了,你待如何? 大家都不傻。迫于形势做你的附庸,帮你出兵打仗,可别太过分。消耗精锐的目的,大家都懂,为了最终吞并嘛。这就涉及到核心利益之争了,小镇衙兵不敢造反,大镇还是敢的。 “大帅应是动了吞并鄜坊、延丹二镇的心思了。”张彦球心中暗想:“东方逵、李孝昌应还能继续做个几年节帅,但背叛了本地军人,估计人憎鬼厌,接下来几年只能进一步投向大帅,加速掏空两镇的家底。待到瓜熟蒂落,两镇四州之地,也就落入大帅怀中了。” “不知道以后凤翔镇会如何处理。这几年凤翔军换了两茬了,折宗本带去的麟州、邠宁两镇兵慢慢开始在当地扎根,若是时间拖长了,多半会尾大不掉啊。” “嘿,这是大帅的家事,我操心个什么劲。说了还得罪折家,大帅是明白人,心中应有数。” 第六章 收拾整顿(二) 邵树德赶在新年前返回了灵州。 他先去了回乐、灵武、保静三县。新招募的羌胡军士家属总计两万户主要分布在这几个县,他想看看目前都是个什么状况。 灵州,已经是朔方镇的财赋重地。 今年的秋税从八月份开始征收,目前已经统计完毕。朔方镇十州三十五县,文德二年夏秋分两次共收得粮豆约454万斛、绢约51万匹、钱10万余缗,此为户税和地税。 此外,榷税也增至1.4万余缗,盐利仍维持在20万缗左右,卖马钱增至约35万匹绢。 灵州贡献了其中的四成出头,这八个县,是邵大帅手里下金蛋的母鸡。 九年的和平时光、九年的疯狂移民、九年的励精图治以及九年的战争红利,终于换来了这个令人欣慰的结果。 代价也是有的。从明年开始,阵亡、伤残军士的抚恤将增至213600余斛。正是他们的奋勇拼杀,才使得朔方十州、陇右十州、河西三州、邠宁三州维持了长久的和平,经济得以高速发展,人民得以安居乐业。 这是必要的代价。 新来的羌胡军士家属,足足两万户,一半是吐蕃,四分之一是回鹘,四分之一是龙家(含少量鞑靼、粟特、党项、羌人)。算上军士本人,超过了十万。 这些人的到来,也使得朔方镇十州的编户人口增至832900余人,约16.8万户,算上约六十万蕃民,已经接近后世西夏时河套地区的人口总量。 这十个州,除了丰、胜二州还有一定的发展空间外,基本已到阶段性的极限。剩下的就是苦练内功,整理农、工、商等各项产业,细致发展,精细化建设。 毋庸置疑,征战多年,无论是朔方镇还是其他三个方镇,在地方民生建设上都缺课太多,如今到了需要补上的时候了。 邵树德现在最关心的是民众教化问题。 多了整整十四万羌胡之众啊,大部分还都挤在灵州一地,这胡风简直浓郁得令人窒息。 “这便是青唐都军士的家属吧?”邵树德指着回乐县某乡的一处村落,问道。 会州大雪山一带日夜不停地伐木,大量木排顺流而下,集中于灵州各县码头。新村落的建设,光房屋一项,就需要太多的木料。 现在灵州诸县也发展了一些砖窑产业,满足一些人的建房消费需求。 毕竟粮食有富余了,可以养活更多不从事农业生产的人,使得砖窑、酿酒、纺织、木材、皮革等产业有所发展。 不解决农业问题,工商业就是无源之水,很难得到进步。 毕竟这两大行业的从业人员是不种地的,粮价过高的话,靠打工收入难以维持生活,相关产业自然就会萎缩。 穿越者,第一个要解决的始终是吃饭问题,而不是发明蒸汽机。 吃不饱饭,谁给你去造蒸汽机?相关的采矿、运输、冶炼、加工、制造、销售、维修等产业链的各个环节,从哪招募从业人员? 工业体系需要的脱离农业生产的工人数量是极为庞大的,很难想象其会建立在一个粮食产量相当有限的社会基础之上。 “回大帅,青唐都五千户,本县分得913户,计4656人,分到了各乡。此村非新设,原本有汉民44户、编户党项12户,现又迁来吐蕃军士家眷21户、回鹘10户、龙家9户,总计96户,五百零一口。”县令很显然提前做了工作,因此能够立刻答上。 “此大村也。”邵树德赞道:“百户人家,半为羌胡,如何教化,可有方略?” “州中曾召集诸曹司官佐商议,诸人一致认为,先得让他们定下心来,万万不能再游牧了。”县令答道。 “如何让他们不再游牧呢?”邵树德问道。 此番西征,大概获得了八十余万头大牲畜,其中牛占了七成以上。曾经因为三茬轮作制大力推广而担忧的肉牛数量不足的问题,大大得到了缓解。 前年的时候,还因为需要一百万头牛而愁眉不展。最后拉拢草原诸部酋豪,成立牛庄,但只弄到了约二十万头牛。到了今年,牛庄贷出去的牛的数量达到了34万头,灵州民间私人也购买了至少十万头,缺口仍然很大。 但如果算上西征缴获,一百万头牛将不是问题。 不过,别高兴得太早!现在朔方镇有16.8万户了,去掉非农户口,如果全面执行三茬轮作制农业生产模式,对牛等大牲畜的需求量将达到约三百万头,缺口居然越来越大了,这可真是幸福的烦恼啊! 邵树德粗粗算了算,目前养在诸牧监的官牛数量约在十多万头的样子,今后每年,朔方、陇右、河西、邠宁四镇的蕃部将进贡超过二百万头大小牲畜,其中大牲畜有四十余万头。 要想达到三百万的数量,至少需要四年时间,可能要五年。 还好三茬轮作制的推广也需要时间,慢慢来吧。先集中力量搞定灵州,让灵州“大治”,接下来的话,可以在朔方镇其余州县推广,一步步夯实根基。 至于其他三镇,邵树德原则上是鼓励他们搞的,但不会给予太多的援助,只能由他们自己想办法了。 “大帅,三圃制农牧并举,可让这些蕃人定下心来。”县令答道:“本县刚募了名县农学博士,从长安来的。此人翻阅州中档籍,又去龙兴寺庄户查访,认为纯放牧,六亩草地养活的牲畜,种苜蓿、芜菁等高产牧草的话,只需一亩即可。新来蕃人与汉民杂居,只需学习如何种粟麦、豆子、牧草,便可定居下来。” “蕃人擅长照料牲畜,然不会种地,怎么保证他们学会?”邵树德又问道。 “或可将此事付于乡老、里正。”县令胸有成竹地说道:“县里派人骑着马,沿着各村走一圈,如果田里牧草、粟麦长势良好,便赏赐绢帛;如果多有荒废,便抓人责罚。” “抓人不太好。”邵树德笑道:“罚他粮食、牲畜好了。” “大帅说得是。” 这个方法,其实还有点可行之处。 再者,吐蕃人里面,会种地的很多,他们并不是什么游牧民族,而是农牧并举。 龙家、回鹘也不是个个游牧。安史之乱以前,国朝对河陇之地的开拓,已经改变了部分蕃人的生活方式。河陇陷蕃之后,因为吐蕃人的统治,蕃人里面会种地的比例进一步提高,与阴山一带大草原上的风俗还是不一样的——阴山以北的草原,几乎就是纯游牧了,鲜有种地的。 “成功定居下来之后,如何继续教化?”邵树德继续问道。 他并不觉得只要蕃人一定居就万事大吉,没那么简单。 事实上,不同民族之间的交流,是会产生涵化现象的。粟特人那么少,大唐人口那么多,依然摄取了不少粟特人的东西,从服装、食物、音乐到宗教,各方面都有。 粟特人固然变得与汉人无异了,但大唐的汉人,也变得与汉代的汉人不一样了。 唐人喜食胡饼,喜欢坐胡床,有了许多西域传来的乐器,服饰也不太一样…… 邵大帅治下的西北民众,即便是汉人,现在也喜食奶制品了,“胡化”得比较严重,虽然在他看来这就不是什么事,但关东地区的汉人,确实不怎么食奶,也很难见到奶制品。 邵树德上午经过了一个村子,发现迁移过来的回鹘人带来了很多回鹘豆(鹰嘴豆)种子。可以想象,这种原产自西亚的农作物会在朔方镇慢慢流行起来。 鹰嘴豆产自西亚,自然非常耐旱了,而且应该还耐贫瘠,什么土都能种,适应能力强。对西北地区来说,应该还是有非常积极的意义的。 就是不知道营养如何,产量高不高。现在三茬轮作制里面种的黄豆产量太低了,一亩只有六十斤左右,虽然对百姓而言是杂粮,但这也实在太低了。如果鹰嘴豆产量能稍高一些,改种这个也不错啊。 而鹰嘴豆如果大面积铺开,那么西北民众的饮食习惯肯定也会有改变。你看,又与关东汉人多了一处不同,饮食——也是文化的一部分。 涵化,说的就是这回事。 “蕃人住下来后……”县令一时间有些卡壳,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 邵树德摆了摆手。他理解对方的尴尬,下一步,可不就要读书受教育了么?但这又怎么可能! 普及教育,是最耗费钱的东西!后世工业化社会,教育支出从来都是财政支出第一大项。近代工业革命时期,工业化的国家明明需要大量受教育的工人,但财政就是支持不住啊!教育普及搞得痛苦无比,简直就是个无底洞。 邵树德不知道别的穿越者怎么那么容易就能办学校,普及教育,避开这个财政黑洞的。新中国那么强大的执行力,建国后全国开展扫盲,花了十年时间,也只让文盲率降低了七八个百分点。朔方镇现在几乎全是文盲,靠教育来同化是不可能了。 “这样吧。”邵树德想了想后,说道:“先让蕃人学官话,这是最基本的。灵州现在有六万五千户了,本来不想继续往这边送汉民。如今看来,还是得让更多的人过来。” “今年,某会发至少一千户关中百姓、两千户蜀中百姓至灵州八县。以后尽量避免迁入新的蕃人,至少十年内不会了。” “鄜坊四州叛乱军士家属,本来要发配河陇的,便宜他们了,这里是一千五百户。” “兴元府派往河源军的三千军士,将其家人迁来灵州。” “总计七千五百户唐人,差不多四万人,稍稍抵消一点胡风吧。这灵州再不收拾整顿一番,几与安史之乱前的幽州差不多了。” 灵州如此,朔方镇其余九州,如果有条件的话,自然同样照此办理。 民风的收拾整顿,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第七章 收拾整顿(三) 文德三年正月,怀远新城迎来了新年。 城市已经有不少人气了,基本都是幕府军将僚佐家眷。在城外,还有数万口军士家人,而且还在不断增加中。 各项建筑也建起了大半。再有一年时间,应该就可以收尾了,后面就是由私人投资慢慢完善。 韦庄踏在怀远新城最主要的一条南北大道上。 他不觉得这座城市有什么特殊的,毕竟在长安住了那么久,再看别的城市,怎么都觉得差些意思。 怀远新旧两城加起来,可能在州城里面算是顶级的,但州城就是州城,上升不到国都的程度。也就西北偏僻,连统万城、灵州都觉得是大城、雄城了。怀远新城的规模远超灵州、夏州,自然让人觉得稀奇。 但怀远新城还是有一样东西吸引了韦庄的兴趣,那就是此地令人惊叹的活力。 商路的汇聚,带来了商业的繁荣。 坊市之内,谷麦行、米面行、帛练行、菜子行等等,已经有了四十多个行市店铺大类。 武夫还真是有钱!家人甚至不用干活,都能混个温饱。若是不太懒,再种点地,简直可以很富足地生活下去。 韦庄刚刚被任命为朔方幕府支度司孔目官,这与他在周宝幕府的职务差不多,中层僚佐。 到了支度司衙门后,先拜见了上官封渭。 封渭的两个从妹很早就服侍大帅了,共生了一子二女,非常受宠。河中封氏的名望虽然没有京兆韦氏强,但人家是封氏嫡脉,与自己这个韦氏破落户相比,呵呵,孰尊孰贵还不好说呢。 “大郎来得正好,随我出门一趟。”封渭一边遣人收拾东西,一边说道。 “判官欲往何处?”韦庄奇道。 正月里上直第一天,不是都留来给大伙闲谈叙旧的么?怎生如此匆忙? 封渭看出了韦庄的疑惑,便解释道:“出朝京门,到了便知道了。” 韦庄入职没多久,听得一头雾水,不过还是让驱使官带好了账册、笔墨等物事,准备出门。 “王将军,有劳了。”出了大门,韦庄赫然发现门口站了整整两队军士,皆着甲持械。特别是弓都已经上了弦,一副随时准备厮杀的模样。不过封渭看起来很是淡然,还向领兵前来的将领行礼。 “都点验过了,没问题。走吧,站在这里太扎眼了。”手里拿着一张弓的王建及催促道。 “也好,是得快点,大帅很看重此事。”封渭答道。 寒暄完毕,一行人动身了。 随行的还有一辆马车,车上装了几个木箱子,上贴封条,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但特意调了百名天柱军精兵前来护送,一定是十分紧要的物事。 韦庄骑了一匹白马,跟在判官封渭后面,不紧不慢地出了朝京门,然后折向东南。 东南边有怀远新城的水门,一条沟渠直通大河。不过这会河面封冻,航运暂歇,水门上的闸门也封闭了。 大伙很快到了目的地,那是一座还处于兴建状态的集市。里面的房屋都已经建好,道路也修缮完毕,但外围的坊墙没有完工,暂时只有一圈木栅围着。 坊墙外有军士值守,不过非衙军,亦非州兵,而是灵州新成立的一支部队,曰“税警”。 灵州税警军额五百,恰好是一营,有马三百匹。待遇和衙军一样,月领粮赐两斛,一年有五次赏,训练也由都教练使衙门代管。 税警暂由大帅直领。整个朔方目前共有三营税警,一在灵州、一在夏州、一在绥州,战斗力不错,几乎可以当衙兵看待。 在与值守税警交涉完毕,并查验文书之后,一行人进了坊市,然后直奔一个前后三进的大院落,从临时打开的侧门进入。 “强使君。”封渭又向出迎的供军使强全胜行礼。 “封判官,东西可都来了?”强全胜看向马车上的箱子,问道。 “三万银饼,皆在此间了。”封渭答道。 强全胜闻言也不废话,直接吩咐人开箱点数。 良久之后,供军使衙门的驱使官点计完毕,反复确认之后,强全胜在交割文书上签字画押。 封渭见状舒了口气。 三万枚银饼,终于交割清楚了。不是钱的问题,实在是大帅亲自交办,职责重大。 “走吧,到里间说事。”强全胜道:“镇内的几位大豪估也在场,正好一起谈谈。” 穿越一处连廊,众人来到了一处规制很大的厅堂内,里面已坐了十余位豪商大贾。韦庄一个都不认识,但封渭很显然认识其中大多数。 “诸位。”强全胜清了清嗓子,看着厅内来自其他衙门的官佐和各州大商人,道:“大帅有令,从今年起,大宗买卖,统一至坊市内交易。” 赵成与康佛金对视一眼。这是应有之意,为了更好地收税嘛。 生意做到他俩这个程度,其实已经没必要逃税了。武夫们可不好说话,没钱了就要向你摊派,你偷逃的税多了,不但有危险,而且幕府没钱的时候,吃大户还是要吃到你头上。何必呢?小商徒逃税也就逃了,大商人往哪里逃? “坊市内各项买卖,统一记账,互相抵免。”强全胜又说道。 “敢问强使君,如何个记账法,又如何抵免?”赵成问道。 韦庄看了他一眼。听闻此人是大帅爱妾赵玉的族叔,他第一个起来问,颇堪玩味。 “每个入场商贾,皆须在供军使衙门坊市分司处开具公函,曰‘账户’。每做一笔买卖,账户上列明进项和出项,由衙门派驱使官统一抄录誊写。进项、出项可互相抵免……” 简单来说,这就是一个清算银行体系。 大宗交易,集中在一个地方进行。有人卖出了一批货物,列进项,买了一批货物,列出项。进项、出项可互相抵消,最后算结余。有结余者,供军使衙门补钱,有亏空者,到衙门交钱。 当然了,结余者与亏空者私下里也可以进行交易,这就相当于借贷了,衙门不管,你们自己搞,全凭信誉。 这其实是一种博览会、交易会式的贸易形式,以大宗交易为主。在中世纪的欧洲特别流行,国朝也有此类雏形,比如某州商人贩运货物到长安,卖出后,到本镇驻长安进奏院或有名的大商人那里领一个凭证,返回家乡后领钱。 国朝的进奏院,在黄巢乱关中以前,是承担部分银行职能的。 毫无疑问,这种交易模式,对商业是有极大的推动作用的,也利于官府收税。 大商人,买卖动辄万缗钱。以会昌开元通宝为例,一缗八百钱,重六斤四两,一万缗钱,就是六万四千斤,长途转运,苦不堪言,风险还贼大。更别说,有些州县,根本就不允许铜钱出境,更是极大限制了商业交易。 博览会的交易模式,众商人在“清算银行”内开账户,相当于互相转账,抵消支出和收入,统一结算,不但大大减少了对铜钱、绢帛这类货币的需求,也非常便利。 铜钱,成色可不一定都一样,一直让商人很头痛。有些成色差的,摔地上直接一摔两半,谁敢收这种铜钱? 绢帛其实也不好估价,因为花样、品相不一,价格差异很大,还有年份折旧等因素,都极大阻碍了商业交易。 那么,交易会用什么货币记账呢? “敢问强使君,会期内各项买卖,用何物记账?”赵成又问道。 韦庄暗哂,这人肯定是托了。 强全胜点了点头,让小使们拿了铸好的银元,给每位商人分发了五枚。然后又有人拿了一些物事出来,置于案上。 “朝廷给京诸司及天下诸州,分发秤尺,及五尺度、斗、升、合等样。”强全胜指着放在面前的度量衡器具,说道。 度量衡器具,由朝廷太府寺督造,定期分发给天下诸道州,铜制。 这其实是一种标准器具,朝廷下发,作为各州度量衡的标准。地方上再依样制作,在日常生活中使用。 以权衡为例,朝廷有制:“以秬黍中者百粒之重为铢,二十四铢为两,十六两为斤。” 秬黍,是产于河东某处的一种农作物,以其为标准,中等个头大小的百粒重量为一铢。 严格来说,不是很严谨。但这是古代,可以说很不错了,考虑得算是相对周全了。 朝廷以此为基准,制作衡器发放至天下各州,作为标准。 “此银饼曰‘圆’,重十八铢,银九铜一,便用此物记账。”强全胜说道。 银元,其实是作为交易会的记账货币存在。但与中世纪欧洲人使用的假想货币(如马克、里拉)不同,这是有实物存在的。 皋兰银矿所产之银,已经铸造了五万八千余枚,全部存放在支度司衙门。如今转了三万到供军使衙门,以备不时之需。 一场交易会,一般来说会事先估算,大体上买卖是平衡的,并不一定需要支出多少银元。这三万枚,还真就是拿来应急的。 当然,如果一场交易会结束,灵夏方面的商人还真的处于贸易赤字状态,需要补给别人钱,而银元又不够用的话,邵大帅会让人开一个证明。领此凭证的人,可在固定时间之后(比如秋收后),凭此证领取包括粮食、马匹、银元在内的各种东西,由开票证的供军使衙门兑付,可适当给一些利钱。 如今中原战乱频繁,前来灵夏交易的商人,采购起皮子、杂筋、鸟羽、马匹之类的商品完全没个数。如果邵树德愿意卖十万匹马,甚至有人敢全吃下。 在高烈度的战争中,马已经成为了一种消耗品,一场大战死个几千匹属实寻常。 邵大帅已经准备让大通马行垄断诸牧监及蕃部的马匹贸易了。去年他扣扣索索,只卖了万匹马出去,但求购量达到了三万余匹——这帮杀才,现在打仗都这么狠了? 对了,灵夏本地商人贸易有盈余的话,供军使衙门会按照等值银元给付铜钱、绢帛、粮食等硬通货。 他们也可以选择把盈余存在供军使衙门,可以用来抵税、购地,或到下一次交易会时使用。 整顿商业秩序,促进商业贸易,是邵树德想了很久的事情了。 原因无他,为了收钱。商业交易行为越多,商税就越多,这是很明白的事情。 如今阻碍商业行为的,一是战争,这个都好理解。第二个是各州限制铜钱出境,非常麻烦,一下子打掉了太多潜在贸易,阻碍了商品流通。第三个是铜钱、绢帛成色混乱,不好估价,结算困难,又黄掉了不少交易。 推出以银元实物为基准的记账货币,在固定时间以博览会、展销会的形式,集中进行大宗贸易,比各种乱七八糟的民间贸易更规范、更方便、更安全。 至于交易会上收取的那点商税,都是小事了——好吧,对邵大帅来说不是小事,不少钱呢。 住税3%、除陌钱2%,外加特殊商品的榷税,比如即将征收的榷马钱5%,还有邵大帅在犹豫要不要搞的印花税——即印一些票据,可贴在交易凭证上,由政府公正,让商人们有点心理安全感。如果一场交易会的总贸易额能达到十万圆,那么幕府至少能收一万圆税,相当于1.5万缗铜钱。 别忘了还有关税10%,进口、出口皆收税,吸引来的商人越多,关税总额越高。 大商人其实不怕交税,他们怕的是做不成生意。一匹马,在夏州以三十余匹绢的价格买入,带回蜀中翻个几倍,一点不夸张。那点商税,笑死人了,毛毛雨啦。 邵大帅为商人们提供安全的地点,提供记账货币和清算银行体系便利其交易,以展销会的模式将商人们集中起来,方便选购。如此多管齐下,希望商税能再上一个新台阶。 没钱,真的寸步难行。 十余万军队了,如果后面有大仗要打,这开销可不是小数目。 另外,总是给军士们发羊做赏赐,也实在不太合时宜。多搞一些现金很有必要,希望能多吸引一些外镇贵金属过来吧。 邵大帅的很多计划,不进行货币改革是完全进行不下去的。记账货币嘛,现在是有实物银元给你看的,万一哪天没实物了呢? 第八章 纷至沓来 离开坊市后,康佛金打算去求见灵武郡王。 离春社交易会还有不到半个月,他已经遣人前往灵州,先调一批货北上。 灵州八县,目前只有怀远县坊市被指定为唯一的大宗交易地点。 不过听闻举办完今年的之后,明年的春季交易会可能会改到寒食节前后,以利用大河水运,方便往来客商及货物运输。 用金银交易商品,对康佛金来说并不陌生。因为吐蕃统治下的河陇就是用这个,如今敦煌还在用金银交易,很少用绢帛。 当然,主要是银,金比较少。 据从西域过来的商人透露,如今各国都很缺金,但银矿开发越来越多,白银相对充足。 康佛金曾经与高昌回鹘商人做过生意,“货币”主要是银碗、银瓶子、银盘。升斗小民甚至也用金银,比如“牛价银碗壹枚”。但银碗不好分割,有时候还得用粮食补价差,与朔方镇铸的银元差别很大。 听闻这是邵大帅想出来的办法,这让康佛金很是感慨。银元,铸不铸其实都没关系,那就是用来记账的,不需要真的有。 坊市里放一枚在那里给大家看看,充当个“秤”的作用就足够了。大伙交易时,在账户纸上记下“买某物出一千圆”、“卖某物进八百圆”,最后统一结算即可,是不是真的有银元关系不大。 “唉,若不是身上压着一堆事,这次非得好好经营生意不可。”前往灵武郡王府的路上,康佛金长吁短叹。 他是商人,但又不纯是商人。归义军张大帅与灵武郡王结成了儿女亲家,但有些不方便公开说的事情,还是得通过他这个私人渠道,比如张淮鼎的事情。 康佛金很快抵达了郡王府,等待亲兵通传。 邵树德今日恰好在府中。正在泡澡的他,听到侍女哥舒氏汇报后,拍了拍藏才少女王氏的裸背,从她后臀上下来。 “康佛金来做甚?”曹氏、康氏两位粟特少女一起上前,替他仔细清理了一番,然后拿来了袍服。 “康豪估支支吾吾,并未言明。”哥舒氏答道。 “哼!定是归义军又出什么幺蛾子了。”穿好袍服后,邵树德在亲兵的护卫下,龙行虎步到了前厅。 “拜见灵武郡王。”康佛金满脸谄笑道。 “所来何事啊?”厅内挂了一张很恶俗的猛虎下山图,邵树德的虎皮交椅就在这幅画下面。 “敦煌张仆射为表两镇亲近,打算送从弟张淮鼎到灵夏为质,不知……”康佛金小心翼翼地问道。 邵树德闻言笑了。 送至亲为质,一般来说是恭顺的表示。可把张淮鼎送来,能起到人质的作用吗? 府中的人质可不少了啊! 李孝昌之子李炅、东方逵之子东方复、赵俭之子赵业,还有个前天刚来的孟知祥——大过年的还昼夜兼程赶来做质,这孩子也是个苦命人。 “张仆射既要送质而来,就送吧。”邵树德无所谓地说道。 张淮鼎多半在政争中失败了,这一点毫无疑问。 失去了索勋这个大将的支持,阴氏、李氏这等墙头草估计也不表态,曹氏、康氏等粟特大族更是站在张淮深一边,张淮鼎大势去矣。 “还有何事?”亲兵递上了一份公函,邵树德一边拆开,一边问道。 “张仆射说,今岁大帅若出征,愿遣兵三千以助。”康佛金又说道。 “罢了,张仆射替我看好青唐吐蕃就行。朔方军十余万,不差这三千人。” 河源军八千步骑已经前往青唐城,由李仁军统领。 积石军军使为郭琪,该军辖步卒六千、骑卒三千。人员也有着落了,鄜坊、延丹四镇被整顿一番后,五千步卒已经选派完毕,正在前往会州的路上,由振武军一路“护送”。 河源、积石二军派出去后,鄯、廓二州,邵树德算是松了一口气。刚打败那些吐蕃没多久,还有派过去的拓跋、白、杨、罗、梁四部牵制,再加上两军一万七千步骑,短时间内吐蕃人应不敢再作乱了,老老实实纳贡吧。 顺义军最近也增补到了三千步卒、一千骑卒。如此整肃一番,朔方军已有步卒7.65万人、骑卒3.95万人,总兵力11.6万,稳居全国第二。 不过,刚刚看到的听望司情报上提及,成德节度使王镕集结“十万骑兵”。 邵树德对王镕集结兵马做什么不是很感兴趣,但他有十万骑兵?定是吹牛的! 骑兵和骑马步兵加起来十万骑差不多,十万专业骑兵是不可能的,邵大帅若不征集蕃部,也就不到四万人,其中一半还是战斗力较弱的辅兵,且分散在各地。 成德的马政办得不赖啊! 他记得历史上李克用攻成德,死了好几个大将,耗时多年。 不管李克用此人治理内政如何,但河东军的战斗力是一流的,但打成德镇死伤惨重,说明河北三镇的本钱确实够雄厚。 若真像当年乐彦祯所提倡的,三镇歃血为盟,李克用、朱全忠真敢攻河北吗? “康豪估,河东那边可有人脉?”把玩了一会手里的情报,邵树德突然问道。 “有是有,就是……” “有就好。”邵树德说道:“放心,无需做多危险的事情。让河东商人多来灵夏走走,若可以,吾在麟州办一集市,每年寒食、秋社节办个交易会。这些年来,灵夏也买了不少河东铁料了,应信得过咱们的信誉。” 康佛金一听就懂了。 商人,大概是世界最懂趋利避害的人了。就像康佛金自己,因为沙州多年来一直遭到高昌回鹘抄掠,他感到很不安全,都准备在怀远交易会后,若“进项”许多银元,就存放在供军使衙门内。日后想办法购地置宅,将部分财货转移到灵州,以免被回鹘人掠去。 河东这些年的年景并不怎么样。 不是因为不风调雨顺,而是因为连年征战,士绅商民被盘剥得厉害。此外,在李克用的治下,原本军纪就不怎么样的河东军愈发残民以逞了,连自家州县都抄掠,这真的有点过分了。 若你是河东商人,不想着转移部分财产到灵夏吗? 只是,灵武郡王竟然已经想把手伸到河东了吗?这么大胆? 康佛金不敢想,两个强藩、雄藩的碰撞,会是什么结果?像他们这类小人物,多半只有被碾死的份。 他突然又有些后悔了,转移部分财产到灵夏,真的安全吗? 看着康佛金一脸纠结的模样,邵树德冷笑一声,让他闪人了。 瞎猜测,患得患失,商徒本性! 进攻河东?不,不是现在。 虽然通过邢州来使的叙述,得知李克用现在虚心听取幕僚的意见,一门心思往河北扩张,但邵树德并不担心李克用会势大难制。 河北三镇,并不是那么好打的,尤其还有朱全忠在一旁窥视,李克用必然攻伐多年,劳民伤财,最后还一无所获。 而且,现在河北三镇对河东的野心忧惧不已。邢州孟迁遣使纳质,振武军城那边刚刚来报,有幽州使者快马加鞭前往灵州,言幽州节度使李匡威遣使携带金银前来夏州市马。 如今的自己,就像中原大战时的张学良,各路使者纷至沓来。 好,好得很哪! “将陈副使、赵随使找来。”想了一会后,邵树德决定找二人议一议方略。 陈诚、赵光逢二人正在家中休息,听闻大帅召唤,连忙更衣赶至。 “二位,某想保下大同赫连铎,此举会有何影响?”邵树德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 陈诚看了眼赵光逢,第一时间“抢答”道:“大帅,大同三州极其重要,应力保赫连铎不失。” “哦?是何道理?”邵树德问道。 “若无赫连铎,如何联络幽州镇?”陈诚反问道:“振武军城可直通云州,云州东出,可至蔚州,如今蔚州由燕将刘仁恭戍守。只要云州不失,我镇便可借道云州联络河北。若云州有失,李克用便可深入草原,截断我联络幽州之通道。信使来往,颇为不便,于大计有害焉。” 陈诚的意思很明白,即便现在不谋图河东,也要保住联络幽州的交通线。毕竟除了云州这一条通道,再无其他路线了。河南是朱全忠的地盘,河东是李克用的地盘,都不太可能让朔方镇的人过境。 “然昔年华岳寺之盟,吾已与义兄分割清楚边界。如今要保赫连铎,岂非食言?”邵树德问道。 “大帅,某以为不可。”赵光逢突然说道:“李克用若攻大同,幽州镇可能会入援,然成德、魏博二镇只会自扫门前雪,根本不会出兵。如今的河北三镇,罗弘信无力出镇征战,王镕只想保境安民,为此多以金银、绢帛、粮草贿赂李克用,可知其人之志。也就幽州李匡威还有大志,愿意为赫连铎出兵。保大同,其实也是为了保幽州。李克用谋图河北之意图,已天下皆知,李匡威不会让河东吞了大同或成德任何一镇。” 这关系还真他娘的复杂!邵树德暗自思忖。 又想要李克用作为骚扰、牵制朱全忠的盾牌,给自己争取时间,谋取利益,但又对李克用留着一手,试图保住大同镇,以随时勾连幽州,联合起来压制河东。 李克用又不傻,他手底下也有能人,自然能看出这一点。 这厮可是个暴脾气啊,万一被他缠上,很多事情就没法做了。 “先等幽州使者来了再说吧。另外,让李杭跑一趟云州,我想探探赫连铎的底。”邵树德说道:“此事确实要慎重。如今本镇最重要的目标,还是关中。据中官韩全诲密告,圣人已经时日无多,随时可能晏驾。泾原程宗楚,近些时日也迷迷糊糊。保不齐,便追随圣人一同西去了,吾等须做好准备。本月,先让将士们松泛松泛,下个月,可就要好好操练了。” 第九章 同时天涯沦落人 孟知祥住在冷冷清清的馆舍内,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怀远旧城内有一馆驿。新城修了七七八八后,在城内新设一驿,名贺兰驿,老驿站便空了下来,于是被改建成了宾馆,用来招待外镇及朝廷使者。 孟知祥、赵业、李炅、东方复四人都住在宾馆内。后面三人还带了家眷,十六岁少年孟知祥就只能孤身一人了。 宾馆外有州兵看守,但事实上并不严密,也允许他们出去游玩,只需提前报备即可。 孟知祥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坐在馆驿楼顶,遥看西边白雪皑皑的贺兰山。 塞北风光,与中原大不相同。 蕃汉杂处,民风劲悍,节度使也将地方打理得井井有条。 这是一个很有潜力的雄镇,或许并不比曾经让他有高山仰止之感的河东差。 隔壁传来了一阵又一阵的欢闹声。 孟知祥知道,那是几个来自蜀中的士子,为躲避战乱北上关中,随后又为灵武郡王的名声吸引,到灵州谋职。 其中最大的一个,应该是刚被聘为怀远县医学博士的绵州人,同伴唤他周四郎。 朔方镇以外,县一级应该是没有医学博士的,只有经学博士。州一级倒是有医学博士,下州的话是从九品下,带学生若干。 灵武郡王在县一级也设医学博士,听闻招募学生的员额是二十人,这一年薪俸开支就是96缗,若算上饭食、教具、屋舍、礼品之类的开销,还要更大。朔方十州三十五县,一年投入便是数千缗,或者说是十余万只羊。 有这钱,多养三百名甲士不好吗?如今是大争之世,没有兵,一切都是空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周四郎应是有些真本事的,医术称得上精湛。 孟知祥与他接触过。据他所言,朱玫在绵州大发民户,不管你是穷氓还是秀民,三户抽一丁,全部去打仗。周四郎应是被挑中了,因此举家潜逃到了山南西道,然后又辗转至灵州。 周四郎颇得灵武郡王赏识,因为治好了他刚出生幼子所患之病,一次便赏了他数百匹绢。 那个幼子据闻乃侍妾诸葛氏所生,是灵武郡王第四个儿子,差一点就夭折。周四郎有如此手段,难怪能得厚赏。说不定,过一阵子后,州医学博士也当得。 灵武郡王应也对医道有所研究。 孟知祥与周四郎喝过酒。据周四郎所言,灵武郡王派人统计朔方十州之地的“风俗病”,提出了一种名为“鼠疫”的疾病,认为此病在朔方镇多发,应做好防范,并在学堂上讲给医学生听。 鼠疫,大概就是瘟疫吧。 周四郎对此半信半疑。不过灵武郡王言之凿凿,并且谈了很多东西,比如鼠疫、霍乱、疟病这三种瘟疫的成因、是怎么让人得病的以及如何预防。 真是闻所未闻!若此为真,殆神人天授乎? 隔壁开始行起了酒令,孟知祥听得烦躁,正打算出去转转。却见驿将又带了几人住了进来。 又是哪个方镇送质子而来?孟知祥有些疑惑,便出去看了一下。 “君从河北来?”孟知祥一听这群人开口,就知道他们来自河北,就是不知道是幽州、成德还是魏博。仔细想想,成德和幽州的可能更大一些。 来者共五人,领头一人身长七尺,雄壮已极,一看就是个军将。 身后四人多半是护兵,跨刀执弓,还牵着很不错的战马。孟知祥虽然从军不过年余,但出身世代牙校家庭的他,又怎么可能认不出来这是军汉。 领头军将犹豫了一下,反问道:“君乃何人?” 孟知祥住在这里的消息,早被很多人知晓,没什么可隐瞒的,于是大大方方地说道:“邢州后院军押衙孟知祥。” “邢州!”军将一愣,很快便反应了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孟知祥后,笑道:“昭义军牙校,与孟方立、孟迁是何关系?” “一乃亡伯,一乃叔父。”孟知祥答道。 “这是来当质子了啊。”军将毫不客气地说道:“来多久了?” 孟知祥不答。此人说话不客气,顿时让他没了继续交谈的欲望。 “哈,还挺有脾气。”军将笑道,身后四人亦笑。 “细皮嫩肉的。朔方这边都是粗人,这日子怕是不好过。” “挺有脾气的,就是不知本事如何。” “小儿亦敢对将军龇牙,不若宰了他,反正邢州陷落在即。” 几人七嘴八舌嘲讽道。 “什么?邢州陷落在即?”孟知祥有些懵了。一个人住,消息不通,确实不知邢州那边怎么样了。 其实,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位使者,乃叔父孟迁幕僚。因为久请救兵无果,已经自行返回邢州,但却嘱咐孟知祥继续留在灵州为质,也不知是何道理。 “汝亦是从邢州出来的,当知城内虚实。以吾观之,内无粮草,外无救兵,能坚守数月之久,已经不错了。”军将止住了下面人的调侃,说道:“我等离开河北之时,听闻李克用厚赏诸军,全力攻城。昭义军,又能坚持多久?” 一席话当真说得孟知祥目瞪口呆,继而垂头丧气,沮丧不已。 “某乃卢龙军小校卢文进,孟押衙若有难处,接下来一月内径来找某便是。”卢文进从孟知祥身旁走了过去,说道。 “卢龙军……幽州镇……”孟知祥恍然,同时又有些感慨。 幽州大镇,竟然也找到了灵州。朔方军之实力,应该不弱,最起码能给李克用造成不小的威胁。 只是,这一切都与昭义军没关系了啊!孟知祥有些失落,更有些浑噩,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 而此时的河北战场上,也确实如卢文进等人所猜测的那样,昭义军已经到了最后关头。 围城数月,军粮不继,守城器械也消耗得七七八八。部伍军心士气低落,大大小小的将领垂头丧气,已经没了再战的勇气和信心。 城内唯一想继续打的,大概就只有朱全忠派来的那数百精锐甲士了。 因为魏博不肯借道,宣武军大队没法过来,因此只能拣选精锐,抄小道偷越魏博境,进入邢州城戍守。 但他们这点人,对战局起不到根本性的扭转作用。河东军攻得很急,已经到了不计伤亡的程度。李存孝、安金俊、李罕之等人日夜督战,一波又一波的勇士攀上城池,与昭义军死战。 仗打到这个地步,已经没必要继续了。即便再恨河东人,但事已至此,唯有投降才是唯一可能的生路。 孟迁只觉有些凄惶。好好一个五州之地的大镇,先丢泽、潞,再失磁、洺,如今就连邢州也守不住了。 孟家,曾经有一个崛起的机会摆在面前。但乱世才刚刚开启,他们就输光了本钱,再也没有任何机会了,这是何等的讽刺! 同时他也有些快意。成德、魏博二镇见死不救,早晚会轮到你们被李鸦儿收拾。尤其是镇冀王镕,不发兵救援也就罢了,结果还给李克用送钱粮,卑辞厚礼,乞求人家放过自己。 哈哈,鼠辈! 李鸦儿吞了昭义,下一个就是成德,届时你就知道什么叫翻脸无情,什么叫小儿不足成事了。 还有幽州李匡威,为何不从蔚州出兵攻代州,逼李克用退兵?就你这熊样,还要一统河北?做梦去吧,宁可降朱全忠也不降你! “留后,都准备好了。李克用答应只要抓了宣武军的人,就赦免咱们满城老小。”亲将从后面走来,低声禀报道。 “动手吧。”孟迁痛苦地挥了挥手,道:“虽然有些对不住这些远道而来的汴兵,但事已至此,也只能这么做了。要怪,就怪李克用此贼吧。” “遵命。”亲将答道。 “还有一事。”见亲将正匆忙离去,孟迁又说道:“先遣人出城,赶往灵州,让吾侄男不要回来了。就——就在灵州投了邵树德吧,让他好好学,好好干,以后他就是孟家灵州支的家主了。” 亲将看了孟迁一眼,叹息着离去。 邢州城外,李克用的心情莫名地好了起来。 与昭义军攻杀数年矣,而今终于要得全功。 这次安金俊打得不错,战后便让他任邢洺团练使,帮自己镇守邢州。 而讨完邢州,下一步到底是成德还是大同,还得好好思虑一下。 成德实力强,不容易打,但大同镇又容易引起义弟的紧张,这事——竟也不怎么好办啊! 第十章 他能给什么? 邵大帅的姨太太们正在打麻将。 好吧,民国味太冲了。事实上,她们也只是觉得这个游戏比较新奇,传统的投壶、射粉团之类的玩腻了罢了。 邵树德与带着孩子的诸葛氏说了会话。 当年在诸葛大帅手下扛活时,与她爹诸葛仲保称兄道弟,结果现在小姑娘给自己生孩子了。 生完孩子没俩月,甫一回到家,又跟没见过女人似的,抱着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宠幸,大帅在色之一道上又黑化了一层。 折芳霭没参与打麻将,见夫君从诸葛氏的房中出来,有些担忧。 她倒不是吃醋,事实上没人可以动摇她的地位,主要还是为夫君名声考虑。 但怎么说呢。如果送一个天香国色的女人给夫君,他可能也就是随便玩玩,不会上心。诸葛仲保之女,就长相而言不过是中上罢了,可夫君就是把玩得爱不释手。 这已经不能单纯地从好色角度解释了。 这是变态!征服欲作祟! “夫君要去衙门?”折芳霭让侍女拿来了袍服,又遣人去通知亲兵做好出行准备。 “若无夫人,我都找不到袍服。”邵树德笑道:“有宰相使者过来,晾了好几天了,今日去见见。” “夫君但去,此大事。”折芳霭让侍女退到一旁,亲手帮着整理袍服。 邵树德点了点头,大步出了后院。 折芳霭在院子里坐了一会。 藏才王氏的兄长王崇已当上飞熊军十将,管银枪都万人,权责重大。 王将军之妻,乃军府黄推官之侄女,知书达礼。过两日,便邀请她去石佛寺随喜,多走动走动总没错的。 飞熊军使杨弘望之妻,是自家折氏族妹,也可以一起叫上。 夫君在外征战,当然可以用官位、财货笼络人心,但这并不够。 私下里还须以恩义、亲情结之,大将才不会离心,才愿效死。 夫君有夫君的做法,妇道人家有妇道人家的做法,并不冲突。 邵树德进入衙厅后,幕府佐官纷纷行礼。 挥手让他们各安其位之后,邵树德来到了后院隐蔽的偏厅,让人将宰相使者带过来。 “拜见灵武郡王。” 邵树德没说话,而是仔细看着使者,这是上位者的特权。 “使者所来何事?”邵树德问道。 “为结好灵武郡王而来。” “某持节大镇,护民百万,帐下大将数十,虎贲十万,何物不可得?”邵树德笑道:“要想结好我,可没那么容易。” “灵武郡王说笑了,张相为南衙师长,自然有令大王满意之物。” “何物?” “或可晋位夏王。” “如果就此物,使者便可回了。” 使者闻言脸色一变,素闻邵树德不慕虚名,只重实利,看来一个王爵是没法打发了。 “灵武郡王亦知,圣人龙体欠佳,恐有不忍言之事发生。然国不可无主,不知大王可钟意哪位天潢贵胄?” 邵树德有些惊讶。张濬竟然连遮掩都不想遮掩了,直刺关键。这朝廷,要完,要完啊! “拥立新君,那是南衙北司之事。诸王贤良,吾有何可担心的?” 邵树德这话半真半假。 到了他和李克用这个地步,谁当皇帝,确实影响不大。历史上李克用就不关心,任由太监们折腾,自己比义兄知道的多一些,但也懒得管太多。 他现在只需要一个会折腾,能够更快败坏朝廷家底的皇帝。看现在的趋势,朝官鸟用没有,吉王多半上不去,正合己意。 只不过这一点,就没必要表现出来了。 “张相属意何人?”邵树德问道。 “灵武君王欲求何物?”使者反问道。 靠,朝官都这么看不清形势吗?跟我打哑迷有意思吗? “吾只愿远征安西,收复失地,余无所取。” 使者噎住了。 “灵武郡王可知北司中官欲立寿王为皇太弟?”使者又问道。 意料之中的事情。 邵树德拍了拍交椅扶手,道:“使者有事不妨直说,张相意欲何为?” “师长与寿王交好……”见邵树德不漏半点口风,使者也无奈了,只好答道:“灵武君王若能在此事上施以援手,新君和张相自会报答。” 邵树德仔细思考着。 虽然乐见寿王登基,且按照目前的形势来看,寿王确实有很大可能是新君,但这并不妨碍自己趁机捞取好处。 张濬应是押宝押在寿王身上了,害怕自己给他搅黄了,因此提前过来打招呼。 但他现在有什么本钱打招呼?给我开一张寿王登基后的承兑汇票? 见邵树德不说话,使者也有些惴惴。 拥立新君,本来完全是南衙北司的事,根本不用管外藩将帅的看法。但灵武郡王,可叩过两次阙啊,若不能令其满意,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满关中,除了程宗楚、李详、王卞、郝振威四位之外,就几乎全是他的人了。 “张相能报答什么?”邵树德嗤笑道:“莫不是钱财美姬。” “灵武郡王莫要玩笑了。”使者干笑道:“泾原三州可够?” “张相怕是还没法驱使泾源镇的武夫。” 邵树德坐直了身子。终于到戏肉了,之前说只愿做征西将军什么的,两人都知道是胡扯。 张濬开出了泾原镇的价,这其实有点扯淡。程宗楚死后,泾原镇的武夫们肯定想着内部推选,以后会不会听朝廷的可不一定。 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卖了,这就有点过分了,当别人是傻子呢。 “不够。”邵树德也不矫情了,直截了当地说道。 使者暗松了一口气。只要愿意谈就好,剩下的无非是价格问题。 “泾原镇之外,亦可晋灵武郡王为夏王。” 邵树德不答,反倒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宝应元年,朝廷授李怀让为潼关镇国军使、同华等州节度使、华州刺史。” “建中四年,骆元光为镇国军节度使,赐名李元谅,加陇右节度使衔。” “中和二年,授朱全忠为同华节度使。” “中和四年,王重简任华州防御使。” 使者听了脸色发白。最担心的事发生了! 相比泾原,邵树德更想得到同华! 这两州八县之地,数十万口人,物华天宝,群英荟萃,断不是泾源可比。 邵树德想吃下,也可以理解。但理解归理解,这个真不能给啊。 “使者可是给不了?”邵树德不轻不重地问道。 使者苦着脸道:“灵武郡王胃口太大,确实给不了。不如,重设永泰年间之渭北节度使,领鄜、坊、丹、延、绥五州,如何?” 邵树德忍不住大笑了出来。 鄜坊四州,本来就是自己盘里的菜,已经在收拾整顿了。绥州更是朔方镇属州。你耍小孩呢? “同州在渭水之北,为何不是渭北镇属州?华州亦有县在渭北,为何不能入渭北镇?”邵树德说道。 “灵武郡王就不担心物议吗?须知如今还是大唐之天下。” 邵树德笑笑。 他对这个使者还是有好感的,因为他给自己提了醒:可以置一个历史上出现过的渭北镇嘛,将鄜坊四州、同华二州都囊括进来。 “我只有两个要求。一、置渭北镇,辖鄜、坊、丹、延、同、华六州,由我亲任节度使;二、我保举一人任泾原节度使。”邵树德说道:“若能应我此事,张相无忧也。” 若不能,邵树德没说会怎样,让张濬自己去想。 这帮朝臣,还以为自己是根葱了。若不是我顾忌颜面,讲究吃相,早就自己动手了。 历史上李茂贞多半没放过这些地方,华州是韩建的,但同州肯定攥在手里。 使者的嘴里有些发苦。 虽说漫天要价,落地还钱,邵树德的野心应没这么大,多半只想着要拿下同、华二州。但恰恰是这两个州,不好给,也不敢给啊。 “使者可是忧心王卞、郝振威二人?放心,同、华二州我自己取,不用朝廷操心。若北司那边有异议,某也会帮着说服。”邵树德又说道。 使者苦笑,拱了拱手,道:“兹事体大,须得和张相好好商议一番才行。” 事先制定的计划要全盘放弃了。邵树德只答应同意寿王登基,却直接索取那么多地盘,等于是没出力,还要拿那么多好处,张相定然不会同意。 再者,寿王成了新君后,看到朝廷的地盘愈发小,而朔方镇的势力愈发大时,又会怎么想? 张相不得不好好考虑这些事情,仔细权衡利弊。 第十一章 劝阻 “杨行密遣将田頵(jun)攻常州,穴地入城。半夜时分,地道挖至钱镠守将杜稜寝室,遂掳之,留兵三万守常州。” 看听望司送来的诸镇简报,有时候也能找到不少乐子。 当年王处存半夜遣三千士卒披羊皮装成羊,诱骗幽州军士出城抢夺,就很有喜剧色彩。 这次田頵挖地道挖到杜稜卧室,也是黑色幽默。 “孙儒自广陵渡江,攻常州。田頵不敢战,退去。孙儒还广陵,留刘建锋守常州。刘建锋率军攻润州,钱镠守将成及不敢战,率部逃走。” 杨行密、钱镠两个人是真的废,在江南抢来抢去,结果刘建锋一来,全跑了。 “庞师古率军攻淮南,号十万人,声言救杨行密,与孙儒战于陵亭,师古兵败而还。” 蔡贼还是猛! 庞师古在宣武军诸将中,水平应也不如朱珍、葛从周等人,只不过甚得朱全忠信任。 “李克用下邢州,以安金俊为邢洺团练使,大军回返。” 邵树德叹息一声,放下了手里的军报,终于到了要面对的时候了。 攻破邢州之后,李克用便算正式兼并了昭义镇,接下来的目标,要么是成德,要么是大同。 “将天雄军调回来。”邵树德突然说道。 卢嗣业正在起草铁料采购计划,冷不丁听到邵树德的话,一时有些愣怔。不过他职业素养很好,也不多话,立刻将原来的文件放到一边,起草调兵命令。 这份命令写完后,由邵树德签字用印,然后送到都虞候司走流程。 天雄军是去年春社节过后去秦州的。 因为该州新隶陇右镇,邵树德担心不稳,所以将天雄军派过去,也算是一种历练。 文德二年的时候,夏州武学有24名学生下部队,分任队副、队正,完成最后一年的实习,今年都已正式入役。 今年年初,夏州武学有17名“五年级”学生下天雄军实习,灵州武学则有15人。因此,现在天雄军内一共有56名武学生,虽然算不上什么大势力,但也绝不能说小了。 其实,邵树德对天雄军的战斗力没多少信心。 这支部队一共五千人,全是步卒,大部分都是来自河南的蔡人新兵,只有不到两千人是从铁林、武威、经略等老部队抽调过来的。而且基层的队正、队副职位多有空缺,就是给武学生补缺的。 罢了,带他们去见识见识大场面。老窝在秦州,靠练是练不出什么名堂的。 现在邵大帅手底下一共有三所武学,即夏州武学、灵州武学和兰州武学。 光启元年(885),夏州朔方县武学招募了50名十岁左右的孩童,教授文化知识,训练各项技能。到了今年,这最初的一批孩童差不多都十五岁了,正式升入夏州武学,继续学习五年。 灵州回乐县武学在光启二年招募了50名孩童,今年是他们在县武学的最后一学年,明年也将升入州武学。 兰州五泉县武学的50名孩童则是去年才开始上学。 就本心而言,邵树德更相信这些从县武学上起,然后升入州武学,最后毕业下部队的学生。 目前已进入天雄军的,多是招募的十五六岁半大小子,直接从州武学上起。他们一般都有技艺底子,很多直接就是军将家庭出身。就血统而言,还不是最纯的武学生。 不过邵大帅有耐心。 他做的每一件大事,跨度都是以十年、二十年为目标的。 三茬轮作制农业,三年小规模试验,然后三年大规模试验,今后在朔方全面推广可能还需要四五年时间。 换一般人,早就等不及了,只会搞立刻见到效果的政策。 但邵大帅就是耐得下寂寞,慢慢培育,最后收割肥美的果实。 马政,他更是不指望三十年内能培育出震惊世人的优良战马、挽马,但就是每年投入资源,一直搞。 武学也是,从最初开办过去五年时间了,终于开始见到一点成果。 与之类似的其实还有不少,灵州的造船业,当年是为了攻河东发展的,近年来反倒是为了地方经济服务了。 今年开始搞交易会式的集中贸易,推出了记账货币概念。这是一大创举,未来还会逐步发展,商人们会慢慢见识到一些商业票据,慢慢熟悉,相当于热身、思想洗礼一类,时间长了——比如二三十年后,可能会掀起令人惊叹的风暴。 老苟逼多线持久操作,就是这么稳。 外人可能不注意,但邵大帅确实不声不响干了很多事情,有别于这个年代其他军头的事情。 这些事情,不仅仅有利于军事争霸,或许还会给这片土地上的人民留下些什么。 按邵大帅的想法就是,完成了这些任务,老子玩女人也玩得心安理得。 “天雄军先去振武军城,等待我的检阅。”邵树德又补充道。 卢嗣业飞快抄写命令。 “武威军在兴元府,定远军在兴州,顺义军在凉州,振武军已经去河州了,河源军、积石军刚组建,也去了河湟……”邵树德慢慢盘点手头的军队,只听他说道:“丰安军钱守素部留守夏州,经略军关开闰部留守灵州。一旦有事,能随我去胜州的,也就铁林军、新泉军、天柱军、天德军、天雄军、义从军、铁骑军、飞熊军,不过够了!六万步骑呢!” 邵树德蓦地站起身,心情有些激荡。 是激荡,不是激动! 作为万年老苟逼,终于要跟人摊牌了,不装了,心情还是很复杂的。 “李杭还在云州吧?”邵树德问道。 “回大帅,还在云州,尚未回返。”卢嗣业答道。 “给他写封信,让他火速去下太原,面见李克用。李克用或要转兵攻大同,阻止他。至于如何措辞,让李杭自己想。”邵树德吩咐道。 其实,历史上李克用获得河东后,第一个进攻目标很可能就是大同镇。但因为孟方立自己作死,他是邢州人,非要把昭义镇理所搬到邢州,于是泽、潞二州的人不爽了,酿出了乱子。 李克用看到机会,就集兵攻了过去,轻易夺占了位于河东道的泽、潞二州。 这一攻,就与昭义镇不死不休了。于是直到今年,他攻破了邢州,才算彻底了结了这桩恩怨。 严格说起来,是孟方立给赫连铎吸引了火力,不然大同早就没了。 李克用现在攻大同,其实也挺没意思的。 历史上他攻大同是为了解决后顾之忧,同时获得攻幽州的通道。但经过多年的战争之后,赫连铎的实力已经被极大削弱,不再对河东构成威胁。 另外,李克用你能不能好好理一理自己的战略啊? 都知道你想吞并河北,但到底想打哪一个呢? 占领邢、洺、磁三州后,成德王镕惶恐不安,害怕你来打他。 结果你去攻大同,让幽州人也慌得一笔。同时对付两大河北藩镇,挺能耐啊你! 幽州能出十万步骑,成德王镕已经集结了“十万骑”,打一个都胜负难料,何况同时对付两个? 正常点的人,都知道先结好一家,攻另一家。最好离间、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让他们无法联合起来。 可你倒好,同时招惹成德和幽州,心里没点逼数。 另外一件没有逼数的事就是,一旦占领了大同镇,邵大帅也有点慌啊。 你这是要一挑三?真的合适吗? 还不如保留大同镇作为缓冲区,对河东、朔方都有好处。幽州李匡威兄弟也能稍稍放下一点心。 李杭口才不错,将这些利害对李克用仔仔细细分析一下,说不定就能让他放下攻赫连铎的心思。 草,邵树德觉得自己是在给李克用当参谋,让他不要犯浑,同一时间内树立太多的敌人。这事情闹得,好他妈讽刺! “让李杭说话注意一点,他这人有点喜欢狐假虎威的。”邵树德不放心,又叮嘱了一句:“义兄这个人啊,得顺着毛捋,吃软不吃硬。如今咱们的注意力要投向南方,北边不能再生事了。” “遵命。”卢嗣业将原来写的信件废掉,重新开始起草。 “如果能三言两语打消义兄的念头最好,若不能……”邵树德叹了一口气,道:“那还是得邀义兄到北边会盟,我亲自和他谈。” 可想而知,这种所谓的会盟,肯定是要带大部队做后盾的,事情可就复杂了。 但不管怎样,李杭一旦去了太原。邵、李二人的关系,应很难再回到从前了。 万年老苟逼突然站出来让你不要做这,不要做那,李克用的心态能调整得过来吗? 会不会勃然大怒?继而发兵振武军? 希望他理智一点吧。三十多岁的人了,别整天觉得自己无敌于天下。 第十二章 报告 李杭是在二月下旬抵达晋阳的。 这不是他第一次到晋阳了。几年内跑过好几次,但没有一次的任务有这次棘手。 他住在太原县城的馆驿内,河东幕府安排的,但没说什么时候入见陇西郡王。 李杭也不想傻等,于是跑到晋阳县城这一片,看看民生如何。 大帅有一词,曰“战争潜力”,从百姓生计中或可反应一二。 “羯羊一头五百钱,真真是笑话!”几个看起来商贾模样的人坐了下来,将弓刀置于一旁,嘴里还在抱怨个不停。 李杭也刚刚坐下,点了毕罗、鱼、酒以及一些果蔬,价钱确实有些贵。几乎全部超过灵夏,就鱼便宜一些。 这片算是晋阳三城的坊市之一了。虽然在晋阳县之内,但却归太原府直管,收税收得很厉害。 河东这么富庶的地方,连年战争之下,竟然也到这般光景了。 这可能是过去十年内,河东光景最差的时候。或许,也是未来十年内,河东光景最好的时候。 李杭不动声色,默默听着。 “夏州羯羊只有二百七十钱了。某七年前去过绥州,那会一头羊要四百钱,这些年跌价跌得太厉害了。” “一年给武夫发赏,多半就要发下去二百万头。武夫也吃不完啊,拿出去卖,可不就跌价了么?” “应还抢了不少牛羊马驼回来,官牧养不下,要么杀了做脯,要么拿出去卖。唉,某素来喜食羊肉,若能去夏州就好了。” “说到抢。去岁数万武夫东攻邢州,可抢回来什么东西?” 河东攻邢州,动员的兵力其实不少的。 李克用坐镇泽潞,防备河南,蕃兵、汉人加起来三四万。攻邢州的李罕之、李存孝两路,又是蕃汉四五万兵马。一攻就是大半年,耗费无数,还死了很多人。 “抢个屁!孟方立都把庙里的佛像融了发钱了,牛羊、粮食搜刮一空,不然围城之下,能坚持六七个月?” “打这一趟,竟是亏本喽?” 众人皆叹气。 这几年,河东军南征北战,除了迅速占领泽潞二州算是有赚头之外,攻邢、洺、磁三州以及大同军,旷日持久,耗费无数。如今刚得到的河北三州,虽不能说是一片白地,也残破不堪了。 孟方立几乎把所有的一切都投入了战争,现在陇西郡王得到的,只是一个被掏空了的河北三州罢了。除了那几十万一无所有的民人,还有什么?今年春播都误了农时,这会估计都要人吃人。 张家把孙女送给李家吃,李家把儿子送到王家,周家半夜悄悄杀了一名孩童,把肉腌起来藏着…… 这些人间惨事,他们见得多了,现在就是想可怜都可怜不起来。 乱世之人,心硬如铁。 “再这么打下去,怕是不如朱全忠。”又有人说道。 “早晚的事。”众人附和。 “朱全忠也不如灵武郡王。” 李杭听了心中暗爽。大帅的贤名,竟连河东商徒都知晓了。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觉得邵树德比李克用好,这会就有一名食客忍不住了,讥刺道:“朔方镇半胡半汉,那邵树德也与胡人无异,***女,纲常废弛,哪有一点雄主的样子?” 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 “雄主……雄主治下斗米都百钱了,夏州才四十钱,你去对百姓说说。” “我从河中府买布回太原,进岚州收个过税,到了石州再收,进了太原府还收!到了坊市,各种钱多如牛毛。雄主会盘剥啊,反正我是不会亏钱的,你把我家布买回去,多花了钱,这是谁的错?” “老子就烦你这种人。前年贩了一批桃枣,半途让军士给抢了,若非见机快,命都没了。陇西郡王与灵武郡王乃义认兄弟,若是河东这家业……” “喝多昏了头了?嘴上没把门?”一名老成持重的商贾拍了下桌子,斥道。 众人遂不再多话。 “商人重利无礼义!不知礼为何物,与你们说话,不过对牛弹琴罢了。河东名镇,焉能让朔方之人来统治?”食客怒而起身,离开了。 李杭看了他一眼。观其遍身绫罗的样子,应该不愁吃穿,生活富足。 这种人就站着说话不腰疼了。升斗小民,能花四十钱买米,就不愿花五十钱,况百钱乎? 灵武郡王刚至绥州时,粮价就是四十钱,而今快十年了,年年征战,人也多了几倍,粮价竟然还能压在这个价位上,肉、奶价格甚至还跌了。如此贤良,百姓自然爱戴。 看来,以后可以让更多的河东商徒到灵夏做买卖。有他们在,大帅的名声定然能传遍这一府七州之地。异日兵进河东,或能少掉很多阻力。 优哉游哉地吃完后,李杭离开了食肆,又到街市上转了起来。 “店家,你这饼味美,买卖应是不错吧?” “唉。五年前,这条街上有七家饼肆、五家毕罗肆、四家酒肆,而今少了几家。市人但买面回家自己做,到饼肆买饼的少了。” “店家,肉行……” “麸行……” 李杭花了一整天时间在坊市里转悠,通过交谈的方式,打听各类商品价格,再对比以前,看看波动如何。 价格的波动,往往和供应、运输直接相关。李杭在听望司学过一阵子,知道这其中的道道。 回到馆驿后,他关上了门,直接写起了报告。 “……连年征战,民物耗弊,市面萧然。百姓残于兵盗,米价腾贵。忻、代之间,沙陀抄掠自家州县,民行乞食者属路。泽、潞富州,李罕之所镇,鼠一头值钱七千……唯太原及邻近州县得稍安,然河东内藏之虚竭,可见一斑矣……” “……秦汉以来,唐马最盛,河东亦有牧监。然民人买马,每匹予钱二万五千,或绢六七十匹。不至此间,竟不知河东马价如此之贵。由此观之,马政败坏,几与幽州无异,不如成德远甚。若断其通往草原之通路,或有大利。” “……牛为耕稼之本,官私马牛,为用处重。河东一牛,值钱三千五百,灵夏之牛,值钱二千五百。太原府之民户,三两家共用一牛,困顿至此,殆无治乎?” “……中等以下庶民,肉食不易,但家有礼事,买羊为杀。太原府有贩羊者,言羖(gu)羊值钱四百、羯羊五百、羔羊二百五十钱。此般情景,七十者可以食肉乎?” “桃、李、杏、柰……” 李杭一边回忆一边写,写完之后,狠狠受了一番“爱镇主义”思想洗礼。 人就怕对比。朔方邵大帅与河东李大帅一比,那简直是贤得不能再贤。 不过老实说,河东现在其实也还马马虎虎。毕竟李克用治政不过七年,还没足够的时间败坏。若是等到他儿子那一辈,河东百姓怕不是成人干了。好好一个百万人口的大镇,整不好减少一半以上(历史上到后汉年间是锐减七成以上,下降速度高于河南、河北、关中)。 “李克用,应无力同时应对东、西两方面的威胁。”李杭没有把这句话写上去,怕干扰大帅的判断,但他相信大帅这么聪慧英武的人,完全可以从字里行间看出来。 这不是李克用耍脾气就行的,财货钱粮不会凭空变出来。 朔方镇,颇具上升气象,河东镇,却是在走下坡路。大帅只要稳扎稳打,不行险,不冒进,待李克用再折腾个十年八年,将毫无还手之力。 财货钱粮本就在日渐减少,还四处树敌,多线开战,此取死之道也。 除非——李克用临近败亡之际,行险一搏,取得了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军事胜利,靠撞大运赢了大帅或朱全忠。 但人怎么能把希望寄托在这么没谱的事情上呢? “夏州李别驾可在馆中?”门外响起了询问声。 “别驾在馆中歇息,敢问将军是?”李杭的随从问道。 “某乃义儿军使李存进,特来请夏州使者往阳曲一行。” 李杭心里一动。 大帅没设义儿军,但天下各镇,义儿军可谓比比皆是,一般都是藩帅的亲信部伍。派李存进来请,说明李克用还是非常重视的,也给大帅面子。 李杭将文书之类的收起,然后整了整袍服,大步走出了房间,道:“某便是李杭。陇西郡王在阳曲?” “正是。”李存进答道:“大帅在阳曲阅军,召使者前去问对。” 阅军就要发赏。河东都这个样子了,李克用还要这么玩,说一句穷兵黩武不为过! 另外,李杭也敏锐地注意到了阳曲这个地名。 此县在晋阳北七十里,是太原府的北大门。乾符末,邵大帅从征河东,围剿李国昌父子时,就曾率铁林都驻扎阳曲。 阳曲以北七十里,有石岭镇、石岭关,为河东军事要地,康传圭曾经当过石岭镇将。 守好此关,太原无忧矣,盖因关上地势险要,仅容单车通过。 河东还真是好地方,北方这么多险要关隘,光雁门关就两个,将各条路堵得死死的。也就南方空虚了一些,朱全忠攻起来倒很方便。 “不知陇西郡王缘何在阳曲大阅诸军?”上了河东派来的马车后,李杭又问道。 李存进策马跟在车驾旁边,不答话。 李杭的眉头皱了起来。晋师北征,一般都会在阳曲汇集兵马,然后分批北上忻、代。 李克用这是要做什么? 第十三章 回信 李杭面色平静地站在一处高台上,心里却很不爽。 拉着我一个客使来观兵是何意?示威么? 若不是邵大帅亲自嘱咐他收敛点脾气,不要“狐假虎威”,李杭此时就要给脸色了。 没办法,小镇弱镇、长安朝廷跑得多了。 每至一处,人家都客客气气的,置酒饮宴、美姬侍寝,说话又好听,把李别驾的心气捧得有点高。 高台下方是一营又一营的河东军士,布满了整片旷野。旌旗蔽日、长枪如林,更有那大队骑卒跑来跑去,带起大股烟尘。 此胜兵也。 不一会儿,远处慢慢走来了一群人。 李杭极目望去,只见是一群蓬头垢面的俘虏。 沙陀子欺人太甚! 李杭一下子明白过来了,这根本不是什么阅兵,而是献俘仪式! 俘馘(guo)有了,军实想必在后面。 果然,大车小车拉来了众多战利品,以器械、旗帜为主,应都是俘获自邢州。 俘馘陈列于前,军实陈列于后! 李杭对李克用怒目而视,道:“这便是陇西郡王的待客之道么?” “使者稍安浮躁,来都来了,且静下心来。”李克用志得意满地站在最前方,含笑说道。 打下邢州,平灭了昭义镇,让他的心情好了许多,似乎又找到了当年在关中、河南纵横驰骋,大杀四方的快感。 关中讨黄巢那会,贼军死战,王重荣率步军猛攻,撬动贼军阵脚。代北铁骑一拥而入,杀得巢贼一日数败,伏尸百里。 河南二打黄巢,朱全忠危若累卵,卑辞厚礼乞援。河东大军一至,又杀得巢军大败,溃不成军。 坏运道要过去了,李克用自觉又找回了感觉。 台下响起了抑扬顿挫的朗诵声,顺着轻风飘了过来。 “……贼师相连,狂锋尚炽。辄遣专人,远侦贼势……亲提师旅,远赴战征。跋履山川,蒙犯霜露……擒灭斩除,如运支指……承元云奔,综亦风靡。悉率赋舆,尽献州里……” 李杭铁青着脸聆听祝文。现在他内心烦躁,想着回去后该怎么向大帅复命。 独眼儿,欺人太甚。 冗长的祝文结束后,李克用下令给军士们分酒肉,顿时引来欢呼。 李克用哈哈大笑,道:“使者回去见了义弟,便和他说说,吐蕃暗弱,欺负得没甚意思。今中原遍地豺狼,桀骜跋扈。吾兄弟二人当勠力同心,挥师南下,讨灭不臣。” “不敢苟同。”李杭正色道:“吐蕃残暴,戕害百姓,神人共愤。我家大帅兴义兵,诛群丑,解民于倒悬,此英雄之所为也。孟方立之辈,恶名不彰,劣迹未显,陇西郡王兴大兵讨之,征战经年,以至田稼荒芜,百姓流离,枕尸卧僵,此非英雄之举也。” 李克用似未听见,又转头吩咐起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在粮料使的指挥下,有辅兵押运着大量财货至阵前。军士们见了,气氛更加热烈。 一支支军队开始领赏。 义儿军、左营军、右营军、决胜军、横冲军、突阵军、亲骑军、突骑军、飞骑军、五院军、雄威军、厅直军、万胜军、匡霸军、飞腾军、马前直军…… 此皆河东衙军,军号众多,每军只来了一部分,但场中已有步卒两万余,骑卒七八千。 李杭面上气愤无比,但心中已在暗自估算河东的实力。 十二支步军、四支骑军,步军里其实也有骑兵,第一个领赏的义儿军就来了数百骑卒,其他军伍亦有。就是不知道每支军伍的人数是不是一样,应该不太可能! 按平均五六千人来算,十二支步军应有六万人上下,四支骑军应有一两万。考虑到步军里的骑卒,河东应有步卒五六万,骑卒两万左右? 比大帅之前估算的六万衙军要多了一些啊。难不成打下昭义三州之后,李克用将一些蕃兵给收编了? 这可真是穷兵黩武了! 好吧,现在没人不穷兵黩武。一个个大帅,拼了命地搜刮钱财,供养军士,让他们不用被生计牵累,得以专心锤炼技艺,同时尽可能提供最好的器械、甲胄,为的就是战阵上能爆发出高人一等的战斗力。 但还是有程度之分。 邵大帅表面上控制着二百七十余万蕃汉民众,养十一二万衙军(州兵不算)。李克用治下撑死只有一百四十万蕃汉民众,却养七八万军队,差别还是不小的。而且昭义镇的那几十万人如今还提供不了多少财货,这才是真的穷兵黩武,甚至比朱全忠还要狠。 也就河东底子好,能勉强支撑。但时间长了,还能继续养下去吗?至少,那两万骑兵就无法长期维持,高烈度的战争中一点点消耗,到最后能维持万人就不错了。 “使者回去之后,可问问义弟,昔年华岳寺之盟,可还作数?”李克用突然间转过头来,说道:“契苾璋归他,赫连铎归我,井水不犯河水,而今莫不是想食言?” 河东诸将也转过头来看着李杭,目露凶光。 “河东真是好强的兵,好大的威风。”李杭突然大笑起来:“岂不闻我主亦是征战杀伐起家?代州阵斩程怀信,关中屡破巢贼,西平拓跋党项,北征套虏,再攻灵州叛军,复打河渭吐蕃,去岁又连灭六谷吐蕃、甘州回鹘、青唐诸部,而今有能征惯战之师二十万,河东南有死敌朱全忠,东有惶惑不自安之成德、幽州二镇,北有宿仇赫连铎,若再与我家主公交恶,四面合围起来,陇西郡王可有胜算?” 听李杭提起程怀信之事,河东诸将人人色变,有人甚至抽出了刀,喝问道:“使者不惧死乎?” 李杭懒得理他们,只看着李克用。 李克用倒没有预想中生气的模样,看样子人到中年,城府深了不少。 “使者何必做言语之争?不若先回去问问义弟的看法。某这便遣人写封信,使者可带回去复命。”李克用语气平静地说道。 ****** 五百里急递信使快马加鞭,很快将李克用的回信送到了灵州。 邵树德看完后,立刻找来了陈诚、赵光逢二人。 “李克用此人,过于刚硬,也很记仇。”邵树德叹道:“昔年契苾璋、赫连铎二人两次抄掠其部众,一直记着呢。” “华岳寺之盟已过去数年,义兄想在云州置酒,邀我前往,永结盟好。嘿嘿,这些话,听听也就罢了,这是示威呢。” 陈诚、赵光逢二人对视一眼,皆知这个会盟可不简单。若一个不好,让李克用窥到机会,说不定就要打起来。 “大帅之意……”陈诚摸不清邵树德的想法,出言问道。 “卢书记,传我令!”邵树德不答,直接下令道。 首席笔杆子卢嗣业立刻铺开笔墨纸砚。 “钱守素为夏州镇遏兵马使,率丰安军留守夏州。” “关开闰为灵州镇遏兵马使,率经略军留守灵州。” “麟州杨爚为游奕讨击使,统领麟、银二州州兵及土团乡夫,沿河巡防。” “组建阴山行营。” “宋乐任行营供军使,粮料使朱亮任供军副使。” “杨悦任行营都虞候,率新泉军、天雄军即刻出发,至振武军城布防。” 说到这里,邵树德又走到墙边,看了会地图。 卢嗣业笔走龙蛇,很快将要点记了下来,一会还要起草正式的命令书。 “继续写!”邵树德坐到猛虎下山图下面,道:“凉州诸部,出丁五千;横山党项,出丁一万;平夏党项,出丁一万!河西党项就算了,没多少人了。” “阴山蕃部,庄浪氏、哥舒氏、浑氏、王氏、契苾氏,大发!” 卢嗣业手一抖。 大发,与征兵可是两个概念。 征兵是三户出一丁。大发是十五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男子,有一个算一个,全部出动。 阴山蕃部,怕不是能出动四五万人! 后勤,支持得起吗? 或许可以,从灵州运粮、肉、奶顺流而下至振武军城,阴山蕃部也提供些牛羊,丰、胜、麟、银、绥等州的仓城也有储备,但多年积储,怕不是要被吃空! “给邠宁李延龄传令,调草料十万束,送至灵州。凤翔府,运草料十万束至灵州。陇右萧相,送草料二十万束至会州。此四十万束草料,统一在灵州集散,大河化冻后即行运输,至振武军。诸官营牧监,点计羯羊数量,牧草返青后便赶二十万只羊至胜州。平夏党项,再出十五万只羊,同样赶至胜州。” “夏州、绥州两都作院,积存箭矢、器械统一运输银州仓城,如果可以,再船运至振武军。” “诸般军械,全力开工打制,不得有误!” “山南西道、龙剑镇,献獠布三十万匹。就说提前预支的,如果不放心,可以用战马换。” “保塞、保大两镇,献粟十万斛。” 卢嗣业越写越慌,不过手里的毛笔从来没停过。 算上铁林军等主力,总计十几万大军,这是要发动灭河东之战么? 邵树德看了一眼卢嗣业,哈哈一笑。 打河东,不是这么打的。十几万军队,从北向南打,也灭不了河东,从南向北打还有可能。 大白舰队环游世界之前,也没人能正确认识美国这个新兴工业国的实力和底蕴。 这次就让李克用看看,朔方军一旦全力动员起来,这部战争机器到底有多大的潜力,然后再与义兄好好聊聊大同军的问题。 至于南边关中的事情,其实都好说。早晚的事情,就等皇帝咽气了,不急在这一时,甚至可以让幕僚先去和朝廷扯皮,慢慢来。 “大帅,以何名义调兵?”卢嗣业突然问道。 “巡视北边。” 卢嗣业开始起草命令书,写完后,一一呈递过来。 邵树德仔细看完,然后签字、用印。 陈诚与赵光逢两人,一个支持保大同,一个反对。 邵树德左右摇摆,思虑良久,最终决定保大同。或许李克用以后还能找到机会攻大同军,但这一次要保。 幽州镇能动员十万步骑,他们保大同的决心也是十分坚定的。 赫连铎这厮,似乎嗅到了风声,前几日已送质子到灵州,还写了一封信,态度十分谦卑。五十岁的人了,认邵树德为兄长,乞师救援。 不是到了一定份上,何须如此作践自己? 邵树德的最低目标,是保住云州这个联络幽州的通道。 不过这一次北巡过后,与义兄之间的关系应该没法再回到从前了。 但你不展示实力,没人会正视你。 接下来朔方军的扩张方向始终还是关中,同时慢慢蚕食保塞、保大、泾原三镇。不将李克用的野心压回去,让他继续陷入河北这个泥潭,总有芒刺在背之感。 我摊牌了,你准备好摊牌了吗? 第十四章 民气 灵州回乐县码头之外,驼马云集,人头攒动。 会州人、庆州人、盐州人、凉州人、兰州人,全在往这边汇集。 最先抵达的是从会宁关乘漕船而下会州土团兵。 他们负责押运粮草、粟麦至灵州,与赶至此地的阴山行营供军副使朱亮完成交割。 不过还不能走。 物资固然可以顺大河而下,不需要大队民夫千里转运,但前线还是需要人卸货、搬运的。这些人最好是各州、县的土团乡夫,而不是普通百姓。 王全靠坐在一个枯树上,喘着粗气。 在会州乡里还大大小小是个人物,可一到灵州,连个屁都不算。 经略军一个小小的队正,都敢对他们这些土团兵呼来喝去,让王全一肚子老气。 王郊在一旁仔细校准着步弓。 曾经的青涩少年,已经成长为名动乡里的豪勇之士。走马驰射,十中四五,步战投矛,精准无比,配合他颇具火候的刀术,与新泉军中的积年老卒比起来,也不稍逊,甚至尤有过之。 王家在会州乡里有一顷地,王全也先后得了不少赏赐,家中可谓富足。但为了给这个便宜儿子锤炼武艺,这些年不知道花了多少代价了。 养一个武人,是真的不容易。 这可不是从地里拉过去,发根长枪,粗粗训练几个月的低劣军士。而是真真正正从小锤炼武技,会骑马射箭,会近战搏杀,经验丰富的厮杀汉。 若放到古时候,估计队头都可当得。 不过古时候的胡人也远没有现在这么强,至少装备和见识就差远了。不养这样的武人,也对付不了数百年来日益变强的胡人。 “大郎,跟你说的都记住了吗?”王全休息了一会,取出胡饼,一边在火上烤着,一边问道。 “阿爷放心,也不是第一次上战阵了。”王郊放下步弓,回道。 “你就那么想上战阵?”王全气笑了,道:“经略军都没机会上战阵,还能轮到你?就算你想,大帅也不敢用咱们土团乡夫啊。贼军射几轮箭,多半就有人慌了。贼军马队再一冲,保管有人调头就跑。” 王郊有些茫然。 上阵厮杀,他确实经历过,还不止一次,但都是与吐蕃人之间的小规模厮杀。阿爷是经历过大场面的,数万人集结于疆场,左不闻右,右不闻左,前阵不知后阵,后阵看不到前阵。战场上一点风言风语,都能让极为紧张的人精神崩溃。 确实得用老手才行。新丁,太容易自己吓自己了。 驿道上又路过一支运输队伍。看七应该是南边丰安县的,运了不少粮豆。 船只居然都不够用了! 一艘漕船,可运1500斛粮食,日日发运粮豆、草料、帐篷、雨布、绳索、木料、石炭、器械、被服等各种物资。几近三百艘船,如果光运粮食的话,一次可运45万斛,够十万步兵五个月的粮食消耗。 但军中还有大量役畜、骑乘用马、战马,这些牲畜的胃口是十分惊人的,至少是人的三倍。战时了,不能光吃草,得喂杂粮。以飞熊军为例,总共六千战兵、七千辅兵、两万匹马,一个月就要消耗1.2万斛米面、5.4万斛豆子外加五万束以上的高营养牧草。 有爱惜战马的士卒,还自己带了一些马儿平时喜欢吃的东西,比如芜菁、果子等等,交给相熟的辅兵,让他们夜间帮忙喂养下,让自己的爱马能更膘肥体壮——若不是鸡子不适合长途转运,估计这玩意也有人带。 军士们不穷,也舍得在战具、马匹上下血本。军中发的制式器械,有人觉得不趁手,干脆自己去找铁匠做一把,战马也是“战具”的一种,且更加娇贵,自然要好生照料。 飞熊军绝大部分的后勤运输量,都是为马准备的。 若换大车来运,一车运25斛,百日往返,一趟要运至少四个月的粮草,那就要征集一万多辆马车,动员两万以上的夫子。这仅仅是为六千骑兵服务,若是六万骑兵,那全灵州的壮丁、健妇都得上阵,就是传说中的“大发民户”,农事必然要被耽误。 打一次,不管输赢,都元气大伤。 当然这也和飞熊军标准高有关。 高速机动部队,有备用马,豹骑都甚至是一人三马。关东诸侯,做不到这个地步。朱全忠的骑兵,平时自己牵着马步行。他们只有战马,没有驮马,也没有代步的骑乘马,成本就会低很多。但相应的,机动力下降了。 没有机动力的骑兵,那也就只能找机会冲冲步兵,作用不大。邵大帅早年的骑兵就是这种,但他现在腻了,专门设了突骑、背嵬、银枪三都用于数百里奔袭敌后的“离合之兵”,为此不惜血本。 这种兵,破坏力大,对名声也有所妨碍。毕竟深入敌后了,要想获取补给,定然要劫掠民人,能约束他们不滥杀就很不容易了,“征粮”其实都是默许的。 “大郎,咱们土团兵不会上阵,多半是负责转运粮草。这活好干,也不好干。敌军若有心,定然要袭扰粮道。如果真遇到这种,不要慌张,他们人不会太多,也是轻装疾行,器械多有不足,只要稳稳站住了,他们见不好啃,不会硬来的。”王全说道:“咱们只需顶住贼军的第一下。大帅游骑那么多,肯定会严密护卫粮道,贼军心慌意乱,能发挥出三五成战力就不错了。你慌,他们也慌啊!” “阿爷,此番北巡,会与何人交战?”王郊突然问道。 自北朝以来,“西巡”、“北狩”几乎成了战争的代名词。隋炀帝带五十万人“西巡”,最后灭了吐谷浑,就没人相信这他妈的只是去巡视的,连王郊都不信。 “有谁值得交战?”王全咬了一口胡饼,问道。 王郊想了一想,道:“大同军?河东军?” 大同是邻镇,河东名气大些,王郊只想到这两个。 “多半是河东了。”王全说道:“大同镇,哪用如此费力气,连咱们会州的土团兵都征发,这定是大场面了。” 王郊点了点头,也拿出一个胡饼,就着火烤了起来。 其实包裹里还有一些脯。临行前阿娘准备的,不过现在还是吃灵州给的醋饼好了。 “可忧惧?”王全看着自家大郎,问道。 “不怕。”数次与吐蕃人厮杀,除了一开始有些稚嫩,遇了两次险之外,后面他越来越得心应手,渐渐能够发挥出平日刻苦锤炼的技艺水平。 河东军?没见过,很厉害吗? 王全满意地笑了。 他不识字,没学过怎么打仗,也不知道该怎么教孩子,他只是把过去半辈子从死人堆里领悟到的东西倾囊相授罢了。 这便宜儿子,确实有厮杀汉的天赋。王全从没夸张过他,只是一味地纠正他的错误,严加督促,倾心培养。 王郊的技艺水平,王全自认已经超过当年的自己了,唯经验还差了不少。 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千万不能压。战阵之上,靠的就是一股子勇气。勇气够了,有时候你都不敢相信你会做到这个地步。 “遇敌之时,贼军若有马,千万不能跑……” “贼军持矛而来,先投枪扰敌,而后再行搏杀……” “贼兵技艺高,不要怕,你越怕死得越快。没几个人像你一样,打小骑马射箭,锤炼刀矛之术的,沉下心来,想想怎么对付吐蕃人的……” “家里不愁吃穿,无需出头时不要出头……” “若贼兵冲来,同袍阵脚不稳,该出手就出手。有时就差那么一两口气,杀一两个冲得最凶的贼人,阵脚就稳住了……” 王全不厌其烦地讲着他说过很多遍的话,王郊静静听着,无任何不耐之意。 说了一会,王全也累了,于是拿出一个牛皮水囊,灌了两口。 驿道旁不断有人路过,不远处的码头边,更是人山人海。 从兰州顺流而下的木排几乎将码头塞得满满当当。木排上搭着帐篷,人从里边钻出来后,便开始把筏上装载的稻米、肉脯、奶酪卸下,统一装上大漕船。 木排还会继续利用,会顺流而下,直到振武军城一带再拆解,作为扎营木料,免得砍伐当地森林。 除木排以外,还有皮筏子。 此物是在兰州制造的。用全牛去头,从颈部剥取,净挖骨肉,不损坏外皮。在水中浸泡数天,皮质发臭味之后,出水晾晒。刮去牛毛,刷洗干净,扎紧蹄孔,用盐和油浸渍搓揉遍透,风干成为皮囊,可防水防腐。 这些皮囊扎在一起,编成筏子。小皮筏可从青唐城直航而下,一般可装载一千斤的货物。 中型皮筏由80-100个皮囊编组而成,4-5名水手,可装两三万斤,也就是250斛以上的粮食,抵十辆大马车,但只能从兰州顺流而下。 大皮筏,由多个中小型皮筏编成,中间用十数根木杆连接固定,四角各设大木桨一只,有16-18名水手,运载能力几乎可以和漕船相提并论。 皮筏非常适合长途货运。到目的地后,将皮筏内的气放掉,直接走陆路返回出发地,再行装运。或者干脆将牛皮卖掉,回去后再制作新的皮筏。 兰州如今就有不少人这么干。木筏运货,货物交给客人后,筏子拆解卖掉。皮筏也差不多,赚两趟钱。 而木材、牛皮、羊皮,其实也是青唐、兰州一带的主力出口商品。现在当地的种植业也渐渐起来了,肉脯、奶酪、驼毛也开始大量往下游运输——至于羊毛,因为毛短,粗硬,不好用,清理起来也麻烦,没有什么销路,除非培育出一种更好的绵羊。 木筏、羊皮筏、牛皮筏、漕船、驮马、骆驼、马车,几乎所有交通工具都用上了。大量水手、民夫从各地汇聚而来,战争,在双方实力差不多的时候,打的其实是后勤。 邵大帅的运输成本并不算太高,李克用呢? 第十五章 汇集 山风拂过溪涧,吹皱了一汪池水。 野利经臣回了一趟山里。 在山下当了几年官,愈发不习惯山上的生活了。 山下有宽敞明亮的大宅子,有好吃的饭食,有热闹的坊市,有来自各地的奇珍货品,还有各色各样的人可以交流…… 从山下回到山上,就像从新居里回到破败的老屋,到处都弥漫着一种腐朽陈旧的气息。 怪不得下了山的健儿很少有回山上的! 看着汇聚过来的野利氏分支部落头人,野利经臣懒得和他们废话了,只想赶紧办完事,然后回山下泡杯茶,看着天边的晚霞,优哉游哉地过着富贵闲人的日子。 年纪大了,就这点追求。 “不用我多说了吧?大帅有令,横山党项出丁一万。着落在野利氏这边,便是五千人了。各部分一分吧,凑足人头。”野利经臣掸了掸座椅上不存在的灰尘,然后坐下道。 横山党项,其实还是有点章法的,不是那种愚昧透顶的部落。而且也归顺灵武郡王后,文明程度得到了一定的发展。 理蕃院的正副主事是野利经臣和没藏庆香,但中下层僚佐全是唐人。这些官员时不时上山,帮着各部头人统计粮食收成、牛羊数量,顺便记录个大概的丁口数量。 大帅有令:“横山、平夏、河西三党项,凡有男孩,长至十岁均需登记。” 根据光启末最新一次整理,横山党项三大族群,即以野利氏为首的东段族群、以没藏氏为首的浑州川族群、没有大部落的东山党项族群,共有十岁以上男丁十一万余口,其中成丁九万口。 这九万成丁,就是邵大帅的兵源之一。 山上的人口,很多年没增长了!明明没有外敌,内部仇杀也渐渐销声匿迹,人丁为什么没有增加? 野利经臣是懂其中道道的,但他不想说。头人们也是懂的,迫于现实,也不想说。 “兀卒既有令,自然遵从。” “这次打哪个?可有财货拿?” “是啊,每次都抢的牛羊皮子,不想要这个了。” “抢些金银器吧,上次在山下看了不少,比人头酒器好看多了。” 将吵吵嚷嚷的头人们都轰走后,野利经臣又去了趟茶山。 这是野利氏最大的财源,和部民一样,是野利氏立足朔方的根本。 儿女姻亲,对邵树德这样的枭雄来说,不足为恃。 野利经臣看得很清楚,女人只是邵树德享乐的工具,或者是巩固权势的工具。要想成为独孤氏、长孙氏那样的豪族,野利氏必须要体现出更大的价值。 茶山铁矿和数万部民,缺一不可。 丘陵下响起了一阵阵的马蹄声,那是前往各附庸部落传令的亲信。 …… 山塬上,一骑驻马。 刺耳的铜锣声响起,惊动了正在整治皮子的山民。 “兀卒点兵,你部出五十人,速速带上荞饼,随我下山。” “可要带器械?” “不带器械你怎么打仗?别废话了,弥药王的子孙,即便再武勇,也需要长矛和弓箭。” “这次打哪里?我家里缺头牛。” “草原上有的是牛。抢一头犍牛回来,拿去跟人换小牛,靠你自己本事!” “走,早等不及了。” …… 涧泉边,大群髡发汉子拎着锄头、钉耙冲进了家中。 “快,把弓梢拿来,还有弦。” “这条弦不能用了,换一条。再拿一条吧,省得坏了没处换。” “孩儿速去把刀磨一磨,阿爷出征回来,便能换个铁锄头了。” “下个月就要下种了,兀卒就不能等一等吗?忙完了地里的活再出征也好啊。” “种个屁!一亩地收个几十斤荞麦,够吃吗?” “家里的日子,靠种地是不成的,就得跟着兀卒出征才行。要没上次带回来四头羊,幺女都没足够的奶水吃。” …… 林间草地,牧羊人将最后几只羊赶进了圈里。 猎狗围着他转着,尾巴欢快地摇个不停。 他轻轻地靠在栅栏上,看着西天的晚霞。良久之后,钻进了木屋之中。 皮甲、猎弓、箭矢、匕首、长枪、水囊、荞饼、肉脯,一一收拾妥当,挂在马鞍两侧。 牧人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家人,消失在了林间小路上。 猎犬飞快地跟在马后,良久才停了下来。 山风飒飒,松涛阵阵,山谷中仍回荡着清脆的马蹄声。 …… 雄鹰划过天空。 白练似的无定河畔,万马奔腾。豪迈的骑士们涉水过河,激起万千浪花。 草原上的狐兔飞快奔跑着。 但每至一地,都可看见携弓带刀的武士。他们大声谈笑,豪气冲天。 兀卒大点兵,一日内消息传遍无定河两岸。 牧人们洗刷完马匹,带上心爱的骑弓,拿着新磨的马刀,跟在头人身后,朝军旗所指方向而去。 旗帜在风中猎猎做响,战马嘶鸣声、甲叶碰撞声、猎犬吠叫声、羊群咩叫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了独特的草原进行曲。 卫慕部、麻奴部、庞青部、没移部、大虫部…… 一支支部族军汇集起来,顶着呼啸的北风,向北、向北、再向北。 平夏兵,如何比不上那些山讹子? 平夏的美人,让兀卒迷醉,勇士,亦能让兀卒赞叹! …… 古老的关城历经千年风霜,一度变成了突兀地立在茫茫荒原上的黄色土堆,如一峰巨大的骆驼,默默地踯躅在历史深处。 唯有树轮一般的砖痕,让来自各地的商人、旅客们,从这古老的指纹里暗自凭吊。 四季白雪皑皑的山峰与其遥遥相望,像一位皓首银须的有道天尊,将他的金毛犼牧放在这里。 驼铃轻响,黄沙漫天。数千河西勇士从风雨蚀刻地面目全非的城池后出现。 骆驼意态悠闲地跺着步子。 压在背上的货物仿佛没有丝毫重量,一边走,一边轻轻咀嚼着。 大风渐起,沙粒迎面而来,将勇士们古铜色的皮肤磨砺地粗糙无比。 长龙般的队伍延伸到远方,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一般。 名动西北的可汗的一道命令,便让这些生于斯长于斯戈壁汉子们动员起来,远赴他地。 驼铃悠悠,鹘鹰飞过。 河西的勇士,在追逐他们的马上功名。 …… 怀远新城外,随着大纛的出现,军士们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 义从军青唐都的军士们还不太适应这个狂热的场面。 曾经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的唐军士卒不断用步槊敲击着地面。 高台上的赞普每挥舞一下手臂,周围便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喊声。 情绪是会感染的。 随着赞普策马驰入军伍之中,气氛更是达到了顶点。 这是赞普的军队,他一个人的军队,所有人都升起了明悟。 亲兵簇拥下的赞普驰过阵间空隙,青唐都军士们拿刀敲击着盾面,也跟着呼喊了起来。 大纛所到之处,人潮如浪涌一般。 中原的诸侯们,把眼睛睁开往这边看一看吧。 西北的龙荒沃壤之上,一个史无前例的“怪胎”军头正如日初升,耀眼无比。 他是胡人的可汗,是党项人的兀卒,是吐蕃人的赞普,也是汉人的郡王。 他统治着二十余州的土地,二百多万民众,麾下十二万大军如臂使指,正要如同暴风雨一般席卷整个大地。 他要让中原藩帅臣服,要让草原英雄跪拜,要让大唐天子束手。 军队就是他的本钱,也是他的权力源泉。 “铁林军儿郎何在?”赞普驻马在他最心爱的部队前方。 “大帅万胜!”比方才更震耳欲聋的吼声如惊雷般响起。 “此番北巡,我便在铁林军中,不稍却一步,诸将士可敢为我拼杀?” “杀他个人头滚滚!” 邵树德哈哈大笑:“有如许健儿,李克用何足道哉?” “发赏!” 第十六章 东面 雄鸡伸长着脖子,发出了高亢的鸣叫。 仿佛破开了神秘的咒语,怀远新城从沉睡中苏醒。 春寒料峭,严霜遍地。 令人牙酸的绞盘声中,闸门缓缓升起,进入闸槽之中。 州兵们推开了朝京门,让天边第一缕阳光洒入城中。 永胜街上白气蒸腾,蒸饼肆的店家忙得满头大汗。 街边站满了军士家属,他们拿着蒸饼,边吃边踮着脚尖张望。 “来了!”不知道谁喊了声,所有人都下意识往前跨了一步。 整齐的脚步声在大街尽头响起。 穿着褐色绵服的军士出现在众人眼帘之中。先是一排,然后是第二排、第三排…… 家属们目不转睛,仔细在人群中寻找自己的儿子、兄弟和丈夫。 每过一营,都会响起一连串的呼喊声。 太阳渐渐升起,融化了白霜。军士们呼着白汽,沉默地行军着。 壮丽气派的灵武郡王府内,邵树德穿戴好了戎服,与家人告别。 折芳霭抱着刚出生数月的女儿,让邵树德看了又看。 没藏妙娥的小腹微微隆起,与赵玉并排站在一起。 诸葛氏畏畏缩缩地站在后面,目光时不时转向沉睡中的爱子。 封氏姐妹帮邵树德整理好了袍服,静静退到一旁。 “等我回来。”邵树德大步离去。 亲兵副将郑勇掀开了马车门帘,邵树德坐了进去。八名执戟卫士翻身上马,护卫左右。 车轮缓缓转动,数百亲兵策马随行,朔方军,又一次出征了。 十余万大军,这大概是朔方军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军事行动了。 …… 云州城外,箭如飞蝗。 万胜军使申信垂头丧气地进入帐中。李克用二话不说,抽出马鞭就打。 马鞭劈头盖脸,打出了数道血印。 申信不敢躲闪,任由嘴角鲜血溢出。 万胜军是他一手拉起的部队,也立过不少功劳,大帅嘉悦,赐军号“万胜”。 但却始终拿云州城没有办法! 云州,即西晋之代王都、北魏之平城,国朝北疆重镇之一。 开元末,王忠嗣将大同军理所从大同军城徙治于此,管兵九千五百人、马五千五百匹。城内另有云中守捉使辖下兵马七千七百人、马两千匹。 云州城高池深,巍峨耸立,河东军数次围攻,皆无功而返。 李克用也知道这座城不好打,强攻多半没戏,只能靠长期围困。但万胜军屡攻不克,损兵折将,依然让他怒不可遏。 攻破邢州的喜悦,一下子散掉大半。 “给我滚!”李克用一脚踹翻申信,骂道:“这次便算了,下次再无功,诛尔全家。” 申信默默退去。 盖寓担忧地看了一眼。 大帅的火气比较大,可以理解,因为他的弟弟死了。 昭义节度使李克修,去岁为大军筹集钱粮攻邢州。但大帅认为他办事不利,没有筹集到足够的钱粮,因此当众鞭笞了他。 李克修何曾受过这等屈辱,顿时又气又急,一病不起。前几日传来消息,死了。 平心而论,泽、潞二州一直是李罕之镇着。这厮光会残害百姓,哪会治理地方啊。 一头老鼠都能卖七千钱的地方,能筹集到多少钱粮? 大帅这脾气,该改改了。经常不分场合,当众辱骂、鞭笞大将,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如此折辱,谁受得了? 其实当时打完后,大帅就后悔了。但性格如他,又怎么可能当众认错?大帅之弟在病榻上眼巴巴地等着兄长来安慰,结果愣是到死都没等来一句话,就这么去了。 大帅随后也没任何表示,而是保举另外一个弟弟、决胜军使李克恭为昭义节度使。今日申信遭了这顿鞭子,也是无妄之灾,只能说他自己倒霉了。 “大帅,今日东边有消息传来,幽州节度使李匡威将兵三万,增援蔚州。”盖寓轻声禀报道。 李克用扔了马鞭,道:“三万燕兵何惧之有?某已遣将防备,无事。” 他派的人是邢洺团练使安金俊,带着河东及邢州降军两万余人。燕人的目的不过是守住蔚州罢了,根本不敢主动到云州来。 就算来了也不怕! 城外足足五万虎贲之师,来了正好把李匡威杀败,趁势兵逼范阳,看他怎么办。 攻大同的一大目标,便是获得通往幽州的便捷通道。 盖寓有些踌躇。 其实他是反对攻大同的,原因是大帅的目标不明确。 如今既已夺占邢州,下一步目标便该是成德镇,大帅之前也在为此做准备。可突然间又改主意了,非要攻大同军,这一下子就把幽州镇也牵扯了进来。 形势有点被动啊! “大帅,还有一地不可不防。”盖寓提醒道。 李克用下意识看向了地图。 有一处地方,北枕阴山,南拒大河,水草丰美,宜牧宜耕。 振武军城! …… “牒:奉处分,昔曹公为乐府歌云:‘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未已。’今犹古也,我得人焉。前件官百战成功,一麾出守,曾安海俗,永振风声,不求更握虎符,唯愿终申豹略,岂觉老之将至,每俟用之则行……身先行伍,顾指军兵,勉扬矍铄之名,无致迁延之役。时不可失,往矣敬哉!事须差充行营东面都指挥使,赴善阳关备御,讨逐河东徒党者。” 杨悦将幕府发来的命令牒文交给宋乐观看,随后笑了笑,道:“大帅还挺看重老夫。罢了,便率军去善阳关戍守,待主力前来。” “大帅既有命,杨将军还是早行吧。所需军器粮草,按三月所需领取,如何?”宋乐捋了捋胡须,问道。 杨悦临出发前,就担任了行营都虞候,掌军法、情报。如今大帅还在半途,又行文而至,任命他为阴山行营东面都指挥使,率军占据善阳关,驱逐可能前来的河东军队。 善阳关,就在善阳岭上,位于振武军城东南一百四十里。 昔年邵树德随郝振威东征李国昌父子,走的就是这条路线,还曾在善阳关停留过,对其山川地理之势还是有点印象的。 宋乐这几年一直在振武军城任职。 朔方并镇之前,他是振武麟胜节度使,并镇之后,担任朔方节度副使,但仍常驻振武军城,实际管着胜州、麟州以及丰州三地的事务,任劳任怨,勤勤恳恳。 他对附近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 六谷吐蕃数万人抵此,他亲自找白道川巡检使契苾璋商议,给这些吐蕃人安排了一块有河又有草的地方,种植小麦、牧养牲畜。 因为吐蕃人来得比较晚,没赶上农时,但宋乐仍然组织这些人,抢种了一茬豆子,收得十七万三千余斛。随后,还在入冬前收储了二十多万束草料,古之能吏莫过于此。 善阳关的重要性,宋乐还是懂的。呃,当年他也是跟着丘监军一路走过去的,知道出善阳关东南行二百一十里可至朔州,再东微南八十里可至雁门关。一旦拔下雁门关,便可威胁忻、代盆地,断河东军之退路,李克用岂能不慌? “好!某这便去了。关城不大,怕是驻不了多少人。”杨悦起身道:“某带新泉军四千步骑东行,振武军城这边,便由天雄军使臧将军负责了,宋使君但可找他。” 天雄军目前只来了一部分,是轻装疾行赶来的,主力和辎重还在后面赶路。 不过白道川巡检使契苾璋素来忠勇(与李克用有仇),其部亦可出兵万人,城内还有七百州兵,安全不是什么问题。 “事关紧要,将军还是速去吧。”宋乐拱手道:“大帅的方略,大抵是逼退李克用,非是要和其死战。然兵凶战危,诡谲难言,将军还是做好动刀兵的准备吧。” “某省得的。”杨悦亦抱拳回礼,随后便下去整顿兵马了。 说实话,他不是很喜欢打这种仗,没意思。 陇西郡王李克用亦是唐臣,持节河东后,也算恭谨,并无什么大逆不道之举。 和他们厮杀有什么意思?白白便宜了草原上的胡人罢了。 若有的选择,杨悦其实想去沙碛,攻河西党项,灭掉这个一直不肯归顺的势力。 只可惜,大帅的志向太远,野心太大,目光已经牢牢盯着中原,如之奈何。 还有自家两个儿子,唉,他们只想着建功立业,打谁都无所谓。 罢了罢了,大帅待杨家恩遇有加,只能替他卖命了。 第十七章 神速 大发之下,无人得免。 阴山内外的草原之上,两支庞大的队伍正朝截然相反的方向而去。 一方扶老携幼,带着帐篷、牛羊和家什,往灵州方向而去。 一方纵马驰骋,带着骑弓、箭矢和长矛,往胜州方向而去。 邵树德最喜欢抄掠敌人的牛羊和丁口了,焉能不防备这一招? 除了契苾部的老弱南下麟州一带之外,庄浪氏、王氏、哥舒氏、浑氏四部近八万老弱全数前往灵州,直到北巡结束为止。 开航后的大河之上,桅杆如林,一艘又一艘漕船出现在天边。 船只航行的速度很快,它们超越了一队又一队正在行军的骑兵。 渐渐地近了,近到东受降城头的士卒能够看到站满了甲板的武人。 只花了十天时间,从怀远港出发的百余艘漕船就抵达了胜州,比一人双马的骑兵还快! 第一艘船只靠上栈桥,搭板放下,挎刀持弓的武士率先而出。 又一艘船只靠上栈桥,辅兵小心翼翼地搬着粮袋下船。 同时能停靠八艘船只的榆林港码头进入了繁忙阶段。 行营僚佐搬来桌案,席地而坐,开始抄写登记军资,分门别类。他们笔走龙蛇,字迹潦草,忙得满头大汗。 “你这脯,硬得跟铁甲一样,存放多久了?发到军中,武夫们还不砍死我?” “夏州葡萄美酒,应发三千坛,为何少了二十一坛?什么?路上打碎了,不行,得补上。” “羊这般瘦弱,哪家发来的?夏州官牧?这……” “怀远作院的箭矢数目对了,回乐作院的还差五千捆,加紧运来。” “槊刃四千把,存放到东城乙字库。” “磨刀石……” “绳索……” 僚佐记录完,仓库那边的小使们就要赶紧入库。他们口干舌燥,喉咙都要喊破了,不断指挥民夫搬运货物。箭矢多少捆,放哪里,醋饼多少筐,屯哪处,药材多少包,如何个保存法…… 临时征集的牧民们则在旁边的马场内切割草料,一刻不得闲,手臂酸痛得不行。 还有人在煮豆子,制作给马吃的粗粮饼。 甚至就连孩童都被动员了起来筛秕谷,准备麸子。 离码头数里之外,万余名六谷吐蕃的壮丁、健妇正在挖掘堑壕,修缮营地,搭建望楼。 他们挥汗如雨,按照军中文士的指点,不断完善着营地。 到处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这就是战争,既有杀伐场上的浴血豪迈,也有大本营里的琐碎枯燥。 从天空俯瞰下去,民夫如蚂蚁一般辛劳,驼马大车充塞四野,外围则是整齐列队的军士,开赴远方。 忙而不乱,井然有序。 常年征战的朔方军,从前线到后方,都锻炼出来了。 邵树德在亲兵的簇拥下登岸。 “大帅!”阴山诸部头人跪满了一地。 邵树德遥望东面的群山,新泉军已进占善阳关。李克用闻讯,当知道朔方军的战略意图了。 “都起来吧。”他平淡地说了一句。 头人们纷纷起身,毕恭毕敬。 白道川巡检使契苾璋实力最强,也是地主,有心张嘴说两句话,但目光一看到邵树德平静无波的面容,就又咽下去了。 “各部都来了多少人?”邵树德问道。 “回大帅,契苾部来了一万二千又八百人人,马六千匹。” “浑部来了九千九百人,马两千六百匹。” “藏才部来了一万又七百人,马两千四百匹。” “庄浪部来了九千二百人,马三千匹。” “哥舒部来了九千人,马三千一百匹。” 差不多五万人,还不错。 “契苾巡检使,兹任你为行营北面游奕讨击副使,率五部骑卒一万七千人,携带粮豆至盐池(今岱海)待命。” “末将遵命。”契苾璋大喜。 “王巡检使,兹任你为行营五部排阵使,统领三万步卒,屯于振武军城以东,勤加操练。” “末将遵命。”王歇大声应道。 庄浪伸等人脸色黯然。契苾璋实力强,大家也就认了,但王歇也能混个排阵使,统领阴山五部三万多步卒,说明在大帅心里,还是藏才王氏更亲近。 “如此,都退下去,善加操练,勤谨用事。” “遵命。” 吩咐完这一切之后,邵树德自领已整队完毕的铁林军八千步卒,往振武军而去。 …… 渐渐返青的草原之上,牛羊牧歌早已远去,金戈铁马开始显现。 朔方军的调动是神速的,是出乎大同军及河东军预料的。 船运的便捷大大提高了大军的后勤保障能力,使得各部可以轻装行军,快速赶路。 三月二十四日,数千骑出现在了参(sān)合陉一带。 他们并未在此停留,而是继续前行。 这里早就是长城之外,是中原人眼中的龙荒之地,但这支打着“杨”字旗号的大军却毫不在意,万余骑赶着牛羊,如郊游一般直插东南方向。 傍晚时分,他们赶到了目的地。 那是一片巨大的湖泊水泽,夕阳西下,湖水瑟瑟,水波起兴,鸥鸟云集。 岸边有大片的森林和芦苇,水草丰美,向为北边五部之吐谷浑赫连部的游牧地,但他们现在都跑了,要么去了云州,要么跑向了东北方向。 军士们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龙家部落的辅兵,随意欣赏着湖畔美景。 “可是飞熊军杨军使?”恭候多时的契苾璋立刻上前,行礼道。 亲兵拿出了一份牒文:“奉处分,弧矢之利,武艺所先,号猿而永播嘉声,落雁而能传妙技……前件官早攻手射,善应心机,不弯三百斤弓,能发七十步箭。纪昌若见,必想弢(tāo)弦;吕布相逢,固惭捻筈(kuo)……事须权充行营北面游奕讨击使。” 契苾璋在大唐为官多年,当然是识字的,只一看,便单膝下跪道:“末将拜见讨击使。” “屯驻多日,可曾见到河东军?”杨弘望大喇喇地坐了下来,问道。 “有贼军游骑,未见大队。”契苾璋答道。 听到契苾璋将河东军称为“贼军”,杨弘望的嘴角翘起了一个弧度。 “可将其逐走?”他问道。 “末将率军抵达此处后,便日夜围杀河东游骑,并遣人南下,远侦贼势,得知贼军顿兵于云州坚城之下,兵马众多,几有四五万人。” “准备食水,休整完毕后,我部会立刻南下,会一会沙陀儿。” 契苾璋闻言大吃一惊,道:“讨击使何如此之急?” 他虽然深恨李克用,巴不得将其击败,可如此大胆,是否真的合适? “契苾将军安坐于此即可。盐池水草丰美,鱼儿甚肥,便多吃点吧。”说罢,直接起身去了部伍之中,督促军士们抓紧时间休息。 契苾璋的脸色有点黑。 朔方军打仗,都这么勇猛精进么?其兵将,也都是这么跋扈的么? 他带着一万七千骑屯驻于此,表面上看是等待大帅主力抵达,可实际上呢?真的没有畏惧李克用的因素作祟么? 杨弘望自然不会关心契苾璋的心情。 此番他将飞熊军全部带来了,计银枪都五千战兵、五千辅兵,豹骑都一千战兵、两千辅兵,全军共两万匹马,机动力惊人。 在振武军城的时候,大帅又给他补充了从丰州永清栅马场送来的七千匹骑乘马,目前全军的马匹总数竟然达到了两万七千,是人数的两倍还多。 备用马,可以驮载食水,但肯定不够,于是他还需要先期抵达此处的契苾璋提供必需的补给,然后方可南下。 盐池离云州并不远,也就两百多里的样子,飞熊军奔袭而去,应能让李克用手忙脚乱一番。 战兵吃喝完毕之后,便或躺或坐,抓紧时间休息。辅兵则还要忙着照顾马匹,准备接下来几日所需的物资。 …… 申信又带着部队出发了。 还是他的老底子万胜军,一共四千多步骑,出云州北上,抢占燕昌城。 事实上他对大帅的这个命令很不解。 游骑侦悉,北边盐池一带已出现打着契苾璋旗号的大群骑卒,足足一万多人。 这是一股庞大的力量,因为此番北上围攻云州,河东军总共也就带了万五千骑左右。不管那样部族军的战斗力如何,人数是实打实的,威胁性很大。 如果换他来指挥,在云州城尚未攻下,东面传来三万燕兵增援蔚州,西北面又发现朔方军踪迹的话,早就下令班师了。反正赫连铎现在弱得很,也不敢追,只要退回代州,有雄关险隘阻隔,进可攻退可守,稳妥多了。 但大帅的心情不好,他也不敢触霉头,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北上了,不然真可能被杀全家。 邵树德特别奸诈,遣使致书邀大帅于旋鸿池会盟——旋鸿池,位于今丰镇市东北,东、西海子一带,为草原上一巨沼湖泊,北魏文成帝曾观鱼于此,今已干涸消失。 那地方能去? 从云州北上,要走一百六十里才能到旋鸿池。邵树德将会盟地点安排在那里,其心可诛! 他就和北朝那些胡人皇帝一样,哪里都可扎营,无需城池,随心所欲,但大帅可不能这么冒险啊。 唉,这破事! 带着满腹牢骚,万胜军继续前行,孤独行走在荒凉的古道上。 至傍晚时分,前锋游骑来报,燕昌城空无一人,他们已将其占据。 申信稍稍放下了点心。 此城乃慕容垂所筑,如今比较破败,但多多少少有点防御效果。 先占着吧! 大帅的意图也很明了,让他们万胜军堵住燕昌城这个南下的必经之路,然后再考虑是不是北上会盟。 赫连铎不足惧,他都不敢出城了。但三万燕兵是个麻烦,万一东路军抵挡不住,退路可就没了。 天边最后一丝光亮也没了,万胜军全军进入了燕昌城。 辅兵们忙着收拾打扫满是蛛网的破败房间,申信则登上了城头,俯瞰四周的原野。 可真是壮观啊! 无边无际的绿色原野,河流纵横其间,小海子星罗棋布。高低起伏的丘陵,陵下是一片又一片的茂密树林。 明天得差人去砍点树回来加固城池。申信手抚凹凸不平的城墙,甚不满意。 毕竟是慕容垂重病之下草草筑就的城池,还是不太行! 西北方的山林间飞起了大片鸟鸥,看着非常赏心悦目。 申信刚想赞叹两声,却猛然间想起了什么,脸色陡然一变。 果然,大队手持银枪的骑卒出现在了山林边。他们稍稍辨别了一下方向,然后便催起马儿,朝燕昌城这边冲来。 “派信使给大帅传信,再把城门堵上!”申信立刻下令。 他现在有些理解大帅派万胜军北上的决定了。这朔方军,来得也太快了! 若是被他们顺着羊水(今淤泥河)直冲下去,猝不及防之下,数万河东大军岂不是要遭? 看装束不是部族军,应是朔方衙军,怎生来得如此之快? 城外响起了连声惨叫,申信放眼望去,只见几个出城的信使直接就被人截下了。 野外的银枪骑卒越来越多,四处兜着圈子,不断恐吓城头上的守卒。 他们并没有尝试攻城,而是在外游弋着,围杀斥候、信使,嚣张无比。 公然袭杀河东军士,朔方军是准备撕破脸了? “入夜后得再派一波信使。”申信越看神色越凝重。 朔方军的骑卒太多,若大帅不知情,贸然北上,即便步卒勇猛精锐,可一旦被邵贼数万骑困住,岂不重蹈汉高祖白登之围、隋炀帝雁门之困旧事? 第十八章 搏一搏 旋鸿池之畔,新近开过来的天雄军正在搭建高台。 大帅邀请义兄李克用会盟,定的地点便是此处了。 旋鸿池里有大鱼,大帅说了,邀义兄一同品鉴——我信你个鬼! “搭这么高的土台,简直就是白费力气。”有军士看着正在挑土的辅兵,满嘴怪话。 “慎言。”旁边一拄着步槊的老军提醒道。 其实,他也不相信李克用会来。原因无他,各路兵马次第汇集,声势惊人。连游牧部落都有多远跑多远了,李克用来作甚?不怕大帅将其扣下,要挟河东? 天雄军七千步骑已全数抵达,除押运粮草在途的两千步卒外,旋鸿池附近已经有了五千步骑,扎好了大营,严阵以待。 平夏党项也来了四千多骑,部分正往这边赶,部分还在胜州。 旋鸿池西南方的盐池,还有契苾璋统率的阴山蕃部一万七千骑。 大帅亲领的铁林军万人已至参合陉附近,宿营于一个名为参合陂的小湖泊畔,离此并不远。 后续还有更多的大军正陆续赶来,总数达到十三四万人,虽然超过一半是山民、牧民,但威势还是十分惊人的。 “这次出兵,怕是连牛羊都抢不到多少了。班师之后,大帅多半得把官牧里的牛羊马驼拿出来发赏。” “嘿!大帅哪次出征不捞回点东西?石头里都能给你榨出油来。你从汝州来的,还不了解。等跟着大帅出征过几次就明白了,党项人以前可怕大帅了。” 小兵们在闲聊,将军们则在仔细看着地图。 牛礼已经研究好长时间了。 以如今的趋势看来,朔方军大概可分为两支。 杨悦任东面讨击使,占据善阳关。虽说只有四千步骑,但随时可以厚实兵力,然后东出,占领朔州。这是一路。 旋鸿池、盐池一线,应该就是大帅的主力了,是为北路。 但主力里面还会细分。自从骑兵规模大大扩张之后,大帅愈发喜欢分兵。而且从背嵬、突骑、银枪三都的设立来看,骑兵的“离合”属性是大帅最为强调的。 孙膑曰:“夫骑者,能离能合,能散能集,百里为期,千里而赴,出入无闲,故名离合之兵也。” 骑战十利,大帅以前喜欢正面用骑兵,即追击溃兵,或冲击敌不整之部伍,那只能算是中规中矩。 但现在么,“遮其粮食,绝其军道”、“败其津关,发其桥梁”、“烧其积聚,虚其市里”、“掠其田野,系累其子弟”,以上这些手段,似乎是大帅最擅长的,也是使用最多的。 狠吗?挺狠的,怪不得党项早些年呼其为“扒皮”。 用兵的精髓是什么?扬长避短。 朔方镇的长处是什么?会骑马射箭的人多,马匹多。 如蝗虫般的骑兵撒出去,一人双马甚至三马,千里奔袭,烧杀抢掠,你有骑兵都追不上! 看来这次又是这招了。 与河东军拼骑兵,看谁顶不住。而没了骑兵,在这渺无人烟的塞外之地,当真处处是破绽,一不留神就会全军覆没。 牛礼合上地图,闭目思索了一会,大概领会了大帅的作战思路。 扬长避短,利用骑兵优势拼掉河东军的骑卒,至少要压缩他们的活动范围,然后大迂回、大包抄,断其粮道,日夜骚扰,使其不得好好进食,无法好好休息,身心俱疲,最终一战击溃。 谁说大帅不会用兵?知己知彼,扬长避短,很多人打着打着就忘了这一点。 “契苾璋的人南下了。”正遐想间,军使臧都保走了过来,说道。 “嗯?他可是一万多骑兵,尽数南下,盐池那边谁来守?” “铁骑军已至。”臧都保笑道:“折军使现在兵强马壮,威名赫赫,大帅多半要令其南下,主动袭扰河东军的粮道。李克用若不退兵,那就只能派骑兵护卫。” 平夏党项五千骑、横山党项两千骑、河西诸部三千骑、阴山蕃部一万七千骑,飞熊军一万三千骑、铁骑军万骑,整整五万骑。 衙军诸部里面还有骑兵,不过那就不会出动了,肯定是留在身边护卫主力步卒的。 但即便他们不出动,这五万骑兵呼啸南下之后,还是够李克用喝一壶的。 ****** 燕昌城之外,一场追逐战已经接近尾声。 上百名河东骑兵护卫着信使,想要强行冲出去。不出意外,他们被发现了,双方几乎立刻就展开了厮杀。 五千回鹘战兵号“银枪都”,但说实话,他们的枪术很一般,毕竟训练时间尚短。真到了搏命厮杀的时候,还是下意识拿起了草原骑兵的看家本领:驰射。 少数枪术好、着铁甲的骑士当面阻截,将百余名万胜军骑卒冲散后,剩下的人如狼群一般左右包抄,利用精妙的骑术将双方控制在中距离之上,两面夹射。 申信在城楼上目不转睛地观看着。 他熟读兵书,一下子想起了《史记》中的某个片段:“项王令壮士出挑战。汉有善骑射者楼烦,楚挑战三合,楼烦辄射杀之。” 说的就是刘邦麾下的楼烦骑兵,骑射的本领非常高强,稳健地拉开双方的距离,射杀项羽帐下的冲击骑兵。 当然这种战法也是有局限的,那就是只能在空旷的大草原上,回旋空间大,便于骑射手左右驱驰,拉开距离。 但问题是,现在就是在草原上啊! 百余名河东骑兵斗了一小会,就坠马数十,剩下的人悲愤无比,放弃了试图近身搏杀的打算,抽出骑弓还击。 他们当然也是有弓的,因为河东骑兵使用的都是较短的马上兵器,即“腰弓髀槊,独舞铁挝陷阵”。 但驰射之术终究还是比回鹘精兵差了不少,人数还处于极大的劣势之中,只还击了一会,就淹没在了银枪都的汪洋大海之中。 申信在城头看得叹气不已。 邵贼的骑兵,都带着长枪,近战搏杀时能占便宜。但似乎没练多久,只有少数人枪术合格,大部分人还是靠骑弓。 若是李罕之、李存孝二将在场,带数千骑,与其近战搏杀,当可将这些挂羊头卖狗肉的骑兵一冲而垮。 当然这只是申信的美好愿景,事实上他也不相信邵贼没有那种专门用于近战搏杀的冲击骑兵。 马槊骑兵、长枪骑兵、骑射骑兵、具装甲骑,搞不好邵贼都有! ****** 云州城外,李克用敏锐地感觉到了不对。 申信北上也有几日了,但一直没有消息传递回来。向北派出去的斥候也多有“失踪”的,根本打探不到那边的消息。 夜色深沉,李克用登上高台,静静地看着北方。那里似乎隐藏着一只狡猾的猛兽,张着它锋利的爪牙,虎视眈眈。 这几日,将士用命,连番攻击之下,占领了云州东城。 赫连铎急得不行,连续派出了几波信使,分别往东面和北面去了。 北面,呵呵,义弟应该藏在那里吧。 不知道带了多少人马过来。朔方全镇,估计七万兵力还是有的,留个三万人守老巢,带四万人出征,再征发一些蕃兵,凑个八万? 八万兵力,确实有点吓人,不得不慎重对待,但李克用还是有信心击败之。 “大帅,蔚州有消息传来。”盖寓登上了高台,禀报道。 “说来听听。” “幽州军分两路猛攻,安将军抵挡得甚是艰难。这一路,恐要败。”盖寓说道。 邢洺团练使安金俊手底下有两万余人,其中一万是邢州降兵,战斗力相当可疑。 蔚州的燕兵,本有刘仁恭部数千,李匡威又率军三万来援,安金俊抵挡不住,也是可以理解的。 这几年的厮杀下来,李克用也不会再固执地认为河东军可以包打天下了。哪里没有英雄?哪里没有勇士? 幽州名镇,事实割据百余年,没两把刷子能行? 两军列队,野战面对面厮杀,不用一点花巧的话,李克用也没信心一定就能赢。即便战力最强的义儿军,攻李匡威的亲军,一定能赢吗?未必。 上次攻邢州,李存孝突入敌阵,就差点被围杀了。幽州比邢州战力还要强,没那么好对付的。 “大帅,该做出决断了。”盖寓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说道。 李克用明白他的意思。 赫连铎一时半会还不会败亡,东面的幽州军大占上风,安金俊很可能抵敌不住。北方还有邵树德的大军,威胁也不小。 如今这个情况,不如趁着邵树德大军尚未聚齐的有利时机,先行掩护安金俊的东路军撤退,尽可能保存实力。 此为兵法正道,但是——李克用不太想做这个决定。 若此番朔方军没来,安金俊又败于李匡威之手,眼见着攻取云州无望,撤也就撤了。但邵树德一来,我就撤兵,这像什么样子?我怕了他吗? “义弟邀我去旋鸿池会盟,打的什么主意,我自知也。”李克用笑道:“无非是炫耀兵威,然后联合大同、幽州二镇,断我后路。” 盖寓眼神一凝,他没跟上李克用跳脱的思路,不过仍耐心地听着。 “义弟此人行事,过于老成,试图面面俱到,稳扎稳打。有把握之仗,打,没把握之仗,不打。我这次便要让义弟知道,这世上有些事情,哪怕只有三成把握,也值得一搏。”李克用收拾了心绪,仿佛又成了那个屡败黄巢,睥睨天下的神将:“给康君立传令,让他拣选各部精骑万人北上,直冲旋鸿池。若义弟不在那边,便接应万胜军回来。若在那边,给我将他擒来!” 康君立,也是代北武人集团的老资格大将了,李克用较为信任。 “大帅,派何人佐助康将军?” 李克用沉思了会,道:“李承嗣、史俨二人事我甚早,兼具才略。安元信、李嗣源二人位虽卑,然便于骑射。此四人同去,当可济得大事。” 盖寓虽然不是很赞同突袭旋鸿池,认为只需接应万胜军回来即可。但他敏锐地意识到,大帅心中,对义弟邵树德还是有些怨气的。 大帅就这个脾气。看对眼了啥都好,若恶了他,便不死不休。 明明是义认兄弟,华岳寺之盟时划分好了各地的地盘,邵树德为什么还要食言,阻止河东占领大同镇? 从朔方使者李杭抵达晋阳的第一天起,就注定了双方关系的破裂。那时候的大帅,一定在压抑着不满,这次双方正面碰撞,也不知道会闹到什么地步——大帅未必真想杀了邵树德,但执来质问一番的心思肯定是有的。 心里气不顺啊! 第十九章 碰撞 邵树德爬上了一侧的小山坡,俯瞰山谷和湖泊。 三百年前的遗迹已经难以寻觅。 慕容宝在此葬送八万后燕精锐。 傻儿子如此无能,逼得慕容垂在第二年抱病出征,大破北魏拓跋虔,攻占其都城。但在经过参合陂的时候,他做了一件大错事,那就是前去祭奠去年战死的将士。 参合陂内尸骨累累,曝于荒野。军士们看到自己父兄的惨状,放声痛哭。自家傻儿子的锅,老子也得背啊,慕容垂惭愧不已,气急攻心,吐血病倒了。 老子英雄儿狗熊,慕容垂之事,当引以为鉴。 教育子女,与政治军事同等重要。而今年年出征,与孩儿们相处的时间太少了,更别说教他们什么了。 自己活着时,朔方军上下一心,无人敢质疑自己的命令,即便有不满也得藏着掖着。但死后,若出了个傻儿子,将士们还认吗? 天空传来一声鹰唳,邵树德伸起左臂,金雕顺从地落在上面。 罢了,想这么多无用,还是去“会猎”吧。 四月初,铁林军万人进至旋鸿池。当此时也,旋鸿池一带已有铁林军、天雄军、天柱军三部两万两千人。在西南边的盐池之畔,有新到的铁骑军万骑(五千战兵),即将准备南下,而在他们之前,契苾璋率领的阴山蕃部一万七千骑已经南下,准备深入朔、代、岚一带袭扰。 南边燕昌城一带,还有飞熊军全部一万三千骑(六千战兵)。 善阳关那边,杨悦已经令新至的平夏党项四千余骑为先锋,自领新泉军及阴山蕃部步卒近四万人东行。 在更远的胜州一带,各路大军渐次云集。 以凉州嗢末为主的五千骑兵、平夏党项五千步卒、义从军八千步卒、横山党项步骑万人以及充当辅兵的夏、盐、灵、会、丰、胜六州的土团乡夫万余人,规模宏大,声势惊人。 这是一次全面战争动员,以后会越来越多地遇到这种场面,算是一次提前演练吧。 盖寓之前劝李克用,趁着朔方军尚未集结完毕,先行掩护安金俊撤退,其实是对的。 十几万军队,有步有骑,有战兵有辅兵,有乡兵有民夫,集结很慢的。若不是可以利用水运便利,根本不可能现在就进入盐池、旋鸿池一线。 李克用现在走,还不算晚,就看他如何抉择了。 “大帅,高台已筑好,就等会盟了。”臧都保、牛礼、李唐宾、封隐、符存审等将纷纷前来拜见。 “义兄怕是不会来了。”邵树德让众人坐下,道:“不过高台也不会白筑,李克用不来,自有其他人会来。” 诸将听了若有所思。 邵树德笑了笑。他记得后世耶律阿保机崛起后,屡次南下劫掠幽州。劫完幽州后还不过瘾,于是向西横扫整个草原,打到阴山内外,大掠河套诸部而返。 甚至还带着胡汉大军南下云州掳掠,李克用集结主力北上,最后都没敢打,阿保机与李克用结为兄弟,然后返回草原。 这是让义兄提前二十多年感受了一把耶律阿保机给他带来的冲击。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阿保机也算是被李克用以及归顺于他的蕃部联合逼退的。 返回草原之后,阿保机专心经营辽东,实力日渐强大。不过其时中原藩镇武力仍在,几次南下都被北方军阀给赶回去了,更是留下了皇帝骑骆驼跑路的黑点。 此时的李克用,能召唤到鞑靼、奚、室韦、回鹘、吐谷浑之中的任何一部来援吗? 阴山北面就有鞑靼部落,有人过来了吗? 大同军以北还有黑车子室韦,有人过来了吗? 云州、蔚州以北的草原上还有奚人部落,有人过来了吗? 吐谷浑就更不用说了,赫连铎败亡之前,李克用是没法吞并的。 也就见钱眼开的回鹘人可能会替李克用打仗,但这次他们没敢来趟这个浑水。 契丹人的崛起,其实是帮了李克用大忙啊。 草原诸部人心惶惶,要么降服契丹,要么逃走。但李克用若没法吃下大同军,可就接收不到这份红利了。 管他呢,李克用接不了,本帅来接,保护你们不受契丹人的欺负。 “赫连铎的使者在哪?”邵树德突然问道。 “回大帅,就在营中,可要将其带来?”臧都保答道。 “不用了。”邵树德摆了摆手,道:“问问他可知室韦、鞑靼和奚人的草场在哪,若知晓,选几个能说会道的人,去请各部头人过来会盟。契丹日渐强大,各部苦不堪言,我也看不下去,请他们过来商议下如何遏制契丹人的野心。” “遵命。” ****** 溪畔,一名银枪都士卒栽落马下。 安元信收起角弓,抽出短槊,看了一下远方的战团,恨道:“邵贼从哪找来那么多替死鬼?” 酣战完毕的亲兵浑身浴血,道:“应是回鹘人无疑了。军中有回鹘人,认出了这帮朔方军的杀才。” 河东镇,若论军中蕃人来源,李克用未来之前,当以沙陀第一,昭武九姓第二,回鹘人第三,其他各部要少一些。 李克用来了之后,基本还是这个格局,只不过沙陀和昭武九姓胡人的数量更多,加起来已经超过了其他部族。 此番北上的五将,康君立、安元信、史俨祖上都是昭武九姓出身,后被沙陀收编,李嗣源说不清楚自己的族属,但目前算是沙陀人。就一个李承嗣,河东出身,巢乱后,李克用被短暂任命为忻代观察使时加入的。 河东骑兵大举北上,应该是出乎朔方军预料的。 不过他们的斥候散布得很广,非常机警,远远地就发现了这支从云州北上的部队,没起到突袭的效果。 突袭不成就硬打!邵树德就在北面,看你敢不敢放我们过去! 应该说,河东骑兵确实摸准了银枪都的心理。 汉军北上草原,匈奴人散开驰射,汉军的骑马步兵“下马地斗”,被动无比。可一旦摸到了大人物甚至是王庭所在地,匈奴人就没法游斗了,只能放弃自己的优势,用短处去拼汉军的长处,如此焉能不败? 我有强弩,你没有。 我有铁箭,你还在用骨箭。 我有铁甲,你连皮甲都没,还是皮裘。 我不用干活,经常训练,你还要为生计忙活。 来和我打! 银枪都是离合之兵,按理来说没有义务正面对抗敌方的冲击骑兵,至少在他们的枪术练好之前没必要。 但王崇确实不敢放人过去,他怕万一。 不过草原骑兵也不是一点肉搏能力都没有。在归顺邵大帅之前,回鹘人就普遍使用马刀、铁骨朵、铁剑、长矛之类的杂七杂八的近战武器,此时长枪用得不顺手,还可以拔出这些副武器作战。 河东骑兵,五米长的马槊也很少,多是两米短马槊,即李存孝那种放在大腿旁边的“髀槊”,此外还有很多人使用铁挝(zhuā)、铁锏、马刀。 放弃五米长马槊,换来了马上开弓的机会,如何抉择,全看你自己。北魏鼎盛时,军中有四十万会骑马射箭的人,凭此大杀四方,国朝太宗也非常重视“马射”,他的亲兵要考核四次骑射,过关才能入选,因此很多人是舍不得丢掉弓箭的。 银枪都使用在很多人看来“易断”、“劣质”的细长轻便长矛,外加弓箭,试图兼具两者优点,但终究还没练成。 战斗还在继续。 李嗣源一马当先,挥舞着铁挝,挡者披靡。 他身后跟着两匹空跑的战马,坐骑乏了,立刻换到另一匹上面,再行厮杀。 再后面是数百精骑,人人皆着重甲,马槊、长枪连刺,银枪都的轻甲骑兵抵挡不住,纷纷向两侧绕去,使用夹射战术。 “将那人杀了!”王崇手握长枪,带着三百余名枪术还算合格的银枪都军士,直接迎了上去。 北风咆哮,战马狂奔。 王崇一马当先,找准目标,誓要将这个破坏力巨大的敌将刺杀。 双方的亲兵拼命催马,试图给主将创造机会。 近了…… 王崇的长矛异常平稳。枪、槊,他都玩过,从小就玩,早就练过无数遍了。 战马交错,长矛刺出。 李嗣源在电光火石的瞬间一躲,将王崇的长枪夹在腋下,然后挥舞着铁爪子就砸了过去。 王崇也算机敏,没刺中的瞬间就矮身躲到了马腹下面,铁挝从他头皮上空掠过,差一点就被打落马下。 战马交错而过,王崇抽出一把环柄刀,将迎面而来的河东骑兵斩落马下,但心中仍有余悸。 刚被他斩落的河东骑兵用的也是铁挝。河东怎么那么多人喜欢用这种奇怪的兵器? 听闻他们有一员勇将名李存孝者,就喜欢挥舞铁挝陷阵,还有一人名唤周德威,亦喜铁挝。 都他妈是一群怪人! “嗖!嗖!”两军整体交错过后,各自死伤不少,然后又将兵器插入马鞍旁的套中,纷纷抽出角弓,回身连射,竟是一点不放过杀敌的机会。 安元信在一旁看得有些心惊。 刚才那人想必是朔方军的骑将了,身手还是可以的。李嗣源这招夺槊之术虽然比不上军中一些精于此道的老手,但也有几分火候的,居然让他凭借着打小练成的精妙骑术躲过去了。 不过这波人应该是朔方军中最精于近战搏杀的骑卒了吧?才三四百人,这可不够! 太阳升起,阳光有些刺眼,安元信正准备继续投入搏杀,眼角似乎瞥到了一丝银甲的反光。 西北边的小土坡上,一队又一队的骑士正在上马。 他们笨拙的身体需要靠两名辅兵协助才能爬上去,然后又接过辅兵抬过来的沉重无比的超长马槊,感受了下平衡点后,紧紧夹在腋下。 鼓声响起,钢铁洪流席卷而下。 第二十章 铁鹞子已经攒到了648骑。 他们的机动力并不弱,毕竟一人三马,再腿短可就说不过去了。 但他们也真的很无聊,没什么仗可打。 西征凉州时,若不是乌姆主太贪心,非要吞下好盟友六谷吐蕃,派人前来迟滞的话,他们根本就捞不到仗可打。 后来乌姆主兵败溃逃,诸部骑兵一路追击,他们甚至沦为了需要别人来保护的可笑角色,不然怕是会被骑射手们玩死。 此番北巡,作为飞熊军的一部分,铁鹞子自然也要跟着出战了。但一路上除了赶路还是赶路,烦闷透顶。 银枪都能干的活,他们干不了。他们能干的,找不到机会干。 今天这个机会其实不算怎么好。 河东骑兵还是有实力的,而且他们的机动力强于铁鹞子:有的人披甲了,但马没披甲,有的人、马都没披甲,无论哪种,论机动力都是要强过铁鹞子。 因此,只能找机会偷冷子来一下。 648名人马俱披重甲的骑士冲在最前面,三百余名甲胄不全的骑手跟在后面,借着下冲之势,一往无前地杀入了战场。 应该说,具装甲骑的投入是相当及时的。 彼时的战场上,虽然乱,但河东骑兵肉搏能力强的特点慢慢显现出来。银枪都擅长骑射,本就不应该与敌方的肉搏骑兵正面交锋。 最近一年来虽然勤加训练,组织度也大大提高,装备也强了不少,但终究还是无法与河东骑兵正面相抗。 这不是他们的任务。 他们的舞台是敌后,袭扰敌军的粮道,打击敌方轻甲或无甲步兵,烧毁他们的仓库,破坏他们的农田,抄掠他们的人口,这些才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正面厮杀,不是不可以,但真的不擅长。一年时间太短了,还没练出什么大名堂,结果就仓促上阵了。 具装甲骑的及时出场帮了他们大忙。 安元信部刚刚冲散对面的朔方骑兵,结果遇到直冲而下的铁鹞子,根本来不及机动,直接就被截成了两段。 安元信一边拍马狂奔,一边回头射箭,但箭矢不能入,连挠痒痒都谈不上。 他有些恼火。 康君立是主将,一个劲地催着大家赶路,发现朔方军的骑卒后就干了起来,但没想到旁边还藏着这么一支具装甲骑。 具装甲骑,兴盛于南北朝。自国朝初年以后,真的很少见到了。 晋阳西作院一年可产四百副马甲,但大部分时候都没有打制这玩意,而是制造人穿的甲胄,这也令河东步卒的铁甲率非常之高。 朔方军可真是有意思。人甲都不够,还打马甲,真的是以骑兵为重,完全不管步兵了是吧?皮甲和铁甲,可是两种玩意! 安元信一边抱怨、嘲讽、咒骂,一边拼了命地往外围逃,打算利用机动力甩掉这些具装甲骑。 但他们这些马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负重能力强的同时,速度也不是很慢。从土坡上冲下来后,咬住了离得最近的安元信部,利用他们的大意,同时战场有些混乱的有利时机,从侧翼一冲而入,挡着披靡。 有银枪都被打散的士卒自动汇集起来,分散到豹骑都两侧,护着他们继续往战场中心杀去。 …… 李嗣源正杀得兴起。 铁挝之下,已经倒下十余朔方骑卒,其中一人似乎还是个偏裨将校,好像叫“毗伽”? 杀到现在,他已经信心十足了。 北上这万人,六千战兵,四千辅兵,对面的朔方军似乎也是这个规模,五千战兵。 双方的战兵奋勇厮杀,辅兵则藏在后方临时营地内。 朔方军的优势是射箭精准,河东军的优势则是近战搏杀能力强。一开始可能还看不出什么,但打了一段时间后,优势就一点点向河东军的方向倾斜了。 原因也很简单,战场太乱了! 骑兵作战,尤其是大规模骑兵作战,双方都不会一把就把人全放出去。而是分批、分类型:摧坚破锐的,后续跟上厮杀的,在外游斗包抄的,打的时间越长,战场越混乱。 一乱,迂回空间就少,朔方军的优势就减弱了,河东军的优势将加强。 李嗣源带着数百骑,横冲直撞,左冲右突。 铁挝一打,一人落马,抬弓一射,一骑栽倒。 杀得痛快!再杀一会,在马力衰减之前,定能把朔方军的骑卒杀败。 铁鹞子的出现打碎了他的美梦。 当闪亮的银甲出现在他眼帘时,李嗣源几乎要破口大骂了。 “走!”他一夹马腹,走避而去。 亲兵扛着大旗跟了过去,后面还有大队骑兵。 五人一小组,组与组之间左右间隔五步,前后间隔二十步。即便打到现在,他们仍然维持着战场纪律,而不是乱打一气。 李嗣源带走了跑得最快的五六百人,但后面的就没那么幸运了。铁鹞子如洪水一般冲过,几乎没人能挡住他们一击,原本完整严密的阵型瞬间瓦解,骑兵集团变成了散兵游勇,让人欲哭无泪。 洪水继续前冲,直朝康君立的方向而去。那面大旗最耀眼,也最有价值。 …… 洪水冲过后一片狼藉的战场上,王崇又杀了过来,他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最开始那一波冲阵,三百多人几乎死了四分之一,就连自己也差点让铁挝扫落马下。 兜了一圈之后,又带了三四百人,杀入战阵,但李嗣源却不见了。 他注意到了具装甲骑冲锋的过程,心里有些发酸。折从允这厮又立功了,属于力挽狂澜那种吧。 不过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痛打落水狗才是真的。他一拨马首,朝处于混乱之中的敌军冲去。 身后是高举着大旗的亲兵,不断有散落的骑卒汇集过来。 今天伤亡有些大,此时跟在身后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有亲兵,有成建制的,也有被冲乱的散骑,全靠这杆大旗聚拢人。 王崇的马鞍后面也系着两匹马的缰绳。最先的那匹战马中箭负伤,直接被他扔在了战场上,现在骑的是新换的备用马。 有敌骑迎面冲来。 这些河东骑兵确实不错,敢战。即便被冲垮了阵型,成了游骑,但依然没有丧失战斗意志,与草原牧民确实大不一样。 王崇端紧长枪,在刚刚刺中敌人胸口的一刹那松开了枪杆,随即看也不看结果,从马鞍下抽出环柄刀,又迎上了一人。 “噗!”刀下又添一亡魂。 “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哈哈,痛快!”王崇疯狂大笑。 被他斩落的人使用铁挝,这是他现在最讨厌的兵器。 马槊、铁挝、铁锏、铁鞭之类的兵器,可都是要练很长时间的,比长枪难多了,这会多杀一个,河东便少一分元气。 回鹘兵,要多少有多少!实在不行,再去甘州、肃州甚至沙碛募兵,在最后一个回鹘人死光之前,总能把你河东骑兵打崩。 “那有个贼将,杀了他!”王崇接过亲兵递过来的长枪,遥遥一指。 “嗖!”有箭矢飞来,插在安元信的甲上,尾羽兀自震颤不休。 战场上流矢很多,很多勇将没被人正面杀死,结果却中流矢而死。安元信也没觉得是有人特意针对他,仍然领着部下继续冲杀,打算先去康君立那里,然后再做计较。 马蹄阵阵,斜刺里一股骑兵冲杀了过来。 安元信抬手就是一箭,但对方机敏地躲了过去,箭矢正中其身后亲兵的喉咙——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给我死!”长枪迎面而至。 安元信早有准备,一个侧身躲过,随即又抽出一柄小凿掷了过去。 但人太多了,没掷中王崇,也不知道打在谁身上。 “这些河东骑将怎么这么难缠!”王崇要发狂了,打吐蕃部落时,也没这么麻烦啊。 安元信与王崇错身而过后,也是骂个不停。 正常打,今日应该能打赢的,但多了那支具装甲骑,便难说了。 南北朝之时,双方最喜欢用的一个烂招就是:用轻装骑兵上前射箭,引诱对方骑兵追击,最后将其引入具装甲骑埋伏的地方,但今天朔方军并没有派诱饵挑衅,而是自己这边主动撞上去的! 这尤其让人吐血。 …… 铁鹞子横趟过整个战场,气势逼人。 他们的装甲极为厚实,他们的马槊重得惊人,哪怕夹在手里不挥舞,只需平端着冲锋,也能一往无前。 康君立的大旗飞快地往东南方向遁去。 他不傻,知道避开锋芒。 具装甲骑威力惊人,但消耗也大。一场战斗,最多冲个两次,何必硬碰硬呢? 史俨、李承嗣二人也很知机,紧紧跟在康君立身后。 刚才还追着银枪都打的河东骑兵如见到瘟神一般,纷纷拨转马头。 他们没有乱了章法,而是一股股汇合起来,尽可能收拢被冲散的人马,到南边重新整顿。 但不可能完全收拢了。 有朔方军的骑将聚拢了千余人,在具装甲骑冲过后的战场上,利用人数优势和配合优势,大量杀伤散乱的河东骑兵,战果颇丰。 这些人,能逃回来多少是多少吧。 今日这一仗,本来打得挺顺手的,最后成了这种局面,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康君立等人缓缓停了下来。 战马喘着粗气,军士脸色发白。 史俨披头散发,兜盔都不知道去哪里了,身后人人带伤,垂头丧气。 李承嗣身上倒没什么伤,但脸色也很不好看:今日莫不是中埋伏了? “邵贼的具装甲骑力竭了。”李嗣源狼狈地奔了回来,不过精神却不错,还知道说两句话调节下气氛。 他官位不高,比在场的康君立、李承嗣、史俨等人低了不少,不过因为是陇西郡王的义子,倒也没人说他什么。 “他们应还能冲一次。”史俨面色凝重地说道:“还打不打?” 安元信最后一个奔了回来,身后只跟着寥寥三百余骑。 康君立让他整顿兵马入阵,随后粗粗扫了一眼,心中一沉:今日之战,怕是损失了千余骑。 打黄巢,攻昭义,可没一战损失这么多骑兵。 他看得出来,这一仗朔方军也没做好准备。如果配合具装甲骑的是精于肉搏的骑兵,他们这场就要大败亏输。 对双方来说,竟都是一场仓促已极的糊涂仗。 “不打了!”康君立叹道:“即便邵贼真的在旋鸿池,这仗也不能再打了。士气已挫,军无战心,打个屁,我自回去向大帅请罪。” “万胜军怎么办?”史俨不合时宜地问了句。 康君立瞪了他一眼。 骑军北上受阻,万胜军又没带多少粮草。若无援兵的话,多半就要降了,还能怎么办? 第二十一章 退兵 城外的喧嚣还在继续。 朔方军的骑兵用长枪挑着人头,不断地兜着圈子。 他们的心中满是怒火。 今日之战,损失有点大,足足六百余人战死,七百多人负伤。伤者之中,至少一半人回不来。 与当初轻取青唐城的意气风发不同,这一次全军都有些气闷。军使杨弘望更是黑着个脸,银枪都给他丢了面子,豹骑都又给他挣回了面子,但内心深处,还是觉得此战没打好。 不过旋鸿池畔的邵大帅在听闻之后,倒没有怪罪他们。 出门不捡钱就算亏的思想要不得,哪能次次让你占便宜? 这次事实就是双方都犯了错误。 银枪都错在不该打这仗,河东军错在没有搞清楚敌情。 李克用势必会责罚康君立,但邵树德不打算苛责杨弘望、王崇等人——人家本来可以不打的,但“护驾”心切,嘴上说几句得了,暗地里再给点赏赐。 铁骑军正在往燕昌城这边赶。 突骑都是精于肉搏的骑兵。背嵬都是加强版银枪都,成员主要是部落头人的亲随背嵬,精于骑射,但毕竟当“保镖”的,长短兵器的能力也不弱。 这两都五千战兵一至,如果河东骑兵再来,倒是可以与他们好好会一会——但说实话,铁骑军用在这里也浪费了,真正适合的还是各军所属骑兵。 银枪都现在正在试图将功补过。 燕昌城里还围着万胜军四千多人,主要是步兵,骑卒很少。 因为河东骑兵很快就离开了,因此打扫战场的是飞熊军。辅兵们上前收割敌人首级,总共千余级,此刻派了上百骑,用长枪挑着,在燕昌城外示威。 城头上的万胜军士卒自然也看到了,一时间军中流言四起,人心动荡。 申信坐在毡毯上,神情踌躇,犹豫不决。 “将军还有何可犹豫的?”幕僚低声说道:“听城外朔方军所言,大帅派万人北上,应是接应咱们的,但被朔方军击退。此处地广人稀,堡寨稀少,几乎全是空旷的草原,没有骑卒接应,咱们跑不回去的。” “我亦知之,然不战而降,大帅恐要震怒,于我家人不利。”申信说道。 “大丈夫何患无妻?军使,如何活下去才最为紧要啊。” “先等几日吧。灵武郡王与大帅乃义认兄弟,应不会为难我等。再者,城外皆朔方军骑卒,攻城不太可能,先看看情况再说。”申信道:“接下来几日你盯着点军中,一有风吹草动立刻前来汇报。” …… 李克用的中军大帐内,诸将云集。 康君立运气好,没被鞭打,原因是有人给他垫底了。 东路的安金俊大败,两万余人不说全军覆没吧,至少损失一半以上。 李克用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真接到了这个消息时,还是非常失望。 这其实已经比历史上好了,那次是全军覆没,大将安金俊中流矢而亡。三万幽州军大举西进,增援云州,李克用留万胜军断后,主力仓皇跑路,最后万胜军也降了赫连铎。 也就是这次惨痛的失败,让各镇窥到了虚实,也让朝廷似乎看到了机会。 幽州、成德、宣武、大同诸镇联合起来,欲征讨李克用。朝廷又召集了关中藩镇,派出神策军,进入河东。 这其实是李克用人生中面临的一次比较大的危机了,几乎就是乾符五年诸镇围剿他们父子的翻版。 做人太也失败,一会打这个,一会威胁那个,不可一世,最后仇敌满天下。 只不过因为协调问题,以及有人临阵变卦,再加上诸镇对于朝廷命令的执行力远不如十年前,最后没联合起来,冲得最猛的神策军吃了大亏,主力尽没。 关中藩镇受了一些损失,但整体跑路飞快,把朝廷和最积极的朱全忠卖得一干二净。 在此期间,河中严守“局外中立”,大家在他的地盘上与李克用打来打去,我还是稳如泰山:中立! 晋、绛这两个州城一会被神策军占了,一会被关中藩镇控制,一会被河东军打下来,我还是中立! 河中镇稳如死狗。 “大帅,如今之局势,可谓危矣。”盖寓指着案上的地图,道:“蔚州一败,我军侧翼门户洞开。斥候又来报,朔方军讨击使杨悦将兵数万,朝朔州而去,此亦威胁我军后路。当此时也,不该继续逗留于云州之下了,大军恐有倾覆之忧。” “某已遣吾弟克宁,将兵两万,出石门关、雁门关,增兵遮虏军、朔州、马邑、宁武一线。”李克用摩挲着刀柄,目光也盯紧地图。 “然杨悦乃沙场宿将,用兵大胆、诡诈,征讨陇右、河西之时屡战屡胜……” 盖寓这话只说了一半,后面一半的意思大家都懂:你弟弟到底行不行? “我家数代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我学得的,吾弟亦习得。论用兵,不在我之下,何疑耶?”李克用瞪了一眼盖寓,道。 帐内诸将要么是跟随李克用一起起事的旧人,如薛志勤;要么是沙陀人,如安金全;要么就是诸养子,但他们大部分官职不高,地位卑下。 一时间竟无人插话,静得仿佛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见。 盖寓也知道这个时候继续说可能会触怒李克用,但事关河东存亡,仍然说道:“末将恳请大帅退兵。” 盖寓武人出身,但却是李克用事实上的谋主,任军府都押衙,位高权重。 见盖寓如此,薛志勤也有些动容。大帅的脾气,谁不清楚?这个时候进言,可不一定有好果子吃。康君立没挨鞭子,是他的运气,但这会可不敢保证。 “大帅,末将也请退兵。”薛志勤也不管了,谏言道:“乾符末,那么难咱们都挺过来了。此番出征,损失大吗,非也。不如接应安将军败兵南下,退入代州,犹未晚也。” 李克用听薛志勤提起当年的旧事,一时间有些触动。 他是个性情中人,生起气来谁的面子都不给,动辄打骂,但念起旧情来,也多愁善感。 盖寓、薛志勤都是老人了,跟着他一起起事,失败后亡命鞑靼,不离不弃。 他们都冒着触怒自己的风险谏言,这让他有些感动。 “传令,雄威军当先开路,南下代州。”良久之后,李克用终于下了决定。 “末将遵命。”李存璋出列道。 他在李克用的诸养子中,算是地位比较高的。十年前杀段文楚起事时,李存璋就在侧了,资历、地位远超李存孝、李嗣源等人。 “遣人给安金俊传令,让他赶紧收拾败兵滚回来,安金全领五千骑接应。”李克用又下令道。 “末将遵命。” 河东军中,有老一代将领,像康君立、李存璋、薛志勤,他们忠心有嘉,能力只能说马马虎虎,不算差,但绝对谈不上什么名将。不过因为早年跟随李克用起事,失败后还一同奔逃鞑靼,属于共患难的旧人,因此位高权重。 还有新一代将领,多是近十年慢慢冒头的,如申信、李承嗣、史俨、李存孝、李存进、李罕之等人。能力不比老一辈差,甚至还犹有过之,且年岁不大,未来肯定是中坚的。 在他们之下,还有一批李克用非常看重,但因为没立下什么功勋,地位还比较低的将领,如安金全、周德威、李嗣源、安元信等,只能在帐中担任亲将、亲随之类的近职,慢慢给他们机会,逐步培养,以期未来大用。 这次安元信就捞到了机会,跟随康君立北上,但似乎没把握住。 计议已定,诸将开始分头忙活。至于万胜军,好像被所有人都忽略了。 第二十二章 兵威 李匡威率部抵达了天成军,充作先锋的刘仁恭则进抵天成军以西的清塞军,并与朔方军游骑相遇,就此止步。 天成军,在今大同天镇县。 清塞军,本在蔚州,玄宗时王忠嗣北移至此,“以张国势”,在今大同阳高县南。 幽州镇刚刚大胜河东,士气正盛,从蔚州一路追来。因半途听闻李克用已在整顿兵马撤退,一下子就放慢了脚步。 老藩镇兵的习性了! 在别人威胁到他们的时候,能够打起精神,奋勇拼杀。可一旦敌人退去,威胁解除,就又一副消极怠工的模样了,只有大帅加赏才能驱使他们继续前进,但战斗力与之前保卫家园时也不可同日而语。 与刘仁恭对上的是天柱军的游骑。 邵树德已经率部南下,天柱军护卫左翼,游骑散出去很远,因此很快侦察到了刘仁恭的部队。 消息第一时间上报,递到了邵树德马车上。 对这事,他还是挺重视的,因为事关此番出兵的成果之一。 赫连铎现在有两个“爹”,他会投向谁呢?这是个问题。 “大发游骑,查一查幽州镇来了多少人马。”邵树德找来了已升任铁林军都虞候的夏三木,下令道。 夏三木领命而去。 河东的兵马,已经弄清楚了。云州城下四五万人,东路应该还有一批,但不如云州多,撑死两万,可能只有一万多。 在听闻杨悦率部出善阳关后,据哨骑查探,李克用又派兵增援被他占领的朔州。 大将是谁不清楚,兵力多少也不知道,多半是一到两万人,算上戍守朔州的兵马,差不多近两万。 这一战,李克用竟然动用了八九万人,对河东来说,算是全力而而为了。 朔方军十三万人,对上河东这八九万人,胜算几何? 邵树德不敢肯定,因为十三万大军里只有六万衙军是可以信任的,其他的战斗力都要下降一截乃至一大截。 河东这八九万人是何成色,不知。或许只有五万衙军,剩下的是蕃兵、州兵、县镇兵甚至是团结兵之类,但行军作战,就得把敌人往强了考虑,不然要吃大亏。 当然现在追究河东兵力成色已无太大意义了,因为李克用已经开始退兵,短时间内不会再来了。 朔方军也很默契地没有过分进逼,免得再打起来,不值得。 万一败了呢?兵凶战危,战场上可没稳赢的事情。 邵树德算是掏空了家底,李克用也是全力北上,现在决战,就是麻杆打狼两头怕。 李克用主动退兵,大概是各方最能接受的事情了。接下来他还有一堆麻烦事缠身,未必会再有心思北上了。 至于幽州援军的兵力,李克用应该是有数的。他当然不会告诉朔方军,这个只能自己查探了。 别看之前大家是一条战线的,幽州使者也刚花三千多斤银从夏州买走了五千匹马,但李匡威这人不肯透露援军数量,可见其想法也很多。 这个世道,没有所谓的“队友”可以信任,大家都防着一手,队友也随时可能翻脸。 四月初九,邵树德抵达云州城北四十里的燕昌城。 “罪将申信拜见灵武郡王。”万胜军使申信肉袒出降,战战兢兢。 被困在燕昌城里边这么久,食水将尽,援兵被击退,突围又是思路一条,唯有投降一条路了。 跟着申信一起投降的还有万胜军四千一百步卒、三百多骑卒,此时都解了甲,上缴了器械,被银枪都的人看守着。 邵树德之前了解过,万胜军四千多人,披甲率达到了七成,也就是三千余副铠甲,其中铁甲一千五百出头,剩下的都是皮甲,这相当可以了。 国朝盛时,披甲率一度达到八成,全军铁甲率五成的样子,已经是自古以来最高的了。 中唐以后,北方藩镇军队的平均披甲率维持在六成,皮甲、铁甲的比例看各镇自身经济情况了,不一而足。 但无论哪个藩镇,铁甲都是高价值的物品,甚至就连朝廷也是。 数十年前,吐蕃入寇朔方,朝廷一次赐给盐州的器械是一百五十口陌刀、一百副铁甲。 讨昭义刘稹,赐给河阳军二千口陌刀、弓三千张、甲一千副。 朔方军现在的披甲率是七成五左右,但其中铁甲的比例比河东军少了不少,全军大概只有20%的人是铁甲,河东军至少30%,精锐点的估计更高。 河东名镇,晋阳北都,底子确实厚。 不靠骑兵,还真玩不过人家了,靠! 当然邵大帅也很想得开。李克用是在吃老本,朔方军则是慢慢积累上升,要看趋势嘛。 历次西征,掳掠了不少工匠,绥、夏、灵、兰、渭五大都作院也建立起来了,以后工匠数量会越来越多,民间铁匠业也在大发展,再过几年,咱们再看? “申将军何罪之有?”邵树德温言道:“你回去便和义兄说,云州赫连氏,素来忠勇,朝廷每有诏,皆出兵从征,为何相攻?不如罢兵。河北骄藩逆镇,目无纲纪,动辄作乱,实宜讨之。河南宣武,兄之仇雠也,亦当讨之。” 申信温言大为惊讶:“灵武郡王愿放某回河东?” “为何不可?”邵树德笑道:“吾与陇西郡王乃香火兄弟,有何化不开的仇怨?且回河东吧,不光你,还有诸将士,器械亦可带回去。唔,时已近午,可吃餐饭再走。” “灵武郡王如此仁义,庸将不知该说什么好了。”申信脸有动容之色,道:“大王仁义宽厚之名,定遍传河东。” 像个人质一样被困在燕昌城,最后粮尽投降,本以为下场凄惨,结果竟然还有这等好事?将士们听闻,定然也十分振奋,谁不想回去与家人团聚?投降后被发配到很远的地方,一辈子都回不了河东,如果不是实在没有选择,谁愿意这样? “申将军可知李匡威带来了多少人马?蔚州原本又有多少守军?”邵树德突然问道。 “蔚州本就控制在幽州手中,好几年了,燕将刘仁恭手底下大概有四千多人。此番李匡威所将之援军,应不下三万众,或许三万五千亦有之。”申信痛快地说道。 邵树德闻言大喜,立刻吩咐给万胜军士卒准备饭食,他则单独宴请了申信,席间问了不少有关河东的事情,申信大体上还算配合,该说的都说了。 …… 云州西南的神堆栅附近,李克用登上高山,俯瞰北方的原野。 原野上,大群骑兵正在聚集。旗号看不清楚,但马匹很多,训练有素。 “让康军使过来。”看了一会后,李克用突然说道。 康君立一路小跑奔上山来,甫一见面便道:“大帅,怎还不走?后面全是邵贼的兵,这会不知道为何停下了,可谁知道什么时候又大举南下了呢?” 李克用身边只有义儿、亲骑两军,这是最后走的两支部队。他也算是胆子大的,居然敢留下来观朔方军兵势。 “康军使,就你与义——邵贼兵马交锋的感觉来看,他的骑军强在哪里?弱在哪里?”李克用仔仔细细地看着几乎到处都是朔方骑兵,问道。 “具装甲骑很强。那么粗的马槊,很少见到了,让我想到了南朝羊侃。”康君立不假思索地说道,看来铁鹞子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 羊侃祖上曾在刘裕手下效力,后来又在北魏为官。南梁时期,羊侃渡江投顺梁武帝。 当时“少府奏新造两刃槊成”,长二丈四尺(约5.88米),围一尺三寸(圆周0.32米)。 梁武帝“因赐侃马,令试之。” 于是羊侃骑上了骏马紫骝,“执槊上马,左右刺击,特尽其妙”,其威势甚至吓得围观的人爬到树上,还把树压断了,故此槊又得名“折树槊”。 康君立这么说,当然不是指铁鹞子个个都像羊侃那么牲口,而是他们使用的马槊太沉重了,威力也太大了,非得军中精挑细选的壮勇之士不能持之。 “河东有无必要设立具装甲骑?”李克用追问道。 河东的骑兵,轻装的穿的是皮甲,重装的倒是铁甲,然马无甲,算不得具装甲骑。 而且甲与甲也不一样。 邵树德在铁鹞子身上舍得下本钱,军士穿的都是冷锻瘊子甲。 去年还特意给他们加配保护骑士面部的面帘。 这样一来,骑士有头盔、面帘、瘊子甲,马有面帘、鸡颈(保护马颈)、马身甲、搭后(保护马臀)、寄生(保护马尻),完完全全一副南北朝具装甲骑武装到牙齿的模样了——虽然就装甲厚度而言,还比不上那个时代。 这种装备,国朝初年也有过,后来就越来越简略,再不复以前的壮观了。 南北朝,那可真是具装甲骑的黄金年代,也是病态化发展的年代。以至于连大将、公卿、王侯下葬时,墓里都要有具装甲骑装备陪葬,这喜爱是深入骨髓了。 “大帅,邵贼骑士所着之甲,据拷讯俘虏得知,名‘瘊子甲’,箭矢不能入,刀枪不能进,坚韧异常。其上千骑一路冲来,挡着披靡,无不溃散。此战若无具装甲骑,末将必可击败其银枪都。”康君立道:“故此,末将请置具装甲骑,以遏西贼之势。” 李克用不置可否,又问道:“银枪都之外,其他骑军部伍未交手?” “不曾。” “我听闻邵贼有精骑曰‘铁骑军’者,置‘突骑’、‘背嵬’两都,屡建殊勋。不知吾亲骑、飞骑、横冲三军,与之相比如何。” 康君立想了一会,没说话。 亲骑、飞骑二军,在他看来比邵贼之银枪都强一些,但估计与突骑、背嵬两军差不多。横冲军实为横冲都,只有五百骑,目前由李存孝领之,此番并未北上。 骑兵太少了!即便精锐一些,长期拉锯战打下来,一点点消耗,补充得上么?怕不是越打越弱。 北方响起了角声。 李克用、康君立二人循声望去,只见大队骑兵调头北上,聚集在一处山谷之中。 良久之后,山谷外围又来了大群骑兵,其势如奔雷一般,直朝东面而去。 李、康二人定定地看了半天,过路的骑兵一队又一队,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有着铁甲的,有穿皮甲的,还有干脆就穿着皮裘的,林林总总万余骑总是有的。 这些人,李克用很清楚,是监视河东大军撤退的。 他们并未作出任何攻击的姿态,只是目送河东军离去,显然是得了邵树德的授意。 一个监视的先锋部队就有万余骑!不缩短双方骑军方面的差距,与朔方军在空旷无垠的北方打仗,实在太吃亏。 “此番回去,最紧要之事,不是建具装甲骑,而是重整马政。”李克用下定了决心,道:“楼烦牧监,越办越不像样,得好好收拾整顿一番了。” 康君立有些惊讶,大帅怎么转了性子了? “嘚嘚”的马蹄声从北边响起,一骑斥候飞至。 亲兵将其拦下,仔细询问一番后,又匆匆爬上山坡,道:“禀大帅,邵贼将万胜军放归了,还让申军使带了一封信回来。” “嗯?”李克用眉毛一挑,有些意外,问道:“灵武郡王说什么了没有?” “不知。”亲兵答道。 看来得等申信回来再说了。 义弟又是勒兵目送,又是放归俘虏,这玩的是哪一出?李克用心里隐隐有些猜测,不过一想起邵树德阻止他夺占大同军的事情,心里又有些不痛快。 “走吧。”李克用一挥手,道:“没什么可看的了。” 第二十三章 意图 “拜见兄长。”云州新旧两城同时大开,大同军节度使赫连铎出城数里,道左相迎。 邵树德下了马车,看了一眼这个脸上满是风霜的老人。 赫连铎是奸臣吗? 其实从他的所作所为来看,他没做什么对不起朝廷的事。 河东讨李国昌父子,赫连铎奉诏出征,带着自家吐谷浑兵马攻云州。一开始有些划水,最后阶段还是立了功,夺占了云州城,被封为大同军节度使兼云州刺史。 后来黄巢进占长安,朝廷赦免李克用之罪,令其带兵入关中助战。但李克用反复讨价还价,时不时抄掠州县。河东节度使郑从谠下令大同军、振武军、幽州镇与河东一起围剿,“不胜”,当时赫连铎也是出兵了的,而且很积极。 他其实已经很满足目前的地位了。持节一方,当个土皇帝,虽然只是个小镇。 但他现在很不自安,因为当年的一桩旧事,李克用始终无法原谅他:李氏父子北奔鞑靼后,赫连铎曾重金贿赂鞑靼酋豪,让他们杀了李克用。 鞑靼人最终没动手。 而大同军位置又很关键,于是便弄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贤弟面对强敌,有勇有谋,周旋至今,委实不易。”邵树德笑着搀起了赫连铎,道:“李克用率十万之众,气势汹汹而来,几有投鞭断流之势。某出兵之前,与军府僚佐商议,众人皆以为不可。最后固然出兵了,然亦大发镇内蕃汉兵马二十万,如此方才将李克用吓走。这仗,可没那么轻松。弟能做到这个境地,至矣尽矣。” 两人岁数相差直有二十岁。然一个亲热地喊着兄长,一个坦然叫着贤弟,政治生物,真的不忍直视。 “兄长莫要取笑了。如今若无外援,大同军连出城野战都难,这次李克用是退了,然下次再来,弟可就技穷了。”赫连铎摇了摇头,叹道:“河东兵强马壮,又占着地利优势,进可攻退可守,不好对付。” 云州如今还有万把兵,蕃汉皆有。战斗力不如河东,但也不能说差,不然坚持不到现在。 赫连氏还是吐谷浑大部酋长,历代多有人出任阴山都督,在阴山吐谷浑诸部中号召力极强,招个几万兵马不成问题。 而这,其实也是最让邵树德看重的。北边五部,他想慢慢拉拢、消化,不令其为河东或契丹任何一方吞并。 如今看来,就要从吐谷浑开始了。 “不知兄长欲扎营何处?”赫连铎小心翼翼地问道。 “城内可有住处?”邵树德一点都不客气。 赫连铎的脸色微微一变,随后道:“开元寺内有一些佛舍,甚为清净,可做兄长居所,只是军营难以解决……” “云州甚广,无妨,某只带铁林军入城,征里坊民宅即可。”邵树德说道。 国朝云州城,基本沿袭了北魏都城平城的建置。 昔年北魏道武帝从盛乐迁都平城后,便派人到曹魏时建的邺城以及长安、洛阳考察,量准各建筑基址,回来后仿建,因此云州的规模还是比较大的:“后道武欲广宫室,规度平城四方数十里,将模邺、洛、长安之制,运材数百万根。” 国朝在开元十八年开始了对云州的修缮。 开元二十一年,置孝文帝祠堂,有司以时祭享。天宝四年,又把北魏时没有城墙的外郭也包括了进去,城市规模进一步扩大。 嗯,比邵大帅花费几年时间营建的怀远新城、旧城加起来还要大很多,在国朝州城这一级里面算是非常大的了。 开元寺也是玄宗朝建的,“二十六年,敕天下诸郡立龙兴、开元二寺。” 云州开元寺在城南,附近是奉节、北平、新政、任贤等坊,一坊“容四五百家”。 铁林军护卫着邵树德的车驾从东门(迎春门)进入,直接入住了开元寺。 云州城内人烟稀少,空屋很多,因此铁林军很快就把寺周围的里坊民房给占了下来,并当街设起了拒马枪,护卫得严严实实。 邵树德对这座城市也很满意。 在河东道诸州城中,也就屈居于晋阳城之下,规模稳居第二。 好一座草原雄城啊!难怪后世被契丹拿走后,直接成了他们的西京。 在开元寺住下后,亲兵们直接烤饼、杀羊,给邵树德准备饭食。 僧人们在一旁看得直皱眉,这武夫也太粗俗了。咱们平时不过是喝点酒而已,直接在寺内杀羊可是不敢的,这帮杀才! 午后时分,赫连铎左思右想之后,又来拜见。与他一同来的还有两将,分别是白义诚、高文集。 白义诚是吐谷浑人,赫连铎的心腹。 高文集则是李克用的降将。 乾符末,朔州守将高文集主动献城投降。随后他又绑了傅文达,连番“作恶”,李克用极为痛恨。 这年头,在大同军为官、为将的,没说的,基本都是反李积极分子。 “兄长,方才幽州李侍中遣人致书而来,言欲上表朝廷,共讨李克用,邀我云州一同上表,壮壮声势。” “贤弟是何想法?”邵树德问道。 “某亦欲上表朝廷,征讨李克用。”赫连铎道。 邵树德起身走了两圈,道:“就你们两镇?” “李侍中已遣人联络成德王镕、宣武朱全忠,此二人多半愿意出兵攻河东。” “也就朱全忠愿意,王镕难说。”邵树德道。 此番李克用北上攻大同军,为何敢全军压上?因为朱全忠的主力在攻时溥,无暇分身。 李克用为支援时溥,还特地派骑将石君和带五百精骑前去襄助,屯于宿州。 宿州去年被朱全忠攻破,但他委任的刺史张绍光未能稳住局面,被降将张筠驱逐,又归附了时溥。朱友裕率军攻之,擒石君和,算是报了去年邢州之事的一箭之仇。 若真有机会搞李克用,朱全忠还是愿意的。 但王镕这个人,太过年少,未必敢出兵趟这个浑水。 “若成德不能来,兄长来也是一样的。”赫连铎看了眼邵树德,见他脸上表情平静,便撺掇道:“兄长此番率军而来,李克用鼠辈仓皇南遁,已是胆寒。若我三镇合兵,克用定会重兵布防北线,南线朱全忠可趁虚攻入泽、潞,李鸦儿首尾不能顾,败之必矣。” 邵树德闻言冷笑一声。 赫连铎一惊,不知道哪里触怒了这尊神。 “如此所为,岂不是为朱全忠做嫁衣?”邵树德问道。 老子千方百计避免的就是这种情况,你特么的到底有没有点政治眼光? 赫连铎闻言呆了一下。 这便宜兄长——所图甚大啊,竟然想着吃下河东。 “李匡威会不会来云州?”邵树德不耐烦地问道:“李克用也跑了,他走又不走,进又不进,是何道理?贤弟可与他还有联络,不妨遣人问一问。” 赫连铎的脑子总算清醒了一些。 他仔细咂摸了一下邵树德的话,发现他似乎对幽州镇带着股隐隐约约的排斥。至于其中的原因,赫连铎稍稍想了一下也就明白了,河东道的藩镇,邵树德都想要啊。 “弟这便遣人去问。”赫连铎低声道。 “阴山鞑靼、黑车子室韦、西奚诸部,上次便让你遣使去联络,为何至今仍无消息?”邵树德转身坐回了椅子,道:“不要和我说找不到。吐谷浑诸部在云州一带放牧,对此应该知之甚详。” 赫连铎五十岁的人了,被邵树德连番质问,脸上有点挂不住,但又不敢说什么,好不憋屈。 高文集在一旁默默听着。他是武人,没觉得邵树德的态度有何不对。手握雄兵,自然生杀予夺,谁让他们大同军弱呢? “罢了,阴山鞑靼不用你去找了。”邵树德摆了摆手,道:“黑车子室韦、西奚诸部,一定要联络到,我不想等太长时间。” 阴山鞑靼,成分复杂,有白人,也有黄种人,但主要还是以白种人为主。 他们是回鹘汗国溃灭后从西域迁来的,吸收了部分回鹘人,又融入了一些沙陀部落,更有部分党项人鞑靼化,分布较广,甚为松散,与李克用关系密切,但也谈不上特别密切。不然当初鞑靼酋豪也不会因为担心李克用要夺他们权,而一度起了杀心了。 邵树德的统治区内就有一些鞑靼部族,河西、灵州都有,但他们多半是黄种人或者黄白混血,应该是兼具鞑靼、党项、回鹘血统。真正的鞑靼大头,还是在阴山以北的大草原上,要想找齐他们,邵树德觉得可以让阴山蕃部的浑氏、庄浪氏想想办法,他们应多少知道一点。 不过如果赫连铎能帮忙,那就更好了,他知道的肯定更多。 而一旦找到这些部族,就邀请他们到旋鸿池来会盟。 有些事情,必须要提早做。不然的话,真等到耶律阿保机带着三十万大军西征丰州,顶得住么? 当然,这些部落也有可能不来。 那么,此番出征的十余万大军就能发挥作用了。总不能空跑一趟不是?就近扫荡一番是常规操作。 五万骑呢,哪个部族能整出这么多兵马?成吉思汗统一蒙古时也不过十万兵。 第二十四章 “保护” 天空悠远辽阔。 蔚蓝的底色下,风儿呼啸奔驰,一朵朵白云在阳光照耀下,染上了金色的光晕。 四月下旬的草原已经生机勃勃。 绿色的毯子铺到了小河边,铺到了农舍外,铺到了森林前,铺到了远方的天际…… 农舍旁的果园内,蜜蜂嗡嗡起舞,鸟儿追逐翻飞。 果园外是厚实的荒草甸子,一只灰兔探头探头,嘴里咀嚼个不停。 清风吹过,牧草沙沙作响,仿佛在唱歌一般。 天边突然响起了一阵“雷声”,草原上的小动物惊起四散。 “雷声”越来越密集,间或夹杂着沉闷的号角声。 数百骑出现在了草原上。 他们头戴兜盔、面帘,只余三窍在外;身着铁甲,甲片层层叠叠,刀矢不能进;手里端着长长的马槊,槊刃寒光闪闪;胯下战马身形高大,披挂整齐,远远看去仿佛洪荒猛兽一般。 铁骑一冲而过,挡在他们面前的人如破布一般飞了出去,狠狠地摔落在草地上,双眼圆睁,嘴角溢血,胸口直接塌下去了一大片。 人类,终究才是这片大地的主人啊,或许也是麻烦制造者。 具装甲骑的左侧是铁骑军背嵬都,右侧是突骑都。在他们身后,还有更多身穿皮裘的部族战士狂热地呼喊着,他们穿着皮裘,辫发飞扬,手里拿着马刀、藏矛以及——呃,钉耙。 金雕从空中飞过。 辽阔的草原上,万马奔腾,如洪水般从一个山谷宣泄到另一个山谷。 山谷后方,数千背负银枪的骑士正在飞快前行。 行进之间,队形数次变幻。 角声忽然响起,银枪骑士左右分开,横向奔行。 “嗡……”箭矢如飞蝗而下,对面一片鸡飞狗跳。 射完箭的银枪骑士又两翼包抄,将大群赶着车马、牛羊的牧人围在中间。 山谷中的战斗已经结束。 金雕落在一棵树上,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入口。 邵树德在大群骑士的簇拥下策马入谷,金雕扑闪了两下,振翅而飞。 大红色的戎服如火焰一般,在碧绿的原野上分外醒目。 所过之处,人皆跪倒。勇士们连踢带打,将几个头人绑缚上前。 邵树德伸出左手,金雕稳稳地落在上面。 “密礼遏,你为何不降?”邵树德高踞马上,冷冷问道。 “愿降!愿降!”俘酋头如捣蒜,喊个不停:“求大汗放过我部,我部愿归顺大汗,永不相叛。” 对面良久不说话。 战马打了个响鼻,密礼遏一惊,下意识想要起身。 勇士们纷纷抽出刀剑,架在他脖子上。 “汝部为回鹘,素受鞑靼、吐谷浑欺凌,今有朝廷大军来主持公道,为何要跑?” 朝廷大军? 大同军是朝廷军队,幽州军也是朝廷军队,朔方军从来都是在西边折腾,什么时候把爪子伸到北边、东边了? 北边五部,从国朝初年之时就屡降屡叛。回鹘崛起之后,其他族属皆为其役使。 回鹘崩溃之后,各部又纷纷脱离,独自发展,过了一段头上没有老爷的快活日子。 今天是又有老爷过来了么? “给他松绑吧,带回旋鸿池。”邵树德一夹马腹,离开了。 勇士们将密礼遏及其家人松绑,扔给了随军的土团乡夫看守。 他们从振武军带来了大量马车,携带着粮食、草料、箭矢、帐篷等物资。 王郊牵着一匹战马,舍不得骑。 这是之前袭击一个鞑靼小部落时得到的赏赐。 作为随军土团乡夫的他,居然撞上了溃逃中的鞑靼人。当是时也,王郊连发四箭,射中三人。铁林军游奕使徐浩异之,将战马赏赐予他。 短暂的休息过后,大军又启程了。 王全从王郊手里夺过缰绳,骑着马儿去找盐州土团兵都指挥使协调。 王郊看着空落落的双手,有些惆怅。 马车旁边的俘虏越来越多了,都是各部酋豪及其亲族。 对这些人,王郊一开始非常紧张,看守时死死盯着,步弓都不敢下弦,弄得自己也疲累无比,直到被他阿父扇了个耳脖子。 现在他已经放松多了。草原不比汉地,没有马,哪都去不了,别说很容易被人追上,就算人家没追,你多半也要饿死。 茫茫草原,可不是到处都有食物。 半个时辰后,王全回来了:“明日就要退兵了。” 王郊有些惊讶,这才出来多久?牛羊马驼缴获能有五十万吗,就要撤了? “不能再往前了。幽州军已经派骑卒前出,再往前,可能要打起来。”王全低声道。 他们现在的位置在大宁以北。大、小宁,北魏所设,大宁是张家口,小宁是万全,离云州三百多里。 这点距离在草原上其实根本不算什么,但再往东、往南,就是幽州镇的地盘了——严格来说,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就已经是幽州的势力范围。 李匡威已经从天成军率军返回幽州,独留刘仁恭守蔚州,仍然保持着对大同军的影响力——废话,占着人家地盘呢。 邵树德在旋鸿池一带召集诸部会盟,不是很顺利。前来的只有云州内外的吐谷浑部落,以及散居在阴山以北的少量鞑靼、回鹘部落,这让他脸上有点挂不住。 于是在四月下旬的时候,亲率铁骑、飞熊以及铁林军的军属骑卒,招呼着约三万河套、河西诸部部族骑兵,出云州,经蟠羊山,至大、小宁以北的草原,展开了持续多日的立威之举。 这一片要么是吐谷浑的牧区,要么是零散回鹘、鞑靼的地盘。攻之并不难,至今已俘获丁口三万余,牛羊四十余万,并成功“说服”一些部落前往旋鸿池会盟。 但不能再往前了。 “白将军,听闻黑车子室韦乃室韦诸部中实力最强劲的,擅制车帐,连契丹人亦向他们学习制车之术?”山谷之外,邵树德看着东边的茫茫草原,问道。 白义诚也参加过十年前围剿李国昌父子之战,并因功得封蔚州刺史。 但蔚州已被幽州镇占据,他这个刺史也就成了一句空话。不过白义诚本身也是吐谷浑一大部酋长,实力仅在赫连铎之下,并不是光杆司令。 “回灵武郡王,黑车子室韦,几万骑还是能拉得出来的,实力并不弱。而且他们与幽州镇世代交好,关系密切。”白义诚答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东边就是黑车子室韦的牧区。 后世耶律阿保机欲打开西进之路,决心攻打黑车子室韦。幽州方面派出了数万援兵,由赵霸率领。 耶律阿保机狡诈无比,派了一个假使者诈称是黑车子室韦酋长派来的,将赵霸所率的数万燕兵引到了埋伏圈,令其全军覆没。 “(阿保机)遣室韦人牟里诈称其酋长所遣,约霸兵会平原。既至,四面伏发,擒霸,歼其众,乘胜大破室韦。” 数万燕兵全军覆没之时,黑车子室韦还不知道,还在约定的地方傻等,结果又被契丹人突袭,大败,部众、牛羊皆为其所获。 有这份渊源在,黑车子室韦不理会邵树德的会盟邀请,就可以理解了。 “奚人实力如何?”邵树德又问道。 在南边,还有一些奚人部落,都是这些年不堪契丹人攻伐,陆陆续续跑过来的。 幽州人称他们为“西奚”,与东奚区分开。但西奚之命真正见诸于史书,还要等到奚王去诸率部分族人西奔之后。 这部分奚人被称为“西部奚”或“山北奚”,历史上由刘仁恭为他们提供保护。 当然刘仁恭最后也没保护得了,西奚被阿保机攻破。 山北奚、黑车子室韦两大盟友被契丹人相继攻破,幽州镇结结实实体会到了契丹人崛起的巨大威胁,也凸显了幽州镇实力的日薄西山。 但在这会,幽州实力还是很强大的。本身能动员十万步骑,再招点奚、室韦及契丹逃人为蕃兵,十余万人不成问题,邵树德暂时还不想与他们为敌。 “回灵武郡王,这部分奚人是从东边迁来的,散居于妫州内外。实力不如黑车子室韦,但也不应小视,他们素习战阵,幽州军中,奚兵不少,比室韦兵、契丹兵要多。” “李匡威保护不了奚人。”邵树德恨恨地一甩马鞭。 马勒戈壁,奚人也拒绝我,难道西北可汗的名声太小了,东边人都不识得? “大帅纵横河陇,攻伐吐蕃、党项、回鹘部落无数,威名赫赫。然室韦、奚人愚昧,皆以为幽州兵强,而不识朔方劲兵也。” 邵树德对白义诚“大帅”的称呼很满意,这就是知机的人,以后当可重用。 奚人确实够傻的! 当初与契丹一起,皆为回鹘役使,难兄难弟两个。 回鹘汗国轰然倒塌后,契丹人最先反应过来。他们遣人至长安,以原先使用的文印都是回鹘文印为由,请求朝廷重新赐予官印。 我原来当回鹘官,用回鹘印,现在我用大唐印,可不就是恭顺了么。 朝廷很高兴,给契丹酋豪封了一堆官,还赐了“奉国契丹之印”,在事实上提高了契丹人的政治地位,为其利用唐朝影响力提升自己实力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当时奚人在做什么? 会昌年间朝廷三路发兵,大破回鹘,斩首万人,俘二万余人。但奚人拒不交出回鹘可汗,还安置被唐军击破的回鹘残部。 大中元年,朝廷派张仲武率幽州军出击,大破诸奚,“禽其酋,烧帐落二十万……献京师。” 奚人遭受巨大损失后,驱逐了原本的奚王哲里,重新表示归顺,但内部分裂程度日渐加深,与契丹人之间的实力对比开始发生变化。 懿宗咸通年间,契丹对奚人发动了长达十四年的战争,契丹俘获奚王“部曲之半”,“奚势由是衰矣”。 僖宗光启年间,契丹对奚人的战争更加频繁,室韦诸部也被其打得臣服。契丹获得了大量的人力和财富,崛起势头愈发明显。 这奚人,简直脑子有坑! “契丹势强,奚人势弱,吾欲保护奚人,然其不愿来会盟。”邵树德叹道:“罢了,时机还不成熟。山北奚、黑车子室韦,怕是还得继续吃点苦头,才会幡然醒悟。幽州镇,保护不了他们。” “大帅可是要回师?”白义诚问道。 他其实有点想看到朔方军与幽州军正面碰撞一下的。 幽州人占着蔚州不放,委实可恶。能把燕兵逐走的,要么是河东军,要么是朔方军。 河东他是不想了,与李克用有仇,吐谷浑人也不想被沙陀吞并,最现实的选择还是投靠朔方军。 但节度使赫连铎还想在幽州与朔方之间左右逢源,白义诚觉得这很危险。 “回师吧。”邵树德说道。 旋鸿池会盟,吐谷浑人是大头了,剩下只有少量回鹘、鞑靼部族。各部交点牛羊财货贡品,再募一些精兵,差不多就结束了。 北边五部,无法一蹴而就,还得耐心慢慢炮制。 第二十五章 成果 契丹、奚人、室韦、鞑靼、回鹘、吐谷浑等部,在晚唐年间,一直是李克用及幽州镇激烈争夺的兵源。 邵树德看着一副手下人临时绘制的粗糙地图,暗暗想着。 刘仁恭的“山后八军”、后唐的“银鞍契丹直”,就是其中的典型。 阴山、燕山以北的草原上,就如河西走廊、陇右地区一样,生活着大量异族。人数众多,吃苦耐劳,精于骑射。中原藩帅争霸,兵力吃紧,时不时就去募兵,成为厮杀场上的炮灰。 现在全大唐用蕃兵最狠的,有三人,就是邵树德、李克用、李匡威,代表了三大北边势力。 成德镇也有不少蕃兵,以奚人、契丹人为主,这与他们的起源有关,奚人将门世家集团嘛。 奚人出身的节度使虽然换了,但奚人归义王李诗、李献诚父子带过来的奚人将门贵族集团却慢慢扎下了根了。汉化之后,仍与草原上有联系,马政办得也十分出色,李克用想攻成德的话,估计乐子会很大。 “义兄没法去塞上募兵了,这对他是一个很大的损失啊。”邵树德叹了口气。 河东的人力资源就那样,虽然不少,但常年打仗,战死的士卒就不谈了,因为战争而导致的经济凋敝,就会让人口增长成为泡影,甚至会急剧下降。 不能去塞外募兵,义兄靠什么与朱全忠斗? 朱全忠治下的人口,比朔方、陇右、河西、邠宁四镇蕃汉民众加起来还要多。他治理地方也还行,张全义的河南府更是发展得不错,长此以往,难上加难。 河东的气运,难道就被我一手打断了?邵树德有些吃不准。 义兄与鞑靼诸部之间存在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他一定会试图重新打通草原。或者提出借道去草原募兵,那么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邵树德踌躇不定。 看情况再说吧。如果他实在被朱全忠打得太惨,就放一放。 五月初八,邵树德回到旋鸿池,与诸部酋豪会盟。 因为黑车子室韦、山北奚都没来,鞑靼大部远遁,回鹘也只来了一部分,主要就只能靠吐谷浑撑场面了。 此时的旋鸿池周围,共有吐谷浑数万众,都是之前李克用攻来时跑路的,现在陆陆续续回来了。大同盆地的草场舍不得放弃,毕竟是当年北魏的都城所在,水草丰美是毫无疑问的。 被朔方军俘虏的回鹘、鞑靼小部丁口加起来三四万人,现在成了邵树德的奴部。 对于自己的第三个奴部,邵树德没有亏待,特意给他们挑了一块地方:盐池(岱海)、参合陉、参合陂一带。 此地位于北魏最初的都城盛乐与后来的都城平城之间,皇帝随时出巡狩猎,一年往返两次,草场质量没得说。盐池内还有鱼,附近有森林,淡水湖泊亦有,还有河流水系穿过,渔猎、种植、放牧皆可,养他们这些人不是问题。 这块地,处于振武军与大同军之间的模糊地带,邵树德将他占下后,以后不模糊了:朔方军的! 而治下部落越来越多,邵树德也觉得需要把一些制度粗粗建立起来了。 之前理蕃院及军府幕僚已经讨论过,邵树德也给出了自己的方案,他觉得差不多到了实施的时候了,于是他找来了陈诚、赵光逢二人。 陈、赵二人仔细看着卢嗣业润色形成的草案。 大体上就是重拾已经名存实亡的镇北都护府的名头,实际管理蕃部。 镇北都护本来就是振武军节度使的诸多头衔之一,现在则落到了朔方节度使邵树德的头上。 其实他本来想设立一个叫北衙的机构,并设枢密使一员,但不敢。 机构、官职的名字与长安那帮太监们的老巢一模一样,你这是想称帝? 镇北都护自然由邵树德亲任。都护府内暂设亲军司、部落司、统军司三大机构。 亲军司管理邵树德的三个直属部落,即青海的拓跋部、凉州的六谷部(邵家部)以及即将成立的盐池部。 三部各出勇士五百至灵州,组建亲军,由亲军司统一安排训练、驻防。 这三部,算是邵树德的私人财产。为此,他都打算把拓跋部再从青海迁回来了,实在太远,不方便刷脸积累威望。 邵树德死后,这三部由嫡长子继承。 部落司管理各蕃部的民政事务,包括马政、贡赋、丁役等等。 统军司负责部族军的监督、管理、征调与统帅。比如往各部落派监军,对部落丁壮的训练提出大方向建议,征兵调兵等等。 三司之下,就是最基层的部落了,原则上处于自治状态,有都督、巡检使、部落使三种职务。 人口三万以上的部落设都督一职,三万以下的设巡检使、部落使,巡检使为边地职务,部落使为内地职务,此皆为各部头人兼职。 都护府内各级官员,可以由蕃人担任,亦可与朔方幕府之间交流任职,打破蕃汉藩篱。但前提是会写字,会说官话,且有一定的政务处理能力。 从今往后,幕府只管编户之民,都护府只管蕃部。一镇两制,并行不悖,且互相之间可以有一定限度的官员交流。 说白了,就是给蕃人在体制内出头的机会。 之前已经有蕃将立下功勋,在衙军内任职了,现在要从制度上固定下来。 在都护府体制内管部落管得好的,也可以去当汉人的刺史。汉地刺史,亦可到都护府内任职,体验一把如何管理草原部落。 “大帅,此都护府非彼都护府。”赵光逢看完后就说道。 纯粹是挂羊头卖狗肉嘛。这完全就是给蕃人提供体制内的升迁机会,提高他们的积极性。 “大帅,都护府设立后,编户齐民还如何展开?”陈诚问道。 “适宜农耕之地,慢慢减少部落使的数量。”邵树德说道。 陈诚了然,这是对人口三万以下的部落下手,慢慢蚕食。大部落、边境部落就不管他,几个历史遗留问题,如六大巡检使、横山两姻亲部落,估计短期内也不会动手。 其实邵树德想得更多。 出征打仗,表现好的部落,可以赏赐财货。表现差的,就罚没丁口。 他已经打算整修胜州理所榆林县的榆林宫,此为隋炀帝所置。以后罚没的丁口,就统一安置到榆林宫附近,作为他的直属部落。 严格来说,这已经逾制了。 行宫,那是皇帝才有的。邵树德有什么资格据有行宫?只不过实在没人管罢了。 最高统治者拥有私人部落,那可真是太重要了。 国家承平以后,肯定大兴文官政治,那么如何保证皇帝不被文官系统操控,大权旁落呢? 首先得保证安全,不能不明不白死去,比如被宫女勒死,失足落水,吃药吃饭暴毙等等。 那你就得有自己人,还是得不被文官控制的自己人,由皇室自己管理的直属部落就比较合适。不然的话,连“锦衣卫”都指挥不动的皇帝,想干点事都不行,岂不憋屈? “此制先选官运行起来,再慢慢完善。以后诸司肯定要增加的,某就想加个宫帐司。想要一劳永逸解决草原问题,光靠打杀肯定不行。”邵树德说道。 陈诚、赵光逢二人都有些皱眉,但也没有太多抵触心理。 国朝的蕃官、蕃将,实在太多了。朝廷也没怎么歧视他们,只要有功劳,就可升官。正常纳贡、出丁的,也是大唐子民,风气之开放,确实令人惊异。 五月初十,邵树德下令整修榆林宫。会盟诸部各出一些丁口,凑三千户,统一迁移到胜州榆林宫附近放牧,由即将成立的宫帐司管理日常民政事务,军事则由亲军司负责。 各部头人有些不愿,但这其实就相当于募兵,不从也得从。 对邵树德在吐谷浑诸部中增强了影响力这件事,赫连铎忧心忡忡,但白义诚倒没什么,反倒私下里劝赫连铎看开点:李克用再攻来,谁来救?朔州还是朔方军帮忙收复的呢。 五月十二,大军依次启程。 此番出征,缴获牛羊马驼四十余万,会盟诸部又进献了二十余万,总计约七十万头,折合成羊,大概一百六十万羊单位。给十三万大军发赏,马马虎虎。 最大的成果是增强了在云州的影响力。 白义诚暗中输诚,赫连铎在幽州与朔方之间摇摆,但实际上倾向于朔方多一些。没办法,邵大帅兵多,太吓人了。 …… 行至金河县之时,听望司传来急报:圣人驾崩。 “把李杭找来。”邵树德第一时间下令。 李杭之前从晋阳返回了旋鸿池,一直在邵树德身边听令,因此立刻策马赶到了车驾旁边。 “李别驾,京中传来消息,圣人驾崩,北司诸中官立寿王为皇太弟,行监国事。”邵树德说道:“这会,新君登基大典可能已经筹办得差不多了。你立刻去一趟长安,找宰相张濬和十军容使西门重遂,打探一下情况。” “大帅可是对寿王不满意?”李杭直接问道。 “不必,寿王很好。”邵树德说道。 亲兵们在一旁护卫,只当没听见两人的对话。 公然对监国储君评头论足,仿佛一言不合就要换掉一样,实在太不“忠臣”了! “先找张濬,问问渭北镇设立的情况如何。”邵树德又叮嘱道。 “遵命。”李杭领命而去。 渭北镇,邵树德的最低目标是鄜、坊、延、丹、同五州,可以给朝廷留一个华州,这也是历史上李茂贞所获得的极限。 当时保塞、保大两镇(鄜延四州)为李茂贞控制,其兄李茂庄为同州刺史。华州刺史则为韩建,这是他给朝廷留的唯一一道口子。 渭北镇之外,还有泾原镇! 此番回师之后,可遣散大部分部族军。 关中无强敌,谋夺泾原镇并不需要十万大军。 渭北镇一旦设立,鄜坊四州也可能会出点小乱子,但精锐尽失的四州之地,能有多少反对力量?派一军进入,基本就可镇压大部分反对者,剩下的就是慢慢收拾人心了。 “传令,铁林、天柱、天雄、义从、飞熊五军,随我南下延州。”邵树德掀开马车帘布,说道。他倒想看看,亮了这么一番肌肉后,有没有人敢来叫板! “大帅,走哪条路线?”亲兵十将陆铭问道。 “从胜州南下,经麟、银、绥进入延州。” “遵命。”陆铭很快派人去传令。 这条路线,是长安通振武军的大驿道,基本就是沿着黄河、无定河走。出绥州后,进入延州,也是当年邵树德以绥州刺史、铁林军使的身份南下关中讨黄巢的路线。 十年之后的故地重游,一定颇多感慨。 第二十六章 基地 五月二十,榆林宫外,热火朝天。 邵树德则在河对岸的东受降城,视察当地的农牧情况。 前次路过时,因为忙于戎事,都没好好看看,现在班师了,自当查访一番。 原振武军的单于都护府已废,辖县金河县并入胜州。该州人口也不少了,七万余人,其中四万人是从凉州迁过来的六谷吐蕃降人。 北巡已经结束,放归的夫子们紧锣密鼓地开始了抢种。 “宋副使,胜州是好地方,是不是需要再置两个县?”看着整好的田垄,邵树德只觉异常舒心。 还好没太过耽误农时,不然百姓们岂不是要喝西北风。 前套平原,如今也慢慢开始执行三茬轮作制。在这件事上,河西诸部、青唐吐蕃是有大功的,贡献了太多大牲畜。 灵州那个地方,这几年粮食产量增幅不小,但粟麦播种面积却增长有限。这还是在迁移了大量人口,每户授田六十亩的情况下呢。究其原因,还是种牧草、种豆子的休耕地越来越多,六十亩中,始终只有二十亩是种主粮的。 保有十头以上大牲畜的家庭越来越多。西征缴获的牛马驼等大牲畜分批卖给民人,为期十年,一年只需交二百钱,或者同等价值的粟麦即可。 草原诸部办的牛庄也在持续租牛,这构成了灵州农业大发展的根基。 不仅仅是谷物生产量的增加,更重要的肉、奶、皮革、牛角、牛筋的产量也与日俱增。 其实现在还没到享受果实的时候。 因为推行的时间还是太短,十年都不到,民户家里的牛还没到饱和状态。再等五到十年,市面上就会出现大量待宰的老牛,牛肉价格必然会逐年下降——现在奶酪之类的价格已经持续下降好几年了,慢慢成了灵州百姓的重要食物。 定居,种高产牧草,养牲畜,这是在宜牧宜耕地区对付游牧部落的大杀器。但凡安定下来的,都会被慢慢同化,这是客观规律,除非朔方幕府倒台,进程被中断。 西套平原的成功经验,邵树德打算慢慢复制到前套平原。 金河县(呼和浩特)、东受降城(托克托)、中受降城(包头附近)、榆林县(准噶尔旗附近)四地,是重中之重。 “大帅,东城、中城户口日渐增多,设县可也。”宋乐看起来老了许多,但精神头不错。人吃人的时代,能有一片田园牧歌的净土,对于乱世中人可谓弥足珍贵。 这几年宋乐还写了一些农事诗,比如《胜州东城赠田叟》、《仲春逢耕者》、《良田行》、《河堤曲》、《题野老农舍》等等。 邵树德看过,觉得好。封氏姐妹也觉得好,辞藻不华丽,可能与宋乐的性格有关,但感情真挚,也有很多农事活动的细节,可见这是实干派的风格。 “三受降城、天德军城,有几个可设县?”邵树德问道。 西受降城,以前做过天德军理所,邵树德的老家,几千口人还是有的。 天德军城是后来设的理所,人极多,三万余人,几乎都是军士家属,比丰州城多多了。 中、东二城,人口不丰,原本各有三四千人的样子。这几年吸收了一些河壖党项部族,户数都超过了一千五百,年初的时候又各分了五百户蜀人,确实可以设县了。 “皆可设县。”宋乐道。 “既如此……”邵树德沉吟了一会,便道:“西城置大安县,天德军置天德县,中城……” 邵大帅还是文化水平有限,一时想不起什么好名字。 西城的“大安”之名,来自天德军,因为该军初设时,玄宗就赐号“大安军”,后来改为天德军。 中受降城的话,难道要用李益登三受降城时“一夜征人尽望乡”的典故?不,这样太丧了,对军心不利。 “中城便叫安北县。”邵树德一拍手掌,想到了。 开元二年,中城是安北都护府的理所。 “东城叫云中县。” “如此,胜州便领安北、云中、金河、榆林、河滨五县,丰州领九原、永丰、天德、大安四县,还有麟州新秦、连谷、银城三县,皆付于君了。” 河套三大平原,西套已经在深入开发之中,前套才起了个头。 以前害怕在这边大肆建设,会打水漂。但经历了这么一番动员,十余万大军东进云州,邵大帅又觉得自己行了,胜州似乎可以进入重点开发状态。 南方蜀地的汉民、编户的吐蕃降人,再加上慢慢消化的河壖党项,先搞起来吧。 西夏时代,胜州大部分在辽国手里,丰州又是前线,这两个平原都没开发,唯有灵州成了西夏的核心钱粮基地。 现在么,丰州先不管他,胜州可以搞起来。今后若河东有事,胜州也可以成为一个前出基地,供应粮豆、牧草、牛羊。 “丰、胜二州百姓,可鼓励养马。某记得玄宗朝那会,朝廷有律令,民户养马牛者,不计入赋敛,丰、胜二州似可照办?唔,此事你拿主意吧。”邵树德又说道。 简单来说,玄宗为鼓励百姓养马、养牛,出台了一项政策,就是这些大牲畜不计入百姓家财总量,不征税。养了就全是你的,不用担心被苛捐杂税压垮。 国朝盛时,官营四十八牧监共计养马76万余匹。各项政策实施后,民间养马数量达到了三四十万匹,各驿站大力收购民户之马,百姓着实得了不少好处——若没好处,这又不是强制养马,百姓断没兴趣这么做的。 “大帅有令,敢不从命?”宋乐笑道。 “再兼一个镇北都护府副都护之职吧。丰、胜、麟三州,蕃人众多,须得好好管管。”邵树德也笑着说道。 镇北都护府内各职,其实就相当于辽国的北面官。 有些地方,天生不适合种地,强行开发种地不是不可以,但这样太粗暴,环境早晚给整坏,不如继续放牧。 以部落之法治部落,充分照顾他们的民情、风俗,再给他们体制内出头的机会,多少能安稳一些。 “宫帐司可有合适人选推荐?” “大帅……”宋乐也刚刚看过镇北都护府制度草案,一时间有些犹豫,半天后方道:“杨爚(yuè)似可任此职。” 杨爚就是麟州杨家的家主。 杨氏现在飞速靠拢邵树德,非常受信任。不然的话,此番他也不会被临时任命为胜麟二州沿河游奕讨击使。 杨家长期扎根麟州,门下有不少附庸的党项部落,对蕃部事务非常熟悉。 原本一直压着他们的折家已经开始往凤翔府迁移,但邵树德还是不敢把麟州刺史这种地方职务交给杨氏。 地方豪族,再当刺史,可不就是半独立势力么? 但宫帐司判官之职,却非常适合杨爚,因为这是幕职,需要到灵州当官的,正好拿来拉拢杨氏。 宫帐司当前的主要工作就是帮邵树德打理私产。 三大直属部落,如果以后世辽国的情况来看,就是“算翰鲁朵”。 “翰鲁朵”乃突厥语,宫帐之意,下辖州、县、提辖司、石烈(县)、抹里(乡),有管理机构,有牧民、有奴隶、有军队。 “算”,是心腹的意思。 直属部落,肯定比一般部落更受大帅信任。镇北都护府亲军司即将有的一千五百亲军,就从这三个部落里出。 迁移到榆林宫的三千户鞑靼、吐谷浑、回鹘牧民,同样是直属部落,未来也会派人加入亲军。 其实是削弱各个部族实力的一种手段。辽国皇帝通过各种手段,将大部落的丁口减少,这些丁口编入他的直属“翰鲁朵”,在行宫附近放牧。 皇帝时不时到行宫里住一住,加强在直属翰鲁朵里的威望,是一种中央集权的手段,即辽史里所说的“割户丁,以强干弱枝”。 老皇帝死后,直属翰鲁朵由新皇帝所领,就像草原上的头人继承一样,完全符合牧民们的价值观。 而继承者,往往也会修行宫,继续这么搞。 有辽一代,共兴建了弘义、长宁、永兴、积庆、延昌等十二座行宫,外加一个文忠王府,即十二宫一府。 以阿保机所置之弘义宫为例,该宫直辖“正丁一万六千,蕃汉转丁一万四千,骑军六千”。 十二宫一府抽丁组建的军队叫“宫卫军”,是皇帝的本钱。 这些行宫王府日切月削,各部族被搞得惨兮兮,中央实力大增。不然的话,你以为草原起家的契丹人能立国两百多年? 参合陉、盐池那一片,邵树德已经与宋乐交过底,打算建个沃阳宫,位于汉沃阳古城、北魏参合县一带,盐池部就在那片放牧。 不,以后没有盐池部了,统一以沃阳宫属部称呼,头人便是邵树德。他死后,由嫡长子继承。 沃阳、榆林二宫,民政由宫帐司暂时代管,军务暂由亲军司管辖,部落壮丁闲时训练,战时编入亲军出战。 至于海西的拓跋部、六谷的邵家部,邵树德还没想好怎么处理,过阵子再说吧。 宋乐当然明白此职的重要性,这是心腹近职啊! 杨爚如果将沃阳、榆林二宫打理得井井有条,牛羊被野,日后飞黄腾达不在话下。 大帅为了统治草原,可真是啥招都用啊! “杨爚么?”邵树德一听便笑了,道:“杨家自他而上,家主皆读书人。虽未出仕,但说声书香门第并不为过。唯他这一代,勤练武艺,弓马娴熟,在党项人中间颇有威望。他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就他了。吾正要率军南下,过麟州时,便召他过来问问。” 杨家将嘛,一听就是将门世家。可你能想象,杨爚之父杨安贞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他从父杨安吉倒是有点武艺,杨安吉之子杨弘望现在是飞熊军使。 大时代之中,杨家也在由一个传统的耕读世家向地方豪强转变。与折家一样,宗法治家,凝聚力强,现在武风也很盛,更兼主动插手蕃部事务,附庸了一些党项部落,在汉地很多世家眼里就是半胡半汉,甚至后世一些学者直接说他们是党项人。 但边疆豪族,你不胡不可能的,早就被人灭了。 “能为大帅打理宫帐,杨氏之福也。”宋乐笑道。 “以后某也得多往行宫走走。”邵树德叹道:“劳碌命。” 二元制的政权,民族、风俗差异太大了,不得不小心翼翼,否则后方处处烽火,天天有人造反,那还争个屁的天下。 只是,邵树德也不是很确定,如果有朝一日他入主中原,比如在洛阳当了皇帝,会不会慢慢对这些行宫失去控制力? 我的继承人,不能只住在城里,必须要巡视各处,哪怕阻力再大也要执行。行宫建了,不是让它吃灰的,如果以后谁受不了这份苦,那就没资格当继承人。 第二十七章 时代 文德三年六月十五日,邵树德率军抵达了富谷。 京中有消息传来:寿王即位,改元大顺,以今年为大顺元年。 富谷,即隋之富昌县,国朝曾置富谷镇,屯兵于此。位置在今府谷县西北之孤山堡一带,西南距麟州一百四十里。 富谷地处麟、胜二州之间,其实人不少,也不穷。 会昌年间,李德裕奏:“访闻麟胜两州中间,地名富谷,人至殷繁,盖藏甚实。” 从那之后,麟、胜二州一直太平无事,富谷人口滋长。邵树德治关北四道后,大力与河东通商,附近的商人更是喜欢经富谷北上至河滨县之河滨关,渡河至对岸的朔、岚等地。 对了,杨悦现在还带着新泉军屯驻朔州。 两日前邵树德收到赫连铎寄来的“家信”,询问杨军使为何还在朔州逗留不走,邵树德不答,反请赫连铎任白义诚为朔州刺史,也不知道这位白胡子老弟弟会怎么想。 富谷镇外,杨爚恭敬地立在道旁。 身后是八百杨家部曲,汉人、党项人都有,皆精挑细选之壮士,人人骑得骏马,开得硬弓。 过去三四个月内,杨爚便带着这些人,外加麟、胜州兵及土团乡夫,沿河巡弋,防止有河东军队渡河西来,措手不及。 一队又一队军士路过。 杨家子弟兵默默看着,煞是羡慕。 衙军钱粮多,器械好,是乡间土团兵们做梦也想进的地方。 看看那璞头,看看那抹额,看看那褐衫,看看那袴奴,再看看那赤皮靴,样样都比他们身上打满补丁的麻布衣服强。 大帅怎生不把咱们募入军中?耍得长枪,开得硬弓,还会骑马,难道不比河南来的蔡人强? 这其实也是银、麟、胜、丰这四州边疆豪族子弟们发自内心的抱怨。 他们从北朝年间就从关东、关中移民至此,最长的居住了二十几代人。汉、胡杂居之地,武风浓烈,性情豪爽,重然诺,轻生死。 麟州三县,小儿七八岁就开始接触武艺。你随便拉一个人过来问“你的理想是什么”,人家多半回答“马上取功名”,人家不怕苦,不怕死,就怕没机会。 结果大帅先后两次从河南募兵三万多人,衙军里一大群蔡人,让这些边疆豪族子弟大为失望。 当年跟着杨弘望投军的数百子弟,听闻都在灵州买地置宅,三天两头有羊肉吃,时不时沽点小酒回来喝喝,消息传到麟州后,简直让这些乡间少年羡慕爆了。 华丽的马车停在了北边不远处。 亲将模样的军官拉开了门帘。很快,一名身材高大的武人从车里走了出来。 他蓄着两撇小胡须,戴着黑色璞头,身穿红色戎服,脚蹬马靴,左手握于刀柄之处,右手随意地搭在弓梢上,目光炯炯,不怒自威。 “大帅!”杨爚快步上前,在离邵树德十步的地方停住,单膝跪下,行礼道。 邵树德缓步上前,亲兵亦步亦趋。 “杨将军是官人,何须行此大礼,快快请起。”邵树德双手虚扶,道。 杨爚立刻起身,侍立一旁。 “此皆杨家儿郎?”邵树德一指那八百土团兵,问道。 “皆新秦、连谷二县发往河滨之行人。”杨爚答道:“备御东兵。” “壮哉,麟州骁健,若往军中打熬个几年,可堪大用。”邵树德赞道。 “若能为大帅之爪牙,对儿郎们来说,实乃幸事。” “新泉军杨军使常恨兵少。上月在朔州募了五百兵,仍嫌不足。儿郎们若愿,不如自渡河东向,去找杨将军,其必欣然收纳。”邵树德笑道。 杨爚带着几百麟州子弟在这等着,原因他自然清楚,示好嘛。 而对军头来说,数百健儿已算得上是一份厚礼了,杨爚如此识趣,自可重用。 两人一边说笑,一边前行,很快便到了杨氏在富谷镇内一处宅院。 让杨爚做都护府宫帐司判官,邵树德越想越觉得合适。 恰好杨家这一代也有出仕的想法了,这等部曲众多的边疆豪族不用,还能用谁? 只要杨爚把沃阳、榆林两宫管好,其子弟再在军中续立新功,未来杨家从边疆豪族升格为名门望族不成问题。 “杨将军,听闻麟州杨氏与华州王卞有旧,不知此事可为真?”吃完一顿丰盛的酒席后,邵树德单独将杨爚留了下来,询问道。 “回大帅,昔年王卞镇金河,曾到麟州募兵,有过一面之缘。”杨爚不知邵树德此言何意,只能如实回答。 “王卞今镇华州、潼关,实乃紧要之关键。”邵树德想了会后,说道:“杨将军不妨遣心腹之人跑一趟华州,言新君既立,势必大肆选用心腹,君之二千石之职旦夕不保……” 多余的话也不必明说了,王卞自然听得懂。 昭宗嘛,还是喜欢折腾的。虽然未必会动王卞的位置,但吓一吓总是好的。 听闻郝振威最近频频遣人往长安跑,似要谋任镇国军节度使(同华)之职,王卞知之,岂能不忧? 这就存在合作基础了嘛。 “大帅之命,自当遵从。”杨爚应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京东的同、华二州是此行的一个方向,另外就是京西了,准确地说是泾原镇,同样极为紧要。 这地方,出人才啊! 巢乱之前,周宝任节度使,后调任镇海军,又稀里糊涂地死在下属钱镠所镇的杭州。 朔方节度使唐弘夫亦是泾原将出身,曾经在龙尾坡大胜尚让、王播,斩首两万多级。 邵大帅一直密切关注着现任泾帅程宗楚的病情。 他应该是时日无多了。 泾原镇内目前接替呼声最高的是张钧、张鐇(fán)兄弟,他俩皆是衙将,在程宗楚病势愈发不见起色后,慢慢开始攫取兵权,期望能够控制这块地盘——不管泾原三州多烂,总有军头当其为香饽饽,并且想要世袭下去,这就是国朝批量生产的特色武夫。 对了,刚刚登基的新君又对泾原镇做了一件大事,那就是派了一个叫元实的神策军将领,率兵三千出任耀武镇遏兵马使。 耀武镇,便在泾原之内。朝廷此举,保不齐是想在程宗楚死后,趁势收回泾原的治权,扩大朝廷的直属地盘。 还真是又菜又爱玩! 昭宗也真是能折腾,才刚刚登基呢,人心未固,居然就迫不及待拿藩镇开刀了,这委实也太心急了一些。 当然也有可能是新君急着想立威,想证明自己。但无论如何,太着急了,也未必斗得过张钧兄弟。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泾原本地人,天然有一大群拥护者,朝廷如何能与之相比? 邵树德只在富谷镇停留了一天,第二天便继续率部出发了。 而在前一天晚上,杨爚就已经匆匆离去,打算亲自主持与王卞联络之事。 邵树德已经与他谈过了,出任镇北都护府宫帐司判官一职,杨爚欣然答应。但在此之前,他还得办好此事,否则能力恐要受到质疑。 二十日,大军抵达麟州,三十日,抵达银州理所儒林县。 此时又收到消息,朝廷有意任命元实为泾原节度使,但因程宗楚未薨,暂且按住。 这尼玛…… 张氏兄弟能忍住?他们可是掌握了泾原镇内大部分兵力! 之前陈诚、赵光逢二人向邵树德提起过,泾师应不足万人,或只有八千之数。但如果把杂七杂八的兵力都集起来,再招点吐蕃、党项蕃兵,至少三万步骑。 历史上乾宁二年(895),李茂贞、王行瑜犯阙,朝廷急召泾原镇勤王:“泾帅张鐇已领步骑三万于京西北,扼邠、岐之路。” 很明显,朝廷是想谋夺泾原镇了,但本地军人的代表张氏兄弟未必愿意,今后还有好一番大戏可看呢。 七月初六,邵树德抵达了绥州城。 这里几乎就可以看做是他的“龙兴之地”了,户口十余万,有绥州都作院诸分院,更兼有牛马市场的对外贸易,想不挣钱都不行。 不过绥州的发展差不多也到顶点了。毕竟山地多,农田少,产量也很一般,能养活十余万人已相当不容易,其他的别想太多。老老实实种地放牧,顺便把几个还残留至今的党项部落给编户齐民了,这才是他们最主要的任务。 七月初十,邵树德的大军已过了绥德县,开始往延州延川县的方向前进。 而也是在这一天,程宗楚于泾州家中病逝。 一个时代,就此结束了。 第二十八章 两地 驿道之上,大军迤逦。 军士们解了衣甲,下了弓弦,长枪步槊放在驴车上,神情轻松,快活无比。 此番出征,虽未能尽全功,但掳掠到了不少财货,军士们都很开心。 地盘、权力,那是将帅们考虑的事情,与我等何干? 彭城可不好攻,徐州兵也凶得很,得死多少人? 还不如像现在这样,围而不打,抢点财货、粮食回去,家里人的日子也能宽松点。 路边传来了一阵惨叫声,众军神情为之一凛。 队头死了,底下人还活着,按军法当斩。 推人及己,路过的军士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那些曾经的同袍。 还不如在战场上拼死算了! 或者,找机会跑得远远的啊!河南的山野丛林之中,不知道藏着多少溃兵呢,去投奔他们啊! 一骑快速奔来。及至某路边野店时,骑士勒住马缰,轻巧地跃下战马。 “阿父,这边怎有如许闲杂人等?”谢彦章将马鞭交给亲兵,问道。 “都是些逐利而来的商徒。”坐在椅子上一位中年将领说道:“动不得。” 谢彦章了然。没点来头,敢做大头兵的生意? “班师之后,是不是要去河东了?”谢彦章问道。 “大帅的心思,谁猜得准?也就敬司马知之甚深。”葛从周一笑,道:“某觉得,若能攻灭河东,大帅肯定是愿意的,但若没有机会,也不会硬拼。淮南、武宁军、泰宁军、天平军、魏博,大把的地盘等着去攻取,何必与李克用死拼?还不到时候。” 平心而论,李克用虽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他在如今天下诸藩帅当中,算是对部队掌控力比较深的了。 其他那些藩镇,保老巢时战斗力还可以,但出镇作战,要么有朝廷诏命,要么加大赏赐,否则很难的。而且就算出动了,战斗力和士气也很一般,盖因军士们消极应战。 真正能对军队如臂使指的,如今北方就两个,都是白手起家的藩帅,即邵树德和朱全忠。 这一点不意外。 继承得来的军队,如何能与一手拉起来的部队相比? 李克用这七年来一直在努力消化原来的河东本地势力。他是有本钱的,代北武人集团,上任时直接带了五万大军,后来遣散一半蕃人,但仍有本钱。 其他藩帅,怎么说呢,对衙军的控制程度轻重不一,发挥不了其真实战斗力。 “此番已有四镇联名要讨李克用,机会还是很大的。新君登基,多半不会阻挠,幽州军出蔚州,联合大同军,南下攻忻、代。成德军攻邢州,我军攻泽、潞,李克用便是有三头六臂,他也顶不住。”谢彦章有些兴奋。 河东是宣武近在咫尺的生死大敌,若能平灭,河北三镇、天平泰宁、武宁淮南、山南东道、陕虢河中等镇就好打多了。 他们多半会自扫门前雪,容易一一击破。也就幽州李匡威有点实力和野心,能驱使得动底下的大头兵,但也不用太过担心。 这些老藩镇啊,暮气沉沉,即便换了节度使,但底下人没变,完全没有宣武军那种朝气蓬勃的感觉。 “四镇怕是不够。”葛从周看着神情兴奋的义子,到底年轻啊,想得太简单了。 “设若汝为成德节帅,此时会怎么做?”葛从周决定给义子传授点“江湖经验”,问道。 “自是出兵攻邢州。李鸦儿据此三州,威胁镇冀,必欲夺之而后快。”谢彦章答道。 葛从周摇头。 此义儿军略是不错了,为人也很好,不骄横,不跋扈,对读书人也不歧视,甚至多有礼遇。但为人处世不太行,对人心的把握也多有不足,得好好教导一番。 “若李克用兵败,河东为汴军所据,你又作何想?”葛从周追问道。 谢彦章努力将自己代入王镕的位置,半晌后方道:“两面受敌。汴军一路出河东,一路攻破魏博后北上,局势窘促。” 葛从周这才笑了。 “河东于河北诸镇而言,固然是敌,然亦是屏障。乱世武人,趋利避害,算计得清清楚楚。让汴军灭了河东有何好处?”葛从周道:“若不是现在李克用气势正盛,摆明了要吃河北,他们压根就不会生出联合讨伐河东的念头。退一万步讲,就算四镇真的一起出兵,在李克用败相显现的时候,王镕等人也会主动退兵,甚至倒戈一击,联合李克用攻咱们。” 谢彦章恍然大悟,只觉得这才是真正高深的兵法。战场上面对面那点东西,和这种兵法比起来,又黯然失色了。 “那此番竟然要无功而返?”谢彦章有些不太能接受这个事实。 成德、幽州、大同、宣武,理论上能出四十万大军,这可是实打实的四十万兵,没把民夫壮丁算在内,也没吹牛,居然不能灭了河东? 人心之诡诈、多变,利益牵扯之复杂,太让人头疼了。 “大帅还是看不开,想搏一搏那个万一的机会。”葛从周叹道:“不过也没错,多少捞点好处吧,能削弱河东实力也是好的,如果能占据泽、潞二州,那对晋阳可就有高屋建瓴之势了。这个词没用错吧?阿爷读书甚少,你整日和一帮儒生混在一起,学问应比我高。” “没错。”谢彦章莞尔一笑。 “吾儿还忘了一人。”葛从周突又说道。 “邵树德!”谢彦章脱口而出。 “正是此人。”葛从周道:“数月前其率大军二十万,东出振武军,入云州,迫退李克用。若此人愿从朔州发兵,深入岚、石,然后转兵东向,直趋太原府。幽州、大同再攻代州,吾军北上进占泽、潞,方才可能灭掉李克用。李克用就那点人,又要防邢州,还要守御忻、代、泽、潞,支应不过来的。只是他未必愿意这么做,岚、石诸州,地势崎岖,关城众多,补给不易,又是穷乡僻壤,得之无丝毫作用。反倒会让咱们抢占太原府,智者所不为也。” “朔方骑军倒是挺精锐。”不知道为什么,谢彦章的脑海中第一个想起的,就是当初在关中见到的忠勇都三千骑卒。 说句丧气话,比宣武军的骑军像样多了! “也别瞎想了,回去后好好准备吧,大帅应是要进兵的。”葛从周道。 ****** “……克用终为国患,今因其败,臣请帅汴、滑、孟三军,与河北三镇共除之。” “啪!”李克用愤怒地将一份抄件拍在案上。 盖寓默默地看着他。 如今的朝廷,就像个四处漏风的破房子,只要肯花钱,总能得到各种消息。 比如灵武郡王邵树德上奏,为新君建榆林、沃阳两行宫。 比如宰相韦昭度表西门文通为邛南防御使。 比如给宣、歙(shè)二州赐号宁国军,以杨行密为节度使。 比如朱全忠辞淮南节度使之职,表孙儒为其帅。 太多了,没有得不到的消息,只要肯花心思,肯花钱。 当然以上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最让河东上下愤怒的,还是朱全忠的这份奏章。 恶意满满,包藏祸心,对河东之企图昭然若揭。 “大帅,此事还须慎重对待。”见李克用发完了脾气,盖寓估摸着差不多了,于是便进言道。 李克用也知道现在是比较危险的时候了,河北三镇外加宣武、大同,兵多兵寡还是其次,最麻烦的是从各个方向杀来,令河东无法专心应敌。 “给吾弟克恭传令,昭义镇拣选精锐勇猛之士入晋阳。”李克用下令道。 盖寓示意了一下,幕僚开始撰文。 如今形势危殆,昭义诸州新得,人心不稳,抽其精兵入河东,确实是不错的应对手段。 “遣使至镇州(今河北正定),就和王镕说,吾意在幽州。”李克用又说道。 幕僚继续记录。 “等等,使者再带点礼物过去。吾闻王镕年少,便送一些金银器。”李克用追加了一句。 盖寓欣慰地笑了笑。 这几年虽然不顺,但大帅的脾气似乎有所改变,看起来不像是坏事。若搁在以往,只有别人给大帅送金帛的事情,大帅怎么可能给别人送礼? 这对大帅来说,是极为丢脸的事情。 命都可以不要,但一定要面子。 如今看来,河东暂时的逆境未必是坏事啊。只要大帅的脾气改了,以他治军的能力,还是大有希望的。 “再遣使至灵州……”李克用说了一半便停下了。 盖寓愕然,朔方镇如何不要安抚? 邵树德这个人,他实在摸不透,感觉是个面厚心黑之辈。若让他觑得机会,十万大军杀过来,河东还不左支右绌? “大帅……”盖寓提醒道。 “罢了,亦遣使去,再带一封信。”李克用吁了口气,道。 本来,他是想让夫人刘氏派人去灵州,找邵树德之妻折氏,通过这些关系委婉地修好两镇间的关系,这样自己不用直接出面,面子上好看一些。 但现在想想,男人缩在后面,让女人出面转圜,羞也不羞? 义弟若不愿修好,打就是了!大不了战死沙场,能有多大事! “此战,关键是幽州、大同。”李克用说道:“打退此路,宣武军,吾不惧也!” 盖寓同意这个说法。 朝廷应是不可能派兵来的,虽然听闻张濬立促此事。 不过来了也不怕,哪怕来个五万兵,派一员猛将,领五千人就足以对付。 神策军,就不是打仗的料子,三两下就对付完了。 其实来了可能还是好事,击退神策军后,还会动摇其他几路敌军的军心士气,对河东来说未必就是坏事了。 但朔方镇那帮人却不能小视。 邵树德这人,穷兵黩武,简直和——呃,陇西郡王有的一拼。年年征战,用兵老辣,实乃劲敌。 以如今河东面临的局势,最怕的不是那种勇猛精进的大将。这种大将用兵很干脆,不是胜就是败,很快就能决出胜负。 但邵树德那人用兵,真是一言难尽。跟他打,极有可能不胜不败,就在那恶心你,等你扛不住了,烦躁了,露出了破绽,他就扑上来了。 哪有那么多时间和他耗? 如今的河东,每一分兵力都十分宝贵。若是在朔州方向再被牵制个数万人,这仗就没法打了。 “如此,便整兵备战。”李克用说道:“敌军利在兵多,我军利在心齐。若能打退诸路兵马,则贼人胆寒,我军便可趁势进击。今日来犯的各镇,有一个算一个,全部要讨伐回来。尤其是朱全忠此贼……” 李克用想起了朱全忠奏折里“克用终为国患”这句话,一时间又怒火攻心,差点压制不住脾气。 气大伤肝! 李克用深吸了口气,面无表情地盯着地图。 第二十九章 问对 暴雨说来就来,下个不停。 殿室内,圣人正与宰相张濬问对。 “听卿一席话,几有茅塞顿开之感。”圣人感慨地说道。 同时也有些振奋,张卿有大才,他认为国事尚有振作之可能,那多半是真的。 张濬看着面前微红的茶汤,同样十分振奋。 “陛下,天下诸镇,还是有忠心之辈的。”张濬笑道:“譬如这茶。武昌军节度使杜洪虽是伶人出身,然忠勇为国。此茶,竭尽全力,一年供千斤以上,可谓忠矣。” “灉(yong)湖含膏,列圣煞是喜爱。”圣人一听也笑了,道:“听闻昔年吐蕃赞普亦爱此茶,多方求购。” 正所谓“灉湖唯上贡,何以惠寻常”。产自岳州的这种茶,茶饼表面蜡光,香气浓郁,煮好后汤水微红,有如残阳,一直是皇室贡品。 “宣武节度使朱全忠,辞淮南帅位,又不肯领宣义节度使之职,言一人身兼二镇恐惹非议。还派兵护卫汴水饷道,年年贡赋不缺,亦是忠臣。”张濬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节奏,尽量将话题向自己需要的地方引。 宣义就是原来的义成,节度使一直是朱全忠的部将胡真。 朱全忠以其父名诚,请改义成镇为宣义镇。这在以前,朝廷肯定不会同意。但朱全忠是这个乱世里难得的忠臣,便同意了,同时任其为节度使。 而朱全忠确实对大唐忠心耿耿,坚辞不受,仍以胡真为节度使。 现在的朱全忠,身上竟然就宣武一镇节度使之职了。对比灵州的邵树德,孰忠孰奸,不言自明。 “靠外镇终是不妥。”圣人叹气道。 张濬一听,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喜道:“陛下英明。” “今中外皆制于宦官、强臣,如之奈何?”圣人看着张濬,神色间颇为殷切。 “莫若强兵以服天下。”张濬慨然道。 神策军,现在大概还有五万多人,其中三万是在各镇募的兵。尤其是几个看样子挺能打的藩镇,如宣武、河东、朔方等,各募数千,再加上其他州县,总共募了三万,勤加训练,粮饷不缺,以期能够练出来。 “五万神策军可是不足?”圣人问道。 “臣请陛下再募兵五万。”张濬对曰。 圣人一窒。倒不是担心钱粮不够的问题,事实上财货方面咬咬牙还是能够挤出来的,毕竟甚至就连魏博镇都在上供。光启年间,成德王镕之前一次就献耕牛千头、农具九千、兵仗十万。 因此,钱从来不是编练新军的难点,而是人。 “数年来,朝廷已两次募兵,累计五万。而今再募五万,外藩将帅是否会有微词?”圣人有些不确定,问道。 “陛下勿忧也。大唐国祚绵长,圣天子英睿,天下宾服。神策将至各镇募兵,从未有人阻挠。便是河东李克用,亦许朝廷至晋阳募兵。朔方帅邵树德,更言河西党项骁锐,拣选三千猛士送至长安。”张濬滔滔不绝道:“臣判三司,近日曾与孔相盘计财货,若编练十万神策军,器械、钱粮充足,两年内必不至有匮乏之虞。” 其实,朝廷还是缺钱的。至少,南衙北司诸官应得的俸禄,就一直拖欠着,即便发一些下来,也打了折扣。 关中水利,多年未整修了。 驿站体系,也越来越破败。 通驿大道,除两京大驿道还在花钱维护之外,其他的都停工了,再不拨款。 去年,朝廷共征得榷茶钱百余万缗,比贞元年间的八十万缗还要多。这不是说天下欣欣向荣,而是产茶县暴增,从52个增至98个,且多位于江南,产量也大大高于那会,更兼税率提高——之前有的地方榷茶税率是一成,有的一成五,有的两成,现在统一提为两成。 盐利,元和年间六百多万缗,大中年间陡降一半,现在已不足七十万缗——此项大头,其实已在藩帅们手里了,不然当年田令孜也不会打河中的主意。 榷铁,以前也是一大进项,现在不谈了,只有二三十万缗。 “方镇私献”,即外藩将帅在正常赋税外献给皇帝私人的钱,德宗时,“方镇私献于帝,岁凡五十万缗”。 当时皇室一年开支超过百万,朝廷财政困难,德宗只能向藩帅索要。宰相劝谏,“然上犹数有宣索,仍敕诸道勿令宰相知。” 到了懿宗朝,国势江河日下,但皇室开支却远超德宗朝,一年三百余万缗。懿宗给公主皇子的赐钱是德宗朝时的四倍以上,可谓惊人。因此,也不得不向藩帅们伸手要钱。 僖宗朝,开支有增无减,就连素来能搞钱的田令孜都有些踌躇,居然破天荒劝谏圣人要节俭。同时拷讯贪官,弄钱弥补亏空——这其实从宪宗朝就开始了,“万年县尉韩晤坐赃三百万缗”(多半是把所有人的黑锅都背了)。 今上新登基,但有新气象,诏令削减皇室开支,降至德宗朝的水平,一年百万。 其实也不得不如此,蜀中战乱,贡赋锐减,江南饷道,若不是朱全忠护着,估计也要断,而且还有孙儒作乱,上供大不如前。 河北、河南的上供,之前还被李罕之抢了一次,岌岌可危。 京西北诸镇,朔方一道的上供,一年加起来牛羊马驼不到十万,权且养在同州沙苑监,用作圣人宫中用度以及给百官赐宴所需。 今年邵树德进贡了良马千匹、驼两千、牛三千、羊五万,外加几千张皮子,一些药材,数百车盐,只能说聊胜于无。 陇右萧遘,上供牛羊五万;邠宁李延龄,绢一万、牛羊两万;凤翔折宗本,钱万缗、绢万匹、牛羊三万;兴元诸葛仲方,钱五万缗、绢十万匹;鄜坊四州,加起来上供了两万缗钱、三万匹绢、牛羊五万。 全是邵树德党羽,越来越不恭敬! 现在诸位宰相,几乎人人判三司,专门搞钱。在以前,顶多三分之一,偶尔一半,简直成了要饭朝廷。 “五万新军,从何方招募?关东战乱不休,怕是没以前那么容易了。”圣人担忧道。 “陛下,河北多年未有战乱,人烟稠密,今其欲讨河东,陛下不妨下诏夺克用本兼各职、爵位及赐姓属籍,河朔藩帅必悦,五万兵唾手可得。”张濬撺掇道。 他还是忘不了当年讨黄巢时的旧事。 王铎为都都统,张濬为都统判官。李克用对张濬很不满,直接当着给他传旨的天使的面,说张濬“好空谈,不能办实事,若被重用,将来有一天定会导致天下大乱。” 李克用的大嘴巴随意一说,张濬耿耿于怀至今,越想越气,一直想报复回来。 解除李克用河东节度使的职务,剥夺他陇西郡王的爵位,将他们家开除出宗室属籍——是的,李克用祖上被懿宗赐姓,名属代宗第二子、郑王李邈一脉,从法理上来说是李唐宗室。 这只是第一步。 第二步,是发兵攻占晋阳,收回河东这个大镇,那样朝廷财计将大有改观。 “卿此策欠妥。”一直对张濬言听计从的圣人不得不打断,道:“克用有光复长安之大功,又素来恭敬,贡赋不断,不妥,不妥。” 张濬一听,知道火候还没到,便不再多言,转而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朔方节度使邵树德请置渭北镇,辖鄜、坊、延、丹、同、华六州……” “哼!恬不知耻!”圣人一听就火了,道:“保塞、保大二镇,国家屏藩也!同、华二州,京东之门户也!焉能轻授于人?先皇许他身兼朔方、河西两镇节度使,已是恩典,犹不满足,此等贼臣,勿需理他。” 张濬暗自皱眉。 若要征伐河东,没有朔方军的配合,可就要麻烦很多了。特别是数月前邵树德率二十万军,逼退李克用,威风凛凛,军力应该是没问题的。 只是没想到,圣人对他印象这么差,难道当年迎先皇回京时怠慢了今上? “灵武郡王为陛下建榆林、沃阳两行宫,多年来东征西讨,收复河陇,亦有功劳。先皇垂拱之时,亦领兵诛除田令孜、杨复恭之辈……”为了自己的大计,张濬不得不捏着鼻子替邵树德粉饰,虽然他也觉得此人的忠心相当有限。 “诛杀田令孜,确实不错……”圣人的口气稍稍软化了一些。 当年被田令孜拿鞭子当众抽,尊严尽丧,圣人至今不愿回想此事。邵树德杀了这个权宦,颇合圣人心意。 “同华二州,宁给郝振威,也不能给邵树德。”圣人还是不愿交出这两州。 张濬想了想,觉得暂先避开此事,以后再找机会进言。朔方镇,他真的很想拉拢,只要能收回河东,一切都是值得的。 “陛下,泾原镇之事,须得早做决断了。”张濬提醒道。 元实带了三千神策军驻扎平凉县境内的耀武镇,听闻朝廷欲授其泾原节帅之职,坚辞不受。他年纪不小了,知道这事的风险,不想趟浑水——手里三千兵,多是市井少年,泾原军则是边军,这事能干? 而耀武镇,其实就是神策军的外镇。 这类外镇,关中不少,但大多荒废了。比如栲栳城曾经就是外镇,杨悦曾经驻守的榆多勒城亦是。 朝廷想通过恢复这些外镇,逐步扩大神策军的势力范围,进而控制更多的地盘。但没想到第一个新设外镇就不顺利,元实竟然不愿意当泾原节帅。 “张卿觉得何人可为泾帅?”圣人问道。 “院长徐俞之可为此职。”张濬推荐道。 院长,是对御史、拾遗、补阙、员外郎的称呼,亦可用于他们相互之间的称呼。 “泾师若不愿,如之奈何。” “自然拣选神策军精锐,护送徐院长之官。”张濬答道。 “善!”圣人道:“此事明朝议一议。” “陛下圣明。”张濬贺道。 一墙之隔外,西门重遂冷着脸坐回了椅子。 “李克用说得没错,张濬无甚本事,好大言,睚眦必报,倾覆之士也。”偷听了半天,西门重遂对这君臣二人也很是无语。 国家之事,若都按他们这般搞,定然一塌糊涂。 我还想多享几年福呢,结果你们就专给我找麻烦的?他现在深深怀疑,拥寿王为帝,到底是否正确了。 灵武郡王邵树德,他太熟悉了,太懂了。 那确实是一个野心勃勃之辈,但也是个实力强大的野心家,又近在肘腋,一旦有变,天子怕是连出巡都来不及。 这等人,要么灭了他,要么就示以恩宠,稳住他。哪能这么乱来? “将刘季述刘宫监叫来,某有事找他。”西门重遂吩咐道。 必须得和灵武郡王交下底了。圣人不懂事,张濬没大数,最后这个烂摊子,还得他们北司来帮着收拾。 第三十章 君欲何为 “汝来何事?”盛夏酷热,邵树德竟然在横山之中巡视农田,刘季述爬山爬得气喘吁吁,这才来到了邵树德近前。 周围是大群亲兵,一些横山农人正与邵树德用党项语对话,直接让刘季述看呆了。 刘季述为难地看了看四周的人群。 “那你先等着吧。”邵树德继续沿着田埂走来走去。 “去岁收成多少?” “六斗。” “种的是什么?” “粟、麦、青稞,都种了。” “此番北巡,你家可有人出征?” “回大帅,某便出征了。” “可收到赏赐?” “收到了六头羊。” 邵树德点了点头。以前发赏,都是通过头人,但现在威望高了,有些事可以做了,比如在未遣散之时,直接给从征的蕃兵发赏,当场兑现,绕过头人这一层。 试过一次之后,发现头人们并未敢有所异动,那么今后就要成为定例了。 蕃人信息闭塞,有的人一辈子没出过部落,未必知道朔方镇谁最大。 每征一次兵,发一次赏,这些遣散回去的军士都是邵树德的义务宣传员。威望就是这么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直到头人们也无能为力,拉不住底下人。 拉拢上层,固然见效快,但不稳。 还是得两手抓,上层以恩义、姻亲结之,再在底层中增加威望,效果才是最好的。 当然这需要你做大量细致、艰苦的工作。光一点,次次亲征,就很少有人能吃得了这份苦。再一点,随时到底层走访,更是苦上加苦,还不太安全。 秋季组织一大群人打猎,频率很高,虽说是个人爱好,但时间长了也受不了啊。 有那精力,回到家中,享用各部进献的女人不好么? 没办法,权力是一切的基础,得了这东西,很多事情就由不得你了。 躺平享受不是不可以,但当有一天叛军刀斧加身的时候也别抱怨,世道就这样。 “西门宫监一向可好?”邵树德走到了树荫下面,亲兵忙忙碌碌,铺上毡毯,搬来案几、坐具,开始煮茶。 “宫监操心国事,夜不能寐。”刘季述小心翼翼地坐下,答道。 “他操哪门子心?河陇已复,无外敌之患;关中承平,无肘腋之忧。难不成操心关东战事?”邵树德笑道。 “关东战云密布,诚堪忧虑。” “哦?朱全忠、李匡威等人讨李克用,与朝廷何干?” “奸相张濬,蒙蔽英主,竟欲诏夺李克用本兼各职、名爵宗籍,此取死之道也。” “汴兵十余万,燕兵十万,赵兵亦有十万,灭李克用还不是易如反掌?” “灵武郡王何戏我耶?”刘季述苦笑道:“西门宫监断言,诸镇心不齐,劲不能往一处使。又言代北险峻,关山难越,克用之患,只在宣武朱全忠,此番讨伐,定无功而返。” 国朝的中官,读兵书是必修课,有些人还武艺不凡。甘露之变中面对面单挑,小太监以少胜多,大破文官,抓住了皇帝。他们是有一定的军事知识和眼光的,知道数镇围攻,看似胜算很大,然结果难料。 “西门宫监倒是知兵。”邵树德笑道。 亲兵将煮好的茶水端了上来。 刘季述瞄了一眼,如果所料不差,应是义兴阳羡茶。 正所谓“闻道新年入山里,蛰虫惊动春风起;天子未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 阳羡紫笋茶,百花盛开之前便制成献给天子享用。 义兴如今尚被孙儒、杨行密、钱镠三人争夺,贡赋中绝,天子都饮不到阳羡茶,灵武郡王如何能得到? 难不成市马所得? 想到这里,刘季述的更是谦卑地将头低了低。 “上欲召开延英问对。此会一开,事情走向如何,难以把握。”刘季述接着说道。 “西门宫监就不能阻止此事么?延英问对,中官虽不能出席,然就没有办法了么?西门宫监老于此道,当不用我教他。”邵树德端起茶碗,慢慢享用。 刘季述面前也放着一碗,但他现在没心思饮茶,又道:“右神策中尉骆全灌支持张相。” 邵树德闻言沉吟。朝廷确实不可能把所有权利都交给一个中官,田令孜、杨复恭那等权势滔天之辈,得圣人宠信,当上了神策十军十二卫观军容使,但底下两个实权位置,也是由两派人分占的。 宦官,有共识,但也有分歧,并不是铁板一块。 况且才立新帝,天下各镇纷纷上表拥贺,这时候再换人,真当外藩将帅的刀不利么?如此把他们当猴儿耍,当心自己人头先落地。 “西门宫监想要我做什么?”邵树德放下茶碗,问道。 “请灵武郡王上表,力阻此事。”刘季述恳切道。 如今,只有外藩将帅们才能震慑朝中那些不知轻重的人。 邵树德则想到了另一层面。 如果朝廷下诏剥夺李克用的荣衔职务,以义兄的性子,一旦摆平诸路兵马,指不定就要兴师问罪。 他就是这样的人。明明有光复长安的大功,居然还要被如此对待,怎么咽的下这口气! 昔年巢军虽已在走下坡路,战力大不如前,但李克用所将之代北兵马仍然连番死战,伤亡可不轻。死的还多是沙陀本族人! 他记得后世李克用晚年时,连五百沙陀骑兵都凑不齐了。为大唐流了血,立了功,居然要剥夺我的一切荣誉?犯阙是大概率的事情。 “克用骄狂,目无纲纪,实宜讨之。”邵树德脸一板,说道。 刘季述傻眼了。这是拒绝吗? “刘宫监请回吧。国家大事,本不是我一介藩臣所能置喙。今哲主继位,中外皆贺。元弼星相,老成谋国。左螭右貂,一时英才。他们若觉得好,那便是真的好。我不过一介武夫,只懂打打杀杀,国家大事,实在难为我了。”邵树德说道。 刘季述无语。半晌后,方才问道:“灵武郡王统大军南下,意欲何为?” 他一路行来,到处是挎刀持弓的武夫。数了数旗号,好几支人马了,尤其是名震西北的铁林军也在,这是要作甚?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道:“延州局势不靖,李大夫兵少,忧惧不已,邀我率军南下,保两州黎民平安。” 刘季述默然,随后又试探道:“灵武郡王上月请置渭北镇,朝议以为不可。同州刺史郝振威上下活动,欲谋镇国军节度使之职,骆全灌对其颇有赞誉……” “同华,京东之门户也。郝使君亦是边将出身,老于军事,由他镇守国门,天子想必可安枕无忧。”邵树德道。 郝振威上蹿下跳,又有何用?同州七县,看似地盘广大,但人口还没华州三县多,一旦打起来,还真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杨爚已与王卞联络过,给他吃了定心丸。让他不要怕,灵武郡王站在你一边。 得此承诺,上下定心,断然不会让郝振威轻易得手了。 而且,镇北都护府亲军司已从榆林宫三千户属部里挑选了五百勇士,赐以战马、甲具、弓刀后南下,对外诈称王卞在草原所募,协助其守御华州。 有此五百骑卒,王卞就更加稳了。 刘季述叹了口气。 朝廷确实拿不出收(赏)买(赐)灵武郡王的东西,况且天子也不愿意。 泾原镇能给?不能。 同华能给?也不能。 这可就难办了! 办不了就办不了吧,刘季述也想明白了,灵武郡王是在坐看朝廷闹笑话呢。就此回去复命,固然不太好,但也没办法,情势如此。 但他心中还是有些隐忧。 几万大军屯于横山,想必没那么简单啊!这是待河东局势明朗之后,去摘桃子? 似乎不太像。 反正,刘季述根本不信朔方军南下是应李孝昌之邀,肯定另有图谋。 “不会是想与李克用一起犯阙吧?”刘季述悚然而惊,畏惧地看了一眼邵树德,但看不出任何东西。 一起犯阙,还是从东面而来,天子如何播迁?届时入了长安,会不会大杀特杀? “刘宫监还有事?”邵树德问了一句,这就是赶人了。 刘季述不想走,但亲兵们都把目光转向了他,让他背心生汗,于是只能起身告辞:“既如此,某便回去复命了。” 说罢,灰溜溜地带着随从们下山了。 “让野利经臣来过来。” “遵命。” 第三十章 体系与上党 野利经臣本来在山下日子过得好好的,听闻邵树德领军南下,要到横山巡视后,立刻离开灵州,回到了山上,陪着他一起走了好几个寨子。 “此剑不错。”野利经臣赶来后,邵树德抽出一把锋利的短剑,说道。 这是野利氏工坊打造的,一共三百把,售卖给朔方军。有的骑兵习惯将剑当做副武器,因此供军使衙门便采购了一批,一共千余把,主要面向私人采购。 野利氏工坊特意挑了五把最好的剑献给邵树德。 邵大帅也不客气,直接收下了,以后可以拿来赏赐勇士。 “茶山铁矿,得天独厚,打制出来的剑就是不同凡响。用关中或河东铁料打制的剑如何?”邵树德问道。 “多有不如。”野利经臣不知道邵树德想问什么,如实答道。 “为何呢?”邵树德追问道。 野利经臣答不出来了。 邵树德叹气,只有技能,没有理论,这有屁用。 当然他也不懂理论,肯定是茶山铁矿成分含量有些特殊,后世西夏用这个铁矿制造的夏人剑就很出名。 不过问这个问题,也确实难为他们了,于是果断打住。 “有没有想过做其他铁器?这两年宽裕了一些,幕府营田司在采买铁质农具,目前要五万件。都作院忙着打铁甲,没空做这些,某已让魏氏铁匠铺试制百件,若堪用,便先买他五千件,租给民人。”邵树德说道。 说是租,其实与牛一样,就是分期付款购买,每年秋收后给粟麦就行。 铁质农具与牛耕,历史太悠久了,但就是普及不起来。别说现在了,即便社会发展到明清时期,仍然没有完全普及。 如今河流边的水浇地,使用的曲辕犁,成本惊人。耕旱地的百姓为了保墒,弃用了曲辕犁,用直犁。但无论哪种,成本都不低。 这两年幕府算是有了一点积蓄,于是邵树德打算打制一些铁质农具,诸牧监也在招募人手,从小驯养耕牛,争取进一步普及牛耕和铁质农具——别笑,灵夏牲畜多,但耕牛真没完全普及,可想而知中原是什么情况了。 “魏家哪来的铁?”野利经臣有些疑惑。 魏氏就是嵬才氏,给供军使衙门打制军器多年,算是有了一些积累,规模不小了。 “魏氏铁匠铺已从夏州迁往灵州,向幕府交钱,开采贺兰山中的铁。”邵树德说道。 说是交钱,其实很少,象征性的。但也有条件,邵树德要求他们在不降低工钱的情况下,把成本降下来。 这个要求有些奇怪,不过对他们有好处,魏氏铁匠铺答应想想办法。 “做农具并不难。”野利经臣说道:“某这便让人做犁、耙、锄、铲,进献给大帅赏鉴。” “好,某等着。”邵树德笑道:“哪家做的农具又好用又价廉,某便让营田司买哪家的。” “自无问题。”野利经臣笑道。 五万件农具,可不是什么小买卖,其利大焉。而且这都是小事了,关键还是军器的采买,那个更有赚头。 邵树德看着野利经臣兴奋的模样,有些想笑。 他根本就不明白自己的意图。 穿越者到古代,发明一个东西,有用吗?不敢说全部,八九成没用,因为没有体系,不存在其生存的土壤。 邵树德见过灵州都作院用的那种一推一拉的双木扇风箱。这玩意唐代就有了,然后消失了,一直到元末明初,才再一次出现,合着你重新发明了一次历史上已经发明的东西是吧? 最坑的是,还一直用到清末,整整一千年,没有任何本质的进步。 隋代发明的筒车,消失了。后来人翻箱倒柜,从故纸堆里找,几百年后搞了一个差不多的。 为什么不断涌现发明,然后不断消失,最后再重新发明? 战乱是一个因素。但这说明使用得还不够广泛!如果一种东西有很多人在用它,有很多人在制造它,有很多人在维修它,那它就是刚需,即便有战乱,也不会消失。 简单的一个筒车,发明它的人可能没挣到什么钱,制造和推广的人也没挣到什么钱,自然大家都漠不关心了,这就是没有普及和推广的重要原因。简而言之,火种没有散开。 穿越这种东西么,历史上其实“真实”发生过。 欧洲大航海时代,有一艘船在美洲近海沉没,有几个人死里逃生,游泳上岸,其中有教士,有军人,有水手。他们被印第安人救了,很好,运气不错。 十余年后,他们被一艘英国还是荷兰商船发现了。发现时,这几个人和印第安人一起,使用石质农具种玉米。他们没给印第安人社会带来一丝一毫的改变,这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穿越者发明的东西,如何才能不被时代给整消失,有它生存下去的土壤,并且自我进化,这才是亟待解决的问题。 邵树德在做一个实验,看看能否建立一个体系,彻底解决这个难题。 体系如果能建成功,其实都不需要你发明任何东西,它会自己运转,靠利润作为驱动力和润滑剂,不断改进,推陈出新,进而带动整个社会的进步。 不然的话,你的发明就是一个玩具,没人用,放那吃灰,很快消失。几百年后,有人再一次重复“发明”,然后再消失,有意思吗? 体系,体系,还是体系,这是最核心的东西,也是最难的部分。 “此剑可有名字?”邵树德拿着一把“夏人剑”,问道。 “还请大帅可赐名。”野利经臣说道。 “便叫茶山剑吧。”邵树德说道:“你这剑得来得稀里糊涂。若有朝一日,魏氏铁匠铺用贺兰山铁做出了茶山剑,或是更好的剑,你羞也不羞?” “这……”野利经臣噎住了。 “想想为什么茶山铁能做出这种剑,河东铁或关中铁做不出。如果搞清楚了,吾不吝重赏。”邵树德站起身,说道:“‘熔用之袋’(坩埚)或是原因,锻打或是原因,风箱或是原因,铁料也或是原因,总之好好想想吧。想出来了,不要敝帚自珍,我让其他用这种方法的人都给你钱,很多钱。” 说罢,邵树德骑上了亲兵牵过来的战马,道:“走吧,该带着儿郎们围猎了。把横山健儿都召集起来,好好操练一番。” 数万大军屯驻于此,自然不是为了玩的。 而今局势微妙,机会未至,只能等。趁着这机会,让横山党项拣选健儿,与带过来的衙军一起操练、围猎,正当其时——围猎,从古至今就是一种带有很浓军事色彩的活动,对行军打仗有好处。 接下来数日内,广袤无垠的横山之上,数万军士、壮丁开始了大规模的操练。 一边杀声震天,一边锄草放羊,两幅本来格格不入的景象,竟然异样地融合了起来。 且耕且战,就是这么神奇。 ****** “杀了他!”潞州内,同样喊杀声震天。 百余军士持弓至阵前,密集的箭矢飞出,惨叫声不断响起。 “上!不杀李、赵二贼,咱们一个都活不下去。”一将身披两层重甲,手持铁槌,一马当先冲了上去。 受他鼓舞,百余名军士结成阵势,持枪快步前进。 “安居受,此时若收手,还有机会。”对面一将披头散发,高声呼喊道。 “呸!”安居受丝毫没有收到干扰,手下铁槌不停,连续砸倒数人。 “不要听他的,咱们已经杀了这么多河东狗崽子,李鸦儿焉能放过我等?”有小校高呼道:“杀!杀光他们!取了其首级,献给东平郡王,可得金帛赏赐。” 军士们知道没有退路,厮杀更加勇猛。防守一方人少,渐渐支持不住。 “吾乃陇西郡王之弟,可保证尔等生路,只要放下器械,皆无罪也。”披头散发之将一边指挥军士抵抗,一边喊道。 “嗖!”一箭袭来,正中此人胸口。因来得匆忙,又是在城内,身上并未着甲,当场倒了下去。 “李克恭已死,杀啊!”安居受见状大受鼓舞,连连冲杀,勇不可当。 守御一方的军士见主将中箭,士气大跌,根本抵挡不住,直接就被冲散了。 安居受小跑着冲了上去,跑到李克恭身前。 李克恭受伤未死,躺在地上,见状正要说些什么,不料安居受直接一槌砸下,整个脑袋瘪了下去。 其他军士喊杀着冲进了驿馆,挨个房间搜检。 很快,一将被拎了出来。 他身上裹着伤,行动不便,见状也不惊慌,而是哈哈大笑,道:“安居受,你今日杀了我,明日就要被陇西郡王诛全族,我在地下等着你。” “聒噪!”安居受又是一槌砸下,笑声戛然而止。 “李克恭、李元审已死,河东已容不下我等。而今除了投奔河阳的宣武军,我等已无任何退路。”安居受转过身来,看着军士们,问道:“尔等是何想法?” “既杀了河东的狗崽子,还有什么好说的?李鸦儿昏庸,不念我等苦处,自去投东平郡王也。” “速将二人首级割下,作为见面礼。” “首级怕是还不够,不如拥安将军做昭义节度留后,献城而降。” “不错,上党已尽在我手,汴兵若北上接应,便无忧了。” “汴兵到哪了?”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了起来。 很显然,这种叛乱属于“激情叛乱”,事前他们根本没想过会怎么样。 只不过李鸦儿实在太过分了! 孟迁举邢州而降,不杀也就算了,居然任其为昭义镇幕府都虞候,孟迁的亲信也一个没有波及,全部补授了将职,简直离谱! 要知道,当初孟方立一意孤行,一定要把昭义理所搬到邢州,就此引发了内乱。安居受等泽潞将校,直接起兵造反,引河东军入境,让其轻松占领了二州。 现在呢?孟方立之弟孟迁又带着人回来了,还是他们这些前叛军叛将的顶头上司,一下子就让他们慌了起来。 孟迁会不会报复?一定会的。 既然如此,还不如反了,投靠东平郡王朱全忠! “诸位——”安居受清了清嗓子,道:“我军只有三百余人,偌大一个潞州,怕是守不住。而今汴兵尚远,河东又近在咫尺,如何个守法,还得说道说道。” “安将军有何想法,但请直说。”众人纷纷说道。 “某听闻冯霸冯将军击伤李元审,募兵于沁水,而今已有三千余人,不妨邀其入上党,便稳妥多了。”安居受道。 冯霸,亦是昭义将。 前阵子李克用让人拣选昭义精锐,节度使李克恭当即照办,精挑细选了五百精兵,派李元审和冯霸带往晋阳。 不意昭义精兵根本不愿意离开家乡,半途鼓噪作乱。押运军士猝不及防,被杀得大败,李元审狼狈逃回潞州,还受了不轻的伤。 冯霸击伤李元审后,便率部西窜至沁水一线,招揽民壮入军,如今已有三千多人,故安居受想邀请他一起入潞州,共抗李克用。 李克恭是昭义节度使,见李元审带伤逃回,于是便来看望,不料城内又叛,竟然与李元审一起死于非命,可怜可叹! 而这场叛乱,似乎就像个信号一般,很快传到了晋阳,传到了汴州,传到了长安,也传到了邵大帅的耳中。 所有人都意识到,围攻河东的第一战,已经由这帮乱兵们掀起了。 血雨腥风的大幕,即将正式拉开。 ****** 汴州城内,朱全忠霍然起身。 “传令,河阳留后朱崇节即刻率军,入援泽潞。” “遵命。” 厅内诸将也十分振奋。 朱全忠扫了一眼:朱珍、庞师古、丁会、邓季筠、郭言、李谠、霍存、葛从周、杨彦洪、李思安、王檀、贺德伦这些将领都在。 朱、庞、丁、邓四将,起家老人了,为心腹之将。 郭、李、霍、葛四人,巢军降将,有香火情分,亦可信任。 杨、李、王三人,宣武军旧将,这几年做事勤勉,奋勇厮杀,也不错。 贺德伦是滑州降人,安师儒的部将,不过多次表忠心,亦可一用。 “潞州在泽州之北。”朱全忠看着诸将,慢慢道:“李罕之,虎将也,其镇泽州,隔绝内外,非得取之不可,何人可往?” 庞师古上前,道:“末将愿往。” 他刚从淮南败归,四万余人,号称十万,竟然被孙儒杀得大败,在宣武军中声望骤降,正是需要再立新功、一雪前耻的时候。 朱全忠亦对他的淮南之败很是恼火,心中不喜,但面上不动声色,而是说道:“先期赴援,何需吾之股肱大将出阵?邓季筠,汝领一军,克日出发,河阳兵少,吾恐朱崇节有失。” “末将遵命。”邓季筠出列,应道。 “其余诸将,各自回去整顿兵马,三日后出征。此千载难逢之良机也,泽潞一下,晋阳无险可守,此战,许胜不许败,尔等可知晓?”朱全忠板起脸来,问道。 “末将知矣。”诸将纷纷应道。 诸将退走后,朱全忠留下了左行军司马敬翔。 敬翔早有所料,方才便没有离开,一直等在那里。 “敬司马果是吾之子房。”朱全忠笑道。 “大帅不派庞、葛二将,独遣邓军使出战,定有成算。”敬翔亦笑道。 朱全忠讶然道:“敬司马竟知吾之方略?” “无非一个等字。” “此做何解?” “大帅何必故弄玄虚?”敬翔道:“诸镇议攻河东,今有潞州兵乱,献城而降,大帅遣朱崇节、邓季筠将兵入援,然幽州、成德、大同兵马何在?尚未出师矣!故需等。” 朱全忠闻言笑了,道:“谬矣。” 敬翔不为所动,继续说道:“还有一事,葛从周、李谠、李重胤三将……” “且住!方才故戏之耳!”朱全忠连忙伸手止住敬翔后面的话,大笑道:“真是什么都瞒不住敬司马。” 敬翔摇了摇头,道:“主公,此战还是需用全力。若能据有泽潞,便如一剑抵于沙陀儿之颈,令其日夜不得安宁。吾见主公战意不坚,何故也?” “敬司马见微知著,吾叹服。”朱全忠赞道:“徐、扬战事方歇,东又有二朱,如何能全力攻晋?” “正如主公所言,此乃千载难逢之良机。数镇围攻,克用分身乏术,左支右绌。”敬翔有些着急,劝道:“郓、兖二镇,守户之犬,淮南孙儒,醉生梦死,武宁时溥,心胆已丧,若不趁此良机攻取河东,终必成患!” “然燕、赵之兵不知何出,单靠宣武一镇,恐难也。”朱全忠道。 “主公,求人不如求己。若其他藩镇,便罢了。河东有山川险固之势,异日一旦南下,怀、孟、洛等地无险可守,晋师可直逼大梁,众必慌乱。”敬翔提高了声音,道:“即便沿河列寨固守,然冬日大河上冻,晋兵亦可随意择地过河,铁骑驱驰,难以守御。” “此时尚不是与沙坨子决战之良机。”朱全忠亦叹道:“吾如何不知一战灭了河东,剪除大敌的好处。” “或可遣使联络灵武郡王邵树德,约其出兵,共灭河东。”敬翔建议道。 “敬司马此言在理。吾这便遣使往灵夏一行,成不成都试下吧。”朱全忠道:“李匡威、王镕那边,亦得遣人。” 第三十二章 多事之秋 李延龄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又一遍。 六纛、五方旗,居则建于中营,出则随军,是军权的象征,此时各由军士斜擎于肩上。 军士都穿了新衣服。 做工精致的仪礼裤奴,鲜净的白色璞头,鲜红的抹额,看起来就很清爽。 三十名衙官,皆是从邠州及幕府拣选的驱使官,已到齐。 银刀官三十人,俱着军中服饰,配银刀。 银刀者,银装仪刀也。 刀之制有四,一曰仪刀,二曰鄣刀,三曰横刀,四曰陌刀。 银装仪刀,即汉之班剑,晋、宋谓之御刀,北魏曰长刀,施龙凤环,至隋,装以金银,国朝袭之。 简而言之,在汉代时,班剑还是铁质的,晋代改成了木头,一直沿袭到了现在。 邵树德第一次去夏州见诸葛爽时,赵玉就和他说没找到打制仪刀的匠人,不是木头刀有多难,而是上面各种雕刻、花纹、饰品很复杂,很费工夫。 这种刀,当然没有实战功能,就是仪式上用的。 “李十将,待会可不要出乱子。”走到邠州州兵十将李进身前,李延龄严肃地说道。 李进,李延龄长子。 “大帅放心,末将定不会误事。”军中无父子兄弟,李进行了军礼后,答道。 他身后还有五十名队正、队副之类的低级小校,皆排列整齐,手持门枪、长枪、刀、盾、槊、弓等器械,各有体例,数目不一。 门枪饰以豹尾,长枪饰以缨拂。人人皆有马,鞍鞯饰金。 李延龄继续往前走。 五彩棚车,又叫楼车,就是一种四轮大马车,车身为朱红色,以五彩结顶棚。此时车上坐满了军中乐手。旁边还放着许多鼓架,鼓手列于一侧。 最后是一百骑。 前五十骑是“马骑”,拣选的军中马术高超之辈,表演卖弄马上技术的。 后五十骑为“射鹿子”。 国朝武举考试,射术是重要内容。 远距离静态射击,即“射长垛”。开不得硬弓的,直接就被淘汰,因为距离很远,你的箭够不着靶子。 靶设三环,中第一环为优秀,第二环为合格,三环及脱靶淘汰。 策马驰射,携带规定数量的箭,全中为优秀,中一半合格,其余淘汰。 有的人考试时还会玩花样,比如连续射击,左右开弓,马上卧射,回头施射等等,甚至还有不回头只凭感觉射的,都容易搏得考官青睐,即便没有全中,也可能评为优秀,因为这都是有实战价值的技能。 第三项是跑步行进中射草人,其实也很难。 国朝的箭靶,被称为“鹿子”。射鹿子,就是箭术高超的骑士。 邠宁边镇,常年备御吐蕃,武风浓郁,自然多的是马射、步射双绝之辈,找一百骑并不难。若换到武备废弛的地方,还真不容易凑齐。 巡查完了一遍,李延龄松了口气,翻身上马,在路边静静等待天使。 旗幡队远远地出现了。 李延龄深吸一口气,将肥硕的肚子收了收,脸挂笑容,但心中满是忧虑。 宰相孔纬骑于马上,在旗幡队的引导下,慢慢前行。 “恭迎天使。”李延龄在九十步外远远下马,大声道。 孔纬笑了笑,亦翻身下马,步行前进。 他身后有人捧着旌节,这是皇权的象征。每走几步,两侧旗幡皆扶正持立,威严肃穆。 “李帅请上马。”孔纬含笑道。 “天使请上马。”李延龄答道。 随后二人一同上马。 银刀官、衙官居前,棚车紧随其后,奏起了军乐。 李延龄与孔纬二人并行,身后是他的大纛、五方旗、迎接骑士、天使随从等。 大帅出行,威仪如斯,天使忽至,场面宏大。 “李帅当已知圣人授你静难军节度使之号。”孔纬看着两侧灰扑扑的房屋,随意问道。 邠宁镇,理论上来说立了不少功劳,但似乎都是朱玫立下的。朝廷要赐静难之号,那该给朱玫。如今朱玫都走了,你才跑过来授予静难军的旌节,怎么看怎么诡异。 “此天子恩宠也,臣愧不敢当。”李延龄答道。 “无需如此。”孔纬温和地笑道:“如今新君继位,气象大不同于以往。凡忠于王事的,圣人都不吝赏赐。” “今上真乃英主。”李延龄肃然道,脸上一副憧憬、向往、感激的模样。 孔纬仔细观察着他,见其态度恭敬,不似一般武夫的骄横模样,顿时放下了点心。 国朝的武夫,真的一言难尽。 说他们没读过书吧,不尽然,事实上不少人从小习文,粗通文墨。但只要当了武风,沾染了军中风气,一个个就变得跋扈了起来,什么事都敢干。 此番到邠州赐予静难军之旌节,本来孔纬是不愿意来的,派个御史、员外郎之类的足矣。 但圣人重视,百官殷切,他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充当一回天使——授旌节都是其次了,最重要的是拉拢邠宁镇,让其投向朝廷。 一行人很快抵达了毬场。 宣读敕书、赐予旌节之后,邠宁诸将一起参贺。处处显示了皇权的威仪,虽然也就仅存于这点表面功夫了。 孔纬被安排在了城中的馆驿之内。及夜,还有一少女前来服侍,看着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多半是罪官、罪将家眷。 这让孔纬更加满意,李延龄或许还真的心向朝廷? 第二日,新任静难军节度使李延龄亲临馆驿,再行问候。 “不知李帅可识泾原张钧?”摒退了闲杂人等之后,孔纬低声问道。 “邻镇大将,自是认识。”李延龄道。 “泾帅程侍中薨后,张钧自任留后。朝命御史中丞徐彦若为泾原节度使,已在之官的路上。然泾师狂乱,悖逆无行,昔年更有过叩阙之举。若张钧煽动士卒作乱,恐生波折……”说到这里,孔纬停顿了下,观察李延龄的表情。 “泾师作乱,自当讨之。”李延龄掷地有声地说道:“否则朝廷威严何在?” 这话,孔纬听着不是滋味。 好像是在表忠心,又好像什么都没说,甚至听着像在嘲讽。 “李帅忠心为国,朝廷已知。若圣人下诏讨泾原,李帅可领一军出邠州,配合朝廷大军征讨。”孔纬也不再兜圈子,直接说道:“但凡出兵,便有功劳,朝廷不吝赏赐,名爵等闲事尔。” 李延龄算是明白了。这是拿爵位做交换,让静难军出兵呢。 老实说,这个还是挺诱人的。哪怕是个没有食封的虚爵,也光宗耀祖啊。 但问题在于,他没兵。 邵大帅卡兵权卡得恨死。邠宁三州,能指挥的也就四千州兵。镇内诸关隘,目前全是靠临时征发的土团乡夫轮戍。虽然西北边民的战斗力也不算太差,但终究与衙军之间存在不小的差距。 泾原镇的那些百战之余,如何敌得?除非大帅从灵夏派衙军过来。 “邠宁穷困,兵甲多有不足,如何能够出兵。”李延龄推辞道。 “兵甲、赏赐不是问题,圣天子在位,如何考虑不到这些?”孔纬道。 “灵武郡王忠勇为国,天使贲诏而至,定提兵南下矣。泾原群丑,还不是手到擒来?”李延龄说道。 孔纬的脸僵住了。 不识时务之辈!新君明显有振作之心,让他们这一干老臣欣慰无比,即便当初是吉王继位,怕也不过就如此了吧? 武夫没有礼义廉耻,诚斯言哉! ****** “泾原之事,卿有何见?”大明宫内,圣人又召来了他最信任的臣子,宰相张濬。 “陛下但请宽心,泾师不乱则已,一乱定出大军征讨,旬日可平也。”张濬也很无奈。 说实话,在这个时候,他分外不想被任何事打搅。 张钧兄弟?那关我何事?我只想把李克用抓来,问问他还记得当初说的那番话不? 祸乱天下者,到底是谁? 到底谁只会空谈而不会实物? 但意外频出啊!泾原军居然拥张钧做留后,并上表朝廷,请授旌节。 这在一百年前,朝廷多半不会认,在五十年前,可能认,也可能不认,在先皇那会,多半认。 但新皇锐意进取,分外容不得这类跋扈之举,肯定不会认了。 御史中丞徐彦若还在之官的路上,不定会遭遇什么事情呢。若被驱逐甚至是杀了,按圣人的心思,多半就要讨伐了。 这可耽误事了啊! 潞州军乱,冯霸自任节度留后,投靠了宣武朱全忠。 朱全忠已经调兵遣将,准备与河东大战了。 幽州、大同受到鼓舞,也连连上表,准备出战。 成德王镕还没有消息,但催一催应该也会出兵。 这是多好的机会! 李克用数面受敌,朝廷大军若再从河中压过去,破之必矣! 但前阵子的延英问对,宰相孔纬坚持认为应该先解决泾原问题,然后再图河东。理由也很充分,先易后难,控制泾原后,征其兵东行,再加上同州兵、华州兵、金商兵,配合五万神策军,以泰山压顶之势杀入河东,夺占晋阳。 圣人似乎被他说服了,有些意动。 “旬日可平?”圣人有些兴奋。 他不通军事,不知道泾原军能不能打。神策军似乎不太能打,但胜在人数多啊,五万人打八千人,怎么输? 再者,孔纬也在想办法拉拢关中藩镇,比如邠宁李延龄。金商李详那边也会去下,李卿这几年年年献大木助朝廷修缮宫室,今年更是上供两万缗钱、三万匹绢,恭顺得很,应不至于违命。 “若征泾原,张卿可愿为帅?”圣人的兴致被吊起来了,恨不得现在就平了那些跋扈的藩镇。 先皇误国啊!终日打球斗鸡,美人醇酒,看看这天下都败坏成什么样了,还得一点点收拾起。 “臣智术浅短,本不应当此大任。然陛下春秋鼎盛,英睿如此,却内外逼于强臣。臣每思之,实痛心而泣血也。”张濬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道:“臣便勉为其难,督帅众军,讨平泾原。” 也罢,平泾原应用不了多少时间。 朱全忠刚刚上表,潞州新附,请朝廷选官任帅,一俟新帅赴任,他便将二州归还朝廷。 看来汴兵还是能打的,得尽快结束泾原战事,率军东向。 “有卿掌兵,定师至而贼自破矣。”圣人喜道。 张卿是有大才的,甚至就连北司都有一些人支持他,专务搜补兵甲,募兵操练,以强兵服天下,便如当年神策军最辉煌的时候一样。 讨平泾原,再收河东,接下来便是召邵树德入朝。 此人出身何其微贱,一介防人剿儿罢了,既升朔客,再列上将,已是侥天之幸。犹不满足,还想染指其他方镇,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这些个跋扈军头,早晚一个个收拾掉。祸乱天下者,便是此类人。 “陛下,宣武节度使朱全忠上表,潞州已下,正急攻泽州。李罕之坐困愁城,连连高级,克用之势衰矣。”张濬忽又道:“臣请褫(chi)夺克用本兼各职,贼必相疑,疑就生乱,或可济得大事。” 圣人有些犹豫,道:“收复长安之功,克用第一。今若落井下石,夺其名爵、旌节,天下诸侯其谓我何?北司诸官亦言,纵然得了太原,恐非国家所有……” 张濬有些诧异,圣人这是怕坏了名声啊,难道要臣子们来背锅? 还有,北司那帮宦官,怎么到处坏事?李克恭已死,潞州已下,泽州也旦夕可破,朱全忠表情朝廷择帅赴任昭义,这不是白来的好处么? 什么纵然得了太原,亦非国家所有?据其地,收其兵,奖励生产,抚恤士卒,自然万众归心,还怕甚? 第三十三章 出征 吴融和韦庄对视了一眼,都感到有些诧异。 吴融感叹,五泉县终究是个小地方,消息闭塞,竟不知大名鼎鼎的韦大郎也来了朔方,还当上了判官。 韦庄则没想到诗名很盛吴子华居然也在朔方为官——好吧,或许是陇右镇,但明眼人都知道,那就是灵武郡王的地盘。 吴融刚刚接到命令,到横山来见大帅。原因是在五泉县经学博士的位置上干得不错,被陇右节度使萧遘举荐,到朔方来任职。 灵武郡王确实说话算话,教化蕃人干得好的教谕、助教、博士,就是可以升职。 这在国朝其实很少见的。经学、医学的低级官员,基本上一辈子就在里面打转,很难升职,也很难调到别的衙门。 吴融本以为会在朔方十州或幕府内谋个职务,可谁成想,灵武郡王居然让他当肤施县令。 肤施,是延州首县,原先的县令刚刚年老致仕,位置空出来了,于是便让吴融来干。 只是,这是保塞镇的属县啊。 保塞镇,也和陇右镇一样了? 二人今天来到了横山之中。 大帅一早就起来了。 他住在一处门前种柳的深巷大宅内,这是横山之中少见的汉人风格的建筑群。多为近几年所建,屋主要么是外地来的商人,要么是汉化的党项贵人——他们为了将自己与部民区分开来,成为所谓的上等人,已经不屑于通过牛羊、粮食多寡来比较了,而是选择了一种更先进的生活方式。 “你既然结余八十多银元,为何没有领取?”二人来到巷子里时,灵武郡王正在与一商人对话。 “秋社节那场,某还会去,何须领钱呢?”商人答道。 邵树德有些惊讶。这年头,竟然还有对藩帅武夫这么有信心的人。 “所售何物?” “蜜蜡、麝香。” “采买何物?” “牛马。” “觉得记账法如何?” “便利。不用带着大车铜钱或绢帛了。” “今年采买了多少牛马?” “一百头牛、四十匹马。” “比之往年如何?” “多了不少。” 邵树德笑了笑。这个年代做生意,尤其是批发商人,其实一年做个一两单也就够了,那么集中交易的展销会模式是非常合理的。 这人如果没吹牛,说明他往年因为货币结算困难等因素而放弃的生意,现在也捡起来了。商业交易的频次增加,金额增大,商品流通速度变快,对最终消费者而言,其实是有利的。 比如,延州某贩马的商人从别处收了一堆劣质铜钱,去绥州牲畜市场采购,但人家拒收这种钱,导致他生意没做成,那么延州市场上的马匹供应量就会少掉一部分,价格会上涨,最终用户吃亏。 出售马匹的商人也因为一笔潜在的交易黄了而少赚了钱,甚至是亏损,因为养马也要成本呢。 如今举国都闹钱荒,但并不是没有办法解决。 武宗朝时,通过融寺庙佛像的办法缓解了钱荒,但这治标不治本。要抓住货币需求量最大的大宗批发市场,如果能减少这部分的占用,那钱就真的够用了,因为就是这些批发商,一拉就是好几车甚至十几车的铜钱,穿州过县去做生意。 “今后不用担心这银元票了,再过些时日,延州也能用。延州也会有博览会市场。”邵树德笑着说道:“要不了多久了。” 商人讷讷无言,不敢搭话。 邵树德站起身。为了整治这个原始到极点的经济体系,可真是费尽心机啊。 市场上有充足的货币供应,那么商业才会活跃。商业活跃了,商品消费量与采购量会双双增加,那么制造者就会有订单,会有利润。而有了利润,才谈得上技术的发明、推广与进步。 如果反过来行之,政府发明、推广,在如今这个政府结构下,是必定挣不到钱的,除非是垄断行业,或者像北宋朝廷那样在黄金地段开饭馆。久而久之,财政上的亏损就会让这种行为难以为继,最终回到原点,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当然这一切的基础,是先形成一个统一市场再说。统一市场不形成,就像藩镇割据一样,一地一个规矩,税卡林立,做生意将困难重重。 鄜坊丹延,甚至包括同州,这大几十万人口的市场,他是准备吃下了。 “韦判官、吴博士来也。”让商人离开后,邵树德走到两人身前,笑道:“吴博士从延州来,觉得如何?” “还算安定。”吴融想了想后,说道:“但关中局势紧张,百姓恐遭大难。” “何故?”邵树德明知故问道。 “院长徐彦若之官,然车驾刚一入泾原,便被乱军驱杀,徐院长仅以身免,逃往长安。耀武镇遏兵马使元实弃军而逃,泾原三州,已为叛军所据。朝廷估计要派兵讨伐了,不知道又会酿出什么乱子。”吴融摇头道。 他此番是走会州、泾原、邠宁这条路线到横山的,途经泾原时听闻了发生的大事,便急急忙忙往东赶,一刻也没敢停留。 “吴博士以为,此番朝廷征讨能否成功?” “回大帅,如果还是以前的神策军,断难成功。”吴融的袍服洗得很干净,脸上也多了几分沉稳之色,与以前那个屡试不中的士子相比有了很大的变化。 有的人,哪怕已经三四十岁了,但限于阅历等因素,心理年龄或许只有二十岁,头脑比较简单、幼稚。 有的人,哪怕只有二十岁,但经历了太多事情,见识了太多东西,阅历很强,那么心智自然成熟。 吴融以前就属于那种不断考学,屡试不中,进而与友人寄诗场合的那种,人比较简单。但在西北见识了一番风貌,亲身接触了各色人等,并且旁观了一场战争之后,成长很快。 “此番召你回来,便是让你做肤施县令。” “大帅,肤施乃延州郭县……” “无妨。”邵树德摆了摆手,道:“我已令天柱军当先南下,进驻延州五城。过两日,我也要动身了,在横山之中操练了这么久,是时候动弹动弹了。” “韦判官。” “大帅。” “延、丹二州之财计,支度司当拿出个章程,尽快整理。你也从灵州带了不少人过来,可不要让我失望。” “谨遵大帅之命。” “如此,便准备准备,随我南下吧。”邵树德看了看远方山谷之中,正在不断练习阵列转换的军卒,说道。 数万大军,可不是带着来看戏的,自然要派上用场。 ****** “四万大军出征,张相好大的威风。”都亭驿内,西门重遂举起酒樽,谑笑道。 “待讨平叛军归来,方见得威风。”张濬多喝了两杯,话就多了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掌兵。 老实说,他对这种感觉非常迷醉。原因无他,面子、尊荣、威风!尤其是那前呼后拥的排场,太让人沉迷了。 朝官固然清贵,但上朝之时,一头骡子,三两仆人。与大纛相随,旗幡如林,甲士如云的藩镇节帅比起来,差距不可以道里计。 西门重遂闻言眼神一凝。 他是个讲究人。 平日里官服鲜净、整洁,胡须打理得一丝不苟。在不熟悉的人面前,喜怒基本不形于色,看起来很有涵养。 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有些下意识的小动作,经常代表了他的情绪,比如左手食指轻轻敲击着大腿,这代表起了杀心,必欲除之而后快。 “张相复饮一杯,某在京中等你凯旋的消息。”西门重遂不动声色道。 “醉矣,不饮了。”张濬一把推开西门重遂的手,笑道:“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泾原群丑,谈笑间破之耳。” “张相在圣人面前自比谢安、裴度,张氏兄弟,自然手到擒来了。”有酒水洒在西门重遂的袍服上,但他似乎一点生气的样子都没有,依旧恭维道。 张濬也是喝多了。之前安喜楼上,圣人赐宴践行,心情激荡之下便喝了不少。现在到了都亭驿,西门重遂又设宴践行,饮了几杯后,酒量狭小的他已然眼神迷离。 西门重遂放下酒樽,心中暗暗冷笑。 昨日有假子来报,圣人遣内廷女官通传张濬,让他到殿内问对。 这说明什么?说明圣人不信任一手拥立他的北司中官啊。 西门重遂得到消息后,立刻亲身前往隔壁殿室,通过特殊渠道偷听君臣二人的对话。 别的都没什么,不过老生常谈罢了。张濬好大言,专会挑好听的讲给圣人听,西门重遂甚至都能默诵他的话了。 但唯有一句,让他暗暗警惕。 “俟臣先除外忧,然后为陛下除内患。”这是张濬的原话。 西门重遂仔细琢磨了一下,外忧应是指外藩,内忧肯定是指北司中官。 神策军平时掌握在中官手里,但出征的时候,就是从南衙朝官中选将了,直到他们回来交卸兵权为止。 万一张濬胜利班师回来,然后与天子搞什么密谋,猝不及防之下,北司还真有可能要吃大亏。 毕竟还没交卸兵权,张濬还是那些神策军的主帅,再加上天子的支持,确实比较危险。 你不仁我不义,既然你想要我死,可别怪我拿出手段整治你! 张濬在随从们的搀扶下起身,拱手道:“不劳十军容使西门宫监相送,某自去也。” 担任行营判官的刘崇望在外面等着,对西门重遂行了一礼,然后也跟着张濬走了。 “刘三郎可惜了,跟着此人出征,定然落不了好。”西门重遂摇头失笑:“事未成而先放大言,还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这等人也能当宰相,圣人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合该吃点教训。” 秋风尽扫,都亭驿外败叶飘飞。 斜阳照在西门重遂的身上,落下大片阴影。 神策军,出征了! 第三十四章 李杨 雄鸡报晓,邻里群动。 沾满露水的田埂上,农人们拿着镰刀,准备割麦子。 妇人一大早就起来了,忙前忙后,准备好了饭食,挑着送到地头。 老妪出门捡拾柴禾,还不忘嘱咐孩童将羊赶出去吃草。 过阵子就是秋社节了,家里的两头羊可以拿出去卖,再换点布料盐巴、针头线脑之类的物事。 农家生活不宽裕,一切都得算计得清清楚楚。 路过的读书人都说延州李大帅不着调,无甚本事,日子过得随波逐流,毫无进取之心。 可别了! 李大帅这两年催课也催得有气无力,仿佛收多收少都无所谓的样子。养的军士也少了,好几个寨堡都裁撤了,但党项人也没趁机作乱,这不就是最好的结果么? 农人就想生活安稳。日子过得清苦些没啥,园中葵菜亦可饱腹。可一旦乱起,征人远戍,辗转沟壑,乡间破败,匪兵肆虐,那日子还能过下去吗? 这几年,十里八乡到处是新出生的孩童,遍地都是,大伙可感激李大帅了。 李大帅这会已经搬到了延州城外的庄子里。 这里他也不会住很久,三两个月之内,就会搬去灵州。 灵武郡王给他赐了一座宅院,据说是幕府督造的,非常气派。 宅院是不错,就是邻居有些——奇怪。 事实上怀远县北那一片有不少此类宅院,都是幕府所建,有的空着,有的已经住了人。 李孝昌打听了一下,东方逵的宅院离他家不远,就隔着一条渠。 左边是他多年的老友拓跋思敬。右边隔着一片小树林,是诸葛仲保的府邸。 最北边靠山的地方,还有一座寺庙。从青唐请来的高僧结赞法师开坛讲法,给在附近放牧的党项各部传道。 这都是什么人啊! 灵武郡王是想把他的手下败将都集中在一块,日日看着,以壮神气么? 不,我不是手下败将,我很早就投效了灵武郡王。 延丹二州,实在待不下去了。 勾结外人,戕害本镇健儿的事情传遍二州十四县,在本地军汉、士人里的名声坏到了极点,夫复何言? 仆人端来了菰米饭、时蔬和菊花酒。 李孝昌随意吃完后,坐到门前的榆树下,看着一水之隔的驿道。 驿道上尘土飞扬,一队又一队军士接踵南下。 有游骑渡河到这边来,很快便消失在了山野之中。 大军一过就是一整天。 延州十县、丹州四县、鄜州五县、坊州四县,总计二十三县,二十多万编户之民,外加诸多蕃部,应该要全数落入灵武郡王之手了。 没人能抗拒! 李孝昌也是老行伍了,知道路上南下的都是能打仗的好兵,比延州兵、鄜州兵强。 但说句实话,鄜延兵也是积年训练的老兵了,射术、枪术、列阵都不差的,但为何不如夏兵能打? 士气才是关键。 而今关中、河北、河南诸镇的大头兵,就步军而言,除了临时拉出来的州兵、县镇兵、团结兵,正经衙军的个人技能之间的差距,都没有大到离谱的程度,但表现出来的战斗力却千差万别。 还是士气问题! 主帅得不得军心,军士们愿不愿意为你死战,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 弓马再娴熟,可战意不足,这部队就不能打。 “再无保塞、保大两镇矣。”李孝昌又回到了榆树下,就着漫天星光,饮酒用膳。 田间的农人已经三三两两地回返了。 他们疲累的脸上带着些许满足。再忙活几日,今年的收成就能入仓为安,明年的日子也就有了保障。 李孝昌抬头看了看天,月朗星稀,近日无雨,民得其便,收成无忧,善哉善哉。 农人们回家后,轻轻将柴扉掩上。妇人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上桌,孩童们跑来跑去,玩闹个不停,小小的身体里仿佛有着无穷的精力一般。 村外的树林里,鸟儿飞入筑好的新巢。 林间小径上,野老拄着拐杖,呼唤着外出觅食的小鸡回窝。 牧童跨坐在黄牛背上,从一旁慢悠悠地路过。 林边的田垄间,还有一些农人在吃饭。他们还想熬夜加把劲,再多收一点。 草丛里、柳梢上,秋蝉蟪蛄高声吟唱。 延州的秋日夜晚,竟然也能这般宁静和谐。 ****** “噗!”一刀斩下,苍老的头颅滚落在地。 头颅上的双眼未曾闭合,仍死死盯着倒卧在一旁的小儿。那是他的孙子,今年只有四岁,却还死在他前面。 浑身赤裸的妇人双眼无神地看着屋顶,任凭身上的兽兵肆虐。 她的丈夫被反绑着双手带走了,成为丁壮的一员,从此辗转沟壑。如果运气够好,或许将来也能成为这些兽兵的一员。 汴军已至泽州,李罕之收缩各地兵马,向州城靠拢。 为免野人遗粮为汴人所获,李罕之下令各部就地征粮,所获全部运入州城。 精壮则补入军中,老弱妇孺充作菜人,绝不能留下任何一点东西给远道而来的汴军。 汴军主帅是邓季筠,副帅为朱崇节,将兵万余。另有李谠、李重胤二将,各领兵数千。三路齐发,气势汹汹地扑来。 骁将葛从周则率精骑千余,昼夜兼程赶往潞州,增援已入州城的冯霸三千余众。 在他们身后,河南府张全义也动了,亲率大军五千,与先期赶到的朱友裕部一起,往泽州方向前进。 听闻朱全忠自领大军出汴州,一路汇集人马,已快至河阳。 大军云集,旗幡猎猎,一场血战似乎在所难免。 门外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随后便是一声惨叫。 须臾,大群甲士破门而入,正在屋内快活的几名李罕之部军士拔刀相抗。 不过他们的反抗是徒劳的,很快便被斩成了数段。床上的妇人也遭了池鱼之殃,不过刀斧临身时她吭都没吭一声,仿佛早就死了。 杨师厚大步走了进来。 “收拾收拾,今晚我住这里。”荒郊野外,就只有这么一个村落。李罕之也是够狠,民宅烧了个七七八八,这是不打算过日子了么? 听闻其镇泽州,日夜侵攻河中之晋、绛二州,收其财货犒军,掠其民人为食。杨师厚对这个前将主也是深为叹服,兽兵固然勇猛,然不能持久,终究要败。 他突然想起了符存审和王建及,他俩在朔方还好么? “副将,收拾干净了。”有亲兵过来禀报。 杨师厚扫了眼血迹斑斑、腥味浓重的屋舍,也不嫌弃,直接坐到了床上。 自投奔朱全忠后,因为作战勇猛,他已连升两级,调到忠武军节度使赵昶军府内为将,管兵千人。 此番北伐,军令传至陈许后,赵昶不敢怠慢,立刻派杨师厚为先锋,将兵千人,星夜兼程,赶往泽州。而他则自领大军七千余,押运着粮草、器械,赶往郑州汇合朱全忠部主力。 蔡州的奉国军亦出兵四千,目前还在路上。 这又是一次堪比攻打武宁时溥的大规模征战,声势浩大。 宣武镇,以及宣义镇、忠武军、奉国军、佑国军(河南府)、河阳镇这五个附庸藩镇,全部出动,不知道李鸦儿能不能顶得住。 幽州、大同两镇,可是已经出兵了啊! 征战途中,杨师厚并未卸甲,而是和衣而眠。 但不知怎地,他又想起了符存审和王建及。 他对王建及没什么恶感,但对符存审忌惮很深。 当初在河中,差一点就被他杀了! 那人看似做事公正,爱讲道理,但绝不迂腐,该下杀手时不会留情。 呵呵,李罕之手下出来的人,迂腐之辈怕是坟头草都三尺高了,如果没被吃掉的话。 数百匹马换回家人,符存审居然这么值钱,邵树德收揽人心可真是不惜血本啊! 如果当初给我开这个价,我早就—— 杨师厚越想越烦躁,胸中涌起一股暴虐杀人的冲动。 外面又想起了马蹄声,还有军士的喝问。 “何人?”杨师厚迅速起身,默默地给步弓上弦,问道。 “是宣义镇谢副使。”有军士答道:“从河中而来。” 谢瞳?杨师厚想了想,似乎是东平郡王早年的幕僚。 东平郡王依附王重荣后,谢瞳受到王的赏识,奉表至蜀中行在,并保举为陵州刺史,后又转任山南西道通州刺史。因为上头无人,被罢任赋闲了四年之久,见东平郡王在河南发展势头良好,于是又过来投效,得授亳州团练使,再迁宣义节度副使。 位虽高,实已远离核心圈子。如今大帅身边,早有敬翔、李振、韦震三位谋主,没谢瞳落脚的地方了。 不然的话,能被屡次派出去干这干那的? “谢副使。”杨师厚草草行了个礼。 “杨将军。”谢瞳一脸倦容道:“营中可有食水?晋、绛丧乱,百里无人烟,某已是两日未食。” 杨师厚吩咐亲兵拿了几张饼过来。 谢瞳先分给随从,自己留了一张,狼吞虎咽了起来。 “谢副使怕是去的灵夏吧?”杨师厚一点都不避讳,直接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 谢瞳沉默不答。 “夏兵不会攻河东的。”杨师厚继续说道:“邵树德面善心黑,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只会援助河东,不会背后插刀。这人的脑子,可比一般藩帅好使多了。” “杨将军可知祸从口出?”谢瞳忍不住问道。 杨师厚哂笑。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邵树德、朱全忠能白手起家拉起一支部队,凭什么我不行? 不过他终究还是听从了谢瞳的劝谏,没再继续大嘴巴。 “谢副使最好今晚就走。李克用假子李存孝已率五千骑南下潞州,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来泽州了。一旦打起来,可顾不上你。” 谢瞳将最后一点面饼咽下,粗粗整理了下胡须和袍服后,起身向杨师厚行了一礼,道:“多谢杨将军赠饭之德。” 杨师厚一怔,默然片刻后也回了个礼,催促道:“赶紧走吧,真的快打起来了。” 第三十五章 浅水原(给盟主徐薇薇996加更) 延州五城大小城门全部洞开。 东西两城间的木桥上也有军士把守,各个持槊肃立。 稍远处的山上,亦建起了一个营寨,大旗飘舞。 更有大队骑卒在外奔驰,传递军令,弹压地方。 被抽了一次血的保塞镇,基本没有任何抵抗了,就这样臣服在新的统治者脚下。 符存审披上了大帅赏赐的金甲,刚刚从节度使府上出来。 “符将军。” “封将军。” 符存审、封隐二人互相行完礼后,翻身上马,并辔(pèi)而行。 “符将军,渭北置镇之事,你觉得有几分把握?”封隐突然问道。 他在军中的地位很尴尬。 牙校家庭出身,武艺不错,治军也可以,但还是有很多人暗地里讥刺他靠献妹上位,好教人恼火。 但符存审从来没有流露过这种情绪,这让封隐起了不少好感,愿意与他多说话。 符存审乐得如此。 他是外将出身,中途投奔而来,升得不慢,肯定也有人暗地里磨牙。 毕竟,军中职位就那么多,立功的人更多,有人想要当官,但最后只得到了财货赏赐,可不就得暗地里发泄不满么?尤其是当你的竞争者还是一个外来户的时候。 于是,符存审、封隐二人越走越近,一个都虞候、一个副使,就这样靠拢在一起,于天柱军中站稳了脚跟。 游奕使杨璨是杨悦之子,朔方本地将门出身。而军使李唐宾之妻令狐氏同样出身夏绥将门,故两人关系不错。 白手起家的部队,十年过去了,竟然也慢慢滋生了派系。 从邵大帅的角度来看,适度的派系竞争是可以接受的,但剧烈的内耗则是不允许的。 现在他有威望,能压住这帮大将,若以后传到儿子手上,还能这么稳吗? 对了,王建及是天柱军中的一个异类。 他娶了夏绥本地将门周融之女为妻,但又与符存审关系不错,目前算是两派之间的润滑剂,保证了这支部队的团结。 “天雄军已据鄜州,看看大帅何时南下同州吧。”符存审心事重重,他觉得大帅南下关中有些冒险,不是担心有敌手,而是担心北边的局势。 根据他的观察,李克用此人心思直爽,但用兵一点都不直爽,相反诡计很多,与邵大帅简直是两—— 呃,不谈了。 现在人人都以为李克用会以偏师守北边的诸关隘,重兵屯于南方,与朱全忠对峙。 但如果他虚晃一枪,偏师在南边拖住朱全忠,然后利用各部进兵时间不一的有利时机,内线机动作战,先击破幽州军和大同军呢? 这两部大意之下,没准就要吃亏。 还是得尽快解决关中的事情,以待变故。 “渭北置镇,何人可为帅?”封隐又说道:“大帅本欲亲自兼任,但思虑再三,最近又改了主意,不想一人持节三镇。” 符存审倒没听说过这些事情。但这又如何呢?都是幌子罢了,他不感兴趣。 当然肯定会有人感兴趣。 渭北大镇,即便不算华州,亦有五州三十县近八十万人口,油水还是很大的,更是光宗耀祖,威风凛凛。 邠帅李延龄,现在出行前呼后拥,一口气娶了十房小妾,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不已呢。 “听闻李仆射病了,他应不会出任渭帅之职。宋大夫当了镇北副都护,亦不可能。原天德军孙将军、振武军张军使都有可能,但似乎又不太可能。”符存审想了想,应道。 他又把心思转到如何对付李克用上面。 大帅待我恩重如山,不但出钱将家人接到灵夏,还赏赐骏马、金甲、宅邸,敢不尽心竭力? “罢了,管他是谁呢。说不定是个如萧遘一样的文官,大帅就对文官最放心。”封隐笑了笑,道:“一旦出兵同州,大郎你猜郝振威会不会举兵相抗?” “十有八九。他现在安静得很,原本大帅担心他南攻华州,好像也没有出动。” “对付此人,还得从朝廷那边想办法。” “确实。” 二人这边在闲聊,那边由宰相亲自挂帅的大军,走了足足十天工夫,才走出去一百二十里,刚刚抵达醴泉县。 张濬的屁股有些疼,不得不找来了一辆马车。 在最开始的时候,他确实觉得骑马比较好,威风凛凛,顾盼自雄。 但只过了两天,屁股就受不了了,不得不在咸阳找了辆马车,虽然还是不太舒服,但总算好一点,没那么难受了。 四万大军的管束也是个麻烦事。 军中混日子的将领太多,平日与人喝酒打毬是一把好手,与仕女游玩踏青也很有劲头,甚至凭借自己神策将的身份还搏得了不少好感。但这会要上阵了,一个个哭丧着脸,这也不会,那也不懂,纷纷请示。 但问题是,张大帅也不懂啊! 而且说起这事张濬就有些生气。都是将门、牙校家庭的子孙,有的还是名将之后,怎么一个个都不经事? 偶有几个才能还算出众的,但架不住大部分人是平庸低劣之辈,最后也显现不出来。 神策军原本是边军,属陇右镇管辖,屯于洮州,军额两千。安史之乱后东调,经过一系列的战斗,立下了很多功劳,最终成为禁军,发展壮大到十八万余,一度控制了整个关内道、河陇部分地区及关东的陕州等地。 但自宪宗之后,神策军几乎不太参加战斗了,堕落得比较快。 军士赏赐三倍于藩镇军队甚至是其他禁军。内部自成一体,将官升迁自说自话,还没人敢去查账——贞元年间,有监察御史去查账,结果被杖四十,流放外地。 神策军这么“好”,吸引了太多显贵、富豪子弟从军,将领趁机以从军名额“创收”,这战斗力自然就很成问题。 再加上老一辈能打的军士渐渐凋零,比如原边军老兵、收编的军阀降兵以及陇右失陷而留居京师的西域朝贡酋长,安西、北庭校吏及其子孙等,这些人老去后,空缺由京师“浮浪少年”顶替,这能打就有鬼了。 张濬对这些情况有所耳闻,但总觉得兵多,同时披甲率高,器械精良,总不至于连苦哈哈的泾原兵都打不过吧? 而且,此次出师的四万人,两万是油滑泼皮、坊市少年,这个不谈。但还有两万是从淄青、天平、泰宁、武宁、河东、宣武、义武、义成、朔方九镇募的兵啊,他们虽然也才训练了不到两年,但应该可以了吧? 将不知兵!张濬觉得自己好像犯了一个用兵大忌。 大军在醴泉停留了两天。 期间不断有人私自离开军营,去附近的县城耍耍。他们多是长安少年,出手阔绰,几乎将城里的酒肉果蔬一扫而空。没办法,军中的饭食淡出鸟来,吃不惯! 张濬抽空去军营巡视了一番,结果发现有人在晒太阳,有人在喝酒,有人在画画,有人带了妓女入营…… 只有三四个都不足万人还维持着一定的纪律,没有这般胡闹。 “你是哪个军的?”张濬指着一支看起来还算整肃的部伍,问道。 “神威军的。”一名都头模样的将领答道。 哦,对!差点忘了。 张濬才想起来,似乎刘崇望提过,出征的以左右神策军为主,但其余八军也派了部分人过来,毕竟当初募兵他们也有份。 “何名?” “没藏再思。” “给没藏都将发赏,赐绢五百。” “遵命。” 张濬的心情好了些,终究还是有可用之才的。等真到了两军交兵的时候,就把这些能打的列在前面,不能打的排在后面,以堂堂之阵破敌。 灵武郡王邵树德两次入关中作战,似乎都是阵列破敌,这招应该比较好使。 九月初五,张濬下令大军出发,继续西行。 这次行军速度快了点,似乎大伙也有点经验了,十五天时间行军二百九十里,抵达了一处名为浅水原的地方,附近曾是太宗大破薛仁杲的地方。 张濬下令在此扎营,打探消息,同时收拢部伍。 这十五天行军,有的部伍能正常走,有的走着走着就慢了,因为掉队的人不少,因此前后拉得很长,必须收拢一下了。 “招讨使,这里曾经发生过不少战事。”行营判官刘崇望看着附近的高山、河谷、森林,说道。 “说来听听。”带着四万人行军到泾州,张濬的心境已经十分疲累,现在觉得打仗真的没那么容易了。 “武德元年,太宗于此大破薛仁杲,俘万余人。” “大历八年,浑瑊于此大破吐蕃。” 张濬听了很是高兴。 什么叫彩头,这就是彩头!前两次从长安出兵,都获得了胜利,这次应该也不例外。 第三十六章 雷 泾州城外,大军云集。 节度留后张钧已经做完动员,众军士群情激奋,纷纷表示要宰了神策军那帮狗崽子。 泾原军的来历,在京西北诸镇中还是有点特殊的。 广德年间,因为原州地区防御的空虚,使得吐蕃长驱直入,故朝廷遣白孝德、段秀实二人统安西北庭军,从长安近郊、鄜州等地迁徙至邠宁、泾原一带屯田、镇守。 大历年间,马璘、孙志直二人又统部分安西军过来,与白部汇合。 三年底,朝廷设泾原镇,以安西北庭军镇之,同时把邠宁诸州划给从河中迁来的朔方军,由郭子仪统率。 从此以后,便是无穷的派系斗争。 马璘(安西北庭军)、郭子仪(朔方军)之间既有合作,也有对抗,这似乎也是朝堂诸公想看到的。毕竟朔方军势大,还有叛乱前科,一家独大属实太过危险。 大历八年,因为吐蕃入寇,来自河北幽州的防秋兵计步骑五千由朱滔率领,抵达泾州。 这些都是“人才”! 马璘死后,段秀实接掌安西军,后被罢职,由朔方系将领、邠帅李怀光兼任泾帅。 李怀光要求已发展到三万人的安西军前往原州屯田,安西军抗命,李怀光诛杀五将。 安西军怒了,当初在邠州好不容易开垦了田地,就让你去泾州,泾州又开垦好了,让你去原州,于是干脆据城,不奉诏。 朝廷一看,又收回成命,并任命朱滔之兄朱泚为泾帅,安西军与幽州兵合流,直接导致了建中年间的泾师之变。 叛乱平定后,孙志直凤翔一系出身的李晟不顾香火情分,整顿泾原军,连杀三十余将。虽驯服了这支桀骜不驯的军队,但也打断了其脊梁,导致战斗力一蹶不振。 如今的泾原镇,基本都是当年安西北庭军、幽州兵的后代,他们与神策军有过好几次矛盾冲突。 这次朝廷任徐彦若为节度使,泾师哗变,神策将元实直接丢下军队跑了,因为他知道落不了好。 听闻宰相张濬率四万神策军来讨伐,张钧兄弟四处奔走,联络诸将,将三州之地能打的都拉出来了,计步骑一万五千余人,随后又征发党项、吐蕃蕃兵,凑了两万,决定与神策军死战。 此时已动员完毕,全军依次离开泾州,以三千骑兵为先锋,杀向浅水原。 …… 浅水原是宜禄县的县治(今长武),属邠州,应该说是比较安全的。 宜禄以西五十里有一地,曰长武城,隋开皇年间所筑,后废,本朝郭子仪重修。 神策军一部四千多人正在城内外乱哄哄地走来走去。 这里已经是泾州地界了,离泾州城也不过五十里。 跑到这里都没遇到泾原军,可见叛军已经胆寒,神策军上下顿时大定。 在派出斥候远远巡视之后,大伙便安顿了下来,等待下一步的命令。 为什么不继续前进?招讨使没下令啊,你那么积极做甚? 于是晒太阳的晒太阳,晾衣服的晾衣服,还有少年脱下军服,换上了新衣,去附近乡里看看有没有漂亮的村姑。 更有不少军士解了甲。因为天气有点冷了,穿铁甲不好受,还是换上绵衣保暖。 军官熟视无睹,不想管,也管不了。 带头的那几个,哪个没根脚?不是公卿子弟就是将门之后,你管了的话,都不用等到第二天,就会有人把你发配到外镇当监军护卫。 都是混赏赐的,出征没找人顶替就已经对得起圣人了,何必弄得那么难看? 未时初刻,暖烘烘的太阳晒得人昏昏欲睡。 西边的泾水尽头,数千骑兵风驰电掣般杀来。 领军的是张钧之弟张鐇。 他是沙场老手了,抵达出发阵地后,与部下商议,拟定了好几种进攻方案。 有声东击西,有趁夜偷袭,有诱敌伏击等等,非常详细。 但在仔细观察之后,张鐇沉默地返回了藏身地,对诸将道:“某决定赌一把。神策军有可能以老弱为饵,诱我攻之。然若首战破敌,能大大鼓舞士气。只要不贪心,应不至于中敌之计。” 诸将同意。 三千骑兵出动后,先在原上列阵。随后分成三部,慢跑出发,及近,开始提速。 “有贼人袭来!”站在城头上瞭望的神策军士大呼道。 有人听见了,诧异地看向城头。 有人没听见,还在赌钱。 天边的闷雷越来越近。 这时候大部分人都意识到不对了。军官急得拿出马鞭,让军士们去关城门。反应慢的立刻就是一鞭子下去。 顾不得讲情面了,再这样下去,大家都得死。 “轰!”战马直接冲开关了一半的城门。 这个时候如果积极应对,比如在正对城门的地方设置拒马枪,步兵结枪阵阻遏,两侧房屋上再埋伏弓手,甚至能让冲进城内的泾原骑兵吃个大亏。 可惜什么都没有发生。 神策军士直接乱了,有的人往民宅里躲,有的人直接从另一个城门出逃,为了争路,还互相打了起来。 长槊挺刺、马刀挥舞,泾原骑兵挥舞着手中的器械,大肆砍杀。 嫌冷解了甲的军士倒了血霉。 晒太阳器械不在身边的军士也倒了血霉。 到处是哭号惨叫声。 残肢断臂飞舞,血流得满地都是。 张鐇的刀都砍卷刃了。 到现在为止,只有三名神策军士敢抵抗他,武艺还行,应该属于那种没有堕落的。 但四千多人之中,这些敢战的又有几个呢?能数出一百吗? 骑兵从城内杀透,又冲到城外进行追击。 在空旷的原野上,没人能跑得过四条腿的骑士,也没人能躲得了泾原军的追杀。 四千多神策军,就这样崩了…… “将军,这打得也太……儿戏了吧!”面对部将的疑惑,张鐇也感觉有些不真实。 他当然不知道,历史上神策军在河东是“望风自溃”,都没打就崩了。 可怜朱全忠给了张濬三千精兵,充作牙队,本来是很能战的,但被神策军那般毫无志气的溃逃影响,也无心恋战,跟着跑路,最后死伤惨重,没回来几个人。 “神策军应不是以前的神策军了……”张鐇道。 他是从刚才一战的情况来分析的。 但怎么说呢,到底是威名赫赫的神策军啊,弹压天下诸藩多年,参与过多次征讨逆藩的战事,怎么就这么不经打了? “立刻派人回去告知兄长,就说神策军不堪战。武艺荒废懈怠,军纪荡然无存。把所有骑兵都调出来,咱们直冲浅水原。我看那张濬,未必知道咱们主力在哪。仗打得这般稀里糊涂,吾用兵二十年,也是头一回见。”张鐇说道。 诸将闻言皆笑。 朝廷的讨伐大军,曾经如一座大山般压在他们头顶,让人直有喘不过气来之感。 可打起来才发现,这都是些什么玩意? “剥了他们的衣甲,大家挑一下,看看合不合用。”张鐇又下令道。 众人轰然应诺。 “将军,神策军如此不堪战,咱们杀到长安去吧?” “对,抢一把天子!” “合该咱们发财,长安应还有不少美人,这下舒坦了。” “当年朝廷欺负得咱们好惨。李晟那贼人,应有后人在长安,全杀了!” “杀到长安去!”张鐇也大笑了起来。 情势如此,他不敢违拗军士们的意见。兵变上台的,自然也能兵变下去。 阻挡大头兵们发财,管你天王老子,直接一刀斩了,没得商量。 张鐇没这个胆子阻止他们,兄长应该不愿把事情闹大,但群情激奋起来,有些事情是很难控制的。 当年程帅带兵入长安,明知道是黄巢的计策,但还不是被裹挟着进城了? …… 游骑拼命催马,飞快奔回营中。 没藏再思一把拉过斥候,问道:“如何?” “长武堡疏于防范,遭到泾原军突袭,两都溃散。叛军应是要杀来了。”斥候答道。 没藏再思立刻有了决断。 “传令下去,前往邠州城助守。仗没法打了,咱们护住邠宁即可。” 接到命令的军士们很快忙活了起来。 都是没藏部以及庆州东山党项的士卒,总计一千五百人,外加千余来自河北的军士,由没藏再思训练了两年,执行命令比较坚决。 跟一帮废物搅和在一起,即便自己再能打,也会被动摇军心,无力再战。既如此,还不如火速撤退,到邠州城暂避。 半个时辰后,神威军这两三千人列队出营,向东开拔。 其余各部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 即便军纪再废弛,就这样公然跑路还是过分了点吧?虽然大家心里都想这么做。 “神威军的袍泽们,何故退走?” “就这样走了,班师后怕是要被整顿遣散了吧?以后怎么拿赏赐?” “兄弟,听我一句劝,现在别走。待去了泾州,放两箭再跑。” “此事必有蹊跷!” 围观的军士越来越多,还有人嘻嘻哈哈,指手画脚,出言讥讽。 到最后,没藏再思一名亲兵实在忍不住,直接回了句:“我军败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仿如平地一声惊雷,炸响在众人耳前。 第三十七章 裹挟 金乌高悬,但张濬只觉得浑身发冷。 刘崇望咽了口唾沫,又看了看一片混乱的军营,长叹了一口气。 主帅没有任何威望,大小将领也是草包,勉强将军士带到泾州就已经是侥天之幸,夫复何言? 他突然想起了李琢这个人。 名将李晟之孙,李听之子。家族出身孙志直凤翔一系的安西北庭军,后入神策军,屡立战功,正儿八经的京师将门之后,当过横海节度使,善于领兵。 讨李国昌父子之时,带着三千神策军入河东,指挥着诸道兵大破沙陀。 但李琢的结局如何呢? 立下了这么大的功劳,也就加了一些荣衔,然后也不给神策军兵权,而是外放当随州刺史。 可笑可笑啊!如此之功,不重赏本来就说不过去,居然还给贬到了外地,到死都不能回京。 神策军,完蛋了! “邵树德此贼!”之前一直沉默的张濬,嘴里突然蹦出了句。 “嗯?张帅此何意?”刘崇望一愣,有些不理解。 “唉!”张濬叹了口气,道:“吾不意神策军竟荒废至此。昔年杨复恭带了五千忠武军入神策军,本是精锐能战之士,惜被邵贼夺走了。” 刘崇望愕然。 杨复恭从河南带过来的那批人确实能打,忠武八都嘛,与巢军正面血战过,但人都被邵树德拐走了,现在谈这些做甚? 不过张濬的话也给了刘崇望一个思路。 其实,最早的那批神策军,在长安安家后,也慢慢变得不能打了。但朝廷不断吸纳军阀降兵入伍,而且那时候有老将把关,吸纳进来的都是降兵中的精壮,有战斗经验,朝廷给的赏赐也丰厚,自然能打。 就这样,将神策军的战斗力硬生生维持了二十年不坠。 二十年后,战斗力又有所下滑。 朝廷故技重施,每一次征讨骄藩、逆藩,总注意收纳精锐降兵,还把滞留长安的西域胡人酋豪、安西军将官后代全编入军伍,这样又维持了二十余年。 在整个宪宗朝,神策军还是能打的,不过战斗力再度下滑也是从这时开始。 其实说真的,作为京师禁军,神策军的战斗力维持了将近五六十年,威压四方,战功赫赫,已经非常不错了。 承平后堕落,或许是历朝历代禁军都难以改变的宿命。 刘崇望觉得,要想再度恢复神策军的战斗力,或许只能从收编能打的藩镇兵入手。 只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军士们大包小包,纷纷出逃,军官不能制,甚至就连军官也加入了溃逃的队伍,仅仅因为一句不辨真假的传言。 能因为流言就溃逃的军队,已经无法信任了。 刘崇望突然想流泪,圣人还对神策军寄予厚望,出征前还兴奋地说,在河北、河南诸镇募兵顺利,已得精壮两万余,正开往京师。 晚了啊! “张相,诸军闻风而溃,不管传言真假,这仗肯定不能打下去了,还是趁早走吧。泾原军若得知消息,定全军杀来,我等岂不皆成阶下囚?”刘崇望劝道。 张濬好像突然反应了过来。 “车驾呢?”他问道。 亲将立刻去找了。 “罢了,来不及了,骑马走吧。”张濬也不嫌颠得屁股痛了,急吼吼地说道。 长武城之外,泾原军也有些乱哄哄的。 “诸位,且听我一言。”张钧已率泾原军主力赶至,但他面临着一个棘手的问题,那就是如何劝住军士,让他们不要去长安。 “昔年程帅在时,我泾原将士可谓忠矣,战黄巢、破吐蕃,未尝落于人后。”张钧继续说道:“而今何苦犯阙呢?汝等只需谨守营寨,某这便派陈从事前往京师,向圣人禀明实情。圣人知晓我等苦处后,定然不会追究。” “张帅所言乃老成持重之言。圣人怜悯,或还有赏赐发下。”张钧的幕僚、军府从事陈讷帮腔道:“财货断不会少的。” “张帅,朝廷都这个样子了,还怕他做甚?” “吾等不犯阙,但诛杀昏官罢了。” “说得极是,便在殿外列阵,圣人谓我辛苦,定有慰劳。” “还有长安的小娘子!” “哈哈……” 张钧越听脸色越不好。 他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也知道泾原底子怎么样,现在去长安,只会死路一条! 不是怕了神策军,而是怕其他“忠臣”。 “大兄言之有理。”领兵胜了第一场的张鐇突然插话了,只听他说道:“某家中还有些财货,便拿出来散给弟兄们好了。犯阙的事情,还是不要做。” “滚一边去!”一名小校突然怒道:“老子敬你时喊你声后院将,不敬你就喊你张鐇,你待如何?之前已经跟大伙说好了去长安,此时又反悔,拿弟兄们当猴耍吗?” “此人言而无信,现在便砍了他!”一名军士突然吼道。 很快,十余名军士响应,拔出了刀。 张鐇的亲兵也拔出了刀,而他们这个略带敌意的动作激起了更多军士的愤怒,有人已经给步弓上弦了,眼里杀意十足。 眼看当场就要哗变,张钧的额头也流出了冷汗。 “把器械都收起来,都是自家兄弟,动刀动枪像什么样子?”他是对张鐇的亲兵说的。 不过军士们根本没理他,越来越多的人鼓噪起来。 “现在就走!” “不走便诛你全家!” “还和他废话什么?没了咱们,他算个屁!” “谁愿意当节度使?带我等入长安。” 有几人跃跃欲试,眼中野心丝毫毕现。 这个年月,一介小军官甚至普通军士、山匪贼寇之流当刺史、节帅的比比皆是。 有家世,出身牙校家庭固然好,但也不是必需的。 湖南观察使辖区有兵乱,山上土匪入城,直接大呼我来当刺史,给军士们许诺若干,结果就当上了,把阻拦他们的将门世家的人砍死。 随便笼络一波稍微能打的人,占了守备空虚的州城,运气好的话,朝廷也给你封官了。 有家世固然好,没家世也不打紧,朋友多就行。兵乱之时,振臂一呼,就会发生其他朝代难以想象的奇妙事情。 这是晚唐区别于其他王朝末年的重要特征。 军士集体跋扈,不但蹂躏百姓,将门世家这些其他朝代的人上人也被搞得焦头烂额。 贪墨军饷、昧人功劳、折辱士兵,都是这个年代为将者的大忌,一不留神就会被砍成肉泥。 魏博节度使去世,大伙公推新节度使,豪门大族为何对那些地位低贱的下级军官、大头兵们如此迁就?风气如此,没的办法。 在大头兵们那里坏了名声,你就很难当节度使了。即便当上,也坐不稳,很可能以悲剧收场。 如今的泾原军中,有威望的并不只有张氏兄弟。 有些素有勇名的下级军官,能拉拢到不少人。平时或许没办法,但眼下可不就来了机会了么? 张濬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更体会到了当年程宗楚的无奈。 于是他很干脆地说道:“罢了罢了!朝中确实有奸佞,某这便带大伙去长安讨个说法。如果圣人怪罪,某便自缚于阶前请罪,与尔等无干。若有赏赐,分文不取,皆付予尔等。” 全场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 军士们牵来战马,七手八脚将张钧扶了上去,然后拥着他前进。 大伙喜气洋洋,兴高采烈。 财货是一方面,大家喜欢,但长安的公卿贵女的滋味,他们也想尝一尝。 “走!走!快走!”众军士呼朋唤友,仿佛去郊游一般。 …… 蓬莱殿内,圣人刚刚入睡,但很快又被叫醒了。 “官家,有五百里加急军报,泾原招讨使张濬大败,全军溃散。乱军已朝长安杀来了。”内廷女官面色惶急地说道。 官家,只限于皇帝后妃及家人私下里的称呼,有些资历老的中官、亲王亦可。但在正式场合,没人这么叫。 “什么?”圣人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睡意全无。 他的眼睛瞪得很大,似乎不敢相信。 额头上慢慢沁出了汗珠,顺着脸颊、鼻尖一路淌下。 脸色煞白,甚至隐隐有些发青。 渐渐地,圆睁着的双眼也失去了焦距,似乎陷入了某种极端的情绪之中。 “官家,现在最重要的是安抚乱军。”淑妃何氏也坐了起来,轻抚着圣人的背脊。 圣人稍稍回过了一点神来。 “都是张卿的错!”圣人的声音一开始有些嘶哑,不过很快就清晰了起来:“若将张卿贬谪岭南,可否安抚乱军,令其退去?” 何氏摇了摇头,道:“官家,今可遣宰相一员,携金至乱军之中,发下赏赐。再言朝廷已调金商、同华、朔方等镇军士勤王,诸军汇集长安,山呼万岁。乱军得了赏赐,便没了死战之心,又畏惧他镇兵马,或可退去。” “对!对!此策甚妙!”圣人的脸上出现了点血色,激动地说道。 何氏的手被捏得有些疼,不过仍笑语吟吟地看着他:“官家,大唐国祚绵长。军士跋扈作乱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列圣哪个没经历过?且放宽心。不过,还是应檄调外镇兵马入援,不然怕是济不得事。乱军入长安,可不仅仅是为了钱帛。” 圣人定下了心来,一连串的主意也慢慢浮现在眼前。 第三十八章 南下 京兆尹孙揆带着千余名丁壮进了长安。 他之前担任西征大军的供军使,忙得不可开交。长武城之役后,王师大溃,他知事已不可挽回,便策马驰回了长安。 丁壮都是在长安、万年两县招募的,配了甲胄、刀枪,看起来倒也像那么回事。 事态紧急,孙揆也顾不得得罪这个、得罪那个了,先入长安,保护圣人要紧。 他当京兆尹数年,也不是混日子的,事实上结识的人不少。尤其是那些横行乡里的少年,以前一直是他重点打击的对象,而今全部招募了起来,编为一都,火速进城。 如果有必要的话,甚至还要带着天子播迁,先东巡华州再说。 长安城内的百姓还不知情,但高层已经从宫中提前得到了消息,于是纷纷准备车马,大包小包往京兆府北边的三原、富平等地躲避。 也有人往南边的蓝田县跑,离山近,方便避乱。 而他们一跑,消息自然无法隐瞒,很快便以一种令人诧异的速度在全城蔓延。 等到了九月二十五日,随着越来越多的消息传回,大部分百姓终于知晓了:神策军泾州大败,全军溃散,泾师已杀向长安,欲兴师问罪。 城内一下子就乱了起来。 当天夜里,就有很多坊市少年蒙上脸,手持利刃,违反宵禁命令,上街纵火劫掠。 这些人,在巢军入长安后跟着一起抢劫。 官军收复长安后,继续跟着一起抢劫。 到底怎么说他们好呢?泼皮无赖可能都轻了,天生的贼胚。 平康里之中,人心惶惶。 赵光裔一脸晦气地回到进奏院。 不过出门转了转,打探下情况,结果就被慌乱的人群给挤得站不住脚,不得不仓皇遁回。 进奏院内有百余名器械齐全的武士,都是当年大通马行的护卫。 关东诸分行陆续关闭后,大部分人转向河中、关中、三川一带,还有少部分常驻长安,保护马行生意的同时,也分出了一部分到进奏院,充作护卫。 “赵邸官,我看这几日就不要出门了。咱们把大门锁上,只留一个角门进出,静待事态平息吧。”刘三斗上前建议道。 他在长安也有了不短的时日了,对闻名全城的坊市“浮浪少年”多有耳闻。 这些人确实是个麻烦,但并不用过多担心。 进奏院的这百余武士,别看都是四十来岁的“大叔”、“大爷”,但器械精良,战阵经验丰富,可比那些只敢好勇斗狠,不敢亡命搏杀的泼皮无赖强多了。 有他们守着,进奏院确实可保无忧。但如果经常出门,难免有不周之处。 “别锁。”赵光裔伸手止住了,道:“圣人早已下诏勤王,算算时间,大帅的先头部队也快到了,可能需要我们帮忙打探消息。另外,朝廷那边可能也会有事找来。” 门外的大街上又响起了喝骂声。 刘三斗神情一凛,下令道:“从即日起,两队人轮番守卫,不得懈怠。” “遵命。” “若街坊有难,能帮的也尽量帮下。”赵光裔补充了一句。 呃,街坊好像主要是青楼女子…… 孙揆带着千余豪侠少年一路前行。 又是泾原军造反!他心中满是无奈。 德宗朝那会泾原军就搞过兵变,即浐水兵变。 安西军出身的姚令言带着五千军士东出平叛,结果朝廷只供应粗茶淡饭,赏赐也没有,大头兵们火了,直接击鼓聚众,将阻止他们的姚令言用长戈叉了出去,从浐水杀回了长安。 天子慌忙派中官前去安抚,并赏赐绢帛。军士们一听每人才赏两匹绢,更是火大,前去传旨的中使被箭射得落荒而逃,长安遂被攻下,圣人跑路奉天。 泾原军,就没有消停过啊! 来自畿县的豪侠少年确实比京城泼皮更能打,一路杀散两股人之后,孙揆抵达了大明宫。 神策军都去哪了?他有些诧异。 就算主力已在泾州覆灭,城内至少还有万余兵啊!怎么一路上没见到几个? “孙使君。” “孔相。” 孙揆在大明宫前碰到了宰相孔纬,二人相顾皆叹。 孙揆与张濬走得很近,孔纬是知道的。 此番西征,孙揆担任供军使。王师败绩,虽然他的责任不大,但若真仔细追究的话,搞不好也要吃点挂落。 但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孔纬叹了口气,他也是支持西征的啊。 “杜相已出京,带着十万匹绢。张濬被贬为连州刺史,圣人谓其无需回京,直去赴任可也。”孔纬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天空,说道:“然乱军并未停下,还在往京师赶。五日前邠帅李延龄快马加急奏报,泾原军欲攻邠州,其率军士八千列阵,贼众惊走,往永寿县方向而去。” “永寿……”孙揆仔细回忆了一下。 永寿离邠州九十里,永寿东南五十里,就是奉天县了,当年德宗巡狩的地方。 过了奉天,四十里至醴泉,再八十里至咸阳。咸阳离长安也不过就四十里罢了。 三百里的路程,以泾原军急迫的心情,其实要不了多久的。 “各路勤王兵马何在?”孙揆突然问道。 他有自知之明,手底下这千把豪侠少年吓唬人还行,真上阵厮杀的话,泾原军只需派出两三百军士,结阵杀来,他们就得溃散。 能对付泾原军的,也就只有藩镇兵马了。 “圣人已分派中使前往同、华二州,催促郝振威、王卞二人率军入援京师。此番谁能勤王立功,便可授镇国军节度使、潼关防御守捉使,领同、华二州。” 孙揆面现惊容,这有问题啊! 郝、王二人,不论谁当了镇国军节度使,都必定有一人要失去权力,他能甘心? 若是当场作乱,岂不比还远在西边的泾原军更危险? 这谁出的主意?还是圣人自己想的? “圣人亦派中使前往金州宣旨,升金商都防御使为节度使,令李详即刻将兵北上勤王。” 这个还有点靠谱,但怕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孙揆看着孔纬,继续等他说下去。二人都明白,最重头戏的还没出场呢。 “已有中使前往延州,诏朔方军入援。”孔纬道。 “不是夏州么?为何是延州?”孙揆不解。 “邵树德已驻兵延州多日。” “这贼子!”孙揆气得骂了一声。 “山南西道、凤翔、河中、陕虢等镇亦有人去传旨。” 河中、陕虢的王氏父子真的会来吗?孙揆不乐观。 兴元、凤翔二镇,邵氏之党羽也,且远在西边,入京勤王是很难了,趁虚袭占泾原的可能性倒是很大。 朔方镇,甚至还可能从邠宁、会州一带出兵,攻打泾原三州。 泾原军不可能没有留守兵力,但应很少,大部分人都急着来长安,没有任何理智可言。 唉,不管此番能否平定乱军,泾原镇都没了。真是何苦来哉?闹出这么大一个乱子,到最后让邵贼捡了便宜。 “圣人在做什么?”孙揆问道。 孔纬看在二人同病相怜的份上,和孙揆说到现在,本不欲多言,可一看他身后那千余豪侠少年,又暗叹了口气,道:“正与西门宫监商议对策。” ****** 长安通往振武军的通衢大道上,额外增加了马匹的铁骑军停下了脚步。 该军五千战兵、五千辅兵,本来有马两万匹,邵树德特意下令,从飞熊军中抽调一万匹马,临时加强铁骑军,令其快速赶至长安左近。 飞熊军在与河东骑兵的作战中损失了一千多人,河西幕府前阵子给甘州传令,从回鹘、粟特、龙家、吐蕃、鞑靼等部族中招募新兵补全编制——新兵原则上补入辅兵,辅兵中拣选精锐之士补充战兵缺额。 马匹被征调后,银枪都就成了长枪步兵,只能跟着大部队一起行动了。 而铁骑军则一路狂飙猛进。从驻地甘泉县出发,只花了三天时间,就抵达了京兆府三原县。 该县南下约一百一十里,可至中渭桥,过河再有二十里,便是长安了。对一人三马的铁骑军来说,这点距离根本不算什么。 邠州那边已经传来消息,九月二十四日,泾原军路过邠州,欲攻州城。后见邠州军严阵以待,想着死磕不值得,于是就放弃了。 邠帅李延龄送了一批军粮给他们,泾师收下后匆匆离去,双方心照不宣地完成了一次交易——拿了粮草便赶紧去长安发财,勿要生事。 下令扎营之后,折嗣裕在毡毯上摊开地图,仔细查看。 乱军五天前离开的邠州,以他们的行军速度,此事离长安应还有至少一百五十里之遥,多半刚出永寿,进入了奉天。 真想突击他们一下啊!折嗣裕压盯着地图上几处适合伏击的地点。 泾师急着进长安发财,也知道会有勤王兵马过来,但一定不知道铁骑军能这么快就赶过来。 以有心算无心,成功的可能还是很大的。 只是,如此轻易就帮天子打败了乱军,会不会对大帅的计划造成影响呢? 铁骑军可“便宜行事”,这是大帅亲口承诺的特权,但折嗣裕不傻,知道仔细权衡利弊。 大帅此番南下就两大目的,泾原、渭北。 如果秋风扫落叶般击破了泾原军,那么圣人下诏要求各镇勤王兵马返归本镇,岂不是作茧自缚? “军使,有军令传来。”亲兵突来汇报。 折嗣裕一把接过,仔仔细细看了两遍,忍不住问道:“信使可曾说什么?” “未曾。” “李克用可真会挑时候。”折嗣裕叹道。 代北那边,李克用亲率大军北上,与幽州、大同联军四万余人对上。 赫连铎还从草原上拉来了数万杂胡,以壮声势。 李克用的目的很明显了,在南边以守为主,大军北上,先击破看似声势浩大,但其实多为乌合之众的北边威胁,然后南下对付朱全忠。 这有点出乎意料啊! 而且,若真让李克用得逞,上半年那仗不是白打了么? 折嗣裕有预感,数月前解散的阴山行营或许要长期存在了。 第三十九章 讨价还价 战斗已经结束。 长安陕州间的驿道上,到处都是仓皇撤退的军伍。 辎重车辆扔得乱七八糟。 粟麦洒了一地,草屑随风乱舞。 路旁半干涸的陂塘里,一辆装饰豪华的大楼车斜倒在淤泥中。 车厢板上插满了箭矢,挽马也死了,血浸透了青黑色的淤泥。 陂塘对面是一片稀疏的树林。 枯黄的草丛间夹杂着灌木,阳光洒在上面,发出耀眼的金色。 光芒之下,是密密麻麻的尸体。 他们就像被狂风割倒的茅草,尽皆躺伏。 追击的骑兵一闪而过。 他们沿着平整的驿道,追过骊山,追过阴盘故城,追过新丰馆…… “啪!”圣人狠狠拍了一下桌案。 西门重遂面无表情,似是早有预料。 “郝振威怎敢如此跋扈?”圣人的怒火已经快压抑不住了,嘴唇都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如果你仔细深究他的眼底的话,或许还有一闪而过的恐慌、懊悔等复杂的情绪。 泾原军乱,一路杀向京师。同州刺史郝振威、华州刺史王卞各将兵万余来援,但郝振威半途改道,偷袭勤王的华州军。 王卞没有防备。军士们长枪、甲胄都放在辎重车辆上,弓也没有上弦,猝不及防之下损失惨重,全军溃败,往华州退去。 同州兵也不勤王了,沿着两京大驿道一路追击,直逼华州而去。 四路勤王兵马,就这样废了两路! 金商李详至今还没有动作,能指望的竟然就只有夏兵了。 “陛下,如今不是谈谁对谁错的时候。”西门重遂坐在圣人对面,一边慢条斯理地整理绣满兽纹的袖口,一边说道:“今可遣使而至,授郝振威镇国军节度使,善加安抚,再令其勒兵西向,入援京师。再者,万一事有不谐,圣人东巡的话,亦可令其勤王保驾。” 圣人一愣。 这次确实是他鲁莽了。 没想到神策军的虎皮被扒下后,竟然连关中诸侯也不听令了。 镇国军节度使,凭什么要勤王才能获得?我灭了另外一家,全据同、华二州,朝廷不还得捏着鼻子承认么? 失策! 圣人是真的有些懊悔了。 不过圣人当然是没有错的,只能怪武夫跋扈,目无君上,全都该死。不过圣人怜悯,念其劳苦功高,不愿意追究罢了。 “西门宫监,那就从北司遣一能员,贲诏同州,授郝卿镇国军节度使旌节?”圣人迟疑地问道。 很明显,他现在已经失去信心,在怀疑自己了,再没之前说西征就西征的那种乾坤独断的豪情。 “陛下,须得重臣才行。” “何人可担此大任?” “枢密副使骆全灌,干练有才,可遣其携诏而去。” “那便如此定下了。”圣人微微叹了口气,眉头几乎皱成一团。 “陛下,还有一事。”西门重遂又说道。 圣人的心提了起来:“何事?” “如今能指望的,也就只有夏兵了。”西门重遂道:“邵树德此人,无利不起早,若想夏兵尽快进京,还须给予封赏。” “何赏?” “泾原镇可也。” 圣人松了一口气,这倒是他能接受的。 如果算上同华,关中就三个藩镇非邵树德党羽了,如今去了一个泾原,金商实力又弱了一点,镇国军倒是大镇,留着亦可牵制一二。 国事怎么就到这般地步了? 见圣人一脸如释重负的模样,西门重遂暗叹了口气,他可没那么乐观。 同、华二州,京东之门户,亦是人烟辐辏的大郡。 郝振威、王卞二人虽然跋扈,但懂得经营地方,鼓励生产,这几年积攒起来的实力颇为可观。 尤其是华州,本来就有京东第一州之称,素称殷实。 巢乱时经历过兵灾,但王卞到任后,不断吸纳关东流民,清理沟渠,排干沼泽,开垦农田、果园,如今已有一份气象。 更兼其处于商路要冲,南通商洛、山南东道乃至荆南,北达同州、河中、鄜坊,西至京兆府、长安,东连陕虢、洛阳,每年商税数额极大。 自产的茶叶更是远销关中、灵夏、鄜坊、河东,财货可谓充足。 郝、王二人,无论谁实领镇国军节度使之职,在拥有七十万户口,稻麦收成良好,还能大量收取商税的情况下,必然会成为一个实力派藩帅。 西门重遂怀疑,现在河中镇的实力已经不比镇国军强多少了。其晋、绛二州屡遭李罕之侵攻,田地荒芜,百姓流离,虽说核心的河中府还算安稳,但整体实力必然已大幅下降。 难怪郝振威要趁机发难。 再让王卞发展下去,吸纳更多的流民,收取更多的商税,久而久之,双方的实力差距会变大,到时候就是华州吞并同州,而不是同州吞并华州了。 邵树德是不是也对同、华二州垂涎欲滴? 不,西门重遂可以肯定,邵树德一直想吞下这块肥肉。 但圣人不想给,西门重遂其实也不想给。真给了,手头就剩一个京兆府,虽说有二百余万百姓,但还不是别人砧板上的鱼肉? 或许,圣人该结好李克用和朱全忠了。对付北边的庞然大物,也只有同为庞然大物的河东与河南可以抗衡。 铁林军正在开往宜君县的路上。 邵树德让陈诚、赵光逢二人上了马车,一起商讨河东的战事。 “大帅,从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赵光逢说道:“对河东而言,大同镇近在咫尺,须臾而至。一旦我军主力不在关北,李克用随时可打。他手下亦有能看清局势的幕僚,某觉得,李克用现在就吃准了咱们不会真打的心思,快速进取,见好就收。大帅不妨细想一下,若李克用占据云州,你会怎么做?兴师讨伐呢,还是捏着鼻子认了?” “兴师讨伐两败俱伤,朱全忠占大便宜。捏着鼻子认了心理不痛快,亦会损失不少草原利益。”邵树德叹了口气。 若无朱全忠在侧,早他妈与李克用死战了! 罢了,说这狠话没用,恁地像个娘们一样,世上没有如果。 “李克用夹在朔方与宣武之间的这个被动局面,竟然被他玩出花来了。”邵树德笑了笑,道:“都说李克用贪心,这也想打,那也想打,其实我也一样。可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哪能每个地方都占便宜。我指望朱全忠与李克用拼,朱全忠指望我与李克用拼,义兄这局面,看似危若累卵,实则稳如泰山啊。” 当然,说稳如泰山或许不太合适。河东夹在两强之间,战略上被动无比,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事实。 但河东本身实力强大,不好打,尤其是从北往南。 李克用利用邵树德与朱全忠的这点心理,辗转腾挪,尽可能捞取好处,壮大实力。站在河东的立场上,确实不错。 “此非义兄之手笔,或是盖寓?也不像。”邵树德自言自语道。 “大帅,吾闻陇西郡王之妻刘氏,素来多智。李克用出征之时,经常随行,参赞军机,此或是她的手笔。”赵光逢说道。 陈诚在一旁不说话。 他有些尴尬。因为当初援助大同军是他强烈主张的,现在看来,没什么效果,也就得了一个朔州,收了一些部落,还不一定能长久维持下去。 “把我和朱全忠的心思都摸透了,嫂嫂可是能人啊。”邵树德笑道:“但她也就这一次机会。给宋副使传令,联络赫连铎,给他送一批粮草、牛羊。令新泉军杨军使加固朔州城池,妥善备御。” 云州城他见过,城高池深,不好打。历史上李克用也没打下,而是长期封锁,赫连铎自己又作死,从草原上招了很多人过来,粮食不够吃,最后弃城而走。 而一旦没了云州城这个可以喘息的据点,逃到了草原上的赫连铎,根本抵挡不住河东军的攻击,最终覆灭收场。 “北边的局势先不用管他了,而今要着手处理关中事务。渭北置镇之事,朝廷可有回音?” “回大帅,不曾。”赵光逢答道:“前次中使而来,但催促我军尽快南下罢了。” “今上,可不如先帝好说话啊,振作之心甚浓,还是得熬一熬他。你二人可有良策?” “大帅,或可令进奏院放出风声,张钧欲入长安,废帝,并拥立吉王为新君。再言朔方勤王之军,所过州县供应不丰,冬衣不足,士卒饥寒难耐,皆怨朝廷不体恤我等,不如冲进长安,立吉王为新君,定有丰厚赏赐。”沉默了半天的陈诚终于出了一计。 这个计策还算马马虎虎,也比较符合人们对武夫的印象。 安史之乱以来,叛军和平叛大军之间的身份转换,本来就是极为随意的。朝廷的骚操作,也不知道多少次把平叛大军变成叛军了。 简而言之,这个计策符合人们的认知,“可信度”较高。 即便圣人识破了这是邵树德施加压力的举动,但事关皇位和性命,敢赌吗?万一真把你废了呢? “泾原军到哪了?” “被宰相杜让能拦在醴泉。但这帮人欲壑难填,区区十万匹绢帛的赏赐,已经不可能满足了。他们不仅想要财货,还要女子。我军才离开坊州,离长安还有四百余里,对他们而言,时间是够的。”陈诚答道:“若宰相没法劝服乱军,天子就得播迁了。” “华州王卞离得这么近,为何还没到长安?” 陈诚也有些诧异,或许出了什么变故吧,但这不是坏事。 第四十章 离奇 大顺元年十月初五,醴泉驿内,宰相杜让能与随从们度日如年。 “泾原乱师,某是劝不动了。” “杜相也不用过于自责。泾师之乱,建中年间便有之……”左补阙刘崇鲁劝慰道。 “宰相之职,外抚四夷,内安百姓。如今却……”杜让能苦笑,说不下去了。 刘崇鲁这个人,品行一般,热衷名利,杜让能对他看法不是很好,不想深说。 “杜相,宇宙将倾,须假扶持之力。”刘崇鲁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将话题扯到了另一方面。 杜让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摇头道:“这力好借不好还。” 刘崇鲁干笑了一下,正待说些什么,突然闯进来十余全副武装的军士。 杜让能一惊,直接起身,问道:“张将军何意?” “大帅说了,你是宰相,杀宰相不好,赶紧滚吧。”领头军校说道。 “若不是看在带来的绢帛份上,这次就宰了你们这些昏官。” “跟他多说什么?京师财货山积,一人拿个几十匹绢不成问题。” “当年巢贼都可以亵玩公主皇妃、宰相儿媳,咱们这次也要开开荤。” “刘拾遗的女儿,给两个巢贼军校生了孩儿,最后被忠武军的人抢走了,啧啧……” 军士们七嘴八舌,杜让能听得七窍生烟,差点晕倒。 刘崇鲁示意随从们扶住宰相,朝外走去。还好,乱军给他们留了马匹、车驾,总不至于走路回去。 杜让能骑在马上,仰天长叹。 他想起刘崇鲁刚才说的话,心里倒也没那么排斥了。 如果借夏兵平叛,总比让泾师入长安要好。 光启元年,邵树德入长安诛田令孜,只拿田氏及其党羽家财赏赐军士,对部伍约束甚严,并未扰民。 文德元年诛杨复恭,甚至连长安都没进,亦未大掠州县。 对比下收复长安时诸道兵马的表现,战功第一的李克用劫掠也是第一。 这真是没法说了! 刘崇鲁悄悄看了眼杜让能的脸色,心里暗暗猜测。 泾师已经无法阻止,如果勤王兵马不能及时抵达,那么天子就得出巡了。 这样一来,往哪出巡就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从安全方面来看,往北跑,跑到京兆府北边的美原、奉先一带是最合适的。向东渡过洛水可至同州,向北进山可到鄜坊,泾师没那个本事杀到这里,况且他们也不想。 但天子多半不会这么选。 华州乃至潼关,应该才是天子出巡的首选地点。从这里北上渡河可至河中,向东可前往洛阳,不至于被限制死了,无处可逃。 终究还是怕灵武郡王,不想成为傀儡。 其实,邵树德应该也不想控制天子,没有必要。尊奉长安诏令的地方越来越少,也就江南还没出现大军头,不然多半不会那么恭顺了,但想换个节度使、刺史也千难万难。 三川战火熊熊,未来如何不好说。估计也就岭南等少数地方,朝廷还能指挥得动吧——大兄崇龟即将出任岭南东道观察处置等使、清海军节度使、广州刺史。 十月初八,一行人抵达了咸阳。只草草休息了一晚,初九继续赶路,傍晚时分抵达了长安。 长安经过十余日的整顿,稍稍有了点模样,但军士盗窃府库的情况仍然很严重,军官不能制。 坊市没有乱。豪商大贾的护卫聚集了起来,保证了最基本的秩序。 宫城内外倒是有不少宿卫、军士,维持了朝廷的运转。 有一说一,神策军虽然废,但有没有这支军队,还真的不一样。最起码,京城内外的秩序还需要他们来维护。 不过秩序虽然有所好转,百姓却愈发惊慌了。 刘崇鲁稍一打听,脸上表情便十分凝重。 “杜相,郝振威于昭应县突袭王卞,俘杀六千余人,王卞率五百骑奔回华州。同州兵紧追不舍,围华州猛攻。这两路勤王兵,应是完了。” “郝振威这乱臣贼子!昔年被邵树德赶出丰州,狼狈窜回,先帝悯之,以州郡之位相待,如今不思报效皇恩,竟然做下这等丧心病狂之事。”杜让能气道。 他早就知道不能对这些武夫期望过高,可没想到竟然跋扈到这种程度,一点不把圣人的安危放在心上。 “还有一事。”刘崇龟又道:“京中传言,南下勤王之朔方军衣食不足,军士鼓噪,要与泾师合流,废掉今上,立吉王为帝,以获厚赏。” 听了这话杜让能倒没什么激奋的表情,而是抿着嘴唇,道:“某这便入宫面圣。” 军士闹饷,在他看来很寻常,见怪不怪了。只要别像郝振威那样根本不想勤王,只想着自己那点家底,谋夺邻州就好。 能收了好处就办事的,如今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 再者,从以前定难军时代的表现来看,邵树德对朔方军的控制是十分深入的。鼓噪闹饷?笑话!不过是趁机要挟罢了。 圣人到底在犹豫什么?即便东巡,最后还是得击退叛军啊。 难不成任泾原乱军在长安饱掠之后自行退走?好不容易才恢复了一点元气,再被叛军蹂躏一番的话,长安可就真的毁了。 在大明宫前遇到了匆匆而出的某人,看样子似乎是赵光逢的三弟赵光裔,前两年刚考中的进士,他有点印象。 不过杜让能心急如焚,懒得打招呼了,而是直接入宫求见。 …… 就在杜让能一行人刚刚踏进安远门的时候,圣人则在大发雷霆。 郝振威围攻华州,形同反叛,结果不但不能怪罪,还要捏着鼻子授他镇国军节度使的旌节。 但郝振威还不领情,只敷衍般地派出五百人西行,主力继续围攻华州。 此乱臣贼子也! 当然如果就这事,圣人还不至于如此失态。 但京中流传朔方军欲行废立之事,这就让他很惶恐了。 废帝是什么下场,国朝有太多例子,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邵树德亦是贼臣,平定巢乱,薄有微功,先帝嘉悦,赐以旌节。今有犯阙乱师,本应千里赴援,但却迁延不进,阴蓄废立之思,此等贼子奸臣,若在十年前,早已诏令诸道兵马讨之。”圣人焦躁地走来走去,怒气盈胸。 “陛下,妾闻拨乱之主,亦需待有时。今有张钧征集师旅,进薄京师,挠乱乾坤。倘若再致播迁,中外震惊,岂不误了陛下中兴之谋?”魏国夫人陈氏亲手端着一碗茶放到案前。 “你懂什么!”圣人怒气还未消解,一把推开了茶碗。 不,或许不是怒气,更多的是惶恐吧。 陈氏静静地立在一旁,既无惊慌之色,亦无惶恐之颜,只是吩咐宫娥将洒落在地的茶水清理一下。 “陛下,西门宫监来了。”女官裴氏进来禀报道。 圣人猛地抬起头。 西门重遂、骆全灌、刘季述这帮中官,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从来没有过规矩。 张濬虽然坏事,但他有句话说得没错,“内外受制”,以后…… 不过圣人的满腔怒火,在看到西门重遂那张毫无表情的老脸后,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陛下,朔方镇进奏官赵光裔请求觐见。某觉得,还是去见一见吧。事已至此,避而不见,固非中兴之术也。”西门重遂身后还有大群内竖,这让圣人心下一跳。 登基这么久,北司诸中官一直比较客气,表面功夫做得不错。但圣人不会忘记,当初刘季述、韩全诲二人是如何对待先帝的。 宫中宿卫,可都掌握在北司手里。 “既如此,便宣赵光裔觐见吧。”圣人无奈道。 裴氏很快离开。 陈氏则仍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满园的枯枝败叶。 西门重遂有些惊异地看了她一眼,宠辱不惊,这气度倒比圣人强多了。 …… 杜让能进宫后,很快被人领到了昭阳殿。 “杜卿辛苦了。”见了杜让能风尘仆仆、一脸疲倦的模样,圣人突然有些感动,立刻吩咐宫人去准备茶水。 还是南衙朝官更忠心! “陛下,茶水什么时候都可以喝。泾原乱军旦夕而至,臣请陛下北狩鄜延,并诏朔方军即刻南下勤王。”杜让能急切地说道。 “杜卿稍安勿躁,方才朔方镇进奏官赵光裔密报,言铁骑军、豹骑都万余骑已至中渭桥,今晚便可渡河。”圣人脸色复杂地说道。 杜让能闻言又喜又惊。 他甫一回长安就直奔大明宫,连家都没回,自然无从得知这些消息。此时听圣人一讲,似乎有击退乱军的希望,心中大定。 惊的是,如今诸藩镇,哪有真心勤王的?不知道给了什么条件。 “杜卿可看看这个。”圣人让人将一份表章递了过去。 “臣得进奏院状报,九月二十王师败绩,泾原留后张钧等帅二万人东犯者……臣伏以张钧迹陷迷津,心辜圣泽,早驱散卒,广集叛夫,始聆焚掠西边,旋见奔冲东路……今则仰睹凤衔之诏,况乘隼击之秋,俯励军谋,仰遵睿算,即冀朝离山北,暮到渭南,长驱背水之师,永破滔天之孽。率奋义感恩之众,气已凌云;殄藏奸匿暴之徒,势如沃雪……谨奉表陈奏以闻,某诚感诚惧顿首顿首。谨奏。” 杜让能飞快扫了一眼,暗暗思索。 这份奏表应该早就写好了,如今才呈递上来,其间原因,不问可知。 “陛下……”杜让能组织了下语言,道:“朔方劲兵,素来称雄。今既已至长安左近,当可无忧。只是,该如何封赏?” “邵树德保举朔方节度副使孙霸为泾原节度使。又置渭北镇,领鄜、坊、延、丹、同五州,以树德权知渭北节度事,俟讨平叛将郝振威之后,再行委任新帅。”圣人有气无力地说道。 郝振威才得了节度使旌节没两天,居然就成“叛将”了,世事之离奇,简直让人目瞪口呆。 “如此,臣明白了。”杜让能回道。 郝振威得了镇国军旌节,但不思勤王,只顾围攻华州。这等人被降罪,也是咎由自取。 这样看来,邵树德应是亲率大军去攻郝振威了。 那个什么铁骑军、豹骑都,真的能击退乱军吗? 第四十一章 土鸡瓦狗 “这帮乱兵,怎生来得如此之慢?老子等了你三天!”十月初八,折嗣裕站在城楼上,仔细观察着正往长安城开进的泾原叛军。 还算有点章法,没像当年中黄巢之计时乱七八糟一拥而入的难看模样,至少还维持着基本的阵型。 “李将军,该出城列阵了。”铁骑军副使刘子敬看了他一眼,提醒道。 李鐬(hui)抱拳行礼,转身下去了。 除宫禁宿卫外,城内还有一些未逃散的禁军,总共三四千人,都被聚集了起来,马上就要出城列阵,阻挡泾原叛军。 李鐬又不是傻子,当然知道那位折军使的用意,可如今——唉! “上御安远楼了!”城内突然有人喊叫了起来。 安远楼其实是安远门城楼。 国朝西出北行,必经此门,亦曰开远门。 刚刚走到城下的李鐬闻言一阵激动,对已经整理完队列的军士们慨然道:“诸位都听到了,天子就在城楼上。列圣对神策军一向优容,赏赐倍给于其余各军,而今便到了杀敌报君恩的时候了。” 匆忙聚集起来的这三四千人,主要来自平卢、武宁、易定三镇。募兵时都是淳朴乡人,可被那帮京中老油子一带,不知道已歪成什么样。 不过到底与京城土生土长的军士不同,李鐬觉得他们还没完全堕落,还有的救。 只是—— 当他说完动员的话,军士们好像并不怎么触动,脸上表情木然,完全没该有的感激涕零的样子。 李鐬心下一凉,又道:“若打得好,圣人定有赏赐发下。” 军士们脸上的表情这才丰富起来。 这就对了嘛!你发钱,我卖命,公平交易,童叟无欺,讲那么多作甚! 三千多军士缓缓出城。 百姓们都把目光聚集在他们身上,寄希望他们能够打败乱军。 士人们唉声叹气,对此不抱希望。 浮浪少年目光闪烁,就等着神策军大败之后,鼓噪作乱,大肆劫掠了。 张钧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越靠近长安,部伍越难控制,军纪愈发废弛。 大头兵们喜气洋洋,恨不得现在就冲进城内,那里有着无穷的财富和女人。 劫掠,现在已经提不大起他们的兴趣了。 古来征战,为什么那么多将领喜欢屠城提升士气呢? 尽情释放人性之恶。肤白貌美的贵女,不比黝黑黝黑的村姑带劲吗? 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宰相御史,在他们这些低贱得仿如泥土般的军士面前瑟瑟发抖,妻女被无情玩弄,哭哭啼啼。 玩完了还可以与别人交换,最后一刀斩了,舍不得的话就随便扛个公主皇妃、宰相之女回家给自己生娃。 城里上到皇宫,下到民宅,想拿什么就拿什么,看谁不顺眼就杀了,或者让他给自己磕头,戏耍一番后再砍死。 甚至就连高高在上的天子,亦可奚落取笑一番。 到最后,圣人还得陪着笑脸给大伙发赏赐,甚至是封官许愿。 抢一百个县城,都没抢一个长安带劲! “快!快!进长安!” “快点!” “张帅怎么还不下令?” “张帅何迟疑耶?届时你做宰相,我等当个军将就好了。” 军士们不断鼓噪。 张钧与张鐇对视一眼,都感到有些无力。 “列阵!”总算还有一些军官有理智,连踢带打将大头兵们轰进队列。 大头兵们好歹打了多年的仗,知道不列阵那就是散兵游勇,是人家盘里的菜,于是只好按捺住心中的激动,勉强阵列完毕。 乱军的规模已经扩大到三万七千余人! 原因是一路上招降纳叛,又有不少神策军溃卒入伙,跟着一起去长安。 张钧本不愿的,觉得这些人一门心思奸淫掳掠,只会是负担。但弟弟张鐇及幕僚陈讷都劝谏,认为现在需要壮大声势。并举了当年朱泚大肆征丁入伍的例子,认为光靠那五千安西军,是断然无法坚持那么长时间的。 而且,他们现在可能还要面临正在赶来的各路勤王军的威胁,兵不够多可不行。不仅路上收编的这些人,城里的禁军士兵,将来亦可吞并,总之就是尽一切可能滚雪球,壮大本部力量。 只要在长安站住了脚,泾原都可以不要! 三万七千人,此时抵达长安城下的超过一万五千。从城头上看下去,黑压压一大片,无边无际,站满了旷野。 也就长安周边地方大,不然这么多人还真不好摆开呢。 圣人的脸色有些苍白。 孔纬、杜让能以及新提的徐彦若三位宰相齐至,与北司的枢密使们一起,分列圣人左右,仔细看着城外。 贼势滔天! 三千多神策军排在乱军前方,就好像狂风中的树叶,随时要被刮得七零八落。 宰辅们还算好,勉强站得住。 国朝出将入相的体制,并没有严格的文武分野,武人可当宰相,宰相亦可出镇为节帅。总体而言,大佬们还稳得住。 中层朝官,很多人在地方幕府里干过,也不太陌生,面色还好——这又是国朝特色,经常征辟地方藩镇的文职僚佐入朝为官,这其实也是那些没考上进士的文人的一条出路。 但新进官员的脸色就煞白煞白了,他们是真的没见过这种大场面。 尤其是那些新科进士们,有的刚娶了新妇,正是恩爱缠绵的时候,被大头兵们掠去,肆意挞伐,转手于多个军营之中,最后下落不明? 进士新贵们的脸色,现在就和圣人一样白。 “杀!杀!杀!”叛军已经整队完毕,怒吼声直冲城楼。 圣人只觉腿有些软,西门重遂和孔纬一左一右,隐蔽地扶了一把。 “贼军进攻了!”不知道谁喊了一句。 西门重遂、孔纬同时回头。 中官们“部伍整肃”。一会若有不谐,他们就会护着圣人回宫,然后与乱军谈判。 中官们会武艺的比例不低,北司有专门的训练机构,还有教他们读兵书的地方。 孔纬皱了皱眉,刚才应是翰林院那边有人经不得吓,乱叫出声。 泾原军排出的是个方阵。 大阵缓缓前行。 七十步之外,一波箭雨射出。 神策军阵脚动摇,喧哗声渐起。 西门重遂恨恨地一拍城墙,将士们都不愿死战么? 五十步,又是一波箭雨。 不少人开始逃跑。 “临阵溃逃者,皆斩!”李鐬带着亲兵,也顾不得指挥了,直接冲过去拦截溃兵。 但他拦得住这里,拦不住那边,溃兵越来越多,连带着原本还想厮杀的军士也胆气皆无,直接扔了器械,转身就走。 “神策军跑啦,追!” “长安是咱们的!” “一会都别跟我抢,老子是副将。” “滚你妈的,凭什么不抢?先到先得。” 随着神策军的崩溃,乱军顿时陷入了癫狂,再也按捺不住,直接便追了上去。 “前阵追敌,百步为限,后整理……”张钧刚下了一半命令,突然间顿住了。 在他的视野中,泾原军士兵们如脱缰的野马一般,追着神策军的屁股,直朝安远门冲去。 这已经超过了正常的追击速度! 万一遇到阻遏的敌军,没有合理分配好体力,还能再战吗? 而且阵型越来越散乱,再不复之前的整肃,几乎就要完全崩掉了。 而随着他们的前冲,中军、后阵、左翼、右翼、散队、游阵的军士也纷纷鼓噪,害怕好东西被别人抢了。 “怎么还不下令?” “张帅快下令吧!” “神策军不堪战,咱们早知道了,还犹豫个屁,快下令!” 有人摸出了弓箭,准备射正在高台上的节帅张钧。 张钧长叹一声,下令击鼓。 军士们欢呼一声,也顾不得什么了,人人争先恐后,冲向长安城。 一些骑兵鸡贼鸡贼的,疯狂催着战马,打算从其他门进去,好喝个头汤。 圣人的眼泪都流了下来,孔纬、杜让能、徐彦若等人亦相顾垂泪。 神策军这个样子,长安要遭大难,没人心里好受。 西门重遂扶住圣人,大声道:“圣人勿忧,还有朔方军。” 圣人顺着西门重遂手指的方向望去。 宽阔的街道上,来自铁骑军的五千辅兵已经阵列完毕,长槊林立,部伍肃然。 圣人心下稍定。 金光门之外,大批银光闪闪的骑士也已经列阵完毕。 七百余骑铁鹞子,在突骑都两千五百战兵的护翼下,缓缓加速。 光外门之外,背嵬都两千五百精骑更是先一步出发,远远地兜到泾原军侧后方,准备发起攻击。 泾原军士兵正处于狂热之中,一门心思进城,阵型比溃兵也好不到哪去。 有人为了能跑得更快,直接就把甲胄扔了,可真是个小机灵。 密集的马蹄声从侧后传来。 张钧转头望去,安远楼上的君臣亦齐齐望去。 两千余骑如一柄黑色的利剑,快速靠近已经散乱得不成样子的泾原军中阵。 “嗡!”冲在最前方的数百骑射出了一轮箭,随即看也不看,直接从槊套冲抽出短马槊,狠狠楔入了泾原军柔软的腰部。 如刀斧破竹,一劈到底! 而在另一侧,银光闪闪的铁鹞子更是携雷霆万钧之势奔袭而至。 有些泾原军士兵已经清醒了过来。 但现在建制乱了,他们根本找不到军官来指挥。 有人自发地靠拢在一起,长枪结阵,但大多数人转身就跑。 “轰!”七百余骑直冲入阵。 从城楼上看去,就好像重犁在深耕田地一般,直接拉出了一道深深的沟槽。 突骑都两千余骑不断扩大缺口,刀劈斧砍,将本就散乱无比的敌军阵型彻底搅了个天翻地覆。 “完蛋了!”张钧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手里拿着一把横刀,直欲自刎。 来长安叩阙,本就不是他的本意。 但天子会听他分说吗?百官会理解他被裹挟的难处吗? 没人会听你的。 张氏被族诛,已是不可避免的命运。 “兄长快走。”张鐇蹬蹬走上高台,将兄长扶了下来,旁边放着几匹马,正好亡命。 队伍乱成这个样子,神仙难救,再不走,全部得交代在这里。 安远楼之上,圣人仿佛看入定了。 具装甲骑冲阵的威势让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南衙北司诸官也定在了那里。 方才还凶焰滔天的泾原乱军,此时就像四散而逃的小鸡,被鹰隼追得满地都是。 贼军,就这么垮了? 如此简单? 城楼上有神策军将领暗暗叹气。 朔方军的骑军用神策军和长安为饵,诱泾原军追击,待其阵型散乱之时,从光华门、金光门绕路杀出,如铁凿一般将乱军拦腰截断,抵定大局。 宰相杜让能最先反应过来,谏言道:“陛下,乱军已败,溃不成军,今可遣人招抚,收编入伍,或有大用。” 圣人回过了神来,道:“此等贼军,如果再乱,如何安抚?不妥。朔方军那位折军使,听闻是将门出身,朕要赐宴、重赏。” 杜让能、西门重遂面面相觑,都看得到对方眼底的惊慌。 第四十二章 大胆! 没有结成阵型的步兵,在训练有素的骑兵面前就是一盘菜。 豹骑都可以冲两次,但击穿敌阵后,他们都懒得冲第二次了,乱军已经完全崩溃。 铁骑军就像一具重型犁铧,继续在松软的泥土中反复深耕,拉出一道道沟槽,将结团的土块敲碎、打散。 然后又化身成铁扫帚,像扫垃圾一样将泥土往北驱赶。 北面就是渭水! 圣人在城上看得激动不已,百官亦心潮澎湃,已经有人诗兴大发,要即兴来上几首了。 “西门宫监,城内还有多少军士?”徐彦若低声问道。 中官和朝官们确实不和,但徐彦若分得清轻重,知道朝廷都这个样子了,还是要精诚团结,共度时艰。 当然这是他个人的想法。 不排除有些朝官还想趁机借外藩力量,将宦官杀戮一空,以便让自己掌权。 人心难测,权势诱人。 “十军十二卫,还剩不到两千人。刚才出城那一波,应大部完好,都退了回来。”西门重遂说道。 能不“完好”么?叛军只射了两波箭,还没近战,你就撒丫子跑路了。 徐彦若点了点头,然后转向圣人道:“陛下,战事大局已定。臣伏以小人兴叛,所迷者贪竞之心;上帝垂恩,所恶者杀伤之事。泾师惨败,一溃千里,与其追亡逐北,莫如尽收降款,以实禁军。” “徐卿,泾师桀骜,真愿受驱使么?”没亲眼见到就罢了,但圣人可是从头到尾看到现在。泾原乱军那副凶悍的模样,神策将们控制得住么? “陛下,乱军既降,三两月内心有余悸,自然不敢闹事。今可遣神策将,择其精壮分散补入军中,善加整顿。年余后,降人必当克己,永务安人。”徐彦若回道。 “臣亦请陛下霁雷霆之威,回雨露之泽,即刻遣人招抚。”杜让能也说道。 “如此,便遣人收降溃兵,拣选精壮吧。”圣人本来挺有主意的一个人,但最近大起大落,精神上受的刺激实在太大了,已经不太自信。如今两位宰相一起请收降乱兵,西门宫监亦没有出声反对,那多半是错不了的,依了他们也好。 城外的战事已近尾声,城内则刚刚进入中盘。 “射!”密集的箭矢飞出,坊市浮浪少年们惨叫连连,作鸟兽散。 趁乱劫掠,是京中泼皮的保留节目。 巢入关中,天子播迁,浮浪少年们抓紧神策军跑路和巢军进来之前的空档,大肆劫掠。 黄巢退出长安,计诱诸军入城,浮浪少年们又抓住了这个时间空档。 黄巢杀回来,浮浪少年们加入一起劫掠。 黄巢真的败走了,少年们继续抢。 官军入城了,再抢。 官军走了,长安留守还未到任,还抢。 反正就是要抢! 今日神策军出城大战,溃败而回,少年们感觉机会来了,不等到晚上就出来,脸都不蒙。冲入民宅,肆意劫掠。 大门大户一般都有看家护院,少年们好勇斗狠,但有时候又出奇地胆小,不敢和这些家丁死磕,于是就去欺负小门小户。 这也好意思自称“豪侠少年”? 神策军如果在京城募兵,来的大部分是这种人。 以前神策军招的是什么人? 与史思明和契丹人反复厮杀,后跟随侯希逸渡海至青州的平卢军老兵; 与魏博节度使田悦所部血战多场的勇士; 安禄山降兵,又讨伐李希烈,屡立战功的悍卒; 跑到朝廷一边的李光弼旧部…… 这些死人堆里滚出来的军士,往那一站,泼皮们连抵抗的勇气都没有。 今天站在泼皮少年们面前的,则是曾经在灵州杀得河西党项人头滚滚,曾经在河陇连胜吐蕃,曾经在凉州大破甘州回鹘的凶神。 虽然出战的仅仅是辅兵,但又岂是你能抵挡的? 泼皮少年们在此之前没有被好好整治过,今天算是倒了血霉了。 外来的凶神将他们杀得鬼哭狼嚎,丝毫没有留情。 参与劫掠的足足有千人,这会已经剿杀四百多,俘百余人,尽被关押了起来,日后有他们好受的。 城内还有一些冲进来的叛军骑兵。 长安百姓这时候勇猛了起来,就像当初巢军退走时他们用瓦砾投掷一样。 在得知来犯叛军主力已被击溃之后,他们纷纷拿出刀枪、棍棒,将分散开来试图劫掠的叛军骑兵围了起来。 叛军又惊又怒。他们没想到完全是盘菜的长安百姓敢反抗。 不过随着城外战败的消息陆陆续续传进来,叛军惊慌失措,心无战意。 城中一些勤练武艺,不与其他人同流合污的将门、牙校子弟当先而出,箭矢连连,杀得贼骑抱头鼠窜。 有人一头撞上了沿街清剿的铁骑军辅兵,惨死在步弓和长枪之下。 有人躲进了民房,但很快被搜检而出,一一围杀。 还有人直接降了。京兆尹孙揆带着千余手下俘虏了三百人,准备请示圣人后就把他们打散重编,编入自己的部伍——经历了这么一遭,人人都知道兵权的重要性。 不过孙揆确实是个忠臣,他考虑的则是另外一方面。 神策军已经荡然无存,为了确保长安的大体秩序,确实需要对其重建。有经验的降兵岂不是最好的选择? 而且,神策军也不是第一回干这事了。收降兵嘛,不寒碜,老传统。 战至傍晚,突入城中的千余乱军骑兵大部清理干净,只剩寥寥百余骑溃围而出。 在城外,跑得脱力了的泾原乱军成片成片地投降,再不复之前的骄悍模样。 而随着他们的投降,泾原军声势浩大的进薄长安之役,就此告一段落。 咸阳到长安的路上,据说还有两万余人,不过多是临时入伙的贼寇及神策军溃兵。折嗣裕懒得派人去收拾了,大帅给他的命令下保住长安,其余可便宜行事。 豹骑都十将折从允跃跃欲试,最终带着一千战兵、两千辅兵朝咸阳方向杀去,应该多少会有点斩获吧。 圣人还在安远楼上没走。 已经有中使前去知会铁骑军,圣人要当场发下赏赐,以酬将士们的擎天保驾之功。 这是孔纬出的主意。 大头兵嘛,拿钱卖命,谁的钱不是钱?或许别的藩帅很难做到,但这是圣人,是天子! 天子发下赏赐,众军还不尽皆跪倒,山呼万岁? 军心可尽收矣! 圣人耐心在城楼上等着。 半个时辰之后,他有些累了,中官们搬来了椅子。 又半个时辰,铁骑军押着大群俘虏返回。圣人打起精神,站了起来。 但事情走向似乎出乎他的意料,铁骑军大队往光化门的方向走去,仅数百骑朝这边奔来。 折嗣裕的将旗很快到了安远门。他们并未停止,而是直冲城楼。 楼下的禁卫有些慌张,想要抽刀,直接就被打翻在地。 折嗣裕大步冲上城楼,身后是全副武装的亲兵。 “让开!”面对阻拦着的禁卫,折嗣裕眼一瞪,斥道:“今日乱军薄城,不见尔等死战,此时阻拦我等是何道理?” 禁卫为难地看着全副武装的铁骑军军士,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滚!”折嗣裕直接一把推开。 禁卫正想抽刀,却见折嗣裕停在了君臣十步外,大声道:“圣人好不晓事!” 圣人正面对着他,闻言只觉热血上头,脸涨得通红无比。 这话,太刺耳了啊! “乱军薄城,其势汹汹,眼见着满朝公卿、全城百姓要遭大难。灵武郡王遣我等火速来援,力战破敌,此乃擎天保驾之功。”折嗣裕手抚剑柄,右手指着一众君臣,道:“若无我等,陛下头上通天之冠,腰间白玉之玺,尽皆为贼人掳去。尔等财货家眷,已尽在贼军营中。不感激涕零便罢了,何乱我军心耶?” 周围一片静默,只余西北风呼啸。 武夫们的目光在君臣身上逡巡着,似乎只等一声令下,便要把他们全砍了。 圣人的脸色第二度发生变化,又从红色变成了白色。 武夫之跋扈嚣张,各镇皆然。 朔方军这头猛兽,目前看来只有一个人可以降服。今日他不在,这头一贯温顺示人的野兽便展示了他凶悍的一面,给一众君臣狠狠地来了个下马威。 不过好在来的是有点政治素养的折嗣裕,不是更粗鄙的其他将领,在发泄了一通后,他换了副口气,道:“朝堂诸公,短谋竞陈,间于内外,只会令天下藩服,强者扼腕,弱者自动,流言窃议,固非中兴之术也。” “破敌之赏赐,吾等自取,无需陛下操心。”说罢,直接下了城楼。 在他的命令下,很快便有军士开往琼林、大盈二府库。 此非有司之库藏,实乃皇帝私库,用于收纳诸镇藩帅私献于帝之财货——汴人所献金钱、晋人所献甲胄、赵人所献绢帛、吴人所献器具、蜀人所献茶叶等,皆在其中。 “此与泾师何异?”圣人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群臣默然。 邵树德还没来呢,若他来了,局面不定又是什么样了。 最好不要让他来了,眼不见为净。 第四十三章 众矢之的 琼林、大盈二库是有守卒的。 不过在看到大群骑士奔涌而来之后,镇守中官直接翻身上马,从另一个方向跑路。 守卒一溃而散。 有军士拿来斧子,斩落铜锁。 大门徐徐打开,堆放得整整齐齐的财货显现在众人眼前。 “侯判官,你便在此登记入册。”副使刘子敬转了一圈后,说道。 “拿多少?”军判官问道。 “全拿走,一个不留。”刘子敬理所当然地说道。 “那圣人可真是厚赏了。”侯判官笑道。 “擎天保驾之功,取之应当。” 军士们在外头早就按捺不住,不过待他们得到命令,进去搬东西之后,一个个又轻手轻脚了。 柔软艳丽的丝织物、黄澄澄的铜钱、香气扑鼻的茶饼、名贵的药材,有多少拿多少,全部装上大车。 外头有百姓围观,看到这么多的财货被运走,无不目瞪口呆,继而叹息不已。 圣人是有钱,就是不会花钱。 编练那么多神策军,各种赏赐是外镇兵马的三倍,战力连十分之一都没有。上上下下就全是混日子的,骗钱! 刘子敬在这边转运财货,折嗣裕就在那边处理俘虏了。 今日之战,大破乱军,斩首五千余,俘万人。 这时候不得不感叹长安之大,军营起码能驻扎十五万军队。 历史上神策军鼎盛时十八万六千人,最多时二十多个外镇驻地,巢乱前降低到八个,比如泾原的耀武镇。除去这些驻外的,城内还有容纳十余万人的军营,这会都派上用场了。 俘虏被收了器械,全部关押起来。 张钧兄弟二人,不知下落。尸体没找到,那么多半是逃走了。 其心腹幕僚陈讷被俘。 这也是个聪明人,主动表示在军中多年,熟悉泾原军的一切,愿意帮忙拣选军士。 降兵嘛,哪个军头不喜欢? 神策军喜欢,朱全忠喜欢,邵大帅应该也喜欢。 “陈从事,降兵万人,灵武郡王也不是谁都要的。”折嗣裕看着面前年约四旬的中年文士,说道:“其一,非精壮者不要;其二,技艺荒疏者不要;其三,油滑畏战者不要。” 陈讷有些惊讶,这般挑挑拣拣,还能剩几个? 而且,他也只能根据泾原军中各营日常的表现来提建议,具体到营中某一个人,可就不了解了。 “尽力挑选。”折嗣裕又补充道:“以三千为限。某觉得,这批降兵里,能打的也就这个数了。” 上万降兵,并不全是泾原衙军,还有外镇军、州兵、县镇兵、团结兵、蕃兵、神策军溃兵甚至是裹挟进来的关中贼寇。 从中挑选三千,确实是精华了。 但正如陈讷所担忧的,体格、技艺都好判断,习性则不行。只能按照以往的印象,问清楚军士所属营伍,整体挑选,再汰除体格不够精壮、技艺不够精湛之辈,尽量了。 “折将军,挑剩下的人呢?”陈讷小心翼翼地问道。 城外正在挖坑,虽然多半不关他事,但都是朝夕相处的袍泽,陈讷实在不愿见到不忍言之事发生。 “先假意安抚,事后全杀干净了。”折嗣裕道。 “将军,不可!”陈讷一急,直接跪倒在地,梆梆磕了几个头:“天生万物,必有其用。灵武郡王宽厚待人,素有信义,雄踞朔方十年,未尝听闻有厉行杀戮之事。便是作儿走役,亦赞一声仁德,将军若尽杀降虏,岂不坏了邵帅声名?” “不杀怎么办?这帮桀骜之徒,欲壑难填,跋扈嚣张,难不成还能去河陇垦田?再聒噪,连你一起宰了。”折嗣裕一拍案几,怒道。 陈讷猛地抬起头,额上隐有血迹,不过脸上却是一副回过味来的表情。刚才关心则乱,没仔细深想,现在算是懂了。 “某知道怎么做了。”陈讷回道。 “知道就好。”折嗣裕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去找本军都虞候李仁辅,赶紧做事。” ****** 圣人已回到宫中,表情木然,就像庙里的佛像一般。 “方今天下,忠顺者唯汴梁朱全忠一人了。”圣人叹气道。 杜让能、孔纬、徐彦若三人皆在,他们各对视了一眼。 今上,其他方面还好,但心志不如吉王远甚! 得意时踌躇满志,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中。可一旦失意,就又自怨自艾,甚至怪起他人。 没有主见的人君,你要是有担当也好,自然有近臣帮你筹谋一切。可既无主见,又无担当,你让大伙如何是好?不敢做事啊。 当然,今上也不是一点主见没有。在他情绪激动的时候,主意还是很足的,谁都劝不回来。 “陛下,为今之计,还是得让夏兵退走。”见没人说话,杜让能看了徐、孔二人一眼,慨然道:“京师已安,夏兵长期逗留,恐惹中外非议。” “杜卿所言甚是,便遣使至渭北。”圣人的兴致不是很高。 “夏兵退走之后,镇国军旌节甚为紧要。臣唯恐王卞阴附树德,请择重臣镇之。”孔纬突然说道。 徐彦若、杜让能皆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这意思,好像是想自己出镇啊,连宰相都不想当了,效河渭萧遘故事? “孔相,华州固为重镇,然王卞若不奉诏,阴结朔方,以沮王师,则何如?”杜让能不满地问道。 当初孔纬就与张濬沆瀣一气,撺掇着圣人打泾原,结果闯了大祸。但还不自知,又想夺王卞之位。王师,如今哪来的王师! 今日神策将带兵出城,结果空手而归。城内至今不过三千兵,算上宫禁宿卫,亦不过五千人,连长安都管不过来。王卞若不奉诏,能拿他怎样? 派去关东的诸将,倒是募了两万余人,但因同华战事,滞留陕虢。如今须得这批人回来,晓以大义,勤加操练,有点模样后,方能谈其他的。 “卞镇华州,抚理无术,亦无勤王之功。若不奉诏,陛下可结全忠、克用讨之。”孔纬说道。 “此二人日夜相攻,如何肯为朝廷分忧?”圣人稍稍提起了点兴致,问道。 “今可独晋树德为夏王,全忠、克用闻之,心中不喜,定然嫉恨,引之互相争斗可也。”孔纬说道。 简而言之,让邵树德成为众矢之的。 数一数,他已并吞七八个藩镇了。此番得了渭北,河中、陕虢、金商等镇震怖,朱全忠、李克用二人亦会相当警惕。 晋其为夏王,定然会让天下侧目。届时即便坐在家中,麻烦也会找上门来。 而朱全忠、李克用二人若联兵而来,朝廷收回华州易如反掌。毕竟此州在关中,与宣武、河东之间隔了王氏父子,他们也要不住。 “陛下,此事不可操切……”徐彦若看不下去了,出言道:“大乱方平,人心未安,今宜镇之以静。休养生息数年,以待兵甲齐备,届时召王卞入朝可也。另,孔相所言晋树德为夏王之事,不妨待其退兵,返回灵夏之后再行为之。” 他和杜让能一样,对张濬、孔纬这种“激进派”很有意见。 王师惨败泾原,如今朝廷还有什么资本折腾?不如拣选良将,积蓄甲仗,操练兵马,夯实根基,以待天时。 不过,让邵树德成为众矢之的确实是很有必要之事。在这一点上,他同意孔纬的看法,把邵树德架在火上烤。 王和郡王,当然不一样,武夫浅昧,未必能抵挡得了这种诱惑。 圣人则有些犹豫。 旁观了半天战事,他是真的有些害怕了。具装甲骑冲阵之威,已深深地印在脑海中。 之后折嗣裕当众辱骂君臣,此事固然让人羞恼,可过了这么一会,想恨也恨不起来了。 “朕再想想。” 第四十四章 京东 大顺元年十月十八,河西县。 河西县隶河中府,但却在黄河西岸。国朝以来,归属也是反复变更,一会属关内道的同州,一会属河东道的河中府,目前由河中占着。 河西县,大概在后世大荔县平民乡境内,对岸是河中府理所河东县(今永济),也是河中镇的理所。 河西县东二里河岸边有关城,曰“西关城”。 河东县西二里河岸边有关城,曰“东关城”。 中心河渚之上建中潬(tān)城,与河阳三城差不多的模式。 有浮船造桥,阔二百步许,连接三城。开元九年之前以竹连接,后更为铁链,以方便南北向的船只通航,不至于把航运断了。 河两岸各置铁牛四、铁人四,以固定铁链。每头铁牛下方各铸两根铁柱,一前一后,深入地下丈余。 西关城、中潬城、东关城合起来叫“蒲津关”。 国朝有制,京城四面关有驿道者为上关,一共六座,蒲津关、潼关各居其一。 而这两座关城所在的驿道,也是从东面入长安的两大主干道。 “赵随使,此城、此关,明明在河西,为何让河中占着?直如芒刺在背,教人好不舒服。”站在佛塔顶层的邵树德,指着东面的县城、关城问道。 “至德元载,朝廷置河中防御守捉蒲关使。明年,升为河中节度兼蒲关防御使,自此沿袭下来。”赵光逢确实博览群书,随便一问,年代都给你说得清清楚楚,不愧是进士。 这不合理!邵大帅怒了。 这么一个战略级通道,不应该一人一半吗? 蒲关三城,驻的全是河中兵,而这里到长安还不到三百里,你们把圣人放在眼里了吗? “待吾整顿完渭北五州事务,就与王重盈好好说道说道这河西县的事情。”邵树德下了佛塔,说道。 “大帅何故戏人!”赵光逢笑道:“朝廷亦不愿见我夺占河西。” “朝廷还不愿我夺占同州呢。”邵树德亦笑道。 同州三四十万人口,放在河北可能不算啥,但在关中,可是一等一的大郡了,目前只比华州稍逊。 得到朝廷诏命后,邵树德便率主力兼程南下,计铁林军万人、天柱军七千、飞熊军万人、天雄军五千、义从军八千,步骑总计四万人。 携朝廷给的大义名分,四万大军浩浩荡荡杀进空虚的同州,七县之地倒有六县闻风而降,唯冯翊县(即同州,今大荔)闭门自守,不降不战。 让他去吧! 邵树德已任天雄军使臧都保为清道斩斫使,先期渡过洛水,在南岸扎营屯驻。 自领中军主力沿着黄河南下,进占河西西面不到三十里的朝邑县(今大荔县朝邑镇)。 “叛将郝振威围攻华州十余日不克,今用何策破之?”前往朝邑的路上,邵树德问赵、陈二位幕僚。 “大帅拟定之策可行。”陈诚首先答道:“主力围同州,臧军使所部在洛水南岸扎营,令郝振威以为我军要与其决战。” “他若想来决战,某求之不得。万余疲兵罢了,吾自可一战破之。” 邵树德让人摊开地图,仔细看着同、华二州的山川地理。 郝振威没能在半路一举全歼王卞所部,就已经失败了一半。 王卞带着邵树德借给他的五百骑一路狂奔回华州,后来又陆陆续续回来了两千败兵。华州城内还有一千州兵,他就靠着这三千五百人,再征发民壮,死死守到现在。 郝振威也不过万余人,顿兵于华州城下,攻得十分困难,走的话又舍不得,当真是进退维谷。 更糟的是,他已经被朝廷褫夺一切职务,倾巢而出后,空虚的同州七县也丢了六县。面对这样一个局面,易地而处,邵树德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或许只有死中求活,快速返回同州,与城内守军里应外合,大破朔方军主力。 说起来好像有点玄幻色彩,但这确实是他唯一的办法了。 “大帅用兵,一贯给人的印象是持重而行,稳扎稳打。如今摆开的架势也是如此,主力围攻同州,洛水南岸亦遣一军扎营屯驻,可谓稳妥无比。”赵光逢笑道:“铁林军、义从军、飞熊军过两日便全数出现在同州城外,而天雄军五千步卒亦在洛南监视,唯独少了天柱军……” “骑卒尽出,务必扩大搜索范围,不能让贼军靠近同州,不得令其知晓我军虚实。”邵树德下令道:“沙苑监先拿下,园中应有各镇进献的马匹,先给飞熊军配上。等打完这仗,再赔给朝廷。” 沙苑监属太仆寺管辖,是朝廷设在关中的一个牧监,位于同州城南。本来是育马场,但现在已退化为“食品基地”,养了不少牛羊,供朝廷宴会、祭祀及尚食局取用。各镇进献的牲畜,大部分都寄养在此处,定期送往长安。 ****** 华州城外,郝振威安坐不动,看似气定神闲。 “大帅,吾等家眷皆在同州,若被邵贼所执,军心士气可就要崩溃了。”郝振威虽已被褫夺一切职务,但同州军中仍以镇国军节度使相称。 “邵贼十万大军围同州,而城内不过两千五百兵,纵发丁壮入伍,亦不可能持久,大帅!” “他哪来的十万大军?顶多五万。” “便是五万军围城,日夜攻打,能守多久?” “他真的要攻同州?” “那还有假?有从北边过来的求援信使,言邵贼在朝邑、韩城、白水、郃阳等县大发民壮,征集粮草,全数送往沙苑监。” “西边的奉先、美原、富平、潘县确实也在征集民壮、粮草,打算渡河送到同州城下。军中游骑远远看过,民壮队伍一望无际。” “搞这么大的阵仗,这是铁了心要攻破同州。” “大帅,再不想想办法,同州一丢,军中就要有人与邵贼暗通款曲。” “啪!”郝振威用力一拍案几,止住了部将们七嘴八舌的议论。 小看了此贼!郝振威心中有些烦闷。 用兵滴水不漏,面面俱到。喜欢以势压人,以强击弱,以多打少。 即便双方兵力相仿,此贼也要用各种下三滥的手段削弱对手士气,动摇其军心,待其战斗力与全盛期比大幅下降时,再以雷霆万钧之势决战。 要是当初在朔州一刀斩了他就好了!也不会有今日之烦恼。 郝振威站起身,扫了眼诸将,大部分都是当年跟随他从丰州南下的亲兵亲将。 邵贼这人其他不论,为人还是够仗义的。众人失陷在天德军城的家眷,他都一一放归,听闻被俘的将帅,亦可活命。 此人之胸襟,确实可以,不是那种睚眦必报的小人。 “如今这个局势,想必诸位也清楚了。利速决,不利久战。”郝振威说道:“邵贼打了十年仗,某就没见他玩出过什么新花样,这次想必又是以同州为饵,诱我前去,然后数万军齐出,以逸待劳,击我一万疲兵。” “此人用兵,极重‘势’。”郝振威一边回忆,一边道。 孙子曰:“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故能择人而任势。” 以目前的局面来看,邵树德确实已经营造出了一种势:一、四万大军,士气高昂,训练有素,其势泰山压顶;二、围攻兵力薄弱之同州,同州军家眷皆在城内,提心吊胆;三、有朝廷大义名分,周围各县不是望风而降,就是非常配合,粮草、夫子齐备,已得了人和;四、同州军上下皆想回援,匆忙赶路,气力大衰,而朔方军则以逸待劳…… 大音希声,大巧若拙。 此人,没有打过精彩至极、妙到毫巅、荡气回肠的战斗,但就是能赢。 势,用到了极致啊。 但这话不能对部将们说,说了丧气! 本钱没人家多,“势”这一方面还如此被动,已经没有什么选择了啊。 郝振威也是老行伍了,他是真的很讨厌打这种没有选择的仗,但这次不得不打。除非啥也不管了,率军东奔,投奔王重盈父子或朱全忠。 “这两日缓缓收兵,摆脱王卞的纠缠。”郝振威终于下了决断,道:“若其敢出城追击,咱们正好将其一战歼灭。若不敢,便北归,当先击破邵贼洛南大营,然后趁胜决战,一举破敌。” “此战,我军有哀兵之势。上万同州健儿,齐心协力,援救家小,定然愿意死战。邵贼当道下寨,看似稳妥,岂不闻归师勿遏?”郝振威大声道:“优势在我!” 诸将脸上的表情精彩至极。 大帅就是大帅,这么一分析,听起来确实有几分道理。 罢了,只要军士们信就行了,愿意死战,总比一溃千里要好。如今这个鸟样,确实没别的选择。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总觉得他们中已经有人与邵贼暗通款曲了。 “此战,有进无退,有我无敌。”郝振威道:“明日便将赏赐发下。” “大帅英明!”诸将齐声道。 郝振威满意地看着众人,心中却在想着:今晚就派出使者前往河阳,请附于朱全忠。关中几乎全是邵贼的人,势单力孤啊! 第四十五章 惨 荒凉的古驿道通向远方,杂草茂盛,几乎侵夺了半个路面。 临水而拔的芦苇随风摇曳,白鹭轻巧飞过,落在河渚水草之上。 孤零零的农舍前,农人虚掩柴门,朝田间走去。 竹篱内,农妇整理着渚蒲,细心编织。 菜畦中,小儿正在用桔槔打水,浇灌冬菜。 桑林间,家犬追得母鸡咯咯直飞。 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乡间的宁静。 大批凶神恶煞的武夫忽然而至,将一群行商模样的汉子赶了进来。 农妇悚然而惊,小儿哇哇大哭,家犬夹着尾巴,呜咽不已。 赶回家的农人紧握锄头,面色惊惶。 “勿忧!”符存审翻身下马,走了进来,温言道:“吾等只是过路。” 说罢,让亲兵拿了一匹绢过来,放到编好的蒲席之上。 “麻烦给这些人准备一些饭食。”他指了指那七八个一脸晦气的行商,说道。 农人下意识点了点头,道:“只有粗茶淡饭。外头兵荒马乱,官府催课甚急……” “无妨。”符存审转身离去,又朝站在门外的一队军士说道:“看紧这些人,一个不许放走。” 大军过境,游骑四散,见行人就抓,并统一看管起来。 很显然,他们并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行踪。 马蹄声再度响起,符存审已带着大队人马飘然远去。 家犬冲到篱笆前,狠狠吠叫了两声。 门外的武夫瞪了它一眼,家犬又夹着尾巴,哀叫着躲到了后院的茅草之中。 古道之上,大群武士正在行军。 贪长到路面上的花花草草被踩为尘泥。 两侧衰草之中,哨骑忽隐忽现,来往奔驰。 大队绵延到远方的天边,仿佛无穷无尽,直有千军万马一般。 骑卒将马儿带到草地之上。 战马喷着响鼻,嗅了嗅满地的枯草,嫌弃地转过了头。 骑卒笑着拿出煮熟的豆子,细心喂养。 马尾晃个不停,状极欢快。 王建及一阵风般疾驰而过,至原上老树前,下马拜道:“军使,贼军今晨已开始渡河。斥候不敢靠得太近,只草草看了几眼,应有万人左右。车马、辎重甚多,渡河非常缓慢。” “汝盔歪甲斜,成何体统?”李唐宾斥责了一声,方道:“可与天雄军联络上?” 王建及暗叹晦气。军使治军严苛,大冬天在帐内都不带解甲的,与天雄军那个牛礼简直是绝配,并称两大“苛将”,偏偏大帅还挺赏识他们,毬场、骏马、美姬赏赐不断。 “天雄军臧军使侦骑四出,窥视不断,大军调动频频,似将大战。” 李唐宾点了点头。 不是“似将大战”,是真的准备大战。 大帅用兵,从来都是两手准备。你若有正兵前来,我自以正兵迎之。 李唐宾突然铺开了地图,仔细审视着。 离贼军主力已不到三十里,现在应还未暴露行踪。 天雄军确实干得不错,又是窥视,又是袭扰,又是整兵备战,贼军急欲归家,这会注意力估计早就被吸引到了那边,整日琢磨如何击破天雄军,各种计划制定了一箩筐。 天柱军,比主力出发得还早。不张旗鼓,轻装急进,路上见人就抓,游骑散得很开,并且小心翼翼,尽量不打草惊蛇。 郝振威之前注意力全在王卞身上,这会急着解围同州,哪顾得了其他方向,根本想不到他们这支人马会从渭水南岸杀过来。 李唐宾让亲兵收起马扎、毡毯、地图,时机已经成熟,明日定破郝贼。 …… 渭水两岸,人喊马嘶,乱成了一锅粥。 马夫用力挥舞着马鞭,脸上神色焦急。 马儿浑身是汗,巨大的肋部一张一合,浑身紧绷,拖曳着沉重的大车。 旁边是一辆断了轴的辎重车辆。 马套已经被取下,挽马被牵走。车厢歪倒在路边,辅兵们正手忙脚乱地收拾军资。 稍远点的地方,还有人在埋锅做饭。 一排排瓮置于地上,炊烟缭绕,饭香扑鼻。 偶有骑兵路过,扬起大片灰尘,路边席地而坐的军士们痛骂不已。 河面尚未结冰,浮桥已经搭建完毕,归心似箭的同州军正在大举渡河。 万把人,加上辎重,还要渡桥,一两天内是渡不完的,此时恰恰已进入到了最繁忙、最混乱的时刻。 郝振威是非常慎重的。他把仅有的千余骑兵分成两部,一部分监视华州,因为王卞有在草原上招募来的五百骑,不能给他们机会。另外一部则已经渡河北上,远远地将防线散开,将天雄军的斥候往回压。 邵贼明显加强了戒备,已经很难打探到同州那边的消息了,即便郝振威已经将大部分斥候派到了北面,极力刺探情报。 “唏律律……”有挽马不堪重负,痛苦地跪倒在地。 押运的辅兵从后面赶了上来,马夫连踢带打,但无济于事。 “换一匹……”那位辅兵军士刚要说些什么,却见西边烟尘弥漫,地面震动不已。 “哪来的骑兵?”很多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将目光投向西边。 出现在视野中的是数名疯狂打马而回的斥候。 他们浑身浴血,似是经历了一番惨烈的搏杀,人人带伤。跑着跑着,就有一骑滚落下马,再无声息。 斥候身后,是大群手持马槊的骑兵。 他们催动着马匹,速度越来越快,槊刃闪耀着寒光,如同魔神一般冲向一团散乱的渡河营地。 “结阵!”有军官策马驰来,大声下令。 席地而坐的军士又惊又怒。 将帅们干什么吃的?又防王卞,又防邵树德,防来防去,这股突然冒出来的骑兵又是谁的?难不成是朝廷的? 战马越来越近。 军官们草草找来了数百军士,结成枪阵。但更多人的长枪、甲胄都放在车驾上,毕竟行军赶路的时候你没法随身带这些玩意不是? 骑兵如洪流般奔涌而至,阻挡他们的同州长枪兵就像洪水中的一块坚石,洪水分流而过,绕过他们不打,直朝后方乱成一团的营地冲去。 夫子们一哄而散。 辅兵躲到车驾后面,寻找盾牌、长枪。 战兵们抽出弓梢,疯狂地上弓弦。 千余骑一冲而过,就像伐木一样将站着的人撂倒。 行军作战,最怕的不是死了多少人,而是乱了建制。前者还可收拢败兵复战,后者可就再无回天之力了。 西边还出现了大群步卒的身影。 他们大张着旗帜,敲响战鼓。数千人呈纵队快速行军队形,一路小跑的同时也维持着体力。 其实根本不用这么谨慎了,因为在战鼓擂响的同时,同州军这边已经有很多人开始溃逃。 他们争抢着狭窄的浮桥渡口,不惜挥拳相向,甚至拔刀互砍。 所有人都知道,只要上了浮桥,逃到对岸就安全了。但浮桥就这么大,正常通行尚且人挤人,时不时出点小事故,如今到处是失了理智的夫子、军士,几乎谈不上任何通行效率了。 有人惨叫着捂着齐根而断的手臂,不可置信地看着挥刀而向的旧日袍泽。 有人被挤下桥,不甘地扑腾在冰冷的渭水之中。 百余骑勒马回转,挥舞着马槊,赶羊似地把人往浮桥那边赶。 桥上人越来越多,情绪也越来越激动,两侧扑通声响个不停,人就像下饺子一般落入河中,很快便没了声息。 “哗啦——”不堪负重的浮桥散架了,绝望的人们互相撕拉着,哭喊着。 落入水中的人拼死抓着船帮,船上的人挥刀砍下,十指齐根而断。 有人嘴唇冻得发青,言语哀求,回应他的是迎面一斧。 有人不甘就这样死去,直接拽住船上的人,临死都要拖一个下河垫背。 数十骑呼啸而至,将沉重的马槊顿于河岸松软的泥土中,抽弓便射。 浮船上无遮无挡,惨叫声连绵不绝。 …… 渭水北岸,大群士卒阵列严整,持枪而立。 他们默默看着一片混乱的南岸渡口,心中庆幸不已。 如果先渡河的是别人,此时狼奔豕突,溃进河里的就是自己了。 一将无能,害死三军! 防华州王卞,防空了! 防洛南朔方军,防空了! 还将大批斥候派往同州方向,简直是做无用功! 已经过河的这四千步骑,长枪倒是都带了,人手一根,但盾牌、甲胄缺得厉害。 弓梢都带了,但箭矢不足,一般就十余支,备用弓弦一根都没。 樵采、造饭器具严重短缺,接下来每天啃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醋饼吗? 很多刚过河的人没地方住,帐篷、被袋什么的还在南岸,大冬天的露宿外头? 最致命的是,运过河的粮草不多,坚持不了太长时间。 行军状态被人伏击,是最致命的,渡河时被袭击,也差不多。 同州左厢兵马使王超隔着渭水,看着对岸的惨状,欲哭无泪。 即便是强攻华州城,也没有损失得如此之惨! 数千人乱了建制,被人肆意砍杀。冰冷的渭水,不知道成了多少同州将士的葬身之地。 兵力损失过半,辎重尽失,粮草、器械不足,士气受到重挫,这仗还能打下去吗? 从头到尾被邵——灵武郡王牵着鼻子走,重兵集于洛水两岸,与你来来往往,斥候、游骑打得激烈无比,兵力调动频频,眼看着就要大战了,结果在渭水边给你偷冷子来了一下。 好一副举重若轻! 这就好比两支大军相向而行,准备作战。其中一支每天只走二十里,还大张旗鼓,动静大得连瞎子都能看到,结果暗地里派人轻兵疾进,日行五十里,突然杀到面前,让你措手不及。 败了!我军败了!王超黯然上马。 当初朔州大战薛志勤,灵武郡王是监军使丘维道的人,与我等并肩厮杀过,又是天德军出身,应有香火情分在。 同州军,亦是天德系,没必要赶尽杀绝的,我等也没必要殊死抵抗,就是不知道大帅会怎么想了。 第四十六章 四塞以为国 南岸的杀戮渐渐结束。 天柱军步卒主力抵达,控制了整个营地,同州军士成群成群地投降。 作为都虞候,符存审全权负责俘虏的甄别、管理和审讯。 “同州军中不少军官乃天德军出身,军士多同州出身,不要过分折辱。往后,同州七县都是大帅的属地。”符存审拉住了负责看守的军官,吩咐道。 “遵命。” 吃了这么大一场败仗,郝振威基本完了。如果他知机得快,现在就投降,或还能有个不错的结局。 天雄军,马上就要南下了,留给郝振威的时间并不多。 消灭了同州割据势力,渭北五州战事平息,接下来就是梳理内部关系,挑选官员、驻军,尽快建立起自己的统治。 符存审比较关心军队问题。 朔方军仍然处于快速发展的阶段。根据军中消息,赤水军至迟明年年初就能组建完毕,然后调往凉、甘一带驻防,替换顺义军。 渭北置镇,五州三十县七十万人,肯定也要派大军屯驻。 代宗年间,光一个延州就驻军万人,现在没必要这么多,但渭北这么关键的方镇,驻军少了是完全不放心的。 大帅前阵子透露,明年会有三支军队结束戍期,返回灵夏,分别是远戍兴凤梁的武威、定远二军,以及戍守凉州的顺义军。 为了替换他们,将新组建赤水、武兴、固镇三军。 赤水军很显然是戍守凉州的,因为这本来就是河西节度使辖下的军队番号。 武兴军是北魏年间的军镇,固镇北朝即设,国朝沿袭,皆位于兴凤梁一带。很显然,武兴、固镇二军甫一组建完毕,就将开赴兴凤梁一带,展开为期两年的远戍。 处在一个快速发展的团体内就是好,机会多,位置多。 不用慢慢等空缺,新组建一军,马上就有四个高级职位多出来,中下级军官的空缺更多,不知道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 作为武人,符存审当然也想有独掌一军的机会。哪怕一时当不了军使,先当个副使也是好的,那样就会经常有独领部分军队的权力,建立更多的功勋。 功名利禄,谁不喜欢! 李唐宾带着亲兵来到了渭水岸边。 天柱军组建的时间不长,但屡立战功。 作为一支名义上归隶夏州的军队,军士中更是有大量来自铁林等军的老手,天柱军在大帅的心目中,应该跻身甲等了吧?即便不敢与铁林、武威、铁骑这三支牌子最硬、堪称嫡系中的嫡系比,至少也与定远、新泉、经略、丰安四军并列了。 作为后起之秀,这并不容易! 今后还有更多的机会! 平定泾师之乱,击败同州郝振威,关中基本已经掌握。后面只需再降服华州王卞、金商李详,控制了潼关道、蒲关道、武关道,那么四塞以为国的局面就将形成。 今后的扩张方向是哪里呢? 南下剑南,据有秦地、巴蜀,以全整个天府之国? 或者东进云州、河中,窥视河东,再图河北? 还是占领金商,直接出武关,攻取山南东道? 好像每一条都有好处,又每一条都有坏处。 不管他了,无论哪个方向,都有男儿用武之地。若大帅真的建立新朝,万户侯又何足道哉? “军使,华州来人了,王卞亲来。”亲兵突来通传。 李唐宾仔细检查了下甲胄、披风,又整了整佩剑、弓梢、箭囊,这才在亲兵的簇拥下,举步向前。 “李将军大破郝贼,名震同、华,某服矣。”王卞先行了个大礼,方道。 李唐宾自衿地笑了笑:“郝贼不知兵,破之易耳。” 王卞有些尴尬。 郝振威不知兵,那被他打得落荒而逃的自己怎么说? “不知灵武郡王可还在同州?”王卞又问道。 他有些忐忑,不知道邵树德会如何处理他。 华州也就三千兵了,只能勉强守御州城。虽然底子很好,招兵买马一番,很快就能拉起万余人的队伍,但这需要时间不是? 如果有选择,他当然不想被邵树德吞并,哪怕暂时依附他,保持独立性,如山南西道、凤翔这两镇也是好的。 怕就怕邵树德贪心,直接将他赶走,换上自己人,那样基业可就没了。 “大帅如今确在同州,王使君现在就出发,或还来得及。晚了的话,或要进京面圣了。”李唐宾说道。 按照他的想法,王卞这种人,直接驱逐就好了,顺势将华州掌控于手。 但大帅多半不会这么干。他做事喜欢留有余地,喜欢仔细研判天下局势之后再做定夺。 说句僭越的话,你不给他披上黄袍,把他按在龙椅上,他都不一定…… 可惜了! ****** 郝振威骑着战马到阵前,心已经凉了大半。 军士们都懒得列阵了,席地而坐,喧哗声四起,军官不能制。 更有人不断鼓噪回同州,降了灵武郡王算了! 附和的人不少。 对大头兵们来说,除非主帅威望很高,不然给谁当兵不是当啊? 郝振威镇同州也没几年,而且就带了不到百人上任,靠的还是朝廷名义。后面慢慢整顿地方,收拢人心,但说到底还是威望不够。 再有个十年时间或许可以稳固一些,或者此番攻占华州,灭了王卞,也可以急速提升威望,只可惜一样条件都没达到。 危机一来,形势堪忧! “大帅!”王超神情沮丧地靠了过来。 “事已不可为,再等下去,怕是要被人借了脑袋。”郝振威压低声音道:“我欲东奔陕虢,你去召集信得过的兄弟,咱们一会就走。” 王超有些吃惊,看了一眼郝振威。他脸上的皱纹更深了,胡须也黑白参差,但目光坚定,一点老态龙钟的样子也没有,也一点没有灰心丧气。 便是抛妻弃子,也要东山再起,大帅之心志,当真坚如铁石!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啊! 保义军节度使(陕虢)王珙固然残暴、骄横,但也看人的。灵武郡王威震西北,帐内大将数十、精兵十余万,他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收留? 即便王珙犯浑,蒲帅王重盈亦会多加提点,保管留不住,能放你走都不错了,说不定直接就逮了,送到灵夏讨好邵树德。 “四郎可是怕了?”郝振威直视着他,道:“其实不必勉强,树倒猢狲散,各奔前程,亦是寻常。孙霸愿给邵树德当狗,我可不愿!陕帅王珙若不愿收留,我就奔汴州,或走晋阳,总不至于没处去。” 王超当了郝振威十七八年心腹,忠心自然不用多说。如果可能的话,郝振威还是想带着他一起走。 同州兵将多半不愿意跟他走了,丰州来的老兄弟,能带走一个是一个。不然去了李克用或朱全忠那里,也会被人轻视,没有生发空间。 王超愣了很久,其间脸色剧烈变幻,显然在做着激烈的挣扎。 良久之后,终于发狠道:“大帅待我恩重如山,走便走了!” 郝振威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大丈夫何患无妻!日后有我一口吃的,绝少不了你。” 心中却有些不满,王超犹豫了很久才下定决心,这忠心看来也不是很牢固。 但目前,也只能用这些老人了。 ****** 同州城门大开,州别驾、司马、录事参军、诸曹参军、冯翊县令、县丞等大小官员,尽皆跪倒在地,神态谦恭。 守军一队队走出,将器械放置、归拢在一侧,然后整队走到另一侧,惴惴不安地等待胜利者的处置。 郝使君带走了州中精锐,惨败于渭水之畔。消息传来之后,同州上下再无抵抗之心,直接开城投降。 邵树德遣义从军青唐都五千步卒先期入城,控制各处。待一切稳妥之后,方才稍稍安抚了一下这些降官,然后带着铁林军开进了同州。 至此,渭北五州三十县已尽在手中。 渭帅的人选,他还没有想好。 从幕府中挑选的话,赵植、陈宜燊二人能力都没问题,但他们的本官都只有州别驾,资历尚还有些问题。 从军中挑选的话,卢怀忠等老元从倒是可以。而且武夫从来就不需要什么资历,这年头多的是一夜间连跳数级、一步登天的武人。 邵树德仔细想了想,觉得如今这个局面,需要给老兄弟们多一点照顾了。哪怕只是一个权力严重受限的节度使,对武人们来说仍然是极大的荣耀。 李延龄跟了自己多年,任劳任怨,在军中人缘也不错,后出任邠帅。 朱叔宗,更是劳苦功高,多年来一直帮着训练军队。朔方军的成功,朱氏出了大力。而且因为都教练使这个职位的敏感性,不好给他兵权,这等于是剥夺了朱叔宗建功立业的机会,邵树德心中有愧。 卢怀忠,不用多说,铁杆支持者。每次出征,要么当先锋,要么留守灵夏,都是重任。去年又远镇兴元府,看着诸葛仲方,亦很辛苦。 这两人,是最有资格担任渭帅的武人。 拉感情,给赏赐,已经做到了极致,下面还得给荣耀、给官位。 邵树德现在倾向于保举卢怀忠任渭北节度使,武威军使的职位再找他人代替。 至于朱叔宗,过阵子就让折芳霭与朱妻走动走动,将嫡长子承节与朱氏长女的事情说一说。以后再找个相对正式的场合,当着军府诸将及僚佐的面,将两位小儿女的婚事定下来,一俟长成,便完婚。以后邵氏、朱氏,同享富贵。 河西节度使的职位,邵树德也打算让出来,先观察一下,看看谁最合适接任。反正,肯定优先元从老人了,不知道任遇吉愿不愿意干。 抵达城中之时,长安有信使来报:折从允率三千人于兴平大破乱军,俘七千余人。 俘虏押解回京后,连带着之前的上万俘虏,共拣选出精壮五千。 邵树德盘算了下,如果同州降兵里也能拣选出两三千人,鄜坊、延丹二镇剩下的八千兵马中再挑三千,这就有万余人了,打散后与铁林、武威、天柱等军的老兵混编,再招一些新兵,配上骑卒,赤水、武兴、固镇三军的框架便有了。 地盘不断扩大,实力不断增长,威望日益提高,这感觉真的很让人迷醉。 后面便是夯实根基,勤修内政,且耕且战了。 而在此之前,还得去一趟长安。 天子、宰辅们,最近上蹿下跳,不安分得有点厉害,得让他们看看真正的力量。 再者,安远楼折嗣裕怒斥君臣之事,也稍稍有点粗糙,还需要善后一番。 第四十七章 进京(给盟主江西胖哥加更) “拜见灵武郡王。”同州刺史府内,王卞直接大礼拜下。 “王使君何如此耶?”邵树德稳稳地坐在椅子上,双手虚扶,道:“你我同朝为官,无需如此。” “灵武郡王有援手之德,某不敢不报。今后但有差遣,无有不从。”王卞大声道。 “快起来吧。”邵树德一笑,道:“都是关中方镇,自当守望互助,今后若有为难之处,只需书信一番,我替你做主。” “谢灵武郡王。”王卞起身,恭敬地站在一旁。 亲兵给他端了椅子,他看了看后,小心地坐下。 “听闻王家二郎博学多才,能诗善赋,通晓古今。恰甘州珊丹缺一县令,不知可愿屈就?”邵树德又问道。 “此乃犬子的福分,求之不得。”王卞一脸惊喜,道。 “那就这么定下来了。”邵树德点了点头,道。 王卞这人,真心降顺也好,假意投靠也罢,先这样了。 邵树德也不想把事情做绝,让天下侧目。 前往甘州做质的是王卞的次子,并不是在军中为将的长子。真要下决心舍弃的话,也不是很难。 像现在这样,中立的同时保持一点倾向性就可以了。 “还有一事需禀报灵武郡王。”王卞又说道。 “讲。” “朝廷前往关东募兵,已得两万四千余人。前阵子同华战事正炽,滞留陕虢。这两日西进,准备回京。这些人,被某遣人扣下了。”王卞答道。 好家伙,胆子不小啊! 王卞现有三千五百步骑(含借给他的五百骑),郝振威用来监视他的五百骑兵又降了,便有四千兵。用四千兵“俘虏”两万多没有武器的壮丁,倒也不奇怪。 只是,他怎么敢的? 坐在厅内的赵光逢、陈诚二人也对视了一眼,心中都有猜测。 多半是王卞想当镇国军节度使,以此为质,跟朝廷讨价还价。 好一个乱世军头! 之前王卞、郝振威不是不跋扈,是被那五万多神策军吓住了,不敢有所异动,只能老老实实。 但朝廷西征泾原,将本钱输光了,这下谁还怕你? 这一战,可真是影响深远。 “朝廷募的兵,你待如何?”邵树德问道。 “听闻灵武郡王收编降人精壮,应是要组建新军了。若有不足,不妨从这两万多人里挑选。” “唔……”邵树德倒是想装一装的,但这确实是个不小的诱惑,稍稍犹豫了一会,便道:“送一半过来吧,余众放归长安。” 王卞自无不从。 新兵数日内便送到了同州。 十一月初十,鄜延四州镇兵七千多人抵达同州。 邵树德在沙苑监附近检阅诸军,当场下令组建赤水、武兴二军。 鄜延镇兵挑选了三千人,同州降兵中亦选出精壮三千,此六千人打散编制,补入六千关东新卒,成为新建两军的步队。 这两支步队,再各抽一半人,与铁林、天柱、天雄、义从四军置换。各级军官,三分之二以上由老部队的人担任。 邵大帅也不是第一回干这种事了,底下人也是驾轻就熟,自有一套方案流程,几天内便完成了组建。 赤水、武兴两军还将各有两千骑卒。赤水军的骑卒来源将是河渭蕃部,武兴军的则来自青唐吐蕃,后面自然会派人前去募兵。 整编完之后,鄜延镇兵还剩四千余人,邵树德下令将两千关东新卒补给他们,重新打散,重建渭北五州的州兵。 还剩下四千新卒,补一千到铁林军,使得铁林军的总兵力达到1.1万人,后面还会给铁林军再增加一千骑兵,这就是九千步卒、三千骑卒。 人员变动不小,需得好好操练一番,这是明年的重点工作。 现在的朔方军,就像用吸星大法吸入了太多异种真气一样,须得慢慢调理、消化,然后才能重新焕发活力,恢复到之前的战斗力。 其实不光军事,民政上也是如此,不然根基就有点虚浮了。一直打胜仗还好,若来一次惨败,保不齐就有人生出野心。 十一月十三日,大军分批启程,前往长安,二十四日傍晚抵达,在霸上宿营。 新建成的麟德殿内,灯火摇曳,照在圣人和几位宰辅的脸上,更添阴森之色。 “陛下,神策军战力羸弱,便在于宦官专权。”孔纬道:“阉竖广纳假子,结党营私。昔年杨复恭者,假子六百余,皆得官耶。在军中沆瀣一气,欺上瞒下,挤走忠贞勇武之士,留下的全是幸进小人。今若重整神策军,须不能再落入此辈之手。” 徐彦若、杜让能二人闭口不言。 他俩虽然对孔纬很有意见,但在对付中官这事上,却也有共同利益。 “若将神策军付于南衙,编练整顿一番后,可能战?”圣人有些殷切地问道。 “陛下,艰难以来,中官得宠,益发骄横。敬宗由太子登基,亦需中官首肯,并大发赏赐,锦彩金银、绯紫袍服,空耗国用。宝历二年,宦官刘克明弑敬宗,欲立绛王,梁守谦、王守澄改立江王(文宗)。开成五年,文宗病重,命宰相等立太子为监国,宦官仇士良、鱼弘志矫诏改立颍王(武宗)。宣宗,更是由诸宦官密于禁中定策拥立。大中十三年,宣宗病笃,密嘱立夔王,宦官王宗实不奉诏,改立太子郓王(懿宗)。咸通十四年,左军中尉刘行深、右军中尉韩文约,密议立少子普王(僖宗)为君,懿皇本属意何人,不得而知……” 孔纬没有直接回答圣人的问题,而是转移话题,谈起了宦官的种种劣迹。 你还别说,这招挺有效的,圣人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吸引过去了,忘了再问朝官和宦官哪个更会治军。 “陛下,国事之败坏,皆起于宦官专权。”孔纬最后下了结论。 仿佛只要夺了宦官之权,让南衙朝官来掌军,众正盈朝,国事马上就能好转。 “禁军调动由北司枢密使掌管,十军容使、两军中尉更是典兵多年,如之奈何?”圣人说这话时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被人听见一般。但麟德殿甚广大,很难被人偷听,纯粹是他心里感到恐惧。 “夏兵屯于霸上……”孔纬含糊地说了一句。 “何人可为使?” 没人回答。 皇帝有些泄气。 他不傻,朝官想干掉宦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对宦官,又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惧怕。 甘露之变,有骨气的朝臣怕是都死得差不多了,朝堂风气一天不如一天。 朝官不愿去,那就只有派内廷女官出面了。 离开麟德殿后,圣人回到长生殿,魏国夫人、宫嫔陈氏上前服侍。 “朝官、中官,一个个不得让人省心。”圣人叹了口气。 陈氏犹豫了一下,还是劝道:“陛下登基以来,独三数大臣仰龙颜,承圣问。其余朝客,上朝下朝,偕入而齐出,未尝与闻政事。以致忠言未达于圣听,众正之路未启。” 这是隐晦地劝他不要偏听偏信,要多与其他大臣接触,多听听各方面的意见,综合判断,而不是整天与三位宰相腻在一起。 “你懂什么!”圣人斥了一句,道:“徐、杜、孔三位,实有大才,余皆碌碌,又胆小怕事。中官如此跋扈,没有他们,如何办得大事!” 陈氏初时不觉,但想了想后,脸上表情渐渐惊讶了起来。 “陛下。”陈氏叹了口气,感觉得犯颜直谏一下,不然这日子怕是过不下去。她没有什么野心,也不想与谁斗,这不符合她的性格。她只想安安静静、生活优渥地过下去,闲时练练字,看看书,写写诗,如此而已。 “昔年鱼朝恩伏诛后,内官不复典兵,德宗以亲军委文官白志贞。志贞收受贿赂,滥募军士。其时多有身无在军,但以名籍请给赏者。泾师之乱,帝召禁军御贼,是时并无军士赶来勤王,唯中官窦文场、霍仙鸣率诸宦者及亲王左右护卫……”陈氏轻声说道。 这话的意思也很明白了。德宗本来是很信任文官的,但关键时刻文官让他失望了。收受贿赂,招募了一堆烂人,平时也就罢了,但需要勤王的时候,“并无至者”。最后还是一群中官带着器械,拼死赶来勤王,护卫圣人跑路。 换你是德宗,会更信任谁? 宦官固然跋扈,但杀了真的好吗? 圣人一听有些道理,但又想起西门重遂那张老脸,以及宦官时不时的轻视,还有当初田令孜当众鞭笞的羞辱,怒气再度上涌,一甩手,道:“你不懂!” 说罢,怒气冲冲地走了。 内廷女官裴氏静悄悄地跟在身后。 她出身闻喜裴氏,公卿之后,从寿王时代起便服侍在侧,功劳甚大,得了个河东郡夫人的身份。 但她又不仅仅是“丫鬟头子”之类的角色,事实上经常办一些机密之事,圣人也时不时宠幸,影响力颇为不小。 孔纬所言之事,圣人其实并未真正下定决心。方才陈氏谏言,也并不是真的发怒,而是被人窥破了内心想法,一时应激反应罢了。 女人,太聪明了也不是好事! 这次,还是得派裴氏出马,探探邵树德的口风。若他愿意,或许可以尝试一下,以便真正将权力集中在手里,而不是任由宦官摆布。若不愿,便罢了,这事风险还是太大。 裴氏服侍圣人多年,如何不清楚他内心的想法?见小利而忘义,干大事而惜身…… 第四十八章 操作 大军宿营,刁斗森严。 霸上,昔年沛公驻兵之所,与项王对峙。 中和年间,黄巢驻兵于此,诱诸镇兵马争入长安。 邵树德带了数万兵马而来,连营十余里,且游骑散得很开,暗铺也设了不少。军营布置得一丝不苟,营寨、壕沟、拒马枪、陷马坑一应俱全,虽然关中已无任何敌人。 从京城东面的通化门,到长乐坡,再到灞桥,四处都是如夜猫子活动的斥候游骑,因此当京中来人时,他们第一时间就发觉了,然后拦了上去。 来的确实是河东郡夫人,但又不全是…… “西门宫监漏夜前来,打搅吾之清梦啊。”邵树德坐到了交椅上,吩咐亲兵去煮阳羡茶。 “灵武郡王量非一般君子,自然不会怪罪。”西门重遂笑道:“何况此为大事。” “便是此女?”邵树德轻轻捏住跪在他面前的妇人下颔,慢慢抬起,道:“脸挂珠泪,我见犹怜。” 西门重遂似未看见,继续道:“此女名叫裴贞一,殿中省尚寝。” “竟是五品宫官。”邵树德松开了手,道。 尚寝,为内官中的宫官之一,正五品,掌天子燕寝及嫔妃进御次序。其实工作内容不止这些,帏帐茵席、扫洒张设、舆辇伞扇羽仪、园苑种植蔬果、灯烛等都在里边,机构不小,有四个司,总计三十三名女官。 她们属于宫官,此外还有内官。 正一品妃四人、正二品嫔九人、正三品婕妤九人…… 内官都是皇帝的女人,虽然有品级,有职位,比如六仪就掌“教九御四德,率其属以赞导后之礼仪”,但事实上她们的主要工作是陪皇帝睡觉。 内官一般都是公卿勋贵之女,也有被杀被贬的大臣的女儿。国朝皇帝还是很喜欢这个调调的,杀了你爹或者把他贬官到岭南,还把你带进宫享用…… 宫官的来源就多了,有勋贵大臣之女,也有身家清白的小门小户之女。她们是要干活的,但理论上来说,宫中所有女人,都属于皇帝。 皇帝兴致来了,宫官也不能拒绝。 无论内官还是宫官,她们既是官员,也是皇帝的女人——理论上而已,事实上皇帝根本忙不过来,大部分碰都没碰过。 裴贞一是五品宫官,出身闻喜裴氏,非常受皇帝信任,也时不时受到宠幸,听闻马上就要受封正式的国夫人了,而不是郡夫人。 “圣人又要做什么?”邵树德叹了口气,道:“几次入京,还没见过天子,本想着见一见再走,结果就出这事?” 他进京的目的当然不是这个,主要是为了收拢人才,尤其是内政官员。 陇右镇靠萧遘招揽,渭北镇他可不想这么做。 什么都依靠萧氏,以后怕是要尾大不掉! 神策军的溃灭,其影响之深远,一时间很难判断。 但不管怎样,很多人确实看清了如今的局势,跟着朝廷怕是没啥好下场,这就给了邵树德慢慢收揽人心的机会。 他不想把朝廷毁掉,还没到时候,不符合朔方镇的利益。 后世即便皇帝被韩建抓在华州,百官照样跟着跑去上朝,各镇也到华州买地置宅,建联络机构(不以进奏院的名义),还忠心上供的藩帅、刺史,也将财货送到此处。更有大量商队前往华州,着实让韩建发了大财。 这些是经济方面的利益,但最让邵树德看重的是人才利益。 诸道、诸镇的学子,一个劲地往长安聚集,考学、做官。哪怕前路因为战火受阻,几次没去成,还念念不忘,一有机会就往长安跑。 这些,可都是全国的精英啊!你把朝廷端了,人家还来么? 大唐遗泽,不会一下子消失。它是慢性死亡,等到再也无法吸引各地人才的时候,就到了它寿终正寝的时候。 “某将裴氏送来,便是示之以诚,不想遮遮掩掩。而今只有一句话想问,灵武郡王意欲何为?”西门重遂面色凝重地问道。 “我懒得管这些破事。”邵树德说道。 裴氏浑身被绑得结结实实,邵树德的目光在绳索之间停留了两下,又道:“不许大行杀戮之事。” 西门重遂暗暗松了口气。 他赌对了,灵武郡王确实是有脑子的武夫,不会傻到现在就行操莽之事,对他们中官也没有恶感。 如果是当初的李昌符、朱玫之辈,就不知道会做什么事了,或许会杀尽中官,废立皇帝,给自己加一堆头衔。 捞到什么好处了吗?没有,只会搞得人人喊打。 “宰相孔纬,出此毒计,须饶不了他。”西门重遂又说道。 “此事你自己看着办。”邵树德接过亲兵端来的茶碗,茶香扑鼻,让人精神一震。 朝官向中官出手,虽然因为事泄暴露,但不让他们出口气也不行。 老实说,这两年中官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劣迹,朝官搞他们并没有站在道德制高点上。今天孔纬可以说动皇帝,派人联络朔方军,哪天再来个宰相,联络朱全忠呢? 西门重遂要杀孔纬,邵树德不打算干涉。 “杜让能、徐彦若二人……”西门重遂又道。 “嘭!”邵树德拍了下桌子,道:“仅止于孔纬一人。圣人,也不许出事。” 西门重遂拱了拱手,道:“既是灵武郡王之意,便算他们运气了。” 裴贞一在一旁听得都要傻了,心中尊贵无比的皇权威严,仿佛在一寸一寸破碎。 “具体如何操作,你自己想办法。”邵树德说道:“把圣人摘出去。” “那此女……”西门重遂看向裴氏,问道。 邵树德也看向她。 裴氏的身躯微微有些颤抖。死,不是每个人都能勘破的。 “裴宫官,你说圣人是要你死,还是活呢?”邵树德突然问道。 历史上神策军在河东全军覆没后,圣人又重新编练了数万人。景福二年,派三万禁军攻打李茂贞六万兵马,宰相杜让能坚决反对,昭宗不听,后来大败。不得已,只能让臣子背锅,连续杀了西门重遂、杜让能等人“谢罪”,李茂贞这才勉强满足。 这是个没有任何担当的君主,裴氏出了篓子,必死无疑。 裴氏万念俱灰,不言不语,但眼泪已经止不住流了下来。 “宪宗朝裴晋公是你什么人?”邵树德问道。 裴氏不答。 西门重遂若有所悟,便道:“裴文忠公是其天祖,出身东眷裴道护支。” “裴氏今日来过耶?”邵树德看向西门重遂,问道。 裴氏眼泪渐止,心中砰砰直跳,双眼紧紧盯着邵树德。 “圣人应是给假裴氏,出京闲居了。”西门重遂暗叹这裴氏运道好。 裴氏精神一松,眼泪又流了出来。 “原来如此。”邵树德喊来了亲兵十将陆铭,让他征用个宅院,先将裴氏安顿下来。 “西门宫监,还有一事。明日某要入京,将士们讨平了叛将郝振威,自然要有赏赐。”邵树德说道。 西门重遂继续等着,他知道这只是入长安的借口。 “灵夏地处边陲,军械多有不足,还请圣人恩赏。如果可以,请拨工匠若干至灵州。”邵树德说道:“另者,我想见见圣人和列位宰相。” “灵武郡王是指入宫面圣?” “正是。顺便让圣人见见讨平泾师和郝逆的忠勇军士,明日把宫中禁卫全撤了吧,吾派铁林军护卫圣人和百官。” 西门重遂有些迟疑,他担心邵树德趁机把圣人控制了。 “西门宫监何疑耶?某见见就走,有些话要当面说一下。”邵树德脸一板,道。 “也好。”西门重遂不情不愿地说道。 对他而言,这里面是有风险的。 第四十九章 面圣 国朝的朝会,分大朝会和常朝两种。 大朝会,一般是冬至、元日、五月朔朝以及万圣千秋节(帝王生日)四天。 大朝会的陈设规格很高,皇帝要穿上最隆重的冕服,百官谒见太子、皇后、太后,还有百戏表演,总之非常隆重。 常朝又称常参,是日常处理政务的早朝,仪式就简单多了。 常朝时,左右史官侍立两旁。百官奏事完毕,仪仗队依次退出,其余官员退出,皇帝再留宰相单独议事。 常朝举行的地点,高祖和太宗时在两仪殿或太极殿,高宗在宣政殿,玄宗在紫宸殿。巢乱之后,宫室遭到焚毁,近几年慢慢修缮,目前常朝一般在麟德殿举行。 今日早朝的消息比较劲爆。 宰相孔纬被贬出京,任崖州司户参军,这很可能是赐死的前奏。 徐彦若出镇岭南,任清海军节度使、广州刺史。 杜让能勉强留任,但这多半是因为不能一下子把三个宰相都罢了。 崔昭纬任户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成功拜相。 这事,怎么看怎么诡异。 再联系到圣人身前女官、河东郡夫人裴氏出京闲居“暴毙”,朝官们私下猜测,这多半又是中官的手笔。无奈几位当事宰相沉默不言,让人好生心急。 另外一件让人感兴趣的事情,就是圣人要在昭阳殿召见立下擎天保驾之功的灵武郡王邵树德。 泾师薄城,其势汹汹,铁骑军横空出世,大破贼军,这是众人都知道的。 前阵子邵树德在同州讨郝振威,这会已经平定,圣人召见,于是赶来了长安。 当然大伙都是官场老油子了,自然不会信这些表面的东西。邵树德,明显是被人喊来的,不是圣人,就是宰相,或者北司中官。 本来后者的可能性是最低的,因为中官们无需引外镇兵马,即可控制局势。但从今早爆出的消息来看,似乎又不是这么回事,这就让人奇了。 早朝退散后,圣人摆驾昭阳殿,新相崔昭纬陪同。 殿内外的军士全换了一茬人,虽然还是禁军服饰,但看那些人脸上凶悍的模样,完全没有一点宫中禁卫应有的恭谨,可见一斑。 “藩臣邵树德拜见圣人,拜见崔师长。”邵树德躬身行礼道。 如今大点的藩镇主帅,几乎都挂着“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头衔,这就是荣誉宰相。 宰相见皇帝,退朝时都不用行拜礼,亲王见到宰相亦需行礼,可见权位之重、地位之高。 圣人草草回了个礼,崔昭纬亦回礼,三人相对而坐。 按制,宰相向皇帝行礼,皇帝需回礼,当然做不做就看心情了,但理论上是需要的。 行完礼后,“君臣皆坐”,议事。 圣人仔细盯着坐在他对面的邵树德,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此人。 果是个跋扈武夫! 坐在那里神态自然,一丝局促不安都没有,目光时不时对视过来,非常坦然,比杜让能、崔昭纬这等实权宰相底气还足。 “邵卿讨平泾原、同州叛逆,此为大功。”圣人开了一句头。 “臣分内之事罢了。”邵树德回道。 他也仔细观察着对面的君臣二人。 圣人精神不振,脸色稍稍有些苍白,可能昨晚西门重遂回去之后训斥了一番。 说起来可能有些不敬,但中官们嘲笑、奚落皇帝不是一回两回。文宗死之前,欲立太子,结果中官还特地拿矫诏到他面前,刺激一番,嘲笑不已。 圣人如今的局面还算好的,后世他与何氏被中官刘季述关在少阳院,隔绝中外,每日吃的饭食都是从墙上的洞里面送进去。 训斥,那都是小儿科了。 “灵武郡王为国之干臣,却为何助那些阉徒?”崔昭纬等了一会,见圣人不再说话,便主动问道。 邵树德下意识看了眼殿室一角的史官,这一言一行都可能被记录下来啊。 不过他早就做好了准备,道:“北司有拥立之功,又劣迹未显,以何罪诛之?” 北司中官,可比你们这帮朝臣靠谱多了啊!至少不会坐在家中,祸从天降,突然间就有人要征讨自己了。 崔昭纬避而不答这个问题,又道:“灵武郡王若肯为陛下诛杀宦官,定有厚赏。” 圣人的脸色也活络了起来,不过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隐含期待的目光看着邵树德。 他突然间发现一件很“贱”的事情,那就是夏兵站满了昭阳殿的时候,居然感到了一丝脱离监视的轻松感。 他不傻,事到如今,肯定知道被中官监视了,不然怎会一举一动都被人掌握着。 历史上昭宗与张濬特意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说话,结果还是被杨复恭偷听到了,简直让人无语。这个时空,中官还是那些中官,皇帝就是掌握在他们手里的傀儡,居然只有在外藩军士在侧的时候,才能勉强脱离监控,这世道,活得还不如普通人潇洒。 …… 西门重遂在昭阳殿外静静等着。 邵树德入宫面圣,他本是不同意的。因为其中蕴藏了一个巨大的风险,那就是圣人有可能将其拉拢过去,转过来对付北司。 邵树德的诉求,他非常清楚,那就是不要给他惹事。他得了渭北、泾原,应是要回灵夏休整了。李克用遭数镇围攻之事,他看在眼里,有此担心实属寻常。 而若说如今朝廷想要哪个藩镇覆灭,不消多说,就是朔方镇了。原因很简单,离得最近,随时可能叩阙。 西门重遂的价值便在此处。而他也很清楚自己的价值,利用得非常好,按理来说邵树德不会抛弃北司诸官,可凡事就怕万一啊。 真是多事之秋! 西门重遂年纪大了,站了一会就有些累,于是让人搬来椅子坐下。 这两天宣武朱全忠上奏,求任盐铁转运使。呵呵,这是想要朝廷的财权呢! 幸好宰相们没傻到家,震惊之余,直接一口回绝:“朱公需此职,非兴兵不可!” 这事,西门重遂是乐见其成的。 南衙每与一个强镇闹翻,他们北司就安全一分。 西门重遂早就看出朱全忠也不是啥好鸟,可笑圣人还一直觉得他是忠臣。 这世道,哪来的忠臣?即便之前再忠,现在也都有想法了。 西门重遂又往昭阳殿的方向看了看。 虎背熊腰的军士持槊肃立。他们只听邵树德一人的,即便天子当着他们的面下令,也得先看一眼大帅同不同意。 在跋扈武夫的眼里,天子本来就算不得什么。 刘季述匆匆走了过来,禀报道:“孔纬已经出京。” 西门重遂点了点头,道:“到蓝田时,找人携诏而至,赐死。” “徐彦若……”刘季述又问道。 “放过他。”西门重遂咬牙切齿地说道。 刘季述正待离开,西门重遂又喊住,道:“你去一趟华州,找王卞,就说朝廷欲授他镇国军节度使之职。但也得干事!如果有南衙使者前往汴州,宿华州驿站时,立刻报来。” 华州有好几个驿站,通往各个方向,规模都“雄壮”。朝廷公干使者,必然会在这些驿站内食宿。 刘季述点了点头,飞快离去。 …… “诛杀宦者,非国之福也。臣请陛下宽心,若中官跋扈,轻慢圣上,只需一封诏书,臣便领兵亲至。”邵树德回道:“今国祚未安,实不宜生事。” “宦官之罪,罄竹难书,讨之有何不对?” “若有罪便讨。全忠未得诏令,擅攻郓、徐,朱瑄、时溥有何罪耶?全忠侵攻,陛下何不讨之?臣愿出兵。” 崔昭纬噎在了那里。这邵树德胡搅蛮缠,朱全忠确实未得朝廷诏令,擅自侵攻天平军、泰宁军、武宁军,但——但他就是忠臣啊。 你怎么不提你的义兄李克用?赫连铎有何罪?李克用不也擅自讨伐了? 圣人在一旁也被邵树德的思路带歪了。 仔细想想,邵树德确实挺守规矩,每一步都有朝廷诏命,竟然从未逾越过。即便兵进河西,也是以河西观察使的身份,还收复了河陇失地,造就了先帝“中兴”的气象。每年贡赋从来不缺,这次更是击退泾原乱师,有擎天保驾之功。 在天下人眼里,这岂不是大大的忠臣? 但现在不是论对错的时候,论的是立场! “陛下、崔相。”邵树德起身行了个礼,又坐下,道:“臣闻全忠围泽州甚急,且潞州已下,屡次表请朝廷择重臣出任潞帅。朝廷不妨许之,泽、潞富庶,若能归国家所有,岂不大善?臣愿遣一队人护送潞帅之官。” 崔昭纬无语。 那朱全忠得了泽、潞,如何肯给朝廷?也就是装装样子,你若真派人去,那才是傻了。 说到底,还是不愿杀宦官,顾左右而言他。 “灵武郡王与宦官沆瀣一气,忤逆圣主,难道不怕天下非议?”见邵树德水泼不进,崔昭纬也不得不加重语气,说道。 邵树德霍然起身,君臣二人一惊。 “陛下危急之秋,臣来救驾,既安之后,罪我忤逆。海内手握雄兵,窥视四方者不知凡几。全忠屡攻郓徐,克用数伐大同,行密侵夺宣歙,此皆忠臣耶?有朝一日,汴、晋之师入关中,名城大邑,荡为丘墟,王室不宁,再度播迁,臣实不知勤王之师从何而来。” “臣亦知陛下有中兴之谋,欲简拔奇材以为股肱,然采群小之论,登无用之徒,恐非中兴之术。” 听闻此话,崔昭纬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朝廷眼里的大忠臣,被邵树德贬得一文不值,偏偏你还找不到错处。 圣人亦沉默无语。不知道怎地,他突然想起了裴氏,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但既然已经“暴毙”,便暴毙了吧,即便活着回来,也只会让大家尴尬。 他突然感到有些意兴阑珊,确如邵树德所说,朱全忠似乎也不怎么像忠良的样子。关中若有事,还真只有邵树德可以救驾。 这天下,还怎么中兴? 史官默默站在一旁,似乎已经入定。 第五十章 交易 面圣结束后,邵树德本欲走,一看史官在那收拾东西,突然起了兴致,便问道:“史官所记之事,可否容我一观?” 崔昭纬诧异地看了一眼,这武夫,竟然还想看记录? “不可。”史官干脆利落地说道。 邵树德不以为忤,又道:“那记的是什么?” “藩臣邵树德侮慢时宰,轻君上如木偶。”史官答道。 一席话说得屋内三人都有些不自然。 但史官有这个权力。换成太宗那种威望,或许能让史官稍稍美化一下,但整件事的性质是没法变的,还是得记录下来。 当然史官也不是每件事都记,一般都是大事才写。藩臣入宫面圣,一般会记录下来,尤其是如今这个情况。后朝修史,上《唐书》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罢了,问这事本就自寻烦恼。”邵树德笑道。 即便以后他建立新朝,也懒得让人美化。该怎样就怎样,无需粉饰。 他不想当圣人,也不想史书上将他塑造为什么完人。人,必然是缺点的,优点是我,缺点也是我,都要接受。 离开昭阳殿后,甲士依次撤离。 崔昭纬若有所思,圣人情绪复杂。 史官怎么写他干涉不了,但邵树德确实没对他怎么样。看得出来,他并不想行草莽之事,至少暂时没这个念头。 崔昭纬左右看了看,低声道:“圣人勿忧。臣昨日笼络了一人,乃西门氏假子,名唤西门昭,蔡贼出身,流落关中,其人甚有勇力,颇受西门氏看重。日后,未必没有诛除中官的机会。” 圣人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 这事风险固然不小,但如今也没有办法了不是? 邵树德直接去了兴道坊的一处大宅院,这是他在长安的临时住处——中官推荐,品质必优。 长安城中,兴道、开化、务本、崇义四坊可谓是优质黄金地段,大体位于皇城安上门外大街两侧。四坊北临皇城,西临朱雀门大街,东临启夏门大街,南边是安仁坊和长生坊。 这四个坊,住进来的基本都是官员。不少房屋的所有权是朝廷,不定期赏赐给重臣,或者分配给宰相居住(罢相后收回)。 当然也有私人购买的,一般都是祖上当过重臣大将。但如果后代没落了,一般而言也保不住,新贵看上后,会要求买下,你很难拒绝。 兴道坊南北长五百米左右,东西略宽,五六百米的样子。 邵树德住进的是一座几乎占了兴道坊一般面积的豪宅大院。 在本朝,此宅第一个主人是隋炀帝皇后萧氏,贞观四年赐宅。 萧后死后,赐宅空置了一段时间,后被赐予太平公主。开元元年,太平公主被赐死,赐宅赐予宋国公李令问。李令问被贬官后,赐宅又被收回,有时空置,有时临时分配给某位宰相居住,此时恰好空着。 邵树德在大群亲兵的簇拥下住进了宅子,此时已经有一位客人在等着了。 不是河东郡夫人裴氏。亲将陆铭将在安置在霸上某处庄子内,邵树德也不知道在哪,懒得问,现在有更紧要的事情。 “师长终于来了。”邵树德躬身行礼,笑道。 理论上来说,邵大帅也是宰相,但毕竟只是挂名的,杜让能是实相,该有的礼数不能缺。 “灵武郡王手握重兵,没派甲士来请,已是客气。老夫若不至,岂非不识趣得很?”杜让能不冷不热地说道。 邵树德哈哈一笑,坐了下来,道:“某也不打哑谜。敢问杜相,朱全忠欲夺盐铁之利,三司就不着急么?” 国朝实行群相制,一般同时有2-4位宰相。之前张、孔、杜三人同时在任,张濬先贬连州刺史,再贬绣州录事参军,只剩下了两位,于是又拔徐彦若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现在孔纬遭贬,徐彦若出镇广州,崔昭纬新拜相,估计后面还会再提一位。三位宰相,没人跑得掉,全部要判三司,搞钱! 朱全忠相要求兼任的盐铁转运使,设于安史之乱期间,首任盐铁使为第五琦,主要目的是为了解决中央财政困难,即把杭州等十四个产盐区的盐利,以钱粮的形式输往长安。为此,在淮北等转运沿线设置了十三个巡院 在大历年间的时候,光盐利一项,就有六百余万缗,是中央财政的重要支柱。 在这条转运线路上,扬州是转运节点,润州、苏州、杭州、升州等两浙属地是财赋来源。扬州如今被孙儒占着,江南也在孙儒、钱镠、杨行密之间反复易手,钱粮转运大受影响,但并未断绝。 钱镠、杨行密二人,邵树德在天子面前说他们不是忠臣,这不假,但人家至少是上供的,似乎也有那么点忠,或者暂时忠,以后就不一定了。 江南财赋改道后,需经时溥和朱全忠的地盘。 朱全忠上表请兼盐铁使,朝廷非常警惕,虽然已没几个钱了,一年几十万缗的样子,但仍然是朝廷财政的重要补充,焉能轻放? 再者,朱全忠前阵子上表,请朝廷将时溥移镇他处,宰相们又按下不管。 现在朝廷对朱全忠也慢慢有些警惕了。再加上邵树德在圣人面前说的那番话,估计对朱全忠攻灭时溥,全有饷道比较警惕,害怕他就此断了江南上供之路,让朝廷损失大笔收入。 但他们缺乏对朱全忠的制约手段,这是个问题。 “灵武郡王这话倒是问到了痛处。”杜让能长叹一声,道:“如今这情况,朝廷焉能制全忠?” “全忠狼子野心,朝廷何不召诸道兵讨之?”邵树德知道现在让朝廷下诏讨全忠是不可能的,毕竟钱粮还在持续运输之中,他也只是先“预热”一下,让朝廷知道可以这么做。 杜让能闻言苦笑,道:“汴军号三十万,虽多虚言浮夸,但十五万应还是有的,皆百战之精兵,如何讨之?” “朝廷若有诏,某愿出兵讨之,只需渭北、华州、陕虢两镇借道即可。”邵树德情真意切地说道。 杜让能面色平静,道:“以灵武郡王的本事,让渭北、华州借道应无问题,然河中、陕虢的王氏父子肯借道吗?” 若不肯借道,是不是要出兵征讨?杜让能对武夫们的德行再清楚不过了。 邵树德又一笑,不再多说,反正他只是打个预防针。 朱全忠恨不得天天打仗,又养了那么多兵,财政肯定是困难的。之前攻时溥,肆意掠夺,这个只能解一时燃眉之急,不可为长久之计。 而且武宁镇即便被他攻下,短时间内也无法提供多少财货,盖因朱全忠采取的是高强度、破坏性的进攻方法,数州百姓没法种地。加之时溥运气也差,每年都发水灾,百姓大量饿死、逃亡。要收拾这么一副烂摊子,估计要好多年的时间,虽然朱全忠多半不会待其全部恢复元气就要征兵征税。 财政紧张,是如今天下每一个藩帅乃至朝廷都面临的棘手难题。 朱全忠染指朝廷钱粮,是必然的事情,或早或晚罢了。 再想装忠臣,现实的钱粮问题无法解决,就很难装下去。 “灵武郡王找老夫来,当不是为了说这些吧。”亲兵端来了茶,杜让能伸手接过,陶醉地嗅了两口后,叹道:“蜀中蒙顶茶,年余未见了。” “一会给杜相送五十斤。”邵树德吩咐道。 “遵命。” “杜相亦知朔方、河西十三州之地,半为羌胡,急需教化,这人……” “河渭萧公,不是在为你招揽人手么?” “不够!陇右镇到现在才粗粗有点模样,犹嫌不够,遑论河西、朔方?” “京中学子是不少,灵武郡王何不自行招募?” “须得借重时宰的威望。礼部那边,杜相稔熟,某一介武夫,如何认识那些清贵廷臣?” 礼部主持科考,其主官的号召力可太大了。京中学子,你总不能用强迫的手段掳人走吧?还是得心甘情愿才行。 “另者,三司衙门,多有熟稔财计之积年老吏,某亦想招揽一番。”邵树德又说道。 杜让能不动声色,状似在思考。 老实说,邵树德请求的这两件事让他起了些许好感。 尤其是第一件,教化蕃人,训以华风,化夷为夏,很是挠到了他这种传统士大夫的痒处。 前往醴泉阻拦泾原乱师时,杜让能对刘崇鲁说“宰相之职,内安百姓,外抚四夷”。 其他朝代不论,在大唐,宰相确实是需要这么做的。太宗时定下的规矩,蕃人亦是大唐子民,宰相有责任教化他们。 而要教化蕃人,必然要大开州县学堂。他隐约听闻,灵武郡王在州县经学上投了不少钱,这钱若是拿去养军,得数千精兵不成问题。 对于一个武夫来说,宁可少养三千兵,也要教化世人,这确实不一般了。 别的藩帅,也不是没有往教育上投钱,但往往是兴之所至,过后就没有了,这与朔方镇各州、县经学持之以恒的长期投入不是一回事。 乱世之中,竟有这种武夫! 第二件事,他有些不解。 “灵武郡王莫不是要做买卖?”杜让能笑道:“衙门里的老吏,算账确实是一把好手,然也只能算账。” “某要的便是算账之人!”邵树德大喜道:“如今三司衙门,哪需要那么多人手?渭桥仓、河运院,一年有几粒关东粮米过来?养那么多人作甚!” 杜让能脸上有点挂不住。这不就是在说朝廷穷得叮当响么? 但他不打算与手握刀把子的武夫计较。 “灵武郡王要这么多人做何事?”杜让能忍不住好奇心,问道。 “明年,某要在朔方、河西、渭北、邠宁四镇广开博览会。还要建一衙门,曰‘清算行’。罢了,说这些无用,某只会一句,杜相可能帮我?” 杜让能心下快速盘算了下,问道:“朝廷有何好处?” “朝中要什么好处?”邵树德反问:“若要讨朱全忠,某愿意出兵。” 杜让能没被邵树德带沟里去,而是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道:“其实,灵武郡王帮北司作甚?他们能给你的,也就这些宅子罢了,死物一间,如何比得上中兴大唐之丰功伟业?” “北司诸官,除了会争权夺利,还会什么?”杜让能好不容易抓住了邵树德的软肋,于是发起了猛烈的进攻,只听他说道:“灵武郡王所求,唯有南衙能给。何不襄助圣人,尽杀宦官,一扫妖氛呢?” 这帮人可真他么执着啊!邵树德叹服,老子怕你们朝官心里没数,把朝廷玩崩了,除非我现在就行操莽之事。 “如何?成与不成,君一言决之。”杜让能继续游说到。 第五十一章 真正的力量 “杜相……”邵树德突然道。 杜让能正说得起劲,闻言一怔。 “孔相会死在蓝田五松驿。” 杜让能不说话了。 “为何不是蓝田驿?”邵树德笑道:“远官贬流,多于蓝田驿赐死。但我去过五松驿,昔年追击巢贼时路过,那边山明水秀,很适合做孔相的埋骨之所……” 杜让能正准备说些什么,邵树德伸手止住了,道:“我知道杜相不畏死,然竟不念及家人乎?” 杜让能这个人确实不怕死,但他有家人,有门生,有太多的牵挂。 “三位宰相,孔相赐死,徐相出镇,杜相仍能坐在这里,其间原因,不消我多说了吧?”邵树德道:“只要我稍稍松一松手,作壁上观,北司宦官今日便能将杜相出贬,家小流放青唐。杜相之女,颇有才名,更不知流落何方。佳人蒙尘,岂不悲哉?” 当然,如果他愿意,杜氏今晚就会被送到他床上,任由他享用。只是,何必把事情做得那么难看呢? “灵武郡王为何一定要保宦官?”杜让能死死盯着他,不解道。 风评,掌握在士人手里。宦官的名声那么臭,他想不通邵树德为何与他们搅和在一起。 “杜相此言从何说起?”邵树德惊讶道:“光启元年,某尽诛田令孜及其党羽。文德元年,杨复恭及其党羽在洋州就擒,全部槛送京师斩首。我杀了这两大权宦,杜相竟以为我和宦官交好?” 此番进京,邵树德是以救世主的形象出现的,还没有杀人,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会杀人。 藩镇武夫这个职业,真的有一种诅咒在里面。精神压力非常大,邵树德经常要压抑住内心暴虐的冲动。 这还是在朔方军比较听话的情况下。如果是比较桀骜的军队,主帅整日疑神疑鬼,担心有人造反,时间长了,情绪不极端化才怪。 乐彦祯都跑到寺庙里当和尚了,还被军士抓出来砍头。上上下下一条猜疑链,没人能跳出这个大染缸,社会风气如此,想打造纯洁的军队是不可能的,只能相对纯洁罢了。 甚至就连后世风评很好的钱镠,动起手来又是挖心,又是剖肝的,上司周宝也在他的地盘上“暴毙”。 谁能独善其身? 而为了排解这些负面情绪,武夫们发展了各种“爱好”。 有人把仆人绑起来,一片片割肉玩;有人纵情声色,将民间稍稍有点姿色的女子都聚集起来享用,人数甚至达到五千;有人修仙炼丹,一意求长生,不理饿殍遍野。 贪财、好色、嗜酒、滥杀、追求长生、喜欢伶人等等,总有一款适合你。 若有人觉得邵树德是个风度翩翩的好说话的武夫,那是没见过他的另一面。 杜让能沉默了很久,最后终于道:“灵武郡王所求之事,只能尽力为之。” “尽心即可。”邵树德笑了,道:“也不能让杜相白忙。明年某会遣人送一千车盐至长安,皮子、药材之类的上供亦会倍给之。此外,同州沙苑监仍由朝廷管着,关北每年送马千匹、牛三千、羊十万至沙苑,任由朝廷取用。” 杜让能有些意外。 做事有分寸,不一味靠武力强压,愿意和你商量,也愿意做妥协,给补偿。灵武郡王,有点文官的影子。 送走了宰相后,邵树德又看起了送来的军报。 大同赫连铎整军万余,幽州出兵两万,一起南下攻河东,连战连胜。 不料李克用亲率河东主力北上,大破三万联军,俘斩万余,赫连铎之婿、李匡威之子皆被擒。 三万人,还分属两部,也敢南下攻河东,赫连铎、李匡威到底有没有真心在打李克用?邵树德是真的佩服这两个家伙,要么不动手,要动手就全军压上好不好? 泽潞战场也出了点意外。 宣武军团团围困泽州,李存孝率五千骑南下救援,不断挑战。汴军主将邓季筠率军出战,结果被李存孝生擒。 这尼玛就离谱! 李存孝带五百精骑挑战,邓季筠迎战,结果被擒了。邵树德感觉似乎在看《三国演义》,那么地不真实。 邓季筠被擒,宣武军失了前线主帅,不知道是不是要退兵。 接下来李克用的主力就要从代北南下泽潞了,朱全忠多半不想打了。已无灭掉李克用的希望,那还不如去打那些软柿子。 河东的这次劫难,估计要解了。就是李克用损失有点大啊,岚、潞、泽三州遭到重创,恢复元气没那么容易的。 若是多打几次这种仗,即便赢了,损失未必就比人家少了。 战争,最好还是在别人的土地上打比较好。 十一月二十七日,邵树德着手办理起了入京的第二件事。 宰相杜让能、崔昭纬被他强拉了过来,登上了安远楼。 安远楼外,曾经的战场之上,泾原军又回来了。 前后被俘虏了一万七八千人,共拣选出了五千精兵,基本都是体格健壮、技艺娴熟之辈。 习气也还凑合,后面再慢慢约束,严加整顿,花点时间和精力,就是一支可战之军。 仅剩的三千关东新卒也被补了进来,总计八千人,打散后混编,抽两千人出来,其中一千五百补入丰安军,五百补入定远军——这些都需要班师回灵夏后才能完成。 六千步卒,外加即将配齐的来自凉州蕃部的两千骑兵,便是刚刚组建的固镇军的全部了。 一口气吃下了渭北五州及泾原三州,邵大帅只新增了三个军,计两万四千步骑,说实话是相当克制的。 发展了好几年,常备衙军的机动野战兵力终于大大增加,可喜可贺。 “两位师长,此军可还入眼?”邵树德指着城楼下列好大阵的固镇军,问道。 这支部队回去后还要与经略军、武威军等老牌部队进行人员交流,再度重编。不过到底是泾原边军的框架,看起来还挺像模像样的。 杜让能、崔昭纬二人相对无言。 还有什么好说的?关东募的两万四千新兵被人家拉走一半,堪堪恢复到一万七千人的神策军看着还是一副谁都打不过的不争气的模样。要想真正振作起来,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没有可战之军,就只能被人欺负。长安上上下下,经历了这次泾师之乱,已经没人再怀疑这点。 “高将军,你觉得如何?”邵树德转向了侍立一旁的某人,问道。 此人其貌不扬,双手布满老茧,脸上满是风霜,鬓角多有白发。但精神饱满,气度上佳,一看就是老行伍了。 杜让能知道这个人。陈敬瑄的旧将,名叫高仁厚,曾官至剑南东川节度使。 韦昭度率军入蜀后,他被褫夺一切本兼各职,列为罪将。但为人忠诚、厚道,善于治军,竟然坚持了很久,最终被朱玫打败。 高仁厚曾经在关中战过黄巢,当时还是个十将,由陈敬瑄派出。数路兵马皆败,就他一路不败。回到川中后,平定叛乱,攻灭杨师立,功劳甚大。 此人用兵有个特点,喜攻心战、夜战、伏击战,并且屡屡得手,还是有一套的。 朱玫入蜀,就被他伏击了,但王行瑜肉袒拼命,竟然反败为胜,只能说兵太差了。 高仁厚兵败后投奔赵俭,后被邵树德要来。其在梓州的家人,也由邵树德书信给朱玫,送到了灵州。 现在的高仁厚,已是朔方镇衙将,朝廷自然无法追究。 朔方军正处于大发展的时期,邵树德求贤若渴,对高仁厚这种证明过自己的人非常欣赏。 关键是这人忠诚厚道,有仁心,当真是人如其名,感觉就是一个还没被武夫大染缸污染的异类。 “比末将以前带的部队能打。”高仁厚躬身行礼道:“蜀中安逸、富足,兵不愿死战,稍有不谐便溃去。若末将统此军,当不至于让朱玫反败为胜。若能统铁林军,天下大可去得。” 邵树德大笑。 高仁厚此人,用兵才能很高,但情商很低,政治素养也很低,是一个纯粹的军人。 铁林军是邵树德事实上的亲军,军使一直由他自己兼任,副使是大舅子野利遇略,从来没有交给过外人。 有点见识的人,都不会像高仁厚这么说。 “今后有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邵树德说道。 只可惜,高仁厚四十多岁了,也就比杨悦年轻一些,在朔方一众将领中,年事偏高,顶多也就效力个十来年。 “而今军中空缺甚多,高将军早晚有带兵的机会。”说罢,邵树德又转向两位宰相,道:“高将军罪将的身份,本就系人构陷,今可平反。” 杜让能、崔昭纬二人还能说什么? 邵树德在向他们展示军威,此事恶了他,不定会发生什么事呢。 崔昭纬暗暗瞟了一眼高仁厚,听闻他是许州人,与自己暗地笼络的蔡州人西门昭倒算半个同乡。 西门昭蔡州将出身,秦宗权失败后与人流落关中,本名符道昭,有万夫不当之勇,倒也不比这个高仁厚差了。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神策军重建,西门昭已领一都三千余人。若能将他彻底拉过来,就就省了不少事情了。 早晚诛杀西门重遂一党! 第五十二章 春种秋收 安史之乱,对国朝来说是一个重要的分水岭。 在财政日益困难的情况下,朝廷实行两税法,由古代的“舍地税人”转向“舍人税地”方向。人丁,不再是征税的衡量标准,资产才是,故极大得罪了权贵。 但朝廷财政困难,从富人权贵身上弄钱的想法非常迫切,最后还是执行了下去。 两税法的推广,造就了商业的日益繁荣,商业方面的税种逐渐增多,不再是安史之乱前那种可有可无的状态了。 商业的繁荣,带来了商人政治地位的提高。 比如今日前来兴道坊府邸的富商大贾,都是乘坐装饰考究的马车来的,而且遍身罗绮,仆从如云。 商人亦可做官,国朝不少官员本就是商人出身。 时人对经商之羡慕也溢于言表,商事诗多得数不胜数。文人也收受商人钱财,在题壁诗中加入商业元素,其实就是打广告。 拓跋思敬已来长安数日。 他现在是一个标准的商人,从绥州贩卖牲畜来关中。 灵夏一头羯羊二百多钱,关中有的地方四百余钱,有的五六百钱,长安甚至更高,这就存在了巨大的牟利空间。虽然不像有的商品动辄几倍、十几倍利,但羊的需求量大啊,走量的东西,哪怕不到一倍利,也是值得做的。 关中这百余年来,算是承平的了。偶有几次战事,也是局部性的,且很快就平定。最严重的巢乱,也没有波及到京兆府北部、西部,经过了七八年时间的休养生息,百姓又缓过了气来,生活走上了正轨。 拓跋思敬做的不是这种小生意,那样太零碎,他搞的是长安城里的大生意。 朝廷有制:亲王以下,二品官,每月发的俸禄里面,不算其他米面油醋酒果子之类,光肉食就有“羊二十口、猪肉六十斤、鱼二十头”;三品官是十二头羊,四品、五品官每个月供给九头羊。 南衙北司逾万官员,五品及以上虽然不算很多,但你还得算上各种散职,加起来也不是什么小数目了。 还有宫廷、衙门、馆舍、驿站、军营等机构的日常酒肉消耗,这也是一大块。 当然朝廷如今都这个鸟样了,财政困难,俸禄要么拖欠,要么打折。但怎么说呢,钱帛可以拖欠,酒也可以不发,但米面、粉、油、盐、醋、蜜、果、酥、炭以及葱韭椒之类的调味品,如果再不发,可就过分了。 大家都不领俸禄,全给你白干活是吧?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邵大帅上供的牲畜,是朝廷发放俸禄、军饷的重要来源。 国朝就是这样,钱帛只是俸禄的一部分,豆豉、葱韭、生姜、蒜之类都算俸禄。货币供应不足,就是这个鸟样,这个问题估计要到明后期、清代那会才能部分解决,但多半没法完全解决。 以上是俸禄及公家消费,还有数量更为庞大的私人消费。 巢乱已经过去快八年了,长安人口渐渐恢复,宫廷人口、官员家属、军士家人、寺观僧尼、外镇侨寓、流动商人、普通市民等等,大几十万还是有的。他们的生活水准参差不一,但高标准生活的人群数量很庞大,这个消费量也不可小视。 这就是首都。 任何一个商人攀上这里面的生意,都能发大财。 拓跋思敬原本是做不了这个生意的,那是长安商人的地盘。但这些年朔方军日渐强势,邵大帅的政治影响力横扫京西北诸镇及京畿地区,连带着朔方商人也日渐起势,就如同武夫们一样,开始“入侵”其他地方。 拓跋思敬就是在这样一个背景下,抓住机会,把生意做进了长安。 他有一个叫崔释的合作者,长安本地商人,实力雄厚,今日受邀参加了邵大帅在府邸内举办的宴会。 大帅是何心思,拓跋思敬也能猜测一二,鼓励关中与灵夏之间商业来往,以实府库。 他的野心,太大了。 当年兄长还在时,最大的梦想不过是能当上夏绥节度使罢了,与邵树德一比,差距不可以道里计。 对了,拓跋思恭已经死了,葬于草原。拓跋氏出逃的那些人,如今只剩思谏、仁福叔侄二人,在河西沙碛艰难求存,听闻与甘州回鹘可汗李仁美关系密切,守望互助。 拓跋思敬今岁斗胆进言,派人去沙碛联络拓跋思谏、仁福二人,招其来降,使永不为边患。 邵树德许之。 如今灵夏这个局面,拓跋氏即便回来了,也没有任何东山再起的可能。 邵树德并不嗜杀,灵州降将韩逊还在丰安军钱守素手下当副使呢。他对部队的掌控力很自信,军官想反,拉不走士兵,这就很尴尬。 解决了这桩心事,拓跋思敬还有一事始终悬在心上,那就是女儿拓跋蒲。 年纪不小了,但没法出嫁,一直住在家里,外人闲言碎语不少。 有次拓跋思敬回家,看到府内外甲士如云,大惊。再看女儿头发湿漉漉的,脸色潮红地从屋里走出来,顿时什么都明白了,扭头就去市肆里喝酒。 折掘氏,欺人太甚! 外头一阵响动,仆人来告,崔释前来拜访。 拓跋思敬放下酒樽,整了整袍服,出门相迎。 “崔三你怎生来得如此之晚?” “四郎勿要问了,灵武郡王要在同州开博览会,遍邀长安商徒参会。”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很快进了正厅。 “为何是同州?”拓跋思敬奇道。 按他的想法,每一个辖州都该办一个,一年两次。或许人手不足? 也是,灵夏人才太少了。会写字、会算账的人少得可怜,每个州都办的话,从哪抽调那么多人? “多半是想诱河中商徒而来。”崔释从兜里摸出了一枚银元,道:“拓跋四郎可见过此物?” “听说过。”拓跋思敬不参加博览会,只赶着牲畜去关中做买卖。 “灵武郡王有言,以皋兰钱监所铸之银元为记账钱,都到同州沙苑监外的坊市做买卖。确实是想把河中府、华州甚至陕虢的商徒也诱过来,哈哈。”崔释笑道。 兵打到哪里,买卖摊子铺到哪里,灵武郡王到底是武夫还是商徒啊? “崔三你觉得会有人去同州么?” “不少。夏兵还在城内呢,今晚之宴,各坊商徒买了不少银元票,几十元到千元不等。”崔释从袖袋里摸出一张,道:“二百圆,只能在同州坊市用。” 拓跋思敬一惊,问道:“只能在同州用?那为何还有人买?” “都当成灵武郡王的摊派了。”崔释有些尴尬。 拓跋思敬凝神思索。他一直觉得灵武郡王弄出银元票,肯定是想在各州通行的。如今看来,竟然做不到么? 是因为账目太庞大,算不过来?不应该啊,一年就办两次博览会,没多少账要算的。 灵州、夏州、绥州的银元票便可通用! 还是同州的距离太遥远了?没法管?抑或是人手不足? 拓跋思敬想不明白,决定不去想了。反正对朔方镇来说,大头兵们杀进了关中,商徒也跟着南下关中,大家都有的赚,这便够了。 “商徒去同州坊市做买卖,朝廷赚的钱就少了啊……” “朝廷刮敛无度,什么榷酒钱、榷曲钱、关津税、进献、宫市乃至皇陵供奉。列位宰相再收,怕是商徒都跑光了。”崔释有些嘲讽地说道,看来平日里被刮得不轻。 他当然能看出,这是灵武郡王侵夺朝廷钱财的行为,但对他们商徒有好处,交的税也不多,何乐而不为呢? 朝廷困难?养的人太多了!朔方幕府怎么没养这么多闲人? 钱不够,就不要养神策军了!或者养个两三万人,能控制京畿就行了。二十多个县,要那么多兵作甚? 南衙北司,官也太多了一些!河运院、渭桥仓,空空如也,还养那么多官吏,简直可笑。 如果可以的话,干脆让灵武郡王兼任京畿制置使好了,管京兆府、同、华、金、商一府四州,大伙负担也能轻一点。 反正这关中之地,人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朝廷还能拿他怎样?不如痛快点。 商徒,喜欢灵武郡王,不喜欢朝廷! 被商徒们喜欢的灵武郡王正在府中与幕僚们议事。 “同州博览会,一年办两次,可收多少钱?”邵树德很关心这个问题。 “大帅,灵州坊市办了两次博览会,共收了二万六千余圆商税,同州,应会多一些。”支度司判官封渭已经外放绥州当刺史,目前司内事务由韦庄管着。 一圆,大概值1.5缗钱不到。灵州坊市办了两次博览会,收得的税换算成铜钱,将近四万了。 这还只是灵州一地。 夏州也办了两次,征税一万多圆,绥州进项两万圆出头。 “收税只是一项好处。”邵树德站起身,道:“得让越来越多的商徒认识到银元票这东西。哪怕只是在商徒手中流转,亦有极大利益。百姓日常,柴米油盐酱醋茶,可用不到银元票,商徒们把铜钱还给百姓好了。” 众人闻言皆笑。 银元票,仅限于固定地点使用,在开账户的商人间流转,普通百姓很难接触到这东西。他们也不用接触,因为日常生活中根本用不到这么大金额的钱。 “商徒们见得多了,用得多了,也就放心了。以后急用时,说不定还要问清算银行借银元票呢。不光商徒,说不定哪些朝官还得求上门来。”邵树德又说道。 “此非债帅故事?”韦庄惊道。 大伙又笑。 朝廷气象不错那些年,比如宪宗元和中兴那会,神策军将领大量外放各地任节度使。他们不得不四处借高利贷,贿赂中官,求得实缺。到任后再搜刮钱财,弥补亏空。 时人对这些神策军出身的节度使有个形象的称呼:债帅。 “吾已春种,便待秋收了。”邵树德坐回椅子,笑道。 第五十三章 怎么还不走? 大顺元年十二月初九,小雪。 麟德殿内,圣人放下了奏章。 宣武军进奏院呈递上来的,再一次请将时溥移镇。 杜让能、崔昭纬二相以为不可,新提的宰相刘崇龟认为可以让时溥带兵入朝为将,充实禁军兵力。 吸收藩镇精兵入禁军,国朝惯例,非常好使,刘崇龟极力推荐。 圣人还是很喜欢刘崇龟的。 咸通年间进士出身,当过兵部、礼部员外郎。广明年间,郑从谠镇晋阳,刘崇龟就在幕府内任职。 河东赏给李克用后,刘崇龟随郑从谠入朝,历职各部。拜相前,任户部侍郎,本来要出镇广州,当清海军节度使的,恰逢泾师之乱,徐彦若被迫离京,抢了这个节帅位置。 圣人又打算让刘崇龟任黔州观察使、黔州刺史,但其舅王瓌(gui)求任节帅,于是黔州观察使的职务再度与刘崇龟失之交臂。 黔州观察使,全称黔州都团练观察处置等使,兼黔州刺史,领黔、夷、费、思、辰、播等十四州,治黔州(今重庆彭水),辖区大致在今湘西、黔东北、湖北恩施以及重庆一部分。 现任观察使憘(xi)宝,中和三年由僖宗任命,代陈侁(shēn)上任。 连续两次外出当节度使不成,圣人也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拔刘崇龟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成为第三个宰相。 崔昭纬不是很喜欢刘崇龟,两人有过数次争斗。 刘崇龟是匈奴刘氏之后,北魏孝文帝那会起,家族迁居洛阳。文风鼎盛,历朝历代都有人做官。 刘崇龟还有七个弟弟。其中,刘崇望是翰林学士,就是之前跟着张濬讨伐泾原的行营判官,现在监修国史去了;刘崇鲁,当过郑从谠的幕府推官、掌书记,前阵子跟杜让能去醴泉拦截泾师,现任补阙,他与崔昭纬关系不错,也是刘氏诸兄弟中唯一与崔昭纬交好的。 “刘卿,时司空有献黄巢首级之大功,遽召入朝,恐寒其心。若移镇,何处可之?”圣人问道。 “陛下,岭南西道、武安军(湖南观察使)、武昌军、荆南、福建、遂州等镇皆可。” 这些南方藩镇,是朝廷还可以任免节度使的地方。但武昌军的杜洪、夔峡的李侃会不会奉诏,很难说。正所谓人心向背,神策军一败,影响之恶劣,君臣后面自可慢慢体会。 西川节度使是宰相韦昭度、东川是朱玫、邛南是西门文通、清海军是徐彦若,这些都任命不久,暂时不宜更换。 仔细算算,朝廷能掌控的地盘还真不少,主要位于南方。圣人对此感到很振奋,长安的位置太差了,天天受强藩威胁,比如还住在长安大肆宴客的邵树德。 “陛下,时溥怕是不愿去这些方镇。郓、兖二镇,数次出兵救时溥,克用亦选将、点兵襄助徐州,非到山穷水尽,不会走的。”杜让能提醒道。 刘崇龟想让时溥入朝,看重的是他本身的能力,若能再带个几千徐州兵来长安,并入神策军,对朝廷而言是一大助力。为此,甚至愿意给出太师之职——邵树德目前是“检校太傅”,显然无法与真正的太傅相比。 但杜让能觉得朝廷未必能控制得了时溥。 这种桀骜不驯的武夫,放到长安,便是虎入羊群,必然生乱。与其那样,还不如让邵树德过来,至少他懂取舍,知进退,愿意妥协,不会以为手中掌握着刀把子就无所不能。 “罢了,此事容后再议。”圣人也觉得时溥现在不会入朝,谈这些还早,于是又道:“今日早朝,有御史上奏,京师已定,朔方军该返归本镇了,此事如何处置?” “陛下但下诏而已。”崔昭纬道:“树德表宥州刺史任遇吉为渭北节度使,陛下可许之,再发一些赏赐,朔方军自然退走。” “琼林、大盈二库已空,诸镇藩帅供奉未至,如何发赏?”圣人想起这事就有些火。 此两库,一直是天子私库。舍下脸皮向诸镇藩帅索要供奉,才有了点底子:钱十余万缗、绢三十余万匹、甲胄八千领、茶叶数百斤,还有其他各色财货。 攒这点东西不容易啊! 德宗时屡次伸手向藩帅索要供奉,宰相们觉得丢脸,反复劝谏。德宗表面答应,但暗地里还是不断索要,并让中使去各道传旨:要保密,不要让宰相们知道。 今上虽然厉行节俭,但该要的钱还是要的,主要存在琼林、大盈二库,以备不时之需。这次被折嗣裕一股脑端了,简直痛彻心扉。 另外,泾师之乱,四万神策军溃败,一万六千多副铁甲入了乱军之手,如今转了一道,大部分又落入了邵树德之手。 三四万乱军,邵树德拣选了五千精壮,杀五千余人,俘一万二千人,朝廷派人去西边,只收降了四五千人,勉强将神策军扩充到两万余。 堂堂天子,得到的好处就这么点,不如藩臣远甚,想想就让人丧气。 再者,还损失了河东郡夫人裴贞一! 这位美人,天子还是很喜爱的。出身高贵,担任女官多年,非常干练。而且有风情,会服侍人,竟然香消玉殒了,痛哉! 圣人已经下诏,追封裴贞一为贤妃、韩国夫人,聊表思念。 “陛下,而今之计,还是尽快让夏师归镇为好。数万大军,人吃马嚼,耗费甚多。以臣观之,树德定想赖到元日再走,从京中领了冬至、元日赏赐后,再行返镇。”杜让能一眼就看穿了邵树德让朝廷帮他养军的奸邪计谋。 这些日子,朔方诸军轮番出城操练。光化、安远门外杀声震天,几乎快成了京城的一道景了。 而这些大军的开支,这会全由朝廷负担。户部与他们那个叫朱亮的粮料使接洽,每日里的消耗触目惊心,这朔方军出操也太勤了点吧?三日一操,不累么?神策军才十日一操,有时候半月一操。 训练大军的同时,还在京中大宴宾客,收揽人心。 不但商徒贾客们不断登门,还有不少没考中进士的落魄学子上门投效。 甚至于,一些虽然考中,但好几年都没得官的进士也上门行卷,用诗赋的方式委婉地表达自己的志向。 位于兴道坊的那座府邸,简直成了失意文人的大本营! 再让他在京城赖下去,还得了! “那便遣人去催一催吧。”圣人也无奈,虽然知道邵树德早晚要走,但到底什么时候走啊?在长安沽名钓誉,意欲何为? 唔,邵树德此时确实是在沽名钓誉。 古色古香的书房内,堆满了文人士子们投来的卷子。 有人以千里马自居,盼伯乐来找;有人以美玉为喻,望人来发现;还有人把自己比作得不到夫君宠爱的妻子…… 这些邵大帅能看懂,但有些辞藻华丽,隐喻典故较多的,他就要拿来考较别人了。 裴贞一被他请了过来,半强迫地搂在怀里,一份份解释那些诗文。 在得知圣人追封她为贤妃、韩国夫人后,裴氏整整哭了一天。这几天心情已经有些转变过来了,毕竟圣人都“追封”了,那以前的裴贞一定然就死了,以后还能怎么办? 邵大帅还没正式享用这份礼物,时间还不够,他有耐心等。 别的女人就罢了,可能随意玩玩就没兴趣了。但皇帝的女官兼妃子,邵大帅肯定是要让她怀孕的,先给自己生几个孩儿再说。 国朝皇帝的女人,尤其是懿宗开始,是真的有点悲催啊。 韦保衡之妻,是懿宗最宠爱的女儿同昌公主。同昌公主之母,便是懿宗的淑妃郭氏。 巢入长安,僖宗仓皇出奔,不但自己的妃子多被巢众掠走,懿宗的这位淑妃郭氏,也“流落闾里,不知所终”。 邵大帅得闻时,暗叹:不知道便宜了哪个贼子! “这些进士,都已得官,为何连朝官也不想做了?”邵树德抽出手,拿起案几上的几份文稿,问道。 裴氏松了口气,调匀了下气息后,道:“京城仕宦,有八俊的说法。首先要进士出身,或者制策登科,然后任校书、正字,再任畿尉,监察御史或殿中侍御史,拾遗或补阙,员外、郎中,中书舍人或给事中,最后升至中书侍郎或中书令。此八阶,为直登宰相之捷径,无需历余官。” “吾知矣。这么走的,未必当得了宰相,不这么走,很难当宰相。”邵树德叹道:“怪不得,怪不得!考中后历任的前一两个官职,就已经决定了后半辈子的前途,可笑!” “白乐天在贞元年间中进士后,释褐为秘书省校书郎,第二年应制举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与元稹、独孤郁等人等同登第,授畿县盩厔(zhou zhi)尉,四年后任集贤院校理、翰林学士,一年后任左拾遗,可谓一路坦途。”裴氏尽可能举了个邵树德应该认识的人做例子,后面没说,因为白居易自己没操作好,被贬官了。 “考中进士本来已足喜,然若一辈子不得贵(五品以上称贵),确实也没奔头。”邵树德懂了,道:“都收下吧。朔方、陇右、河西、邠宁、泾原、渭北六镇,还是有不少空缺的。若有才,吾不吝官位赏赐。” 进士或太学生,未必就代表一个人的真实能力,或许他只是擅长考试,又或者家里有关系。但不管怎样,总比啥也不懂的蛮人强啊! 邵大帅治下的地盘,有些地方一直是官位等人,比如陇右、河西。 明明想要编户齐民,对那些部落下手,但就是缺乏人手,忙不过来。只能随便给一个当地酋豪告身,让他当部落使先糊弄着。 从长安直接弄人,可比仰仗萧遘好多了。更何况萧遘离京多年,影响力慢慢消退,招揽人才的能力没以前强了。 长安确实是个大宝库啊。 河北逆藩的士子不给本地藩帅效力,跑长安来考学做官;岭南富商的子弟,千里迢迢到长安读书;淮南两浙,这些年快速发展,富裕起来的地主家庭用当地教育资源供出了一个读书天才,然后跑长安去了…… 圣人这块牌匾,还是有很大用处的。 何必现在就全盘接收朝廷“负资产”呢? 慢慢考察合用的人才,多加招揽。 各镇藩帅私献的财货以及正式上供的赋税,圣人总要花出去的,这时可以通过吸引商人来分润这部分钱。 听闻朝廷还给天下诸道下诏,派匠人入京值役,这不就是一个“鱼塘”么? 长安的好处就在这里。你不需要军事入侵其他藩镇,就能得到部分人才和资源。 当然,朝廷的威望是在慢慢消减的,这些好处也会慢慢变少,直至没有。 但这足够了,你总不能指望捞一辈子好处吧?等到朝廷被掏空得差不多了以后,大可一脚踹翻,重开炉灶。 此番进京已经办成了好几件大事,邵大帅很满足:一、捞到了大量财货,弥补军费开支绰绰有余;二、大举招揽政治人才、商业人才;三、与长安商人建立联系,明年同州博览会应可收得大量税款,而且是长期收入;四、整编了泾原乱军俘虏,甲胄所得极多,全军披甲率可以上升一些;五、在君臣面前大大地黑了一把朱全忠,还增加了朔方镇的政治威慑力,朝廷应该不会再乱来了……吧? “大帅,神策右军中尉骆全灌求见。”亲将十将陆铭匆匆走了进来,目不斜视,道。 第五十四章 就走了 骆全灌算是宦官里的另一派了。 这么多年来,宦官就没有铁板一块过。总是分为两派乃至更多,这是制度决定的,也是皇帝愿意看到的。 但悲剧的是,宦官的抱团意识也很强,就和如今各藩镇的底层武夫一样。在控制皇帝,操纵朝政,打击文官制将方面高度统一。 骆全灌与西门重遂之间的关系很微妙。既表示顺服,同时也保持着独立性,自成一派,牢牢掌握着神策右军。 邵树德对这个人不是很熟悉,只知道他被西门重遂压制,有什么不好干的活计都让此人出面。比如上次东行,授予郝振威镇国军节度使旌节之事,就是骆全灌出面的。 这事,骆全灌弄得有些灰头土脸,因为郝振威没两天就变成了叛将。另外,很多人都知道邵树德志在同华二州,你还巴巴地跑去授予郝振威旌节,换个脾气不好的武夫,说不定就被迁怒杀掉了。 “骆宫监来访,奉何人之命?”邵树德坐于胡床之上,问道。 裴氏陪坐一旁。 外头虽然下着小雪,但房内温暖如春,她上身穿的是半臂,凝霜皓腕全露在外边。胸口是袒领设计,高高撑起。前胸系有蝴蝶结,锦丝系带不知道谁系的,略显凌乱。 半臂下摆束于裙内,腰间收得很窄。裙裾曳地,几可扫落梅。 胡床靠背上还有条薄纱披帛,被团成一团,很显然是胡乱扔在那里的。 典型的世命妇宫廷贵女装束。 裴氏下意识侧过脸,不想让骆全灌认出。但骆全灌仿佛没注意到她这个人,裴氏悄悄松了口气。 “自是奉圣人之命而来。”骆全灌答道。 听到“圣人”二字,裴氏呼吸一窒。她鬼使神差地整了整衣领、蝴蝶结,将略微泛红的肌肤遮住。 “圣人又有何事?”邵树德这话有些跋扈,就像问皇帝你找我有事吗,没事别烦我。 骆全灌低眉顺眼道:“圣人于禁中,仍忧心朔方将士衣食。尝谓左右,天寒地冻,勤王之师或将返归本镇,有司可送酒肉若干,若冬衣不足,亦给之,莫让将士们有怨言,道朝廷不体恤。” “圣人倒是慷慨。”邵树德靠在胡床上,左手放在裴氏柔软的腰肢上,把正想往旁边挪的娇躯搂了过来,笑道:“冬至、正朝两节将至,圣人可有赏赐发下?” 这话在骆全灌的意料之中,也在圣人和百官的预料之中。不出点血,是别想让朔方军走了。 “十万缗钱、十万匹绢。”骆全灌很干脆地回道。 “二十万缗钱、三十万匹绢。”邵树德毫不客气地还价:“神策军原本有五六万人,赏赐三倍于外藩镇兵,今只有两万,圣人难道给不起吗?便是圣人给不起,有司诸库难道没有钱帛?” “新年将至,南衙北司逾万官吏皆翘首以盼。西门宫监进言,多事之秋,宜多发赏赐,安定人心,圣人许之……”骆全灌道。 “骆宫监,二十万缗钱、三十万匹绢,若给不起,将士们闹腾起来,我可管不了。建中年间浐水兵变,平叛大军成了叛军,我以为朝廷已引以为戒。而今善财难舍,徒令一心报国的将士们失望。你请回吧,我会在长安待到元日以后,赏赐分两次发下,一次冬至、一次正旦。若无,后果自知之。” 骆全灌面有讪讪之色。 不过正月走,似乎也在底线之内,可以接受。 “还有一事,灵武郡王或感兴趣。”骆全灌又说道。 “讲。” “宣武节度使朱全忠上表为张濬诉冤,朝廷不得已,诏其而还。濬已自绣州归京。” “张濬与朱全忠竟有联系?”邵树德奇道。 更奇怪的是,张濬为何不找我?难道此人真的是忠臣?一心为朝廷考虑,对朔方镇抱有敌意? “这个某亦不知。濬素与克用不和,结仇甚深,灵武郡王与陇西郡王乃义认兄弟,张濬仓皇之间,也只能找全忠帮忙了。” “张濬竟还能入朝?” 骆全灌笑了笑,道:“得罪了北司,如何能让他回来?说不得还得打发出去。” “往何处?” “荆南、鄂岳两镇,可择其一令其出镇。” 这招够狠! 荆南节度使目前是李侃兼着,朝廷想授予张濬,李侃不一定会奉诏。 鄂岳便是武昌军。杜洪是伶人出身,可谓低贱至极,没有任何家世依凭,但能在几年间当上一镇节度使,显然是有本事的。朝廷想换掉他,逼急了直接投靠朱全忠了。 “如此甚好。”邵树德点了点头,道:“某知晓了。全忠狼子野心,非贤良也,若有可能,朝廷可下诏讨伐。某愿联络义兄,一同出兵。听闻魏博罗弘信屡受全忠欺凌,心中不忿。朱瑄、朱瑾、时溥三人,更是视全忠为仇雠,天子下诏,便已有六镇兵马可讨全忠。便是淮南孙儒,某亦可遣人联络一二,或可出兵。” 骆全灌无奈。 灵武郡王最近不遗余力地抹黑朱全忠,所图者多半不是宣武,而是陕虢、河中。 果然,邵树德又接着说道:“某听闻圣人将授王卞为镇国军节度使,此镇辖几州?” 还能辖几州?骆全灌心里腹诽,难不成能把同州给王卞? “辖华州一地。”骆全灌答道。 “吾闻肃宗朝曾设陕西节度使一职,辖陕、虢、华三州,治陕州。”邵树德说道。 骆全灌闻言差点给邵树德跪下,别找事了好么? “看你吓成什么样!”邵树德嗤笑,站起身来,倒背着双手走了几步,方道:“先授王卞华州、潼关都团练守捉使之职,他若敢闹,让圣人来找我。” 裴氏默默听着,到最后这句话时,只觉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轻轻抬起螓首。门外是在雪中肃然而立的甲士,大门之内,右军中尉骆全灌微微躬身,低眉顺眼,穿着宽松袍服的邵树德颐气指使,满嘴不臣之语。 大胆武夫!她坐直了身子,不再低着头。 骆全灌也松了口气,苦笑道:“险些吓煞我也,而今可生不得事了。” 邵树德也笑。他愿意与宦官打交道,就是因为这些人识时务、嘴严实,也会办事,执行力强。 南衙那帮人,玩不过北司。当年被嘲笑为只能盖盖章、传达下文件,不是没有原因的。 “听闻韩全诲从蜀中回来了,可有消息?”邵树德又问道。 骆全灌一听笑了,幸灾乐祸道:“韦昭度大军围成都甚久,不得其法,劳而无功,惹得诸将轻视。韩全诲进言,可召邛南防御史西门文通来援,昭度许之。然文通跋扈,因小事责打韩全诲,后欲杀之。全诲不意文通如此忘恩负义,深悔之,连夜遁了回来。” 蜀中的局势,已经进入到新的阶段了。 西门文通已平邛蜀四州,杀杨守亮,兵强马壮。 梓州高仁厚败走后,朱玫据东川五州,遂攻杨守贞。 关键时刻,龙剑镇赵俭引兵南下,袭取绵州。朱玫大惊,撤围遂州,反攻绵州,赵俭抵敌不住,弃绵州而走。 这是杨守贞又从遂州出兵,攻梓州,朱玫不得不放弃追杀赵俭的打算。 赵俭定下惊魂之后,遣使至梓州,卑辞厚礼修好,转头去攻茂州羌人。 朱玫收下厚礼后,勉强放了他一马,再转头攻遂州。 夔峡李侃与其罢兵,不再攻合州,且输送甲仗若干,令其得以全力对付。 朱玫所带的西北劲兵,战力强横,目前已成蜀中众矢之的,人人畏惧,人人又想杀了他,吞并其部众。 龙剑、东川、遂州、夔峡诸镇在玩勾心斗角,合纵连横,朝廷不关心,圣人和百官只想知道何时拿下成都。 韦昭度压力很大,偏偏不会用兵。大将李鋋、满存至今只得刺史之位,但西门文通却已是邛南防御史,两相对比之下,渐与其离心离德。 蜀中局势,看来就着落在西门文通与朱玫二人之间了。朱玫兵强马壮,占据上风,西门文通邛、蜀、黎、雅四州的地盘也不如东川五州,最后莫不是要兵败? 乱! 邵树德感觉蜀中有点民国军阀混战那味了。 朝廷为了分割陈敬瑄及其旧将高仁厚的地盘,横切竖割,硬是搞了这么多方镇出来,以至于现在民不聊生。 只能多招揽一些流民了,河陇、朔方都需要! 第五十五章 离京 大顺二年即将来到。 大明宫前,圣人百官同乐。 国朝风俗,除夕时要筳(ting)燎,即在除夕夜点燃柴火迎接新年。 燃烧的旺火有驱邪避害之意,同时也象征着新的一年人丁兴旺、五谷丰登。 正所谓“阖门守初夜,燎火到清晨”。 讲究点的,“除夜清樽满,寒庭燎火多”。 生活气息浓一点的,“晰晰燎火光,氲氲腊酒香”。 总之,这是一个阖家团圆,共同守岁的温馨节日。无论是升斗小民,还是天子公卿,抑或是征战厮杀了一年的赳赳武夫,在这一晚,大伙都会不约而同地停下来,静静感受血腥乱世中仅存的一点温存。 新修的宫殿之前,圣人衮冕着身,后妃嫔御亦着盛服,花枝招展,绮丽金翠。 宫官新秦郡夫人杨可证传圣命,以除夕为题,诸大臣和应制诗。 一时间气氛热烈,几如太平盛世一般。 “贞观初,太宗邀炀帝萧皇后共赏筳燎,并问‘朕施设孰与隋主’。萧皇后称,‘隋主每当除夜,殿前诸院,设火山数十,尽沉香木根也’。一夜之中,用沉香木数车、没香二百余乘、甲煎二百余石,虽香气旁闻数十里,然穷奢极侈,耗费民力。朕之筳燎,尽用柴木,虽烟气熏人,不甚华丽,然则尽省靡费……”圣人的脸色有点潮红,多喝了几杯后,兴致上来,不由得自衿了几句。 群臣闻言皆贺。 圣人心情愈发好了起来。这个月,朔方军就要走了。往事已矣,明年自当励精图治,从头再来。 今年神策军主力覆灭,固然省了一百五十余万缗钱,但这是不正常的,必须重新编练。 蜀中的成都要尽快拿下,川中富庶,若能多上供一点财货,朝廷用度会更加宽裕。 江南几个藩镇的节帅、观察使人选也要重新调整,有人在任时间太久了,容易尾大不掉。 当然,最重要的是诛杀宦官,开启众正之路,否则中兴无望…… 兴道坊府邸之中,邵树德一身戎装,在亲兵的簇拥之下,前往军营。 除夕守岁,他要出现在将士们的眼帘之中。 赏赐已提前发下,除正常值守的军士外,全军都有酒肉。 作为一个军头,这时候就得与大头兵们同乐,不然到了关键时刻,谁认识你啊? 空荡荡的府邸之中,裴贞一沐浴完毕,有些自恋地看着熟透了的身体。 她从小便读书习字,学习诗文歌赋,女红礼仪之类。 稍稍长成后,因为貌美,于是又有人来教她如何魅惑、服侍男人。 一切都是按照“后妃嫔御”的方向培养。 学习的过程是痛苦、孤寂的。 入宫后成为宫娥,再学习各种宫中规矩。成为女官后,还要适应女官职事。多年辛劳,终于得皇帝宠幸,青眼有加,参与密事,可谁成想…… 大起大落,像是在做梦一样。 高高在上的圣人,武夫不屑一顾。 凶残狡猾的中官,武夫随意呵斥。 曾经美好的幻想被击得粉碎。 “今日骆全灌定是看见了。”她轻叹了口气,又想起了白天会面的场景,双腿下意识地轻轻绞动。 良久之后,她披上绵服,喊来了一名亲兵,道:“可否找一些椒花?” 亲兵有些为难。 “明日便是正朝,大帅回府后,若能饮屠苏岁酒,当可身体康泰。”裴贞一轻声说道。 她的话一开始还有气弱,似是有些羞赧,不太好意思,但说到后面时,已然如常。 亲兵不敢多看她,朝站在旁边的同袍吩咐几句后,便去找亲兵副将郑勇了。 上升到了大帅“身体康泰”的高度,显然已不是他能擅专的。 亲兵走后,裴贞一又回到里间,找出了笔墨纸砚,然后作画、写字。 稍顷,便拿着两幅画出来,吩咐亲兵张贴于门首,以“祈福灭祸”。 她说话很有条理,还有一股理所当然的威严,大头兵们被支使得团团转,在整座宅子里忙前忙后。 回到房中后,裴氏想了想,又捉起笔,写了几句诗:“乡关摇别思,风雪散戎衣;岁尽仍为客,春还尚未归;明年征骑返,歌舞及芳菲。” 写完后,悄悄放在大红色的戎服旁边。 大明宫前,百官唱和进入高潮。 圣人精神亢奋,淑妃何氏、昭义李氏、昭容陈氏等妃嫔强打精神,与一干命妇们言笑晏晏。 陈氏最不喜这种场面,她宁愿点起熏香,然后安安静静地练字作画。 圣人的醉态,在群臣的阿言谀词之下愈发明显。 西门重遂站起来说了些什么,她没听清楚。他身后几个在神策军为将的假子,如同先帝豢养的斗鸡一样,脸红脖子粗,目光时不时在命妇群中逡巡,偶尔甚至会偷瞄她们这些后妃嫔御。 陈氏性情恬淡,但很敏感,屡次捕捉到这种侵略性的目光。 她叹了口气,这世道,安静的生活又能持续多久? “岁月已如此,寇戎犹未平;儿童不谙事,歌吹待天明。”她脑海中突然蹦出了这么几句诗。 ****** 风雪潇潇,通往原州的驿道上,大军绵延。 在这样的天气行军,若是换成魏博军士,主帅的脑袋已经挂在城门上了。 但朱全忠的部队能雪夜偷袭滑州,仅这一点,就已超出魏博军一大截。 朔方军亦能在这样的天气连续行军乃至作战,邵大帅很满意。 除夕夜一连赶了几处军营,到处刷脸,喝得酩酊大醉,但这是值得的。 别的藩帅,可能也就宴请衙将、幕僚,但邵树德一定要让士兵们知道自己,不断强化印象,刷存在感。 只有这样,别人才拉不走部队。 大将有异心的话,造反时也会面临军士不配合的窘境,甚至反被军士们捆起来,送上去邀赏。 治军,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邓季筠被擒后,宣武军失了主帅,撤围泽州,退往河阳。入潞州助守的葛从周等人弃城而逃,奔回河阳。朱全忠以作战不利为由,斩李谠、李重胤二将。”风雪稍停,邵树德驻马停在一处破庙前,随意翻看着军报。 呵呵,朱全忠怕不是在清洗异己!邓季筠被擒,其余诸将率部撤回河阳,为何朱崇节、葛从周等人都无事,就这两人被斩了? “赵随使,李谠、李重胤二人是何来历?”邵树德问道。 陈诚留在渭北,等任遇吉过来进行交接,赵光逢继续随军赞画。 “回大帅,乃尚让降将。宣武军中,尚让降将是一大势力,早年朱全忠所将之兵,尚让降兵甚至比黄巢降兵还多。数年清洗下来,尚让降将还剩李谠、李重胤、葛从周三人。从周应已得全忠信任,李谠、李重胤多半未得信任,此番借故被斩。”赵光逢答道。 “全忠收拾人马后,转攻魏州,大肆掳掠。这人,当真贼不走空。” “朝廷任命安知建为神武军统军大将,令其率兵入朝。” 李克用攻下邢州后,先任命安金俊为邢洺团练使,后来调安金俊率兵北上攻大同,又委安知建暂代此职。谁知此人与朱全忠暗通款曲,被返回的安金俊发觉后,率军出奔平卢镇。 朝廷看到机会,于是做和事佬,召安知建入朝。安知建同意,率三千部下,打算绕道河南前往长安。 朝廷这些人啊,一会想要时溥入朝,一会又让走投无路的安知建入朝,想要精兵良将真是想疯了——从积极的一面来看,朝廷确实挺想振作的。 “孙儒又在江南与杨行密、钱镠开战。杨行密连败数场后,终于由李神福胜了一场,杀敌千人。” 这个战绩,实在拉胯。败的几场损失万余人,赢的一场杀敌只有千人,很难谈得上胜利。但不管怎样,杨行密终于赢了孙儒一次了,估计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邵树德收起军报,不再看了。 大顺二年,朔方军主要是整顿各部,捏合成型。积石军、河源军,几乎就是全由外系兵马组成,也需要重新整编,一堆事啊。 另外就是解决一些拖延了好几年的事情,比如贺兰山以西的河西党项问题。 如果招降拓跋思谏叔侄不顺利,他打算遣一员大将西征。 云州赫连铎那边,也要加大支援力度。 李克用打败两镇联军后,趁势袭占蔚州,焉能不想着攻占朔州、云州? 赫连铎已经任命白义诚为朔州刺史,杨悦所部招兵买马,目前有四千步卒、一千五百骑卒,但还是有些单薄,是否增派兵力,邵树德还没下定决心。 基本上就这两个方向了。 虽然主观上不想打大仗,但这事谁说得清呢?李克用现在气势正盛,万一非要攻下云州呢?这可是出了难题了。 外头风雪再起,邵树德策马返回了马车前,钻了进去。 裴氏裹着狐裘,见邵树德进来,正欲起身,直接被一把抱进了怀里。 胸口一阵冰凉。 裴氏下意识地看向车帘处,纤手无力地握住邵树德的手腕,似要往外推,最后还是放弃了,任其放在里面捂手取暖。 这里不是京城,也没人认识自己,随他意吧,反正反抗不了。 马车辚辚向前,二月十五日,抵达了泾州城,刚刚履新的孙霸出城相迎。 本卷结束,下卷:《城头铁鼓声犹震,匣里金刀血未干》 第一章 二月 朔风吹过,高耸的云杉抖落了身上的积雪。 一只雪豹稍稍停留,目光越过怪石松柏,静静地凝视着山下的人间。 靠**原的溪谷间,风搅动着云雾,穿着皮裘的年轻牧人将牲畜聚集在一起。 溪谷两侧的山壁保护了它们,令它们免受严寒之苦。 牛羊咀嚼着干枯的牧草,偶尔低头喝水。 坚冰已经开裂,积雪慢慢融化,水滴从峭壁上落下,发出悦耳的轻响。 谷中的帐篷内,苍老的牧人坐在火堆前,正在向孙辈讲述那些快要消散在寒风中的往事。 “拓跋家出了很多英雄,为大唐天子征战,将吐蕃人杀得血流成河……”老人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故事也讲得颠三倒四,但孙辈们还是很爱听。 “后来,拓跋家用光了运气,再也没了英雄。但他们还有美丽善良的公主,新兀卒迎娶了公主。他定下规矩,不许亵渎神灵,不许拿邻人的牛羊,他上山与勇士们同吃同睡,告诉他们,想要过上好日子,就跟他走……” 帘布被掀开,寒风猛地灌了进来。 “牧草只够一个月了。”年轻牧人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道。 老人的双眼看着帐篷外灰色的山谷,久久无言。 还有两个月的时间,谷中才会长出肥嫩的牧草。届时才可把牛羊赶到草场上,让它们尽情地吃喝,尽情享受繁衍的欢愉。 “谷中已经走了十几家人了。”年轻牧人继续说道:“到平地上种豆麦,一年可以收不少。大宛苜蓿每年可以收三回,冬天还能栽点芜菁,牧草不够的时候可以救急。” 老人继续沉默。 习惯了一辈子的生活,如何能轻易做出改变? 但年轻一辈的牧人,已经越来越习惯下山,半耕半牧,不但可以养更多的牲畜,还能收很多麦子。奶牛产下的奶,杀羊得到的肉和皮子,就近卖给军士眷属,他们花钱大手大脚。 换来的钱,可以加固屋舍,可以添置家什,可以给孙儿们买新衣,太多好处了…… “你要下山就下山吧。”老人叹了口气。 他慢悠悠地起身,走出帐篷,看着漫山遍野的林木。 大树一直在山谷里生长着,它的根须深深探入被牲畜粪便滋养的泥土。 老人从小就生长在山谷之中,已经见了数十次花开花落,就如同这些沉默寡言的松柏一般。 年纪大了,就终老在山谷里吧。死后将灵魂献给弥药王,躯体献给大地,让这里的花草林木可以更加繁茂。 孙辈们也出了帐篷,他们围在年轻牧人身旁,叽叽喳喳地问山下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不远处的牛圈旁,妇人正在挤牛奶。她含笑看着儿女们,偶尔转头看向山外的平原。 那里人声鼎沸,人潮如涌。他们向往世俗的繁华,而不是幽寂的仙境。 大势如此,浩浩荡荡,无人可阻。 山下的灵州中潬城(即原灵州老城)外,春社节的狂欢刚刚过去。 张三挑着个箩筐,路过某个村子。 地上坑坑洼洼,还结了不少冰,张三一路走得甚是辛苦。 许是累了,他将胆子放在一处篱笆墙外,歇下来喘口气。 “张三郎你这贾竖又是要去哪?”篱笆内一农人正在铡草,突然问道。 “大帅又募了不少党项兵,需要璞头若干。某家中恰好做了一些,人家要了,这便挑过去。还有家中酿的葡萄美酒,一并卖了。”张三笑道:“可不许喊我贾竖。” “你家都不种地了,不叫贾竖做甚?那便喊你工伎。”农人直起身,捶了捶腰,舒服地叹了口气。 张三笑着摇了摇头。 他家当然是有地的,不过都租给迁来的党项人了。 “现在做璞头、鞋袜、被袋真的是好买卖。”农人出了篱笆,看着西边白雪皑皑的山峰,道:“昔年几年都不舍得置办新衣,破了补,补了破。去岁卖了一头牛,一口气置办了两身衣裳。” “牛价跌得厉害吧?”张三打开牛皮水囊,喝了口水,问道。 “没有跌,还是二千八百余钱。”农人道:“不过早晚要跌的。” 这事,稍微有点见识的人都能看得出来。 三圃制推行这么些年,牛还没到大量出现在市场上的时候,不过牛价长期下跌是必然之事。 “跌就跌吧。大帅又不问你家牛课税,只从粮豆里头征。牛不行了,就养马吧,马还在涨价。”张三说道。 两人所在的这个村子,离中潬城已经很近了。 最近几年,不知道咋回事,商徒、巧儿、功人、舟子、泊主、畦丁、花师、老圃、屠人、庖人、舞郎、百戏之类的人经常可以看到,而且日子过得好像都还可以。 可在十年前,是真的稀罕,一般人哪能经常遇到? 只能说,不种地也能活下去的人变多了。 “年年打仗,死了那么多马,可不得涨价么。”农人笑道。 他俩谈话,句句离不开钱,恨不得家里的一根葱、一块姜都要给标上价。 这是正常的。 靠近城市的近郊农村,往往是最先进入农业商品化的地区,而这也是由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向商品经济过度的必由之路。 中古时代,人类最美好的创意大概就是交换了。没有交换,就没有商业,没有商业,就催生不了社会形态的变革与进步。 而商业最重要的媒介,就是货币,这是一切的核心。 不知道什么原因,民间的铜钱,现在稍稍多了一些了。各色铜器也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让人眼花缭乱。若不是大帅不喜佛事,官府严加督查,估计庙里的佛像也会多起来。 但不管怎样,这对农人来说是好事。 一斗米,能换更多的铜钱回来,虽说其他物事也在慢慢涨价,但总体还是有赚头。 而且不光农人,城里人的兴致也高了。茶人、盐商、书侩、酒户、店叟、饼师等等,每天赚到的铜钱越来越多,坊市里保儿、市牙的人数直接翻了一番。 好像什么都在涨!工钱涨、粮价涨、菜价涨、饼价涨、布价涨…… 这世道,已经变得大伙不太认识了。或许要走出几十里地,到满是牧场、农田的乡间,才能见到以往熟悉的一切。 种田收益的提高,吸引了很多放牧的党项人定居下来。 人都是趋利避害,向往美好生活的。有的牧人或许难以转变过来,还想坚守传统的生活方式,但更多的人被利益吸引,抛弃了过往的生活,开始半牧半耕。 官府趁机将其编户,充实州县丁口。部落缓缓消亡,村庄慢慢增加。 还有一些部落贵人子弟入县学读书。 教谕们口绽莲花,说什么刘崇望祖上是匈奴人,当了翰林学士;元稹祖上是鲜卑人,当过宰相;王镕祖上是回鹘人,当了节度使;李光弼,契丹人,平乱战功第一,比郭子仪还高,当了郡王,等等不一而足。 一番话说得入学少年们热血沸腾,认认真真读书,打算好好考学。 而等他们这一代人成为中坚后,灵州党项,或许也将成为历史。 屠刀是达不成这种效果的,相反只会招致越来越多的暴力反抗。 但经济指挥棒和社会阶层的跃迁通道,却可以润物细无声地达成这一切,而且更加牢固。不会某一天出个李元昊、张元昊什么的,直接和大家说,以前汉人欺负我们,现在大伙都剪了头发,反他娘的! 但现在:老子自愿的,关你屁事! 李元昊们再没了生存土壤…… 张三休息够了,挑着箩筐起行,往中潬城而去。 农人从田里挑了一些个大的芜菁,也一起挑着往城里赶去。 第二章 三月 清晨寒冷而明澈,早起的鸟儿唱着歌,松鼠摆着毛茸茸的尾巴四处闻闻嗅嗅,啄木鸟不停地发出笃笃声,仿佛一连串的问候。 李四站在院子里,手起刀落,一块又一块羊肉被他切割开来。 今天住进了一大群西域胡商,出手阔绰,得好好招待一番,赚点钱回来。 国朝的驿站,对官府来说,可真是又爱又恨。 好处自不必多言,传递军情、公文,官员、军将往来公干,都少不了驿站。 坏处则是花费太多了! 玄宗朝时,全国水陆驿站共有一千六百多个,朝廷每年拨款超过150万缗,但这点钱根本不够用。 除了朝廷拨款之外,驿站一般还有三个经费来源。 其一是州县拨款,这个数额与朝廷拨款不好比,只能作为小小的补充。 其二是驿站封田,原则上是每一匹马给田四十亩,若附近有牧田,则一匹减五亩。 一匹马肯定不需要三四十亩地来养,这个其实是让驿站放租给他人,获取收入的。最高等级的驿站有驿卒二十人以上,马六七十匹,小的就只有两三人,不到十匹马。 第三笔收入是对外经营。 国朝的驿站,一般都修得不错。楼阁厅堂、马厩仓库,有的还有池沼、树林,住宿的房间也很多。因为处于交通要道之上,驿站内又风景清幽,可凭栏赏月,临湖饮宴等等,经营收入还是非常不错的。 平心而论,从宋朝开始,驿站建设是越来越狭小简陋,唐代的驿站应该是最豪奢的,也是花费最多的——现在知道为何行军在外,将领们都喜欢住驿站了吧? 安史之乱后,朝廷渐渐负担不起这笔开支,于是驿站体系日渐破败。 以山南西道的褒城驿为例,开元年间,厅堂庭廊有好几座,非常宏伟,厅外有池沼,可泛舟、垂钓,夜间可凭栏赏月,几乎就是座园林。 后来呢,“视其沼泽浅混而污,视其舟则离败而胶,庭除甚芜,堂庑甚残。” 现在的各地驿站,很多又恢复了初唐年间的办法,交给地方富户自己经营。只要保证往来信使、官员的住宿、交通需求,其他一概不管了。 这些承包的富户,既是商人,也是朝廷官吏,说起来也是大唐特色,商人亦可为官嘛。 朔方镇内的驿站就全国范围来说,密度不算高,远远达不到规定的三十里一驿的程度,百里能有一驿就不错了,地广人稀,修多了也是浪费。 千金堡作为灵州一个比较大的仓城,储备了大量军粮。附近又是上好的农业地带,人口不少,因此在仓城以东离黄河不到十里的地方设了个驿站。 这个驿站就是由驿将带头经营的。 驿田不多不少,种牧草之外,还有部分可以放租给党项人。幕府每年象征性拨点钱帛、羯羊下来,他们再自己对外经营,对驿站内的十个人来说,生活还算过得去。 “乒乒乓乓”将一堆肉剁好后,李四让一名少年驿卒去生火烧水,准备煮肉。 驿站内的破房子是灵州及怀远县征发民力帮修缮的,稍稍恢复了一些百余年前的光彩。 胡商们看了也很满意。 私人旅社那种,房子差、地方小、吃得也不行,与驿站不好比。 “胡饼一百张,做好了没有?”李四擦了擦汗,在后院内吼了一嗓子。 “驿将,还有最后二十张,快好了。”有驿卒回道。 “回鹘ru浆五坛,赶紧送过去。”又有人吼道。 回鹘ru浆,驿站内没人会做。不过怀远城附近住了数千户回鹘人,都是银枪都军士家属,其中不少人也开始做起了自己的小生意。 驿站,往往是这类小生意的依托。他们以此为核心,提供各种驿站不能提供的服务。 水很快烧开了。 李四熟练地往锅里投入胡椒、葱、蒜、盐豉、野韭等调味品,然后放入大块的羊肉。 有驿卒搬来了酒坛子。 朔方流行的酒,大概有麦酒、粟酒、小曲酒、酽酒、马奶酒、葡萄酒等几种,种类还是很丰富的。 这几年粮食产量大增,麦酒、粟酒渐渐变得多了起来,不像以前主要以不消耗谷物的马奶酒、葡萄酒为主了。 胡商们点了好几坛酒,对驿站来说,赚头还是不小的。 李四让一名小驿卒过来看着煮羊肉的锅,自己则拿了碟奶渣,拎了张马扎,到驿站门口的柳树下坐着休息。 东面是灵州通往天德军的大道,这会正在修缮。 不修不行了,路况确实有点差。 特别是这会雨雪化开,路上车辙交叉重叠,满是大大小小的坑洼。 灵州及怀远县不得不征发大量百姓修路,平整路面的同时,也将大量燃烧完的石炭渣铺上去,改善路面状况。 但问题在于炭渣有些不够,只能对道路问题起到缓解,谈不上完全解决。 李四对修路是非常赞成的,因为这关系到他的生意。 但怎么说呢,各地百姓对此不甚积极,仿佛道路好坏对他们没有任何影响一样。 靠幕府拨钱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啊! 但靠地方乡绅则更难。 盖因朔方镇除了少数边疆豪族外,几乎没有乡绅,大部分人要么是编户齐民的党项、回鹘、吐蕃,要么是移民过来的汉人,宗族的萌芽都还没有呢。 少数老的县乡倒是有一些大姓,但他们的力量与内地的豪强大族比起来甚为可笑。 这种情况固然带来了统治的稳固,但在需要分摊地方建设成本的时候,就感受到坏处了。 只能慢慢来了,炭渣铺路,弄好一段是一段。 陆路驿道,其重要性不比黄河水运小。更别提黄河每年还有封冻期呢,这时节才刚刚开始化冻,之前可不就只能靠驿道了么? 吃完乳渣后,李四回到了前院,又去马厩看了看。 西域胡商的驼马全寄养在这里。 货物以绢帛为主,听闻是在灵州买的,那里已经成了南方绢帛的集散中心。 江陵府仙文绫、镜花绫、丝葛,魏州白绵绸、瑞绫、独窠绫,扬州“蕃客锦袍”、锦被、半臂锦,抚州葛布,洋州紫贮布、龟子绫,益州单丝罗、紫高布衫段,巴南连头獠布等。 太多了,大唐各方镇的丝织品都有,博览会看来确实不是白办的。 各地战火纷飞,胡商也不敢走远,能在灵州买到,自然一切安好。反正这玩意运回去利润奇高,进价贵一点也没那么在意。 李四是真心希望博览会能继续办下去的,最好月月开,天天开。 来往商旅的增多,不但幕府可以课税,对他们驿站来说,生意也能更加红火。 打仗?那是他最不想看到的! 如果真要打,去别的方镇打好了,不要影响到朔方,不要影响到他的生意。 灵武郡王励精图治十年,才搞出来如今这么一副局面,谁敢破坏,那真是人人喊打了。 门外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一名驿卒冲出门去,交涉几句后,领了一名背插认旗的信使进来。 李四不敢怠慢,亲自上前迎接。 虽然一直在做生意,但他可没忘了自己的另一身份:千金驿驿将。 “这位兄弟从北边过来的啊……”他吩咐驿卒将马牵进去,随手端了一碗**过来,递给信使。 信使口风很紧,什么都没说,只微微点了点头。 “准备一些食水,再牵一匹快马来,某有急事。”信使吩咐道。 李四连连点头,同时心中暗哂。 谁不知道啊?定是招抚沙碛的河西党项有眉目了。之前北上的信使就在这里休息过,当时一大群人呢,老子早就知道了。 不过能招抚也是好事啊! 沙碛那帮拓跋余孽,一个个穷横穷横的,三年内竟然已经两次入寇了。 虽然都被山南巡检使哥舒氏、鸊鹈泉巡检使庄浪氏以及留守灵州的衙军击退,但老是在一旁窥伺,抽冷子给你来一下,时间长了,总也不是办法啊。 能抚则抚,实在不能抚——那就只有出兵征讨了。 信使坐在马扎上,狼吞虎咽地吃了一碗酸浆之后,又拿了点蒸饼、乳酪,随后在支出账目上画押。 画完押后,他换了一匹驿马,翻身骑上,再度朝南方疾驰而去。 “可别再打了!一月下来,也能挣个一千多钱呢。这饭碗,老子还想继续端着呢。”李四小声嘟囔了几句,又到了后院当起了屠人兼庖人,忙得不亦乐乎。 第三章 四月 “你这店里的物事也太贵了!”金崇文看着琳琅满目的凶具,啐了一口。 “金小使何出此言?”店叟的老脸皱成一团,道:“昔年在长安,再贵三五成都有人抢着买。” “你这……”金崇文气笑了:“把灵州和长安比?” “钱没长安多,日子却还不算太坏。”店叟叹息了声:“长安,除了公卿将帅、武夫中官、豪商大贾眷属,升斗小民的日子又能好到哪里去?便是外镇侨寓的游学士子、小商小贩,也过得紧巴巴的。长安朔风起,穷巷掩双扉,不外如是,不外如是啊。” 店叟说完后,便不再言语,似是在追忆往事。 金崇文看着满满两大车的凶具:棺椁、寿衣、明器等物事,也懒得还价了,直接让另一位小使王五上前会账,自己则跟在马车后头,前往另一处。 都是军属农场出钱,他也懒得争了。 将凶具送到主家后,发现这里来了不少军士,有的还前往墓地祭拜。 金崇文看看时间还早,便打算去墓地看一看。这次要重新开墓合葬,一应用度都由支度司从军属农场收益中提取,他得有个大致估算,好回去上报。 墓地在西边的山下,走了足足小半个时辰。 一些银枪都的军士正在用回鹘语说些什么,见幕府的人来了后,纷纷行礼。 金崇文受宠若惊,立刻回礼。 他知道,军士尊重的不是他,而是他所代表的幕府。 墓前有两座石质镇墓兽,还有一尊刚刚擦拭一新的墓碑。 金崇文最近认了一些字,但看着还有些吃力,只知道上面写了“宣节校尉”、“皮公”等字样。 “皮公”,就是毗伽,甘州回鹘人,银枪都副将,去年战死于云州,归葬灵州。 今年幕府派人巡视,发现此墓墓碑太简陋,不符合皮将军副将的身份,于是又请怀远县教谕、一位长安来的读书人帮撰写了墓志铭。 那人收了由军属农场支出的润笔费后,还挺用心,直接写了个骚体文:“人之处世兮谁不贪荣,倏归泉壤兮天地何平……儿女泣血兮号天叩地,尘埋金玉兮永镇边疆。” 此时北风吹起,似有呜咽之声,金崇文申请一肃。 大帅对武夫们是真的好! 战死、病殁、伤残之军士家人可从军属农场领十年抚恤。副将及以上级别,丧葬费用亦由农场开支。墓还修得挺漂亮,有人撰写墓志铭,有镇墓兽,陪葬的凶具、陶俑等一概不缺。 副将领一营兵五百人,全军有多少个副将?至少三百个!如果每个人平均花上三百缗钱的丧葬费用,总共就要九万缗——当然,如果一年内集体下葬三百个副将,那朔方镇也完蛋了。 银枪都的军士们也不说话了。 回来的人都说,皮将军死于李嗣源之手。金崇文暗想,如果再与河东军对上,这些人不会想着围杀了李嗣源吧? 战阵上刀枪无眼,只要舍得拼命,将其围住,便是现在声名鹊起的李存孝也得饮恨。 大帅给将士们死后哀荣,也是激励他们奋勇杀敌啊。 今年,不会与河东军对上吧? 金崇文绕着墓地走了一圈。待吉日那天,这墓还得挖开。皮将军之妻刚刚病死,夫妻二人要合葬,这钱还是幕府出。 午时,金崇文离开了墓地。路上经过一村子,居然也有人家在办白事。 村中人口比较杂,有河南来的百姓,有新从兴元府迁过来的军士家属,还有回鹘人、吐蕃人、鞑靼人、龙家人、粟特人,他们亦是军士家眷。 死的是一名粟特老者。 他们家从肃州迁来,有子弟在飞熊军当兵,葬仪看样子采用的是国朝礼制。 这就很好嘛! 有的粟特人还用石棺,仪礼还是他们那一套,这就让人很膈应了。 不过也不要紧,等再过二十年,便是粟特人之中,会他们那一套的人估计也会越来越少,其风俗悄无声息地变异、杂糅,最终变得和周围人无异。 先改发饰,再改服饰,改名字,改耕牧,改生活习惯,改丧葬礼仪…… 生老病死,潜移默化,渐趋一样,本该如此。 “死后能有棺椁,也不错了,这位老者还算体面。”金崇文叹了口气,离开了。 关东战乱之地,可未必有这福气。他听东边过来的百姓谈起,死后能有个草席就不错了。很多人家,在家人下葬之后,甚至连草席都要收回。 百姓,竟然穷到了这个地步!但武夫们还在日夜攻杀,这还是人么? 带着同僚王五回到怀远新城后,金崇文又感受到了久违的人气。 大帅已经班师回来了,军士们分批给假。 这几日,到处是急不可耐归家的大头兵。过阵子,裁缝们估计就又要有大进项了,小儿衣物、鞋帽估计得熬夜做。 到幕府交完差事后,天已近黑,金崇文便下直回家了。 既然在幕府谋生,自然也得跟着大帅一起走。大帅从夏州搬到了灵州,你能怎么办? 家中几个儿子,读书都很一般,金崇文已经对他们丧失了信心。 尤其是小儿子,认字还没自己快,唉! “夫君,今日米面又涨价了。”妻子周氏将饭菜端了上来,忧心忡忡道。 “不是有盐州粮过来了么?成刺史在盐州干得不错,居然往灵州输粮,大帅总理戎机之暇,都亲口表彰,怎还涨价?”金崇文奇道:“待我明日去找人问问。” “你还在幕府做事哩,消息都没商徒灵通。”周氏气道:“粮行有人说,幕府在囤积米面,打算用船发往胜州,再转运至云朔之地。” “去岁已经给了赫连铎二十万斛米面,今岁还要给?”金崇文心里一动,感觉活又要多起来了。 大同军屡遭河东侵攻,农事荒废,粮食多有不足。 去岁用牛羊马匹换粮谷,得了二十万斛,屯于云州。秋冬之季,大同、幽州联军三万又败于河东军,多半无暇为牲畜准备过冬草料。今年开春,正是困难的时候,他还能拿什么出来换粮食? 兵家之事,很多时候打的其实是钱粮啊。 金崇文并非没有见识,事实上大伙闲下来的时候,也会聊天下局势。 国朝风气如此。 虽然总有人讥讽他们拿着小使的月俸,却操着节度使的心,但喜谈兵事、战局的大有人在,尤其是喝了二两小酒之后。 朱全忠攻时溥,打到现在也几年了,徐州百姓没法耕种,又年年发大水,死者十之六七。在这个时候,即便徐州兵再凶,也是必败无疑了。 粮用不足、兵甲不全,士气低落,内部生变,这是可以顺着脉络推演下去的。 徐州兵也是人,看到镇内这个情况,自然会生出很多心思。心思一多,便不太想打了,这就给了朱全忠招降的机会。 除非时溥像灵武郡王、李克用、朱全忠等人一样能笼络将士,但他本身就是兵变上位,有这个威望吗? 云州赫连铎的兵,真的不能打吗?现在看来确实,但以前可不是啊。当年围剿李国昌父子,人家还是很能打的,围云州,击败李克用援军,迫降高文达。 但现在被李克用这么反复扫荡,将士们也有眼睛,看得到镇内日渐败坏的情况,这士气自然就低落了。 士气一低落,十成战力发挥不出五成! “赫连铎坑人!”金崇文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骂道:“这几年出征,大多就食于外,赏赐也取自外间,军士们班师后还能把财货牛羊带回来,镇内不知道多快活。若是去大同,一帮精穷精穷的苦哈哈,想抢都抢不到东西。” 前几日大军班师,带回来的钱帛直接让镇内一些商品价格暴涨。军士们花钱花得舒爽,卖东西的商家喜笑颜开,他们背后的农人、牧人、匠人也分润到了好处,竟是人人得利。 就得打这种仗才行啊! “明日上直,我去找人打听打听。粟麦涨价不用管他,下个月,会宁关那边会有漕船运粮北上,到时候又跌下去了。”金崇文说道:“大帅还没回来,这事目前还不好说。” “军士们不是都回来了么?怎生大帅还没回?”周氏奇道。 “大帅在丽子园驿,好几天了。” 丽子园驿在怀远以南、保静以北,也就一天的路程。附近良田众多,阡陌纵横,更有大片果园、草场,是灵州的腹心地带。 “那还不回来?莫不是在外间找了野女人?”周氏玩笑道。 “怎么可能?大帅定是在忧心国事。”金崇文斥道:“你个妇人懂什么?镇内这般景象,都是大帅一手治理得来的,每日里定是忙到很晚。” 说罢,叹息一声,状似怜悯。 第四章 讲武 武威、定远、顺义三军回来了。 在他们回来之前,赤水、武兴、固镇三军便已各自出发。 范河调任赤水军军使,副使是梁汉颙——一个让人侧目的任命,当了大帅女婿,升官就是快。 赤水军八千步骑,屯驻在删丹周边,为期两年。 天柱军副使封隐调任武兴军军使,田星也离开了老部队天德军,到武兴军担任副使。 固镇军的军使是义从军出来的卫鼎利,平夏党项卫慕部冒出来的将才,已在军中服役多年。 亲兵十将陆铭升任固镇军副使。 这两军总计一万六千步骑开往山南西道,封隐担任兴凤梁镇遏兵马使,两年后返回灵夏。 邵树德大体算了算,十九支有番号的部队,赤水军在凉州,武兴、固镇二军在山南西道,振武军在河、临,新泉军在朔州,河源、积石二军在青唐,以及即将开赴同州戍守的义从军,六万多人驻守在外。 这会留在灵夏的,计有铁林、铁骑、飞熊、武威、丰安、定远、经略、天柱、天德、天雄、顺义十一军,步骑八万余人。 一旦出征,能带的其实也就六万人罢了,再征四万蕃兵,凑个十万,号称三十万,吓唬吓唬人倒也不错。 从出兵讨李国昌父子算起的话,不知不觉十三年了,有此雄兵,足以壮志哉! 邵大帅心里想着今年如何操练、整军的事情,裴氏则坐在一边,朱唇轻启,为他诵读着陇右镇发来的公函:“……大河内外,嘉谷丰衍,粟麦滋殖。闾阎之间,仓廪皆实,百姓安乐,实曰小康。” “萧遘尽糊弄这些官样文章。”邵树德靠在胡床上,失笑道:“陇右镇确实不错,仓廪皆实亦很有可能。不过他才修了几个仓城?这表若发给圣人,方可能糊弄住。” 裴氏的脸就像变色一样,一点点红了起来。 “继续念。”邵树德看着裴氏的朱唇,笑而不语。 昨晚他终于拆封了自己的礼物。 苦苦等了差不多四个月,都把玩得差不多了,裴氏的肚子也没反应,顿时放下心来。 此女善于窥探人内心,短短几个月,竟然就摸清了邵树德的脾性。服侍到最后,作势欲躲,更激起人的征服欲,邵大帅抱着都不愿撒手。 裴氏感受到了目光,哀怨地回了一眼,深呼吸之下,袒领处的蝴蝶结几乎要崩断。 “罢了,后面我自己看。”邵树德招了招手,将手放在裴氏光洁的脸蛋之上。 粗糙的大手扫过之处,裴氏不安地扭动起来,双腿又微微绞在一起。 这女人,肯定学过魅惑男人的本事。世家大族,培养帝姬的本事不错啊,就是干的都是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哦。 “走吧,回家。”邵树德拍了拍裴氏的脸,说道。 裴氏起身,到一旁的案几上收拾东西。 她蹲在那里,薄纱裙裾从中间深深地凹陷了进去。 邵树德一边欣赏,一边问道:“看得懂吗?” 裴氏一顿:“妾不太懂。” “圣人就没在你面前说过军国大事?” “谈的多是如何对付中官,以及外镇藩帅跋扈之事。” “有没有提起过我?” 裴氏低着头:“圣人尝言,朔方乃肘腋之患,须得除之。” 邵树德笑了:“以何罪讨我?” “跋扈不臣、***女。”裴氏的脸突然红了起来。 这小妖精! 邵树德直接起身,自己披挂戎服,佩剑、弓梢、弓弦、箭囊一一系好,这才看向裴氏。 裴氏仍蹲在那里,背对着邵树德,耳根都红了,慢慢收拾着公函。 丽子园驿离怀远新城就三十里,第二天就到了。 折芳霭照旧领着一众妻妾相迎。 邵树德有些心虚,毕竟这次带回家的是当今圣上的女官、韩国夫人。在家中稍稍坐了一会后,就火烧屁股一般去了衙署,召集幕僚议事。 “各支军队要好好整顿一下了。”邵树德说道:“轮番远戍,一走便是两年,此番进关中又是一年,不少将士已经三年没见到我了。” 晚唐武夫,第一个考虑的始终是如何防止下面人造反。 虽说这些年一直很注意,镇内没有第二个人的威望接近自己,但邵大帅是个精细人,防微杜渐的事情一直在做,而且要常抓不懈。 这对军府诸将也是好事。 这世道,谁没有野心呢?怕是一个小兵都有野心,别说大将了。 关键是不要给人家机会。 便是忠直如牛礼、卢怀忠,笃厚如符存审、高仁厚,真把太阿之柄送到人家手上,他真把持得住吗? 不要这么考验人性,这是在害人家。 乱世之中,大伙抱团取暖,聚在一个地方也是缘分,邵大帅还是很愿意与大伙一起享受富贵的。 “大帅欲如何整军?”陈诚还没有回来,赵光逢是唯一的心腹幕僚。 “《开元礼》中对田猎与讲武如何规定的?”邵树德问道。 “人型图书馆”赵光逢略略思索了一下,便仔细讲解了开来。 末了,他问道:“大帅欲讲武还是田猎?” “先讲武,再田猎。” 田猎,一般在仲冬时节举行,避免耽误农事。但就灵夏来说,草原多得是,根本不会影响庄稼,什么时候都可以举行。 而且,他若搞田猎,不会像中原地区那样在猎场周围围上木栏,而是和正常打猎一样,“贵在真实”。反正这年头草原上的动物还挺多,不怕猎物太少难看。 再者,田猎其实也是场大型的社交聚会。 国朝以来,高祖田猎24次,太宗田猎25次,玄宗田猎14次(2次临时终止),其余诸圣,都没超过5次,武后、睿宗、肃宗、顺宗、文宗、懿宗、僖宗甚至因为种种原因都没搞过,宪宗有三次欲田猎,都被宰相劝住了。 唐宋之交,后唐庄宗搞了丧心病狂的33次田猎,他总共才在位四年…… 赵大搞了28次田猎,讲武31次,也挺猛,车神来了15次,真宗6次,仁宗2次,其中一次被宰相喷,终止了,剩下几位全是零。 邵树德以前经常和草原诸部头人一起打猎,次数好像挺多…… 若他是皇帝,估计早被大臣喷得体无完肤了,但话又说回来了,开国前两代皇帝,似乎都有任性的底气。 “大帅欲在何处讲武?” “灵州、夏州择其一。罢了,就在地斤泽吧。阴山蕃部、横山党项、平夏党项离得都不远,各部全部过来,一个不许少。” “欲带何人?” “军府衙将、幕府僚佐,除必要留守人员之外,全部参加,家小亦可带上。外镇质子、豪商大贾亦一同邀请。”邵树德说道:“怀远留一军戍守,其余诸军,全部开往猎场,分左右两厢,进行讲武。” 所谓讲武,就是两支军队,一攻一守,变幻各种阵型,进行对抗。 国朝的讲武,一般在都外进行。到玄宗时,对抗场地附近车水马龙,大群百姓围观,已经起不到实战训练的意义,娱乐化的性质越来越浓厚。 邵树德带大军到地斤泽讲武,肯定是没多少围观百姓的,实战化训练的成分会高很多。 朔方镇十五万大军了,今后大场面会越来越多,这种诸军联合讲武的行动还是很有意义的。 命令一下,幕府立刻忙活了起来。 首先派人通知各部酋豪,让他们带人赶去地斤泽。 邵树德则抓紧时间批复了一些公文。 首先是在县一级设立医学博士,并招募学生,规模一如经学。 国朝素来只有州一级有医学博士,灵夏诸州各有一人,相当于从九品下参军事的俸禄。无医学助教,现在要招募起来。 重整后,州一级的医学教育开支是:博士一人,年俸144缗;助教二人,年俸156缗;学生四十人,年津贴240缗,总计540缗。 县一级的医学教育开支是:博士一人,年俸48缗;教谕一人,年俸24缗;学生二十人,年津贴60缗,总计132缗。 朔方十州三十九县,州县两级医学教育的总开始是10548缗,经学教育方面的开支要多一些,毕竟规模更大,是20154缗。 粮食方面,全镇医学、经学四千多名师生一年开支四万多斛粟麦。 再加上逢年过节的福利、校舍修缮、教具开支等杂七杂八的费用,颇为可观了。 教育,真的坑钱! 州一级所有官员,从刺史、别驾、司马到底层的典狱、问事、市令、仓督,一年俸禄加起来,十州之地也不过四万多缗,县一级则是七万多缗,差不多占到了开支的四分之一左右——如果算上武学,这个比例还要更高。 财政黑洞,名不虚传,少养了不少兵呢。 第二件亟待批复的公文是有关在丰州大建水车的事情。 这事的起源在于邵树德想做个实验,看看靠利润驱使的商业机构,能不能经营好一项新技术的生产、销售以及售后维护。 丰州是一个理想的实验地点。因为这里平原虽然多,但很多地势高于河面,自流渠甚少,且早已被开发殆尽。后续土地若想持续开发,非得大建提水设施不可。 但邵树德还没想好这个机构的盈利模式。难道向百姓收取用水费?他们愿意交吗?国朝似乎还无这个先例。 至于幕府拨款建水车给百姓用,这个模式首先被排除了,因为老百姓并未参与到这项技术的推广、完善、维修之中,一旦政府力量衰退,水车这个东西很可能就要重现其历史覆辙,从人们的生活中消失。 先试一试吧,不行再想别的办法。 第三件事,幕府支度司、互市司建议在州县两级招募算学博士,开班授课。 这件事的背景在于博览会、清算银行出现之后对算账人才的爆发性需求。 靠挖朝廷的老吏只能解一时燃眉之急,终究还是得培养自己的人才。不然以后规模扩大了,光盘账都是个麻烦事。 又特么是教育开支! 邵树德将毛笔扔在案上,无语了。 昨天还有人提议在州县开农学呢! 经学、医学、武学、算学、农学,这真是要掏空家底啊。那个,朝廷还有钱吗? 第五章 铁斤城 青碧色的草原之上,铁骑奔涌,车马如龙。 六面大纛分列左右,夹着中间一辆楼车。 六纛、五方旗,建于中营,出则随军,是军权的象征。 六纛之后,是一面又一面的旗幡,在风中猎猎飞舞。 旗幡中间,数辆棚车紧随其后,军中的鼓吹手们时不时击鼓,传达命令。 鼓声在辽阔的草原上传出去很远,远远听着,颇有一种震撼人心的感觉。 由外藩质子、豪商子弟、将门传人组成的五十骑,鲜衣怒马,玲珑缨弗,门枪豹尾,当先引领。 邵树德牵着王妃折芳霭的手,稳稳地坐在楼车内。 粟特少女康氏、突厥少女哥舒氏在一旁服侍。 “夫人,昔年初嫁我时,可想到今日?”邵树德又犯了高质量男人综合征,有些得意了起来。 “那会想的不过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罢了。”折芳霭板着脸,说道。 邵树德大笑,紧紧捏着妻子的手,五指相扣,不说话了。 果然,沉默了一会,折芳霭忍不住了,说道:“夫君既有大志,为何还要这么做呢?裴氏乃今上贤妃,被你强纳了回来,若传将出去,天下人如何看待?夫君在别的方面都英明神武,数次亲征,屡破强敌,关心农事,爱护百姓,大力通商,府库殷实,更兼为人宽厚,将士信服,此为明主之姿,可为何专门出去抢?家里的女人喂不饱——” “夫人,某知错矣。”邵树德捏了捏妻子的手,笑道:“到我如今这个地步,就须得有贤妻时时提醒。唔,吾妻果有母仪天下之姿哉!” 折芳霭努力板着脸。 “承节、嗣武两个孩儿,小小年纪,已有一份稳重气度,此皆爱妻之功也。” 这两个孩儿,许是折芳霭平时教育得太严格了,读书识字、各种礼仪,小小年纪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反倒是自己这个常年在外的父亲回来,孩儿们很欣喜,因为可以带着他们“玩”了。 小小的角弓拿出来,四处射猎。 阿爷带着骑马,到处兜风。 野利氏、没藏氏、封氏、赵氏、嵬才氏、折氏的孩儿也跟过来,一起玩乐。 最大的野利克成已经十一岁了,据说已经在学习兵事。小孩儿目前的志向是给姑夫打仗,长大后娶公主,邵树德听了大笑不已。 折嗣伦也将二子折从依送了过来,常年住在郡王府,跟着承节、嗣武一起学习。 他现在有三个儿子了,从学、从依以及今年刚出生的从远。 他当然也有女儿,之前还有意让承节再娶折家表妹、表姐为妻,不过在听闻已内定朱氏女后便作罢了。 朱叔宗代表的是另一派势力,与他们这些姻亲豪族不一样,他不想得罪。 朔方军,水可深着呢。 大帅在丰州、河东的铁林都老人是一派,灵夏本地将门式微之后,又与外来户合流,算是一派,边疆豪族、姻亲部落又是一派。三大派之中,还可细分,有的界线则没那么模糊,似乎各派之间都有渊源,总之没那么简单。 “夫君,承节今后——承节、嗣武今后该寻一些明师了。”见邵树德提到孩子,折芳霭板着的脸立刻换了副表情。 现在孩子们文的方面,全是封绚在教,她是众妻妾中学问最高的,但这样其实不太好,不利于培养儿子的英武之气。 男人和女人来教,肯定不一样的。 “时宰杜让能与我‘相厚’,便找他荐上一二。” 折芳霭想了想,觉得宰相能看上的人,应该是有几分本事的,教教小儿应是够了。 “还需习得武艺……” “贤夫人不是已经找好了么?折家世镇边疆,弓马娴熟之辈不知凡几,便用折家武师吧。唯有一点,需会教孩子。将来这基业,可是要交到承节手上的,若武艺稀松,如何让人心服?” 折芳霭听了,眼睛又眯了起来,左手紧紧回扣住邵树德的五指,低声道:“裴氏和家里的女人不一样——” “哪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邵树德调笑道。 康氏、哥舒氏在一旁低着头,仿佛已经睡着。 十余日后,大纛抵达了地斤泽。 此地筑有一城,曰‘铁斤城’,规制不小,与一般县城相仿。 先头抵达的诸军已经扎完营地,后面陆陆续续还有部队在往这边开进。 铁斤城方面准备了不少木料,都是以前扎营用过的,不过还不够,还得临时砍伐。 走之前,看来得让嵬才部补种一些树了,不然多来几次,森林就要消失了。 邵树德两手牵着承节、嗣武,在亲兵的护卫下进城。 此次讲武,是两个儿子第一次在如此大的场合下亮相。 承节虚岁七岁了,嗣武也已经八岁,有些事情,是该让他们逐步接触了。生在这样的家庭,自然不可能和常人一样——儿子若是没教好,万事皆休矣,一切全为他人做嫁衣。 长女邵沐也跟了过来。他是邵树德诸亲生子女中最年长的,今年已经九岁,母封氏。 对了,邵大帅也算子嗣繁多了,如今共有四子七女。 长女果儿,已经嫁人。 次女沐,九岁,小封所生。 长子嗣武,八岁,母赵氏。 嫡长子承节,七岁,母折氏。 三女醴,六岁,母野利氏。 四女羽,五岁,小封所生。 五女泽,四岁,母嵬才氏。 三子勉仁,四岁,母大封。 四子观诚,三岁,母诸葛氏。 六女思,三岁,母折氏。 七女福,一岁,母没藏氏。 这次带了次女和两个儿子一起过来,众妻妾除小封外一个不落,她们住铁斤城内,不参与田猎和讲武,算是过来游玩踏青的——四女邵羽病得很厉害,小封没心思外出,留在家里照顾。 妻妾们过来,准确地说并不全是游玩,事实上诸将、文职僚佐、诸豪族也都带了家眷子女,算是一场大型社交聚会。 男人们玩男人的,女人们也有自己的政治活动。提聚镇内人心,夫人们的社交圈子也很重要,不可偏废。 “拜见大帅。”新任地斤泽巡检使魏善德躬身行礼道。 魏善德就是嵬才善德,嵬才来美的父亲。 嵬才部前头人嵬才苏都去年病逝了。 彼时邵树德正在关中,特地遣幕府掌书记卢嗣业返回灵夏吊唁,以及处理最重要的权力交接问题。 横山两部及六大巡检使部落,邵大帅许诺他们代代世袭,永不更替。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这是有叛乱风险的。国朝盛时,就许诺松漠都督府的都督世袭,结果底下人太有本事,威望很高,都超过头人了,但却没机会当上真正的首领,最后只能造反。 当然世间事有利有弊。坏处是让底下人在部落里没有上升空间,要么忍着,要么外出投军,内部压力不太好宣泄。 好处则是这几个家族算是与邵树德绑在一起了,草原部落的继承,可从来都是很混乱的,以力为尊。这八个家族等于是借了朔方军的力量压制内部反对者,不与邵氏站在一起,还能怎样? 除非本人英明神武,将内部理得很顺,没有反对者。 嵬才来美的父亲嵬才善德毫无悬念地当上了新一任巡检使。 “嵬才巡检使起来吧,都是自家人。”邵树德温和道。 “魏使君是大王姻亲,何须如此见外,快起身吧。”折芳霭坐在邵树德身侧,亦道。 虽然坐在灵武郡王身旁的不是自家女儿,有些可惜,但魏善德可不敢怠慢。 若灵武郡王称帝,折氏就是皇后。 他知道在汉人的地界上,皇后的地位是非常高的。 在正式场合,帝后二人一起接受群臣朝贺,并称二圣。 皇帝“亲耕”,皇后“亲桑”,皇后有谥号、尊号、入宗庙附陵,还可以干政,这是从前朝就有的传统。 太宗的长孙皇后曾说“妾以妇人,岂敢与闻政事”,这话搏得了满朝文武的赞扬,但也从侧面反应,皇后是有插手政务传统的。 北朝遗风,“女持门户”。自魏至隋,再到国朝,后宫干政者总计七十余位——话说,国朝已经百余年没册封过皇后了,这个得太尉为使臣册封,规格很高,后世有些朝代,就直接派礼部官员册封了,地位差距确实不小。 “大帅,诸般物事都准备好了。”魏善德小心翼翼地说道:“饮宴所需材料、田猎之所、讲武场地都已经完备,宋副都护亲自主持,定不会出纰漏。” “我听闻拓跋思谏叔侄愿降,有使者至此,奉上礼物若干,可安排好了住处?”邵树德又问道。 招降拓跋思谏、仁福二人,是拓跋思敬出面办的,费了不少功夫才在沙碛找到他们。 拓跋氏出逃这一批人,过得太不如意了! 先是北奔草原,依附于回鹘、鞑靼,靠自己的勇力取得了一定的地位,甚至还死了人。 但随后又被鞑靼酋豪所嫉,不得不带部落出奔沙碛,与河西党项姻亲部落搅和在一起。 现在的拓跋部,实力不强,撑死了出个四五千骑,而且就剩叔侄二人了,苍凉得很。 眼看着朔方军威势越来越强,已无任何可能翻盘,投降这个选择也就摆上了台面。叔侄二人知道,如果不降,朔方军很可能派人过来征讨。只要被找到部落所在地,拥有大量骑兵的邵树德可以轻易将他们撕碎。 当然邵树德也不是白接受他们投降,而是要求他们“戴罪立功”,配合朔方军剿灭甘州回鹘李仁美残余势力。 乌姆主毕竟是正牌可汗,影响力还是有的,不将其擒杀了,总是一个隐患。 思谏叔侄二人同意“背刺”李仁美,就等邵树德派出大军了。 甘州都部落使周易言也会征集各部族兵,一同出兵。 李仁美的妻女都被他收入了房中,已是不死不休之势,他的积极性甚至比邵树德还高。 收降拓跋叔侄、剿灭李仁美之后,沙碛河西党项诸部也要剿抚并用,慢慢收服,成为邵树德征战天下的“燃料”。 “回大帅,已安排好,并未让外人知晓。”魏善德答道。 “如此甚好。”邵树德点了点头,道:“下去忙吧。” 待魏善德走后,邵树德见厅中只剩下侍女和亲兵,便将折芳霭搂在怀中,道:“几日后观阅诸军,便让承节随我一起上高台。” “好!”折芳霭脸上绽放出了妩媚的笑容,轻声道:“夫君做主便是了。” 这就是定下名分,明确继承人。 当然以邵大帅的威望,他当然可以更换继承人,保管折家在军中为将的那批人不敢炸刺。但何必呢?除非能力不足,实在扶不上台面,不然嫡长子的地位已经稳如泰山。 第六章 亮相 饮宴,自古以来都是极为重要的社交活动。 国朝以来,列圣都很喜欢赐宴。 高祖赐宴49次,太宗赐宴72次,玄宗赐宴47次,这是最多的三圣。 作用很多。 有的是替大臣解决生活困难问题。盖因国朝初期,制度不全,百官俸禄较低,高祖、太宗赐宴必赐物,相当于发奖金。 有的是“团建”,大家一起吃吃喝喝,增加感情,提高士气。 还有解决家庭矛盾的。 比如“薛万彻尚丹阳公主。人谓太宗曰:‘薛驸马无才气,公主羞之,不同席者数月。’”太宗闻之大笑,就置酒把各个驸马都找来,对其他人不假辞色,专门与薛万彻说话,席间多次夸赞他。还与他赌赛握槊(拔河),假装输了,把佩刀解给薛。 酒后薛万彻准备骑马回去,公主立刻就让他上马车一同回家,重归旧好。 朔方军的宴饮就是纯粹的“团建”了。 军府衙将、文职僚佐、诸部酋豪等等,主宴之外有分宴,就规模来说,已经不是宴饮,而是大酺(pu)了。 军士们忙忙碌碌,烹牛羊,具酒食,一道道菜被端上来,置于案几之上。 菜色其实很简单,就是常见的食物:蒸饼、乳酪、酥油、烤肉、煮肉、蜜饯、干果、野菜、葡萄酒、马奶酒之类,大部分是随军夫子转运过来的,小部分就地取材。 比起宫中赐宴,确实很简单,但分量足。大伙席地而坐,气氛又融洽,吃得很开心。 邵树德将嫡长子承节带在身侧,让他一个个认识各位军使、副使、幕府僚佐。 小孩子记不住没关系,大人能记住他就行了。 “此为武威军使卢怀忠,为父最信重之人,出征之时,常倚为先锋。伐灵州之战,乘风雨夜袭,大破康元诚。”邵树德领着儿子到卢怀忠身前,道:“吾儿还不行礼?” 邵承节听得懵懵懂懂,不过行礼二字还是明白的,立刻像模像样地做了起来。动作还是挺标准的,看得出来折芳霭下了不少力气。 “公子夙成聪敏。大帅有此佳儿,藩镇事业后继有人了。”卢怀忠亦回礼道。 公子是国朝对豪门权贵子弟的称呼,一般的官僚子弟,还当不起这个公子之称。 邵树德本想让卢怀忠来当渭北节度使的,但他自个不愿意,让手下幕僚替他写了封信,表示愿意继续带兵,战场上建功。 对此,邵树德也只能听之任之了,以后再找机会补偿。都是老兄弟了,自然要同享富贵,虽然老卢似乎志不在此,只想讨平像李罕之这类残民以逞的军头。 …… “此为铁骑军使——”邵树德话还没说完,承节已经喊阿舅了,顿时有点好笑。 “小男已有多时未至舅家了,表妹甚是想念。”说罢,折嗣裕眨了眨眼睛,笑道。 他就是这样的性子,有时候会“戏人”,让人无从招架。更容易在不知不觉间得罪人,但他好像根本不在乎。 别人的看法,爱咋样咋样,也不妨碍我建功立业,享受富贵。 …… “此为军府都教练使朱叔宗,训练军卒、编制军法,为父一日不可离。” 到了朱叔宗面前时,邵树德着重提了“一日不可离”五个字。 有些人的功劳,不在表面,而在幕后辛勤的工作。他们不如战阵上叱咤风云的大将亮眼,但少了他们,你会发现处处不得劲,军队战斗力一年不如一年。 “大郎君性端谨,善容止,锐意经籍,大善。今后再勤练下武艺,便可随大帅出征了。丈夫儿若无战功,是难以服众的。”朱叔宗用看女婿的目光仔细审视着邵承节,言语中多有提点。 大郎君亦是国朝对贵族子弟的称呼,与公子比起来较为亲近。 邵树德最近想让朱叔宗当河西节度使,不过他也拒绝了,只言愿继续为大帅练兵。 邵树德也不多劝,一切尽在不言中。铁林都老人了,只要朔方镇还在,朱叔宗的地位就不会比任何人低。 …… “此为幕府副使陈诚,赞画军机,智计百出,从军征讨,屡立战功。”邵树德又带着儿子到了陈诚面前,介绍道。 邵承节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果是帅家子,长成后必是姿貌瑰伟,文材武略,样样精通。”陈诚一边回礼,一边笑道:“吾等富贵得保矣。” 邵、陈二人皆笑。 藩镇继承人的水平,事关大家的富贵能否延续,这不是开玩笑。 若嫡长子实在不行,诸将有意见,邵树德也会考虑是否换一个继承人。 跟着一起打天下的衙将、幕僚,都是这份基业的“股东”,“董事长”也要考虑小股东们的权益。 转了一圈下来后,邵树德吩咐众人继续吃喝,然后带儿子离席,到帐内暂时休息。 “二郎,阿爷今日带你见的,都是可以信任之长辈。”邵树德让亲兵端来茶水,一边啜饮,一边说道:“若有朝一日为父不幸兵败薨了,便要这些长辈们扶你一程了,直到你能自立。” 这年头的藩镇权力继承,大部分都很血腥,但也有比较顺利的。 成德节度使王镕,十岁继位,镇内秩序井然,并无人造反。但回鹘王氏已经控制成德镇四代人,利益格局相当稳固了,这却是朔方镇不好比的。 “阿爷,兵败薨了是何意?”承节问道。 这…… “刀枪无眼,兵事无常。譬如你见过的猎狼,若射不中,便可能为狼所趁。” “是被狼咬死吗?” “是的。” “那不能逃走吗?” 邵树德沉默了一会,才道:“阿爷与铁林军将士们有约,拿脑袋作保,将士们不负我,我不负将士们,不能逃。” “逃了会怎样?” “比战死还严重。” 承节听得似懂非懂。 “二郎,你要记住。轻易不要许诺,许了诺就要做到。阿爷当年兵微将寡,为了激励士气,笼络军士,与将士们相约同生死、共进退。军士逃,斩军士,战将逃,斩战将,主帅逃,斩主帅。而今却是不能食言了,记住,答应将士们的事情一定要做到。另者,不可胡乱许诺、滥赏,免得兑现不了。” “滥赏是什么意思?” 邵树德:“……” 邵承节眼巴巴地看着父亲。 “譬如你一直想要一匹小马驹,阿爷赏你了,下次你又想要一匹大马,阿爷给不了,你是不是很失望?这便是滥赏。” “阿爷可以先赏小马驹,儿不失望。” “你不失望,很好,但这世间多的是欲壑难填之辈。”邵树德耐心地说道:“今日天色已晚,先去帐中歇息吧。明日穿上你的戎服,随阿爷一起的观阅军容。” 侍女曹氏、浑氏将承节带去他自己的营帐,临走前,浑氏还幽怨地看了邵树德一眼。 邵树德一怔,随即想起曾经兴之所至,将浑氏抵在廊柱上宠幸过,几乎都忘了。 不知道裴氏在做什么?邵树德心里开始长草。 嗯,裴氏现在遇到了“敌人”。 今晚邵树德与诸将、幕僚饮宴,折芳霭也与军府文武将佐的妻室们一起用膳。 这若是建国称帝了,这群妇人就是命妇,自然由皇后招待她们。 裴贞一随意转了转,发现前来的不仅是将佐妻室,晚辈亦有。 幕府营建司判官萧茂带了他的从侄女萧氏一起来了,裴贞一看见萧氏后就定住了,她几乎闻到了同类的气息。 萧氏好不要脸!正经世家大族的女儿,从小不知道花了多大代价培养,带过来做甚?难不成是招婿? 不过她很快没工夫继续瞎想了,亲兵十将郑勇遣人过来,将她带到了铁斤城中。 邵树德今晚住城里,召裴贞一侍寝,不过现在还有事要做。 “有中使将至,欲晋我为夏王,以你观之,这谁出的主意?”邵树德坐在胡床上,面无表情,非常平静。 “此必是宰相与圣人单独问对时之建议。”裴氏上前蹲下身来,帮邵树德脱靴子。 “哪个宰相?” 裴氏迟疑了一下,道:“妾离京中之时,杜相似已有明哲保身之念。崔相素来风评不佳,人皆言其奸邪,然善于察言观色。亦不太像是刘相的手笔,或是孔纬、徐彦若之谋。” “写一封辞表吧。”邵树德吩咐道。 “是。”裴氏帮邵树德脱去戎服,又红着脸褪下了自己身上的衣物。 “再看看这个。”邵树德将一份信件放到裴氏面前。 “伏以蜂蚁巢窠,犹能稔恶;熊罴队伍,未见摧凶……伏望差借兵士,助平沙陀,得贵藩精骑五千,胜诸道羸师十万……伏惟永存始终,早示可否……”裴氏拢了拢耳边秀发,仔细看了一遍。 信是赫连铎写的。 李克用不顾春播农忙,调集大军、征发夫子北上云州,先野战击败赫连铎,随后进围云州,如今已经两月有余。 赫连铎估计是心里没底,遣使突围,跑到灵夏来求救。不出意外的话,肯定也有使者前往幽州了。 “大帅是要……”裴氏不确定地问道。 “给新泉军使杨悦写封信,让他移屯朔州,多蓄粮草,谨守城池。” 白义诚当了朔州刺史后,新泉军便挪到了宁武县。 朔州也是大城,粮草充足的情况下,急切间难以攻下。 云州那边,赫连铎去年得了二十万斛粟麦,邵树德不信他已吃完,肯定还有相当留存。 李克用打,就让他打好了。云州东西二城,不知道要耗费掉他多少精兵强将,等到流不起血的时候,自然就消停了。 赫连铎有本事从草原上搞到人手,兵源是没有太大问题的。 他的死穴在于粮食不足,这对邵树德来说不是问题。 云州城很大,也很坚固,北魏都城的底子,没那么好打。只要李克用顶不住撤兵,胜州方面就给赫连铎输送粮草、箭矢、伤药等物资,让你白打。 有本事围一年,我就服你。 裴氏很快一挥而就。 邵树德看了看没问题,便让亲兵取走发出去。 裴氏,对南衙北司和圣人还是比较熟悉的,邵树德发现愈发离不开她了。 得有制衡,得有竞争! 第七章 士兵王 大顺二年六月二十,晴。 金雕优雅地划过天空。 地表之上,波光粼粼,湖沼遍地。 树林之内,鸟鹊翔集,婉转吟唱。 野鸭悠闲地浮在湖畔水面上,时不时啄食一口鲜嫩的水草,状极欢快。 金雕悄无声息地扑飞而下。 野鸭感受到了威胁,振翅欲飞,嘎嘎乱叫。 金雕如何能放过到嘴的食物,闪电般冲了下来。 “咚咚咚!”惊雷般的鼓声响起,金雕低飞掠过,直冲前方。 原野之中,到处是整整齐齐的“方块”。 方块之内,不时闪现银光。 更有那如林旗幡,在风中飒飒作响。 “咚咚咚!”第二遍鼓声响起。 一个方块开始移动了,他们举着寒光逼人的利刃,缓步前进。 一开始走得很慢,渐渐变得快了,前排也将兵器朝前方落下。 队列很整齐,四周只有呼呼的风声、沙沙的脚步声和甲叶碰撞声。 孟知祥口舌有些发干。 他举着一面长幡,策马立在原野中。 对面一整个方阵的步卒正举着长枪步槊朝他压过来。 槊刃银光闪闪,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孟知祥甚至在上面看到了血光。 “呼!”第一排集体放平长槊,加快了脚步。 孟知祥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早上饮了太多水,想尿。 “噹噹噹!”击钲声响起。 方块如同被施加了咒语一般,恰到好处地停在了旗幡线后面。 “啪嗒!”豆大的汗珠从鼻尖落下,溅入脚下的尘土之中。 十七岁的少年,脸色苍白。 单骑突阵,别的不谈,光这份胆色就异于常人,世间有几人能面不改色做到? 原野上一片寂静,唯余旗幡飞卷的飒飒声。 孟知祥抬头看向远方的高台,有旗号传令。 他如释重负,与十余袍泽一起,策马离开了停止线。 “咚咚咚!”第三遍鼓声响起。 “哗啦啦!”一排刀盾手前出,半跪于地。 旌旗倒下。 前面数排军士也荷枪跪了下来。 “呜!”角声响起。 四周一片静默。 这是射箭环节,但对面还有一个军阵,都是自己人,当然不能真射了。 “咚咚咚!”第四遍鼓声响起。 半跪于地的军士迅捷起身。 整个方阵不约而同小步快跑,人人神情肃穆,甚至堪称狰狞。 “杀!”军士们在第二条旗幡线前停止,长槊凶猛地朝前刺出。 “唏律律!”擎着长幡的质子们几乎控制不住战马,更有一个富商子弟的马儿直接狂奔了出去。 张淮鼎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胯下马儿不安地喷着响鼻,他努力控制着不出丑。 很快,高台上有命令传来,他们依次离开了阵前。 对面也行来了一个方阵,两阵人数相当,长戈相向,杀气腾腾。 “咚咚咚!”第五遍鼓声响起。 高台上亮出了两面旗帜,一青旗、一白旗。 左厢开始抽队,从方阵调整为了一字横阵,阵中击鼓。 右厢保持方阵不动,击鼓回应。 这是“导演部”预设的讲武方案,两军都已调整完毕。 很快,右厢开始变阵了。 他们的军士训练有素,在军官的口令和小旗指挥下,变换成了一个锋矢锐阵。 变换完后,击鼓示意。 左厢在对面变到一半时,也立刻改换阵型,变成了偃月阵。 变换完后,同样击鼓示意。 …… 高台之上,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 左厢来自铁林军,两千人,右厢来自武威军,两千人。 双方见招拆招,临机变换阵型,动作有条不紊,显然训练有素。 “其余诸军,可能做到这种程度?”邵树德扫过一众衙将、幕僚,问道。 诸将脸上多有不服,但慑于大帅积威,没人反驳。 “铁林、武威二军,人赐钱一缗、羊两头,各归本阵。”邵树德下令道:“下一阵,丰安军、天德军。” 对抗演练继续进行。 丰安军、天德军对抗完后,是经略军和定远军,再后面时天柱军、天雄军…… 其实表现得都还可以! 尤其是经略、定远二军,几乎全员老兵,阵型变换令人眼花缭乱,忙而不乱,充满着一种异样的美感。 铁林等军,其实还夹杂了少许关东新卒呢。虽然已训练了一年,但终究无法和老兵相提并论。 这还是列阵,如果比体力、比枪术、比箭术、比经验、比心理素质,更是多有不如。 邵大帅夸铁林军,大伙嘴上不说,心里却是不服的,表现没比咱们好多少嘛! “某最喜阵列而战。”邵树德一边观看,一边说道:“阵列是诸军根基,一日不可荒废。善于列阵之外,还要技艺纯熟,敢战愿战,士气高昂。做到这里,没人冲得垮我们!” 诸将自然连声应是。 “二郎,今日观阅诸军演练,如何?”邵树德牵着儿子的手,问道。 “威武!”邵承节回道,这大概是他贫乏的词库里唯一能找到的形容词了。 众人都笑了。 “你今日认识了将士们,将士们可认得你?”邵树德又问道。 邵承节摇了摇头。 “不要摇头,说话。”邵树德脸一板,道。 见到从来都是和蔼可亲的父亲板着脸,邵承节有些慌张,立刻点头道:“不认得。” “那就随阿爷去认识下将士们。别的藩镇我不管,但邵家儿郎,岂可不与将士们亲近?”邵树德牵着儿子的手,慢慢下了高台,在亲兵的簇拥下,朝正席地而坐的众军士走去。 “此为铁林军。”邵树德指着一面在风中猎猎飞舞的大旗,道:“阿爷十余年心血所在。你以后可以不信任任何人,但一定要信任铁林军。回到军中,要比回到家中还自在惬意。随我前行。” 看到大帅过来了,军士们纷纷起身。 “这是李三郎,铁林都时便在为父帐下效力了。岢岚军出身,那会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武艺稀松得很。” 军士们闻言哄堂大笑,李三郎面红耳赤。 “而今李三郎已是副将,屡立战功,披甲步射,十箭中六七。吾儿,须知世间万般事务,只需勤学苦练,总会有进益。” 承节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这是尤二郎,以前昭义军的,都是老人了。”邵树德又走到一人身前,拍了拍他的胸脯,道:“铁塔般的汉子。攻兴凤之时,身披数创,犹自酣战,乃世间一等一的壮士!” 尤二郎是个粗豪的汉子,全身披甲,往那一站,确实很有压迫力。 “这是赵大郎,从为父手中赚走了一个舞姬。” 众人再度大笑,脸上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破李昌符之战,赵大郎勇猛无比,斩首六级之多,其中还包括两个队正。”邵树德继续介绍道:“吾儿须谨记,勇士,要以礼相待,不可折辱。” “镇内,无人可折辱勇士!” 军士们听了,心情舒爽,纷纷高呼。 一些关东新卒、泾原同州降兵也够着头看。这个大帅,与军士们的关系倒挺融洽。 邵树德带着儿子继续前行。 一大一小两人,都穿着大红色的戎服。每到一处,军士们都围在旁边,时不时高声大笑。 邵树德认识不少铁林军的下级军官和老兵,有些人的事迹娓娓道来,可能当事人自己都记不太清细节了,但邵树德就是能一口讲出来,显然是花了大工夫的。 高台上众人远远望去,父子二人就像士兵的王者。每至一处,都有人围拢过来,军官们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也不管。 有铁林军一万二千步骑为底气,处理镇内事务,当可举重若轻。 武威、丰安、定远、新泉、经略等军,亦是铁林系,最初的军官和老兵都出自铁林军。 掌握了这些人马,邵氏在朔方的地位就无人可以动摇。 深入军士,赢得军心,国朝唯太宗一人做到。 离开铁林军之后,邵树德又带着儿子到了一军阵前。 “大汗!”亲军司直辖的两千步骑纷纷拜倒。 榆林、沃阳两宫部属,外加拓跋、六谷两部,总计两千人。之前有五百兵借给王卞,现在也归建了。 这批军士,平日训练由都护府亲军司负责,兵力调动由统军司管辖。 “二郎,这便是我邵氏私人部曲,非幕府经制之军也。”邵树德轻声介绍道:“然亦需善加笼络,赏赐不断。此军名曰‘侍卫亲军’。过几日,为父要到榆林宫、沃阳宫住阵子,召集各部头人,联络感情,你在一旁好好认识认识。” “知道了,阿爷。” “邵家的本钱,都在这里了。”邵树德摸着儿子的头,笑道:“是不是吓一跳?” 邵承节看着尽皆跪地的侍卫亲军,他们明显都是先生所说的‘羌胡’,真的可以信任吗? “侍卫亲军昨夜才赶到,甚是辛苦。”邵树德说道:“吾儿何不赏赐他们酒肉?” 邵承节看了眼父亲,见他用鼓励的眼神示意,犹豫了会,便用稚嫩的嗓音说道:“赏好吃的。” 邵树德哈哈大笑,让翻译去传令:“人赐酒五合,奶、脯各五块、果子一盘。” 侍卫亲军们听了,喜气洋洋,纷纷对邵承节拜谢。 小儿受宠若惊,邵树德紧握着他的手,让他坦然受这大礼。 第八章 抉择 丰狐难脱于重环,狡兔莫遗于三窟。 就在地斤泽草原上诸军进行讲武、田猎的时候,云州之战,也进行到了关键时刻。 河东六万多大军,围城猛攻,日夜不辍。 大同军一万五千余人,坚守城池,如狂风暴雨中的雏菊一般,随时可能七零八落。 同州朝邑县以东的大荔国故王城,大群民夫正在清理地面,准备修建军营。 义从军主力已经进入同州地界。 他们一路穿州过县。每至一地,都能引起大群百姓的围观。 关中的民风、气候,与关北迥然不同。 横山都的军士来过好几次了,没什么稀奇的,但青唐都的军士就来过一次,行军途中,总是不自觉用眼角余光观察附近风光,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这天傍晚,大军在朝邑县宿营。游骑急急忙忙冲了进来,报告:渭北节度使任遇吉要亲来劳军。 军官们顿时忙活了起来。军使没藏结明传令各营,要“军容整肃”。 底下人怎么理解这个军容整肃呢? 当天晚上,城内的老百姓遭大殃了,家家户户帮着洗军服,有破损的也要缝补。 至于军士们,则换上了随身携带的另一套驼毛军服穿上。 也有没带第二套军服的,有人尝试着将衣服反穿,有人打算穿湿衣服,反正这会是夏天,一晚上也干得差不多了。 毬场内炊烟袅袅,士兵们往陶罐里扔肉脯和野菜,香气扑鼻。 “卫将军高升了,新副使是何人?”等着用晚饭的时候,军士们开始闲聊。 卫将军就是卫鼎利,平夏党项出身,之前在义从军担任副使。 “听闻是来个汉人,以后咱们都的事都可以找他。”一名队正模样的小军官说道。 “汉人管青唐都?” “之前不就是党项人在管么?” “他会吐蕃语么?” “你看看你的样子,不说话有人觉得你是吐蕃人吗?” “我官话说不好。” 军士们七嘴八舌地聊着,气氛热烈。 对汉人来当他们上司,肯定有人不满,但绝对不是他们这些大头兵和底层军官。 再者,听横山都的人讲,这几年大帅一直在整顿义从军,因为这支军队的“出身有问题”,不是嫡系,也不知道真假。 但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横山都不少立过战功的将士都调到其他部伍了,然后又从铁林军内调了一些老兵过来填补缺口。 简而言之,横山都已不全是横山党项山民了。 “白将军来了。”有人喊了一声,很快所有人坐直,不再窃窃私语。 升任都虞候的白珪在亲兵的簇拥下,巡视了一圈军营。 说是军营,其实就是个毬场,而且还容纳不下所有人。不少军士就住在城外,能在毬场上躺着的都是运道不错的了。 随手让人纠正了几个小问题后,白珪最后吩咐了一句:“明日任帅和高副使一同前来,全军至城外列阵,军威须得雄壮,尔等谨记。” 众人自然连声应是。 第二日一大早,义从军八千人开到城外列阵,左厢横山都、右厢青唐都,皆盔甲明亮,刀枪齐备,士气高昂。 新任渭北节度使任遇吉代表同州幕府,给义从军送来了酒三百坛、牛羊两千只。 陪他一起来的还有位老将,即新上任的义从军副使高仁厚。 “末将参见军使。”虽然是当过节度使的人,但高仁厚心态摆得很正,直接向没藏结明行礼。 “高副使。”没藏结明回了一礼。 “大帅遣我带来了军令。”高仁厚脸色一正,将牒文交到没藏结明手上。 任遇吉在一旁饶有兴致地审视着两人,老职业病了。 没藏结明仔细检查了密封情况,确认无误之后,方才拆开阅览。 良久之后,他的神色又是兴奋又是担忧。 见两人都看着他,便道:“大帅令我部整备器械、粮草,做好移屯华州的准备。” 高仁厚有些愕然,任遇吉则一点意外的表情都没有。 早晚有这么一天的,或早或晚罢了。 他已经可以确定,大帅在思虑良久之后,终于下定了决心,放弃入蜀,向中原用兵。 这个决心可不好下啊! 攻拔蜀地,可得大量人口、财货。成强秦之势是不可能的,因为秦国可以轻松利用蜀地的粮食,但自地震令汉水改道之后,无论是西魏还是北周,都无法利用蜀地的粮食了,钱帛的运输成本也剧增,价值大打折扣。 但不管怎么说,蜀地富庶,攻之仍然是有利可图的。 若大帅的嫡长子再大个十五岁以上,或许南下蜀中是最好的选择。 但大帅担心有人自立,这就没办法了,这年头风气就这样。 没藏结明也看出来了。虽然他是党项人,但这些年在妹夫的劝说下学习不辍,读了不少书,也经常让聘请的汉人幕僚讲史,对如今朔方军的战略有清晰的认识。 简而言之,大战略就两个方向,入蜀还是向中原用兵? 他是支持入蜀的。 先易后难,先控蜀地,得其财货,以养西北劲兵,然后再收服金商,东出潼关,攻王重盈父子,占领河中、陕虢。 这事得劝一劝大帅! 高仁厚在愕然之后便没什么表情了。 事实上攻蜀,注定与他没什么关系,他也不会得到重回蜀地的机会,除非天下局势已经明朗。 灵武郡王定然是没法亲征蜀地的,甚至都无法调遣多少兵马入蜀。 十五万朔方军,八成以上要布防在关中、关北,顶多遣一将带两万人左右入蜀。 蜀中那么多诸侯,两万人是没法平定的,势必要在蜀地招降纳叛、招兵买马,且要给这位大将全权,不能有掣肘,这就给了别人自立的机会。 人是经不起考验的。 “没藏军使、高副使,既然大帅并未明说何时移屯华州,那么这军营还是得修。”见二人都不说话,任遇吉突然笑了起来,道:“而且还得修得很好。听闻大帅在与长安几位相公们谈盐利的事情,或想在河中盐利上动脑筋。此为河中府之大进项,若谈成了,王重盈或要恼羞成怒。” 没藏结明笑了。一年几十万缗的买***一个大镇的收入都多,得罪王重盈又如何? “当然要修。蒲津关三城皆在河中手里,若其遣兵来攻,我辈措手不及,岂不误了大事?”没藏结明说道:“高将军,你觉得呢?” “此事军使做主即可,某想看看义从军的儿郎们。” 高仁厚沿着队列一步步走过去。 全军八千人的目光几乎都盯在他身上,但他毫无所觉,泰然自若。 他看得很仔细。 军士们体格高大,站姿也不错。更兼衣着整洁,甲胄齐全。 尤其是横山都,三千人之中,竟然半数身披铁甲,比例如此之高,委实让人惊讶。 这几乎就是一千五百战兵人人有铁甲了,横山都重甲步卒,竟如此受重视? “真乃壮士。”高仁厚停在一名身材极其高大雄壮的山民面前,问道:“投军几年了?” “三年。”山民不卑不吭地答道。 “家中可好?”高仁厚又问道。 “过得去。” “还住在山上吗?” “住夏州,尚未来得及搬去灵州。” “异日出征,只需奋勇拼杀,搬去灵州易如反掌。”高仁厚笑道:“若有人昧下你的功劳,径来找某便是。” …… “汝家中有几人?” “六人。” “可过得下去?” “甚好。粮赐、军赏,一个不少,便是不种地,赖此亦可为生了。” “能有这日子,是大帅呕心沥血,诛杀贼寇,扫平群丑得来的结果。若换个方镇,日子未必就过得下去了。” …… “杀过人吗?” “不曾。” “后面若征讨贼寇,有你效命的机会。” “何时征讨贼寇?某快等不及了。” “这要看大帅了。”高仁厚道:“镇内大事,只有他能做主。” …… 高仁厚一边走,一边看,渐渐到了最后一列,心中也渐渐有了谱。 这支军队不错,比他原来带的兵强多了。而且器械、甲胄齐全,人有一股子凶悍劲,多年整训之下,纪律也有了,此可称劲旅。 “确为雄壮之师。”巡视完后,高仁厚回到阵前,向没藏结明行礼道:“军使带得一手好兵。” “要么是桀骜不驯的吐蕃,要么是自视甚高的山民,多年下来,才算粗粗有了模样。”没藏结明笑道:“今有高将军前来,日后队伍应更好带。” “移屯华州,说不好就要上阵厮杀,训练有素,总比诸事无备的强。”高仁厚说道:“这渭北五州之地,未来风起云涌,非得强兵猛士镇守不可。” 猜到大帅的战略方向后,三人都知道,渭北五州的地位将急剧提升,甚至可能还要超过北边的胜州。 从关中东出的话,第一个阻碍就是王氏父子的河中、陕虢二镇。 但李克用的反应将至关重要。 大帅如何说服李克用,让他相信朔方军对河东没想法,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或许,使者已经在前往晋阳的路上了吧。 第九章 局势 七月盛夏的夜晚闷热异常。 作为义从军副使,高仁厚当然不用如同军士们一样在毬场上被蚊子咬,他还是有住处的。 已经亥时了,他仍然在就着油灯翻阅档籍。 义从军这支部队的来历,他以前只知道个大概,现在翻阅了军史及其他籍册,算是明白了脉络。 居然有人说这是杂牌!杂牌能有这么多铁甲? 高仁厚也是从低级军官一步步起来的,军营那点事当真如掌上观纹,一清二楚。 义从军两都,横山都三千人,战兵一半,人人披铁甲,选的都是身高体壮的横山党项勇士。野利、没藏,更是大帅姻亲,非常受信任。 青唐都五千众,乃拣选青唐吐蕃降人精壮入军,是大帅另一重身份下的“臣民”。 “老夫此番上任,可是得罪了不少人啊。”放下籍册后,高仁厚笑了笑,神色云淡风轻,似乎心情一如往常,并无什么担忧。 “明公心志坚如铁石,自不会为小人所扰。”幕僚杜晓说道。 杜晓是宰相杜让能的次子,年岁不大,还不到三十。考了几次进士了,至今还没考上,本还在家继续温习功课,准备再战呢,结果父亲让他到灵夏“游历”一番。 这个游历嘛,大家都懂。杜晓很快就被朔方幕府聘用,然后派到高仁厚身边,帮着处理文书方面的事情——如果有赞画军机之才,当然也可以,就看他能不能把握住机会了。 而杜相公也属实有意思。现在还在朝堂上时不时说邵树德的坏话,结果暗地里派了二儿子到朔方幕府谋职,圣人若是知道了,还能信任他吗? 听闻朝廷最近从各藩镇幕府中征辟了一批文职僚佐入朝为官,看样子也是对京中朝官的水平有些失望。杜相公此举,大概也是有些心灰意冷了吧? “军中武夫,凭本事说话。”高仁厚听杜晓这么一说,便笑了,道:“老夫亦知过往有些事做得不妥当,但我老了,不想改了。大帅既如此信重,老夫还有什么好说的,异日南下华州,定然为大帅攻取陕虢。” 杜晓但笑不语。 义从军军使可是大帅的姻亲没藏氏,高将军如此豪言壮语,怕是会惹其不快,以后少不了为他转圜化解。 听闻当年陈敬瑄派派高将军攻伐东川,许其节度使之位,其实也就随口一说罢了,并不是真想让你和我平起平坐。 但高将军统兵才能不错,攻下东川后,竟然没有请辞,而是大大咧咧地受了节度使之位,让陈敬瑄起了杀心。偏偏高将军还不自知,对陈敬瑄没有丝毫防备,直到两镇交恶,还想着化解关系,和睦如初,这处世之智慧实在一言难尽。 “明远觉得如今中原局势如何?”高仁厚打开了窗户,让屋外的凉风吹进来。 老高年纪不小,火气倒挺大,这夏夜委实太闷热了一些。 “朱全忠狂飙猛进,李克用左右为难,李匡威贼心不死,杨行密静待时机。”杜晓答道。 高仁厚没问他为何只提这四人,事实是明摆着的,就这四人有进取之心,其他人或许只想割据一方,或许想进取,但受限严重,无力为之。 “继续讲。”高仁厚坐了下来,说道。 “朱全忠实力最为强大,兵比大帅还多,兖、郓、徐三镇,危若累卵,非其对手。破此三镇之后,便有两个方向,一者南侵淮南,二者北伐魏博。” “为何不是先攻河东,再伐魏博?” “伐魏博,便是为了攻河东。先剪除克用外围羽翼,将其逼回河东,然后再数路出师,一举攻拔晋阳。” “李匡威有何贼心?明远可知?”高仁厚用考较的语气说道。 “河北三镇,上上下下,数代联姻。艰难以来,更是多次联兵抗衡朝廷。幽州兵精粮足,户口繁盛,更有草原蕃部提供战马,实力在三镇中首屈一指。镇州王镕年少,匡威轻视,言辞多有托大,以长辈自居,一直想着吞并镇冀,随后再谋易定、魏博。若让其掩有此四镇之地,便是全忠亦不敢轻撄其锋。” “宣帅杨行密,善抚百姓,然兵不精粮不足,屡战屡败。今岁以来,孙儒举淮、蔡之兵渡江南下,田頵、安仁义数战皆北,挡不得蔡兵一击,行密治下各城闻蔡兵至,皆望风自溃,不敢言战,最后还是靠着大水退了蔡兵。其人,尚需静待良机。”杜晓又说道。 孙儒在淮南祸害得实在太厉害。饿殍遍野,人自相食,竟然无财力养军了,于是只能去江南劫掠。 蔡兵勇悍,杨行密、钱镠被杀得惨败,各部奔溃。 前阵子孙儒进攻行密老巢宣州。行密凑了最后三万兵,决死一战,结果还是大败。本来又要跑路了,结果老天爷发威,难得一遇的洪水淹没了蔡兵营地,损失惨重,不得不退兵。 杨行密算是捡回了一条命,不然他这个宣歙节度使也将地盘尽失,名不副实。 孙儒退兵后,杨行密壮着胆子攻滁州、和州,当地留守蔡兵一降一走,声势稍振。 杨行密,是有才能的,但兵太差了,这是他的死穴。 “李克用呢?”高仁厚又问道。 “克用左右为难,已不足为虑。”杜晓说道:“以如今之局势,河东两面受敌,只会越打越弱。克用吞并昭义五州,泽潞委李罕之镇守,然其残暴无比,动辄劫掠,民失稼穑,逃散略尽。邢、洺、磁三州,经年征战,府库空虚,百姓嗷嗷待哺,然克用还在大肆征兵,其人,竟还不如全忠。若非河东形胜之地,早亡矣。” 高仁厚站起身来,心情有些激昂。 河东,在北方诸镇中底子应该是最好的,但被玩成这副德性,李克用难辞其咎。 大帅若要兵进中原,该如何选择呢?如今看来,没得选,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攻伐王重盈父子。李克用若有见识,当不会坐视,这又是一个难题。 ****** 大同城下,气氛凝滞。 诸军轮番上阵,屡攻不克,死伤惨重。 非诸军不用命,实在是云州乃坚城,城内守军人数也多,在粮食没有耗尽的情况下,强攻实乃下下之策。 李克用也不想徒伤人命。 围城战中,从邢州等地征发来的军士死伤七千余,再打下去就要哗变了,因此他下令撤军了。 历史上李克用围城五个多月,就是打不下来,最后赫连铎军食耗尽,不得不弃城而走。 这会大同军根本没有粮食耗尽的迹象,李克用在众人劝说之下,不得不黯然退兵,以后再找机会。 “大帅,须做最坏的打算。”回师的路上,盖寓道。 他的声音不大,显然怕被其他人听见。 李克用眉毛扬了扬,道:“数镇联军都被击退了,何惧之有?” 大帅这话声音也不大,盖寓心中有数,又道:“全忠已转兵攻时溥,而今正是机会。” “什么机会?” “今可转兵攻河北。镇冀四州,户口近百万,王镕年少,取之不难。云州无钱无粮,唯一堆凶兵……”盖寓说道。 这个年代的河北,可能是大唐最富庶的地区,江南都比不上。 艰难以来,偶有战事,但大体平静,生活安定。 富饶的大平原上人烟稠密,盛产丝绸、粮食,盐铁之利亦不少,还和草原有贸易往来,取之可成帝业。 王镕一次能拉出来“十万骑”,李匡威动不动发十万步骑,即便其中包括大量临时征召的州兵、县镇兵、土团兵,那也非常惊人了,没有点经济基础是不可能的。 河北真正败落,还得是北宋三易回河,彻底将这片富饶的土地折腾完了,而此时却是全国的精华。盖寓劝李克用攻河北,便出于这个目的——河东本来人口是不下于成德等镇的,但现在不行了,必须从外面找补。 “君可知赫连铎的粮食哪来的?”李克用的神情有些不满意,问道。 “自然来自西面。”盖寓心情沉重地叹了口气,道:“此事,大帅不妨当不知道的好。” “你!”李克用不意谋主竟然这么说,有些怒气勃发,道:“邵贼如此欺我,便当什么事也没发生?” “大帅待如何?”盖寓问道。 “秋收之后,粮草充足,某便提兵北上,攻朔州,非得出了这口气。”李克用一甩马鞭,直接走了,不想再听盖寓劝。 道理他都懂,但心里不舒服,大不了与邵贼拼完了,一起死了算了。 “大王何事如此盛怒?”王妃刘氏掀开马车车帘,笑语吟吟地问道。 李克用沉默不语。 刘氏是河东大族,妇人也知书达理,兼且智计百出,李克用一向敬重,但这会心情不好,不想答话。 “前些日子,弟妇书信而来,言鄯州麸金甚多,已遣巧儿打制金器,腊月前送一批过来,为大郎庆贺生辰。”刘氏招了招手,李克用叹一口气,上了马车。 “弟妇为人,可比义弟强多了。”李克用冷哼一声。 刘氏笑了笑,道:“妾原本也打算送一些金银器到灵州,可听闻有军士劫掠矿场,矿监不能制……” “这帮杀才!”李克用骂了一声,道:“回去便整顿军纪。劫掠百姓、矿场者,皆斩!” “夫君小惩即可。军士们也是怨赏赐不足,心中不爽利罢了。而今府库不丰,若好好拾掇一下,鼓励生产,民勤于稼穑,府库丰殷,军士们自然就不劫掠了。”刘氏拉着李克用的手,笑道:“夫君乃顶天立地的英雄,这些小事,交给专人去做就是了。河东表里山河,向称沃壤,只要百姓安定,何愁不富?” “夫人所言甚是。”李克用也是知道好歹的人,但很多时候控制不住脾气。 随着年事渐长,其实好多了,但盛怒之下依然会打骂军士,乃至杀人。 至于听不进劝,那就更多了。河东将佐们都知道,大帅心情不好的时候,不要劝,否则下场多半不妙。 “先回晋阳,不去朔州了。邵贼奸猾,又穷兵黩武,料想精穷精穷的,野无所掠,不如去打王镕小儿。”李克用吁了一口气,道。 第十章 谋划 又一支军队南下了。 顺义军压根就没去参加讲武。他们返回灵州之后,领了一次赏钱,邵大帅与安休休、李铎、何絪三人长谈了一会,随后便原地休整,直至接到出兵的命令。 夏日暴雨成灾,道路泥泞无比。 何絪刚刚去坊州领取草料回来,溅得浑身是泥。 安休休、李铎二人则在杏城镇一带打猎,优哉游哉。 “下雨还上山打猎,被山洪冲走才好呢。”何絪一回来就气不打一处,直接坐到胡床上,把靴子扔给亲兵去擦。 “挽马借到了吗?”安休休很快便接到消息,从杏城镇赶了回来。 “借了二十余匹。那个驿将属驴的,就是不肯借,最后从中部县搜刮了一些。”何絪气道:“幸好老李没去,要是发起病来,保不齐就把驿站拆了。” 安休休一哂,道:“去看看。” 何絪刚要起身,才想起靴子让亲兵拿去擦了。够着头一看,李铎的靴子在,于是直接拿来套在脚上。 靴子有些小,穿着走路一瘸一拐的,就像他借回来的挽马。 “马蹄都开裂了。”安休休一看便摇头,继而怒道:“不会钉马掌吗?” 钉马蹄铁,一般只在铁骑军、飞熊军中流行。因为这两支部队是要长途奔袭的,随便怎么凿蹄、修蹄,还是不太能够适应。 不过随着众多河西羌胡进入军中充当辅兵,现在各军属骑兵也开始钉马掌了。 河西羌胡有这种习惯,尤其是龙家部落的人,善于相马、养马,也善于制作马蹄铁、钉马掌。 中原骑兵,因为极少长途奔袭,是没这个习惯的,他们惯于修理马蹄。虽然隋代就有壁画给马钉马蹄铁了,但正如水车那样,别以为发明了什么东西就一定会有人用,那不可能。推广是大问题。 安休休在从河东逃奔朔方之前也没见过这玩意。一开始还有些不以为然,不过在看到到灵夏乃至河陇,有很多对马蹄磨损极大的地形之后,才认识到其价值。 当然朔方军除铁骑、飞熊二军外,目前并不强制给战马钉马掌,但驮马、挽马、骆驼等后勤役畜,还是强制钉的。 眼前这匹挽马,很显然没有钉好,导致马蹄开裂了。没办法,中原缺少此类技术人才。 “军中有没有回鹘人?”安休休问道:“嗢末人也行,让他们检查下所有挽马的马蹄。” 李铎很快骑着马儿赶了过来,恰好听到安休休的话,便笑道:“军使,要回鹘粗汉做甚?有那功夫,不如去寻妓女伶人。” 安休休直接一脚踹了过去,满头金发都要竖起来了,没好气道:“这会到中原了,把你们那套收敛一下。若是干犯军纪,被抓起来宰了,我可不会去求情。” 李铎一夹马腹,轻巧地躲了过去,笑道:“军使,这次会碰见张全义么?” “你要作甚?”安休休问道。 “我想吃他肉。”李铎说完这话,又一夹马腹,轻盈地往前一跃。 他以前骑术没这么好的,但在凉州戍守两年,快闲出个蛋来,只能锤炼武艺和骑术了,进步还不小。 安休休懒得理他,招呼亲兵将地图拿来,仔细看行程。 顺义军四千步骑从他们身侧经过。 天气炎热,道路泥泞。 铁盔下满是疲累的面容,双腿在泥泞中机械地迈着步。 一辆马车陷进了泥坑,怎么都出不来,急得辅兵队正破口大骂,还不如牛车! “今晚赏赐酒肉!”有传令兵骑着马儿,从相对干燥的草地上冲过。 军士们脸上的表情终于生动了起来,感觉双腿突然有了力量,不由地加快了几分速度。 很快一队骑兵冲过,将烂泥溅到了步兵们身上。 他们脸上的表情更丰富了,纷纷问候骑兵的祖宗十八代。 李铎见了哈哈大笑:“这才像样。一路死气沉沉,我还以为是铁林军呢!” 大顺二年七月二十一日,顺义军四千步骑越过坊州,直朝同华开进。 ****** 一片乌云涌了过来,挡住了炽热的阳光。 沃阳宫内外,大群牧人被动员了起来,清理庭院。 行宫还在修建之中,但已有部分区域可以住人了,只是看起来疏于打理,或许他们也没想到,大汗在宫殿没完工之前就要急着住进来吧。 庭院里到处是晒蔫了荒草。 院子外面的灌木丛里落满了鸟粪,几只鸟雀旁若无人地落在上面,叽叽喳喳。 一处平整的田畦里,满是西瓜的藤蔓。 这是大汗喜爱的食物,特地从河西引种过来的。宫帐司的人甚至还打了个深井,炎炎夏日,将西瓜泡在井水里,据说格外香甜。 楼车沿着沃水慢慢行走。 裴氏有些困倦,她侧着身子,抱着邵树德的腰,将头靠在男人的怀里。 她现在有资格这么做,因为大帅对怀了孩子的妻妾格外优容。 邵树德小心翼翼地翻看着公函。 删丹、西使城两大马场,合计送马三万余匹至灵州,幕府正打算遣人带往同州沙苑监,借用一下朝廷的牧场。 丰州永清栅也拣选了六千余匹马,准备发往银州银川马场,随后再与银州马一起送往华州。 朔方军打仗,与别的藩镇不太一样,对马匹的需求量、消耗量太大了,不得不提前做好准备。 最近邵树德都打算在凉州再建一马场了,持续扩大战马来源。 蒙古人能做到一人5-10匹马,超卓的机动性真是让人羡慕。朔方军的优势就是骑兵,焉能不将其发扬光大? 马匹之外,骆驼也准备了不少。 河西、朔方二镇十三州,本来就养了很多骆驼,这次征集了上万峰,先养在夏绥的官办牧场。待时间差不多了,便带往同华,运输后勤物资。 对于王重盈父子,邵树德并无恶感。事实上从王重荣时代开始,这家人就挺神奇的,长袖善舞,到处结善缘。 说起来,邵树德还欠王重盈不少粮食没还呢。当初符存审带着四万百姓过境,吃吃喝喝,消耗不少。 “大帅,李别驾已经出发了。”亲兵十将郑勇在外面轻声汇报。 李别驾就是李杭,出使专业户,此番又是前往晋阳。 裴氏听到声音,睁开了眼睛,邵树德将手放在她脸上,轻轻抚摸着。 “带你回闻喜看看。”邵树德开玩笑道。 “妾从小在长安长大。”裴氏笑眯眯地说道。 这…… “罢了,也不一定能攻下河中。”邵树德将裴氏丰腴的身体往怀中揽了揽。 他的动作很轻柔,因为裴氏肚子里有自己生命的延续。 “河中有封氏。”裴氏轻声提醒道。 邵树德奖励了她一爪子,继续想事。 河中镇一府四州,你说哪里防御最严密?那当然是理所河东县啊。 河东县哪里最紧要?当然是蒲津关三城啊。 大河西岸的河西县一旦失守,西关城、中潬城、东关城就直面朔方军的兵锋,这三座关城一破,大军可直逼河东县。 李罕之可以在晋、绛二州快乐地跑马,但若让他来攻蒲津关、河东县,多半要碰个头破血流。 就算王重盈真打不过,人家把浮桥一烧,你岂不是傻眼? 河东县看似与同州仅隔着一条黄河,但其实稳得很。 邵树德的最低目标是控制陕、虢二州,也就是把王重盈之子王珙的地盘拿下。 这需要朝廷的配合。 镇国军节度使可以设立了,华州之外,增领陕、虢二州。或者改叫肃宗朝出现过的陕西节度使也无所谓,就是要个名义罢了。 朝廷那帮子人,应该很愿意看到朔方军与关东军阀打起来。 “狗咬狗”嘛,都指着我崩盘呢。 陕虢东面,就是张全义的地盘了,即河南府和汝州。 如果一切顺利,那就要和朱全忠对上了。他“二舅”王重荣已经死了,不知道会不会发兵救援“大舅”王重盈和“表弟”王珙。 此事不能操切,先看看河东的反应再说。 车队辚辚而行,数日后终于抵达了沃阳宫。 参加讲武、田猎的大部分部队都返回灵州了,如今跟来沃阳宫的只有铁林、天雄、天柱、铁骑、飞熊五军。 五军之中,四军都驻扎在沃阳宫附近数十里的范围内。铁林军则护卫着大批物资前往云州,交予大同军。 赫连铎也将赶来沃阳宫拜见邵树德。 他一个儿子在灵州做质,女婿去年被李克用擒杀,与河东之间无丝毫和解的可能。 李匡威之子李仁宗也被李克用抓了,至今没放,也没杀。赫连铎心里当有数,这时候谁最可能救他。 不过乱世军头,儿子重不重要也很难说。 比起幽、檀、蓟、涿、瀛、莫、毅、妫、新九州之地,便是再死一个儿子也值得啊——毅州就是原来的河北武州,僖宗将其改为毅州,领文德一县(今宣化),本汉下洛县,北魏置文德县,国朝升武州,有雄武军,中和年间在雄武军复置文德县,李克用后来又将其改回武州(新旧五代史中多以武州之名相称,但此时应叫毅州)。 对了,泾原镇的武州已经被邵树德上表撤掉了,所领的萧关县并入原州。真正的武州(阶州)已经被收复,自欺欺人的假武州再没存在的必要。 “大帅,有幽州使者来了。”郑勇过来禀报道。 “将陈、赵二位请来。”邵树德放下西瓜,说道。 第十一章 使者 “你是卢文进?”邵树德坐于凉席之上,问道。 陈诚、赵光逢二人一左一右,都把目光投向幽州使者。 “灵武郡王竟然记得我的名字?”卢文进有些惊喜。 “刘仁恭现在何处?”邵树德问道。 卢文进有些奇怪名镇西北的邵大帅为何关注刘窟头,不过还是答道:“蔚州失陷后,刘将军败退回范阳,遭到责罚,被打发去督建岐沟关了。” 邵树德点了点头。岐沟关,好熟悉的名字。 “李帅遣你来何事?” “回灵武郡王,吾帅欲攻蔚州,报陷子之仇,望河西劲兵相助。”卢文进答道。 这哪是为了救回被抓的儿子啊,这是嫌儿子死得不够快吧! 李匡威,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可以! “陇西郡王乃吾义兄,吾不欲伐之,使者请回吧。”邵树德说道。 卢文进有些惊讶。 你上次不还出兵了么?十余万大军横于云州以北的草原之上,诸族震怖,纷纷走避,简直比东面的契丹还吓人。最后迫退了河东大军,威风凛凛,怎生这次就不想打了? “灵武郡王可是金帛有所不足?也是,大军征讨,耗费靡多,我家大帅愿助——” “不必了。”邵树德伸手止住了他后面的话,随后话题一变,询问道:“卢将军可知契丹迭剌部涅礼一族有个叫耶律亿的少年?” “知道。”卢文进答道:“涅礼一族世任夷离堇,自涅礼起,凡七世十六人。耶律亿之伯父耶律释鲁任本部夷离堇,兼部落联盟夷离堇,以侄耶律亿为挞马狘沙里。此子有计谋,善征伐,已小有名气。” 契丹部落联盟,实行的是蕃汉两套制度。 开元四年,契丹李失活、奚李大酺率部众投降,“制以失活为松漠郡王、行左金吾大将军兼松漠都督”,其手下八个部落酋长,皆拜为刺史。 又在其府置静析军,李失活为经略大使,部将可突于为副使。 朝廷派员至松漠都督府,对其军队进行整编,分配草场、农田、丁口,契丹兵有了那么点国朝府兵的意味。 从这时候起,契丹便军政分离了。松漠郡王、都督是最高领袖,有大义名分,但军权由静析军副使掌控,实际权力其实要大过郡王或者说是部落联盟长。 可突于后来果叛,被朝廷讨平,开元二十三年加封涅礼为松漠都督。涅礼再叛,开元二十五年讨平,涅礼远遁漠北。 其人也不敢再做都督或大汗了,尊遥辇氏为八部联盟首领,并且盗取了突厥的“无上可汗”尊号,也是够不要脸的。即便辽国全盛时期,怕是也远远比不上突厥。 自此以后,遥辇氏任可汗,涅礼后人任迭剌部军事首长(夷离堇),兼部落联盟夷离堇,掌握实际大权。 目前契丹八部可汗为痕德堇,涅礼后人耶律释鲁为八部夷离堇,耶律亿是耶律释鲁最喜爱、最信任的后辈,并打算将耶律氏祖传的八部军事首长位置传给他。 “契丹最近还安分么?”邵树德又问道。 “不安分。这几年东征西讨,蚕食诸部,鞑靼、奚、室韦等族,咸被驱使,族帐浸甚。”卢文进答道。 邵树德站起身,凝眉沉思。 其实,历朝历代,只要王朝存续时间够长,草原上就总会出现强力政权。这是自然规律,很难改变。 国朝肇建,突厥强盛,在北方还建立了好几个附庸实力,比如梁师都等。 太宗以开国精兵讨平后,一直很注重草原诸部的发展。到了高宗、武后、玄宗朝,一直是军事和外交手段并用,使得草原上始终无法形成强力政权,直到安史之乱爆发。 这种外交手段的纯熟运用,出自北朝基因,与从中原腹心地区兴起的内向性王朝大不一样。国朝不歧视胡人,对草原的了解也很深,经常深度参与草原的内部事务,取得了令人惊叹的效果。 有唐一代,北方草原胡人屡次试图统合,但总特么有内奸,到处是唐朝的走狗,分裂得太稀碎了。回鹘汗国又意外覆灭,最终没能起死回生。 当然即便是藩镇割据时代,北方诸镇武力也强盛。奚人得意忘形之时,被幽州镇讨灭,回鹘余烬欲振作之时,被天德军、振武军、河东军联合讨平。 到了这会,不是突厥人,不是回鹘人,不是奚人,不是室韦人,而是契丹人“站了出来”,再次试图整合草原各部。 邵树德有预感,依照目前的形势,中原和草原大概会陆陆续续兴起几个政权,互相鼎立。大家都在和时间赛跑,谁先建国,并且吞并周边藩镇或部落,谁就占有优势。 契丹目前的实力,也就是一个大藩镇罢了。 对草原,邵树德比较欣赏国朝的做法,要将其视为帝国的一部分,深入参与其内部事务。 明明危险就在那里,你还把头埋沙子里,修个边墙就不管了,任草原胡人在边墙外折腾,这是极其错误的做法。 要有主动性! 国朝以来,突厥、薛延陀那些杂七杂八的草原强权首领,可没几个是死在唐军手里,多半是被自己人或敌对部落杀死,然后将首级送到长安。 你不参与草原事务,就没有影响力,就没法施展外交手段,就不会出现这种危险被掐灭在萌芽阶段的好事。 随着骑兵技术、战术的发展,这个兵种将迎来其黄金年代,威力远超两汉、南北朝,草原民族也将迎来其鼎盛时期。 这时候中原王朝如果还是老一套,继续修长城,修边墙,任由危险蔓延、发展下去,是非常危险的,也是对子孙后代不负责。 匈奴和突厥比起来,就是弱鸡,差在装备和组织度。突厥和蒙古比起来,也差了那么点意思,差在战术思想。 “卢将军,你回去便和李帅说,若契丹有变,我愿出兵相助。然李克用乃我义兄,不忍相攻。”邵树德说道。 卢文进有些无奈。 你愿意来打契丹,我们也不敢让你来啊。 多来几次,西奚、室韦甚至山后诸军见识到了朔方军的实力,以后万一入侵幽州镇,不得有人倒戈相向,开门迎降? 他不懂影响力这个词,但意思是明白的,这能让你随便来? 毅州、新州、妫州等地,本就胡汉杂处,灵武郡王这人又“胡”得很,据闻身上兼了好几个头衔,是一个很少见的从边地胡汉交杂之地起家的豪杰,若让他控制塞外诸部,那便是想打河东打河东,想打幽州打幽州,草原就是他的家,神出鬼没,让人难以招架。 “灵武郡王既不愿,此事便作罢好了。另还有一事,我家大帅求购战马五千匹,要青海骢,不要草原马,愿以金银市之。”卢文进道。 “李帅倒是忙得很啊。”邵树德笑道。 五千匹战马不算多,四大牧场就能拿得出,但他不想动用这部分储备。 这笔生意,交给河西嗢末、甘州回鹘、肃州龙家好了,跟着自己混,总得有点好处。 “此事我应允了。”邵树德答道:“你亲去胜州一趟,找都护府宋副都护即可。” 说罢,邵树德便让卢文进走了。 “朝廷那边,须得一人前往。”邵树德转身坐回了胡床,道。 陈诚、赵光逢神色一凛,知道这才是正事。 “怎么,二位皆不愿去?”见两人不说话,邵树德失笑道:“长安是龙潭虎穴吗?” 陈、赵二人干笑。长安那点事,手到擒来,耽误时间。 “既不主动,那我可就点名了。赵大,此事你去。” “遵命。”赵光逢也不推辞,直接应道。 “掌握好时机,现在还没到动兵的时候。”邵树德又叮嘱道。 ****** 李杭轻身入了晋阳。 时隔一年,好像没多大变化。 要说有变化的话,可能地方上更乱了,居然有军士劫掠商旅、百姓,这让他大开眼界。 若不是沿途的岚州、太原府都派出兵将护送的话,李杭怀疑自己能不能活着抵达晋阳。 “使者便住这里吧。”河东幕府的一位官员将李杭引到了一处宅院前,道。 “此非驿站,乃何人府邸?望之久不住人了。”李杭奇道。 这宅院前后数进,看样子花费极大,即便在晋阳三城,亦可称一声豪宅大院,居然没人住,奇哉怪也。 “此为贺公雅府邸,昔年灵武郡王曾在此住过多日。”幕府官员说道:“使者既从灵夏而来,住此间倒也无妨。” “如此便多谢了。”李杭也不推辞,直接与随从将行李搬了进去。 见李杭等人都住进去后,幕府官员喊来了一名军将,吩咐了几句,随后便离开了。 军将带了一队人,将各个大门都看好,严禁出入。 李杭低声骂了几句。 李克用倒是学精了,不让他出门随便逛了。 不过一路行来,虽是走马观花,依然看到了不少虚实。 朔、岚交接的草城川一带,河流纵横,水草丰美,但人烟荒芜,显然李克用没打算在那边花费力气。 若要大举北伐,这种地方怎么着也要设个草料库、粮仓,除非不打算走这条路。 楼烦、古交城一线,隐隐看到不少马匹,应是牧场马监了,李克用总算干了回正事。 马儿最喜欢这种略微带点寒冷,同时有水、有草的地方了。国朝盛时,曾在此置马场,后筑楼烦监牧城,与会州南境的西使城差不多。 羊肠坂一带的道路坑坑洼洼,多年未曾修缮。仓城也甚破败,甚至长满了青苔,看样子是废弃了。 这说明什么?说明李克用没考虑过侵攻河中,也没考虑过从岚州北上攻朔州。 进了城后,市面略微有些萧条。至于和去年相比如何,看不大出来,似乎变差了一些,但又好像没有。 时间太短了!若是三年后再来看,或许会出现明显的变化。 “克用并未想着北伐,大帅或许可以安心了。”李杭在满是杂草的宅院内转悠着,到贺公雅的书房门前时,直接转身就走。 大帅曾经流连忘返的卧房,他如何敢进。 “唉,大帅不用我之言,竟要错失机会。”李杭随手掐了一根茅草,一边把玩,一边叹道。 李克用很明显不想北伐了,只待其主力东出,攻伐王重盈父子的时机便可成熟。 李杭曾经建议秘密派人接触王珂,支持他当河中节度使,策动王氏内乱,但被大帅否决了,理由是“虫儿性子软弱”。 只是,若王氏无内乱,河中该如何攻取? 罢了,或许大帅本身也没打算取河中,不想太刺激李克用。 过几日李克用应该就会召见了,李杭又将说辞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确保没问题之后,方才回到正厅坐下。 连个暖床的侍婢都没有,这李克用如何待客的? 第十二章 不如合兵? 陇西郡王府内,高朋满座,觥筹交错。 在座的都是李克用的核心圈子,谋主盖寓,老臣康君立等,外加诸义子,几个新冒头的年轻将领,围在一起,气氛热烈,一点不像北伐劳而无功的样子。 “听闻我那义弟,在草原上大酺,几万人席地而坐,一起吃喝。”李克用的脸色有些红润,显然喝了不少:“此贼,当真起势了。” “当初在关中时,就该围杀了他。” “现在说这些还有鸟用!此贼一出就是数万骑,黑压压扑过来,确实难以招架。” “别说丧气话。兵多就能赢?我等只需集结精骑,一个对冲,将其中军击破,形势便能大为改观。” “对付此贼,确实只能用这个办法。” 众人七嘴八舌,高谈阔论,李嗣源坐在那边,本来想说几句的,最后还是叹了口气。 他有一个不是很靠谱的猜测,邵贼可能不是这么玩骑兵的。 但好像又没有根据。此人数次征伐草原、河西,都是这么打的,骑兵突袭,一突到底,他还会怎么用? 仆人轻手轻脚穿过厅堂,到李克用耳边说了些什么。 李克用大手一挥,道:“都收敛点,灵夏使者来了。” 众人稍稍止住了声浪。 李杭在仆人的引领下,大步走到了厅前。 厅堂还是很豪奢的。 梅梁桂栋,水精浮柱,云母饰窗,琉璃之瓦,比大帅在贺兰山腰处造的宅园还奢华,直追当年马璘在长安的中堂——马璘死后,很多百姓混入吊丧队伍,就是为了参观马璘家豪华的府邸,德宗即位后下令“毁璘中堂”。 李杭昂首挺胸走了进去,先躬身行了一个礼。 李克用是陇西郡王,又是邵树德的义兄,当得起这个礼,但其他人就没必要了。 行完礼后,李杭站在那里,看着李克用,道:“拜见陇西郡王。” “又见到李别驾了。此番前来,有何事啊?”李克用盘膝坐于案几之后,无聊地把玩着割肉刀,貌似心不在焉地问道。 “吾主遣我带句话,‘兄可知全忠欲连杨行密攻孙儒?’”李杭穿着一袭白衣,脸上表情肃穆,眉头紧锁,仿佛真的在为李克用忧心一样。 “义弟从何得知?”李克用继续把玩着割肉刀。 “全忠遣使奉表至长安,欲表行密为淮南节度使。” 李克用看了一眼盖寓,盖寓摇了摇头,示意并未收到消息。 “陇西郡王等几日就知道了,此事断然假不了。”李杭当然注意到了他们的小动作,又补充说道。 李克用脸色有些不好。 这十年来,他一直在修炼一项技能,曰“喜怒不形于色”,但很显然收效甚微。 “朱全忠此贼,可恨至极,比——” 盖寓咳嗽了一下。 李克用收住口,道:“行密兵弱将寡,如何敌得过孙儒?” “孙儒已悉焚扬州庐舍,尽驱丁壮及妇女渡江,杀老弱以充食,此取死之道也。”李杭说道。 话说孙儒这厮太能折腾了。本来就把扬州左近祸害得不成样子,无以养军,于是去江南劫掠,本来打得很顺,杨行密、钱镠都大败亏输,无奈遇上洪水,兵力损失惨重,最后啥也没捞到,灰溜溜撤回江北。 但江北已经养不起他手下那帮兽兵,于是决定放弃扬州,全军渡江南下,换家了。 他们把扬州一带的房子全烧毁,人丁尽数押着,既可以充当炮灰,也可以杀了吃肉。粮食带不走的全部烧掉,目前已经占了苏州,出屯广德。 杨行密率军迎战,被孙儒包围,最后拼死突围,狼狈逃窜。 但怎么说呢,孙儒这副德行,已经人神共愤了,甚至就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上次发洪水让他损失了大量精兵,还使得不少蔡兵投奔杨行密,这次救杨行密突围的,就是投靠他的蔡兵蔡将。 杨行密可以败一次又一次,孙儒却经不起败。 “待杨行密败孙儒,不知道猴年马月了。”李克用嗤笑。 “孙儒已去江南,陇西郡王莫不是以为他还会回江北?”李杭问道。 杨行密就和当初的李罕之、张全义一样,孙儒/秦宗权攻过来,他们就跑路,反正也打不过,先逃了再说。待蔡兵走后,再去“捡垃圾”,把蔡兵放弃的地盘收下。 反正蔡兵和流寇一样,到哪里就祸害到哪里,完全没长远的打算。吃光一地,就换地方,再把新地盘祸害得百里无人烟,然后再走。 杨行密、钱镠、张全义、李罕之等人的战术就是“待其自败”,也是无奈中的无奈了。 “孙儒去了江南,行密复来江北,与全忠连成一片。全忠无后顾之忧,当可抽兵北上,或攻时溥,或打二朱,愈发得心应手。”李杭说道:“时溥,覆灭在即,不知陇西郡王可感到忧惧?” 因为与孙儒反目成仇,且庞师古南征扬州大败而归,朱全忠不得不在南线部署相当兵力,防备那个神经病——孙儒大言不惭,说“俟平宣、汴,当引兵入朝,除君侧之恶。” 能说出这话的,不是神经病是什么? 邵大帅当场就对号入座了,觉得孙儒真不是个东西,为何要来攻我? “啰啰嗦嗦,东拉西扯!”李克用扔了割肉刀,有些生气,道:“义弟待要如何,不妨直说。” “我家大帅想要与陇西郡王联兵,一起讨伐朱全忠。”李杭深吸一口气,道。 厅内的嗡嗡声、咀嚼声、碰杯声一瞬间全消失了,静得仿佛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见。 李克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有这好事? 假的吧? “我家大帅说,昔年与陇西郡王于华岳寺约为兄弟,这几年走动得少了,有些生疏,实不应该。此番出兵征讨全忠,当与陇西郡王于汴州城内痛饮,重修旧好。” 听起来果然像假的! 李克用左眼微眯,右眼转来转去,显然在权衡利弊。 “敢问夏兵何出?”见自家大帅不说话,盖寓不由地出言问道。 “自然是东出陕虢,攻河南府、汝州。晋师可出上党,攻孟、怀二州。其后两家可会师于河南府,再攻郑、汴,破之必矣。”李杭说道。 李克用与盖寓对视一眼,觉得这个方略还是颇有可行之处的。 河东大军出泽州攻河阳,朱全忠定然引兵来战,随后夏兵东出陕虢攻张全义,全忠侧翼受敌,军心动摇,机会还是不小的! 若能将汴师主力尽灭于孟怀,则河南之地岂不任取? 夏兵远行千里作战,抢地盘还抢得过近在咫尺的河东? 李克用犹豫不决,但灭杀朱全忠的心思一起,怎么也摁不住。 ****** 沃水之畔的树林边,邵树德带着妻妾儿女们散步游玩。 九岁的次女邵沐已经有些矜持,不愿再像小时候一样与弟弟妹妹们疯玩了。 大封陪着她,两人亲密地说着什么。 承节与嗣武二人商量着要去盐池观鱼。 邵树德仔细观察着兄弟俩,想知道他们有没有生出嫌隙。 这两兄弟,注定会有不同的人生轨迹。 如果教育不好,小时候有多么亲密,长大后就有多么疏离。 兄弟反目,不光对他们不好,邵树德这个老父亲心里也不是滋味。 赵玉给邵树德剥了几粒葡萄。 她眼角已经有鱼尾纹了,姿色比起十年前大有不如。 但在众妻妾中,邵树德对赵玉是有特殊感情的,不仅仅是男女之间那点事,也代表着自己的过往。 看到赵玉,仿佛就看到了当年还充满着热忱,还有些稚嫩的自己。 岁月最是无情。 权势最是腐化人心。 越来越不像个现代人了,越来越往军阀武夫的深渊滑落!邵树德叹了口气,感觉自己找不到一个锚点,有时候很空虚,有时候又充斥着暴虐的情绪,不会变得和孙儒一样吧? “同州兴德宫已经在修缮了,过阵子收拾东西,去那边住一住。”邵树德将赵玉抱入怀中,轻声说道。 “妾已年长色衰,还去那里做甚。”赵玉塞了一粒葡萄到邵树德嘴里,笑着说道。 “你才替我生了一个孩儿,不够。”邵树德嬉笑道:“一定要去。” 赵玉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好。” 邵树德喜笑颜开,见附近无人,“胡乱许诺”道:“异日我称帝,定让你做贵妃。” “大王定然还向其他人如此许诺过。” 邵树德语塞,印象中没有,又好像有。 赵玉轻笑了下,用手抚摸着邵树德脸,道:“那妾就等着当贵妃。” 男人,也需要哄,尤其是这些武夫。终日打打杀杀,还防着别人造反叛变,一不留神就暴虐无比。 不知道朱全忠、李克用身边的女人是什么样的。 赵玉听闻朱全忠未发迹前机缘巧合,见过其妻张氏一面,心生爱慕。多年以后在同州遇到,欣喜若狂,彼时张氏已嫁过人,朱全忠毫不介意,娶为正妻,敬重无比。 这些武夫,一个个都不省心,心中都藏着魔鬼。 “大帅,侍卫亲军已经收拾行装,南下华州了。”亲兵十将郑勇在远处徘徊良久,见邵树德起身后,方才上前汇报。 侍卫亲军两千步骑,皆榆林、沃阳两宫部属,都是脱产职业士兵,有部落牧民供奉牛羊,也练了差不多两年时间了,这次全部南下,拉上战场历练历练。 “传令朔方、渭北各州,整备粮草、器械,待秋收一结束,便征发夫子,转运至华州。” “将士们整理行装——罢了,也没那么快,让他们过了重阳节再出发。” “遵命。” 大军要南下了! 邵树德心中也有些忐忑。 毕竟是第一次与中原诸侯交战,人的名树的影,朱全忠,好大的名声! 数万宣武精兵,又收编了十余万蔡兵,南征北战,东征西讨,不知道战斗力如何。 如果能快速击败朱全忠就好了!这个国家需要尽可能多地保留元气。 从晚唐到北宋,整整七个朝代,厮杀不休。 人越死越多,百姓越打越穷,兵越打越弱,简直就是恶性循环。 刚刚平定黄巢时的藩镇兵,应该是最精锐的。 邵树德记得到了后汉、后周那会,因为人口锐减,经济崩溃,武夫们都无法正常发饷了,以至于军纪比晚唐还坏,装备供应也大不如前。 到了北宋初年,他不知道赵匡胤手头的禁军比现在如何,应该是不如的。 至少后唐年间能以少胜多,屡次大胜契丹。 赵匡胤手头的,就是一帮被惯坏了的大爷兵,不论技艺如何,这纪律和风气就不行。 但这锅不该赵匡胤背,从晚唐到后周,大家都有责任。 经济是一点点崩溃的,军纪是一步步变坏的,人也是一步步变烂的。 每个武夫都有责任! 第十三章 消息 天公不作美,才晴了两日,就又下起了雨来。 若等到秋收那会雨水还收不住,这可就麻烦了。 朝廷的地盘越来越小,大伙可都指望着京兆府这二十余县的收成呢。 不出意外,长安的粮价涨了。 很多人都说是因为今年多雨,但消息灵通的人都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一个是去年泾师之乱,京兆府西半部分的咸阳、兴平、醴泉、奉天等县受到影响,农业生产受到一定程度的破坏,但这不是主要原因,正如今年的所谓多雨。 根本原因还是同、华二州禁止粮食外运。 这两个京东门户州,巢乱以前就吸纳了大量关东来的难民。 黄巢逃出长安之后,继续到河南肆虐,再加上秦宗权等人的祸害,很多百姓再度逃来关中,华州吸纳的人口最多,同州其次。 光这两州十县之地,就有八十余万人口,王卞、郝振威经营得也不错,大量粮食经洛水、渭水输往京城,是长安粮食市场的重要组成部分。 如今不送了,何故? 还在长安逗留的谢瞳很敏锐地察觉了这个问题。 “店家这蒸饼味美。”食肆内,谢瞳借故说话。 这会正是一天内生意清淡的时候,店家也累了,便坐了下来,笑道:“客人倒是识货。此饼所用白面、猪膏都是精挑细选的,便是官人们路过,也会买上一二尝鲜。” “可是关中白面?” “自然是关中的。”店家道:“按说白面还是关北天德军、振武军的最好,开元年间是贡品。就是太远了,寻常百姓怕是吃不起。” “最近米面可是涨了不少,斗米七十余钱了。” “说来也是怪了,粮行那边说同、华二州买不到粮食了,官府不让出境。也就同州沙苑监的牲畜还能往长安运,肯定有事。” “何事?” 店家看了谢瞳一眼,觉得这个愁眉苦脸的中年男人就像个屡试不中的士子,这才释然,长安这种人太多了,诸道诸镇都有。 “应是要打仗了。”店家小声说道:“每次打仗,粮油盐布这些物事都要大涨价。将帅们将仓城里的军粮运到前边,后边仓城就得敞开进粮补充。布要拿来赏赐将士,打赢了要赏,打输了更要赏。盐涨价,纯粹就是刮咱们小民的钱补充军需呢。” “店家倒是很懂。”谢瞳肃然起敬,觉得京城的百姓还真有几分门道,说气话来头头是道,还很健谈,关键是说得不无道理啊! “嘿嘿。”店家得意地笑了两声,道:“见得多了。打个仗,出动数万、十数万将士,哪可能没动静。军士要米面酒肉,马要牧草麸豆,搭帐篷要篷布绳索,挖壕沟要铲镐锹凿,受伤了还得汤药伺候,普通军士死掉就算了,可有点身份的还得棺椁凶具。这次,不出意外的话,华州那边要打仗。那位王使君着急忙慌的样子,瞎子都看得出来。客人若不信,过阵子去渭水边看看,很快就要有逃役的华州人跑到渭南、栎阳等县。” “受教了。”谢瞳拱手一礼,道。 市井商徒,对价格最为敏感。 穿州过县的大商巨贾,消息也最为灵通。 同、华二州,因为与长安之间有洛水、渭水航运的关系,商业往来数不胜数。 要在这个地方用兵,没人能瞒得住消息,必然会传到长安。而长安又是个人来人往的地方,不但有各镇进奏院,商徒、士子、官人等各色人等数不胜数。若有心,打探消息十分方便,完全没有秘密可言。 在店家那里额外买了一筐蒸饼后,谢瞳与随从回到了进奏院。 进奏官是汴州人,听闻消息后有些吃惊。 谢瞳对他很不满,终日流连花街柳巷,不办正事,敏感性还没市井商徒高,要你何用? 但随即又叹气,这事不归他管。 他现在就是个被东平郡王高高捧起,却又实际远离核心圈子的失意者罢了,能支使得了谁? 好在进奏官在大事上不糊涂,很快便派了三波使者。 一波走蓝田武关道,绕道山南东道,前往忠武军。 一波走长安—太原大驿道,经同州渡河至河中,再前往河阳镇。 还有一波正常走两京大驿道,出潼关,经陕虢至河南府。 “这便要开战了?”进奏官有些焦躁,在屋里坐立不安,嘴里念念有词:“王卞他怎么敢!王珙是死人么?” 谢瞳仿若未闻,直看着窗外阴沉的天色。 王珙当然不是死人,但借道伐汴,他有什么理由阻止?怕是乐见其成呢。 再者,别说王珙了,便是其父王重盈,也不可能设置任何障碍。 撑死了不让你用蒲津关浮桥罢了,他还没这么傻,除非是朝廷大军,不然谁也别想走这条捷道。 但蒲津关不让走,陕虢却断不会阻拦,他们父子二人就没什么野心,无视即可。 ****** 渭水道之上,折嗣伦穿着新做的戎服,兴致勃勃。 他现在的职务是凤翔镇衙内都知兵马使,兼洋州刺史。 凤翔一府四州,已经是折家的新根基了。 麟州新秦那边,越来越多的子弟南迁,主要分布在凤翔府,相对富庶的洋州也住了不少人。 折家对凤翔镇的经营是下了大力气的。 军队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以折家子弟为骨干,充任各级军官。 军士部分来自麟州,部分来自庆州,这是折宗本任邠帅时招募的东山党项部民。 最近两年,又募了一些凤翔府、洋州及兴、凤二州羌人部落军士,但数量不多,占不到主流。 折家与邵家乃姻亲,关系自不必说。妹婿有大志,那就帮他打好了,败了又如何?大不了遁去草原之上,还不一样过日子? 而一旦赢了,这收益简直不敢想象,长安、洛阳亦可住得! 独孤氏、长孙氏之故事,折掘氏便做不得吗? 再者,折掘氏乃宇文氏别绪,这身份难道比独孤氏、长孙氏差了吗? 干了! 七千凤翔军,五千步卒、两千骑卒,真没有糊弄妹婿,全是精兵,这次便跟着去潼关,会一会关东诸侯。 “衙内,金州又向洋州求援了。”驿道之上,信使忽至,禀报道。 “李家也是老子英雄儿狗熊。当年攻长安,李详也出过死力,兵也不算差,这才过了十年,就这副模样了。”折嗣伦叹气,道:“冯行袭吃了熊心豹子胆,就这么想吞并金商?” 冯行袭,山南东道均州刺史。 本是该州一小军官。时逢贼寇孙喜聚众数千于汉南,截断驿道,抄掠外镇送往长安的贡赋,冯行袭将其斩杀。随后又鼓动军士哗变,驱走刺史吕烨,被时任山南东道节度使的刘巨容任命为均州刺史。 中和年间,秦宗权部将赵德諲攻襄州,刘巨容不能敌,于是灵机一动,率军入蜀,“护驾返京”,随后入朝为官。山南东道遂被赵德諲所据,冯行袭继续当刺史。 冯也是颇有野心之辈。 他对现有地盘并不满意,于是便把主意打到了邻镇金商头上。 去年泾师之乱,李详本来是要率军勤王的,但冯行袭攻来,便作罢了。随后又因为连续在外作战,餐风露宿,直接病倒了。 冯行袭觅得机会,今年又再度攻来。李详不得不遣使向邻近的凤翔镇求援,折嗣伦接到的便是这封信了。 他骑在马上想了会后,便让人搬来案几,随后下马,摊纸磨墨,给父亲写信。 金商西面便是凤翔府的洋州,再西面则是兴元府,离得很近,救还是要救的。 冯行袭忒也可恶,也必须给他吃个教训。 如果诸葛仲方愿意的话,凤翔、金商、山南西道三镇联兵,把贼巢均州给打下来。 赵德諲既然不愿管,咱们就替他管管。 理亏的是你,有何话可说? 听闻赵德諲也老迈得可以了,如此昏聩,实在不行的话,趁势杀到襄州去都未必不行。 伏案写完信后,折嗣伦让亲兵带回凤翔府。 想了想后,又写起了第二封信,这是给妹婿邵树德的,重点把李详、冯行袭之间的事情讲了讲。 他觉得,兹事体大,还是有必要提前说下的。 万一与山南东道闹大了,事情不可收拾之时,还得妹婿最终拿主意。 赵德諲的忠义军节度使之位,可是朱全忠保举的。虽说两人貌合神离,但万一逼急了,人家真投靠全忠了呢?岂不坏了妹婿大事? 写完信之后,他又喊来一名亲将,嘱咐他即刻北上灵夏,将信件亲手交到灵武郡王手中。 第十四章 全忠 大顺二年八月十九,汴州,朱全忠正与敬翔、李振、韦肇三位心腹谋士议事。 “中和三年,镇州王镕、魏州乐彦祯、郓州朱瑄、太原李克用与我同登节度使之位。而今八年过去了,如何?”朱全忠最近心情不错。 丁会统率大军攻时溥,武宁军已经不敢野战,单靠守城顽抗。 仗打到这份上,其实已经相当被动了。 时溥严密控制的是徐、宿二州,目前被孤立包围。徐州不好说,宿州拿下不难,目前采用的是攻城、攻心并举的方式。 泗、濠二州,理论上是淮南镇的属州,但被武宁军控制着。 当然这两个州本来就该归徐州管辖,但谁让徐州兵凶呢,屡次闹事。 从广德年间拥兵不朝的李光弼开始,徐州就没让人省心过,朝廷不得不多番“操作”,想尽一切办法压制这里的大头兵。实在不行的时候,只能屠光了事。 但正如魏博一样,杀光了一茬还有一茬。老一辈徐州兵被杀完了,新一辈桀骜衙兵又出现了,如今他们是抗衡朱全忠的主力。 泗、濠二州,时溥控制得不是很严密,这次宣武军也没有主动去攻打,双方维持着相安无事的默契。 待击破徐、宿二州之后,便可兵进淮南,泗、濠二州还不手到擒来? 敬翔皱起了眉头,他觉得主公最近的战略目标有些不明确。 “大帅,还是得攻拔武宁、天平、泰宁三镇,河北诸藩,暂时不要去招惹为妙。”去年年底,宣武大军从泽潞撤退后,顺道大掠魏博,罗弘信不能制,低头束手。虽然看似爽快,但已暗中结了一敌人,殊为不智。 “敬司马言之有理。”朱全忠一听,意识到有些得意忘形了,立刻起身行礼致歉,随后又道:“宿州张筠,反复无常,煞是可恨,此番可受降乎?” 张筠乃宿州将,本来跟着刺史一起投降了。但去年又逐走刺史,再度附于时溥,让朱全忠有些恼火。 “宿州危在旦夕,张筠已无路可走。大帅不妨受其降,亦可少些伤亡。”敬翔道:“待进了宿州,再把张筠调往他处,过个几年,便可随意处置了。” 朱全忠闻言笑了。 军府诸将佐,就敬翔一人懂我! 去岁出兵泽潞前,光从调兵遣将之中就看出自己欲杀李谠、李重胤二将,如此大才,为我所得,岂非天助? “时溥已是冢中枯骨,不足为虑。兖、郓二镇,屡次出兵助溥,还须得锐意征讨。”朱全忠让人摊开地图,仔细看着上面的山山水水。 他的眼神很亮,盯着上面每一个州县,时不时还流露出不同的情绪。有恼火,有平静,甚至还有一丝狡猾。 左手捋着胡须,右手垂在下面,手指偶尔捻在一起,仿佛要把录在地图上的几个敌方将帅名字抓在手心随意玩弄一样。 他是有这个资格的。 自从击败秦宗权,尽收河南府、汝州、许州、陈州、蔡州、郑州这六个府州做后方,安定生产之后,实力便已是河南第一。 赵德諲、杨行密、罗弘信也在表面上低头臣服,王师范小儿镇内还有变乱,不足为虑。 唯时溥、朱瑄、朱瑾三人死硬顽抗到底。 不得不承认,这三家的兵还是很能打的,劣势兵力抗衡宣武主力,坚持到现在,已经不容易了。 但他们也蹦跶不了多久了! 朱全忠的目光又转回了宿州。 宿州外城已被攻破,守将张筠困守内城,其实早就不想打了。之所以未降,不过是害怕被秋后算账罢了。 “给丁会传令,让他接受张筠投降,暂时不要动他。”朱全忠看向暂任宣武节度掌书记的李振,说道:“宿州兵不弱,打散后编入各军,补充战损,张筠及其家人迁来汴州。” “遵命。”李振开始起草命令书。 他知道,张筠的下场多半不妙了,除非展现出什么过人的才能,如此大帅才有可能放过他。 “宿州今岁收成如何?”朱全忠突然想起这事,问道。 “怕是不行。”敬翔答道:“民失稼穑,嗷嗷待哺。” “今岁淮西大稔,宿州军粮便不要运回了,散给百姓,助他们熬过这关吧。” “遵命。” “曹州都头郭铢欲降,此事诸位怎么看?”朱全忠一甩袍袖,又坐回了胡床,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大帅,曹州残破,此事多半无误。”敬翔看着朱全忠的脸色,心中暗哂,主公什么都好,唯喜欢故弄玄虚,有时候说话云山雾罩,不肯吐露真言,把真实目的藏在最深处。 “让郭铢杀了郭词全家,如此吾方能信他。”朱全忠神色淡然地说道。 “遵命。” 郭词是朱瑄任命的曹州刺史,郭铢若杀其全家,必然不能为朱瑄所容,这个投降才是真,才是没有退路,不是首鼠两端。 “蔡将刘弘鄂请降,敢问大帅该如何处置?” 刘弘鄂是孙儒部将,留守寿州。孙儒主力南下之后,淮南之地便算无主了,各将都要自作打算。 杨行密在江南被孙儒打得溃不成军,见蔡兵主力渡江南下之后,他又派人潜回江北。先熄灭了蔡兵在扬州放的大火,然后从火堆里扒出了被孙儒遗弃的数十万斛军粮。 武宁镇的半割据势力、泗州刺史张谏乏粮,向杨行密求救,行密二话不说,拿出数万斛给他养军,张谏感激不尽。 除张谏外,被孙儒留在江北镇守各州县的蔡兵彷徨无依,行密一一遣人招降,所获颇丰。 世事离奇的地方就在于此了! 杨行密被孙儒连番暴打,几乎就没赢过,一败到底。结果败着败着,地盘越来越大,还收编了许多精锐的蔡兵,弥补了他最大的短板。 孙儒呢?连战连胜,不可一世,但赢着赢着,却部下离心,连老巢扬州都放弃了,成了流寇。 还有什么好说的?钱镠、杨行密这对卧龙凤雏,疯狂抢夺孙儒手下的精兵,杨行密在江北招募,钱镠在江南诱降,条件给的贼好,蔡兵士气低落,投奔杭州的不在少数。 放弃扬州,或许是孙儒最致命的错误。 “遣人去探探刘弘鄂的底,若真心降顺,任其为寿州刺史,出兵攻濠州。”朱全忠怀疑刘弘鄂降顺的决心,打算试探一下。 他不相信任何人,甚至连儿子都不相信。刘弘鄂想要投降,那么就要好好表现一下,攻濠州是一个不错的试探。 打赢或者打输,对朱全忠而言都是好事。 处理完了这几件事务,朱全忠又与敬翔、李振、韦肇三人谈起了民政。 主要是打击权贵豪强,将他们侵占的土地弄出来,分给百姓耕种。 另外就是扶持小门小户的读书人,不能让世家大族垄断州县权力。 还有就是耕牛的匮乏,战马的不足,总之一堆事情,三人一直讨论到天色将黑方止。 “对了,李克用北伐无果,秋收之后当有动作,会攻何处?”留敬翔三人吃过晚饭后,朱全忠精力旺盛,不打算浪费晚上的时间,而是继续工作。 “邢州在手,克用当会攻镇冀。”敬翔想都不想,直接说道。 李克用这人,其实很好猜。他的一切情绪、意图,都暴露得很明显,每一步都是有迹可循的。 他那个义弟邵树德也差不多,所作所为都可以猜到。 二人最大的区别,大概就是兄长暴躁易怒,弟弟面善心黑。综合比较起来,还是邵树德更难对付,因为他不乱来。 而且邵树德路数让人很是无语。 不要脸,娶羌胡女子,聚拢了一堆杂胡在身边,镇内半胡半汉,文业不修,武风倒是挺盛,怪不得跟李克用做兄弟呢。 “王镕年少,惹得这么多人轻视。”朱全忠也笑了起来,道:“可王家世镇成德,已经五代六帅了,有那么好打吗?此人,比王师范强。” 王师范是平卢节度使,领青、齐、淄、莱、登、棣六州,两年前继位,当时不过十五六岁,然内平叛将,外结邻镇,做事很有条理。 平卢镇兵也不少,如果拼命的话,十多万人还是拉得出来的。没办法,地方上多年没有战乱,府库殷实,就是这么豪横。 “成德、幽州讨易定王处存之时,李克用将兵与之战过,俘斩万余,应觉得成德兵弱,不足为虑。”敬翔亦笑道:“此番再打,信心十足。” “鸦儿军就那些路数,勇!”朱全忠嗤笑道:“打仗猛冲猛打,全凭将士一股血气。若屡攻不下,散了这口气,便要溃掉了。早晚攻入晋阳,屠了沙坨子全族。” “大帅所言甚是。对李鸦儿这等人,只需严守城寨,贼无所掳掠,便不能持久,我军随后出击,当有斩获。”敬翔道。 思路其实就是高筑墙、广积粮那一套。 河东兵打仗确实勇猛,喜欢靠这股不要命的势头冲垮对手,信奉狭路相逢勇者胜。他们从上到下,由李克用及其诸假子算起,基本都是这个路数。 这几年新冒头了一些将领,算是有些谋略了,但他们地位还很低下,改变不了河东军的整体风气。 “朔方军打仗,似乎也是这个路数。”朱全忠说这话时不是很确定。因为他与诸葛爽、邵树德那对师徒交手的时候太久远了,不能做参考。 “非也。”敬翔收了脸上笑容,严肃道:“大帅请勿轻视此人。据前镇国军节度使郝振威所言,树德死读兵书,用兵呆板,匠气太浓,我是不太信的。树德之兵当不下十万,或有十五万,又据形胜之地,战马众多,羌胡之兵数不胜数,要多少有多少。如果再用兵谨慎,猴年马月才能攻入关中?” “唔,确实。”朱全忠赞同:“我倒宁愿他倾巢而出,大举决战,不然便只能耗死他了。此人最近有何动静?” “无甚动静,应是在灵夏积蓄钱粮、操练兵马、整编部伍。” “整整练了一年兵,倒是挺有耐心。”朱全忠叹服:“此为夯实根基之举,有耐心,有智谋,克用如何与之相提并论?今岁秋收之后,他会不会对外用兵?” “应是会的。” “攻伐何处?莫不是金商李详?” 朱全忠并不奢望邵树德会攻河东。事实上他派过几次使者,相约共伐河东,但都被拒绝了。 “金商、河西党项、河中、陕虢皆有可能。”敬翔说道:“谢副使奉表至长安,这会应还未走,大帅不妨遣他去一趟灵夏,以市马为由头,探听下虚实。” 朱全忠沉吟了一会。 让谢瞳去灵夏,当然是有风险的,万一被人家扣了甚至杀了呢? “敬司马所言深合吾心,便这么办吧。”朱全忠最后拍板道:“秋收之后,不用攻时溥了,集兵攻天平军。继续攻徐州,反倒让时溥上下一心,吾岂能如他意?” 这其实就是当年曹操对付河北二袁的策略。 先把你重创,让你内部结构失衡,然后退一步,等你内部矛盾爆发,最后再轻松摘取胜利果实。 朱全忠也用兵多年了,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他并不是李克用那种猛冲猛打,靠气势、勇武和热血破敌的统帅,相反经常搞一些狡猾的小招数,偏偏还很有效。 早晚灭杀这对假兄弟! 第十五章 战争没那么简单 “离京兆府还有多远?”洛水之畔的河谷驿道上,粮料使朱亮发问道。 “还有四十里到同官县。” “先休整一下吧。”朱亮看着满是疲惫的土团乡夫,下令道。 作为朔方军的粮料使,在主力尚未开拔之前,肯定要先到前线,建立粮台、器械库,为战争储备物资。 陕虢还是离灵夏核心太远了,粮食不可能长途转运,只能就近使用渭北、华州的余粮,够不够,还很难说。 若是河中掌握在手里就好了。 漕船从灵州出发,一路运至河中镇,再走陆路转运一段,便可至前线。 “战马、役畜的用料再仔细核算一下。”休息当口,朱亮对几个军中文吏说道。 他的算学水平一般,唯做事细致罢了。 不过手底下这些文吏,都是朝廷明算科考试废止后前来投奔的,在军中有些年头了,算术不错,还熟悉军营的每个角落,都是实干人才。 国朝的科举考试,承袭于隋,又有所发展,共有五十多个科目,即进士、明经、明算、明法、明书等。每年都考,不定录取名额数,按实力来选,比如秀才科就因为实在太难,每年录取的人数太少而停办了。 黄巢之乱后,因为无钱,朝廷砍了不少科举考试的科目,明算就是其中之一。有些学了多年的算学生怎么办,自然只能投奔能让他们养家糊口的地方了。 算学考生的要求都不高,因为即便考中了,也只是个从九品下的小官,一辈子也升不了几级,能到七品都是烧高香了,绝无可能进入“贵”(五品)的行列,甚至绝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是九品官。 其实这会还算好的。明算之类的“副课”受歧视,比不了“主课”进士,但到底每年都考,每年都有人中,中了还真给官做,不是“吏”,是“官”,终究是培养了不少国家需要的人才的。 到了明代,就只有进士一科了,学算术、法律、书法之类的人怎么办? 朔方十州,医学生、经学生的数量已经是国朝规定的两倍有余,今年也在州县层面开办算学了,这又是一笔大开支,一年两万缗钱少不了。 农学博士也在招募,但不打算在县一级开办了,先办个州学,把马政、育种之类的囊括进去。 至于工学博士、法学博士之类的,先省点钱吧,除非朝廷“赞助”。 “飞熊军现在已有两万七千匹马、铁骑军两万匹,这两军下月就会提前南下,勿要算错了。”朱亮算术不行,因此反复叮嘱,就怕出纰漏。 “遵命。”众文吏纷纷应道。 飞熊、铁骑军二军的马,可真是“娇贵”! 一旦开战,他们连混合了粮豆的牧草都不要,就只要粮豆麸子,做成饼后喂养马儿。 四万七千匹马,一天就要消耗四千二百余斛粮食,一个月就要十二万七千斛,饭量惊人! 说不得,最后还是得和他们理论理论,混一些干草,降低粮食消耗。 铁林军军属骑兵的战马都愿意草、豆混用,铁骑、飞熊二军就这么娇贵? 渭、华二镇,不过百余万人口,能支持得了多久? 但中原也没那么多草场,这又是个问题。 打仗,后勤可真是个大难题,唉!若是京兆府愿意提供粮草,倒是好办多了…… 休息了一会后,车队继续启程。 他们这次装运了许多扎营器械,外加五十万枝箭矢,先期运往同、华储存起来。 这个月还会出发一支驼马队,万余峰骆驼、八千余匹驮马,载运回鹘豆、黄豆、绳索、磨刀石、锹凿、篷布、陶罐之类的各种零碎物事。 这又是一笔大支出。 此外,还要派人去同州,将几个石炭矿给拾掇好了。大军出行,若有石炭用,比樵采方便多了。 大帅不喜欢砍树,军中现在也习惯用石炭了,除非扎营的地方没有。 国朝石炭的使用,以长安和太原为最,而长安的石炭,则主要来自同州,这倒解决了一大麻烦。 远离核心区的战争,成本竟然如此高昂!怪不得大帅下令从绥、夏、灵、兰、渭五大都作院抽调人手,组建同州都作院呢,转运成本太高了。 八月中旬,由朱亮亲自督率的车队渡过洛水,抵达同州。 物资集结正在进行中,人员集结也即将开始…… ****** “此番兵进中原,可想好怎么打?”返回胜州榆林宫的邵树德找来了铁骑军使折嗣裕和飞熊军使杨弘望。 大迂回,首要解决的是后勤补给问题。 “中原可没那么多草场,人和战马如何解决粮食来源?”三人围坐在一起吃着瓜果,邵树德问道:“骑兵出发之后,顶多携带十日食水,剩下的如何解决?” “大帅可允许劫掠百姓?”折嗣裕直截了当地问道:“如果百姓不肯交粮,可允许屠村屠镇?” 邵树德沉默不语,这是个非常现实的问题,而且回避不了。 中原与草原不同,没那么多草场给你放牧马匹、牛羊。即便有空地草场,上面长的草的种类也很成问题,靠带着大群牛羊出发,不是不可以,但非常困难,这一招估计不太好使。 “奶酪和肉脯多带些,此物顶饿。”杨弘望见邵树德在思索,在一旁建议道:“或可支持不止十日。” “可以征粮,但尽量少杀人。”邵树德也知道这句话比较无力,事实上别人看见你不杀人,凭什么交粮?另外,乡间普通民人没多少粮食的,特别是如果坚壁清野了,那真的一点没有,你到哪里去补充? “若敌军挖壕沟截断道路,可否允许驱使百姓填壕沟?”折嗣裕又问道。 邵树德有些生气,怎么总问这么尖锐的问题?但他有理智,知道这都是现实问题,该死的现实! 他努力回忆起了蒙古人的做法。 蒙古帝国是修史的,他们官方记录文件里,就写到长途奔袭的士兵在断粮的时候吃人肉、倒毙的动物尸体,甚至饿极了的时候连草都吃。 抓来俘虏,每十个人抽一个吃掉,遇到的什么动物都吃,包括老鼠、猫之类。 如果连人和动物都没得吃,饿极了时,在马屁股上插一刀,吮吸马血。 断粮又断炊的时候,直接生吃马的内脏。 长途奔袭,可没看起来那么美好,断粮是家常便饭。 这种残忍劲,生活在富裕地区的人没有,草原上却不少,这也是邵树德喜欢招募草原骑兵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他们中有很多人从小练骑术。 当然他们都做不到蒙古人那种程度,不是不能像蒙古人那么吃苦耐劳,是没有他们那个残忍劲,道德底线还不够低。 “填壕沟的办法有很多,甚至还可以绕路。”邵树德瞪了一眼小舅子。 从争霸的角度来看—— 驱使百姓填壕沟或许没什么,因为这么做的军阀比比皆是,即便历史上有名的豪杰、开国君主都这么干过。 吃人肉或许也没什么。天下大乱的时候,生产秩序受到破坏,哪有那么多粮食?秦朝末年没人吃人肉吗?三国时没人吃吗?元末明初,哪支义军没吃过人肉?大不了夺得天下后让人粉饰下好了,搜剿各种民间私人记录,降低其可信度,列为野史。 屠城震慑敌方好像也没什么。因为这样方便啊,以后很多城池可能不战而降。 但真这样做了,终究还是不符合自己的价值观。 已经被同化这么多了,再放弃一些仅有的坚持,还玩个蛋! “恁多聒噪!”邵树德站起身,笑骂道:“离了这些便不能打仗了吗?古来豪杰,我最敬太宗,打仗最干净。赶紧滚回去,制定个进军路线。此番敌军无备,注定要吃个亏。吃完亏以后多半能涨点记性,但那是下次了,与这次无干。实在打不下去,你等便撤回,我不怪罪。” “遵命。”二人一齐行礼。 古来征战,豪杰并起,厮杀不休。 有人不择手段,有人有所为有所不为。 在同等班底、同等实力之下,前者比后者更容易成功,可以说是劣币驱逐良币。 邵树德觉得自己目前还没经受过社会毒打,或许可以不用急着将道德水平调低,大不了,坐拥关中,控制蒲津关、潼关、武关,慢慢找机会好了,覆灭倒不至于。 折、杨二人离开后,邵树德又看起了折嗣伦送来的信件。 其实之前已经看过一次了,现在重看一遍,心中已下定了决心。 他找来了卢嗣业。 “给凤翔折司徒写信,请他总揽全局,征讨冯行袭。”邵树德说道:“再遣使分至凤翔府、兴元府和金州,说以厉害。三镇联兵,以折宗本为帅。诸葛仲方、李详二人若不愿,某自有处置。” 这三家,除金商是小镇外,凤翔、兴元实力都不容小觑。 诸葛仲方现在有两万上下的衙军,折宗本稍多一些,但也不超过两万五千,金商李详则不足万人。 三家合兵,怎么着也能凑个一万五千以上。 差不多也够了,那边的地形,兵力太多也是个麻烦事。 “攻下均州后,不用急着归还,我要和赵德諲说道说道。” 第十六章 风声 徽安门缓缓打开。 早就聚集在外头的百姓纷纷起身,扛着包袱,挑着担子,赶着驴车进城。 城内建筑略有些残破,也有点脏,更有些空,但对居住在附近的百姓们来说,比起几年前,已经好太多了。 “去年在泽州,李存孝亲率五百骑挑战,旁若无人,四处叫骂,邓将军不忿,亦选五百精骑迎战,结果被李存孝当场生擒。河东这帮贼胚,打起仗来时真不要命。当是时也,可真是血流成河,惨不忍睹……” “胡二你说得头头是道,好像亲眼见到了一样。” “胡二离得还没我近。我离邓将军被擒的地方有五里地,胡二在十余里外‘见到’的。” “胡二若是在旁边,估计已经尿了。” “哈哈……” 徽安门外,胡二被同袍们一阵嘲笑,顿时面红耳赤,恼羞成怒道:“若我在,早就一箭射死李存孝了,哪有后面的事。” 众人笑得更厉害了。 城内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正在嬉笑的众人立刻站好,不再废话。 稍顷,十余骑从城内驰出,很快消失在了天边。 “张将军又出巡了。”有人感叹道。 “今年风调雨顺,地里收成应不错,张将军急着出去看哪。” “风调雨顺好啊,这世道,能填饱肚子已是不易。” 众人说这话时,神色间颇为恭敬。 张大帅初来洛阳时,此地刚被洗过好几次,韩简、秦宗权、孙儒等人,带着一波又一波人马在洛阳打仗,搞得民不聊生,百姓逃散一空。好好的东都成了一片断壁残垣,“城无居人”,“风吹草长”,“鸡犬不闻”。 如今的洛阳人,都是张大帅入主后从外地陆陆续续迁回来的。此外还有大量军士家人,有的住在城内,有的住在附郭的河南、洛阳两县。 生活安定,户口孳养,皆赖张帅之德。 张全义骑着马来到河南县乡间。 “张帅真能人也。”临都驿外,一人下马,拱手道。 “使君可真是大胆,这便来了,也不遮掩一下,某本以为会在深夜见到你。”张全义瞄了一眼四周,蝉噪不已,渺无人迹,这才放下心来,拱手回了一礼。 “张帅何故如此胆小!”来人笑了,道:“坐拥一府一州之地,官至佑国军节度使,兵强马壮,廪足粮丰,某要是有你这本钱,早干个大的了。” “使君勿要戏我。”张全义叹了口气。 他的脸上全是风霜之色,这是早年干农活留下的痕迹。左手总是抚于刀柄之上,但他的个人武艺早就荒废,也就求个心理安慰罢了。 真拔出刀来,打得过谁? 来人笑而不语,踱着步子在驿站前转了一圈,道:“河洛亩收几何?” “一斛一二斗还是有的。”张全义有些不耐烦,问道:“使君亲身而来,所图必大,到底何事?” “秦宗权、孙儒来来回回,把河南府祸害得够呛。张帅理政多年,十八屯将之故事传唱左近,百姓恨不得给你立生祠,如此应有五万户了吧?汝州多半亦有万户。啧啧,果是能人。哦,对了,差点忘了李罕之,他也个祸害。” 张全义听到“李罕之”三字时嘴角抽了抽,这是他刻臂为盟、相约互保的兄弟啊! “种桑百余树,种黍三十亩,衣食既有馀,时时会亲友。”来人看着远方依稀可见的村落,笑道:“哎呀,河南府这份农人安乐之基业,某也想要。” 张全义身后的亲信听到后脸现怒容,恨不得直接拔刀将这个轻佻小人斩了。 河南府这份基业,当真是大帅披荆斩棘,带着大伙一手一脚拾掇出来的。居然还有人觊觎,当真不知死活,便是朱全忠也不敢如此嚣张! 但张全义很能忍,他伸手拦住了身后的亲信,道:“秋收在即,诸事繁杂,使君若无紧要之事,某就失陪了。” 来人许是觉得拿捏够了,这才收敛笑容,转过身来看着张全义,道:“张帅,其实告诉你也无妨,但——” “若派上大用场,某欠你一个人情。” 来人仔细斟酌了一下,似是在考虑张全义的这个人情有没有价值,毕竟他有过偷袭李罕之的前科,还把李的家眷都俘虏了,但来都来了,这个犹豫也就一闪而过,最终还是开口了。 “张帅可知你要大祸临头了!” 张全义闻言一惊,下意识想到了汴帅朱全忠。 难道伏低做小这么多年,竭尽全力供应粮草、器械,还出兵从征河东,都不能让他满意?这就要动手了? 但仔细一想,朱全忠似乎不是这样的人,他还是有点章法的。 “君乃何意?” “兹事体大,张帅附耳过来。” 张全义靠了过去,来人凑到他耳边,仔细说了一通。 “好贼子!”张全义气得直跺脚! “此事千真万确,张帅该做些准备了。言尽于此,某这便告辞了。” “使君慢走,今日相告之恩,定不相忘。异日蒲帅之争,力所能及之处,一定相帮,决不食言。” 来人点了点头,还算满意。 张全义火急火燎,直接翻身上马,扯着嗓子朝亲将们喊道:“走!” 回去的大道一片坦途。 这条路,是他亲自领着百姓,在农闲时修缮的。 道路两旁栽了很多行道树,都已经郁郁葱葱了。行道树之外,是大片的良田和水渠,金黄色的麦子已经临近收获。 一年丰收的喜悦啊! 想到此处,张全义眼泪都差点掉下来。 贼子!好贼子! ****** “阿爷,今年收成不错啊。”田埂之上,少年郎放下手里的镰刀,面含憧憬地看着遍地金黄的田野。 “一亩能上一石二斗。”老人嘴角含笑,显然心情不错:“待收完秋粮,便去给你姐做身新衣裳。” 家里太苦了。 连年征战,兵荒马乱,汴师过来征粮,晋兵杀来劫掠。打来打去,没打出什么名堂,老百姓却越打越穷,已经揭不开锅了。 老妻和女儿两人就一身衣裳,谁出门谁穿,这像什么样子? 今岁太太平平,老天爷也开恩,风调雨顺,总算可以松泛一点了。 “再买几只小鸡回来吧,养大了生了蛋,还可以到集市上还钱。”少年遐想道。 “都会有的。”老人笑道。 在父子二人数里外的小河畔,大群身穿黑衣的骑兵刚刚渡河完毕。 将领看着广阔的原野,伸手指指点点,很快,骑军分成数股,飞奔出去。 在他们身后,步卒们轻装疾行,健步如飞。 弓已上弦,刀已出鞘,脸上杀气腾腾。 骑兵顺着田间小路冲了过来,正在割麦子的父子二人面如土色。 “噗!”长枪一捅,老人捂着肚子倒在了田埂上,鲜血染红了捆扎好的麦束,那是全家人下一年的希望。。 少年双眼赤红,挥舞着镰刀冲了出来,但半途即被箭矢射倒在地,嘴角溢血,死不瞑目。 鸦儿军如潮水般涌入怀州。 村庄已经被包围。 如狼似虎的军士冲入民家,大肆劫掠。 河东连年征战,并不富裕,全军趁着秋收南下,若说没有因粮于敌的想法,可能吗? 老妪跪在门前,涕泪横流,哀求着军士们不要进去。 一将挥刀砍下,头颅飞出去老远。 数人闯入房内,却见一妇人裹着脏兮兮的被子缩在床角,竟然连衣服都没有。 房间内很快响起了女人的哭叫和男人的狂笑。 村庄外,铺天盖地的晋兵正在集结南下,直朝怀州理所河内县冲去。 这些都是李罕之的兵,他是李克用任命的先锋。 大军行动突然,进展神速,一日内连破两个河阳军寨子,一路冲了下来。 后续还有更多的兵马正在泽州集结。 衙军、外镇军、州兵、县镇兵、土团兵,足足六万余人,气势汹汹,誓要报去岁汴师围泽潞之仇。 泽州围城战,淮西来的蔡兵四处抓捕民壮,然后扔给他们一枝木矛,以家人为质,逼迫他们往前冲。 民壮无甲,亦不知如何打仗,乱哄哄地冲上去,将驻守在城外的泽潞军士的箭矢消耗了七七八八,尸体填满了壕沟和护城河,给攻城一方创造便利。 当然这些民壮的家人也没落着好,最后不知所踪,或许都被掳回河南了。 泽潞军士并不喜欢李罕之,因为他残暴无比,但同样不喜欢汴人,他们也不是好鸟。 这次先多杀几个汴人再说! 最好一路冲到汴州城下。河阳太穷了,百姓被孙儒杀过一批,还被灵夏的邵大帅迁走了数万人,已经剩不下几个,能抢到什么东西? 不如去抢朱全忠! 第十七章 潼关 晋师的大举南下,大大出乎朱全忠的意料。 彼时他刚刚收降宿州,徐州与濠、泗二州之间的联系被隔断,这两州之地都不需要主动去攻,花费点水磨工夫,多半自个就来降了。 濠、泗二州总不能投了杨行密吧?他才几个兵? 蔡兵镇守的寿州也降了,刘弘鄂彷徨无依,被朱全忠着意拉拢,很干脆地降了。 曹州都将郭铢袭杀刺史郭词,亦举城而降。 天平军差不多完蛋了,被打了这么些年,大大小小数十仗,已经被耗干了血。 曹州一降,他甚至只能靠从兄弟朱瑾出兵帮忙找场子,结果朱瑾惨败而归,“单骑走免”,损兵万余。 朱全忠对这些战果并不感到意外,因为他已到了收割果实的时候。 但凡攻一地,一开始总是最难的。盖因敌方有精兵,有良将,物资充足,上下一心,需得厮杀个几年,将其血放干了,后面才好收拾。 天平、泰宁、武宁三镇,已是强弩之末。 朱瑾这次拉过来的两万兵,和几年前的两万兵的素质,大有不如,故很快就败了。 往后再打,朱家兄弟狗急跳墙,往往全力征丁入伍,军队人数看似很多,五万大军都能拉得出来。但这五万人,还不如几年前的两万人,一击就溃。 精兵,死了就死了,短时间内哪有那么容易补充。 但李克用大举南下了! 就在汴州上下认为他要攻成德的时候,他却不知道怎么想的,挥师南下,攻入河阳。 朱全忠愕然之余,不得不暂停对天平、泰宁二镇的攻势,抽兵回转,对付河东大军。 与此同时,朔方军大举屯兵潼关,似要东进的消息传来,更是让汴州上下为之失声。 …… “河东动作也太快了!”本来还带着人马慢悠悠地走在银州地界上,听闻河东军已经动手的消息后,邵树德很是恼火,当天就扔下大部队,连铁林军都没管,带着铁骑、飞熊二军兼程南下,于重阳节这天抵达了同州兴德宫。 此时的同华二州,先期集结了义从、顺义两军一万二千步骑,凤翔折家的七千步骑已过渭南,离华州很近。 横山之中,万余党项兵马才刚刚集结完毕,出发不过两三日。 侍卫亲军两千步骑还在洛水河谷之中。 在银、绥二州境内,铁林、天雄、天柱三军还在赶路。 武威军接到消息后,离开了镇守的夏州,这会还在延州境内。 兵力尚未集结完毕,李克用你慌什么慌!约定的时间还没到呢,如此随心所欲,要是我这次干脆不出兵了,作壁上观,看你不被朱全忠吊起来打! “大帅,其实李克用未必觉得自己打不过朱全忠。”陈诚在一旁察言观色,提醒道。 邵树德一顿。 河东与汴州之间的直接战争,共爆发了两次。 第一次是李克用攻邢州孟方立的时候,因为张全义、李罕之的矛盾爆发,将河东、宣武两大势力卷入了进来。 张全义依附全忠,但全忠根本没想救他,而是挥师攻泽潞,打算断李克用主力大军的退路,后无功而返,被迫撤退。 第二次就是去年了,因为潞州军乱,献城降全忠。朱全忠联合幽州李匡威、大同赫连铎、成德王镕围攻李克用。王镕临时变卦,没出兵,李、赫连二人没防备李克用主力北上,三万人马惨败。 朱全忠的前线大将邓季筠被人生擒,又被迫撤军。 这两次直接交锋,朱全忠也没占到便宜啊!李克用没被痛打,他真的怕朱全忠吗? “克用怎会集结人马如此之快?” “大帅,克用应是欲攻镇州,早就准备妥当,只待出师了。而今不过转个方向,从泽潞南下,而非东进,故极为神速。” “义兄真神人也!”邵树德突然笑了。 他不得不承认陷入了思维误区。 一直觉得李克用被朱全忠打得那么惨,应是不敢主动挑事的。但仔细想想,人家刚刚击破三镇联军的围攻,义子李存孝更是擒下了汴军主将邓季筠。站在李克用的立场上看,他有必要怕朱全忠吗? 或许觉得朱全忠实力强,未必能打赢,但要说有多惧怕,根本谈不上。 再者,诸路兵马围攻,看起来美好,但至今真没看到过能完美执行计划的。 乾符年间围剿李国昌父子,各军步调就没统一过。 中和年间围剿黄巢,你进军了,我没进军,你退了,我特么地还没来得及跑,很难协调一致。 去年三镇围攻李克用,更是留下了一个大大的时间差,让李克用辗转腾挪,击退三镇大军。 历史上朝廷组织各镇围攻河东,张濬都全军覆没了,其余各路人马还在行军。 事先约定的所谓时间,就是狗屁,忘了吧。 “盘点下手头兵力吧。”邵树德干脆不多想了,直接坐了下来,让人摊开地图。 即时可用的兵力有三万五千步骑,其中大部分是骑兵。 折嗣伦带的七千步骑快要到了,也可以算进来,这就是四万多人。 华州王卞的兵力已恢复到万人,但其中新兵较多,整体不过训练了一年,不可担纲大任。 在接下来一个月内,铁林、武威、天柱、天雄四军及侍卫亲军三万余人将陆续抵达。 横山党项蕃兵万余人也会赶到。 这就有八万多人可用了,除留一部分守御同州,防备王重盈突然发难外,大概有七万人可以东进。 不,华州及潼关也得留部分人。 万一王卞截断大军归路呢?就像当初朱全忠想攻取泽潞,将李克用的主力隔断在邢州一样,不能不留一手,那么还有六万人可以东进。 够了! 兵力过多,以如今的条件也供给不上。 这六万人的消耗,可比一般的六万人大多了,光靠渭北、华州两地是支持不了多久的。京兆府那边,可以派人征粮了。 “大帅,今只有一策可取。”陈诚看着地图,说道。 他路上就已经绞尽脑汁,对当前的局势进行了一番剖析。 “讲。” “集结人马,屯于陕虢,按兵不动。” “继续说。”邵树德不动声色,道。 “晋、汴交兵,若克用胜,对我有何好处?渭北新得不久,人心未复,华州更是外镇,陕虢、河中还有王重盈父子,万一全忠薨了,河南无主,其地尽为克用所得矣。” 邵树德听了心中一动。他的目光,落在了华州、河南府之间那条途径陕虢的狭长脆弱的驿道上。 “且住。”邵树德伸手止住了陈诚后面的话,道:“先去潼关。” “遵命。”陈诚仔细看了一眼邵树德,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表情。 大帅比十年前城府深了。 那会还能从脸上的表情、细微的动作猜出些什么,现在愈发难了。 大顺二年九月十二日,邵树德带着铁骑军抵达了潼关。 华州、潼关都团练守捉使王卞大开关门,出城迎接。 局势紧张,他已经离开了华州,亲自坐镇潼关,日夜打探关东消息。 邵树德不急着进城,而是先大概看了一眼潼关附近的地形。 此关第一次见诸史书,应该是曹操征韩遂。 从后汉末到国朝,潼关的位置屡经变更。国朝潼关的位置,是武后年间更易的,北去黄河三四里,东临远望沟、西临潼河东源之禁沟。 其实这里路挺多的,潼关只不过挡住了最好走的一条罢了。 其他小路,朝廷栽了很多树,密密麻麻,不许人砍,还把小路给挖断了。 但架不住逃税的商人多,他们偷偷把挡着路的树给砍掉,把路上的壕沟填平,拼了命地逃税。久而久之,趟出了许多路,现在还在用。 这些路其实很好守,设寨就行了,地利加成之下,敌人很难攻破。 但问题在于,历史上但凡攻到这里的,防守一方都士气低落,兵无战心,往往守不住。 非关不行,人不行! “王使君,明日我要在南原检阅华州将士。”看完了地形后,邵树德在铁骑军、飞熊军的护卫下,进了关城,住在潼关驿内,临走前,突然说道。 “灵武郡王既有吩咐,自无不从。”王卞躬身应道。 “还有何事?”见王卞欲言又止,邵树德奇道。 “大帅可是要东进河南府?这几日有消息传来,张全义召集二十余县屯将、诸衙将、外镇将,州兵、县镇兵、土团兵亦纷纷操练,修缮城寨。此人,可从没在农忙时召集这么多人手的,亦不愿在大头兵身上花这么多钱。” “大军集结,怎么可能做到悄无声息,还是华州这么个四处漏风的地方。”邵树德笑道:“我在渭北一动,王重盈和你都知道了。你在华州一动,王珙知道了,张全义知道很奇怪吗?” 王卞讷讷不言。 有些话,他确实不该问。非朔方军嫡系,甚至连外系都很勉强。 只是实在好奇啊! “大帅,长安有消息传来。”王卞离去之后,亲兵十将郑勇突来禀报。 邵树德接过信件,却没有展开看,他知道里面说的是什么。 赵光逢在催促自己了啊! 第十八章 东出 若全部接手潼关,需要多少人手,这是邵树德这两天一直在考虑的问题。 潼关,并不仅仅就一座城池。 从位于黄河岸边的主关城往南,在禁沟两侧,还有包括金陡关在内的十七座寨关,都是潼关防御体系的一部分。 这些寨关都位于绝涧旁,或挡着小路,或居高临下,可以驻防较多兵力,但进攻方限于地形展不开,其实非常好守。 到了晚唐这会,大部分寨子地基还在,但本体荒废,久不戍兵,成了走私商人的乐园。 或许,朝廷觉得“树将军”守路,可能比城堡更有效,能省钱就省钱吧。毕竟那些小路都太难走了,过不了大部队,只能让小股人马偷越。 守卫潼关,至少需要三万人,不需要多能打。土团乡夫之类的当然不行,但州兵、县镇兵级别的职业武人即可。 “传令,朔方十州,每州抽三百州兵;陇右十州,除鄯、廓、阶三州外,每州抽两百州兵;泾原、邠宁五州,每州抽两百州兵;渭北五州,每州出三百州兵;河西三州,每周出三百州兵。”检阅完华州兵后,邵树德回到了潼关驿,直接发号施令。 节度掌书记卢嗣业飞快记下。 陈诚在心中默数,这已经是七千八百人了,是正儿八经的职业武夫。 可惜朔方军没有设县镇兵,关东诸侯每县都有百余到千余不等的职业武夫,非地方乡勇,而是常年训练的脱产职业县镇兵,与州兵是一个等级的。 在有些武风浓烈的地方,非职业的土团乡夫,职业的州县二级镇兵,与精锐的外镇军、衙军这等幕府直属部队也相差无比。 朔方军,从夏绥时代诸葛爽罢遣县镇兵起,县一级就缺乏职业武夫戍守,完全靠各乡土团乡夫轮流负担戍守义务。 大帅现在急着重整潼关防御体系,一下子需要变出三五万大军,不知道可曾后悔没有大建州县地方武力体系。 “陇右蕃部,出两千丁;阴山蕃部,出两千丁;平夏、横山党项,再出两千丁;阶、成、岷三州募两千羌人;山南西道、凤翔二镇,各送一千兵。” 一万七千人不到,还差一半…… “先这么多吧。”邵树德说道:“待过阵子,再在华州募个一万新兵。潼关这窟窿,没那么好填。” 陈诚了然。 在华州招募新兵,这该是王卞的活。“过阵子”这三个字,听得让人浮想联翩。 九月十六日,顺义、义从二军抵达潼关,折家军此时已到郑县,侍卫亲军已抵坊州,铁林三军整体已入绥州无定河谷,武威军则还未出延州。 邵树德决定不等了。 九月十七日一大早,他亲率铁骑、飞熊、顺义三军二万七千步骑,以及华州军一万步卒前出,前往陕虢。 小舅子没藏结明领义从军八千步卒守潼关,另一位舅子折嗣伦也接到了命令,过潼关后不要停留,直接东出。 大军出潼关后,趟过十余里长的黄巷坂,直朝阌(wén)乡县而去。 大军行经此处时,队伍拉得很长,走得很慢。 队形根本不好摆开,首尾不能呼应,若有人埋伏在原上,数万人皆死无葬身之地矣。 这地形,本该是进攻方的噩梦,但总有“神人”将其变成防守方的死地,比如被逼出关,拥挤在狭窄的河滩上,被安史乱军打了埋伏的哥舒翰。 玄宗就很离谱。明明可以埋伏安史乱军的地利,结果出潼关被别人埋伏了,全军尽没,让人匪夷所思。 邵树德没有坐马车,而是骑在战马上。 一边高山密林,一边惊涛拍岸,前路狭窄,还时不时被流入大河的沟渠拦腰截断,只能靠通行速度感人的桥梁过兵。 神奇的地形! 潼关背后的南原之上,南北走向的远望沟、禁沟与原顶之上落差达数百米,如刀削斧凿的深渊一般,将地形隔为数块。 想从沟底过兵,走不了辎重,带不了甲胄,人也不可能多,而且还有寨子拦路。如果这样还能打赢潼关守军,那关中真的该亡。 十九日傍晚,邵树德的中军抵达了虢州阌乡县。 毕竟不是自家地盘,全军在野外宿营,邵树德住进了阌乡驿——这是一个可以与华州普德驿相提并论的超级驿站,规制雄壮。 陕虢二州的官将就像空气一样,完全消失了…… 王重盈父子,直将中立属性发挥到了极致。 邵树德记得历史上各路大军围攻李克用时,晋、绛二州州城都“借”给了韩建、拓跋思恭等人。 “不知王珙可愿将一些城池关隘暂借予我……”邵树德看着地图,说道。 被找来议事的诸将皆大笑,王卞则笑得有些尴尬。 “敢问大帅欲借何处?”陈诚凑趣问道。 “太多了。”邵树德放下地图,笑道:“肃宗朝将陕、虢、华并为一镇,确有其道理。此三州扼守着两京之间最脆弱的一段通道,若不能握在手里,便无法东出。” “大帅,如此便要朝廷新设节镇了。” “镇国军或陕西镇,此镇节帅便由王使君领之,如何?”邵树德将目光投向被挤到远处角落里的王卞,说道。 王卞满头大汗,直接上前,不料被马扎绊了一下,幸好杨弘望扶了他一把。 王卞戴正璞头,不顾众人嘲笑,躬身行礼道:“此镇至关紧要,出了陕虢,方能称得上坦途,方利于大帅骑军之驰骋。万望大帅三思,某才学不足,治术浅短,唯愿治理百姓,安享富贵。陕虢之地,日夜交兵,非择重将镇守不可。” 邵树德亲自起身,将王卞搀扶起来,温言道:“君之才略,我已知之。收揽关东流民,清理沟渠,营建田园。三县之地,户口殷实,百姓安定,此大才也。且安坐,日后定少不了王使君的富贵。” 王卞心下稍安,侍立一旁。 折嗣裕、杨弘望、安休休等人看了他一眼,暗道这厮倒是机灵,一镇节帅的位置应该是跑不了了。即便不是华州、陕虢,大帅定也会给他安排去处,虽无军权,但富贵却少不了的,也值了。 这年头,能得善终的军头本就不多,得善终的同时还有富贵,更是少之又少。 “明日,飞熊军前出,过湖城县,走北道至灵宝县。王使君便带着步卒随我一起进军吧。” “遵命。”杨弘望、王卞二人一同应道。 飞熊军前出,铁骑军不走,是因为邵树德身边兵少,顺义军、华州军他不敢完全相信,必须要铁骑军留下来压阵。 另外,已经进入陕虢了,后勤出发基地则在华州,中间这一段路可不好走,必须时不时派骑兵巡视、照应。 大军征战,不是玩游戏,也不是写小说,后勤至关紧要。 陕虢的夫子不能征发,目前动员的是渭北、华州两镇夫子,总人数已经超过十万,但还远远不够。 秦赵长平之战,赵国动员了三十多万夫子为前线几万兵马提供保障。这年头运输技术有所发展,役畜数量也多,但保障六万步骑(相当于关东诸侯十几万军队的粮草消耗)的征战,还是非常吃力的。 随着大军越聚越多,渭北镇还要进行更深一层的动员,再征发五万以上的夫子,京兆府那边,也不打算客气了,征发十万夫子,用二十五万壮丁给前线提供保障。 或许还不太够!最好再有十万人的余量,这消耗可真不是一般地大。 …… 葛从周带着三千余骑冲进了洛阳城。 他现在的地位比较奇怪。 若说地位高吧,统军征战的主将从来没他份,那一般是朱珍、丁会、庞师古的位置,从来轮不到他老葛。 论资排辈,嫡系外系,无话可说。 不过他也不急。 东平郡王还是很看重能力的,朱、庞、丁是老人,深受信任,暂时无法动摇他们的位置,但自己经过几年的努力,已经展现出了自己的能力,上位是早晚的事情。 援救各个战场,关键时刻以偏师立功,哪次没有他? 此番河东大军南下,不出意外,以朱珍为帅,率军赶赴河阳,东平郡王自督大军,坐镇郑州,随时予以支援。 至于河南府,因为不太放心张全义,便只能派他葛从周过来了,并且拣选了三千精骑,特命全权统率河南府、汝州的全部兵马,挡住朔方军,护卫侧翼安全。 张全义恭恭敬敬地将葛从周迎进了节度使府。 “张帅治河洛数年,某今日只问一句,粮草、器械可齐备?”葛从周连坐都没坐,直接询问。 张全义正打算整治酒席,安排舞姬乐人,与葛从周拉拉交情,不意人家根本没这方面的意思,上来就直接询问。 “自是齐备。东平郡王每次出师,吾都尽心竭力提供饷械。”张全义内心有些不安,这不是他适应的交往节奏。 “洛阳有多少骑卒?” “千余人还是有的,在南边还有数百……” “够了。”葛从周直接打断了他的话,道:“即刻准备食水和休息的地方,让吾麾下儿郎饱餐一顿,小憩片刻。酒席,破敌之后再吃也不迟。” “可也。”张全义应道,随即找来数人,让他们尽快下去安排。 “步卒立刻集结起来,我要看看。都这时候了,还缩在洛阳,会打仗吗?”葛从周又吩咐道。 张全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葛从周不过尚让偏裨将校出身,地位甚至还不如朱崇节、朱友裕等人。当年随黄王入关中之时,这等人,都不一定能挤到自己身前,让自己记住他的名字。 唉,此一时彼一时,夫复何言。 “城内有衙军六千余、州兵三千,可都要集结列阵?”张全义摆正了心态,问道。 既然没信心对付朔方军,那么把这担子交给有信心的人也好。 “听闻张帅练得许多屯田兵,十八屯将之名远近皆知,洛阳有多少屯田兵?” “万余众。” “皆发下器械,拉出来让我看看。” “遵命。”贵为节度使的张全义,向身份不过一衙将的葛从周行礼道。 葛从周脸上没有任何笑意,点了点头后,便直接出去了。 第十九章 西行 桃林塞之外,松柏翠绿,流水潺潺。 数十军士赶着大车,说说笑笑。 他们在一处山谷边停了下来。 这条山谷东西长达十五里,两侧峭壁林立,如刀削斧凿一般。谷中甚狭,深险如函,就像潼关附近的远望沟、禁沟一样的地形。 这种地形在西北其实很多,人们称之为“塬”。塬顶非常平坦,可住人,可种地,但缺水。塬的四周是绝崖峭壁,直上直下,塬与塬中间有狭窄深险的谷道通行。 军士们稍稍休息了一会后,便开始捡拾树枝、砍伐杂木。 这条深险的峡谷就像地面裂开的一条缝隙,以前是交通要道,建有关城,名曰“函谷关”,但后来交通改道,关城渐渐废弃,此时谷中松柏荫荫,不见天日,已成了附近军士们的樵采之地。 樵采不是什么好活计,即便在辅兵之中,也没多少人愿干。这会前来的,要么是上了岁数的,要么是技艺不行的,或者干脆就是被人排挤的。 众人休息时高声谈笑,干活时有气无力,正想二度休息时,远处有大群骑卒奔来。 众人连忙聚集起来,议论纷纷。 有机灵的人爬上了树,放眼望去,道:“有数千骑,往桃林塞去了。” “你会数数?怎知有数千骑?” “为何去桃林塞?” “是不是朔方军?他们难道没地方住,要去抢咱们的地方?” “不去打汴兵,来抢咱们的地方做甚?” 没人说得清所以然。 桃林塞是陕虢军的一个废弃营地,就在秦函谷关旧址附近,东边是长达十五里的深险谷道,松柏如林,不见天日,西边同样是谷道,直达潼关,但相对开阔一些,有桃林置于其中,故得名。 骑军奔涌向前,很快便至桃林塞外。他们也不嫌营地破败,直接就将其占了下来。 与此同时,分出一军,直冲灵宝县西北三里的浢津渡口,将其占了下来。 此渡口为大河津渡之要,可直通河中,陕虢军设水手二百人于此,直接被赶走了。 桃林塞、浢津并不是他们仅有的两个占领之处,事实上当大道的曲沃、新店等地,都分兵把守。 驻守灵宝县的陕将朱简有些惊慌,当天就亲自前往理所陕县,求见节帅王珙。 朔方军这架势,不动城池,但把关津要隘都占了,只要他们想,各县之间的联系将被截断,这是要做甚?借道,怎么借成这个样子? 王珙正在府中欣赏舞姬表演,听闻朱简来了后,有些不痛快。 “朱四你又来作甚?”王珙起身来到节堂,看着一脸惶急的朱简,奇道:“难不成有军士作乱?” “大帅怎还敢安坐?朔方军数万人涌入虢州,四处把守关津要地,不见其东出打汴兵,岂非假道伐虢之旧事?”朱简也不犹豫,直接将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 “安知建借道天平军前往长安,遭朱瑄偷袭,三千军尽没于河上。邵树德有此忧虑,也是寻常。其已书信一番于我,言把守诸关隘护卫粮道,并无他意。以此观之,应是担心我尽起陕虢大军断其归路。”王珙想了想后,说道:“夏兵可曾杀伤我陕虢军士?” “不曾。”朱简想了想后,答道。 “此事先不要管。人都放进来了,我镇兵不过万余,散处各地,如何敌之?”王珙抬起右手,几次想捋胡须,又都放了下来,最后方叹了口气,道:“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人都集中到两座州城里边。我父在河中为帅,邵树德焉敢夺我基业?数万蒲兵,一旦渡河南下,其归路尽失,他不敢的。” 朱简愕然,好像有那么几分道理,但总觉得还有些问题。 可主帅都这么说了,他能怎么办?最后只能怏怏不乐离开。 他不急着回灵宝,而是先回了自家府邸。 他们这些外镇将,于外领头,家人都在陕县,方便主帅监视,经常很久才能回趟家。 其妻张氏见夫君回来,很是高兴,立刻遣人置办宴席。 酒席吃到一半,来了一位客人,自称姓朱。 朱简本以为是哪个冒名攀附的假亲戚,心中还暗哂,我就没几个家人了,你还来攀附,那却是自寻死路,待我好好戏耍一番再杀不迟。 不过在客人自报家门之后,朱简大惊失色,立刻将人引入书房密谈。 …… 石壕镇之外,屯将打开寨门,将人迎了进去。 寨内有营房,有热水,有食物,还有马料。 屯田兵们将马匹聚拢起来,按照骑督的要求,松松肚带,喂些麸子、豆饼。 河南马少,东平郡王大办马政,设了好几个马场。但毕竟时间还短,底蕴还不够,若能像平卢、成德的马政那么兴盛就好了。 战马,是宝贵资源,比人还贵。 敢打敢拼的蔡人到处都是,但能冲能跑的战马却不多见。 灵夏之地,估计与河南刚好反过来。 谢彦章胡乱啃着面饼,同时抓紧时间研判军情。 根据可靠的消息,朔方军已进入陕虢,兵马众多。 兵多,有好处也有坏处。 谢彦章跟着义父东征西讨,几乎就从没在兵力上占过优势,次次打的都是劣势局。 最近一次救援潞州,千余精骑抄小道,避开晋军耳目,突入潞州城,与冯霸汇合,让李克用大吃一惊。 泽州撤围之后,他们又带着冯霸部精兵突围南下。一路上细心大胆,数次冲散当面拦截的晋兵,最后成功突围至河阳。 不知道夏兵比之晋兵如何,若不够精锐,人越多越坏事。 他突然想起了曾在关中见到的夏军骑兵,非常精锐。宣武军中,大概只有踏白都能与之相媲美。 不过他手下的人也不差。数次绕道突袭,临阵破敌,每次都大破敌军。 过几日,便要与夏兵对上了,当年见到的那支骑军,还在吗? “骑督,该出发了。”刘康乂(yi)牵马走了过来,提醒道。 “方略都知道了吧?万一战事不利,怎么走,在哪汇合。如果撤退,往哪撤,都记住了吗?”谢彦章抬起头,问道。 “记住了,定不会胡乱跑。”刘康乂也是老手了,当初跟着黄巢一起入关中的,后来又跟东平郡王一起赴汴,属于心腹核心。 “把各营、各队军官都喊来。”谢彦章不听,直接让手下骑军将官全部集中起来。 “若夏兵甚锐,攻之不利,往何处退?”谢彦章随意点了一人,考较道。 “退往崤坂二陵。”此人答道。 “崤坂二陵何处?”谢彦章再点一人,问道。 “胡郭村。” “可知怎么走?若夜间逃奔,不辩方向,怎么做?” “都带了向导,不止一人。” “夏兵马多,追之甚急,又待如何?” “可利用屯田堡寨抵挡。” “每个堡寨位置可记清楚了?” “记清了。” “我不信,说来听听。” 谢彦章不厌其烦,问的都是看似细枝末节,但却十分重要的问题,见众人都能对答如流之后,才放下了心。 其他人,在他们这番问答之中又强化了一次印象,应该都知道怎么做了。 “出发!”谢彦章招呼众人上马,绝尘而去。 他们带了不少空载的马儿,就为了能够维持机动力。但还无法做到一人双马,这让谢彦章颇感遗憾,得向河北诸藩多买些战马。平卢镇马也很多,亦可采买。 …… 洛阳城外,张全义正在为葛从周送行。 葛从周带着衙军中较精壮的四千人,同时又从州兵、屯田兵中抽三千勇武之士,包括六百弩手,赶着临时征集而来的辎重车辆,向西出发。 这对假父子,真敢搏命!张全义心中忧惧不已。 按照他的想法,夏军此时还没来,自当修缮城寨,坚壁清野,让其野无所掠。 他们的粮道那么长,如果不能在河南府获得补给,很快就会支持不下去。 葛从周同意这一点,下令立刻坚壁清野,只给百姓留下活命的口粮。夏兵若要抢,就抢好了,百姓活不下去,就是他们造的孽。 当然百姓没那么傻,肯定会想方设法藏下粮食,或者干脆带着粮食躲山里去。 河南府并不完全是平原地形,事实上山很多,可以藏身的地方不少。 但没关系,只要这么做了,就能大幅度降低夏兵获得粮食补给的可能。 幸好有人提供消息,邵树德也不敢完全信任王珙、王重盈父子,这才不至于措手不及。 七千大军走在通往陕州的通驿大道上。 葛从周仔细看着那些兵,总算衙军还能看得过眼,州兵、屯田兵就只能说马马虎虎了,这还是挑的比较善战的呢。挑剩下的,也就只能守城,若野战,遇到没经历过重大损失,老兵较多的朔方军,估计会一败涂地。 二十二日,大军抵达新安县,领取粮草补给后,西行至渑池县。 这里有两千余驻军。 葛从周在此停留了一天,打探了一下消息,随后出城西南行。 走了一天后,见天色已黑,立刻下令调头,全军向北往永宁县而去。 第二十章 硖石 阌乡县西南二十里的百姓盘豆驿外,邵树德正准备出行。 驿站东面有棵名气非常大的槐树,有两京大驿道上“槐王”的名号,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反正咏诗留念的不在少数,吴融就写了《题湖城县西道中槐树》一诗。 邵树德住在潼关关西驿(又名潼关驿)的时候,吴融也留诗了。此时此刻,大帅只恨自己诗才不高,走南闯北那么久,竟然连半个字都没留下。 连段祺瑞都写得一手好诗,真愧为军阀也。 阌乡县东行约二十八里是湖城县,驿道自此分南北两路。 北道由湖城东北行,经稠桑店、稠桑驿,六十五里至灵宝。 南道由湖城东南行,经荆山馆,五十二里至虢州理所弘农县,有柏仁驿,在鸿胪水(今弘农河)东南。 从虢州再折向东北,沿着鸿胪水走三十里,便是灵宝县。 此时的南北驿道上,车流如龙,长枪如林。 一队又一队的军士快速开进,陕虢百姓纷纷走避,神色不安。 陕虢是安定的。 自黄巢之乱后,便再无兵灾,大量河南百姓逃难至此,户口大增,农商两旺。 当年邵大帅还在西北奋斗时,曾经遣人在此设马行,招揽流民。朱全忠亦遣郭言到陕虢募兵万人,可见此地人口在战乱年代畸形的增长。 陕虢北边是黄河,南边是绵延不绝的高山,大道就沿河这一片,且不是很开阔。 严格来说,这条道路也是脆弱的,主要威胁来自一河之隔的河中镇。若王重盈有心,数万兵渡河南下,只需截断一点,便可让邵大帅的大军断粮。 而这,也是最近这阵子他一直派人分兵把守诸关津,且一直没有直接与王珙撕破脸的主要原因。 人家可以借道,但不代表要将基业献给你。 占领陕虢之事,还得再观望下河南局势。 二十四日,中军主力抵达灵宝县,镇将朱简亲迎,并提供了数百头猪羊劳军,随后便紧闭城门,婴城自守。 朔方军在潼关、湖城、灵宝三地设立了物资转运中心。 从关中征发的夫子日夜转运,将大量粮草、器械输送过来。因为道路通行量有限,物资转运的速度很慢,这极大限制了行军速度。 折嗣伦所率七千凤翔军夹杂在民夫的车流、人流之中,行军缓慢,急得不行。 这时候若王重盈发兵南下,凤翔军估计要被溃逃的夫子冲散,邵大帅也只得退军,以防后路有失。 越来越感受到河中镇的威胁了! 二十七日下午,邵树德抵达陕县,此即保义军(陕虢)理所。 陕县南倚山原,北临黄河,“悬水百余仞,临之者皆为悚栗”,极为险固。 李泌曾言:“陕城三面悬绝,攻之未可以岁月下。” 这都是坚城,不好打啊! 当晚,邵树德宿于召公原上的甘棠驿。此塬名“召公”,殆陕城合该为邵氏所得乎? 此时朔方军的兵力分布,大致是铁骑军护卫邵大帅宿于召公原。 顺义军屯于陕县东北三里之太阳浮桥。此浮桥为贞观十一年所建,为黄河南北交通要道,可至对岸的平陆县,该县是陕州属县。陕虢军在此置水手二百人,此时亦被驱走。 王卞所领之华州军屯于州西南,绵延甚广,从七里涧隘道至太原仓,连出去好几里。 七里涧隘道,甚险,属于一旦丢失,全军断粮的重点保护区域——说真的,邵大帅都不太想往前走了,现在就想把陕虢占下,一路行来,越走越心惊,这条驿道太脆弱了,整个就行走在一条函道中。 太原仓,仓下临河,为朝廷水陆转运枢纽,河南、河北转运关中的租粟在此集中。 国朝盛时,太原仓下的河面上漕船数以千计。天宝十载,漕船失火,损失粟米一百万石,也不知道是天灾还是人祸。 太原仓此时已由陕州接管,储备了大量粮草,有守卒数百,没被赶走。不过从前天去,陕县方面已组织民夫,将粮草往州城内转运,也不管放不放得下,但怕被劫掠是真的。 “大帅,不能再往前走了!”甘棠驿内,陈诚面色严肃地说道。 邵树德也有些踌躇。 计划是计划,但走了这么一遭之后,发现这条生命线确实有太多的危险节点,很容易为敌所趁。 “大帅,王重盈看似忠厚,可谁敢保证他不发兵南下?大河两岸,即便我军已占浢津、太阳浮桥,然可渡河之处并不止两地。这种事,不敢赌!”陈诚继续建议道:“不若占了陕虢,以此二州十四县为凭,利用其资粮,对关东徐徐图之。” “然此必会与王氏父子交恶,我军还要东出,后方不宁,如何打仗?” “大帅,不占陕虢,不可东出,欲要东出,必占陕虢,最好连河中府一起拿下。蒲津关三城,亦在王重盈手中,此人不除,委实难安。”陈诚说道。 “若顿兵于此,或要失信于李克用。” “管不了那么多了。”陈诚急切道:“某今有一计!不如将王珙从陕县请出,设宴招待,席间埋伏人手,将其斩杀。其人无备,或会亲来,杀之易也,随后分兵攻占各处,全有此二州。陕州在河北有芮城、平陆二县,若据之,便可仰攻河中,绕过蒲津关天险。” “大帅,斩杀王珙后,可令安军使走太阳浮桥北上,攻占平陆县。如此,我军便在河东道有个据点……” 陈诚不停地说着。邵树德估摸着,他一路上就在绞尽脑汁想这些毒计,根本没把心思用在对付朱全忠身上。 这其实不算错。假道伐虢,本来就是战前制定的方略之一,此番出师,最低目标也是实控陕虢二州,早晚要翻脸的。 但邵树德觉得,这翻脸的时间来得有点早,或会影响到对付朱全忠的大计。 唉,打了这么多年仗,战前制定的计划从来就没完美执行过,总是打着打着就走样了。 “若忧心失信之事,大帅可返回灵宝,督运军粮,让折军使调数百甲士予我,定将此事办成。大帅并不知情,乃我擅作主张——” “荒唐!”邵树德斥道。 随后,他的口气又软了一些,道:“我非惺惺作态之辈,何须你来担责?该是我做的便是我做的,杀王珙的责任,你担不起,也无需你担。现在还不到时候,再等等。” 陈诚面有喜色,道:“今可屯兵陕州,待各部次第汇集,最后再动手。” 邵树德要等的是铁林、天雄、天柱、武威等军,这是他对上朱全忠的依仗。单靠手头现有的兵力,还有些单薄。 顺义军是河东降人,加了部分凉州嗢末,没整编过,属外系兵马,邵树德不是很信任。 华州军不谈了,也就点摇旗呐喊的本事,若想大用,非得狠狠操练上几年方可。 唯铁林、飞熊二军,总计一万一千战兵,可堪大用。 “飞熊军到哪了?”邵树德突然问道。 “正往硖(xiá)石县而去,还在路上。”陈诚答道。 “至硖石后,令其东出,不要停留,进占石壕镇,先试探下张全义的实力。” “遵命。” ****** 硖石县人烟稀少,山脉纵横,崎岖不平。 此时月行中天,万籁俱寂,刘建乂带着十余人亲自出营哨探。 一阵乌云被夜风吹来,遮住了还算皎洁的月光。 风呼啸劲吹,黑漆漆原野上安静地令人毛骨悚然。 蓦地,一阵马蹄声响起。 刘建乂令人放慢马速,对面也默契地勒马减速。 “或是出外哨探的兄弟。”亲兵低声说道。这一片,并无敌人,朔方军还远在灵宝。 “闭嘴。”刘建乂摸出了上好弦的角弓,抽出箭矢。 双方渐渐逼近,马速几乎已慢到快停住了,显然都在猜测怀疑对方的身份,又都不敢张口,外面还黑漆漆的,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 又一阵风从背后吹来,银月露出了小半个面庞。 “射!”刘建乂毫不犹豫,箭矢飞出,借着风势扑了过去。 双方几乎在同一时间动手。 连声惨叫之下,已有数人落马。 刘建乂催马上前,迎上一人。 对面显然是个老手,一枪捅来。 刘建乂根本不闪躲,脸上表情狰狞,甚至有些癫狂。只见他抬起左手,闪电般抓住刺来的枪杆,夹于腋下,右手一刀斜劈而下。 对面之人骑术高超,松开矛杆后直接一个后仰、扭身,躲过了这必杀一击。甚至还有空从马鞍旁抽出副武器,在双马交错而过的一瞬间斜撩了一记,不过没打到。 “好贼子!”刘建乂不意屡试屡爽的一招竟然落空,立刻兜马回转。 对方亦回身杀来,不料夜间不辨道路,山道又崎岖不平,直接马失前蹄,滚落了道旁的草丛之中。 刘建乂艺高人胆大,直接下马,追了过去。 黑暗中一剑刺来,捅在了刘建乂的左肩,即便有甲胄保护,依然有些痒疼。 对方不给刘建乂喘息的机会,直接挥剑横劈。刘建乂身材不高,矮壮敦实,当场一个下蹲躲过,左手抽出一把腿插子,瞅准机会,直刺对面的咽喉部位。 对手急忙缩身,躲过咽喉部位的致命一击,但头部没躲过,腿插子鬼使神差之下捅进了左眼,顿时血流如注。 刘建乂觑得便宜,直接揉身而上,一把揪住他的发辫,腿插子横着一抹,对手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 刘建乂绕到身后,又捅一下,插入其脖颈后方,一搅。 鲜血飚出,对手粗壮的身体轰然倒地。 解决完对手的刘建乂看向场中,却见已没几个人还立在马上了。他快速冲到对手的战马旁边,捡起一张角弓,连射两箭,一箭射空,一箭射倒一人。 “嗖嗖”两箭飞来,战马痛得直接跳了起来。刘建乂根本不躲,再射一箭,又撂倒一人。 对方意识到了今日怕是难以讨到好处,直接大喊一声,仅余的数人直接拨马而走,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刘建乂阻止了手下追击。 他的心砰砰直跳,呼吸粗重,很显然刚才那一番搏杀非常惊险刺激。 稍稍清点了一下人数,不由得让他心痛无比。 双方人数差不多,自己这边可能还稍多两个,但这么一番厮杀下来,竟然死了六人,而对方的尸体只找到了七具。 没占到什么便宜啊!他叹了口气,同时心有余悸。 刚才黑暗中的搏杀,生死只在一线间,对方的武艺其实不错,搏杀的结果有运气成分。 “收拢马匹,搜检尸体,快!”刘建乂吩咐道。 如果所料不错,这应该是朔方军的游骑了。 这说明什么?说明双方大军已经近在咫尺,随时可能会交锋。 大战已经在所难免。 第二十一章 前哨战 天空闪烁着寥落的晨星,寂寞而清冷。 薄似纱罗的晨雾随风流动着,铺满了山丘、河流、农田、芦苇荡以及树林。 数千只马蹄在河谷中肆意践踏。 沾着晶莹露珠的野草被连根翻起,随后重重落于地面。 一蓬鲜血浇灌而下,似乎在为大地提供养分。 谢彦章从敌阵中杀透,血染征衣。 山间破碎的地形对双方都极为不利,但总体而言,似乎对汴军更加不利。 他们擅长的是近战搏杀,即以相对严整的阵型和良好的装备,辅以合适的战术,乃正统中原骑兵战法,对个人骑术要求不高,对纪律和配合要求较高。 夏军骑兵的风格较为杂糅。 他们的装备较差,差的部分在于武器,很多人的骑枪在第一轮攻击中就折断了,不得不抽出刀剑厮杀。而汴军的马槊势大力沉,挥舞起来大占便宜,正常来说应该是不惧的。 但这里的地形太破碎了,最考验人马结合的能力。 打到后来,朔方军的骑卒干脆在山坡河谷中上下奔驰,且驰且射,以小股游斗的战术,打得没法结成阵势的汴军骑兵苦不堪言。很多人的甲胄上插满了箭矢,还有不少人因为战马倒毙而成了步兵。 “噹噹”的击钲声响起,汴军骑兵如释重负,纷纷向谢彦章的大旗靠拢,往后退去。 与此同时,刘康乂率百余骑反向冲杀了过来。 他们身披重甲,手持粗大的马槊,战意昂然,一往无前。 当面一股夏军骑兵直接被撞散了。 不过似乎没死几个人,大部分人散到了两侧,战马在缓坡上兜着圈子,然后抽出骑弓夹射。 若是邵树德在此,一定会很生气。银枪都练了这么久,真是死性不改,还是草原骑兵那套玩法。 让你们练长枪,练结阵攻击,平时看着像模像样,但到了关键时刻,还是下意识玩起了骑射。 而且,银枪也太倒霉了。 战略骑兵,本来就不该与战术骑兵比拼面对面厮杀的本事,那不是你的强项。 当年燕昌城之战,银枪都遇到李克用那些善于搏杀的骑兵,若无铁鹞子突袭救场,八成以上要败。 这次前出准备偷鸡,结果又遇到迎面而来的汴军骑兵,当场就在硖石县干了起来。 “汴军好大的胆子,居然敢主动攻过来。”山坡之上,王崇看着正在左冲右突的刘康乂,怒道:“留一部分人对付此贼,其余人跟我追。” “副使,要不要把铁鹞子请过来?” 山间地形破碎,王崇身边只有两千余骑,皆是银枪轻骑。 “他们跟着军使行动呢,如何请得动?”王崇斜睨了他一眼,道:“赶紧追!趁势占了石壕镇。” 将旗从山坡冲下,大群骑卒奔涌在河谷地上,顺着汴军溃逃的方向追去。 地斤泽讲武,对上军属披甲马槊骑兵时,银枪都都要灰头土脸。虽然大帅每次都说银枪都是“离合之兵”,不在于“冲阵搏杀之能”,但次次被人比下去,这脸上仍然无光。 今日之战,利用地形发挥骑射优势,把汴军骑兵玩得团团转。难得有痛打落水狗的好机会,焉能错过? 两千骑如一阵风般奔驰着。 当阳光终于从地平线上升起时,银枪都两千骑已经逼近了石壕镇。 这是一个不小的军镇,有营栅,有守军。 王崇远远看到,溃逃的汴军骑卒根本就没停留。除了少数马力不足的骑卒冲入寨内躲避外,大部分人继续向东逃窜。 寨内有军士出营,在寨墙外列阵,长枪林立,步弓上弦,似是在示威。 银枪都根本不管他们,继续追击。 谢彦章已经换了一匹马,咬牙切齿地看着在后面紧追不舍的夏兵。 他听闻在草原上,这帮人经常追杀敌人几天几夜。有时甚至追袭千里,不把人头颅斩下不罢休。 他手下还有千余骑,另外两路各有千骑,不知道有没有遇上夏兵。 后面有弓弦声响起,隐隐夹杂着惨叫。 那是有夏兵骑快马迫近,用高超的骑射箭术杀人。 狗贼,也太嚣张了! 谢彦章辨了辨方向,然后分派一将,带着部分马力已不是很足的骑卒往乾壕寨的方向奔去,剩下的人则一人双马,往胡郭村撤退。 及至午时,追逃双方已进入永宁县境内。 双方的队形越追越散,各自的主将都已经很难控制住部伍。 谢彦章带着四五百骑冲上了缓坡,随后放慢马速,沿着崎岖的山道小心翼翼地前行。 此地已是崤坂二陵地带,严格来说是西崤山的一部分,通往洛阳驿道的必经之地。 东、西二崤长三十里,其中东崤长坂数里,险峻绝涧,车不得方轨。西崤全是石坂,长十二里,绝险不输东崤。 双方顺着驿道冲入西崤石坂地带后,马速骤减,驱驰困难。 王崇看了看地形,大惊失色,立刻下令击钲,收拢军士。 银枪都军士还是训练有素的,也感受到了威胁,听到命令后立刻止住前冲之势,也没有直接转身就跑,而是互相掩护,交替后退。 山林之中,葛从周遗憾地摇了摇头。 这帮追兵倒是警醒,没有河东骑兵傻! 李鸦儿手底下那帮人,追起来就没个数,勇猛是够勇猛了,但也经常中伏,恰如他们两家大帅的性格。 山间响起了一阵角声。 弩矢穿林打叶而出,冲得最快还未及离开的夏兵纷纷惨叫,扑倒于地。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随即鼓声四震,大群步卒从藏身处一跃而出,手持长枪劲弩,稍稍整了下队形后,便顺着山坂冲杀了下来。 银枪都士卒这会也不交替掩护了,纷纷上马,撒丫子跑路。 谢彦章又带着汴军骑兵绕道冲了下来。 “草你大爷!”王崇学了一句大帅的口头禅,果然有埋伏!也不知贼军主将是谁,用兵挺老练,应不是无名之辈。 没说的,跑路!两条腿的还能追得过四条腿的? 也亏得王崇及早下令,这会大部分人都收拢了起来,疯狂地打马后撤。 谢彦章带着汴军骑兵在后追杀,截住了一部分跑得最慢的,然后与步兵配合,将其一一围杀。 葛从周站在山坂高处,仔细审视着夏军骑兵。 他们主力成功逃窜,但这会在远处的原野上又聚了起来。 和中原骑兵的风格大不相同,就像狼一样。 这种骑兵,好对付也不好对付。 如果能够逼得他们正面交战,其实击败他们并不难,难处在于逼他们决战。 “阿爷。”斩杀最后一名银枪都骑卒后,浑身浴血的谢彦章走了过来,面色有些羞愧,道:“儿一去陕州,便被夏贼发现了。硖石一战,夏贼上山下坂,且驰且射,儿郎们抵敌不住,损失了五百余人。” 葛从周左手拇指在刀柄上划来划去,面色极为平静,待义子说完后,道:“前汉时晁错有言,匈奴骑兵上山下坂,骑射双绝,汉兵不及也。又有草原辽阔,匈奴游斗,汉军死伤惨重,不得不下马地斗,被动无比。夏贼这股骑兵,便是这个路子,其实不难对付。天时、人和、地利,昨日你吃了地利的亏。若夏贼都是这般骑兵,好对付得很。吾所担忧之事,邵贼乃正统官军出身,骑卒众多,这支号‘银枪都’的骑军,不过是末流弱旅。所长者唯机动快速,骑射本事高罢了。” 谢彦章仔细回忆了一下,似乎当初在关中见到的那支精锐骑兵是使马槊的,去哪了呢? “撤吧。”葛从周笑了笑,道:“为父败了。” 谢彦章愕然。方才伏击夏兵,虽未得手,但前后仍斩杀其三四百骑,己方伤亡甚小,怎么就败了? “河南兵少且弱,靠守太被动了。为父本想主动突袭,打邵贼一个措手不及,结果在硖石被拦住了。”葛从周说道。 谢彦章有些羞愧。 若没被发现,顺利深入陕虢,摸到邵贼主力所在之处,会不会大有斩获? “被拦住也在我意料之中。本想引邵贼大军追击而来,于此伏击,先挫其一阵,动摇其军心士气,后面就会好打许多,然此战又落空大半。”葛从周摇头叹息:“邵贼主力根本没动,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两战落空,这仗便不好打了,等汴州援军而来吧,届时或有机会。” 第二十二章 催促 乾壕寨之外,大群骑兵呼啸而过。 屯将也是老蔡贼出身了,先后跟过秦宗权、孙儒二人。后来看跟着这俩魔王没啥奔头,于是投了张全义,在河南府屯起田来。 谁说尝过烧杀劫掠滋味的贼人就不会再种田了?屯将就种得很欢嘛。 今年小麦的收成不错,亩收一斛二三斗的样子,大伙都喜笑颜开的,因为张大帅索求甚少,“宽刑薄赋”,大部分都归自己所得,除非汴州那边需索无度。 屯将对呼啸而至的夏贼还是很痛恨的。 因为秋收后本来要抢种点杂粮的,结果战事一起,没人敢种了,让人大为光火。 乾壕寨就是大伙的定海神针。家人、粮食都在里边,安心。 夏贼的骑兵曾经绕寨兜着圈子,不过都被他们出寨迎敌迫退了——他们也只敢在寨子附近列阵迎敌。 乾壕寨西边二十里就是石壕寨,同样是一个屯田点,有城池、有屯田兵。附近还有个三乡寨,同样的性质。 河南府全境,寨子遍地,最初只有十八个,皆张大帅所设,驻有屯田兵。 民人见之,争相效仿,现在已经近百,不过没有屯田。但结寨互保的乡勇也不是泥捏的,除非派大军来攻,不然很难啃下。 文德二年底的时候,汴帅朱全忠见河南府、汝州、郑州、许州、蔡州、陈州等地到处是堡寨,颇为不喜,言蔡贼溃灭,秦宗权已槛送京师,乡人无需结寨自保,意欲拆之。 幸好时间尚短,只有部分州县开始拆堡寨,不然此番夏兵入寇,怕是要吃大亏。 河南,这几十年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哦!一波又一波的贼寇,官兵也好不到哪去,若无堡寨,被秦宗权那么一闹,还能剩下人吗? 东平郡王真是昏了头了。 银枪都现在基本都进入了河南府,主要在西边的渑池县一带活动,偶尔进入永宁、新安二县窥视,但很快又撤走。 不是他们不想深入到洛阳附近,主要是邵大帅还驻兵陕县,等待后续大队赶来。 银枪都这几日到处寻找没有堡寨的村落,获取粮食的同时,想办法强行迁移当地百姓回陕虢。 这是一项危险的活计。 因为他们现在能战的只有四千多骑,而汴军骑兵还有三千余。正面碰上,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河南不同于空旷的大草原。张全义在河南府、汝州二地干得不错,河渠众多,对于擅长高机动的银枪都来说,一旦被敌人缀上,迂回空间大大缩小。 追逐战很急的时候,万一有河流阻隔,拉不开空间,骑射便会受到限制。此外村庄、田垄、树林等地形,都会限制他们的能力。 银枪都的优势,始终在于与敌骑保持在中距离,利用骑射一点点耗死敌人。一旦无法保持这个距离,让人近身,就只能用骑枪、刀剑与敌厮杀,优势发挥不出来,徒增无畏的伤亡。 铁骑军怎么还不上来! 唔,铁骑军没上来,但折嗣伦的凤翔军在紧赶慢赶之后,终于抵达了陕县。邵树德闻讯,亲自将其迎到甘棠驿大营。 “外舅身子骨可还好?”驿站内,邵树德让人摆下酒席,陈诚、折嗣裕、刘子敬、李仁辅等将作陪。 折宗本也五十多了。这个年纪,对于擅长养生的富家翁来说,或许还没到生命的尽头,但对于常年吃冰卧雪的武夫来说,如果年轻时身上留有伤病,就很难说了。 邵树德出身太低,十五六岁就从军,过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苦日子。即便后来当上了队头,在河津渡收商人的孝敬,依然没有本质的改善。 真正过上好日子,其实还是当上绥州刺史之后。 那段日子,饮食、作息都很规律。赵玉出身大家,对生活有自己的理解,家里安排得井井有条,服侍也很到位,让邵树德不用操任何心思,专心军务就是了。 在那个时候,即便内心已经打定主意,引麟州折家为奥援,在镇内争权夺利,但邵树德依然不止一次冒出过娶赵玉为正妻的念头,可见一个贤内助对武夫的帮助之大。 讨完黄巢之后,生活又发生了质的改变。节度使的威仪,是一般人很难想象的,即便出征在外,帐内装饰依然考究、舒适,出行前呼后拥,甲士如云,生活的方方面面,你想到的,别人都替你想到了,你没想到的,别人还替你想到了。 出征途中,邵大帅想饮茶,很快就会有人在地上铺好毡毯,摆上案几,支起华盖,然后将煮好的茶奉上,还都是顶级名茶。 想吃什么,自有亲兵策马狂奔外出采买。 邵树德年轻时受过五六次伤,身上至今还有伤疤。还好,都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势,皮肉外伤罢了。 他得感谢自己的运气。若地位低下时被人在身上砸了一狼牙棒,即便挺过来,保不齐仍会留有暗伤,那对寿命可就有影响了。 出身低微的武夫的宿命,没办法。晚唐这时节,也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比较特殊的时间段,各镇将帅之中,出身草根的比例高得惊人,几乎超过一半,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情况。 出身低微,要想往上爬,可不就得玩命么?历史上符存审随李克用攻云州,蚁附攻城,血流盈袖,李克用感动不已,亲自为他裹伤。 符存审是幸运的,因为他活了下来,晚年教育子女时,他说:“我幼年就仗剑在外闯荡,历经四十余年方才位至将相。出万死获一生者非止一次,光从身上取出的箭头就有一百多个。” 武夫如此“作践”身体,想要获得长寿,没那么容易啊! “家父气力不如以往,开不得硬弓了,但还算康健,骑得骏马,领兵作战自无问题。”都是自家人,折嗣伦也不隐瞒,一五一十说了。 邵树德闻言放下了心。 李详十年前还是生龙活虎的厮杀汉,但现在已经病得需要人抬着出征。武夫最后几年的光景,身体素质断崖式下降,各种伤病一齐袭来,确实有些可怕。 “均州冯行袭之事,不要客气,使劲打就是了。此人不过数千兵马,即便治军有方,然治下不过三县,能有多少实力?攻下均州后,可寻机窥伺忠义军(山南东道)其他属州。此事,某尽付于外舅了,打不打,打到哪里,他做主。”邵树德说道。 山南东道,完全是另一个战场,邵树德不打算遥控微操,授于折宗本全权。 兴元府的诸葛仲方已同意出兵三千,金商李详出兵五千,凤翔镇出兵八千,整整一万六千步骑,由折宗本挂帅。 老丈人也是宿将了。从一个地方土豪、乡勇头子做起,与平夏党项厮杀了半辈子,也北上打过回鹘,最后当上振武军沿河五镇都知兵马使,经验丰富,可堪信任。 山南东道这一路,其实也非常关键。 如果真能一路打通到襄州,那局势将出现极大的变化。不但可以威胁朱全忠的淮西大后方,同时也能震慑夔峡李侃、鄂州杜洪。 尤其是前者。这几年李大夫可真是威风啊,以夔峡镇起家,又控制了荆南,地盘相当于历史上荆南镇全盛时的完整版了。 此人在南方的澧、朗等州为割据势力所控制的情况下,仍然一门心思往川中钻营,简直不知死活。 而且,这些年与邵树德的关系也很冷淡,难不成想以后“各帝一方”? 让折家给他们施加点压力也好。 这个方向,邵树德不打算投入嫡系资源。这就和蜀中一样,路途远而艰,必须给予大将全权,容易割据自立。 与其这样,不如让折家去折腾。能打下多大的地盘是他们的本事,有姻亲这层关系在,总能与朔方军维持一个相对良好的关系,这就够了。 等到日后天下局势明朗,折家自然会做出明智的选择。 “听闻朔方军近日已与宣武军交战,不知汴兵战力如何?”聊完均州之事后,折嗣伦很快把话题转到了当前战局之上。 “据拷讯俘虏得知,汴军主帅非张全义,而是葛从周。其人从汴州带来了三千余骑,全权统筹河南府战事。这人,不可小视。”邵树德说道。 “哦?妹婿竟如此看重此人?”折嗣伦有些惊讶,道:“某在凤翔,亦只听闻汴军有大将朱珍、丁会、庞师古、胡真四人。葛从周小有名气,但怕是地位不高,只与朱友恭、张存敬、郭言、霍存、张归霸、杨彦洪、贺德伦等人差相仿佛。” “英雄未得其时也。”邵树德说道:“正如河东军之中,薛志勤、康君立、李克宁等老人占据高位,李存孝、李嗣源、周德威等将未有出头之机一样。而今天下鼎沸,战事方炽,这些人早晚会一飞冲天。” 这话说得在座诸人都有些惊讶,不过想想也确实如此。 就像邵树德信任卢怀忠、李延龄、任遇吉等元从老人一样。如今天下各个军头,第一要务是防止手下人造反,肯定是先紧着老人用。但随着战事日渐胶着,最终还是会让有才能的人上位,此乃必然。 葛从周是尚让旧部,投降朱全忠时不过是一介军校,地位并不高。但现在也慢慢起来了,多次担任救火队长,并出色地完成了任务,日渐受到朱全忠的信任。 杨师厚目前的地位甚至比葛从周还要低,但正如锥处囊中,早晚要冒头的。朱全忠对其还算重视,派到附庸藩镇忠武军那里为将,日后应还是有机会的。 “妹婿准备何时大举东进?”折嗣伦又问道。 邵树德让人拿来了地图,起身离席,指着上面标注的各州各县,说道:“武威军刚走到坊州,侍卫亲军已抵华州,铁林等三军刚出延州。灵州还有一些人马在调动,但他们不会出镇,只有定远、天德二军前往渭北戍守,丰安军开往绥州,经略军不动,留守灵州。” “短时间内能赶来陕虢参战的,也就只有都护府亲军司辖下的两千步骑了。而且这支部队,还要留在华州、京兆府一带押运粮草,十五万夫子转运粮草器械,单靠义从军照应,多有不足。况且,某想将义从军调来陕虢。” 兵力不足,是邵大帅目前面临的最大苦楚。 但凡征战,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都必须先完成兵力集结。 此番征战,邵树德直接扔下大部队,只带着骑兵星夜兼程,赶至潼关,根本谈不上集结兵力。 “河东也在催我呢。”坐回来后,邵树德笑道:“义兄的使者昨晚刚到陕州,言河东军经苦战后攻破怀州河内县,已与朱珍所部在孟、怀之间大战数场,互有胜负。我也不知真假,或许有掩饰在内吧。河东大军六万有余,但成分复杂,全忠兵多,据闻遣兵八万之众,义兄攻势受阻之后,多半已僵在那里了,急需我从侧翼击破河南府,抄截朱全忠之后路。” 折嗣伦仔细地听着。 “前几日,葛从周在崤山设伏,不过未能竟功。其人目前还逗留在那一片,以山地为凭,当大道阻我。”邵树德继续说道:“当然,或许只是虚张声势,主力业已遁走也未可知。今日刚刚收到消息,前潞州叛将冯霸率步骑两千余人自郑州而来,蔡州方向亦有援军北上,进入汝州,汴军也在陆续集结呢。” “冯霸所部应是善战,然蔡、许、陈诸州北上之援军,以州县兵居多吧?”折嗣伦问道。 “蔡兵勇悍,未可小视。”邵树德说道。 “妹婿欲继续屯兵陕虢,以待主力汇集?” “不能拖了。”邵树德叹了口气,道:“小郎且为我镇守灵宝、陕县一带,我自领铁骑、顺义、华州兵东出,会一会葛从周。李克用那脾气,小郎日后自当领教。他既遣人来催了,我再按兵不动,他就敢直接撤兵回晋阳,然后与我再不往来。” “有义从军在潼关,我自领折家子弟守陕虢,还有侍卫亲军机动策应,后路问题不大。”折嗣伦沉吟了一会,道:“然华兵以新卒居多,并不善战,一旦溃败,或动摇全军士气。” 折嗣伦这话也不无道理。 打仗这事,宁可兵少,也不能带猪队友,盖因他们一败,极可能影响全军士气,属于不稳定因素。 “无兵可用,只能勉为其难了。”邵树德说道:“让他们去攻堡寨,见见血,总能派上用场。破了寨子,我便将男女丁口尽数迁走,看葛从周急不急。此为化被动为主动之招,说不定能调动其兵马,这便存在机会了。” 折嗣伦默然。妹婿打仗,还是这么“奇怪”,总感觉不是正儿八经的武夫路数。 不打汴兵,反去打百姓,这是什么兵法? 第二十三章 资源 大顺二年十月初一,邵树德以顺义军四千众为先锋,自领铁骑军万人、华州兵万人东出,经硖石出陕虢,兵围石壕寨。 银枪都主力已经收了回来,邵树德亲自喊来了杨弘望、王崇、折从允三人。 “硖石之战打得不错。”邵树德先表扬了一句王崇:“行军征战,扬长避短为第一要务,你利用山间河谷地形击溃汴军骑卒,此有功也。” “惜未能俘得贼将刘康乂。”王崇遗憾地说道。 汴军还有两股骑兵,一路没遇到,一路撞上了杨弘望所部,见到九百余骑具装甲骑后遁去。 “无妨,今再给你一个机会。”邵树德笑道:“先回陕州整修器械、领取粮草、更换马匹,休整两日。随后绕道砥柱,一人双马,沿大河南岸,经孟州向前,至河南府巩县一带。若半途遇敌,贼弱则击,贼强则避。遇敌押运粮草之队伍,可果断出击,烧毁敌之粮草、器械,役畜带不走的尽杀之。唔,豹骑都留下。” 杨弘望、王崇二人深吸一口气,先后领命,折从允有些遗憾,他是豹骑都十将,只能留在大帅身边了。 砥柱山,在黄河之中,所谓中流砥柱是也,是一个地标。 巩县,河南府属县,在洛阳北偏东。 从陕州沿着黄河南岸走,绕一个大圈,走孟州,可至洛阳侧后方。但因为要经过孟州,很可能遇到集结在郑州、河阳东部的汴军主力,所以邵树德让他们尽量不要啃硬骨头,就挑软柿子捏。 如果实在找不到目标,撤回来也无妨。他们本身的存在,对汴军就是一大震慑。李克用现在多半有些吃力,当可为他缓解些压力。 就是不知道葛从周会出什么招,他手下以河南府兵将为主,多为步卒,今就要看看他顶不顶得住压力。 飞熊军离去后,邵树德亲自观看华州兵的战斗。 王卞的部队,曾经被郝振威偷袭,损失惨重,现在扩充的兵马,多为新卒。 而且华州安逸,商业繁盛,百姓缺乏一股穷横劲,相对比较爱惜性命。比起多灾多难的河南,武风浓烈的河北,穷得掉渣的西北,华州人不够狠啊,对自己不够狠,对别人也不够狠,不是最优秀的兵源。 此时战鼓已经擂起,铁骑军五千战兵以营为单位,四散开来,最远的甚至跑到了乾壕寨以东区域,四处捕杀出现在原野上的汴军信使、游骑,并且吸引汴军仅存的三千余骑出来作战。 铁骑军,与飞熊军可不是一回事。虽然为了携带弓箭而舍弃了势大力沉的长马槊,但近战能力不弱,全员披甲,不少人甚至身着瘊子甲。 如此多的甲具,当然要感谢圣人了。 神策军大概是大唐装备第一精良的部队,四万大军惨败之后,甲胄多为泾原军夺取,随后又大部分回到了朔方军手里。再加上长安府库里捞到的,前后得到了两万多领铁甲,可谓一夜暴富。 现在邵树德就想干掉谢彦章手里的骑兵,消灭这支讨厌的“存在舰队”,然后主动性便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 葛从周再是用兵老到,在如此被动的情况下,他能玩出什么花? 石壕寨并不高,土木混合结构,兵也不多,此时大概就千余人。 华州军将携带而来的配件组装完毕,搞了几具飞梯。王卞也发了狠,亲自挑选了四营战兵,同时从西、南、北三个方向发起攻击,西面是主攻方向,安排在此处的都是华州军中最能打的。 寨墙之下,箭矢横飞。 华州军士脸色苍白,在军官的督促之下,冒着密集的箭矢蚁附攻寨。 张全义的屯田兵准备充分,甚至从寨墙上倒下了一大缸金汁。寨墙之上,甚至还见到壮丁健妇在输送矢石,抵抗意志令人感到惊讶,也不知道屯将对他们宣传了什么。 “杀啊!”飞梯之上,华州军士如雨点般落下,随后又有人不断涌上。 一军校身披重甲,手持铁锏,扛着大盾直往上爬。 寨墙上枪刺刀砍,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此人天生神力,一步步顶了上去,随后挥锏横扫,连续击倒两人。 守军疯狂地拿长枪捅刺,军校伸手夺过矛杆,一拉,一人从墙上落下。 随即猛地跨上一步,登上了寨墙。 四五根长矛几乎在同一时间戳在他身上,其中一根直抵胸部的滑了一下,矛尖划过下颌、左眼。 军校痛得发狂,干脆也不防守了,直接揉身冲入守军人群中,根本不管多少兵器招呼在自己身上,就使劲挥舞着铁锏敲砸。 后面的华州兵士气大振,脸色由苍白转为赤红,大吼着跟了上去。 所有人都知道名镇西北的灵武郡王在观战。 没有出身的武夫想要发达,就得豁出性命去搏那一线之机。 涌上寨墙的越来越多,到处是人,小组队形都摆不开,人人陷入混战。 刀砍斧劈,枪刺棒砸,到处是惨叫,到处有人落下寨墙。 最初攻上去的军校已经悄无声息地倒在了地上,嘴里还咬着不知道谁的耳朵。 一个个跃上寨墙的华州军士踩过地上的尸体,将守军一步步逼了下去。 屯田兵,到底关键时刻差一口气。不管事前动员得多好,但在咬牙角力的那一刻先泄了劲,就注定了今日的败局。 “轰!”寨门被从里侧凶猛地推开。 王卞身侧的亲将一挥旗,一营兵端着长枪小步快跑了过去,顺着寨门直往里杀。 “破了。”陈诚在一旁说道:“一鼓而下,没有多费手脚。” “抓到屯将后斩了!家人发配为奴,给军属农场种地。”邵树德吩咐道:“居然强逼百姓上寨墙,此人心肠都是黑的。” 华州幕府判官司马邺在一旁看得极为入神,闻言心中一动:怕是不单屯将家人受累,寨中这三千多男女老少都讨不了好,不知道会被弄到哪去。 正遐想间,寨子东门大开,一群屯田兵狼狈蹿出,向东溃逃。 “嘚嘚”马蹄声响起,正在附近游弋的铁骑军骑士掩杀而至。 先是一轮箭雨,射得这些溃逃军士惨叫连连,随后铁骑突入,刀剑连砍,很快将其斩杀殆尽。 “下手也太狠了!”邵树德看着有些生气,但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待战事结束之后再叮嘱下这帮杀才。 人,可是宝贵的资源,岂能随意屠戮。 陈诚、司马邺二人也看得直皱眉头,铁骑军,杀性太重了!折嗣裕这人,多半从来没约束过手下武夫,怪不得之前询问大帅可否屠村屠镇呢,真真是丧心病狂。 铁骑军将士们杀完溃逃之士后,又远远兜到了一旁,将短槊、刀剑插入马鞍旁的套中,再度拿出了角弓,如狼群一样,随时准备再度扑杀。 邵树德在一旁默默看着。 铁骑军中很多人他都认识,冬至、元旦的时候,经常去走访。将士们也愿意围在他身边,和他说话,个个忠勇,恭顺听话。 但他从来没有天真地以为,铁骑军的武夫们有多么善良。他们的军使折嗣裕就那副德行,稍一放松管束,他都敢给你垒京观。 这是把锋利的剑,自己能驾驭,百年之后吾儿可驾驭得住? “大帅,安军使已破三乡寨,杀贼四百余。”有信使远远驰来禀报。 “怎杀这么多人?”邵树德叹了口气,道:“将三乡寨百姓迁往陕州,交给折将军。” “遵命!”信使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陈诚、司马邺二人看着邵树德。 邵树德一笑,道:“等葛从周的动静。” …… 大河北岸,孟州济源县。 冯霸、郝振威二人正在休整。 冯霸有步卒两千、骑兵四百,其中骨干都是跟着他从潞州南逃的昭义军士。 郝振威只有八百步卒、两百骑兵,骨干也是他从同州带来的老人。 两人都是势穷投奔朱全忠,都没太受重视,但也不算被冷落。 无论是朱全忠还是李克用,对于从对手那边逃奔过来的降人,都会给予最基本的待遇。至于后面能不能起来,就看你本事了。 当然邵树德对降人也不错。 从河东逃奔过来的安休休,李罕之部将李铎、何絪,他都收留了,并将其编为顺义军。 攻凉州之战,顺义军算是卖力气的,得到了奖赏:战后吞了凉州州兵,还补了部分嗢末入军,总兵力不减反增,今有步卒三千、骑卒一千,也算是有点实力了。 冯霸、郝振威二人现在都归葛从周指挥,包括正统率蔡州军北上的张延寿也是一样。 葛从周,真是有运道。这大概也是他第一次指挥这么多大军,如果能打赢,立马可与朱珍、丁会、胡真、庞师古四人并列,超出霍存、贺德伦、张归霸兄弟一大截。 “可休息够了?”郝振威早就有些坐立不安,看到日上中天后,再也忍不住,起身道:“该出发了。” 冯霸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郝将军何如此心急耶?” “你想找李克用索命,我自找邵树德报仇。已休息半个时辰,够了。”郝振威的鬓发几乎完全白了,额头上丘壑纵横,好似那潼关禁沟,脸上神情坚毅,目光凶狠。 “罢了。”冯霸不想与一个疯子理论,起身道:“走吧,离垣曲还有好一段路呢。” 随着两位主将起身,休息了半个时辰的军士们也纷纷站起。 整理完队列后,分批前行,往垣曲县的方向而去。 三千多步骑,还带着许多驴骡、车驾,载满了器械和粮草,孤独地行走在大河北岸。 驿道两侧是连绵的群山,荒草萋萋,不见人影。 山风冷飒,直往人脖子里钻。郝振威却昂首挺胸,心中一片火热。 东平郡王是慷慨的,只要有功,说不定还有复起的机会。届时或许就不止领同州一地了,华州多半亦能领之。 呵,邵贼! 第二十四章 较劲 灰褐色的原野之上,大群百姓正在前行。 成年丁壮背着包裹,在路两侧步行。中间空出来供马车行驶,车上则坐着妇人和孩童。 这些车子都不小,从陕州运粮而来,一车可载二十五斛。挤一挤,坐上十个八个妇孺不成问题。 前面是一条小河,开凿其实没两年,是张全义领着百姓们一起干的,开完后可灌田百余顷,民得其利,收成大增。 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人过河后突然悲从中来,痛哭流涕。 这种情绪很快感染到了其他百姓,大伙纷纷痛哭,泪流不止。 祖坟家园都在河南府,如何能走哟! 押送的华州军士心中烦躁,抽出了横刀,正打算斩几个人立威,判官司马邺走了过来。 他是王卞的心腹,很轻易地止住了军士们的盲动。 这些都是石壕寨、三乡寨以及附近一些零散村落的百姓,总计近九千人,而今要全部迁往关中,也不知道最终目的地是哪里,听说是丰、胜二州,但也有人说是前往凉、甘二州,总之莫衷一是。 百姓们几乎带上了所有能带的。 口粮、布帛、炊具、农具、牲畜,若不是实在没有运输工具了,他们能把家具也带走——如果有的话。 司马邺的目光扫过那些痛哭的百姓。 有人一边哭,一边抹眼泪,怀中的母鸡趁机一跃而下,顿时也顾不得哭了,满地追起了母鸡。 有人牵着一头羊,身后跟着一只狗,羊、狗齐叫,几乎盖过了此人的哭声。 也有似乎读过几年书的士人,身上的衣服打满了补丁,抬头望天。 悲乎,不意河南的读书人竟如此穷困,亦要屯田。 带队的副将有些不耐烦了,军中最忌此等悲切之声。这些百姓不是关中那些相对温顺,生活在安宁之中的民人。河南多灾多难,最近几十年不知道打了多少仗,百姓皆有一股悍勇之气,怎能容他们如此作态? 攻寨之时,可杀了不少人,多是这些百姓的亲眷,此时若有人振臂一呼,保不齐就会出现乱子。届时动起手来,徒造杀伤,大伙都得受责罚。 “诸位,灵武郡王仁义——”见众人哭得差不多了,司马邺清了清嗓子,道。 不过他很快被人打断了。 “仁义个屁!” “不如将我等放归,故土难离,实在不愿远行。” “终日打打杀杀,可有一人真心为百姓?我等苦啊。” “让我回去吧。” 司马邺有些灰头土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副将瞪了他一眼,直接抽出了横刀,军士们也拈弓搭箭,一下子止住了嘈杂声。 “走!再有废话,休怪我杀人!”副将冷哼一声,道。 百姓们发泄了一会,知道无望回家,那口气也泄了。于是只能低着头,继续前行。 “唉!”司马邺叹了口气,也翻身上马,朝陕州行去。 他还要赶往华州,为这些百姓安排临时住处和吃食。接下来会有谁来与他交接,得到时候才知晓。 百姓故土难离啊!秦宗权作乱那会,倒有大量百姓逃难,可张全义在河南府干得太漂亮了,百姓生活安定,一个个都不想走了,如之奈何。 …… 乾壕寨以东十余里,华州军气势如虹,杀得汴兵站不住脚,争相溃逃。 这支部队的气势是起来了。 攻石壕寨,邵树德亲自督战,三军将士用命,一鼓而下。 随后,他们再接再厉,连破两个寨子,还与顺义军配合,联合打下另一个,前后得粮十余万斛,俘获百姓万余。 连战连克之后,华州军分一部押送河南百姓后撤,一部进抵乾壕寨,准备继续搜捕河南百姓。 但兴许是打得顺手了,也是出于掳掠人口的需要,他们一路向东,直到遇见了汴军。 华州兵这几天打惯了屯田兵,看到敌军毫不留情,当场列阵便战。 战况是“激烈”的,两只菜鸡互啄,打了许久之后,汴兵支持不住,军大溃。 王卞出身神策右军第五军,接受过神策军正统的军事教育,熟读兵书。 他一直站在高处,仔细观察战况如何。 兵法云:“旌旗动者,乱也。” 汴军大溃,旌旗不是乱动,而是直接扔了。 “阵数移易,人马候望,可击也。” 嗯,汴军后阵有预备队,但一直在观望,没敢救援。前军接战大溃之后,居然也开始跑路了。 “贼军慌乱,互相争道,击之勿疑。” 汴军后阵没接战,望风而逃,逃跑过程中,还互相争道,乱做一团。 “鸟起者,伏也。” 左前方一处小树林,没有飞鸟骤起,应该没有伏兵。 那还犹豫什么?追! 将旗一挥,华州军全线压上,个个奋勇,人人争先。 而溃逃的汴军好似驿卒出身,各个逃跑速度飞快。 双方一追一逃,渐渐冲出去两里地。 与此同时,西北、东南两个方向,各有大群骑卒牵马走出。 铁骑军副使刘子敬翻身上马,一声招呼,两千余背嵬都精骑也跟着上马,开始小跑加速。 而在东南边的树林后三里左右,谢彦章也带着千余骑直冲而来。 他们的速度很快,目标很明确,直冲正追击得队形有些散乱的华州军。 王卞在山坡上远远看到了,气得浑身冰凉:“狗贼,从哪里冒出来的!” 同时也非常后悔,不该贪小便宜的。但问题在于,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按照军事原则来的,没犯大的错误,为何还是被埋伏了? 没人能够回答他的疑问。 汴军骑兵非常有经验,从华州军前后脱节的地方一冲而入,将其拦腰截成两段。 随后又兜转回来,趁着华州军的混乱劲肆意砍杀。 前方本在溃逃的汴军步卒也慢慢止住了脚步,他们收拢了一下队形,又返身杀了回来。 华州兵完全失去了战意,散得到处都是。 西北方的马蹄声愈发急促,显然已经开始提速了。 刚刚杀得兴起的谢彦章心中一紧。 尘高而锐者,车马来也;尘卑而广者,徒步来也。 这又是哪来的骑兵? “击钲!”他没有任何犹豫,下令步卒停止追击,整军后撤。 与此同时,带着骑兵一往无前地迎了上去。和他老子一样,非常果断,勇猛无匹。 双方的骑兵在空旷的原野上展开了碰撞。 铺天盖地的箭雨中,汴军骑卒大量落马。但他们毫不畏惧,硬捱过这一阵后,紧握着马槊冲入了敌阵。 双方交错而过,各自惨叫声不断。 谢彦章技艺高超,迎面挑起了一具背嵬都骑手的尸体,重重甩落一边,随后又带着人兜马回转,正待厮杀,结果又是一波箭雨迎面而来。 七尺短马槊、弓箭,河东骑兵的战法! “撤!”对方人多,骑术精湛,近战、箭术都很有火候,这会还分出人手,从两翼包抄而来,不能再打下去了,不然宝贵的骑兵都要丢在这里。 第二阶段的追逐战很快展开。 背嵬都的骑手们甚至都懒得管汴军步卒,死死咬着汴军骑卒,同时还有人吹角,似乎在招呼附近游弋的同袍过来增援。 这是一场精心准备的“钓鱼”,目的就是杀伤汴军骑兵,为此不惜以华州军为饵。 原野上烟尘漫天,鲜血泼洒,激烈的骑兵厮杀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天边。 …… 石壕寨内,邵树德召来了陈诚、安休休、李铎、何絪、折嗣裕等人,商议军情。 “现在情况已经明了了。”邵树德坐在虎皮交椅上,诸将围在身边,看着摊在案几上的地图。 “葛从周到现在出了三招。”邵树德说道:“第一招,先声夺人,派假子谢彦章率四千骑卒,兵分三路,试图偷袭我军,结果在硖石撞上了东出的飞熊军。这一战,飞熊军打得不错,阵亡两百余人,硖石县内则找到了五百来具汴军尸体。” “第二招,于崤山设伏,飞熊军一头撞了上去,总算撤退及时,损失三百七十余人,汴军伤亡不详,但应没多少。这一战,我军败了。” 邵树德认为第二战自己败了,葛从周也认为自己败了,这就是标准不同了。 “第三招,派人下山,于乾壕寨以东区域引诱华兵,诈败设伏,华兵大败,若非铁骑军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折嗣裕。 王卞已经来告状了。 铁骑军根本不把盟友当人,冷血无比。为了消灭汴军骑卒,居然眼睁睁看着他们中计,直到汴军骑卒出动后,他们才开始上马,出击杀敌。 “这一战,以多打少,杀汴军骑卒七百余,我军损失两百,算是小胜。”邵树德也下意识忽略了华兵的伤亡,道:“对上擅使长兵器的汴军骑卒,是否觉得吃亏?” “是有点吃亏。”折嗣裕答道:“不过儿郎们技艺精湛,若非附近有河流、树林阻隔,早就把他们剿杀干净了。” “尽说大话!”邵树德笑骂道:“一寸长一寸强,汴军马槊长度倍于我军,能打成这样,占了突袭和人多的便宜。人家也在苦练技艺,也不怕死,不可小视天下英雄。下次遇到,顺义军的骑卒顶上去。” 安休休大声应是,折嗣裕不答话。 在邵树德面前,也就他敢用这种态度。 “这不是葛从周的作战风格。”邵树德站起身,又背着双手开始踱步,诸将纷纷让开。 “其人数次用兵,善掩袭,势如奔雷,往往在敌军没有反应过来之时,突然杀至,获得大胜。光启中,朱珍至淄青募兵,遇贼兵,从周领数千众,一日间奔袭三处,大破贼军。”邵树德继续说道:“如此一个勇猛精进之将,为何专门和我用这些软绵绵的计谋?” “他兵少,换一般人,也就只能守城了。但在如此劣势下,还是使出浑身解数,玩了这么几招,其实尽力了。”邵树德说道:“从周有四千骑,如今应只剩两千余,不足为虑。汝州那边,还有张全义的数百骑兵,与蔡州张延寿部合流,不过没关系,派游骑盯着便是,看他敢不敢北上洛阳。” “明日,继续搜集河南府民人,送往关中。”邵树德最后一锤定音地说道:“葛从周在和我较劲呢。不要管他怎么想的,我打我的就行了。飞熊、铁骑二军的辅兵,也带上马匹,百人一股,遇到敌军斥候、游骑就围上去。我便要让葛从周成为瞎子,看他敢不敢带兵出崤山,与我决战。” 也打了十年仗了,各种各样风格的对手都遇到过。就本领而言,葛从周是第一个让邵树德吃点小亏的人,而且还是在如此劣势之下。 若有可能,此战最好杀了他! 要是以后他有机会领数万精兵,邵树德也不敢说一定就能赢。 这种死人堆里滚出来的将领,天赋很高,学习起来非常快。初时可能不太适应朔方军这种一言不合,就洒出铺天盖地的骑兵的打法,但时间长了,多半会想出种种应对之策。 葛从周的本领,邵树德觉得比庞师古之流强多了,朱全忠还没彻底发掘这块宝藏。 河南,人多。又没有河北那种将门军校亲党胶固,普通人难以出头的暮气沉沉的环境,因此人才一茬一茬地往外冒,还都能慢慢得到重用。 前有葛从周,后有王彦章,又忠又勇,实乃大敌。 这种人,不该死在藩镇攻伐之中啊。若能有机会北征契丹,西讨回鹘,岂非大善? 第二十五章 敌后 土壕寨被破、双桥寨被破…… 一条条消息传来,正在裹伤谢彦章满心烦躁。身上取出了十余箭头,但他毫无所觉,仍然在想着事情。 葛从周走了进来,定定地看着他。 “阿爷,得去淮西募兵。”谢彦章道。 葛从周明白他的意思。 淮西蔡人,在国朝的名气非常大,盖因其桀骜不驯,长期割据对抗朝廷,还非常能打。 究其原因,与开元年间开始的胡化关系很大。 开元三年,突厥“十姓部落左厢五咄六啜、右厢五弩失毕五俟斤,及高丽莫离支高文简等”总计数千帐,被朝廷安置在淮西,还特地从唐州、邓州析置了一块地,专门给他们居住放牧。 开元十年,河曲六州康待宾之乱,平定后,总计五万多突厥、粟特、昭武九姓被安置到淮西的许、汝、唐、邓等州。 安史之乱爆发后,董秦(李忠臣)、田神功二人率平卢军三千及依附他们的胡人部落南下,后担任淮西节度使。 高句丽人侯希逸、李征己率另一部分平卢军万余人南下淄青,不过他们被汉化了,与淮西迥然不同。 自此以后,淮西“人业射猎而不事农,迁徙无常”,“地虽中州,人心过于夷貊”,汉人也大受影响,胡化严重,因为从节度使到大将到下层军官,要么是胡人,要么是胡化汉人。 国朝文人称之为“淮夷”、“蔡贼”,长期割据数十年,淮西骡子军大名鼎鼎,朝廷花了半个天下的力气方才平定。 淮西这么一个腹心之地,居然胡化成了“淮夷”,人半牧半耕,不得不说是一件奇葩的事情。 当然这也成了非常优质的兵源,东平郡王平定秦宗权,收取淮西诸州之后,这里便成了主要的骑兵来源和重要的步卒兵源地。 “募兵之事日后再说。”葛从周道:“与夏贼骑军交手,感觉如何?” “正面冲阵没问题,他们为了携带弓箭,使用七尺短槊,我军长槊两倍于其,冲起来他们自然要吃大亏。”谢彦章回忆了一下,说道:“但他们人多,箭术精准,儿见埋伏失败,便率军撤走了,贼军追击游斗,这一阵伤亡惨重。不少人慌不择路,都没回来。” “骑卒不多了,淮西有兵,然马被征走大半。”葛从周说道:“可想好今后如何对付夏贼骑兵?” “不和他们比骑术、箭术,老老实实用长槊。夏贼自己傻,非要用短槊,儿便用马槊、长枪冲垮他们。马上交战,短兵器如何敌得过长兵器?” 正所谓兵种相克,骑射骑兵在对上长枪骑兵时,劣势很大,除非地形崎岖或较为开阔,有他们回旋的余地,不然基本都是一败涂地。 北宋李继隆的静塞军,携带马槊的简装版长骑枪,对上辽国精于骑射,近战使用刀剑、铁骨朵的骑兵时,正面厮杀,屡屡大破辽骑,前后杀数万人。 “造马槊不易,日后可专用骑枪,省钱、轻便,还能带弓箭。夏贼银枪都的路数是对的,他们练好了,铁骑军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葛从周笑道。 马槊这玩意,或许到了该淘汰的时候了。 骑枪多轻便啊,还能带弓箭,马上动作单一,不像马槊那么多花样。对骑术要求也不高,就是习惯一时很难改过来。 不过这样的骑兵,在冲击步兵时威力就要大减了,毕竟不如马槊势大力沉,可以横扫。 “夏贼有铁林等十余军,每军都有骑卒,擅使马槊,吾儿可知如何应对?” 谢彦章闻言有些踌躇。 银枪都、铁骑军这类骑兵他还有信心对付,但夏贼那些跟着步卒一起行动的军属骑兵,披铁甲,使长马槊,骑术还比你好,算是淮西骑兵的加强版,这如何应对? 他们可不带弓箭,就是为了冲击步兵以及对付敌军骑兵而生的。 葛从周也知道这个问题为难他了,于是转移了话题,道:“吾儿可知夏贼为何专设银枪、铁骑等军?明明与敌骑交战时很吃亏,为何还要设?” “或是为了奔袭敌后。” 葛从周赞许地点了点头,道:“孟州来报,有贼骑大队一人双马,沿着大河南岸疾走,已过河阴县。” 谢彦章猛地抬起头来,也顾不得裹伤了。 ****** 河阴县以东区域,大群骑兵正在追杀溃兵。 弓弦一响,便是如割麦子般的场景。 来自偃师、巩县的三千余夫子、乡勇狼奔豕突,丢下大车和粮食,四处逃窜。 王崇的将旗快速移动,很快兜转到了前方。 骑兵们弃弓拔剑,斜着冲进了最大的一股民夫人群。 刀剑连砍,河南夫子们惨叫不已,有人急了,直接跳进了一旁的小河沟,也顾不得深秋的寒意了,连扑带游,拼了命地往河对岸逃窜。 一队骑士奔至,直接收了刀剑,拿出骑弓便射,河面上泛起了大片血花。 射完后,领头的唿哨一声,收起骑弓,再度拿出刀剑,朝另一处冲去。 这才是飞熊军、铁骑军该做的事,正面和人厮杀,那是以己之短击敌之长。 战略骑兵,本就和战术骑兵的侧重点不一样。 如今的中原,几乎全是战术骑兵,专门练习正面冲阵,与敌骑搏杀的本事。战略骑兵,大概得国朝盛时才有。 “降者免死!”有学会了官话的骑卒四处兜着圈子,高声大喊。 而他的喊叫果然起到了作用,一些夫子没听见,仍然神情狰狞地奔跑着,一些人跑不动了,坐在地上等死,闻言大喜过望,直接跪倒在地,口呼“饶命”! 数千骑很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兜到远处,严阵以待,一部过来接收俘虏。 “军使,这些粮食怎么办?”王崇看着凌乱地布满整个原野的大车,问道。 “清点下俘虏人数。能带走的带走,让俘虏转运,不能带走的,全部烧掉。”杨弘望毫不犹豫地说道。 “遵命。” 吩咐完之后,杨弘望根本不等,留下三百骑于此,随后又带着大群骑兵呼啸东行。 他们随身带了大量奶酪、肉干,这东西非常顶饿,可维持十余日的补给。再加上一路上也有缴获,又可补充粮食,喂养战马。 长途奔袭,本该如此。唯一的缺憾,就是比较废马。 十月初六,他们抵达了巩县正北,孟州温县西南的黄河南岸。 杨弘望带人爬上了一座山坡,俯瞰着平坦的原野。 河沟、树林有点多,甚是讨厌!关键时刻限制住了方向。 堡寨也不少,秦宗权都灭了两年了,怎还不拆除? 山下的黄河浮桥之上,大群夫子正在转运粮草。 或许是听到了风声,渡口旁有军士持长枪、步弓守御。他们临时搭建了栅栏,人数还不少,超过一千。 “王崇!”杨弘望突然喊道。 “末将在!” “你带千骑,冲一下渡口南边的车队,我要看看汴军步卒动不动。” “遵命。” 千骑很快出动了。 浮桥之上,守军发现了从山后转过来的骑兵。 他们马鞍旁挂着长枪,手里拿着角弓,轻骑轻甲,带起了大股烟尘。 “噹噹!”凄厉的示警锣声响起,与此同时,有人点起了烽燧,烟柱袅袅上升。 “嗖嗖!”运粮队中一片混乱,有那勇武的夫子,以车队为依托,拿出步弓便射。 “嗡!”回应他们的是如飞蝗般落下的箭雨。 银枪都千骑根本不直冲车队,而是横向绕过。 绕过之时,人人搭弓射箭。 箭矢入肉,哀鸿遍野。 隆隆的马蹄声绕到了斜后方,银枪都骑士的队形已经拉成了一条长龙,弓弦声响个不停。 未经训练的民人是脆弱的,主要是心理素质不行。在看到同乡中箭,倒在血泊中之后,便有人惊慌失措地乱跑乱蹿。而他们的举动,进一步影响到了其他人,恐慌四处蔓延,场面一片混乱。 “射!”浮桥渡口处,康延孝怒吼一声,百余弓手上前,轮番施射,将试图冲往浮桥躲避的民夫尽皆钉死在地。 随后,数百归属他指挥的乡勇上前,手持长枪,严阵以待。 还有人开始堆积车驾、杂物,给骑兵冲击设置障碍。 杨弘望有些遗憾。这汴军守将怎么就不出战呢? 王崇所率千骑在南岸左冲右杀,半晌后马力有所衰竭,这才放慢了马速,遣人收拢未及逃走的夫子,然后在汴军眼皮子底下扶起大车,装粮运走。 照旧,带不走的一把火烧掉。 “镇使,为何不出战?”手下几位队头皆盯着他,问道。 康延孝本河东降人,昭武九姓出身,因故逃亡汴州,得补为队正。几次大战之后,已积功升为副将。但他手底下的兵都来自汴、宋等州,关系隐隐有些微妙。 “看那边。”康延孝指着西南边的一处山林,道:“已是飞鸟入林的时候,然鸟鹊徘徊,不敢飞入,此必有伏兵。若我等轻出,岂不为敌所趁?届时浮桥怕是亦要被烧毁。” 说完后,康延孝看了看几人的脸色,又道:“我已令人点燃烽燧,后面自会有大军前来救援,勿忧也。贼军带着这么多大车、俘虏,行动必然缓慢,援军以堡寨为依托,粮草无忧,亦可休整,只要不出错,定然可将贼骑驱走。” 当然后面还有半句话没说。驱走又如何呢?主动权在人家一方。 阵型严整的步卒他们不打。 遇到大队骑兵,看贼军那样子,要么引到开阔地游斗,要么就呼啸而去,避而不战。 还能怎样? 得想想办法对付这些游骑了,他们硬碰硬不行,但持续骚扰甚是烦人,极为影响士气。 河南府山脉连绵,这是一利。 堡寨也是一利。 他之前去过石壕寨、乾壕寨、三乡寨、双桥寨等地,寨与寨之间普遍间隔二十里左右,这个距离,是可以保障步军大队行军,而不被骑兵骚扰垮了的。 另外就是要坚壁清野啊!人可以少吃,但马不行。 希望这次吃了亏之后,能有所改变吧。不然的话——岂不是又要奔回河东? 第二十六章 大局 德胜军来到了郑州。 严格来说,是德胜军左厢。 这支军队的来源是原汴军骑兵,由宣武衙将杨彦洪、李思安二人统率。此二人世代骑将,都是汴州陈留人。 朱全忠出镇宣武后,手头只有五百兵,为了笼络宣武旧军,对这些旧将予以留用。 不过他也不完全信任这些非嫡系将领,尤其是老一辈的。 杨彦洪目前就逐渐被边缘化了,李思安倒飞黄腾达,让人惊讶,或许暗中得到了朱全忠的信任,目前是骑军踏白都主将,副将是王檀。 右德胜军最初的来源是义成镇,即滑州骑兵。 朱全忠入汴后,下令庞师古募淮西、淄青勇士组建骑军,后并入右德胜军。 庞师古已经高升,现在右德胜军都将是贺德伦。 此人出身河西部落,其父在滑州军中任职,父死子替,后降朱全忠。 汴军还有几支骑军部队,但规模都很小,有的甚至只有三百骑,由郭言、华温琪、刘康乂、谢彦章等将统率,来源是投降的秦宗权淮西骑军、河东逃人、天平、泰宁二镇降兵。 这次一并被葛从周带走了。 左右德胜军、踏白都之外,就只有忠武镇还有骑军了,来源是淮西平卢军及当地胡人后裔,规模不大,千余骑。 德胜军左右两厢三千骑、精锐的踏白都五百骑,之前一直在河阳,这次左厢一千五百骑接到命令,前往河南府北境,驱逐夏军游骑。 左德胜军原本的主将是李谠,此人被杀后,庞师古的爱将氏叔琮接掌全军,便由他率部西行了。 与之一同出动的还有义成节度使胡真所率步军五千余人。 河南步兵,那真是要多少有多少。 宣武军本就发展到六七万人,又收编十余万蔡贼,重整后东征西讨,武宁时溥、天平朱瑄、泰宁朱瑾、魏博罗弘信都被打得灰头土脸,此时已掩有一府十五州,户口数百万,实力当为天下第一。 不过他们还在等。 河南府虽然山脉连绵,但也有不少平原。步军暴露在平原之上,面对骑军的骚扰,非常困难。 朱全忠站在匠营内,笑道:“平日里打朱瑄、朱瑾、时溥没觉得什么,三人之中,也就朱瑾骑兵多一些,不过还是不足为虑。” 敬翔、李振二人站在身边,看着正在打制车辆的匠人,相顾无言。 晋马隆西征,步卒配偏厢车,大破胡骑。 所谓偏厢车,就是一边是车厢挡板,上有射击孔,可供步弓手或弩手射击,另一侧无挡板,一个是减少材料花费,另外就是方便上下人。 车辆一边前进,一边射击。骑弓威力不大,穿不了挡板,而步弓射程又超过骑弓,因此胡人死伤惨重。 宿营之时,将车围成营地,可能还不止一层,很难被攻破。 马隆选了三千五百弓弩手,带足三年所需粮草、箭矢,一边走一边打。 西晋朝廷一度失去了他的联系,认为他全军覆没了,直到凉州被收复的消息传来。 马隆的车队边走边打,行军千余里,杀贼数万,收复凉州,鲜卑等部纷纷来降,可谓神奇。 宣武军倒是有一些偏厢车,但数量远远不够装备五千人,没办法,只能临时打制了。 不过也不是非偏厢车不能用,匠营内有现成的行女墙、木女墙,和偏厢车类似,缺点是笨重了许多,此时也只能将就着用了。 敬翔、李振二人熟读兵书,自然知道该如何对付骑兵。只是没想到中原打仗,也会用到这些东西,一时间有些无语。 这种车队,可以保障兵士、军粮的运输,再加上河南诸多堡寨,大军后勤无忧,不会有粮道被抄截之虞。 但也有弱点。贼军骑兵如果不来攻你,专门去杀戮你的百姓,也是个麻烦事,除非大造特造偏厢车,四处驻兵,利用密集的兵力配置切割贼军骑兵的行动路线。 他们总要休息的,总要宿营的。长期征战,人困马乏,马是跑不过偏厢车的。 当然这只是被动防御的招数,最好的办法,还是攻入朔方,直端敌军老巢。 偏厢车队行走在大草原上,带足粮草、箭矢,根本不惧骑兵。问题在于邵贼也有大量步卒,总之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需要从长计议,仔细盘算。 “若邵贼仅有骑卒,无步卒,倒好对付了。”朱全忠敲了敲一辆刚造好的偏厢车的挡板,笑道:“此人最初的四千铁林军就是步卒,后来靠岳家帮忙才有了数百骑兵,如今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 “大帅,此番击退邵贼不难,日后还是要想办法攻入朔方。不然河南府屡次被其马队冲入,掳掠民人,破坏桥梁、寨堡,防不胜防。” “还是要先打朱瑄、朱瑾,时溥已不足为虑。”朱全忠想了想后,道:“不妨遣人卑辞厚礼,换其退兵。若还不行,可结为儿女亲家嘛。” 敬翔、李振二人摇头失笑。 主公真是什么招都用,邵贼此人,未必会接招啊。 不过他的补给线很漫长,几万匹马在这里呢,消耗极大,河南府能掳掠到多少东西?区区五万户百姓罢了,大部分粮食还集中到了城里,他能弄到多少? 这一仗,邵贼多半也是亏的。 “大帅,不如引诱邵贼深入洛阳城下,然后毕其功于一役。若能擒杀此贼,朔方四分五裂,大事定矣。”李振建议道。 朱全忠认真地考虑了下。 从关中运粮到洛阳,这补给线处处是破绽,而且消耗极大。也就手头骑兵少,不然早让邵贼尝尝断粮的痛楚了。 “他怕是不会来。观其用兵,骑卒四出,步卒呢?少得很。多半是兵力未集,他如何肯来?”朱全忠捋了捋胡须,突又道:“或可散布消息,言其欲攻陕虢,让王重盈父子疑虑。他若真动手,便会与河中、陕虢二镇交兵,李克用亦会疑虑,其联盟不攻自破。” “大帅定是早有安排。”敬翔笑道。 朱全忠拿手指了指敬翔,哈哈大笑,道:“敬司马知我也。李克用屡攻无果,后劲不足,北边无忧。今可遣使往幽州一行,匡威素来仇视克用,或可说动其出兵攻代北。此时若邵贼顿兵洛阳城下,吾便尽起大军,四路合围,王重盈父子再断其归路,大事可定矣。” “邵贼太也嚣张,那么长的补给线都敢过来,这次便让他吃个教训。”李振对这个突然从西边打过来的军头非常反感,简直坏主公统一河南的大事嘛。 朱瑄刚丢了曹州,内部动荡,本该趁势进取,结果很好的一次机会就没了。 现在朱瑄多半已开始整顿内部,该杀的杀,该夺权的夺权,后面再打,又要费力气。 李克用也与朱瑄、朱瑾勾连甚深,时不时借道魏博,遣兵相助,同样可恨。 “给葛从周传令,只说一句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不怪他。”朱全忠找了张椅子坐下,说道。 “再加一句话,若能将邵贼诱来洛阳,便是头功。” “遵命。” 葛从周曾经救过东平郡王的命。 那还是攻秦宗权的时候。淮西骑兵凶猛,从周扶大帅上马,随后激斗贼骑,面部受伤。彼时张延寿亦快马奔至,连杀数名蔡贼精骑,这才让大帅遁走。 有这份泼天之功,便是在河南府打得再不好,地位也稳如泰山。 “淮、泗二州,可有说法?”朱全忠又问道。 宿州降后,淮、泗二州与徐州之间联系不便,都各有心思。 屡次遣使招降,但还未竟功。 “大帅,宣帅杨行密亦遣使招降,二州摇摆不定,难以抉择。” “让郭言去宿州。”朱全忠脸一落,道:“联络楚州,实在不行,武力征讨。” 对付这两个弱州,一支偏师足矣。 楚州刺史是宣武军的人,这是当年朱全忠任淮南节度使时安插的,但孤悬于外,实是飞地。今得宿州,当可多加联络。 “局势便是如此了,慢慢来,不急。”朱全忠站起身,看着正忙得满头大汗的匠人,道:“克用不足为虑,今重点还是攻二朱、时溥。夏贼若能退兵,遣使送礼也无所谓,我不怕丢脸。若不能,再用其他办法对付。” “所有匠人,皆赏绢二匹。” “遵命。” 第二十七章 见招拆招 大顺二年十月初九,铁林、天柱、天雄三军步骑两万余人行抵同州,武威军抵达潼关。 而在此之前,铁林军属骑兵三千、天柱军属骑兵一千、武威军属骑兵两千,总计六千骑陆续抵达了石壕寨。 邵树德让人算了算粮草。 这是五万四千匹马了,一个月要消耗十四万余斛粮食。 算上华州兵,全军人数约四万,一个月要消耗三万多斛粮食。 步骑相加,便是十八万斛。 目前动员了八千余辆大车,外加万余峰骆驼、数千匹驮马,走一趟刚好够运两个月的粮食过来。 但这并没有包括夫子和役畜的消耗。 前后动员了十五万夫子,大部分是在关中与华州之间搬运、装卸物资,在往前线输送的大概五万余人。 这个成本,主要是同、华二州与京兆府东半部分诸县承担了。朝廷那边,应该意见很大,目前还没敢派人来质疑,但时间长了,肯定会坐不住。 还是要把渭北、华州等地建设出来,不然长途转运粮草,消耗实在太大,支撑不起年年征战。 最近一段时间,在河南府屡屡破寨,俘获百姓七千余户,近四万人。这些人,尽快安排到渭北、华州两镇,当地应该还有一些空地,趁着秋冬季节开辟出来,明年争取种一茬粮食。 “大帅,目前局势是我军南有葛从周,其人在崤山设寨。据拷讯俘虏,兵力应在五千到一万之间,多为步卒,骑卒或有千余,或两千。这一路,目前按兵不动,或是在等待我主力东进,随后北上,占领地形复杂、险隘众多的硖石县,断我粮道。”石壕寨大营内,陈诚正在仔细分析。 “他怎么带这么多步卒赶往硖石?”安休休在一旁,忍不住问道:“我骑军随时窥伺,他怎么走?” “晋义熙五年,刘裕北伐南燕。其军九成为步卒,面对骑军众多的南燕,晋军车四千辆,分为两翼,方轨徐行,车悉张幔,御者执槊,又以轻骑为游军。军令严肃,行伍齐整。”陈诚胸有成竹道。 简单来说,刘裕知道南燕以骑兵为主,他的部队以步兵为主,面对骑兵的骚扰,在空旷的平原上将寸步难行。 于是打造了四千辆车,分在大军两翼,阻挡骑兵袭扰,还带了极其充足的粮草和器械。越靠近南燕都城,南燕上下就越沉不住气,最后决定主动进攻刘裕的部队,全军大败。 骑兵主动攻步兵方阵,自然讨不了好果子吃。 “义熙十三年,刘裕北伐后秦,北魏遣铁骑助后秦。裕将丁旿帅仗士七百人、车百乘,渡北岸,去水百馀步,为却月阵……魏将长孙嵩帅三万骑助之,四面肉薄攻营,弩不能制。时超石别赍大锤槊千馀张,乃断槊长三四尺,以锤锤之,一槊辄洞贯三四人。魏兵不能当,一时奔溃,死者相积。” 刘裕的步兵在黄河北岸摆了个半月形的却月阵,用车环绕。用强弩百张远射,用步槊近战,两千七百步卒,面对北魏三万骑兵猛攻,大破之,斩首无数。 “晋马隆征西凉,西渡温水。虏树机能等以众万计,或乘险以遏隆前,或设伏以截隆后。隆依八阵图作偏箱车,地广则鹿角车营,路狭则为木屋施于车上,且战且前,弓矢所及,应弦而倒。” 马隆用偏厢车,三千五百军士,以步弓、强弩为主要武器,带足粮草、箭矢,行走千余里。全军被胡骑包围,与朝廷失去联系,且战且行,最后大破秃发树机能,迫降鲜卑等众。 这些案例,基本都离不开“车”。 以车为屏障,以弓弩为主要输出武器,近战还有步槊,辅以精锐步兵,攻敌之必救,逼迫骑兵来主动进攻步兵找死。 这里的要点就是,步兵心理素质要好,一定要是多年征战、训练有素的步卒,不能是乌合之众。不然的话,面对铺天盖地涌来的骑兵,自己一慌,阵脚就乱了。 像北宋宗泽以及明晚期的车营,就被敌军强攻攻破,原因是多方面的。一个是只有车没有阵,第二个是步兵太差了,不能打。 但车营是有实战意义的,不然明军也不会普及,出塞对蒙古人,就靠这个。甚至在对付后金时,也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后金不得不调“乌真超哈”来协助进攻。 清代左宗棠对付捻军三万精骑,也是靠车阵。 明清时代,车阵的输出武器就是炮了,但思路其实是一样的。 “照你这么说,如果葛从周有一万精兵,这车又不难打制,他带上数月粮草,往硖石县而去,我骑兵只能干看着。”安休休怒道。 “安将军,我朔方军,步卒居多。”陈诚无奈地说道。 安休休虽然统领四千步骑,但却是骑将出身,分外听不得步兵也能在骑兵眼皮子底下行动自如这种事。 “葛从周未必懂这些。”他气哼哼地说道。 “这……”陈诚也不知道怎么说。 都不需要读兵书,读史书就知道了。刘裕好歹是开国皇帝,马隆好歹也是名臣,都是史书留名的。 “好了。”邵树德出言阻止了安休休的聒噪,道:“车阵便相当于移动的城墙,给了步卒保护,但却让出了战场主动权。除非他攻我所必救,我不得不正面迎战。而且战时,一名军士每月要九斗粟麦,一万步卒,如果携带半年粮草,那么需要两千辆车。车也要役畜,也要消耗粮草。用车阵,对将领本身能力是有要求的,忙而不乱,做到这一点,非得是军中宿将方可。” “葛从周在我南侧山里设寨,待我大队步卒赶至,便将其拔了。”邵树德说道:“陈副使,继续说。” “渑池、新安、洛阳等城池,有汴军步卒守御,坚壁清野,似已不敢出击。”陈诚道:“南边陈、许、蔡等州,陆续有军士集结,或北上洛阳,或去山里汇合葛从周,或按兵不动,等待时机。”陈诚说道:“还有一处,诸位可能忽略了,大河北岸。” 众人都把目光看向地图。 夏军和汴军的交手,目前都局限在大河以南,那么一河之隔的河北呢?河阳十县,有一半以上在河北。李克用和朱全忠的主力对峙、厮杀,也是在河北。 “汴军,会不会派一路偏师,走河北岸,借道绛州,迂回攻我粮道呢?”陈诚说道:“大河沿线,可供涉渡之处甚多,折将军的七千步骑,管得过来么?” 粮道,现在是朔方军最脆弱的一环。 打了这么多天野食,不过得粮二十万斛,也就够一个月消耗。 再打下去,应该还有收获,但多半会慢慢变少。 从河北迂回攻击两京大驿道,主动权确实回到了汴军手上,因为他们可以挑选渡河点,你不知道他会从哪里攻来,七千步骑守御粮道,少了。 化被动为主动,是为将者必须要学会的一招。 “武威军正在出潼关,让他们不要过来了,先守御虢州。凤翔军守御陕州。以折家两千骑兵巡视河岸,一有贼兵涉渡,便点起烽燧传讯。”邵树德下令道。 卢嗣业立刻开始撰写牒文。 邵树德不知道葛从周会不会玩这一招,但不得不防。 这个就比较让人难受了,就像他面前朔方军的骑兵优势,不得不被动防守一样。派一支偏师走河北岸,都不需要多,两三千人,就逼着你用五倍、十倍的兵力防御。 “将银枪都调回来,尽快补充马匹,修理马蹄、钉马掌,领取资粮,然后渡河北上,绕开敌军城池、堡寨,仔细搜寻。”邵树德继续下令。 银枪都这会在河南府东北境活动,四处征粮,烧毁桥梁,但还没敢进入朱全忠所在的郑州。 其实他们这个奔袭敌后也挺没意思。邵树德不允许他们做诸如破坏农田水渠、给水井下毒、杀戮百姓、放火烧屋、传播瘟疫等蒙古人常用的招数,对汴军造成了一定的麻烦,让地方上有些惊慌,但还动摇不了大局。 你不狠狠扫荡郑州、滑州一线,汴军的补给就不会断。 “再遣使去晋军那边走一趟。”邵树德最后吩咐道:“他的几万杂兵,还顶不顶得住朱全忠?我军,抓紧时间掳掠人口,能抓多少是多少。” “遵命。”众人纷纷应道。 第二十八章 两个战场 河南府渑池、新安、永宁等县境内,大群步骑围攻各个堡寨,日夜不休。 而在野外,刚刚被任命为河洛游奕讨击使的徐浩则将各部集中起来的七千骑兵分成三部,各驻一处,随时准备出动,袭击汴军骑兵——如果他们打算出现的话。 至于为何不集中七千骑使用,那是因为战场广阔,你知道汴军骑兵会出现在哪里?只能分成三处驻扎,就近援应。 新增加了这七千专职近战搏杀的战术骑兵后,野外基本成了夏军的乐园。 围攻堡寨的顺义军三千步卒、华州兵四千余人(三千人在押送俘虏),现在越来越大胆,分得越来越散,以提高掳掠的效率。 粮食、丁口不断被夏军获取,河南府总计接近三十万百姓,不知道最后还能剩下几个。 至于攻城,暂时还没这个能力,因为步兵太少了,也不值得。 待搜集完堡寨内的丁口后,或许会尝试下围攻县城。不过有座县城似乎不用攻了,就在昨日,渑池县令开城请降,这是第一个愿意投降的河南府城池。 邵树德亲自将这位名叫赵索的县令召来,给予赏赐。 “大帅,赏不赏其实没什么,老夫虽降,但还有一句话想问,大帅纵兵掳掠,意欲何为?残民以逞耶?争天下耶?”金索年岁不小了,五十出头,此时目光灼灼地看着邵树德,问道。 “若残民以逞,渑池、永宁、新安诸县百姓已僵卧多时。” 金索点了点头,道:“这便是老夫愿降的原因。便是晋兵,除李罕之外,亦只劫掠民人,不伤性命。可老夫还是想问,大帅何必来打河南府?陕虢、河中二镇,还在王氏父子手里,华州镇亦非大帅心腹所领,数百里道途,尽皆操于人手,古来征战,从未有过。此——取死之道也。” 不算华州王卞的新兵,之前邵树德手下可上阵的兵力中,步兵计有义从军八千、顺义军三千、侍卫亲军一千五,总计1.25万人,其中9500人放在后边,就是为了防止粮道出问题。 骑兵中可上阵的1.45万人,2500人放在后边,沿途巡弋。 这个力量,可以震慑王珙,但震慑不了王重盈。也幸好王重盈性格如此,这点兵力还能勉强维持。算是冒了点险,但还在可接受范围内。 “应义兄所邀,来攻全忠。” “大帅此虚言也,终欲何为?” 邵树德笑了,道:“全忠兵比我多、户口比我繁盛、钱粮比我多,眼看着要灭朱瑄、朱瑾、时溥三镇,势大难制,不打不行。” “汴军正在猛攻晋师,克用连连损兵,已转为守势。若成德王镕、幽州李匡威再起兵,克用必败。大帅今有二策,一者不要管后路,赌一把,赌王重盈父子不敢断粮道,然后集兵猛攻葛从周,解除侧翼威胁,后兵围洛阳,将其攻下。” “吾只有数千步卒、数千骑卒可用,如何打葛从周、洛阳?” 银枪都五千战兵,目前还有四千多,外加豹骑都千人,这是可用的。 铁骑军五千战兵和豹骑都的具装甲骑,一直是走到哪里要带到哪里,不然大营内就只剩辅兵了,万一顺义军、华州兵有变,稀里糊涂被人杀了就滑天下之大稽了。 能用的,就四千多轻骑,外加未整编过的顺义军三千步兵。华州兵还剩七千人,但只能用来打屯田堡寨,还要分一半兵力押运俘虏。 金索闻言呆了。 “大帅的骑卒铺天盖地,老夫几以为有数万骑。”金索苦笑道:“数千骑,确实少了。听闻灵武郡王兵多粮足,大军安在?” “尚未赶至。” 这就不奇怪了。数千骑,连粮道都断不了,数千步兵,攻坚确实很困难,怪不得要四处掳掠呢。 “大帅……”金索犹豫了下,道:“渑池万余百姓,不知……” “暂不动。”邵树德说道:“吾闻城内还有千余兵,全部整编起来,再征个千人。” 既然打到了河南,当然要尽力利用当地资源。 除迁移部分百姓至华州、渭北,发展生产,就近积蓄钱粮之外,河南当地民风彪悍,都是优质兵源,岂能不善加利用?不需要他们能正面厮杀,整编起来,能攻堡寨就行了。甚至就连葛从周据守的崤山,亦可攻一攻。 金索闻言如释重负。 如果有可能,谁又想离开家乡呢? …… 朔方军的骑兵,从作用方面来分,有战术骑兵和战略骑兵。从披甲程度来分,则有重、中、轻三种。 重型骑兵,自然就是铁鹞子具装甲骑了,人马俱披甲。 中型骑兵,人披甲,马不披甲。 这里又可细分,即主游弋袭扰的游骑,主冲阵和搏杀的甲骑。 轻型骑兵,人披皮甲,马不披甲,同样分游骑和甲骑。 河洛游奕讨击使徐浩所领七千骑,便是中型骑兵里的甲骑。今日他亲自带了两千骑,借用飞熊军的辅兵完善好后勤之后,便离了营地,牵着战马在附近转悠。 野外到处是抓着民人回陕州的华州兵,还有不少游骑在四处活动。 话说飞熊、铁骑二军的一万辅兵可真是遭了大罪了。 白天忙着修整营地、维修器械、修剪马蹄、钉马掌、樵采、做饭,还有去领粮食、物资,晚上要做饭、喂马,加班加点修理器械,忙得昏天黑地。 这还不算,还要分出部分人手,跟着铁骑军少量人马在外巡弋,截杀信使。 这会又多了他们七千甲骑需要伺候,估计一个个要累瘫了。 徐浩只能对他们表示同情。 手底下七千人是军属骑兵,平时自然有步军辅兵伺候,但这会远离步卒主力,他也没办法,只能叨扰铁骑、飞熊二军了。 枯黄的树叶被西风卷起,横亘在渑池、永宁二县之间的东、西崤山上一片寂静。 山上隐约可见汴军修筑的堡寨,规制不小,兵力、粮草应该比较充足,但他们现在已是一支孤军。 二崤山之南的永宁、福昌二县,随着堡寨一个个告破,百姓要么被掳走,要么躲进了二崤山、熊耳山,或者向西逃入了虢州的卢氏县,乡间百里无人烟,同样是孤城两座。 张全义辛辛苦苦种田数年,将河南府的户口充实到五万户,如今损失巨大,不知作何感想。 徐浩抬头看了眼山寨。今早遣人在山路上放了一个箱子,这会已经被汴军取走了。 箱子里是一套妇人襦裙,不知道葛从周、谢彦章二人看了会不会忍不住。 忍不住也不要紧,大帅已经在甄选河南府县兵、屯田兵,编为一军,待主力步卒抵达,就要对其发起猛攻,到时候还能藏吗? 转了一圈后,感觉没意思,徐浩带着人马向东直行,一路上遇到几股游骑,不断打探敌军动向。 突然,西北方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因为山林阻隔,未见烟尘。 徐浩听了不惊反喜,立刻下令全军上马,分为三部,依次而行。 两军很快在原野上遭遇。 很遗憾,敌军打着张字旗号,不是谢彦章,莫不是张延寿? 徐浩之前在大营内熟悉了一下汴军几个骑将。张延寿这人,还是有点功力的。 朱全忠曾经亲自前出侦察,因为所带兵力不多,被蔡贼发现,调动骑兵围了过来。 关键时刻,葛从周扶朱全忠上马跑路,亲自断后,张延寿返身冲来,连杀几名蔡军勇猛精骑,这才让朱全忠捡回一条命。 那么这次来的应该是蔡州兵,或许还有忠武军? “贼军不过千余骑,杨将军,你引本部从右翼包抄。”徐浩当机立断,下令道。 这些淮夷,初来乍到倒挺嚣张,在南方横惯了吧? “杨将军”自然就是天柱军游奕使杨粲,闻言也不废话,立刻打出自己的将旗,带着千骑,缓缓前出,从右翼绕出。 徐浩身边还有千骑,来自铁林军,此时前排将长槊向前平端,后排斜举。 马儿不断喷着响鼻,躁动不已。 “我欲直冲敌阵,斩张延寿而返,何人愿从?”粗大的马槊在徐浩手里就像玩具一般,他紧紧盯着侧翼迂回的杨粲所部,大声问道。 听到问话的众人纷纷回应。 徐浩点了五十骑,又观察了一下迂回的天柱军骑卒,随后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数十骑紧随其后,大声呼喝,势如猛虎。 杨粲也是个狠人,知道徐浩想趁敌阵松动的时候纵隙突袭,于是让亲随挥舞将旗,朝敌军人数最多,聚集最密的一处冲去,打算以最凶猛的攻势横击对手,吸引其注意力。 上千骑人喊马嘶,呼啸着冲到了敌军侧翼。 敌军分出一部分,反冲拦截了上去。 长槊相向,落马者不知凡几。 “呼!”沉重的马槊扫到了一人头上,此人哼都不哼一声,直接坠马,杨粲又矮身一躲,避开迎面而至的一槊,双手发力,马槊反向一扫,又一人落地。 跟在他身后的骑兵有的弃了长槊,抽出马刀、短剑、铁锏厮杀,在反冲而至的敌骑中勇不可当,眼看着就要杀穿了。 而在正面,徐浩所领五十骑直冲而至。 贼军侧翼受袭,阵脚有些松动,再不复之前的严整。张延寿见侧翼冲来的夏骑如此勇猛,有些惊慌,表情一连数变,最后一发狠,打算亲自迎上去。 “张延寿!”耳边传来一阵雷鸣般的吼声。 张延寿一定神,却见一骑奔来,粗大的长槊当胸而至。 情急之下,直接一个后仰,躲过必杀一击,刚要起身,却见一柄锋利的短剑从天而降,“咔嚓”一声,直入颈脖。 五十骑紧随而至,将正看得有点呆的贼骑直接冲乱。 徐浩下马,又是一剑,将张延寿首级斩下,然后用短槊挑着,大吼道:“斩张延寿者,铁林军徐浩!” 贼骑大溃。 第二十九章 此知兵者所解 “郝将军,其实何必呢?”大河北岸,冯霸有些不解地劝道:“咱们手头的本钱就这么多,一旦丢完了,你难道从队正做起?这把年纪了,何必如此拼命?” 他们这三千多人已经来到陕州对岸。 按照葛从周事先制定的计划,将等待时机,涉渡南下陕虢,攻击朔方军的粮道。 粮道被断,哪怕营中还有余粮,士气也会受挫,除非重新打通粮道,方可能有所恢复。 郝振威不答,反问道:“冯将军乃昭义军出身,可知东平郡王为何不邀成德王镕、幽州李匡威一起攻河东?” 这两个方镇,骑兵传统优良,兵马众多,尤其是成德镇。 郝振威依稀记得,成德镇继承了安史降兵大部分骑军人才。 李宝臣时期,左厢十四将,步将五人、骑将九人;右厢十一将,步将二人、骑将九人。 李孝忠为易州刺史时,李宝臣便大方地选精骑七千给他,使捍幽州。 这样的骑兵传统,马政也办得十分出色,又有一代代传下来的骑兵技战术,几年前幽州、成德二镇攻李克用的姻亲、易定王处存,王镕引“十万骑”,幽州亦有数万骑。如此铺天盖地的骑兵,为何不让他们参战? “东平郡王肯定早就遣使而去了,王镕未必愿意出兵,李匡威出兵攻蔚州的可能性极大。这个地方被河东军占了,当真如鲠在喉。”冯霸想了想后,道:“只是,幽州骑兵众多,几乎是李克用的两三倍,可未必能赢啊。” 成德镇的“十万骑”当然过于浮夸,不可能真有十万骑兵。十万匹马还差不多,真实的骑兵数量,撑死五万,剩下的多半是骑马机动、下马作战的步兵。 但这两家加起来七八万骑兵,还有几万骑马步兵、数万徒步步卒,在河北平原上大战,居然被李克用杀得大败。 成德镇,被俘斩两万人,以至于李克用一直念念不忘要攻成德,这是打出信心了。 而在夺下大同镇之前,李克用的骑兵,大概连成德、幽州加起来的零头都不到,甚至大同赫连铎都动不动几万骑,最多一次,从草原上拉来了八万骑,比李克用全军都多,但屡次被打败,河东军的粮道从来就没被人断过。或者说短时间被断,但不影响他的步兵进攻敌人获胜。 这该说李克用的步兵坚韧耐战,护卫粮道得力呢,还是这些骑兵不行呢? 李克用没被数量比他全军还多的骑兵抄截粮道。得到草原,骑兵暴增的李克用,也从来没成功抄截过朱全忠的粮道,反而被朱全忠的步兵暴打,这其中自然是有原因的。 甚至到了后晋年间,契丹十多万骑兵都被打回去了。 那会的中原马匹保养量,比起晚唐藩镇割据时可谓急剧萎缩,成德镇都没多少马了,中原几乎全是步兵,契丹人为何不靠狼群战术打败这些步兵?后晋末年的步兵,因为经济崩溃,人口减少,军饷、装备、训练都全面不如晚唐藩镇互殴时代呢。 河南、河北大平原,不也是最适合契丹骑兵么? 这个原因,邵大帅在空旷无比的西北时理解不深刻,现在已经洞悉了一部分奥秘。 张全义,本可以不让夏军骑兵在河南府这么行走自如的,但他没准备好。 “不管能不能赢,出兵就有用。王镕被打怕了,但李匡威没有,前年他不是还大败安金俊么?”郝振威不服气道:“都上百年的藩镇了,兵甲齐备,军士旦夕锤炼技艺,谁还比谁差了?” “我说过,幽州镇多半会出兵,但王镕不会。”冯霸对郝振威很不耐烦,怒道:“但这与我等何干?从太阳浮桥渡河,万一遇夏贼主力,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矣。” “你不去,我去!”郝振威冷哼一声,爬上了一块巨石,仔细盯着浮桥渡口处。 他们现在的位置是平陆县,陕虢镇在河北岸的属县。太阳浮桥,北端是平陆,南端就是陕城。 他们还不敢太过靠近浮桥北端。 天杀的夏贼,不但赶走了戍守浮桥及渡口的陕虢水手,连河北岸都派了军士戍守,倒是警醒得很。 不过好像兵很少! “此天助我也!”郝振威低笑道:“连斥候都没有,这个北岸渡口,也就一些警戒军士,合该我攻取。” 说罢,悄然离开,准备回去整顿兵马了。 …… 折嗣伦第一时间接到了有汴军大队往这边开进的报告。 此时他恰好在北岸巡视,渡口只有三百守卒,确实只起警戒作用。 而南岸,亦只有三百兵。要防的地方太多了,他只有五千步卒,却要防备整个陕虢沿河地带,兵力不敷使用。 “衙内,退回南岸吧,咱们一把火把浮桥烧了。”北岸戍将建议道。 “这桥,修建不易,大帅或要留着,有大用。”折嗣伦有些不舍,不过还是说道:“你等先去堆积薪柴,藏好了,勿要让人远远窥得虚实。一有不对,便泼油点火烧桥。” “还请衙内先退。”戍将说道。 “不退了!”折嗣伦坚定地说道:“我去那里,给我百人。再让南岸的兵过来,助你等戍守。” 折嗣伦指的是渡口西北方的山脉。 戍将目瞪口呆,道:“衙内,万一贼军攻来……” “大帅遣使传信,银枪都四千余骑已渡河北上,向西一路寻来。在河北,没那么危险的。大不了,我自向西遁去,勿忧。”折嗣伦斩钉截铁地说道:“此番出兵,只得些苦劳,如何甘心?” 这话,其实才是折嗣伦真实的内心想法。 铁骑军使折嗣裕,是折家庶出,现在是什么地位? 他这么一个折氏嫡子,可比得上人家? “衙内……”戍将也是折氏子弟,还待苦劝。 不过折嗣伦已经下定了决心,立刻点了百人,还带了不少物事和仅有的十余匹马,匆匆往山那边而去。 河南岸的三百守兵接到消息后,立刻渡河北上,与戍将手底下那两百人汇合。 折家子弟兵,凝聚力当然很高。 作战之时,相率递箭,一起拼杀,同进同退。 五百人在北岸,大伙也不准备逃了,衙内都没跑,你跑什么跑? 郝振威兴冲冲地骑在马上,冯霸一脸不情愿,外加犹疑。 身后是三千多步骑,队列拉出去很远,不过还算齐整。 他们已经远远看到渡口了。 郝振威、冯霸二人下令止步,开始整队。 “停!”冯霸突然伸手拦住了正欲出动的大军。 “为何停下?”郝振威怒道。 “郝将军。”冯霸难得真诚地看着郝振威,语气严肃地说道:“你我二人,在汴军中皆外将,无根无基。之前我所说并不是戏言,康延孝投奔汴州,东平郡王便只让他从队正做起。你我若尽失大军,能从队正做起都是好的,君岂不闻李谠、李重胤之事?” 李谠、李重胤二人,一为骑将,一为步将,与葛从周一样,都是尚让旧部。 投降朱全忠时,他俩地位高,兵马也多,故有些骄横。彼时全忠兵少,心中不喜,但表面故作大度,多有赏赐。 但现在如何? 去年攻李克用,邓季筠被擒,诸路兵马皆退,但其他人无事,二李却被朱全忠斩了。 东平郡王,表面大度,内里可不是什么宽厚性子。 “二李被杀,这又如何?”郝振威心中一颤,不过还是耐着性子问道。 “你且看那边山上。”冯霸指着渡口西北的那片山脉,有十余面旗帜隐隐藏在其中,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郝振威看了很久,也看出来了,不过还是有些犹豫。 “君再看那边。”冯霸又指了指,道:“兵法云‘鸟起者,伏也’,‘兽骇者,覆也’。飞鸟不入林,定有伏兵。走兽惊骇奔出山林,定有兵行走山间,欲绕路迂回我军后方。” “再看渡口。”冯霸越说越有信心,道:“兵法又云‘敌远而挑者,欲人之进也’。” 渡口处,从南岸过来的守军带了几匹马,此时挑选了一些健勇之士,来回奔驰,并向这边射箭,挑衅不休。 “我从军十五年了,此知兵者所解。”冯霸看着郝振威,用总结性的语气说道。 郝振威脸一黑。你从军十五年便“知兵”,我还当过防御使呢。 不过冯霸的话说得确实很有道理,他们输不起。 邵贼打仗,一贯兵多,防护得滴水不漏,这么一个重要渡口,怎可能不设重兵布防? 狗贼,又想赚走我最后一点本钱! 吃了几次亏的郝振威越想越气,心中庆幸不已。 “退兵吧,再找渡口。”他有些不甘地说道。 “早该退兵了。”冯霸松了一口气,道:“葛从周令我等渡河南下,言其父子二人会率军走二崤山,从陕州南边山里出来,可到现在还未见到踪影。凭什么让我等为他火中取栗?” 郝振威点了点头,二人约束部众,悄然退走。 回军的路上,气氛有点压抑,大伙都不愿说话。 而就在此时,一支骑军正在他们东面十余里的地方向西快速行军着。 第三十章 末路 连绵的台塬丘陵之中,三千余步骑正在行军。 郝振威有些不安。 他吃过一次被骑兵冲击的亏,那次是半渡而击,兵法中着重强调了一遍又一遍,没有任何办法。 这次出击攻渡口,乘兴而去,败兴而归。最坑的是,辎重都没带上,就只有几十辆大车,带着一些随军征战必不可少的物资。 远方的山谷内,还有营地,还有大车,还有粮食,只要抵达那里,他们便可得休整。 北风呼啸,就像在鬼哭狼嚎一般。 郝振威听得满心烦躁。 葛从周这厮,装什么装!什么两路并进,利用山地地形,使邵贼骑兵不得进?那山能走么?怎么拉大车?说不得,还是得走相对平坦些的地方。 风又大了一些,天空阴云密布。这才十月,不会就要下雪了吧? 前方是一段险狭山路。 他们这三千多人也是积年老卒了,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主力先在隘口外列阵。 随即抽队,两队百人一起,密相连接,枪旗两边,弓弩居外,缓步前行。 前队过隘口之后,择有利地形布阵,弓弩伏于高处,长枪列于前,接应后续部队过隘口。 当然也有不想这么麻烦的,那就听天由命了。或许过十次都没事,但第十一次就出事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 国朝军制,即便是内线行军,也要这么做。 常年征战的北方藩镇都能遵守,但如果承平日久,怕是就不行了。无他,嫌麻烦! 或许有人说可以远远散出斥候,这个确实有用,但也不能纯靠这个。 他们这三千多人,前后左右四个方向,五里内各有一名斥候,十里外又各加一人,十五里外再加一人,再远就没放了。 有的军队行军时,会放到三十里外,斥候还是两三人一组,各带两三匹马。 斥候当然有用,可若是觉得很保险,古往今来,还会有伏击这回事吗? 此时北方五里之外,一场血腥的搏杀刚刚结束。 一名汴军斥候捂着脖子,呵呵地往外呼着气,嘴里全是血沫。 两名夏军斥候大口喘着粗气。 生死搏杀,只在一瞬间,但却极其耗费精气神。 一人收起汴军斥候所带旗帜,走到高处,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将旗卷着举起。 这是表示无贼的信号,若有贼,则将旗张开。 另外一位斥候看到,会举旗回应。 当然这是白天的做法,晚上会更复杂,三五人一组是必须的,还要设潜伏的暗铺,但还是那句话,做不到百分百保险。 不过晚上会扎营,危险性也不一定就比白天大,前提是你的营寨按照规矩来。 举完旗后,夏军斥候消失在了山坡后。 他脚下的山谷之中,大群骑卒牵着战马,离开了休息阵地,准备出战。 郝振威骑在马上,左右张望。冯霸则在想着事情,心不在焉。 猛然间,前方的山林之上,一斥候高举旗帜,旗面舒展,仿佛隐隐带着血色。 “有贼军!”不用郝振威说话,都虞候已经看到了,立刻大声示警。 军士们一片慌乱。 都虞候带人上前,连踢带打,勒令军士们镇定,开始列阵。 都是老兵了,若一般情况下,根本不会慌,但这次不一样! 马蹄声都已经近在耳朵旁边,必然是在五里之内,甚至更近! 郝振威大吼一声,下令骑兵上马,跟着他往前冲,给步兵布阵争取时间。 冯霸也警醒过来,他召来一将,令他带骑兵跟在郝振威后面,随时支援。步兵旁边还留了一些骑卒,不过两百来骑,用做关键时刻的反冲杀。 仅有的几十辆大车被拉了过来,横在道路之上,充作障碍。 车还是太少了,若多的话,放置于步军两旁,令盾手、矛手、步弓手上车,利用射程优势驱逐贼骑,大军缓缓前行,说不定还有机会回到营地。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此番去攻浮桥渡口,根本就没带多少辎重车辆! 不远处的山坂之下,大群夏军骑兵斜刺里冲了出来。 一些手持骑枪的冲在前面,但更多的人则往两翼迂回。 郝振威边将出身,骑术自然不弱,一杆马槊被他使得出神入化,迎面厮杀时便挑起一人,随后一扫,再打落一骑。 两侧山坂之上箭如雨下,甲胄之上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可笑的骑弓威力! 不过还没等他笑完,突然马失前蹄,瞬间滚落马下。 一骑向他冲来,矛尖闪烁着寒光。电光火石之间,他猛地一躲,避开了这记杀招,不过兜盔被人打落了。 他定了定惊魂,正待寻找一匹空马之时,又是数骑冲来,其中一人连发两箭,一箭落空,一箭鬼使神差般地正中他没有兜盔保护的额头。 鲜血浸透了红色的抹额,继而糊住了双眼,郝振威仰面倒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 厮杀仍在继续。 银枪都四千余骑倾巢而出,复杂的地形给他们提供了极大的战力加成,令他们得以充分发挥骑射优势,用箭矢伤敌。 数百来自昭义镇的骑兵也阻截不住从两侧绕过的游骑,两条长龙绕过山坂时速度有些降低,但仍然一往无前冲了过去。 “嗖嗖!”步弓在骑卒射程外齐射,冲在最前面的银枪都骑卒纷纷落马。 剩下的骑卒绕过凌乱的车辆,马速再度下降。 冯霸的步卒们三人一组,互相配合,将骑卒打落下马后用刀斩杀。 这是昭义步卒的绝活,中唐年间号称昭义步卒冠绝天下,步兵大阵被冲开后,经常三人一小组、三小组结成一大组,将骑兵打落下马,一一斩杀。 这其实是一件比较奇葩的事情。步兵大阵被骑兵冲开,一般来说死定了,但昭义精兵还能继续厮杀,直到实在撑不住,最终崩溃,但敌方骑军将领估计想死的心都有了,这交换比亏啊! 到了后晋末年,就是这些武德充沛的民团乡勇、禁军步兵打得契丹骑兵毫无脾气,阵型被打散后,还在继续厮杀,以步兵交换骑兵,让你亏出血。 但他们今天的表现有点水,可能是投奔朱全忠后士气低落,也可能是太仓促了,只有一部分人还在舍命搏杀,后面的人明显有点犹豫,关键时刻差一口气。 封建时代军队的通病,水平起伏太大! 高光时将破阵而入的骑兵勾下马来,像杀野狗一样斩杀,水的时候被人追亡逐北,乱得不成样子。 后阵还在射箭,但明显稀稀落落了。 留在最后的两百多骑兵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反冲杀一波,最后挣扎一下。 就在这时,西边的山坡之上,突然擂响了战鼓声,还隐隐有喊杀声响起。 这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骑兵一声唿哨,趁着还有段距离,直接拍马狂逃。 冯霸也翻身上马,准备逃窜。 但数十骑迎面而来,左右两翼又有人包抄,追逐一段之后,亲兵死伤殆尽,冯霸战马被箭矢击毙,跌落地上,高呼“愿降”。 乱军之中,谁听得见他的话! 数骑抢攻而上,冯霸大怒,用手中铁锏砸落一骑,不过脑袋很快高高飞起,重重甩落下来。 汴军两将,皆亡矣。 两将阵亡之后,一些汴军溃兵往山上逃窜。 逃不走的步卒则绝望地留在原地,用步弓射落靠得太近的银枪都骑卒,还有一些人跪地弃械,口呼“愿降”。 到了最后,抵抗的人越来越少,投降的人越来越多,器械扔了一地,看着颇为壮观。 杨弘望策马上前,看着凌乱无比的战场,有些感叹。 河陇羌胡的战斗意志,比他们差远了! 那些羌胡野蛮是野蛮,但形势不对的时候绝对不会负隅顽抗,要么逃走,要么投降,干脆利落地很。 他又看了看北面的群山,有银枪都骑卒下马,追击着正往山林里逃的汴军溃兵。 李克用打昭义镇打了几年?好像不短。 去年李克用下令昭义镇选五百精兵送往晋阳,估计也是看中了这些步卒的本事。不知道今日战场之中,又有几个是那五百之一。 大帅对昭义步兵是有感情的,最初的铁林都之中,就有陈诚拉过来的不少昭义兵。 若能得到昭义五州,从百姓中拣选精壮,练个几年,又是一支步卒铁军。 其实他们民间的基础很好,募来的新兵,很多人都掌握最基本的技艺,训练成本会大大降低。 可惜了,在李克用手里,他还不好好治理! “军使,大概俘两千人上下,昭义兵、汴宋兵都有,同州兵极少。”王崇过来禀报道。 事实上准确的人数还没统计出来,他只大概扫了一眼。 “杀贼千余人,还跑了一些,要不要追?” “让折嗣伦的人去追吧,他不是来了么?”杨弘望扫了一眼西面,刚才击鼓扰乱敌兵军心的就是跟过来的折家子弟。 “集结一千骑,让俘虏带路,前往其营地,取辎重而还。”杨弘望下令道:“今天这一仗,也有运气成分,赶上汴军轻装行军而返。罢了,都打赢了,没什么好说的。回太阳浮桥,渡河南下。稍事休整,蹭一蹭折家的辅兵。对了,冯霸的首级处理好,装盒里。” 第三十一章 赚头 邵树德的面前摊着两份文件,其一是捷报,言在河北大破汴军郝振威、冯霸所部,俘斩近三千。 第二份是一封信,从截杀的汴军信使身上所得,言朱全忠令葛从周走二崤山、熊耳山,退往汝州,与忠武军汇合。 两份合并起来看,就清晰多了。 郝振威、冯霸算是倒霉,接到了葛从周的命令,走河北岸,寻机渡河南下,但朱全忠又下令葛从周离开二崤山,主动解除夏军的侧翼威胁,后续葛从周应该给郝、冯二人传令了,但受限于交通不畅,没有成功,导致二人全军覆没。 这便是骑兵多的优势了。 此战,邵树德也感受到了一点惊喜,那就是折嗣伦有勇有谋。在渡口用疑兵吓退郝、冯二人,功劳不小。而这其实也是郝、冯二人败亡的直接原因。 若他们带足辎重车辆,稳步行军,粮草也充足的话,可没这么容易吃下,甚至可能吃不下,或者即便吃下了,最后一算账,太亏了。 今后的战场局面会越来越大,各个战场都需要本领合格的将领坐镇指挥,单靠一个人是顾不过来的。 手下将领本事高不高,直接决定了胜负,因为比的是整体实力。 陈诚走进营房时,看到邵树德正在研究古来军事征战案例。他好奇地看了一眼,还是在研究刘裕,这是把自己代入朱全忠了啊。 “陈副使来得正好,我看刘裕灭南燕之战看得入神了。”邵树德放下书本,笑道:“刘裕真乃神人。大军以步卒为主,长驱直入,灭慕容鲜卑之南燕。鲜卑铁骑断粮断不成,袭扰疲敌之计也不成,竟然眼睁睁看着长驱直入到都城之下。” 慕容鲜卑所采用的计策,虽说不太妥当,比如放弃据守险关,恃勇轻敌,认为自己骑军众多,不如放纵刘裕的步兵入关,到平坦的地形上将其一举歼灭。 理论上来说,也没错。 步兵在空旷的大平原上,面对铺天盖地的骑兵,不应该寸步难行吗? 我把骑兵分成三部分,一部分轮番上前骚扰,一部分休息,一部分机动应援,步兵能坚持几天? 但骚扰奇袭最后看来没有任何效果,靠近时被车阵所挡,被射程、威力都超过骑弓的步弓射杀。 人家步兵集团甚至边打边行军,走累了就坐地上休息,长驱直入抵达南燕都城广固。 甚至刘裕还分出一支部队,去攻其他城池。拥有战场遮断优势的鲜卑骑兵,竟然阻止不了人家的偏师奇袭,让人破城。 骑兵,理论上有战场主动权,可以选择打或者不打,但有时候会失去主动权,不得不打。比如被人家步兵攻都城或其他重要城池,不得不正面进攻,招致惨败。 刘裕灭南燕之战,鲜卑骑兵一开始是有主动权,但后来没有了,最终被灭国。 如今夏、汴双方的整体实力,其实有些类似的。 邵树德把自己代入刘裕,也是想找如何破解这种战术,毕竟朱温、李克用二人都是能在河北三镇骑兵海中来去自如的人物。 还有就是,马隆、刘裕的步兵能长驱直入几百里、千余里,被骑兵团团包围,最后安然无恙,大破敌军。 李克用、朱温也能用步兵压服河北,大占上风。 甚至就连耶律德光入中原后,控制了汴梁禁军,河南的藩镇兵、民团武装群起而攻,都能让十多万契丹骑兵疲于奔命?最后让刘知远觅得机会,称帝建国。 但宋军怎么就被这一招玩死了? “大帅,做到这个,首要一点便是步卒精锐耐战,老于战阵。深入敌境,不胆怯,不慌张,敢打敢拼。”陈诚说道。 “与我想的一样。”邵树德笑道:“我称雄西北,所过诸州,羌胡之众,皆以骑卒为主。用骑卒破骑卒,得州十余,蕃汉民众百余万。” “然大帅破拓跋思恭、攻灵州、击李昌符,皆以步卒取胜。” “故对付朱全忠,还是得骑步结合,步卒为本,骑兵为辅?”邵树德问道。 陈诚不直接回答,而是说起了刘裕的事:“刘牢之入大岘关之前,所过之处,几十里筑一城,留兵戍守,屯粮屯械。几十里的距离,步兵行军,最多两天,或者三天。两三天的时间,有大车于两侧伴行,骑兵还拿他们没办法。” 但宋军暴露在原野上两三天都坚持不了…… “为何筑城呢?因为车阵,受限很多,首先便是受地形影响。”陈诚继续说道。 “崎岖险道,此不利于行车。” “雨雪交加,此不利于行车。” “沼泽粘地,此不利于行车。” “河流田亩,此不利于行车。” “道溃地陷,此不利于行车。” …… “吾有车战之弊十法,今献于大帅。”说罢,陈诚从袖中抽出一纸,上面满是蝇头小楷,密密麻麻,递到了邵树德手上,又补充道:“事无绝对,此十不利,皆可避之,或破解。以车破骑,首要一点便是步卒敢战善战。没有这一点,车造得再好亦无用。” 这是说到点子上了。 如果有昭义军步兵大阵被骑兵冲开,还不溃散,敢把骑兵勾下马来斩杀的劲头,什么样的骑兵能破步兵? 邵树德接过后草草看了看,有些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但车战十弊,其中不少与骑兵是重合的,比如河流、树林、沼泽之类,骑兵也不能去。在崎岖山道上,车固然不如骑兵容易行走,但说难听的,他们都不如步兵容易行走。 如果朱温的步兵不善战就好了! 邵树德估摸着,从晚唐到北宋,步兵是一代不如一代,逐渐拉胯,原因多半是经济崩溃,投入到军事上的资源越来越少。 汴梁禁军,朱温最先开始建。 后梁灭亡后,李存勖带了数万河东兵过来,再加上收编的十万朱梁禁军,构成了后唐汴梁禁军的主体。 这个禁军体系,像传家宝一样传到后晋、后汉、后周、北宋手上。风气越来越坏,北方人口越来越少,经济逐年下降,导致装备、训练越来越差,马政更是败坏到无以复加。 赵大那会,这支禁军历经多次兵变,像墙头草一样,油滑无比,已经成了流氓军队。 还有人肯死战? “大帅今有数万骑卒,不逊成德王镕,远超幽州李匡威、魏博罗弘信,截杀汴军游骑,压缩其斥候活动范围,拦截信使,已有大优势。朱全忠给葛从周所下命令,多半有几路信使,然其中一路为我所截,便可窥其内情。”陈诚胸有成竹地说道:“若两军主力对垒,我军大败,可令骑卒拼死拦截,大帅从容收拾败军,重整部伍。若汴军大败,大帅可纵骑卒追杀,朱全忠如何收拾败兵?如此优势,何谓之小?” “铁骑、银枪二军,可深入敌后,遇敌甲骑便逃,弗遇便烧杀抢掠——”陈诚话还没说完,就被邵树德阻止了。 “若这么干了,那可就真是胡虏了。李克用都不烧杀抢掠,我如何能做?”邵树德说道。 被人贴上胡虏的标签,是一件很敏感的事情,尤其是朔方军如今这个模样。 耶律德光倾国而来,入主汴梁称帝。 本来也没什么,晚唐五代对胡人并不太过歧视,毕竟北朝一路走过来的。 但契丹兵烧杀抢掠,玩得太过分了。最先对他们动手的其实是中原百姓,义军民团蜂起,打得十多万契丹骑兵疲于奔命,焦头烂额。 职业武人加入之后,耶律德光便只有骑骆驼跑路一途了。 真以为中原百姓是绵羊啊?真以为人家武德不充沛吗?藩镇割据百余年下来,河南、河北、河东三地的成年男丁,哪个不会几手庄稼把式?哪个不狠? 你给人家留有余地,不把事做绝,人家自然也犯不着拼命。 可若做绝了,那可真是遍地皆敌,寸步难行,还想占领中原? 李克用军纪这么差,他部下之中,除李罕之这个吃人魔王之外,还有谁这么做? 可不能把别人想成傻子。 晚唐,在中国历史上是极为特殊的,草根出身的人大把占据高位。民风彪悍,好勇斗狠,军士跋扈,敢打敢拼。 邵树德可不想变成胡虏,那意味着永远失去了入主中原的机会,就像耶律德光一样。 因为中原百姓不是绵羊。军人在全人口中所占的比例也太高了一些,衙军、外镇军、州兵、县镇兵、土团乡夫若如牛毛,这意味着组织度。 尤其是土团乡夫,就是农忙时干活,农闲时训练的老百姓。中唐年间,朝廷讨伐昭义刘稹,还给土团乡夫的首级开赏格,一首级值绢一匹。 首级值一匹绢的老百姓,真的一点不能打吗? 把藩镇割据百余年的晚唐社会风气,类比其他中央集权的朝代,是最大的错误。 “而今强迁河南府百姓,我的名声怕是已经受损,以后还得多加弥补。再烧杀抢掠,万事休矣,怕不是义军遍地,再无进取之机。”邵树德继续说道。 全河南几百万人一起反对你,我还不会骑骆驼,心里暗暗吐槽了一句。 “说到百姓,如今已有六万余人,若华州、渭北安置不下,便送一部分去胜州。当地羌胡之众甚多,风气有些怪。”邵树德又吩咐道:“不要急着催他们赶路,那样会多造死伤。沿途准备好休息场所,多备马车,有病的隔离开,尽最大可能减少损失。” “遵命。”陈诚应道。 “此番最大的赚头,就是这些百姓了。”邵树德说道:“待步卒主力赶来,再干一票大的。” 当然,这需要朱全忠“配合”。 若其击退李克用,十几万大军排山倒海压过来,河南二十里一寨,粮道都断不了,疲敌之计多半也效果有限。 铁林、天柱、天雄、武威四军两万五千步卒,外加一万多骑兵,保不齐就要与其打上一仗。 若其驱大军绕路迂回攻陕州,断朔方军归路,还挺麻烦的。 不过还好,朔方军掌握着信息优势,打不过撤走就是了。 对付朱全忠,我时不时东出骚扰,退可保硖石险隘。战术上的疲敌之计实现不了,战略上的疲敌之计却可以奏效。 第三十二章 河阳 黄河流域主干山脉,在河渭之南曰秦岭、崤山,逾河而北曰中条、太行。 太行山脉西南自黄河北岸,向东北蜿蜒,东连燕山山脉,直达海滨。 太行山之中,有乌岭道。西自晋、绛,东入泽、潞,而潞州亦有道路南下河阳。 此道名曰白陉,在白鹿山西,北起泽州陵川县,南入怀州修武县。 修武县已为汴军攻克。 十五日,朱珍令王重师率三千人为先锋北上,张慎思自督万人继之,欲断晋军归路。 王重师是颍州人,早年家里也有个几百亩地,生活环境不错,故打小练得骑术,擅使马槊。但他的步战剑术似乎比马上功夫更了得,朱全忠将其募入军中后,屡次提拔,固然有王重师本身能力的因素在内,但似乎也有对冲宣武、义成将门世家的想法。 王重师是长剑军军使,该军员额三千人,分左右两厢。 既有长剑之名,自然是擅使长柄重剑了,类似陌刀。人携弩机一部,与长剑一样,都是该部军士的武器,临阵发矢,继而拼杀,屡立战功。 王重师其实想回骑军来着,但似乎有点难。 他不像杨彦洪、李思安、贺德伦那样是科班骑将世家出身,父子相替,也没有葛从周、霍存、谢彦章等人的骑射功夫,他们在巢军中就是骑将。 宣武、义成、忠武、蔡州四镇的老骑兵不可能交给他,庞师古组建的新骑兵也没他的份,更何况那支骑兵已经并入右德胜军了。 只能继续挥舞长剑了! 大军在旷野上迤逦前行。 随军还押运着一批物资,主要是粮食、药材和箭矢。 因为夏军轻骑曾经逼近郑州一带,大帅下令将水师全部抽调回来,转运粮草。 反正晋军已经转入守势,很难再往前推进了,靠水师捍御大河似已无任何必要,正好抓紧封冻前最后一段时间转运粮草,囤积到前线。 贺德伦带着右德胜军赶了上来。 他今年刚满三十二岁,眉清目秀,一点不像是出身河西部落的胡人。 左手紧握马缰绳,右手提着一根马鞭,顾盼自雄,潇洒惬意。 王重师可能比贺德伦还要更小一些,但长得颇为老成,脸上已有不少皱纹,不修边幅,胡子拉碴,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杀猪屠狗之辈。 后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那是有信使远道而来。 王重师嘴里嘟囔了几句,很不耐烦。 别又有什么南辕北辙的命令传来啊,老子正想北上断沙陀子的归路,为这场战争一举奠定胜局。 贺德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右手无意识地摆弄着马鞭,暗自沉思。 信使很快来到二人身旁。 “见过李书记。”王重师还愣在那里,诧异为何是李振亲自而来,贺德伦已经抢先一步行礼了。 “贺将军、王将军。”李振亦对二人行礼。 骑了这么久的马而来,李振的衣着依旧很整洁,精神头也非常好。 “大帅有令,长剑军、德胜右军加快行军速度,当白陉大道设寨,务必要赶到晋军前面。” “早该如此下令了。”王重师大笑道:“堵了白陉,断掉晋贼归路。若其来攻,长剑军便让他们知道厉害。” 贺德伦微微皱起了眉头,但却不敢很明显地表露出来。 心思细腻的他明白,这场战争已经到了最后关头,但归师勿遏,这个军事原则都不讲了吗?也就王重师还在那瞎起劲。 “为何如此急促?晋兵久战疲惫,但我军也好不到哪去。”他忍不住问道。 王重师也一愣,道:“是啊,晋贼似已调兵整备后路,据前两日得到的消息,李存孝领精骑两千亲自回返了。这个人——不好打,有股子蛮劲。” “还是先执行大帅的命令吧。”李振面无表情地强调了一遍。 王重师很不爽,但终究慑于大帅的威望,没说什么,贺德伦则似笑非笑。 许是不想和武夫们将关系搞得太差,李振又多说了两句:“根据陕虢传来的消息,两京大驿道之上,车马长龙一眼望不到头。夏贼的援军正往这边大举开进。现在也弄清楚了,邵树德身边的兵应该很少,不然也不会一直掳掠人口,而不直插汴州了。” “夏贼怎生如此猖狂?便让我带长剑军去,杀他个人仰马翻。”王重师一听跃跃欲试,想着一战尽破夏贼骑兵,让天下为之侧目。 贺德伦神情恬淡平和,右手的马鞭转得令人眼花缭乱。 “听闻谢彦章在夏贼手底下吃了大亏。”他说道:“去年纵横泽潞,突破李存孝围追堵截的精骑可还在?” 语气似乎有些幸灾乐祸啊。 李振看了他一眼,道:“谢都将之事,某也不太清楚。放心,东平郡王已安排粮草、大军,往洛阳一线增援了。待击破李克用,孟、怀、郑、汝四路发兵,水师会将粮草、器械运到前方。” “其实何需四路,两路便够了。”贺德伦脸上的表情非常让人讨厌,因为总带着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意味:“一路出洛阳,是为主力,一路由水师转运,直插陕州,争取把夏贼全留在河南府。” 李振闻言脸色有点黑,因为这是他提的建议。 不过贺德伦说的也有道理,这都十月了,再等下去,大河上冻,就要费一番手脚了。 “有把握守住陕州吗?”他问道。 “没把握。”贺德伦一声轻笑,道:“或许长剑军有把握。” “只要各路配合好,我便是把左右长剑军拼光又如何?”王重师很有信心地说道。 李振凝眉沉思。 …… 李克用已经离开了怀州。 代北风声急促,蔚州似要爆发大战。 前线攻了这么久,就是冲不破汴军的连营。 他已经看穿朱珍的把戏。 这个人打仗确实有一套,不愧为大将,但用兵风格比较“懦弱”,对每一处战场都仔细推敲,一直在想如果赢不了会怎样。 他的招数,就是耗尽晋军的锐气,然后再逐步反攻,一招连一招,发起排山倒海的进攻。 水平是有的,如果再给他配个风格锐意进取的副手,那这场战争就不会打成这个样子了。 李克用不打算陪他玩了,反正这两天心情好。 义弟遣人将冯霸的首级送了过来。 冯霸这厮,虽然不是三郎克恭之死的直接原因,但也脱不了干系。今得其首级,不亦快哉! 不过义弟也挺有本事的。 洛阳张全义是个不怎么能打的人,守城尚可,野战多半要惨败。但实际负责整个河南府战场的葛从周却不好对付。 去年泽潞大战,葛从周率精骑千余绕壶关突入潞州,让人神不知鬼不觉。随后接管城防,面对河东大军的围困,毫无惧意,沉着应战。 这人的风格,应该是勇猛精进、锐不可当的类型,擅长突袭,今早在这个县,午时可能去了另一个县了,几位义子围追堵截,都没能留下葛从周和冯霸。 但居然被义弟死死限制在二崤山,都不敢主动出击了,这可真是稀奇,不会憋出病来了吧? “大帅。”盖寓掀开帐帘,走了进来,道:“该着手安排撤退次序了。” 敌前撤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过对李克用来说,似乎已是家常便饭。 原因是太莽了。 经常动不动杀到人家家门口去,然后又后院起火,或发生什么其他狗屁倒灶的事,然后再收拢大军,火急火燎地班师。 经验太丰富了。 “今得冯霸首级,若一走了之,恐令天下英雄耻笑我不仗义。”李克用只稍稍犹豫了一会,便道:“义弟手头兵少,犹敢在河南府攻城略地……” 盖寓:“……” 他攻城略地个鬼。步兵主力多半还没赶到,如何攻城略地?靠骑兵攻城吗? “朱全忠在做什么?”李克用的心情非常纠结,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盖寓奇怪地看了一眼自家主公,不就是在打你么? “全忠坐镇郑州。其他方向,暂无动静。”盖寓答道。 “这场战事结束后,全忠多半又要攻朱瑄、朱瑾、时溥了,可要从魏博借道,援应一下?”李克用问道:“朱瑄帮我斩了安知建,这个人情得还。” 朱瑄、朱瑾、时溥三个人,如今看来是被彻底打残了,精兵尽失。 朱瑄最惨,不但衙军损失殆尽,就连州兵、县镇兵都送了几波,现在是死狗一只,还刚丢了曹州,只有郓、濮二州了。 泰宁军朱瑾倒还有些实力。此人骑将出身,勇冠三军,尤擅领精骑冲阵,治下领有兖、密、海、沂四州,但现在看来也不成了。 今年带了三万步骑,结果被不足万人的汴军大破,朱瑾“单骑走免”。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吃这种惨败了。在光启三年的时候,刘桥之战,天平、泰宁二镇损兵数万,朱瑄、朱瑾兄弟二人“仅以身免”。 这两场惨败,让天平、泰宁二镇老兵尽失,还被擒杀了总计一百二十余名将校。两镇还没垮台都算是民间尚武,有充足的后备人才了——兖、郓二镇,中唐以来以出精兵闻名,如今看来,似乎还不如汴兵精锐。 武宁时溥也很惨,宿州一丢,濠、泗二州摇摆不定,随时可能投降朱全忠,那就只剩徐州一地了,早晚败亡。 这四年的大战,真的把这三家的精锐一扫而空。当年朱全忠攻朱家兄弟的理由是“招诱汴军将士”,如今看来,汴军确实勇猛无匹。四年来,在东线持续进攻,最少同时进攻两家,有时与三镇一起开战,都能屡屡大胜。 对了,去年从泽潞退兵后,还顺道去了趟魏博,五战五胜,大掠而回。 这强横的实力,还有这股睥睨诸镇的豪情,让李克用看了眼皮子直跳。 河北三镇,安史叛军的老底子,步兵能打,骑兵传统也强,怎么被朱全忠欺负成这个样子?蔡贼就这么能打? “大帅,援应天平镇的事情可以日后再说,而今却是该预做退兵准备了。”盖寓提醒道。 他怕自家主公再做好人,把宝贵的精兵送给朱瑄、朱瑾,帮助他们抵抗朱全忠。 “明日我亲自督战,对朱珍发起反攻。”沉思良久之后,李克用神情坚定了起来,说道。 盖寓一喜。 撤退之前,本就应该以一波凶猛的攻势打退贴得最紧的敌人,令其胆寒,然后才能徐徐后退。 “义弟尚在集兵,这仗或许还能打一打。朱瑄那边,再派点兵过去,向魏博借道。”李克用说道。 盖寓:“……” 该打成德了啊! 攻朱全忠,朔方亏本,河东亏本,朱全忠也亏本,三家一起亏,亏来亏去有意思吗? 第三十三章 大军 最近一段时间,洛阳有些风声鹤唳,大群夏军骑兵频繁出现在新安、洛阳之间。 朔方军的兵力配置,大概是华州一千五百步卒、潼关八千步卒、虢州五千步卒(新到的武威军)、陕州五千步卒,此外还有两千五百骑卒沿河巡视。 其实最近这两千五百骑兵基本固定在浢津不动了。 他们都是单人匹马的肉搏骑兵,实在不是银枪、铁骑那种游骑,活动能力太弱了。 就和铁林军军属骑兵一样,为何要配属给步兵,一起行动呢?因为离了大队人马,单靠自己,行军速度比步兵还慢。 骑马走一阵,就要休息很久,要喂食,要反刍。从华州到洛阳这段路,如果中途没有补给点,全靠自己携带,那肯定步兵先到。 当然现在中途设有补给点,骑兵的速度可以大大增加,但时间长了,战马仍然会掉膘,乃至倒毙。 徐浩带着数千骑,从华州出发,急行军。 第一天就过了潼关,抵达阌乡驿,行军速度傲视步兵。 第二天距离下降了一些,只抵达了桃林塞。 第三天本来计划抵达陕州,事实上半途就跑不动了。 第四天,马不肯跑了,只能牵着马慢慢走路。 后世19世纪普鲁士军队甚至规定,步兵行军十天,就要停下来等一等骑兵。 当然,如果有备用马换,速度可以大大提高,但他们没有,不是装备不起,马的饭量太大,吃喝太厉害了,养不起。 铁林军三千骑,马肯定不止三千匹,但也不会给一人配双马,这成本在草原上可以承受,到内地承受不起。 你不爱惜马匹,跑死马,当然也可以速度更快,但真没那个必要。 大群骑兵出现在非草原地带,必然会有一个超大的后勤补给基地。 尤其是在他们无法攻城攻寨获取里面粮食的情况下,活动范围是非常有限的,总是在这个基地附近转悠。 农耕地区,草场首先就少,上面长的草也多半不适合喂马。 坚壁清野,对骑兵是有效的。人可以饿肚子,马不行。 若是野外没法放牧,这马就走不了,必须喂粮食,那就离不开补给基地。 之前银枪都奔袭洛阳东北,一人双马,驮载了部分粮豆,就是为了预防野无所掠,又找不到适合马吃的牧草救急这种情况——当然光喂牧草也不行,只能救急。 朔方军的骑兵频繁出现在新安、洛阳之间,那只说明一件事,他们的大营往前推进了,让骑兵能够够得着这片区域。 如果张全义胆子够大,带上洛阳城里的这五千多衙军、州兵,以及数千屯田兵,全军出击,攻这个补给基地,一旦成功,就能把朔方军的骑兵威力废掉大半,因为邵树德手头几乎没几个能打的步兵。 但他终究不敢,葛从周一开始也弄不清虚实,现在再想打,也晚了,因为铁林、天柱、天雄三军已经过了陕州,横山党项万余人也即将抵达陕州,离石壕寨大营只有两天的路程。 这就是邵大帅骑兵多的优势了,你都不知道对面的虚实,根本闹不清他有多少兵力。以为很多,其实不然。 当然葛从周在二崤山设寨也是有作用的,至少让邵树德的大营不敢往前移动,因为没有兵力留守后路,看住崤山上的汴军营寨。 现在他已弃寨而走,华州兵两千人据守了这片区域。 这些兵,短时间内难堪大用,邵树德也不打算带他们东行了,继续押运人员、物资即可。 十月二十六日,走得最快的铁林军抵达石壕寨,第二天,又进抵乾壕寨。 两日后,大军全部抵达,邵树德在乾壕寨外的神雀台下大阅诸军。 铁林军九千步卒、天雄军五千步卒、天柱军六千步卒、顺义军三千步卒,总计两万余人。 横山山民万余众,留守硖石县那片复杂的地形,并且修缮旧有堡寨体系,以防万一。 十万步军,能到前线的竟然就只有这么多。 长途远征,何其艰难也。行百里而蹶上将军,诚斯言哉! “诸军人赏钱一缗、绢两匹。” 欢声如雷,士气大振。 财货,当然已经运走了,可能已到潼关,此时只能给军票记账。但军士们早习惯了,因为邵大帅从来没赖过账。 “全军休整两日,两日后,顺义军当先开道,诸军依次而行,经渑池,往新安、洛阳方向进发。” 西边的人口已经被掳走七万多人,很难再找到了,现在只能去往东边想办法。 铁骑军当天就出发了。 一人双马,一匹骑乘,一匹驮载各种物资。 去掉各种零碎,大概驮载了百斤粮豆、奶酪、肉脯,差不多够人和马十天的消耗。 也就是说,他们理论上可以前出大军五到十天的路程,但一般是五天,因为距离长了,马跑不动。 战马就一匹,驮马不堪大用,速度也慢,也没法拿来代步,一般情况下驮马都是放在营中的。 所谓的一人双马,并不是一人两匹战马。 最奢侈的豹骑都一人三马,那也只有一匹战马,另有驮马一匹,驮载甲具、器械和其他坛坛罐罐,一匹骑乘用马,平时代步,因为舍不得骑战马。 豹骑都的活动能力同样非常有限,不是马力够不够的问题,主要受限于粮食。 除非像蒙古人一样,一人五到十匹马,那倒是可以有不止一匹战马。 与敌人厮杀,两匹、三匹战马都带在身边,那感觉就不一样。 从乾壕寨大营出发,他们的最远活动距离就在洛阳周边,再远就走不动了,除非能就地补充粮食。 想奔袭郑州,首先得保证沿途有兵站供给,或者能够从郑州百姓那里劫掠到粮食。 前次银枪都奔袭到偃师一线,若不是抢了部分汴军夫子,回程的粮食在哪,也是个问题。 这次银枪都从河北奔袭郝振威、冯霸,为何不沿路返回呢?粮食不够啊,必须要过河蹭一蹭折嗣伦。 战马如果是核动力的,且不会损坏,邵树德敢从潼关一路奔袭到朱全忠面前——前提是不被他的步兵阻挡。 更何况也没这个必要。国朝的河南,水系发达,航运传统深厚,都是百余年来花了大力气开挖的运河。陆地运粮,只是朱全忠的补充,有没有影响不大。 梁、晋争霸时,李存勖也是趁冬天大河上冻,汴军水师无法出战之时过河。 有些人打仗,从来不计算距离,不考虑后勤的,也不会想能不能做到这一点。 草原和中原,完全是两个地理环境。本方统治区和敌方境内,又是两个概念。 坚壁清野,是限制骑兵活动范围的最好方式,比种树、挖壕沟之类的还有效。 铁骑军出发后,等于远远地为大军张开了一层防护垫。即便东行时得到消息,朱全忠主力过来,有几天时间缓冲,也完全来得及调头。 这就是朔方军的优势,有主动权。 若没这么多骑兵,东行时就要担心迎头撞上敌军主力,来不及撤退了。 十月三十日,邵树德亲领步骑三万余人东行,朝渑池县方向开进。 走之前,他还特地检查了一下附近的原野。 各种空地上,已经种下了大宛苜蓿、遏罗禄草等杂七杂八的牧草,不知道能不能长起来。 把牧草种子带到中原来种下,这事听起来啼笑皆非,但没办法。马儿断粮的时候,这玩意可以救急。平时不出战的时候,也可以大幅度降低精饲料的喂养比例,减少开支。 希望它们不会被人毁掉,生长时也能竞争过其他无价值的野草,越长越茁壮吧。 十一月初三,大军抵达渑池县,县令金索出城相迎。 “这便是忠顺军么?”邵树德马鞭遥指在旷野中列阵的两千步卒,问道。 “回大帅,这便是忠顺军。” 忠顺军,其实就是原渑池县镇兵、乡勇,总共两千。 邵树德没给他们配备多好的装备,因为不信任这支部队。 他敢肯定,只要自己流露出将他们迁移走,打包回灵夏的念头,这些人立马就会反,除非用屠刀将他们压服,然后将其家人全部迁走。 如此过个十年八年,大概心里就会顺过气来,可为自己所用。 到了第二代,就完全是自己人了。 “东四十里便是硖石堡,忠顺军的将士们可愿为我夺下堡寨?”邵树德站在金索身旁,他的话当然不可能让忠顺军两千官兵听到,但这话本来也不是询问,而是命令。 硖石堡年久失修,估计也没多少兵守御,正好让忠顺军练练手。 打河南府的自家人,总要有第一回的。只要动了手,邵树德对他们的信任度又可以上升几分。 第三十四章 狼群 硖石堡外,忠顺军打得有点笨手笨脚。 幸好这座堡垒年久失修,残破不堪。虽不至于如蔚州城居然被契丹人压塌了那么不堪,但也四处破绽,忠顺军垮了两波后,第三波终于攻了上去。 邵树德根本没关心这场战斗的结果,他在大帐内召集了铁林、天柱、天雄、顺义四军的将官,一起商议接下来的行动。 华州王卞也来了,虽然他的部队基本不会参战。 “首先明确目标是什么。”邵树德问道:“能占领河南府或洛阳吗?” 诸将愕然。 “灵州乃我钱粮重镇,离洛阳一千多里。汴宋是宣武军重镇,离洛阳四百里,还有大河水运便利。”邵树德说道:“渭北、华州两镇能养六万军队,可支持三万人的远征,即便去京兆府东部摊派一番,亦只可支持五六万人远征。如果马匹多,数量还要下降。凭此数万兵马,可灭得了朱全忠?”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那么我军的目标便不是灭朱全忠,而是尽可能削弱朱全忠。”邵树德说道:“自秦宗权败亡后,河南府、淮西诸州便成了朱全忠的大后方。以河南府为例,张全义招揽流民,垦荒种地,不用担心有兵乱,一心一意发展生产,给朱全忠提供钱粮。虽说如今户口还不丰,远远比不上朱全忠实控的宣武、宣义两镇,但如果能将其破坏,变成前线,朱全忠之钱粮便少了一份来源,此为疲敌之计。” “大帅,疲敌之计或不止于此。”陈诚在一旁说道,看起来就像个托。 “哦?陈副使不妨直言。” “大帅,朱瑄、朱瑾、时溥三人,被全忠打得灰头土脸,岌岌可危。眼看着就是三枚熟透的果子,全忠再花费一点力气,便可安稳吃进肚里,如今咱们便要让他吃不了这几枚果子。至少,不能全吃下。”陈诚的胡须留得愈发长了,穿着一件青色袍服,看着就像一位有道方士。 “陈副使所言极是。此三镇早已被全忠打怕,上下欲降者不少。今我军东出,牵制全忠兵力之后,此三镇应不至于速亡。”王卞不参战,但说话倒挺积极。 “王使君可知全忠需多少兵马攻下三镇?今孙儒已去江南,颓势愈显,上下离心,多有投奔杨行密或钱镠的。淮南之地,全忠已无任何威胁,防备孙儒之大军须臾间便可北调。今岁朱瑾三万步骑又被全忠一万人马杀得大败,可见二朱实力堪忧。这两年,全忠打二朱,带兵从来只有三四万人,便杀得他们丢盔弃甲,你以为平灭此三镇需要多少兵?”野利遇略在一旁嗤笑道。 “魏博罗弘信去岁将步卒七万、骑卒一万二千,被全忠五万余人杀得大溃,五战五败,不得不厚币求和,此一路,亦不需要多少兵马防备。全忠,自可领大军屯于郑、孟、洛等地,待我三万余人来攻。丁会、庞师古等将率数万兵马东攻三镇,除非魏博借道,让河东兵马过境,否则撑不了几年的,最多两年。” 王卞对野利遇略的讽刺有些恼火。 朔方军这几个大将怎么都这么桀骜?今日没看到铁骑军折嗣裕,上次已经告过一次状了,看见华州军被贼军反攻,居然不援救,反而游骑四出,召集附近的散骑集合,专打汴军骑兵。 不过折嗣裕是大帅妻族,这惩罚也是象征性的,让人叹气。 今天这个野利遇略,看样子也不是啥好鸟。 “行了。二朱、时溥没本事,不能把战火烧到宣武镇,破坏全忠之钱粮重镇,咱们就先替全忠扫一下河南府,有多少人全都搬走。看全忠沉不沉得住气。” “说到全忠能不能沉住气这事,按说他也能抽出部分兵力,不可能坐视咱们在河南府纵横驰骋,如入无人之境。” “全忠定会派兵。” “可如今在哪?会走哪条路?大河还是陆路?” “该把银枪都调回来了,防备汝州那个方向有必要么?” 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邵树德则看向地图上某点:洛阳。 朱全忠的兵力还是够的,这会该是已经派人过来了吧? …… 铁骑军这次连辅兵一起带上了,毕竟他们要保持充足的体力,扎营、樵采、做饭、修理器械、照料马匹之类的事情太耗时间了,没辅兵帮忙很难。 他们离开大营后,就一直在大军前方赶路,游骑散得很开,路上甚至还撞到了汴军的两个信使。 绕过硖石堡后,过缺门、白超垒,在新安县附近停留扎营。 新安县当洛阳西出道口,北周筑城,以逼北齐,县东北便是汉函谷关旧址,正处于驿道之上。 也就是说,新安县其实就是国朝的函谷关。这么重要的地方,须得老成持重之宿将,领精兵戍守。 但铁骑军路过时,新安县毫无反应,不知道是兵少还是什么其他原因。 过新安之后,翻过函谷关东坂,此为函谷关险道之一,若屯有力之军,应能发挥很大作用。 随后折向东南,过慈涧店,渡孝水,最终抵达了洛阳附近。 总体而言,在新安以西,山脉纵横,崎岖不平,过新安以后,面前就豁然开朗了。 洛阳如果面临西来之敌,新安县是最后一道屏障,相当于汉代的函谷关。 当然这只是正西方的一条路,事实上西南方还有一条,也有雄关险隘,可惜张全义没整治好。 他若在这些地方派驻重兵,谁还能过来? 洛阳附近,河流、渡口还是不少的,更兼田垄众多,堡寨林立,看样子人口非常集中。 铁骑军不会在洛阳附近停留。 他们在城南十余里外扎营,只休息了一日,便再度东行,直到游骑来报,撞到了一支从郑州方向开来的大军。 “立刻给大帅报信,汴军有部队往洛阳开来。”折嗣裕找来了都虞候李仁辅,下令道。 “遵命!” 随后,他又找来了副使刘子敬,命令道:“此离硖石堡不过一百七十里,步军大队六七天的路程,后面或还有大军开来,你带五百人往东走,搜索前进,看看有无敌军大队。” “遵命。” “若遇敌骑兵,可将其引到空旷地带,用夹射战术,不要傻乎乎硬冲。”折嗣裕又不厌耐烦地叮嘱道。 他有预感,朱全忠肯定不止派一支军队过来,那起不到任何作用,后面,多半还有人在赶路,或者已经住进了沿途的堡寨内。 下达完这两项命令后,折嗣裕决定试探下敌人的成色。 空旷的田野上,弓弦连响,鼓角争鸣。 随着大群骑兵的涌来,汴军斥候的活动范围被压缩到了极致,最后甚至完全退到了步军身旁,不敢在外游弋。 没办法,铁骑军四千多骑卒在周围活动,斥候出不了门是正常的。 汴军已经在驿道上停了下来。 他们训练有素地将车辆分列左右,装好拒马枪朝外。 全军一共分成了八个小阵,前后排列,每阵数百人的样子。 折嗣裕挥了挥手,亲兵很快挥舞着旗帜,传达命令。 蓦地,背嵬都一名副将领着四五百骑,随意挑了一阵,呼啸着冲了过去。 “呜!”车阵里角声响起,弩手、步弓手几乎同时发射。 箭矢破空而去,将冲到半路的游骑远远驱散了开去,几个倒霉鬼甚至中箭落马。 折嗣裕又挑了一将,让他带人去试探另一个车阵。 这次就只有数十骑上前,同样半路被箭矢逼退。 没必要继续试探了! 这股汴军不是弱旅,一点不慌,应是正儿八经的衙军。 他现在有五千骑,如果强行冲击汴军横在两侧的辎重车辆,远距离上会受到强弩及步弓的射击,靠近了会被拒马枪及车辆本身阻挡,车辆后还有手持大盾、长枪、刀斧的步卒。 不是一定冲不下来,是实在太亏啊! 几百人的一个小阵,只要死几十个骑兵就很不值得,死百人以上就是大亏特亏。 怎么对付这股汴兵呢? 折嗣裕仔细观察着。 火攻不好使,挖壕沟估计也没用,因为汴军步兵可以在强弩的保护范围内挖土填坑。 打击他们出外樵采的人也不成,因为西面二十余里便是一座堡寨,不过就是吃一两天冷的东西罢了,完全坚持得住。 该用什么办法呢? 正思考间,汴军车队里响起一阵鼓声,大军竟然继续前行了。 弩手、弓手、盾手、槊手步行跟在旁边,累了就换人。其实如果是专业的偏厢车,这些人甚至可以坐在车上,进一步节省体力。 铁骑军不少人已经离开,此时跟在折嗣裕身边的还有两千余骑。 他们牵着战马,远远盯着车队,就像狼盯着猎物一样,不断寻找着车队可能露出的破绽。 只可惜这股人稳重得很。步卒应该也是参与过多次战争的老手,一点不慌。 竟是无处下手,要眼睁睁看着他们住进堡寨? 折嗣裕有些不甘心,这还只是普通的辎重车辆呢,只稍稍做了点改装,若来的是偏厢车,岂不更是老鼠拉龟,无处下手? “军使,某有一计,平时或无用,然今日正合适。汴人无备之下,或要吃个小亏。”一名亲兵突然说道。 “讲!”折嗣裕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道:“若有效,重重有赏。” 第三十五章 破贼 西北风呼呼劲吹,几乎要将旗杆折断。 除少数人留守营地,看守马匹、辎重之外,铁骑军大部分人都上马,快速机动到某处,挥汗如雨地忙活着。 还有一些被他们抓到的百姓也动员了起来,忙个不停。 与此同时,还有近千骑在汴军周围游弋着,时不时冒险靠近,千方百计迟滞汴军的行军虚度,虽然收效甚微。 折嗣裕算了算时间,今晚汴军多半要在那个堡寨内休息一晚。然后再行军,差不多明日午时可以抵达预设的攻击地点。 希望明天天气不会有所变化! 邵树德是第二天上午收到折嗣裕传来的加急消息的。 他让人模拟了一下形势,然后沉默不语,仿佛看到了岐沟关之战曹彬被耶律休哥的骑兵围困的场景。 当时曹彬用运粮车充当外围屏障,耶律休哥攻了一下,死伤不轻,于是转入对峙。 按理说,曹彬有从雄州刚带过来的粮草、器械,一时半会辽军也拿他们没办法,不是正好牵制辽军骑兵,给其他两路大军创造机会么? 但曹彬的应对是,深夜打开车障,带人逃跑…… 就这战斗意志,被成德骑兵围困的李克用能吊打你十八条街。 这一仗,宋军死万人。 曹彬带残部溃逃后,辽军又追来,其部望风自溃。 李克用也不是没在成德、幽州面前败过,但他总能击退追击的骑兵,从容收拾败局,不至于伤筋动骨。 都是步兵为主,为何差距这么大? 或许,汴梁禁军从朱温建立起开始,到北宋初年,过去了差不多快七八十年了,参照神策军的堕落曲线,也差不多就是这种水平了。可能因为历战事较多,比神策军堕落得慢一些,但存在了数十年的军队,暮气沉沉是难免的。 “给折军使传话,我静候佳音。此战若能大破汴军,当记头功。”邵树德说完后,便出了大营,查看起刚攻下的硖石堡。 这边都是小场面,以精锐步军打张全义的县镇兵、屯田兵,没有什么大的悬念。可能就新安县难打一些,张全义居然破天荒地修缮了那座城池,这么重视“函谷关”吗? 郑州、洛阳大驿道上,车马众多,最先出发的刘捍所部头大无比。 夏军骑兵与他们所遇到的朱瑾、罗弘信的骑兵不太一样。 他们不硬来。 朱瑾骑将出身,最开始总是用精锐骑兵硬冲有辎重车辆保护的步兵,死伤惨重。 吃了几次亏后,开始袭扰粮道,还是没有什么效果。 到最后,可能是人变得狂乱了,今年居然用骑兵硬冲步兵大阵,妄想赌一把,最后全军覆没,狼狈逃窜。 曾经拥有五千以上精锐骑兵的泰宁军,降的降,死的死,已不足为虑。 “刘将军,夏贼是否已放弃袭扰?”随军要籍朱友让看着散在远处的夏军游骑,问道。 “朱随使,夏军未必已放弃,说不定在哪里等着咱们。然我军昨晚休整了一夜,气力充足,士气高昂,不惧夏贼。”朱友让本是汴州豪商,被东平郡王收为义子,如今充当随军要籍,其实是有几分监军味道在内的,他也不敢过分得罪。 刘捍,与杨彦洪一样,都是宣武旧军将校。 杨彦洪统宣武骑军,位高权重。不过也正是因为位置太高了,东平郡王又很眼热他手里的骑兵,于是拉拢他手底下的李思安等人,导致慢慢被边缘化。 但旧军将领也不可能完全不用。 大伙都是世代将校家庭,传承很多,本事还是有的。 不用杨彦洪,李思安得用,不然骑将人才够吗?单靠葛从周、霍存、谢彦章这些巢军骑将够吗? 刘捍现在是左右保胜军都指挥使,俗称都头是也。 带着四千人从郑州出发,充作大军先锋,入援洛阳。 只是没想到,夏军骑兵竟然已活动到这片区域了,看来新安县以西已经彻底糜烂,搞不好夏军主力已进抵新安城下,要围攻这座城池了。 风越吹越大,刺啦一声,一杆旗幡当场折断。 看见的人面有惊容,朱友让也吓得叫出了声。 “沧——”刘捍抽出了横刀,环视左右,道:“西风劲吹,此天时也,何乱耶?” 他让人将断掉的旗幡收起来,又换了一根新的上去。 “不许停,继续走!夏贼难不成还能直冲我大车?”刘捍死死盯着众人,道:“血里火了都走了那么多遭了,杀的贼兵两只手都数不过来,还怕这些?只要将士齐心,便是这天也能捅个窟窿出来。” 众人闻言都笑了,士气有所恢复。 南征北战这么多年,风里雨里,血里火里,杀了个遍。区区夏贼,若敢冲过来,便让他们见识见识咱们终日琢磨的杀人的手艺。 “夏贼若来,某手中这把长槊定痛饮其血,一槊一个。” “若夏贼来得多了,你待如何?” “那还不简单?一枪俩。” “哈哈。” 有几人调节起了气氛,众人士气再度提高。 这就是部队里经历血与火淬炼的老兵多的好处了,他们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也不是很怕死,敢打敢拼,对于战争的帮助相当大。 车队继续前行。 有斥候壮着胆子前出,不过很快被压了回来。 众人也不在意,习惯了,一点不影响。 唯一让人不满的,或许就是这风沙有些大,让人很是烦躁。拉车的役畜也有些焦躁不安,不是很听使唤了。 又往前走了一小段,风沙越来越大了。灰蒙蒙的天际边,隐隐传来马蹄声。 “牟!”一头牛烦躁地发起狂来,驭手控制不住,粮车被拉得歪歪斜斜,哐当做响。 “不好!”刘捍大步跨上一辆驴车,沙尘铺天盖地,虽不至于眼睛都睁不开,但也极为难受。 河南哪来的风沙? 马蹄声越来越急。 “哐啷”一辆牛车冲出队列,下到了田野中,然后侧翻在地。 大部分役畜都焦躁起来,它们并不适应这样的环境。 其实不光役畜了,人也不好受,“呸呸”声响个不停。 有人拿手去遮掩鼻孔,长槊也持不住了。 “啊呀!”一名驭手痛苦地倒在地上。 他刚想去安抚拉车的驴子,结果被踢到了。 驴车以令人目瞪口呆的速度冲了出去,站在上面的几名军士东倒西歪,叱骂不已。 就像是传染病一样,役畜焦躁痛苦的叫声此起彼伏,队列渐渐开始凌乱。 “哗啦”两辆车撞在一起。 原来是前面那辆车的役畜不肯走了,结果被后车“追尾”,再后面一辆骡车直接冲出队列。 “定是夏贼之计!”刘捍大吼一声。 风沙涌入,直接将他后半句话给堵在了嘴里。 “嗖嗖!”十余支羽箭借助风势,狠狠地钉在车厢之上。 有头牛被射中了,痛得发狂,直接不管不顾冲了起来,有些军士猝不及防,直接给撞到,惨叫连连。 而这头牛的盲动,也带动了其他役畜,整个车队一片凌乱,人仰马翻。 “怎么让夏贼摸到近前了?”刘捍怒问道。 “太乱了。”有人答道。 有下级军官自发地集结了一些弩手,往羽箭飞来的方向攒射,风沙中隐隐传来一些惨叫。 “轰隆!”一辆牛车横着冲过,将弩手们撞得东倒西歪。 马蹄声已近在耳边,车队右侧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这其实还可以弥补挽救,只需有军士赶过来,执长枪列阵,以弓弩为辅,便可将其堵住。 但现在车队有些混乱,军士们四处躲避发狂的牲畜,乱做一团。 不过汴军下级军官的主观能动性还是很好的,有人带着一些军士,气喘吁吁地爬过粮车,向豁口赶去。 “嗡!”一片箭雨落下,刚刚爬过辆车的十余名军士惨叫不已。 “轰!”第一名骑兵冲了进来,手中铁槌砸下,一名汴军士卒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但营地太乱了,不利于汴军布阵,同样也不利于骑卒冲杀,因此只有少数人跟他冲了进来,乱砍乱杀。 大多数骑兵则在外围驰射,趁着汴军大乱的有利时机,将铺天盖地的箭雨送过去。 朱友让直接钻到了辆车底下。 刘捍大吼一声,带着亲兵冲杀了过去。 一兵举起长柄斧,将刚冲进来的骑卒打落马下,一人上前,手起刀落,将其斩杀。 “不许退!”刘捍捡起根被人遗弃的长槊,打落了一名夏军骑兵。 那名骑兵看起来比较勇武,飞快起身,不过又被突袭而至的钩镰枪勾倒在地。 “噗!”一矛将其钉死在地上。 箭雨越来越密集。 刘捍的甲胄上像长了曾白毛一样,他又冲到一处,捅死一名夏军骑兵,怒问道:“弩手呢?把夏贼赶回去啊!” 没人回答。 大部分弩机都放在车驾上,此时这么乱,谁能找到?已经有人翻过大车逃跑了。 “嗡!”又一队骑卒穿过田野,绕到车队另一侧,连连发箭。 腹背受敌! 崩溃先从一角开始,随后蔓延到整个车阵。 有豪勇的汴军士卒仍然依托大车,用步弓还击,也有甲士挥舞着长槊,拼死战斗。 但建制已乱,没有配合,抵抗不成体系,自然收效甚微。 大势去矣! 随着部分夏军骑卒下马,整队冲杀过来,这支汴军的覆没已不可避免。 折嗣裕站在风沙之中,静静地看着。 良久之后,他叹了口气:“缺骑马步兵。” 第三十六章 声名 残阳如血,群鸦乱飞。 刘捍看着满地的尸体,以及垂头丧气坐在地上的降兵,突然间就嚎啕大哭。 几名铁骑军军士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人。 刚才打仗时悍勇无比,杀了好几个人,这会就像个娘们一样哭起来了? 刘捍跪在地上,没人能理解他的心情。 这里面有的人,在攻朱瑄时勇冠三军,造好浮桥渡河后死战不退。 这里面有的人,在打魏博时面无惧色,杀得那些兵油子哭爹喊娘。 这里面有的人,在破蔡州时奋勇先登,斩得贼人后兀自追杀不休。 这里面有的人,是他亲自去淄青招募来的。 这里大多数人,见仗超过十次。 这样一支堪称劲旅的部队,居然败在了如此可笑的伎俩之下。 筛土为尘,顺风扬之,让人口鼻阻塞,让牲畜躁动发狂,继而搅乱大军,全军溃败。 折嗣裕骑马战马走了过来。 他不是个宽宥的性子,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很理解刘捍的心情。 一手一脚搭建起来的部队,在中原那种几乎日夜相攻的高频率战争中淬炼成军,与将士们朝夕相处,相互间可能还互相救过命,这样一支有凝聚力,也有战斗力的部队,不是不可以败,但以这样一种方式败,刘捍怕是很难接受。 你取巧打败了我,毁了我的心血,这心情,真是复杂难言。 哪怕被正面野战击败也好受一些啊! 铁骑军副使刘子敬也走了过来,他示意了一下,几名军士将刘捍从地上押了起来。 “刘都头,可是不服?”折嗣裕笑眯眯地问道。 刘捍仰首望天,不说话。 朱友让被从车底搜出,押了过来,他很干脆利落地跪了下来,口呼“饶命”。 “可愿降?”折嗣裕挺欣赏刘捍的,再加上也想从刘捍口中得知一些消息,因此劝道。 “我家世居汴州,没法降。”刘捍转过头来,仔仔细细看着这个将他打败的夏将,道:“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也无法为灵武郡王所用,要杀要剐,随意吧。从军这么些年,一起拼杀的老兄弟没剩几个了,早知道有这么一天。” “你是都头,我还无权杀你。”折嗣裕笑了笑,随后眼底杀机一闪,看着朱友让,道:“这位便是朱全忠的假子么?” “回将军,罪人本名李让,家中世代经商,有些积蓄。可恨那朱全忠终日打仗,看上了我家财货,便强收我为义子,入那朱氏宗谱。我一直与其虚与委蛇——” “闭嘴!”折嗣裕一听就很倒胃口,这般小人,和他讲话真是浪费时间。 “拉下去拷讯。”他吩咐道。 朱友让一听慌了,忙道:“不用拷打,我都招。” 刘捍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宣武军中多的是勇武之士,譬如那王重师,剑槊双绝,每每临战,奋勇向前,金创满身,绝不稍退。朱友让这厮,真是丢人现眼! 刘、朱二人押下去后,折嗣裕又看着围坐在地上的汴军俘虏,大概还有两千人上下,另加数百驭手、夫子。 保胜军此番出动了三千兵,战斗中被杀了千人。正常来说,不该如此的。 但他们投降得太晚了,一些人拼死逃窜,也不愿投降,还有人抵抗到了最后,战斗意志确实不错,不愧是常年与孙儒、时溥、朱瑄、朱瑾、罗弘信、秦宗权、李克用厮杀的军士——好家伙,朱全忠可真是穷兵黩武,三天两头打仗,这战争也太频繁了。 从光启年间开始,便打秦宗权,连番血战,终于灭掉了这个凶神。随后又攻山东二朱,时溥也出来凑热闹,同时攻两个藩镇是家常便饭,文德年间,甚至一打三。这战争频率和烈度,比朔方军还高。 邵大帅尽量同时只打一个对手,朱全忠这是闹哪样? “俘虏全数押走,换个营地。”折嗣裕下令道。 军士们得令,很快打扫战场。 汴军尸体自然不会令其曝尸荒野。 大家各为其主,互相拼杀,实乃本分,私下里可没什么解不开的仇怨,没必要做得那么绝,挖个坑埋一起算了。 粮食、箭矢、弩机、刀枪、甲胄之类的能带走的装车带走,不能带走的一把火烧掉。 也不怕被汴军看见,刚才那场战斗,一些机灵的汴军游骑、斥候早撒丫子跑路了,消息瞒不住的,也没打算瞒。 这一仗,虽说有些取巧,但赢了就是赢了,保胜军惨遭重创,想必在汴军那里会引起一番震动。 出师以来,夏军在河南府连战连捷,仔细算算,已经成建制歼灭了郝振威、冯霸二部三千余人、保胜军三千余人,外加零零散散的葛从周麾下步骑千余、蔡州兵数百,战果其实不小了。 另外还斩得三将,即冯霸、郝振威、张延寿三人。 冯霸、郝振威或许没什么,也没太多人关心,但张延寿曾经救过朱全忠的命,在汴军中并不是无名之辈。 当然也不能忘了俘获的刘捍、朱友让二人,总之一系列的仗打下来,汴军竟然被零敲碎打搞掉了八千人左右,夏军这一趟东出,算是打响了名气。 十一月初八,铁骑军带着大车小车,以及两千多俘虏从洛阳城下大摇大摆地走过。 数千百姓被辅兵看押着,一路西行。 张全义亲自走上了城头。 这一趟夏军东出,对天下局势的影响暂且不谈,仅就河南府而言,绝对是毁灭级的。 河南府北面是河阳镇,东面是宣武、宣义诸州,西面是陕虢,南面是山南东道,本来非常安定,没有战争威胁。 但如今看来,局势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夏军从潼关出发,越函谷谷道,只要过了东、西二崤山,路就会好走一些,如果过了新安县,那就是一马平川,洛阳将暴露在其兵锋之下。 辛辛苦苦数年,民政上好不容易有了点起色,唉! 张全义失魂落魄地回到府中。 邵树德这个人,他最近也在研究。 最初与他“打交道”,可能还是在关中的时候。那会他还叫张言,还跟着黄王,邵树德是诸葛爽手下大将,交锋几次,都吃了败仗。 黄王军中不断有人嘲笑,说自己不会打仗,被官军中一个无名之辈打得灰头土脸。 跟着黄王转战中原后,吃了太多苦头,心情苦闷,于是拉着部队闪人,与李罕之搭伙厮混,最后在河南府获得一块容身之地。 这邵树德,当真是我的克星啊,或许也是李罕之的克星。 李唐宾被他俘虏了,现在成了夏军大将。 “好兄弟”李罕之手下的符存审、李铎、何絪三人也被拐走,在夏军为将。 还要坑害我到几时! “阿爷,要不要遣人知会一下葛将军?”长子张继祚几乎前后脚跟了进来,轻声问道。 葛从周在汝州,汇合蔡、许、陈等州兵马,听闻大将庞师古从南边回来了,麾下有不少防备孙儒的兵将,而今悉数撤回。 葛从周虽说没犯什么错误,但两次用兵,一次在崤山设伏,泰半落空,未能歼得夏贼银枪都主力,一次遣郝、冯二将绕道攻击夏贼粮道,但音讯全无,多半全军覆没了。 后面放弃崤山营寨,也是奉东平郡王之令,引夏贼东行,让他们顿兵于洛阳周边,拉长粮道,好施展各种手段。 但失败就是失败,统兵大权估计要被剥夺了,说不定还要被召回汴州,而今还联络他作甚。 “葛从周要失势了,遣人知会一下庞将军吧。罢了,这信我亲自来写,你再誊抄几份,交由几个信使,趁夜出发,送往南边。”张全义想了想后,说道。 之所以要趁夜,是因为外头夏军游骑活动比较猖獗,怕被截获。 夜中出发,周围地域又这么广阔,只要运气不是太差,应能及时送到。 当然即便被拦截了也没什么。信的内容他自有分寸,不会涉及到汴军各路兵马的行止,只是单纯地说下援兵先锋保胜军溃败的事情。 写完给庞师古的信后,张全义觉得不妥,又写了封给葛从周的信。 儿子张继祚分别拿去誊抄。 张全义静静地坐在屋内,他想起了弟弟张全武,如今在太原当个闲散小官。 或许,该给他也写封信? 他犹豫不决。 想写,但害怕朱全忠。不想写,乱世墙头草的本能发作,又觉得该多面下注。 罢了,还是不写了。 晋阳那局面,看起来就不像能成事的,甚至不如灵夏。 夕阳从窗户洒落进来,照在张全义的脸上,纠结得就像块橘子皮,这些乱世老滑头啊。 他又思考是否该与李唐宾联络联络感情,但好像时机也还不成熟。 唉,如今这局势,扑朔迷离。 夏军看起来大占上风,但邵树德的老巢离这里太远了,不可能支持得起多少大军征战于河南府。东平郡王的势头又这么好,兵多将广,即便暂时小挫一阵,早晚能将夏贼逼走。 除非,邵树德能拿下河中,如此才能追平宣武的实力。 再等等。 新安县那边,是不是要开打了?吾儿继业能否当初夏贼? 张全义忍不住走进书房,拿起了洛阳周边的山川地理形势图。 “来人。”他突然喊道。 “大帅。”亲将走了进来,行李道。 “遣使知会吾儿,若夏贼行至城下,当谨守城池,万勿出战。夏贼掳掠,便——便让他们掳掠好了。夏贼退走后,总还有收拾残局的机会。” “遵命。” 第三十七章 新安与商州 两万大军来到了新安城下。 是的,他又分兵了。 之前留横山党项万人在硖石县整修堡寨,戍守地方。 硖石县到新安县,总计约二百里,不可能不留兵戍守,毕竟这里是敌境,没有本方的州兵之类的地方武装帮着守家。 乾壕寨、渑池县、硖石堡三地及附近重要地点,留天雄军五千步卒、顺义军三千多步骑守御。 其实根本不够,九千多人摊到二百里的距离上,稀稀拉拉,也就象征性意思意思。 现在邵大帅身边的兵力,有铁林军一万二千步骑(三千军属骑兵已归建)、天柱军七千步骑(同上)、河洛游奕讨击使徐浩手下两千骑兵,本来还有银枪都辅兵五千人,不过他们已经南下汇合银枪都战兵了。 忠顺军已经滚到了四千多,不过战斗力和战斗意志都很可疑,忠心方面也很成问题,根本不能作为倚靠。 河南府的人口还是太少了,被秦宗权、孙儒来来回回,现在才五万户,招降纳叛搞仆从军都成问题。 而没有仆从军,光靠带过来的这几万人,处处分兵留守。邵树德突然想起了后世日寇入侵中国,一个县只放一个中队几百号人的事情…… 兵力摊薄到极致。 还是得取得中原大族、军头的支持,唉,这人口突然也掳掠得不香了。 “大帅,可是有不解之事?”刚扎好的大营内,陈诚察言观色,问道。 此时大帐内外除了亲兵,并无其他人等。 “我在想,是不是可以考虑授实权节度使?”邵树德这话说得含糊不清,但陈诚一下子就懂了。 晋阳李克用,这个集团就是给手下人地盘和兵,和天下其他藩镇差不多。 比如李罕之,就是泽州刺史,也事实上管着潞州。 攻下河北三州后,安金俊任邢洺团练使,这也是实权,掌管邢、洺、磁三州军政大权。 历史上攻下大同,克用表石善友为大同防御使。 幽州,也曾经交给过刘仁恭、周德威等人。 就是一个大军头底下套了中等军头,中等军头再给手下小军头划分地盘。 老派的军阀统治体系,也是此时全国绝大多数藩镇搞的模式。 说起来,北方诸镇,就邵树德和朱全忠是两个异类。 滑州胡真,是朱全忠元从老人,担任宣义节度使,领滑、郑二州。但他没实权,都由朱全忠抓着,和朔方的邠宁等镇本质上差不多。 两种模式都有优劣。 前者可以极大调动手下人的积极性,毕竟谁不想当土皇帝?但也有坏处,人家说反就反,阻碍不大。 后者政令归一,能更好地统筹资源,但手下人的追求,也就只有富贵一途了,没有那种实权在握的爽感。 其实朱全忠到了后期,也顶不住了。 周围藩镇太难啃了。 你能想象兖、郓二镇主力尽丧,但凭借招募的第二波兵马,还能意志顽强地坚守么? 王重师攻兖州兵的营垒,披重甲冲杀,身上中了八九处创伤,差点死了,养了一个多月才缓过来。而朱全忠手底下多的是这种人,都敢打敢拼,但啃这些中原藩镇就是这么费力,还是在野战歼灭其主力精锐的情况下。 他不得不妥协,因为人家不肯传檄而定,就是要抵抗。 魏博他妥协了、泽潞他妥协了、河中他也妥协了…… 武夫们为什么就不能看清天下大势,早早投降呢?以半个天下攻一隅,你还要抵抗,搞毛啊?为什么不能像其他朝代末年的割据军头一样识时务呢? 中原这些贱胚杀才! 而妥协的后果,当然也很严重。 魏博、幽州等镇降叛不定,最终历经五个朝代,才勉强收了各地节度使的大权。 邵树德若是肯让人“带资进组”,像折家、诸葛家一样,委以大权,肯定能在纸面上有更快的进展,但敢吗? “大帅,名器不可轻授,慢一点就慢一点,稳当。”陈诚说道:“万一有人造反夺权,我等尚可依附新主,邵氏族人何依?” 其实,陈诚也依附不了新主。他这种核心幕僚,就和敬翔一样,多半是上吊的命…… “今已得朔方、陇右、河西、邠宁、泾原、渭北、华州等镇,凤翔、兴元亦多有亲近,再拿下金商、陕虢、河中,四塞之势已成,京兆府还不是任凭揉捏?”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道:“便是裂土称帝亦无问题,何必呢?” “也是。”邵树德一笑,道:“便是我许给张全义节度使之职,他也不敢接受。宣武近在咫尺,灵夏则远在天边,如何抉择,并不难。” “这新安县,不攻了。”邵树德说道:“若折损太多精锐,朱全忠大军压过来,还怎么打。继续抢掠人口,大不了,我自关起门来做土皇帝。其后日日东出,袭扰全忠,让他疲于奔命,最终财穷力竭,打不下去。” “那大帅可就要关注两个方向了。”陈诚说道:“陕虢、河中为其一,山南东道为其二。此为两条勒死全忠的铁臂。” 河中、陕虢是北面东出的通道,山南东道的襄、邓、唐等州,亦可北伐淮西的蔡、汝、许等州,都非常关键。 “折家……”邵树德沉吟了会。 邵承节继承人的位置还真不能动了,这是栓住折家最大的依凭。下一代,或还需要继续结儿女亲家,加深关系。 娶折家女是万万不能了,会让镇内政治平衡被打破,那就只有嫁女了。而娶了邵氏女的折家子弟,当然要做折家家主,这是必须的。 “不谈这些了。”邵树德坐会交椅,道:“铁骑军大破汴军,俘两千余人。这些人,能不能用?” “暂时不能用。”陈诚回道:“若全忠之势日衰,降兵尽可用之。然其如日中天,不可用。不如将其送往丰、胜、凉、甘,打散安置。” “都是精兵啊,真是可惜了。”邵树德叹道:“不能让他们去凉、甘,泾原军一万七千降人安置在那边,若两相串联,恐生事端。发往青唐亦不妥,还是去河、兰、成、阶诸州吧。” 尤其是阶州,从吐蕃手里拿回来后,几乎渺无人烟。萧遘从关中迁移民户,至今也只有八百户,种地、养蚕、放羊,还有最近两三年刚搞的培育茶树。 陇右十州三十二县,按照大顺元年(890)的数据,不断迁移民户兼蚕食吐蕃、羌人,已有编户之民74000余户、37万余口。 财货方面不用过多考虑,肯定不能按照七万多户来收税的。因为无论是关中民户还是吞并的羌胡,都有十年免税优惠期。最初的一批人才刚刚进入第四年免税,今年是第五年。 萧遘把这块地方打理得不错,四年时间已有几分气象,每年也上供一些钱粮、牛羊、皮子、木材、草药之类的财货。虽然不多,但也不无小补。 终究是底子太差,不知何时方能恢复天宝年间的盛况? 十个州,人口才和同州一地差不多,这事情弄得…… 不过也不必过于小看陇右,当地的蕃人,那可是大片大片的,远超唐人。 陇右还是当年的陇右,地并没有变,只不过人变了罢了。而今在慢慢走上正途,徐徐恢复。 蕃人,可以来打仗,虽然战斗力很难说,但可以减少唐人百姓的死伤。 虽说这样会让一大批蕃人因为战功爬上高位,但他们人数太少,中下层还是唐人,最终还是会被同化。 总比唐人当兵,十不存一,蕃人种地放牧提供财货休养生息要好。鲜卑打仗,汉人种地的旧事,可不敢忘。 “大帅此乃深固根本之举,日后必得天下。”陈诚怕马屁道:“待我一南一北攻淮西诸州,全忠疲敝,越打越弱。而我有陇右、河西、朔方源源不断提供财货、兵员,越打越强。全忠无后方,我有。” “全忠还是有后方的。宣武、宣义诸州便是,虽与二朱、时溥的地盘相连,但他们打不进这些地方,便不是前线。”邵树德说道:“我的后方,也不算太安宁。今年青唐有吐蕃叛乱,被河源军、积石军以及诸蕃部联手镇压。甘州回鹘李仁美引河西党项入寇凉、甘,拓跋仁福居然还没动手,这人真是不想好了!” 统治这么多蕃人,还要搜刮他们的财货、丁口去打仗,那么就要做好叛乱的准备。 河陇地区,常年戍守几万大军是难免的了,这就是成本。 “高昌回鹘抄掠归义军,张淮深力不能制,肃州龙就率玉门军赴援,也只是勉强将其迫退。要是河西蕃人再叛乱,那乐子可就大了。”邵树德苦笑道:“本来还想抽调归义军、玉门军部分人马东来,如今看来是不可能了,能帮我挡住西域回鹘势力,再照看着点地方就不错了。” “罢了,各人有各人的烦恼。我有烦恼,全忠亦有,大家彼此彼此。今便要将全忠的烦恼放大,如此才是胜机。”邵树德说道:“今全忠先锋保胜军一部被破,胡真、朱全忠二人应会震怖,这又给了我们一些时间,先折腾人口吧。全忠人来得少了,我便不走,甚至趁机吃掉他一部。人来得多了,咱就走。以后这河南府,心情好时便来走一趟,心情不好时也来,全忠能奈我何?” “大帅,幽州李匡威起兵了,大同赫连铎亦派兵南下。”亲兵十将郑勇突然走了进来,禀报道:“新泉军杨军使遣使加急送来的。” …… 折宗本率领的先锋抵达了商州。 老头子也是个不服输的,率两千精锐出凤翔,走关中,轻装疾进,昼夜兼程,终于赶到了商州。 不过这一路也累得够呛,大部队被远远地甩在后面。兴元府的三千兵更是在秦岭之中跋山涉水,赶往金州。 折宗本目前是秦岭仇池诸路兵马都指挥使。 邵树德委任的,非朝廷诏命,朝廷也不可能给他这个职务。 折宗本原本的计划是他亲率一路兵马自商州出发,走上津道,出武关,直接攻邓州内乡(今南阳市内乡县)算了,何必去打均州呢? 但邵树德觉得商州地瘠民贫,商山道也不好走,怕是支持不了多大规模的军队远征。 以少量精兵出武关攻邓州,是否有把握? 邓、唐、申、光、蔡、汝、许、陈这八州,民风彪悍,大名鼎鼎的“淮夷”割据势力,长期对抗中央,并不是那么好打的。 若能尽起大军也就罢了,但折宗本面临的问题和邵树德一样,劳师远征,路还不好走,不可能带多少军队的。 你纵有百万大军,带不到前线也是白费,人家就不会怕你。 反过来讲,中原攻过来也是一样,困难重重。 “见过折帅。”商州郭下,李桐躬身行礼。 李桐是李详的次子,官至商州刺史兼武关防御使。 “李使君镇守商州多年,令蔡贼不敢西望,不得了。”折宗本一上来就送了顶高帽。 蔡贼不来,不是李桐守得好,是商州太穷了。 李桐的本事,也很一般,军队稀松无比,看起来不怎么能打。 “折家子弟兵,某方才看了一下,实乃雄壮。均州冯行袭,猖獗狂悖,此番定叫其吃点苦头。”听折宗本这么夸自己,李桐也很高兴,父亲老说自己没本事,不如兄长远甚,莫不是没发现我的优点? 折宗本闻言哂笑。 就这点志气?让冯行袭吃点苦头就算了?不诛杀他满门能了? 折宗本根本就没把冯行袭放在眼里。 大帅既担心商山道难走,又担心直接把襄阳赵德諲给逼到朱全忠一边。 前者其实不算问题,不惜成本,征发百姓、役畜,死命运就是了,折宗本不在乎。 但后者的可能性确实不能不考虑。 襄阳赵氏,野心应是不大,只想着割据当土霸王。你攻均州,还有正当理由,这事还可以转圜,还可以说道,但出武关直插邓州,势必会让襄阳方面惊慌。 如果赵氏搞不定,可不就得向朱全忠求援了么?全忠白得一镇,岂不美哉? “李使君,老夫听闻还有一道通蓝田,比较好走,如今可能过大军?”李桐邀折宗本入城饮宴,二人一边走一边说话。 “确有一道。”李桐点头道:“景龙中,宰相崔湜(shi)主持修建,由商州西境开山道通石门,北向至蓝田县石门谷,并在此设大昌关,留兵屯守。役徒数万,死者十五,惜已荒废。” “为何荒废?” “夏季水漫路基,常常摧陷不通,故不走此道。” 折宗本若有所思。 单靠商州本地,是无法支持大规模军队征战的,必须外运粮食、器械、财货。 外运的话,成本最大的一段,就是从关中到商州了。 “商州可有水运?” “自是有的。”李桐介绍道:“商州城外便有码头,利用丹水漕运,转汉水至襄阳。东南租赋转运关中,除走汴水饷道外,剩下的便是由襄阳水运至商州城下,再走商山道至长安。” 折宗本心中一动。 “襄阳可富裕?”他突然问道。 第三十八章 你太嫩了 折宗本在商州的生活是丰富多彩的。 李桐以下,州县二级官吏三天两头邀宴,时不时外出打猎,回来还看百戏表演。 更是觉得没有马球可打,甚是无聊,于是让商州方面征发百姓,给他弄了块毬场出来,一时间远近闻名——当然不是什么好名声了。 有正直的官员当面斥责,折宗本直接打了他一顿马鞭,一点不给情面。 今日,李桐站在毬场外,冷风嗖嗖,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是请了位大爷过来啊! 不,不是一位大爷,是两千位大爷! 折宗本都这样了,你以为那些折家大头兵们很安分吗?时不时索要酒肉,吃喝不停,让人不堪重负。 毬场内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折宗本击毬入洞,众人喝彩不已。 “哈哈!”折宗本驰回场边,翻身下马,道:“痛快!” “折帅,何日出兵讨贼?”李桐实在忍不住了,直接上前问道。 这些日子逮折宗本不容易,因为他行踪堪称诡秘,经常在外打猎,一出去就是好几天,回来时满是收获,与军士们炙烤同乐。 嗯,就在郭下烧烤,商州军民都看见了。 “不急!”折宗本摆了摆手,道:“某要等五万大军齐至,方可进讨贼徒。冯行袭不过一小小军校,骤升刺史,安会用兵?李使君勿忧也。” 李桐一时无语。 冯行袭就三千兵,但还是很勇猛的,打得金商二州疲于奔命。若不是底子厚,当年巢军中过来的上万老兵还没完全颓废,消磨完最初的血勇之气,怕是已经败了。 “李二郎既来,便帮老夫做件小事。”折宗本突又道。 “何事耶?” “听闻商州鱼味美,我手下儿郎多来自西北,尝过此物的不多,便给我弄些过来吧。也不用太多,够两千军士敞开吃就行了。” 李桐心里一颤。 这大冬天的,难不成还要征发百姓下河去捕鱼? “可是有难处?”折宗本的声音冷了下来。 他的亲兵也围了过来,不怀好意地看着李桐。 “天寒地冻,捕鱼不易,百姓恐怨声载道……”李桐叫苦道。 “速去准备!给你半个月的时间,半月之后,我要在郭下摆全鱼宴。”折宗本冷哼一声,说道。 李桐灰溜溜地走了。 消息传出之后,全州震动,上下流言纷纷,鼎沸不已。 均州武当县(今丹江口均县镇附近的……水下)内,一直密切关注着商州局势的冯行袭哈哈大笑。 他是一个喜欢弄险的人。 当年豪强孙喜聚众数千为盗,阻断东南上供道路,冯行袭便假意降顺,面见孙喜说:“州人闻公至,皆欲归矣。然知公兵多,民惧虏掠,恐其惊扰,请留兵江北,独与腹心数人从行。” 孙喜也是个憨憨,竟然答应了,单人渡江,然后被冯行袭埋伏的人手给杀了。 杀了孙喜后,冯行袭驱兵过江,贼众皆溃,后被收编大半。 冯行袭回师均州,自封刺史,后得到承认。 “折宗本此辈,老而昏聩,耽于享乐,若非嫁女于树德,焉能统兵?”冯行袭长相丰神俊朗,面有胎记,为人严酷少恩,杀性很重。 “使君,梁洋之兵东来,商洛之兵南下,皆会于上津,应要不了多长时间了,望早做准备。”州内大将全师朗进言道。 上津,在甲水(金钱河)东岸,即商州上津县,今湖北郧西县的上津古城,此时为一要冲之地。 西经洋、梁(兴元府),北上凤翔,可至关中。 北通商州,经蓝田,可至长安。 后面这条路,是德宗建中四年修建的。时淮西李希烈叛,据邓州,截断东南财货上供道路,于是修复上津到商州之山路,转运财货。 还可沿汉水而下,至均州郧乡县(今十堰郧阳区),此县有朝廷所设之转运院,转运东南财货至长安。 至于为何不行舟,因为郧乡县南的汉水中有涝、净二滩。当地有俗语,“冬涝夏净,断官使命”,行舟较为凶险,故舍舟从陆,取道上津。 所以,郧乡到上津的陆路交通状况还是不错的,折宗本、诸葛仲方、李详三人若讨伐均州,在此集结兵力的可能最大。 “三镇合兵,怕不是有万人,如何敌之?”冯行袭长子冯勖忧心忡忡。 次子冯德晏看了兄长一眼,道:“阿父,而今唯有一招,趁诸道兵尚未聚齐,先下手为强,破了折宗本一路。兴元兵、金商兵定惊惧不已,方可解此危难。” 全师朗不说话。 在他看来,先发制人攻商州,是有风险的,但确实也是唯一的办法。 若等三镇兵聚齐,他们手下这三千人,也就只能死守均州,那太被动了。 均州三县,不过数万人口,若任贼人掳掠,往后的日子怕是很难过。 冯行袭想了许久,脸色阴晴不定。这一仗事关冯家的命运,不得不慎重。 “阿父——”冯德晏急道。 “做了!”冯行袭大吼一声,吓了众人一跳。 “将能打的都拉出来,攻商州,杀折宗本一个措手不及!”冯行袭一拍大腿,恶狠狠地说道:“攻敌不备,此乃兵法上策,干了!” 冯行袭为人严酷,命令既下,众人不敢怠慢。 三千兵都驻于城内,很快便拉了出来,领完赏赐之后,士气大振,杀气腾腾地出了城,花了四天时间抵达郧乡县,然后马不停蹄,又花了五天时间抵达了商州上津县。 远远看着青黛色的城郭,冯行袭突然大笑:“明日便是折宗本遍赏全军,吃全鱼宴的时候吧?” “正是。”全师朗的脸上也有了点笑意。 看来上津县一点防备都没有,占了此城,便可北上商州,杀折宗本一个措手不及。 “此人讽我不会用兵。”冯行袭摇头失笑,道:“若知我神兵天降,不知道会不会惊惧而死。” “哈哈!”诸将纷纷大笑,亲兵也凑趣笑了几声。 “待会儿郎们忍耐一些,不要在上津耽搁时日。咱们直取商州,兵贵神速。”冯行袭继续说道:“攻下商州,随意掳掠!” 众人士气大振,纷纷摩拳擦掌,意欲大干一番。 “出发!”冯行袭翻身上马,剑指上津县城,道:“占了此城。” 冯德晏大声应是,带着五百精兵,当先冲了过去。 不过他才刚走了数十步,东侧一处山包上射来一箭,直中胸口。 胸口有护心镜,当然死不了,不过他没有防备,直接被强劲的羽箭给带下了马。 众人大哗。 “嗖!嗖!”又是两箭射来,掌旗、傔旗相继中箭倒毙,连哼都没哼一声。 “有贼人!”一军校大喊,不过话只说了一半,一箭贯口而入,当真神乎其技。 “咚咚咚……”战鼓在东侧山包、西侧树林间擂响,紧接着便是猛烈的喊杀声。 漫山遍野的军士冲了出来,他们先是发起了两轮齐射,用强劲的步弓将正呈纵队行军阵型的均州兵给杀得哭爹喊娘。然后挺枪而上,如杀神一般冲了过来。 三百余骑从缓坡上徐徐而下。 骑手们努力后仰着,手里的角弓还射个不停,弓弦一响,总有人应声倒地。 全师朗的眼珠子都瞪出来了,这练了多少年的骑术和箭术? 不过他没时间感慨了,行军中的队伍遭遇突袭,已是首尾不能相顾,这仗还打个屁! “使君快走!”他牵起冯行袭的马缰,转身便跑。 冯行袭也是个干脆的人,很快反应了过来,挥舞马鞭,就要逃窜。 不料又一箭射来,直中战马。 马痛地跃起,将冯行袭掀翻在地,狂奔了出去。 可怜冯行袭一只脚还挂在马镫上,被马在地上拖行着。 折宗本从林后转出,放下了手里的步弓,摇头叹道:“老了,开不得硬弓了,手也有些抖。” 方才那几箭,赫然便是他所射。边地豪强大族,箭术神乎其技哉! 冯行袭“跑路”后,均州兵失去了斗志,纷纷溃逃。 两千折家子弟兵追在后面,大声喊杀,时不时来抽出步弓,弓弦一响,便有人倒地。 这帮人,箭术竟然个个不弱。 李桐在一旁看得兴奋不已,抓耳挠腮。 折宗本这一招真是绝了! 故意在商州花天酒地,耽于享乐。随后算算时间差不多,便深夜带人离开商州,至上津县外埋伏,一直等了三天,终于将冯行袭等来了。 而折家子弟兵的表现也让李桐震撼不已。 三天时间伏于山林之中,面无不耐之色,军纪可谓严明。打起仗来相率递箭,奋勇冲杀,便是不用巧计埋伏,正面列阵厮杀,怕是也能将均州兵打得落花流水。 “上马,追击!不要给贼兵喘息之机,一路追下去,追到均州。”折宗本下令道。 均州顺水而下,距襄阳约三百六十里。 不过折宗本肯定不会这么头铁,带两千兵就敢去攻襄阳。 破了均州,便以此为基,收集周边消息,打探风声,同时等待其余两路兵马汇集,然后再做计较,此为老成持重之策。 折氏用兵,并不只会用奇计,一般来说也不会用。 灵夏之地,地形平坦,空旷无比,百里无人烟是常事,大伙都习惯了正面厮杀。 但这个冯行袭,太嫩了!略施小计便上当,还有什么好说的? “对!对!追到均州!”李桐在一旁大笑道:“听闻冯行袭的侄女貌美,抓来献给灵武郡王。” 折宗本看了他一眼,手已经抚到了刀柄之上。 第三十九章 危中有机 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花,洒落在林间河谷之上。 折家军上下都很好奇,南方也会下雪? 当然他们也不确定,均州到底是南方还是北方,或许是交界之处吧。 大军进展神速,三天工夫就抵达郧乡,兵不血刃将其占领。 随后搜集船只,顺水而下,一日间抵达均州城。 城内兵力寡弱,才刚刚收到战败的消息,仓皇间乱作一团。 有原刺史吕烨的旧部打开城门,放折家军士入城,均州就此平定。 还有一个丰利县,离上津不是很远,李桐遣将带着一千五百人赶过去帮着占领。 此战,冯行袭部被斩杀六七百人,余皆俘虏,可谓全军覆没。 冯本人很不幸,被战马拖行的时候,脑袋又是撞树又是撞石块的,居然死了…… 两个儿子与大将全师朗一起,全都做了阶下囚。 讨伐均州的战役,竟然以这么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方式结束了,不知道还在赶路的兴元兵、金商兵听闻之后,会是什么感想。 均州这个地方,出头铁娃啊! 孙喜单人渡江,被冯行袭斩杀。冯行袭欲偷袭商州,被折宗本伏击。 天下的战事,若都能这么干脆利落就好了,最怕的就是拉锯战。 折宗本进城后第一件事,就是召集城内官佐,温言抚慰,人皆留用,众心遂安。 外地兵到一个地方,单靠武力镇压是不够的,最好能取得当地人的支持,至少不是强烈反对,如此才能站稳脚跟。 不懂这个的,比如孙儒,早晚溃灭。 这厮弃了扬州老巢,驱男女老幼渡江,占了苏州,在广德大破杨行密。 行密也是苦逼,只能派人去江北收拾孙儒丢弃的地盘,因为他感觉被孙儒祸害过的地方会更安全一些,虽然残破得可以。 孙儒在苏州待了一些日子,随后焚掠苏、常二州,驱大兵往行密老巢宣州而去。 钱镠在确认蔡兵走后,方才遣人过来占领苏州。 蔡兵在宣州外屡破行密,行密退保宣州,向钱镠求救,钱镠本着唇亡齿寒的心理,给杨行密提供军粮。 这会蔡兵在城外扎下大营,将宣州围得水泄不通,行密已是不敢出城,只能听天由命了。 “李使君,老夫初来乍到,不是很熟悉山南东道地理。”均州州衙之内,折宗本向跟过来的李桐询问:“从均州至襄阳,陆路如何?水路又怎样?” “回折帅,从均州至襄阳三百六十里,向无人云陆路,皆从舟。”李桐的态度愈发恭敬了,冯行袭给李氏父子造了多大的麻烦,结果人家一来,略施小计,就把这个祸害给灭了。 “竟无陆路?”折宗本有些奇怪。 “陆路须走很长一段羊肠小道,崎岖难行,且多猛兽,不如水路快捷便利。”李桐解释道:“无论大军过境,还是公私来往,皆舟行汉水,往返于均、襄二州。而今江不上冻,亦可行舟,数日间便可抵达襄阳。” 折宗本一听心中有数了。 均州在上游,顺水而下,方便快捷,几日内便可抵达襄阳左近,后勤物资的运输也不会成为拖累。 真真是个好地方! “李使君且为老夫详解这下襄阳的水路。” “自当为令公详解。”李桐道:“从均州武当顺流而下六十里,有一地曰‘小江口’,乃丹水汇入汉水之处。赵德諲本蔡将出身,专事刮敛,对地方政务无甚兴趣。令公不妨集兵而下,占了此处,筑城设寨为守。附近多深山峻谷,往来不易,若有坚寨,贼兵急切间难以攻下,而我可从商州船运大兵、钱粮而下,亦可自均州输送大军增援。出此小江口,便一路坦途,进入襄州地界,其人烟稠密,较为富庶。” 当然,这个富庶也是相对而言,毕竟是被蔡兵祸祸过的地方。虽然赵德諲没秦宗权、孙儒那么离谱,但当年为祸也不算小,经过数年休养生息,如今堪堪恢复了一点元气。 “小江口既如此紧要,老夫自当设寨屯兵。”折宗本手头就两千兵,他正打算从降兵中挑两千人,补入带过来的精兵中,打散重编,如此便有四千军队,但似乎还是有点少。 只能等后续大军前来了。 这一路,是女婿奇兵突出的一路,但要小心行事。一旦控制襄、邓之地,朱全忠便腹背受敌,难以招架。 但问题在于,如何能不让赵氏投向全忠呢?似乎很难啊。 …… 邵树德这边还未收到均州的消息。 但他对这一路是寄予厚望的,不知道折宗本能折腾出什么样的场面。 千里跃进大别山,就是这样的神来之笔。 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供给问题,极限也就养个三四千兵。即便金商再就近支援一些,也就堪堪五千人罢了。 更何况,金商镇为何替你养兵?他们负担也重,也有一堆兵要养,虽然战斗力不咋地。 真正能赖以为基的,其实也就武当等三县罢了。 要想真正有所发展,还是得多占地盘,最好继续突进,靠襄州八县的财货供养大军,逐步发展壮大。 襄州地势平坦,水网密布,良田众多,是有支持大军征战的经济基础的。 然后再与北边相互配合,一南一北,疲敝全忠。 这一路,邵树德授予折宗本全权了,打不打,怎么打,打到哪里,他自己做主。 毕竟是另一个战场了,邵树德肯定没有折宗本清楚一线的实际情况,瞎指挥那不是常凯申了么? 他现在关心的是河南战场。 李匡威起兵了,一共步卒四万、骑兵两万。 根据最新得来的消息,赫连铎卖了老脸,拉了一堆草原上的“狐朋狗友”,要带他们南下河东发财,一共五万余骑。 赫连铎攻岚州,杀遮虏军使刘胡子。 李匡威打蔚州,日夜围攻。 李克用不得不退兵了。 白陉之战,朱全忠大将张慎思统兵一万三千余人,与李存孝、安金全对上,血战连场,始终未能截断这条归路。 李克用统主力北归后,他们便遁走了。 呃,李克用留下来断后的是康君立,康君立再留李罕之断后…… 仔细想想,李克用数次领兵,攻邢州就两次敌前火速撤退,与幽州大战也派人接应安金俊,竟然从来没有被人追击得一溃千里的,这手艺相当可以。 李克用退后,银枪都传来消息,汝州方向大军陆续集结,兵力多寡看不出来,但至少不下三万人,可能更多,应是庞师古从南方带回来的了。 邵树德只恨杨行密还没起势,无法给朱全忠在淮南施加压力,不然庞师古能如此潇洒带兵回来? 今后该多加联络了,回去就让圣人给杨行密升官,宣歙节度使不要了,直接上淮南节度使。朱全忠在淮南据有寿、楚二州,其中楚州还是块飞地,与杨行密是存在“领土争端”的,这便是机会。 “参见大帅!”邵树德遣使快马召集诸将来大帐议事,折嗣裕、野利遇略、夏三木、徐浩、李唐宾、符存审、杨璨、臧都保、牛礼等将纷纷前来。 这种规模的议事不可能经常举行,统兵大将也不可能天天待在主帅身边,一般只有需要作出重要决策的时候才会这么做。 “庞师古、葛从周在汝州集结大军,即将兵进洛水河谷,威胁我侧翼。河阳方向,晋师已退,朱珍所部得胜之师随时会西进,或许这会已经来了。全忠在汴、晋之战后期便已调动兵马,往洛阳而来,主帅是胡真,这两路有可能合流,兵力当不下十万。全忠,这是倾力而来了。”给诸将介绍形势的还是朔方节度副使陈诚。 “天平军、泰宁军、武宁军是死人么?都不会动弹一下的?”徐浩个大嘴巴直接开喷了,众人闻言皆笑。 邵树德看了看,很好,士气还不错。 出征以来,连连破敌,虏获军粮四十余万斛、河南府百姓十万有奇,财货若干,更杀得三将、俘一将,打响了朔方军的威名。 “天平军、泰宁军,应已失去主动进攻的实力和勇气了。武宁时溥,应也不太行了,他还面临着丁会所部的压力,没用的。”邵树德在旁边补充了一句:“不要把希望寄托他别人身上,这会害死自己。” “折军使,胡真所部现在是个什么情况?”邵树德问道。 “刘捍那三千人溃灭后,其主力按兵不动,屯于洛阳以东。末将遣游骑近前查看,被贼骑驱走,应是有骑军上来了。然贼骑不恋战,驱走我游骑便了事,像个守户犬一样。”折嗣裕答道。 诸将又笑。 朱全忠怕是不舍得继续消耗宝贵的骑兵了。 他继承了宣武、宣义两镇的旧骑兵,派庞师古去淄青、淮西两地募骑手组建新骑兵,大概还收编了秦宗权的蔡州骑军、天平、泰宁二镇的降兵,可能还有一些巢军降兵,这便是他全部的骑军实力了。 蔡、郓、兖三镇降兵被葛从周带到了河南府,如今不知还剩多少,尽数集结于汝州。 胡真身边的骑卒,估计就是左右德胜军了。 朱全忠,精于骑术的兵源是有的,主要是“淮夷”。骑将人才亦有,比如贺德伦为代表的科班骑将世家。但他马政才办了几年,马匹数量严重不足,这是掣肘他骑兵部队的最主要因素。 不能让他再得到淄青镇了! 那地方马匹保养量众多,而且和淮西一样,当年侯希逸、李正己带一万多人从辽东浮海南下,都是常年镇压契丹的平卢军的后裔,骑兵传承深厚。 “得到全忠主力增援,胡真应是要西进了,但他就未必当得了主帅了。”邵树德想了想后,下令道:“铁骑军继续袭扰、迟滞,但不要和贼骑正面厮杀,除非有军属骑兵在侧。” 军属骑兵,显然不可能了,那是配属给步军用的,活动范围有限,很难到洛阳东面去。 “忠顺军已有近六千众,连带其家人,全部迁走。各部做好准备,万一叛乱,即行镇压。渑池百姓,亦全部迁走。”邵树德不想再与这些人维持脆弱的表面关系了,事实上不可能的。 “全军退往崤坂二陵地区,中军屯于胡郭村。” 为什么屯于胡郭村,当然是有讲究的,因为这是一个战略要地。 从胡郭村往东南,经几个险要地段,可至洛水河谷,然后折向东北至洛阳。这也是国朝皇帝前往洛阳就食的一条路线,沿途行宫众多。 胡郭村往东,便是邵树德此时走的路线,一路上也有紫桂、铁岭等行宫,皇帝有时候也走这条路去洛阳就食。 这就是一个要冲路口。汝州方向大军若过来,直插胡郭村是最方便的。 当然也有其他路,可直插朔方军后方,甚至插入陕虢,把朔方军后路给断成三五截。 那些地方山势连绵,不利骑兵驱驰,汴军步卒可从容守险要地势,断朔方军归路。 “大帅——”陈诚犹豫了一下,道:“是不是太冒险了?百姓行走速度比不得大军,若汝州汴军走熊耳山、二崤山山道,我军骑卒拿其毫无办法,而汴军可挑选断我归路的地方太多了,且都易守难攻。” “末将请大帅先撤往硖石。”令邵树德惊讶的是,天雄军副使牛礼突然站了出来,道:“我军兵少,又前出太过,后路漫长,极为不稳。今可失大军,不可失大帅,请大帅退让硖石县,统率留守大军,接应我等。末将愿领天雄军在此撤离百姓,定不辱使命。” 臧都保有些惊讶,他这个军使还没说话呢,牛礼居然站了出来。 于是他忙道:“请大帅放心,天雄军五千众皆有死战之决心,定不辱使命。” “或许是我太贪心了。”邵树德伸了伸手,让他俩坐下,道:“目前看来最大的威胁,其实不是朱全忠可能带过来的十万主力,而是庞师古、葛从周聚集在汝州的这支部队。” 正想继续说下去,亲兵十将郑勇突然走了进来,禀报道:“大帅,李克用遣人送来了一位信使,他们在河阳抓获的汴军信使,有带到陕虢的密信。” “拿来。”邵树德伸手接过信,仔仔细细看了两遍。 看完后沉默半晌,脸上表情极为丰富。 “把这封信处理一下,原封不动送到朱简手里,我立刻启程,返回陕虢。” 其实送不送都无所谓了,因为朱全忠不可能只派一位信使。 这是个大危机,但危中有机。 第四十章 操作 朱全忠站在高处,俯瞰整个驿道。 一支大军行了过来。 队列整肃、盔甲鲜明,万人之中,令骑过个不休,并无一丝喧哗之声。 朱全忠细细听着那整齐的脚步声和甲叶碰撞声,再看看军士们脸上杀气腾腾的模样,满意之色甚浓。 这是长直军左厢,亦称左长直军,约万人,一直由他亲自兼任兵马使。 长直军右厢兵马使寇彦卿,汴州将门子弟,忠心耿耿,勇武不凡,是他一手提拔的。 昔年带五百人上任,内平亳、颍叛将,外讨黄巢、秦宗权,复攻二朱,再打时溥,接着又屡次大破魏博罗弘信,今日再败晋阳李克用,东征西讨,几乎无月不战。 方今天下,几乎就没有一个藩镇战争频率和惨烈度有这么高的。 打了几十次仗,再青涩的新兵也淬炼成赳赳武夫了。 左右长直军、左右长剑军、左右雄威军、左右飞龙军、左右飞胜军、左右匡卫军、左右德胜军…… 踏白都、亲骑军、捉生军…… 一支支部队,都凝聚着他的心血。 这是他的本钱,是他赖以威震中原的利器。 灵夏邵树德,麾下应也有这些部队吧? 铁林军?武威军?经略军?铁骑军? 铁骑军应该是如今名气最大的,因为他们重创了保胜军。 “折嗣裕在那棵槐树上留了什么字?”朱全忠听闻夏将折嗣裕给汴军留字了,不知道是邵树德授意,还是他自己搞的,多半是后者,这人几次行动,看起来有些桀骜。 “‘保胜军不保胜,德胜军不得胜。’”这话也就敬翔敢直说,其他人都有些惴惴,生怕被迁怒。 朱全忠哈哈大笑,道:“尽做大言!吾大军一至,还不是灰溜溜跑了。中原,不该那个西北可汗来撒野。” 此时的中原,武德充沛,确实对草原胡人充满着心理优势。 历史上二十余年后,契丹入寇,号“五十万骑”,河东派七万军驰援幽州,其中只有三千骑兵,结果大破契丹,俘斩数万。 三十年后,耶律阿保机引契丹开国精兵十万骑南下,刚刚称帝不久的李存勖率五千人迎战,契丹久攻不下,后唐援军继至,大破契丹。 溃不成军的契丹人为争抢一座沙河桥渡河,互相砍杀。有人等不及过桥,纵马从冰面上走,结果河冰薄脆,溺毙于冰水者不知凡几。又遇到大雪,人马无食,死者相属于道。 十万精兵只回去了两万,阿保机之子亦被俘虏,从此转攻渤海国,再不敢南下。 怪不得后世宋朝有人说如果采用藩镇割据模式,或能挡住金兵南下。 藩镇割据,对老百姓很不友善,但确实锻炼了一大批精兵强将。 朱全忠的这些军队,如今在中原还没遇到敌手,便是河东兵也拿他们没办法。 但前阵子吃了个闷亏,被“假可汗”、“真节度使”邵树德给杀入河南府,人口、钱粮损失不轻,还折了衙将张延寿、刘捍——至于冯霸、郝振威,看来是真的无人关心了。 “重建左右保胜军。”看了一会后,朱全忠突然说道:“以留守兵马为基干,从其余各部抽调人手组建。” “大帅,欲委何人为都头?”敬翔问道。 朱全忠叹了口气,心情低落,神色悲哀道:“天生刘捍为我所用,今折之,复择何人为将?何人有刘将军之忠勇?” 身旁将佐听了面红耳赤,一瞬间便有数人出列,道:“末将愿为之。” 朱全忠扫了一眼,脸色一肃,道:“保胜军士气已堕,你等若为都将,可能重整?” “大帅,请任末将为保胜军都头,定重整其军,若不成,提头来见。”衙将霍存恳切道。 朱全忠故作沉吟了一会。 霍存是巢军降将,曾经率骑军大破秦宗权。箭术也好,攻濮州时,对方有人在城楼上谩骂,霍存远远一箭将其射落城下,技惊四座。 “大帅!”霍存涨红了脸,道:“从今往后,末将便住军营里了。” “某岂不识霍将军?”朱全忠脸色一收,多了点笑容,道:“那便委霍将军为都头吧。夏贼是能打的,霍将军日后可不能掉以轻心。” “遵命。”霍存起身道。 “树德跑得倒挺快。”朱全忠又转身看起来驿道上的大军。 以大车置于两侧,骑卒在外屏护,步卒在内行军,浩浩荡荡,看不到尽头。 “敬司马,今攻树德耶?二朱耶?” “大帅早有定计,何须问我?”敬翔笑道。 “若陕虢那边能成事,倒也可以尝试一下。”朱全忠亦笑道:“若不成,自去攻二朱。” 二朱是熟透的果子,夏贼经营多年,士气正盛,骑卒众多,不妨放到后面来打。 当然朱全忠也没想到,主力尽丧的天平军、泰宁军的抵抗意志会那么顽强,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 陕州灵宝县内,朱简愁眉紧锁,似有难解之事。 小妾给他端来茶水,轻声劝解了几句,结果被朱简一瞪眼,吓走了。 这是要举大事,妇人来凑什么热闹? “唉!”朱简一屁股坐了下来,还是下不了决心。 东平郡王的使者已经来找过他了,言朱帅欲收他为义子,录入族谱,更名友谦,以陕虢二州相付,世为镇守。 若在平时,他肯定欣喜若狂,早就举事了。即便失败,大不了抛弃妻子,逃奔汴州,投奔义父就是了。 但如今形势不一样,夏贼在陕虢留的兵可不少! 潼关有大军,不清楚多少,但肯定在万人以上。 灵宝有新来的武威军五千步卒,看他们那严整精锐的模样,想必很能打。 陕州一带有来自凤翔的七千步卒,分屯七里涧隘道和浢津。 硖石县还有新来的横山党项蛮子上万众。 自己手头不过三千来人,能做什么事?做梦? 朱简现在是真的后悔了,当初不该鬼迷心窍,将那位亳州录事参军朱先生留下来的。这会骑虎难下,烦躁不已。 “将军,李璠来了。”亲兵进来禀报了一声。 朱简猛地起身,带动胡床“哐当”一响。 “让他进来。”朱简收拾了下心情,说道。 李璠很快来了,道:“朱四你何事如此惊慌?莫不是祖坟被人挖了?” “我家祖坟早就被饥民刨了。”朱简面无表情地说道。 “定是你当剧盗时造的孽,劫掠商旅太狠了,得了报应。”李璠大喇喇地找地方坐下,道:“你是外镇将,我乃衙将,咱俩见面合适不?怕王大帅的刀不利索?” 陕帅王珙,当然也是个狠人,且心胸狭窄,睚眦必报。 朝廷召身负名望的常州刺史王柷(chu)入朝为官,行经陕虢时,王珙在驿站设宴招待,并请乐妓表演歌舞。 王柷本不愿搭理他,实在没办法,出席了宴会。席间王珙为攀附王柷,表示愿以叔父礼侍奉,王柷拒绝了。 王珙当场翻脸,下令撤掉宴席,将王柷赶出驿站,随后偷偷派人尾随,将其一家投入黄河。这还不算,王柷有个儿子在襄州,也被人投入井中而死,找不到凶手。 如此手段,如此心性,说句残暴不过分。 “李二,有件大事,不知……”朱简犹豫再三,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李璠心中一动,面上却毫不在乎,大大咧咧地说道:“你有屁的大事!莫不是又要劫掠河南、河北给朝廷的上供?” 朱简看着他,不说话。 李璠有些不耐烦,道:“这种事不能再做了,早晚被人发现。王帅其实隐约有所觉,只不过懒得管罢了。说不定哪天看你不顺眼了,王帅就会拿你开刀。一个小小的外镇将,想杀就杀,能有多大事?可别连累我。” 朱简心中一颤,他都差点忘记这事了。再想想王珙的品性,越想越有可能,大冬天的,背上已经隐约有汗意。 作为一镇节帅,想要杀个外镇将,固然不太容易,因为会逼得人领兵造反,但这并不是没有办法的。 节帅召你入军府议事,你来不来?一进了陕州,那还不是任人宰割? “李二……”朱简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敢说出口。 他是外镇将,若想造反杀帅,没有军府衙将配合是很难的。 他与李璠关系密切,一起做过许多“大事”,若想造反,还真只有找他帮忙了。 当然那位朱先生也没让他造反杀王珙,只是说关键时刻发动,截断夏军粮道,烧其积粟即可。但这与造反何异?一旦干下这事,王珙能放过他? “罢了!”朱简长叹一口气,随后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多日未见二郎,特请你来饮宴。今日淘到了一个不错的胡姬,身姿婀娜动人,今晚同乐。” 李璠哈哈大笑,道:“我就知道是这事。” 接下来二人自然一番饮宴,其乐融融,同学嘛。 第二日一大早,李璠告辞离开朱府,随后骑马出城,左兜右转,行踪诡秘,最后来到了某处庄子。 “卢将军、折将军,某来了。”李璠恭恭敬敬地朝坐在他面前的卢怀忠、折嗣伦二人行了个礼。 “朱简找你何事?”卢怀忠只管饮茶,不说话,于是折嗣伦开始发问。 “其人犹豫不决,似要造反投敌,又似乎胆气不足。”李璠如实答道。 折嗣伦闭目思索。 良久后,他问道:“听闻朱简擅打马球?” “还算擅长。”李璠应道。 “辛苦了。”折嗣伦点了点头,道:“你替灵武郡王做下这等大事,日后自有造化。” “不求造化,只求平安罢了。”李璠苦笑道:“陕虢夹在两强中间,力不能自保,早晚要有祸事。某只愿保得家族富贵,余无所求。” 折嗣伦轻笑,道:“放心。朱全忠外宽内忌,雄猜多疑,外将在他那边,都没啥好下场。灵武郡王素来宽厚,诚信待人,说保你富贵,就保你富贵。” 李璠想了想也是,邵树德确实说话算话,俘获的敌人也不怎么杀。邵、朱二人选一个的话,肯定选邵。 李谠、李重胤之事,犹在眼前,大家都不傻。 “邵帅仁义,某不敢求为螟蛉义子,愿以父礼事之。”四十岁的李璠说道。 好嘛,朱全忠收朱简当义子,李璠也上赶着以父礼事邵树德,以后就是想不给他富贵都不行了。 “待大帅班师时,自会接见李将军。”折嗣伦起身道。 随后,他又转向了卢怀忠,道:“卢将军,事不宜迟,某这便回陕州了。” “折将军且去,有武威军在这,诸事无忧。”卢怀忠面容严肃,答道。 折嗣伦点了点头,很快告辞离去。 陕虢二州,极为重要。若不能捏在手里,始终无法放心东出。 朱全忠遣人联络朱简,本是好事,他们也做好了应变的准备。 可怎么也没想到,因为大帅担心后路,留在陕虢的兵马太多,以至于朱简犹豫不决,不敢动手了。 这该怎么办? 第四十一章 邀请 陕州王珙私宅之内,歌喉婉转,舞姿曼妙。 众人一边吃喝,一边欣赏着乐舞表演。 陕帅王珙,为人残暴多疑,在他手底下为官为将的,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若说有什么好处,那就是王帅酷爱歌舞,经常召众人饮宴,一起欣赏了。 今日便是,甚至就连驻扎在城外的折嗣伦都邀请了。 场中管弦金石,喉音云回,白衣飘飘,贯珠历历。 一曲唱罢,歌女下去更衣,随后再来向客人一一行礼。 歌女自言本是先帝宫中嫔御,今上仁德,蒙恩放归,嫁予卑官。惜夫君又被罢官,不得不辗转于权贵宴中,获取资财。 众人闻罢,纷纷叹息。 王珙笑而不语,不过眼神却老往歌姬曼妙的身姿上瞄。 宫中嫔御啊,虽说可能一辈子都没见过几次先圣,但光这身份,在宫中所受的严格的礼仪、才艺训练,就让他心痒难耐了。唔,即便只是个御女、采女,那也是七八品的官,玩起来一定十分尽兴。 她有夫君?王帅才不会在意这等小事呢,找人杀了,往大河里一扔,谁知道啊? “今日尽兴,诸位满饮此杯。”王珙心情舒爽,笑道。 “满饮此杯。” 歌女休息了一会,又开始唱开元年间流行的《伊州曲》。 折嗣伦一边听着,一边感觉有些荒谬。 硖石以东,大军云集,鼓角争鸣,弓如霹雳。 陕州城内,高朋满座,歌喉婉转,暖风熏人。 这真的是同一个世界吗? 许久之后,杯盘狼藉,歌女已是唱了第三遍《伊州曲》。 客人纷纷告辞,歌女一一行礼道谢。 王珙按捺不住,醉醺醺地直欲上前搂歌女。折嗣伦一把拉住他,低声笑道:“承蒙王帅宴请,感激不尽,过两日一起击毬如何?” “这有何不可?”王珙耐着性子道,眼神还在歌女身上打转。 “听闻灵宝镇将朱简擅击毬,不如请他过来,让我等开开眼界。”折嗣伦又道。 “好好好。”王珙欲甩开折嗣伦,不意他手抓得很紧,眼看着歌女已经出门了,便怒道:“朱简若敢不来,我杀他全家。” 许是因为失望愤怒,后面一句话声音大了点,让一些刚刚走到门口的客人听到了。他们不敢回望,直接加快脚步走了。 折嗣伦满意地放开了手。 私下里流传的消息永远比正式的命令要快。 在王珙让朱简至军府“击毬”的命令抵达前,王帅要“杀他全家”的消息就飞快地传来了。 这里面有的是亲朋旧友好心提醒,有的是唯恐天下不乱之辈瞎传消息,还隐隐有推波助澜之人在暗中施展花招。 朱简急得坐不住。 这年月,就是如此上下相疑,要么是上级先动手,将危机化解于萌芽状态,要么是被下级弑杀,身死族灭。 朱简仔细想了想王珙的脾性,过往的作为,愈发觉得可能性很大,于是他第一时间找来了“朱先生”。 “朱先生”并不是最初声称的教人读书习字的乡村蒙师,而是正儿八经的亳州录事参军,朱全忠之族人。 朱参军这些日子一直在附近转悠,仔细观察陕虢的山川地理、屯兵屯粮之点,暗暗记下。 毕竟,以后若进兵关中,不是走陕虢就是走河中,都是紧要之事。 “朱参军,东平郡王——义父所言之事……”朱简坐在书房内,神色间颇多不安,更有几分狰狞。 “自无问题。”朱参军随口一答,随即感觉有些不对,忙问道:“朱将军这是何意?东平郡王答应之事,怎么可能反悔。” “那我便放心了。”朱简下定了决心,勉强笑道。他与王珙,看样子得死一个了,若能诛杀此人,或许就能成功上位,坐一坐那节度使的宝座。 夏军总要退走的,日后有东平郡王支持,自己再恭敬点,料无大碍。 若夏军实在势大,就在朱、邵之间搞平衡好了,天无绝人之路,总能糊弄过去的。 刚从湖城回来的朱参军有些吃不准朱简此时的想法,这是要做什么? 东平郡王的密信已经送到了他手上,好几封。他读出了其中的暗语,让他相机行事,鼓动朱简关键时刻起事,杀夏贼将领,烧其积粟,截断夏贼归路,配合主力大军的追击合围。 为此,朱参军还设计出了几套方案,比如通过宴会的形式伏杀卢怀忠等人,再深夜突袭夏贼营地,抢占险要地段等等——在陕虢这条狭窄的函谷道里边,险要之处可太多了,毕竟函谷关都可以找不止一个地方建,效果还都差不多。 即便夏贼重新打通了归路,但军心士气受到动摇,说不定还要耽搁不少时日,东平郡王的大军就可趁势追上来,大胜夏军。 趁机拿下陕虢亦有很大可能! 至于如何跟王重盈交代,其实一点都不难,有替死鬼就行。 仔细想想,计划确实不错,但如今朱简想做什么? “朱将军,你这是要立刻起事?不,还没到时候。”朱简试探性地问道。 “来人,让朱参军在此好好休息。日常用度,不可短缺。”朱简突然下令道。 亲兵轰然应诺,很快进来十余人,死死看住朱参军。 朱参军有些惊慌,斥道:“朱简你疯了?” “我等不及了,不是杀人,就是被人杀!委屈朱参军了,事成之后,自来赔罪。”朱简叹了口气,大步出了门。 …… 陕州南门附近响起了激烈的喊杀声,随着城门的打开,杀声愈发清晰。 “冲!冲进去!”带着三百兵赶来的朱简一马当先,心中砰砰直跳。 别看这年月下克上的案例比比皆是,看起来杀个节度使就和杀只鸡没什么两样。但具体到你自己操作,总感觉到这样那样的不便,以及蕴藏其中的巨大风险。 可以说,每一起下克上都是在赌博。成功了自然皆大欢喜,远近皆知,不成功的估计就默默无闻死去了,全家被株连,也就在本镇内被一些人知晓。 但事已至此,朱简也没退路了。 即便在灵宝举兵相抗,多半也是兵败的下场,那还不如搏一把,成功了就当节度使,威福自操。 王珙当节度使不过三四年时间,他爹王重盈也不过就当了六年,甚至不如他朱简在陕虢干的时间长,凭什么? 朱简在城门口见到了浑身浴血的儿子朱令德、朱令锡,他俩带了数十家将,甚至还武装了数十奴仆,手持步弓刀枪,杀气腾腾。半夜攻其不备,已经把城门口的守卒杀散。 “阿爷,王珙今晚住在旧宅,兵不多。”朱令德擦了一把脸上的鲜血,说道。 “好,兵贵神速,只要斩下王珙首级,咱们就安全了。走!”朱简也不废话,立刻带着总计四百人朝王珙老宅杀去。 深夜的陕城被马蹄声和厮杀声惊醒。 有经验的百姓将窗户紧闭,这是有军士作乱了。 不论作乱成功与否,都会有人趁机劫掠。王珙的死活他们一点都不关心,他们只关心自家的生活。 军营内隐隐有些不安。 大家都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但统兵大将不住在军营,也没有军府都虞候司的调兵命令,无人敢轻举妄动。 在派人外出打探一番后,大伙都松了一口气。 不是外敌入侵就好,有人作乱造反,关我屁事! 新大帅上位后,为了邀买人心,还得大发赏赐,大伙接着回去睡觉,坐等明早领赏。 王重盈曾经住过的旧宅外,从灵宝来的乱兵已经撞开了大门。 数十朱府奴仆当先涌入,两百余军士继之,外面还有百人远远盯着,谨防王珙逃窜。 杀声传到后院,王珙披头散发,赤脚冲出了卧房,在十余亲兵的护卫下往花园冲去。 甫一进园,兜头盖脸一阵箭雨,亲兵躺下了两三人,王珙吓得又折回。 灵宝军士已经杀透前院。 朱令德穿着偷运进来的铠甲,长剑剑刃不断往下滴着鲜血。 他已经看见王珙了。 兴奋又残忍地怪笑一声后,朱令德下令放箭。 一排军士上前,步弓齐发,王珙抱头鼠窜,身边惨叫不断。 “速速杀了此贼!”朱令德大步上前,双手握剑,斜劈而下,最后一名阻挡的亲兵也倒了下去。 王珙吓得躲到了柱子后面,口中仍然叱骂不休:“朱简,你狼心狗肺!我待你如何?为何作乱?” 没人回答他。 朱令德挥剑连砍,王珙绕柱跑。 “悬崖勒马犹未晚也。我父为蒲帅,手握雄兵数万,你杀了我,能逃得过追杀?”王珙气喘吁吁地说道。 还是没人回答道。 都到这份上了,没什么好说的。武夫做事,何尝考虑后果?干就完了。 很快又有数名军士上前,王珙没法再躲了。 朱令德一剑劈下,王珙绝望地惨叫一声,下意识伸手去挡。 双手重剑轻易斩断了手臂,深入嵌入王珙的躯体之中,鲜血喷涌得满地都是。 朱令德又接过一把斧子,对准躺在地上的王珙的脖颈,狠狠斩落而下。 弑杀,就此完成。 七里涧隘道,凤翔军军营内,鼓声隆隆。 大群军士披甲持械,鱼贯出营列队。 浢津渡口关城内,两千余骑也牵马出营,朝陕城而去。 折嗣伦暗叹一口气。 朱简作乱,他也在背后推波助澜了。这事发展到现在,就是一笔糊涂账。 但陕虢太重要了,能有替死鬼出头,自然再好不过。至于后面如何与王重盈掰扯新的陕帅人选,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出发!”营门大开,大军打着火把,如长龙般朝陕城而去。 第四十二章 名正言顺 看着捧在儿子手里的王珙人头,朱简哈哈大笑。 他的笑声很怪。 既有成功弑杀节度使的畅快,也有即将得掌大权的兴奋,更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这事情,没算完! “走,去军府!”朱简吩咐道。 众人的心情和朱简差不多,兴奋又害怕,说话的嗓音都有些颤抖。 按照如今造反的“标准流程”,下一步就是占领节度使衙,然后召集军府将佐议事,定好上下名分。 这又是一番利益勾兑。 大伙都是衙将、外镇将,地位一样,凭什么你当节度使?是不是要给补偿? 这一步同样十分关键。 一般在理所造反,兵不可能多的。 衙将们的兵权被收得死死的,能动用的就只有家丁家将。 朱简是外镇将,手头有三千多兵,但不可能全部拉来,那样太招摇了,半途就会被人发觉,因此他也只带了三百心腹,抄小路偷偷前来。 陕城孤绝,极难攻取,必须要有内应打开城门,必要时还要战斗。 但节度使又不是傻子,百余年来这么多下克上的例子,肯定要多加限制。 收衙将兵权是第一步,第二步是限制每个人的亲兵家将的数目,同时对铠甲、硬弓、劲弩多加管制。 朱简家中私藏了武器,但不可能太多。家丁家将数目有限,即便算上他带过来的三百兵、临时武装的奴仆,还是不够控制全城。 王珙身死的消息明天会被所有人知晓,届时可就没人再管有没有调兵命令了,不能让他们满意,群起围攻,失败是必然的。 大街上已经有军士列队出来,这算是对王珙有点忠心的部伍。 领头的十将看到作乱军士后,就要下令镇压。 “王珙首级在此,尔等还要阻我么?”朱简拿起人头,扔到了十将面前。 众军大哗。 十将捡起头颅,仔细看了很久。 若此时王珙还没死,他自然要带兵救援,事成之后飞黄腾达不在话下。 可王珙已经死了,谁来给你发赏? 当初王重荣大意之下,被衙将常行儒杀死。 常行儒威望不够,没能得到其他人拥护,但他照样每日去都虞候司上直,也没人拿他怎么样,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直到朝廷任命王重盈为河中节度使,他带人赴任后,最终才抓捕常行儒,将他带到王重荣的墓前千刀万剐。 “王珙已死,若丁将军拥我做留后,灵宝镇将之职虚位以待。”朱简见他迟迟没有动手,心中有底了,开始拉拢。 “军士们深夜受惊……”丁将军说道。 “人赐钱四缗、绢十匹。”朱简大方道。 他也不知道王珙的家财和州县府库里的财货够不够,不够的话,许其大掠民人三天,一般也就满意了。 军士们听闻后都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丁十将,他额头隐有汉水,感觉军士们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就像刀子一样。这个时候该怎么说话? “为王帅报仇!”南门外突然涌进了大批兵将。 朱简大吃一惊,这是哪来的部队? 丁十将也有些不知所措,军士们更是茫然无比,这来的是什么人?都是傻子吗?为一个死人报仇? 数千凤翔军士蜂拥入城。 折嗣伦骑在战马上,道:“朱简作乱,弑杀王帅,给我杀!敢阻挠者,皆朱简同党,灵武郡王和琅琊郡王都不会放过他。” 众军士轰然应诺。 百余弓手前出,连发数箭,站在街道上的陕虢军士躺下了一大片。 随后,大群甲士结阵持枪上前,快步推进。 朱简在折嗣伦出现的那一刻就转身跑路了。 身后的朱府奴仆、灵宝军士也作鸟兽散。 东侧大街上又响起了马蹄声。 当先进城的千余骑兵见到站在大街上的人就杀,也不管谁是叛乱军士,谁又是平乱军士,大晚上的,谁分得清啊? 整整五千步卒、两千余骑卒,连城外大营也不要了,战兵、辅兵一起入城,人人持械,镇压乱党。 朱简发疯般地在大街上奔逃着,身边的人越来越少。 有的人走着走着就中箭倒下,有人则不声不响拐进了黑漆漆的小巷中。 “刚才带兵过来的是折嗣伦吧?狗贼!”朱简暗骂一声,蹿到一个路口,仔细辩了辩方向。 “阿爷,府中还有……”两个儿子还跟在身边,不过都脱了甲胄,不然根本跑不快。 “别管了。”朱简斥道:“想办法混出城去,投奔汴州,大丈夫何患无妻?” 府中还有妻子、儿媳、孙辈数十口,但管不了那么多了,先保命要紧。 正待继续往前,前方黑暗中突然涌来了一群人,大喊道:“休走了朱简父子!” “李璠?”待看清了来人后,朱简又惊又怒:“连你也要杀我?” “少废话!弑杀节帅,大逆不道,我没你这个朋友!上!”李璠义正辞严地说道。 朱简眼前一黑,这李璠带了百十个兵将,天亡我也。 而就在陕州城内上演连番大戏的时候,邵树德也悄然抵达了陕县,在城外的甘棠驿等待消息。 朱全忠送往灵宝的那封信没看出什么东西来,但事到如今,也差不多弄清楚了。 汴军大举西进,兵分两路,一路由朱全忠亲领,开往洛阳,众至十万;一路由庞师古统率,众三万有奇,从汝州北上。 如果再在陕虢搞点事,比如让朱简宴请卢怀忠、折嗣伦等,在宴席上伏兵杀之,然后骤然突袭,保不齐就要吃个大亏。 陕虢这条崤函谷道,脆弱处可有好几个呢,一旦被拿捏着,花费多久时间打通都是其次了,最主要的是会动摇前线的军心士气。 古来征战,士气可是非常重要的! 如果庞师古再遣兵走山路插入陕虢,事情会更麻烦。 河南府,可真算不得什么平原地形。 邵树德一边等消息,一边就着灯火看地图。 豫西多山,从北往南,王屋山、东、西二崤山、熊耳山、伏牛山、外方山等依次排列,山高谷深,绵延数百里,与陕虢连为一体。 在这种地方,骑兵的作用相当有限,远远不如步兵好使。 山间盆地、河谷地上有农垦,有县镇,山谷中小道纵横,复杂无比。 之前葛从周欲从豫西山区直插陕虢,与河北岸的冯霸、郝振威南北对进,这策略其实是对的。但他没想到邵树德在后方留了大坨兵马,朱全忠胃口也太大,想把夏军主力吸引得更深、更远一些,一口全吃下,最终没有成行,反倒坑了郝、冯二人。 陕、虢、汝、洛(河南府)四州,在朝廷眼里当“两京之要”,是“股肱之郡”,“土地小狭”,但“民人众”,向来“匪亲不举”,即地方大权向来不授予外人——以陕虢为例,巢乱之前46位藩帅,其中40位是文官,同时陕州还曾是神策军外镇之一。 巢乱以后,最终失去控制,但也故意分成了两个藩镇,即保义军节度使(领陕、虢二州)和佑国军节度使(领河南府、汝州)。 今后与朱全忠势必要在这片区域反复争夺了。他已经实控洛、汝,经营多年,那么自己就一定要控制住陕、虢,并且尽快稳定人心。 汝州,这个位置最让人感到难受,因为可以走山道直插硖石身后,让邵树德连胡郭村这种战略要地都不得不弃守了。 应该征发更多的横山党项山民过来了! “大帅,抓到了朱简父子三人,差不多可以动手了。”陈诚走进了大帐,轻声说道。 “好!”邵树德一拍案几,道:“传我令,各部立即行动,控制如下要点。” “义从军遣一部出潼关,即刻控制湖城县。” “武威军卢怀忠部,抢占灵宝县。” 这两县,是潼关通往陕州之间南北两条大道的交汇点,位置非常关键,比虢州理所弘农县要更为紧要。 “折嗣伦控制州城后,立刻分兵一部,继续控制七里涧隘道及太阳浮桥渡口两岸。” 陕虢南边全是山,北边则是黄土高原那种台塬地形,看着平坦,但塬与塬之间有许多深沟峻谷,驿道经其间,可埋伏处众多,其中最险要处莫过于七里涧隘道。 这地方,位于陕州西七里,就是汉献帝东奔,露宿的曹阳之墟,亦叫曹阳坑,后汉时有曹阳亭。 因为地势险要,历史上发生过多次大战。 最早见诸史书,应该是陈涉遣周文入关中,章邯在此击破其军,杀周文。 国朝淮西防秋兵步骑四千从鄜坊叛归,经此隘道时,陕兵千余伏于两侧,弓弩齐发,只一轮打击,就让正在过驿道的淮西兵“死者四之一”。 这种深坑峻谷,陕虢太多了,这也是邵树德担心被汴兵摸过来的原因之一,太好埋伏了,都不需要多少人。 太阳浮桥,即古茅津渡口,通河北,重要性自不用多说。 “令铁林军副使野利遇略率硖石党项兵一部,控制陕县、硖石之间的安阳故城、礓子坂、硖石坞。” 这三个地方,都曾当过硖石县理。其中礓子坂地势最为险要,安西将卫伯玉曾在此两败史思明。 横山党项万余众之前一直在此修缮防御体系,此三地是优先级最高的。 整个硖石县,就是一处山脉纵横之地,道路艰险,很容易被截断。 历代有很多文人走过这条路,都形容过道路之险峻,如“客路两崖开”、“土立如深壁”、“天光窥一隙”、“峭绝千仞崖”等。 千沟万壑、道路窄逼、悬崖高耸,从崖顶推石头下来都能让过路的兵马损失惨重,或者直接堵死大驿道,让你去钻山沟。 但凡走过这条路的,都没人觉得邵大帅如此忧心后路是小题大做。 看朱全忠敢不敢从正面来! “令侍卫亲军即刻赶来陕虢,抢占河对岸之芮城县。” 芮城县在河北,陕州属县之一,与平陆县一东一西,可作为朔方军在河东道的两个据点,控制中条山以南区域,并伺机向山后渗透推进。 下达完这一系列命令后,邵树德在驿站内和衣休息。 一直到第二天清晨才醒来,折嗣伦已在外间等候多时。 “恭喜大帅!”折嗣伦一见面就笑着说道:“陕县已兵不血刃拿下。此县当大道,三面孤绝,一面临河,若让我来攻,亦不知该如何个攻法。若屯驻大军,旦夕出城,东出之道便被截断矣。” “崤函谷道,艰险无比,重要之处又何止一个陕城?”邵树德笑道:“朱简父子三人,先好好审一审。审完后,将其全家送往河中,交给王重盈。此案,要做铁实了,栽朱全忠头上。” “自当从命。”折嗣伦笑着点了点头。 邵树德对他也很满意。 有谋略,腹中有锦绣,可堪大用。 走到如今这个地步,邵树德再不可能事事亲历亲为,面面俱到,很多事情要底下人来做,他只负责抓大方向。 折嗣伦最近的两次表现,让他很满意。 他刚才有句话也是对的,“兵不血刃”。 陕虢这地形,如果当地军士坚决抵抗,你要花费多少力气,牺牲多少精锐来一一攻取? 如果再勾连外人,比如朱全忠,或者河中派大军增援,多半还打不下来,那就被锁死在潼关以内了。 假道伐虢之计,而今成矣。 名正言顺替王珙报仇。不服从、敢抵抗的镇将、兵马使之类的杂七杂八的官员,就是朱简同党,自当诛之。 “走,进城看看!” 第四十三章 人心 灵武郡王邵树德一夜疾驰五十里,从硖石赶到陕州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陕州的官员很尴尬,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态度来面对邵树德。到最后,也只能装聋作哑,当没看见了。 城内的陕虢军士们则失望得很。 军中传言,衙将李璠昨夜遣人至城西的七里涧,向夏师借兵平叛。这让人纷纷痛骂,朱简作乱造反,这都是小事,让外军把手伸进来,这才是大事! 陕虢地方狭小,土地不多,但人口却不少,各种资粮、钱财本就很紧张,基本都是有主的。 朱简当节度使,未必就是坏事了,至少他也算是陕将,知道该怎么分好处,不会乱来。 若邵树德一上来就夺了诸将的兵权,吞并了陕虢军,大伙还能保住各自的利益好处吗? 过路商旅的孝敬给谁? 关城、浮桥、渡口收税的事归谁管? 关东租赋转运长安的伙计派谁来干? 本来就人多地少,那些土地会不会重新分? 很多都是侵占的官田呢。比如巢乱时,驻陕州的神策军溃灭,其拥有的大量田地就被大伙分了。一些废弃的驿站,驿田也被大量侵占。会不会有人翻旧账? 还有,陕虢原本给朝廷的上供不算少,但也不多,邵树德此人要与朱全忠打仗,而他的老巢远在灵夏,有再多钱粮也运不过来,可不就得在本地刮钱么,凭什么? 陕州西城墙之上,邵树德看着顿失滔滔的大河,心有感慨。 李璠在一旁轻声解释着这些复杂的利益诉求,核心只有一个,最好让陕将当陕帅。 邵树德静静听着,也默默想着。 统治西北,和统治中原,是不是要因地制宜? 关北四道,人口、经济力量薄弱,军队规模也小,问题不大,直接统治就是了。 关中诸镇,力量也比不得中原藩镇,最强的凤翔军也就统兵二万罢了。 朝廷对中原藩镇实力的认识一直很清醒。巢乱之前,还算有些威望,经常派人去各镇,要求各镇“士马众寡”要保持“适均”,不得保留太大编制的军队。 即便如此,从淄青镇析出来的天平军“按部三郡,统兵三万”。也就是说,天平军的常备衙军是三万人,这只是给朝廷看的名册上的数字,实际上多少,谁弄得清楚? 泰宁军,四万常备军。 宣武军,十万常备军。 “汴州自大历来多兵事,刘玄佐益其师至十万。”这是建中年间的事情。 “今天下之镇,陈留为大。屯兵十万,地连四州。”这是贞元年间的事情。 到了宪宗朝,还是“军众十万”。 后来逐年减少,又被高骈带走一部分去淮南,讨黄巢又损失了很大一部分,以至于朱全忠去的时候,都没多少人了,但底子还在,实力强劲。很多人其实是被打散了,全忠招募散卒,反倒是给他帮了大忙。 武宁军,三万人。 义成军,二万人。 河阳军,五万人。 淮西镇,五万人。 …… 当然以上都是巢乱前的数字,巢乱之后,这军队人数就和粮价一样,蹭蹭上涨。现在多少,朝廷已经弄不清了,弄清了也没用。 陕虢镇,本有兵一万五千余人。巢乱之后,不增反减,目前还有万余,不过主要是藩镇兵了,神策军已灭。 “李将军,朱简一家,就由你押往河中,交予王重盈。那个被抓的朱参军,一并带去。”邵树德突然说道:“你是陕将,身份合适。王重盈若问起来,知道怎么说吧?” “此次兵乱,乃朱全忠所为,意在吞并陕虢。朱简已入全忠族谱,更名友谦,二人一个狼子野心,一个狼心狗肺。兵乱起后,某连夜出城,召凤翔军入城平叛,诛杀乱党。”李璠答道。 说的基本都是事实,都有口供。 凤翔镇就驻扎在陕城西南七里,太阳浮桥更是离得只有一里,须臾可至,表面上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 王重盈当然看得出事情没这么简单。 但这又如何? 陕虢,地势艰险,靠武力攻打,很难打下来。即便攻克,损失也极大。 我就是要陕虢了,给你个台阶下,你接不接? 不接也没关系,后面还要攻河中呢,如果李克用管不过来的话。 朔方军要东出,陕虢是必须掌握在手里的,河中至少要掌握一部分。次次借道打朱全忠,邵树德的心还没那么大。 说句难听点,现在河中镇可能已经成了第一优先攻击目标了,而不是朱全忠。 就像山南东道的赵德諲一样,你不东出,那还可以与人维持一个良好的关系,你好我好大家好。可既然要东出,那么必然要撕破脸。 河中镇,在面临军事压力的时候,或许会投向李克用,或许会投向朱全忠,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朱全忠过来进占陕虢也一样,王重盈要么投李,要么投邵,只不过现阶段朱全忠优先进取的方向不是西边,而是东边罢了。 想要不付出任何代价就占地盘,这种好事怎么可能一直有。 与李璠交代完后,邵树德下了城楼,他现在还有一件棘手的事情要办,就是如何处理陕虢军士以及尚未控制在手里的各个州县。 陕虢军昨夜被打散了一千人,这会还有四千上下。 外部州县,大概还有不到四千人的样子,驻扎得比较分散。 “大帅,李璠的话其实也没错。”陈诚道:“眼下全忠大军压境,若不能尽快收拾陕虢局面,任其僵持下去,未免不美。不妨就让李璠当陕虢留后,他是陕将,当了留后,只要不乱来,各县还是会遵从的。待全忠兵退之后,咱们再想办法慢慢收拾这帮军头。” 武夫当国,政变上位,自有一套潜规则。 王珙已死,镇内军将中某人上位,只要得到军府其他将佐默认,定下尊卑名分,再遣使至各州县,权力交接就算完成了,上百年来一直都是这么玩的。后面只需朝廷补一道手续,由节度留后变成节度使,就彻底稳了。 “可让李璠先当留后,收拾镇内人心。全忠来攻,陕虢军也是能发挥作用的。有斥候来报,庞师古已遣将兵分两路,进入熊耳山中,穿过河南府南部,虢州之卢氏县告急,多半陷落在即。”邵树德说道:“陕虢旧官、旧将的利益,暂先不动。” 说到这里,邵树德也叹了一口气。眼下,却还是得先哄着这帮**奸官。 汝州西部、河南府南部以及商州,这一大片都是山区,属于秦岭余脉。 但山间谷地分布着不少县份。除商州外,虢州、河南府、汝州山区的农业还是很发达的,人口也不少。 汴军进占卢氏之后,多半会攻朱阳、玉城等虢州山区县,然后选择下一步行动方向。 这里,能充分发挥他们步兵多、战斗经验丰富、补给充足的优势,废掉夏军的骑兵机动威力,这个战略选择是非常务实的。 如果此时陕、虢二州人心不定,大面积投向朱全忠的话,事情会变得非常棘手。全有山区诸县乡的汴军,便可随意选择北出方向,攻击崤函谷道,那样就太被动了。 “此事,你去和李璠说,一定要快。”邵树德又叮嘱道。 …… 新安县附近,铁骑军使折嗣裕看到了一支奇怪的部队。 宣武骑军来了。 但你若仔细瞧,那绝对不是专业的骑军,因为他们胯下的马“不对劲”。 那哪是马啊,有的根本就是骡子!剩下的虽然是马,但都是驽马、劣马,汴军这是搞什么? 不过他到底熟读兵书,很快想起了当年大名鼎鼎的淮西骡子军。 淮夷骑术不错,但马匹不足,搞不了大规模的骑兵部队。而淮西当地又有养骡子的传统,于是大肆搜罗骑兵看不上的劣马、驽马、骡子做代步工具,让步兵骑着赶路,下马作战。又因为他们骑术也不错,偶尔也会冲一冲步兵。 在那个年代,淮西骡子军的名气太响了,“最为劲悍,官军常警备之”。 但凡一个马群,能挑选出来做战马的,其实也就五分之一左右,剩下的马匹,骑兵大爷们看不上,称之为“驽马”。 但驽马也有人用,一般是普通人买回去做代步工具。 汴军将驽马、骡子之类的集中起来,挑选有点骑术底子的步兵骑乘,这是要复活“淮西骡子军”? 骑骡重甲步兵! 说实话,朔方军还真没多少对付骑马步兵的经验。 但就国朝而言,骑马步兵的应用其实还是非常普遍的。 当年安西军控制区域实在太大,但兵力不足,为了解决这个难题,就大量给步兵配备马匹。然后大建兵站,步兵们骑着马赶到一地,稍事休息后换马,继续赶路,因此机动优势极强。 苏定方破突厥,也是步兵骑马追上突厥,然后下马列阵作战,大破之。 “我还想要建骑马步兵,汴军倒先搞了。”折嗣裕有些哭笑不得。 淮西“广蓄骡”,这他是知道的。如果汴军骑骡来与夏军骑兵交战,那他要笑掉大牙,可若是下骡步战,那就要想想办法了。 骡子耐力不错,力量、负重都比马强,速度慢是慢了一点,但总比步兵要快啊。 最关键的,不计较饲料,还不容易得病,使用年限还比马长,这成本就下来了。 确实是一个无马可用时的廉价代替品,偏偏还是淮西特产。 “天雄军护卫百姓走到哪里了?”折嗣裕找来都虞候李仁辅,问道。 “已至渑池。” “好,咱们不要与正面交战,以迟滞为主。”折嗣裕吩咐道。 国朝用骑马步兵对付胡人,一般是直奔敌军游牧地,掌握其营地所在,逼得胡骑不敢游斗,正面冲击你下马布好的大阵,这自然要惨败。 汴军的骑马步兵会怎么做?如果有少量骑兵配合大群骑骡重甲步兵,该怎么应对? 第四十四章 学生 晚霞给屋舍镀上了一层金色,冰封的河面一片银白。 一名全身披甲的大将策马驰了过来。 他身材高大,魁梧过人,青州那一片似乎就多这类体格。 五官谈不上多精致,但浓眉大眼,并不输任何人。 脸上神情严肃,不苟言笑,气质冷峻,刚毅朴素,看着就是一员重将。 “副使,都已经安排好了。”何檠走了过来,行礼道。 牛礼点了点头,挤出一点笑容道:“何队头,今年几岁了?” “二十有三。” “现在就我们与铁骑军落在最后面了,怕不怕?”牛礼问道:“前面是铺天盖地的汴军,或有十万之众。漫山遍野全是人,路都要阻塞了。” “我学了那么多年,就为了与敌交手。汴军十万众又如何!十万人也不可能全都挤到我眼前,同时与我厮杀的,也就一个人罢了,杀就是了!” 牛礼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天雄军,在他看来是宝藏。 这支部队除了少量哨骑、斥候之外,没有成建制的骑兵部队,五千众几乎全是步卒。 其中战斗经验丰富的老兵只有一千五百人,剩下的都是数年前在河南招募的新兵。 苦练数年,演武时看起来也像模像样的,但牛礼不清楚真正厮杀起来会怎样。 不过他有信心,因为这支部队的风气不错。 大量队头、队副来自各州武学,他们是另一套系统培养出来的,与传统部伍不太一样。 听闻还有一批从十岁开始便入武学的学生,两年后就会来天雄军下部队,完成最后一年的学业,牛礼对这些人很期待。 天雄、赤水两军,是存在不少武学生基层军官的,主要是天雄军。 截止目前,总共有93名学生在役,其中24人已正式入役两年,17人入役一年,19人尚未毕业,按照大帅的说法,在天雄军完成最后一年的实习。 赤水军有33名武学生,目前驻扎在凉州一带。 牛礼觉得赤水军不如天雄军。 这不是自卖自夸。主要是那支部队人数多,传统力量庞大,且以收编的降兵为主,风气与天雄军是两回事。 牛礼觉得那33名学生去赤水军可惜了,还不如都来天雄军,虽然可能没那么多空位给他们。 “竖子,还敢跟我讲条件。”远处过来几位骑士,领头一将嘴里骂骂咧咧。 牛礼笑了笑,迎上前道:“军使,何事如此恼火?” “铁骑军去南边了,我安排李璘在胡郭村附近断后,他派人回来,跟我要各种东西。”臧都保气道:“不就断个后么?实在打不了就跑,要那么多东西做甚?” “军使。”牛礼敛了笑容,低声道:“武学生都是实心眼,你让他断后,他会真的死战,多要东西是肯定的。” “我如何不知道。”臧都保叹了口气,随即将话题转到了另外一方面,道:“折军使遣使传信,汴军搞了骡子军,这是有想法了。” 骑马步兵,对国朝军将来说并不陌生,成德镇应该就有好几万骑马步兵。 这种部队,就是用来进攻的,骑马赶路,下马步战。 他们打不了骑兵,因为骑兵可以选择战与不战,除非被摸到了命门,有必救的目标。 在马上的时候,他们不是骑兵的对手。如果有大群骑兵袭扰,而护卫他们的己方骑兵又无法有效驱散的话,那他们的行动基本就宣告失败了。 “无非是见我步卒行军速度慢,想来讨点便宜。”牛礼道:“若我步卒顶不住追上来的汴军骑马步卒,骑兵就不得不帮忙了。” “军使,汴军既有骡子军,他们也不傻,当然会躲着我骑军。且战场如此广阔,找寻不易,我等安知其何出?靠守太被动了,唯今只有一招,我还是亲自去一趟胡郭村吧。” “不用了。河洛讨击使徐浩率各军属骑兵赶来了,好几千骑呢,奉李唐宾之命。”臧都保有些酸溜溜地说道。 天柱军使李唐宾,被任命为殿后使,统天柱、天雄、顺义、忠顺四军,护卫最后三万余河南府百姓及二十余万斛粮食返回硖石。 至于铁林军,人家早回到硖石一带了,还没人能指挥他们。 果然,在入夜时分,斥候来报,徐浩率军至矣。 就着天边最后一丝光亮,牛礼看到滚滚烟尘之下,大群衣甲精良的骑卒持槊而来。 这些军属骑兵,在朔方军各部中,论对付同行的能力,当属第一,毫无争议。某种程度上而言,可比铁骑军战斗力强多了,虽然侧重点本就不一样。 “徐将军。”臧都保、牛礼二人迎上前寒暄。 徐浩现在名气不小,因为他是朔方军中唯一斩得两将的人。 早年代北阵斩程怀信,今年河南杀得张延寿,威名赫赫。 “听闻淮西骡子军来了,李将军特遣我来。”徐浩回了个礼,问道:“贼军屯于何处?” 数千骑士在营外下马。 此时天已完全黑了,但这些人牵着马儿站在那里,静静等着。 “汴帅朱全忠尚在洛阳以东,胡真却已进抵洛阳。东都、新安、寿昌一线,到处是敌军。庞师古部主力业已北上洛水河谷,剑指胡郭村。”臧都保介绍道:“骡子军与我军骑卒一样,离不开大部队行军,其应扎营在新安一带,或更近一些。” “骡子军好对付。马上厮杀,他们不是咱们对手。臧将军,给我准备一些醋饼和豆子,今晚我就出发。”徐浩说道。 “徐将军何急耶?”臧都保讶道:“而今除胡郭村尚有华兵两千、天雄军两百之外,再往东,并无我一兵一卒,土豪寨、渑池县等皆已弃守。” “徐将军,某方才与军使谈起此事,倒有一个想法。”牛礼突然说道。 ****** 戴思远骑着战马回了营地。 在这支军队中,他是为数不多有战马的人,还不止一匹,而是四匹。 有一定级别的将官嘛,就一匹马是不可能的,即便是在缺马的南方,一军军使也有多匹战马。 “兵马使,夏贼已弃渑池县,主力应已过了崤山,至石壕寨一线。唯最后一支运粮队在土壕寨、崤坂之间,有千余步卒护卫着。”都虞候上前汇报道。 都虞候,掌军法、情报和通传,这是他的分内活。 戴思远沉吟了一下。 夏贼跑得好快! 大车小车,满载粮食,还带着百姓,追了一路,到最后还是没追上,唉。 看来,这支运粮队应该是唯一可能摘取的战果了。 “命令,全军上马,追上去。”戴思远下定了决心,说道。 说是上马,其实是上骡。 他们这支部队一共三千人左右,隶属于飞龙军右厢。 明明是骑骡机动的部队,但隶属于步军,已经很清楚地说明了他们的身份。 “德胜军的人未必会同意。”都虞候小声提醒道。 德胜军是离他们最近的骑军,按照规定,应该是德胜军与他们一起出动。到地头后,他们下骡不战,击溃敌军,然后德胜军出动追杀,互相配合。 “夏贼主力已退往陕虢,还抢了那么多百姓和钱粮,正所谓饱掠而去,士无战心。我军追上去,难道连支运粮队都吃不下吗?”戴思远吩咐亲兵给他拿来甲胄,放到一匹驮马上,道:“立刻出发,先不要着甲。还剩最后二十里时,全军着甲追上去。” 命令既下,全军立刻行动了起来。 片刻后,三千余骑陆续冲出营门,至原野上稍稍整了下队形,便向西出发了。 骡子的速度不快,但你别说,耐力是真的强。 他们且行且休息,一路越过缺门、硖石堡、千秋亭、渑池县,越走越放心。 这些地方,夏贼都没留兵阻击,那看来是真的匆忙撤退了。 行至午后申时初刻,在渑池县南的谷水之畔,他们终于远远地看到了一支正在慌忙布阵的车队。 很显然,他们有斥候,提前得到了消息。 戴思远笑了笑,这有何用? 对付骑军,环粮车为阵是有效的。 后汉光武帝造战车,可驾数牛,却北狄,拓地千里。 魏将田豫回车结阵,大破胡虏。 梁韦叡两千步卒结车为阵,大破魏将杨大眼万余骑。 但那是对付骑兵。 对付步兵,这没有任何作用。 戴思远令五十人留在后面,看守骡子,然后亲自下令步卒披甲结阵,开始进攻。 淮西骡子军,纵横战场,机动驰援各处,下马步战,无往不利。 今日便要夏贼领教下宣武军步战的威力。 战鼓猛地擂响。 粮车阵内,李璘面色不变。 他看着面有惧色的华州兵,道:“前面有敌,敌军有骡马,我军肯定跑不了。纵跑,亦为之杀。不如力战,战未必死。” 他是夏州武学毕业的学生,在天雄军中已经三年,目前居队正一职,管五十人。 今日阵中还有三队天雄军士卒,临时都归他管,此时听了他的话,想想也对,跑是跑不掉了,不如死战。 华州兵都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李璘细心地给步弓上好弦,看了看左右,大声道:“朔方诸州本为边鄙小郡,人烟稀少,百姓穷困,天下人何曾正面相瞧?灵武郡王励精图治,始得大治,百姓稍安。某深受大恩,今日便以死报总办栽培之恩。” “贼兵来矣,先以弓杀敌,继以刀槊,刀槊且尽,复以拳殴敌,不死不休。” 说罢,跨步沉腰,拉开那张长得惊人的步弓,一箭飞出,正中贼军掌旗。 “杀!”众人见他如此神射,纷纷惊异这武学还能教出这等箭术,随即反应过来,皆士气大振。 戴思远不动神色地下了马,让傔旗重新将大旗竖起,下令道:“夏贼不过千把人,我有三千众,皆飞龙健儿,征战南北,还不如此辈?杀了他们!” “杀!”汴兵刚从旗手倒毙的恍惚中回过神来,此时凶性上来,再也不管不顾了。稍稍整了下队形,开始小步快跑,冲杀了上去。 “嗖!”又一箭射来,傔旗不声不响地倒了下去。 汴军步卒仍然维持着前冲之势,不过心中已经产生了微妙的想法。 “吱嘎!”渑池县南门被从内推开,大群骑卒开始出城。 他们身披铁甲,手持长槊,威风凛凛。 当先一面大旗,上书“河洛讨击使徐”。 第四十五章 战 粮车一侧轮子被卸掉,侧着躺在外围。 粮车装满了粮袋,此时已被鲜血浸透。 汴兵走南闯北,征战东西,他们的战斗意志是毋庸置疑的。 至少,在他们害怕你之前,没那么容易就崩溃。长期建立起来的心理优势,想要打掉,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李璘身披重甲,手里的长槊已经捅死好几个试图冲过来的汴兵。 粮车外堆满了尸体,后续的汴兵甚至已经可以踩着尸体往上冲。 对付步兵,与对付骑兵,似乎是两回事。 汴军发起了一波凶猛的攻势,十余甲士冒死冲上粮车,顶着如林的长槊就往里冲。 他们挥舞着铁锏、铁锤等钝器,所过之处,惨叫连连。 尤其是那些华兵,阵脚有些松动,不住地往后退。 “退一步者死!”李璘怒吼一声,迎上前去,将长槊捅入一汴兵腹部,一时抽不回来,干脆也不要了,直接抽出毕业时总办赐给他的茶山剑,让过迎面砸来的一锤,抢步上前,一剑刺下,直入敌人咽喉。 “此贼易破。”他大笑道。 说罢,又迎上一人,短剑只刺了一下,便将敌兵尸体一脚踹出。 众人见他如此神勇,士气大振,稳住了阵脚,甚至就连战战兢兢的华兵也定心了许多。 “才杀得三贼,未足为功,何人愿随我来?”说罢,也不等别人回应,抄起一把遗落在粮车上的铁锏,直接冲了出去。 身旁数十名天雄军士卒受到感染,也跟着冲了出去,竟然来了一波反冲击。 他们就像一块巨石,轰然砸入了汴兵的海洋之中。 身边到处是敌人,到处是招呼过来的兵器。汴兵不是那种一冲就散的乌合之众,他们也敢打敢拼,才厮杀了一小会,他们这股反冲击的勇士就像阳光下的冰雪一般慢慢消融。 短剑已经卷刃,李璘将其刺入一汴兵身体。 此人痛得发狂,直接将李璘拦腰抱住,双双滚落在了地上。 插眼睛,牙齿咬,用拳头殴打,双方拼劲全身力气,殊死搏斗。 戴思远在后面远远看着。 粮车围起来之后,其实地方不算太大,上头还覆盖着粮袋,攻起来没那么方便。 最关键的,汴军无法发挥出人数优势,不能将更多的人投入到一线厮杀。 夏贼应该也是分两拨人的,军服颜色都不一样。 穿褐色军服的是正儿八经的夏兵,比较悍勇。尤其是一名军校,竟然带人反冲击,直往前冲了十几步,真真是壮士。 不过他应该是死了,被这么多人围着,那么多兵器招呼着,怎么也不可能活得下来。 “打徐州兵,也没这么麻烦。”戴思远恨恨地捶了一下身侧的马鞍,恼怒道。 地面忽然震动了起来,隐隐有呼喊声传来。 戴思远一惊,直接翻身上马,向后眺望。 那里有渑池县巍峨的城郭,城郭之外,是大群骑兵卷起的烟尘。 烟尘越来越近,很显然骑兵正向此处高速冲来。 心中下意识一凉! 他也打了多年仗了,这什么情况,难道还不清楚? 有夏贼骑兵躲在渑池县里,这会冲出来捡便宜了。 该死!追得太急了,一路上所过之处,像硖石堡之类,都空空如也,尽然忘了派人去渑池县检查一下有没有伏兵。 骑兵越冲越近,动静越来越大,除了正在一线舍命搏杀,精神高度紧张的人之外,其他人都注意到了。 看起来有好几千骑! 他们冲下驿路,跨过原野,从两翼兜了过来。 留在后方看守骡子的五十人直接被冲散。 戴思远当机立断,下令后排的人赶紧运动过来列阵,试图用长枪阻挡这股骑兵。 但来不及了! 不过区区几里地而已,数千骑高速杀到,直接将阻挡他们的所有人一冲而散。 “将军快走!”有亲兵将备用马匹套在戴思远战马的马鞍后,焦急地喊道。 事已至此,戴思远也不矫情,一跃上马,带着部分骑兵绝尘而去,将满地仍在厮杀的步卒抛弃当场。 战马嘶鸣,马槊连扫。 三千汴军步卒腹背受敌,当场就乱了。 有人呼朋唤友,结阵阻敌,试图做困兽之斗。 有人胆大包天,持枪刺出,竟然敢以步杀骑。 有人神情癫狂,弯弓连射,叫嚣杀一个垫背。 但更多人的人直接溃了。 数千骑兵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将汴军步卒给冲得七零八落。 正在粮车阵内苦苦抵挡的夏军步卒士气大振,纷纷打开车障,从里面杀出。 李璘被人拉了起来。 他满头满脸的鲜血,浑身已经脱力。 左手食指被咬断了,右手拳头紧握,血肉模糊,几可见骨。 徐浩策马路过,随意扫了一眼,不过很快驻马停下。 “天雄军的?”他问道。 李璘已经没力气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可还能战?”徐浩问道。 “能!”李璘推开扶着他的袍泽,踉跄几步之后,稳稳站在那里。 “壮哉!”徐浩大笑道:“随我去杀敌!” 李璘弯腰去找自己的剑,有袍泽帮他拔出,递了过去。 众人拥着他一起前行,金色的阳光洒落下来,不过区区十余人,偏偏就有股不可阻挡的气势,好似天神下凡一般。 先用弓矢杀贼,复用刀槊,刀槊且尽,以拳殴敌,有此战斗意志,何人可挡?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 三千汴军,被俘虏了近两千,一同被“俘虏”的,还有两千多匹马骡。 其实还跑散了不少,这会骑兵正分派人手去收拢。 徐浩很快兜了回来,没抓到贼将,他很是遗憾。 他这会在汴军那边的名气应该不小了,连破两阵。第一阵更是摧锋破锐,斩将而回,这是最能得到武夫认可的,比这次设伏还要更让人服气。 不过若有人认为那是那种无脑热血猛将可就错了,事实上他打仗还是很有想法的。 阵斩张延寿那次,就先让人侧翼迂回,搅乱阵型之后,带五十骑直冲上前,趁着贼将精神恍惚之际,一举得手。 如果再给张延寿一次机会,双方好好打,结果如何,其实很难说。 但脑袋掉了不会再长出来,张延寿也没有机会重来一次,这就是战场的残酷。 “灭了这股追得最紧的,汴贼还敢再来么?”徐浩看着满地的俘虏,心中有些跃跃欲试,想歇完马后,干脆杀去汴军营地,看看有没有机会再搅和一番。 不过殿后使李唐宾是个严肃的人,他下命令不会给人以模糊、自由发挥的空间,没有得到许可,徐浩也不想得罪这人,只为了自己爽快。 打扫完战场后,军士们分做数股,有的看押俘虏,有的照顾伤员,有的收拾辆车。 骑兵大爷们远远看着,根本没有帮忙的意思。 不过这也是应有之意。 此战是结束了,但谁知道下一仗什么时候来? 数千骑卒到现在还没敢卸甲,就是为了防止再有汴兵突然杀过来,措手不及。 迎着天边的晚霞,数千步骑压着俘虏,带着粮车、骡子、俘虏,踏上了归程。 李璘躺在一辆粮车上面,精神有些昏昏沉沉的。 徐浩策马驰了过来,道:“可别死啊。” 李璘:“……” 徐浩又道:“你若活下来,我便把这匹坐骑送你。” 李璘的脸色活络了些,瞟了一眼徐浩胯下的战马,确实挺神骏的。 “我平生就送出过一次马,这是第二次。” “第一次是谁?”李璘本无力气说话,但实在忍不住,便轻声问了句。 “那人叫王郊,他本事比你强,你还得多练。”说罢,徐浩哈哈大笑,催着战马走了。 李璘嘴角咧了咧。 杀退敌追兵,这场战争,多半已进入到尾声了吧? 主力悉数撤回,屯于陕虢的兵力空前强大,汴军还敢来么? …… 汴军确实“不太敢”来了,不是怕死,是仗打得窝囊。 向来喜欢伏击别人的宣武军,除葛从周得手一次之外,竟然被夏军连连伏击,前后损兵万余。 大顺二年十二月十五,佑国军节度使、河南尹张全义正式向朱全忠上书:周在三河,四险之固也。洛阳北依邙山,外有大河之限,南有伊阙、嵩山。自西徂东,跨据数县。北河之津渡,南山之陉口,为进出之关防重地,故请修诸关,屯驻精兵。 简而言之,就是利用河南府多山的地形,重整关隘体系,限制夏军的东出。 河南府西半部分,基本上是被放弃了。不是放弃土地,而是放弃在那里屯垦,反正现在河南府也就剩下十多万人了。 从今往后,那边就是军事重地,利用险要地形,设置关隘,屯驻精兵强将,令夏贼不敢东出。 或者即便东出了,他们也可关门打狗。 全忠沉吟未决。 这是个艰难的选择,意味着战略侧重点的改变。 常年在河南府屯驻数万大军,目前看来还可以,不影响他攻二朱、时溥,但未来一旦其他方向再有变,可还能抽出机动兵力来? 宣武四州是富裕的,元和年间养十万大军轻轻松松,还能给河阳、昭义两镇协饷。整个河南当时养了三十八万大军,还有余力大批量上供朝廷财货。 但问题在于,这会不比当年了啊! 如何权衡,委实艰难! 第四十六章 安排 过了石壕寨,进入硖石县境内,一看到连绵起伏的山脉后,军士们的脸上下意识地露出了一些笑容。 有酒肉吃,不用每日扎营,无需终日紧绷着备战,不知道多惬意。 硖石县比前阵子忙碌许多。之前只有军士,现在多了很多百姓,还是从陕州来的。甚至包括许多朔方军从河南府掳来的人。 他们忙忙碌碌,四处修缮各处堡寨。 堡寨地基都在,大部分是安史之乱时期修建的,后逐步废弃,如今又慢慢利用了起来。 百余年前武夫们看中的地方,如今依然适用。堡寨不需要多大,能屯驻个几百兵马就行,一般位于高处,而不是当道设寨。 汴军若从东面攻打硖石,想从驿道上走的话,乐子一定很大,就是不知道他们敢不敢过来了。 东出诸军,如今基本已陆续撤回,天雄军算是走在最后面的了。 马车上垫了不少芦苇,李璘躺着很舒服。吃过午饭之后,军副使牛礼过来看望了一下他。 “待在陕州修养吧。天雄军要去洛南道上布防了。”临走之前,牛礼说道。 李璘立刻回忆起了在夏州武学学过的内容。 洛南道,顾名思义从商州洛南县出发的道路,有两个去向:东都和陕州。 吐蕃入寇长安那会,代宗幸陕,郭子仪南入蓝田牛心谷,后欲取道商州赴行在。当时他的计划是经洛南道向东北走,前往陕州,后来没去成,因为商州诸将至洛南,迎他主持军务。 洛南道还有一条分支,即从洛南县出发,沿着洛水一路向东,至卢氏县。 卢氏北上有驿道至陕虢,向东可至洛阳。 天雄军前往洛南道防御,其实防的是从卢氏县北上的汴军。此外,邵树德还行文金商镇,请起益兵洛南县,防止汴兵经此迂回陕虢——虽然他也不相信汴兵会走这么远,因为一路上转运粮草的成本太大了。 “虢州卢氏县,可真是个要害之地,早晚要拿回来,不然汴兵迂回陕虢,将永无宁日。”军职还是队正的李璘已经操起了方面将帅的心。 这其实也是武学生比较特殊的地方。 他们学的东西很多、很杂,能够从更高的层面来看待问题,这意味着能够更合理地阅读战场形势,主观能动性会更强一些。 传统军队的队正,九成以上不识字,走到这一步单纯靠的是武勇。上级军官让拼杀,那拼杀就是了,其他方面就懒得管了,也不知道该怎么管。 而洛南道的存在,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一件事:随着历朝历代对环境的改造,大名鼎鼎的函谷关、潼关之类的作用在日渐下降。 就像景龙年间开辟的新商山道,动用了好几万壮丁开山修路,死了差不多一半人,这就是典型的开山修路。 潼关本来就一座关城,但随着小路越来越多,国朝陆陆续续增设了金陡关等十七做堡寨来堵死这些能绕过潼关的小路、 国朝函谷关已废,但即便存在,与秦汉时的作用也降低了不少。 车马辚辚,数日后抵达了陕州。 而此时的陕州城内,名分也才刚刚定下:在邵树德示意下自封陕虢留后的李璠召集军府将佐议事,众人并无异议,算是成功上位。 李璠第一时间跑到了邵树德面前表忠心,并且侍奉恭谨,私下里以‘阿父’相称。 “二郎如今须做几件事。”邵树德并没有收李璠当假子,但对他的称呼也不排斥,两人间说话也比较亲近。 “谨遵阿爷吩咐。”李璠的姿态摆得很低。不就是当个附庸嘛,丢点脸面罢了,但与富贵权势比起来,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汴军兵分两路,气势汹汹而来。陕虢可谓危矣,今宜集结军士,一者南下卢氏、朱阳、玉城等县,打退汴军对虢州属县的侵占,二者派人开赴硖石,屯兵戍守,三者牢牢控制住大河以北几个属县,万不能让其丢了。” 邵树德说的这三件事,都是陕虢如今面临的比较急迫的事情。 击退汴军的入侵是第一要务,陕虢好歹也有万余军士,地方上还有州兵、县镇兵,民间风气尚武,战斗力也还算可以。 朱全忠早期曾派朱珍到淄青募兵,郭言到陕虢募兵,各招万余人。如果民风软弱,百姓基础差,朱全忠不可能看得上的。 河南多灾多难,大量百姓逃亡陕虢乃至关中,陕虢的人口在这个年代居然畸形地增长至二十万人左右,经济方面也有一定基础。 有钱粮,有兵,后备兵源素质也不差,不好好利用起来与汴军拼,还待如何? “陕虢兵微将寡,对上汴军恐力不从心,还望阿父施以援手。”李璠还是很上道的,也很务实,知道要击退朱全忠,离不开夏军的帮助。 邵树德仔细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道:“二郎你的才具,我是知晓的。也正因为如此,才支持你当陕虢留后。有什么具体要求,不妨提出来,我能办到的,绝不推辞。” “还请阿父留大军于陕虢,助我镇将士击退全忠。” “唔,既如此,不妨再仔细些。” “请阿父选派得力大将,领军镇守湖城、灵宝、硖石及河北诸县。如此,镇内人心才能安定。” “这些地方确实非常紧要,二郎有所担心,实属寻常,我便帮一帮你吧。” 湖城、灵宝等县,是之前邵树德下令朔方军各部抢占的地方。但陕虢军并不买账,湖城县闭门自守,不让武威军入城;灵宝有三千军士,乃朱简旧部,更不可能把地方让给你。 河北的平陆等县,也差不多是一个模样,不配合。 如果朔方军硬来,还真有可能打起来。 如今李璠当了陕虢留后,由他下令各州县配合,双方便都有了一个台阶,事情得到了相对圆满的解决。 “大帅。”亲兵十将郑勇在外面低声呼唤。 “何事?”邵树德问道。 郑勇有分寸,知道什么事情能公开说,什么事情只能私下里说。 “长安传来消息,朝廷委宰相杜让能为使,前来陕州,欲为我镇与宣武军解斗。”郑勇说道。 朝廷派人调解藩镇间的纠纷,这事确实时不时出现。 但以如今的局势来看,难道不应该盼着宣武军与朔方军继续打下去吗?“狗咬狗”,对朝廷而言,岂非最理想的状态? 是了,陕虢是什么地方?如今大军云集,交通中断,河南、河北诸镇给朝廷的上供,竟然无法转运了。 另外,朔方军在京兆府的摊派委实也太狠了一些,钱粮无数,更征发了大量夫子,至今尚未放归,朝廷吃不消,也可以理解。 “杜相要来,还能拦着不成?”邵树德笑道。 郑勇懂了,很快去与人交接。他只是个通传的,这事归赵光逢管,他人不在,但也有佐贰官员处理。 “杜相来陕州,光为我和全忠解斗,怕是还不够哦。”邵树德看了眼李璠,道:“说不定,王重盈还把陕虢看做自家地盘呢。其子王瑶为绛州刺史,听闻也是有些野心的,说不定就想争一争这陕帅的宝座呢。” 王家虽然在中和年间才控制陕虢,但未必没有将其看做自家地盘的心思。 王重盈从陕帅转任蒲帅时,还表其子王珙出镇陕虢,可见乱世军头,对地盘还是相当重视的。 如今陕州兵乱,王珙被杀,军中“推选”李璠任陕虢留后。这一套符合时下军人推举制的风气,但不符合王家的利益。 朱简等一干人已经送往河中,王重盈是什么态度,应该也快要明朗了。 第四十七章 决断 河东县王氏大宅后院内,一片漆黑。 如果不是卧房中时不时传出的剧烈的咳嗽声,几乎就要认为这是一座空房了。 王瑶、王珂二人站在院中,身上落满了雪花。 王瑶是王重盈亲子,现任绛州刺史。 他自视甚高,从小便嫉妒兄长王珙,因为大兄性情、武艺样样都超过他,在如今这个世道,没有武艺、不够狠肯定是不行的。 现在王瑶嫉妒的对象又变成了王珂,因为父亲身体不好,打算把河中节度使的位置传给他。 王珂是伯父王重简之子,因为三叔重荣无子,从小便过继到了三房,成了三叔的养子。 三叔被常行儒所杀后,父亲持节河中,当上了蒲帅。 这本是好事,老父百年之后,这蒲帅的位置不还得顺理成章落到他们这些亲子手里? 但问题偏偏就出在这里! 父亲不想把帅位传给亲生儿子,早早便提拔王珂当河中幕府行军司马,平日里常说他只是为亡弟代管这份家业,扶侄儿一程,早晚要让王珂当蒲帅。 这怎么可以! 王瑶几以为老夫失心疯了,虫儿性子如此软弱,能当得了节帅?能压服那帮骄兵悍将? 这是乱来! 王瑶转头看了一下王珂。 王珂注意到了他凶狠的眼神,下意识避开了。 无能!懦弱! 王瑶撇了撇嘴,这样的人也能当蒲帅?王家基业怕不是要葬送在他手上。 “都进来吧。”屋内响起了苍老的声音。 王瑶、王珂二人如蒙大赦,抖落了身上的积雪,进到了温暖的卧房。 “犯人好生看守,明日行刑。”黑暗中传来了平静到令人诧异的声音。 王瑶瞪大双眼,却始终看不清父亲的面目。 王珂则有些毛骨悚然,心中颇为不安。 “阿爷,朱全忠遣使而来,欲索回朱友能,不如放了此人吧?何必得罪人家呢?”王瑶双手微微握拳,壮着胆子说道。 朱友能就是那位“朱参军”。原本被邵树德抓住后,吓得要死,乃至夜间痛哭。及被送到河中,态度陡然间一变,也不害怕了,显然有恃无恐。 邵树德是真敢杀他,王重盈未必,或许这便是朱友能的想法。 “吾儿死了,岂能没有血祭?”王重盈冷笑了两声,道:“朱全忠既然敢杀我亲儿,我便敢杀他侄儿。退退退,三弟退了一辈子,最终落得个什么下场?我累了,不想退了,全忠若敢来,拼了这副残躯,也得咬下他两块肉。” 王瑶张口结舌,不知道该怎么说。 王珂不安地扭动着身子,今天这场对话,对他而言,信息量有些大。 “邵树德也不是好东西。”黑暗中又传来略显疲惫的声音:“坐视吾儿被杀,抢夺陕虢二州。此人野心太大,跟他搅和在一起,非王家之福,日后自当疏离之。” 这时王瑶也有些害怕了,道:“接连得罪全忠、树德,阿爷可有方略?” “晋阳李克用,豪侠任气,乃性情中人。侄男,明日你便去趟晋阳,面见李克用,以叔父之礼事之,今后对其言听计从,当可保王家基业。”王重盈说道。 “侄男”显然是指王珂。 王珂听闻后面有忧色。事实上他哪里也不想去,害怕被李克用扣下。 “侄男糊涂!”仿佛猜中了王珂的犹豫,王重盈咳嗽了两声,喘了口气后,方道:“但去无妨,克用不用加害你的,也不会夺河中的基业。” 李克用集团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喜欢给服从的人权力。你只要向他低头,表示服从,愿意提供钱粮、器械乃至兵员,态度上再恭敬些,他是会允许你继续当节度使的,非常大方。 朱全忠就一点可能性都没了。观其所为,几乎把所有权力都抓在手中,让手下人微微有些失望,尤其是有李克用做对比的情况下。 邵树德那边,就要看运气了。 凤翔折氏,是正儿八经的妻族,故得掌大权。 兴元诸葛仲方,其父诸葛爽与树德有半师之谊,因此也得掌大权。 其他人,没机会的。 延州李孝昌、鄜州东方逵,而今安在?举家迁往灵州,当个挂名衙将,三不五时地去都虞候司上直,混个一天,无权无势,唯能领一份干饷。 克用、树德、全忠三人,若要选一个投奔,自然选克用了,得保家族基业。 实在不行的话,树德亦可投奔,保不了基业,但可做个富家翁。其人权力欲很强,但为人宽厚,不嗜杀,王家也没得罪过他,甚至还赠过一笔粮草,安安稳稳过下去不成问题。 投全忠,则死无葬身之地矣! 至于说昔日全忠与重荣约为甥舅,指日月发誓:“我得志,凡氏王者皆事之。”呵呵,这话听听也就罢了,权当个笑话,以全忠的心性,背誓是必然的,王重盈看得很透。 “都退下吧,明日勿忘早起。”王重盈疲惫地说道。 黑暗中,王瑶嫉妒地看了一眼王珂,王珂紧闭嘴唇,凝眉苦思。 翌日一大早,天空密布铅灰色的阴云,雪下得愈发大了。 河东县的大门早早打开。 旗幡、旌节出现在大街上,这是节度使出行。 陕州王珙之事,已经遍传河中一府四州三十七县,大伙忙不迭地躲开,免得触怒一个丧子老人。 多辆囚车跟在队伍后面。 朱简与其妻张氏同囚一车,披头散发,沉默不语。 朱友能则东张西望,欲哭无泪。事到如今,再傻都看明白了,王重盈根本不打算放过他们,将死矣! 雪天出行,颇为不便。队伍行了半天,方至野外一处,乃王氏坟园。 “把人拉出来。”王重盈披着裘衣绵服,脸色苍白,但精神却不错。 军士们打开囚车,将朱简夫妻二人拎至一座新修的坟前。 王重盈抬头望了望天,良久无语。 “动手吧。” 有军士应命,死死按住朱简。朱简连挣扎都懒得挣扎了,仿佛已经认命。 一人上前,直接拿刀剖开朱简的胸腹。朱简痛得大声惨叫,血流如注。 “息子看看此人心肠是否黑的。”王重盈喃喃自语了一句。 北风呼啸,雪花飘落,朱简已经悄无声息地倒在地上,胸口热气腾腾。 朱简死后,又有人拿来白绸,套在其妻张氏脖上,死死勒住。张氏手脚扑腾了好久,渐渐了无声息。 囚车里的朱友能直接吓尿了,北风都吹不散那股腥臊味。 武夫的残暴,他是见识了,最可怕的是,这种残暴会落在他头上。 王重盈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只觉浑身乏力。 “将此人剐了吧。其余诸囚,不论男女老少,尽皆斩首。”说罢,他有些意兴阑珊,亦有些哀伤。 昔日将常行儒带到墓前祭拜亡弟,今日又血祭息男,王家何如此多难也! …… 茫茫雪原之中,王珂很快来到了晋阳。 李克用刚刚北征归来,大破幽州、大同联军,俘斩万余。赫连铎死守城池,不敢出战,幽州军伏尸十余里,算是大大出了一口恶气。 若非天寒地冻,道路难行,他甚至要一路杀到范阳去,诛灭李匡威满门。 但今年天气奇寒无比,便只能作罢了。班师之后,在晋阳斩杀了匡威之子仁宗,让燕人涨涨记性。 “拜见陇西郡王。”王珂一上来便行大礼。 李克用高坐于上,军府将佐分列左右,都把目光盯在王珂身上。 王珂额头汗水隐现,话都说不太利索了:“伯父遣我至晋阳,愿依附陇西郡王,自今往后,但有令出,无有不从。” “那是你伯父的意思,你的意思呢?”说实话,李克用当年就觉得王珂性子软弱,在这个武夫乱世之中活不下去。时间过去数年,即便当了行军司马,多有历练,但看起来仍然是一副扶不起来的模样,让他很瞧不上。 但怎么说呢,可以瞧不上王珂这个人,但不能瞧不起他的身份。 观王重盈所为,将两个年长的亲生儿子全打发到外地,独留侄儿王珂在河中当行军司马,很明显是要传位于他了。 而且根据打探得来的消息,河中军府诸将也早已知晓了这个消息,都已经默认王珂会在王重盈去世后继任河中节度使。 这地位就很稳了。 “某亦愿依附陇西郡王,指日月为誓,永不相叛。”王珂大声说道。 河东诸将都面有喜色,盖寓更是频频眼神示意李克用。 李克用压下心中厌恶,道:“王司马且坐,陕虢之事,王仆射可有什么说法?” 李克用不是傻子,当然知道陕州兵乱之后,如今实际做主的是谁,不是那个自封留后的李璠,而是他的“好义弟”邵树德。 北征之时,李克用的心情就很低落。带着六万大军南下,被朱全忠所阻,但邵树德率军出硖石,连战连胜,为何会这样?是不是被邵贼骗了? “伯父尝言,陕州兵乱,乃朱全忠唆使,邵树德坐视,致有此果。今欲上表朝廷,念在王氏平巢贼之功的份上,请兼保义军节度使。”王珂说道。 他头低垂着,不敢看李克用,只回话。 “怕是朝廷不会令张仆射如愿。”李克用突然叹了口气。 这些年东征西讨,都打的什么名堂? 树德年年征战,十年并了十镇,全忠亦据有中原十七州,实力增长极为迅猛。 河东打到现在,不过得了昭义五州、大同一州(蔚州),地盘都不够手下大将分的。 差别何如此之大? 河中一府四州三十七县,财货众多,实力强劲,若能依附,或能稍稍抚慰心情。 这个地方,也可以极大牵制树德,作用太大了。 盖寓狂打眼色,几乎就要开口说话了。 李克用又看了一眼王珂,脸上神色变幻许久,终于道:“吾闻王司马之妻病笃,可为真耶?” 王珂愣了一下,抬起头来,不过却迎来了李克用凌厉的目光。 他吓得把原本想说的话都吞了进去,嗫嚅道:“病很久了。” “那便好,回去准备准备吧。”李克用不想再和他多话了,转头点了一将,道:“嗣昭吾儿,过几日,你便领军护送王司马回河中。” “遵命。”李嗣昭出列答道。 第四十八章 解斗 天降瑞雪,预示着明年或是一个丰年。 李璠表面诚惶诚恐,暗地欣喜若狂地住进了节度使府,邵树德则临时住在王氏老宅内。 血迹早就清理干净,人头也被取走埋掉。 王珙残暴嗜杀,但凡他的仇人,都要被斩下头颅,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他家中,不知道收藏了多少头颅,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所谓的仇人。 “洛南道之中,军士们甚是辛苦,冬衣、酒肉、柴炭断不能少。”王家老宅现在成了办公场所,各处文件如雪片般飞来。 军府的、幕府的、供军使衙门的、教练使衙门的、都护府的、关北诸州的,以及驻陕、虢、华三州军队的…… 赵光逢已经从长安赶了回来。 把他打发到那里,主要是为了陕虢华设镇的事情,但如今已然起了变化,再留在长安,也是浪费时间,不如回来处理公务。他手下管着二三十号人,老交给副手郭黁不好。 粮料使朱亮连连应是,旋又道:“大帅,硖石县那边,有党项山民口中怨言,出征数月,所获无几,是不是要……” “人家跑了上千里地,确实没得到什么财货,说两句还不行了?”邵树德看了朱亮一眼,道:“冬至、元旦赏赐发下之后,上元节加发一次吧,无需多,一人赏一匹绢、一缗钱。李璠送了部分钱过来,还不够,让王卞再出点,关中摊派一些。绢帛就从兴元府刚送来的獠布里出。此番出征全军皆有,汴军压到硖石县了,将士们也在拿脑袋拼。” “遵命。”朱亮应道。 硖石县如今屯驻着不少大军,其他还好说,那万余横山党项山民让朱亮很不满意。 其实就是百姓! 甲具甚少,器械五花八门,纪律也有些散漫,征召之前,怕还在山中牧羊种青稞呢。这样的兵,也就只能守守城,朱亮觉得给他们太好的待遇太亏了。 “征战天下,精兵要有,一般的军士也不能缺。”邵树德仿佛猜出了朱亮的心思,告诫道:“你让铁林军去守硖石诸堡寨,不是大材小用?让武威军去镇守潼关,不是浪费?” 将粮料使打发走后,邵树德站起身,活动了下筋骨。 汴军尝试着攻了下硖石县诸关隘,发现太吃亏,现在已经放弃了。 有斥候前出侦察,得知朱全忠征发河南府、汝州、郑州等地百姓,趁着冬季农闲大修关隘、堡寨,竟然与夏军所做的一模一样。 这帮杀才,也不怕这严寒天气! 侧翼战场,汴军在山里也不好受,总共就数千人,下雪之后便撤了。开往洛南道御敌的天雄军进驻了玉城县,陕虢军三千余人则伐木为栅,堵住最好走的几条路。 其他的,也管不了了,汴军爱大冷天的钻山沟就去吧。 汴军目前占了虢州卢氏县。 这是一个相当发达的洛水河谷农业县,人口不少。从地理上来说,去洛阳更方便,但行政上却属于远隔重山的虢州。朝廷给诸道、州划分地盘时,也挺有心机的。 与宣武军的战事,随着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下,差不多暂告一段落了。 今年虏获了大约十三万河南府百姓,其中抵达华州、渭北两镇的约六万,全部分配荒地,让他们抓紧时间整饬出来,明年开春后还来得及种一茬粮食,甭管收成如何了,能有的收就不错。 抵达胜州的大约三万四千多人,同样分配土地,就是不知道赶不赶得上明年的春播了。 人口,素来是最宝贵的资源,征战天下,离不开人。 腊月底的时候,宰相杜让能终于抵达了陕州,邵树德将陈诚、赵光逢两位高级幕僚喊来,一同接待。 “灵武郡王玩得好一手假道伐虢。”甫一见面,杜让能便责道。 “杜相此来,必有以教我。”邵树德不答,反问道。 “陕虢战事方炽,关东财货积压陕州,老夫不得不来催一催。”杜让能叹气道。 事到如今,有些事也不必藏着掖着。 邵树德打下了如今偌大的局面,是人都看得出来已经不可制,再说假话没有意义,何况是在如今这种私下场合。 “今岁财货,开战前便已运抵陕州,月余前某已让人放归,难道是有短少?”邵树德问道。 “今岁的有了,明岁的呢?”杜让能摇头道:“明岁这陕虢,是否还要开战?若开战,河运会否停摆?” “明岁纵有战事,于漕运何伤?只要全忠不断汴水饷道,某亦不会截断。” 得到这个承诺,杜让能倒也还算满意,接下来他就得去汴州找朱全忠说道说道了,就是不知道一贯以忠臣面目示人的全忠会是怎么个说法。 “陕虢这边,灵武郡王打算如何收尾?” “陕虢军中推李璠任留后,某亦不好多说,朝廷不妨顺水推舟,正式下诏任李璠为保义军节度使。” 杜让能深深地看了一眼邵树德。 前阵子赵光逢在长安活动,看他意思,是想陕、虢、华并为一镇,这会形势一变,邵树德倒也不强求了。 杜让能微微有些遗憾。若有可能,他倒想出任这个节度使的,如今的长安,实在让人看不到希望。 “均州冯行袭素来照拂郧乡转运院,令江南财货得以进京……” “朝廷不妨令赵德諲移镇。” 杜让能脸一黑,朝廷不想多事! “忠义军进奏院呈表,淮安郡王赵德諲表其子匡凝为襄州刺史。”杜让能突然透露了一个消息,其中隐含的意味不言而喻。 陈诚、赵光逢二人皆有恍然之色。 忠义军治襄州,刺史一般由节度使兼任。赵匡凝本为唐州刺史,兼七州马步都虞候,如今再兼襄州刺史,这是在搞权力交接了。 很明显,赵德諲已经离死不远,不然不会这么做。 可惜啊!邵树德有些无奈,折宗本手头的兵太少了,即便赵德諲去世,也没机会染指襄州,不过似乎可以想办法搞搞其他的地方。 “杜相放心,均州、商州贡赋之道,不会断。”邵树德心不在焉地说道,心中还在想着山南东道的事情。 朱全忠在河南府大修堡寨,以后东出就没那么简单了。如果能在山南东道打开局面,那就再好不过了。 “灵武郡王答应饷道不断,老夫此行的目的便完成了大半。”杜让能松了口气,又道:“还有一事,朔方与宣武之间,可否解斗,各自罢兵?” “如今大雪纷飞,不是已经罢兵了么?” “灵武郡王何欺我耶?”杜让能无奈道:“今日亦无外人,老夫便直说了,打垮了全忠,对朔方有何好处?克用大军旦夕南下,抢占怀、孟、滑、郑、汴、宋等州易如反掌,岂非便宜了他人?不如修好,朝廷下旨和解,两方各退一步,岂不美哉?” “全忠屡攻二朱、时溥,却不能退。”邵树德说道。 杜让能摇摇头,无奈了。 其实他也知道让朔方军不去骚扰攻击宣武军不太可能,折宗本攻下均州,剑指何处,真当别人看不出来么? 邵树德最近一年的所有行为,都是在为攻灭朱全忠做准备,怎么可能如此轻易放弃? “你俩之事,看来老夫是解不了了。”杜让能长叹一声,道:“灵武郡王征战十余年,连战连胜,难道不知不可树敌过多?朱全忠、赵德諲、王重盈与灵武郡王皆有隙,再打下去,便与那李克用一般,四面皆敌,可划算?” “王重盈欲兼任保义军节度使之事,朝堂诸公以为如何?” 杜让能沉默了一会,方道:“朝议以为不可。” 邵树德笑了,这就对了嘛。 “杜相,令郎才智颇佳。听闻陕虢节度留后李璠欲聘其为灵宝令,杜相教子有方,让人好生羡慕。” 杜让能苦笑。 二子在朔方军幕府任职的消息,时间一长,根本瞒不住。现在圣人对他也颇有疑虑,崔昭纬这种小人更是终日进谗言。否则,大过年的,何必还在外奔波不休? “若朝中做得不如意,河西节度使之职虚位以待。”邵树德试探性地说道。 河西节度使,一直是他兼任。若杜让能肯来干,那么便是又一个萧遘。 胡风浓烈的地方,就得萧、杜这种在士人群体中号召力极大的人来理政。原因无他,这些人根基深厚,影响力很大,能够拉来诸多人才。 杜让能有些心动。 陕虢华节度使当不了,河西节度使似乎也不错。他现在已经深刻地理解了当年萧遘跳出朝堂那个圈子,出镇河州的妙处。 自在啊!也不用担心哪天失了圣眷,被贬到南方瘴疠之地,甚至在中途被赐死。 崔昭纬这人,心术不正,心狠手辣,说不定哪天就被他弄得翻船了。 萧遘走了,孔纬想走没走成,徐彦若运气不错,出镇广州,若自己也走了,朝堂上剩下的都是什么人? 不过如今的局势也确实让人感伤。 邵树德假道伐虢,东出洛阳,打得朱全忠灰头土脸,连折数将,俨然已是天下有数的强藩,崛起之速让人侧目。 不论他与朱全忠最后谁能赢,煌煌大唐都很难回来了。 或许,出镇凉州,也是条不错的出路。 只是这样一来,可就与邵树德绑死了啊。 杜让能又仔细端详了下坐在他面前的邵某人的面相,久久不语。 …… 杜让能当天住在城外的甘棠驿。 邵树德在此置宴招待,宾主尽欢。 酒席散罢,陈诚、赵光逢二人默契地来到书房,与邵树德商讨要事。 “听望司从河东传来消息,克用面见王珂,欲以女妻之。护国军,是否已倒向晋阳?”邵树德一边吩咐亲兵上醒酒汤,一边问道。 “大帅,此事十有八九为真。大通马行亦从河中传回消息,王珂发妻暴病而亡,其正在整备聘礼,欲在年后选个吉日,亲往太原迎亲。”陈诚也是刚从裴通那里收到这个情报,此时他眉头紧锁,道:“王重盈反应倒挺快的,这老狐狸!” 这就是拿下陕虢的副作用了。 但没办法,除非你无所作为,不然这种事情很难避免,谁让河中、陕虢二镇是出关中东向的门户呢? 河中倒向晋阳,这可能只是第一件烦心事。 将来若攻山南东道甚急,保不齐赵氏还会向朱全忠求援呢,有什么办法? 你要拿人家的地盘,还不许人家自保了? 邵树德当然也想到了这点,他手指轻点案几,思索片刻后,问道:“有没有可能拉拢赵匡凝,勿令其倒向全忠?” “或可遣使往襄阳一行。”赵光逢建议道:“大帅领数万兵东出河南府,杀汴兵万余,赵匡凝当知道厉害。成不成,先试试再说。” “那便让李杭出使襄阳。”邵树德拍板道:“虽说可能性不大,但总得尝试一番再说。若不成,那也不必客气了。” “大帅,攻山南东道之前,最好先解决金商之事。”赵光逢提醒道:“李详或也时日无多了。” 邵树德沉吟。金商不富裕,但位置确实重要啊! 第四十九章 班师与说客 大顺三年很快到来了,数万朔方军是在陕州过的年。 早在腊月的时候,征发来的各地夫子就分批放归了。忙活了这么久,让他们到华州一人领一只羊,算是意思意思。 此番出征,夫子、役畜、军士、百姓总共消耗了二百二十多万斛粮豆,缴获不过四十余万,大部分还是由华州、渭北及京兆府部分地区提供,甚至最后一个月,陕虢二州也出了相当一部分。 战争,比的就是谁血厚啊! 发完上元节赏赐后,诸军士气很旺,不过也都有些思乡。 在镇内或邻镇作战没什么,离家不远,可陕虢实在太遥远了,对于家人都在灵州的军士们来说,花两个月时间走两千里地过来,打半年仗,再走两个月回去,一年就过去了。 或许,是时候在关中建立第二个钱粮基地和统治中心了,灵州的人口也即将饱和,确实没多大开发空间了。 当然也可以继续待在灵州,也有办法减少运输人员、物资的成本和时间,即通过黄河水运。 但这需要拿下河中镇,至少拿下一部分,使得朔方十州的兵员、器械、钱粮可以以一个很低的成本运输到陕虢,然后支持东出作战。 毕竟,灵州作为现阶段的统治中心,还是很有价值的。 周围是大片的草原,羌胡众多,将统治中心设在这里,不但能有效震慑羌胡部落,同时还能吸纳、消化他们的丁口,使其成为助力,而不是隐患。 王重盈能答应朔方军借道运输大军和粮草吗?吃过一次亏之后,怕是不会了。 “河源军、积石军一万六千步骑已经返回了吧?”前往硖石县巡查的路上,邵树德突然问道。 “回大帅,应已踏上归程了。丰安军、天德军已开至青海,接替防务。”陈诚答道。 丰安军、天德军的兵力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补充,来源是忠顺军。 这支部队已经被邵树德下令撤销番号,因为在进陕虢之后,军中情绪不稳,发生叛乱,遭到镇压。剩下大约四千五百步卒,被全部打散,发往青海,补充到丰安军、天德军之中。 如此一来,钱守素、韩逊二人统带的丰安军便有七千步卒、五百骑卒;蔡松阳、杨晟(原凤翔大散关镇将)二人统带的天德军便有五千五百步卒、一千骑卒。 这两支部队一镇鄯州、一镇廓州,兵力比起两年前是有所减少的,而且战斗力和士气也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邵树德迁移过去的不少部落已在青海扎下根来,两相配合之下,应该可以勉强支应。 驻守陇右的振武军也返回了灵州,接替他们的是关开闰、魏博秋二人统带的经略军。 两年一轮戍,苦当然是苦的,但对部队也是种锻炼。天天在灵州蹲着,早晚养废了,战斗力不知能维持几年。 “河源、积石二军未整编过,战斗力很成问题。他们的家人有多少搬去灵州了?” “回大帅,不算多。此军步卒以山南东道、凤翔、鄜坊、丹延四镇兵为主,家人大多仍居于旧乡。” “让他们改变行军方向,前来华州。家人若愿搬到华州、渭北的,悉听尊便。孤身出来从军的,亦可在华州、同州安家。”邵树德下令道。 “是。”陈诚应道。回去后,还得与军府走一下流程,确定此事。 朔方军政集团发展到现在,已经不可能再把所有军队都聚集在一起了。 如果有二十万军队,算上家人,就是百万人口,全部住在一小块地方,压力实在太大。 但不让军士们经常见到家人也不行。 这个年月的武夫可不好说话,你让他们不爽,他们也会让你不爽。 外镇军的出现,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节帅们难道不知道把所有军士及其家人都放在眼皮子底下的好处吗? 非不为,实不能也! 外镇军,军队常年驻扎在外地,军士家属也在驻地附近生活,这个叛乱风险,肯定比住在首府的军队要大很多。 而且他们常年见不到大帅,主将在他们心中的威信很高,拉起部队造反时心理负担也更少。 这时候邵树德倒很羡慕朱全忠了。别看就十七个州的地盘,但人烟稠密,物产丰富,相互离得不算很远,交通也方便,部队可以散居各州,大帅亦可经常见到自己的部队,将叛乱风险压到最低。 从今往后,河源军、积石军就要慢慢变成外镇军的角色了,得盯紧点。 “武兴、固镇、赤水三军军士家属,尽可能安排到胜州。灵州养不了太多人,胜州现在渐渐有了起色,多了这些来自泾原、同州等地的军士家人,应会更上一层楼。灵、胜二州,顺流而下,要不了几天,我亦可经常往来。” 胜州,确实是一块好地方,这几年开发力度也非常大。 如果算上武兴三军军士家人、迁移过来的六谷吐蕃、几年发来的蜀中民户以及河南府移民,目前应有编户之民31000余户、162000余口。只需再有几年夯实根基之举,这就又是一个钱粮基地。 西套平原是塞上江南,前套平原即便有所不如,但也不会差太多的。 一行人边走边谈,很快到了硖石县。 “大帅。”留守硖石的诸将纷纷前来拜见。 义从军已经从潼关一线调到了硖石。 陕虢节度留后李璠“任命”义从军使没藏结明为硖石勾当寨栅使,兼镇遏兵马使。 义从军八千步卒,外加横山党项万余山民,将在硖石一带继续驻防,直到轮换部队前来接替他们。 天雄、天柱、顺义三军也将屯于陕虢,李唐宾任崤函诸关塞制置使,统领全部三万多留守兵马。 各部战损缺额,都教练使衙门将会予以补充。 各州抽调的州兵、招募的羌胡总计一万七千众,整编为镇国军,已经陆续抵达潼关,可接替义从军离去后的防务。 华州兵返归本镇,王卞还能继续当一段时间的华州、潼关都防御守捉使,对他而言也不错。 陕、虢、华三地,已成为灵夏集团的军事重地,且今后会越来越重要,这已经是一个不可扭转的趋势。 参观完草草坚城的关塞、营房之后,与军士们吃了一顿普通的午膳。随后,邵树德不顾众人的劝阻,带着亲兵东出硖石,登上高山,俯瞰着辽阔的河南大地。 这片土地,人杰地灵,物产丰富,一直是历朝历代的核心腹地。 谁占据这里,就会拥有大量的丁口、财货以及军政人才,天然就具备极大的起步优势。 但劣势也很明显! 东西北三个方向都有敌人,目前是“三战之地”,如果杨行密再控制淮南之地,那么就是四战之地。 但邵树德也不确定杨行密还能不能起来。 历史上他收编了孙儒的部队,战斗力有了质的飞跃。后来朱瑾以及李克用派去支援朱瑾的史、李二将又率七八千步骑南下投奔杨行密,使得他的实力进一步增强。 这简直就是躺赢的典范! 一路败,不停败,败着败着敌人就崩了,自己还收编了很多来自淮西、北方的精锐。 后来与朱全忠的清口之战,直接掘堤灌水淹了庞师古获得大胜,简直就是主角光环。 重来一次,还能有这么多蔡兵、兖兵、晋兵以及极具经验的高素质将领投奔吗? 如果没有,就凭他手下那些虾兵蟹将,似乎很难啊。 该班师了! 邵树德又看了一眼河南大地,一定常来。 …… 李杭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大顺三年正月尾上赶到了襄州。 山南东道这个藩镇,其实是安史之乱时玄、肃二帝相争的产物。 玄宗幸蜀之后,为了遏制太子(肃宗),发布了一系列的命令,以避免肃宗击败安禄山,收复长安、洛阳两京,获得滔天大功,其中就包括以诸皇子分赴各镇,统筹平叛大业。 玄宗,是宁愿帝国分裂,平叛遥遥无期,也要遏制太子的影响力。 肃宗急着收复两京,获取政治方面的优势,为此留下了藩镇遗祸,未必没有对抗太上皇的因素。 父慈子孝,诚如是焉。 永王李璘,就在这样一个背景下出任江陵大都督,成了山南东道藩镇的肇始。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如今的山南东道,已经传到了蔡贼出身的赵德諲的手中。 先帝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怎么着,居然给山南东道赐号忠义军,就像给朱全忠迁爵东平郡王一样,充斥着一股荒诞的味道。 山南东道本辖八州,即襄、房、均、唐、邓、随、郢、复八州,治襄州,赵德諲反正时据有七州(复州出外),故如今忠义军辖七州。 七州之地,休养生息数年,兼且清理隐户,如今人口有所回升,四十万有余,五十万不足,大概就这个样子。 李杭抵达襄州外,立刻自报门户,病势沉重的节度使赵德諲大惊,仔细检查了文书印信之后,将他迎进了府中。 “去年东出河南,灵武郡王可真是让天下人刮目相看啊。”赵德諲坐在火盆前,手微微有些发抖,时不时胸闷气短,咳嗽不已,已是一个黄土埋到脖子上的老人。 李杭仔细观察着他,脸色蜡黄,神情恹恹,憔悴不已,但五官、眉宇不错,依稀可看出年轻时也是一勇武豪迈之人。 二子匡凝、匡明侍立于侧,时不时用目光打量着李杭。 这两人,李杭一看就觉得不太像武人,或者说不是纯粹的武人。 长相眉清目秀,俊逸过人,可说是美男子。但皮肤略显白皙,显然没经受太多风霜雨雪的洗礼,手上老茧不厚,玩弓刀的次数显然不是很多,神色间没有那种亡命搏杀的狠劲,亦有让人下意识服从的气度威严。 这就是两位贵胄公子罢了! “令公镇襄阳数年,百姓粗安,亦让人佩服。”李杭说道。 赵德諲听后一笑。 这位灵夏使者,一贯如此嚣张么?他人讲起七州之地的民情,都用“大治”来形容,李杭居然只给了个“粗安”的评价。 “折氏与邵氏有翁婿之谊,使者此来,想必是归还均州三县的吧?冯行袭此辈,桀骜无常,军府屡次相召,他都借故不来,折将军讨灭此辈,亦是大善之举,不知何时归还三县之地?”赵德諲突然问道。 “我此类并非为均州之事。”李杭道:“是为保全赵氏一门富贵而来。” 赵德諲闻言不动声色,赵匡凝、赵匡明二人却欲言又止,显然年轻人还不服气,想要说些什么。 其实也正常,这年头风气如此,谁会因为你一句话纳头便拜? “使者何出此言?”赵德諲笑了笑,道:“襄阳雄城,又有唐、邓精兵,何人能动我赵氏富贵?” “赵侍中何故作不知?汴州朱全忠,兵精粮足,此番在我家主公手下吃了个闷亏,必然要找补回来。朱瑄、朱瑾兄弟,力不能支,时溥境况更差,旦夕破灭。待扫平此三镇,赵侍中可得安寝?” “便如使者所言,灵武郡王远在朔方,而东平郡王近在咫尺,如何抉择,似乎不难。中原腹心之地,地大物博,人烟辐辏,万业生发,勃勃生机,又岂是边鄙苦寒之地可比?便是一时小挫,日后自能卷土重来,使者这么说怕是不妥当吧?”说罢,赵德諲感觉有些无力,便靠在了胡床背上,赵匡凝给他掖了掖毯子,非常细心。 “然全忠外宽内忌,雄猜多疑,义成节度使安师儒为其所执,暴病而亡。蔡州将献宗权,降全忠,全忠假意优待,后夺其权,今又杀之。如此心狠手辣之辈,可能投之?”李杭列举了两件事例,侃侃而谈:“吾主素来宽厚待人,便是阶下之囚,亦放归其家,令安生业,勿要忧心。便是赵侍中英明神武,不惧全忠,焉能不为子孙谋?” “使者便是雄辩无双,而今却占着我忠义军之属州,很难让人信服。不如先归还均州,再谈其他。”赵德諲沉默了一会,又道:“得了均州,复望襄州,全忠乃天边之祸,宗本却是肘腋之患。不能还均州,使者说这么多又有何用?不如回转,请灵武郡王示人以诚,取信于我,如此可好?” 第五十章 果实 李杭出使多年,但在襄阳这里,却碰了个壁。 赵氏父子未必不清楚如今天下的局势,但他们可能还想继续观望。 占据中原,战力强横的汴梁集团,似乎优势很大。 天平军、泰宁军、武宁军不堪一击,魏博镇已经两三次惨败于汴军,罗弘信不知道塞了多少钱给朱全忠买平安了,淮南眼看着又没有起色,也就晋阳看起来还在坚持。 但李克用打了这么多年,所获有限,与朱全忠的差距越来越大,处于明显的下风。 这两年日趋活跃的灵夏军政集团给了天下所有反朱人士一个惊喜,他们兵力众多,也很能打,又有山川险固之势,即便败也不至于伤筋动骨,或许是唯一可以抗衡朱全忠的势力。 但喜欢并看好灵夏,并不代表他们要亲自下场。大部分军头其实只有割据一方的野心,他们对自家基业看得比什么都重,在局势没有明朗之前,很难有人下得了决心站队。 这是人性,无关其他。 在襄阳无所事事十余天后,正待打道回府呢,李杭突然接到命令,继续东行,前往淮南。孙、杨大战,如果孙儒胜,就去找孙儒,行密胜,就找行密。 至于找他们的目的,无外乎联合对抗朱全忠。 李杭不敢怠慢,立刻与随从收拾行李,离开襄阳,东行淮南。 他本来打算走陆路,顺道观察下沿途的风土人情、山川地理,结果听闻武昌军境内不靖,盗匪众多,如果走申、安间三关道的话,有可能被劫掠,于是熄了心思,决定乘船顺流而下,前往淮南。 …… 邵树德带着铁林、武威、铁骑、飞熊四军回到了关中,宿于同、华间的兴德宫。 与姬妾度过数日后,邵树德在行宫内接见了赵成,赵玉在一旁作陪。 “十三郎这几年做得好大生意,来回倒腾,已是富可敌国了吧?”邵树德穿着便服,悠闲地靠坐在胡床上。 赵玉文静地坐在一旁。 过去十余年,她养尊处优,也不用日夜担心,养出了一股雍容的气度。 此番南下兴德宫,邵树德更是只带了她一人随行,竟然可得专宠,直让人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天水赵氏,国朝初年自然也算是大族了,和高祖联姻的。但秦州陷蕃之后,日渐衰落,没想到百余年后竟然能够复起? 赵成偷瞄了一下从侄女渐渐隆起的小腹,心中无奈:这般年纪了,若是出点差池,赵家可就失掉最大的本钱了。 送去的别的貌美赵氏女子,大帅又没甚兴趣,真真是愁煞人。 不过,若从侄女平安无事,并且顺利诞下男儿,那赵家的富贵就又上了一层保障。 “大帅,赵家商行受幕府照拂,买卖做得还成。赚得最多的,还是西域财货转卖至灵夏、关中、兴元、河东、河北等地,中原财货再转卖至西域,等于赚两遍钱。赚得次多的,便是贩卖牲畜至蜀地了,再买回茶叶、绢帛……” “行了,不用说这么细。”邵树德打算了赵成的话,笑道:“玉娘和我说,今岁已分了三万多缗钱、五万多匹绢,甚好。” “大帅,年底本还要分一次的,然大帅领兵在外,未及送来,过几日便送来。” “可。”邵树德点了点头,道:“交给玉娘就行了。” 西域生意,当然不止赵成一个人在做。事实上做得最厉害的还是胡商,比如康佛金,这人一年估计能赚几十万匹绢。 康佛金走河西走廊,赵成走渭水道—青唐城,路线互不干扰。不过他俩比起走北线阴山草原的那些胡商们,就又要有所不如了。 阴山蕃部,这几年几次提前北上征讨鞑靼,垄断这条贸易路线。但邵树德志在统一中原,担心牵制自己兵力,一直没重视。 他可还盯着阴山蕃部的兵员呢! 硖石那边的党项人两年戍期满了之后,他打算征发阴山蕃部、河陇蕃部过来轮换。薅羊毛,不能只盯着一头羊。 “河陇商道至关紧要,打通容易,维持不易。今后我要征战中原,没有足够的财货可不成。十三郎在此事上要多多费心了,你分给玉娘的钱,我都有用处。今年在同州开办了冯翊县武学、同州武学,各州募农学博士一人、工学博士一人、教谕各两人,学生数十,用钱的地方很多。”邵树德又说道。 他记得历史上李茂贞的凤翔被汴军围城年余,财穷民困。汴军退走后,李茂贞派李彦琦出使甘州回鹘,通商西域,所获万计,很快就有了资财招募军士,声势复振。 这个利益,确实不小! 赵成之外,他打算再培养一人,不能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康佛金是不可能了,他是张淮深的人。服侍过自己几次的粟特少女曹氏曾提起过,她有个兄长在做胡粉买卖,过阵子便召见一下,若可用,不妨试试看。 粟特人与粟特人做生意,总会容易一些。 “征战中原乃大事,某定会尽心竭力,为大帅提供资财。”赵成立刻应道:“唯高昌回鹘时常抄掠沙州,商路屡为战乱所阻,若有可能,还请大帅敦请河陇大军进剿。” 邵树德沉吟了下。事实上在这个关键时刻,他分外不愿意被西面的事情分心。 “张淮深实力不足,怕是不够。”他叹了口气:“归义军不过万余兵马,如何敌得过回鹘?待讨平河西党项之后,吾便抽调部分蕃兵前往沙州,情况或能有所改观。” 今年的冬天,对草原各部来说,日子可不太好过。 朔方军治下的蕃民还好说,这些年通过牛庄租了不少牛给灵夏百姓,有些积蓄。再加上他们也容易买到谷物,都护府再稍稍救济一些,熬过去不成问题。但沙碛的河西党项的日子就难过了,牲畜大量冻毙,明年开春后必然会变得极为“狂暴”,肃、甘、凉、灵、丰五州甚至已经做好了河西党项入寇的准备。 与此同时,都护府也派人越过贺兰山,前往沙碛招抚党项、鞑靼、回鹘部众,有些成果。 唯英义可汗李仁美仍未授首,让人很是心烦。 甘州都部落使周易言曾密报,他与拓跋仁福联兵,大败李仁美,俘斩三千余骑。然拓跋仁福专事收编沙碛各部丁口,阴谋壮大己身,致使李仁美远窜,功亏一篑。 这份密报经都护府呈递上来后,邵树德便有些恼火。 他已经决定,今年征调拓跋仁福入关中,听闻他麾下已经发展到了六七千骑,那么就来中原冲锋陷阵吧。 若敢不来,就调集甘州回鹘、肃州龙家、凉州嗢末、新六谷部、山后党项一起出兵,将这厮当李仁美同党一并剿了。 草原交锋,与中原大不相同,地形平坦,一望无际,实力强就是实力强,没有任何花巧可言。不到七千骑的实力,也敢如此做派,那可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别的不谈,光整编后的河西镇的实力,就足以压服拓跋仁福的“流浪军团”。 截止大顺二年(891)年中,不算肃州,河西镇直辖的凉、甘二州,编户齐民工作稳步进行,泾原降兵一万七千余人落户后,凉州已编得32700余户、117700余口,甘州编得23000余户、94300余口,全部慢慢推广三茬轮作制,且牧且耕。 随着时间的推移,对当地回鹘、嗢末、龙家、粟特、党项、吐蕃等部族的蚕食会更加深入,编户人口还能持续上升。甚至在时机成熟时,接管肃州龙氏的属县,也不是不可以。 如此实力,拓跋仁福拿头来比? “招募西域工匠之事,办得怎么样了?” “回大帅,是有一些人愿来,但山高水长,多有疑虑,持怀疑观望的人还是很多。若不是大唐这块牌子好使,怕是还没多少人愿意来中原。”赵成答道。 赵成的商队通过归义军的渠道,累计募得河西、西域工匠四百余户,邵树德将他们安排到了新建的同州都作院,与绥、夏、灵、渭、兰五大都作院抽调的人手一起,构成了同州都作院的基干,同时在渭北、华州二镇甚至是京兆府部分属县招募学徒,扩充实力,为将来的战争做好准备。 “这成绩已经不错了。”邵树德赞许道:“继续招募吧。多与胡商接触,西域优质马匹,有多少要多少,这块却是欠缺了,这些年毫无寸进。” 赵成闻言有些不安。 事实上他不是没动过这方面的脑筋,但实在是难! 若一般马匹也就算了,可西域宝马,很难通过中间杂七杂八的各种势力到达灵夏。那些个羌胡部落,对马匹的喜爱是深入骨髓的,看见就要抢,没有胡商敢做这生意啊。 除非中原是个统一的国家,将势力范围再度延伸到西域,国朝初年康国献宝马四千匹的旧事才有可能发生,不然没戏。 邵树德看赵成据称不安的模样,笑了,道:“十三郎无需过于自责。河西、陇右、归义军三镇,好好休养生息,待我办妥大事,便可以此为基,将那些牛鬼蛇神一扫而空。” 赵成听后稍安。 留他吃了一顿午饭后,邵树德又在兴德宫内处理起了政务。 他的毛笔字经过多年习练,已经看得过眼了。 赵玉在一旁替他磨墨,二人说说笑笑,心情愉悦得很。 “王珂之妻乃解邑洗马裴之族女,竟也暴死……”赵玉看到邵树德阅览的公文,幽幽叹了口气,很是无语。 洗马裴出自粹子暅(gèng),居解县洗马川,号洗马裴。 这个裴氏支系出过两位宰相:裴谈相中宗,裴炎相中宗、武后。 洗马裴还有两个支系,曰天恩支、天寿支,王珂之妻便出自天恩支。 裴氏另有西眷裴、中眷裴、东眷裴、南来吴裴,加上洗马裴,一共五房,为国朝顶级门阀之一,共出过十七位宰相。 刚刚为邵大帅诞下一子的裴贞一便出身东眷裴,此房在国朝出过六位宰相,最出名的便是裴度了,世居河中闻喜县。 在河中府、绛州附近,陕州安邑县还有封氏聚居。 说起来陕州八县,倒有五个县在黄河以北,安邑便是其中之一,隶属权在蒲州(河中府)、绛州、陕州之间来回变更,目前属陕州。 李唐宾、符存审二人率天柱军七千步卒跨过黄河冰面,进入陕州北部五县,封氏便遣人前来接洽。 当初封家长辈觉得丢脸,两个女儿一个是未亡人,一个是有夫之妇,都被邵树德“掳入府中”为姬妾,故不好意思到朔方幕府任职。如今时过境迁,后生们上进之心强烈,长辈根本拦不住,也不想拦。 封氏还有一部分人住在河中府,多有在河中为官者,与裴氏一样。 王珂已经到晋阳迎亲了,娶了李克用的女儿,可谓春风得意,就是不知洗马裴如今是个什么心情。 或许可以利用一下,不过得等到瓜熟蒂落之时。 第五十一章 基本盘 赵成几天后就把财货送了过来,事实上他之前已经运过来了,一直等着邵树德班师。 这钱,邵树德打算留在同、华,主要用作河源、积石、镇国(潼关驻防部队)三军移防及安置开销。 接收这笔钱的主体是供军使衙门,他们已经在华州开办了一个分衙,武库司、转运司、支度司等部门的分支机构一应俱全,供应华州、渭北两镇的主客军。 忙完了这些,邵树德又带着亲兵南下,到华州三县巡视农田。 …… 这一日,天刚放晴,庄子内外就活跃了起来。 已经开春了,春播前的各项准备得紧起来。 灌渠检查一下,看看有无淤塞、塌陷。 种子可以挑起来了,来年收成就靠它了。 农具是不是还缺,是否不堪用? 总之一堆事。 “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诚如是也。”邵树德信步走在田埂上,看着远方仍覆盖着积雪的山岭,又看看脚下一望无际的田野,笑了。 这个庄子是王卞的。 本是一处污沼,花力气整饬好之后,便建了田庄,招募了两百庄户,给他耕田缴租。 旁边还有大片田地,多属华州军士,但他们不耕种,一般交给家人亲族打理,或者直接租出去获利。 大军头土地多一些,小军头少一些,大头兵也有不少。 这当然没法和府兵制盛行的西魏、北周、隋代那会比。 府兵,一丁授田140亩,但事实上家里一般不止一丁,一户府兵家里有个三四百亩地不成问题。 这就是小地主了。 自己招募部曲帮着种地,偶尔下地干活或者根本不参与农业劳动,生活优渥,酒肉经常吃,有大把时间锤炼武艺,置办器械。 在西方,这叫骑士老爷。 但这种制度注定是没法长久维持的,因为随着人口增长,土地不够分。 如果附近再有一些权贵,就更不够分了。隋文帝开皇十二年,因为关中人口实在太多,每丁才二十亩地,府兵制已经事实上崩坏,不得不下令往其他人少地多的州县移民,即从“狭乡”徙就“宽乡”。 这和土地兼并是有关系,但不是决定因素,和平年代人口爆炸才是。抑制土地兼并只能延缓个几十年,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 或许,从府兵到募兵,也是必然。 “王使君,河源军、积石军、镇国军前来同、华,长镇于此,军士们或要购地,可否想想办法?”呼吸着山间的清风,邵树德只觉神清气爽,看着无边的原野,更是心旷神怡。 关中的气候、环境,比之关北自然要强上不少。 关中盛产丝绸,关北就只有绥、银、夏、灵四州产,无论质量、数量都不如关中。 河西三州,也就凉州还产丝绸,但当地吐蕃化百余年,产量、质量堪忧。 茶叶,关北就灵州产茶,关中有同、华、金三州产茶。 关北这块地方,确实差点意思。 朱全忠有汴、蔡、宋、怀、寿五州产茶,几乎每个州都盛产粮食、丝绸,如何能比? 也就河东是难兄难弟,晚唐这会,潞州产茶,但那是李罕之的地盘,估计处于半废状态。 要不断东出,没有一个支持大军远征的钱粮基地是不行的,邵大帅现在就开始在关中想办法了,但这面临着复杂的利益关系。 “大帅,自巢乱起,关东移民大举涌入、陕虢、同华四州之户口暴增,甚至远超开元年间,如今却是地少人多了。”王卞王卞照实说道:“军士们有钱,成家立业之后,购地也是人之常情,若少少买一些,或有,多了,难矣!” “华州竟无荒地?”邵树德问道。 虽然之前华州不归他管,但历史上韩建可是折腾出好大一番局面。披荆斩棘,辟除污泽草莱,凭空多得了许多良田。 其实就是将一些灌木丛林、湿地沼泽、荒芜草场变成农田,增加耕地面积。虽然有破坏环境,导致水土流失的嫌疑,但粮食、果蔬、绢帛产量大增也是不争的事实。 “华州本有不少荒地,然过去十余年涌入了太多关东难民,如今却有些不够分了。”王卞答道。 “不够分也得分。”邵树德皱起眉头,加重了语气道:“陇帅萧遘,此前已遣子至陕州见我,言欲售华阴县一处山林水泽荒地,总计百余顷,可垦田三十顷。想想办法,尽量挑荒地,不要扰民,军士们有钱,买得起。” 王卞一听“不要扰民”四个字,心中若有所悟。他不傻,已经琢磨出了灵武郡王还没准备与那些权贵们彻底撕破脸,还打算维持一段时间的关系。 他在振武军当过节度使,对当地情况有所了解。 整体而言,关北地广人稀,几乎不存在世家,荒地多是无主的,一张白纸好作画。 曾经被黄巢、秦宗权、孙儒等人狠狠闹过的河南、淮南也差不多,但关中不是。 从西魏年间开始,这里一直就是统治中心,不知道居住着多少世家大族,利益盘根错节,掌握着权力和财富。 如果他们不支持你,那么统治就很难稳下来。 世家大族占有的良田,如今看来不是灵武郡王的目标。因为那些良田都有佃户在耕种,给了军士,他们怎么生活? 但世家大族的别业很多,占据的荒地也很多,说不得,要将这些荒地拿过来了。 “大帅,或还不够。”王卞想了想后,道:“有些人家,未必肯卖地,即便是荒地。” “想想办法。”邵树德又说了一遍同样的话。 王卞心中一凛,脏活就落到自己头上了? 他刚才其实已经想明白了,灵武郡王多半是要在关中建立能够稳固统治的根基,这是打算从同、华二州开始了。 河源军、积石军、镇国军总计三万三千人,如果长镇同、华,落籍本地,再成家立业,有了田宅,那就是邵大帅的“自己人”。 世家大族这类墙头草,看样子得不到邵大帅的信任,他只会利用,但不会真的相信他们。 再者,如今是什么世道?武夫当国!世家大族与大头兵里面选一个,军头会如何选择,显而易见。 邵树德见王卞想明白了,笑了笑,道:“我昔年与众军相约共富贵,居于灵夏之军士皆有田有羊,肉、奶、酒不缺。河源三军来同、华,自然也不能太苦了。王使君,好好干。君之功劳,我记着。” 王卞立刻应道:“谨遵大帅之命。”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王使君当目光放长远一些,不要盯着眼前的蝇头小利,这有甚意思。” 王卞,这是要干历史上韩建做过的事了,那位爷可是谁都敢杀,连皇子都杀得差不多了,何况一些关中大族。 当然也不一定就要杀人了。 事先好好商量,出钱赎买,整理出来后再卖给军士们。 这样固然会得罪旧有的利益群体,但也留有底线,将矛盾控制在一个可以接受的程度内。同时,还会在本地创造出一批新的既得利益者,这个群体是拥护邵大帅的,这就够了。 如果有人反抗,那么也不用客气,正好有借口清理,将其家族以及部曲庄户,一并打发到河陇之地,腾出来的地方分给拥护邵大帅的人。 基本盘,就是这么来的。 而基本盘慢慢扩大之后,也就不用特别在乎那些世家大族了,届时可以使用的手段更多。 高宗、武后两口子在地位稳固之后,三天两头找茬整治那些大族,让他们实力大减。不然的话,此时起兵征战天下的多半就是这些大族了,与其他朝代末年一模一样,而不是草根出身的武人。 再者,其实最顶级的门阀都很有眼色,萧遘现在就想明白了,打算断尾求生。 天下大乱,百姓苦不堪言,人人都在受苦,世家大族就不能有损失吗? “既如此,我家亦有一些荒地,在郑县,似乎可垦田数十顷。”王卞无奈道:“华州三县,地方还是不够大,同州大一些,但多半也有限。这次来了这么多军士,已经到顶了,今后若再掳来百姓,怕是没法安置到同、华了。” 收揽关东难民,华州是第一站,自然人口暴增。这次又分得了几万河南府掳掠来的百姓,该州人口已有四五十万,大大超过土地承载能力。 “放心,丰、胜荒芜,地要多少有多少,今后就往那边发送。”邵树德说道。 丰、胜二州地广人稀,甚至可以用荒芜来形容,土地根本不是问题。 不过按照邵树德定下的政策,一户最多也只能有六十亩。 当初会州鼓励移民戍边,一户给一顷地(100亩),但现在也废除这个政策了,因为不再是边境了。 若丰、胜二州也不够分了,那就往河陇发送移民,这是大方针。 “下个月就要春播了,不能耽误。”邵树德又叮嘱道:“东征,不止这一次,华州之粮,甚为紧要。” “大帅,华州三县,若是无灾,今年或可产粮豆二百余万斛。”王卞又道。 邵树德大概估算了一下,感觉还可以接受。 渭北、华州二镇,一共有五个州,与关北、河陇还是存在很大差异的,最主要的是人口较多,社会秩序未遭受颠覆性破坏,即便是巢乱那会,也没有彻底打破原有的利益阶层。 消化这些地方,自然要多花费一些时间和精力。 而作为一个样本消化完毕之后,如果效果确实不错,那么就可以推而广之。 关中,利益复杂得很呢。 第五十二章 京中 京师长安,繁华依旧。尤其是在关东财货转运进来之后。 渭桥仓转运院之外,从陕州运货过来的周四郎骂骂咧咧:“天天打,月月打,到处都是武夫,老子明年不送货过来了。” “周四被吓坏了。”有人哄笑:“谁愿意来呢?河北几个藩镇,如今也就两个愿意上供了。河南就宣武、淄青、宣义、佑国、奉国还在上供,再打下去,也不知道会不会借故停了。” “停了也好。陕州转运院趁早关门,免了咱们的徭役。” “你想得倒挺美。届时多半把你送到硖石建堡寨,累死你。” “朝廷,看样子是不太成了,越来越没人当回事。” 夫子们在唾骂,不想来,但各地士子还在一波接一波地涌向长安。 他们中的大多数去年就来了,一直在四处行卷,游园聚会。 行卷是为了获得高官大佬的青睐。 国朝考试,一般是礼部侍郎主持,考试前的最佳行卷对象便是他。但事实上,很少有人直接这么做,便是这么做了,诗集多半也会被退回来。再激烈点的,直接扔在门外。 你得懂得迂回! 游园聚会也很重要。这是造势的重要一步,你说你诗写得好,苦于无人识得,那就去参加各种聚会啊。吟诗作赋,只要质量过硬,多半能一炮而红。而名气大了,说不定就会传到哪位权贵的耳朵里。 再者,一些高官显贵也经常参加士人间的聚会,如果能趁机结识,那就再好不过了,省了很多事。 考试之前写个百八十首诗,然后挑选出一些精品,找机会行卷大佬,不会这招的,多半一辈子考不上。 “听闻杜相刚从汴州回来,途径同州,收了一堆卷子。”酒肆之中,有人神神秘秘地说道。 在这里的,基本都是苦无门路行卷的士子。他们在地方上或许有点关系,能通过解试,但到了京城,实在无能为力,因此一个个牢骚满腹。 他们也不是真没才学,事实上州县考试没那么容易通过,肯定都苦读了多年,然后信心满满,觉得自己有两把刷子,兴冲冲地跑到长安来考进士。 有的人甚至还在藩镇幕府内干了不短的年头。家中小有积蓄之后,便带着钱财奔赴长安,一圆心中的进士梦。 藩镇幕职,实在不是什么好去处,只有金榜题名,入朝为官,匡扶天下,才是这些读书人的梦想。 “为何是在同州收卷子?”有人不解了,问道。 “听闻是灵武郡王邵树德转交给他的。有人给邵太傅行卷,他看完觉得文采斐然,于是交给杜相,杜相也觉得好,多半要给刘侍郎看了。” “邵树德一介武夫,懂什么诗赋?这么多年了,也没听闻他有什么诗名。这哪是行卷,是投效吧?” 众人听了深以为然,但眼中有掩饰不住的懊悔,我怎么就没想到这条门路呢? 邵太傅东征西讨,战功赫赫,收复河陇陷蕃失地,讨伐田令孜、杨复恭这等祸国权宦,前年还派人大破泾师,解了长安被乱兵薄城的危难,在士人中的名声还是非常不错的。 不过再懊悔,怕是也来不及了,还有不到十天就考试了,根本来不及赶到同州再返回长安。 若早些想到此节,多写几首鼓吹邵太傅赫赫战功的马屁诗,说不定就被看上了,高中有望。 “听京中传言,杜相已经失势,他递过去的卷子,刘侍郎肯接?”又有人问道。 “怕是不接也得接,杜相只肖说这是灵武郡王转交的,刘侍郎就不敢说什么。” 刘侍郎就是刘崇望,曾经作为行营判官的身份跟随张濬一起西征。大败而回之后,被打发去监修国史。不过他兄长崇龟当了宰相,于是很快又起来,高升礼部侍郎,主持大顺三年三月下旬的科考。 “灵武郡王率军东出,连破朱全忠,应是天下第一强镇了,他说的话,还是有分量的。刘侍郎但凡还想继续干下去,就不得不屈服。递过来的卷子,全中多半不可能,但挑一些中了却有极大可能。” “当真连破朱全忠?” “这还能有假?” “河南兵还是能打的,说天下第一强军并不过分,邵太傅如何能赢?” 河南,那可真是多灾多难! 远的不提,光最近十余年,黄巢、秦宗权等贼人反复祸害,百姓被逼结寨自保,民间武风极盛,生生将一个人文荟萃之地变成了满是好勇斗狠之辈的地方。 天下诸镇,就没人不想去河南募兵的,就连邵太傅都募了不止一次,很显然比他的朔方之民更善战。 “如何赢不重要,而今陕虢镇确实已向他输诚,朱全忠多半是真败了。” “关中诸镇,多半已操于其手,未来若出点事,何人能救?”突然有人提出了这个问题,闻者无不沉默。 一些人义愤填膺,一些人欲言又止,还有些人若有所思,或许,现在去杜让能府上行卷还来得及? 挑一些得意的诗作和文章,找巧儿裱糊装订一下,递到杜相府上?平时或无可能,但杜相此时明显是在为灵武郡王遴选人才,这便是机会了。 当年韩退之找郑余庆行卷,用的便是这招。 士子们议论纷纷,此时杜府之内,则又是另一番风景。 “朱全忠似忠实奸,邵树德野心勃勃,此二人相斗,朝廷财计无以为继,如之奈何。”担任户部侍郎的杜弘徽也来了,一见面就叹苦,谁让他正管着钱粮呢。 杜让能仍然沉默不语。 “大兄?”杜弘徽话说了一箩筐,见兄长仍然不回话,有些诧异,便问道。 “三郎,为兄很可能就要被罢相了。”良久之后,杜让能叹了口气,说道。 “可是韦昭度要回京?”杜弘徽想了想后,问道。 韦昭度是西川节度使,但率数万大军围攻成都,迁延时日,始终不果,同时与东川节度使朱玫不睦。朱玫扬言,若要调东川兵助攻成都,须得让韦昭度去职方可。 朱玫的话分量很重,因为他已经快要攻灭遂州镇了,在剑南诸路大军中实力可排第一。 邛南节度使西门文通掩有四州之地,最近开始向东扩张,袭破眉、嘉二州,并与龙剑节度使赵俭在彭州一带展开争夺,此二人实力分排二、三位。 神策将李鋋、满存二人分据汉、简等地,实力衰弱,不值一提。 圣人已经同意韦昭度回京,虽然目前才刚刚离开成都,但重回相位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考虑到数月前户部尚书郑延昌被提拔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判度支,为朝廷解决财计难题,这下朝中便已有刘、崔、郑、杜四位宰相了,若韦昭度回京,肯定要走一人,而这个人大概率是杜让能。 “就是韦昭度回京任相一事。”杜让能长叹一口气,有些凄凉地说道:“本欲为朝廷效力,为圣人尽忠,奈何,奈何!” 几位时宰,滑州刘崇龟,为人不错,书画双绝,诗赋一道上也颇有造诣,而且为人精明,从政经验丰富。但或许是太精明了,感觉他最近就是在混日子,不肯出力,或许想出力也无处使,于是干脆明哲保身了。 时不时出席文坛聚会,潇洒自在。 贝州崔昭纬,心术不正,权欲极重,兼且行事莽撞,不计后果,时常令杜让能感到心惊。偏偏圣人还对他十分信任,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郑州郑延昌,圣人提拔他就是为了解决财政难题的,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好。 杜让能对此不是很乐观。今年又少了几个藩镇上供,可以想象,以后会越来越少,判三司、判度支就是火坑,谁进去都要短寿好几年。 “大兄,若朝中做得不顺心,不如学徐俞之,出镇外藩。”杜弘徽建议道。 “何处可之?” “岭南西道或可。”杜弘徽答道。 去年朝廷下旨,令武威军节度使(原湖南观察使)周岳移镇岭南西道,但周岳并未到镇,仍留在潭州。 邵州刺史邓处讷、朗州刺史雷满暗中结盟,共同对付周岳,他应是到不了任了。那么不妨让朝廷重新任命邕帅,这或许是个机会。 “便没有其他方镇了吗?”杜让能面无表情地问道。 杜弘徽一怔,兄长精明强干,怎会问出这种话? “夔峡李侃,一人身兼二镇,颇为不妥,或可得其一出镇为帅。然此辈是个什么性情,想必大兄也清楚,弟不建议兄长前去。” “武昌军杜洪,与襄阳赵德諲有隙,又暗助朗州蛮人雷满,李侃深恨之,欲发兵征讨,不妨召其入朝为官,或会答应。然兵荒马乱之地,非好去处。” “江西有钟传作乱,弟亦不建议兄长去。” “福建观察使陈岩病逝,岩之妻弟、都将范晖自封留后,与泉州刺史王审潮相争。” “浙东,罢了。” 杜弘徽说了一大堆,意思很明显。前两年朝廷还可任命南方诸多藩镇的节度使,也能收取赋税,但现在好像不太能任命节度使了,只能收税。再过些年,怕是税也收不到了。 岭南东、西二道,黔中,此三镇大概是如今仅有的能由朝廷任命节度使的藩镇了,舍此之外竟无他处可去。 其实北方也有一个,那就是武宁镇。 朱全忠又上表朝廷,请时溥移镇。时溥应是胆寒了,想着留在徐州是死路一条,家族不保,也不想移镇了,因为没啥好去处,还不如入朝为官。 朝廷答应了时溥入朝的请求。 但事到临头,时溥又后悔了。因为他觉得朱全忠这人狡诈无情,毫无信义可言,一旦离了徐州,搞不好要被朱全忠杀了,于是决定留下来顽抗到底。 朱全忠估计也有些郁闷。名声竟然还有这个作用? “出镇凉州如何?”杜让能突然问道。 杜弘徽先是一愣,正待说些什么,突然想到最近兄长在同州停留,收了一堆卷子的事情,似有所悟。 此举,莫不是在提前储备幕府班底? “兄长有此念多久了?” “不久,就在韦昭度回京消息传来之时。”杜让能摇了摇头,道:“事不可为,如之奈何,不如避祸而去。” “邵树德野心极大……”杜弘徽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 “京兆杜氏,数百年郡望,不能毁在我手上。”杜让能道:“方今天下,邵、朱、李三氏,实力最强。全忠居四战之地,克用局促晋阳,唯树德按剑关中,一扫群雄,数败全忠,虎视中原,形势可谓最佳。” 多的话也不用多说了。 京兆杜氏,两汉时有杜周、杜畿,晋时有杜预,国朝有上了凌烟阁的杜如晦,共出了九位宰相,文坛上还有杜甫、杜牧,可谓英杰荟萃。 值此鼎革之际,若不能有所作为,怕是要沉沦数百年,这是难以承受的。 家和国,哪个重要,不言而喻。 当然杜氏也不可能全下注在邵树德身上。就像萧氏,也有人在辅佐全忠,甚至还看好过王重荣,萧遘本人又出任陇右节度使,为树德效力。 杜氏也有别的支脉,如何选择是他们的事情,与主脉无干,大家各凭本事罢了。 “等春闱结束,礼部春榜放出后再说吧。”杜让能最后说道:“为兄看中了一些人才,若能带去凉州,能轻松不少。” 第五十三章 钱、人 “钱大郎罪当流放,为何只有这几州可去?”京兆尹孙揆看着下属递上来的表单,很是郁闷,发牢骚道。 表单是法曹参军事自己编写的,此时闻言,便道:“明公,此乃惯例。今岁之流放犯人,尽数发往阶、廓、甘三州。” 阶州就是安史之乱前的武州,汉时武都郡。此时人烟稀少,萧条无比。 廓州是邵大帅征青唐时所获,蕃人众多。 甘州如今有些模样了,因为本来就有不少农耕的汉人、吐蕃、羌人,编户速度很快。 往河陇之地流放犯人,是当年邵大帅入京叩阙的成果之一。 不光关中往河陇之地流放,天下诸道有远流者,一样往河陇之地送,如果家属愿意跟随的,悉听尊便。 今年流放地是这三州,去年则安排到了凉、成、岷三州。 明年的话,就是鄯州、兰州,外加岭南、黔中。 宣宗那会,吴越也是流放目的地之一。当时边境抓获的吐蕃人、回鹘人、党项人,要么流放岭南,要么流放吴越。但随着吴越开发程度加深,现在再送流放犯人去那边生活,似乎有点便宜他们了,因此慢慢取消了。 整个大唐虽然藩镇割据,但司法体系仍然是全国性的。地方州县有人犯了罪,当流放,要不要判?如果要判,那么就按朝廷的指导意见来,留在本镇以内,那还叫流放吗? 教育体系其实也差不多。 天下诸道,州学、县学学子,以及广大没有入官学,但参加完地方上的考试后,获得身份的乡贡举子,下一步就得往长安聚集,参加每年一次的“国考”。 地方藩帅、刺史也非常认可进士身份,学历是值钱的,促成了大量人才聚集长安。 这些人里面,很多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到家乡了,还有很多年老致仕后才回乡。上好的人才不为地方藩镇服务,为一个空壳子朝廷服务,甚至还可能被某些藩镇拐走,想想就挺让人泄气。 但没办法,士人的价值观就这样。人家是长脚的,你也没法拦。当年谢瞳奉朱温之名至成都行在,奉表降顺,天子让他当陵州刺史,谢瞳就高高兴兴地当了,都没随朱温去宣武镇,可见一斑。 除非来一个人,把朝廷折腾得快散架了,然后还要狠狠地摔在地上踩几脚,威严尽丧,可能才会让进士学历贬值,让士人们不再趋之若鹜吧。 但就目前而言,似乎还看不到这种希望。 去长安的士人,做官的途径还真不少,除了朝官之外,京兆府二十多县的县尉就是抢手货。另外,离长安不远的渭北、华州、泾原、邠宁、凤翔、朔方乃至陇右秦州等地,也是不少人的次要选择。 “惜乎,这些流放犯人,最终都落入邵贼彀中。”孙揆不情不愿地签字用印,长叹一声。 “明公,灵武郡王对朝廷还是挺恭顺的,今岁又献大量牛羊财货,贡赋不绝。如今朝廷,可不就喜欢上供的藩帅么?宰相判三司,整日被人催要钱粮,烦不胜烦,又怎么可能在这种小事上面得罪人家呢?”司法参军事其实是魏州人,考中进士后留在长安,属于最近十年内搬到长安的新士人家庭。 他的俸禄,可就指望着诸镇上供呢,京兆府周围一共有十个藩镇,其中九个是灵武郡王的势力范围,何苦得罪人家呢? 只要邵树德不称帝篡位或者试图控制朝廷,那么大家就可以继续合作。他不相信能打下偌大基业的邵树德会如此不智,从目前的情况看来,他除了时不时索要些钱粮之外,根本不插手京兆府的事务,将这一百五十多万百姓丢给南衙北司,显然是有底线的。 “田参军可识此物?”长吁短叹一会后,孙揆从袖里摸出一物,置于案上,问道。 田参军瞟了一眼,道:“此乃银票,据闻可兑换银圆。按票上所述,可至同州坊市内一衙门取银,此衙曰‘清算银行’,可取五十枚。” “此为万年县一商徒所有,欠了榷酒钱若干,情急之下,拿此物来抵账。”孙揆说道:“他欠了朝廷的钱,但朝廷只得到了一张纸,要想将纸变成钱,还得去一趟同州,岂不是说邵贼把钱拿走保管了?” 田参军一想还真是。若关中商徒人人都这么做,灵武郡王还有必要占领京兆府吗? 名声不用坏,却还尽得好处,天下还有这种好事? “田参军,若朝廷用此物给你发俸禄,你要吗?” 田参军摇了摇头,道:“下僚家中负担甚重,可用不了这等只能看不能吃之物。另者,几百缗钱呢,下僚也用不了这么多,除非购置宅院、别业。” “可我听闻有人要。”孙揆面色凝重地说道:“京中有人献礼,大车铜钱、绢帛太扎眼,便随身携带银圆票,私下隐蔽行贿。此人名叫拓跋思敬,田参军可有印象?” “夏州坊间有传闻,拓跋思敬献女求荣,故做得好大买卖。” 孙揆看了他一眼。 京中朝官、京兆府地方官,看起来对灵夏之事都很关注,连这种关北逸闻都能知晓,看来是下过一番功夫的,至少和北方来客有过接触。 “邵树德欲在华州、邠州、泾州再开坊市,专以银圆票交易。若京兆府商徒都被吸引过去,日后还怎么收税?”孙揆叹道:“京中坊市,榷税已然少了很多。再少下去,还如何编练神策军?圣人想要十万可战之军,而今才有三四万人,颇为不足。军士赏赐与百官俸禄,或只能得其一,唉!” 京兆府的商税,向来是朝廷重要的财政收入。不仅有本地商人的贡献,同时还有外镇商人提供的税款。 长安是政治中心,商旅络绎不绝。历史上韩建将圣人抓到华州,为其修缮宫殿,百官跟着过去,各镇商人、士子也纷纷跑去,几年时间竟然攒下了九百万缗的钱财,也不知真假。或有夸大之处,但应也差不了太多。 邵树德不想像韩建那样囚禁圣人,坏了名声,那么通过吸引各地商人到同、华、邠、泾四州坊市交易,也能分润很大一笔钱。而这钱,以前都是朝廷的。 “榷税减少,或是商路阻塞所致。”田参军说道:“陕虢、河南府连番大战,难以进京,唯有蓝田武关道、商山上津道还通着,商徒减少,榷税自然会少。” 孙揆点了点头,部分认可这种说法,良久后又道:“金商李详已经卧床不起,一如当年兴元府之诸葛爽,此镇,大概又要落入邵贼手中了。万一他有不臣之心,圣人乘舆播越,自此何之?” …… 兴道坊内,邵树德曾经住过的宅院已经换了住客。郑延昌成功拜相之后,便带着家人住进了这座宅子。 一道坊墙之隔的开化坊杜府内,杜让能一家人正在收拾东西。 他还没被正式罢相,因此朝廷提供的这座大宅还可以继续住着。 此宅,为建中年间吏部尚书沈传师花费三百万钱购得,大概占据了开化坊四分之一的面积。咸通四年,其子沈询任昭义节度使时,军士作乱,全家灭门,宅子无人继承,便被朝廷收走。 旁边就是荐福寺,原隋炀帝在藩旧宅,后传萧瑀、襄城公主、中宗,最后无人愿住,遂改为寺庙。 杜让能站在阁楼之上,看着正在做晚课的寺内僧众,久久不语。 今日,他在麟德殿内面见圣人,谈了关东诸藩镇的事情。 李克用兴兵攻成德,大胜,斩首万余。幽州李匡威起兵救援,克用乃退,不过还是“大掠而还”。 圣人对李克用很感兴趣,觉得此人有忠义之心,晋兵又如此善战,或为“朝廷之福”。似乎早就忘了当初差点就发兵攻打李克用,图谋河东的事情。 杜让能只能详细解释了如今河东、河中两镇之间微妙的关系,圣人听后不悦。 崔昭纬在一旁添油加醋,言杜晓已任灵宝令,又提到了邵树德大肆抽调各州州兵,招募羌胡之众组建镇国军,守御潼关的事情,圣人心情更不好,对杜让能已彻底失去了信任。 崔昭纬还是很得意的。 事实上如果不能打消圣人对杜让能仅有的最后一丝信任,他还有一个杀手锏,那就是圣人追封的贤妃裴氏不但没死,还被邵树德掳回府中,日夜淫辱,因奸成孕,已经诞下孩儿。圣人若知晓,杜让能将一点机会都没有。 还好事情不用走到这一步。杜让能主动退了一步,请出外就镇,远离长安这个政治中心,算是彻底认输。 京兆杜氏,崔昭纬也不想过分得罪。杜让能既然愿走,那是再好不过了。 不光要把杜让能挤走,刘崇鲁也得弄走! 听闻徐彦若出镇广州之后,运气太差,也不知道得了什么病,迁延数月之后,竟然一命呜呼了。打发刘崇龟前往广州,接替徐彦若,是他下一阶段要操作的事情。 把这两人搞走,朝中就只剩韦昭度、郑延昌两个对手了,到时候再琢磨琢磨如何对付此二人。 杜让能对崔昭纬的想法洞若观火,但他懒得再说什么了。 刚刚在书房内,他给圣人写了一份表章,历数艰难以来国势的变化,并提出了“镇之以静、徐徐图之”的方略。写到最后,几要落泪。 但这多半无用。 崔昭纬拉拢了西门昭,数次与圣人密谋除北司诸中官,极得信任,恰是风头正劲的时候,是不可能被扳倒的。 眼看着长安将成为风暴中心,这时候再不走,怕是就来不及了。 可笑崔昭纬还想将刘崇龟赶走,事实上你不赶,他也要走了,如此糊涂之人也能弄权,这大唐的国运可真是…… “阿爷,刘相遣人传来口信,他喜啖荔枝,欲往广州逍遥,便先行一步了。”长子杜光义登上了阁楼,说道。 “赵邸官那边怎么说?”杜让能问道。 赵邸官就是赵光胤,朔方进奏院的进奏官。 “赵邸官言绝无问题,北司那边不会使坏,出镇凉州,已是板上钉钉之事。”杜光义答道。 “京城这个烂摊子,我也管不着了。韦正纪从蜀中回京,怕是玩不过崔昭纬,郑光远多半也不行,他只有户部侍郎的器度和本事。” “听闻圣人欲拔刘崇望为相。” “他也不行。”杜让能摇了摇头,道:“真想杀了此贼,为国除一奸佞。” “灵武郡王已经离开了兴德宫,班师回灵夏了。”杜光义又说道。 这是必然之事,事实上走得都有些晚了。若换了那些跋扈的军士,长久见不到家人,搞不好都要哗变了。 “灵武郡王在等机会。”杜让能突然说道。 “金商?” “只是其一,还有河中。”杜让能说道:“克用以女妻王珂,这事情就复杂了,不知道灵武郡王会如何着手。” “说到王珂娶妻,儿听闻兰陵萧氏好不要脸,萧蘧之女萧氏出现在兴德宫,并且夜宿数晚,还有人看到萧氏与赵氏一起出外踏青。”杜光义听到这个八卦时很惊讶,继而大笑,今日又向老父说了起来。 杜让能脸色一僵,斥道:“息子整日便听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 “儿知错矣。”杜光义告罪道。 他是继承家业的长子,父亲还不让他出仕,在家中确实很无聊,有时候会听听此类趣闻解解闷。 “此番出镇河西,不要在长安留人了,全家都搬去凉州。” (本卷结束) 第一章 关津 大顺三年三月二十九,邵树德在铁林军的护卫下抵达了延州延川县。 他特地找来了肤施县令吴融。 “子华可有新作?”让萧氏留在马车内照顾玉娘后,邵树德半途下了车,看着穿着一身绿袍的吴融,笑问道。 吴融当了延州首县县令,气度倒是沉凝了很多,再没以前那种恃才傲物的偏激模样。 “听闻大帅自洛州归来,倒有一首昔年的旧作,曰《过渑池书事》。”吴融笑答道。 “吟来。” “渑池城郭半遗基……” 邵树德静静听着,站在他身后的渑池令金索已是泫然泣下。 “这位是……”看见一位老者在自己面前垂泪,吴融也有些吃惊,询问道。 “延州延川令金索,本洛州渑池令。”老者擦了擦眼泪,拱手行礼。 吴融亦回了一礼。 “子华当百里侯年余,感想如何?”众人已经远离了主干道,行走在了黄河岸边,邵树德登上一处高坡,注视着大河对岸,问道。 “方知世事不易。”吴融回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平日里想得很简单的事情,可一上手,却又发现没那么简单。” “能治理好一县,便有了做大事的基础。”邵树德说道:“方今天下征战不休,百姓流离,人才匮乏。我都在外使劲募人了,若本镇有合用之人才,自然不吝大用。” 吴融连连应是。 “今日将你找来,不是为了观赏大河风景。看到那队商旅没?”邵树德指着山下某处,那里正有数十匹驴骡驮载着货物艰难前行。 “大帅,此为河中商徒。”金索还不太清楚,但吴融还是知道的:“延州东北一百八十里至延川县(今县),又四十里至大河,有延水关。渡河至对岸永和关,东六十里至永和县(今县),又东六十里至隰州理所隰川县(今隰县)。” “又,延州东行一百二十余里至延长县(今县),顺延水河谷而下,三十五里至河岸另一处渡口,过河便是马门关。此关当蒲水入河处,在永和关之南、孟门石槽以北三十里。出关后,沿蒲水河谷走约七十里至大宁县(今县),又东北七十余里至隰川县。” “子华是下了功夫的。”邵树德称赞了一句,道:“延州东西向这些道路,有些破败啊,需得好生修缮一下。” “谨遵大帅之命。”吴融、金索二人一起行礼道。 渭北镇纳入统治时间不长,又有战争开支,地方道路系统破败。即便征发百姓修路,一般也以南北向的道路居多,东西向甚少。 延州的这两处渡口,邵树德都比较满意,因为对岸有关城,拿下之后,可以此为依托,保证大河两岸畅通,退路有保障。 但怎么说呢,这仍然是一项极为冒险的行动。仅靠一座关城,似乎还有些不足,必须将渡口也包括进来,外围再设几个堡寨,如此才能勉强支应。 渡河到敌人的地盘上征战,真的很危险啊,一旦失败,逃都没处逃了。 延州之外,通往河中的渡口还有几处。 渭北镇丹州及河中镇慈州之间,有孟门石槽。此处河岸极狭,如切开之石槽,传闻是大禹治水垒石导河之处。河水上下落差较大,悬水奔流如瀑布,鱼鳖不能游。 石槽下游,丹州义川县(今宜川)东八十里,黄河岸边有乌仁关,可渡河至对岸之采桑津。附近筑有一城,姚襄所筑,故名姚襄城,“西临黄河,控带龙门、孟门之险,周齐交争之地。” 这座城国朝曾置镇,目前大概已经废弃。 对一个统一王朝来说,姚襄城这种建在险要渡口的城池,委实没有必要。但对割据政权来说,又是争得你死我活的要地。 姚襄城往东五十里,可至慈州理所吉昌县(今吉县)。 乌仁关、采桑津/姚襄城以南,就是著名的龙门关。 同州韩城县(今韩城市)东北五十里有渡口,可至河对岸之龙门关。此关为国朝中关之一,极险峻。出龙门关,东南二十余里可至绛州龙门县。 若对岸有人接应,渡河易如反掌。 龙门关以南,就是大名鼎鼎的蒲津关三城了,建有浮桥,为河东、河北西入关中之第一锁钥。 也就是说,从渭北镇渡河至河中,共有五处渡口。如果能搞定绛州,大军渡河就会安全很多。 “多多修缮东西向道路,要尽快,我有大用。” “遵命。” 将两个老男人打发到一边后,邵树德又到马车旁,牵着赵玉的手,将她扶了下来。 萧氏亦在一旁搀扶着。 “看,对岸就是河中了。”邵树德指着夹河对立的两座关城,道:“河水滔滔,山势险峻,素为兵家重地。” “大王眼里只有打打杀杀,妾觉得商旅渡河,络绎不绝,两岸百姓尽皆开颜,却更添人间烟火气。”赵玉挺着肚子,身上披着一件厚实的皮裘,笑道:“河中王家怎么就得罪你了,非得夺人家基业?” 邵树德语塞。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亲兵搬来了一具胡床,邵树德搂着赵玉坐下,道:“王重盈教子无方,王瑶私下里找到我,我有什么办法。” 赵玉无奈地捏了捏邵树德手,大眼睛里既有笑意,又有忧虑。 “放心,会选好时机的。王重盈最近开始整顿部伍,加强操练,应是感觉到危机了。”邵树德又说道:“昔年王重荣还在时,河中军还是能打的。正面与黄巢大军血战,能动摇其阵脚,给李克用之沙陀骑兵找到机会。但时过境迁,又是内部争权,怕是没这么能打了。王珙死后,王重盈身体状况大不如前,这机会应不会太远。” “王珂是李克用女婿,晋阳焉能坐视?” “征战,哪有不冒风险的?便如我用兵,素来谨慎,可若着意找寻,依然有漏洞,还是有风险。机会出现时,若不把握住,还不如抱着玉娘躲在灵州,终日生孩子。” 赵玉终于顶不住这番话了,轻笑着摇了摇头。 萧氏站在一旁,微微有些嫉妒。 大王对赵氏,颇为宠爱,对自己,却一点不怜惜,甚至可以称得上粗暴。兴德宫那几晚,与其说是宠幸,不如说是享用、玩弄。 萧家天之骄女,琴棋书画,诗赋歌舞,哪样不精通?从小不知道花费了多少精力在这上面,痛苦的学习过程,她甚至都不想过多回忆。 人又长得貌美,求娶者怕是能排满朱雀大街。哪怕随父远去河渭之后,依然有人上门提亲。 可到了兴德宫,第一件事竟然就是解了衣裳,跪在大王面前服侍他。 正自怨自怜间,突然一阵大力传来,被邵树德抱入怀中,坐到了他左手边。 赵玉笑着往旁边挪了挪地方。 与萧氏交好,是她本人的想法,也是家族的想法。 人老色衰,便是大王再念旧情,恩宠还能延续几年?生完这个孩子之后,颜色怕是更加不堪。府中姬妾,她与封氏姐妹算是年岁较长的。英雄白头,美人迟暮,自古无人能逃。 郡王府中,各大家族削减了脑袋往里塞年轻貌美有才气的女子,都摸准了大王的喜好。 萧氏女,从小就是按帝姬的标准培养的,身段婀娜,善歌舞,能书画,辨琴音。初来兴德宫时,还带了一卷自己写的诗集。 字迹娟秀,诗歌绮丽,颇似齐梁绮艳诗,据说和韩冬郎学过数年。在这般貌美才女面前,大王最是把持不住。 “大王终日学诗,可有所得?”看着滔滔大河,赵玉笑问道:“黛酿工于诗词,不妨让她品鉴品鉴。” 邵树德愕然,张大帅灵魂附体,差点就吟出来。 想当年,张宗昌也是请状元教他认字写诗,水平大家都知道。 邵大帅请府中姬妾教他写字,也与封渭、黄滔、韦庄学过诗,但总觉得他们的诗歌路数不太对,太婉约了,学不来。 憋了半天之后,苦思冥想之下,竟然还记得一首,便看着气势磅礴的大河,吟道:“倒泻银河事有无,掀天浊浪只须臾。人间更有风涛险,翻说黄河是畏途。” 赵玉看了邵树德一眼,萧氏也有些惊讶。 这诗没用华丽的辞藻,也无什么故作高深的典故,只是直白地说了一件事,难道真是大王写的? 邵树德的脸皮已被风沙雨雪打破得看不出什么,只是“自谦”道:“偶有所得,今晚还需向二位娘子请教。” 萧氏身材匀称,但身上前后两处地方却很硕大,赵玉怀着身孕,自然只能向萧氏请教了。 萧氏听闻后,也不知道是真害怕还是怎么着,身子条件反射地一颤,更激起了邵大帅的欲望。 正调笑间,亲兵十将陆铭前来禀报:“陈副使来了。” 陈诚很快便至,气喘吁吁道:“大帅携美登山,尽览大河壮丽,殊不知我等还在与北司中官磨嘴皮子,累!” 邵树德大笑,道:“黛娘,速去准备茶水。陈大郎乃我心腹,便如家人一般。” “使不得,使不得。”陈诚连忙道。 萧氏已经起身,行礼道:“素闻陈副使有诸葛之智,王佐之才,战阵之上妙计频出,功业之大,不输军府诸将。只是茶水罢了,请君稍待。俟后有暇,妾亦可在此抚琴,就此大河盛景,为大王和陈副使消乏。” 说罢,便离去了。 陈诚悄悄观察了一下邵树德的脸色。 萧氏献女之前,可是与他私下里谈过的。大王身边的羌胡女子有些过多了,折家的势力也有些大,须得平衡一下。看大帅的意思,似乎对此默许了,这便很好嘛。 做大帅的,什么样的女人不可得?你献女上去,人家还不一定收呢。大帅既然享用了,那么定然是有自己的考虑。 “大帅,有两件事。刘季述亲来,言时溥数月前暗遣长子带三千人入朝,绕道兖、郓、魏、潞等镇,现已至绛州。朝廷原本不知,今刚刚知晓,朝议纷纷,争论不下。有人想得到这支精兵,有人怕得罪全忠,悬而未决。” 数月前?邵树德暗暗推算了下时间,岂不是刚刚大破朱全忠,俘斩万人,虏获大量百姓、钱粮西归没多久?看来消息很快传到了东边,二朱、时溥对这场战争很关注啊! 都知道如今全忠进不了关中,那么生死存亡之际,遣一子入朝,或为保全家族血脉的绝好方法? “让时家大郎速速赶来延州,我在这等他。”邵树德吩咐道。 “遵命。”陈诚应道:“第二件事,金商李详已不能外出视事,月余前召诸将入寝室,请众人拥其子李柏为金商节度留后,并遣使奉表至长安,说明此事。” 李详…… 邵树德的思绪一下飘到了十年前那个战火纷飞的岁月。 当时李详一身戎装,笑语晏晏,王遇立于其后,威武不凡。 李柏,当年好像还是个军将,在李详身边像影子一般,那么不起眼,如今竟然要当留后了。 “李详与我有旧,故人之子,定当照拂。”邵树德说道:“他叫我一声世叔,我便保他富贵又如何。” “大帅,金商如此重要,何不让李柏移镇,趁机夺占其地?”陈诚突然建议道。 萧氏端着茶水走了过来,给二人倒上茶。 陈诚谢过之后,又道:“夔峡李侃,如今看来也无甚本事,只得夔峡数州。荆南大镇,纷纷割据,力不能平,不如让李柏去江陵,任荆南节度使。” “不是很妥当。”邵树德摇了摇头,道:“回去后,都虞候司诸将议一议,拿出个方略。” “遵命。”陈诚想了想,确实不是很厚道。李柏在金商穷是穷了点,但相对安稳。荆南固然相对富庶,但李侃那么好说话?另外,这老头的身体也太好了点吧,居然到现在还活蹦乱跳的。 当然李侃也压根控制不了荆南。蛮人雷满,占据了南部的澧、朗二州,与湖南周岳厮杀不休。李侃要想控制此镇,还得发兵讨灭雷满。 谈话间,赵玉被暖洋洋的阳光一照,竟然睡着了。邵树德解下披风,细心地盖在她身上。随后手抚剑柄,站在高崖之上,眺望着对岸的景色,道:“接下来,重点就是河中、金商,具体如何行事,还得从长计议。” 第二章 包围网 三月底的横山,寒意渐渐褪尽,和煦的春风从远方吹来。 驿道旁栽种了大片柳树,枝条在春风中飞舞。柳下盛开朵朵野花,鲜艳喜人。 时瓒带着十余随从奔驰在通往延州的通衢大道上。 路边有酒家,时瓒腹中饥饿,便带人走了过去。 天色慢慢阴沉了下来,不一会儿,竟然漂起了濛濛细雨。 细雨涤荡了花叶,清理了暗尘,浸润了农田,滋养了大地。 这是好雨! 时瓒站在路边,看得很出神。 层层叠叠的丘壑之中,到处飞舞着如牛毛般细小的雨丝 现在的徐州,应该也下起春雨了吧?只可惜,民失稼穑,没法耕作。 部将徐汶递了端了一大盘肉到外间,时瓒不再呆看,坐了下来狼吞虎咽。 “这是牛肉?”时瓒吃了一口就尝出来了。 “牛肉。”徐汶吃得满嘴流言,只含糊地回了一句,继续闷头享用。 中原哪那么多牛肉给你吃,也就地近草原的地方才能吃,,但也不可能常吃,否则幽州、河东早就遍地牛肉馆子了。邵树德治下,民户一定也养了许多牛,不然不可能如此泛滥。 小店应开了很久了,石阶两侧都长满了青苔。雨滴顺着屋檐落下,在地上冲出了一个深深的凹陷。 一只狗从远处奔回,见到大群陌生人,呜咽一声掉头而去。 时瓒笑了一下,随即敛容,因为远处传来了马蹄声。 “大帅在东城给你等置办了酒宴,没想到半途在此吃起饭来了。”来人说话的口气不是很好,时瓒不以为意,在袍服上擦了擦手后,起身行礼道:“敢问可是朔方军校?” “速速吃完赶路,大帅在延州城等着呢。”来人摆了摆手,道。 他身后还有数十军士,皆下马立于一旁,在雨中默默等待。 对这些徐州军士,他们是有怨气的。若不是这些人的突然到来,大帅多半早带着铁林军回灵州了,大伙也能及早见到家人。 大帅是不能责怪的,那就只好迁怒徐州人了。 “起身,出发!没吃完的带上。”时瓒也不废话,立刻下令。 随从们纷纷应命,不一会儿便收拾完毕,上马出发了。 数十骑沿着驿道快速北上。 风越吹越大,道路两侧村庄内未锁严实的柴门在风雨中摇来摇去。 田间农人穿着蓑衣,忙忙碌碌。 水鸟栖息在芦苇丛中,欢快鸣叫。 小河之上,一叶扁舟驶过,满载粟米柴禾。 很快,延州五城巨大的城郭出现在他们面前。 …… “十日浇灌功,不如一场雨。”邵树德在馆驿内睡了一个午觉才起来。 替赵玉掖了掖被角后,邵树德在侍女的服侍下穿好袍服,来到了书房。 “大帅,时瓒来了。” “让他进来。” 亲兵仔细搜查了下时瓒全身,确保没有私藏利器之后,将他引了进来。 “泗州刺史、徐州三宅指挥使时瓒见过灵武郡王。”满脸愁容的时瓒只瞟了一眼邵树德,便行礼道。 邵树德安坐不动,道:“时衙内坐下吧,上茶。” 时瓒也不推辞,直接坐下,这次大大方方地抬起头,看着邵树德。 “徐州有多少粮?”邵树德单刀直入地问道。 这才是核心问题。 文德元年的吴康镇之战,时溥率七万步骑迎战,结果惨败,主力已被击破。 第二年的吕梁之战,徐州残存的精兵再遭庞师古大破,从此注定了败局。 之所以还没被灭,主要是徐州兵已经胆寒,采取了相对务实的以守为主的策略。 进攻和防守,当然不是一回事。 即便是邵树德来评价,敢于进攻的军队哪怕胜率低一些,也比只会防守胜率较高的军队强。 两者对士兵、将领的要求完全不在一个等级上。 徐州主力覆灭,残兵败将只能防守。但这又有何用?百姓没法种地啊。 军粮吃完之后,去周边乡下征粮,如果征集不到,还能守下去? “回灵武郡王,当可坚持半年以上。”时瓒回道。 “半年之后呢?” “或可趁汴军不备,去周边征粮。” “这不是办法。”邵树德摇头道:“即便远在灵夏,我亦听闻徐州年年水灾,战乱不断,百姓亡散者十之六七。纵有余粮,收集不易,亦会逼死百姓。” 时瓒心中有些不服,但又觉得此话不假。 不服的部分在于徐州还能继续守一段时间,如果能从百姓那里劫掠到更多的口粮,一年都不是问题。 而且百姓粮食被抢走后,还可以拖累汴军。 他之前看到过朱全忠散军粮救济徐州百姓,而散了军粮,必然加重后方负担,消耗更大。 但这确实不是长久之计,最终还是会败,或早或晚罢了。 “听闻杨行密遣人在淮南恢复生产,或可与其结盟,借得粮草。”邵树德说道:“今岁我军亦会时不时东出,牵制汴军。时司空是明白人,当知道怎么做。” “灵武郡王怕是还不知道。”时瓒艰难地说道:“某离徐之时,家父已定下计议,雪化后便遣将南下,攻淮南之地,掳掠军粮、征集兵员。” “什么?”邵树德霍然起身。 时瓒无奈苦笑,不说话了。 邵树德也笑了,气极反笑。 军头就是军头,这脑回路就跟正常人不一样。 淮南无主,杨行密即便在与孙儒交战,但也派了人到江北,抢占地盘。时溥你倒好,居然南下劫掠,这是觉得杨行密好欺负啊。 但杨行密收编了江北大量蔡兵,战斗力已不可同日而语,时溥手下这帮残兵败将,还真不一定搞得过人家。 但这其实不是重点。 重点是不该结好杨行密吗?杨行密是有眼光的,他连素不相识的人都肯借粮,时溥开口的话,未必讨不到,何必搞成这个样子? “时司空前些日子已同意移镇,今又反悔,泗、濠二州可有动静?” “回灵武郡王,泗、濠二州应无问题。” “说实话!”邵树德提高声音,说道:“徐州危在旦夕,这会可不是掩饰的时候。” 书房内的邵氏亲兵全都看着时瓒,目光灼灼。 时瓒顿了一下,便道:“泗、濠二州有些不稳,或会借口家父已移镇,降全忠。” “将陈副使找来。”邵树德吩咐道。 陈诚是节度副使,这个职务是藩镇首席幕僚,铁林军时代,只有四千众,当时军中仅有的数十文职人员便归陈诚归。 赵光逢的幕职是随军要籍,本官则是泾原节度副使,是军中第二号幕僚,二人各管一摊子事。 陈诚很快来了,甫一进屋,看到邵树德站在那里,便上前行礼。 “陈副使,遣人往长安走一趟,请朝廷即刻发出重任时溥为感化军节度使(徐镇的正式称呼)的诏书,昼夜兼程,前往徐泗诸州。” “遵命。” “时衙内,可有心腹之人可堪信任?”吩咐完之后,邵树德又转过头来,问道。 “有。”时瓒不知道邵树德想做什么,下意识答道。 “或还要回一趟徐州。”邵树德说道:“陈副使,此番往徐州传旨,宜派中官韩全诲为使。” “韩宫监有勇有谋,实宜任此职。”陈诚立刻就明白了,这是要派信得过的人到徐州插手当地事务,扭转局面。 “有些话,提前和韩宫监说清楚了。” “遵命。” 韩全诲从蜀中溜回来后,日子不好过。数次向邵树德表忠心,请到朔方为监军。 邵树德没答应。丘维道是老人了,最近几年一直深居简出,听闻要修仙。邵树德懒得管,监军院内各项用度一概不缺,逢年过节的赏赐从来少不了监军一份,私下里还给了不少馈赠。前来投奔的丘氏族人,有才的给官做,有勇力的募入军中,真真履行了同富贵的承诺。 韩全诲想来朔方当监军,你把丘维道置于何处? 不过此番他若是能立下功劳,也不是没有好去处,全看他如何表现了。 时瓒一直到晚间才离开驿馆,出门之后,汗已透背。 “衙内,如何?”徐汶上前问道。 “我等继续等长安消息。”时瓒的情绪不是很高,道:“灵武郡王野心极大,竟然想给朱全忠拉包围网。” “如何个包围法?”徐汶追问道。 “到那边去说话。”时瓒牵着马儿,走到远处一棵大槐树下,一边避雨,一边说道:“灵武郡王让朝廷火速派出天使,追回前旨,重任我父为节度使,免得给一些人口实,降了全忠。” 按制,委任某人为节帅,天使要先去理所,当着即将军府诸将、监军院诸僚佐的面,宣读圣旨,授予旌节。 理论上来说,事情到这一步还没完,还要去各属州,州刺史出迎,再宣读一遍圣旨,如此算是走完整个流程。但如今这个时节,一般就走完第一步,后一步就不一定了,有的走完,有的没有。 泗、濠二州,你说他们对时溥不忠心吗?这或许冤枉人家了,陪你出兵,陪你打仗,今年是与朱全忠开战的第五年了,打得如此惨烈,大伙很够意思了。 但确实也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降与不降,只在一线间。时溥同意过移镇,事到临头又反悔,这或许会成为促使二州投降朱全忠的微妙因素——有了个说服自己、欺骗自己的借口,不是我不忠,是朝廷有旨。 “朱瑄、朱瑾那边会怎么做?”徐汶突然问道。 这俩老哥,现在也是徐州的难兄难弟了。唇亡齿寒之下,互相救援,但结局多很惨淡。 “多半要派人的。方才灵武郡王问朱瑄、朱瑾二人有何荣衔,这大约是想给他们升官了,甚至是晋爵。如此,便要派天使前往兖、郓宣旨了,鬼知道去的是什么人。”时瓒说道:“我看这朝廷,就是邵树德的夜壶,想用就用,不想用就扔那不管了。我等入朝,怕是也没甚意思。” “衙内,司空让你入朝,是为了保住时家血脉。”徐汶道。 时瓒沉默。这次入朝,他把妻儿都带过来了,确实没打着回去的念头,这也是父亲的要求。 “嘭!”时瓒一拳擂在槐树树干上,咬牙切齿道:“只要邵树德能攻杀朱全忠,我便是给他当狗又如何?他想杀谁,我便杀谁,甚至天子都杀得,只要能灭了朱全忠。” 徐汶听了大惊失色,忙道:“衙内慎言。此番入朝,三千徐兵皆唯衙内一人是从。但万事须谨慎,时家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万勿自暴自弃啊。” “我晓得。”时瓒长舒了一口气,道:“该隐忍时会隐忍。” 第三章 勾连 大军离开延州,进入绥州。 其实邵树德想常年蹲在陕州,一直996盯着朱全忠、李克用来着。 但这不是玩游戏,晚唐风气如此,军士们要见到家人,不然不开心。不开心战斗力不行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会搞得大帅很不开心。 大头兵们人权太好了,坑! 还喜欢多嘴怪话,喜欢串连鼓噪,喜欢邀赏请功。 建中之乱时,前去平叛的泾原军抵达长安,朝廷的供应其实是足的,但菜色不太好,据闻只有糙米和蔬菜(“饭菜粗粝”),让军士们极为火大,再加上没有其他赏赐,便成了造反的导火索。 讲真,换在其他朝代,大头兵们吃饱饭就可以了,还有嫌弃粗茶淡饭的? 但我大唐自有国情,么得办法。 抵达龙泉县后,邵树德下令铁林军副使野利遇略带着部队先回灵州,军士们欢声雷动。 邵大帅只能苦笑。 他打算在绥州停留一些时日,这是他的起家之地,他想多看看。 绥州已经开始了春耕,种的是粟米和春小麦。 水浇地种麦,旱地种粟,多年来一直如此。 绥州刺史名叫李昌远,刚刚上任,从朝中投奔而来,之前任起居郎,转翰林学士。没想到连这个也不想做了,经杜让能推荐,得授绥州刺史。 杜让能在信中称他“魁梧博厚,宽裕温良,蕴是粹和,发为符采”,又“韬经济弥纶之望,为言语侍从之臣”。 对此邵树德只是笑笑,此人在杜让能的夹袋排序虽然不低,但肯定不靠前,不然绝对带去凉州了。 李昌远新官上任,积极性还是很高的,带着州府一干人“躬耕”做表率。 四月十四日,赵玉在绥州产下一女,邵树德大喜,当场取名“采薇”。 十六日,杜让能一行人的车驾抵达了龙泉县,邵树德将其迎入县内。 “听闻灵武郡王有弄瓦之喜,老夫在此恭贺了。”杜让能穿着便服,皓首须髯,风度翩翩。 邵树德却觉得杜让能的白发变多了,以前是黑白夹杂,现在几乎全白了,看来这阵子心力交瘁啊。 “杜相跳出是非圈,亦堪一贺。不如今日置酒饮宴?” “罢了,老夫不胜酒力,恐要出丑。听闻石佛寺甚雅,不如前去饮茶?” “可。”邵树德道:“便去石佛寺。” 他知道杜让能肯定有话要说,挑个清净高雅的地方,好一抒胸臆。 邵树德招来萧氏,让她知会赵玉一声。 萧氏应允后,上前给杜让能行了一礼。 “已是多年未见贤侄女了,萧相可好?”杜让能看着出脱得愈发漂亮的萧黛,笑问道。 “阿爷在河州,尝言清静无为、平安是福。每日闻山中鸠鸣,赏村边杏花,听泉音缭绕,享园中瓜葵,惬意安乐,甚为舒心。”萧黛笑答道:“贤叔去凉州,亦可多看看那七里十万家之盛景,城头弯月、断肠琵琶,妾也只在书中闻知呢。” 杜让能笑了,见邵树德已经走远,低声道:“贤侄女才貌双全,自可得千般宠爱。老夫有一言,听过便算。灵武郡王是念旧情之人,切勿争。争,未必有效,不争,或收奇效。” 说罢,便离开了。 萧黛又行了一礼。 这段日子,赵玉有孕在身,除偶尔有个把侍女侍寝外,大部分时候是她一人服侍,夜夜承恩,雨露浇灌,本还有些小心思,现在一想,确实操切了。 车驾很快进到了石佛寺之内。 僧人忙着去碾茶,邵树德与杜让能相对而坐。 “老夫离京之时,听闻朝廷欲晋朱瑄为鲁国公、朱瑾为郯国公,此或为灵武郡王之手段?” “小小名爵,朝廷难道不允?” 杜让能轻笑。 好一个“小小名爵”!确实,朝廷滥封名爵,虽多止于一代,但确实滥了。现在郡王已经不太能满足一些大镇藩帅的胃口,再下去是什么?尚书令敢给吗?亲王是不是要封? “老夫亦知此举意在全忠。”杜让能道:“如今敢问灵武郡王,可知全忠用兵,最大优势在何处?” “兵精粮足,运兵运粮耗费低。”邵树德说道。 河南道,虽不如河北富庶,但却是国朝排第二的经济重镇,人烟稠密,钱粮多是肯定的。 国朝初年,河北既富裕,又能打,到了这会,河北富是富,但却没有河南能打了。 人家被各路人马祸害得那么惨,安史之乱后战火就没平息过,淄青、淮西这两大烂疮,一直刺痛着大唐的神经,不得不调兵平叛。及对河北、山南用兵,也需河南藩镇出力。 也就是说,在其他地方百姓休养生息,生活相对安定的时候,河南一直动荡不休,军事化的动员极其频繁,百姓一遍又一遍接受着战争洗礼。 到了后来,黄巢、秦宗权等人闹来闹去,让河南百姓的武风、组织度、狠劲又上了一层新台阶。邵大帅也很喜爱河南兵,一有机会就去招募。即便出于不想用自家灵夏丁口的原因,但如果河南人不能打,他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能打,还有钱,这两个看似互相矛盾的东西,在河南这块地方怪异地结合在了一起。 “兵精不精老夫不懂。但运兵耗费低是真的,灵武郡王能看到此点,颇为不凡。”杜让能先恭维了一句,又道:“艰难以后,刘晏主持漕运,中原水系四通八达,以汴水、淮水为基,淮汴水路至山南、淮南,沟通江淮;淮颍路至淮西,沟通忠武军乃至佑国军;淮泗路直下徐州,通达兖州。其间更有蔡、涣、涡、汝、伊、洛等河流纵横其间,有沟渠连通彼此,全忠至今仍遣人清淤,皆可通船运。” 简而言之,朱全忠的地盘,从西边到东边,从南边到北边,航运发达,运兵运粮,数日可达,成本还非常低廉。 人家的兵也不差,钱粮比你多,内线作战,调动方便快捷,成本还低。没有走两千里地打仗这种极其动摇士气的事情,再一坚壁清野,限制你骑兵的活动范围,他还有船运,你粮道都抄截不了,打起来必然处处憋屈,烦躁无比,感觉空有一身力气使不出来。 “灵武郡王去岁出师,老夫也找人问了,症结便在补给。”杜让能道:“单靠渭北、华州,是支持不了多少人马东进的,势必要从灵州运粮草南下,那么河东、河中二镇便至关紧要了。若无把握攻灭,最好不要动用武力,或可附庸之。机会只有一次!” 邵树德对杜让能如今的态度有些惊讶,这是“自暴自弃”了吗? 附庸河中,确实也是他的第一选择,一旦动用武力,事情就复杂了。李克用插手后,战场上胜负不谈,他在上游的岚、石等州使用各种手段,截断黄河水运就够恶心人的了。 杜让能的话,其实还有一个隐含意思没明说,那就是打朱全忠是错的!该打河东! 他不是穿越者,不知道朱全忠未来会怎么发展,他只知道朔方、河东连成一片,两千余里黄河成水运通途,不再受人威胁,然后从泽潞、陕州两路出兵,山南东道再出偏师,拉上其他方镇,一起攻河南。 “杜帅还是客气。”邵树德笑道。 其实没什么对或者错的。 想同一时间只一线开战,那是理想情况,适合西北那种单纯低端的环境。到了中原,还如此奢望本就不应该。 李克用那种冲动型的不谈,朱全忠绝对是有自己的战略规划的,但他依然免不了几面作战。与之相比,朔方军已经轻松多了,就一面有敌。 更何况,这本来就有假道灭虢之方略的一部分,东出之战果,何止杀的那些汴兵、掳掠的那些百姓,陕虢二州才是第一战果。 杜让能在绥州待了数日,随后便与家人一起,西行沿着夏、宥、盐、灵,前往凉州。 邵树德亲自送行数里。 老头这是给了个“隆中对”么?难道已经不“爱”朝廷了? …… 韩全诲带着人马离开了长安。 他在渭桥仓登上了一艘漕船,顺着渭水直下,很快抵达了渭口。 这里有转运院,漕船多在此集中。 “为何不直入大河?”韩全诲身边带着数十随从,两百神策军卫队,个个盔甲鲜明,卖相极佳。 转运院主官转运使看不起韩全诲,但也不敢得罪他,只能答道:“韩宫监,江船不入汴,汴船不入河,河船不入渭,例来如此,漕船型制不同。关东钱粮,自汴水运至河阳河阴县后,用河船转运至陕州,再陆路输往渭口。” 韩全诲有些失望。 “罢了。中流砥柱那一段,行船我亦不愿。去关西驿,换马!”韩全诲大手一挥,道。 关西驿当然没有这么多马匹给他们换,但邵树德已有吩咐,军中会给予他们方便。到关西驿的时候,直接领两百多匹马,然后一人双马,从潼关渡河至风陵渡,走河中、昭义、魏博这条路线前往兖、郓、徐三镇。 是的,韩宫监抖起来了,这次三镇都是他为正使,一个个宣旨过去,绕一大圈。 当天下午他们就渡过了黄河,随后一路紧赶慢赶,数日后抵达了绛州。 从这里往东,有沟通晋、绛与泽、潞间的大驿道,即乌岭道。 使团宿在驿站。当天晚上,绛州刺史王瑶设宴招待。 酒过三巡之后,王瑶“不胜酒力”,到房间内休息。 半晌之后,一人也匆匆而至。 “王使君。” “封使君。” 二人相对行礼。 沉默了一会后,王瑶最先沉不住气,问道:“灵武郡王可带来什么话?” “大帅让王君稍安勿躁。”封渭看着这个急躁无比的男人,心中对他的评价又降低了一层,道:“王公尚在,此时便欲相残耶?” 王瑶闻言点头,但还是抱怨道:“我父竟不欲传位亲子,是何道理?” “绛州兵马,可都能牢牢掌握?” “自能掌控。”王瑶信心十足地说道。 他与王珂是两类人,非要比的话,可能跟接近已经死掉的王珙,只不过没他那么勇武、残暴罢了。 王瑶依然还是个武人,对军队的掌控肯定不是王珂那种人能比的。 但是,他也只能掌控绛州一地。河中府、晋州、慈州、隰州等地的军将表面上与他关系不错,但谁知道他们内心是怎么想的?或许只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维持个表面客气罢了。 “王帅身子骨如何?” “大兄过世后,一夜白头,形容憔悴。” 封渭不太好意思问王重盈还能活多久,但他心中已经有数了。 本来就有病在身,正常休养的话估计还有好几年可以活,但经历了丧子之痛的打击,还能活多久就很难说了。 听闻上次强撑病躯,甘冒严寒风雪,至墓前血祭儿子,回来后就病倒了,一直在床上躺了个把月才起来。到现在还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到军府视事的次数少了很多。 “王使君,军府诸将、幕府僚佐,多走动走动吧。”封渭提醒道:“你是王帅之子,即便被人发现勾连将佐,王帅如今这个样子,顶多呵斥两句,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就两个成年儿子,王珙死了,难道再把王瑶逼死?为侄儿铺路? 王重盈若真能如此,封渭倒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封使君所言极是。”王瑶顿了顿,又问道:“灵武郡王真许我当蒲帅?” 封渭板起脸,道:“我主言出必践,说让你当蒲帅就当蒲帅,勿疑。” 王瑶这才安心。 “幕府判官封充、晋州别驾封衡、河中军校封藏之,皆可多加联络。”封渭又道。 封充,前国子监大学博士封翰卿之子,母渤海高氏,祖母崔氏,本人娶了太原王氏之女为妻,在幕府任判官。 封衡,前京兆府长安尉封茂卿之子,妻河东薛氏,任晋州别驾已三年。 封藏之,前左拾遗封挺卿之子,与兄长们不一样,作为幼子的他弃文学武,在河中府任偏裨牙校。 王瑶一听大喜,继而心中暗忧。 这些大族,封氏、薛氏、裴氏、王氏,势力盘根错节。或许没人爬上高位,光彩耀眼,但地方上的潜势力惊人,谁知道他们的人脉圈子连到何人? 王瑶小心地收起这些忧虑,面上笑容灿烂,道:“有封氏相助,大事济矣。” 第四章 使团 韩全诲好像不务正业,明明身负皇命,却在绛州停留不短的时间,终日饮宴。好不容易走了,在晋州时又因为馆驿接待不下他们这两百多人,四处吵闹,让人颇为不齿。 若天下都这帮人在掌权,那大唐可就真的完了。 封渭早早离开了绛州,化装成商徒,悄悄到了闻喜县。 裴禹昌遣仆人将其唤入府中,随后直接引到后院书房。 “希叟好大的胆子,好好的刺史不当,跑来河中干这等阴私之事。”裴禹昌捋着下颌的胡须,笑道。 “世叔何故笑我。”封渭苦笑了下,道:“还不是为了家业奔波。” 封渭现在已经不是绥州刺史了,那个职务给了李昌远。不过此番事成回去之后,多半会谋得个好差事。 “封氏也是够大胆的。”裴禹昌哼了一声,道:“就这么看好邵树德?” “如今这形势还看不明白么?”封渭答道:“即便东出不顺利,至不济也是割据一方的格局,这便值得下注了。” “我看不然。”裴禹昌摇了摇头,道:“封大郎竟是老糊涂了。邵树德纵有千般好,文治武功皆有可观之处,然有一个致命缺陷。他无家族,孤身一人!” “邵姓,在丰州亦只有一家一户,显然是当年流放偏远军州之后裔。”裴禹昌继续说道:“老夫遍查档籍,唯有垂拱年间越王贞事败,配流丰州之五千口中有邵姓军校一人,或为此人后裔。然树德无兄无弟,亦无族人,孑然一身,诸子年幼,一旦身死,家业定为外姓所得。看似鲜花着锦,实则危若累卵,封氏过于操切了。” 封渭闻言一笑,道:“既如此,世叔为何还接我入府?直接送我去见王重盈不就行了吗?” 裴禹昌一窒,道:“老夫不忍见贤侄遭剖心挖肝之痛罢了。” “世叔可知已当外曾祖了?”封渭心中窃笑,道:“贞一侄女正月已诞下一子,灵武郡王喜甚,遍赏诸军,取名惠贤。” 裴禹昌沉吟半晌,道:“‘分人以财谓之惠,教人以善谓之忠,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又云‘使王近于民,远于佞,近于义,啬于时,惠于财,亲贤使能。’灵武郡王如此取名,或有寄寓?” 这个——封渭也不敢乱说话,只能含糊道:“灵武郡王有五子,长曰嗣武,次曰承节,次曰勉仁,次曰观诚,次曰惠贤,或各有寄寓吧。” 他的从外甥叫邵勉仁,他难道敢瞎想?这些名字,都是对君王和贤人的要求,瞎想会害了自己,害了家族。 果然,裴禹昌听了这几个名字也暗自皱眉。 “封大郎是不是快死了,怎生吭都不吭一声?”裴禹昌在屋内走来走去。 封渭脸色有些尴尬。 家里长辈太要脸了。两位从妹,名门贵女出身,结果把从小教的都忘光了,一个未亡人,一个有夫之妇,屈身逢迎,侍奉武夫,先后生下一子二女,这让他们脸上如何挂得住。 “世叔,不是写过信么……” “哼。封大郎又要脸,还想要好处,真真是老滑头。”裴禹昌冷笑道:“封家那几个子孙这次都站在王瑶一边了?” “难道世叔还能站到王珂一边?”封渭故作惊讶道:“此人杀妻求荣,重重打了裴氏的脸,这事就这么算了?” “那是洗马川一脉的事情,与我东眷房何干?”裴禹昌勿自嘴硬道:“要出手,也得他们出手。” “世叔。”封渭加重了语气,不想再和这个口是心非的老头绕圈子,单刀直入道:“东眷裴与我安邑封氏素来交好,同气连枝。灵武郡王并不欲夺王氏基业,他只是不喜李克用插手河中事务罢了。蒲帅仍然是王家的,所不同的是王珂还是王瑶罢了。并不需要裴氏做什么,只需在王重盈过世之后,发动人脉,拥王瑶为河中节度留后罢了,如何?” “克用若兴大兵而来,如之奈何?” “灵武郡王自然不会坐视,亦统军而来,会一会李克用。” 裴禹昌叹了口气,这对他们这些大家族来说,还是有风险。最好的还是两不相帮,待局势明朗之后,选择赢的那方依附,如此方是兴旺家业之道。 现在的世家大族,已比不得后汉末、南北朝那会了。 那会的世家,是可以拉出大军的,别人就是想动也要费一番手脚,这就有了谈的基础。 可现在,哪来的兵?国朝二百余年,世家日渐衰微矣,实力大不如前,实在很难下定决心赌。 “世叔,不妨换着想一下。若王珂为帅,晋阳势力会不可避免地延伸到河中,届时裴家真能保得住眼前这些好处?恐怕未必。”封渭决定再加一把劲,道:“那些粗鲁军头,可不会讲什么道理,说抢就抢,稍有不从,便喊打喊杀。与其那样,不如搏一把。王珂今日能杀发妻,明日便能诛裴氏,在武夫们看来,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罢了,灭了裴氏,还能有万般好处,财货、女子、田宅任取之,何乐而不为呢?” 封渭这话一出,裴禹昌有些触动。 他摆了摆手,说道:“兹事体大,某还得与族中商议。裴氏,不是那么容易倒的,王珂也未必敢做这事。” 封渭无声地笑了。 裴禹昌能这么说,证明他内心其实已经有倾向了。 武夫们做事何尝计后果?大多逞一时之快罢了。别以为裴氏不能倒,如今被武夫们祸害的大家族还少吗? 军头大多不是世族出身,这与北朝、后汉那会大有不同,相互间可没什么香火情分。若还用老眼光来看问题,必然会吃大亏。 …… 离开闻喜之后,封渭又化装成屡试不中的游学士子,骑着一匹马,悠然北上,并在乌岭山赶上了使团大队。 使团内众人都视若未见。 天使卫队由一名叫莫再思(没藏再思)的都头统领着,手下两百人全是河北籍军士,看得出来比以前的神策军能打不少,显然这位莫将军治军有方。 听闻他手底下有三千人之众了,多来自河北、河南、朔方,如果都是眼前这两百人的模样,那如今的神策军倒可以让人刮目相看。 只是——不吃喝嫖赌的神策军,他还是神策军吗?莫不是奸细? 封渭不知道莫再思的身份,但攀谈一番,知道他还有没藏这个大名鼎鼎的党项姓氏,且态度非常恭敬之后,心理有数了。 莫将军确实是有本事的,骑术、箭术一流,显然苦练多年。一路上也安排得井井有条,数次带人驱赶窥视他们的不明身份的人,保证了大伙的安全。 使团共有超过五百匹马,一人分到两匹。河中安定多年,三十里一驿,可以很方便的补充食水,照料马匹,因此前进速度极快。可一旦下了乌岭,进入泽州地界时,速度就慢了下来,因为找寻补给不易。 李罕之这厮,名为官,实为贼! 去年河东与宣武大战,撤退时康君立殿后,李罕之再给康君立殿后,居然没被人围住吃掉,真是便宜他了! 不过好在天使的身份还算有威慑力,至少在河东还是好使的。李罕之毕竟在李克用底下做事,不敢公然劫掠,一行人最终于四月二十二日抵达了滏口陉。 滏口是太行八陉之第四陉,东西交通要道。西通潞州,西北抵晋阳,东南方是磁州理所滏阳县(今邯郸市磁县西),附近有滏山,陉道便在山中,“山岭高深,实为险阨”。 东魏、北齐那会,邺城是首都,晋阳是实际的权力中心,诸帝往来两宫,一年数次,多走此山道——“诸帝”也是苦,不过没被殴三拳就不错了。 一行人出滏口后,就近找了个村落,采买粮食喂马。 随后继续前行,经磁州直奔魏州。 一路上看到了不少兵马正往魏州方向前行,都是骑兵,前后大概有三千多骑了。 “封使君,李克用要攻魏博了吗?怎调动大队骑卒东去?”莫再思瞅了个空,跑到封渭身旁询问道。 “这应不是攻魏州,而是借道吧。”封渭也有些不确定,但想来想去,就这种可能了。 三千多骑兵,能拿魏博如何?人家和朱全忠打,都能拉出一万两千多骑卒。河北三镇,安史余孽,骑兵传统那是相当深厚的。 河东那点骑兵家底,也就和魏博相仿,得被成德、幽州笑死,就连素来低调的义昌军(沧景节度使)的家底估计都不比河东少,甚至更多。 “借道何往?”莫再思问道。 封渭看了他一眼,这位莫将军缺乏对天下大局的认知啊,仅这一点,或未来成就有限。 “莫将军,你在神策军为将,可谓近水楼台。没事的时候可以到各镇进奏院多打听打听消息,这对你有好处。平康里那边进奏院比较集中,可以多逛逛。” “封使君这是让我逛青楼?”莫再思一惊,随即压低声音道:“为将者以身作则,我若去了青楼,便没脸再约束将士们了。” 这话让封渭起了些好感,于是耐心解释道:“借道魏博,前往郓州,与咱们的行程是一致的,李克用这是花血本支援朱瑄、朱瑾兄弟了。” “有用吗?”莫再思问道。 “怕是无用。”封渭摇头道:“天平、泰宁二镇的出身,与当年连州十余的淄青镇脱不开关系,从辽东浮海南下的平卢军后裔,本就养着大群骑卒。多个几千,于大局无补。咱们小心些,魏博不是什么省心的地方。出了魏博,进入郓州后,更要小心谨慎。汴军,或在攻二朱。陕州那边若收到消息,稍事准备一下,估计也要东出袭扰了。” 天下,纷纷扰扰,新一年的“战争季”又开始了。 第五章 朱瑄 魏州理所贵乡县,铜台驿。 韩全诲登上二楼,看着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煞是惊异。 “天宝年间,河北户口几占国朝三分之一。”封渭理解韩全诲的惊异,事实上看到魏州城时,他也很震撼。 如今天下,竟然还有这么巨大的城池,这么多的人口,这么繁盛的商业? 他现在怀疑,整个河北的人口并不比天宝年间少多少。 安史之乱过去多少年了?后来几次叛乱,也都没造成太大的灾难。魏州又是河北有名的大都会,人口增殖极快,此时该有多少人? “封使君,某听驿将说魏州城内就住着不下八千户衙军,寺庙百余所,僧尼七千余人,初时不信,今信之矣。”韩全诲感叹道。 封渭也很无语。能养七千多僧尼,还有那么多衙军,魏州光城内估计就不下一万五千户,可能更多。 他现在怀疑,天宝年间魏博六州三百多万人的数字不实,此时莫不是都有三百万人? 前几年乐彦祯修魏州城墙,城周八十里,不比长安小了。当时征发了附郭的贵乡、元城两县役徒数万人,按照一户征一丁来算,这两县怕不是各有一两万户,这就十分可怕了。 魏博镇献给朝廷的户籍账册简直就是笑话,就为了少交税。 “就户口、财货而言,河北诸镇岂不是冠绝天下?”韩全诲早就投了邵树德,此时考虑问题自然从朔方军的角度来,河北这么强大的实力,岂不可怖? “韩宫监勿忧,河北诸镇暮气沉沉,不如几十年前能打了。”封渭安慰了一句,随即又感叹道:“不过真的是户口繁盛,财货山积。” 庞勋之乱时,幽州节度使张允伸大手一挥,就送给朝廷五十万斛米、二万石盐。 王士真任成德节度使时,在正常赋税上供之余,年年额外进奉财货,“数十万缗”。 镇压黄巢时,成德镇还提供了大量财货、兵仗,年年都给。 到王镕时,更像散财童子,献给朝廷的财货就不提了,很多。他还给朱全忠、李匡威、李克用钱买平安,给李克用绢二十万匹、钱五十万缗、粮二十万斛,给李匡威钱二十万缗,朱全忠离得远了点,但也得了二十万缗钱,竟然一个没落。 两人看得心事重重。 邵大帅真的是励精图治了,十年之功,百姓生活安定、富足,无奈先天条件太差,比起河北,还是差了老大一截。 魏博的财力,应比成德、幽州、义昌三镇还要强。听闻罗弘信眼都不眨,直接拿出几十万钱绢给朱全忠,让他不要来打,这样的事不是一次,而是两次。 给了钱,朱全忠临走前还要大掠一番,收获怕不是钱绢破百万?几乎是朔方十州全年财政收入的两倍。 罗弘信这败家子! 当然二人并不清楚,比起罗弘信,他儿子罗绍威更败家。 诛杀魏博衙兵时,宣武大兵进驻魏州,罗绍威半年时间,杀了牛羊猪七十万头养这些人,粮食不提了,后来还贿赂了百万匹绢让他们走人。 朱全忠攻沧州,罗绍威从邺城输粮,五百里道路,车辆络绎不绝,动员了几十万人供养宣武大军。 全忠称帝后,罗绍威伐木造漕船三百艘,一年送百万石粮到汴州。 河北,从大唐建国一开始,到最后,都是人口最多、最富裕的地区,从来没被人超越。 现在就是李克用和朱全忠的提款机…… “韩宫监,大帅还是很器重你的,有些话就直说了。”回到房间后,封渭说道。 早就听闻河北富庶,但那只是“听闻”,和亲眼见到的差别还是很大的。 “封使君但讲无妨,某听着。”韩全诲爽快地说道。 “罗弘信被朱全忠打了几次,已经写信臣服了,此事传遍六州。罗弘信亦是七尺男儿,心中多半满是耻辱。”封渭说道:“观其允许李克用接到,驰援朱家兄弟就能看出来,他并非真心臣服朱全忠。” “但我等求见,罗氏借故外出打猎,根本不想与我们扯上关系,如之奈何。”韩全诲叹道:“这人已经丧胆,和时溥无甚区别。” “还是得等机会。大帅在中原的名声,还是不够响亮。去岁东出,令陕虢俯首,这是在中原取得的第一块地盘,还是不够。”封渭说道:“放心。大帅虽已回灵州,但并不意味着征战会停止。李唐宾总览陕虢全局,他会审时度势的。” 陕虢二州,属河南道,确实是多年来朔方军在中原取得的第一块地盘,虽然是边边角角的不甚富裕的地方。 “也是,若今年能再让朱全忠出个丑,罗弘信等人或许会有想法。”韩全诲赞同道:“不但罗弘信有想法,便是杨行密这类人亦会有想法。” 话说邵大帅之前曾想让朝廷封行密为淮南节度使。事实上根本不用他动心思,朝廷官员自己就想这么做了。 平衡,几乎是刻在南衙朝官骨子里的传统艺能。 封渭正待继续说些什么,驿站外突然响起了嘈杂的呼喊声。 韩全诲一惊,立刻遣随从出去打探消息。 随从小半个时辰后回来了,道:“借道路过的河东兵马见魏州实在富庶,忍不住劫掠了一下。魏博衙军出动了,河东军惊走,往郓州方向而去。” 封渭、韩全诲对视一眼,都很无奈。 这帮**! …… 离开了魏州这座永济渠南北水运中心之后,使团继续前行。 他们在濮阳津渡河。 此时濮阳津还只是一个渡口,未有浮桥,亦名德胜渡。 过河之后,便是濮州理所濮阳县。 朱瑄刚刚率军万余抵达濮阳,与濮州本地兵马汇合,闻天使至,立刻亲迎。 “朱帅——”一见朱瑄并未摆出鲜衣怒马的仪仗,而是大群杀气腾腾的武夫,韩全诲便有些不知所措。 “韩宫监。”朱瑄把住韩全诲的手臂,笑道:“我知君之来意,何急耶?全忠已派大军入濮州,待将其击破,再接旨不迟。” “朱帅这是要去哪?”韩全诲有些着急,这不合制啊。 “陇西郡王遣兵来援,自是与其相会。此乃大事,天使先回濮州静待。”朱瑄不容分说道,随后点了一将,让他带着使团一行人回濮州。 封渭在一旁默默观察着天平军的军容。 身周大概有兵千余,步骑皆有,看着模样还不错,他估计这该是朱瑄手头最后的精锐了。 天平军第一波的主力其实早已被汴军歼灭,现在的天平军,多是以前的州兵、县镇兵甚至是从土团乡夫里招募的新人。 战场催人老啊! 新人一上来就进入到了残酷的战争,这淘汰率和伤亡率自然不用多说。但相对应的,也在短时间内得到了大量的锻炼,实力应该还可以。 唔,装备也有些差,披甲率不高。长年累月的战争,大概已让天平军的财政濒临崩溃,没有足够的甲胄、器械使用是正常的。 “朱帅,可否借一步说话。”见朱瑄已经上马,风风火火地打算去汇合晋兵,封渭快跑到近前,说道。 “你是?”朱瑄扭头看了一眼韩全诲。 韩全诲压低声音,介绍道:“此乃朔方镇使者封渭封希叟,与灵武郡王乃是姻亲,可堪信任。什么话都可以说。” 朱瑄立刻动容。 “朱帅昔年大破秦宗权,救全忠于危难。全忠恩将仇报,无耻至极。我家主公实在看不过眼,言朱帅乃当世英雄,焉能被全忠这等小人欺辱?故特遣我来濮州面见朱帅,共商讨伐全忠之大计。”封渭直接拉住了朱瑄战马的缰绳,急切道:“全忠兵多,又打老了仗,朱帅才这点兵马,与其野战过于吃亏,不如引兵退回濮州,再从长计议。” 若别人说的话,朱瑄确实懒得听。不过封渭代表的是去岁东出河南,连破汴军的灵武郡王邵树德,他却有些犹豫了。 “灵武郡王可是要率军东出,攻洛阳?”朱瑄慢慢松开了手里的缰绳,问道。 封渭见状心中大定。 他现在最怕的就是天平军出去浪战,将最后一批能打的也葬送掉。 这帮子武夫,一个个心里都没数得很! 自己几斤几两不清楚吗?不说战斗力未必比得上汴军了,单说这人数差距也太大了一些。 汴军先锋,估计人数都不比天平军少,何况后面还有全忠亲领的中军主力。朱瑄带着万余兵马西行对抗,怎么想怎么不靠谱,整不好就全军覆没,一命呜呼了。 “我主已返回灵州。临走之前委天柱军使李唐宾为崤函诸关塞制置使,陕虢之兵权,尽操于其手。按照大帅的吩咐,应是要东出的。”封渭这话其实是有问题的,但他也顾不了许多了,立刻回道。 “好!”朱瑄闻言从马上一跃而下,大笑道:“夏军东出,便可牵制全忠,令其无法倾力而来。徐州时司空,亦已率兵马万余兼程赶来,目前刚刚抵达郓州。再加上吾弟所率泰宁军士,这次与全忠打,似乎还真有几分胜算了。” 什么?时溥和朱瑾也来? 封渭有些不淡定了,这帮人怎么这么喜欢浪战?特别是那时溥,唇亡齿寒的道理大家都懂,但你从徐州赶过来作甚? “朱帅,不如汇合晋兵之后,便先退往濮州,仔细商议一下该怎么做。” “也好,便先罢兵吧。” 第六章 后路无忧矣 濮州城内,喜气洋洋。 朱瑄令人将毬场整理了出来,韩全诲正式宣旨。 在贺瑰、柳存等郓将,安福顺、安福庆、安福迁等晋将,以及濮州地方官员的见证下,正式晋爵鲁国公,并得到了朝廷发下的仪仗、器具、袍服。 朱瑄哈哈大笑,当场就穿上了。 封渭也笑了,这是个急性子、爽快人。若当个武将,其实是适合的,可分在勇猛类型里边,但他偏偏是个节度使,看起来就不太能胜任了。 “今日犒赏三军酒肉。”朱瑄下令道。 军士们欢声雷动,情绪热烈。 “贺将军,这是——”封渭有些不解,赏赐酒肉固然足喜,但也不至于这样吧? “连年征战,财穷力竭,军士们已有阵子未得酒肉赏赐了。”贺瑰站在封渭旁边,低声解释道:“便是我等军将,俸禄都少了。” 封渭有些吃惊。 酒肉赏赐少了,更别说粮赐、钱赐了。而且不是个别现象,还是整体性的。 在这样一种困难的情况下,郓州兵为何不投降? 宁愿少拿钱,也要跟汴军干,这里面肯定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是了,朱全忠养的兵已经很多了,若吞并郓、兖、徐三镇,在当地残破不堪,短时间内无法提供大量钱粮的情况下,他难道把这些军队都收编了?收编了就得按汴军的标准发饷,这财政压力可就大了。 最大的可能,还是择精壮入汴军,其余罢遣。 当然这或许只是一方面原因,多半还有其他的,可以慢慢观察。 邵树德并没有给他定下归期。难得来一趟,肯定不能匆匆回去,这三个方镇都要跑遍了。 仪式结束后,朱瑄派柳存率军至城外营壁戍守,贺瑰负责城防,自己则拉着韩全诲、封渭一行人到府中饮宴。 封渭匆匆瞥了一眼濮州市面。 行人稀少,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偶有出门的,面有菜色,身上衣服满是补丁,看起来就是一副穷困潦倒的模样。 “征战第五个年头了,还尽是在自己的地盘上打,有此模样,也是寻常。”封渭暗叹了口气,脑中开始思索如何让天平军能继续存在下去。 天平军辖郓、濮、曹三州,治郓州。 从地理上来说,曹州是顶在最前方的屏障。汴军若不能打下曹州,直接攻濮州的话,侧翼会受到威胁,另外也无法利用济水运输物资,后勤压力大增。 现在曹州已降,濮州、郓州门户洞开,朱全忠可随意挑选攻击对象,防守压力大增。 所幸郓、兖、徐三镇知唇亡齿寒的道理,互相救援,让汴军打了五年,一个镇都没吞下,只得了两个州。 朱全忠不是在攻一个镇,而是三个…… “郓镇本来很是富裕,然这些年来,先抗魏博,再打蔡贼,复遭全忠侵攻,百姓流离,财货尽失。昔年满是瓜果葵菜的园中,如今杂草遍地。”喝了些酒后,朱瑄追忆起了往昔,有些感伤:“我等并无野心,只愿将这份家业传诸子孙,奈何全忠不肯,非要夺我基业。” 没有野心?这是不可能的。 当初与朱全忠争夺滑州的事情可还没过去几年呢,不过人家全忠手快一步,抢先进城。若天平军兼并了义成镇,那朱全忠能不能发展得这么快,可就很难说了。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朱帅,吾观天平军将士甚锐,然兵少,实不宜野战,为何还要主动出击?”酒过三巡之后,封渭主动问道。 朱瑄瞟了一眼在座诸人,除朝廷来的一伙外,其余都是自家心腹,便道:“若困守城池,坐看汴军掳掠,会惹得将士轻视。都是本乡本土的人,谁还没个亲朋好友,谁还没置点田地,一次两次还罢了,若次次如此,人家跟你作甚?即便不降全忠,也会换个人上来。” 这是实在话了,封渭点头,随即举起酒杯,道:“昔年郓兵入凉州,为国戍边,足堪敬仰。今日汴军侵攻,毫无道理。灵武郡王当不会坐视,早晚与诸位一起讨灭全忠。” 朱瑄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道:“敢问灵武郡王有多少兵马?” 韩全诲默不作声,封渭直接道:“不下十五万。” 朱瑄与幕僚、部将对视,都有些惊喜。 十五万大军,那可不比与全忠开战前郓、兖、徐三镇少了。 元和年间,朝廷给此三镇定下的军额加起来不过九万人。事实上远远不止,当在十万以上。秦宗权闹起来后,各镇飞速扩军,三镇总兵力已经膨胀到十五万以上。 吴康镇之战,时溥以三万衙军为老底子,又拉起了四万杂七杂八的兵马,总计七万步骑,以抗全忠。 打到现在,四五年过去了,三镇精锐主力尽丧,这会多是收拢的散卒溃兵,招募的新人,战斗力和当年不可同日而语了,规模也相差太远。 朔方军竟有十五万之众?这个消息让朱瑄有些震撼。但随即又冷静下来,朔方军的地盘他有些大概的了解,各州县相隔遥远,蕃人众多,怕是不那么好统治,至少一半兵力要拿来镇守各方,去掉留守灵州的,真正能抽调出来打仗的还不到一半。 最主要的还是太远了! 朱全忠可以凭借水系调兵调粮,速度极快,这等于凭空多出了很多兵力,每次打你都以多打少,军队战斗力还强,装备极好。河南四战之地,交通便捷,航运发达,这本是劣势,便于敌人侵攻,但如果你够强,那就是优势,方便侵攻别人。 朔方军能出动多少人打朱全忠? “灵武郡王何时出兵讨全忠?”朱瑄下首一位幕僚接到主公示意,出言问道。 “诸位。”封渭清了清嗓子,见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了过来,方道:“听闻泰宁军、武宁军皆有兵至,而今该做的是统合各路兵马,以守为主。不是要尔等困守城池,守中寓攻,攻中寓守,利用地形、城池、堡寨、河流消耗汴军锐气,保存己方实力,如此方为正道。我不知兵,诸位都是兵法大家,自然比我懂该怎么做。陕虢那边,得到消息之后,定有大军东出,威胁河南府,全忠闻之,就没法全力进攻了。此中,或蕴藏着胜机。” 在封渭看来,朱瑄、朱瑾、时溥这帮人赌性太重。 朱瑾带三万大军强攻汴军,更有大队骑兵猛冲汴军步兵之举,这不是丧心病狂是什么?输急了眼了,什么也不顾,就想着马上翻盘,最后“单骑走免”,又怪得了谁? 朱瑄这次,得到河东、泰宁、武宁援军,信心大增,竟然打算主动出击,与汴军野战。 不愧是堂兄弟,和朱瑾有什么区别?都寄希望于野战出现奇迹,比如突然刮大风,汴军处于下风,飞沙走石;或者发大水,冲垮汴军部队;甚至于汴军自己犯低级错误,野战溃败。 这就是不负责任的赌!越赌越输,最后赔得一干二净。 邵大帅就不赌,没有把握干脆不决战,和你耗,牢牢把本钱攥在手里,不让你用小概率事情翻盘。 二朱、时溥,本钱不多了,该珍惜。 朱瑄闻言有些烦躁,脸上笑容一收,道:“封使君还是没说夏军何时东出。” 封渭叹了口气。朱瑄的脸色已经不是很好了,方才还高声谈笑,敬酒不断,好得像亲兄弟一样呢。现在看他那急躁沉不住气的模样,莫不是要翻脸? “朱帅。”封渭道:“朝廷已晋汝为国公,可见圣人喜爱。若事有不谐,还可带着部众、家小入朝为官。今全忠势大,万不可正面敌之。坚壁挫锐,等待时机,方为正道。” 朱瑄的脸色仍然不是很好,酒杯端起又放下。 他有自己的难处。当初上位,靠的就是威望、勇武,这几年不断提拔心腹,在镇内的地位稳固了许多,但若无限制挥霍这种信任、威望,损伤军士利益,到最后将士们也是会哗变换帅的。 不过封渭说的有一点没错。 朝廷给他晋爵,这对安定人心有一定作用。朝廷大义,并没有衰微到被人无视的地步。 实在山穷水尽之时,将士们不耐,也可请辞走人。心腹幕僚、部将,也可带在身边,借道他镇,入朝为官。 藩帅入朝,本来就是国朝惯例,未尝不是一个好去处。 “朱帅,徐州时司空遣子带三千人入朝,此时多半已至关中,家族血脉得保,亦有官可做,生计不至于困顿……”封渭在一旁循循善诱。 这话仿佛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朱瑄的脸色终于缓开了。 “我有一些跟随多年的老兄弟,都有家小。还有许多兄弟,为我拼杀数年,战死疆场,他们的家小……”说到这里,朱瑄的声音低沉了下来。 诸僚佐、军将闻言,也纷纷叹息,有人眼圈都红了。这五年来,死的人太多了! “朱帅。朝廷重建神策军,赏赐丰厚,既是天平军将校子弟,或可入军中谋职。此事可秘而不发,只有在座诸人知晓,实在不行的时候,朝廷自有旨意下达,朱帅或可得太子太师之职,尊荣体面,俸禄优厚,京中亦有宅邸赐下。诸将、诸僚佐,亦有官职分差,岂不比现时便浪战,葬送了基业和性命强?”封渭道:“朱帅,朝廷是看重诸位的,后路无忧,何急耶?” 朱瑄将目光投向韩全诲。 韩全诲在旁边听了半天,此时慨然道:“朱帅当可放心。某离京前,圣人便为神策军重建之事烦忧。若能得郓镇将校子弟,喜不自胜矣。” 韩全诲是北司中官,禁军一直由北司控制着,他的话还是有可信度的。 “既如此。”朱瑄终于下定了决心,道:“当坚壁清野,择要地设栅立寨,挫敌锐气,杀伤汴军人员。另,给将士们传信,河东遣精骑一万助我,朔方亦发大兵十万出陕州,攻洛阳。我等只需坚壁挫锐,贼自退去,或可衔尾追杀,一扫胸中烦闷。” 封渭心中喜甚。此番出来,终于立下一功了。 天平军的底子保留得越多,对朱全忠的牵制作用就越大,能够坚持的时间就越长。 而有了朱瑄做表率,说服朱瑾或许会更容易一些。 至于时溥,其实价值不大了。在三镇之中,徐州损失最惨重,形势最危急,最没有能力牵制朱全忠。但怎么说呢,朱瑄、朱瑾都知道援救徐州,时溥此番也出兵援救郓州,该拉还是得拉一下的。 这三个难兄难弟,如果采取正确的策略,还是可以振作一番的,至少可以抵抗更长时间。 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别被朱全忠围点打援了,这人还是有点狡猾的。兖、郓、徐三镇,这几年互相救援之时,就曾被汴军伏击过,损失惨重。 听天由命了! 第七章 用人 成汭一大早就进了自家地窖。 他仔细数了数放在角落里的酒瓮,总共还剩八坛,今日怕是要“全军覆没”。 “夫君。”妻子钱氏走了过来,催道:“大帅已经快来了,怎还拖拖拉拉?” “罢了,全让人搬出来吧。”成汭好酒,这几坛是他的珍藏,今日看样子是保不住了。 从地窖中出来后,钱氏给他掸了掸灰,埋怨道:“盐州刺史一干就是四年多,该和大帅说说,挪个地方了。灵州、夏州咱不敢想,绥州、银州也刚换了人,去关中找个地方不行吗?” “关中哪里?”成汭瞪了妻子一眼,道:“泾原二州?邠宁三州?可能吗?李延龄、孙霸都有自家老兄弟要安置,哪来那么多位置给你腾出来?” “不是说李延龄要走了吗?他若移镇,这不就有机会了?” “别乱传消息。”成汭抚着额头,实在不耐妻子的聒噪,道:“这些事在家里说说便罢了,出去可别乱嚼舌头根。李延龄便是在元从老人中,资历都算老的。他移不移镇,自有大帅说了算,可不兴得罪了人家。” 钱氏不说话了。 她是功利心很重,但不傻。李延龄虽然没显露出多少行军打仗的本事,但资历是无人能比的,大帅又是个念旧情的,只要他不造反,地位就稳如泰山。 前阵子有风声传出,朝廷可能要设陕西镇,领陕、虢、华三州,李延龄要移镇陕西。钱氏听闻后,心思就动了,想着夫君是否可以到邠、宁、庆三州中谋一州刺史干干,总比眼前这个全州加起来还不到两万口的盐州强吧。 成汭回到厅中。 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一同上前行礼问安。 灵武郡王是厚道的,当初将自己从李侃手里要过来,还连带着家族和亲眷,上上下下百余口人。不然的话,怕是已被那个老贼残杀多时。 成汭注意到两个女儿打扮得花枝招展,顿时脸一黑,正待训斥两句,夫人钱氏又跟了过来,道:“妾让她俩打扮打扮的,十三四岁的娘子了,也到了嫁人的年纪。” 两个小娘闻言脸都红了。 成汭长叹一声,懒得再废话了。 “使君,大帅仪仗已经过来了。”有幕僚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禀报。 “走,出门相迎。”成汭拂了拂衣袖,又让妻子钱氏仔细检查了下,确保没有脏污后,深吸一口气,带着一众家小到了正门口。 大街上有数十骑策马驰来。 他们大声呼喝着,将看热闹的百姓尽量驱赶到远处。 很快,四百甲士快步走了过来。 他们分出一半人,进驻成府前后左右邻居家中,仔细搜查一番后,便就地布防。 剩下一半人则告了声罪,随后纷纷进入成府,一边仔细检查,一边站住府邸的每个角落。 简直和天子一般做派了! 成汭心中暗想,大帅还真是惜命,走到哪里都这么仔细。 街道尽头远远驶来了车驾,数百甲士护卫着,旗幡林立,威势惊人。 成汭听闻大帅已将亲兵数量从六百扩充到一千,如今看来并不是虚言。 走到哪里都有装备精良的千人护卫着,只要不是被大军围攻,一般人想正面谋害大帅也没那么容易,甚至可以说不可能。 王重荣之死,就源于麻痹大意,大帅是吸取教训了。 “成大郎这府邸修得不错。”牵着赵玉和萧黛的手出了马车后,邵树德抬头看了看,笑道。 成汭闻言有些紧张,正待说些什么,却听邵树德又道:“跟我的人必须富贵,成刺史月俸六万钱,这宅子恰如其分,无妨。” 成汭这才放下心来。 一行人进得厅堂后,邵树德居中坐下,成汭一一介绍家人。 三个儿子看样子都是练武出身,手上满是老茧,一人在州军任军校,一人任团练副使,据闻前阵子才带着土团兵结束戍期,从芦子关返回,还有一人在本州任仓督,没有品级的吏职,但算得上实权位置。 两个女儿年岁不大,薄施粉黛,穿着漂亮的襦裙,红着脸行完礼后便退到一旁,时不时偷瞄一眼邵树德,被发现后又很快低下头去。 成汭有些尴尬。 坐在邵树德身边的赵玉凑到耳边说了什么,两人皆笑。 成汭愈发尴尬了。 晚上得好好收拾一番老妻,大帅身侧那两个旁妇,光彩照人。自家女儿与她们一比,好似土鸡遇到了凤凰,丢死人了! “成大郎坐下吧,站着不累么?”邵树德伸手指了指旁边的坐具,笑道:“都见过面了,诸位各忙各的去吧,我找成使君说几句话。” 众人纷纷行礼告退。 “盐州这几年户口日增,多了不少党项人下山耕作,成刺史做得不错。”邵树德道:“盐池发役,州里也安排得井井有条,此能吏也。” “还是大帅励精图治,定下了规矩,我等不过照章行事罢了。”成汭回道。 朔方镇盐资源最丰富的地方,其实是盐州,其次是宥州,再次是丰州、灵州,夏州很少,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盐利,以前一直稳定在每年二十万缗钱的样子,最近几年有所增长,达到了二十六七万缗。除去人口增长的因素外,其实也夺了一些河中盐的市场。 毕竟,朔方军此时是西北第一大势力,军力强了,影响力就强,对商业也有促进作用。 再发展个十年八年,只要邵大帅狠得下心,甚至可以夺占河中盐在关中的全部市场。 如此重要的产业,地方上自然要积极配合了,成汭一直将其当做大事来操办的,亲自盯着,不敢马虎。 “无需过分自谦。”邵树德笑道:“在盐州干了第五个年头了吧?有没有想过挪个地方?” 成汭心中一惊,暗道还真让妻子猜准了,这是要挪地方了。 “但凭大帅吩咐。”成汭答道。 “我刚刚得到消息,金商节度使李详薨了,李详之子李柏自任留后,然军中有些不稳,有人支持商州刺史李桐任留后。”邵树德说道:“二人都叫我一声世叔,我也很为难啊,不知道该支持哪个。” 成汭恍然大悟,道:“为免二李相争,伤了兄弟情谊,不如移镇好了?” “我也是这个意思。”邵树德叹道:“金商穷困,然安定多年,未受战乱波及,又有转运院转运财货,今有二万余户,十二万余口,比开元年间更盛。若移镇,需得有个好去处,不能委屈了我那两个世侄。” 成汭故作思虑了一会,提议道:“不如移镇邠宁或泾原?” “泾原怕是不行。迁走了五千军士、一万七千多降兵之后,户口大衰。邠宁倒是不错,三州之地,安定数十年,确实比金商更好。”邵树德说道:“若李柏愿意移镇,当可为邠帅。这商州刺史之职,我属意你,去了可有把握?” “不知去了商州,大帅欲令下僚做何事?整军耶?民政耶?”成汭问道。 “无需整军,武关防御使之职我打算交给定远军使王遇。他是李详旧将,金商镇兵多为巢军,和王遇是熟人了,他去了,自能压服那些军将。”邵树德说道:“商州亦有五六万口人,成大郎去了有两件大事。” “请大帅示下。” “其一,重整大昌关至商州道路。此路景龙中所开,路基犹存,然夏季多雨,河水暴涨,潦浸路面,需得想想办法,整饬一番。”邵树德看着一脸肃容聆听着的成汭,道:“其二,带一批耕牛去商州,好好发展生产。我听人说,很多商州百姓耕作田地过于粗陋,亩收才七八斗,实在太低了。整修道路,多蓄钱粮,就这两件事,成大郎可有把握?若干得好,一镇节度副使之职亦不是不可能。” “自当尽心竭力,不误大帅之攻伐大计。”成汭立刻起身,应道。 “坐下吧。”邵树德满意地点了点头。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这么轻松。 金商二州,位置紧要,如果有选择,邵树德宁愿拿邠宁三州来换。 事实上他已经准备上奏朝廷,将金、商、均三州十五县并为一镇,统一规划、统筹当地的资源,利用好这十六七万口人,作为攻略山南东道的基地。 而整修崔湜主持开辟的山道,同样是为了战争服务。 商山道运输成本太高了,而且因为朝廷需要用此道转运东南财货的关系,运输量也受到限制。那么,已经半废弃的石门道就要利用起来了,不然如何支持前线征战? 这就好比一个人需要做剧烈运动,但供血管中有一段特别纤细,血液流动速度还慢,这时候如果能有两条血管并行,同时供血,想必能大大缓解困境。 折宗本已经在小江口立寨,带着一千折家子弟和一千均州降兵屯驻下来。 兴元兵去年冬季抵达商州,下雪后便停了下来,一直等到今春江河化冻之后,才从商州携带部分粮草,乘船而下,抵达小江口,与折宗本汇合。 金州兵在听闻冯行袭败亡后,已经返回本镇。 凤翔军余下的人马目前还在关中与商州之前押运粮草、器械。他们之所以还没有南下,实在是因为均州那边养不起更多的兵马了,还是先囤积一段时间的粮草再说。 这样的交通状况,对战争真的很不友好。如果不能在敌人那边劫掠到足够的物资,势必会发展成间歇性战争,即打一段时间,耗尽了物资,不得不退回休整,待物资充裕之后,继续展开第二波攻势。 这样容易给敌人调整的机会! “朝廷有意在金、商、均三州置镇,我欲表邠帅李延龄为节度使,王遇领定远军南下,兼武关防御使,山南仇池诸路兵马都指挥使折宗本兼均州刺史,统筹金、商、均三州军务。李延龄管民,折宗本管军,成大郎去了商州,当知道该怎么做。” “下僚唯李帅马首是瞻。”成汭毫不犹豫地说道。 其实没什么好犹豫的,金商那地方,有些偏了,大帅定下了军政分离的制度,想必不欲折氏在据有凤翔一府四州之后,再在山南搞出一大块地盘,与凤翔连成一片。 想想看吧,凤翔镇属州洋州东面就是金州,位置是相当微妙的。 李延龄忠心没有问题,兼且为人圆滑,也明事理,知道各种内情。有他当节度使,当不至于对折宗本的军事行动产生掣肘,也不会把关系搞得不可收拾。 这用人,确实很讲究啊! “方才成家三位儿郎,都很雄健勇武,不知可有军前效力的?”邵树德又问道。 “都在盐州任职,未曾入衙军。” “那可惜了。”邵树德一脸遗憾道:“长男继续留在盐州吧。次男可至硖石义从军任职,补个军校不成问题。幺儿至陕州,继续当仓督。崤函诸关塞制置使李唐宾即将率军东出,二人都有建功立业之机会。” “二子能去陕州建功,那是大帅看得起他们,敢不从命!”成汭高声应道。 第八章 紧锣密鼓 在大顺二年的时候,盐州共有三千多户、一万七千余口,地税收了约十一万五千斛,户税以皮子、驼毛为主,榷税少得可怜,不过两千余缗,毕竟盐利和他们没关系。 这个财政收入,在朔方十州之中,算是比较惨淡的,多年来一直“稳居”倒数第二。 不过邵树德对此比较满意。先天条件太差,努力了四五年就想提升排名,那有点难度。他主要看数据,比起成汭上任前大增七成,已经非常不错了,足见是用了心的。 隔壁的宥州,有一千五百余户,大概一万人,大部分都是编户的平夏党项牧民。这些年学着半耕半牧,上了户口,纳入了幕府管制之中。 但管理是可以管理了,文化方面却有些问题。上个月南边刚送来约五百户蜀中百姓,本打算发往胜州的,后来改道至宥州安置,先租种军属农场的田,适应关北环境。 胡风浓烈啊,必须要对冲一下。 原则上而言,盐、宥、夏这三个有着广阔草原的州,不会新增外地移民,主要靠蚕食平夏党项、横山党项为主,让他们定居下来,推广三茬轮作制,半牧半耕,慢慢积累户口。 半牧半耕的生产模式,利于蓄养地力,不会在久耕之后让土地贫瘠,而且产出比单纯放牧高。一半种植粮豆,一半饲养牲畜的生产模式,也更利于蕃人上手,简直是吸引游牧人口定居的利器。 不过各州县,在吸收蕃人方面,也是有分寸的。 他们秉承幕府下达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命令,“蚕食”,而不是“鲸吞”,手段较为柔和,属于钝刀子割肉,利于消化,也不至于让部落头人当场翻脸造反。 在成汭府上用了一顿午饭后,本还想住上两天的,结果成汭那两个女儿在面前有意无意出现好几次,邵树德烦了,便离开成府,巡视起了五原、白池二县。 成汭在一旁作陪。 “这条私道已经半废了吧?讨伐灵州那会,铁骑军经此私道渡河,迂回灵州后方。”站在一条满是杂草的土路边,邵树德问道。 国朝的驿道系统很发达,原则上来说,不允许你走私人开辟的小道。 景龙中,崔湜开石谷新路,朝廷就禁止行人、商旅再走商山道,统一走新路,至大昌关交税。 灵州到绥州,有一条长一千二百里的东西向大驿道,商人若不走这条道,被税警抓到的话,怕是要被罚得哭出来。 当然那是以前,现在朔方、邠宁、渭北三镇尽撤内部关卡,只在进出的边境地区收取关税,内部腹地,走不走官道也没关系了,没人会罚。 “这道还是有人过的。”成汭答道:“上月有河西党项过境,拓跋仁福带了两千骑,还有附庸千余,从此路过,南下庆州。” 征召拓跋仁福东出,花了不少工夫。 这厮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屈服了,显然是惧怕遭到赤水军、玉门军、甘、凉二州部落军的联合打击。 不过他借口已与李仁美撕破脸,须得留兵防备,只带了两千骑南下,外加刚收编的千余骑杂兵,多半是党项、鞑靼、回鹘之类的杂七杂八的部落。 三千骑东出,虽然有点应付差事的意思,打仗多半也很滑头,不会力战,但终究是迈出了第一步。 拓跋仁福,呵呵,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阴山蕃部前阵子也刚刚动员,庄浪氏、哥舒氏、浑氏、王氏、契苾氏,各出兵一千,由契苾璋统率,总共五千骑,汇合了地斤泽嵬才氏的一千骑,取道夏州,前往陕虢。 这些部落太平了太多年了,连部落间的仇杀都渐渐看不到了,再养下去,怕不是要养废。正好东出见见血,提升下战斗力。 成汭也知道大帅征调蕃部人马东出的事情。 他阴暗地想,这莫不是消耗蕃人丁口之举?那些部落兵,战斗力很成问题,自由散漫,器械不精,一上阵怕不是要被马槊给冲垮。 但想想又不对。草原也没多少马,部落仇杀减少后,愿意养马的就更少了,牧民也不是人人会骑马。此番抽调的是骑兵,那么至少生活过得去,是部落间战争的中坚,这些人若是损失掉了,各部头人得心疼得要死。 邵树德不知成汭的想法,不过他猜得也大差不离。 现在是征调草原蕃部骑卒,以后还要征调步兵呢。 对草原诸部来说,养马是极其不经济的,一般不愿多养。辽国鼎盛时,千万人口,和平时常备军大概二十万,其中十五万步兵,五万骑兵。战时,征调宫帐军,有十万零一千人,其中也以步兵居多,这部分人训练不错,可当正规军看待,辽国正儿八经的骑兵其实也就十万人。 国中养马百万,比本朝盛时76万匹多一些,战时拨发,给步兵骑马机动用。 辽国,就兵力构成来说,其实以步兵为主,奚人就以步战闻名,虽然人家是游牧的。 没办法,大部分牧民都很穷,靠自己养马不现实。 邵树德最近在组建骑马步兵,就打算从各蕃部中征调壮丁训练。他们虽然没有马,大部分人骑术也很一般,但终究会骑马,节省了不少训练成本。 当初威慑河东,阴山蕃部就集结了数万牧民,头人临时分发马匹,自备器械上阵,还是很有潜力可挖的。 在五原、白池巡视了半个月后,邵树德又回到了盐州。 调任听望司判官的裴通传来消息:结束春播农忙的渭北、华州二镇征集十万夫子进入陕州,陕虢二州也征发了五万夫子,为战争做准备。 “李唐宾手里的兵可不少了啊。”邵树德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在牒文上用印签字。 河源军、积石军总计一万六千步骑东进。 本来就驻防当地的天柱、天雄、顺义三军还有一万六千人。 义从军已经临时膨胀到一万八千众。 折嗣伦的凤翔军已经返归本镇,但都护府侍卫亲军两千人仍然留在当地。 足足五万二千大军!对朔方军事集团来说,这是方面大将兵权最重的一次。去年的战损缺额也已经由都教练使衙门选送新兵补齐,可谓齐装满员。 而且,这些部队里,还有不少杂牌! 河源军、积石军、顺义军三部,除部分人外,绝大多数都是老藩镇原班人马,未及整编,忠心、士气、装备、战斗力,是不如天柱、天雄这些嫡系的。 义从军里面多了上万山民,右厢青唐都也不是很能信任。 政治生物邵树德不给人任何一丝造反的可能,于是他命令道:“卢书记,再写几份牒文。” “第一份,任李唐宾为河洛经略使,没藏结明为经略副使,义从军、侍卫亲军这两万人由没藏结明统率。行军作战,正使一言而决,各部皆须听令。若有抗命者,定斩不饶。” 部队可以归不同的将领统带,但作战时只能有一个声音。强调这一句,也是吸取了委员长的教训,担心没藏结明不服李唐宾的指挥。 “第二份,各部骑兵集中使用,一共八千余骑,由义从军游奕使白珪统率,任其为河洛游奕讨击使。” 说完这个,邵树德让人将从白氏找来。 白氏是邵树德带到兴德宫照顾起居的诸侍女之一,一直跟在身边。 白氏很快便来了,她的神色有些害怕,以为是办了什么错事呢。 “给你兄长写封信。”邵树德将他揽入怀中,轻轻抚摸着,温和道。 白氏虽然已经侍寝过几回,但当着亲兵和卢嗣业的面,仍然羞红了脸。 “妾不识字。”白氏的声音有些颤抖。 “卢书记帮你写,你口述便行。”邵树德喊了一声:“挑几件儿时的趣事,和兄长拉拉家常。” 卢嗣业当然知道该怎么写,老秘书了,写得绝对感情真挚,让人读了胸中涌现出一股亲情。亲情之外,自然还有一些别的东西,白氏不知,白珪肯定懂。 “第三份,调陕虢军万人东出,李璠亲领,是为客军。” 其他各支部队,邵树德没有明确谁东出作战,谁留守后方,但陕虢军他明确了:出战。 “第四份,华州王卞统军出潼关,清查诸隘道,分兵留守。” “第五份,任命朱亮为粮料使,兼硖石勾当寨栅使。” 前线的粮草,大多屯于陕州,尤以硖石为重。 “第六份,供军使衙门调拨灵州粮草、器械,用漕船运输,顺流而下,先储放至延、丹二州。渭北节度使任遇吉遣人与王重盈交涉,言需借用河中渡口若干,等其回信。” “第七份,进奏院赵光胤,拜访南衙北司,言需借用陕州转运院船只若干。” 国朝初年,太宗伐王世充,就是从潼关用船运粮至洛阳附近,这才能支持他的军队远征。但朱全忠有水师,梁、晋争霸时,这支水师在大河不上冻的时候,屡次发挥关键作用,以至于李存勖一直等到冬天河面结冰,汴军水师失去作用,这才大举南下。 这段河道航行较为凶险,还有汴军水师的威胁,究竟能发挥多大作用,委实不好说。反正先用起来,作为后勤线的一个补充。 没有水运,打仗太难受了。 朝廷以前从扬州运粮到河阳,斗米费钱三十。 灵夏如果走陆路运粮南下到关中要花多少钱? 后唐年间有个例子。 邠宁节度使药彦稠从中原带来了三万步卒,又汇合了关中两万步军、两千骑兵,护送安从进任定难军节度使,攻关北,拓跋仁福纠集了五万党项步卒、三万骑兵,但连战连败,部众溃散,最后靠死守夏州坚城熬退了后唐大军。 熬退的主因是一斗粟从关中运到夏州,“其费数千”。运粮过横山,其实距离不长,但成本是河南水运的一百倍以上。 从潼关陆路运粮到洛阳,这成本也能到天上去,而朱全忠可以用水路运粮、运兵。 长期相持,真不知道谁亏。 卢嗣业写完后,邵树德看过没有问题,签字用印,发往都虞候司走流程。 定远军使王遇也已经率八千步骑南下金商。 “战争季”,紧锣密鼓地开始了,当真一年都不停歇。 第九章 荒芜 大顺三年五月二十,晴。 高仁厚心事重重地抬起头颅,向东边望去。 他是许州人,但在蜀中渡过了一生中最波澜壮阔的十年。 他对那片富饶的土地是有感情的,在看着眼前这片河南大地时,居然找到了些依稀的相似感。 同样是群山连绵、原野茫茫,丘陵、平原并列。 但似乎又有不同。 蜀中是烟村如织,人烟辐辏,南风吹起之时,稻花俯仰,风动林响。 河南是村庄残破,渺无人烟,南风吹起之时,衰草起伏,狐鼠隐现。 历来兴废,成也中原,败也中原。 在这块恢弘博大的土地上,不知道多少豪杰叱咤风云,不知道多少英雄悲欢啼笑。 他们留下的种种事迹,或让后人拍案叫绝,或让子孙扼腕叹息。 今日,或许自己也在书写历史吧? “哗啦”一声,一条鲤鱼跃出河面。 高仁厚不自觉地咧嘴笑了。 这才过去不到一年,西半个河南府就成了一片荒原了。 好吧,或许本来就已经半荒芜了。 开元年间,将近二十万户、一百二十万口的河南府,在经历连番摧残之后,终于只剩下了五万户,不到三十万人。 去岁又被掳走十余万,不荒凉才奇怪呢。 高仁厚登上一处高坡,俯瞰整片大地。 驿道之上,充当先锋的青唐都五千步卒正在行军。 队伍一眼望不到头,旌旗林立,鼓角阵阵。 这支军队的内在和外表,已经褪去了吐蕃的残留,越来越向一支中原经制军队靠拢。 训练方式,中原的,器械装备,中原的,鼓角号令,中原的。 战术打法,有他老高在,难道还是吐蕃打法不成? 还有人说这支军队不可靠,高仁厚只是笑笑。 事实上,青唐过来的吐蕃人没那么油滑,也没那么多歪心思,某种程度上而言甚至可以说听话老实,吃苦耐劳。 河源军、积石军,组建不过区区两年,甫一组建完毕就开往青唐,刚结束戍期就开到华州,根本未及整编。且内部多藩镇老油子,打仗心思多,领赏我最先。这样的军队才不可靠! 同样赏一缗钱,给藩镇老油子的效果,与给苦哈哈的青唐吐蕃兵的效果,完全不一样。 远处有汴军游骑出现。 随军行动的夏军游骑立刻扑上去,将其驱赶开来。 高仁厚下了高坡,翻身上马。 在过去一整个冬春季节,双方的游骑在这片土地上已经来来回回不知道多少次了。 汴军那边的情况基本明了,简单来说就一句话:壁垒森严。 筑一座城,并不需要多久。 德宗年间,筑盐州城,调集三万余军严阵以待,从内地过来的夫子趁机筑城,“板筑之,役者六千人”,只用了二十天工夫,就筑好了盐州城。 慕容垂从参合陂撤军时,筑燕昌城,调集一万人,一个月时间,筑城完毕。 这样的城池,固然不能和新安县那种坚城相比,但作为军事堡寨,却绰绰有余了。 汴军基本恢复了当初二十里一寨的密度,当然仅限于重要驿道附近。 不是驿道的地方,也无需那么费心。 大军出动,不可能随意挑选路线。驿道修建最初,本来就考虑了军事目的,旁边一般有水,有林子,能够过辎重车辆。 你偏离了驿道,小股军队或许无妨,大军出动,如果没有水源呢?如果没有树林可供砍柴呢?如果不能通行大车呢? 下午时分,五千大军抵达石壕寨附近。城头飘扬着汴军的大旗,但他们没有出战。 高仁厚一边遣人回去禀报,一边下令军士扎营。 石壕寨,是必经之地,肯定要攻的了。 观这个寨子的规模,不是很大,应该也就能屯驻个一千多兵马。城寨也是冬春季节筑好的,与正经城池不一样,攻之应该不算太难。 入夜之后,河洛游奕讨击使白珪率三千骑兵抵达了前锋大营之处。 与铁骑军、飞熊军不一样,这是集中使用的军属骑兵。 他们从硖石县出发,单人匹马,理论上来说,可以花两天时间,一路突击到新安县附近。 但一般不会这么做,因为太消耗马力,到地头也没作战能力了。 大部分时候,他们是被步兵嘲笑的对象,因为牵着马步行,有马不骑。走到哪里都离不开大马车,行军速度竟然比步兵还慢。 耐力不行,但老子有爆发力! “高将军,速速准备食水。”白珪甫一下马,便嚷嚷道。 高仁厚看着被封口的战马,二话不说,立刻让辅兵准备马料、盐水。 这些战马,被养刁了,喜欢吃粮食,主要是豆饼。 听闻马政培育出的一代代吃粮食长大的马,肠子都比吃草的马要短,也不知道真假。 辅兵紧张地忙碌着。给马松松肚带,带着它们原地走几圈,收收汗。 有的骑兵看辅兵笨手笨脚的,急得自己直接上手照料马儿。 一直忙活到半夜时分,大部分骑兵都小憩了一会。 白珪也从小睡中醒来,抬头看了看天空银月所在的位置,二话不说,立刻下令所有人起身上马。 他们额外携带了数百匹驮马,满载粮食、盐巴,但这肯定不够的。不过嘛,现在和去年又不一样了,野外似乎长了不少遏罗逯草、大宛苜蓿,而汴军不知道怎么搞的,竟然没把它们清理干净…… 骑兵悄然离开大营,向南折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 石壕寨以东一百二十里的硖石堡内,灯火通明。 张继业坐在营房内,仔细算着账。 佑国军的地位越来越低了,以前还保有一点独立性,但自从去年被夏贼闹腾了一通后,实力大衰,愈发被人瞧不起。 这世道,果然是要凭实力说话的。 佑国军打仗,确实不行,但好在善于经营,能给东平郡王提供粮草、器械。 可去年一战,被夏军摸到洛阳附近,纵横驰骋,肆意掳掠,户口一下子少了四成,这日子还怎么过? 为了防备夏贼东出,从石壕寨到新安县,大修堡寨,竟然还要从郑、滑、汴等州征发役徒。而今驻军,大部分是宣武军,河南府本地兵甚少,也就守守大本营洛阳,兼且押运下粮草器械,沦为了可有可无的角色。 “夏贼就不能安生个几年么?”张继业恨恨地扔下毛笔,不算账了,还不如睡觉! “将军,胡帅着人传令,送五万支箭到渑池县,三日内送到。”一名亲兵放慢脚步走了进来,轻声禀报道。 胡真坐镇新安,为河南府诸路兵马都指挥使,位高权重。 麾下有葛从周、霍存、谢彦章、刘康乂、杨师厚等十余员将领,各统兵马若干,防备着河洛及汝州一带。 如今的战场形势,和去年差别还是很大的。 从硖石到新安,这二百里地,几乎一片荒芜。去年是坚壁清野,今年不用清野了,因为没有民人,都被夏贼掳掠走了,剩下的十多万民户,如今多集中在新安以东,屯田备战。 胡郭村、渑池县、硖石堡、缺门、白超垒、新安县、八陡山等险要地段,全都筑城,部署大兵。 石壕寨、乾壕寨、土壕寨、双桥寨、千秋亭、慈涧镇等次要地点,也分派河南府地方兵将把守。 在这条线上,竟是一个民人也无。 这是北线,南线也差不多,就是为了让夏贼在这些堡垒面前碰个头破血流,无功而退。 夏贼骑兵多,这谁都知道,如今就是要限制你的骑兵活动范围。层层设防,让你一个个啃堡垒。如果敢放弃城池不攻,冒险深入,那么就可以关门打狗,吃掉一部,挫一挫夏贼的锐气。 “明日我亲自带人送去。”张继业睁开眼睛,说道。 胡真这人,因为是东平郡王的元从老人,极受信任,官拜宣义节度使。但张继业觉得,他的水平还没葛从周高,虽然人家只是个尚让降军的偏裨将校。 “滑州军还赖在洛阳么?” “回将军,还未动身。夏贼来得很快,滑州军也才刚刚收到消息,准备明日再动身。” 滑州军,即宣义镇衙军,规模不大,原本有一万多人,现在还剩五千,是胡真唯一能指挥的军队。 东平郡王出镇宣武后,第一个吞并的藩镇就是宣义镇了,后表胡真为节度使。 如果非要给宣武军系统排个座次的话,东平郡王自然是老大,胡真勉强可算二号人物。 宣义镇的一切权力都归汴州直管,胡真苦心孤诣,打造了一万多军队。但攻河东之战,诸路兵马劳而无功,东平郡王借故斩了李谠、李重胤二将。此二人同样是尚让降将,兵马众多,当时分驻宣义镇的滑、郑二州,与胡真过从甚密,名义上也归他指挥。 但二人死后,部队被收走,重新委任了将领,胡真手头的实力一下子少了很多,只剩下五千了,如今也被派到了河南府。 都说东平郡王雄猜多疑,确实不是空穴来风。 胡真向来恭顺,也没掌握宣义的财权,甚至连个刺史都没法任命,一万多军队的粮饷也由汴州统一供应,结果还是被猜疑,李谠、李重胤被杀,夫复何言? 现在又到河南府与夏贼拼杀,怕是最后一点本钱也要拼光。难不成这就是东平郡王想看到的? 这鸟样!张继业叹了口气,有些无奈。 第十章 蹲草丛 河南大地笼罩着浓郁的战争气氛。 小树林被砍得乱七八糟的,东一块西一块。 丘陵上到处是游骑和斥候,时不时有传令兵奔马而过。 荒野上渺无人迹,只有断壁残垣和村落废墟,在斜阳的照耀下诉说着苦难的生活。 偶尔行来一队驼马,惊飞灌木草中的鸟雀,在寂寥的天空久久盘旋。 李唐宾坐在废弃的道观内,处理了一整天公务的他,没有半点疲色。 子时了,他却感受不到哪怕一丝倦意。 大帅将五万大军尽付于手,李唐宾直感到身上有千钧重担。 也不知道大帅看上了自己哪点?他苦笑了下。 亲兵端来了一碗汤饼,上面飘着碧绿的葱韭,还有大块羊肉。 关北的牲畜是没法运到河南来的,除了随军转运的肉脯和奶酪。 草场不足。 往长安做牲畜买卖的商徒都能为了沿途的草场、水源私下里械斗,可见这也是一种宝贵资源。 三两下吃完汤饼后,李唐宾静静看着铺开在香案上的地图,久久不动,仿佛已经禅定了。 义从军八千众、陕虢军万人、河源军八千、积石军八千、天柱军七千,总计四万一千大军。看似不少,但在这片山脉起伏连绵,骑兵经常派不上用场的地方,在敌方堡寨林立,兵力未必比你少的地方,在对方内线作战,物资、兵员补充方便、花费低廉的地方,依然要东出,其间有大文章。 香案上红烛闪闪辉映,照着满纸陈兵布阵的杀机。 似是山雨欲来,晚风透过门窗吹了进来,纸张沙沙作响。 香案背后少了半个脑袋的泥胎木偶静静注视着面前的赳赳武夫,他正在做决定,一场关乎成千上万人命运的决定。 义从军青唐都已经进抵石壕寨下。 夫子、辅兵们正在砍树,打制攻城器械。明日,横山都这些重甲武士也将抵达,被人戏称为“步跋子”的他们将与青唐都一起,担纲攻城拔寨的重任。 死了人不要紧,硖石县还有上万党项山民可以补充进来。李唐宾不在乎人命,何况还是蕃人。 陕虢军磨磨蹭蹭,如丧考妣,现在才刚刚汇集到陕州,领了器械、钱粮,离硖石还有两三天的路程。 天雄军、顺义军、侍卫亲军留守,华州军在崤函谷道各险要处分兵把守,如果不足,潼关镇国军一万七千众也将派人支援,他们野战无能,但清理后方还是可以的。 邠宁、泾原、朔方、渭北、陇右、河西六镇,还在抽调土团乡夫,开往潼关,补充镇国军的人数。 主力固然要有,杂兵也必不可少,甚至需要更多。已经抵达虢州的阴山蕃部、河西党项之流,今后会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战场上。 河源军、积石军与天柱军待在一起,刚出硖石,未至石壕。 只有攻下石壕、乾壕、胡郭三地,前路才会豁然开朗起来。 李唐宾沉下心来,在幕僚递过来的命令书上签字用印。 …… 羽檄飞驰,信使很快抵达了一处幽深山谷之中。 谷外遍布暗哨,刚一靠近就被发现了,验明身份后,信使被带进了谷内。 夕阳晚照,给谷中的林木、山泉染上一层红霞。 谷中搭起了不少帐篷、茅屋。部分军士在和衣休息着,还有人在照料马匹、保养器械,不过都尽量不发出声音。 牧草被收集了起来晾干,作为马料储备。 大宛苜蓿这种东西,在灵夏本地被大面积种植,是优良的牲畜饲料,马也很喜欢吃。 大帅这一招,还真是神来之笔,等于凭空多出了不少马料,一年可以割三到四茬,生长极快,产量贼高。 只可惜杂草还是太多,挤占了不少牧草的生长空间,若遍地是牧草,那就能和在草原上一样,来去如风了。 “白将军,有军令传来。”信使递过了两封密件,道。 “辛苦了。”白珪从地上坐起,随后一愣:“怎有两封?” “不知。” “带这位兄弟下去休息,一会送他走。”白珪吩咐了一下,随后拆开密件查看。 一封是经略使李唐宾写的,意思很明了,同意了他和高仁厚提出的作战方案。 兵力就这么点,地势还这么复杂,不用点非常手段,怕是很难打开局面。 另外一封让白珪看得精神一振,妹妹找人代笔写的“家信”。 白珪反复看了三遍,最终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嘴角已经有了笑容。 自会州投奔大帅以来,白家打拼多年,终于看到曙光了! 妹妹的姿色,其实只能算秀丽,还不识字,以至于几年来一直只能当个侍女。大帅兴致起来了,偶尔宠幸一番,惜未能生下一男半女。 如果妹妹能在大帅那边提升下地位,这边再在疆场上奋勇搏杀,立下功勋,一内一外,白家必然可以更上一层楼。 计议已经定下,如今就看汴军肯不肯给这功勋了。 白珪让人拿来地图,仔细观察着上面的山川河流、道路堡寨。 汴军多步卒,利险隘。 我军多——呃,也是多步卒,但骑卒更多,利于冲杀。 然山势连绵,骑不成列,看似非常不利。但打仗么,可不就要扬长避短,将不利之处压制,将有利之处发扬光大,如此方是胜机。 白珪一遍又一遍看着地形,一遍又一遍过着计划,尽量将每个细节都考虑进来。 距离、时间、兵力,反复思考,反复咀嚼。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谷中一片幽深。 没有烟火,人人吃着干硬的醋饼,喝着冷水。 没有动静,马儿似乎也被感染了,或者被照顾得太舒服了,亲昵地用头蹭着伙伴,随后安静地站着睡觉。 …… 胡郭村大营之内,汴军忙忙碌碌,准备着各种物资、器械。 刘康乂在亲兵的帮助下整理好了器械、行装。 石壕寨遭到夏贼围攻的消息已经传来。 贼兵打造了大量器械,攻势甚急,寨内不过千余河南府州县兵。即便是处于保卫家园的情况下,士气较高,但也不应高估他们的战斗力。 石壕寨离硖石很近,一天的路程。 在离夏贼这么近的地方设寨,与其说是坚守,不如说是警戒,这就是一个大号烽燧罢了。 石壕寨之东,有乾壕寨,这是驻扎了重兵的,计有徐宿降兵千余、河南府衙军千人,外加宋州州兵千人、滑州兵五百,总计三千五百步卒、二百骑卒,被整编为一支外镇军,即乾壕镇军。 乾壕寨规模也比较大,外面挖了壕沟、陷马坑,放置了铁蒺藜、拒马枪。 北边神雀台上,亦设一小寨,由滑州兵镇守。 这里,是可以抵挡夏贼大军很长时间的。待其攻势疲惫,士气不振之时,机会便出现了。 “出发!”见准备得差不多了,刘康乂下达了命令。 五千大军,来源很复杂,有兖、郓降兵,有河南府衙军,有屯田兵中拣选的勇武之士,还有宣武衙军,经过去年冬天和今年春天半年的整训,已经是一支可战之军了。 刘康乂有些遗憾,大帅派到河南府的宣武镇兵太少了,且多屯于重要地段。 有时候他都阴暗地想,这莫不是在消耗什么人? 但想过之后又不寒而栗,将这个念头甩了出去。大帅如此英雄人物,带五百人出镇汴州,与宣武旧军衙将勾心斗角,收其精兵,再破亳、颍叛将,灭秦宗权,军队不断壮大,从最初的几万人急速增长到接近二十万。 还屡次大胜魏博,得其钱数十万缗、绢百万匹,自此臣服,年年上供,将士们都分润到了好处,士气高昂,战意甚坚。 此乃雄主!雄主所做的一切,自然有其道理。 大军整备完毕后,刘康乂将仅有的数百骡子兵派了出去,远远散开,护卫左右。随即大车小车,五千人趁着茫茫夜色,悄然下了山。 对付夏贼的招数其实很简单。 河南府多山,不利夏贼骑兵驱驰,兼且地形复杂,可藏身之处众多。 他已经选好了一个山谷,山中有涧泉,可容纳数千人马,非常隐蔽,位置又处于石壕寨与胡郭寨之间,出击非常方便。 军士们都已经提前接到了命令,不许举火,不许燃烟,禁止喧哗,禁止走动,一切等待命令行事。 若有违命者,斩! 整训了这支部队半年,刘康乂还是有些威望的。从这会来说,命令执行得非常不错,这让他很是满意。 再打几次仗,凝聚力就更强了,便是一支强军。 中原战火遍地,民风强悍,淬炼了一支又一支强军,他手里这支崤镇军,必然将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借着月色行走了大半夜之后,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骡子军已经先期进入,他们占据了一些高处,伏以弩手。 在收到安全的信号后,大队人马分批开入。 他们不顾疲累,立刻开始搭建营地。 有辅兵开始分发食水,众人吃着粗粝的干粮,并无任何怨言。 先人谓秦兵耐苦战,焉不知河南兵亦耐苦战?任谁经历了百余年的战争、动乱,都会变得更加坚韧的。 下山第一战,就要让夏贼大吃一惊,好好洗刷下去年的耻辱。 第十一章 投石问路 大顺三年五月二十三日,风和日丽,春风习习。 野梨树的叶子在头顶轻轻飞舞着,荒草将道路密密遮住。 一辆辆马车从路上驶过,赶车的吆喝声,鞭子的呼啸声,牲口的叫唤声,从远远近近的树林边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城寨。 寨墙之下,攻城战已经正式开始。 国朝的城防体系,大概分为军、守捉、城、镇四级,石壕寨属于典型的“镇”。 镇外挖了一道浅浅的壕沟,或者叫堑壕,俗称护城河,正式名称叫城隍。 《高祖纪》记载:武德九年,“命州县修城隍备突厥”。 “城隍修理”也是国朝考核地方官员的重要内容之一。 到明代永乐年间,朝廷为城隍立神修庙,按期祭祀,城隍被神圣化,于是隍堑被改名为“护城河”。 壕沟无水,故称“隍”,石壕寨外的城隍还挖得很浅,几乎起不了多少阻挡作用。 此时只听一声吹角,几座临时搭建的高台、行女墙之上,步弓齐发,如雨点般密集的箭矢顺着南风飞入了寨中。 寨墙之上的汴军士卒纷纷举起大盾遮掩,一时间手忙脚乱。 “冲!一人一个来回,回来后领赏。”青唐都辅兵十将怒吼一声,大群夫子扛着装满土的小麻袋,面容狰狞地冲了上去。 寨墙之上只有稀稀拉拉的箭矢落下来,射中了几个倒霉蛋。 他们惨叫着倒在地上,被无数人踩踏而过,只一会便没了声息。 冲得最快的夫子将麻袋往壕沟内一扔。 沉重的沙袋落入沟底,将棘刺压在下面。此人满脸喜色,转身便往回跑,不料还没跑两步,直接被后面的人挡住,推推挤挤之下,直接落入了沟底。 无数沙袋落在他身上,惨叫了半天后终于没了动静。 “下次得征召些吐蕃、羌人、党项夫子过来。”土台之上,高仁厚小声吩咐道。 幕僚拱了拱手,将这句话记在心里。 “听闻去岁大军攻石壕、乾壕等寨,张全义竟然连城隍都没挖,更别说羊马墙了,真是武备废弛。”高仁厚看着渐渐被填平了好大一段的壕沟,笑道:“今年挖了壕沟,但无羊马墙。” 羊马墙,是指位于城隍和城墙之间的一道矮墙,仅及肩高。 国朝有制,隍堑与城墙之间间隔三十步,羊马墙就在这个距离之中,平时圈养羊、马等牲畜,故得此名。 高台之上的箭雨仍在落下,而且此时又新组装好了两台行女墙,数十弓手登了上去,连连开弓。 国朝武夫,箭术是第一考核内容,其次是长枪步槊,不会这两项技能的,当兵这碗饭吃不了。高台之上,正规衙军居高临下,借着风势,将寨墙上的河南府州县兵压得抬不起头来。 这个时候不得不再提一下张全义,这厮真的离谱。 若换了汴州、宋州、许州等地的州兵,水平不会差的,但河南府州兵的箭术,和他们节度使打仗的本事一样,不提也罢。 填平壕沟之后,义从军大阵内响起一阵鼓声。 数十名军士钻进云梯飞车下方,推着往前移动。 这种寨子,冲车之类的器具完全不需要,城防设施极其简陋。高仁厚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寨子里的守军可怜,完全就是给后面人起预警作用的。 大阵侧后方,两千骑卒无所事事,牵着缰绳站在那里。他们是防备敌军出城毁坏攻城器具的,但看起来似乎没有出动的必要了。 而在旁边的一处山谷、一处树林后面,还各有千余骑隐蔽着,等待着哪路不开眼的贼兵过来援救,但今日多半也要失望了。 围点打援,如果你围的点人家压根不重视,那也只能徒唤奈何。 云梯飞车搭上寨墙之后,横山都的甲士们从车底冲出,顺着飞梯就往上爬。 高仁厚已经没多大兴趣看了。 看守军这个样子,不太像能有多强力的抵抗。 朔方军军容鼎盛,器械精良,他们远远看着,就已经在士气上落了下风。再加上自度无援军能及时赶来,更是丧上加丧,败之必矣! “不知白将军可能等到汴贼援军。”高仁厚向左右问道。 这话没人能回答,很难说。 他们来得太快了,一天两夜就完成攻城准备,然后毫不停顿,立刻展开了坚决的进攻,汴贼来得及反应吗? “有壮士登上寨墙了!”望楼车上传来兴奋的声音。 高仁厚定睛望去,却见数人先后登上寨墙,挥舞着长杆钝器横扫。 他们身披重甲,贼军刀斧难伤,反倒被挤得节节后退。 “该准备攻乾壕寨了。”高仁厚的目光越过石壕寨,看向东边的原野,道:“那是块硬骨头,得准备点方略出来。” “遵命。”幕僚们纷纷应道。 …… “方略其实没错,而今需要耐心。”山谷之中,白珪安坐如山,气定神闲。 其实他比谁都急,急着建功。 但行军打仗,急是没有用的,反而会露出破绽。 多年的军旅生涯,见过太多事了,白珪不敢轻视任何人。 前朝末年,王世充和李密在洛阳周边交战。世充领步军,李密有一万多骑兵,皆持长枪,阵列冲杀,威势惊人。 但最后还是王世充的步兵赢了,李密的一万多长枪骑兵尽归世充所有。 轻视敌人,乃兵家大忌。 “南边有消息传回来了吗?”白珪问道。 南边自然是指汝州方向。 作为河洛游奕讨击使,全军所有骑兵暂归他调配使用。他将都护府亲军司辖下的五百轻骑部署在崤山以南,散开活动,监视汝州方向的敌军。 葛从周、杨师厚随时可能带着忠武军、蔡州军北上。 淮西多骡子,会骑马射箭的“淮夷”很多,蔡、陈二镇兵的机动能力很强,不可轻忽! “还没有。” “扩大搜索范围。”白珪毫不犹豫地下令:“遇敌勿战,报我即可。” “遵命。” 白珪又拿起李唐宾发来的命令书,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汴军主力,应该还是在崤山以东,那里离新安、洛阳更近,更容易得到补给,更不易被抄截后路。 崤山以西,固然有不少驻兵,但看样子非其主力,也不是积年老贼。 如果能顺利吃掉这股贼军,那么首战得胜,士气将得到一定程度的提升,这是他与高仁厚拟定围点打援方略的目的。 但会不会遇到意外呢? 乾壕寨的贼军会怎样?崤山的敌军又会怎样?有没有新来贼军从别的方向冒出来? 白珪决定继续等,等局势更明朗了再说。 这一等就是两天。 二十四日,高仁厚遣人来报,没藏军使押运粮草、器械抵达石壕寨。此寨已克,俘杀汴军千余,获粮二万余斛。 二十五日,义从军主力抵达乾壕寨外,贼军坚守不出,大军正在组装攻城器械,准备攻拔此寨。 白珪想了想后,带着数骑出了山谷,亲自侦察。 天空飘起了细雨,似乎在为他们的突袭制造阻碍。又是山地,又是阴雨,显然不利骑兵作战。 列阵都列不了,如何冲杀?他们又没有骑弓。 白珪在野外侦察了一整天,期间还遇到了在河岸边鬼鬼祟祟牧马的汴军游骑,不过一闪就消失了。 到黄昏时,依然一无所获,野外安静得可以。汴军仿佛消失了一样,没有任何动作。 “来人!”回到营地后,白珪找来了传令兵。 “将军。”军士行礼道。 “你回趟大营,请没藏军使、高副军使收集营中余马,调一千会骑马的甲士过来。”白珪道:“让他们深夜出发,走偏僻小路,不要让人发觉。” “遵命。” 白珪站起身,靠在一棵老树上。 既然你没动静,那就只有投石问路了。即便不成功,损失也不大,而一旦成功,就可以摸清楚敌人的动向,还是非常值得的。 一千甲士于二十六日夜抵达他们隐身的山谷。 “高副使缘何亲来?”见到满脸疲惫之色的高仁厚时,白珪有些吃惊。 “年纪大了,赶夜路有些累。”高仁厚不答,反抱怨道:“白将军,咱们原先讲好的是义从军主力攻寨,你领骑军埋伏,趁其仓促赶路,队列不整时突袭。怎么,改主意了?” 义从军主力白天已经开始试探性攻寨了,不过汴军守御严密,确实不如石壕寨那样容易得手。 “贼军或许根本没有出动,或许动了,但未被我斥候侦知。”白珪分析道:“我打听了下汴军的战法,贼将从上到下,都喜欢主动出击,或偷袭,或设伏,或强攻,总之不喜欢被动挨打。据此分析,贼军或有动作。” “你不是一直盯着胡郭的贼军么?”高仁厚一屁股坐在地上,问道。 “山高林密,哪可能尽在掌握。若贼趁夜出发,有意绕路,是有可能躲过我侦骑的。” “你待如何?”高仁厚问道。 “先等两日,如果贼军再无动作,便只有投石问路一招了。”白珪下定了决心,道:“还请高副使成全。” “老夫都来此处了,你还有何可担心的?”高仁厚笑了,说道:“下定了决心,便做吧!成与不成,在此一举!” 说罢,又补充了句:“若不成,老老实实攻寨去也。” 第十二章 连举四烽 今日无雨,天气晴朗,阳光普照,让人感到分外舒适。 崤山营寨之外,汴军士卒正在例行巡逻。 寨子的位置很关键,过了此处,大道便分两处,一路折向东南,经洛水河谷,前往洛阳;一路向东,经渑池直抵新安、八陡山、洛阳。 这是个枢纽,一旦有警,立举烽火,附近如果有援军,当以最快速度赶来。 去年夏贼大举东出,三万多步骑,气势汹汹。葛从周领七千人在此设寨,就牢牢牵制住了夏贼大量兵马,使其不敢肆无忌惮,以免后路被断。 今春,东平郡王征发郑、滑役徒在此重修被夏贼烧毁的旧寨,置崤镇军,同样是七千步骑,以震慑贼人。 老实说,对主将刘康乂主动出击,意图突袭夏贼前锋,首战告捷,挫敌锐气的举动,军中是有不同意见的。 这明显是学葛从周嘛! 但葛从周也没能完全成功,只杀得冒进的贼军银枪都数百骑,未能伏击其主力。 刘康乂换了一种方式,不在崤山设伏,而是打算与乾壕镇军里应外合,趁夏贼攻城不克,久战疲惫之时突然杀出,思路其实还是一样的:捡便宜嘛! 有些老成持重的将领觉得此举太冒险,万一不成功呢?白白损兵折将,寨子防守压力大增,实为不智。 但刘康乂是主将,他决定出击,别人也只能遵从。 再者,如今军中就是这种风气。打时溥,打二朱,打罗弘信,这种主动出击的精神,不知道立下多少奇功了。 总想着万全之策,四平八稳,那得浪费多少机会? 五千大军已经下山数日了,根据最新得到的消息,一切平安。 而夏贼也在围攻乾壕寨,不惜代价,攻势很急,看起来想将其一口吃掉。 夏贼的兵力,现在也大概估算出来了,万余人左右,应该是先锋。其主力大队尚未出现身影,不知道是没查到呢,还是尚未赶至。 巡逻队仔仔细细查完自己的防区后,没发现任何可疑迹象,众人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只要再坚持几天,等滑州胡帅领大军赶至后,这里就彻底安全了。 “队头,那是什么?”有军士突然指着山下某处,问道。 队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脸色渐渐变得凝重了起来。 他先在军服上擦了擦手心的汗,然后脱了甲胄,灵敏地攀上了一棵大树。 视野之中出现了大队正在快速行军的步卒,旌旗林立,烟尘漫天。 他怕搞错,又往上攀爬了一段,这下看得更清楚了。 四五百骑当先开路,高举旗帜。 在这些骑兵身后,还有上千步卒,以纵队队形行军。 这千人后面是多少看不太清楚了,烟尘太大,只隐隐约约看到多面旗帜,按照夏贼的军制,怕不是还有数千步卒! 而且骑兵数量还在不断增加,除了在头前开路的那数百骑外,两侧不断有骑兵快速前进,估计千骑都有。 按这个构成来估算,夏贼至少来了一千骑卒、五千步卒。 这是最少的估计,事实上多半远远不止!因为两侧的山林间也出现了多面旗帜,步卒总数当在八千人以上。 十余里之外!近万步骑! 队头面色煞白地滑下了树,气急败坏道:“还愣着作甚?速速速回去禀报!” 消息很快传回了营寨。 留守的十将不信,亲自外出侦察了一番,随后也白着脸进来了。 “夏贼间道偷袭,事急矣,举烽!”他下令道。 烽燧就筑于营外,烽台很高,正所谓“凉州城外少行人,百尺峰头望虏尘”,崤山上的烽台虽然没有百尺高这么夸张,但也是极为醒目的。 烽燧外有羊马墙,内驻兵两百,设烽帅一人、副帅一人,旁边还有临时驿站,备着十余匹刚从成德镇购来的快马。 烽帅已经亲自候望,同样发现了“贼情”,但事到临头,他还是有些紧张,问道:“李将军,举几烽?” 按照规矩,遥见贼来,若少,举二烽,多则举三烽,大逼,举四烽。 “寨内不过两千老弱,贼众万余,步骑皆锐,已是大逼之势,举四烽,乞各军速援。”十将毫不犹豫地说道。 “遵命。”烽帅不再废话,立刻给烽子下令,点燃早就准备好的薪柴,示警! 很快,一道狼烟慢慢升起,远远看着,异常醒目。 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 …… 刘康乂刚刚睡醒。 他是个干劲十足的人,胸中也憋着一股气。 最近几天,经常昼伏夜出,侦察敌情。 夏贼凶猛的攻势让他有些吃惊。 一天攻下石壕寨,随后马不停蹄,从西、南、北三个方向将乾壕寨围住。 兵马逾万,夫子倍之,日夜围攻不辍,第一天就填平隍堑,杀穿了羊马墙,推至城下。 不过乾壕镇军准备充分,器械充足,还有易守难攻的神雀台营寨策应,一时半会应还无虞。 只希望他们能多抵抗一些时日,多消耗一些夏贼的锐气,给他这支生力军创造机会。 两万随军夫子呢,这些人最容易慌乱。而他们一逃,必然会动摇夏贼的士气,甚至冲乱他们的阵型,这就是机会了! 现在还不到时机,还得等一等。 起身吃了两块干硬的胡饼后,刘康乂巡视起了营地。 “从军几年了?”他随意找了一名军士攀谈。 “八年了,一直跟着秦宗权,后来投了东平郡王。” 竟然是“蔡贼”! “既投汴州,只要奋勇杀敌,大帅不吝赏赐。” “大帅从魏博得来的绢都赏给大伙了,我等自当效死。” 刘康乂微微一笑,军心可用。 “你是河南府的?”他又拉住一人,问道。 “一直在张帅帐下效力,十八屯将那会便在了。” “可恨夏贼?他们掳掠了你的亲人。” “我亲眷皆在洛阳。” 刘康乂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不过他很好地掩饰过去了。 “你是郓州兵?” “回将军,某以前是曹州镇兵。” “朱瑄无耻,招诱我宣武军士,东平郡王兴兵讨之,此贼还负隅顽抗,殊为可恨。今后定斩此贼,届时郓、濮、曹三州便复为一体,百姓安乐,再无兵灾。” “……”曹州镇兵。 巡视完一圈后,刘康乂又回到帐中,仔细擦拭着兵器,精力确实旺盛。 “将军,崤山营寨烽燧连举四烽!”突然间,亲兵急急忙忙地前来禀报。 “刷”地一声,刘康乂将佩剑入鞘,大步走出营帐,向东望去。 此处可直接看到崤山,烽燧上四道狼烟在晴朗的天空下清晰无比。 “哪来的贼兵?”直接踢飞了一块石子,刘康乂恼火地问道。 若真有大股贼军进逼崤寨,那可真是个麻烦事。 “将军,还是回援吧?营内只有两千众。”众人一齐把目光看向他。 七千大军,被带走了五千,还尽是精壮,营内可谓空虚。 “贼军未必知晓我营内虚实。”刘康乂神色烦躁地走来走去,下不了决心。 崤寨艰险,易守难攻。临走之前,他又做了布置,营内旗帜、金鼓一样没少,就和大军没走之前一模一样。 贼军初至,他知道营内有几个人?而且有寨墙、地利因素,两千人也不是不能守一守,有必要急着回去吗? “将军,崤寨紧要,还是速速回援吧。我等辎重皆在寨内,若有失,能坚持几日?” “军使,胡帅并未要求我等出击,只言固守寨子即可。” “将军,还是回去吧。我看乾壕寨还能坚持一段时日,待杀退贼军,再从长计议。” “大逼之势,人数定然过万,靠两千羸兵守御,有点悬。” 部将七嘴八舌,纷纷进言。 刘康乂停下了脚步,脸色变幻不定,委实难以下定决心。 众人都不说话了,静等他做出决定。 “罢了!”到了最后,刘康乂跺了跺脚,长叹一声,道:“是我心急了。崤寨才是根本,不容有失。传令,立刻出发,回师救援!” “遵命!” 命令一下,归心似箭的汴军士卒以极快的速度收拾停当,随后分批出谷,往崤山营寨的方向赶去。 离举烽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也不知道情况如何。众人心里发急,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了。 但山路狭窄难行,便是想快,又如何快得起来? 走到最后,整个队伍已经被拉成了一条歪歪斜斜的长龙。 刘康乂扫了一眼,队列乱七八糟的,有人气喘吁吁,有人璞头跑歪了,有人将器械放在驴骡背上…… 唉,白折腾一场! 他不再看这些糟心事,打算走过这段窄路,到前方一处谷地上整理下队形,不然人怕是都要跑散了。 而就在此时,两侧山林间突然飞出了无数箭矢,完全覆盖了狭窄逼仄的谷道。 正在赶路的汴军士卒自然不可能还穿戴甲胄,这会突遭箭雨打击,可以说毫无抵抗力,当场被放倒了一大片。 战鼓擂响,喊杀声从两侧响起,继而回荡整个山谷。 大群身穿褐色军服的士卒从山林中一跃而起,以队为单位,沿着缓坡而下,奋勇冲杀而至。 中埋伏了!刘康乂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 亲兵匆忙扶起他,找了几匹空马,奋勇突围。 五千汴军,白给了! 第十三章 大丧师徒 战场之上,汴军已经处于完全的混乱之中。 古来征战,但凡行军途中被伏击,除非伏击者太菜,否则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盖因行军状态,一般过险要路段时,军官才下令将士临时穿戴一下甲胄,将长短器械从车驾上取下,列队而过。 但过了这段,要立刻脱了甲胄,不然走不了多远就累得气喘吁吁,无力再战。 此时汴军就在急行军,队形散乱,还被地形限制,首尾不能相顾。 埋伏的夏军从两侧山林中冲下来后,当场就把这条“长蛇”给截成了数段。 横山都重甲武士上山下坡,习以为常,五十人一队,后排步弓连发,前排长枪连刺。 快步小跑,但有章法,不是各自为战。 队与队之间也有配合,哪一队突出了,会立刻缓一缓脚步,成列逐奔,坚决不给敌人乱战的机会。 这样一来,战场上的局势就一边倒了。 汴军将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将,只能自发集结,随后被成列而来的横山都武士一一刺死。 “射!”密切观察战场形势的副将令旗一挥,鼓吹声立刻吹角,弓手上前,一阵箭雨落下,集结在一起的近百名汴军惨叫不已。 “杀!”又一面令旗挥舞着,鼓吹手击鼓,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伴随着甲叶摩擦碰撞声,一排军士陆续刺出长槊,残存的汴军顿时溃散。 有组织和无组织厮杀,差别就是这么大! 其实伏击汴军的夏军人数并不多,不过就一千横山都甲士罢了。关键是汴军有没有抵抗的体力、组织和意志,这才是关键。 谷道另一侧,七八百骑兵已经牵着战马走过了一段最难走的路。军官一声令下,众人纷纷上马缓缓加速,最后以雷霆万钧之势直冲了过去。 在这种狭窄的谷道里,若敌军没有崩溃,是绝对不宜直冲的。 不过此时没有任何问题。 对付这些跑得气喘吁吁,体力大衰,器械不全的汴军士卒,在最初的伏击成功之后,敌人就已经丧胆,一个个只想逃命,击溃他们,完全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高仁厚放心地走下了高坡。 他在川中打仗,就喜欢出其不意,玩过好几次这种招数。 比如声言不欲讨某人,麻痹对方,然后突然杀至。 比如假装溃败,将敌军引入埋伏圈,突然杀出。 但最近一次伏击朱玫,他是有了心理阴影了。 放过了朱玫的前军,专门伏击中军,也成功让朱玫的凤翔军陷入了混乱,但从后面赶来的王行瑜脱下甲胄,肉袒搏杀,凤翔军士气爆棚,居然将伏击他们的东川兵击退了。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今日这场伏击,他是从头到尾捏着一把汗的,老人家也是不容易,幸好最后没出现违反他二十多年军事生涯认知的事情。 “打成了击溃战,美中不足。”高仁厚看着漫山遍野的汴军溃兵,砸了咂嘴,有些遗憾。 “贼将呢?”他又问道。 “似是中流矢倒下了,被亲兵抢走,上马奔逃。”有人回答。 “应未中箭,只是晕倒了。”又有人说道。 “好端端一个人,又没受伤,为何会晕倒?” “难不成是气晕了?” 高仁厚听得有些头大,道:“招降汴军士卒吧,让他们别跑了。弃械跪地者免死。” “遵命。” “获贼将刘康乂者,赏绢五百匹。”高仁厚大方地说道。 这一仗,他又找回了昔年在蜀中平灭草贼阡能、攻灭东川杨师立的感觉,信心又回来了啊! 唔,老高在为找回感觉欣喜,刘康乂则在狼狈奔逃。 “刘康乂,别跑了!” “刘康乂,你回去也得被斩,何不降了?” “别躲了,这片林子,我等一一搜剿过去,你往哪逃?” “恁多废话,搜!一刀斩了这厮!” 幽深的树林之中,刘康乂早已弃了马,在亲兵的搀扶之下,跌跌撞撞地往前逃窜。 林外有不少正在追击汴军散卒的夏军军士,他们未必发现了刘康乂在哪,此时这么说,不过是想着刘康乂主动归降,立个大功罢了。 或者,是在拿他取笑玩乐! 刘康乂又感觉胸口发闷,想要吐血,太憋屈了啊! 像个傻小子一样被人调动来调动去,最后葬送了数千大军。 他这会也想明白了。 崤寨举四烽,确实是遇到了“大逼”之势,但夏贼未必有想象中那么多,甚至可能是疑兵之计。 又大逼寨子,又在回寨的路上埋伏,他们哪有那么多人手? 把自己代入夏贼,刘康乂甚至已经想出了好几种办法:前面放精锐甲兵,看起来威势惊人,骑军在后边搅起大股烟尘,让人看不清虚实。两侧山林间,多布旌旗,行军队列中,多准备几面鼓,反正你不凑近了看,就弄不清虚实。 寨子本有七千大军,精壮被带走了,留下的都是羸兵,他们本身心气上就短人一截,来源还很杂,遇到事情就求援是可以理解的。 但这一求援,就把他们这五千人给葬送了。 刘康乂欲哭无泪,也不知道能跑回去几个? 若都是宣武衙军,倒还可以指望多收容一些溃卒,除非他们的队头死了。可这些人,唉,来源太杂了,指不定多少人趁机一走了之,再也不回营了。 踉踉跄跄地穿行在山路间,刘康乂直想横剑抹脖子算了,但事到临头,又觉得不值。嗯,我还要留着有用之躯,继续与夏贼拼杀。 …… 李唐宾此时已率主力抵达石壕寨附近。 此寨离高仁厚、白珪大破汴军的地方不过七十里,因此当天就收到了消息。 “哗啦!”地图被铺开在了毛毯上。 李唐宾看着巨大的地图,一遍又一遍。 亲兵端来汤饼置于案上,李唐宾没反应。 过了很久,汤饼都凉了,他还是没反应,仍在仔细查看地图。 “来人!”帐内突然传来一声大喝,亲兵吓了一跳。 “将符将军请来。” 天柱军副使符存审正在巡营,闻讯不敢怠慢,立刻赶至大帐。 “符将军,你领两营战兵、两营辅兵,立刻东进,两日内抵达崤山贼军营寨,配合高仁厚、白珪攻取此寨。若至时,寨已取下,则就地接管,谨守营寨,不得有误!” “遵命!”符存审有些兴奋。 天柱军副使,位置是够高了,但整日在主帅眼皮子底下,委实没有发挥的机会啊。今日得掌四千大军,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想到这里,他暗暗定下心来。 机会到了,可得把握住才行,万不可学那刘康乂,冲动好胜,葬送了数千大军。 “下去吧,速速行动。”李唐宾抬起头,看着符存审,眼神复杂难明。 这是个有能力的将才。 当副使期间,将营地打理得井井有条,为人谨慎宽厚,从不背后论人是非,作战时也豁得出性命,当初攻凤州时他就看出来了。 压了这么久,没理由再压了,不然大帅估计都会有看法。 给符存审下完命令后,他又分派信使,令河源军使李仁军、积石军使李一仙,各带本部兵马,护送两万民夫东进。 他在酝酿一个大计划。 去岁大帅领三万余兵马东出,连战连捷,俘杀贼将数员,破敌逾万。 今岁他领大军,也是三万余人,刚得了开门红,复又大败刘康乂,若再克复乾壕寨、崤寨,他便准备玩些不一样的东西了。 五月二十八日,他调硖石三千党项山民东行至石壕,同时亲率天柱军剩余兵马抵达乾壕寨外。 “见过经略使。”一干将领纷纷前来拜见。 “如何?”李唐宾急不可耐地登上望楼车,观察寨内形势。 这两天义从军是卖力气了,不顾伤亡,死命攻寨,已经填进去了千余人。 神雀台上的贼兵夜间下山突袭,被严阵以待的义从军击退,后再无动静。 “经略使,贼军应无多少士气了,只要再加把劲,此寨必破。”义从军使没藏结明亲自指挥攻寨,对情况非常了解:“寨内应有贼兵三千余,器械完备,这两日消耗了不少,再给末将三天时间,某亲自督战,后退者杀无赦,只要将士们肯拼命,定能拿下这个寨子。” “不要硬来。”李唐宾伸手止住了没藏结明后面的话,道:“我刚刚收到消息,高仁厚遣人押着汴军俘虏,扛着缴获的旗仗至崤寨之外,贼军惊乱,两千羸兵已弃寨而走。” “这——”没藏结明又惊又喜。 高仁厚、白珪二人不过三千骑兵、一千步卒,竟然折腾出了连番大戏。 汴将刘康乂其实不算差,但就是太急切了,被老高逮着机会,一下子干掉三千多大军——斩首千余,俘两千众,余皆溃入山中,刘康乂能收容几百败兵都算烧高香了。 首战攻克石壕,斩首四百,俘七百。 这两仗下来,竟然已杀伤贼军四千余人,这才几天工夫? 朱全忠这厮,既然敢派杂牌在前边守城消耗,那么也别怪咱们全部笑纳。 大丧师徒,这恶果就自己承受着吧。 “先停一停攻势。”李唐宾下令道:“攻得这么急,不但我军伤亡大,也逼得贼军齐心。寨内死硬者多半是宣武兵,徐宿降兵才不想替朱全忠卖命呢,河南府衙军的战意也就那样。待崤寨那边送一批俘虏过来,立刻劝降。” “遵命!” 第十四章 筑城 局势其实已经非常明了了。 高仁厚站在被汴军纵火焚烧后的崤寨内,心中有所明悟。 出兵以来,快捷如风,攻势如潮,先克石壕,再得崤山,将乾壕寨的敌军完全隔断在了西边。 这股贼军,要么降,要么死,没有第三条路可走,除非能坚持到汴军主力来援,但多半很难实现了。 军士们正在寨内清点物品。 贼军撤走前放了一把火,阻挡追兵,仓皇逃遁。 夏军进占寨子后,一边遣人警戒,一边扑灭余火,并从寨内清理出了不少辎重,都是汴军所留,主要是各类守寨器械,价值可大可小。 缴获的汴军旗仗金鼓,连同两千余俘虏,已经一并送往了后方,供主力大军劝降乾壕寨守军只之用。 乾壕寨一下,这段路便将成为通途。有崤寨控制着大驿道,即使汴军主力过来,也将感到极为难受,就像当初邵大帅挥师东进,但却不得不留大量兵力巩固后方一样。 至于为何不当道设寨,很简单,地势高,没有山泉水涧,打井也打不出水来,那还设个屁,等渴死吗?麟州都在想办法扩建外城,将一片泉水纳入城墙范围之内,没有水,城池不攻自破矣。 清理完寨子后,高仁厚下令跟随来的军士抓紧时间修缮损毁之处。 他估摸着汴军要来攻取此寨,不然南边的汝州集团与东边的洛阳集团就要绕路联系了,非常不方便。 五月三十日夜,与刘康乂一样,轻兵疾进的符存审率部抵达了崤寨。 将士们累得气喘吁吁,辅兵、车马、辎重全落在后面,只有两千战兵跑了过来,器械不全,甲胄皆无。 幸运的是,附近已无敌军大队,没人能够威胁他们。 “符将军,你觉得接下来汴军会怎么行动?”崤山之上,高仁厚看着明亮的夜空,突然问道。 “此寨西边山下,有一道通向南边,三十里至莎栅谷、莎栅城。此道贞观十四年所开,来往者众多。莎栅东南三十里,可至永宁县。” 莎栅、永宁这些地名,在国朝军将耳中还是比较有名的。 乾元二年,“(史)思明遣其将李归仁将铁骑五千寇陕州”,神策将卫伯玉率安西北庭步军三千逆击,贼骑惊乱,再被数百骑兵冲杀,遂大败。 以少数步兵追杀数量占优势的叛军甲骑,卫伯玉仅此一战便成名。 “此寨东南亦有一道,至回溪坂,绕半圈后可至永宁。” 回溪,因冯异事知名。此人与赤眉战于渑池西,大败,仓皇跑路,仅带数人归营,走的便是这条路。 此溪长四里,宽二丈,深二丈五尺,路开在一侧的山坡上。 “莎栅道、回溪道,皆可通永宁,再溯洛水而上,直至洛阳。”符存审显然对附近的山川地理有过了解,只听他说道:“永宁有贼军,为保莎栅、回溪两道之安全,必遣大军来攻我寨。” 立寨于山上,还有水有粮,只要屯驻大军,那么正如马谡所说,“居高临下,势如破竹”,但不用“置之死地而后生”,比街亭的处境还是好很多的。 崤寨就在胡郭村附近,严格来说这里是永宁县最北部,一寨控制着向南两条道,向东一条道,可谓关键中的关键。 刘康乂这厮将这里丢了,也不知道他当时是怎么想的。或许是大败夏军的功劳太大了,比起平平无奇地守御堡寨,他更愿意争取更耀眼的成绩。 “此寨北边,不用多说了,经渑池、新安二县至洛阳,去岁东出,大帅便走的这条路。”符存审道:“若无意外,贼或举大军来攻。” “堡寨艰险,贼攻之不易,符将军既知此中关键,老夫便可放心西返了。”高仁厚拱了拱手,道:“硖石已有山民东行,过几日,会有数千人至此处,帮着修缮堡寨,兼且戍守。缴获的汴军器械,老夫便留于此处了,或可武装那些党项山民。此地山势连绵,当可派上大用场。” 说河南是平原,其实是一个巨大的误会。 事实上,根据后世的统计数据,河南的山地丘陵面积超过了44%,主要集中在西部,平原中的一部分还是盆地,被山包围着。 这样的地形,说是平原真的过分了。山民,还是很能适应这种环境的。 “多谢高将军。”符存审郑重行了一礼。 高仁厚满意地笑了笑。 老人家了,就喜欢知礼的后生。符存审性格谨慎、笃厚,以后可多来往。 …… 崤寨以西数十里的乾壕寨外,劝降也进入到了最后关头。 在得知崤寨已失,与东边的联系(崤道)随时可能会被切断的情况下,乾壕镇军陷入到了两难之中。 粮食还够吃,箭矢也足够,但真的有必要守下去吗? 崤道艰险,崤寨在夏军手里,随时可以下山切断道路,将乾壕寨与东面的土壕寨、渑池县、双桥寨等隔绝开来。 可以说,他们守在这里的胜机很小了,除非汴州方面举大兵而来,与南边的汝州方向一齐发力,猛攻或备御崤寨,打通这条道路,但可能吗? 胡真有那么多兵?东平郡王的主力大军可不在洛阳。 李唐宾耐心地在营内等候着,俘虏、旌旗已经展示给寨内守军看过了,自告奋勇的使者也已经入寨劝降,如今可静待结果。 李唐宾还是希望守军尽快投降的,因为他想在此筑城。 不是乾壕寨这边土木寨堡,而是正儿八经的版筑城池,不用像怀远新城一样包砖,但也不能过于简陋,一定得是座能屯驻大军、能储备大量物资、能作为军事屏障的城市。 这座城池将设在驿道旁边,与崤寨一起,作为威胁敌军西进的坚固依托。 当年后周(北周)与北齐交锋,这片山区就是反复争夺的地方。 新安县,就是北周受阻于外围堡垒,攻不进洛阳的产物——既然我打不进去,那我就筑一座城,作为前进基地,同时也能屏护后方。 这事他与大帅提起过,大帅的意见是“见机行事”。 仗打到如今这个地步,机会确实看到了,筑城也可以正式开始了。 当然,如果乾壕镇军愿降,与新筑城池护卫犄角,那就再好不过了。 “还没消息吗?”沉默许久的李唐宾突然问了一句。 “还没有。”幕僚摇了摇头,道。 “吃饭!”李唐宾起身,走向了桌案。 幕僚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傻愣,亲兵却很快端上来了几碟小菜、果子,随后又去煮汤饼了。 汤饼自然煮够了分量,帐内各文职僚佐、亲将虞候之类的皆有。 李唐宾吃饭的动作很快。小菜、肉脯、果子下肚后,汤饼也吃了个精光,随后一推碗筷,闭目靠在胡床上,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看样子很气定神闲啊,不愧是大帅亲自挑选的方面主将。 “报经略使,乾壕寨上有人头被扔下。”突然有人在帐外高声禀报。 “进来!”李唐宾起身绕过桌案,看着帐门口。 天柱军游奕使杨璨陪着一名斥候走了进来。 “报经略使,方才乾壕寨内突然大声喧哗,继尔有人头被从寨墙上扔下。我等冒死遣人拾回,却非使者之首级。据汴军俘虏所言,此乃宋州团练副使李干秋之首级。”斥候详细禀报道,不过他话还没说话,便被李唐宾踹了一个趔趄。 “以后再敢说话说一半,二十鞭子少不了。”李唐宾斥道,不过嘴角却不自觉地翘起了好大一个弧度,对于他这么一个严肃的将领来说可不常见。 “恭喜经略使,大事定矣。”众人纷纷道贺。 李唐宾面无表情,直接出了大帐,看着远处高高耸立的寨墙。 寨墙上又扔下了首级,不过这次多了,足足十余级。而寨内的呼喊声也愈发清晰,即便站在此处,李唐宾依然能隐隐听到风中传来的声浪,只是听不真切。 “吱嘎——”一炷香过后,乾壕寨寨门大开,声浪猛地清晰了起来。 站在近处的义从军、河源军、积石军军士甚至能听到“徐州兵反了”的大叫声,众军士气大振,纷纷看向中军大帐,有无进军的旗号。 李唐宾并未下令,而是朝左右道:“不意银刀都之后,徐兵尚有如此血性。” “全忠多疑,驱使徐兵来此送死,今自食其果也。” “徐兵、郓兵、兖兵,哪个愿为全忠效死?也就吞并得较早的郑滑兵,执迷不悟,愿为全忠拼杀。” “若正常情况,徐兵还是愿为全忠拼杀的。无他,钱粮足额发放,然今置于死地,如何愿死战?” “何止徐兵送死,便是那胡真,难道全忠又真信任他了?滑州兵被折腾来折腾去,怕是早晚折腾干净,以后都是宣武军了。全忠此人,雄猜多疑,我看没错。” “出来了!出来了!乾壕镇军这是要出寨投降?” 众人七嘴八舌,兴奋不已。 李唐宾脸上的表情也慢慢丰富了起来,只听他说道:“石壕、乾壕、胡郭三寨皆得,汴贼大丧师徒,局面豁然开朗。传我令,夫子即刻开始筑城,日夜不辍。若人手不足,续调万人而来。收编降兵之后,积石军留守,河源、天柱、义从三军,随我东行。陕虢军,让他们赶紧滚过来,再不来,当我不会杀人么?” “遵命!”众人纷纷应道。 第十五章 保守到极致 汝水之畔,船工宋二郎正在休憩。 他小心翼翼地摸出一块干硬的粗粮饼子,狼吞虎咽吃了半个后,最终恋恋不舍地收了起来。 剩下半个得留着,实在太饿的时候再拿出来,顶一顶。 “这麦长得不错啊。”王三走了过来,眼巴巴地看着宋二收起来的半张饼,舔了舔嘴唇。 宋二将饼藏得更严实了,道:“这个庄子的人都会侍弄庄稼,不光这片,前头也不差。” “张大帅种田倒是一把好手。”王三悻悻地在船头坐下,看着码头上忙忙碌碌搬卸货物的夫子,道:“就是战阵上不咋样。” 宋二笑了笑,但笑得有些勉强。 他有三子,长子跑船,这会应该还在蔡州;次子在汝州当州兵,已经被葛从周带走了;三子被征发做了夫子,而今已不知到了何处。 汝州不过万余户,一户征一丁的话,也就万余夫子,根本不够用。葛从周、杨师厚等人,可真是丧心病狂,征那么多丁,过阵子秋收了,能放回来么? “再会种田,也不过一田舍夫罢了!”宋二越想越气,恨恨地一敲船帮,恼怒道。 骂张全义是田舍夫的,不止一个,最出名的应该还是他那位刻臂为盟的兄弟李罕之。 王三听了四处张望了一下,幸好没人注意。 汝州,可是佑国军的属州,就是张全义的地盘,可不兴乱说话。 这人劝农桑是一把好手,但心胸可不怎么宽广,虽说不太可能注意他们这种小人物,但保不齐有人为了逢迎巴结,小题大做。 “方才去码头上转了一圈。汝州州兵有个军校是我同村,据他所说,河南府才几天工夫,就大败了好几次,丢了几百里地。”王三一边瞄着宋二藏在怀里的饼,一边神神秘秘地说道。 “胡扯!”宋二心中一颤,道:“几百里地,都过了洛阳了,便是丢了一百里都不得了。” 王三张口结舌,他哪知道洛阳在哪啊,不过还是强辩道:“我那同乡说,已经有溃兵跑到永宁了,州县派人收容,故意压着消息,怕动摇蔡兵、忠武兵的士气。” 王三不知道洛阳在哪里,永宁也只知道个大概方向,但宋二是清楚的,他跑过的地方太多了。如果说刚才“丢地几百里”是胡扯的话,这会说的就让他将信将疑了。 有溃兵跑到永宁,那说明崤山已经丢了啊! 崤道险要,一旦被人截断,山西那百把里地可就全没了。 听家里长辈说,早些年的时候,那片地其实归陕州。硖石县的理所有时候就在那里,后来移治他处,这片就归了河南府的永宁、渑池二县。 “王三,以后少传这些风言风语,会惹祸上身的。”宋二从怀里摸出那半张饼,递给了王三,道:“不过可以私下里与我讲讲,我嘴严实,不会乱传。” 王三眼睛一亮,接过饼嚼吃了起来,含糊道:“去年夏贼骑卒还到汝州来转过呢,可见北面全是筛子。张全义是真的不行,这世道,拳头不硬,什么都没用!” 宋二心中冷笑。 张全义才几个兵?河南府、汝州这几年比较安定,看似一副太平景象,但他们跑船的都知道,其实乡间根本没几个人,与汴、宋、滑、亳、颍诸州根本不能比。 人这么少,能养多少兵? 这会与夏贼在打的,怕是没几个河南府兵将,多数是外来客军。 他们既然打不赢夏贼,那东平郡王就也有可能打不赢夏贼。 河南,从此多事了! 汝水畔的驿道上行来了大队军士。 宋二、王三低下了头,不敢多看。 这年头的武夫,可能只因为你多看了几眼,就跑过来质问你看啥。如果心情不好的话,被痛打一顿都是轻的。 “要打大仗了……”王三的身体微微有些颤抖,低声胡言乱语着。 宋二抓住他的手臂,让他稳一稳,道:“打仗是免不了的,最重要的是活着。若夏贼赢了,大军开过来,不还得要人给他们种地,给他们行船?怕甚?便是当年秦宗权,也没把所有人都杀了。” 王三挤出一点笑容,道:“也是,大不了降了便是。可我听人说,夏贼远道而来,军粮匮乏,去岁抓了河南府十余万百姓,全都运到陕虢山里边,杀了做肉脯了,就和那秦宗权、孙儒一样。若真是这种死法,那就得和夏贼拼了!” “你听谁说的?”宋二一皱眉,问道。 “很多人都这么说。甚至乡里的一些读书人也说夏贼‘丧尽天良’,难道不是真的?” 宋二也有些不确定了。 没准是真的,不然为何那些人都消失不见了呢?一点音信都没有。 远处响起了一阵哭天喊地声。 宋、王二人寻声望去,随后又都扭过了头去,可怜人! 战事一起,商道中断。 很多原本打算通过崤函谷道、潼关前往长安的商人滞留在了汝州。至于为何不走蓝田武关,这是个好问题,但他俩是不可能是知道的,甚至宋二这种“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人也不知道商徒们为何削尖脑袋走陕虢,王三则压根不知道商山道的存在。 莫不是那边也在打仗?或者不让走了? 商徒的哭喊、哀求没有任何作用,他手下那些护卫挎刀持弓,但在众多蔡兵的“围观”下,一个个老实得不能再老实,不敢多说一句废话。 劫掠商旅!宋二叹了口气,算你们倒霉! 但宋二很快惊讶了起来,因为一将策马驰来,挥舞着马鞭就往下打。那些劫掠商旅货物的蔡兵勃然大怒,正待将那小子揪下马来,却见其后方还阵列着大群亲兵,顿时手一滞,终究没敢闹,吃了个暗亏便走了。 “那是谢彦章谢将军,我远远见过一面。”王三小声道:“被打的多半是忠武军的人,最近过来的都是陈、许军士,杨师厚的人。” “你知道得挺多的嘛。”宋二看了他一眼。 谢彦章在陈、许、汝、蔡一带还是有些名气的,一是因为他勇武过人,骑射双绝,但最主要的,还是他为人谦和有礼,重孝守诺,家中有很多藏书,平时喜欢穿儒服与读书人混在一起,简直是武夫中的异类。 不过也就这点名气。 谢彦章还没成长到后世那种带骑兵临阵挑战,河东兵马不敢直呼其名的地步。 “彦章时领骑军与之挑战,晋人或望我军行阵整肃,则相谓曰:‘必两京太傅在此也。’不敢以名呼,其为敌人所惮如此” 淮夷出人才啊! “谢彦章这做派,若不是有他义父葛从周做靠山,早让人整死了。他就不该当武夫。”王三道。 “别说了,该卸货了!”宋二烦躁地说了句。 大军北上,战事又起,吾儿可能平安归来? 若能在谢将军手底下干活,处境或还能好一些。 唉,难得遇到个不残民以逞、爱护百姓,还比较能打的武夫,可别死了啊。 …… 胡真在新安县坐不住了。 刘康乂大败,李干秋也被围在乾壕寨,生死不知。这才短短几天工夫,局势怎恶化至此? 他怎么也不明白,上万人啊!即便是一万头猪,也不至于败得这么稀里糊涂吧? 去年的刘捍,带着保胜军三千众西行增援,结果被夏将折嗣裕筛土为尘,尘借风势,牲畜骚动,军士口鼻不能呼吸,招致大败。 再加上冯霸等人,前后损失了上万人,尤以保胜军的损失最让人心痛。 百战百胜的部队,打得天平、泰宁、武宁、魏博等镇抬不起头来的得胜之师,一遇到夏贼,就浑身力都使不出来。总是在没有发挥出真实实力的情况下就大败,让人很是无语。 “给杨彦洪传令,渑池县、双桥寨互为犄角,甚为紧要,城寨粮草充足,器械齐全,只要自己不犯错,夏贼就得强攻硬打,他们有多少血可流?”胡真突然站起身,满屋的幕僚、军将都把目光投向他。 渑池县在谷水北岸,离河二百步,当大道。夏贼若想东进,绕不开这一城一寨,除非他们放弃辎重,轻兵疾进,但那样将丧失至少一半以上的战斗力。 “各部不得擅自出击,谨守城寨。便是一个换他三个,夏贼也耗不起。”胡真继续说道:“再给戴思远传令,屯于硖石堡、白超垒、缺门一线,随时策应。” 这三个地点,都在谷水沿岸。 谷水,是北线道路上唯一可提供大军饮水、樵采,且又靠着大驿道的地方,属于必经之路。 不走这里也可,但要承担没水喝,没木柴用,还要自己开山铺路的代价。 东西走向的谷水贯穿了这三个地点。“两岸对耸争高,谷水中通”,又云“左右两山夹立,相去百余步,大道出其中,故为军道之要”。 没法绕路,只能强攻,除非你不走这条路线。 已经失了崤山之险,没关系,我还有渑池、双桥这个坚固屏障。 这里失了也不要紧,我还有硖石堡、缺门、白超垒三个鬼门关。 甚至这三地丢了也不致命,我还有新安县这座坚城。 新安县再丢,我还有八陡山天险。 八陡山再失,呃,到洛阳了。 夏贼,准备一路丢下十万条人命的打算吧,让你来啃。 “给霍存传令,让他领保胜军至土壕寨,配合汝州方向的大军攻崤寨。若不成,便退回来,无需强求。”胡真最后又下了一道命令。 幕僚们面面相觑,这是保守到极致啊! 戴思远的骡子军在内线快速增援各堡寨,霍存一军亦可驰援各城。 只要好好守,不盲动的话,夏贼确实是大亏特亏。 攻城攻寨,死伤难免,还很大,他们付得起这个代价吗? 后勤运输成本也高,即便军粮器械船运至陕州,再陆路转运,一百余里的山道,损耗极大。但汴军可以水道运粮,成本极低。 只是这样一来,是不是过于示弱了? 这命令,也就胡真敢下! 第十六章 人的名树的影 五百里加急的军报有多快呢?朔方军的驿站系统几乎每天都在展示。 信使离开乾壕寨大营后,狂奔回硖石驿,然后换马,西行四十里至陕州甘棠驿,继续换马,一路经新店、曲沃、桃林、稠桑等驿站抵达虢州阌乡驿。 这是个堪比华州普德驿的大型驿站,在此换人又换马,再经关西、普德、野狐泉、华阴等驿站西行,日行五百里,因此前线的消息最多五天就能抵达灵州。 如果有必要,甚至可以日行七百里,但邵树德还没那么想吃荔枝,玄宗逼着驿卒日行七百里,黑点直接流传到后世,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灵武郡王府内,邵树德将收到的军报讲给儿子听。 这是独属于承节、嗣武两兄弟的时刻。二人一个九岁、一个八岁,整日学习文武知识,已经超出同龄人一大截了。 邵树德曾经让河西节度使杜让能推荐教导诸子女文化知识的教师。 杜让能本着认真负责的态度,推荐了弟弟、前户部侍郎杜弘徽。 可真是举贤不避亲啊! 邵大帅觉得杜相的形象崩塌了。 本以为是个一心为国的忠义臣子,但画风转变得太快,让他有些惊讶。 不过仔细想想,好像也挺正常。不会为家族谋福利,是当不了门阀世族的领导人的。 人,果然是复杂的生物。 人设,都是骗人的。 按照固定的道路做一辈子符合自己人设的事情,大概很困难吧。 “吾儿,刚才说的可清楚了?”邵树德也不管小孩子能不能听懂复杂的军事政治问题,自顾自地给他们幼稚的大脑进行轰炸:“朱全忠急着攻取朱瑄、朱瑾、时溥甚至是王师范,这是本着先易后难的原则。” “为父亦是先易后难。”邵树德继续说道:“关北四道除灵州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邠宁、泾原也只各打了一次小仗,鄜坊、丹延二镇靠的是讨黄巢时建立的威名,以及持续多年的渗透。真正花了点力气的,其实也就河西、陇右二镇罢了,但战事不多,更多的时候其实是在行军。如果不先易后难,直接攻河东或宣武,会如何?” “打不过?”邵承节直截了当地问道。 邵树德的脸色稍稍有些尴尬,怎么能这么直白地说打不过呢? “这世上有些地方,钱多、人多,但武力弱,一旦被攻下,将其纳入自家治下,再善加治理,可大大提升实力。”邵树德决定不直接回答那个问题,只听他说道:“为父打垮了那些武力弱小的藩镇,得其财货、丁口,善加训练,得兵十五万。朱全忠的起家就要难多了,从一开始就是生死搏杀,大战黄巢,夜入滑州城,血拼秦宗权,如今他的地盘,都是一刀一枪拼来的,在镇内的威望也如日中天。要想打败这种人,不能在他擅长的方面和他争斗,得在让他难受,让他不利的地方动手,如此方是胜机。” 两个小孩听得半懂不懂。 邵树德也不以为意。反正现在就是熏陶,让他们旁听、旁观自己做决策的过程,多多少少总会有些作用的。 一个是未来的继承人,一个是备份继承人,慢慢加深理解吧。 又与两小儿谈了一会学习上的事情后,邵树德随手批复了几份文件。 李唐宾已经在筑城,数万民夫,如果不出意外,一个月肯定筑好了。 而在这一个月的时间内,可想而知,双方还会围绕这片土地争夺很久。 从东、西魏开始,再到北周、北齐,双方在潼关到洛阳这一片反复厮杀,谁都无法取得决定性的胜利,不得不说地形限制的因素很大。 李唐宾有信心守住占领的土地,邵树德选择相信前线将领的判断。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选择了李唐宾做经略使,那么就要信任到底,反正只要不造反,战场上的胜败都好说,朱全忠还打不进陕虢。 “析永宁北境、渑池西境置崤县,隶陕州。”邵树德在文件上写下自己的意见,随后让信使发往河南府。 这个崤县就是新得的土地,从硖石算起,向东绵延至崤寨的一整片丘陵地带,长约百里,差不多刚好是一个县的地盘。 崤县县城就是正在版筑的城池。 县民,邵树德想了想,在带过去的横山党项上万山民、华州夫子中招募愿意留居当地垦荒的,赐予土地,作为屯田兵,就近产出粮草,减轻后勤转运的巨大压力。 这不是府兵,因为府兵的地没这么少,一户少说也得有几百亩,否则养不出那么精锐的脱产士兵。 也不是明朝那种卫所兵,卫所兵一户平均下来才二十八九亩,还是公田,也就刚够填饱肚子,能有合格的训练就见鬼了。 介于下限明朝卫所兵和上限北朝府兵之间吧,一户授田六十亩,先招募五千户。 农业生产方式也有严格规定,一定要对畜牧业有较大程度的倾斜。再说直白点,得养马骡,得多蓄牧草,以便就近提供大量马匹和役畜。 想到此节,邵树德又打算在朔方十州抽调部分农学博士、学生过去指导了。他们有现成的知识和经验,能发挥较大的作用。 当然,以上诸多计划的前提是打退汴军可能发动的反攻。 河洛之险,以前是汴军独占,现在是双方共有了, 感谢刘康乂送的大礼! 在邵树德批阅文件的当口,两个小儿互相挤眉弄眼,嬉皮笑脸。 这样的“课程”,对他们还是太枯燥了一些,他俩更愿意去草原上骑马,或者练练射兔子的本事也好啊,那多有趣。 “承节、嗣武。”仿佛是看到了两个儿子的小动作,邵树德一边写字,一边说道:“方才为父没和你们讲如何在朱全忠发不上力的地方与他磨。现在便告诉你们,听好了,什么叫疲敌之计。唔,这得从伐大树说起。” …… 商州城外,李桐看着从关中南下的大队人马,眼神有点发直。 “这…这是具装甲骑?”他的声音有些不自然。 一千骑铁鹞子,跟着定远军一起到了商州,暂归王遇指挥。 临出发之前,邵树德还重新进行了人事任免。 王崇调任豹骑都十将,折从允调任银枪都十将,两人位置互换,然后一边南下,一边抓紧时间熟悉部伍。 其实也不用花过多时间熟悉。 对王崇而言,豹骑都最初的人马,本来就是折、王、杨三家边疆豪族子弟,后来有了部分人员流动,但仍以此为基干。 这些人,他太熟悉了,很快就能上手。 与之相比,折从允熟悉银枪都的回鹘兵就要花费更多一番精力了,但他们暂时没有作战任务,或许过阵子会西进讨李仁美,但还有时间。 “这么多马,都要精饲料喂养,商州如何养得起?”李桐的脸色很难看。 豹骑都,并不仅仅是一千铁鹞子那么简单。 他们是最出彩的部分,战场上屡建殊勋。但为了支持他们建功,背后还有两千来自肃州龙家、青唐吐蕃的辅兵默默提供服务。 铁鹞子每人一匹战马、一匹代步骑乘马、一匹驮马,辅兵每人一匹骑乘马、一匹驮马,总共一千战兵,却有七千匹马,李桐听到这数字时都快晕了。 原来,具装甲骑的维持成本这么高! 一个月需要两万斛粮食,这胃口也太惊人了。通过商山道运过来的那些关中粮草够消耗到几时? 商州不过万余户,去年收了十六七万斛粮的地税,自身就要消耗约十二万斛,也就能挤出四五万斛粮接济外来兵马,前阵子还都用船运到了均州小江口寨子内。 真的挤不出更多的粮草了! “养不养得起,獾儿你不用管,我等自从关中转运,代价再大,也得运过来。”王遇仔细打量着已经长大的李桐,道。 李桐听到“獾儿”这个词,脸色一黑。多少年没听到有人喊他小名了,但王遇以前是父亲军中骁将。正所谓人的名树的影,虽然十年过去,王遇好像没以前那股豪勇了,但威慑力依然很大。 李桐至今仍然无法忘记王遇在校场上纵横驰骋,暴打各路军中勇士的场景。 少年时代的阴影啊! 王遇懒得管李桐的脸色是好还是坏,他骑着马儿,身后是正在列队入城的定远军士卒,面前则是商州的大小将官。 “郑三、刘大郎、张狗郎,可还认得我?”王遇马鞭连指,被他点到名字的几个商州军将尽皆失色。 王疯子又他妈的回来了! “王遇,你待在灵州过你的日子不好么,为何又来商州?” “妈的,阴魂不散!” “我是打不过你了,可我收了一义子,勇武绝伦,明日便叫你好看!” “王疯子攀上高枝了,如今哪还看得上咱们这些穷兄弟啊。” 王遇闻言哈哈大笑,道:“就喜欢看手下败将脸上的晦气。” “郑三,听闻你一口气娶了十房姬妾,当年还能在我手底下走几个回合,如今怕是一只手就能撂倒你。” “刘大郎,你那肚子,站在那里都看不到脚尖了吧?怪不得被冯青面打得鬼哭狼嚎。” “张狗郎,你是真不行了,靠假子来和我叫阵,当年屡败屡战的心气呢?” “一群废物!”王遇一甩马鞭,下了定论。 众人怒气勃发,但都你看我我看你,竟然没一个人敢发作。 李桐在一旁看得心都凉了。 灵武郡王将王遇派来,金、商这些军将还敢抵抗么? 另者,王遇也真是受器重啊! 灵武郡王就不怕他夺了金商大权,尾大不掉么?以他在父亲旧部中的威名,收拢各部简直易如反掌,只要舍得许下好处,李桐都没把握还能掌控得住部队。 晦气,晦气啊! 第十七章 请你移镇 大顺三年六月初八,李延龄带着五百邠宁军士卒抵达了商州理所上洛县。 按照路线来说,他其实可以经凤翔镇的洋州东行,先去金州。但老李是个稳重人,觉得还是跟定远军一起行动比较好。 朝廷还没正式下旨移镇,但应该也就这几日了,拖不了多久。 圣人那点小情绪,宦官们拿捏得死死的,再吓一吓,多本也就屈服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宦官的态度也很可疑,他们也有情绪。 金商镇再被拿下的话,圣人还往哪跑? 值此关键时刻,便是宦官们也有点想站在圣人一边。毕竟,朝廷在,才有他们作威作福的平台,若朝廷有名无实了,那还有什么意思? 西门重遂急得不行,连连遣人去灵州,痛陈利害,言邵树德若连金商也不放过,怕是天下诸镇要断了上供,有识之士也会唾骂,外部形势空前恶化,成为各镇公敌,死无葬身之地。 邵树德不为所动,只明言朝廷治理好京兆府就行,渭北、华州、金商等镇也不会阻拦来往长安的财货、人员,圣人可继续招揽天下英才,施行中兴之政。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了,朝廷现在还在拖延,但时间不等人,李延龄接到命令后就带人南下,与王遇前后脚抵达了商州。 等朝廷几个月?那今年就过去了。折宗本还急着等待粮草、援军攻山南东道呢。 “王军使。” “李大夫。” 二人见礼后,便在州衙内坐下。 李延龄是彰义军节度使、银青光禄大夫,坐于上首。 王遇是定远军使、宣威将军,坐于下首。 李桐是商州刺史、武关防御使,在一旁陪衬。 “金州之事,李大夫有何方略?”王遇有些着急。 自从征讨河陇的战事结束后,定远军已经有些日子没真刀真枪与敌厮杀了,战斗力不可避免有所下滑。 一支军队,如果长时间处于和平安逸的环境,即便粮饷充足、训练正常,战斗力也是会下滑的。 处于和平环境之下,但时不时要被动员起来,或者驻外布防,接受一点战争氛围洗礼,战斗力下滑得会慢一些,但仍然会下滑。 只有粮饷充足、训练正常,定期上战场见血厮杀,战斗力才足以保证——当然,如果血战连场,老兵骨干死伤过多,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定远军,与铁林军、武威军一样,已经好几年没正儿八经打过仗了。 天柱军组建得比他们晚,资历比他们浅,但这些年战事不断,铁林军、武威军、定远军有资格装大哥,看不起人家吗? 所以王遇很急,急着带领儿郎们东出,先拿赵家人小试牛刀,然后与朱全忠厮杀。 山南东道的兵,本是蔡贼出身,但和平这么多年,还能剩几分功力? 金商这些巢——呃,巢贼就是最好的例子,训练没那么勤了,堕落了。 还不如招募新人! 按照大帅的说法,一支军队满分一百,从地里拉老实巴交的农民,足食足饷,定期训练,号令严明,再发下合格的器械,可以很容易达到六十分,这就可以拉出去作战了。 六十分再往上,提升的速度就很慢了,成本也急剧增高,比从零分到六十分难多了。 大家都足食足饷,都训练不辍,器械也都是合格的,军纪也都严明,但一方体格高大,气力充足,武艺精湛,一方小时候没吃过什么好的,身材单薄,武艺也只粗粗训练了几年,这当然会有差别。 个人武艺,在战阵上作用没那么大,但终究是有用的,不然军中考核箭术作甚? 当然,实际情况比较复杂。战争结果受制于当时双方形势、士气、地形、天气、指挥甚至各种偶然因素,强的不一定能赢,弱的不一定会输,要具体分析。 金商这些巢军,在王遇看来就不如全遣散了,招募新人得了。 他们现在的水平和士气,未必有大帅所说的六十分。 “王军使,金商之事,还得着落在你身上。”李延龄看了看李桐,笑道:“李使君,令兄屯于金州,不发一言,莫不是被军士裹挟了?” 李桐有些尴尬。 他和兄长易地而处,也不肯贸然移镇啊。 灵武郡王派人过来劝说,可以移镇邠宁,听着是比金商强一些,但谁知道当地是什么情况? 邠州刺史,可否按照惯例,由节度使兼任?宁、庆二州之地方官员,可否自行委任? 镇内财货,如果需要上供,那该上供多少? 如果需要出兵与外镇征战,要出多少兵?不出兵会怎样? 金商有一大摊子老弟兄,他们以前孑然一身,但现在多半都有田产、家眷了,有的人根本就不想折腾搬家,有的人心存疑虑,怕被骗,还有人有深藏已久的野心,四处煽风点火。 事情没那么简单啊! 除非,像当年朱玫,能带着凤翔军去富庶的东川发财,有一统东西二川的巨大长远利益刺激,这才有可能说服大多数人,继而裹挟少数人。 邠宁三州,和金商一样是山地,户口二十来万,但金商也有十多万,还处于关键位置,不像邠宁那样被邵树德势力四处包围着,没有任何发展前途。 便是能自行委任官员,但官员也是人,也会有自己的想法,处在那样一种环境下,他到底是效忠你呢,还是暗地里对邵树德输诚? 时间长了,怕是早被渗透得千疮百孔,身边之人尽皆不可信任。 “想那么多做甚。”王遇突然大声道,吓了李桐一跳,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明日我便率军南下,到金州去。就那几个歪瓜裂枣,没让他们去河西都算好的了,哪那么多事?不服就打。”王遇直接起身,道:“李大夫,明日你也一同前去吧,保管无事。獾儿,你也要去,大帅许你夏州刺史子职,那地方不错,怎么也得出点力气。” 李桐听到“獾儿”这个小名脸又是一抽,能不能别叫了?我现在他妈的是刺史、武关防御使! 王遇径直离开了大厅,在亲兵的簇拥下“玩耍”去了。至于玩啥,李桐用脚趾头也能想到,商州这帮桀骜武夫,从前天起就老实得很,再没以前那种气势了。 李桐曾经听父亲说起过一回,若他不幸身死,军中当公推王遇为帅。至于怎么个“公推”法,张狗郎前天还大骂王遇,说要派他假子挑战,结果晚上就去拜访,喝了半夜的酒,差点结为儿女亲家。 这些武夫,就没一个正常的! …… 金、商、均、房等州,在国朝有一个俗称,曰“汉上诸州”,因为多分布在汉水附近,或有支流通往汉水,地理上可以划分为一个单元。 建中年间,朱泚造反,德宗巡幸兴元府,适逢淮西李希烈造反,据邓州,东南贡赋之路断绝,于是采用第五琦当年倡议的运道,走上津道,将财货经金、洋二州运往兴元府。 宋绍兴初年,金人自关中南侵汉上诸州,窥视四川。 二年,金兵先攻商州,守将邵隆跑路上津。三年,攻商州上津、金州洵阳、金州州城,镇抚使王彦退洋州西乡县。金人再追,攻吴玠镇守之饶风关,王彦率兵增援,结果二人皆大败,一奔洋州,一逃达州,四川大震。 金人的进兵路线,便是唐代故道。 王遇、李延龄、李桐三人带兵南下,也是走的这条路线。 具装甲骑留在商州,一同留下的还有两千步卒。王遇带着定远军五千步卒、一千骑卒,外加李桐千余人、李延龄五百人,沿着山路南下,五天后抵达了漫川关(今山阳县漫川关镇附近)。 随后又花了两天时间,抵达了上津县。这一路都是沿着甲水河谷行军,有驿道,但都是山路。 李延龄路上留神观察,心中暗叹,物资转运确实不方便。东南财货如果走这里进京,成本比走河南水运大多了。 从上津往西不远,便是金州淯阳县,再西面数十里是洵阳(今县),然后百余里至金州理所西城县(今安康)。 十五日夜,淯阳、洵阳间的申口镇将元深遣使而来。 李延龄大喜,当晚置宴招待。 申口镇,有兵两千,位置紧要。 宝应年间,代宗玩了把骚操作。先是捏着鼻子任命来瑱镇襄阳,然后给来瑱的部将裴茙下秘诏,让他出兵讨伐。裴茙战败,逃亡申口,企图固守,不过还是被抓了,送往京师,代宗下诏赐死。 申口镇有城,说实话,比洵阳、淯阳这些地方更重要。元深素闻王遇勇名,不敢相抗,举兵来归。 当然,这或许只是一方面原因。邵大帅的威名,难道不可怖? 多重因素之下,有人归降,实乃寻常。 如今就看李柏是什么回应了,反正事情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金商,无论如何是要拿下的,这一点没有任何疑问。武夫们眼皮子浅,脑袋一热就敢动手,但李柏若和他们一样冲动,不想移镇,那就太可惜了。 第十八章 劝 “诸葛仲方都能镇守兴元,为何我不能持节金州?”西城县内,李柏有些不满,更有那么一丝委屈。 在他看来,邵树德既然允许诸葛仲方继续当山南西道节度使,那么金州这边父死子替,他李柏继续当金商节度使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什么邠宁镇?不想去。 没有实权,也就得点财货和富贵,和在金州说一不二的好日子不能比。 “留后,事已至此,不如爽利点,开城迎李大夫入金州,亦不失富贵。”坐在李柏对面的人叫宋瑶(《宋史·宋偓传》中写作宋瑶,出土的墓志中作宋璠,这里取宋瑶),本官是丰州录事,差遣是朔方幕府随军要籍,邵树德新提拔的亲近幕僚。 其实宋瑶之父宋真是河东人,西河宋氏出身,与宋乐这一支有点渊源。 宋氏在朔方镇的地位,那是毋庸置疑的。 邵大帅早年有几个贵人,宋乐就是其中之一。在镇内地位超然,无人敢惹,迁居过来的族人也深受其惠,爬得比较快。 宋真目前在胜州州军为将,宋瑶本是武人,但志不在此,现在已弃武从文,在幕府内任职了。 此番以幕府随军要籍的身份出使金州,劝说李柏移镇邠宁,也是他从武将转任幕职以来办的第一件大事。 事情一开始就不太顺利。 金州方面的态度非常分裂。 部分人支持移镇。但支持的原因也很复杂,有被折宗本攻杀冯行袭势力的威风吓住的,有想去邠宁谋取更好发展的,还有人纯粹就是想离开这个深处山区,交通不便的地方,到关中生活。 也有人不支持移镇。不支持的原因则很统一,担心利益受损。 他们在金州起了大宅子,四处联姻,插手各项产业,还置办了不少田地,完全是当做家族根基来经营的。如果换了节度使,利益一定能得到保证吗?未必! 李柏本来就有点不想移镇,看到这么多人反对,于是准备拖延。 反正朝廷也没下旨,急什么急? 宋瑶摸透了他的想法,但面对铁了心的李柏,也没有太好的办法。这些时日,他一直滞留在金州没走,李柏好酒好菜招待着,礼数不缺,但移镇的事情一直没有着落,二人心知肚明,在等待一个契机。 王遇率定远军南下商州,商州上下出城数里相迎,随后又快速南下至上津,申口镇将元深款附。消息传到金州,自然引起了一番震动。 宋瑶冷笑,大摇大摆地进了节度使衙,坐在李柏面前,又开始了他的劝说。 “如今这般局面,灵武郡王还可许我邠帅之位?”得知宋瑶来访后,李柏特意摒退了众人,单独商谈,只听他说道:“使者或可回报灵武郡王,我愿遣子入灵州为质。金商二州,唯灵武郡王马首是瞻。” “留后。”宋瑶摇了摇头,道:“王军使已往金州开来,申口镇归附,淯阳、洵阳二县出酒肉劳军,敢问留后,西城拿什么来挡?昔年王遇勇冠军中,今又奉灵武郡王之命,可有人敢相抗?为今之计,不如纳土归降,亦不失富家翁之位。” 李柏长叹一口气。他知道,此时再归顺,条件却不是之前开出的那个了。 邠宁三州,能让他完全掌控邠州就不错了,军权多半也所剩无几。说傀儡可能是过分了,但也绝无可能大权在握。 这可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宋瑶看李柏的脸色,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见他故作沉吟了一会,随后又道:“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挽回。” “哦?”李柏神情一振,问道:“莫非……” “留后切勿多想。”宋瑶笑了笑,道:“我的意思是,若留后想办法立点功劳,或可挽回一些在灵武郡王心中的印象。” 李柏闻言,顿时无甚兴趣了。 便是挽回印象,还能让自己当真正的节度使不成? “留后可做两件事。其一,暗中抓捕不愿移镇之将佐,献给新帅李延龄。”见李柏脸上一副不情愿的表情,宋瑶又道:“听闻去岁房州四县大修堡寨,多治兵甲,有攻均州之势,留后不如自请出兵讨之,若能得房州四县,不失为一条金光大道。” 房州,辖房陵、永清、竹山、上庸四县,户口、财货在汉上诸州中可排第一。 而且这个地方百姓的文化素养有点高。 从秦代起,朝廷就喜欢往房陵流放犯人,且身份高贵。 比如,始皇九年,嫪毐门下舍人四千余家被流放房陵;始皇十二年,吕不韦门下舍人尽迁于房陵;始皇十九年,赵王迁于房陵。 汉代也不少,济川王刘明、常山王刘勃、清河王刘年、广川王刘海阳、河间王刘元等九位宗亲及其徒党被流放房陵、上庸。 国朝就更多了,高阳公主及驸马房遗爱、高宗废太子李忠、城阳公主及驸马薛瓘、广武王李承宏、中宗李显、恭宗李重茂、南平公主之子、郜国公主的三位儿子、魏王李泰、谯王李重福、宰相萧瑀等。 他们被流放,有时候并不仅仅是一家子,很可能带来一大群人。 刘年流放时,总共有一百户人跟着一起过来。 这些外来人口的迁入,对于同化当地土著,提高技术,发展经济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汉景帝时期,这里仍然是“偏陋有蛮夷风”,可见较为落后,尚未同化为汉地。 而流放人员身份尊贵,有很多待遇还不错,为了满足他们的享乐,商业也慢慢发展起来了——李显到房陵后,就建了庐陵王城。 他们还携带来大量儒家经典书籍,有人闲极无聊,便教授文化知识,广收门徒,文风慢慢培养了起来。 总之,这是一个十分特殊的地方。明明交通闭塞,属于山区地带,但商业发达,文风较盛,人口在汉上诸州中也排第一,多年来又少历战火,相反还逃了不少人过来避难,人口比起玄宗朝那会竟然有所增加,达到了九万余人,也是神奇。 “房州兵多,足有四千之众,如何敌之?”李柏有些为难,或者说心里不太愿意。 又当不了金商节度使,去了邠州也没甚意思,那么为何还要出力呢? “留后还年轻,为何目光就盯着小小的金商呢?如今天下多事,正是英雄用武之地,只要忠于灵武郡王,随便立点功劳,以令尊和灵武郡王的交情,还怕不能飞黄腾达?”宋瑶苦口婆心地劝道:“再者,留后可别忘了你还有个弟弟呢。邠帅的位置,一定要让你来做么?即便是个有名无实的邠帅,对令弟来说,怕是也挺有吸引力的。” 这就是威逼利诱了,很直白,但很多时候往往能发挥奇效。 李柏现在就已经被拿捏住了。他的第一选择是继续当金商节度使,如果当不了这个,邠宁节度使又不给实权的话,那不如躺平好了,什么事都不愿做。 但问题是,如果真的躺平,那个有名无实的邠宁节度使怕是也轮不到自己来做,这就让人很难受了。 “留后,如今天下的局势,你应知一二。灵武郡王欲攻山南东道,然山路艰难,粮草不济,急需在南边先取得几块地盘,房州户口众多,商旅云集,有水路直通襄阳,若能得之,当可济得大用。届时,商、房、均三州之财货、粮草,皆可顺流而下,支持大军征战。”宋瑶说道:“若顺利攻灭山南东道,战后叙功,君若有攻拔房州之功劳,灵武郡王还能忘了不成?” 山南东道节度使赵德諲已经在两个多月前死了,其子赵匡凝继位,遣使奉表至长安,请朝廷授予旌节,但目前尚未有回应。 其实这招对赵氏用处不大,人家的权力交接还是挺顺利的。但恶心人嘛,不用白不用。 北司中官对赵氏的印象其实很好,因为人家的贡赋真的从来没有少过。若不是邵大帅施加压力,朝廷早授予旌节了。 “留后,可不能再犹豫了。李大夫离此不过数日行程,令弟也跟着过来了。届时会发生什么事,委实很难说。如今机会还在,就看你能不能把握住了。” 宋瑶的这句话可谓重重一击,让李柏的心理防线彻底土崩瓦解。 金州不过六县,即西城、洵阳、淯阳、石泉、汉阴、平利。 如今洵阳、淯阳二县,外加申口镇很明白地投向了李延龄,除西城外的其余三县是什么态度,谁都不敢保证。 形势确实不一般地坏啊! “既如此,今日便召集军府将佐,点检兵员、封存府库、清理账册,待李大夫一来,便与其交割。”李柏心理挣扎了半天,最后还是觉得没信心抵抗,无奈地说道。 “善哉!”宋瑶笑道:“不过,召集军府诸将却大可不必。留后,府中诸将是什么心思,没人敢保证,或许有人煽风点火,聚众作乱呢?君但可找心腹之人一一说明,随后静待李大夫即可。定远军一至,即便有人再不满,也断然不敢作乱的。届时留后可自请出兵攻房州,李大帅定欣然应允,无论成败,邠帅之位都跑不了。” 李柏缓缓点了点头。 他不傻,知道攻房州意味着什么。 金州尚有三千衙军,附近还有两千余镇兵可供调动。这五千人,理论上来说应该是他控制金、商二州的本钱。 但如今这个形势,啥也不说了。李延龄和王遇二人,连哄带吓,已经把商州牢牢握在手中,又控制了淯阳、洵阳、申口等地,有兵一万余,还多是能征惯战的。 李桐那个混蛋也凑在里边,即便有忠心的父亲旧部,也未必有多坚决的抵抗意志,说不定就被李桐拉过去了。 而既然当不了自己的本钱,那么不妨拉出去攻房州,若能有些战果,这却是实打实的自己本钱了。 这账,很容易算。 第十九章 设想 六月的天,说变就变。 刚才还晴空万里呢,突然间就阴云密布,下起了大雨。 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雨水填满了沟渠,充塞了原野。 农人纷纷冲进田间,扒开田埂,将淤积在田里的水排掉。 汉水水面缓慢上涨,码头边一片忙碌。 云集于此的商贾忧心忡忡,担心发往襄阳的货物会受到影响。在这个天气行船,是需要一定勇气的。 金州盛产药材、椒、茶、漆、胶,商品主要运往下游的襄阳。 未必是襄阳人用了,更大可能是转卖到他处。 襄州,位置太好了,不但是军事重地,从做买卖的角度来看,亦可四面出击,很容易就成了商品集散地。 上游驶来了二十余艘船。 船工娴熟地操纵着船只,将其靠在码头上。 “快,快卸货!”军校崔瞻大步跨上码头,踩得木板吱嘎做响。 船只已被粗麻绳牢牢绑在木桩上,船工三三两两地下了船,冒着倾盆大雨,将覆盖着油布的木箱一一抬上岸。 仓督李允似是早就知道有这么一批货物要过来,当下不顾大雨,令人打开仓库大门,将其堆到了几个空置的库房内。 甚至因为货物太多了,他还找来了金州坊市的市令,借用了他们的仓库,堆放各类物资。 坊市如临大敌,市帅亲自出马,带着数十小使、役徒,紧握刀枪,不让任何人靠近。 “七郎,可是要打仗了?”李允将崔瞻请到了一处亭内坐下,小声问道。 “定是要打了。”崔瞻从腰间抽出水囊,狠狠灌了一口,道:“你可知这批货物哪来的?” “难道不是汉阴?” “一部分是,另外一部分是从洋州运来的甲仗。” 李允有些惊讶,道:“不要命了?” 东南物资经汉水转运至关中,一般而言也就水运至均州郧乡,在郧乡转运院集中,随后走陆路至商州上津。 从这里开始,北上长安的,毫无疑问,只能走陆路。往西经洋州、兴元府运往京西北诸镇的,同样走陆路。 水路曾经有过两次,一次安史之乱那会,给灵武即位的肃州输送财货;一次是建中之乱,德宗跑路兴元府。 这两次,朝廷下令东南租赋在当地换成轻便的高价值的财物,从上津一路水运至洋州兴道县。为此,还把洋州州治从西乡县移到了兴道,以就近督促转运物资。 但这两个“非常时刻”之外,上津到兴道这段汉水水道,至少就朝廷层面而言,是放弃水运的。因为水势湍急,经常出事故,干脆走陆路山道好了。 民间商人有尝试水运的,他们对成本非常敏感,均、商、金、洋这一条线,如果全程用水路运输,那成本将会降低到一个令人惊讶的地步,利润空间大大增加。 只不过,要做好船毁人亡的心理准备罢了。 “听闻是洋州折使君亲自下的令。”崔瞻是汉阴县以西三十余里的方山关镇军军校,此关北阻方山,南临汉水,为东西驿道之冲要。若有上游下来的水运船只,一般也会在此关停留、集中。 “洋州货运到方山关,再由咱们金州的船一路运下来。”说到这里,崔瞻也有些恼火。借口不熟悉下游水文,将汉阴到西城这段的运输任务交给金州本地船只,风险由别人承担。 李允暗想了下,兴道、方山关、西城、上津,这四地设仓库,应该是分段船运了,各自负责一部分。到上津后走陆路,运至均州郧乡,再走水路至襄阳。 “真是丧心病狂!多少船工要家破人亡啊!”李允也有些怒了,道:“折家人,为了打仗可真是什么都不顾了。” “折家人在为谁打仗?”崔瞻冷笑了一声。 李允听后脸色一变,小声道:“七郎慎言。这事你我私下里议议,骂两声便罢了,可不兴到处乱说。前两日,州中连斩十余军校,动手的是定远军王遇,都是不肯出兵攻房州的。杀完人后,尽收其家财,用作军中赏赐。其家人连同奴仆,总计上千口,一概配流河西甘、凉。” 崔瞻不认识王遇,他是金州本地人,不过听闻夏军如此辣手,一连斩了这么多金州军校,他也起了兔死狐悲之感,道:“这么狠?那还不如跟他们拼了,大不了一死!” “有何用?”李允叹道:“衙将们都不敢动手,指望谁来拼?” 两人一起叹气。早知如此,当初一起降了冯行袭好了,至少他是均州人,离得不远,算半个自己人。 被外地人统治,就会有这个缺陷,不管本地人死活。 今后若有机会,还是得反他娘的,把巢贼、夏贼都赶走,不然别想有安生日子过。 …… 金州城内,李柏面无表情,不过眼底还是带着一丝藏得很深的忧惧。 数日前,大军浩浩荡荡开到了金州,他带人出城三里相迎。 李柏压根就没敢对诸将说要出兵攻房州的事情,怕这些人当场鼓噪闹事。 别看他们在反对移镇的事情上支持自己,但涉及到其他方面,李柏可没把握还能得到众人拥护。 老子是老子,儿子是儿子,两回事。 能勉强说服他们同意开城,就已经不容易了,还是借了夏军的威名。出兵攻房州?那得把军中刺头都杀干净了才有可能,但李柏没这本事。 “李将军此次干脆果断,富贵临身,何忧愁耶?”李延龄放下手头的公函,笑道:“献金州数县,灵武郡王会记得这份大功的。” “分内之事罢了。”好几天了,李柏还是无法将眼前这个身材肥硕、满脸和气的中年人,与杀人如麻的武夫联系起来。最近几日,此人与王遇狼狈为奸,已经连杀十余金州军校了。 进城当日,李延龄非常和气,拉着李柏的手,让他一一介绍军府将佐,并随口夸赞了几句,诸将稍安。 而他们在城门口寒暄,王遇则带着定远军飞快入城,第一时间控制了各个要点。 尤其是军营,数千军士在营中,从那日开始,便切断了他们与金州诸将之间的联系。 二十三日,李延龄正式到军府视事,同时下令整顿兵马,拣选骁勇,东攻房州,城内一下子就炸锅了。 当天晚上,城外草料场起火,火光熊熊。 多位金州将校连夜赶至军府,请求发兵救火,李延龄不许。 二十四日白天,他下令将前一晚建议救火的军校七人全部斩首,因为他事先就得人密报,这些军校打算借救火之事集结兵马,鼓噪作乱。 二十五日,有人约定以夜中打更声为信号,一起发动,结果一整夜更夫都消失了,无人打更。 第二日,又有五名军校被斩首。 一口气斩了十二人,金州军中为之战栗。 李延龄趁机整顿部伍,任命申口镇将元深为左厢兵马使,尚未正式移镇的李柏暂任右厢兵马使,李延龄之子李进任衙内都知兵马使,三人分统金州兵马,开始做好进攻房州的准备。 元深,早早投靠,可得奖赏。 李柏,虽说在镇内地位不是很稳固,但终究还是有几个班底的,暂时还需要利用他一下。 李进掌控的是从邠宁带来的五百兵,这是父子二人最可信任的核心武装力量。 “李将军有此认知,富贵定可得长久。”李延龄道:“放心。邠帅之委任状已在朝中操办,灵武郡王说话算话,少不了你的好处。” 李柏心中稍安,但他没好意思问这个邠帅到底是怎样的邠帅?是军政一把抓呢,还是仅仅掌握政权。 “快六月底了,时间紧急啊。”李延龄突然感叹了一句,道:“其实,攻房州的命令是折帅下的。灵武郡王有言,我管民,折帅管军,今后军中之事,自有折都指挥使全权负责。” 至于为何不调金州军去小江口,说实话,折宗本看不上。 他宁愿用均州降兵,也不想要这些被养废了的金商兵,靡费粮草,不堪大用! 折宗本在小江口囤积了足够五千人消耗半年的粮草,经过冬春数月时间的操练,慢慢消化了两千均州降兵,从四月份开始,便带着仅能动用的三千兵马,屡次出小江口,至邻近襄州各县劫掠。 襄阳方面曾集结大军杀至,折宗本率部退回小江口。恰逢赵德諲去世,山南兵退走,折宗本又率军杀出,搞得襄州诸县人心惶惶。 现在他有个设想,即自己亲率数千人马在南线袭扰,作势威胁襄阳,吸引山南东道大军集结于此,王遇则领定远军从武关方向出击,攻邓州,看看有没有机会将其吃下。 当然吃不下也没关系,退回武关便是。 南线这边,只要整合了金、均、房三州这二十余万人口,未来养个一万多步军不成问题,届时就可尝试与山南军正面决战了。 两路大军,一出小江口,一出武关,互相配合,自身有山川险固之势,一旦战事不利,还可退回舔舐伤口,有战略方面的主动权。 除非赵匡凝向朱全忠求援,不然早晚被耗死。 第二十章 狼 小江口现在已经不仅仅是一座寨子了,而是两座互为犄角的城池。 花费了大半年的时间,折宗本大肆征发三县役徒,修了一座可容兵五千的军城,外加一座可存粮十五万斛的仓城——目前存粮四万余斛。 折宗本带过来的两千折家子弟兵与两千均州降兵打散后重编,战、辅兵各一半,邵树德亲赐号“威胜军”。 威胜军当然不止四千人。 折宗本已经下令,正在关中和商州间转运粮草的五千凤翔军南下均州,编入威胜军。 光靠目前这点兵力,在襄州一带只能小打小闹,还搞不出什么大场面。 九千兵,如果是战时,一年大概要消耗接近十万斛粮食。算上战马和役畜,那就得十多万。均州去年只征得二十多万斛粮豆的地税,也就刚够给九千军士发每月固定的粮赐,可能略有两三万斛的剩余,还有十万斛粮食的缺口。 财货方面,就更不足了。 说白了,均州养不起这么多军队。 折宗本解决的办法也很简单,劫掠! 折家军,与一般的军队不一样,关北可能就杨家、王家与他们有些类似。宗族为骨干,吸收外围人员,这样的军队,凝聚力强,待遇差一些也能忍受,军士们没那么容易哗变。 北宋那会,折家世镇府谷,对抗辽国和西夏。北宋朝廷当然会给一部分钱粮赏赐,但折家军的待遇,和西军之类的根本不好比,穷得很。 不过折家人还是能控制军队,说起来靠的就是宗族凝聚力。军队四处劫掠,也不会变野,还愿意听话,与一般的藩镇军队差别很大。 但这种治军、练兵的方式却不好复制。 首先家族丁口要兴旺,本家和支系加起来几千口人总得有吧?这几千口里的男丁,就是军官和骨干种子。 其次要尚武。从小习武,精通诸般兵器,了解各种战术战法,不怕死,敢打敢拼。 第三,凝聚力要强,大家族的治理不是一个简单的活,需要领头人的智慧和手腕。 做到这三点,一个边疆豪族算是初步成型了。要想继续提高,还要做更多细致的工作,折家二百多年的经营,底子不容小觑。 这支部队,说难听的,如果折家与邵树德决裂,军队只会跟折家走,说反就反。 在朔方军中任职的折氏子弟可能还各有立场,未必会反,但折家军是真的会这么做。 对折家,邵树德的态度是矛盾的。 又想利用,又防备,但目前而言,双方关系处得还是比较和谐的。 在折氏搬了部分家族成员到凤翔府之后,杨氏在麟州悄无声息地崛起,对冲折家残余势力的影响力,若说其中没邵树德首肯和默许,说出去根本没人信。 杨家人,现在可很受宠啊! 杨弘望当了飞熊军使,杨安吉出仕任丰州刺史,杨爚到都护府内任职,家里还送了两个嫡脉女子到邵树德身边服侍,几乎就是一个小号折家。 折宗本也是修炼千年的狐狸了,当然看得清如今的形势。 他对女婿的手段很是赞叹。麟州,折家的话大概不太好使了,杨家也没有攫取一切权力,地方事务,竟然要靠幕府委任的刺史来裁决。 折、邵两家的关系,总体而言比较亲密。 若女婿不防着折家,折宗本倒觉得有问题了。北朝以来,外戚、权臣篡夺大权的可不是一例两例,若这点政治本能都没有,那显然不是可以托付家族未来的人。 “一把年纪了,还得为女婿打江山,若待我外孙不好,反他娘的了!”折宗本一边与几个族侄开着玩笑,一边问道:“大军可整备好了?” “回季父,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有人应道。 “伯父,谷城县令私下里派人来,愿输粮二万斛,已经破胆了。”又有人说道。 “哈哈!”众人纷纷大笑。 谷城是襄州属县,离小江口很近,被劫掠得也最狠。 那县令也是脑瓜子灵活的,居然想出了花钱买平安的把戏。折宗本答应了,因为这和收税没什么两样。 两千步卒、三百骑兵已经在寨外空地上列阵。 折宗本在亲随的簇拥下,沿着唯一一条街道前行。 街道两侧有很多建筑,军器监、公廨、马厩、仓库甚至还有一些屋宇,这是给军将分配的住宅,不过却没有家眷。 折家军南下均州,很多人尚未成婚,打下均州后,部分将士娶了妻,家眷多安置在均州城。城内有一千威胜军戍守,他们也就管得了州城,其余两县,自己管自己,上供就行了。 总体而言,统治还是有些薄弱。 军城外有羊马墙,里面养了一些山羊、黑猪,战马也寄养在此处。 羊马墙外修了城隍,引水灌入其中,有一东一西两张吊桥沟通内外。西吊桥附近,还有一个码头,可同时容纳八艘船只停靠,吞吐量不大,但也勉强够用了。 出了吊桥后,折宗本回头看了看军城,对留守军将吩咐道:“大军外出,尔等终须常备不虞,不得麻痹大意。城垒还有应筑未了之处,仓城那边有夫子,一俟有暇,即令修筑,早日毕功。” “表丈(父亲的表兄弟)放心,定不会误事。”一将应道。 折宗本点了点头,随后翻身上马。亲兵扛着大旗,在风中猎猎飞舞。 稍做一番动员后,两千三百步骑离了小江口,顺着汉水而下,走陆路直扑谷城县。 数日后,大军进抵谷城县外,县令敬道遣人出城交涉。 敬道是文宗朝兵部员外郎敬暤的后人,任谷城令两年有余,水平马马虎虎,但为人不坏,也喜欢劝农桑,谷城在他的治理下还算安定,钱粮绢帛产出不少。 “让敬道出来见我。”折宗本骑在马上,倨傲地说道。 使者是谷城县典狱,闻言有些为难,道:“折将军,这怕是不妥。私下里输粮便已是大大不该了,拿了粮便赶紧走吧。都是新收的夏粮,若实在不足,秋收后还有万斛,再多就没有了。敬令也是不忍看到生灵涂炭,方才出此下策。谷城,到底还是襄州属县。” “你这间使,和那敬道一样,都是滑头。”折宗本笑骂道:“待我击破赵匡凝,届时又有何话?” “公若破赵匡凝,我等还有何犹豫?自开城迎降罢了。”典狱很光棍地说道。 赵氏父子,秦宗权旧部出身,对他们这些襄州本地人来说,本来就没什么好感。 折宗本这种外来势力,若能击破蔡贼,那么还有什么好说的?降就是了。 山南东道,不像兖、郓、徐三镇,有本地化的衙军,有各级州县兵、团结兵,他们自身的武装力量已经被蔡贼一扫而空,不存在割据的土壤,只能被各路外来势力征服。 若再给赵匡凝十来年时间,让这些蔡贼慢慢本地化,重建山南东道的武装力量,或许就可以尝试着割据了,但现在真的不行。 谁强,他们就投谁,非常现实,也是一种有效的自我保护手段。 “罢了,这次便放过你等了。自备船只,将粮草送往小江口,那边自有人交割。”说罢,折宗本一甩马鞭,战马向前奔去。 大军整队向前,直朝襄阳方向而去。 …… 襄阳城西的汉阴驿内,赵匡凝刚刚送走雷满的使者。 雷满者,朗州武陵洞蛮头领也。 他早年与周岳关系不错,经常一起打猎。巢乱时期,二人纠集蛮人数千,号“土团军”,推雷满为帅。 高骈任荆南节度使时,曾经将雷满招致麾下,用蛮军击巢贼。后移镇淮南,雷满也跟着去了。 这一阶段,对雷满的提升还是很大的,学到了诸多专业的军事知识,包括他的手下也经受了一番经制之军的锻炼。 从广陵逃归后,他们又召集了一批蛮人,训练成军,杀朗州刺史,占据州城。随后又攻澧州,势力非常不小了。 身兼夔峡、荆南两镇节度使的李侃一直视雷满为眼中钉肉中刺。 在西进川中不果后,他已经断了往那边发展的念头,最近更是把理所挪到了江陵府,准备对雷满动手了。 雷满有些惊慌,于是派使者绕路前往襄阳,约其夹攻江陵府。 赵匡凝最终没有答应雷满的请求,让对方的使者失望而归。 其实他对荆南镇还是有些兴趣的,原因无他,想有条后路。 山南东道所面临的外部局势,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好,主要压力来自北方的宣武军。 赵匡凝不傻,早就看出来朱全忠在攻灭天平、泰宁、武宁三镇后,必然要大举南下,不是吃淮南,就是吃山南东道,甚至两镇都要吞并。 山南东道不过三万衙军,以五年前父亲横扫山南东道、荆南二镇留下的蔡兵为骨干,招募了部分本地军将,虽然过了五年太平日子,但战斗力还是有的。 只是朱全忠威名太盛,兵马众多,正面迎敌,多半还是打不过。 这是一只饿狼啊! 为了保险起见,最好还是吞并了荆南镇,有个稳定的大后方,才能和朱全忠周旋。 但事情偏偏出了意外。 凤翔节度使折宗本借口均州刺史冯行袭侵攻金、商,率军南下,于上津县大破均州兵,俘斩三千众,冯行袭亦殁于阵中。 这还不满足,又在均州整顿兵马,下至小江口立寨,时不时东出抄掠地方,甚是可恶。 这同样是一只饿狼! 赵匡凝与幕僚商议后,基本分析出了折宗本南下的企图,那就是吞并山南东道,随后北上攻汝、蔡等州,威胁朱全忠的西南方,配合陕虢那边对河南府的攻势。 一南一北,攻洛、汝、蔡、许四州,全忠之后方,永无宁日矣! 但这种战略,势必要踩着山南东道的尸体,如何能忍? 必须出重拳了! 第二十一章 一劳永逸 “大兄,孙儒败了。”汉阴驿内,二弟赵匡明匆匆而来,禀报了一个重要消息。 “哦?怎么败的?”赵匡凝有些吃惊,问道。 上次得到的消息,还是孙儒率军屡破杨行密。杨行密急得都要放弃宣州逃跑了,后被部下劝住,再加上钱镠雪中送炭,资助他军粮,这才决定死守宣州城。 孙儒军将宣州围得水泄不通,杨行密几次遣人出战,都惨败而归,怎么突然就败了? “孙儒军粮不足,行密坚壁清野,无所掠,士卒饥疲。夏日阴雨连绵,儒军中大疫,病殁者众多。孙儒本人得了疾疟,不能动。行密闻之,欣喜若狂,出城大战,一开始战事不利,将败,忽天降大雨,天色晦暗,水势汹涌,儒军后阵被淹,大乱。行密遣安仁义急攻,儒军大败,士无战心,连丢五十余寨,儒卧于帐中,身体不能动,仅口能言,被其部下所执,献于行密。”赵匡明说道。 赵匡凝听了目瞪口呆。 打仗,还能这么赢? 算算孙儒和杨行密的交战史,那可真是一路大胜特胜,杨行密被打得像丧家犬一样,就没正儿八经赢过。 当初第一次被孙儒围困,还是五月份,也是靠老天爷发威,洪水猛涨,淹没了孙儒营地,迫其退兵。 这次宣州被围,听闻孙儒吸取了教训,在高处设寨,但居然还是被洪水淹了。而且还是突降大雨,天昏地暗,让出城作战的宣州军反败为胜。偏偏孙儒还得了疟疾,不能动,眼睁睁被擒。 老天爷也太偏心了吧? 一次便罢了,两次“派”洪水助战,是不是还有第三次? “此等洪运,非子孙福气。”赵匡凝满含嫉妒地说道:“必是有秘法透支了子孙后代之气运,方得此胜。” 赵匡明听了这话也呆住了,仔细想想,却也不得不承认,杨行密的运气实在太好了。 此人庐州镇军出身,曾到灵州当过防秋兵。老实说,武艺、军略皆非其所长,这样一个人,行军打仗方面可能还不如钱镠,但居然能败着败着就赢了,还是靠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赢,而且还不是一次,找谁说理去? 难道是老天爷对孙儒的所作所为实在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出手相助? “大兄,听闻朝廷已任行密为淮南节度使,江淮之间,形势大变啊,须得早作准备。”赵匡明提醒道。 “我听闻鄂岳杜洪阴附全忠,也不知真假。”赵匡凝又坐了回去,忧心忡忡道。 “十有八九。”赵匡明吩咐驿卒上一些瓜果酒水,然后便坐在兄长对面。 汉阴驿在襄阳城西,汉水南岸,规模非常大,既有陆驿,又是江馆,水陆一体。 白居易曾有诗云:“下马襄阳郭,移舟汉阴驿。”说的就是这个驿站。 赵匡凝看了弟弟一眼,长吁短叹,道:“兄本欲发兵南下攻江陵,予弟一基业,今后我兄弟二人守望互助,奈何折宗本东进,却是没这机会了。” 兄长如此推心置腹,赵匡明也有些感动,道:“兄长无需灰心,折宗本兵少,待集结大军,将其攻灭,再携此大胜之势,南攻江陵。全忠要攻二朱、时溥,又有克用、树德牵制,未必有暇南下,此千载难逢之良机也。” 赵氏兄弟,关系还是非常不错的,至少场面上没有任何问题。 兄长当了大帅,做弟弟的心里失落,但并没有一定要抢夺兄长基业的想法。都是一家人,何必你死我活呢?况且兄长为人也不错,一大家子关系处得很融洽,实在没必要便宜了外人。 “襄阳仅有衙兵数千,州兵数千,不太够。”赵匡凝道:“折宗本必是看穿了此节。昨日有军报,其率军两千余,沿汉水掳掠,甚是嚣张。” 山南东道的兵力,主要还是部署在唐、邓、随三州,足足一万五千步军、三千骑军。 说白了,防朱全忠的。 赵德諲未过世之前,赵匡凝的职务就是唐州刺史,兼七州马步都虞候。可见紧邻蔡、许的唐州是襄镇的军事重地,要亲儿子继承人来统领,不然不放心。 数月前,襄阳方面曾经抽调数千衙军,外加襄、随、郢、邓、唐五州州兵万人,围攻折宗本。不过赵德諲突然去世,不得不退兵。 折宗本趁机东出,几次小规模作战,襄州地方兵将都不是对手,这让赵匡凝对折家军的战斗力高看了不少。 或许,得集结精锐主力,一战定乾坤了。 “兄长,长痛不如短痛,趁全忠无暇南下,行密无力西进之时,先抽调唐、邓精兵,以雷霆万钧之势击破折宗本,再罢兵回本州,完全来得及。”赵匡明建议道。 从襄阳北渡汉水二十里,便是邓城县。 本名安养县,天宝年间更名临汉县,贞元二十一年更名邓城,即古樊城。 邓城北二十里是故邓城,再一百四十里就是邓州。 邓为天下扃(jiong)闼、两都南蔽,控二都之浩穰,道百越之繁会。 对河南势力来说,邓州其实是非常致命的威胁,一旦为敌所据,甚是麻烦。 抽调唐、邓精兵南下,当然可以,但不能在南边耗费太长时间,不然恐生变故。 利速决,不利久战,基本就是这个情况。 赵匡凝当然明白这一点,他其实心中早有这个想法了,此时弟弟一说,基本已下定了决心。 “那便抽唐、随、邓兵南下、西进,邓州只抽三千,防着点武关方向。再搜刮一些州兵,集兵三万,争取一劳永逸解决这个麻烦,还可趁势将冯行袭侵占多年的均州拿回来。”赵匡凝说道:“速战速决,不能久拖,打完后各部立刻归建。” …… 中原战场的形势每天都由快马送到灵州。 邵大帅这几天带着封氏姐妹北上丰州了。 小封所生次女邵沐病逝,大帅便带着姐妹俩外出散心,顺便视察下丰州水利建设情况——主要是水车。 幕府日常事务,现在暂由陈诚代管。至于大事,他还管不了,也不敢管,还得快马送到丰州,由大帅亲自定夺。 陈诚的府邸在怀远北城,此时天色尚未完全入夜,陈府内外便灯火通明。 鲜衣奴仆在外大声呼喝,指挥各人车驾靠边停着,别挡了大道。 府内丝竹之声袅袅,显然主人正在欣赏歌舞,或者正在宴客。 作为大帅跟前的红人,陈副使家中从来就没断过客人,各种攀附之辈削尖了脑袋想求见一面,往往还不可得。 与之相比,另外一位极得信重的文职僚佐宋乐就要简朴多了。 一般不宴客,也不结交各色人等,生活简朴。听闻在胜州经常下田间地头,劝农务牧,风评极好。 前来陈府的多是文职官员,武将极少。 事实上镇内核心武官多是大帅的元从老人,他们也没必要巴结陈诚。至于外来投奔的武人,呃,不多。 原因也很简单,邵大帅对武人过苛,只给富贵,不给权力。若天下都这样也就罢了,可偏偏有李克用之类的做对比,这就是过苛了,对武夫没太多吸引力。 别说什么天下大势,武人不想听这个,也懒得看。大不了我以一隅对抗整个天下,又能咋地?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全家自焚而已,能有多大事? 陈府之内,粟特胡姬一曲舞罢,搏得满堂喝彩。 陈诚穿着宽松的袍服,靠坐在胡床背上,高举酒樽,哈哈大笑。 坐在他下首的是幕府营建司判官萧茂,凑到陈诚耳边低语一番,陈诚复又大笑。随手一招,一名舞姬上前,陈诚手一推,将其推到萧茂怀里。 “五郎若喜欢,这美姬就归你了。康佛金送来的,我用过几次,其中妙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陈诚笑道。 当今天下,但凡有点身份的,哪个家中不是妻妾成群?但西域胡姬还是少见,不如国朝盛时多了。 听闻滑州胡真就喜欢西域美姬,一直重金求购来着。 汴州大将丁会,也喜歌舞,还与胡真争过,为此结下嫌隙。 “岂敢夺陈副使所爱。”萧茂苦笑了下,随后眼神示意,似有话说。 陈诚瞄了他一眼,放下酒樽,装在不胜酒力的样子,告罪一声,到后面更衣去了。 萧茂错后几步,也跟了过去。 对陈副使这个人,他还是有些畏惧的。 这人看似不着调,生活豪奢,但却愈发得大帅信任,红得发紫,简直离谱。 不过仔细想想也明白了。若你本身才干极佳,交游广阔,还严于律己,风评很好,担心的就是大帅了。 “唉,还是个草台班子,登不得大雅之堂。”陈诚找了张胡床坐下,叹道:“当年西魏八柱国,锦衣玉食,家中舞姬上百,个个色艺双绝,却不好和他们比。” 萧茂不语。 这是拿朔方军比作当年的西魏啊。 那东魏是谁?朱全忠?怕是还差了不少。 他连河南道都没占全,河北也只有一个魏博臣服纳贡,不过兵力却很强悍,不是东魏可比的。 总体而言,还是不如东魏。 “陈副使,汴州萧符那边,有回应了。”萧茂走近几步,低声说道:“此事已报知大帅,大帅听闻,只道‘萧符还是谨慎,不会降的’,并着继续接触。” 营建怀远新城结束后,萧茂到地方上干了两年,随后调任幕府右行军司马。 听望司名义上就归右行军司马管辖,虽然他们可将重要情报直送邵树德本人案头。 陈诚闻言一笑,道:“萧符乃汴军粮料使,一家富贵皆系于全忠,不到大局明朗之时,又怎会真心降顺?” 夏军对朱全忠的攻势,如今基本已经明朗,那就是西北、西南两个方向。 与当年西魏、东魏,北周、北齐的局势差不多。 洛阳那一片,是很难有什么进展了。 北周的地盘还比邵大帅大,控制的蕃部更多,人家也没法在洛阳一线取得突破,因为那一片就无法投入过多兵力。 真正的破局,还得着落在山南东道。这里取得突破了,反倒可以促进洛阳一线的突破,这是相辅相成的关系。 “不过萧符也是聪明人,对朱全忠也不全是愚忠。他有眼睛,看得到如今的局势,中原四战之地,想摆脱这种劣势可没那么容易。”陈诚道:“大帅说得对,这是水墨工夫,继续接触吧。朱全忠这个人,本事还是有的,不能大意。” “朱温处四战之地,与曹操略同,而狡猾过之。”这句评价当真再贴切不过了。 其人能打仗,善治军,有人格魅力,能笼络人。最重要的,关心民生,对百姓不错,征淮南,得十几万头牛,全部低价租给百姓。统治区内赋税也轻,当然也是相对其他军阀乃至五代、北宋。 不过个人能力再强,军队再能打,面对地缘劣势时,还是很难受的。 这是中原起家的军阀的致命弱点,虽然很多时候被他们强大的实力给掩盖了。 “明日上直,我再找听望司的人议一议,你是行军司马,也过来。萧符这条线,不能断了。”陈诚说道:“崤寨那边,这些日子战事可很激烈啊。若能顶住汴军攻势,洛阳之险,我与贼共有,意义重大。” “萧符虽未降我,但无意中透露一事。克用去岁攻成德,俘斩万人,今岁又攻,大破之,得马数千,俘斩两万。王镕惊慌,遣使送上骏马千匹、金帛若干,求救于全忠。”萧茂又道:“魏博已降顺全忠,若再令其得成德,恐坏了大帅之计。” 要说如今天下藩镇,最擅长的事是什么,那一定是见风使舵,朝秦暮楚。 朱全忠攻李克用,河北诸镇欢欣鼓舞,可你若将河东打得半死不活,他们就又要联合河东一起打你了。 “以河东为屏”,是如今河北诸镇的一大共识。 既有对抗,又有合作,天下事从来都不是一成不变的,河北诸镇将善变的属性演绎得淋漓尽致。 其实河南诸镇又何尝不是呢?朱瑄、朱瑾、时溥,相互之间本来也不是那么和谐的,但面对共同的敌人,果断互相援救,这战略素养可比古来那些见死不救,被各个击破的军阀强多了。 百余年的藩镇割据,我攻你,你打我,诸镇早就将纵横捭阖、合纵连横之类的把戏玩了一遍又一遍,“外交”意识普遍不错。 邵大帅若真在淮西取得对朱全忠的大胜,重创其主力。你信不信朱瑄、朱瑾、时溥之流马上撤兵回家,不再骚扰全忠了,虽然他们现在也没什么骚扰的能力了。 便是与全忠有大仇的河东李克用,怕是手下也要缓一缓,不再非要和朱全忠过不去了。 换个狠一点的人,说不定还要联合朱全忠打你呢。 这对淮南杨行密也是一样。 真以为人家一定要和朱全忠过不去啊? 河北诸镇以河东为屏,宣武若势弱了,难道不能作为淮南的屏障?说不定杨行密还要资助朱全忠钱粮与邵大帅对抗呢。 他打仗水平一般,但眼光和见识还是有的。 “成德是墙头草。”陈诚道:“魏博虽已降顺全忠,年上供钱帛百万,粮数十万,但未必真心。河北诸镇,不会真心臣服任何人,这帮杀才贱胚。这样吧,明日幕府议事完毕后,我遣人去向大帅禀报,或要派人出使一趟晋阳了。李克用急攻成德,每次都大掠而还,然寸土未得,也不知道在折腾个什么劲。成德马匹众多,可不能让他们与朱全忠勾搭上。对了,全忠办马政也有些年头了,萧符可曾透露有多少马?” “不曾。”萧茂答道。 “这人,还是看好全忠,觉得他一统河南、河北,便是北齐之势,统一天下可期。”陈诚低声骂了一句。 西魏和东魏,北周和北齐,两者间的实力本就严重不对等。 北周也就几百万人口,北齐有两千万,经济实力方面的差距甚至比人口差距还要大,最后北周能灭北齐,本就很离谱。 萧符看好朱全忠,其实也情有可原。 走着瞧吧! 第二十二章 鏖战 车厢轻轻摇晃着,车轮的轧轧声使人昏昏欲睡。 邵树德将睡在怀里的小封轻轻放到一边,从车窗口接过一封信件,仔细审阅起来。 小封醒了过来,静静看着正皱眉阅览的邵树德。 她用力坐了起来,身体趴伏在邵树德的背上,纤手伸到前面,将邵树德紧皱的双眉舒展开。 邵树德轻笑一声,将纤嫩的手指塞进嘴里,轻轻咬了一口。 “不睡了?”随手将西门重遂写来的信函扔在车厢角落,邵树德又将小封抱到怀里,道:“也快到天德军了,下来走走吧。” “好。”小封坐到一旁,拿出个铜镜,仔细整理起了容颜。 女儿病逝之后,小封已经很久没打理妆容了。这在权贵门第之中,其实比较罕见,女人心情再不好,再难受,在男人面前也不能流露出半点,必须要强颜欢笑,小意服侍。 不过小封就这样的性子,邵树德也娇纵怜惜她,就这样了。 邵树德又将西门重遂写来的信捡了起来。 朝廷磨蹭半天,终于肯下旨了。 置昭信军,领金、商、均、房四州,以李延龄为节度使。 李柏任邠宁节度使,不过目前没法之官,还得领兵攻房州。 动作这么慢,透露着一种深切的不甘和恐惧。 其实不仅是圣人的问题,南衙、北司在这件事上,多半是一个态度:非暴力不合作。 邵树德的崛起,已经如一座大山压在他们头顶,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次的事情,多半也是这种情绪的一个折射。 朝廷还是不习惯,多来几次,习惯了也就没事了。 下了马车后,邵树德牵着小封的手,漫步在如茵的草地上。 朔方三大平原,西套灵州已经发展得非常深入,甚是可以说饱和了。前套胜州也在高速发展之中,户口与日俱增。 唯后套的发展比较滞后,人口、经济都不尽如人意。 按照大顺二年(891)的数据,丰州有约7300户,44000余口,作为邵大帅的老家,发展确实受到了明显的忽视。 利于灌溉的土地早就被分掉了,现在剩下的多是地势较高,无法靠自流渠引水的土地。 这里的水资源是丰富的,土地也非常平整,肥力也不错,就是需要大建水车提水,如之奈何。 邵树德曾经想做过试验,由幕府出资,组建了一家专门制造、维护水车的机构,看看能不能通过收取水费的方式,让这家“企业”运行起来。 现在看来,进度不太理想。 百姓可以理解租牛,但不能理解水车还要收钱。建好的水车,愿意交钱使用者不多,都养不活那些工匠,根本回不了本。 资本主义萌芽的又一次尝试,可耻地失败了。 当然也有收获,那就是更坚定了他的看法:不完成农业革命、货币革命、商业革命,进而产生思想革命,是不可能有工业革命的土壤的。 任何一项革命,总是要先达到前置的经济基础,然后诱发社会思潮革命,让全社会经历新思想的洗礼,达成一定的共识,转变社会风气,才有可能深入进行。 没有这个思想洗礼的过程——往往需要几十年、上百年的时间,且不能中断——你连志同道合的人都找不到,想做什么都是空中楼阁。 这个原始社会! 邵大帅彻底死心了,能做多少是多少吧,别搞好高骛远的事情。 黄河河面上有不少漕船驶过。 这是从灵州出发,往渭北输送钱粮物资的。 河中王重盈终究不肯借道,这些船只也只能先停靠在延、丹二州的码头,让人很是烦躁。 他那几个渡口,位置极好,若肯借道转运物资,能节省很多成本。 还有蒲津关三城,若肯将浮桥放开,让船只过路,又能省不少路。更何况,这座浮桥还扼守着通往关中的大门,若落到李克用或朱全忠手里,也是个大麻烦。 早晚得找机会夺过来! “大王!”离天德军城已是很近,封绚在远处招手。 “封大郎”封彦卿这几日也来了丰州,邵树德多次盛情相邀才来的。 他是封绚之父,也算是长寿的,已经快七十岁了。 老头经历丰富,年少得中进士,但在朝中进展不顺,于是去浙东幕府求职,当了判官。后来再入朝,也没当得大官,复去浙东任职,当了台州刺史,直到年老回乡为止。 封老头很要面子。 若不是邵树德给了几个封氏子弟到渭北幕府为官的机会,老头估计也不会来灵夏看望多年未曾谋面的女儿。 不过封氏姐妹很高兴,尤其是小封,见到亲人后心情开朗了很多,这就足够了。 “走吧,一会还要与‘封大郎’谈些阴谋诡计。”邵树德捏了捏小封的手,笑道。 小封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不过脚步轻快了许多。 邵树德又看了一眼在河面上航行的漕船。 船一艘接一艘,吃水都很深,满载粮秣,驶往大河下游。 远远望去,仿佛是从九天之上驶来的一般,非常壮观。 这是前线正在鏖战的数万将士的“血液”啊! …… 崤寨之下,一场数千人规模的鏖战刚刚结束。 拒马枪已经被烧毁,残存着缕缕青烟。 山道上乱七八糟遗落着不少屏风车,这是汴军留下的,上面插满了箭矢。 其他各类器械也差不多,横七竖八,有的散成了木料,有的还在燃烧。内有尸体,半面焦黑,空气中充斥着怪异的味道。 符存审走到一辆木牛车前,他踢了一脚,一具尸体滚落而出。 尸状极惨。 面目焦糊,烧得几乎只剩一个漆黑的头骨了,右手挡在脸前,似是临死前在阻挡即将临身的熊熊烈火。 手指、脚趾熔融成了一团,身上的皮甲、军服也早已化成了灰。 他叹了口气,又看向别处。 一具尸体躺在草丛前,肚破肠流。鲜血早已凝固,眼睛睁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惨烈的攻防战! 汴军攻崤山攻了十余日。除最开始的几日声势浩大之外,最近十天基本就是虚应故事了。 山坂狭窄,仅容单车上下。 山势又陡,攀爬艰难无比。 山上粮草充足,箭矢不缺。最关键的是,汴军无法切断崤寨与后方的联系通道,夏军甚至连伤员都能运下山去,这还打什么打?白白死伤人命罢了。 刘康乂这人,回去后死定了! 这样艰险的寨子,去年葛从周率几千人戍守,邵大帅都没下令强攻,你居然把他弄丢了,害得袍泽们要冒着敌人矢石仰攻,其罪大焉。 最坑的是,还攻不下来! 而不拿下这个寨子,你敢放着侧翼不管,让数万大军从山下路过,去攻夏军在后面的屯兵之所么? 越想越觉得此人没活路! 转了一圈后,符存审回到了寨中。 守寨的主体,其实还是从后方调上来的五千横山党项山民。 他们原本的装备很差,有人使用的还是猎弓。但在刘康乂送了一波,缴获了大量汴军器械后,这些山民很快被武装了起来,铁甲、皮甲、步弓、长枪、横刀一样不缺。 符存审甚至还从中找到了五百把重型长剑。他特意挑选了五百名身材高大魁梧,勇猛敢战的山民,单独编成一营,手持重剑,操练不辍,专门作为预备队,四处救火,杀得汴军人仰马翻,数次挽救危局。 这样的地形,人多是没用的。 就和在狭窄山谷中作战一样,最好的办法,就是拣选精锐勇士,强弩为前,大盾、重甲继后,奋勇冲杀,方有可能搏得那一线胜机。 来自天柱军的军士席地而坐,正在休息。他们都是厮杀多年的老武夫了,符存审没什么可担心的,他最多的精力,还是倾注在那些山民身上。 “看过崤县的那片地了吗?和横山比怎么样?”符存审拉过一名会说汉话的山民,问道。 “应比横山的地好不少。”山民先行了一礼,然后答道:“就是不知道能不能种青稞。” “到了河南,还种什么青稞?”符存审大笑:“种麦子不行吗?种粟不好吗?” 横山党项,种青稞的比例高得惊人,可能是他们当年逃离吐蕃时带来的农业生产习惯。 “地就在后方,一人六十亩,都白送给你们了。在横山给头人种地,现在不用了,以后地都是你们自己的,只需打退贼军的进攻,让县城顺利修筑起来,就可以把家人也接来,每年都种粟麦,收成无忧。” 山民听得喜滋滋的。 邵大帅没去关北之前,横山党项下山劫掠,有时就为了劫点陶罐、农具啥的,简直穷得掉渣。而他们这种部落奴隶体制,又导致了绝对的贫富分化。普通山民别说财产了,连人身自由都没有,贵人就是贵人,奴隶世世代代为奴。 邵大帅纳的几个姬妾,如野利氏、没藏氏,别看镇内一些世家大族嫌弃她们出身低。可若在横山,那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女,普通人连跟她们说话的资格都不一定有。 李唐宾下令在华州夫子、党项山民中招募健儿,充实崤县户口,还真有不少人应募了,看中的便是那白送的土地。 “折逋队头,今日之战,你部居功至伟。”符存审又拉过一人,称赞道。 这人是野利附庸部落的一个小军官。下午曾带数十轻足矫健之徒,择山径登高下瞰,观察汴军阵势,后攀援而下,先以强弩杀敌,复持刃近战,烧毁敌军数座攻城器具,功莫大焉。 “符贵人不用多说了。”折逋队头叹了口气,道:“我奋勇拼杀,倒不是为了那什么地。我是怕兀卒败了,给横山党项招来灾祸。大唐那些节度使边将,就没几个善人,难得遇到个愿意一视同仁的,再不努力拼杀,换了他人,日子怕是难过。” 这思路倒是清奇! 不过官军的军纪确实不咋地,艰难以来的老毛病了。 正所谓“殿前兵马虽骁雄,纵暴略与羌浑同;闻道杀人汉水上,妇女多在官军中。” 官军的某些所作所为,对老百姓而言,与胡人没什么两样。当然他们作恶,也不仅仅针对汉人,在这方面倒是“一视同仁”,汉人抢得,党项人就抢不得?我们不搞歧视,党项妇女也抢! 西北藩镇,朔方军的军纪是最好的。中原藩镇,还真就汴军的军纪最好。 李克用的兵马,连河东自家人都抢,过境魏博时,还忍不住动手劫掠,就是一帮胆大包天的贼胚。 这位折逋队头愿意为邵大帅拼杀,原因居然是这个,这让符存审高看了他一眼。 符存审随后又与十余人交谈了一番,激励众人士气。 从崤山之上,可以远远看到正在修筑的崤县城。 数万役徒,日夜不休,版筑忙碌。 三万将士,挖沟筑垒,严阵以待。 终于要在河南府取得一块立足之地了。 粟麦、牧草、豆子、牲畜即将源源不断产出,作为大军的给养,支持他们继续征战。 对洛阳的争夺,或许将成为夏、汴双方攻守的逆转点。 第二十三章 不走了 邵大帅在丰州看到的漕船已经顺流而下,航行到了岚、石一带。 这里就是后世所称的晋陕峡谷河段,为陕西与山西的界河。 水势比较湍急,航行不易,但难不倒挖空了心思做生意的商人们。 晋蒙粮油故道,在清乾隆年间极为有名,起点在磴口(此时丰州境内),终点在山西碛口古镇(此时石州)。商品在此卸货,陆路运输至太原,主要是粮油、盐碱、甘油、皮毛。 过了此段,河道慢慢收窄,水流变得更急,船毁人亡的概率大大增加,非得积年老船工操船不可。但即便如此,也时不时发生船毁人亡的事故。 此时在打仗,一定程度内的船毁人亡是被默许的可以承受的损失…… 不过供军使衙门现在也改进了运输方式。 大型漕船从灵州出发后,一路航行到麟州,然后靠岸,将货物转到小船上面。 这种船只轻便灵活,虽然运量不大,但可有效应对下游航段的浅滩、激流、洪峰。 是的,这一段下游的黄河非常狂暴。 “怒涛激浪,忽刷浅水之沙而骤深,忽淤深水之泥而猛浅,每遭覆舟滞船之害……” 小船从麟州出发后,航行至延州延川县之乌水关,设仓库、码头,卸货、换船。 再航行至下游瀑布之前,靠岸、卸货,旱地行船数里。 这一段,如果走河中的话,路会好走很多,而河西,成本高不少。 而且西岸的水文条件不如东岸,旱地行船走的距离也长,难以找到一个合适的码头。 旱地行船之后,船只再下水,装货。 但还有个难关,那就是蒲津关三城的浮桥。 国朝所建的浮桥,其实是有通航能力的,但需将中间航道的浮船临时拆掉几艘,两侧将浮桥拱起,在不中断东西向河面交通的同时,保证南北向船只航运。 但王重盈拒绝放开浮桥! 因为他担心朔方军趁机袭取中潬城,夺占浮桥。 又他妈的要卸货、换船! 每一次靠岸、卸货、换船之类,都会导致成本激增,这河中是不想好了! 惹火了老子,把你那鬼浮桥一把火烧了。 为了绕过浮桥,还得陆路运输,且距离还不短,因为水文条件不行,水势湍急,西岸找个建码头的地方不容易。 过了这段,然后再换稍微大点的船只,直至潼关。 到了潼关后,还得换船,即朝廷陕州转运院的船只,不然适应不了下游的航道水文条件。 潼关到陕州也不是一路通航,中间还有一段陆路运输,走不了船,也是很坑人,必须卸货、装货,成本再度激增。 仔细算下来,船只沉没、货物损毁、人员抚恤、各种换船转运成本,以及为了激励船工,开出了高额赏赐,一斗米运到陕州,成本在百多钱,不便宜啊! 而河南的运输成本,大概在十余钱,差十倍。 在灵州都虞候司的历次讨论中,诸衙将一致建议,拿下河中! 不但可以降低部分运输成本,还可以反过来利用河中一府四州三十七县的钱粮,支持大军征战。 但拿下河中,可能导致李克用派人截断黄河水运,一打就是打俩,这个决心可不好下。 …… 陕州转运院之外,人头攒动,忙忙碌碌。 太原仓被利用了起来。 这个仓城可储百万斛粮,规模极大,毕竟天宝年间停泊在河面上的船只一烧就是一百万斛粮没了,小了根本放不下。 一支车队满载粮豆及其他军资,离开了转运院,沿着幽深弯曲的谷道一路向前。 “这可是灵州千辛万苦运来的麦子、回鹘豆,可仔细点啊。”新任太原仓仓督成乂忙得满头大汗。 这个仓城理论上是朝廷的,但被陕州控制,而实际使用者又是朔方军。 管他呢! 成乂从盐州赶过来后,径直上任仓督,手下还管着两百兵,设仓帅一人、副帅二人统领。 与汴军打仗,一开始用的都是去年积存下来的物资,后来开始就地征发陕虢二州的钱粮,现在终于有船从灵夏输送物资过来了,就是看样子代价不小。 潼关镇国军派了五百人负责押运。 天雄、顺义二军已经开往南边山里的商南道,当道设寨,阻挡可能杀过来的汴军大队。 道路两侧的高塬上,回荡着马蹄声。这是不断活动的游骑,防止有汴军小股人马神通广大,渗透过来。 这种台塬地形,最是讨厌。 道路开在塬与塬之间,非常狭窄,塬高数十米,若被人从台塬上射箭落石,都不需要多少人,道路就得瘫痪,故不得不分派重兵把守,虽然汴军至今还没这么做过。 王郊是队头,手底下管着49名从会州征发来的土团乡夫。 说土团兵也不太准确,因为他们已被编入镇国军,成了外镇军的一员。 镇国军可能是朔方军系统中兵力最多(已膨胀到两万余人),但也是战斗力最烂的部队。 以各州州兵、土团乡夫外加部分降兵为主,邵大帅都不敢派他们野战,只能守守城关才能维持生活的样子。 前方突然响起了马儿的嘶鸣,随即传来气急败坏的喝骂声。 王郊大步上前,问道:“怎么回事?” “队头。”一名军士正在鞭打夫子,闻言住了手,道:“挽马发脾气,不肯走。” “怎么回事?”这次他是朝夫子问道。 夫子来自同州,见来了个军校,有些害怕,诺诺不敢言。 “这位队头。”夫子的同乡赶了过来,道:“不怪我等啊,使唤得太狠了。人使唤得很,牲畜使唤得也狠。人还可以忍忍,牲畜忍不了啊。” 王郊看了一眼马车,车上装满了一捆捆的箭矢。 “军使有令,粮秣、器械须得按时送达,若失期,可知是什么后果?”王郊声音不大,但这话让人不寒而栗。 华州、渭北两镇的夫子,几乎每天都有逃散的,连家都不要了。 原因不一,但由于各种缘故延误的肯定不少。军情紧急,失期轻则鞭挞,重则斩首,有人畏惧责罚逃亡,实属寻常。 “把马套取了,车拉到一旁,别挡着路。”王郊命令道。 夫子们如蒙大赦,立刻忙活了起来。 车队继续前进,蜿蜒数里。前面的已经走了很远,后面的还隐没在台塬山林之间,就像消失了一样。 道路两旁有不少遗弃的车厢,粮食洒了一地,还没来得及清理。 有屠夫在道旁宰杀病死、累死的役畜,风干的马肉挂满树枝,皮革一张张处理好,上交供军使衙门。 让人毛骨悚然的是,树枝上还挂着一些人头,都是抓回来的逃亡夫子,这让众人的士气更加低落。 发役,从古至今都是百姓们最畏惧的事情。 出了硖石县之后,道路稍稍开阔了一些,但说不上有多平坦。 南北向的山脉一座连着一座,偏偏道路是东西向,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六月底之前抵达了乾壕寨大营。 …… “哇!”周围恰当好处地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背景音”,王建及满意地笑了笑。 崤县城周八里。底基宽六丈有余,高接近两丈,可能也就比新安县矮了,超过渑池县——这个高度,很显然是作为军事堡垒设计的。 离城三十步挖有城隍,尚未及引水。羊马墙还在修建之中,但也快完工了。 县城开有四门,两门常开,两门常闭,门外已修建起了吊桥。 这有些奇怪,前敌重镇,开两个门就差不多了。居然开四门,只能说李唐宾的信心很足,觉得未来这里是大后方,会屯驻大量粮草、器械,人员车马进进出出。 王郊仔细看着城墙,发现与他去过的定西县差不多。 城门外筑瓮城,城上有女墙,还有敌棚。 城外四面皆设一弩台,亦可驻兵。 瓮城、敌棚、弩台,这都是为了保护城门的,王郊懂这个,河陇地区修的城池基本都是这个模样。 地接边疆,警备森严,实乃常理。 “今日在城外休息一晚,明日一大早,将这些箭矢、器械运上崤山,再把山上破损的刀矛甲胄运下来修理。”王建及拿剑鞘敲了敲几个看得入神的夫子,道。 众人纷纷应是。 王郊将目光转向他处,发现城隍之外的原野上,已经收拾出来了大片空地。 有人在上头忙碌,看其装束,应该是官人,还是文官。 莫不是在丈量土地,登记造册? 这个他可太熟了! 早些年会州还是边疆,三天两头有人发配过来,往往还带着家人。定居下来后,就有官人带着小使、驱使官之类的过来,丈量田地,人给一顷,不知道这里给多少,应不足一顷,山多! 又是筑城设县,又是丈量土地,这是要坚守不退了。 东面传来了击鼓声,王郊又转头望去。 视野尽头之处,大队军士正往东开进,隐隐有骑兵带起的烟尘,这是行军间整队的鼓声。 东面一定有大量营寨! “别看了,在东面好几十里呢,看不到的。”王建及走到他面前,嗤笑道:“到崤山那边就看到了。连营好几里,可别吓破胆了。” 王郊看了他一眼:“鞑靼几千骑正面冲来我都见过,也没让贼人抢走粮食。” “镇国军都这么厉害吗?”王建及用调笑的语气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王郊,镇国军左厢金陡关营前队队正。” “看你长得挺雄壮的,给我当义子如何?” 王郊的目光陡然凶狠起来,也不管站在他面前的多半是个副将、十将了,一股子桀骜不驯的野性显露无疑。 “不识抬举!”王建及悻悻地骂了一句。外军军校,他还真管不了。 急促的马蹄声突然响起,吸引了二人的目光。 只见一名背插认旗的信使带着三匹马,从东面狂奔而来,经过崤县时毫不停留,而是径直向西,往硖石县而去。 “又他妈打起来了!”王建及低声骂了句,随即幸灾乐祸地看了一眼王郊,道:“算你倒霉,明日押送军资,小心丢了性命。” 第二十四章 筑城将军 “割麦子的时候,河谷地上、灌渠旁,一片金黄,麦叶子被晒得卷成一团,麦秆渐渐干枯……”行军队伍之中,两名夫子正在闲聊。 王郊跟在他俩身旁,默默听着。 他想起了会州乡下的田野,再等一两个月,家中的麦田就该收割了吧? 光靠爷娘、弟妹,也不知道能不能收得完。 太阳升得老高,山林间一片寂静,荒凉的驿道直通远方,仿佛永无尽头。 镇国军五百人已经按时将物资送到了崤寨,但他们并未得到返回的许可。相反,还被抓了差,继续向东运输物资。 王郊军职太过低微,打听不到东进的目的。但他有眼睛,能猜得出真正的原因。 河洛经略使李唐宾的大纛昨天刚从旁边经过。联想到之前大群士卒向东调动的景象,原因很明了了,崤县城版筑完毕后,李唐宾下令主力东进,对汴军施加更大的压力。 之前的战斗,他不是很清楚。 但汴军总不能无缘无故放弃这么多土地吧?甚至连崤山这个关键点都被丢了。 任何一个将军,只要不是蠢到家,都会在崤山这边严阵以待的,但这会山上插着“符”字大旗,还有什么好说的?定然是我军大胜,汴军败退。 不过这位李经略使也是够谨慎的,筑城设寨,步步为营,还利用崤山消耗了汴军的锐气,现在又大举东进,这是欺负汴军骑兵不多,想要扩大战果吧? “冯翊县的麦子收成如何?” “亩收一斛二三斗吧。” “那还不错了,郑县只有一斛。” “你们那不都是水浇地么,怎么这么低?” “河上全是磨坊,沟渠里的水少得可怜。雨水多的年景还好,若雨水不多,太难了。” “谁家的磨坊?” “还能是谁?这个尚书那个侍郎的呗。” “唉!” 一骑快速驰来,边走边喊:“副将有令,军士着甲一个时辰,步弓上弦、长枪举起,过了山谷后恢复如故。” 命令一下,车队陆陆续续停了下来。 军士们分批去取甲胄、器械。王郊也在袍泽的帮助下,将铁甲着好,随后从车驾上取下一杆步槊。腰间步弓已经上弦,箭壶里也装满了箭矢。 行军之时,当然不可能一直扛着步槊,也不可能一直身披甲胄,弓梢上大多数时候也没有上弦。一个是体力不允许,第二也很阻碍行军速度。 “经略使都过了这段路了,谁他妈乱下命令,不是折腾人么?”有人不满地抱怨道。 “怕是跟邵大帅学的。哪怕住一晚,也将营地修得跟住几个月似的。”有人嬉笑道。 王郊皱了皱眉,一看,不是本队的军士。 镇国军就这点不好,来源太杂了,很多人根本就是乡勇,刚刚入伍一两个月,还尽是来自陇右那种民风彪悍的地方。 怕是得吃上几十鞭子,才能学会不乱说话。 小心翼翼地通过山谷后,众人又前行了一段,这才接到命令:解甲。 车队继续前进。 这一走就是两天,直到七月初六午时,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土壕寨以西二里的大营。 …… 大营之内,李唐宾刚刚召集诸将议事完毕。 其实王郊猜得没错。 在崤县筑城完毕,并分派守军之后,李唐宾又给崤寨的符存审增添了一千五百援军:来自都护府亲军司的步军。 汴军已经攻这座山寨大半个月了,但始终攻不下来。 攻城的主力是从南边过来的忠武军、蔡州军、汝州军。 他们从回溪坂、莎栅城这两个据点出击,毫无寸进。 这种地形,还真是难为他们了。一万大军和十万大军的效果是一样的,都摆不开阵势,始终只能投入那么一点人。 万幸的是,在这种道路都开在山坡上的地方,夏军的骑兵没法发威,也绕不开莎栅城和回溪坂两个汴军营寨,双方就这么无聊地耗着,直到李唐宾率义从、天柱、河源、积石、陕虢五军三万人东进。 他要攻土壕寨了。此寨位于崤寨以东三十里,离渑池县不到三十里,如果能围点打援,再吸引部分汴军过来的话,倒可以选择一处合适的战场,与敌阵列野战。 这倒不是说一定有信心野战打赢汴军,不过谁让咱们骑兵多呢? 野战不利,大军退却,汴军追不追? 如果保持严密阵型追击,那速度快不了,撒丫子跑的夏军溃兵你也追不上。李唐宾自可从容收拾败军,重新整顿部伍。 如果大举逐奔,速度快是快了,但阵型不可避免松散、凌乱,这个时候被骑兵一冲,怕是要反胜为败。 当然这种战法也不是不能破解。 李克用攻成德,大将李存信率步军环车为阵,顶着大群成德骑兵的骚扰,直插尧山。守卫尧山的成德军抵挡不住,被杀得溃散。而尧山这个要害之地一丢失,成德大军全线动摇,终至大败,被俘斩万余。 这就是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河北战场那么宽,我为何一定要和你正面死磕?攻你之必救,调动你的人马,让你露出破绽,难道不好吗? 老李打仗的手艺,确实不赖。 当然成德骑兵多的优势也发挥了一部分作用,不然结局可能就不是只被切下万把人吃掉,而是损失好几万了。 大帐内议事完毕之后,诸将分赴各营,李璠却留了下来,显然有话要说。 “土壕寨规制不大,守军不多。贼军重兵还是布防于渑池、双桥一线,或可拔之。”李唐宾看着特意留下来的保义军节度使李璠,说道:“保义军有众万余,士饱马腾,骁勇善战,攻寨之重任,便着落在你们身上了。” “经略使言过其实了,保义军固然善战,然初来乍到,水土不服……”李璠很显然不想当攻城炮灰,竭力辩解道。 李唐宾的脸色冷了下来。大帐内的亲兵也转过头来,虎视眈眈。 被派到李唐宾身边当赞(监)画(军)的郭黁见气氛有些僵,立刻把李璠拉到了帐外,笑着说道:“经略使为何把最出彩的任务交给保义军呢?某认为,保义军成军多年,镇守要地,官兵勇武,猛将如云,非一般镇兵可比。” 李璠连忙伸手止住,他怕郭黁继续给保义军戴高帽子,只听他说道:“汴军征战多年,实力强横,我军初来乍到,素无交手经验……” “所以这便是经略使给保义军的考验嘛。”郭黁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道。 “经略使这是牺牲陕虢军士,保存实力。”李璠被郭黁绕得头晕,有些口不择言了。 “不能这么说,保义军就是经略使的实力嘛。”郭黁面不改色。 面对脸皮如此之厚的郭黁,李璠也甘拜下风。 有心再分说几句,但一想自己的节度使还是邵树德保举的,最终只能长叹一声。 当面质问李唐宾,他本来是没这个胆子的。但这涉及到了一个军阀最核心的利益,那就是“本钱”问题,也就不得不站出来了,毕竟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但很显然,攻土壕寨之事,陕虢军士还得打头阵。 …… 大营移到土壕寨附近后,白珪所领的骑兵又开始活跃了起来。 “末将敢打赌,攻下土壕寨之后,经略使还得筑城。”开满蒲公英的丘陵之上,数千骑兵正在行军。 白珪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多半如此。不过却也是正道。昔年北周、北齐交攻,从陕州到洛阳一线,反复拉锯,各自筑垒。最终北周将城池筑到新安,直逼洛阳外围,经略使怕是也想如此这般。” “以后汴人怕不是唤他‘筑城将军’。”说话的是李铎。 白珪手下这八千余骑,来自各军属骑兵,李铎带的是顺义军一千骑卒,以沙陀人、嗢末人为主。本来顺义军游奕使是安休休兼任的,但他也是军使,自不可能亲来,于是便由李铎带着了,听从河洛游奕讨击使白珪指挥。 搜索汴军骑兵并与之交战,是白珪的主要任务,次要任务是配合步军野战。 可惜胡真手里的骑兵似乎不多,并不愿意派出来浪战,搜寻许久,始终没有交战的机会,让他们大为懊恼。 军属骑兵,可不是铁骑军那种游骑,他们天生就是为了冲杀而存在的。 “崤县一城,土壕寨可能修个小军城,渑池县若攻下,不用修城了,再往东,就是硖石堡了,也有现成的军堡,但不好攻。”白珪说道:“其实筑城也没错,稳妥。这地形这么复杂,山势连绵,没有城池依托,确实很危险。崤县那边若能募足五千户人,一年征十万余斛粮豆问题不大,干草就更不可计数了,能解决不少军需。” 三四万军队,很显然不足以攻到洛阳,也不值得付出这个牺牲。 既然如此,不如慢慢推进,稳扎稳打,学西魏、北周的“笨办法”,筑垒推进,不断给汴军施加压力。 西魏、北周在黄河以东筑城多座,其中便有著名的“高欢快乐城”。 北齐大破北周军队后,也在附近筑城十三座。 这就是双方谁也无法取得决定性胜利时的无奈之举,互相拉锯呗。 夏军骑兵多,汴军不敢在洛阳以西屯田,但我敢! 牧草、粮食产出越多,能支持征战的夏军就越多,还能就地征发夫子乃至兵员,牵制你的力量越来越大。 三千余骑兵行进到渑池县附近后,不断遣人挑衅、约战。但很可惜,汴军骑兵的一根毛也没看见。 无奈之下,白珪打算故技重施,找个地方躲起来休整。 主力大军攻土壕寨之后,再看看汴军会不会增援。如果增援敌军不像刘康乂露出那么大的破绽,那就让步军主力来对付,若破绽实在太多,那我也忍不住啊。 只要不让你攻到我的必救之处,主动权就始终在我。 而必救之处嘛,就靠筑城来弥补了。镇国军那帮只会守城的“烂人”,正好发挥其所长。 第二十五章 多线(为盟主Ciaoki加更) 大顺三年七月初七,土壕寨外,陕虢军士开始列阵。 藩镇割据百余年,各镇的战术大体趋同,但也有小小的变化。 保义军万人布了一个方阵,但他们的骑兵居然是置于中央,而不是像西北藩镇那样置于阵后,有点意思。 大方阵万人,但其实是由若干个小方阵组成的,没人傻乎乎一万人靠在一起列一个阵。 两侧角上的小方阵突前,布置了粮车、鹿角,枪兵、弩手参差其中,还有少许骑兵,这是害怕攻城失败,被敌军开门反冲击么? 大阵两边有散队游弋,同样以弓弩手居多。 大阵最前方,有四个散队突出,皆着重甲,持大盾、砍刀。 四散队之后,是第二波八个散队,亦披甲,执刃,背上还背着投枪。 再往后,就是前军主力了。刀盾手、步槊手、骑兵,各有布置。 没说的,布阵还是练得挺好的,装备也不差,就是不知道真实战力如何了。 李璠登上组装完毕的望楼车,心中烦闷。 土壕寨的位置其实不错,东面是山,北面也是山,只有西、南两面可攻。义从军一部已经在南面列阵,不过他们是佯攻。 保义军的本钱,在北方诸镇中着实算不上丰厚。 步卒万余,算少的,骑兵两千余,也少。 宣义镇同样只领两州(滑、镇),然有两万步卒,几十年前还去凉州募兵,组建了四千多人的骑兵部队,贺德伦父子就是那时候从河西来的。经过黄巢、秦宗权一闹,实力有些受损,但还是稳稳压在陕虢之上。 可能也就佑国军(领河南府、汝州)、河阳镇(孟、怀)、奉国军(蔡州)的实力比他们差了。 鼓声响起,继而吹角不断。 积石军士驻守的行女墙、高台之上箭雨如注,射向寨中。 对付这种低矮的寨堡,不要客气,直接造土台、高台使劲射。 南面的义从军也开始动了。 老套路,还是夫子背土填壕,填完之后到后阵领赏,接下来拿个凭证,直接可以回家了,今年的役期算是结束。 羊马墙后的汴军配合寨墙上的敌军弓弩齐发,背着土袋的夫子就像被割倒的麦子,成片倒下。 倒下一批,继续上一批,不断前冲。有敢于溃逃回来的,直接被乱箭射杀。 “他妈的,不是新来的党项人就是陕州夫子,好狠!”李璠在高台上看得清清楚楚,连胜咒骂。 但没有用。 这个牺牲总要有人付出,不是你就是他,李唐宾选择的是党项人和陕州人。 填完城隍之后,二十余辆木车离阵,在军士的护卫下缓缓前行。 木车带起了大股烟尘,不是车子多沉重,而是车上带有烟具,一边走一边燃烧,顺着南风往敌寨方向飘去。 一直推到靠近羊马墙的地方,整个车子都会一把火烧起来,浓烟滚滚,顺风飘过去。 此物在国朝被称作“扬尘车”。老实说,作用不是很大,只能对付低矮的城寨,也只能造成敌方轻微的混乱,有时甚至一点混乱也造不成。 国朝军中,其实有很多此类杂七杂八的东西,但攻城之时,没人愿用。 扬尘车如此,拍杆(投石机)也是如此。石头难以寻找,石弹制作麻烦是一大原因,打不准是第二大原因,威力小是第三大原因。 太宗攻高句丽,投石机、冲车一起上,最后还是付出巨大代价,冲车破了城墙。 随后国朝二百余年一直在改进投石机,但没有什么进步,至今也只能守城时用用,撞大运看能不能砸到人——李唐宾在崤县就准备了一些,但石弹储备还不足,估计也就够用个几天。 扬尘车燃烧起来后,浓烟滚滚,向羊马墙后、寨子上的敌军飘去。推车的军士举着大盾,缓缓后退,但仍然不时有人倒下,惨呼不已。 在他们斜后方,大队骑卒已经上马,随时准备接应,但寨内敌军并未出动。 “咚咚咚……”鼓声再起。 整整千名军士出列。 第一排军士手扛大盾,后面近千人身披重甲,手持长剑、陌刀、长柯斧。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节奏明快,一下下像敲击在人的心头。 这是义从军横山都的千名壮士。 他们身材高大,面目凶狠,行进之中,不断有人鼓舞士气。 每一次鼓舞,都换来齐声怒吼“杀!” 千夫呼喊,声震四野。 羊马墙后的汴军也发了狠,一将高呼,众人响应,仿佛针锋相对一般。 整齐的脚步声不断逼近。 “射!”寨墙上飞起大蓬箭矢。 大盾挡住了一部分,后面响起接二连三的闷哼,有人倒下,随后很快被人补上位置,阵坚韧如初。 “咚咚咚……”鼓手看着横山都甲士前出的队列,胸中热血激昂,手下愈发有力。 “射!”羊马墙后箭如疾风骤雨。 大盾上已经插满了箭矢,这次闷哼倒下的人更多了,不过同样被人补上,阵坚韧如初。 只剩不到二十步了,鼓声陡然激烈了起来,横山都甲士加快了脚步,双手微微提劲,重剑、陌刀、长柯斧已经稍稍扬了起来。 最后几步。 “杀!”几乎刺破人耳膜的齐声呼喊,汹涌的铁甲浪潮一下子扑了上去。 “噗!”长柯斧呼啸斩下,将一名汴军的脖子斩得几乎只粘连了层皮。 重剑手冒着刺猬般捅过来的长枪,翻越而下,长剑横斩竖劈。 双方千余人几乎战作了一团。 没有阵型,少有配合,靠的就是一股子不要命的搏杀狠劲。 李璠紧紧闭上了嘴巴。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么勇猛拼杀,几乎不要命,这才得上官赏识,一步步爬了上来。 多年过去,他却已经不是曾经的自己了。 “不是佯攻么,怎么也打得这么凶?”李璠在高台上看得很清楚,寨内汴军已经在向南边调动了,他们也吃不准夏军哪边主攻,哪边佯攻,只能先挡住一面再说了。 “进攻!”他让人升起了令旗,鼓手开始击鼓,西面也动了。 李唐宾在大营之中的望楼上观战,不顾他的心思却飞到了别处。 总共八千多骑兵,白珪带走了三千余骑,大营这边还有五千。 天柱军主力、义从军青唐都、河源军都严阵以待,就等着汴军援兵过来。 但问题是,他们会不会来呢?胡真的兵似乎也不多啊,南路葛、杨二人还被阻于崤山,会不会有人过来? 土壕寨位于崤寨之东、渑池之西,居于这两个重要据点之间。 汴军会不会放弃这个据点,只让其成为消耗我军力量的血肉磨盘? 他吃不准,但他真心希望有汴军大队援兵开过来。 若不来,那也没办法,只能吃点亏,把这座寨子攻下了。 无论使用何种手段,攻城攻寨都是吃亏的。甚至就连没有城寨,野战之时,进攻都比防守吃亏,要付出更大的伤亡——当然这是在双方实力一样的情况下。 陕虢军,也就这点用处了。 …… 新安县之内,韦肇匆匆赶到。 甫一见胡真,他只有一句话:“东平郡王让我问你,能不能顶住?” “能。”胡真直接回道,随后又苦笑了下:“就是场面有些难看。” 其实河南府一带的汴军数量是比夏贼多的,但被崤山割裂成了两个战场,夏贼骑兵多且锐,四处驰援机动,想派小股人马翻越山岭过去,怕不是给人送菜。 而大股人马北上,就只能出莎栅谷、回溪坂两路,但都面临着夏贼崤寨的威胁。 刘康乂这个废物! 那一场失败,并不仅仅是葬送了几千人马这么简单。 兵力方面的损失,那都是小事,甚至可以说微不足道,但丢了沟通南北的重要据点胡郭村,却太要命了。 “能守住就好。”韦肇点了点头,道:“胡郭村丢了,莎栅城、回溪坂可不能再出事了。去岁夏贼银枪都出莎栅谷,入洛水河谷,各县大震,不能再让他们得逞。” 胡真听了心里不是很舒服。 韦肇算什么东西?当年天补平均大将军(王仙芝)还在的时候,老子就入伙了,轮得着你来教我做事? 不过面上还是说道:“葛从周虽然资历尚浅,尚未单独领过大兵,但本事还是有的,断不至于让夏贼大军突入汝州。况且,夏贼也没多少人马。” “这便好。”韦肇这才寻了张椅子坐下,叹道:“东边打得不是很顺利。朱瑄、朱瑾不知道怎地,改了性子,不再浪战了。大军进展缓慢,半月前才围了濮州,还不知耗到何时。” 濮州是州城,城周二十里上下,如果守具足备,士有战心的话,没那么容易打下。 汴军成立了捉生军,本只有数百骑,去年年底从王镕那里买了不少马,过境魏博回到汴州,遂募淮夷入军,将其扩充到了两千,专门掳掠人口、钱粮。 这次的收获,也只有这些了。 还不是学的夏贼!你抢河南人,我抢濮州人、徐州人。 “马上就要秋收了,夏贼的攻势维持不了多久的。”胡真吩咐仆婢奉茶,道:“大帅攻濮州,济水运粮直至城下,而夏贼还需从陕州陆路转运。再打一个多月,夏贼就得退兵。届时东平郡王攻下濮州,主力西进,沿洛水运兵运粮,先把胡郭村拿下,把夏贼这三万人全兜在口袋里。” 当然,胡、韦二人都明白,做到这点不容易。 夏贼机灵得很,跑得比兔子还快。一旦崤山营寨感受到压力,多半就走了。你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很头疼。 “今岁两面作战,财货、钱粮消耗不少,抚恤更是一大堆。”韦肇叹道:“丁将军所部两万余人屯于宿州,徐镇濠州刺史张璲欲降,但尚未举城。泗州刺史张谏本欲降,但最近突然没了声音,奇哉怪也。” 几线作战,兵力紧绷,确实不易。 东线,东平郡王率四万余兵攻郓镇,野战没有任何问题,但若朱瑄打滑头仗,那就不是短时间内能平定的了。 丁会两万余军,外加数千徐镇降兵,屯于宿州。 南边是濠、寿二州,寿州的孙儒旧部去年就降了,濠州今年应该也能降顺,但若泗州不降,就不能与东面的飞地楚州连成一片,却是不美。 听闻杨行密已经擒杀孙儒,降其部众。儒兵多蔡人,行密选其勇健者五千人,厚给赏赐,以皁衣蒙甲,号“黑云长剑都”,以为精锐。 若是待其整顿完江南残局,再进图江北,这南线的压力又要大起来。 或许,该派人联络下杜洪、钱镠二人了。 武昌军杜洪已暗中臣服东平郡王,镇海军钱镠面对杨行密的压力,应该也有些惊惧,可结好之。 第二十六章 感受 七夕,在国朝也算重要节日了。 汴州的大街小巷之中,充斥着欢快的气氛。 你说还在打仗?哪年不打仗?一年打一两次都算少的,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更何况,东平郡王东征西讨,战功赫赫,汴宋健儿英勇善战,屡破顽敌,有什么可担心的? 魏州献粮帛、镇州献骏马、鄂州献茶叶…… 这些从属藩镇都被吓得卑辞厚礼,年年进贡,恭顺无比。 收到的外镇孝敬,慢慢都变成了赏赐及抚恤回到军中,继而流通到寻常百姓家。东平郡王的赋税还是各镇里比较轻的,与民休息,这日子就更加兴旺了。 “天公不作美,七月七日天不晴。”几位商徒快速冲进了酒肆。 “客人可要用点什么?敝店新酿明星酒,还有新制同心脍,若想吃点斫饼,某这便去蒸。”店家迎上前来,殷勤地问道。 “店家倒是精明,这才午时,便都齐备了。也罢,岂能拂了店家美意,给我等兄弟上菜吧。”领头一人笑道,随后便领着众人坐下。 店子很快将肉脍、明星酒端了上来,饼还得现蒸,好大一块,得用刀斩斫分食。 “万胜镇的买卖不能再做了,去岁亏,今岁又亏,不如盘出去得了。” 万胜镇东临汴州,西距虎牢,南依汴水,北达黄河,地处南北、东西水陆要冲,又称万胜戍、万胜寨。 本来是一个军事堡寨,但因为位置太好了,漕运发达,人口渐渐增多,成了有名的商埠。 到北宋那会,人口十余万,提供大量赋税,甚至汴梁有一门因为朝万胜镇的方向开着而改为万胜门。 “夏贼去年东出,今年又来,漕运断绝,再好的买卖也给整黄了。” “就不能赶跑夏贼么?东平郡王这么多兵马,又年年月月打仗,这杀人的手艺不比夏贼厉害?夏贼一年才打几场仗?怎么就赶不跑呢?” “唉。”几人一齐叹气。 这也是大伙想不明白的。 树德起自灵夏,地瘠民贫,扫平的几个藩镇,有哪个是血战得来的?他的兵如何与汴兵相比?但已经被两次突入河南府了,今年的战事到现在还没结束,至少开往河阴的漕船全都停了,在万胜镇装卸的货物也少得可怜,人也见不到几个。 一叶而知秋,汴州市人还在傻乐,他们这些商徒可愁死了。 长安,向来是国朝商业的一个终端,即便这会依旧如此。 巴蜀的布帛、茶叶、丝绸,江南的钱粮、瓷器、方物、贡品,一般都通过水运在汴州集散。西北的药材、皮毛、干果、牲畜乃至更远的西域商品,也会在此集散,售往他处。 洛阳一交战,这些生意直接歇菜。 关中商人固然有损失,但怎么看都是汴州商人损失更大,因为他们以前吃得最多,利润最丰厚。 当真是只要在打仗,战场输赢先不论,邵树德就先小亏点商税,朱全忠大亏商税。 经济,当真是隐没于金戈铁马、帝王将相这些精彩夺目的表面文章下最深刻的东西。 没有钱,万事难,万事衰。 这年月的大头兵,尤其不能断了钱。 “万胜镇的买卖不做了,那做哪边?” 众人一时又答不上来。 “再打下去,我看东平郡王哪来的钱!”有人气急败坏地说道,不过很快被人止住。 “又不是东平郡王要打,是夏贼要打。再者,宣武诸镇的钱粮,怎么也比夏贼多多了,勿忧。” “东平郡王是无忧,可待其破邵树德,攻下灵州时,我等多半已成饿殍。” …… 七夕,国朝惯例给假一日。 作为粮料使,萧符却放不了假,他从濮州前线返回了汴州,催督粮草。 河南是好地,毋庸置疑。 “夏雨桑条绿,秋风麦穗黄”,“无土不殖,桑麦翳野”。 国朝以来,汴、宋、滑、陈、郑等州的贡品都是“瑞麦”。 整个河南道,只有许、濮、光三州不种麦,种的是粟。 萧符入城之后,匆匆回了趟家,随后又在军兵的护卫下出城。 道路两旁是成片的桑林,林下种了一些春麦,穗粒饱满,金黄诱人。 “桑下种粟麦,四时贡父娘。”不知道怎地,萧符突然心血来潮,感慨不已。 “萧使君,可有吩咐?”军校王彦章听到萧符似是念叨了两句,连忙策马上前,问道。 萧符的本官是怀州刺史,当然只是遥领,他的差遣是粮料使,这才是真正的工作。 王彦章的地位不高,目前在幕府内当个小军官,听说过阵子会补个军府押衙、虞候之类的官职,算是高升了。 但怎么说呢,押衙、虞候多着呢,远不止一个,做不到都押衙、都虞候,就还是中下级将官。 “没什么。”萧符摇头笑道:“王军校,我看你骑术精湛,武艺绝伦,一杆铁枪使得虎虎生风,就此埋没于军府,可惜了。” 王彦章也有些忧愁。三十岁的人了,至今没能获得出头的机会,富贵看起来遥遥无期,统领大军驰骋疆场更是一种奢望,如之奈何。 “夏军东出河南府,你看最终会如何?”萧符又问道。 王彦章有些讶然,这是考较吗? “怕是很难有进展。那地方我去过,山势连绵,不好打。即便过了这些山,还有洛阳周边关隘,很难。”王彦章简短地回道。 “军中斥候有报,夏贼在河南府招募健儿屯田,王军校可知此何意?” 王彦章还是第一回听闻此事,很是惊讶。 “灵夏苦寒,不如河南远甚。”王彦章想了想后,说道:“河南一年两熟,灵夏只得一熟,粮食收成就差太多。还有钱帛,差距更不可以道里计。唯马多,骑兵多,然民情复杂,蕃人并不好管,极为牵扯精力,上供亦是有限。某觉得,夏贼应是苦于钱粮不足,故需屯田解决部分军需。灵夏赋税之重,多半远超河南,百姓已是不堪压榨。” 萧符不置可否。 粮食方面存在巨大差距或许是有的,但财货方面未必差很多啊。 他是管钱粮赏赐的,对这些东西特别敏感,也花时间了解了对手,邵树德此人之善于经营,已经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当然,如果仅仅是这方面,还不至于如此忧心。 天下最富饶之地,当属河北,其次河南。而河北最富的藩镇还在向东平郡王上供,比财货钱粮,天下没一个藩镇比得过汴州。 他所忧心的,一内一外也。 “王军校,汴州承平多年,军士多安家于此,你也是吧?”萧符又问道。 “正是。” “军校子弟多生于市井之间,以你观之,若从中募兵,可得勇武健儿?” 王彦章认真地想了想,道:“对付一般藩镇尚可,若对上晋贼、夏贼,怕是有点吃力。” 萧符又点了点头,这是有见识的。 生于优渥的环境之中,自然不如父辈能吃苦,敢打敢拼。 长安神策军的事情,大家都看在眼里。 汴军将士在汴州安家,因为收入较高,子弟从小生活就不错,这却缺乏了一股狠劲,是为内忧。但这也是天下诸镇的通病,可能汴梁过于富庶了些,比较突出罢了。 “朝廷置昭信军,领金、商、均、房四州,以贼将李延龄为帅。又,贼帅折宗本自均州发兵,屡攻山南东道,王军校觉得夏贼意欲何为?” “或是声东击西之计,声言攻襄阳,实则攻唐邓?” “若其取唐邓,于我如何?” “淮西不得安宁矣。” 此外忧也! 萧符愈发觉得此人不错,有眼光、有见识,武艺还非常不错。他想再观察一下,如果心性也可以的话,倒是可以向东平郡王推荐一番了。 保举一个人任官,是要负责任的,他不想草率。 萧家这一支,取得如今的地位并不容易。 身为萧瑀子孙的他,已经失去了与高第士人联姻的资格。 长子处谦、次子处珪,联姻对象要么是幕府同僚,要么是军中同袍,地位都只能算是中层。长女则嫁给了葛从周义子谢彦章,但葛、谢二人,也算不得大将,地位还没起来。 这份家业,维持得可不容易啊。 他莫名想到了河州萧遘、萧蘧,心中猛然一紧,这事不能再沾了,否则定然引得东平郡王猜疑。 “啊呀,要起雨了。”王彦章突然叫道。 若这雨连续下个十天半月,可就要影响粟麦收成了。 萧符看了看南天,已经飘来了大片阴云,仿佛下一刻就要电闪雷鸣。 他忍不住回首看了看汴州。 城市依旧繁华热闹,仿佛昭示着宣武镇事业的如日中天。 …… 小江口码头之内,人喊马嘶。 随着粮草、援兵相继乘船而来,折宗本手头掌握的兵力大增。 粮草,当然是不够的! 不过没关系,襄州麦熟,遍地是粮,何惧之有? 王崇带人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战马。 驮马之上,银色的盔甲闪闪发亮。车驾之内,粗长的马槊寒气逼人。 一千具装甲骑,在折宗本的再三催促之下,冒着饿肚子的风险,终于从商州南下了。 折宗本率军在外,小江口寨内却守御得更加严密。 他们发疯般地将所有斥候、游骑都散了出去,所有人许进不许出,严格封锁一切消息。 如今就等一个时机了。 第二十七章 一切都对上了 王崇有些烦折家人。 具体说不上哪些,但就是很烦。 或许是同为边疆豪族,两家的景况有些相像,但王氏比起折氏还差了不少的缘故吧。 折家人那股高傲劲也让人吃不消。 折嗣裕那种人就已经让很多人暗地里咬牙切齿了,同在飞熊军为将的折从允也让人觉得欠揍。他还没见过折宗本,但感觉好不到哪去,这一家子人就这样。 但人家是秦岭仇池诸路兵马都指挥使,惹不起啊! 王崇拍拍屁股上的灰尘,起身登上一座望楼,仔细观察起了寨子附近的情形。 第一感觉是这边的山比阴山复杂多了,层层叠叠,无边无际。山上几乎全是人迹罕至的密林,飞禽走兽隐伏其间,几乎不辨道路。 怪不得均、房、金等州主要靠水陆沟通内外呢,先天条件如此,没得办法。 对了,朝廷虽下旨置昭信军,领金、商、均、房四州十九县二十六万余口,但人口最多的房州四县并未奉诏,他们仍然听从襄阳赵氏的指令,集兵对抗,甚至图谋反攻均州。 折宗本、李延龄二人一致决定派邠宁节度使兼邠州刺史李柏率军攻房州,这在王崇看来多半会闹得灰头土脸。 巢军,已经不是十年前的巢军了! 十年时间足以让一个壮怀激烈的猛士变得消沉无比,足以让他的战斗力堕落到可耻的地步。 金商巢贼,不行的。 当然王崇也不傻,折、李二位打的什么主意,我大聪明还不明白么? 消耗异己罢了! 这和李唐宾想要消耗保义军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掌握在自己手里的部队,那就是祸害,是隐患,必须消灭。 只是这样一来,内部是干净了,内乱隐患消除了许多,但对大帅的名声终究有些许的妨碍。 唔,还有华州军王卞,估计战战兢兢呢,觉得自己手头最后一点本钱难保。 其实仔细想想,都是人之常情。这世道,手里没点军队,能不害怕?呃,好像手里有军队,也害怕,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将军,有指挥使军令。”亲兵跑上了望楼,递过一份命令书。 王崇看了看封口,随后拆开,仔细阅览。 “走,下去看地图。”王崇立刻下楼,直奔营房。 折宗本胆子也是够大的,居然运动到了邓州境内。若该部都是骑兵也就罢了,偏偏还有两千步卒,这是吃准了山南东道重兵布防于外,内部空虚啊。 而折宗本的胆大妄为,肆意劫掠,也不出意外引来的赵匡凝的愤怒。根据目前哨探到的情况,敌军共分为三股—— 第一股,唐州刺史赵璠率步军七千、骑军千余自泌阳而来。 第二股,随州刺史赵匡璘率步军六千、骑军千余自随县而来。 第三股,由忠义军节度使、赵匡凝亲领之步军五千、骑军千余,自襄州出发,屯于邓城。 但其实敌人还有一股,那就是驻防邓州的兵马,他们没有出动,可不代表情况合适时不会南下,毕竟近在咫尺。 这三路人马,看样子是要集结到襄州,然后一同西进。 赵匡凝还是谨慎的,不给人各个击破的机会。 三路兵马,总共加起来两万余人,就是不知道成色如何,应不全是衙军精锐。 这人数也是哨探估算出来的,至于准不准,后续还会不会有所增加,谁也不知道。 “襄州地势平坦,水网密布,湖沼众多……”王崇看完地图,心中暗自思索:“地势平坦难以藏下大军,水网密布又不利骑兵驱驰,非得找个好地方了。” 折宗本挑选的地方就是小江口寨子。 因为这是最适合藏兵的地方,五千凤翔军已经南下至寨中,消息尚未走漏。豹骑都同样大部屯于仓城,同样不为人知,若将贼军引来此处,或可收奇效。 就是不知道他们敢不敢过来了。 …… 邓城县内,赵匡凝已经等得心焦了。 去岁的越冬小麦已经收获,但还有很多田地种的是春麦,差不多月底就要收割了。若拖延时日,让夏贼夺取田中粮食,那就是一桩大麻烦。 夏贼粮食不足,这并不是什么秘密。 均州的底子,他们很清楚。 金商是什么样子,也差不多知道个大概,人家还养着上万“巢贼”呢。 即便通过商山道转运一些物资过来,养个三五千人就顶天了,还不能有太多骑兵,否则军中乏食,会出大问题。 再者,凤翔军远道而来,一定得厚给赏赐,不然军士们闹将起来,折宗本脑袋不保。 赵匡凝也是在军中打熬多年的,岂能不懂这个道理? 武夫们管你是什么将军大帅,不给钱,老子砍了你脑袋换个人当节度使,说干就干,毫不拖泥带水。 均州有多少财货,养得了几个欲壑难填的武夫?赵匡凝就不信西北的武夫有什么不一样了,还有不爱钱的? 所以,折宗本至多有三四千兵,骑卒不过数百! 而这个数字,在过往的几次战斗中也被证实了,错不了。 可能会有一些额外的援军过来增援,但绝不会多的,至多两千人上下,这便是极限了。 也就是说,折宗本最多六千步骑。而这次,襄镇诸州将集结四到五倍于其的兵力,一举杀过去,将这股贼寇彻底剿灭! “大兄。”赵匡明匆匆赶了进来,有些兴奋地说道:“折宗本已经离开了襄、邓之间,一路退却。他们劫掠了不少钱粮,但未筹集到足够的车马,沿途遗弃了不少。” “哦?”赵匡明眼神动了动,微微一笑,道:“路上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遗弃的以粮食居多,财货较少。”赵匡明笑道:“这帮贼寇,可真是让人笑掉大牙。明明乏食,却舍不得到手的财货。有斥候看到,贼军大包小包,饱掠重负,车上也放满了绢帛、铜器。” “万勿大意。”赵匡凝叮嘱了一句,随即自己也忍不住笑了,道:“武夫就这个样子。和我预想的差不多,折宗本孤军前来,军中多半赏赐不足,军士们怨声载道,他已快压不住了,不得以许其携带财物远遁,为此沿途遗弃了大量军粮。他不得不这么做,不然军中就得哗变,死无葬身之地矣。” 赵匡明点了点头,认同兄长的判断。 武夫确实就这副德性。到了手的财货,那是别想让他们放弃的。粮食不足?回去抢均州百姓的啊!百姓的死活与我何干?若军头不许,那就杀了军头,再去劫掠百姓,还能没吃的?实在不行的话,还可以吃…… 赵匡凝兄弟通过发现的蛛丝马迹进行推断,再依据自身的经验验证,已经得出了结论。 赵匡凝其实还是比较谨慎的。他昨日还询问了父亲留下来的几位老资格幕僚,众人皆言,均州三县,只可养三千兵,当年冯行袭已经是穷兵黩武了,不可能有更多的钱粮。 这就对了嘛!即便金商接济一些,又能多养几个? “兄长,还有两个消息,一喜一忧。”赵匡明又道。 “先讲喜讯。”赵匡凝稳稳地坐了下来,说道。 “房州孙刺史传回消息,其部在汉南大破金州兵,斩首六百,俘三百。”赵匡明喜道。 赵匡凝猛地站了起来,惊喜道:“折宗本是否知道这个消息?” “应是知道了,不然能这么仓皇撤退?” “难怪。”赵匡凝以拳击掌,笑道。 一切都对上了! “忧报是什么?” “兄长,李侃在江陵府集结重兵二万,以赵武、许存、张鐇、张钧为将,意欲南征朗州雷满。” “张鐇、张钧?”赵匡凝有些迟疑,似是没听过这几人。 “弟刚从都虞候司而来,得知张氏兄弟乃泾原军宿将。当初泾师进薄长安,为树德所败,军大溃,二人带亲随百余南逃,至夔峡投奔李侃,后得重用。”赵匡明回道:“今李侃举兵,此二人为正副先锋。” “既是泾师宿将,当有几分本事。”赵匡凝又坐了回去,脸色不是很好看,道:“时不我待啊。若李侃击破雷满,休说我等再无图谋江陵府之良机,其人或有北上图谋襄阳之企图。” “李侃野心勃勃,不是南下攻湖南,便是北上取襄阳,不得不防。”赵匡明同意兄长的看法。 “须得尽快剿灭折宗本了!”赵匡凝坐不住了,腾地一下起身,道:“催促下唐、随二州兵马,速速赶来汇合。这次多带点兵,五倍兵力压过去,一战定乾坤。” 五倍兵力会败吗?一般来说不至于。 昔年秦宗权纵横中原,所恃者为何? 人心乎?大义乎?勇武乎?都不是!就是人多啊! 十几二十万蔡人,就问你怕不怕?宣武兵算是能打的了,但彼时全忠不过三四万兵马,面对二十万蔡人,也不得不向朱瑄、朱瑾求救,三镇合兵十万,还是靠城池消磨了蔡人锐气之后,才最终获胜。 折宗本的兵是能打的,赵匡凝清楚这一点。 但山南东道的老底子是蔡兵,虽说过了五年安稳日子了,但不至于像隔壁的巢贼一样武备废弛,连房州兵都打不过了。 而且几倍的兵力优势,如果还不敢打,那这个节度使干脆别做,当田舍夫算了! 第二十八章 引诱(为盟主无可耐克加更) 白浪黑水,烟霭沉沉。 汉水碧波之上,密密麻麻的船只顺着东南风溯流而上。 每艘船吃水都很深,满载粮草、箭矢、药材之类的消耗品。 大军行动,还是水运更方便。 在襄州打仗,离开汉水这条运输通道,那得多想不开啊。 汉水两岸,是密密麻麻的沼泽湿地、树林草场,还有那点缀其间的村落农田,看着就让人赏心悦目。 南方的开发,才刚刚起了个头。 国朝以来最大的功绩,大概就是将江南部分地区的沼泽积水排干,改造为适宜人居住、耕种的地方。 中唐年间,吴越可是流放犯人以及被俘获的胡人丁口的两大目的地之一。但随着江南的发展,现在不可能再让你去江南了——邵大帅征河陇之地,每次都会象征性地将抓获的羌胡贵人送到长安,一次数百上千口,基本都配流岭南了。 江汉一带,老实说开发程度不及江东、江西,此时沼泽密布,河道纵横,原生态较多,环境比较“自然”。 走驿道,还不如坐船。 夏日的东南风劲吹,很快将船队吹到了谷城县外的码头。 因为船只太多了一时间停靠不下,不得不分散了部分到附近水深足够的小河汊里,再动员民夫旧地卸货。 随船而来的还有两千余军士,都来自襄阳,军府都押衙赵德琬统军。 谷城令敬道带人挑着酒水,赶着猪羊过来劳军。 这人,乱世中左右逢源的本事可真不赖! “敬县令无须如此。”赵德琬面容严肃地说道:“还得尽快征发役徒,修一个仓城出来。不用修多好,能顶一阵子就行了。” 赵德琬话是这么说,但在他的眼神示意下,下面人很自然地将酒水、猪羊收下。出外打仗,当然要给军士们好吃好喝,不然闹将起来怎么办? “下僚已经遣人去伐木修建了。”敬道回道。 “县库可还能摆得下?”赵德琬又问。 “尚可存粮三万斛。”敬道心想幸好送了一批粮食给夏贼,不然还真放不下呢。 赵德琬看了他一眼。这狗官,竟然贪墨了三万斛粮,胆子不小! 不过他也懒得管这事。 这年月,忠心比什么都重要。与之相比,其他都是小事了。 “便存三万斛粮至城中。”赵德琬立刻下令。 他治军还是比较严格的,军士们也不拖拖拉拉,立刻照办。 “赵都将远道而来,不如进城暂歇,下僚略备薄酒,还有音声人……” “不用了,本将不好此道。”赵德琬摆了摆手,道:“敬令不妨自去,留人在此听使唤便可。” 说罢,赵德琬便走到一边,吩咐亲兵拿来地图,仔细研判。 夏贼逃跑的方向很明显,那就是小江口寨子,那是贼巢,想必欲依托堡寨固守。 他们上次就是这么玩的。 彼时折宗本不过三千兵,被侄儿那两万兵马一逼,立刻遁回。若不是兄长突然去世,当时就要强攻夏贼营寨了。 攻城寨,当然不容易,但还有什么选择?招降折宗本? 只能聚集大军围攻了! 而既然要引大军围攻,那就必须在前线设一个总粮台,转运粮草、物资,谷城县就很合适。 逆流而上直逼小江口,距离不远。这会夏季多东南风,水量又丰沛,只需备少量纤夫应对意外,大部分船只可顺风航行至寨外。 “三路兵马中的两路已汇集至襄阳,唯唐州赵璠部稍远了一些,会不会被各个击破呢?”赵德琬看着地图,微微有些担心。 衙军、州军、县镇兵、土团乡夫,一共调集了两万六千余人,可不容有失啊! 尤其是那万余衙军精锐,已经占到了衙军总数的四成。这一仗,可谓豪赌,只能赢不能输。而且还得速战速决,打完立刻返回驻地,不然被宣武军趁势摸过来,可就欲哭无泪了。 “来人,遣游骑多加搜索,不要放过一寸可疑的地方。另,遣使往匡璘军中一行,让其小心谨慎,勿为夏贼所趁。”赵德琬又下令道。 他知道这么做会惹得族侄赵匡璘不快。他能继任唐州刺史,统率精兵,很显然甚得侄儿匡凝的信任。但事关赵家基业,不得不小心谨慎,只能如此了。 …… 其实折宗本对各个击破没兴趣。 击破一路,另外两路如果警醒,保不齐就溜了,岂不坏了大事? 还不如将其聚集起来,一战破之。 看着道旁匆忙涉水而过的己方游骑,折宗本哈哈大笑,道:“若吾婿在此,定不会这么打仗。他必是先断敌之粮道,待敌惊慌,集中精锐主力先破一路,令敌震怖,丧失斗志,仓皇退却。然后纵兵追之,能追多少是多少。这样打仗,稳妥是稳妥,但打得不干净,另外两路敌军,不太可能会伤筋动骨。” 当然,邵大帅打仗,未必是折宗本想得这么简单。他从来都是政治、军事手段互相配合,并不仅仅着眼于军事层面,两人思路不一样,很正常。 “大帅,忠义军主力已离开襄阳、邓城一线,开始向西进发。我等抓了一个俘虏,拷讯得知,赵匡凝亲自领军,有众一万多人。其弟匡明率部留守襄州。”游骑队头顾不得裹伤,立刻上前汇报。 “一万多?到底一万多少?”折宗本对这个不严谨的数字很不满,逼问道。 “俘虏也只知道这么多。”队头有些惭愧。 “罢了,到车马上休息吧,好好养伤。”折宗本脸色稍缓,道。 多个几千,少个几千,问题不大。反正如果情况不对,他们还有寨子可以坚守。情况合适的话,就野战破敌,把忠义军的胆子彻底打破。 从七月十日到七月十七,整整七天时间内,折宗本率两千三百步骑小心翼翼地侦察敌情,又在外逗留了一段时间,然后调头赶路,往小江口撤退。 他们甚至还在路上遗弃了不少财货,既可以麻痹敌军,让他们认为是买路钱,还可以阻碍追兵的脚步,两全其美。 七月二十一日,大军终于返回了小江口寨内。 “从今日起,樵采也停下。”甫一回来,他便下令道:“城内积存木柴充足,金州还有石炭运来,无需再外出了。” “遵命。”诸将纷纷应道。 “王将军,豹骑都无需做任何事,但养精蓄锐而已。若有马匹生病、不堪用的,威胜军尚有一千五百骑卒,马匹任君挑选。”折宗本又对着王崇说道。 威胜军那些马,未必适合豹骑都用。不过他这么说,王崇也很感动,立刻应道:“折帅放心,豹骑都随时可出战。” “好不容易把鱼引过来了,若让其脱钩而去,殊为可惜。”说罢,折宗本又看了看天色,道:“希望那几日天气晴朗吧。” 襄州水网密布,想找一块利于骑兵驱驰的地方,确实不容易。 小江口这一片,本也是水系纵横之处,不过寨外倒恰好有一大片空地,若把握好时机,当可发挥大用。 …… 等待其实是非常枯燥的,忠义军行事的拖拉超乎人的想象。 一直到七月二十五日,斥候来报,贼军先锋三千余人出现在了寨子以东十五里处。 折宗本带人登上高台,仔细瞭望东边的军情。 忠义军还是比较谨慎的。 他们先派数百人渡过一条拦路的小河,然后伐木设栅,接应后续部队过河。 三千余人全数过河后,再扎一个营盘,稳稳据守的那里,等待后续大军抵达。 “蔡兵还没把手艺丢干净。”折宗本看着已在河面上架起浮桥的忠义军先锋部队,笑道:“都白费力气,赶紧过来吧,谁也不欺负谁,痛痛快快战一场。” 诸将闻言都有些振奋。 若能野战,谁守城啊!昔年河东节度使窦瀚听闻李国昌父子南下忻、代,立刻“未雨绸缪”,在晋阳外围挖壕沟构筑防线,结果惹得诸军轻视。 这种怂包,不敢与敌面对面搏杀,还想当节度使? 国朝风气如此,守城当然也有,但出城野战的更多。 便是赵匡凝此人,历史上朱全忠率大军南征,他只有两万多兵,也带人野战了,结果被杨师厚败于谷城西童山,主力尽丧,遂带着家人东奔淮南,投靠杨行密。 二十八日,赵匡凝的中军大纛出现在河对岸。 前锋已经造好了三座浮桥,大军很方便地过了河。 与此同时,江面上也行来了不少船只,桅杆如林,旗幡蔽日,声势惊人。 山南东道的家底,至少一半在此了! 第二十九章 不过如此 小江口寨外,营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立了起来。 赵匡凝在诸将的簇拥下,登高望远,观察夏军的城寨。 其实不是一个寨子了,而是军城。 城内一应设施俱全,城墙外围甚至引水入城隍,还有吊桥。 若强攻,伤亡估计不小。 想到这里,赵匡凝心中一紧。如果在此折损过多兵力,以后怎么抵挡汴军? 南边还有李侃,这也是个野心勃勃之辈,难! “可否引诱贼军出城野战?”赵匡凝向诸将问计。 所谓“诸将”,嗯,赵德琬、赵璠、赵匡璘是都头,下面的十将、兵马使之类,也有一半姓赵。 不是赵氏子孙,也是收的义子,总之一窝子赵家人。 “怕是有点困难。”赵德琬也被坚固的城寨给难住了,只听他说道:“我军数万众,贼军不过数千人。房州那边,贼兵连败两次,消息传过来后,士气受挫。若换老夫在城内,也不想出战。” 房州那边,又有消息传过来了。 房州刺史孙典以四千兵击金州李柏,再次获胜,俘斩两千众。金州兵大溃,孙典纵兵追击,中伏,死伤数百,退回房州。 总体而言还是胜。 “试一试吧。”赵匡凝有些忧愁,不过还是吩咐身侧一名文吏,道:“写封战书,看折宗本接不接。” “遵命。”文吏行礼退下。 战书很快被送进了城内。 彼时折宗本正在督促兵马,整备器械。他接过战书,斜眼看了下乘坐吊篮进来的襄阳使者,道:“胆子不小嘛,不怕被杀了祭旗?” 使者脸色苍白,不过不是因为折宗本的话,而是看到了城内已经整队完毕的密密麻麻的军士。 他们盔甲精良,士气旺盛,训练有素,一看就是能战之师。 足足五千众!而隔壁的仓城那边,也隐隐有战马嘶鸣声,莫不是有万人? “……仓廪不足,则辍人之糇食;帑藏不足,则率人之资财;兵士不足,则取人之丁中;战骑不足,则假人之乘马。”折宗本看了一段,笑骂道:“这是在说我劫掠吧?打就打嘛,非得先说一段大道理,好像赵匡凝就是什么好人一样。” 围在他身边的亲将纷纷大笑。 军中粮草匮乏,即便劫掠到了一些,但总兵力直接由四千人暴增到一万二千(威胜军九千、豹骑都三千),马匹数量也由一千八百余匹骤增至九千余匹。 马儿的胃口,大家都知道,顶三个人。这就相当于五万步卒在吃饭,一个月就要四五万斛粮食,揭不开锅属实寻常。 算算家底,最多再坚持不到两个月。便是忠义军不来打,他们也要攻出去。 “赵匡凝盛情邀请,老夫也不客气了,传令诸营,出战!”折宗本霍然起身,接过亲兵递来的步弓,试了试弓弦,道:“不要留手了,能拿得起家伙的,敢杀人的,都跟老子上!” 诸将轰然应命。 片刻之后,城内响起鼓声,营门大开。 骑军先出,然后是步军战兵,接着是辅兵。 赵匡凝在营中远远看着,见小江口寨门大开,喜不自胜,立刻下令:“全军出战,以都押衙赵德琬为排阵使、唐州刺史赵璠为都指挥使、随州刺史赵匡璘为游奕使……” 一连串的命令下达后,赵匡凝在亲兵的簇拥下,策马出了营门。 作为主帅,当然要出战了,不然军士们焉肯出死力。 鼓声不绝,军士如云。 从空中俯瞰下去,空旷的河谷平地之上,两边的大营像变戏法一样,不断地“吐出”成列的军士。 军士们一营又一营,按照金鼓旗号,在各自指定位置列定。 赵匡凝登上了望楼车,向西望去第一眼,就如遭雷劈。 对方排出的是标准的李卫公阵法,仔细数数:左军战锋、左军马队、左军步队、左虞候战锋、左虞候马队、左虞候步队、中军奇兵、中军步队、中军马队、右军……驻队弓弩手……散队…… 近万人了,怎会这么多! 赵匡凝的心神有些摇曳。在他内心之中,其实是知道夏贼战力超过他手下的忠义军的。但一直以来的心理优势就是兵多,数倍优势。 但眼下看来,没有预想中四五倍的优势,也就两倍。 不,不能慌,两倍也是优势,也可以打! 赵匡凝定下心神,看正在布阵的己方大军。 布阵都比人家慢! 折宗本骑着战马来到阵前。 忠义军的骑军已经布置完毕,置于阵前,前面还有一些散队精卒,皆已阵列完毕。 后方步军一个个小阵还在按旗号行进,不过大体轮廓已成。 前锐后张,延斜而行,便于左右,利于周旋,此乃太公之三才、孙子之雁形、吴起之鹅鹳、诸葛亮之冲阵。 这是想进攻啊! “传令,各令阵,各明奇正。若失一阵,则斩一将。形势既就,视金鼓旗号,各阵相应,胆怯犹疑者,皆斩!”折宗本命令一下,自有亲兵分头传讯。 很快,诸阵击鼓回应。 折宗本的大纛回到了中军。 “咚咚咚……”鼓手卖力地擂响了战鼓。 “哗啦啦!”这是甲叶碰撞声。 左军、右虞候军排在最前面,前面几排皆重甲矛手,数百人齐步前行,甲叶铿锵,烟尘缭绕。 左军马队出动了。骑射马军三百人、长枪马槊骑兵百人,当先而出,直奔忠义军前阵。右虞候马队也出动了三百骑射手,遥相呼应。 两军之间不过两百步,骑军转瞬即至。 忠义军马军战队分出一部,上前截击,驻队不动。 “嗖!嗖!”折家骑军呼啸而来,箭矢飞出,对面冲来的骑军慢了一步,纷纷落马。 这些挑选出来的精骑,走马射箭,已经接近武进士十中五的水平,射完即走,干脆利落。 “杀!”落在后面的马槊骑兵趁着敌军有些混乱,直冲上前,将冲过来的三百敌骑一击而散。 其中一骁勇之士,胯下战马极为神骏,兼且力大无穷,挑着一具敌骑尸体,狠狠甩了出去,随后大吼一声,引发一片喝彩。 这人似是杀起了性子,直接带着十余骑,绕过敌军前面的散队,直冲前军大队。 散队弓弩手纷纷朝这边聚集,但距离稍稍有些远。 敌马军驻队策马追击,但只能跟在后面吃灰。 赵匡凝站在高台上,看得目瞪口呆。 前军刚刚布阵完毕,大将可能还在犹豫,是不是要让后排军士放下步槊,持弓射击。 但冲过来的就十余骑,好像又不值得,这么一犹豫,就让人冲到了阵前。 “杀!”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直震得人心神一晃,马槊一刺,当面一军士直接倒地。 雁形阵之中,前军一人占两步,也就是人与人间隔三米多,此时就被他觑得机会,刺倒一人之后,直冲而入,横槊一扫,数人站立不稳倒地,随即手一伸,直接将一名不住倒退的敌军士兵擒了过来,横掼于马背之上。 “哈哈!不过如此。”此人大笑两声,带着俘虏又冲出大阵,呼啸而去。 四周一片寂静。 赵匡凝从高台之上,很清楚地看到左前方一个数百人的小阵完全停下了脚步,前面三排乱成一团,人和人挤在一起,不知所措。 这他妈的是马璘马太尉附体么?赵匡凝恨恨地一拍高台围栏。 昭觉寺之战,史朝义大军列阵。马璘单骑冲杀,入万军之中,夺贼手中盾牌两面而还。 敌方有这种神人,就真的很伤士气! 此人带着俘虏回到己方阵前之后,左右奔驰,大声呼喝:“贼军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有人大声应和。 “不过如此!”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呼喝。 “不过如此!”激昂的情绪传遍全军,人人跟着大喝,士气爆棚。 忠义军这边面如土色,有人面面相觑,心中怯意滋长。 此人转了一圈后,到前军换了一匹马,随后又带着十余人,复又冲来。 “贼将又来啦!”忠义军这边一阵耸动,尤其是之前被攻击过的那个小方阵,人人瞪大眼睛,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十余骑直冲到阵前一箭之地,忠义军最前排甚至已经有人下意识往后挪动脚步了。 “哈哈,鼠辈!”此人一拨马首,横向奔走。 忠义军骑将气急败坏,连连挥旗,数百骑跟在后面追杀,咬牙切齿。 不过他的动作很灵活,胯下战马也极为出色,兜了一圈之后,居然又绕回到了最初的地方。这部分忠义军刚刚松了一口气,正在军官的鞭打之下整理队形,准备继续前进,不要挡着后面各阵的路,不意又被人冲杀过来,当先一人直接被挑飞,第二人直接一个矮身,躲过了被擒的命运,不过兜盔却被人摘了去。 这人如风般绕出敌阵,抽出一杆短槊,将兜盔挑在上面,一边奔驰,一边大笑:“鼠辈!” “鼠辈!”折家军这边纷纷大呼回应。 人人心中冒出一个念头,贼军如此稀松,此战必胜矣。当下加快了脚步,手里的刀枪仿佛也变得轻了许多。 夫战,勇气也! 第三十章 尽付东流 “呜!” “嗡!” 箭矢铺天盖地飞出,如疾风骤雨般落入忠义军阵中。 射完箭之后,鼓声骤起,军士们拿起长槊,队形渐渐靠拢,脚步加快。 “贼军不过如此,杀了他们!” “杀!” “贼军胆怯如鼠,大功在前,何不取之?” “杀!” 下级军官抓紧最后的时间鼓舞士气。 不用任何人吩咐,几乎成了本能了。而将士们刚才也亲眼看见了敌军的无能,心中豪气顿生,信心十足。 所有人都将长槊放平,卯足了劲,大喝一声冲了上去。 几乎一瞬间,忠义军的前阵就被打凹了下去。 折宗本同样站在望楼高台之上,见忠义军前面几个小方阵不断退却,心中大喜。 战场上的事情,可谁都说不准。 事前信心十足,一半是对自家儿郎实力的自信,一半是为了鼓舞士气,但真打起来会发生什么,没人敢保证。 此时终于可以稍稍放下点心了。 贼军的兵力,毕竟是己方的两倍有余啊!他们排出的是雁形阵,越到后面兵力越厚实,其实这会已经有敌军从两翼向前,几乎要变成方阵了。 望楼车上亮出旗号。 在左右休整的骑卒缓缓出动,他们的攻击目标是敌军前阵左翼突出位置。 此阵交战前就被击杀两人、生擒一人、夺兜一顶,士气已泄,此时被折家军一部攻击,连连溃退。不趁他病要他命,更待何时? 豹骑都也悄然来到了战场。不过没加入到此次攻击之中,他们需要等待更好的机会。 隆隆的马蹄声响起之后,忠义军很快做出了应变,千余骑上前进行拦截。 此时战场空间已是很小,骑射手的作用被无限削弱,双方的骑兵皆着甲持槊,奋勇相击。 交战前生俘贼兵的壮士与敌骑策马而过,一把将其马槊夹于腋下,右手铁挝兜头盖脸打下,贼兵落马。 “某乃折从古,今日想杀便杀,想擒便擒,手下竟无一合之将。”这人一边游刃有余地杀人,一边还在诛心。 不过可能是今天太出风头了,有不少贼骑听出了他的大嗓门,纷纷围拢过来,想要将他围杀,好出一口恶气。 国朝军制,布阵之时必有骑军,连布置在哪里都有规定,因此各个藩镇多多少少都有一定数量的骑军,不然布阵都不好布。 这些骑军,基本都是世代为业,父死子继,属于专业人士。草原上的牧人,如果不能摆脱繁琐的生活重担,骑战本领是比不上他们的,毕竟他们有人发军饷、发粮赐,三不五时地进行专业训练,本领不比你强多了? 也只有不用干活,有奴隶供养的草原政权常备军,才可以与他们一较高下,但双方擅长的路子多半也不一样,中原骑兵,擅长搏杀,草原骑兵,擅长射箭,方向不一样。 此时这些人一围拢上来,折从古也连叹晦气,不敢再嚣张,老老实实放慢马速,与袍泽们一起奋力冲杀。 折宗本所处的高台之上又亮出一旗。 王崇很快得到亲兵提醒,精神大振:“总算轮到老子上阵了。” 两千辅兵立即忙活了起来。两人一组,飞快地取下甲胄,互相配合着给战兵们穿戴起来。 马儿身上也开始披甲。 这些战马早就习惯了战场环境,也习惯了高强度的冲杀和负重,此时一个个喷着响鼻,马蹄刨着地面,感觉就和那些大头兵一个鸟样。 马和马,就像人与人一样,差别也很大。 甲胄披挂完毕之后,辅兵们又将战兵老爷扶上马背,随后抬来沉重的马槊,让其夹于腋下。 鼓声响起。 一千骑分成三部,将面帘放下,斜举着马槊,开始小步慢跑。 数百轻骑驻队也翻身上马,护卫左右,跟着跑了起来。 慢慢找回了感觉之后,战马喘着粗气,速度渐渐加快,蹄声也愈发密集。 到了最后,整个地面几乎都开始了震动,铁鹞子端平马槊,人马都兴奋了起来,如洪流一般从后阵奔出。 赵匡凝第一时间就看到了这支银光闪闪的部队。 “那是什么!”其实他不需要人回答,军制、战法多承袭北朝发展而来的大唐武夫哪有不知道具装甲骑的。 “这队人从哪钻出来的?”赵匡凝狠狠地一体围栏,怒声喝问。 夏贼的意图非常明了。 一部分骑兵前出,吸引了己方大队骑兵围剿,这时候放出具装甲骑,还足足一千骑之多,看他们的方向,直奔前阵左翼,很明显是想将这个正在且战且退的方阵一举冲垮。 “大帅勿忧,赵将军手头还有数百骑卒,可以阻挡一下的。”有幕僚安慰道。 赵匡凝仿若未闻,目光死死看着前方。 一千骑人马俱披重甲,人面部还有面帘,甚至就连马尻都有寄生插着,周身可谓防护到了极致。 他们无需鼓舞士气,整个过程沉默不语,但光是那高头大马,几乎可以当树干用的粗大马槊,以及一往无前的气势,就让人从心底里生出股莫可阻挡的无力感。 具装甲骑已经完全冲了起来。 忠义军充当驻队的骑兵冲了过去,但被护卫在两翼的威胜军轻骑死死挡住。 铁鹞子手里的长槊愈发平稳,钢铁洪流的方向没有丝毫改变。 加速,加速,再加速! “轰!”如同一头蛮牛冲进了瓷器店。 首当其冲的忠义军步卒几乎连哼都没哼,胸口就被“树干”捅塌了一大片。 这种速度、这种重量,手里拿的是马槊还是树枝,又有多大区别呢? 赵匡凝几乎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残留在脑海中最后的印象,是一大群反射的银光,从左前方斜斜地切入了灰色的人丛。就像刀切豆腐一般,一分两半。 铁鹞子仍在冲锋。 这一阵的忠义军步卒本就在崩溃边缘,此时换轻骑来冲,多半也能冲开,何况是具装甲骑。 冲入瓷器店的蛮牛没有丝毫减速,斜着又冲进了下一阵。 前一阵的溃兵本来是要从方阵两侧空隙内退走的。如果正常被打散的话,就是这么走。一旦乱跑,后阵的军士可不会手软,无论是步弓还是长枪,都能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但这次不是力战后溃散,而是被从天而降的具装甲骑直接冲垮。 失去理智的溃兵跑得乱七八糟,连带着他们的阵脚有些动摇。一些军士在军官的命令下用长枪捅刺涌来的溃兵,顿时哭喊声一片。 但这或许是他们犯下的致命错误,捅出去的长枪还未及收回,铁鹞子已轰然而至。 挡在前面的军士口喷鲜血,直接被撞飞了出去。 后面的人也纷纷走避,乱成一团。 他们不是心理素质极佳的昭义精兵,没有失去建制后还敢将重骑兵勾下马来的尽头,被斜刺里冲乱了之后,直接就崩了。 马速略有下降,但冲锋并没有停止。 前面射来一大蓬箭雨,叮叮当当落在瘊子甲上,起不到丝毫效果,甚至就连箭矢强劲的冲力也无法将铁鹞子带下马去。 他们斜刺里冲进了忠义军前阵最后一个方阵。 敌军纷纷举枪迎击,这是他们最后的抵抗。 数十骑不顾胯下战马的哀鸣,将马儿的潜力透支到极致,如同飞起来的熊罴趟过带刺的灌木丛,一路踩烂诸多花草灌木之后,冲向最终的目的地。 “挡住他们!”赵德琬夺过一口陌刀,怒吼道。 马槊带着风声呼啸而至,拼死上前拦截的忠义军步卒被扫倒在地,跌跌撞撞爬了几步之后,又轰然倒地。 赵德琬双手持刀,义无反顾地迎了上去。 十余骑直冲而至,将他淹没在了战马丛中。 王崇从后方催马赶到,弃了马槊的他一把夺过忠义军前阵的大旗,复又冲出敌阵。 整个战场上空仿佛响起了一阵哀鸣。 前军连败三阵,两千余人溃不成军,大旗被夺,主将生死不知。 这一仗,对忠义军而言,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 “杀!杀!杀!”看到敌军前阵大旗落下,正在缓步推进的威胜军步卒士气大振,他们面前的敌军已经完全放弃了抵抗,转身便逃,再也无法造成任何阻碍。 破了前阵,便是敌中军,如今士气已经大挫,还挡得住他们吗? 中军高台上又有旗帜升起。 很快,一将出列,摘了兜盔,扒了衣甲,怒吼道:“长剑都,跟老子上,痛打落水狗!” 数百手持陌刀、长剑、长柯斧的甲士越众而出,如同一枚箭头般,冲到了最前方。 他们就像一堵快速移动的墙,每前进一步,都有贼兵被鲜血淋漓地劈倒在地。 赵匡凝仍然站在高台之上,但支撑他身体重量的已经变成了双手。 他面如死灰地看着不断朝己方逼近的战线。 夏贼的具装甲骑在连破三阵,斩将夺旗之后已经返回了本阵。他们损失了一些人手,但主力仍在,而且看起来还有冲第二次的余裕。 折宗本此时又祭出了他的第二支精锐,大约八百名重甲武士。便如当年的李嗣业一般,军士身披重甲,持双手重剑、陌刀、长柯斧,充作箭头,墙列而进。 前方全是溃散的己方士兵,他们被冰冷地收割着生命,丝毫阻挡不了那堵墙的前进。 在那堵墙的后方,数千士兵手持长枪步槊,不紧不慢地收割着漏网之鱼。 前军四千余人全完了,中军也阵脚大乱,喧哗四起。 “大帅,哗乱四起,这仗没法打了。贼军不来则已,只要一交手,中军挡不住的,不如先带人撤回营垒,再图其他。” “军心士气已堕,此时回营垒,岂不成了瓮中之鳖?” “不如让骑军再冲一下,我等趁机稳住中军阵脚。只需小半个时辰,稳不住阵脚的话,万事皆休。” “如何稳住阵脚?古来征战,前军溃败,中军稳住徐徐后退的例子不是没有,但眼下是什么情况?” “还稳个屁的阵脚!这会该护着大帅撤退,咱们还有本钱。若大帅折在此处,镇内大乱,便再无翻盘机会了。” 众人七嘴八舌,始终拿不出一个主意。 赵匡凝的脑袋晕乎乎的,觉得这人说的有道理,那人讲的也不错,但就是不知道该听谁的。 “贼军具装甲骑又动了!”有人惊呼。 赵匡凝立刻望了过去,只见那些铁甲骑士又爬上了马背,手中马槊斜举,双腿一夹马腹,缓缓加速。 这可真是把握住了好时机! 若我军阵脚稳固,士气不堕,这些具装甲骑也不敢冲,但此时,唉! 地面震动起来之后,中军的喧哗声更大,甚至已经有方阵的旗帜倒了。 赵匡凝只觉胸口一痛,两万大军,今日怕是尽折此处了!赵家数年苦心经营,竟要付于流水,痛!痛!痛! “快带大帅走!” “不要回营垒了!” “去江边,上船!” “襄州还有兵,邓州还有兵,三万衙军,此处不过万余,咱们还有机会,护大帅逃命要紧。” 赵匡凝就像个木偶一样,被手下人搀扶着下了高台,然后扶上了一匹快马。 他木然地注视着这一切,没有出言阻止。 百余骑离开了望楼车,直朝江边而去。 还有忠心的亲兵留了下来断后。他们一身荣辱富贵皆系于赵匡凝,若主帅折在此处,不论今后襄阳的主人是谁,都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从此穷困潦倒,受尽凌辱,没人会再正眼瞧他们一下。 与其这般屈辱,还不如拼死断后。即便不幸战死,只要主帅成功逃走,家人亦可得到厚赏,不枉拼这么一场。 第三十一章 待价而沽 乌鸦落在枝头,嘎嘎乱叫,呼朋唤友,密切注视着山下人类的这场厮杀。 躺在地上的“食物”太多了,都是我们的! 就是有很多被挤进了河里,成了鱼鳖的食物,可惜。 战场之上,自从赵匡凝带人逃跑之后,就进入到了追亡逐北的阶段。 忠义军的崩溃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 战斗力也就那个样子,还一开始就被先声夺人,坠了气势,随后被威胜军步卒动摇阵脚,具装甲骑横冲而来,终至大溃。 几乎就是十年前官军围攻黄巢的翻版。 所不同的是,巢军在河中、忠武、河东等藩镇军的围攻下坚持了好久,甚至还反冲杀,最后靠王重荣“爆种”,亲领精兵死战,阵脚这才动摇,被李克用抓住机会,纵骑兵猛攻,全军大溃。 忠义军前军被步骑夹攻,全军溃散之后,中军也有方阵卷旗奔逃,不过彼时大部分还在,还没彻底乱。 这时候若天降猛男,带一支精锐主动反冲,将对面攻势遏制住,或许还能收拢部分人马,徐徐后退。 但赵匡凝是喜爱藏书的文雅武夫,他没有这种血性。 亲随们簇拥他走,他虽然没同意,但也没拒绝,半推半就上了马,然后靠着“肌肉记忆”,直接策马狂奔,跑得比谁都快。 快马越过浮桥,冲到江边,留守在那里的军士目瞪口呆。 “大帅……”襄阳水师十将看着呼啦啦涌来的一大群人,双股颤颤。 他们这边地势低,看不到前方的战况。 事实上别说他们了,就是在一线列阵的军士,也未必知道其他方阵的战况。可能别人被打崩了,后路都被敌人抄了,你还不知道,还傻乎乎站在方阵里。 所以战场上稍微一点风吹草动,总会引发各种不可测的事情。人人都会想,是不是哪边的方阵已经被敌军击溃了,马上我就要被包围了? 这就要看军士们的信心了,也看他们的心理承受能力,更看主帅的统军能力。 无需讳言,主帅的威望在这个时候是价值万金的。将士们平时信赖你,相信你,你不走,不逃,就能稳定人心。甚至在挫败敌人进攻之后,还能反杀回去。 赵匡凝刚刚继位,有个卵的威望! “别挡路!大帅要回襄阳!”亲将呵斥了一声,簇拥着赵匡凝上了船。 幕僚亲信们纷纷跟进。 他们是跑得快的,没人争抢,再耽搁一阵,怕是没那么容易跑路了。 军士们解开了缆绳,将船推离临时码头,朝汉水中心驶去。 赵匡凝突然走出船舱,看着一片混乱的战场,久久无言。 远处已经涌现溃兵的身影。 断后的亲兵也已经收拾器械离开了地头,他们登上了七八艘小船,不住催促赶紧行船离开。 从这里顺流而下至襄阳,只需三天工夫,比骑兵还快。如果夜间也行船的话,甚至都用不了两天。 这一仗,打得实在太惨了,两万多人估计逃不掉几个。 消息传出去之后,七州之地会发生什么,没人说得清楚。 两军交兵之处,其实战事还没有完全结束。 随州刺史赵匡璘辛辛苦苦地收拢了一些部队,他们且战且退,掩护其余各部奔逃。不过也就让他们多逃了片刻,而且看起来还毫无意义。 狭窄的浮桥之上,人头攒动。 惨叫声、咒骂声、痛哭声、哀求声随处可闻。 人人只想逃命,人人都想逃命,但过河的浮桥就那么几座,一座已经塌了,一座正在塌,仅剩下最后一座,估计也快坚持不住了。 “作孽啊!赵匡凝不得好死!老子正欲死战,你逃什么逃?”一将痛哭流涕,将器械扔在地上,不逃了。弟兄们没剩几个了,回去还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们家人。 旁边几人面有愧色,他们是中军大阵的,赵匡凝逃窜的消息传来之前就动摇了,有三三两两的人离开队列,剩下的人也战意不坚,左顾右盼,根本没死战的想法。 “轰隆!”最后一座浮桥断裂倒塌了。 人群中发出巨大的惊呼,百余人一同摔进水里,溅起冲天巨浪。 马蹄声渐渐靠近。 绝望的溃兵剥掉衣甲,直接冲进了河里。他们寄希望于这条河水不深,能够让他们蹚到对岸。 “弃械跪地者免死!” “弃械跪地者免死!” 骑兵们呼喊不停,不断瓦解着这些退路已绝的溃兵们的战斗意志,免得他们狗急跳墙,还要继续顽抗。 “降了!降了!” “降了啊,给谁当兵不是当兵,我降折大帅了。” “逃也逃不掉,不逃了,降了。” 被河水所阻的溃兵无奈地扔了器械,跪地乞降。不过还有很多不要命的在往河里冲,搏那一线之机。 忠义军大营之外,长剑手、陌刀手们已经攻破了营门,杀进了寨中。 敌军大溃,并不是所有人都逃了,也有部分军士退回了营垒,打算依托寨子进行抵抗。 若给他们一些时间,重新收拾人心,整顿部伍的话,说不定还真能利用营垒顽抗好长一段时间。 可追兵几乎与他们前后脚抵达营寨。 寨门附近的争夺只持续了片刻,很快就被追兵攻破,杀进了寨中。 随州刺史赵匡璘及亲信数十人于寨内就擒,被押到了小江口军城内。 此时折宗本刚刚返回营地,正在搜罗所有能找到的马匹,打算派一支骑兵东出,看看能不能捞点好处。 当然他也没抱太大希望。 赵匡凝和亲信乘船逃走的消息已经传过来了。从小江口顺流而下,船不用休息,马需要休息,这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了。 不过追不上赵匡凝,但可以趁机先占一部分城池,扩大己方的地盘。 九千匹马、万余大军,不多占地盘如何养得活? 所以,刚刚得胜的大军根本来不及休整。 除留三千人看押俘虏,守御营寨外,其余能动弹的悉数派出,向襄阳方向进发。 而他自己,则留于小江口,这里的事情更重要,更棘手。 此战,就目前统计的俘虏人数,已经超过了一万二千,数量还在增加,最终可能会达到一万六七千人的样子。 斩首,估计在五千级左右,杀得还是挺狠的。 赵匡凝带来的两万多大军,除留守码头接应后方粮草的两千人之外,渡过浮桥来战的敌军就没回去几个,最多千人。 谷城县还有两千余敌军,看守那个中转仓库。 出征时整整两千六七千人,最后只回去了五千,真是一场惨痛的失败。 而这两万多人里,衙军约一万二千,全军覆没,这大概是最让赵匡凝吐血的事情。 唐、随、襄三个军事重地,机动兵力被一扫而空,留守人马也就只能守守城,很难有什么作为了。 襄阳七州,建制尚完整的,大概就只有留守邓州的部队了。他们没有出征,幸免于难。 “一战俘斩两万人,老夫打了一辈子仗,还从未有过如此大胜。”折宗本稍稍感慨了两句,随后信步走进了一个房间。 里面站满了亲兵,随州刺史赵匡璘已经被松绑,沉默地坐在胡床上。 “赵使君。”折宗本笑眯眯地坐在他面前,道:“多余的话也不说了。听闻令郎素以孝闻名,不如书信一封,送往随县,说其来降。灵武郡王宽厚仁德,听闻之后,定然大喜,父子二人有功无罪,岂不美哉?” 其实,折宗本也不知道赵匡璘这一家是不是真的父慈子孝,反正试试呗。随州的位置还是比较重要的,北上渡过淮水即可进入蔡州,某种程度上而言比襄阳更能对朱全忠造成压力。 “我只想问一句。”被俘后一直沉默至今的赵匡璘突然开口说话了,只听他道:“灵武郡王欲如何安排赵氏?” “赵使君不妨想一想,灵武郡王至今可曾擅杀过谁?赵氏一族,只要降顺,人皆免罪,田产家财秋毫无犯。赵使君勿疑。” 赵匡璘仔细想了想,确实没听到过此类消息。相反朱全忠已经杀了滑州安师儒、蔡州郭璠,虽然对外都说是“病逝”,但大伙都不傻,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安师儒是因为他在滑州旧军中还有影响力,不得不“病死”。 郭璠是因为全忠想全面控制蔡州,“暴病而亡”。 朱全忠太贪、太急,什么权力都要抓在手中,郭璠堂堂奉国军节度使(蔡州),想当附庸都不可得,最终被削藩,下场惨烈。 鬼才给这种人效力! 当然邵树德也不是什么好鸟,与朱全忠是一丘之貉,都是权力欲十足之辈。 “我已是阶下之囚,夫复何言?”赵匡璘苦笑了下,道:“也罢。这天下纷乱,你方唱罢我登场,到头来也不知几人能得善终。不如将家就鱼麦,归老江湖边。” “赵使君正值壮年,就有归隐之心,实在可惜。” “没甚可惜的。”赵匡璘目光看向窗外,那里是苍翠的青山和清澈的溪流,对刚刚经历了惨败,心情低落到谷底的他而言,是那么地有吸引力。 “唐、邓二州,不知赵使君可否帮忙居中牵线,接洽一二?”折宗本又说道。 “这两州,可不容易。”赵匡璘回过神来,道:“折帅可知待价而沽?” 待价而沽,这可真是极为精准的评价了。 第三十二章 关键 “大帅,裴随使来了。”小江口军城内,亲兵来报。 “监军来了,儿郎们都收敛点啊。”折宗本开了句玩笑,随后换了身戎服,亲到码头迎接。 “裴随使”就是裴远,多年前的三原县令,后来投奔邵树德,辗转于州县系统之中,今年到幕府任随军要籍,然后被派到折宗本这边,身上又多了个使职:山南道招抚使。 招抚使,顾名思义,招降纳叛也。但其实还有一层身份:监军。 这是大家都明白,但不会宣之于口的事情。 裴远目前的本官是盐州刺史,接替的就是调任商州的成汭的职务。 不过裴远不会实际到任,接下来他的主要工作是在折宗本身边充当赞画,同时招诱各路杂牌兵马,为朔方军的大业服务。 本官、差遣乱七八糟,藩镇割据的滥觞,没办法。 艰难以来,国朝的官制就开始向奇怪的方向发展,现在已经乱象频现。等到五代、北宋,那更会乱到顶峰。 想要改变也很无力,因为你没有名义。 邵大帅的本官也不过是灵州刺史,什么朔方节度使、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严格来说都是差遣,即所谓的“使职”。 邵大帅的各位部下,像李延龄、任遇吉之类,理论上与他是平级的。 大家都是节度使嘛,谁也不比谁高一级。 这就是名义的缺乏了。 但国朝的郡王乃至亲王,都没有封国建制的权力,只是一种尊荣名爵罢了。 节度使制度的局限! 朝廷故意装聋作哑,乐得如此,避免藩镇做大,虽然现在这已经是种趋势,无可阻挡。 邵树德多年前就认识到了此中的危险。 名义这种东西,有时候无用,有时候又很有用。 当年争取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就是这种忧心的体现,但还不满足,觉得不够稳妥,后来干脆并镇,恢复了天宝年间的大朔方镇,即夏绥、朔方、天德、振武四镇合并,由他亲领。 朔方十州,现在是统治区内实力最强大的一个藩镇。兵力就不多说了,其他藩镇都只有数千州兵,但朔方镇有十五万以上的野战部队,还在渭北、华州、陕虢、山南西道、凤翔、陇右、河西等镇驻军,是碾压性的优势。 人口方面,目前也没有一个藩镇比得上朔方十州。 这套强干弱枝的模式施行到现在,运转良好,但总觉得还有些不足。 下一步,邵树德也在想办法,看看如何在现有框架下进一步辗转腾挪。 这个框架,虽然无论是邵树德还是朱全忠,都非常不满,但就目前而言,大家都还在忍着,没人敢将它丢掉。 只能慢慢等机会了。 “折帅。”船只尚未靠稳,裴远就赶紧行礼,态度十分恭敬。 折宗本回了个礼。 他注意到这次来的船只可不少,不光带来了物资,还有许多人员。 除了文吏外,还有整整百名甲士组成的护卫队,人手一具弩机、一口陌刀。 这就是招抚使的私人卫队了,据闻都是灵州封、赵、丘、宋、嵬才、野利、没藏等族的子弟,跟着招抚使一起出来历练。 “方才听闻折帅取得大胜,俘斩贼人两万有余,这可真是惊煞我了。”下船之后,二人便往军城而去,裴远用又是惊讶又是赞叹的语气说道:“有此大胜,招抚之事便容易许多,此皆折帅之功也。” “此战第一功,当属金州李延龄,是他筹集了许多钱粮,这才让老夫下定决心,调兵南下,与敌决战,终获此胜。” “折帅何自谦耶?”裴远笑道:“威胜军战力之强横,吾亦有所闻。军争,说到底还得一刀一枪去拼杀。阵列破敌,当为武人最自傲之事,此战,折帅居功至伟。” 折宗本笑笑,也不再争辩。 二人进了一座宅院后,分宾主落座。 “赵匡璘已同意投降,然其子赵岑领兵留守随州,最终降不降,还很难说。”折宗本道:“驻守谷城之贼军两千余连夜乘船遁走,谷城令敬道开城请降。王崇、折从古二将领骑卒东进襄阳,邓城县降,宜城县遣使接洽,表示愿降。襄阳、南漳、义清三县城门紧闭,不肯降,乐乡县较远,尚未派人前去。” 襄州七县,两县已降,一县似要降,一县态度不明,三县明确不降。不过这可能是因为目前仅有骑兵东进,步军五千余人尚在进兵途中,速度较慢,未来可能还会有变化。 “唐州刺史赵璠已逃回泌阳。这次他带过来七千步卒、上千骑卒,只逃回去两百来人。八千人里,一半是衙军,损失惨重。如今的唐州,大概还有四千上下的衙军,且以步卒居多。州兵、县镇兵已经一扫而空,临时征召土团乡夫,也就守守城,可谓危若累卵。” “襄州出动了六千步骑,回去了一半,如今大约还有八千衙军、州县兵两千上下,已是惊弓之鸟,不敢再战。” “随州军,几乎全军覆没。大概还剩两三千州县兵,实力大衰。” “郢州,州县兵主力尽丧,回去了数百,地方空虚,可轻取之。” “唯邓州尚有六千余衙军,州县兵四千余,实力较为完整。” 折宗本一一介绍此战过后山南东道七州的局势,裴远听后,大感振奋。 战果如此之大,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 在之前都虞候司诸将的推演之中,可能还需要两年左右的艰苦战斗才能顺利吃掉房、邓等州,迫降襄州,且还要面临宣武军干涉所带来的复杂变化。 可如今是什么情况?随州有很大可能投降,郢州空虚,可顺利吃下,房州被孤立在西面,即便不降,最终也会失败。如果再算上从冯行袭手里夺取的均州,襄镇西北、东南四州竟然要被直接拿下了。 浪战害死人啊! “房州如今是个什么情况?”裴远问道。 “昭信军右厢兵马使李柏最近又与孙典交战,遣羸弱之兵迎战,不敌后退走,故意在道上遗落金珠,房州兵争抢,被击败,斩首数百。”说起金州那些老巢贼,折宗本也直摇头,道:“李柏手头应没多少兵了。定远军已入房州,孙典应翻不起大浪来,便是不降,也只能死守房陵,没其他招了。” “或可说其来降。”裴远道。 “这就要看裴使君的手段了。”折宗本笑道:“不过以老夫看来,如今重点甚至不在襄阳,而在唐、邓。” “此真知灼见也。”裴远亦笑道:“唐、邓,实乃关键。” …… 大顺三年七月二十九日,晴。 襄阳城中,人心慌乱,一日三惊。 自水师载着败兵逃回汉阴驿后,数千人便乱哄哄地涌入了襄阳城。 留守襄州的赵匡明一边遣人收容整顿,一边遣使至各州、各县,令其征召土团乡夫,整顿防务,做好决一死战的准备。 赵匡凝唉声叹气地回到了襄阳。 一路上他想了很多,到最后全是悔恨。 为什么我要浪战?稳扎稳打不好么?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卖,败了就是败了,这是事实,无法挽回。如今该做的,还是面对现实,收拾人心,整顿残兵,不让局势继续恶化。 “二弟,愚兄昨日找人清点了下库藏,决定出钱十万缗、绢三十万匹,卑辞厚礼,换取折宗本退兵。”书房之内,赵匡凝找来了胞弟密议。 襄阳作为南方部分藩镇上供财货的中心节点,本身也是商业重镇,财货是不缺的。即便赵氏父子并不怎么善于治理地方,但本身底子在那里,拿出四十万钱帛并不成问题。 “阿兄,若折宗本不愿退兵呢?其有众万余,甚至连具装甲骑都有千骑,实力极为强劲。若铁了心攻过来,大肆劫掠地方,咱们也挡不住啊。”赵匡明说道。 这确实是一个值得忧虑的地方。 折宗本或许攻不破襄阳这种大城,唐、邓、随之类的坚城也很难得手,但他可以劫掠乡野啊。在失去野战能力的情况下,能拿他们怎么办? 况且,他应该收编了大量降兵。若学当年的秦宗权,以其本部为骨干,整编降兵,然后四处裹挟地方上的丁壮,滚雪球般流动作战,十余万人唾手可得。 十几万人攻城,不计死伤。死掉一批再去抓一批壮丁、健妇回来,反复攻打,谁顶得住? “若其不愿退兵,那就遣人出使汴州,向朱全忠求援。”赵匡凝斩钉截铁地说道,显然已下定了决心。 赵匡明默默不语。 折宗本吃人,朱全忠就不吃人了? 但这也没办法,谁让吃了大败仗呢? 引汴军势力入襄阳,风险极大,但也有好处,那就是与折宗本讨价还价时更有底气,或可令其不那么咄咄逼人,最后商谈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方案。 “唐、邓、随三州,最为紧要,兄亦已遣幕府僚佐快马前往。都是赵家族人,先君在世时,对他们也多有照拂,值此危急存亡之秋,何忍背我而去。”说到这里,赵匡凝也有些感伤。老父一手打下的基业,交到自己手中不过数月,竟然就败落到了这个地步。 如今关键中的关键,还是先稳住唐、邓、随三州。 第三十三章 七零八落 “夏贼来啦!”随州枣阳县西,一骑快速奔回,大喊大叫。 “鬼叫个什么!”赵岑斥骂了一句,随后下马,立于道左,默默迎候。 他特地从理所随县赶到了枣阳,在辖区最西边的一个县迎接开往随州的夏军。 跟过来的还有不少州县官员,以及整整一千州兵。 小江口之战,随州主力几乎全军覆没,如今州内却是没什么兵了,无法抵抗,不如就此降顺,保境安民。 随行的将官们多多少少有些不安。 这年月的武夫,翻脸无情的可不在少数。夺占城池之后,万一将他们全杀了呢? 他们可也是外来者,在本地无根无基。 这些年固然联姻地方大族,获得了一些支持,但毕竟才五年时间,利益格局尚未完全稳固,这统治终究还有些薄弱。 远处响起了有节奏的马蹄声。 众人神情一肃,理了理袍服,静静等待。 最先出现在眼睑的是一队银光闪闪的骑军。 大概百骑上下,人马俱披重甲,不出意外引起了一阵骚动。 铁鹞子的名声,这会在山南东道已是声名鹊起,被很多人视为凶神。 经此一战之后,相信军头武夫们会愈发重视具装甲骑的作用,并为之效仿。 如果再弄成南北朝那时的具装甲骑军备竞赛,那可就真的搞笑了。 文艺复兴啊! “烈日炎炎,劳赵都头久候,实乃罪过。”山南道招抚使裴远翻身下马,与赵岑相向而行。 及近,把住他的手臂,道:“某来之前,灵武郡王授我招抚之权,并言有献地归顺者,有功无罪。赵都头,你实有大功也,勿忧。” 赵岑心下稍安,但还是忍不住问道:“父翁尚在小江口,不知何日可归家。” 裴远稍稍有些惊讶,赵匡璘、赵岑父子,看样子还真的父慈子孝,这让他对赵岑多了一些好感。 “尊府在小江口,终日饮茶下棋,好不自在,赵都头无需忧心。”裴远笑道。 赵岑无奈。 自古都是子侄、兄弟当人质,未想还有老父当人质的。 “折帅与尊府一见如故,二人畅叙年少时征战之事,颇为相得,已是莫逆之交。”裴远见他愁眉苦脸,忍不住又多安慰了一句,随后看着一众随州官吏,笑道:“随州英才,赵都头不介绍一番?” 赵岑收拾心情,为裴远一一介绍。 具装甲骑大队也赶了上来,在百余步外止住。寂静无声,部伍整肃,看着就是能征惯战的劲旅。 介绍完随州官吏的赵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马上骑士戴着面帘,只留窍孔在外,看不清表情。但看他们整肃的模样,小江口之战,不知道给忠义军的大头兵们造成了多大阴影。 “不知此军……”赵岑毕竟是武人,心下实在好奇,忍不住向裴远询问。 裴远心下电闪,立刻找了一名随从,耳语了几句,随从立刻向后奔去。 很快,十余具装甲骑离队,缓步驰来。 随州官吏有些惊慌,胆小的甚至往后退了一步。 赵岑静立不动。 当先一骑摘下面帘,道:“赵都头,听闻你要见我?” “可是豹骑都折将军?”赵岑行礼道。 “折从允已经去职,我是王崇。”王崇纠正了一下赵岑有些过时的信息。 “自魏、宋陕城之战后,具装甲骑虽仍如日中天,然虎斑突骑渐渐开始涌现。”赵岑看着远处的铁鹞子,道:“国朝二百年了,成建制的具装甲骑难以寻觅,不意灵武郡王重建此军,今后各镇怕是要多加效仿,纷纷组建。” 历史,可能就是这样不断循环的。 南北朝时互相爆具装甲骑,在战场上威风凛凛,不可一世。南北两边都维持规模庞大的具装甲骑数量,作为一锤定音的兵种。 但到了后来,随着双方步兵装备、战法的日益改进,具装甲骑在冲击重甲步兵时死伤惨重,根本打不赢。冲入阵的骑兵下面被钩镰枪勾住马腿,上面被长柄斧等钝器招呼,被打得晕头转向——具体可参照金兀术被岳飞暴揍那次,其实这种场面南北朝时太多了,到了北宋末年,估计军士们已经没太多对付具装甲骑的经验。 具装甲骑冲阵屡屡受挫,导致双方不断给具装甲骑减重,提高其机动性,最后慢慢消失在了战场上。 有隋一代,秉承北朝遗风,举国也就保留了五千具装甲骑,数量大为减少。 国朝就更少了,到了现在,几乎销声匿迹。 不过,随着南北朝时下砍马腿、上砸甲骑的悍勇步兵遗风的逐渐消散,经验的逐渐流失,或许具装甲骑又到了复兴的时候。 但等大家都适应了,估计就又要消失了。毕竟国朝步兵标配钩镰枪、长柄斧,这两样从北朝一路传承下来的武器是做什么的,稍稍一想就明白了。 裴远在一旁静静听着,这时插言道:“战阵上的事情稍后再说,不如我等先入城,某还有要事与赵都头相商。” “也好。”赵岑最后看了一眼铁鹞子,便领着众人入了枣阳县。 “赵都头,唐州刺史赵璠、邓州刺史赵璆(qiu),可能说其来降?”二人坐定后,摒退了闲杂人等,开始密议。 “赵璠乃叔翁(赵德諲)义子。本为一乞儿,为叔翁收留,传以武艺,委以重任。唐邓之地,于襄镇甚为紧要,非亲近之人不可掌之。叔翁在世时,匡凝叔父任唐州刺史、七州马步都虞候。叔翁过世,叔父继位,唐州兵马便交到了赵璠手里。此人,不会降的,即便他本人降顺,底下将吏也未必会降,勿要白费力气。”赵岑直截了当地说道。 “赵都头是说,便是赵璠欲降,亦可能被唐州将士所阻,故不敢降?”裴远有些惊讶地问道。 赵岑点了点头,道:“邓州赵璆,也差不多。其军力未损,即便心中畏惧,也多半不肯降。夏军果毅善战,不如先易后难。郢州空虚,可一鼓而下。房州孤悬于外,说降不难。这便两州在手了。襄州重地,某亦不知道该怎么办。裴使君胸中或有方略,某洗耳恭听。” “正要赵都头参详。”裴远笑道。 制定战抚方略,就得内部人士做参考,不然药不对症,岂不要遭? “某欲建言折帅,举大兵围襄阳。”裴远道。 赵岑凝眉沉思。 襄阳雄城,出征之前,赵匡明领五千衙军留守,今又逃回来数千,合计有衙兵八九千人,州县兵若干,还有土团乡夫,凑个一万五千人不在话下。 而且粮草充足,城防完备,器械不缺,只要赵匡凝不跑,强攻是攻不下来的。 赵匡凝会跑吗?可能性不大。 东面杨行密才刚刚侥幸击败孙儒,实力也就那样,看样子不值得投奔。 武昌军杜洪,关系一般,而且多半早就阴附全忠,不宜投奔。 江陵李侃,关系恶劣,更不能投奔。 那就只剩朱全忠,敢投奔吗?那还不如降邵树德。 “或是以打促降之计?”赵岑试探道。 “然也,赵都头果有大智慧。”裴远笑道:“某南下之时,灵武郡王授我全权,今欲招降赵匡凝,或许还得赵都头跑一趟,做个说客。” “如何个招降法?”赵岑问道。 在这个节骨眼上,做说客是有风险的。便是自家人,搞不好也被一刀砍了,可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办法? “山南东道本有八州,均、房二州已转隶昭信军。李延龄任节度使,领金、商、均、房四州,治金州。或可再设唐邓随节度使,领唐、邓、随三州,治唐州。忠义军仍保留,领襄、郢、复三州十三县,治襄州。”裴远说道。 唐邓随节度使,国朝曾出现过。讨伐淮西叛将之时,李愬就担任过这个职务。 复州,有沔阳、竟陵、监利三县,数万人口,目前被鄂州杜洪窃占。 “八州之地被拆了个七零八落。”赵岑苦笑道。 如果此事成行,忠义军左边是江陵李侃,关系不睦,右边是鄂州杜洪,关系恶劣。 李侃实控夔峡五州,外加一个江陵府,杜洪领有鄂、沔、岳、蕲、黄、安、申七州,襄阳只领得三州,还不得仰仗唐邓、昭信二镇? 而且复州三县,还得自己出兵攻取,并不容易。 “裴使君这是想挟大胜之势,说服匡凝叔父以唐、邓之地换襄阳啊,好一招无中生有。”赵岑拱了拱手,表示佩服,随后又道:“唐州赵璠兵力大损,镇内人心不稳,若授其郢州刺史之职,或愿交出唐州七县。但邓州赵璆,如何安置?复州还在杜洪手里,若需出兵攻取,怕是不愿。此事须得快刀斩乱麻,若拖延日久,让朱全忠介入进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邓州北面可就是汝州,汴军须臾可至。” 快刀斩乱麻,确实是如今最重要的事情。 不能拖,一拖就会产生变化,就会复杂化,让此战成果大为减少。 唐、邓二州,若迫于形势降了朱全忠,那可就白打了,甚至比不打还要坏。 兵力还是紧缺啊!若有个七八万兵马,既能围襄阳,又能攻唐、邓,还有一路可阻朱全忠,何须如此麻烦! 汴州兵马,四万在濮州,两万在宿州,河南府估计还有三万,汝州两万。机动兵力还是有的,而且和朔方军一样,这些是野战部队。邵大帅有州兵,有蕃兵,朱全忠也有州兵、县镇兵、土团乡夫,还是能抽出不少人马的。 如果将唐邓推到朱全忠一侧,他就又凭空多了一两万人马,且据有城寨险隘,能就地补给,几乎就是本地作战,这是需要极力避免的事情。 “折帅所领大军即将兵临襄阳,还请赵都头入城劝说赵匡凝。放心,随州刺史之职,还是令尊的,便是将来折帅就任唐邓随节度使,亦不会动。”裴远说道。 “也罢,成与不成,便走一遭吧。”赵岑也豁出去了,许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又低声道:“随州四县,唯灵武郡王之命是从。” “赵都头真有大智慧,合该富贵。”裴远赞叹道。 第三十四章 说客(为盟主小龙V加更) “跑什么跑?看不到庄稼要收割了吗?回去,勿忧!”襄阳县野外,一名夏军小校拦住了欲乘船跑路的农人,道:“武人打仗,关你们甚事?回家待着。” 大驿道之上,两万余威胜军步卒正在快速行军。 他们用眼角余光看着田里即将收割的稻谷,很是神奇。 灵夏亦有稻,但很少。军中发给大家的米,一般都是粟米。粮行挂出的所谓“米”价,也是指粟米的价格。 山南东道八州之地,以稻麦轮作为主,夏收小麦,秋收水稻,农获较丰。 在这些州县里边,襄、唐、邓三州大概是开发程度最高的。 唐州有“马仁陂,在县(比阳县)北,灌田万顷。”——能灌田万顷,水量必须要足够丰沛,夏州开一渠,只能灌数百顷、千余顷,水量不够,没办法。 襄州有长渠,“引鄢水灌田,田皆为沃壤。” 山区就比较落后了,均州与金、商一样,刀耕火种的比例很高,耕作技术非常落后,与山南西道的巴南诸州比较类似,蛮、獠众多,民间信巫鬼,风气与汉地差异不小。 郢、复等州,开发得也不错。但潜力完全没有发挥出来,原因无他,人口太少。 但土地众多,水量丰沛,只需整饬一小块地方,灌个万把顷地,就能养活全州百姓了。 可真是一块好地方啊! 折宗本骑在战马上,以他处理政务的经验而言,这里发展的潜力极大,但需要花费巨大力气开发整饬。 之前请教了一下幕僚,得知“汉南诸郡,常患江水为灾,每至署两漂流,则邑居为垫。” 不过那是百年前,现在看来,情况好了很多。至少有部分地方的水利设施完备起来了,如果继续开发的话,焉知不是一块钱粮重地? 户口增多以后,就继续向外开发,乡里村落渐渐变多,感觉比关中更有前途。 不过还是老问题,南方人太少了,不如关中、河南、河北稠密。 “派往宜城县的使者回来了没有?”折宗本扭头问了一句。 谷城令敬道一夹马腹,马儿飞快地奔了出去,他吓得面如土色,大呼小叫。 军士们轰然大笑。 两名骑手一左一右追了上去,忙活一番后,拉着敬道的马缰回来了。 “回折帅。”敬道喘了口气,脸上满是后怕的表情,只听他说道:“尚未回来。” 使者是他派出的,敬家老仆,经常参与机密之事。 “这江汉之地,奔马速度竟远不及关北。”折宗本叹道。 水网密布,沼泽众多,老林子随处可见,驿道破败不堪,且少得可怜,出行多靠水路。折宗本打了一辈子仗,算是见识了。 将来若攻南方,还是得靠步军取胜。可能还需要水师,襄阳就有一支,但北方也就朱全忠的水师规模最大。 女婿多年前建过所谓的水师,但至今只有两艘船,也就只能抓一抓逃税的商徒,派不上大用场。 “敬县令可愿随老夫去唐州?许你泌阳令之职。”折宗本突然问道。 “求之不得。”敬道喜从天降,自然连声答应。 谷城已经开门迎降,虽说在这个年月实属寻常,但终究让上位者心里不喜。泌阳是唐州首县,能去那里当官,自然比继续留个谷城要好。 不过为何是唐州? 敬道眼珠子转了一圈,心里不断品咂这句话的意味。 “汴州敬翔,与你可有关系?”折宗本冷不丁地又问了一句。 “自然没有。”若非马术不佳,敬道都要指天发誓了:“敬翔自称平阳郡王敬晖之后,然多半是冒称。河东敬氏族谱,并未有此人之名。” 折宗本点了点头:“朱氏老奴,料想也不是名臣之后。” 敬翔这人,做事也太勤谨了一些。经常夜不能寐,忙到很晚,朱全忠都劝他休息,敬翔自言在马上可以稍稍休息一会。 为了公务忘记吃饭,那更是家常便饭了。 朱全忠还经常发脾气,别人不敢劝。敬翔不直接劝,而是迂回启发,从不相干的小事讲起,让朱全忠自己醒悟。 做事做到这种地步,让人叹为观止。 这种人,若是自己下属,当然很好。可朱全忠是女婿大敌,折宗本自然不喜,唤他一声“朱氏老奴”,很明显地表露了他内心的看法。 “若襄阳之事顺利,老夫便要去泌阳了。”折宗本感叹了一声:“劳碌命啊。” 唐邓随节度使,嘿嘿,这节度使是那么好当的吗? 怕不是甫一赴任,三州之地就战火熊熊,无月不战,无日不攻,折氏子弟,又有几人能活到最后安享富贵呢? “襄阳之事?”敬道抬头看了看远处高大的城郭,开始了疯狂脑补。 折宗本懒得管他在想什么,他现在的目标是赵匡凝。 小江口之战俘获了一万七千众。折宗本将其中临时征召的土团乡夫放回去了,实在没啥用,都是农闲时训练的田舍夫。枪术、箭术水平很一般,他根本看不上。 剩下的都整编了起来,目前威胜军已经膨胀到了两万人,其中步军一万八千,骑兵两千。 人数是大大膨胀了,但战斗力却断崖式下跌。不光是山南东道降兵本身技艺荒疏的因素,也有人心未固的影响,还需要时间整顿。 “抵达襄阳城下后,立刻扎营。”折宗本下达了命令。 …… “雀儿你还敢来见我?”襄阳赵府内,赵匡凝看到孤身前来的赵岑,勃然大怒,道:“你也是赵氏族人,为何降夏贼?先父在世时,可亏待过你?就连汝妻,亦是先父帮忙说上的,你怎么敢降?” “大厦将倾,非人力所能挽回。”赵岑面有愧色,但还是说道:“叔父,我入城之时,见城内行人稀少,百业凋敝。稍稍一打听,方知前些日子,城中豪富权贵,已经大车小车出城躲避。此等祸乱人心之举,叔父为何纵容?是不愿耶?还是不能耶?” 赵匡凝语塞。 从小江口惨败而归之后,本就应该立刻召集人马,将城外粮草运进来,将百姓疏散,做坚壁清野之举,然后紧闭城门,一心死守,待敌自退。 可他一样都做不了。也就得知夏贼骑兵出现在襄阳左近之后,才勉强关上了城门,为此还惹得很多人不满。 城内但凡有点影响力的,基本都在得知消息的当日就跑出去暂避了。他们知道夏贼不胡乱杀人,也就四处派捐,损失点财货罢了,这都是小事。 相反,如果留在城中,一旦大军围城,日夜猛攻,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守军军士们可不管你是什么身份,说不定就冲进你家奸淫掳掠,军官能制止吗?未必。 城破之后,万一夏贼伤亡过大,要报复呢? 留在城中俱死,是很多人不愿意的。 但他们的出城逃窜,很显然会影响守军的士气,赵匡凝连这点都制止不了,或者说不愿制止,很显然是无能的表现。 “叔父,我也不诳言,随州四县已降,今日我是来做说客的。”赵岑很光棍地说道:“想必叔父亦知,事到如今,不出点血是不行了。钱帛之事就休提了,没用的,人家也看不上这点。襄州七县,遍地稻熟,折宗本便是不攻城,只遣人去割稻,便可军中足食。邓城、谷城、宜城等县纷纷请降,钱帛亦是不缺。叔父所有者,无非是襄阳这座孤城,外加一点人心罢了。” “邓州赵璆、唐州赵璠,或还顾念一点叔翁当年的栽培提拔之恩。将士们,或还记得叔翁带他们打进襄阳,人人娶妻生子,安居乐业的旧情,这便是叔父所据有的人心了。”赵岑说道:“然恩情薄脆,人心易变,这世道多的是狼心狗肺、不念旧情之辈,时间拖得长了,让人看到叔父的虚弱,便没人听话了,这人心也就成了泡影。” 赵岑所说的人心,可以是藩镇,也可以是朝廷。 朝廷虎皮被扒下之前,大家都很听话。得了好处的还很感激,上供不辍。 可虎皮被扒下之后,人人嗟叹,原来朝廷到这副地步了。 这时候人心就开始流失了,但不是一下子流失的,因为人的思想变化需要一个过程。但无论如何,这是个趋势,时间一长,忠心不可避免减少。这从如今上供的藩镇每年都在减少就能看得出来,朝廷在慢慢失去天下人心。 小江口惨败后,赵氏在山南东道的统治遭到了巨大的危机。 若不是驻守各地的刺史、军将,要么是赵氏族人,要么是赵氏提拔的旧人,凝聚力相对较高的话,早就分崩离析了。 赵匡凝仔细咀嚼着这番话。 赵璆、赵璠现在还听话吗?现在或许还能听,但将来呢?时间拖得越长,人家就越为自己打算。世道人情如此,没什么对错,很正常。 “或叔父想求援于汴州。可朱全忠是什么人?雄猜多疑,外宽内忌,投之乃自蹈死地。安师儒、郭璠怎么死的,叔父难道不清楚吗?”赵岑不给赵匡凝思考的时间,步步紧逼道。 “然全忠或可令我继续坐镇襄阳。”赵匡凝说道,气势已经没之前那么足了,看来刚才赵岑那番话终究还是起到了点作用。 其实,历史上朱全忠第一次攻山南东道,赵匡凝大败,遣使求和,表示臣服,全忠罢兵。 这一次是他的运气。因为当年朱全忠攻李克用所据之河北昭义三州,虽然葛从周率军大破李嗣昭、周德威,但李克用仍在继续增兵,战事并未停歇。 魏博节度使罗弘信薨,这个向汴州臣服的重要藩镇面临着敏感的权力交接。 王珂、王珙争河中帅位,王珙引汴军入河中。 发生了这么多大事,朱全忠没精力料理山南东道,这才让他侥幸逃过一劫。 不然的话,结局难测。 “树德亦愿兄长继续当忠义军节度使。”赵岑道。 “哦?此言当真?”赵匡凝精神一振,不过还是有些犹疑。 “叔父。”赵岑察言观色,又道:“可还记得当年山南西道诸葛仲方之事?诸葛爽病死,仲保、仲方争位,树德起大兵至兴元,稳定局势,并未贪占山南西道之州县。其人素来言而有信,宽厚仁德,不杀降,不杀俘,若投他,无忧也。” 赵匡凝的神情活络了不少,问道:“树德言而有信,我信矣,然其到底是何打算?” “灵武郡王遣一招抚使名裴远者,授以全权,言叔父可任忠义军节度使,领襄、郢、复三州。”赵岑道。 “什么?”赵匡凝大惊失色,道:“而今我尚有襄、郢、唐、邓、房五州在手,安只给我三州?复州亦在那个伶人手中。” “叔父。”赵岑提高了声音,道:“房州孤悬于外,早晚要降,襄州七县,而今还有几县在手?郢州空虚,怕是要被一鼓而下。另,折宗本已遣骑卒北上唐州,接洽赵璠,若赵璠主动来降,叔父还有何物可恃?” “唐州不会降的。”赵匡凝摇了摇头,道:“便是赵璠降,亦只能他一人降,唐州将士不会降的。” “便是唐州不降,叔父亦只有襄、唐、邓三州。折宗本在招降纳叛,其军已至五万,只要花费点时间,唐州未必攻不下。”赵岑道:“叔父,先叔翁留下的恩情,越往后越少,此时还能卖点价钱,后面可就没人要了。” 赵璠这话说得难听,但却也是实情,赵匡凝又陷入了两难之中。 赵岑也不催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给他思考的时间。 第三十五章 定局 赵匡凝手抚过一卷卷书册,暗自叹息。 这都是他的私人藏书,多年来花费巨大精力搜罗所得,有数千卷,其中不乏孤本、珍本,都是他的心头肉。 喜爱收藏书籍,似乎不是一个武夫的爱好。但赵匡凝是一个纯得不能再纯的武夫,也确实喜爱收藏书籍,时时阅览,这就是武夫中的异类,一如喜欢穿儒服,与书生们高谈阔论的谢彦章。 赵家在襄阳、宜城、邓城三县有不少田庄。按说即便失去了权力,当个富家翁也足以优渥地生活下去。但这是乱世,可不敢这么想! 没了刀把子,这些产业就是肥肉,任人抢夺,没有丝毫办法。 裴远给了他一个继续掌权的机会。 襄、郢、复三州,去掉还在那个伶人手里的复州,襄、郢二州仍有十多万人,可以养一万衙军,让他继续维持权力和富贵。 但地盘被拆得七零八落,还是让他心里很难过,对不起已经过世的先父啊。 “罢了,让雀儿进来。”赵匡凝坐了回去,随手拿起一卷古书,说道。 “叔父可是想通了?”赵岑大踏步走了进来。 “昨夜我与匡明商议,欲任其为郢州刺史。”赵匡凝神情疲惫,脸色晦暗,唯有手中的古书,才能给他带来一丝安慰。 “这……”赵岑有些沉吟。 事情确实比较复杂,因为牵扯到的利益众多。 邓州六县,近九万口人,郢州三县,不过三万余口。之前商量好的是让邓州刺史赵璆转任郢州刺史,赵璠任唐州刺史。 邓州军力完整,虽然有很多是襄州派过去的兵马,赵璆并不能完全控制,襄阳方面对其影响力很大,但从一个富庶的地方调任相对贫穷的郢州,赵璆完全有可能鼓动邓州本地兵马趁机作乱,甚至投向朱全忠。 只给一个郢州刺史都可能作乱了,结果你竟然连这三县都不想给,这是怎么想的? “叔父,某想了想,不如让赵璆去房州?房州户口比郢州还多,刺史孙典并非我赵家人,不如将其罢职。” “房州已置于昭信军治下,如何之官?” “这……”赵岑也抓瞎了,没有足够的官位安排啊。 “罢了,你再去与裴远商议一下。我遣使召赵璆、赵璠来襄阳,忠义军出了这么大的事,赵家子孙本该同舟共济。”赵匡凝也知道此事为难,无奈地说道:“唐、邓大军,多有襄州子弟,家人多在襄阳。有我父当年的情分,总不至于立时就反。” 赵岑当日便出了城,随后直奔城外大营,裴远已经从枣阳抵达了此处。 双方一见面,自然又是一番密谈。 折宗本懒得管这事,他带着随从出了大营,登高望远,瞭望地势。 “好一块膏腴之地。”折宗本赞道:“今日便写信给吾婿,去关北、河陇招募壮士,举家搬来,充实户口。” 后汉时南阳郡户口百万,但国朝最盛时唐邓随三州的人口也没达到这个数字的一半,也是奇哉怪也。 到了这会,唐州九万余口、邓州八万余口、随州四万余口,也就二十来万人,甚至不到四分之一。 这已经不能用战争来解释了,因为开元年间人口就不多,太多空地,以至于先后安置了几万户突厥人、昭武九姓等胡人到唐、邓、蔡、汝、许、陈、申、光等州,一度将其胡化。 朝廷在这片区域设置了几个胡州,划分牧场,胡人“习射猎”、“牧羊马”,“不事稼穑”,可见当地人口密度之低。 天宝年间那四五十万人,怕不是一半以上是胡人,几万户呢! 淮西叛乱之后就更不用说了,这片大地屡遭兵火,随后又有黄巢、秦宗权蹂躏,人烟稀少,州县残破,眼下休养生息了五年,稍稍恢复了点元气。 听折宗本这么说,谷城令敬道欲言又止。 “淮夷”可是困扰了朝廷数十年,到现在还没消化利索,这是又要迁移羌胡过来?若羌人还罢了,他们多半会种地,可若是胡人,岂不是自寻烦恼? “发青唐吐蕃一万户、河渭羌人五千户、河西诸族五千户,总计两万户至唐邓随。正好帮女婿解决点麻烦,省得他整日担心有人造反。”折宗本大笑道。 “大帅,河陇羌胡素来难管,若迁来唐邓随,恐生变乱。”敬道提醒道。 “开元年间于河南设三胡州,大谬矣。”折宗本道:“就得编户齐民,训以华风,不得再以游猎为生。专事稼穑,种田垦荒,如此数十年后,还有谁记得自己是吐蕃人?” 开元年间在河南设诸胡州,那可真是脑残之举。 从河曲之地迁移叛乱胡人到河南,目的是什么?就近管制,兼且同化。 可你倒好,设胡州,让他们自己管自己,很多人农业生产习惯不改,不会种地,朝廷也不管。 这些突厥、昭武九姓本来长相就与汉人不太一样,大部分人有白人血统,或者干脆就是白人,天生与周围人就有一定的差别,生活习性、生产习惯也不一样,官府也不强制改变。 弄到最后,再与东北南下的平卢军那帮胡化汉人和胡人(契丹、奚人、高句丽为主)合流,胡化当地原有百姓,割据淮西数十年,诸州百姓不闻天子,不知朝廷,直到被镇压后才认认真真开始同化。 至今又数十年,淮西之地仍然有很浓烈的胡风,百姓骑骡放牧的比比皆是。 这已经是个烂摊子了,还来? “不迁人口过来,光靠唐邓随三州,如何与朱全忠斗?”似是知道敬道在想什么,折宗本道:“三州之地,也就养个一万多军,这还是不打仗的情况。若战事绵延,百姓岂不是要被榨成人干,纷纷逃亡?” 敬道一想也是。 灵武郡王往河陇、河西迁汉人,从河陇、河西迁胡人至内地,和太宗、高宗、玄宗朝的政策别无二致,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又酿成一个淮西割据势力。 敬道看了看折宗本的脸色,不敢多说话,内心猜测不已,莫不是想拥羌胡之众自立? 要不要私下里告发给灵武郡王呢?好像不行啊。人家是翁婿,你一个外人挑拨离间,是何居心? 敬道纠结不已,忐忑不安。 …… 赵岑在两日后回到了襄阳。 “叔父,大事定矣。”赵岑喜滋滋地说道:“裴使君有言,匡明叔父可至均州任刺史。折宗本就任唐邓随节度使之后,均州刺史之职会卸任,可交由匡明叔父。” “均州刺史?”赵匡凝喃喃自语。 听闻折家军不少将士在均州成家立业,均州至今还有威胜军留守。这个均州刺史真有实权吗? 不过已经不错了,能得一个位置,就烧高香吧,邵树德真乃宽厚之人。 “如此,我便安心了。”赵匡明笑道:“房州虽然户口更盛,然蛮、獠众多,不服王化,汉人甚少,多居于城邑,一旦叛乱,也是个麻烦事。均州甚好,甚好。” “唐邓之事……”赵岑又问道。 赵匡凝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混合了惊讶、不解、疑惑、愤怒,不知道一个人要经历了什么样的情绪起伏,才会有这么复杂的表情。 “赵璆已经出发,赵璠推三阻四。”赵匡凝说道。 赵岑也有些惊讶。 赵璆手握重兵,虽说里面有不少襄州兵,可到底是八千衙军、数千州县兵呢,结果居然愿来?这可真是出乎意料。 赵璠这人,平时最得信任,结果居然不来? 难怪叔父如此震惊。 “不如再催一催,唐州将士还是可以信任的,襄阳子弟都盼着回来,赵璠也没办法。”赵岑建议道。 赵匡凝缓缓点了点头。 忠义军,与其他各镇差不多。三万衙军,至少有两万把家安在襄阳左近,就近看管,增强节帅的掌控力。剩下一万是外镇军的性质,家安在驻地。 赵璠这人,翻不起大浪来。 他要反,也只能带唐州本地将士反,派过去的襄阳军士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愿不愿意响应他,不用多说。 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他勾连汴军,降了朱全忠。 “或可让夏军遣兵北上,逼迫一下。”赵岑道:“叔父亦可写信给唐州将佐,晓以大义。叔翁在世时,提拔栽培了很多旧部,他们还是念旧情的。” “可。”赵匡凝答应了。 随后又是一阵空虚,心中滋味复杂。 好好的忠义军,本有七州之地,实控六州,如今竟然竟然丢了大半。还好,人口最丰、最富庶的襄州还在手里,多少算是个安慰。 “苦了唐、邓、随百姓了。”赵匡凝叹道:“到了折宗本手里,日日战,夜夜战,这日子如何过?” 这话说得赵岑也有些忧心。 既归折宗本归,随州四县肯定要供应钱粮、兵员,几年仗打下来,还不是户口锐减,财穷民竭,百姓苦不堪言?搞不好还会不堪役使,大量逃亡! 但这又有什么办法? 形势若此,夫复何言! 不光唐邓随百姓苦,紧邻的佑国军汝州、奉国军蔡州、忠武军许州三地,怕也要战火连绵,百姓逃亡。 刚刚安定下来的生活,竟然又要被打破了。 百姓何辜,遭此劫难! 第三十六章 新局面 山南东道发生的一切事情,事无巨细,全部快马发往关北,呈给正在丰、胜二州巡视的邵树德阅览。 裴远提出的方案,他基本都同意了。 唐邓随节度使,就由折宗本担任,兼唐州刺史。事实上不让他当也不行,这本来就是他打下的。为了唐邓随三州,把南边形势搞坏,才是真正的不理智。 随州刺史由赵匡璘担任,过阵子就放他回去。赵匡璘父子有智慧,可以多加关注。 唐邓随,并不是什么大事,真正让人难以决断的,还是凤翔府。 折宗本移镇之后,凤翔节度使就得由折嗣伦接任了,一门两节度,这势力也太大了。 不让折氏当凤翔节度使也不行。光一个凤翔府,就有二十余万人口,兴、凤二州固然人烟稀少,各只有一万多人,但洋州如今也有五万余口。 动了凤翔,对折氏而言,就不是奖赏,而是惩罚了,这事不能做。 邵树德叹了口气,老岳父太能干了,怎么一下子搞出这么大局面? 裴远是有大才的,事实上出发离开灵夏之时,形势并未明朗,折宗本尚未兵出小江口。这后面的一连串事情,都是他当机立断,一步步定下的。 这是个人才! 既没有让唐邓随三州投向朱全忠,也没有让折宗本一口吞掉整个山南东道,还让他顶在前线,直面宣武军的兵锋,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唐邓随三州之内,甚至还安插了一枚钉子:随州赵匡璘、赵岑父子。 昭信军李延龄,手握金、商、均、房四州,其中商州出武关直抵邓州,均、房二州顺流而下可至襄阳,对东边两个藩镇有高屋建瓴之势,还隔绝了凤翔、唐邓随这两个折家藩镇,可谓关键中的关键。 商州刺史成汭已经到任,定远军使王遇兼任武关防御使,待其攻破房州之外,立刻北上返回武关。 原商州刺史李桐调任宁州刺史,此事已经谈妥,其人也即将赴任。 原金商节度留后李柏任邠宁节度使,兼邠州刺史。 邠宁镇还有个庆州,这个职位邵树德想等一等。 如果房州孙典主动投降,可任其为庆州刺史,不投降那就没戏了,这个职务将落到赵岑的手上。 是的,就是随州赵岑。赵氏父子一任随州刺史,一任庆州刺史,这是奖赏,是荣耀,也是监视。 至于李柏会不会不满,内心是什么想法,邵树德就不管了。 毕竟他曾经据城而守,有过一些不该有的想法。虽然最后悬崖勒马,但你不能指望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能当邠宁节度使兼邠州刺史,已经是最好的结局。宁、庆二州,别多想。 “人心、人性……”邵树德不顾形象地躺在毡毯上,周围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远处是一架嗡嗡响动的水车。黄河河面之上,漕船仍在不断东行,满载物资。 封氏姐妹一左一右,帮他揉按着额头,纾解疲乏。 封彦卿在远处一颗老槐树下,品着难得一见的蒙顶茶。 邵树德的心事,他也猜得一二,嘿嘿,看你英明神武,打下这么大地盘,没想到也有如此糊涂的时候。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有何想不开的? 就目前来看,折宗本没有反迹,甚至可以说一心一意,尽心竭力。 唐邓随三州,有什么本钱造反?顶在最前头,直面汴军威胁,钱粮、兵力、器械严重不足,要仰仗后方供给。 便是想投降,朱全忠敢收吗? 只要他不攻下襄阳,就无需有任何担心。 裴远倒是个人才,保留了赵匡凝势力,襄、郢、复三州,由汉水联结为一体,往来便利。 只要忠义军三州、昭信军四州稳住,唐邓随三州能做什么?还不是老老实实当这两镇前面的盾牌。 封彦卿喝了口茶,心中微微有些不满。既许老夫幕府赞画之职,为何还不来问计?老夫等了许久了。 转头一看,差点直接气倒。 女儿封绚、侄女封都一左一右在为邵树德揉肩捶背,三人嬉笑连连,好不快活。 封彦卿坐不住了,重重咳嗽了两声,起身踱步过去。 “令公来也。”邵树德整了整衣袍,笑道。 封氏二女跪坐到一旁,开始煮茶。 “大帅可是有忧心之事?”封彦卿拐弯抹角地问道。 “已无事。”邵树德看了老头一眼,笑道:“方才在问绚娘有何礼物适合送年长老妪。” 封彦卿无语。这女婿——呃,好像不是女婿——到底是胸有成竹,还是荒于大事? “绚娘说,今岁沙州张淮深送来诸多器物,其中有一鎏金盘,最合适不过了。”邵树德又道。 那件鎏金盘,邵树德也有印象。 银盘鎏金,连体双桃形,盘底各有一狐,一狐回首俯视,一狐回首仰视,充满了浓浓的波斯风格。 狐狸,在国朝与龙、凤、犀、狮、熊、鹿、兔一样,是瑞兽,经常出现在各种场合。而桃又寓意“王母甘桃,食之解劳”,还有驱鬼辟邪、延年益寿的彩头。 这件器物,拿来送老人最合适不过了,迎合了人们“辟邪”、“祈福”、“延寿”的心理。 西域工匠现在不得了,为了自己的产品大卖,看来是研究过中原市场。 做生意好,做生意好,动刀动枪多不美! 封彦卿觉得这些器物应该不是送给封家的,他老妻早就过世,后来一直在台州当刺史,身边有两个侍妾,但从来没娶过妻。 “赵匡凝之父赵德諲去世了,但他母亲尚在,听闻要过寿了,便遣人快马送些器物过去。”邵树德说道:“老人家了,送这些正合适。” 封彦卿恍然大悟,这小子! 他暗暗思索了一下,觉得这确实是一个不错的法子。 赵匡凝新败,定然忧惧不已。遣使送些器物给他母亲祝寿,这就很明白地表达了一个态度:安心坐镇襄阳,无事。 在如今这个新局面下,赵匡凝是值得拉拢的。甚至于,还可以慢慢渗透,将三州权力逐步吃下。 襄阳的位置很重要! 襄阳的水师也很重要! 襄阳的钱粮财货更重要! 昭信军、忠义军、唐邓随三镇,互为依托,又互相提防,避免任何一镇坐大,吞并其余两镇,最后尾大不掉,形成半独立割据势力。 但这也要有个度! 即如何让三镇联合起来,挡住汴军的攻势,甚至北伐汝、许、蔡三州,但内部掣肘也不能大,否则多半无力进取。 不得派个老成持重之人坐镇,幕后协调各方利益? 封彦卿看着邵树德,邵树德已转头嗅起了茶香。 老头有些绷不住了。 之前多年,一直觉得女儿被武夫抓走了,甚是丢脸。就和当年巢军退走后,留下的满地公卿勋贵之女,各家也都觉得尴尬丢人一样。 不过到灵夏走了走之后,老头的看法大变,这不是一般的武夫! 封彦卿进士出身,做过朝官,两入浙东幕府为职,还做过台州刺史这类地方官,这仕宦履历可谓全面。如今遇到了这么一个不可言说的好机会,他也有些跃跃欲试。 “令公离家多日,灵夏可还住得惯?”邵树德看着这个快七十岁的长寿老人,哪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 但襄阳那个地方,他不想再派人去添乱。 金州李延龄,他是信任的。老李手段油滑,洞悉人情,长于世故,有他坐镇金州,此一路无忧。 襄阳赵匡凝,安心上供就是了,不需要你做什么——如果真要说,也有,那就是守好门户,别让人吞并了。 此二人供应钱粮,或许还要提供部分兵员——金、商、均、房四州,多蛮獠之民,信巫鬼,凶狠好斗,但刀耕火种的他们又穷得要死,或许可以募集一部分,在后方好好训练,作为前线战损补充。 封彦卿想去襄阳?干劲可嘉,但山高路远,别半路得病那啥了。 “灵夏与河中没甚差异,吃得下睡得着。” 邵树德大笑,封绚暗暗掐了他一下,这才止住。 反手握住绚娘的手后,邵树德道:“听闻王重盈上月呕血,令公可知真假?” 封彦卿差点直接就问你哪来的消息?河中地头蛇封氏、裴氏都不知道,你如何知道? “不曾听闻。”封彦卿回道,随后又忍不住说道:“王重盈身体不好,蒲州人尽皆知。又遇丧子之痛,心中悲苦,呕血也是寻常。可此类消息多为捕风捉影,不足信也。大帅切勿风闻而动。” “兄友弟恭……”邵树德低声笑了笑。 封彦卿闭嘴了。 “王重盈一旦有事,我也要亲征了。”邵树德道。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老子等他的死讯等到现在,等得好心焦。 而一旦河中变起,朔方军如今的摊子可就越铺越大了。 以前都是一年打一仗,节奏很慢。 但关东诸侯是月月打仗,频率极高。现在也要向他们看齐了。 李克用、朱全忠的多线操作,以前常被自己吐槽,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也…… 进了中原整个大泥潭,果然没法省心。 唐邓随折宗本集团、陕虢洛李唐宾集团,后面还要再多一个河东集团,三路重兵囤聚之地。 邵大帅第一想到的是什么?三路横扫诸侯,定鼎天下?不,他想的是怎么防止折宗本、李唐宾造反,果然是国朝特色武夫。 “晋阳李克用,昨日遣使而来,言去岁助我攻全忠。下月他要伐镇州,然匡威扬言要出兵相助,故邀我从草原东进,突袭黑车子室韦、西奚,剪除匡威之蕃兵部落,再入居庸关,威胁幽州,这是向我讨还人情了啊。”邵树德突然又说道:“令公对此何解?” 黑车子室韦、西奚外加一些小部落,都是幽州镇的盟友。历代幽州节度使都喜欢到这里招募蕃兵,便宜好用,而这些部落也鼎力支持幽州镇,原因是有契丹这个大敌,需要仰仗幽州镇的武力。 攻这些部落,李匡威肯定着急,说不定就退兵了。 义兄也会索还人情?这不是孤傲如雪的他的风格啊。 第三十七章 大坞 “李克用此人,老夫也观察十年了,他就是一乱世武夫罢了。与天下各镇军头别无二致,然长于征战,手下确实英才辈出,又侥幸得了河东这块宝地,故一时称雄。他若能得天下,老夫立刻寻一棵歪脖子树,吊死算了。”封彦卿毫不客气地说道。 “阿爷!”封绚嗔怪道。 “令公觉得李克用此人可有野心?”邵树德又问道。 “这便是奇怪的地方。”封彦卿道:“似有野心,又似无野心。想来想去,唯有一个看法,李克用最大的野心,也不过是别的藩镇臣服他,奉他为主。他自认是宗室,代宗子郑王一脉,对圣人也无不可言说的不臣之心。若天下太平,他都未必会出兵攻伐外镇。然世道如此,风气如此,他也受到影响,出兵攻城略地,可攻下的地盘,又不掌握在手里。邢、洺、磁三州给了安金俊,泽、潞二州给了李罕之,若能攻拔成德,他还是会封出去,然后收兵回晋阳,过自己的日子。” 纯纯的老派军阀! 靠亲情、恩义和人格魅力笼络属下,打下地盘后大肆分封。 小弟有难,如果条件允许,他甚至会千里来援,不计代价。 小弟不听话了,也会当场打骂,毫不留情。 为人讲义气,欠了人情,一定要还。 别人欠他人情,如果不是实在紧急,可还可不还。 自己落难了,都未必会张口向人求助,因为抹不开面子。 这就是一个江湖大哥的做派! 或许也正是这份真性情,才笼络到了不少人投效。而且他这种奖惩模式,还是挺吸引武人的,毕竟谁不愿做土皇帝啊。 与他相比,朱全忠不是老派军阀出身,做法就大不一样。 滑州安师儒,本身是节度使,无法纳入汴军的“奖惩激励机制”,所以他必须死。但他手下的将领,比如贺德伦等人,朱全忠就收入帐中,并且量才为用,一点不担心,因为这些将领是可以纳入汴军的激励机制的。 如果当年攻破滑州的是李克用,安师儒求个饶,说几句软话,态度放好点,再上点供,多半还可以继续当节度使。 和李克用做朋友,做兄弟,其实是非常不错的,有时候甚至可以占他的便宜。他不傻,知道你在占他的便宜,但碍于面子,不一定会表露出来。 邵树德很欣赏李克用,因为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他当年也很讲义气。 但自从当上政客后,人就慢慢变了,在各种现实面前妥协,策划各种阴谋诡计,一点不光明磊落,成了个老阴逼。 义兄,还是十年前的义兄。近年来似乎略微有些改变,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义兄,不要在现实面前妥协啊。我就想看看,人能不能从头到尾始终如一,人设始终是那个人设,没有一丝丝改变。 “克用遣使相邀,令公觉得该如何回复?”邵树德问道。 “应付下就行了。”封彦卿直接说道:“或遣一队偏师,走草原,打不打都没问题。或派一队人,直接去晋阳,就说是遣兵助战,应付了事。” 邵树德听了缓缓点头。 妈的,早知道把拓跋仁福派去晋阳,让李克用往死里使唤。 这厮已经到了河南,一矢未发,终日索要粮草器械,正所谓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行。指望他硬拼朱全忠?做梦。 去打黑车子室韦、西奚,邵树德还不太想这么做。这不是便宜阿保机么? 草原上的事,一旦动手,几年内未必能结束,太耽误时间。现在主要精力还是放在中原,先把对朱全忠的包围网扎严实了再说。 “义兄这个人情,得还。至于怎么还,我再想想。”邵树德接过美人煮好的香茗,用眼神示意了下。怎么搞的?先给郎君上茶,让老父面子往哪搁? 封绚笑了笑,给封彦卿倒茶。 封老头的面色不是很好看,随即又眼尖地看到女儿今天穿了件很宽松的衣服,心中若有所悟,脸色顿时舒展了开来。 “再说回河中之事。”邵树德又道:“裴氏可敢下注?” “裴二那胆子,到现在还在瞻前顾后,指望洗马裴先出头。”封彦卿嗤笑道。 对裴氏这个庞然大物,封彦卿的观感是复杂的。 封、裴、薛、王等大族在河东,自然不可能一团和气,总有利益之争。裴氏根基在河中,封氏这一支也在河中、陕州,相互之间也是有摩擦,有竞争的,互相看不过眼很正常。 但在谋夺河中这种大事面前,封彦卿还是希望裴氏能够加入进来的,因为把握更大。但那帮人,真的暮气沉沉,至今没法统一意见,也是绝了。 “或需令公的面子,再劝一劝。”邵树德说道:“若得裴氏支持,便可快刀斩乱麻,迅速掌控蒲州局面,作用很大。” “也罢,便修书一封给裴二。”封彦卿道。 “还有时间。”邵树德笑道:“王瑶那么盼他阿爷死,也不得不承认,一时半会死不了。” “噗!”封彦卿直接把嘴里的茶水喷了出来。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这帮武夫! …… 八月的胜州进入到了收获时节。 让人意外的是,从蜀中过来的移民在胜州种了不少水稻,如今已经开始了收割。 当然播种面积最大的还是麦,其次是粟。 邵树德来到了榆林宫,接见榆林宫部属各大小贵人。 时已近中秋,他赏赐了一些锦袍、彩带下去,人人喜气洋洋。 寻又问了农事。 “大汗,今岁我等也开始耕种了。在河边辟了一些地,种了回鹘豆。” “我部种了芜菁和苜蓿,冬天不怕没草料喂牲畜了。” “我遣人种了些瓜菜,收成还行。” 邵树德听了只有一个感觉:人都是向往美好生活的,种地能有更好的生活,榆林宫的部属竟然也抵御不住这种诱惑,在放牧之余,将部分草场改为农地,笨拙地向汉人、党项人讨教耕稼之术。 这有些超出了他的掌控,让他心情很是复杂。 榆林宫部属,如今共三千八百余户,以吐谷浑、回鹘、鞑靼为主。编为四个千户、三十九个百户,划分各自草场,不许越界。 本来指望他们以射猎游牧为主的,可没想到,竟然也开始种地了。生产习惯的改变,必然会影响到文化和习俗,这是无可避免的。 就这样吧,也无所谓了。 反正这些人都没编入朔方镇的户籍,也不打算编户,在都护府那里挂个号就行了。都是邵氏私人部曲,邵树德不打算将其交给幕府。便是未来得了天下,也不打算交给朝廷管理。 统治者,或者说是皇帝,总是孤家寡人、独夫民贼,他们只认利益,不认其他。利于邵家统治的就做,不利于邵家统治的,哪怕利于天下,也不一定做。 皇室身边,还是要有自己人,游离于朝廷掌控之外的自己人。 今后征伐各个藩镇,所获的俘虏,也可以挑拣部分,编为邵氏私人部曲。 并不是说一定要依靠这些人,总是多一层保障,多一种选择罢了,关键时刻或许可以收奇效。比如后世有子孙无能,大权旁落,如果需要诛杀权臣,其他人不可靠,这些人的存在,就多了一种选择,虽然到时候这些人很可能也不可靠了。 “尔等皆是侍卫亲军,我素来信任。关东鏖战,有的是你等用武之地。侍卫亲军现有两千人,我欲扩军为四千,榆林宫各部出丁五百,回去便选好,不得有误。” “遵命。” 侍卫亲军扩充为四千人,将有三千步卒、一千骑卒。这些人,还是得见见血。 前些日子李唐宾禀报,陕虢、河源、积石三军奋勇作战,已攻破汴军之土壕寨。他征发役徒数万,在原寨基础上筑城,请邵树德赐名。 邵树德回复,城名大坞。 大坞城,隋代曾是渑池县理,在渑池县北,今已废。 土壕寨在渑池县西不到三十里,取此名正合适。 大坞城快修建完毕了,最多再有十天就能完工。邵树德打算将侍卫亲军四千步骑派驻此城,让他们见见血。 戍守一段时间后再换人。 而有大坞城、崤寨顶在前面,后方的崤县就可以安心恢复生产了。 其实这会已经在清理张全义时代开凿的沟渠,土地丈量工作也在同步进行。 华州夫子、横山党项还是有不少人应募的,崤县的户口很快就能充实起来。 其实邵树德更希望华州夫子多多应募。这里人多地少,河源军、积石军作为外镇军分驻同、华二州后,势必会让竞争更加剧烈。 想想去年还在搬迁河南府百姓去华州,今年又想让华州百姓前往崤县,世事之离奇,直让人无法可说。 而随着崤县、胡郭、大坞三大据点的稳固,朔方军在河南府西北角总算是站稳脚跟了。 山南东道那个方向,唐邓随等州正在紧锣密鼓地完成权力交接。 朱全忠一定已经知道了这些消息,就是不知道他作何感想了,又会有什么对策。 邵大帅很期待他的应对。 第三十八章 手续 中秋节过后,天气渐渐变冷。 粮食收获完毕的胜州百姓,又匆匆忙忙为牲畜准备过冬草料。 北地的文化习俗,与关内确实大不一样,牧养牲畜是人们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沃阳宫的诸千户、百户也带着部落壮丁赶了过来。 邵树德亲自出马,带着榆林、沃阳二宫数千壮丁骑马射猎,增进感情。 小时候他读过一本书,叫《静静的顿河》。 主角格里高利是个哥萨克,正值俄国革命时期,几年时间内一会倒向布,一会倒向白。顿河流域的哥萨克为了沙皇,与布派展开了血腥的战争。 哥萨克愚昧、野蛮、落后,被罗曼诺夫家族长期收买,成了该家族手里的屠刀,参与了几乎所有对外扩张战争,也参加了镇压国内革命的行动。 这就是皇室手里的好武器啊! 今年的河南汴军俘虏一共有六千余人,邵树德刚刚下令,拣选精锐一千,编入侍卫亲军,计一个千户、十个百户,给他们在阴山一带分地、分牲畜,作为直属于邵氏的武装力量。 房州孙典刚刚投降,手下还有三千余兵马。 折宗本在小江口之战也俘获了不少人。 邵树德准备再次下令,拣选房州、襄阳降兵精锐千人,北送至丰、胜,编入侍卫亲军。 如此一来,侍卫亲军将膨胀到六千人。平时种地放牧,农闲时训练,征召时参战。 这些人,对幕府而言是黑户,由都护府杨爚代管,赏赐优厚,土地、牲畜不缺,邵树德时不时还会与他们联络感情。 对子孙后代,他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若这样你们还被人玩死,那我也没办法。 “今日射猎,沃阳宫慕容福可为第一。”亲兵已经燃起篝火,准备烤肉,邵树德将张淮深进献而来的一匹骏马牵来,道:“这便是赏赐。” 说罢,他又解下佩剑、披风,亲自给慕容福系好披风,挂上佩剑,道:“勇士,我从不吝啬。” 慕容福是吐谷浑人,闻言立刻大声道:“誓死效忠大汗。” 说罢,昂首挺胸,目光扫视周围一圈羡慕嫉妒恨的人,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沃阳宫还缺一个千户吧?慕容福可为千户。”邵树德又道:“没人可以命令你们,除了我。尔等无需服徭役,无需上供,只需听我号令,征战厮杀。” “谨遵大汗之命。”众人纷纷拜道。 “孟百户,汝非草原出身,然骑术练得不错,可见下了苦功。今赐锦袍一件、茶山剑一柄。”邵树德说完,自有人捧来器物送上。 “誓死效忠大帅。”孟知祥跪倒在地,高呼道。 “回不了孟家了,可后悔?”邵树德又问道。 “某已是大帅之部曲,前途远大,自不后悔。”孟知祥毫不犹豫地说道。 “好!”邵树德大笑,道:“既是我部曲,便需听我号令。我死之后,只有我指定之人可继承这一切,其他人的命令,无需理会。若有人敢染指诸宫军权,便是我的儿子,尔等亦可杀之,有功无罪。” “谨遵大汗/大帅之命。”众人又拜。 “张百户,少年郎有一股狠劲,箭术不错,赐良弓一张。”邵树德又至一人身前,说道。 “誓死效忠大帅。”张承奉拜道。 张承奉是在灵州做质的张淮鼎之子、张议潮之孙,目前在榆林宫任百户,管着九十九户人,在榆林县耕牧。 “好好锤炼武艺,若天假我年,我欲西征回鹘,届时自有你用武之地,或还可至沙州家中看看。”邵树德道。 “我已是大帅部曲,榆林宫便是我家。自此唯大帅之命是从,大帅剑指何方,我便杀向何方,绝不稍退。大帅让杀何人,便杀何人。便是皇亲宰相站在面前,也绝不犹豫。”张承奉说道。 “皇亲宰相”,可以是大唐的,也可以是新朝的,一切尽在不言中。 “好!好!都是好儿郎,皆有赏赐。”邵树德心情舒爽,大笑道。 侍卫亲军,他到死才会交出去,让诸千户、百户齐至,当场完成军权交接。 现在派到河南的两千侍卫亲军,李唐宾竟然还没用他们打过一仗。 这样不行,得写封信了,打消一下李唐宾的顾虑。 杨爚在一旁默默看着。 在他看来,这和诸藩镇搞的亲军、后楼军、宅院军之类的差不多,但似乎又有所区别。 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若大帅薨了,嫡子继位,有人想要篡权的话,侍卫亲军在诸宫集结,然后开往理所,会不会杀得血流成河。 铁林军以前是大帅事实上的亲军,最信任的部队。现在看来,有制衡了。 铁林军在明处,属于常备军。 侍卫亲军非常备军,散居诸宫,有征召时才集结,位于暗处。而且他们连大帅的亲儿子都可以杀,平时应该没人敢私自接触侍卫亲军,那就谈不上交情。 大帅的继承人即便能力不足,但在镇内有大义名分,也有大帅恩德遗泽,还有私人部曲做后盾。篡权不是一定不可能成功,但难度大大增加了,打消了很多人的非分之想,包括大帅的亲儿子。 或许,还有折家?折家太耀眼了,大帅应该是有压力了。 孟知祥、张承奉这些质子,也确实够聪明。加入侍卫亲军,是他们最好的出路。 赏赐不断,生活优渥。若运气好,新朝鼎立之后,还能与皇室联姻,当个驸马亦大有可能。 赏赐完毕之后,诸人围坐饮宴。邵树德喝了一圈酒之后,便起身离开,回到了榆林宫。 “刘宫监星夜赶来,所为何事?”马奶酒劲还是不小的,邵树德有些微醺,看着毕恭毕敬站在他面前的刘季述,问道:“可是诸使相任命有问题?” 节度使,一般都会加个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荣衔,故也称使相。 前阵子,邵树德遣赵光逢去长安,专门办理一堆“手续”。 昭信军节度使李延龄、静难军(邠宁)节度使李柏、唐邓随节度使折宗本、凤翔节度使折嗣伦的任命,都需要朝廷下旨,然后派天使至理所,授予旌节、仪仗、图籍。 忠义军节度使赵匡凝那边,也需要重新派个天使,因为辖区变更了,需要授予新的地图图籍。 一下子要办这么多手续,若说朝堂上风平浪静,那是不可能的。 那简直是轩然大波啊! “一下子变更如许多的使相,百官不安,圣人垂问……”刘季述说着说着便说不下去了,因为他发现邵树德的脸色不好。 晦气,晦气啊!这个倒霉差事怎么就落到我头上了! 灵武郡王似乎还喝了酒?刘季述暗暗叫苦,太倒霉了啊! “可是办不了?”邵树德问道。 李延龄的任命已经完成了,现在还差李柏、折宗本、折嗣伦、赵匡凝四人的。 朝廷,总体而言还算是“听话”的。之前给朱瑄、朱瑾晋爵,给时溥重新发任命,还有杜让能出镇河西之事,都顺顺利利办了。 怎么山南东道形势一变,就又出问题了? 刘季述额头上沁出汗珠。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些不受控制,想颤抖。 “是圣人不同意,宰相不愿意还是西门宫监有想法?”邵树德又问道。 “灵武郡王息怒……”刘季述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不想当场出丑。 “看来,有些人是不涨记性了。”邵树德冷笑一声,道:“西门宫监当初为杨复恭所迫,是谁帮他解难的?诸位宰相,也不想想如今是谁在上供。” 时溥之子时瓒已入京,在神策军内得了一个都头的任命。三千徐镇将校子弟,皆编入玉山都。 圣人难道觉得有底气了? “这样吧,今岁朔方镇再送盐百车、牛两千、羊三万至同州沙苑监,赶紧把这些事都办了。”邵树德缓和了一下语气,道:“若九月底之前再无动静,可就难以收场了。我十月会南下同州,圣人莫不是想召见我?” 今年在镇内处理政务,还与各蕃部搞祭天、围猎,确实很久没动弹了。同州兴德宫那里,常年有人维护,邵树德随时可以住过去。 莫非兴德宫离长安太远,想让我住到兴道坊去? 刘季述有些想笑,但笑不出来。 圣人一辈子不想见你,但有些事,不挣扎一下不甘心啊。 “刘宫监请回吧,按我说的做,长安无事。”邵树德道:“关中承平多年,河陇蕃人贡赋不绝,甚至还有外藩使者入朝,如此中兴气象,圣人竟然不感奋?” 今年年中的时候,西域于阗国主尉迟氏遣使入朝,觐见大唐天子。 随后,高昌回鹘“狮子王”也遣使者入朝,请求册封可汗尊位。 这两波使者,都经过了邵树德的地盘,他自然知晓。 先帝那会,邵大帅收复河陇失地,造就了僖宗朝的中兴气象。 今上这会,外藩使者入贡请求册封,邵大帅还时不时抓一些桀骜不驯的河西党项、阴山鞑靼酋豪槛送京师献俘,这难道不是中兴气象? 圣人在想什么?定然有奸臣在侧! 打发刘季述滚蛋后,邵树德心情微微有些不爽,于是下令道:“让裴贞一来胜州服侍。” 第三十九章 办法 与榆林、沃阳两宫部众围猎结束后,各部解散返回各自牧场。 “大帅,凉州六谷之洪源宫已修建完毕,各部整编,计有三个千户……” “嗯,我看过了。”邵树德止住了杨爚,道:“侍卫亲军,生于苦寒之地,士民坚韧耐战,我可放心依仗。” “大帅,洪源宫远在凉州。”杨爚想了想,还是说道:“便是榆林宫、沃阳宫亦远在阴山。” “我知你意。”邵树德摇了摇头,笑道:“日后若定鼎天下,便夺了西奚牧场,将其迁移过去。” 杨爚装作没听到“定鼎天下”这事,稍稍想了想,有些忧愁,道:“大帅可知六镇旧事?” 邵树德沉吟,他知道杨爚的意思。 北魏六镇起义,那当真是影响深远的一件大事,甚至塑造了中国数百年的政治格局,即河北、关陇两大集团政治上的对立。 前朝末年,窦建德为何能拉起那么多的部队?刘黑闼为何能继续对抗李唐?这都是有深刻原因的。 简而言之,从六镇起义开始,到东、西魏,北周、北齐并立,到隋末窦建德起兵对抗关陇军事集团,再到本朝安史之乱以及河北诸镇顽固的割据势力,其中有个一以贯之的核心,那就是河北人对抗西北人。 中国经济重心,早就从关中转移到了河北。 河北人口之稠密,物产之丰富,经济之繁荣,是当之无愧的第一重镇。 与河北相比,淮南、江南无论是人口还是钱粮,都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以河北的富庶程度,养首都当然绰绰有余,但政治上的因素呢? 杨爚是麟州人,标标准准的关陇健儿,生活在宇文黑獭的龙兴之地上,本能来说就不喜欢河北。 反过来说,河北人喜欢你吗? 邵树德没想到杨爚如此聪明,从只言片语中就猜出了自己想定都幽州的想法。他不敢直接劝阻,反倒从河北人对关陇人的看法方面入手,迂回说事。 “我欲当中原皇帝,亦欲当草原大汗。”邵树德直白地说道:“普天之下,唯幽州最合适。地近草原,天子可随时北巡、西巡。平卢军旧地,丢给契丹也太可惜了,若征伐而下,亦得从中原招募健儿移民实边。” “大帅欲将诸宫部属迁往西奚旧地,也是为了可以随时出巡吧?”杨爚道。 “君知此时风气。”邵树德说了一句,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了。 杨爚不是穿越客,不知道五代的存在。 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这五个朝代的存在真的是偶然吗? 如果赵匡胤早生个几十年,且还让他篡权成功,他能杯酒释兵权吗?做梦! 武夫们还没杀够!还没杀到自己都怕!还没杀到全国各阶层对他们喊打喊杀! 任何一项政策,都必须考虑当时的社会风气。 这时的社会风气就是杀杀杀,我管你天王老子,兵强马壮者为天子。你让我不爽,我就造反,杀他个天翻地覆。 从北朝开始,造反、篡位者不知凡几。 这不是后世理学大兴、皇权稳固的年代。 国朝宰相行礼,皇帝也要回礼,双方坐而论道,有茶水伺候。 北宋时宰相已经没座位了,并开始出现“大人”这个谄媚的称呼。 到了明清,大臣的地位更低,甚至要跪拜皇帝,“大人”这种称呼开始泛滥,人格上已经是低人一等了。 这是两种社会风气,两种社会形态。 邵树德在晚唐浮沉这么多年,他可以肯定,若他没能统一天下,类似五代这种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局面是肯定避免不了的。 人人都是野心家,人人都想篡位造反,人人都是——呃,曹贼。 非得经历残酷的五代,社会风气才能得到扭转。 即便是大杀四方的雄主,也得为权力能够顺利交接而庆幸。如果雄主寿命不长,那可就危险了。 即便寿命长,如果他想削藩,想收权,曾经忠心耿耿跟着他打天下的老部下也会离心离德。 赵匡胤,其实是站在前人披荆斩棘的基础上完成最后一击。 朱全忠削藩,逼反老将,后梁二世而亡。 李存勖削藩,离心离德,兴教门变生肘腋。 邵树德将来若想削藩,会得到大伙的支持吗?会不会有野心家冒头,趁机鼓噪作乱? 他不敢把自己想得比所有人都厉害。 他需要一个独立于现有体系外的力量做制衡,哪怕将来腐化堕落,能撑过最艰难的一段时间,就已经大赚。 如果还能给子孙后代带来福利,那更是意外之喜。如果不能,也没关系,前两三代的权力交接最难,挺过去就好了。 定都幽州,可以就近巡视草原,与私人部落联络感情。也有河北富庶的财货供养首都,更有海运便利,利于开拓进取,如果他想收复安东旧地的话。 但杨爚所说的也是实情。 “吾不意关陇健儿与河北士人之间有如此大的嫌隙,持这样看法的人多吗?”邵树德问道。 “大帅,关键不在关陇人如何看河北人,而在河北人如何看关陇人。”杨爚回道。 这滑头!避而不答。但邵树德心中有数了,地域偏见确实不小。 比起关陇人,河北人怕是觉得契丹人、奚人、高句丽人更亲近。 比起河北人,关陇人估计也觉得党项人、回鹘人更亲近。 毕竟从北朝开始,整个北方就是以地域对抗,而不是民族对抗。 做点事情怎么这么难!难道要把河北三镇所有有反抗能力的人都杀光才行? “侍卫亲军给我管好了!”邵树德有些生气,道:“河南府的那两千人,明年调回来解散,换一拨人过去。” 杨爚低头应是。 邵树德感到一阵无力。有些事情,当你的基本盘都反对你的时候,真的很难。 李存勖拉拢后梁降人,对抗河东旧人,最后把自己玩死了。 五代轮回,难道真的是宿命? …… 大顺三年九月初四,长安。 谢瞳最近的日子很难过,因为他快没钱了。 进奏院的邸官是李振的人,那个恶毒小人,故意看自己出丑,根本不肯接济。 再过几日,如果还是没钱,谢瞳打算一狠心吃住到进奏院去好了。届时闹将起来,看那厮敢不敢拦。 “唉!说狠话没甚意思。”谢瞳最终还是决定到渭桥镇,借住到一位同乡商贾家里。 “商州封路之前,有消息传来,泉州刺史王审潮举大兵围福州。越州董昌遣兵五千助福州范晖,杭州钱镠碍于情面,助以钱粮,泉州军大败。不过没有退兵,还在继续打,福州百姓日子难过。”同乡嗟叹道。 谢瞳也叹气:“董昌、范晖、钱镠之流,残民以逞,竟然连连得志,老天真是无眼。” 其实,在朝堂诸公眼里,董昌的形象可好着呢。 这货任威胜军节度使,领越、衢、台、明等八州。就连钱镠原本都是跟他混的,因为击败刘汉宏的功劳,得了杭州刺史之职。今年朝廷又授钱镠武胜军都团练使的职务,领有杭、苏数州之地。 孙儒大败之后,钱镠也捞了点好处,收编了部分溃散的蔡兵,编为武勇都。 此人野心勃勃,穷奢极欲,为此横征暴敛,“重敛其民以事奢僭,下至鸡鱼卵鷇,必家至而日取”。 连一只鸡、一条鱼、一枚鸡蛋都要抢走,以满足他穷奢极欲的生活,百姓多有破家而亡者。在老家大兴土木,广置豪宅,装修极其奢靡,还非常讲究排场,随从、侍卫极尽威风之能事,比邵树德、朱全忠这类排场还要大。 对付不听话的手下,动辄凌迟、剖心、挖肝,其残暴和豪奢,不愧是乱世武夫。 若不是他爹很有智慧,时不时劝说,估计要走上不归路了。 董昌也经常搜刮百姓财货。 不过他没忘了朝廷,搜刮来的财货,拿出相当部分,每次派五百军士送往长安,贡赋不绝。朝廷对他不知道多喜欢了,目前已经晋爵云安郡王。 去越州宣旨也是一桩美差。 董昌接到诏书后,会数上面有多少字,一个字赏一匹绢,天使每次都能满载而归。 不过最近董昌有些不满,经常对左右说,上供得这么勤,朝廷连个越王都不舍得封,让他很是失望。 这尼玛!果真是无知者无畏。 方今天下,邵树德、朱全忠、李克用都没敢索要王爵,董昌倒是胆子很大。 不过最近可能有些变化。 坊间传闻,朝廷可能要给董昌晋爵越王,据说是受到了某些压力,也不知道是谁给的。 如果董昌晋爵越王,那事情就没法控制了。天下那么多藩镇,是不是都要封王?即便不全封,几个强藩之主总得封吧? 董昌这厮,也不知道脸怎么这么大,王爵你承受得起么? “商山道至今还没开。”同乡继续说道:“每隔数日,我都遣人跑一趟商州。昨日府中仆人刚回,商州那边有贾客传言,商山道九月才会开,襄阳战事已停,然乡间还有一些溃兵山匪作乱,赵匡凝、李延龄二人遣兵搜剿,还需一些时日。” 谢瞳默默听着,听完后拱手致谢。 他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同乡帮到这份上,够意思。 “而今走商山道的商徒多不多?”谢瞳突然问道。 “那要看做什么买卖的了。若是轻便财货,如绢帛、茶叶,走汴水和商山道差不了多少。”同乡说道:“不过现在走汴水的少了。” “为何?”谢瞳奇道。 “一个是汴州太不讲究了。”同乡看了谢瞳一眼,道:“赋敛重了,东平郡王莫不是很缺钱?另外一个么,从洛阳到陕州,中间二百余里渺无人烟。” 竟然是这个原因!谢瞳有些无奈。 商徒从江南转运货物,如果走汴水的话,一般在万胜镇、圃田镇或河阴卸货。然后就面临一个问题了,怎么运输? 中间大片的无人区,还军堡林立,一个不小心就被汴军、夏军当奸细抓了。即便最后查明你不是奸细,但货物也未必能找得回来,商徒谁敢走这条路? 邵贼!生生把一条商路断了。而关中、朔方商徒,还能经河东、河北贩卖货物。听闻最近粟特、回鹘商徒势力崛起,这都是在给邵贼贡献商税。 江南、淮南商徒,若想去关中,以后怕是只能走襄阳,经商州至长安。 汴水商道,生生少了一大块利益。 “树德有不臣之心,为何天下之人不醒悟?”谢瞳有些烦躁,问道:“商徒还往关中跑,士子还来长安考学,各镇还向长安输送贡赋,岂不是输贼耶?” 同乡沉默了,半晌后反问了一句:“树德不臣之举在哪里?” 谢瞳愕然。 仔细想想,好像还真没有,说他是中兴之臣都不过分。 但附庸华州、陕虢、凤翔、兴元四镇,实控金商四州,最近又让襄阳臣服,怎么看怎么不像是忠臣。 “罢了,这事我不和你理论。”谢瞳叹道:“你家做的汴州生意,我可以帮忙说项,然还有一事需着落在你身上。” “南衙北司诸官,不满树德者甚多。今后使者往来,消息传递,还需你家商队帮忙。”谢瞳说道。 宣武军进奏院往来长安的官方使者,如果不是处于战争时期,陕虢、华州、渭北方面一般不会拦,毕竟邵树德还要做做样子。但肯定会严密盘查,不是很方便。 但私人往来就不会这么严密了,也查不过来,这就存在机会了。 “你要做何事?如果太危险……”同乡有些吞吞吐吐。 “不会有多危险的。”谢瞳摆了摆手,说道:“就多带一两个人罢了。” 同乡默默无言。 其实在他看来,天子跑都没地方跑了,还能怎么着?莫不是还敢耍小性子?圣人那么聪睿英明,难不成还会意气用事? 大唐朝廷如今一半的面子,差不多都是灵武郡王给挣回来的,何必呢? 他也喜欢在长安采买西域胡商的货物,然后带回南方售卖,其间获利之大,一般人难以想象。 现在这样不是挺好么?灵武郡王又没废立天子,相反贡赋不断,还诛杀了田令孜、杨复恭这等名声极坏的权宦。宣武、朔方两家罢兵,日子就这样继续过下去,应该是最好的。 “此事就这么定了。”谢瞳不给他犹豫的机会,直接说道。 同乡仔细权衡利弊,最后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与同乡定下此事之后,谢瞳也松了一口气,想了想,他又带上行囊,往长安而去。 长安城里繁华依旧。 时值中秋、重阳两节之间,节日气氛很浓,民间出行游玩的人很多。 毕竟是京城,有钱人还是多啊!天下各镇输送财货到长安,到最后养的都是这帮官宦家眷以及依附于他们的大大小小的食利阶层。 谢瞳对这些人不感兴趣,他着重观察的是其他各色人等,比如各镇士子。 中秋、重阳佳节,又到了士人聚会宴饮的时候。考虑到明春二、三月份还有科考,如果还有考进士的想法,这时候就得想办法打响名气了。 写几首好诗,游走于各个聚会,是最简便快捷的办法。 谢瞳看着那些兴高采烈的士子,心中忧愁不已。 邵树德控制山南东道,不臣之心再次暴露,有识之士不该群起而攻吗?怎么一个个都像没事人一样? 都不懂襄阳的重要性?天子乘舆播越,自此何之? 谢瞳一边叹气,一边进了一宅。 宅内有仆婢数人,见他来了,微微点了点头,也不多说。 谢瞳不以为意,自顾自地到书房休息。 天色暗了之后,出书房吃了晚膳。未几,有仆人来报,崔相到了。 “子明又来找老夫何事?”崔昭纬一进屋就大声抱怨:“东平郡王所求之事,实难办理,老夫也没办法。” “崔相就那么笃定树德会赢?”谢瞳冷笑,上了贼船哪有那么容易下来。左右逢源,既想讨好树德,又想结交东平郡王,世上有那么好的事? 崔昭纬脸色有些不好看。 当初树德跋扈,不把他和圣人放在眼里,心中嫉恨交加,便想着结交朱全忠、李克用,引以为援。可谁成想,华州王卞很快投靠了树德,关中大门被关上一半,今年又控制了金商,京兆府完完全全被包围了,这让他如何还敢与朱全忠眉来眼去。 “也不用崔相过于为难。今只有两件事。”谢瞳不想将崔昭纬逼得太过,缓和了一下口气,说道。 “何事?”崔昭纬问道。 “一者,授钱镠镇海军节度使之职。”谢瞳说道。 崔昭纬心下一定,这事倒还可以办。 镇海军辖润、杭、常、苏等六州,治润州。其中润、常二州为孙儒所占,儒败后,被杨行密接管。 钱镠目前是武胜军都团练使,图谋整个浙西,但正所谓名不正言不顺。给他镇海军节度使之职,便会对润、常二州有想法,这就跟杨行密存在冲突了。 朱全忠未雨绸缪,给杨行密找个对手,倒也可以理解。 “二者,让时溥移镇。”谢瞳又道。 崔昭纬不淡定了:“朝廷方任其为节度使,寻又移镇,置朝廷威严于何处?此事不妥。” “尽力去办。”谢瞳神色淡淡地说道。 “办不了。”崔昭纬也来了脾气。 谢瞳看了崔昭纬半晌,在他脸上都有些不自然的时候,突然一笑,道:“那最少要把钱镠之事给办好了。” 崔昭纬哪还不明白他被戏耍了,但一时又没法发作,只能冷哼一声,道:“钱镠上供甚勤,许其节度使之位倒也说得过去。时溥之事,恕难从命。” “好了,好了!”谢瞳站起身,笑道:“我亦知崔相难做,先把镇海军节度使的旌节送到杭州。邵树德这种乱臣贼子,不靠东平郡王这种贤良,如何能剿除?” 崔昭纬叹一口气。 这世道,都是天杀的武夫,哪来的忠臣贤良? 第四十章 圣人的日常 圣人现在非常喜欢麟德殿。 空旷、广大,一目了然,只要声音小点。不虞被人偷听。 崔昭纬、韦昭度联袂而至,向圣人行礼,圣人回礼。 两位宰相皆坐于一侧,宫人上完茶水之后便退去了。 君臣三人先聊了聊重阳佳节。 韦昭度聊了几场士人聚会的事,说又有佳作传出。 崔昭纬也跟着附和了几句,但没多说。事实上他是状元出身,很擅长此道,但不好此道,如今的身份也不适合出席这类民间士人的集会,会被人说闲话。 “惜襄阳干戈未休,不然抵至长安的士人更多。”韦昭度叹了一口气:“蜀中亦战乱频仍,道路不通,绝了上进士子的考学之路。” “经河南、河北、河东至关中的路还未绝。臣闻河中乌岭道上行人络绎不绝,便是夜间都有人赶路。”崔昭纬说道:“礼部定于明年二月开考,这时间却是有些紧了,不如推迟到三月底?” 二月开考的话,最好腊月前就抵达京师,有将近三个月的时间适应环境,走动门路,参加聚会。 “崔卿觉得二月开考仓促了?”圣人犹疑了一下,道:“朕急欲遴选贤才,恨不得现在便考。” “陛下有中兴之术,值此之时,万万不能急。不妨推迟到三月底,让更多士人赶来长安。人多了,可优中选优,裴谢之才,或出于其中。”崔昭纬回道。 韦昭度也同意:“臣闻朱玫已擒杀杨氏,平灭东川。蜀中道路或可复通,陛下不妨多等月余。” “如此,便定于三月吧。”两位宰相说得都很有道理,圣人从善如流。 至于其他人,他也不想问了,就这样决定吧。 之前陈氏劝谏,说只有两三人可睹圣颜,其余百官一同上朝,一同下朝,和工具人一样,就是为了撑场面的。圣人当时不悦,后来搞出了许多事情,没想到现在还是这习惯。 延英问对,许久没开了! “朱玫既平杨氏,可有贡赋解送至京?”圣人又问道。 朝廷的财政问题,当真是越来越紧迫了。上供的藩镇一年比一年少,即便继续上供的,财货数量也大为减少。宰相郑延昌终日忙得脚不沾地,精打细算,财政方面还是入不敷出。 第一大开支便是神策军。 目前已膨胀到四万余人的神策军赏赐仍然极为优厚,远超天下各藩镇兵马。 时瓒带三千徐镇将校子弟编入玉山都之后,都为丰厚的赏赐惊叹。再加上京师繁华,一个个都乐不思蜀了,这生活水平竟然比在徐州时强了一大截,说出去谁敢信? 当然如果仅仅是四万多人,还不至于让朝廷这么吃力。 圣人的意思很明白,多准备些钱帛,他要扩军至十万,这压力可就太大了。 除去神策军之外,第二大开支自然就是官员薪俸了。 国朝风气,谈钱很正常,没啥不好意思的。 士人涉商诗不要太多。甚至就连诗书传家的士人都会通过诗赋详细描写一件小商品的生意,一点不觉得有辱斯文,以至于形成了一个很大的诗坛流派。 北朝遗风,好勇斗狠外加谈钱不伤感情,很现实,很自然。 对朝廷的忠心,也需要钱来滋润,没钱谁来当官? “朱玫声言欲送,然至今未见。”韦昭度有些尴尬。 他现在头上还戴着西川节度使的帽子没摘掉呢,结果却回长安了。 带去西川的神策军将士一开始还是听话的,但时间久了,他一介文人掌军的难处就愈发暴露了出来。 说到底还是本事不行! 国朝虽然有文武官散阶,但北朝遗风浓烈,几乎谈不上文武分野,出将入相是很正常的,看刺史这个官职就知道了,既管民政,同时也是军事将领。 韦昭度会骑马射箭吗?会,但远远达不到武夫的标准,只能算是业余爱好者。 韦昭度会指挥大军吗?会,熟读兵书,但也只限于熟读兵书,临机应变之才很缺乏。 他擅长的,也就管理人事了。 但此时的风气,光靠权术是不行的。别的朝代文官或许可以靠权术驾驭武将,但晚唐真的不行。 神策军算是相对听话的,还能忍一段时间,可时间长了,还是忍不了。 你不会打仗,不了解武人,还敢来指挥我们?滚你的蛋! 于是韦昭度被逼走了。再不走,会有什么下场,很难说。 “朱玫跋扈桀骜,势大难制。陛下,臣请委西门文通为剑南西川节度使,以制朱玫。”韦昭度灰溜溜地回来了,但烂摊子他还想收拾一下,不然总觉得心里不安。 崔昭纬看了他一眼,没提反对意见。 互相制衡,本来就是朝官代代相传的故伎。 中原那一堆边界划分得跟狗啃一样的藩镇,就出自他们的手笔。 圣人听到“西门”二字就一阵烦躁,于是问道:“杨氏乃杨复恭假子,故讨之,西门氏亦西门重遂假子,如何能授名镇旌节?” “陛下,臣在川中时,与西门文通多有往来,素知其本性不坏。”韦昭度说道:“再者,今时今日,还有何人可制朱玫?龙剑赵俭?或是满存、李鋋之辈?” 简而言之,你得推一个人出来与朱玫打擂台,不能让他在蜀中一家独大。 “陛下,或可给西门文通赐名。”崔昭纬突然建议道。 至于说为何不让西门文通复本姓宋,那是因为既然做了人家的义子,入了宗谱,再改回本姓,就此时的社会风气来说,是极为卑劣的事情。 真要这么做不是不可以,但得承担很恶劣的名声,西门文通多半是不愿意的。 圣人一听,觉得这个办法好,不过还是有些担心:“西门重遂可会有什么想法?” “陛下,西门文通若真执迷不悟,自然会坚辞不受。若接受赐名,西门重遂也只会迁怒于西门文通,于陛下何伤耶?”崔昭纬胸有成竹地说道:“再者,今有时瓒在明,西门昭在暗,两都数千精兵皆听从陛下号令,何惧西门氏耶?便是遂行……” 后面的话声音很小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韦昭度听了眼皮子一跳,下意识感觉身上有些冷。 “这……”圣人有些兴奋,不过终究知道这里不是谈这等阴私事情的地方,便道:“此事容后再议。” 崔昭纬见自己的建议为圣上采用,心中高兴,于是趁热打铁:“陛下,杭州钱镠贡赋不绝,甚是恭顺。今浙西丧乱,地方不靖,不如委其镇海军节度使,为陛下收拾这六州之地。若地方大治,物阜民丰,朝廷也多些财货。” 韦昭度还在思索,圣人已经一口答应了。 搞钱嘛,不寒碜。 崔昭纬再下一城,心中开心得不得了,于是又道:“陛下,越州董昌求封越王,朝议以为不可。臣亦觉名爵不可滥封,然董昌其人又十分恭谨,乃难得的忠臣能吏,不如遂了他的心意,封其为越王。” 董昌确实能干。 每十天搜刮一下民间,非常准时。所得财货搬入府中,然后送一批到长安。 每次都派五百军士护送,若中途出了什么差错,五百人尽皆处死。 这不是忠臣是什么?忠得发紫啊! “朝廷使者至越州,人皆夸赞董卿,看来确是忠臣贤良。”圣人说了一通,但临了还是有些犹豫。 王爵,一旦封了可就收不住了啊! 韦昭度叹了一口气。按他本心,是不愿朝廷开这个口子的。郭子仪多大的功劳,也不过是个郡王,而今满地郡王已是过分了,还要封异姓亲王? 不过,他最近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主要来自北司那边。 京中传闻董昌给西门重遂行贿,他本不信,如今看来却是真的。或许,崔昭纬也收了好处? 他不想在这事上同时得罪董昌、西门重遂、崔昭纬三人,况且郑延昌也暗地里说过一回,言董昌得偿所愿之后,愿献绢五十万匹、珍宝百车给朝廷。 朝廷急需钱,也是没办法了。 卖官鬻爵!唉! “陛下,臣附议,可进封董昌为越王。”韦昭度说道。 圣人一窒。 他本就在犹豫之中,可能还稍稍倾向于拒绝董昌的念想。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这种情绪所为何来,但确实不太舍得。 但两位宰相居然都不反对,他也只能无奈同意了。 谈了这么几件事,圣人吩咐上了一些点心,茶水也重新换了一壶。 宰相么,当然有这个待遇,又不是你家仆人,自然要礼遇有加。 这算是谈完事后的休息环节了。君臣三人谈起了今岁关内道各地的收获,还好,不算风调雨顺,但也收成不坏。 “说到胜州,灵武郡王邵树德十月会离胜州南下至关中……”韦昭度仿佛是随口一说,挑起了一个新的议题。 圣人心中一颤。 当年那场祸事他还记得,泾师薄城,还是夏兵打败的。后来派贤妃裴氏暗中联络邵树德,结果行事不密,半途为西门重遂所获,被秘密处死,害得他赶紧撇清关系。 他对裴氏非常愧疚,甚至还写诗悼念过。 崔昭纬咳嗽了一下,道:“陛下,树德声言今岁送牛羊杂畜数万至沙苑,邠、襄、唐、岐四镇之事还得早作决断。” 圣人心中烦闷,斥道:“崔卿可是觉得朝廷是讨饭的?折宗本既为唐帅,折嗣伦复为岐帅,一门两节度,还尽是树德姻亲。赵匡凝素来恭顺,上供不断,安只得三州之地存身?朕岂能如此苛待忠臣贤良?” “陛下……”韦昭度觉得这个时候不该激化与邵树德的矛盾,都是既成事实,不承认还能怎样? 于是劝道:“臣判三司,关内道诸镇上供甚勤,从无断过。朔方、渭北、华州、金商、邠宁、泾原、凤翔、河西、陇右……” “休提河西、陇右!”圣人有些恼怒。 两个宰相,好好的朝官不做,一个远走河州,一个出奔凉州,这让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特别是那萧遘! 兄弟二人写了不少河湟诗,其中屡屡提到“飞将”、“神将”,这是在为谁歌功颂德? 萧蘧甚至将亲生女儿送到邵树德身边服侍,脸都不要了! 萧氏这种身份、才艺,合该为天子姬妾,安能服侍那不解风情的粗鄙武夫? 杜让能也不是纯臣!杜如晦之后人,就这? “陛下,西门宫监来了。”新秦郡夫人杨可证进来禀报道。 三人一惊。 杨可证察言观色,暗叹一声。 方才慷慨激昂,一个个智珠在握,北司枢密使一来,却是瞬间漏了底。 突然就感觉他们像在过家家。 第四十一章 剖析 西门重遂脸色不豫,大踏步进了殿之后,只站了片刻,便有人抬了张胡床过来。 他也不客气,对圣人行完礼后,也不待圣人回礼,直接坐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西门重遂突然间对某句话印象深刻,下意识脱口而出:“圣人好不晓事!”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韦昭度、崔昭纬面现惊讶,圣人脸色涨红。 “哼!”西门重遂也不管三人神情各异,接过茶盏喝了一口后,道:“邠、襄、岐、唐四镇之事,为何拖延不办?官家可知,若不应允树德,会有什么后果?” 圣人绷着脸不说话,显然很恼怒,但又不敢对西门重遂发作。 西门重遂不理圣人的小脾气,自顾自说道:“两位师长判三司,当知朝廷的家底。而今处处要钱,光靠京兆府那点两税、青苗钱、榷酒钱够吗?还不得诸镇上供?邠宁、泾原、渭北、华州、朔方、河西、陇右、凤翔、陕虢、兴元、金商十一镇,年年贡赋不断。对朝廷财计之重要,两位师长比我更清楚。这里没有外人,有些话就直说了,这些方镇掌握在树德手中,不比别的桀骜武夫更好?” 西门重遂从财政角度出发,崔、韦二人还真是无话可说。 四位宰相,除了刘崇望之外,崔、韦、郑皆判三司,你说钱重不重要?谁站着说话不腰疼,麻烦去把神策军的赏赐弄出来,以后大伙都听他的。 邵树德直领、从属、附庸藩镇一大堆,数了数,有十一镇之多,至今都在上供。数量多寡不一,但对朝廷来说不是什么小数目。 而且他还打通了西域商路,关中市面上也繁荣了不少。更别说还惩罚不听话的草原蕃部,献俘京师,高昌回鹘、于阗国也遣使入觐,朝廷的面子也有了。 何必招惹他? 朱全忠控制及附庸的藩镇有宣武、宣义、河阳、佑国、奉国、忠武、魏博、武昌八个,虽说也在上供,但看如今的局势,邵树德随时可以掐断朱系藩镇的上供道路,朱全忠也随时可能找个借口不再上供。 南方系藩镇,其上供道路也绕不开襄阳这个关键节点。 三川,能绕得开凤翔府吗? 河北还在上供的义昌、义武、成德、魏博四镇,青州王师范,能绕得开陕州吗? 招惹这种人,怕是年关都过不了! 人家都不用使出什么难看的手段,光掐死钱粮这一点,就能逼你就范。 西门重遂说了半天,越说越气。 我只是个掌兵的枢密使,还要来跟你们唠叨钱粮的事情,累不累啊! “西门宫监对如今天下局势怎么看?诸镇相吞,与巢乱前大不一样。如此下去,怕是……”韦昭度听了半天,忍不住问道。 “哼哼。”西门重遂又冷笑道:“我知道你们这些南衙朝官视北司为仇雠,可你道我要跟你们过不去?如今这个景况,说句老实话,南衙北司合该同舟共济才是,终日算计来算计去,有甚意思?北司难道就不盼着朝廷好?一旦鼎革,你等朝官或还有出路,我等中官才是凄惨。我比你们,更希望朝廷好。” 韦昭度默然无语。 圣人则怒气勃发,似乎那句“鼎革”刺痛了他。但三人都没理会他的心情,兀自想着心事。 “官家也该稳重点了!”西门重遂又看了看圣人,道:“如今这会,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大唐就这么点元气了,可别挥霍干净。强藩大镇,朝廷是没法子了。而今只能寄希望于万一,却也渺茫得很。” “什么万一?”圣人突然来了精神,也不计较西门重遂的无礼了,问道。 “全忠暴毙,树德猝死,藩镇事业后继无人。诸将争权,各镇分崩离析,再不复统一,或还能延长一些国祚。”西门重遂道。 韦昭度、崔昭纬二人相视苦笑。其实,这也是他们内心隐秘的期盼。但这又何其难也! 如今可不是几十年前了。 那会朝廷和藩镇还可相安无事,各镇节帅满足于当个数州之地的土皇帝,威福自操。 可如今么,人心丧乱,稍具实力的诸侯心里都长满了野草。便是邵树德、朱全忠死了,二人分别控制的十一镇、八镇也会重新互相吞并,最终决出个张树德、李全忠出来。 或许朝廷可以延长一些国祚,但也有可能过得更惨。 尤其是邵树德的势力,一旦分崩离析,长安还能这么太平吗?没人敢保证。 树德是讲究人,可你不能指望其他武夫也这么讲究。 当初若不是定难军在城外击败了李昌符的凤翔军,长安宫殿很可能就被人烧了。 “言尽于此,下次别再让我专程跑一趟了。当年真是瞎了眼,吉王可比你懂事多了!还有两位师长,终日蝇营狗苟,办的都是什么事?孔纬前车之鉴,好自为之。”西门重遂临走前,忍不住讥刺了一下,这才冷笑两声,离开了。 圣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半晌不说话。 今天的遭遇,足够他好好消化一阵了。 崔昭纬、韦昭度也有些恼火,但又没法发作,只能暗暗记在心里。 …… “韦相。”回到衙署之后,崔昭纬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说道:“灵武郡王保举杨行密为淮南节度使之事……” “不妨允了。”韦昭度说道:“朔方节度副使李劭病逝,追赠霍国公之事,不妨也允了。” “韦相之意,甚合我心。”崔昭纬笑道。 随即又有些沉思。时人都说他是“奸相”,但如今朝廷这个模样,他又如何奸得起来? 整个长安,已尽在树德掌中。这宰相当得本来就憋屈,今日还被西门重遂嘲讽,心中更是不爽利。 不如交通外藩,引夏兵入长安,将北司中官杀干净算了? 看邵树德那模样,对亲自控制朝廷也没甚兴趣。他应是个爱惜羽毛的,想要好处,但不想惹得一身骚,这就有交易的机会了。 控制朝廷的好处,无非是予取予求,给予他政治上的便利。这些东西,许他就是了。能通过温和一些的手段达到目的,没人会傻到亲自下场操控朝廷。 活曹操的名声,没人想沾。 在如今这个时节当曹操,也没有任何好处。天下藩镇不会买账,你今天当曹操,人家第二天就能断供,便是南方藩镇也会如此,长安对天下士人的吸引力也会大减,这就失去掌控朝廷的意义了。 北朝以来,篡位、造反那么多,人心不古,皇权本来就没多么神圣。和后汉末年,完全是两回事。 “树德请置崤县,请更渑池县治为大坞城,这事不好办啊。”韦昭度又在一旁说道。 “许他就是了。”崔昭纬想通了,没任何心理压力:“便是全忠怪罪,让他找树德好了。” 节度使,可以任命辖区内的州县官员和幕府将佐,但没有权力变更辖区,设县或废县,也必须得到朝廷批准。 数年前,兰州新置榆中、会州新置定西以及后来丰、胜二州新置诸县,虽然都是树德一言而决,但也需报到朝廷这边允准,走一下流程。 同样,变更制度就更不可能了。幕府里面你可以小修小改,但不能脱离这个大框架。国朝没有这样的规矩,无论是你是节度使、郡王还是亲王,都不能跳出这个窠臼。 天下诸镇,无论是朱全忠、李克用还是邵树德,至今还无人敢冒这个大不韪,擅自建制,一直都是在藩镇体制内折腾来折腾去。搞到最后,说不定会变成“藩镇为国”的体制。但那是他们的事,反正朝廷死也不会答应你建制的要求的,因为那样就会让你合理合法消化已吞并的藩镇。 “依树德所请,崤县隶陕州,似无问题。然渑池是河南府属县,今移治大坞,此县何隶?陕州耶?洛州耶?”韦昭度摇了摇头,道:“隶陕州,颇为不妥,隶河南府,那洛阳张全义、汴州朱全忠岂肯善罢甘休?” “韦相,渑池移治,不过是小把戏而已,张全义、朱全忠真会在意?无妨的。”崔昭纬很干脆地说道。 “朱全忠会不会借此断供?”韦昭度还是有些担心,只听他说道:“不如,准置崤县,渑池县移置大坞之事,群议之后再说?” 这是想甩锅了。让更多的人来讨论做决定,免得被人嫉恨,最后死得很惨。 韦昭度不傻,站在朝廷的立场上,最好谁都不得罪。但如果非要得罪一个人,那——呃,得罪人的事情我还是不想干。 “还有复州之事。”韦昭度又拿起一份公函,苦笑道:“树德尽出难题。” 复州目前在杜洪手里。 这个州按理来说应是山南东道的属州,但谁让赵德諲当年还是秦宗权的部属呢?最后反正归正朝廷之时,手里只有除复州外的七州之地。授忠义军节度使旌节之时,发下的地图文籍上也没有复州。 复州同样也没有划到武昌军的辖区。朝政混乱,一直就这么拖着。但现在拖不下去了,邵树德明确要求将复州三县划归忠义军,实控此州的杜洪焉能善罢甘休?赵匡凝一旦夺占复州,兵锋立刻直指武昌军理所鄂州,因为二州相邻。 “赵匡凝、杜洪都在上供……”崔昭纬也感觉比较棘手。 武昌军的位置还是比较关键的,浙东、浙西、宣歙、江西等镇上供的财货要么经过鄂州运至襄阳,要么经扬州走汴水运至河阴。如果把杜洪得罪狠了,可就断了一条路了。 “听闻树德欲南下同州,不如遣人去与他谈谈。他还是愿意讲理的,或可说道说道。”韦昭度建议道。 “也好。”崔昭纬点了点头。 朝中四位宰相,刘崇望就是个添头,没什么话语权。郑延昌主要梳理财政,也不会在这些事情上花费精力。各种大小事务,他们二人定下了,刘、郑二位一般不会反对。 邵树德与朱全忠持续到第二年的战争,可让人愁死了。 一打起来陕州漕运就停摆,朝廷财政便受到影响。偏偏任何一方在短时间内都无法取胜,这战争竟然长期化了,也不知何时是个解脱。 “韩全诲一去数月,而今也该回返了吧?”念着邵、朱二人的战事,韦昭度思维发散,不知道怎地,就想起了当初去天平、泰宁、武宁三镇宣旨的中官韩全诲。 不知道他们的河南之行,又会对邵、朱二人的战争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第四十二章 徐州 大顺三年十月,徐州彭城县。 天色已暗,残破的郡城内一片凄风冷雨。 大街上已无几个行人,如今这个世道,饭都吃不饱,这么冷的天,还下着冻雨,谁没事出去乱晃? 街道两侧多是民宅,店铺就没几家,看起来也满是灰尘,应该停业很久了。 民宅内黑漆漆的,偶有一点如豆的灯光,看起来死气沉沉。 一阵冷风从城墙豁口处吹来,街口光秃秃的老树如风中残烛般摇晃不已。 豁口处还有一些军士戍守。但他们缩手缩脚,神色麻木,连做做样子也不愿了。 幸好汴军已经退走,不然就这鸟样,一个夜袭城池多半就丢了。 一名胡子拉碴的中年军官靠在草草搭建的窝棚立柱上,身上的绵衣破破烂烂,败絮露于外,眼神死死盯着大街的尽头。 那是一座灯火通明的豪宅大院。 门口石狮上方挂着灯笼,异常明亮鲜艳,也不知道用了多少蜡烛。 豪宅之内,声浪直冲云霄,竟是满堂宾客。 时溥宠妾刘氏亲自给主桌上的封渭、韩全诲等人斟酒。 此女异常貌美,封渭不敢多看,只与时溥聊一些风花雪月的事情。 “吾儿已遣人带信回来了。”时溥仰头灌下一口酒,显然心情极好:“右军中尉骆全灌授其玉山都都头之职,月俸八万钱,还赐了京中宅第,此皆仰赖灵武郡王的面子。” 主桌上还有一些武人,都是时溥的亲信。他们也有子弟跟着时瓒入京,纷纷起身向封渭敬酒。 封渭也不推辞,一番觥筹交错之后,脸色已是红透。 时溥将刘氏抱置于腿上,手已经很自然地伸进了襦裙里。 刘氏似是早就习惯了这种场面。 武夫嘛,和手下一起玩乐的多的是。姬妾对他们而言就是件玩物,随时可以送人,随时可以拿来招待人,稍不顺心,送往军中充作营妓的也多的是。 “丁会此贼还屯于宿州,张璲这狗东西,竟然降了朱贼。”聊了会别的,话题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转到了当前局势之上,这是谁也回避不了的事情。 前阵子时溥率军从郓州返回,半途与赶来截击的丁会战了一场,败退回徐州。 濠州刺史张璲绝望之下投降丁会,泗州刺史张谏听闻也有些动摇,但终究没降。 不过时溥对他也不是很信任,因为有人密报,张谏私下里与杨行密的关系不错,再加上之前极力劝阻他南下掳掠淮南的事情,时溥甚至都想把张谏骗来徐州,当场斩杀,换个人当泗州刺史了。 濠州投降后,朱全忠在淮南已据有三个州,即寿州、濠州、楚州,若再拿下泗州,淮水尽在其手,行密将无险可守。 朱全忠与杨行密的冲突,或许已不可避免,除非他愿意让出寿、濠、楚、泗等淮南属州。 “司空,某觉得,徐镇之事,今后还得持重为主,南连行密,北连二朱。我家主公再从陕虢、唐邓两路发动,朱全忠忙不过来的。”封渭放下酒樽,情真意切地说道:“全忠太贪,不给人活路,弄得四面皆敌,只要我等同心协力,何愁全忠不破?” 时溥停下了摸索,将刘氏推倒在地,沉吟道:“我已恶了行密……” “司空勿忧,我家主公定会为你二人开解,都是小事。行密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定会尽释前嫌。”封渭说道。 “那就有劳了。”时溥拱了拱手,道。 他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徐州如今这个情况,确实已到山穷水尽,比朱瑄还不堪。宿州被丁会占据,濠州已降,泗州张谏心思难测,即便不降全忠,也未必会听他的话了。但靠徐州一地,随时可能败亡。 “司空客气了。”封渭笑了笑。 徐镇,确实是三镇之中最危险的,也是被打得最惨的。如果不南连杨行密,封渭觉得他们撑不过一年。 朱瑄、朱瑾兄弟,这次采取了非常务实的策略,不寻求与汴军的决战,以守为主,虽然还是被打得灰头土脸,但并未伤筋动骨。 濮州,至今仍好好地立在那里,朱全忠围城日久,却拿它没有办法。 数月时间内,唯一像样点的胜利就是在济水之畔击败了朱瑾的援军,让他败退回兖州。 只要朱瑄、朱瑾不败亡,牵制朱全忠三万左右的军队问题不大,这就是他们存在的意义。 武宁时溥,唉!怕是没有太强的牵制能力了。 丁会那两万汴军之所以还没退走,主要还是存着夺占徐州的心思。现如今,双方在徐州外围的交手,其实主要是武宁军对阵寿、濠、宿三州的降兵了,汴军压阵,在关键时刻一锤定音,获得胜利。 封渭冷眼旁观,知道徐镇已经油尽灯枯,他之所以还愿意来这边,还是想尽尽人事罢了。 “听闻朱贼攻郓镇不顺利,遂命捉生军大肆掳掠,尽迁濮州百姓而还。若都这般打法,天平军能坚持到几时?将士们哗变起来,朱瑄怕是也压不住。”一徐州幕僚突然说道。 时溥瞪了他一眼,直欲作色。 幕僚缩了缩头,不敢再说了。 “无妨。”封渭笑道:“我主已得唐邓之地,只要整顿完毕,便可出兵北上、东进,攻伐汝、蔡等州。全忠若东征,咱们便把淮西打烂。全忠若出兵淮西,兖、郓、徐三镇可出兵攻曹、宋、宿等州。如果杨行密够胆,亦可北上打寿、楚等州。全忠大窘,时间一长,定然败亡。” 时溥听了哈哈大笑,赞道:“灵武郡王真乃当世英雄,某服矣。便要这么打朱贼!若破了汴州,某还想将全忠妻女抓来,享用个三天三夜,看他羞也不羞。” 诸将闻言哈哈大笑,纷纷举杯痛饮。 方才说话的那个幕僚则有些忧心。有人在西线策应,本是好事,但怕就怕激起了这帮武人的贪欲。本来好好防守还能多守一段时间的,结果你自以为能占便宜,主动攻入朱全忠的地盘,然后损失惨重,最后死得还更快些。 另外,这帮天杀的武人也太粗俗了,动不动***女。 他是昔年讨巢贼时都都统王铎的族人。收复长安后,王铎仕途不顺,被田令孜打压,出镇滑州,任义成节度使。他凭借自己的威望和人脉,帮了朱全忠很多忙,让他安然渡过了最困难的一段时间。 后改任河北义昌军节度使,之官的路上,经魏州时被乐从训所杀。原因就是王铎身边带了很多姬妾,非常貌美,兼且衣着华丽,数量——呃,数量也有些多,站成了一长排,供王铎欣赏把玩。后来全被魏博军士抢走了,不知所终。 这帮武夫,脑子里不是钱就是女人,指望他们有点眼光和计谋,实在太难了。 一行人吃喝直吃到了夜中时分。 仆人送上来一盘又一盘的肉,酒也一坛又一坛送上来,门外值守的亲兵也跟着沾光,大口嚼吃,兴高采烈。 兴尽而散之后,封渭在时溥亲兵的护送下,往驿站而去。 不知何时,冻雨已经变成了雪,寒风也变得更加刺骨。 道路两旁时不时出现僵卧在地的饿殍,这都是从城外涌进来的徐州百姓。 风不调雨不顺,还天天打仗,徐镇农田荒废大半。百姓衣食无着,便只能涌进城里乞讨。 但城内又有多少余粮?别说普通百姓了,富户都饿得眼睛发绿,如今就是有钱都买不到粮,如之奈何。 唯有军士家中还有吃食,但他们也只能勉强吃饱,没有能力接济他人。 上个月有衙将带军士们出城劫掠百姓,所得也很有限。 村落荒废,白骨蔽野,坟草萋萋,哪来几个民人可供劫掠呢? 百姓们要么南下杨行密的地盘,要么逃往朱全忠治下的州县,因为汴军开仓放粮,赈济百姓,并组织饥民在宿州兴修水利,恢复生产,同时打出了三年免赋的旗号,非常吸引人。 封渭看了心事重重。 平心而论,与善待百姓的朱全忠相比,朱瑄、朱瑾、时溥三人就太差劲了。朱全忠没攻过来之前,他们就穷奢极欲,四处刮敛,欺男霸女。仗打起来之后,农事荒废,这赋敛就更加沉重了。 若不是能牵制朱全忠,封渭根本不想与他们有任何来往。 联想到大帅有朝一日定鼎天下,如果二朱、时溥侥幸活命,并献地投诚的话,说不定还能封个爵。史书上对这三人,多半也会美化、粉饰,帮他们遮掩劣迹。 简直离谱! 回到驿站后,封渭、韩全诲二人相对而坐,一时间皆无睡意。 “封使君何时回返长安?”出来时间不短了,虽然收了朱瑄、朱瑾、时溥塞来的诸多好处,但韩全诲没昏头,知道该回去了。 “韩宫监先回去吧。还是原路返回,全忠已退兵,这条路还算安全。”封渭说道。 “封使君还欲留在徐州?”韩全诲有些惊讶:“徐镇这个样子,咱们也见识了,旦夕可灭。留在徐州,与时溥俱死而已。若有兵乱,说不定还会为乱军所执,献于全忠。君之身份,对徐镇降人来说岂不奇货可居?” “韩宫监多虑了。”封渭笑了笑,说道:“来徐镇之前,我还想看看时溥能不能和二朱一样,振作一番。如今看来,他的家底比朱瑄都不如,遑论朱瑾。我若是朱全忠,定先攻徐州,剪灭一镇再说。” “那你还留在此处?”韩全诲不解了。 “谁说我要留在徐州?”封渭看了他一眼,道:“我欲往青州一行,会会王师范。” 韩全诲愕然。这手伸得可真够长的!就是不知道宣州杨行密那里有没有派人,以灵武郡王的性子,应该也有使者前往。 杨行密好旺的气运! 击破孙儒之后,宣、歙老巢得保,浙西的润、常二州也控制在手里,下面应该就要在江北扩大地盘了。这对朱全忠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第四十三章 宣州 杨行密的祖坟被人扒了! 庐州刺史蔡俦,本来是杨行密的部将,但因为自家老大被孙儒打得太惨了,于是很光棍地投靠了孙儒,仍当着庐州刺史。 与他一同投降的还有与舒州刺史倪章。这俩货也没想到孙儒居然会稀里糊涂败给杨行密,现在要被秋后算账,他俩没办法,只能联合起来举兵相抗。同时将官印送往汴州,求朱全忠发兵相救,朱全忠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可能是还想看看能不能结好杨行密,于是收了官印,但拒绝发兵相救。 杨行密收到朱全忠的牒文后,得知这两人求援汴州的事情,于是给朱全忠回信感谢,遣大将李神福率军征讨蔡、倪二人。 此时大军已经出发,杨行密亲自送行完毕后,又回到了宣州府衙之中。 杨行密的卖相还是很不错的,高大魁梧,不怒自威。 据说可以举起百斤重物,气力惊人,但让人感到惋惜的是,武艺一般,可能因为年少时家贫,没能得到良好的传承训练。 参加过农民起义,后来当兵,被派到灵州戍边,戍期满后返回庐州,因为没有背景,又要被第二次派到灵州当防秋兵,愤而杀人造反,终于当上了庐州刺史。 随后一路与各方势力大战,历经九年,终于成了淮南乃至江南最大的军头。 可一眨眼,就已经四十一岁了,鬓已星星也。 其中辛酸,说起来都是泪。起点太低,等你混出点名堂的时候,往往已经一把年纪了,再有雄心壮志,也抵不过时光的无情。 从刺史到身兼两镇节度使,也就花了八九年的时间,但当上刺史这一步,却花了更长的时间。 公平吗?很公平。 这年月,除了少年继位的王镕,大部分军头都是草根或低级军校出身,他们注定要为了进身之阶耗尽最宝贵的年华,甚至把身体搞坏,以至于寿命不长,五十余岁就溘然长逝。 少年就得掌大位,挥斥方遒,在这个年代几乎就是一种奢望。 到处都是藩镇,到处都是武夫,谁也不服谁,导致了惨烈的竞争。大量英才中途陨落,或者一辈子得不到机会,少数幸运者突围而出之时,却已是迟暮之年。 一句话,武夫之间卷得太厉害了! 天使已经来过了,四十一岁的杨行密终于身兼两镇节度使,即宣歙、淮南二镇——南朝宋开国皇帝刘裕也是在这个年纪才第一次获得统领几千人马的机会,对比本朝太宗这个门阀二代,直让人唏嘘不已,我有很多事想做,但我没时间了。 杨行密目前还在宣州办公,听闻过阵子会搬去扬州。 淮南,才是他大展宏图的机遇之地。 “大帅,淮南底子很好,虽然被孙儒闹了几年,百姓亡散许多,但只要认真收拾一下,还是大有可为的。”节度掌书记高勖兴高采烈地说道:“平定庐、舒二州之后,就该慢慢收取淮南旧地了。” 淮南镇,辖扬、楚、滁、和、庐、舒、光、寿八州。濠、泗历史上也长期属于淮南,故传统的淮南镇一共有十州之地。 但杨行密目前只控制了扬、和、滁三州,外加宣歙镇的宣、歙、池以及浙西的润、常,实控八州之地。 这实力,不算小,但也称不上多强。孙儒新败,大部分实力被杨行密吞食,诸将计议,当以收取淮南诸州为首要扩张方向,第一步就是攻占庐、舒二州,然后很可能就要与朱全忠对上了。 寿、濠、楚被全忠控制着,楚州甚至还是一块飞地,简直过分! 光州实际上处于半独立地位,他们似乎暗地里倾向于朱全忠,未必买杨行密这个淮南节度使的账,总之是不太容易的。 “淮南新平,又收编了这么多兵马,而今缺乏赏赐,该从何处着手?”杨行密大败孙儒,看似得了一个大礼包,收编了很多能打的蔡兵,但他很清楚,这些人都是欲壑难填之辈,没有充足的钱粮赏赐,是断断笼络不住他们的,甚至可能会爆发内乱。 黑云长剑都,打仗勇猛,屡立战功,但可没有那么容易伺候! “大帅,此时万不可涸泽而渔。”高勖劝谏道:“若实在缺钱,可拿茶、盐之物去与人互通有无。淮南、宣歙二镇不缺这些,或可解燃眉之急。” “只能这么做了。”杨行密道。 他现在真的穷死了,为此大量削减了日常生活的开支,竭尽全力养军。自己可以简朴一些,给官员的赏赐也可以少一些,但大头兵的赏赐真的一点不能少。 “赋税还是要减轻一些。”高勖又道:“很多百姓其实只是躲了起来,他们看乡里太平了,心中都存着回乡的念头。然畏惧官府催课,始终下不了决心。今不妨大方一些,轻徭薄赋,吸引他们回来耕作田地,种植桑麻。只要熬过最初的几年,后面日子就好过了。淮南本膏腴之地,恢复起来很快的。” 总而言之一句话,先熬一熬,好日子在后面呢! “君此言甚善。”杨行密采纳了高勖的建议:“今岁进讨庐、舒二州,剩下的,某也不打算动刀兵了。” 自己的建议屡被采纳,高勖满脸喜色。 袁袭死后,主公身边就缺个好军师,这却正是自己的机会。 “大帅,灵夏使者李杭逗留宣州多日,总是避而不见也不是办法。”高勖又提起了另一件事,只听他说道:“大帅此番得淮南旌节,树德多半出力不少。” 杨行密矜持地笑了笑:“便是邵树德不出力,淮南之地我也必取之。但这位李杭包藏祸心,想引我北上夺取寿、楚等州,与汴军起冲突,给他家主公创造便利。我又岂能这么傻,为他人火中取栗。” “我军根基不稳,这会确实不宜与全忠冲突。”高勖道:“大帅,树德已掩有关内道大半,河南道、山南道亦据有部分州县,如此实力,又有地利,实乃天下第一大劲敌。与之相比,朱全忠都没那么危险。” 杨行密点了点头。他看待事物有一套自己的逻辑。 不是看现在实力强弱,而是看趋势。 邵树德的地盘,地利优势太大了。他的主要敌人在东面,而潼关、武关、崤函谷道这种锁钥之地又都控制在他手里。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东出中原可以承受失败,输了就退回去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待实力积蓄好后再东出,不信次次都失败。 但朱全忠承受不起大败,一败就被人打到洛阳,再败就被人杀到核心腹地。 “罢了,过两天便见一见那李杭。”杨行密道:“不宜与邵树德把关系搞僵了。万一全忠丧心病狂,非要南下淮南,树德亦可作为奥援。然观全忠之势,怕是没那么多精力下淮南了,庐、舒二州之事,也主动示好,他如今的日子,怕是不太好过。” “大帅慧眼如炬。”高勖恭维道。 …… 朱全忠如今的日子确实不是很好过。 自从发兵出征以来,经常是好坏消息参半,让他很是火大。 夏贼三万多大军东出,大破刘康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破石壕寨、崤寨、土壕寨,甚至还有空筑了两座城,作为对抗汴军的根基。 胡真说还能挺住,朱全忠选择相信了他。 而事实上也差不多。夏贼死伤了大量人马,这才攻下了不过是二线州兵守御的土壕寨。现在他们已经停止了对渑池县、双桥寨的攻击,转而不断完善大坞的城防体系,这是长期赖着不走的强烈信号。 这种招数,让汴军上下感觉很不好,这是打算让我们去攻城? 长攻险隘,旷日持久,伤亡惨重。而且人马还不能少了。为了河南府那块渺无人烟的地方,值得再派出十万大军吗? 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朱全忠召集部将僚佐商议了很久,都很难统一各方意见。 但随着形势的变化,已经不需要回答了,答案就是不值得,因为他们有更需要防守的地方了:汝、许、蔡。 “敬司马,或许得派一能言善辩之士跑趟宣州了。”回师汴州的路上,朱全忠突有所感,于是找来了随军赞画的敬翔,说道。 “敢问大帅,出使宣州所为何事?”敬翔问道。 去宣州,当然是见杨行密了,但具体何事,即便一直对朱全忠非常了解的敬翔也难以猜测。 朱全忠不答,反问道:“敬司马,以你观之,邵树德攻下山南东道之后,可肯与我讲和?” “大帅心中已有答案。” “确实。”朱全忠叹了口气,道:“树德明明可以攻河中,但却置之不理,费尽心思吃下陕虢、唐邓,一门心思要对付我。讲和,是不可能的了,即便我同意,树德亦不会同意。” 山南东道的变天,对宣武军来说是一大震动,也是促成他们从濮州撤军的关键因素之一。 杨师厚已经带着忠武军、蔡州军返回了许州,准备随时南下唐邓,趁着对方交接混乱的时候,看看有没有机会浑水摸鱼。 洛阳方向本来还犹豫是守还是攻,现在不用犹豫了,以守为主。 “大帅还未言明出使宣州何事。” “敬司马附耳过来,这事你找人来办,其他人我不放心。”朱全忠招了招手。 敬翔策马赶上,上身微倾,脑袋靠了过去。 朱全忠低声吩咐了几句。 敬翔听完后面露惊容,主公做事还是这么——不讲究! 第四十四章 家宴 大顺三年十月二十五。 朱全忠洗去征尘,在家中办了个小宴。 诸子都来了。 朱友裕,如今已经二十余岁,多次领兵作战。崭露头角那会,还是全忠已经归顺朝廷,攻巢贼之时,当时攻华州,有贼将在城楼辱骂官军,李克用选善射之士连射,不能中,全忠命友裕射,贼将应弦而倒。 此子是全忠早年在家乡浪荡时所生,一直留在老家,由兄长代为抚养。 但朱全忠对他不是很喜欢,也没什么感情。 这次攻朱瑄,朱友裕甚至还被义子朱友恭告了一状,说他用兵太过保守,胆怯懦弱,让全忠更是不喜。 友遇妻刘氏,老宣武军将校刘仁遇之女。 朱友珪,今年九岁。他的出生是一场意外。全忠率军过亳州时,问有无妓女,部下进献一人,甚美,后诞下一子。全忠不敢带回家中,后来硬着头皮与妻子张惠说了,张氏遂将此子接回,其母因身份低微而被打发走。 朱友贞,张惠所生,今年五岁。 朱友璋,石氏所生,今年两岁。石氏,石彦辞之妹。石彦辞者,凉州人,其位不显,然妹妹石氏貌美妩媚,甚得全忠宠爱。 还有几个义子。 朱友恭,原名李彦威,寿州人,巢军出身,目前在军中为将。 朱友让,原名李让,汴州人,世为豪商,为邵树德所俘,不知所终。 朱友文,原名康勤,昭武九姓后裔,善诗文,目前在粮料使萧符手下做事。 本还有个朱友谦,即朱简,许州人,但已为王重盈所杀,便没有录入宗谱。 按年龄排行来说,友恭(义子)最大,有裕(继子)次之,友文(义子)次之,友让(义子)次之,友珪(亲子)次之,友贞(亲子)次之,友璋(亲子)次之,一共七子。 还有一女,只有三岁,也被张惠牵了过来。 亲子、义子,连带着各自的家人,济济一堂,非常热闹。 朱全忠看了心中欢喜。 他将最宠爱的女儿抱在怀里,逗弄了一会,才交给张惠,笑道:“年年征战,阖家团聚的日子是越来越少,来,满饮此杯。” 朱全忠拿酒樽湿了湿唇,便放下了。朱友恭、朱友裕、朱友文三人一饮而尽,女眷们也跟着喝了一杯。 “唉,若不是贤妻管着,某也想满饮此杯。”朱全忠看着还剩大半的酒樽,有些遗憾。 “大王春秋鼎盛,但也须注意身子。”张惠嗔道:“你在军中痛饮,妾管不着。但在家中,还是少喝为妙。” 朱全忠大笑:“有妻若此,夫复何求。” 目光一转,落到了女儿身上,又看了看妻子张惠,有些挣扎。 四十岁了,征战半生,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到底要不要嫁出去呢? 张惠心思细腻,见状若有所思。 此女是府中婢女所生,但一直是由她亲自抚养的。养了这么久,早就当做亲生女儿了,大王的目光老在女儿身上打转,张惠如何猜不出端倪? 当下脸一落,气得不说话了。 朱全忠哈哈一笑,连忙招呼众人喝酒吃菜。席间不停讨好妻子,但都热脸贴了冷屁股。 一场气氛略显奇怪的家宴结束后,张惠冷着脸走到朱全忠身前,道:“又想和谁联姻了?女儿这么小,如何联姻?” 朱全忠有些尴尬。 他让敬翔写一封信,言辞谦卑一点,送给杨行密。 杨行密也不容易,长子杨渥才七岁,是他当上庐州刺史后才有的子嗣。之前就是个无名之辈,漂泊无依,三十来岁的人,连妻室都没有。 朱全忠估摸着,这种人骤然发迹,有可能得意忘形,不如写封信吹捧一下,再送点礼。自己丢点面子没什么,为了大业,还有什么不能舍呢? 如果可能的话,可以与杨行密约为儿女亲家,先稳住他是够了。 反正两边孩子都还小,真要成婚,至少十年后了。届时如果不愿意,找个理由毁了婚就是,能有多大事? 敬翔猜到了这一节,总觉得这不是什么正经路数,而且悔婚也太不讲究了,不停劝谏。 迂腐之辈! “先哄一哄杨行密,让他别给我添乱。”朱全忠抓住张惠的手,涎着脸道:“他儿子,焉能配得上吾女?” 张惠的气稍稍有些消解,复又道:“大王何故终日戏人呢?妾闻人无信不立……” “夫人谬矣。”朱全忠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道:“吾少年便在乡中闯荡,随后征战四方,忠义诚信之人见过很多,而今多半连尸骨都找不到了。这世道,比的就是谁狠。便是那假仁假义的邵树德,你道他不狠?” 张惠有些意外。 她在汴州,也听人说树德言而有信,宽厚待人,难道还有另一面? “哼!”见妻子有些不信,朱全忠心理略略有点不舒服,道:“王重荣、王重盈兄弟待他如何?王珙又是怎么死的?别人不知,我还能不知道?” 在这件事上被邵树德摆了一道,朱全忠至今耿耿于怀。 自己明明没让朱简杀王珙,也没让他在那个时间发动,但他突然间就造反了。邵树德若没有插手其中,打死他都不信。 “去岁攻洛州,所破之寨,屯将尽皆处死,家人流放河陇。听闻他征草原,大肆杀戮,动辄掳掠数万老弱妇孺,完全是北朝鲜卑之风。”朱全忠又道。 张惠听得一愣一愣的。 “此贼,我必杀之!”朱全忠道:“晋阳李克用,像个傻子一样被他利用。朝廷,被他欺凌得敢怒不敢言。不杀此贼,我朱氏死无葬身之地矣。便是你等,也要落入其手,成为玩物。此人,就是个色中饿鬼。” 张惠噗嗤一笑。 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丈夫的不安,也不生气了,笑着拉着他坐下,道:“夫君掩有中原十余州,户口繁盛,府库殷实,将士们又如此善战,何惧那邵贼?中原诸侯也不是傻子,树德若狼子野心,定然被群起围攻。” “理是这么个理。可若真等到中原诸侯一致对付邵贼的时候,汴镇怕是也不太行了。届时我不过是中原诸侯对付邵贼的牌甲罢了。”朱全忠又一叹:“邵贼比我小六岁,听闻每月都驰马射猎,四处巡视,若我走在他前头,吾儿怎么玩得过他!” 老子英雄儿狗熊,这并不是开玩笑。 最年长的朱友裕,全忠不喜欢,并不全是偏见,确实有些不足。 当然这也可能是他要求太高了。 老兄弟们都觉得友裕不错,可继承藩镇大业。这次攻朱瑄,友裕独领一军,大败朱瑾,搏得了很多老将的欣赏。 后面攻徐州,或可再让他领军练练手,看看结果如何。 “郎君何必如此泄气。”张惠挽住朱全忠的手臂,轻轻摇了摇,笑道:“大郎已经不错了,在军中历练多年,可圈可点。妾听闻晋阳李克用之子李落落,有勇无谋,嗜酒如命,动辄鞭打士卒,非人主之象。树德之子尚年幼,看不出多厉害,说不定还不如大郎呢。” “还是娘子会说话。”朱全忠一把将张惠抱于腿上,道:“若友裕不行,吾便传位给友贞,娘子须得好好教导,勿要惯坏了。” …… 班师之后,汴军分批给假,汴州市面上一下子就繁荣了起来。 汴军军纪严苛,但赏赐是真的大方。 河南也很富裕,再有魏博这种富得流油的藩镇大量上供财货,休养生息多年的汴州俨然已有几分大都会的气象。 街上到处是军士家眷。腊月将至,有经验的妇人都知道该提前置办礼品了,不然等到下个月,不但好东西都没了,这价钱多半也要涨上一大截。 “有此盛景,不枉我呕心沥血多年。”朱全忠站在钟楼之上,看着熙熙攘攘、人潮如涌的街道,笑道:“些许面子算什么,吾只愿天下太平,与老兄弟们共享富贵。” 敬翔笑而不语。 事实上今早大帅才刚刚问过胡真在新安的所作所为,不是他的战事应对方略,而是有无异动。 那么多兵马交到他手上,一年多了,主公的老毛病又发作,恨不得现在就拉回来整顿一番。 “淮西那边,选何人为帅?”朱全忠问道。 敬翔心念电闪。 在他看来,葛从周就非常合适,在洛、汝等州两年了,可惜一直不受重用。但敬翔知道此人本事是有的,胡真那人,说实话也就资历老了些,论行军打仗,不如葛从周远甚。 “大帅,张慎思可也。”敬翔回道:“张将军戎马半生,谙熟军机,有他领兵,淮西无忧。” “不妥。”朱全忠看了敬翔一眼,仔细观察了下他的表情,猜测他与张慎思到底有没有联系。 敬翔脸色坦然。 “张慎思我有大用。”朱全忠想了想,觉得还是保险一点,不能全顺着下面这些人的意,便道:“可委葛从周为帅。由他统领忠武、奉国两镇兵马,汝州兵亦归其统帅,相机行事,进讨唐邓。如何?” “大帅英明。”敬翔赞道:“唐邓之地,直抵我侧背,非精兵强将不能取之。” “而今还是以攻二朱、时溥为主。”朱全忠道:“邵贼也太能钻了。一路从商山道钻到襄阳,也不怕折宗本反了。” 说到这里,终究还是露出了一些小情绪。 初听到山南东道变局的消息时,朱全忠非常沉稳,并没有任何吃惊、慌乱的表现。反而非常从容,继续调兵遣将,大掠濮州而还。 如今看来,心里终究还是在意的。 邵贼,可真能折腾啊! 第四十五章 行路 “停下。”马车内响起了一声苍老的吩咐。 车夫熟练地将马车停住。 刘崇望下了马车,举目四望。 四周静悄悄的,一丝风儿也无。天很冷,到处是呼出的白汽。 刘崇望甩开随从欲搀扶的手,信步踱到路边。 路边有几株槐树,光秃秃的,树上有个鸟窝,里面空无一物,或许都南下过冬了。 槐树下有挖得很深的沟渠,笔直地延伸到远方。 渠内有水,表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水渠对面,则是一垄垄平整好的土地。 土地分成三大份,一份是被翻得乱七八糟的休耕地,上面空无一物;一份栽有芜菁,绿殃殃,看着喜人;一份是麦田,绿色的麦苗顽强地耸立在残雪之间,只要过完这个冬天,它们就能快速生长起来,在夏日给人们带来收获的喜悦。 “竟是均田?素闻关北百姓稀少,为何愿来这河南之地?”刘崇望看了一会,看出了点眉目。 竟然是每家每户六十亩,都有标记,这让他觉得很是新鲜。 关中地狭人稠,从前隋那会起,一丁只有二十亩,这会就没法说了,贫者无立锥之地,富者阡陌纵横,但总体而言,比前朝强得有限。 均田制啊,这可是北朝赖以强大的根源。 北周释放所有奴仆,给百姓均田,北齐也均田,但不彻底,且还有大量奴仆,南朝就更不用说了,世家大族的统治,部曲活得跟奴隶一样。 汉人的王朝,对汉人百姓,竟然还不如胡人王朝对汉人百姓好,不得不说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都是挣扎求生,胡人还给我分地,还不许蓄奴,我凭啥为你汉人世家大族死战?我那么贱要上赶着当你世家的部曲吗? 只此一项,胜负已分矣。 “刘相倒是好雅兴。”户部侍郎王抟也走了过来,看了看随山势起伏不定的农田,笑道:“华州人太多了,百姓愿意到河南,本也寻常。更何况一半以上的华州百姓本就是河南人,逃难过去的,如今有机会回返,自然乐意。横山党项的日子也不好过,山中田少人多,收成也不行,河南府如今与白地无异,邵树德给他们分田,自然个个感恩戴德。” “一时没想起来,让王侍郎见笑了。”刘崇望笑了笑,道。 在土地面前,百姓们是抵受不住诱惑的。哪怕背井离乡,也毫不犹豫。 国朝初年,招募健儿戍守河陇,就是因为给地,所以才吸引了不少人迁移而去,其中甚至有从遥远的青州出发的“长征健儿”,让人叹为观止。 “刘相是洛阳人,此番可要去洛阳看看?”王抟问道。 “不去了。仕宦之后,四海为家。”刘崇望苦笑道:“洛阳亦无甚亲友了,还去那里作甚?” 四海为家,确实是这个年代官员和军士的写照。 士人从四海而来,至长安考学。 军士为了讨点赏赐,去各镇当兵。 朱全忠起事时,到陕虢募兵万人,到淄青募兵万人,淮西蔡人更是行走天下,各镇都能看到蔡兵蔡将的身影。 十五万朔方军,起码有四到五万河南人,两到三万河北人,两万河东、兴元、关中人士,外加大量灵夏、河陇蕃汉百姓。 朔方镇最强大的野战军事机器,竟然大部分是外地人,非灵夏百姓,甚至连西北人都不是,不得不说很离谱。 或许,这就是募兵。 “在长安时就听闻树德善经营。崤县是今年才置的吧,竟然就募集百姓耕作了。明岁麦收之后,可得不少粮草。” “刘相,粮草多了,对朝廷可不是好事啊。”王抟一脸愁色。 户部侍郎,天生要参与到财计之中。邵、朱二人一开战,朝廷吃不消啊。 他们之所以来到此地,可不就是为了督促转运财货么?可眼下大河已经上冻,只能走陆路了,成本剧增。 幸好邵树德承诺明年不用朝廷的漕船了,即便开战,也不影响朝廷钱粮转运。 只此一点,就让王抟对他的好感大增。没办法,仰赖人家啊! 关中的钱粮,说到底是不够支撑一个京城的。 天宝八年,诸道储存仓粟数量不一,河南道2200万斛、河北道2100余万斛、河东道1100余万斛、关内道800余万斛、陇右道350万斛、山南道300万斛、剑南道200万斛,淮南、江南、岭南三道,都只有一百多万,太贫穷荒僻。 到了如今,多年未经战乱,人烟稠密的河北更是一骑绝尘,人口估计占到了全国三成、财货占到了四成,远超河南,更别说其他地方了。德宗时,运淮南、江南漕米二百万石到京师,实际只到四十万石,但幽州一镇随手就“赏”朝廷五十万石。 可惜人家上供多寡,完全看自己心情,你也没办法,以至于都要去搜刮江南这个以前根本看不上的贫穷之地了。 “是啊,粮草多了,邵树德就更有劲头与朱全忠开战了。”刘崇望大笑,但笑得有些苦。 “刘相,树德与全忠,谁能赢?”王抟见随从们离得尚远,低声问道。 刘崇望沉吟良久,方道:“不好说啊。全忠掩有中原十余州,还有魏博罗弘信、成德王镕给他送钱,一年所得钱粮,当在树德两倍以上。人也比他多,更没那么多蕃部之类的糟心事,好管。河南百姓凶悍善战,水运四通八达,树德若不是靠西域通商撑着,还有诸镇上供长安,决计比不过全忠,被灭是肯定的。但树德据有形胜之地,若不犯大错,不断疲敝全忠,结果就很难说了。而且还有李克用,得河北者得天下,克用攻成德,全忠焉能不急?唉,这两人,怕是要将河北打烂。” “不说这个了,他俩谁赢都不好,最好不胜不败。”刘崇望摆了摆手,道:“走,看看邵树德治下的崤县风物。” 刘崇望起了兴致,带头沿着水渠走了起来。 远处隐现一个村落,破破烂烂的,修补的痕迹非常明显。刘崇望猜测,这莫不是以前河南府百姓的村庄,百姓亡散之后,被新来之人占据了。 “杀!”村中传来一声整齐的呐喊。 刘崇望一惊,王抟也有些色变。再仔细一看,原来有数十百姓正在操练。 他们拿着一杆粗制滥造的木矛,在武夫的指挥下,像模像样的列阵。 村口还有一些草垛,上面插满了箭矢,让二人看了有些心惊。 “什么人?”一名牵着马儿的中年汉子从村内出来,问道。 刘崇望止住了欲说话的随从,道:“我等乃陕州转运院的官吏,奉圣人之命督促漕运,沿途巡查。” “圣人?”汉子有些茫然:“莫不是邵大帅?奉大帅之命巡查?” 刘崇望:“……” 他突然想起了河北与淮西。 天宝年间,河北百姓更多听到的是安、史二圣。即便平定叛乱之后,河朔三镇的百姓依然“俗谓禄山、思明为二圣”。 淮西百姓根本不知朝廷为何物,数十年不知圣人是谁。“蔡人顽悖,不识上下之分,数十年矣。愿公因而示之,使知朝廷之尊。” 圣人的名头,越来越不好使了啊! 搬来崤县的华州百姓,可能还知道朝廷,知道圣人,但那些羌胡之众,莫不是眼中只有“邵圣”? 若到了这个地步,大义名分似乎也没啥用了。 刘崇望有些失落,王抟也有些呆滞。 伤自尊了啊!长安圣人,何如灵州圣人? 村中的操练还在继续。 这么冷的天,土团乡夫的头顶上冒着股股热气。他们有的人才刚蓄发没多久,很显然以前是党项人,一个个看起来傻呆呆的。但自有一股凶悍野蛮的劲头,而且上下尊卑分得很清楚,谁练得不好了,立刻跪在地上,被劈头盖脸的鞭子猛抽,居然不敢反抗。 对头人的敬畏,已经深入骨髓了。 村内还有妇人在铡草。 一捆捆的干草被收集起来,装上马车,多半要运往他处。 “唉!兄长是对的。”刘崇望叹了一口气,再无余话。 大兄刘崇龟,出镇广州,担任清海军节度使。已经发回来好几封家书了,终日寄情山水,偶尔兴致来了,巡查一下地方,看看农田水利,断断积年陈案,或者与外洋商人接触接触,看起来还是很逍遥自在的。 刘崇望在朝中本来就受韦昭度、崔昭纬排挤,没甚实权,现在更不想努力了。 王抟其实也是个聪明人,对朝廷同样很失望,但他还是看不开,还想过把宰相的瘾。 有意思吗?还不如谋个外镇,当节度使逍遥。 回去的路上,他们遇到了大队骑军。 车驾避让到一边,让这些牵着战马步行的骑卒先走。 将旗有两面,一绣“拓跋”,一绣“契苾”。拓跋往东北行,契苾往西走,竟是在此分道扬镳。 拓跋仁福!契苾璋! 刘崇望一瞬间就想起了这两个名字。 拓跋仁福他不是很熟悉,但邵树德报上来的武散阶名单中有这个名字,拓跋仁福是“定远将军”,契苾璋则是“云麾将军”。 看拓跋仁福离去的方向,莫不是北渡大河,前往河东? 这是做什么?抄掠泽潞、晋阳?不能吧? 也没见他们一人数马。就一匹马,还得步行赶路,如何抄掠? “定是助克用攻河北。”王抟一语中的。 第四十六章 我让你大吃一惊 大顺三年十一月十一,小雪。 李唐宾在崤县设宴招待了刘崇望、王抟一行人,不过他本人没有出席。 李唐宾历练多年,也算是有点政治头脑了。与朝廷宰相勾连,他还不敢这么做。 “刘相,听闻朱全忠又要时溥移镇,朝廷有意让你接任徐帅,此事有下文了吗?”返回陕州的路上,王抟与刘崇望同乘一车,相互间聊了起来。 “此事已被按下。”刘崇望嘴角冷笑,道:“崔昭纬有什么胆子得罪邵树德?再者,时溥现在也不想走了。他不相信朱全忠的话,担心他在半路伏杀,还不如在徐州听天由命。” 王抟眉头皱成一团:“全忠明年会不会断供?” “断供不至于。”刘崇望叹气道:“减少上供倒是大有可能。” “唉。”王抟忧心的不是自家俸禄,他家在关中有地,还不至于活不下去,他担忧的主要还是朝廷财计。 马车辚辚向前。经过胡郭村时,二人都停下来观望。 大冬天的,还有大群百姓被动员起来,上山伐木,挖土版筑。还有不少人在山下烧砖,忙忙碌碌,这是要把崤寨也建为城池么? 但山上那个地形,还要考虑把水源包进去,这城墙必然奇形怪状,耗费不菲。 如此不惜民力,打朱全忠的决心到底有多坚定啊! “听闻永宁县那边的莎栅城、回溪坂,汴军也在修缮城垒,堵住夏军南下汝州之路。天寒地冻的,不知道多少百姓要遭殃。”王抟道。 “王侍郎,如今这个年月,就别为这些百姓担忧了。”刘崇望最后看了一眼还在艰难运送材料上山的百姓,随即便等上了马车,道:“京兆府的百姓,日子也不好过。临离开长安前,京兆尹孙揆上奏,树德在沿渭各县摊派,要求备草料、粟麦若干,诸县苦不堪言。孙府尹看不下去,下令各县勿需理会。” 准确来说,邵树德要求渭水道旁诸县准备粮草。这条道经京兆府、凤翔府、秦州、渭州、临州、河州至鄯、廓二州,一直是重要的交通路线。 “树德欲作甚?西征耶?” “非也。”刘崇望摇了摇头,道:“君可知吐蕃人如何打仗?” “自是知道。”王抟回道。 茹—东岱制下,各万户、千户一齐出动,豪室征发奴仆,带着牛羊帐篷马车,男女老少倾巢而出。打下一地,就地居住下来耕牧。 艰难以后,泾原、邠宁等地屡受侵扰。以原州为例,吐蕃人攻过来后,就在这片草场众多的地方放牧,兼且种植小麦、青稞。夏天时有部分人返回青海,但留下来的仍然很多。 如今泾原、邠宁、凤翔三镇那多如牛毛的吐蕃人、党项人就是这么来的。打赢了我住下来,打输了我就地投降,反正不走了。 “树德在青唐征吐蕃壮丁万人,东行攻全忠。”刘崇望解释道:“万人,至少七千户,男女老少得有四万余口,带着帐篷、车驾、器械、牛羊,全家东行。吐蕃人打仗,就这个德行。” “怪不得要沿途诸县准备粮草呢,这是给牲畜预备的吧?” “自然。”刘崇望点头道:“四万口人能吃多少?几十万头牲畜可真是愁死人,怎么走过来?” “刘相,我诧异之事是这些吐蕃丁壮,能战否?碰上汴军那些武夫,多半连战连败。” “你以为树德在乎他们死活?”刘崇望冷笑了一声,道:“死了,再招一批就是了。不服就镇压,韩建为鄯州刺史,年年迁移汉地百姓定居青唐。那片地不错的,黑齿常之屯田鄯州,亩收两斛。” 王抟突然有些同情起那些吐蕃百姓了。 兴高采烈全家搬去中原了,结果是要你拿命来争的。一旦大败,老弱妇孺怎么办?汴军杀起来会手软吗? 李唐宾会不会拿他们填沟壑?消耗汴军守城器具? “从硖石东出,树德据地不过百余里,还尽是山脉连绵之处,这么多人怎么活得下来?”王抟有些不解。 “你管那么多作甚?”刘崇望突然笑了,道:“还是担心下京兆府百姓的事吧。关中无甚草场,几十万头牲畜过境,寸草不留,百姓苦不堪言。” “孙揆是个强项的,还得诸位师长劝说下。如今这时节,如何能得罪树德?陕州还在人家手里呢。” “回去再说吧。这天下,一堆麻烦事。” …… 拓跋仁福进入晋州后,引起了当地守军的骚动。 三千余骑,或髡发,或辫发,穿着皮裘,挎弓执刀,不明底细的还以为又是李克用招募的蕃兵呢。 其实与事实相差也不大。 邵大汗“招募”,借给义兄用用,能不能完整还回来也不在乎,体现了兄弟情深。 晋州人烟稀少,村落荒败,“李摩云”的大名响彻这片土地。多年来,不说被他杀掉的,就是吃掉的,估计都不是什么小数目了。 “不意中原也如此荒芜,直可跑马。”拓跋仁福经灵夏入关中,一路看着村落处处,炊烟袅袅,但出硖石之后,完全就是另一个画风。 他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百里无人烟,到处可见牧草,粮食、牲畜是最宝贵的物资,天天打仗。 中原竟然打得这般惨烈? 拓跋思谏若有所思,道:“拓跋氏若能具有灵夏之地,或能借此席卷中原,唉,可惜了。时机已失。” 拓跋仁福也有些怅然。 他们这些年,过得太艰难了!家族那么多男丁出逃,最后就只剩下了他们叔侄二人。留在灵夏的拓跋思敬,不敢与他们多做来往。远赴河陇的拓跋金,更是形同陌路。 当年围在拓跋氏身边转的卫慕氏、慕容氏等部,现在都成了邵树德傀儡,出丁打仗,不计死伤,献女求荣,任其蹂躏。 平夏党项,已经成了一个快消逝在风中的称呼了吧? “崔素、鲁彦、周易言、龙就等人,会不会抄袭部落?”这是拓跋仁福最担心的事情:“早知道就把人全带过来了,依附李克用也好,总比在邵树德手下厮混强。” “邵树德应不至于如此。”拓跋思谏说道。 崔素、鲁彦,都是凉州嗢末大酋,身上也兼了河西幕府的官。 周易言,甘州都部落使,名义上听从甘州刺史之命,但实际上是当地说话最好使的人,这几年实力发展迅猛。 龙就依托焉耆部民,不断吞并肃州鞑靼、回鹘、吐蕃、吐谷浑、粟特、嗢末等族,与昔日也不可同日而语。 曾经不可一世的李仁美,见到他们就跑,在回鹘人中的号召力越来越低,听闻已经要北奔鞑靼了。 之前听契苾璋说,邵树德已在筹备银枪都、铁骑军出贺兰山,征河西党项之事。沙碛那块地,难道也要被他统治? 最后的净土没了! 叔侄二人忧心忡忡,带着人马一路东行。下了乌岭道进入泽州之后,总算得到了部分粮草补给,据闻还是从太原运来的。 至于泽潞,和晋州没什么两样。好好的大郡,竟然百里无人烟。 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腊月前抵达了晋阳。 李克用此时正在府中饮酒,闻报后笑了笑,道:“义弟的人来了,好生招待一下,随后,便带着他们出征吧。” 这一次攻成德,康君立为帅,薛志勤副之,泽州刺史李罕之、邢洺团练使安金俊出兵相随,一共三万余人。 李克用拣选河东所有能战的兵马,一共五万步骑,先按兵不动。 盖寓、康君立、李嗣源、李嗣昭等十余人围坐于侧。 他们是军府们仅有的清楚此次作战计划的人,一个个都十分兴奋。 河东这几年,真是中了邪了! 别的藩镇都在大踏步前进,朱全忠吞并控制七八个藩镇,邵树德控制十余镇,甚至就连杨行密身上都有淮南、宣歙两镇节度使的职务。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河东多的是敢打敢拼的壮士啊,大帅打仗的手艺也不赖,可至今只并了昭义一镇。 昭义镇五州之地,地盘都不够分的,泽潞给了李罕之,邢洺磁给了安金俊,大同的蔚州暂由李存璋镇着。 地盘太小,窘迫无比,大伙双眼通红,拼了命地竞争有限的职位。 老人还有没捞到地盘的,新人就更要排队了。 大帅的义子李存孝,就一直嚷嚷打邢州他功劳排第一,为何连个刺史都当不上? 大帅呵斥了几句,李存孝的不满被压下。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样下去不行的。 “这次一定会让义弟大吃一惊!”李克用仰脖灌下一杯酒,道:“你道我打王镕,哈哈!” 诸将轰然大笑。 盖寓嘴角扯了扯,他觉得主公喝醉了。 现在终日要和他的义弟比,憋着一口气也要让他的义弟刮目相看,这心态有些不对。 义弟赞你几句又能如何?骂你又当如何?以后再找机会委婉地劝谏一下。 “腊月就出兵。”笑完之后,李克用将酒樽顿于案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昔年讨巢贼,漫天风雪之中,我部儿郎仍然酣战不休。这次便出其不意,将贼人杀个落花流水。”李克用最后说道:“让义弟去和朱贼厮杀,我自取河北。” 河东、河北联为一体,则天下大局定矣! 第四十七章 黑手套 “都进来吧,大帅见你等辛苦,赏赐汤饼,都吃完再走。”亲兵出了院门,朝聚集在外面的士子们说道。 “灵武郡王真是仁德,体恤我等。” “那可不?收复陷蕃失地,乱世之中保一方平安,此乃中兴之臣。” “后汉时曹孟德也不过如此吧?” 也不知道哪个夯货,直接将邵树德比作曹孟德,场中顿时鸦雀无声。 再考虑到他们所在的地方:兴德宫。这是皇帝行宫,邵树德堂而皇之住在里边,该当何罪? 灵州圣人的威风,可真是一点不加掩饰了。 说错话的士子钻入人群之中,尴尬地吃起汤饼。其他人也觉得没意思,纷纷低头吃喝。 天气这么冷,求见灵武郡王的人又这么多,大伙都有点熬不住了。 兴德宫之内,邵树德正在接见一批官员。 “富平县是个好地方。”邵树德面现追忆之色,不知道回想起了什么美好的事情。 “富平乡人皆感灵武郡王之德。若无当年力战拒贼,父老几无孑遗矣。”富平县尉是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今年年初考中的进士,直接外放了畿县县尉,这第一步就走得很稳。 当然,他能考中进士,肯定离不了邵树德的帮忙,毕竟是到兴德宫行了卷的。 “美原县父老亦言,若无铁林军连败巢贼,定然遭那贼兵荼毒。有乡老数人,欲捐资为大王立生祠。”美原县尉也说道。 不用怀疑,他也是去年行卷诸士子之一。 屋内还有四五人,与他俩的情况一模一样,都得了官,朝官、地方官都有,其中一位甚至还是实权县令:同官令。 国朝的科举考试,就是这么黑! 想要中进士,没有大佬提点,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这不是说考中进士的人水平不够,事实上都不差,都有才情。但录取名额少,竞争激烈,不行卷,不走门路,能让你连续三十年考不上信不信? 灵州邵圣现在是关中最大的大佬,前后两任宰相为他扛活,他想让谁中进士,那谁就真的能中进士。 明年科考的时间定在三月下旬,照例是礼部侍郎担任主考官,但他一般做不了主,或者说只能做一小部分主。进士的名额,最终还是得被各位大佬瓜分。灵武郡王挥挥手,让十个八个人中进士问题不大。 “生祠过了。”邵树德笑道:“尔等好好做。畿县官可不简单,今后抚养万民的本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积累的。方今天下,战事不休,兵祸连结,能有一个安宁之地让尔等大展拳脚,殊为不易,尔等自当珍惜。” “谨遵灵武郡王教诲。”几人齐声道。 唔,有那么点各地官员赶至行宫,向圣人禀报政务的味道了。 邵树德随后又与他们聊了聊风土人情,便让他们离开了。 都是朝廷命官,但却不在岗位上好好待着,跑到兴德宫来表忠心,本来就不太合适。当然,邵树德作为藩臣,未得圣命,擅离藩镇,也是大大的违规。只不过这会没人管罢了,也管不了。 一行人离开后,邵树德拿起《周书》看了会,萧黛、裴贞一二女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卷子都看了?”邵树德放下史书,问道。 萧、裴二人目光碰撞了一下,意味难明。 “大王,文采都很不错。有几个策文写得还算可以,但大部分人写得都太空泛了一些。”萧黛将几份自认写得不错的放在邵树德面前,一般的则放在旁边。 邵树德结果卷文,随意翻看了几眼。 这些士子,一般都缺乏实务经验,写的东西自然难入邵树德的法眼。不过他主要看士子们看待问题、思考问题的方式,以及解决问题的思路。经验,是可以慢慢培养的,但有些东西,对他们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却已经定格。 裴贞一在一旁默默看着。 她很不喜欢萧氏,因为说到底她们是一类人。从家世身份,到行为举止,到诸般才艺,甚至是魅惑男人的本事,几乎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难分轩轾。 不过裴贞一有心理优势,因为她替大王生了个儿子。在人丁单薄的邵家,这比什么都重要。 萧氏小骚蹄子,日夜被大王的雨露浇灌,还没怀上,就等着在后面吃灰吧。 “今年便挑十个吧。这事——”邵树德沉吟了会,道:“还是得让崔昭纬来办。” 萧氏、裴氏都不意外。 崔昭纬名声不好,有“奸相”之称。但也正因为如此,其人可以说毫无节操,什么事都肯办,也容易屈服于外界压力。 韦昭度、刘崇望、郑延昌以及其他一些有名望的权贵,怕是还要稍稍矜持一下。与他们打交道,费时费力,还不如与奸相合作。 打定主意之后,邵树德让亲兵喊来了卢嗣业,让他拟一份私人信件,然后用印,送至崔昭纬府中。 十个进士名额,不多,吃相很好,邵大帅还是讲究人。 当然了,也有不太讲究的地方,那就是这十个人都要授官,且还不是低级朝官,而是比较抢手的地方官,比如畿县尉。 今年大概有奉先、奉天、武功、盩厔四县县尉空出来,没说的,先安排上。 云阳县县令要致仕了,也安排上。 剩下五人,再安排在京兆府就比较扎眼了。华州、渭北、邠宁、泾原四镇诸县,每镇找一个合适的职位给他们,最后还有一个名额,邵树德打算分到凤翔镇,悄悄观察下折家的服从度。 以上这些都是关中藩镇,离长安并不远,还是很受新科进士的喜爱的。 插手科举考试,培植党羽,邵大帅对京兆府的渗透与控制,可谓稳准狠。 没考上进士的人才,邵树德也不打算放过。地盘越来越大,对官员的渴求是从来无止境的,既然天下诸镇都在上赶着给自己输送人才,自然不用客气。 处理完了这些事,邵树德又见了这些士子一面,随便挑了几人说了会话,随后便打发他们离去了。 两位美人刚煮完一壶茶,王卞又来访了。 他是从华州匆匆赶来的,身上还落了一层雪花,可见马不停蹄。 “王使君辛苦了。”邵树德点了点头,吩咐他坐下,上茶。 “大帅,今岁某在州内处理了多起积案。华州豪族欺压百姓之罪行,可谓罄竹难书。”王卞一本正经地说道:“某找来苦主,都做成了铁案,杀三百余人,远流万人。三县百姓拍手称快,还清理出来四千余顷地。” 卧槽!邵树德有些吃惊。王卞好大的手笔! 当初河源军、积石军结束戍期,从青唐归来。潼关镇国军也刚刚开始组建。邵树德不想让他们再把家安在灵州,免得以后需要打仗时无兵可用,于是看上了同、华二州。 但这两个地方人烟相对稠密,土地资源紧缺,且多在大族豪强手中,于是打算在华州做个试点,看看能不能从大族手里抠出点地出来,以备不时之需——军士们安了家以后,对土地自然就会有需求,即便自己不耕种,一般也会想办法置办一些,交给家人或亲族耕种。 王卞领受了这个任务后,便积极行动。 地方上的大族,当然不可能和白莲花一样,事实上他们满屁股屎,欺压百姓之举数不胜数。从这个方面入手,把自己摆在一个正义的位置,占住道德制高点,通过处理百姓状告案件的方式,对华州的一些豪门大族下手。王卞能有这个思路,可见头脑还是不错的。 只是,动作有些大啊! “地收归官中。河源、积石、镇国三军,如果有军士要采购土地,可廉价发卖出去。”事已至此,邵树德当然不能寒了王卞的心,只听他说道:“既然起了这个头,那么也别缩手缩脚了,继续查。苦主不敢告的,你来帮他们告。流放的华州大族子弟及亲眷,都送到河西吧,今年凉、甘二州的形势很定多了。五千汴军俘虏、上万华州豪强子弟,一下子塞进去那么多人,不知道杜相能不能处理得了。” “大帅英明。”王卞赞道。 他的地盘只有华州一地,兵力也从顶峰时的万余人变成了现在的五千出头,但对付地方豪强是绰绰有余了。 而他也乐得干这事! 到前线去杀汴军,他会惊慌失措,华州兵的战斗力也很一般,多半死无葬身之地。但留在后方清理内部,杀一杀世家大族的威风,他又千肯万肯了。 说白了,柿子挑软的兵。而今的世家大族,势力大衰,别说部曲了,敢打敢拼的家丁都没多少,很容易就让华州兵破门而入,一举成擒。 邵树德看王卞那样子,多半还要继续“办案”的。他没有阻止,反正就华州一地搞试点,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现在对世家大族的看法,可谓非常矛盾。既想利用他们的人脉、学识和“民意”,又担心他们尾大不掉,影响到自己的统治。 连续两年收外地士子的行卷算是培养亲信的第一步,辖区内各州县大办经学,为此学生员额严重超编,给普通家庭甚至是蕃人学子更多倾斜是第二步。 等到自己的人才库慢慢充盈起来之后,差不多就可以甩开世家大族单干了。 今后,愿意合作、知情识趣的世家子弟仍然可以用,不听话的,那就需要王卞这种“黑手套”来处理了。 王卞坐了一会便离去了。 才休息了一会,亲兵又报:北司枢密副使、神策右军中尉骆全灌求见。 奶奶的,兴德宫比大明宫还忙! 邵树德让他在外面等着。 良久之后,轻轻将盘在自己腰上的裴氏放下。侍女康氏、哥舒氏上前,稍稍清理了一番,便让刘季述进来。 第四十八章 自己人的出路 裴氏脸色嫣红,秀发稍稍有些凌乱。骆全灌恍若未见,直接躬身行礼,道:“拜见灵武郡王。” “京兆府,越来越不像话了啊。”邵树德坐在胡床上,慢悠悠地说道:“我不插手京兆府政务,让你们自己玩,可不是想给自己添堵的。” 如此跋扈的话,在骆全灌听来就是理所当然。 “回灵武郡王,政事归南衙,禁军归北衙。军容使给南衙留了面子,不想做得太难看。这孙揆也是个强项的,昔年泾师之乱,侥幸立有微功,自此便有些跋扈。若灵武郡王不满意,便将他换了。”骆全灌低眉顺眼地说道。 换京兆尹这种大官,当然要南衙出面。从制度上来说,北司枢密使只掌兵,虽说杨复恭、田令孜都曾经插手政务,甚至是关键的钱粮之事,但西门重遂没那么跋扈,总体而言还是比较给面子的,不会做得那么难看。 但他们可以施加压力,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当年郊祭之事,为了穿不穿宰相朝服的事情,他们就重拳出击。搞不了宰相,抓一些下级官吏,日夜拷打,谁受得了? “先劝一劝孙揆,若他不听,便换人吧。将孙揆打发到昭州任刺史。”邵树德说道:“不过这样还不够稳妥。” “灵武郡王欲何为?”骆全灌问道。 他就是来解决事情的,邵树德没有对孙揆喊打喊杀,这让他松了一口气。朝廷的尊严,有时候就是被这么一件两件事给消磨掉的。将孙揆远贬,场面上稍微过得去一些,算是各方都可以接受的方案。 “咸阳、兴平、武功三县令,换人。其余佐贰官员我不动,你们自己看着办。”邵树德手指轻敲胡床扶手,道。 从去年收卷子开始,他的势力悄然深入京兆府。动作不是很大,每年零敲碎打一点。安插上的官员,平时可以听朝廷的,但到底是谁的人,自己心里要有数。 国朝制度,畿县有令一人,正六品上;丞一人,正八品下;主簿一人,正九品上;尉二人,正九品下。 咸阳、兴平、武功三县,只换县令,已经够意思了——武功县的一名县尉,也是去年行卷的新科进士。 这三个县,都在通往河湟的渭水道上,他必须掌握在自己手中。以后这三个县的十五名流官,都要慢慢换成自己人。 武功县往西,还要经过凤翔府的扶风、岐山,陇州的汧阳、汧源,秦州的清水、上邽、伏羌,渭州的陇西、襄武、渭源,临州的狄道,然后路分南北,北线经兰州至鄯州,南路经河州至廓州。 “云阳令年老致仕,调昭应令接替,同官令调任昭应令。渭南令,今年我要安排个人。”邵树德又道。 李劭过世,追赠霍国公,按制其子弟是有荫补名额的,就着落在此处了。 骆全灌自然连连应是。 反正头大的是南衙朝官。这么多官员的仕途调任、升迁、贬谪体系被军头蛮子强行插手打乱,你们自己内部去吵吧。实在不行,到外镇去当官,比如岭南西道,陪陪孙揆。 渭南县再往东,就是华州、虢州、陕州,直抵河南府。华州南下,可至商州,路再一分为二,一路向东至邓州,一路向南至均州。 “还有一事。”邵树德想了想,道:“每年科考只取三十人,是不是少了?” 这个“三十人”指的是进士,但即便算上其他诸科,数目也不多,以至于竞争极为惨烈。 在国朝早些时候,一年甚至只取十余进士,实在过分,以至于官位被荫补官之类大量占据。真正进士出身的官员,大概只占一成多,两成不到,虽然他们前途非常远大,一般都身居高位。 “这……”骆全灌有些意味不明,灵武郡王这是要做甚? 邵树德沉吟了一会。事实上这是他临时起意,想让朝廷“扩招”。 考进士的资格,一般有三大来源。其一是国学体系下的生徒,即国子监“中央六学”(东、西二都都有,但洛阳的已废)、门下省“弘文馆”、东宫“崇文馆”的学生,多为权贵门阀子弟;其二是各州县经学学生,但也不是人人能考,有名额,需要选拔。这两类统称为“官学”生徒。 还有第三类,即非官学学生。需要测验学力,通过县级考试,由县尉举荐,到州里参加第二次考试,合格者持“解状”入京。 邵树德治下各镇,砸了不少钱办州县经学,学生爆满,甚至是国朝规定数目的两倍以上,他需要给这些学生一个出路。 三十个进士名额,外加明算、名经之类的杂科,太少了,不够! 河西、陇右很多蕃人部落酋豪子弟,被他好说歹说弄入官学,学成后不能做官,纳入体制管理,这怎么行? “今年录五十个进士吧,以后每年慢慢加。”邵树德盘算了一下,觉得还没到自己治下官学学生的考学高峰期,于是定下了五十这个数字。 五十人,他当然要插手,十个名额留给给自己行卷的外地士子,十个给朔方、陇右、河西、渭北、华州、泾原、邠宁、金商八镇官学学生,至于具体给谁,他不管,八镇学生自己竞争,反正水平都不会太差。 再留五个给凤翔、山南西道、山南东道、陕虢、龙剑、唐邓随六镇官学学子——如果还没荒废的话。 其他名额,给朝堂大佬们自己玩。 他不想做得太过分,把朝廷这块牌子弄砸了,那样好处可就少太多了。 地盘越来越大,百姓越来越多,对政务人才的饥渴始终得不到满足。让自己治下的官学学生们多条出路,到长安见识见识,开阔下眼界,多些感悟,总比学成后就在本乡本土干到死要强。 邵树德选拔人才有个偏好,那就是一定要有全局视野。没出过远门,没有在外游学经历,没在不同风土人情、不同地域文化的各州生活过的,一般都受不到他的青睐,除非才能异常出众。 他现在有几个倚重的心腹。 卢怀忠,淮南人,南方经历有,西北经历也有,还驻守过河陇、兴元,经验丰富。 陈诚,淮南人,到长安考过学,在昭义镇幕府当过中下级僚佐,见识丰富。 宋乐,河东人,年轻时游学各地,后来到长安考学,不中,又投入丘维道门下,一起到丰州当监军,随后在征李国昌父子的过程中与邵树德结识。 李延龄,丰州人,早年到朔方、泾原等地防秋,后来跟着邵树德入河东打仗,这些年转官各地,为人圆滑,有情商。 任遇吉,少年时随父流放丰州,本河北人,有河北、关北、河东、关中的征战、做官经历。 赵光逢,京兆府人,早年生活经历比较单一,一直在关中。但这些年跟着他跑动跑西,见识自然不一般。 李唐宾,河南人,这位几乎是南北方都转战了一个遍,阅历不是一般地丰富。 这几个都是他最信任文武官将,所谓核心圈子的主要成员。他们的眼光、见识,自然比大半辈子都在本乡本土的人强多了。 邵树德起家的五十人里,其实还有不少是被流放到丰州的犯人后裔。全国各地的文化、思想在这里碰撞,使得他们看待事物的方式比较丰富,不会囿于单一的角度。 “灵武郡王既有意增录进士员额,消息传出后,定为天下士子称颂。”骆全灌拍了一个马屁,笑道:“不知道多少考了十余年不中的士子要喜极而泣了,可尽收人心矣。” 邵树德笑了笑,又问道:“授董昌越王之事定下了吧?” “定下了。天使已经出发。” “越王府官署的规制如何?”邵树德不动声色地问道。 国朝的亲王封爵制度,玄宗朝是一条分界线,前后政策迥异。 贞观十一年,太宗决定封建。 共封了荆州都督荆王元景、梁州都督汉王元昌、徐州都督徐王元礼、潞州都督韩王元嘉、遂州都督彭王元则等二十一王,“所任刺史,咸令子孙世袭”。 但大臣们激烈反对,只实行了两年,便取消了世袭,但诸王外刺制度还继续施行着,只不过需要迁转,同时不能世袭了。 玄宗继位后,废了此项制度,他将诸王全部软禁在长安,只遥领刺史。软禁之地当时叫“十王宅”,现在叫“十五王宅”,北司有个职务就叫“十五王宅使”,负责监视诸王。 封建那会,亲王官署编制看得可真叫人眼馋,亲王府下辖亲事府、帐内府、亲王国三个机构。 亲王府有傅、友、文学、祭酒、长史、司马、主簿之类的官员。 三大下属机构中,亲事府有典军二人、副典军二人、执仗亲事十六人、执乘亲事十六人、亲事三百三十三人,共369人。 帐内府品秩如亲事府,人数稍多,有667人。 亲王国,有令、大农、尉、丞、录事等官职。其中,国令、大农掌“通判国司事”,国尉掌“判国司事”,国丞掌“付事勾稽,省署钞目,监印,给纸笔事”。 联系上亲事府、帐内府的典军、统军、护军、别将、校尉及亲王府直辖的仓、兵、铠诸曹参军事,好家伙,编制齐全,又掌军又管民,还能调动州县兵,一开始还是世袭,妥妥封建。 但玄宗是经历过政变的,他收权了…… 被收权的诸王日子都不好过,有人甚至连王府都没有,处于被监视状态,和之前完全是两码事。 “回灵武郡王,朝议之后,董昌封越王,亲王府有傅一人,从三品;长史一人,从四品上;司马一人,从四品下;咨议参军一人,正五品上;友一人,从五品下;掾一人,正六品上;属一人,正六品上;主簿一人,从六品上;文学二人,从六品上……”骆全灌一口气说了不少有品级的官位。 “还有亲事府掌仪卫事,帐内府领陪从事。”骆全灌继续说道。 “没了?”邵树德问道。 “没了。”骆全灌低头答道。 邵树德嗯了一声,没说什么。 和郡王没有本质的差别!也就是官位多了,仪仗亲随更多了。 邵树德的灵武郡王府就长史、司马、掾、主簿之类,全由幕府官员兼着,他们的工作重心还是幕府,这些兼官根本不看重,因为没有多大意义。 这又不是封建,连封土都没有,王府官职可有可无,还不如幕职实权在握。 挥手让骆全灌离开了,邵树德闭上眼睛思索。 “大王。”裴贞一缓缓靠到他怀里,轻声道:“妾觉得,朝臣所定越王府之规制是合适的。若现时便封土建制,则天下立马分崩离析,于王之大计不利。” “你这妇人,不想还有这番见识。”邵树德托起她的下颌,笑道:“也罢,底线都是一步步突破的。先看看天下反应也好,董昌当了这个出头椽子,希望他撑得住。” 第四十九章 中条山 大顺四年的正月很快到来,邵树德把部分家人接来了同州。 折芳霭、赵玉、野利凌吉、嵬才来美、封都带着三子三女,在铁林军及部分侍卫亲军的护卫下抵达了同州兴德宫。 大封怀有身孕,留在灵州。没藏氏、诸葛氏因为子女年幼,同样留在灵州。 邵树德任命他最信任的大将卢怀忠为灵州留守,率武威军镇守老巢。 过完二月二春社节,关开闰、张彦球二人将率经略军、振武军南下,与铁林军汇合。 这一下子就是两万七八千步骑,聚集在关中,将会非常引人注目。 至于铁骑军,邵树德还在犹豫,最终可能会倾向于令其南下,只派银枪都一军西进讨沙碛李仁美。 如果考虑到即将动员集结的侍卫亲军后续人马,兵马将突破三万。 这三万人,自然不可能是来吃干饭的,时间长了经济压力也大。之所以果断令他们南下,主要是因为王重盈的好儿子秘密遣人传来消息,他老子可能命不久矣。 白发人送黑发人,看来影响还是非常大的,老王真有点撑不住了。 打河中,可能机会就那么一次,稍纵即逝,必须提前做好准备。 家人的到来让兴德宫内外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邵树德离开了身边的各种“野女人”,一心一意陪着正妻折芳霭。 除此之外,就是带孩子了。 大儿子嗣武已经十岁,嫡长子承节也九岁了,他俩现在终日被邵树德带在身边,为此连白昼宣淫都戒了…… 这一日,邵树德带着一千亲兵、两千侍卫亲军东行,抵达了冰封的黄河西岸。 “吾儿,看得见大河对岸的山么?”邵树德拿马鞭指着远处的群山,问道。 “看见了。”两个小儿穿得跟绒线团一样,齐齐点头。 “那叫中条山。”邵树德说道。 这座山横亘在大河以北,东西绵延极长,与黄河一起作为河东道的南部屏障。 此山在后世非常有名,中条山之战打得耻辱无比,敌我伤亡比例简直匪夷所思。 “为父要过河到对岸,该怎么走?”邵树德问道。 “不能从冰面上过去吗?”嗣武看着前面结了冰的大河,问道。 “水流急的地方,难以结冰。即便结了冰,也不够厚。若走到一半,冰面破裂了,怎么办?灵州的河面,你见过冬天有人拖着大马车过河吗?” “没有。”俩小儿又一齐摇头。 “为将者,一定要通晓地理、水文,不然要吃大亏。杜师都给你们讲过吧?”邵树德说道。 从结冰的河面上过大军,这一段黄河确实不行。 他想起了后世瑞典国王古斯塔夫,从结冰的波罗的海上过军队,进攻丹麦。结果冰层破裂,跟在他身边的数百骑兵掉入海里,他乘坐的王家雪橇差一点也掉进去。有的地方冰层厚,有的地方冰层浅,这就是在赌运气。 “陕州一带,水流较缓,过兵却没问题。”邵树德又道:“但这只是为父说的,你们也不要全信。到底行不行,一定要自己去看、去尝试,不要人云亦云,懂了吗?” “懂了。” “大河化冻后,为父带兵乘船过河,如果对面有人射箭,我过得去吗?” “会死很多人。”承节说道。 “如果对岸有人放火,船会烧起来吗?”嗣武也问道。 “不错。”邵树德笑道:“乘船过河,为父叫它‘登陆作战’,这可能是天底下最难的战斗。敌人但凡靠谱一点,都不会让你得逞。” “那怎么赢?” “见过草原上狼捕猎的方式么?” “见过。” “正面死死盯着,侧面袭扰,背后迂回。”邵树德看着远处的中条山,悠悠说道:“古来名将,为父最喜本朝太宗,打仗干净,军纪颇佳,不戕害百姓,有王师风范,还有诸般正奇变化。吾儿要记住了,用兵一定要懂正奇,但却不可拘泥,正可以是奇,奇也可以变成正。为父用兵多年,正奇之道,变化存乎一心,尔等还要多学、多看。” …… 奇兵在中条山。 天雄军副使牛礼已经住进了山中,他们是从商南道悄然返回的。 房州平定之后,定远军使王遇率部北返商州,商南道这条偏僻小路的防务正式移交给了他们。 天雄军的北上是低调的,而且打着正常换防的旗号。 他们抵达陕州后,立刻从长达七十六丈的太阳浮桥渡河,抵达了平陆县。 此县隶陕州,原名河北,天宝元年更名为平陆。 在平陆县领取粮草、物资之后,天雄军继续北上,沿着沙涧河谷东北行,走了四十多里,到一处名为軨(ling)桥的地方。 这里有一段上坡路,古时叫颠軨坂,当沙涧水,东西绝涧幽空,地壑深深,中间筑以成道,走十余里至虞城。 虞城在虞塬上,虞仲所封,是为北虞,历史上晋国曾借道于此,讨伐虢国。 虞城在大道以东,本是一座军堡,去年下半年开始就被改为仓城,此时成了天雄军五千军士的驻地。 出虞城向北,开始下坡。山道穿越整整七重山,总长二十余里,非常险峻。 这段总长不到四十里的险峻山路,合称“虞坂颠軨道”,是中条山诸通道之一,南北重要交通线。 下坂之后,道分两途。 西北行三十余里至安邑县,东北行四十余里至夏县。这两个县,都是陕州属县,在中条山以北。 感谢朝廷,陕州八县,有五县在黄河以北,其中安邑、夏两县更是在中条山以北。当初划分各州属县时,朝廷官员们一定心机满满,故意如此操作。 不然的话,让河中府与陕州以黄河为界,那也太好守了,有大河、中条山两条屏障,不是给你割据的机会么? “王瑶不为人子,我若生了这种孩儿,早扔茅厕里溺死了。”作为随时可能爆发的河中战役的重要参与者,牛礼是少数知道内情的大将。 他已经在虞城待了十几天,几乎快被寒冷的山风吹傻了,因此一肚子老气。但又不能对别人说,此时房内无人,低声骂两句解解气。 “契苾璋的人怎么还不到?六千步骑,好大一股力量呢。这帮蕃人,懒懒散散,当不得大用。”牛礼搓了搓冻得僵硬的手,目前在地图上不断逡巡。 从陕州向北,还有一条捷径。 陕州渡河之后,东北行是虞坂颠軨道,往西北行过白径岭、中条山,可至河中府解县。 这条路距离短,但不在陕州地域范围内,而且非常艰险。 白径岭,“山岭参天,左右壁立,间不容轨,谓之石门,路出其中”,故这条路叫石门道。 石门道一出山,就是盐池,河中府最大的财源,可想而知这里是重兵布防的。 而且这条山路无法过马车,缺陷太大了。这年月,即便是纯骑兵部队,也一定带着大量马车,装载粮草、箭矢、药材及各类坛坛罐罐。 光靠驮马的话,持续作战能力有限——也不知道历史上蒙古人深入敌后怎么活的,听闻经常抢不到粮食,于是吃人、吃草、生吃马肝,小口吮吸马血还不能让马死,甚至牲畜粪便都吃过,吃光了肉的骨头都不舍得丢,他们的成功,确实是别人难以复制的,因为你做不到这么狠。 “将军,臧军使来了。”营房内,亲兵来报。 牛礼起身,先整了整戎服,然后出门迎接。 “大帅遣人传来消息,王重盈再次呕血,已经不能下床,怕是时日无多了。河中府暗流涌动,王珂终日宴客,军府诸将、幕府僚佐登门不断,攀附之意甚是明显。”臧都保将牛礼拉到里间,小声说道:“绛州刺史王瑶也在暗中拉拢人手,兄弟相残为时不远。” “按照都虞候司的计划来吧。”牛礼说道:“希望王重盈再撑一段时间,等大河化冻之后,大帅领铁林等军经龙门渡渡河,届时我部突然西进,两面夹击,争取重创河中衙军。” 河中一府四州三十七县,户口百万,养了五万衙军。如果不能一举破敌,呈拉锯之势,那么就很难了。 “用兵怎么能这么死板呢?”臧都保笑了,说道:“便是攻不下河中府,围点打援也是好的。” “王瑶控制着万余外镇军,粮饷器械多赖河中府供给,此战确实宜快不宜慢。”牛礼思索道:“天雄军、阴山蕃部加起来才万余兵,最好再来点人。” “别想了!”臧都保将兜盔扔在案上,摇头道:“李经略使把天柱、顺义、河源、积石、义从五军都攥在手里,陕虢军刚刚退回陕州休整,这帮大爷是打不了硬仗的。” “那便靠咱们天雄军儿郎。”知道没有援军后,牛礼也发了狠,道:“大不了拼光,以报大帅栽培之恩。” “也不是一定没有援军。”臧都保想了想后,突然说道:“听闻青唐吐蕃四万人已至京兆府,若其顺利进抵陕州,或能接替部分军队撤下来。守城嘛,要衙军做甚?” “大帅这安排可真是恰到好处!”牛礼有些兴奋,道:“夺了河中,形势大不一样。” 臧都保闻言也激动了。夺了河中,若能再击退河东军队,那就是后周之势,偏偏东面还没有形成北齐,这……或许……难道真有那个可能? 第五十章 肥肉 在国朝,素来有个传统,即“功成做乐,治定制礼”。 礼制,是统治的基础之一,上到朝廷,下到藩镇,莫不如此。 尤其是北朝以来,家族政治在大唐渐渐开始消亡,礼制就显得更为重要了。 二月二社祭,朝廷要进行太社之祭。这一天,圣人的称呼变成了“皇帝”,在太社神座前的祝版上提署名问题,昭示他与天地鬼神的关系。 而在地方上,承平多年的河中府,同样年年祭祀不断。 社祭与日月、五星并为大祀,牲用太牢,即牛、羊、猪,乐奏黄钟大吕,比天子所用少“二成”。 王重盈出人意料地从病床上爬了起来,在随从的搀扶下,认认真真地完成了整套祭祀程序。 他的表情十分虔诚,嘴里念念有词,仿佛在祈求着什么一样。 军府衙将、幕府僚佐、州县官员、大族耆老尽皆到场,一同参加仪式。至于他们的心思有几分在祭祀上,又有几分在暗中联络,那就只有后土才知道了。 下了社坛之后,王重盈的身体晃了晃,亲兵立刻上前搀扶。 他一把推开了亲兵,倔强地站在风中,看着群山与黄河,右手微微握拳,复又松开。 在大河以西,有一个人,他起于微末,年富力强,充满了野心,对王氏所据有的富饶的河中垂涎不已。 他一心一意要在河中取得立足点,就像当年的西魏、后周一样。 他与宇文黑獭很像,从灵夏发迹,统领胡汉,要做那不臣之事。 后周之势将成,北齐何在? 王重盈叹了口气。 若今世再有北齐,多半不会败于邵氏的这个新后周,可惜没有。 河中,首当其冲啊! 王重盈转过头来,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 亲军都指挥使陶建钊、衙军左厢兵马使张汉瑜、右厢兵马使刘训,这是王氏赖以倚重的大将。 王家五房子孙都来了。 侄男王珂还是那副样子,已经是行军司马了,但还是没有上位者的自觉。 侄男王璘、王瓒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也不知道昨晚干了什么,让人很是窝火。 息子王瑶亦在,王重盈的目光在他身上稍稍停留片刻。 义子王殷(蒋殷)站在王珂身旁,神情肃穆。 这帮子弟,唉,几乎就没成器的! 地方大族也来了,裴氏、薛氏、封氏族老。 这帮人,都是老滑头。 尤其是裴氏,已经大大得罪了。封氏与灵夏邵氏,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薛氏,看不出倾向,明哲保身,对王氏没有多亲近。 风雨欲来啊!王重盈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又重重咳嗽了两声,亲随连忙上前搀扶。 王瑶小心翼翼地避开老父的目光,又悄悄瞄了瞄几个兄弟。 虫儿性子软绵绵的,娶了李氏为妻之后,稍稍有些振作,但还是烂泥扶不上墙。 王璘是重简伯父之子,王珂的亲生兄长,不过关系极差,对这个曾经的弟弟充满了嫉恨。 王瓒是重荣叔父又一个养子,王珂义理上的弟弟,重章伯父之子,与王珂的关系也不好。 王殷,呵呵,不要脸! 其母本为河中府市人妻,因貌美被父亲纳入房中,此人便改本姓蒋为王,做了父亲养子,但一直没录入宗谱,不知道怎么有脸站在这里的。 如今还攀附上了王珂,真是恬不知耻!早晚要你好看! 祭祀完毕后,众人散罢。 因为是在府城,王瑶不便过于招摇。他与幕府将佐的联络,一直都是通过生面孔心腹私下里进行。老父还没死呢,多年积威之下,他不敢太过造次。 到家中探视了一下老父,又与母亲说了会话后,王瑶吃罢午饭,便被赶回了绛州。 “简直不把我当王家人了!”王瑶气急败坏地回了绛州理所正平县,先狠狠地蹂躏了一把姬妾,这才大喘着气,靠在床上想事情。 绛、陕、蒲三州,素来比邻。垣、安邑、夏这几个县的隶属权,更是在三州之间变来变去,相互之间的关系其实非常微妙。 巢乱之后,三州之间划定地盘,按元和三年旧制,绛州得九县、陕州有八县、蒲州亦辖八县。但按人口来说,还是蒲州最多,几有六十万人,即便放到河北,都是大郡。 晋、绛二州屡遭李罕之侵攻,如今各只有二十万出头,实力不足鼎盛时的一半。 二十万人口,养万余外镇军当然是够的,但绛州还编练了很多州县兵、团结兵,以对抗李罕之,故多年来一直靠河中府协饷。王瑶又是个爱排场,穷奢极欲之辈,花钱大手大脚,给手下赏赐时也非常大方,故钱粮方面离了河中府还真的不行。 “如果战事早一点结束,绛州积存的钱帛倒也够搏一搏了。若拖得时间长了,赏赐就不够发了。”王瑶内心烦躁,恨不得拉过小妾再战一场。 河中府是块大肥肉啊,一定要吃下! …… 代北大地上,万马奔腾,箭矢如雨。 李克用一马当先,冲进了神堆栅之中。 戍守此地的幽州、大同联军万余人已经全部溃散,河东军士正在追亡逐北,大杀特杀。 数日前的桑干镇之战,正开开心心南下掏李克用老巢的赫连铎突遇河东军主力五万步骑,一下子被打懵了,从草原上呼朋唤友拉过来的七万骑兵被打得落花流水。 李克用趁势追击,神堆栅之战,大同、幽州联军再败,被俘斩万余。 如今溃兵尽数逃往云州,不过李克用已遣李嗣昭、李嗣源二人率万余兵马先期抵达后方截击,不知道最终能逃走多少人。 至于赫连铎为何会南下,又为何会遇到李克用的主力,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大帅,先锋斩斫使李存孝遣人来报,贼军云州留守高文集弃城而逃,西奔胜州。”盖寓一溜小跑走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说道。 他的脸上有很明显的酡红之色,显然十分兴奋。 李克用稳了稳心神,声音平静地问道:“可有俘斩缴获?” “俘虏数千老弱,牲畜、粮食没多少。赫连铎从草原上拉来这么多人,早吃光了。”盖寓状似不满地骂了声,但仔细观察他表情的话,其实还是十分兴奋的。 赫连铎早就打不过河东了,之所以苟延残喘,主要还是靠着云州这座大城。 但他太作死。 之前就已经在草原上募集过人手了,那次“引黠嘎斯、回鹘八万骑”,结果被河东军大破。 这次又拉来七万骑,再败。 秋天准备的粮草几乎全被人吃马嚼一扫而空,又怎么可能还有剩余? 七八万骑兵,便是邵树德也不敢这么养啊,这败家子! “七八万骑兵,如果打仗靠人多就有用,那我早给王镕、李匡威认输了。”李克用终于不再压抑心情,大笑道:“我征战各方,哪次不是以少打多?便是当年朝廷围剿我,呃……” 盖寓尴尬地笑了笑。 那次朝廷人多,把大伙赶到草原上避风头去了。幽州军出动了万把人,打败了你的两万沙陀兵。 “不说这个了!”李克用快步登上了寨中的望楼,眺望北方,道:“桑干镇、神堆栅两战,赫连铎溃不成军,大同又已为我所取。赫连铎失了坚城,便只能灰溜溜到草原上去,今后便挑选精骑,随意突袭,怎么都弄死他了。” 盖寓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只听到最后一句话,赞同道:“只要找到赫连铎的牧场,偷袭不难,他还能终日防着咱们?” “再准备一份厚礼,是时候联络一些老朋友了。”李克用没忘记打大同的最主要目的。 草原兵,如果只是牧民,那当然不行,战斗力很弱。国朝这么多年,即便是藩镇兵马,以少打多,从来都是暴打这些草原兵。 邵树德的夏绥军打草原,屡战屡胜。 再早些年,幽州镇大破奚人、契丹。 振武军击溃回鹘乌介可汗。 再就是朝廷官军欺负李克用家的沙陀兵…… 职业武人和终日干农活的草原牧民之间,本来就存在着难以逾越的鸿沟。 但草原兵吃苦耐劳,要求低,也有一定的基础,如果给他们供应钱粮,从繁重的生计劳作中解脱出来,按中国之法训练,配上良好的装备,那战斗力会大幅度增加。 邵树德手下那么多羌胡兵,其战斗力与他们的草原同族之间,早就不在一个层次了。 草原蕃兵和中原蕃兵,完全就是两种人。 李克用家出身草原,当然谙熟此道。 “康君立那边怎么样了?”李克用像个猴急的顽猴一样,又噔噔蹬下了望楼,翻身上马,道:“速速料理完此间之事,留石善友守云州,咱们去蔚州。” “大帅何急耶?”盖寓跟不上李克用的节奏,几乎连滚带爬下了望楼,喘着粗气道:“那边是佯攻,一有不对,康、王二位将军就会退走。” “我要看看有没有机会攻幽州,兵贵神速,一刻都不想等。”李克用不满道:“义弟已经甩开我甚远,若夺了幽州这块肥肉,便可平起平坐。让开,别拦着。” “……”盖寓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河北那边,确实需要人接应。 康君立率步骑三万人东行,汇合邢州安金俊的兵马,与义武王处存合兵,夹攻成德王镕。 义武军节度使王处存是李家的老朋友了,世代姻亲,是最坚定的盟友。 作为朝廷安插在河北的钉子,易、定二州也一直是幽州、成德两镇的眼中钉肉中刺,相互之间不知道打过多少次了。每次遭遇危险,河东必然出兵相救,这次攻成德,双方再度合作也不奇怪。 李匡威闻成德战起,立刻从幽州起兵,率五万大军南下救援,同时遣万人至云州,配合赫连铎南下攻忻、代。 成德兵马众多,骑军不下五万,兼且户口繁盛、财货众多,再联兵幽州,康、王二人多半没甚机会。 正思索间,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骑飞快奔至,下马禀报道:“幽州传来消息,李匡筹起兵造反,占据幽州,自称卢龙留后。” 李克用、盖寓:“……” 李匡筹是李匡威的亲弟弟,两人关系一直很密切。但去年李匡威发兵南下救成德的时候,出征前的家宴之上,喝了几两小酒,就把弟弟的妻子张氏给睡了。 李匡筹选择原谅兄长,而妻子貌美,也舍不得杀了,同样原谅了妻子。 但如今看来,他并没有释怀,之前一直隐忍着,现在终于找到了机会,趁他哥哥带兵援助王镕,直接兵变了。 这都是什么奇葩事情! 第五十一章 准备开干 李克用亲自率兵出蔚州,攻新州。 成德镇内,河东、义武、幽州、成德四镇混战。 朱全忠派儿子朱友裕率兵五万至徐州,汇合丁会,攻时溥。 杨行密帐下大将李神福在庐、舒二州激战正酣。 孙儒被灭后,钱、杨二人矛盾爆发,钱镠急于夺回被杨行密占领的浙西地盘,攻常州。 孙儒残部由王坛、刘建锋、马殷等人分领,蹿入江西,州县次第陷落,无人能挡。 西门文通挥师猛攻成都,陈敬瑄危若累卵。 李侃遣兵攻朗州雷满。 福州城外,王审潮、范晖继续鏖战。 襄阳城下,忠义军誓师出发,顺汉水而下,直扑复州。 贺兰山西麓,银枪都大举西进,打算配合甘、凉、肃三州部落兵,围剿河西党项。 好家伙,整个大唐境内,战事就没有停歇的时候。 大顺四年(893)的战争季,就这样开幕雷击! 而这一天的长安,圣人还在祭祀。 社祭结束之时,太常乐人奏《凯安》,以象六变:“一变象龙参墟,二变象克定关中,三变象东夏宾服,四变象江淮平……” 圣人泪流满面。 李氏先圣,定关中、破窦夏、平江淮,一幕幕往事,仿如昨日。 而今是什么模样?藩镇跋扈,四处烽烟,天下分崩离析,天子坐困京兆。 回到宫中后,圣人一连好多天都没精神。甚至连又新修了几座宫殿这种大好事都兴致缺缺,特别是在知道修宫殿部分木材是昭信军节度使李延龄、凤翔节度使折嗣伦、邠宁节度使李柏联手上供的之后,更是心情恶劣。 邠宁镇离长安这么近的地方,邵树德不但安排了个节度使,庆、宁二州也重新安排了刺史,前者是随州赵岑,后者是房州孙典。 关中这一片,几乎全是他的党羽。偏偏他在士子中的声望暴涨,一些人写诗吹捧,一些人说董昌都能封越王,请封邵树德为夏王。 听着就让人生气! 二月三十日,圣人无精打采地上朝。 工具人百官一起上朝,一起退朝,崔昭纬、韦昭度、刘崇望三人留了下来,郑延昌看了三人一眼,摇了摇头,去衙署忙活财计事宜了。 “河东节度使李克用表石善友为大同军节度使,三位师长如何看?”圣人难得找到了点感兴趣的乐子,问道。 “陛下,赫连铎应是败了,听闻遁去草原,不知所终。不妨允了此事,河东年年上供不辍,克用又很忠心,不能寒了其心。”韦昭度建议道。 圣人问这事的目的很显然不是这个。只见他纠结了会,突然问道:“克用与树德,会不会就此互相攻杀?” “陛下,克用已自云、蔚二州东出,攻幽州去了。树德大肆集结人马,屯于渭北,不像是要攻河东的样子。”韦昭度回道。 “树德在渭北意欲何为?” “回陛下,似乎在讲武田猎。” “他一介藩臣,有何资格讲武田猎?”圣人脸上怒气一闪,随后又无奈地一叹:“既打不起来,也没甚意思。” 韦昭度有些无奈。做天子的,怎么终日希望自己的藩臣打起来呢? “幽州将士请受李匡筹为卢龙节度使。”韦昭度说完,崔昭纬清了清嗓子,道:“李匡筹献绢五十万匹、钱二十万缗、金银器千件,已派军士押运上路,送往长安。陛下不妨许之,以济国用。” 一般兵变上台的“留后”,朝廷都会顺水推舟,答应下来。更何况李匡筹知情识趣,还愿意进献财货,那就更没必要拦着人家了。 “匡威何在?”圣人突然问道。 “不知。”韦、崔二人有些汗颜,朝廷打探消息的门路,远没有各路藩镇多,除非地方上主动上表章,一般得到的都是滞后的消息。 事实上目前李匡威有家难回,滞留在了成德。 他曾经率军火速返回,但军士们士气低落,不断有人叛逃回幽州。带着仅剩下的一部分人马走到博野时,被李匡筹派来的大军击败,狼狈蹿回镇州。至此,大部分幽州军人都归顺李匡筹了,匡威身边不过数千兵马,皆亲信党羽,寄人篱下。 他已经派遣使者前往长安,打算入朝为官,只不过朝廷目前还未得到消息罢了。 “陛下,匡威多半回不去幽州了,或可令其入朝,以增禁军实力。”崔昭纬建议道:“玉山都三千余徐镇将校子弟,战力强横,明显高出其他都一大截。若匡威入朝,再带来幽燕精兵,则更是如虎添翼。” “然长安百姓对幽州兵的看法很坏,或不愿其入朝。”圣人担忧道。 当年安史之乱就以幽州兵为主,建中年间朱泚之乱,从幽州开来的五千防秋兵也非常活跃,长安百姓不待见他们,实属寻常。 “陛下勿忧。”崔昭纬胸有成竹地说道:“今时不同往日,关中兵力强盛,燕兵来了,怕是也不敢造次。” 这就是邵大帅的功劳了。他几乎就是关中的保护神,护食得很。京兆府被其势力包围着,固然憋屈,但也规避了很多外界风险不是? “那便遣使与匡威接触。若其愿意入朝,清贵显位少不了他。” “陛下圣明。”三位宰相齐声贺道。 “接下来是科考之事……” 朝廷的“过家家”是忙碌的,而邵大帅在同州却比较清闲。 张彦球所统之振武军从夏州南下,前阵子刚刚抵达同州。 经略军还在加快行军速度,预计还要一些时日方能抵达。 而随着局势的变化,现在知道下一阶段攻略重点和细节的夏军将领也越来越多。 大家最关心的,还是何时发动! “张将军,此番若东进成功,离河东就越来越近了。”兴德宫之内,邵树德摆了个小宴,请张彦球喝酒。 “晋阳旧事,一晃十余年过去了。”张彦球端起酒杯,久久不饮:“窦瀚、邓虔、崔季康、李侃、康传圭、张锴、郭朏、苏弘珍、贺公雅,呵呵,记忆犹新啊。” 邵树德也有些感慨。 去河东,他挖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桶金。 去的时候,身边只有五十个朝夕相处的兄弟,回来时已经是铁林军四千众。 杨行密的经历和他较为类似。 邵父是丰州军士,杨父是庐州农民,还幼年丧父,成长过程中吃尽苦头,后来干脆去做盗匪,还被官府抓了。 杨某人气运旺啊,本来要斩首的,主角光环发作,居然被刺史赦免了,还当上了州兵队正,到灵州防秋。 邵大帅起家时是队正,杨行密也是队正,何其相似也。 朱全忠比他俩还惨。父亲朱诚死后,在萧县刘崇家里寄人篱下,母亲当佣人,三兄弟当小厮。后来与朱二一起投奔巢军,朱二攻广州时死于矢石,朱三则当上了队正,手下有八十人,慢慢发迹。 他们三个是与众不同的,与李克用这种节度使之子大不一样。 “昔年我差点就跟着丘监军去河中。”邵树德笑道:“惜未能如愿,今复来,可能去河中府坐上一坐?” 张彦球大笑:“大帅昔时若去河中,必出不了头。王重荣出身河东王氏,世为军校,其父王纵为河中镇骑将,从石雄大破回鹘乌介可汗,又娶了石氏之女,官至盐州刺史。重荣、重盈一入军便是队正,勇冠三军,武艺绝伦。重荣能当上河中马步都虞候,树德你花费他两倍精力都不行。不如从无到有自己拉一支部队,五十人时自己当队正,数百人时当副将,数千人时当军使,不用看他人眼色,论资排辈升迁,身边还尽是老兄弟,指挥起来得心应手,不比重荣在河中军里舒坦?” 靠家世在老藩镇里出头,还是白手起家发迹,究竟哪个好,很难有定论。 前者升官快,有时一个兵变就能当上节度使,但利益关系复杂,实际掣肘很多,这个节度使是镇内大大小小的军头们推举出来的,你不过是个利益代言人。 后者需要机遇。杨行密遇到了庐州混乱的局势,杀官造反,然后得高骈赏识,提拔为庐州刺史。邵树德遇到了讨李国昌父子,朝廷特别大方,加封了一大批将校,还走通了宦官的路子,当上绥州刺史。朱全忠投降朝廷后,手下的兵被王重荣吞并,只留了五百人,但他会做人,给太监行贿,向文官拍马屁,得授宣武节度使,但一开始其实也就两个州,镇内还一大批看他不顺眼的老宣武军将校。 起家都不容易! 不过还是得感谢这个时代。在其他朝代末年,像他们这种底层,除非去义军,不然是很难出头的。 武夫跋扈的年代,就要神奇多了。 “王重盈昔年也是一员猛将,而今不过五十余岁,就卧于病榻,惜哉。”邵树德叹道:“时不我待。年已三十有六,还有几年可拼搏?今岁,定要拿下河中。” 藩镇割据,武夫跋扈,能让草根出头,但相对应的,到处都是敢打敢拼的人,打起来何其艰难。 这个时候,邵树德倒有些羡慕中央集权王朝的末年了。 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大部分人手头其实没多少专业军队,都是临时招募的农民,粗粗训练后上战场,也没太多行军作战的经验。朝廷军队腐化堕落,城池多年未加整修,关隘残破,赢一两场低水平的战斗,往往就能在别人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席卷一省乃至数省。 但这会呢?你席卷一州都难!到处是上下利益结为一体的军政集团,铠甲好、器械充足、训练有素,会打仗,不轻易投降,跟你死磕到底。 武备废弛了吗?没有。人家还能以少胜多击败草原胡人,这战斗力让你绝望。 “三月大河开始化冻,经略军差不多也到了。不管王重盈走没走,我都要渡河。”邵树德灌了一口酒,道:“时机稍纵即逝。” “王重盈快了,大帅不用太过着急。”张彦球劝道:“老夫也年近五十了,缠绵病榻之前,总要替大帅立点功劳。” “而今担心李克用。” “克用在新州,匡筹已发大军数万拒之,没那么快。” “李匡筹脑子被驴踢了么?为何要与李克用野战?”邵树德有些郁闷。 守着幽州这座雄城,李克用能拿你咋地?非要浪战。 不过估计他也有难处,兵变上台,守城的话,守着守着,怕不是又来一场兵变。 “大帅!”亲兵十将郑勇突然闯了进来,禀报道:“绛州传来消息,数日前王重盈不慎从床榻上摔落,如今已是有些迷糊了,王瑶急请天雄军北上。” “不可!”邵树德一拍桌子,道:“天雄军在虞城不动!调义从军至平陆。侍卫亲军到哪了?” 他问的是从胜州南下的侍卫亲军一部两千人,由千户孟知祥、慕容福二人统领。 “已至丹州。” “加速南下!”邵树德命令道:“再催一催经略军,关开闰若再慢吞吞的,这个军使别做了。” 张彦球在一旁摇头失笑,算你老关倒霉。 “铁林军,我亲自来动员。振武军,张军使——” “末将在!”张彦球也不再嬉笑,起声应道。 “先期开往韩城县,渭北任帅已准备好渡河器具。”邵树德说道:“再调王卞北上,镇国军派五千人一同前来,看住蒲津关,守好同州城。这一票,可以开始干了!” 第五十二章 死 大顺四年三月二十一,邵树德带着妻妾家人北渡洛水,过同州不入,向东直行,抵达朝邑县之长春宫,继续等待消息。 长春宫,宇文护所建,隋文帝增筑,占地三百余亩。 此宫东临大河,登高可以远望太华、中条二山,俯视黄、洛、渭三河,花木茂盛,四时如春,故得名。 之前已经荒废,任遇吉到任后,立刻征发民夫修缮诸行宫,长春宫便是其一,现在成了邵树德一大家子的临时住所。 灵夏圣人,到哪里都住行宫,这排场一时半会是下不去了。 行宫之内,幕府诸僚佐已经赶来了大半,专门分发了部分房间给他们办公。 陈诚、赵光逢两人忙得脚不沾地,驱使官、小使进进出出,一份份牒文、一封封信件、一摞摞命令书,如雪片般飞往各处。 节度掌书记卢嗣业现在也有了个副手,杜让能之子杜光乂。 杜让能一直宣称长子光乂不出仕,在家读书,守着家业。但这话听听就行了,那是因为没有找到值得出仕的地方,现在让他儿子给卢嗣业当副手,工作就是枯燥的草拟各类文件,你看他不是干得挺欢的吗?一点不嫌累。 “诸位官人,到用膳时间了。”有侍女过来延请众人用饭。 房间内响起此起彼伏的呼气声。 卢嗣业当先起身,道:“先用饭吧。”说罢,便走了。 此人沉默寡言,如非必要,一般不说话。手底下如今也管着一些人了,几乎就是一个机要秘书室,整体工作气氛较为沉闷,但效率很高。 杜光乂第二个离开。 见他俩都走了,其他文吏依次出门。 膳厅就在行宫内,跟在大帅身边,伙食自然不会差。 “叔父。”半道碰上了叔父杜弘徽,杜光乂连忙行礼。 “侄男来幕府也有旬日了,可做得惯?”杜弘徽是邵树德诸子女的授业师长,自然要跟着到行宫来。 “无非就是笔墨功夫。侄儿的字,叔父还不知道吗?”杜光乂笑道。 “还是这副德行。”杜弘徽笑骂道:“若兄长知道了,怕是要亲自赶来教训你。” 杜光乂脸一抽,看来以前被教训得很惨。 “后面去了河中,少言慎行,不要无意中得罪了人还不自知。”杜弘徽语重心长地说道:“河中户口众多,财货山积,于灵武郡王之大业甚有裨益。此战,非常关键,每个人都卯着一股劲。不指望你立什么奇功,把手头事做好,忙而不乱,混一份太平功劳即可。杜家,你父已是河西节度使,早就非常惹人眼红了,不需要太耀眼的功绩。” “侄受教。”杜光乂躬身行礼道。 他不傻,知道杜家如今的情况。跳出了朝廷这艘快沉的船,到了另一艘扬帆起航的大船上。父亲一上来就得了河西节度使,还是灵武郡王亲自让出来的,不引人侧目? 弟弟杜晓在灵宝当县令,自己在幕府做文吏,叔父刚刚兼了灵武郡王傅这个官职,更是不得了——没有任何实权,但给灵武郡王的子女授业解惑,回报根本不在此时,而在将来。 二人一边走一边低声聊着,偶尔遇到同僚,便停下来行礼寒暄。 饭厅内已有不少人。 二人相对而坐,很快便有仆婢端来饭菜:蒸饼、鱼、羊肉、时蔬。 “有鱼,莫不是黄河捕上来的?”杜光乂老毛病发作,又想调笑两句,见叔父板着脸,立刻不说话了,安心吃饭。 “叔父,王重盈能熬过这个月吗?” “食不语。”杜弘徽淡淡地说了句。 熬过这个月?或许可能,但也没几天好活了。 河中诸将,应该没人敢自立。王家在河中的根基,不可小视。别看如今子孙不成器,可一整个家族的潜在影响力是不可小觑的。 巢乱之前,户部尚书李都出任河中节度使,王重荣直接作乱,并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支持。 巢乱平定之后,王重荣任河中节度使,王重盈任陕虢节度使,王重简任华州刺史兼潼关防御使,一门三节度,太原王氏几乎掌握了关中的门户。 王重荣死后,军中推陕虢节度使王重盈为河中节度使,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王家遗泽,还没消退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河中军士或许忠心于王家,但王家那么多人呢,到底支持哪个可就有讲究了。 有王重盈事先铺路,王珂固然占据了很大的优势,但若其他王家子弟将其击败,自称留后,军士们也不是不能接受。 王家子孙的内战,交战双方注定会大放其水,不会下死手,也不会好好打。 灵武郡王若抓住这点,力挺王瑶,只要获得几场胜利,说不定河中那五万衙军就会倒戈相向,局面很快就能得到收拾。 王瑶附庸过来后,以河中镇的富庶,恰如魏博之于宣武,自可大展拳脚。 不过灵武郡王也有可能直接占领河中,那就比较困难了。须得先让王家子孙自己打一打,消耗下河中的实力,然后上去摘桃子,还可能面临外界的干涉,智者所不取。 用完午饭后,叔侄二人分别。 杜光乂回到衙署,起草给义从军的牒文。 “牒:奉处分,西魏王罴率众拒寇,乃杖白挺,大呼而诟曰:‘老罴当道卧,獾子那得过?’敌见威勇,果自惊奔。则知猛将之名,以夺叛徒之魄……今之武力虽衰,壮心益励,临事而犹能强饭,即戎而宁欲素餐……老骥免嗟于伏枥,无令驽马争先;秋鹰既遂于下韝(gou),勿使妖狐得便。事须差充绛州接应使。” 这是给高仁厚的。 大帅喜欢用老将啊,高仁厚怎么就得了信任?军中传闻他不会说话,目无余子,自矜自傲,居然能得一方面之职。 绛州接应使,职责是接应绛州王瑶,至于如何接应,则可“便宜行事”,懂的都懂。 高仁厚率义从军青唐都五千众抵达了平陆,归他指挥的还有天雄军五千人、阴山蕃部六千骑,这就是一万六千人了,兵权谈不上多大,但也不可小视。 “牒:奉处分,夫藩镇之为制也,中屯锐师,外列诸戍,用备腹心之患,固凭爪牙之勤。前件官深蕴壮图,挺生勇气。姜维若在,未占雄儿;焦度相逢,应饶健物……尔其效勇夫之重闭,致危俗之安居。暂固封疆,无念及瓜之限;但逢寇孽,勉扬破竹之声。事须差充龙门关镇遏兵马使。” 这是给张彦球的。又一位老将! 振武军由张彦球带着,暂驻于韩城县,离渡口不远,随时可以出发。 龙门关,一侧是绛州,一侧是同州,国朝中关之一。本有东西二关,夹河而立,但西岸的残破废弃已久,一直到两年前才开始修缮。 龙门关东西二城同时还是渡口,即龙门渡,此处河宽八十步,渡河较为便利,自然要派人牢牢占住。 不过张彦球的这个职务可能也是暂时的。 杜光乂猜测,今后若在河中驻军,振武军屯驻于龙门县的可能性相当大,届时不知又会给什么职务。 接下来还有与长安进奏院之间的联络文书。大体是邵树德保举绛州刺史王瑶为护国军节度使兼河中尹,然后朝廷“欣然同意”,遣使至河中,授王瑶旌节。 当然不是现在。 这一招需要在合适的时候放出,才能最有威力。 杜光乂是个很聪明的人,文采、书法一流,很快就处理完毕了。而他的思绪,也渐渐飘到了河中府。 …… 河东县的王家老宅之内,气氛肃穆。 十余辆满载凶器的马车从小门进入府内,外面的行人看到之后,纷纷走避。 统治河中六年的王重盈死了,这个消息早已悄然传遍全城。 节度使亲军都指挥使陶建钊下令全城戒严,大街小巷之中到处是军士,夜间根本不让出门,白天同样限制人员进出。 前几日王瑶从绛州赶回。他本人和少数亲随是入城了,但带来的千余军士全部留在城外。 这年头,有人在婚礼上杀人,自然也会有人在葬礼上杀人,不得不防。 而在河东县之外,奔马外出的人陡然间多了起来。 王重盈之死是大事,各方都在传递消息。 有经绛州往河阳而去的,这是给朱全忠报信。 绛州至河阳四百八十里,从州城出发,行至含口之后逾王屋山,可至陕州垣县(今垣曲)。出垣县,进入河南府王屋县境内,然后经齐子岭(汉箕关)、轵(zhi)关、孟州济源县,可通往洛、郑等地。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轵关道,秦出兵山东的重要路线,很不好走,且关隘全在汴军手里。 有经慈、隰前往太原的,这是给李克用报信。 当年邵大帅迎李侃入晋阳,便是走的这条路。路上同样关隘众多,山势崎岖,其中有洪谷者,十余年前李克用在此大败曹翔。 当然也有经蒲津关至同州的,这是给邵树德报信。 蒲津关三城守御严密,浮桥差点关闭。每个过路的行人、商旅都要被严加搜查,形势十分紧张。 莫不是王重盈尸骨未寒,各方就要将此作为战场? 第五十三章 叔叔、表哥、岳父 “将军卤簿,令公法驾,饰柩玉关,魂归上国……” “素幔朱门,铭旌巷中,恩隆诏葬,礼备饰终……” “州使护丧,史官颂石,车徒成列,威仪浩荡……” “钲车介士,前后鼓吹,观者称荣,懦夫增气……” 清晨,千余骑兵护送着柩车离开王府,出城后蜿蜒走向西南。 车舆、卤簿、鼓吹,绵延十余里,幡数百面,车千乘,哀荣已极。 河中镇大小官员、世家耆老、军中将校各自带着羽仪、导从、器服跟随送葬队伍,更有那数不清的百姓围观这个难得一见的浩大丧仪,几乎万人空巷。 而在河中城的另外一边,还有许多人在默默注视着这场葬礼。 “城里有两千晋兵吧?”做行商打扮的契苾璋看着巍峨耸立的河中城,仿佛目光能够穿透城墙,看到躲藏在其间,暗暗秣马厉兵的河东军士。 “有的。当初王珂至太原迎亲时带回来的。”高仁厚一副富家翁的打扮,看了让人忍俊不禁,因为风格太不搭了。 “李克用对这个女婿倒是不错。”契苾璋笑道。 “不错个屁!不过是盯着河中这块肥肉罢了,就像咱们大帅一样。”高仁厚不屑地说道。 “呃……”契苾璋看了高仁厚一眼,高老头仍在仔细观察着送葬队伍,同时对附近的山川地理暗暗留意,不知道有没有意识到他在“诋毁”大帅。 “王瑶下定决心了没有?”契苾璋不想再和高仁厚这个傻老头聊危险的话题,妈的,中原人,还没我们草原人懂事。 “应是下定决心了。他老父死后,不在家哀哀痛哭,反倒遣人四处拜访,让人轻视。”高仁厚说道:“当然,便是样子做足了,那些河中衙将也不会听他的。王重盈死之前肯定都安排好了,王瑶能给的,王珂也能给,甚至更多。王瑶凭什么让他们背叛?说不得,最后还是得打一场,铁林军、经略军、振武军应该都准备停当了,这次便干他一票!” 不意这老头如此胆大好战,契苾璋又多看了他两眼。 听闻高仁厚在蜀中,招抚叛贼时,为取信他们,曾经孤身走入贼军之中,好言安抚。行军打仗喜主动进攻,喜设伏,这就是一个纯粹喜欢打仗的老头。 朔方军还有一个老头,那就是驻守朔州的新泉军使杨悦。本质上他与高仁厚是一类人,比较纯粹,不是个好军头、好节度使,但却是个好武夫,投到大帅帐下,算是他们祖坟冒青烟了,不然四处碰壁,早晚埋没于荒草丛中。 “走吧,别看了,回去准备。”高仁厚将嘴里的草茎吐掉,拍拍手准备上马。 “怎么准备?”契苾璋问道。 “进兵,到晋州。王瑶刚刚认大帅为叔父,咱们就去吃王瑶家的,顺便催促他赶紧动手。”高仁厚理所当然地说道:“痛痛快快打一场,哪那么多事!” “一定能打赢?” “打不赢再说!”高仁厚满不在乎地说道:“反正先打,磨磨唧唧做甚,像个妇人一样。” 契苾璋被他这么一说,好战的因子也被激活,道:“你是接应使,你说了算。” 一行人很快退走,数日内便返回了虞城,各自准备不提。 …… 汴州城内,朱全忠一直在关注着徐州战事。 长子友裕率军五万,丁会有兵两万,合计七万大军。此外,还有宿、濠、寿降兵万余人,将徐州围得水泄不通。 接下来又是经典的围城打援,兖州朱瑾率军两万南下救援时溥,被朱友裕击败,狼狈逃走。 击败早就不成气候的朱瑾,朱全忠并不感到意外。汴宋精兵,横行中原,罕逢敌手,正面野战大破朱瑾值得高兴吗?一般般。 朱友恭又告了友裕一状。上次济水败朱瑾,他就没追击,这次又打赢了,还是没追击,继续围攻徐州。朱友恭阴告其有异志,全忠虽不信,但心里还是很不痛快。 多疑之人的烦恼! 朱全忠坐卧不定,一想到与长子之间无甚感情,更是担心他与丁会勾结起来,打下徐州后自立,正待喊来幕僚传令,亲兵突送来一封信。 朱全忠快速看完,重重地将其拍在案上,惊得仆役纷纷低头。 “将敬司马、李副使请来。”朱全忠坐回了胡床,默默盘算。 目前宣武军的形势还是非常好的,但兵力稍稍有些紧绷。 新安胡真,拼命加固城防,严防死守,耗去了三万兵马,其中两万人是主力衙军。 汝州葛从周,手头有兵两万余,一半为忠武衙军,余为汝、蔡杂兵,最近不断上表,言有莎栅谷、回溪坂两城需留兵戍守,南下攻唐邓兵力不足,请求益兵。 朱全忠也知道,仅带万余兵南下有些为难人了,即便加上蔡州衙军、忠武州县兵、土团兵,仍然是守御有余,进取不足。 但我委你方面之职,就是让你化不可能为可能,老是请求增兵算什么事? 徐、宿一带,此时集结着汴州七万衙军,可谓精锐主力。朱瑾被击败,时溥外无援军,士气更加低落,这七万人绝不能撤,一定要趁热打铁,争取一鼓作气拿下徐州。 再去掉防备二朱、李克用的人马,以及必要的留守部队,朱全忠发现自己一时能调用的主力也就三万余人。 三万多衙军,可以干涉河中战事吗?捣捣乱或许可以,但要吞下河中,难矣! 朱全忠当年以母亲姓王为由,认王重荣为舅,之所以这么干脆,不就是因为老是被王重荣打败,实在干不过蒲军吗?后来与黄巢决战,河中大军奋勇血战的场景更是深深震撼了他,至今仍留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这才过去十年,河中兵马难道就堕落不堪战了吗?朱全忠不相信。 “大帅!”敬翔、李振二人匆匆离了衙署,前来拜见。 “蒲州有报,王重盈薨了,军中欲推王珂为主,然局势微妙,恐有变故。”朱全忠说道:“昔年吾与故琅琊郡王有甥舅之谊,若插手其间,二位觉得如何?” 敬翔慢慢思索,并未立刻答话。 “大帅欲支持何人?”李振抢先问道。 “王珂乃我——表弟……”朱全忠顿了一下,随即面不改色,道:“然克用以女妻之,或无法拉拢,不如支持王瑶?抑或王殷?” “大帅!”敬翔抬起头,看着朱全忠,道:“大帅支持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河中一府四州落于谁手。灵州邵树德,焉能不插手此事?若河中为其所得,百万生民为其所用,转运财货、粮草、器械,则我洛阳、孟州一线压力大增,十分被动。大帅,恕我直言,河中落入克用之手,都比落入树德之手要好。” “可否落入我手?”朱全忠笑了笑,状似贪心地问道。 “非得尽起大军不可!”敬翔说道:“河中富庶,军士不下五万,甲胄器械精良,习练战阵久矣,未可轻图。” 他的看法与朱全忠类似,蒲军之前的战绩太耀眼了,王氏一门三节度可不是捡来的,而是实打实拼出来的。 河中军能不能打,问问黄邺,问问黄巢,问问——朱大帅本人。 “那便置之不理?我实不甘心。”朱全忠懊恼地说道:“吾舅过世之后,重盈接手,然身体抱恙,或没多少精力管这帮武夫。又或者为了坐稳大位,纵容迁就军府诸将。前些年李罕之攻晋、绛,王重盈不能遏止,或可觑其虚实。” 敬翔、李振二人沉默。这却是实情,李罕之才多少兵,河中居然不能阻挡,莫不是已经不能战了?大军失主帅,为之夺气,新帅不能服众,只能大加收买,诸将愈发轻视,继而散漫堕落,这在史上也不少见。 “吾意增兵孟州,有备无患。”朱全忠下定了决心,一言而决。 …… 李克用进驻了毅州。 五万河东兵马,由云州东进,一路占领了大同军弃守的清塞军(今阳高南)、牛皮关(今大同牛皮岭下)、天成军(今天镇),随后攻克幽州镇治下的新州怀安县——本纳降守捉城,僖宗朝置州、县。 担任先锋的李存孝部攻至毅州城下,燕军兵少,弃城而逃,遂不战而下。 毅州只辖一县,曰文德县(今宣化)。本北魏之武州,文德年间先帝改为毅州。 李克用闻讯,亲率数千骑兵赶来。从毅州往东六十里,便是新州理所永兴县(今涿鹿北)——新州辖永兴、怀安二县。 幽州军主力已开至妫州城内外,依附幽州的奚人、室韦、契丹部落亦集结了两三万骑助战——妫州辖一县,即怀戎县(今怀来)。 这一路是河东军的主力,事关成败。 肃宗至德年间,李泌建策,趁安史叛军主力在中原,使建宁王率军北出塞,“以取范阳,覆其巢穴。”未被采纳。 肃宗上元中,诏郭子仪统诸军出丰州高阙关,至阴山以北,然后东进,“收大同、横野、清夷(妫州),便收范阳。”为鱼朝恩所阻。 从朔方到幽州,距离其实真的很近,中间就隔了一个大同,甚至比到长安还要近。这两次塞外出兵的建议若能成行,局势或会真的不一样。 李克用还有一路偏师:李存璋率步骑万余,自蔚州横野军(今蔚县)出发,走协阳关,至孔岭关停驻,准备配合北路主力的作战。 与幽州军的大战,不出意外的话会在妫州打响。 一旦取胜,大军可挥师直入居庸关,迫近幽州。 李克用是个喜欢决战的人。 他的好弟弟树德打仗,喜欢带很多兵,积蓄很多钱粮物资,还一定要把敌人士气削弱到极致后,再找机会决战。 义兄打仗就豪迈多了,上来就猛攻。帐下也是一堆猛将,经常“猪突”敌军,胜就是胜,败就是败,很干脆——败了他还有祖传的敌前撤退绝技,让人叹为观止。 李克用决定在妫州草原之上,送李匡筹和他的草原朋友们上西天,但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意外。 “大帅,王重盈薨了。”盖寓匆匆进了文德县衙,对李克用以及他身后的刘氏汇报。 嗯,树德的嫂嫂刘氏是李克用的另一个军师,说话可能比盖寓还管用,因为她白天可以建言,晚上也可以献策,竟是全天候,盖寓所不及也。 李克用缓缓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 这事对他来说,既是情理之中,也出乎意料之外。 “刘训可有消息传回?” “回大帅,刘将军认为河中暗流涌动,王家子孙多不服气王珂,或有大变。”盖寓答道:“绛州刺史王瑶,公然宣称‘(王)珂本吾家苍头,小字虫儿,不应为嗣’,或要起兵攻之。” “嘭!”李克用重重地拍了一下案几,怒气勃发。 王瑶这厮!也不看看王珂是谁的女婿,这么揭人老底,不把我放在眼里? 盖寓对这人也很是无语。 王瑶这话,有点袁术骂袁绍的意味了。 “苍头”,就是仆役的代称。王珂是王重简的庶子,过继给王重荣,因为重荣无子,一下子成了嫡子继承人,受到堂兄弟们的嫉妒,其实也很正常。 但你公然这么骂,就有点过分了。两不相帮的路人看在眼里,多半对王瑶的印象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夫君!”刘氏挽住了李克用的胳膊。 李克用收敛了怒气,想了一想,道:“令康君立寻机退兵,班师回晋阳。一有不对,即配合刘训,斩杀王瑶。不,让刘训注意王瑶,一有不对,先行动手。康君立统大军继之,震慑有异心之辈。待我平完幽州,再做计较。” “大帅,拓跋仁福乃树德所遣……”盖寓提醒道。 “康君立知道该怎么办!让那拓跋仁福断后就是了。”李克用不耐烦地说道:“幽州刚经变乱,士气大跌,此时不攻,日后再打,可就难了。此为大事,勿要扰我。” “末将这就去传令。”盖寓应道。 “慢着。”刘氏喊住了盖寓,转而对李克用道:“夫君。河中至关紧要,康将军兵马不足三万,若小叔插手,可有胜算?” 李克用的脸色阴晴不定。 第五十四章 关起门来 “高仁厚一介降人,也懂打仗?”臧都保骑在马上,走一路骂一路。 骂着骂着,骑不了马了,得下来走路。 不是马力不足,作为军使,按制他可以带十匹以上的马,随便换着骑。 实在是路不好走,王屋山哪,哪有什么好路。李罕之先后镇河阳、泽潞,自己不会经营,把地盘搞得一团糟,于是向西扩张,但又没那个实力一口吞下河中,那就只能烧杀抢掠了。久而久之,这路也就没人修了,坑坑洼洼,实在难行。 “军使,那边就是垣县了。”路上听了一箩筐的废话,牛礼也有些不耐,只见他指着远处一座破败的县城,说道。 臧都保放眼望去。那哪是县城啊,说是个土堆还差不多。城里一共百余户人家,四周乡野之间散居着多少人不好说,但应该没几个的。 这个县,就和它东面数十里的河南府王屋县一样,破破败败,人烟稀少,田地荒芜。 这口锅,还是得结结实实扣在李罕之、孙儒二人头上,人基本上是被他们搞没的。 现如今,垣县名义上归李璠管,王屋县名义上归张全义管,但事实上谁都不管。这两个县,几乎就是夏、汴这两大军政集团中间的缓冲地,双方各派了少量兵马戍守县城,也就意思意思,真要被人打过来,怕不是得一哄而散。 “垣县,实际上就是块飞地啊。”臧都保对残破的县城有些失望,道:“钱粮器械兵员,还是从绛州走更方便。” “绛州马上就是咱们的了。”牛礼说道。 臧都保一惊:“绛州乃王瑶根本之地,他如何会给?” “将朱全忠堵在外边,再赶跑李克用,王瑶还能怎样?”牛礼说道:“之前咱们都猜错了,大帅的心思,委实难测。” 臧都保回首看着跟在天雄军后方那汹涌的人潮,久久无语。 整整两千户青唐吐蕃部众,跟着天雄军绕道绛州,进抵垣县。后面还会有更多,这是想把垣、王屋这两片白地填满,让户口充实起来,然后一路东进,攻齐子岭、轵关,杀入河阳,开辟又一个战场。 傍晚时分,天雄军大队抵达垣县。 县城内仅存的百姓门窗紧闭,忧心不已。两百余名陕虢军士战战兢兢,欲言又止。 就着天边的晚霞,他们看到数不清的辫发吐蕃人拉着马车,扛着藏矛,赶着牛羊而来。不知内情的,还以为蛮人入寇呢。但谁又知道,为了让这些吐蕃人过来,驻守青唐的丰安军钱守素部、天德军蔡松阳部还联手游牧的杨、梁、罗、拓跋等部落,狠狠镇压了一下有些骚动的吐蕃人。 你想让他们来,他们还不愿意来呢! 到了最后,东行的这七千户基本都是诸部头人看不顺眼,或早就想清理的有野心之辈,正好应付差事,一股脑儿发到中原,并在心里默认这些人已经死了。 “罗县令,稍安勿躁。今日就算了,明日开始,给这些吐蕃人编户。忙不过来不要急,慢慢来,今后咱们不走了。垣县好好整饬一番,那么大片的荒地,抓紧清理一下,秋天多少能有点收成。”臧都保看着面前官袍上都有补丁的垣令,笑了,道:“大帅经常说,好日子还在后面呢,会好起来的。” 罗县令能说什么?当然只能连连应是了。 垣县残破,百姓稀少,最近一次受兵灾,还是李罕之造的孽。县里的精壮早就被其扫得差不多了,如今也不知道是不是死在外头,或者干脆被人吃了。 吐蕃人已经开始搭帐篷。 他们有自己的组织结构。吐蕃帝国嘛,而且还是吐蕃本部部族,执行的不是河陇地区的德论、军镇、节儿、万户、千户、百户、小将这种制度,而是“茹—东岱”制。 以部族为基,置千户,曰“东岱”,族长为千户长;十千户为一翼,曰“茹”,置翼长。当年起家之时,吐蕃本部共五翼,即五万户,以军治民,军政一体。靠着这五个万户、五十个千户,吐蕃人征服、奴役了数百万仆从部落、城镇乃至国家。 大唐鼎盛那会,打草原胡人很简单,但打吐蕃就很吃力。 组织度高,同时兼有游牧的野蛮和农耕的经济,或许是重要原因。 有点女真、蒙古那种组织结构的味道了,怪不得能深入中亚腹地,并在当地维持统治几十年之久。若不是大唐也挺能打,整不好蒙古帝国提前问世。 “不要害怕他们。”牛礼走了过来,道:“灵武郡王威震河陇,吐蕃早就四分五裂,这些部族,都是在当地受欺压的,以后都是垣县子民,好好教化他们。” “自当从命。”罗县令拱手道。 一伙吐蕃人从他身边走过,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男人手里拿着藏矛,女人拿着坛坛罐罐,还有个小孩手里抱着羊羔。 他们向天雄军使臧都保行礼后,很快点了百余骑,策马向王屋县的方向侦察而去。 而在西面的山道上,满载粮草的马车还在艰难前行。 以天雄军及附庸的吐蕃人为屏障,守住垣县、王屋这一片山区,关起门来,给邵树德料理河中事务创造条件,这便是臧都保、牛礼二人最重要的使命。 本还想与蒲军厮杀,可惜! …… “绛州为长安、同州通往太原诸道之总汇。”长春宫内,墙上挂起了一面巨大的手绘地图,朔方节度副使陈诚正在给聚集过来的铁林、经略、振武三军中高级将佐讲解。 “由绛州东北循汾水河谷,渡河经高显(今曲沃高显镇),逾蒙坑,凡一百四十里至晋州理所临汾县。需要注意的是蒙坑,极为险要,兵家之重地也。” 在西北一带,但凡地名上带“坑”字样的,你都可以将其想象为两边是险峻高山或台塬,中间一条狭窄深邃的坑道,比如潼关的禁坑,以及陕虢那无边无际的黄土台塬之间的谷道。 蒙坑深三十丈,驿道出其中,坑中有历朝历代修建的各种堡寨,皆冠以“蒙城”之称,但其实地方不一样。这会有的已废弃,有的尚在,为晋、绛之间的险要关隘。 “蒙坑之战,后周、北齐于此激烈争夺,诸位都是军中宿将,自知其重。”陈诚移动手里的木棍,划到了绢帛上另外一处,道:“晋州又东北,沿汾水东岸行,三十七里至高粱故城,有高粱桥,又二十三里至晋州洪洞县。又北三十五里至晋州赵城县,又北五十余里至晋州霍邑县。霍邑以前,皆一路坦途,不足守。然至霍邑,则陡然险峻,为又一重地。” 邵树德坐在陈诚侧后方,他的面前也摆着一份地图。 这些年闲下来就读书,听到霍邑,脑中自动浮现起了有关之事。 “隋末丧乱,高祖起兵,武牙郎将宋老生屯兵于此,义师不得进。”恰好陈诚也说起了这件事,只听他继续说道:“忽有白衣山神谒军门,指点霍山东南一小路,去城十余里,老生战败,刘弘基斩之,遂平霍邑。” 厅中武夫们听了大笑。 什么白衣山神?武人们不信,多半是靠向导指点出了一条小路,欺负宋老生的两万人马从外地赶来,不熟悉地理罢了。 不过霍邑之险和这条城墙上看不到的山间小路,大伙记住了。 “霍邑北行四十里,有长宁驿、汾水关,亦曰长宁关,此为河中府最北界。又北二十里至险地关、高壁镇、雁归驿、通济桥,山川险峻,可比拟雁门重地,故关、镇并置,驿、桥兼设。” 高壁岭,北与雀鼠谷接,扼守险要,险地关与其相邻,雄关、军镇并置,为关防重地。 隋仁寿四年,杨谅反于太原,拥众十余万,遣将“栅绝径路,屯据高壁,布阵五十里。” 现在不用当道设栅了,因为国朝设置了险地关、高壁镇这个坚固的城防设施,地属汾州灵石县,屯驻了大量河东军。 高壁镇、险地关之后,还有一些堡寨、关隘、桥梁,皆当大道,有兵戍守。要想通过雀鼠谷,那就必须一一攻克,少一个都不行。 但最重要的还是险地关、高壁镇城,这是毫无疑问的。 “都听清楚了吧?”邵树德咳嗽了下,道:“雄关漫道,一路坎坷。河东形胜之地,固非虚言。然没关系,河东乃吾兄所领,情分非同一般。” 诸将想笑,不敢笑。 “此番东进,在于谋河中。而欲占河中,先得把门关起来,咱们慢慢炮制。”邵树德说道:“王屋山、轵关道一线,我已有安排。今还要控制晋绛太原汾水道,高壁岭南之汾水关,乃重中之重。绛州接应使高仁厚已听我言,遣契苾璋领阴山蕃部悄然北上,欲奇袭晋州,能夺占多少就看他本事了。” “今还有慈隰岚石道,亦通太原,乌岭道,可通泽潞。道路甚多,然以晋州为要。诸将立刻整顿兵马,渡河之后,听令而行,不得有误!”邵树德起身,看着三军诸将,道:“此战极为关键,若有怠战者,定斩不饶。” 既然一时半会没法断绝所有河东通往河中的道路,那么就先捡最重要的来。晋州是各条道路的总汇,先攻晋州,总不会错的。 至于河中府,不急,让王家兄弟慢慢玩。 命令一下,诸将分至各军,开始整顿部伍,做战前动员。 邵树德也与妻妾们告别,带着整套班子,在铁林军的护卫下,前往韩城。 王重盈下葬之后,王瑶感觉到不对,连夜奔回绛州,秣马厉兵,准备大战。 据闻刘训曾经劝过王珂,将王瑶扣留在河中府。不过王珂性子软弱,犹豫不决。他这一犹豫,就让王瑶看出了端倪,立刻狼狈逃走,同时与王珂打起了嘴仗。 嘴仗打完,自然就要动真家伙了。 第五十五章 快快快! “王将军,这便是你给我找来的辅兵?”绛州城外,契苾璋脸色难看地说道。 契苾、庄浪、藏才、哥舒、浑、嵬才六部各一千人,本来步骑皆有,战辅各半,现在给他们配齐了马匹,辅兵也要上阵,为了保障战斗力,需要绛州方面提供辅兵。王瑶满口答应,结果等他派来了六千人,契苾璋一看,鼻子都气歪了。 来了六千壮丁,懵懵懂懂,其中最多只有千人在农闲时经受过有限的军事训练,会骑马的更是只有数百,让他很是恼火。 这六千丁壮由少量州县兵带着,领头的是个叫王顺的副将,听闻是王瑶数十名义子之一,但应该不怎么受重视,不然也不会被派来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 王顺心中恼火。按他以往的脾气,直接就抽刀和人干了,但契苾璋这厮六千兵马,还多是半脱产的生活相对优裕的牧民,自己手底下则是六千从地里拉来的田舍夫,最终没说什么。 “罢了,看你那副鸟样,老子生气!”契苾璋也是当过振武军节度使的人,如何不知道王顺不服,事已至此,他也不想生什么闷气,直接一甩马鞭,道:“你自领辅兵,带着粮草、器械在后面慢慢赶。” 说罢,一声招呼,六千军士便牵着战马,当先北行了——六千兵,马不过七千余匹,自然不可能全程骑马赶路。 从绛州到晋州一百四十里,一百一十里在绛州境内,可谓内线行军。契苾璋带着六千人马,花了一天半的时间赶路,及至四月十五拂晓,终于出了蒙坑,而此地离晋州只有不到三十里了。 是的,晋州理所临汾县,几乎是晋州各县中最靠南边的了。 “蒙坑之险,今已越之。将来定得建言大帅,于蒙城驻兵,扼晋绛之险。”大军休憩之所,契苾璋感慨地说道。 身边围着十余将,都是当年振武军的老人。想起那一场如梦般的幻影,契苾璋总是颇为感伤。 征讨完李国昌父子之后,趁势占领振武军,得到大头兵们的支持,自封振武军留后,朝廷承认既成事实,授予旌节。 巢乱之后,李克用与朝廷讨价还价,颇不老实,于是应河东节度使郑从谠之邀,与赫连铎合兵,大败李克用新募的沙陀、吐谷浑、鞑靼蕃兵。 但这也只是最后的高光了。 很快因为发不出赏赐,被振武军的大头兵们轰下台,神策将王卞上任,取代了自己。 最气人的是,当上振武军节度使后,他将很多契苾部勇士编入衙军。后来闹饷,这些契苾部勇士跟着一起反对自己,竟然已经成了大唐武夫的模样! 以前在草原上根本没军饷一说,你们怎么不闹?这才领了几年军饷,就忘了自己是“淳朴”的草原人了? 罢了,俱往矣,没意思。 契苾璋并不畏惧李克用,因为就过往战绩来说,他占有优势。不过自家人知自家事,自己现在的实力,和执掌振武军时不可同日而语,李克用的实力也比当年强了太多太多,已经不再具备可比性。 现在关北一统,除非邵大帅英年早逝,中道崩殂,否则很难有机会崛起了。而今,也只能替他打仗,慢慢积累功劳。契苾氏永为白道川之主,世袭罔替,相当于汉人的世家,子孙后代还可出仕,若能再得个爵位,那就更稳妥了。 休息完毕,诸将离开契苾璋身侧,至各处集结军士。 远处的驿道之上,已经有行人出现了。 今日是逢十五的赶集日,晋州很多人出城采买,守御松懈。 “都这个乱世了,河中百姓竟然还安安稳稳地赶集……”契苾璋摇头失笑。 河中多少年没经历兵灾了?他弄不清楚,莫不是上百年了?也好,今日就让你们涨涨记性,知道文恬武嬉的后果。 契苾璋一声令下,军士们牵着马儿走了一段,随后上马慢跑。 道上的行人惊骇地看着他们。这些人虽然戴着璞头,但身上穿的是皮裘,手里拿着弓刀,哪来的蕃兵? 藩镇上层的争端并未传导到底层,百姓们往往是最后一批知情的。此时看到冲上驿道的数千骑兵,大部分人除了震惊,就还只是震惊。 战马掀起滚滚烟尘,数千骑人喊马嘶,攥在手里的弓梢几乎要被汗水湿透。 而晋州城门外,进出的车马络绎不绝。 不知道是哪个大户采买的数十车菜蔬,将城门堵得严严实实。守卒拿了好处,也懒得管,在一旁看热闹。 河中镇一府四州之地,不是朝廷的,也不是节度使的,而是他们武夫的。 外面的藩镇你打我我打你,杀来杀去,人都死球了,有意思吗?河中武夫们不想打外人,可外人也别想来打我们。河中三十七县百余万民人就是大伙的衣食来源,世世代代的好日子都指望着呢,便是王家也不敢夺了大伙的这个好处。 节度使拿大头,将军、刺史们次之,底层武夫也能混个人上人,这样多好! 王家确实不错,晓得大家的苦楚,能挠到大伙的痒处,那就继续保着王家。若王家“倒行逆施”,那说不得要换个人当节度使了。 铁打的衙军,流水的节度使,大家互相依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诚如是也。 奔雷般的马蹄声从南方响起。 驿道上的行人纷纷闪避,有人甚至连马车都不要了,直接逃到了路旁。 “哪来的骑卒?”守城军士有些懵:“使君昨日才出城打猎吧?今日就回来了?” 骑兵越来越近了。 驿道上、麦田中、树林边,一股又一股冒出来,手里攥着骑弓,马鞍旁挂着刀剑、骨朵,满脸狰狞,口中大声呼喝。 “嗖!嗖!”有善射之士越众而出,骑弓连发,城门口哭喊一片。 “定是有人作乱!” “快关城门!” “使君出猎未归,不好吧?” “哪部分兄弟作乱?怎么不提前招呼一声?” “关个屁的城门,带上家伙,咱们跟着大掠全城。” “你他妈是不是眼瞎?那是贼兵,快关城门!” 守门军士乱作一团,军官连踢带打,逼迫着他们去关城门。 不过门口太乱了,一辆满载粪水的驴车倾覆在地,顿时臭气熏天。数名军士滑倒在地,脸直接贴了上去。 马蹄声越来越近,箭矢越来越密集,眼见着来不及了,守门军士一哄而散,向城内逃去。 “轰!”关了小半的城门直接被撞开,嵬才部的骑兵一马当先,冲进了晋州城内。 大街上哭喊连天。冲进城内的骑兵抽出近战兵器,连连挥砍,将挡在身前未及逃开的人群杀散。 更有人在马上连续拈弓搭箭,专朝人群聚集的地方射,使得城内一片混乱。 数百骑越过他们,快速冲到了军营附近。 千余晋州军士刚刚出营,还未及整队,直接被一冲而散,溃兵填满了小巷。 还有那许多给假归家的军士,听到消息后准备归营,一看贼兵已经入城,光骑兵就一两千,步军莫不是有万人?吓得直接脱了军服,溜回了家中。 契苾璋带着大队人马冲了进来。 骑士们纷纷下马,以最快速度集结起来,冲向城内各个要点。 州府官衙有人去,打掉敌军的指挥中枢。 屯兵营所有人去,听喊杀声稀落,应没有几个人在顽抗。 另外三处城门也有人去,城外还有散骑游弋,截杀出城的信使。 “控制全城后,立刻搜罗所有能骑的马、骡、驴,什么都要,我不嫌弃。”契苾璋大声下令:“找到多少是多少,全部集中起来。” “遵命!” 契苾璋不打算在晋州停留多久。 今日奔马三十里,稍事休息一会后,马儿还有余力。如果能搜罗到部分马骡,可继续北上。先顾惜马力慢行一阵,然后再快速行军,继续向北奔袭。 沿途遇到的驿站,马匹也可以收集一下,方才聚集在城外的大量马车,已经有军士在解马套,将挽马牵走了。 兵贵神速,契苾璋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及至午后,城内局势已经粗粗稳定了下来。 契苾璋直接坐进了州衙。 “头人——” “喊我清道斩斫使。”契苾璋眼一瞪,怒道。 “清……” “罢了,直接说事。” “头人,俘虏了近两千晋州兵,还有许多粮草器械。” “都休息够了吧?”契苾璋点了点头,抓起桌上的两张胡饼,起身向外走,道:“休息够了,便随我出发。” 留一千人守城,看住俘虏,等待王顺率领的绛州辅兵前来接收。这是契苾璋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 刚才清点了一下,大概已有八千匹马骡,载着五千人北行,应可以维持一定的行军速度。 粮草无需多带,直接抢就是了。反正晋州诸县猝不及防,没有坚壁清野,怎么着也够了。 如今最重要的就是速度,须臾不可耽搁! 未时三刻,安排完诸般事宜后,契苾璋留长子契苾玄守城,自领五千骑,出北门而去。 他们沿着汾水大道行军,入夜时分抵达了洪洞县以南数里的乡野之中,彼时县城已经关门,但守御似乎并不严密。 “不打洪洞县。”刚刚在晋州补充了粮草、箭矢,契苾璋的脑子很清楚,知道如今时间最宝贵。 “留千人就地扎营,照看马匹。其余人,随我步行!”契苾璋下令道:“马需要休息,人不需要,今晚走到洪洞镇故城再休息。” “遵命!” 第五十六章 霍邑 憧憧夜色之中,四千骑兵下了马,沉默地行走着。 诚然,他们的军事技艺或许算不上多出色,面对以杀人为业的武夫时,未必能占得上风。但他们听话,服从,忍耐性强,这是一个无法忽视的优点。 蛮人部落,奴隶制大行其道,即便这些带出来打仗的勇士大部分已经不是奴仆,但对贵人的敬畏依然深入骨髓,世代相传。 除非他们被招募到“大唐藩镇军事学院”里跟那些极具反抗精神的武夫们交流一下,不然真的服从性超好,如果再解决组织度、装备器械、脱产训练方面的问题,那么就是一支能征善战的劲旅——可惜草原大部分时候解决不了这三个问题。 到午夜的时候,四千人抵达洪洞故城。 此处早就荒废,如今成了一个乡间集镇。赶集结束之后,一片狼藉,仅有几个人被控制住之后,全军在此休息,等待后面的留守部队带着马匹赶过来。 就为了多赶一些路,多节省一点马力,数千人做到这个地步,这吃苦耐劳的能力确实不错。 四月十六,大军继续北行。 过赵城县不入,在益昌驿抢了一些马匹和粮草。驿卒看着从天而降的大队兵马,几乎目瞪口呆。 这让契苾璋心下大定。如今就是抢时间,动作越快,承平多年的敌人越反应不过来,己方伤亡越小。 全军在驿站休息了两个时辰,主要是马要休息。 申时,继续出发,入夜后抵达了霍邑县附近。 契苾璋分拨了部分人手,让他们走山上小路。如果贼军无备,则绕到霍邑北边。 他自领四千人在南边,抓紧时间休息,同时悄悄伐木,打制部分简易器械。 …… 入夜之后,城门关闭。 齐二郎无事可做,便在城门洞里看人赌钱。 军中赌戏,由来已久。这年头的武夫,吃喝嫖赌,动辄造反,按理来说这样的军队应该是一触即溃,根本不能打的,但世事偏偏就很离奇。 后唐庄宗年间,魏博军士皇甫晖戍贝州,因为手气太背,“夜博不胜”,把钱输光了。遂向军中同袍借钱扳本,结果借不到钱,一怒之下便造反了。 恰好当时魏博军久戍不归,先在北方与契丹人打仗,回来后居然要到贝州屯田。 屯你妈的田!老子像会种地的吗? 积怨已久的军士们纷纷响应,先推都头杨仁晸为帅,让他带着大伙打回魏州。 杨仁晸不敢,被杀。再推一人,此人也不敢,又被杀。 军士们将偏裨将校赵在礼抓来,赵在礼不敢拒绝,但要求军士们要听令而行,大伙同意。 于是集结部队,分发器械,军容整肃地杀了回去,攻占魏州。 李存勖派元行钦领军平叛,至魏州,大败而归。 李存勖极为吃惊,他的开国精兵居然打不过已被杀了几轮的魏博军士,于是派李嗣源率军平叛,结果李嗣源与赵在礼合流,也造反了…… 你能说藩镇兵不能打吗?李存勖可以把耶律阿保机的开国精兵打得屁滚尿流,儿子都被俘虏了,十万人只回去了两万,但他们偏偏被魏博乱兵打败了,简直匪夷所思。 藩镇兵,武艺个个顶呱呱的,这没的说。而就像邵树德早年遇到的河东军一样,战前闹,但上了阵以后,军纪为之一肃,没人敢闹。大伙都是亲戚朋友,凝聚力也强,旗号金鼓军阵十分熟练,厮杀技能也很出色,打胜仗的基础都在。 所以,完全就看他们想不想好好打了。一旦认真打,朱温皱眉,李克用长叹,阿保机溃逃,李存勖身死,就是这么神奇。 齐二郎在城门洞里看了半天,有些手痒,无奈囊中羞涩,无钱参与赌局。正急得跟猴子似的,城楼上突然有人喊道:“北面有溃兵过来。” “哪来的溃兵?”齐二郎是队正,闻言先是一惊,继而破口大骂:“北面有汾水关,难不成镇军溃散了?” “河中府口音,应是汾水关守军溃了。” “老子不信!”齐二郎一脚踹翻了赌局,道:“起来起来,还他妈赌。李大,你去知会县令一声。” 城里只有千余军士,县令兼任镇遏兵马使——武官占用文职,寻常事也。 齐二郎带着手下登上城楼。 夜色昏暗,隐隐约约看不清楚,但穿着河中军服,口音也是河中府的,看起来似乎没问题。 而且,最近北边有消息传来,险地关的晋兵侦骑四出,甚至进入河中府地界查探,非常不友好。若他们突袭汾水关,也说得过去。 但老子不信!齐二郎觉得这里面很有问题,不如等到天明之后再做计较。至于那些溃兵是死是活,关我屁事! “副将来了!”城楼下有军士大喊。 齐二郎转过头来,却见副将薛离带数十军士登上了城楼。 “薛将军!”众人纷纷行礼。 “我已知此事。”薛离摆了摆手,走到女墙那边,仔细观察着城外。 却见悬崖边的驿道旁站满了人。 有人在骂,有人在哭,有人在朝城楼上射箭,但根本够不着。 在他们身后,隐隐还有马蹄声响起。 每一次马蹄声靠近,都能引起一片惊呼,甚至有人差点被挤下悬崖。 “莫不是汾水关镇将作乱,想要自立为留后?不准开门!”薛离下令道。 他是镇遏兵马使,旁人自然无二话,纷纷应命。 “将营中袍泽们都喊起来,南城再抽调部分人手,增援过来,防止他们狗急跳墙攻城。天明后再一一甄别。”薛离又下达了一道命令。 “遵命!” 薛离的目光仔细扫过身旁一众军士。 大伙被他看得很不自然。虽说听了消息,心里痒痒,想跟着作乱,但大伙又不傻,这会没可能成功的。 “死死盯着外面这帮人,不得懈怠!” …… “动手!”霍邑县南城门外,契苾璋下达了命令。 军士们扛着打造好的简易梯子,离开了隐蔽之处,摸黑向霍邑县南城墙冲去。 夜幕之下霍邑县城,百姓在熟睡,军士心里在长草,城外则有足足四千人正如狼似虎地冲来,要为家人更好的生活而舍命搏杀。 梯子“啪嗒”靠在城墙之上,先登勇士默不作声地往上爬,颇有当年汴军夜袭滑州城的感觉了。 爬到一半之时,城头发现不对,立刻大声叫喊起来。 先登勇士的动作更快了,数人爬过最后一段距离,一跃而上,手中刀剑挥砍而下,惨叫声此起彼伏。 城楼上没多少人了,更没人意识到后方也会出现敌人,登上城楼的勇士越来越多。 他们集结起来,沿着马道直冲而下,很快便杀到了城门边。 战斗陡然激烈了起来。 “射!”后续赶来的勇士居高临下,箭矢如雨,霍邑守军惨叫连连,躲进了城门洞之中。 “杀!”下了城墙的百余人追杀过去,冲进了门洞。 狭窄的城门洞之中,到处是血腥的近身搏杀。 双方皆不成列,比的就是一腔血勇之气。 守军被截断了归路,也打出了凶性。有几个老卒,手中刀矛举重若轻,三两下便弄死一个冲过来的草原勇士。还有那身披重甲的勇士,一把铁锏砸得人很难近身。片刻之前还是吃喝嫖赌的丘八,看着就不靠谱,但亡命搏杀时,能利用娴熟的技巧将你打哭。 为何军中要考核枪术、箭术、刀术等各种技能?不是只需要拉一批老实巴交的农民、矿工,让他们纪律严明就是强军了吗?事实上告诉你这远远不够! 关键之时,往往就差一口气,娴熟的战斗技巧配上亡命搏杀的战斗意志,那就是生命收割机。前赴后继的草原勇士倒在这群看似不着调的守军脚下,眼看着就要拿不下城门,后方突然射来数箭,昏暗之中刁钻地找准了目标,一击毙命。 挥舞着铁锏的军校颓然倒地,几个杀得兴起的老卒也纷纷扑地。 草原勇士士气大振,仗着人多不怕死往里硬冲,长枪互捅,刀剑挥砍,双方以伤换伤,完全不顾防守,就为了将敌人击倒在地。 “啊……”最后一名守军绝望地把长枪捅入对手腹部,身上挨了七八下,刀剑骨朵长矛齐上,几乎成了个血葫芦。 浑身是血的草原勇士跌跌撞撞地冲到绞盘那边,将吊桥放下。 有人忙着忙着就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脚下一滩殷红的血迹。 城门也被打开了。 早就迫不及待的骑兵高声嘶吼,呼啸着冲进了城内。 大街上涌来了增援的守军,他们当先放箭,冲在前面的骑卒几乎被射成了筛子。 但距离太近了,即便已经中箭,惯性之下,人马依旧冲进了守军散乱的阵列之中。 更多的骑兵冲了进来,一波接一波,几乎堵塞了大街小巷。 守军直接被冲散,有人转身溃逃,有人自发地拿长枪去捅马上的骑士,有人在高声招呼袍泽靠过来,结阵迎敌。 “薛离死了!”黑暗之中,一将突至,将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头扔在地上。 “薛离死了!”有人灵机一动,齐声相喝。 “薛离死了!薛离死了!”越来越多的人跟着高呼。 正在奋战的守军将士一听,士气大跌。他们转身去看,但黑暗之中哪里看得清楚! “放屁!老子还活着!”薛离翻身骑上一匹马,将火把举了起来,稳定军心。 “嗖!”一记冷箭突然袭至。 薛离听到破空之声,吓得一缩脖子,兜盔被射飞了出去,人也摔落马下。 “薛离真死了!”又有人高呼。 这下守军将士们看得很清楚,顿时失去了战斗欲望,转身溃逃。 “放屁,老子还——”薛离从地上爬起,刚想说话,直接被汹涌的人潮再度挤倒,很快便没了声息。 黑暗之中,契苾璋放下步弓,这一仗,赢得好险。 第五十七章 渡河布置 “拔野古,为何伤在背上?”霍邑县衙之中,契苾璋高踞于上,指着一名跪在地上的军将,问道。 “叔父……”拔野古嗫嚅了一下,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有人告你攻城门时溃逃,可有此事?” “叔父——” “军中无父子兄弟,你也是振武军军校出身,这个道理都不懂?我问你事情可属实?” “回清道使,当时贼军反冲,弟兄们没顶住,不止我一人退了。” “你说的可是他们?”契苾璋一挥手,亲兵拿来一个还在滴血的大麻袋,往下一倒,十余颗头颅滚了出来。 拔野古一惊,看了看头颅,又看了看契苾璋,眼神中满是不可置信,脸色也有些惊慌。 “看来是了!”契苾璋一拍案几,怒道:“斩了!就在这里动手。” 亲兵毫不犹豫,一人抽出铁剑,直接斩下。 拔野古吓得往前一扑,但没躲开,被一剑斩在背上。又有两人上前,挥刀直砍,拔野古痛得惨叫出声。 亲兵再度上前,连续数刀,将头颅割了下来,高举过顶,呈给契苾璋验看。 “挂出去,警示诸军。”契苾璋面无表情地说道。 十余颗头颅被悬挂到了城楼之上。军士们远远看着,尽皆震怖。 连侄子都斩,契苾将军这是丝毫不讲情面了,后面厮杀时若再逃,怕是与这些人一般下场。 死都是小事,家人没有抚恤,还被人轻视,这才是最让人难受的。 霍邑镇遏兵马使薛离被担架抬到了县衙之中。 这厮命大,居然真的没死!不过浑身被人踩得惨兮兮的,再不复昨夜奋战时的雄姿。 “薛将军,我也不废话,降不降?”契苾璋摩挲着手里的一把匕首,问道。 薛离瞟了眼满堂的血迹,道:“你等奉何人为主?” “别废话,痛快点,一言而决。”契苾璋将匕首钉在案几上,问道。 “降了!降了!”薛离躺在担架上,嚷嚷道:“昨夜没死,便是天意,合该我为将军效力。” “那就去整顿降兵。晋兵若来,便要死战,可能做到?” “能!能!”薛离还有什么好说的。这混蛋,昨夜拿箭射我就是你吧?看他不太像能控制住自己脾气的样子,先忍了这回再说。 薛离被担架抬出去后,契苾璋静静地坐了半晌,突然笑了。 霍邑,居然被我拿下了! 打了这么多年仗,这算是他打得最惊险,也是最痛快的一仗。 遣一部走小路绕至霍邑北边,换上晋州兵的军服,借着夜色掩护,威逼俘虏与守军对话,试图赚开城门。计策虽然以失败而告终,但却成功地吸引了对方的注意力,为南侧主力偷城创造了良机。 攻下霍邑,就完成了最低目标,可以凭此城阻挡河东大军直入晋绛。 霍邑城北的驿道他看了,一侧是悬崖、汾水,一侧是高山密林,怪不得当年李渊受阻于此,要靠所谓的山神来指点山间小道呢。 山间小路,名曰“千里径”,他已经遣人伐木设栅,屯兵戍守。 羊肠小道,本也不需要多少兵马守御。当年宋老生不熟悉地理,让唐军从此偷越,绕到后方,终至大败。 这个错误,契苾璋当然不想重复。 现在唯一的麻烦,就是兵力太少了,且以骑兵为主,守御起来不是很放心。 急需主力大军增援啊! …… 黄河河面之上,邵树德看着滔滔而逝的河水,有些担心。 扁舟行走在河面上,船工们喊着号子,努力操控着船只,与激流进行着搏斗。 船太小、太破了,水流也有些快,完全不像灵州那般平稳。 若中途船覆人亡,大业中道崩殂,我是不是会被人讥笑数百年? 唐末曾经有个军头,崛起于灵夏,收复河陇,平定乱军,征讨不从,然后在过黄河时,淹死了…… 到死都没有反迹,是不是还能和高骈那样,模糊化处理,在史书里能有个还算过得去的评价? 别想了,我睡了皇帝的妃子! 邵树德叹一口气,登上了黄河东岸。 河宽只有八十步而已,双脚踏上坚实的大地,我又行了! “大帅!”龙门关镇遏兵马使张彦球、铁林军副使野利遇略等将纷纷前来拜见。 “王瑶怎么说?”邵树德接过张彦球递来的牒文,随口问道。 “王瑶还在整顿兵马,尚未出师。”张彦球答道。 振武军八千步骑已经先期渡河,控制了龙门关东城及龙门县(今河津市附近)。 其前锋一部已经开至龙门县以东约五十里的地方。龙门县征发了大量夫子屯于此处,整修玉璧故城。 此城位于一座小台塬上,四面皆临深谷,宇文氏曾置总管一员,统军戍守,是后周在黄河东岸的重要据点之一。 现在整修出来,将来亦可作为朔方军的驻军地点之一。 玉璧城往东十二里,便是绛州稷山县(今县),再往东不到三十里,是北魏年间所筑之柏壁故城。柏壁故城往东十二里,则是绛州理所正平县(今新绛)。 沿着汾水北岸一路走就是了,基本都是坦途。 其实,若不是有黄河阻隔,关中与晋、绛、蒲等州,完全就该是一个地理单元。 “张军使,玉璧城修缮完毕之后,留兵戍守。”邵树德命令道:“龙门关东城到稷山县这一片,由你部戍守,此为我军后路,不容有失!” “末将遵命!”张彦球大声应道。 其实略微有些遗憾,没法到前线去与河东军交战。对晋阳那帮人,他有一种很微妙的感情。自己是失败者,灰溜溜地离开,在有生之年,是否还可以昂首挺胸回去呢? 邵树德回头看了看渡口,经略军还在西岸准备渡河,孟知祥、慕容福二人统领的两千侍卫亲军已经渡河完毕,屯于新桥渡,此为汾水南岸渡口,离龙门县十六里。 新桥渡往南不到一百八十里,便是河中府理所河东县了。 布置完龙门渡附近的防务后,邵树德毫不耽搁,亲率铁林军一万二千步骑东行,于四月十八日傍晚抵达了稷山县,宿于城外驿站。。 路上他收到军报:契苾璋遣骑卒北上汾水关,遇敌受阻,退回霍邑固守。 汾水关终究还是没能拿下! 不过最低目标完成了,契苾璋是立了战功的,而今还需遣兵支援。 “叔父!”听闻邵树德已抵达稷山附近,绛州刺史王瑶亲来拜见。 “侄男不欲为蒲帅乎?”邵树德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屋内的陈设,最后目光盯着挂在墙上的一幅字—— “绛台驿吏老风尘,耽酒成仙几十春;过客不劳询甲子,惟书亥字与时人。” “叔父,侄已下令两外镇军、诸县兵往州理集结,计有步骑一万一千余人,外加州兵三千,欲攻蒲州,还请叔父与我合兵一处,如此胜算可大增。”王瑶有些急切地说道。 他的嘴角燎了几个水泡,看起来精神压力很大。造反夺权,毕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往往与生死挂钩,心中忧惧是很正常的事情。 “昔年王全做吏五十六年,人皆言其有道术,求之者络绎不绝,终无所获。”邵树德将目光从字画上收回,道:“侄男有精兵万余,何求于我耶?王珂性子软弱,不通军略,必惹人轻视。侄男弱冠之龄便独领一军,从征关中,进讨黄巢,岂不胜王珂百倍?另者,晋阳李克用以女妻王珂,其若遣兵南下,出险地关,侄男打算怎么办?” 王瑶闻言,立刻做恍然大悟状,道:“叔父所言晋师南下,此诚可虑之事也。晋州乃诸道总汇,还请叔父帮忙守御。侄自领大军,与王珂决一死战。” “打仗要动脑子。”邵树德提点了一句:“令尊持节河中六七年,焉能没有遗泽?汝为息子,自有相当情分,或可从此入手,则事半功倍。” “叔父所言,直如醍醐灌顶,侄明矣。”王瑶赞道:“河中大族封氏、裴氏……” “自有人与你接洽,勿忧。而今最关键的是先声夺人,若能取得一两场大胜,事情就很简单了。”邵树德说道:“河中衙军不是天生就要为王珂卖命,好好琢磨琢磨吧。军略、政略缺一不可,光靠蛮力,你是打不赢的。” 王瑶唯唯诺诺,点头称是。 “速速回去准备吧。”邵树德吩咐道:“我遣孟知祥、慕容福二将助你,此二人领两千骑,或有大用。” “谢叔父相助。”王瑶喜道。 多了两千骑兵,在平坦的河中府地界上,作用确实不小。 邵树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王瑶会意,躬身退下了。 邵树德看着他的离去的背影,微微冷笑。 这厮,并未真心臣服。脑中所想,无非是想要朔方军为他火中取栗罢了。我岂能如你意? “传令!”邵树德坐会了他的虎皮交椅,道。 卢嗣业摊开纸笔,杜光乂侍立一旁。 “经略军渡河完毕之后,昼夜兼程,前往晋州,增援契苾璋。” “绛州接应使高仁厚——”说到这里,邵树德顿了顿,道:“罢了,还是令其便宜行事吧。又要增援垣县,又要防着乌岭道,我便不瞎指挥了。” 轵关道、乌岭道、汾水道,此为外军来援的三个主要方向,每个都不能轻忽。 “再写一份。铁骑军尽快赶往延州延水关屯驻,等待下一步命令。” 第五十八章 开端 “刘将军,邵树德突领军入河中,此事该如何应对?”王府之内,王珂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发问。 “天使为何还没来?将士们联名的表章送上去了么?” “王瑶是不是真的要动手?” “可要再给军士们发些赏赐?” 一连串的问题,听得刘训有些头大。 就这样的心志,如何能当蒲帅?若非陇西郡王嫁女,谁愿意来帮他? 好吧,或许看在王珂许诺每年送钱二十万缗、绢四十万匹至晋阳的份上,陇西郡王会发兵救他,但这个人真的不行。 “留后,夏军于龙门渡过河,已是确凿无疑的事情。”刘训稍稍理了理思路,道:“其先锋一部两千蕃兵已进占新桥渡,似欲南下。然又未见有动作,颇为矛盾。故末将大胆判断,夏军的目的是隔断河中府与各州联系,先扫清外围,令其投向王瑶,造成声势,祸乱镇内人心。” 王珂一听更纠结了。 “祸乱人心”,确实是一条毒计。河中府户口最多,财货最丰,五万大军,大部分也驻扎于河中府境内,按理来说是不惧的。但王瑶也是王家子孙,若让他得到晋、绛、慈、隰等州的支持,河中府这边声势上就落入了下风。 衙兵也是人,也会受到外界环境的影响。真到了那时候,府内流言四起,人心浮动,保不齐一个兵变,自己就下台了。 “刘将军。”王珂躬身行了一礼,情真意切道:“将军乃太原虎将,珂不习征战,未通军略,还请将军教我。” “今有两策。”刘训到河中本来就是李克用指派,目的就是保住这个附庸藩镇,闻言也不谦让,道:“上策为集结大军北上,攻王瑶,只要诛杀此贼,镇内人心安定,便不虞有人叛投他处。之后,或挥师攻夏军据守诸城,或持重而行,等待太原之师抵达,两相夹攻夏军,皆游刃有余。” “下策嘛——”说到这里,刘训看了眼王瑶,道:“据城而守,是为下策。” 王珂也懂了。 据城而守太被动,争取不到人心。慈、隰二州一看自己这么被动,保不齐就投了王瑶,晋州诸县,被绛州隔断在外,亦可能投降。 如果这时候传来消息,朝廷授王瑶为护国军节度使、河中尹,那河中府都要起变乱。 所以,守是最危险的应对方略,而今只能主动进攻。 “既如此,便整军迎战,先攻王瑶。”事已至此,王珂也下定了决心,因为没别的路好走了。 末了,他又加了一句:“晋师何日可至?” 刘训也有些踌躇,但还是如实相告:“而今唯一可能前来的援军,便只有康君立所领之三万人马,然屯于何处,吾亦不知也。消息不通,如之奈何。” 不得不说,绛州的位置太好了,刚好把河中府包在里边,将慈、隰、晋三州隔断于外。要想穿越绛州联络外部,不是不可以,但效率肯定很低,信使被拦截的概率很大。如果走林间小路,安全是安全了,但耗费时间太长,有时候就误了大事。 “夏贼来得太快了!”王珂恨声道:“枉我叫邵贼一声世叔,其人定然处心积虑已久,就为了夺我家业。” “事已至此,嗟叹何益?”刘训提高了声音,道:“留后万勿丧失信心。而今还是我军占优,只要打赢一两场,一切难题皆迎刃而解。” “是极,是极。”王珂迭声道:“我这便给军士们加赏,整军出战,一举破贼。” …… 康君立已经回到晋阳数日了。 今年对河东来说,其实是个好年景。 万物生发的时候雨水充足,粮食可以获得丰收。 东征成德,虽然无功而返,但一如既往掳掠到了大量财货,将士们士气很旺,以至于现在都很喜欢打河北,无他,河北人有钱。 陇西郡王自领主力北上,大破赫连铎,攻取云州。大同三郡,已得其二,虽然没得到什么财货,但打通了与鞑靼诸部的道路,一些吐谷浑、回鹘部族也归附了过来。 东北方向,新州、毅州等地已在手中,最近与幽州军展开大战,攻势顺利,几次小规模战斗都取得了完胜,敌军士气大跌,接下来便可展开决战,一举定乾坤。 新、毅、妫三州,虽然只有四个县,户口稀少,但蕃部众多,这都是财货来源以及可以大肆募兵的地方。 征战这么多年,藩镇事业终于看到了起色,怎能不让人高兴? 回来的路上,大伙都在兴致勃勃地谈论一旦攻拔幽州,谁谁谁可以得到哪块地盘。 实在是憋得太久了!一堆老人新人没有地盘,对比下宣武、灵夏这两家的藩镇事业,简直羞于见人。 “康都头,大帅不欲率主力回师对付邵贼?”入夜之后,薛志勤前来拜访。 康、薛二人都是老交情了,当年一起在云中起事,然后又一起跟着李克用北奔鞑靼“亲戚部落”,可谓共患难,交情自然不一般。 可惜李尽忠、程怀信死了,他们若活到现在,不知道多好。 “幽州内乱,兄弟相残,军中士气大跌,人心浮动,此乃千载难逢之良机,大帅应是很难舍弃了。”康君立说道,随后又忍不住提点了一句:“铁山,邵树德乃大帅义弟。邵贼这个叫法,还是少用一些。” “哼!”薛志勤现在当然知道,当年中陵水之战,邵树德就在天德军中,居然把他带过去的朔州兵给击败了,很是懊恼。 军中欢聚,酒酣耳热之时,总有一些老人拿这事来取笑,愈发让薛志勤不爽。 康君立见状笑了笑,道:“铁山,这次若攻下幽州,或许你也能得个镇使、团练使当当。” 本以为薛志勤听了会很高兴,谁知他却长叹一口气,道:“未必。云州打下了,可却归了石善友,他才是节度使,有我们什么份?是,石善友亦是老人,可比起康都头,他又算什么东西?再者,大帅现在愈发重用新人,对咱们老人是不太瞧得上了。” 说到这里,脸上表情复杂。 你说他想叛吗?未必。元从老人,一路互相扶持走过来的,都是换过命的兄弟,这些年虽然没得到地盘,但李克用赐了高门豪宅,财货美姬,他本人又很有人格魅力,当年云州起事的一帮元从,还真没几个想背他而去。 就是发泄下不满罢了! 军中派系之争,新旧之争,地域之争等等,都是寻常事,没甚大不了的。 “铁山慎言。”康君立转头望了望屋外,道:“你我都一把年纪了,还有什么好争的。铁山你五十有七了,虽自诩雄壮,作战先登,便是当上节度使,又能享几天福?而今也该为子孙谋了。” 为子孙谋利,那就必须抱团取暖,有一个稳定的派系。 在河东军中,康君立、薛志勤这两个老人是一路,李存信、李嗣源这两个后起之秀也与他们交好,今后还得扩大圈子,同进同退。 薛志勤闻言默默点头,随后笑了笑,道:“王家兄弟相残,与匡威、匡筹何其相似也。河中人心浮动,将官无所适从,十成战力能发挥五成就不错了,今只需击退邵——树德,或许便有机会。李存孝那个莽夫素来不尊敬我等,居然得授新毅妫都团练守捉使,真是气人。” “若定河中,无论如何,便是豁出老脸,我也得为铁山求个存身之地。王珂既是大帅之婿,定然不会在此事上留难。”康君立慨然道。 “我是不成了。”薛志勤连连摆手,道:“康都头上去,我心服口服,别人,我不服!” “都是老兄弟,一荣俱荣。”康君立笑道:“而今还是先得打赢再说。” “都头何日出兵?” “就这两日吧。”康君立道:“大帅有令,五院军也带上。” “五院军可能战?”薛志勤有些吃惊,问道。 五院军是去年新建的,以河东各军将校老卒为骨干,拣选成德、幽州、大同三镇降兵精壮一万五千步骑补入,全军二万人,是河东诸军中编制最大的一股。 这几年,李克用三攻成德,俘斩数万。在代北与赫连铎、李匡威大战,俘斩就更多了。总计俘虏了四五万人,拣选一万五千人,那确实是精壮了。 这些兵,单论技艺没问题,他们问题出在脑子里,即愿不愿意为你而战。 “都是当兵吃粮的,也一年了,差不多收心了。”康君立道:“放心,不会委他们重任的,硬仗还得靠老部队。” “我这便放心了。”薛志勤道:“让他们去攻坚。” 康、薛二人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 王屋县外,张慎思刚刚收到一封用羽箭射来的书信。 书信的落款是高仁厚。他写这封信的目的是——呃,劝降汴军大将张慎思。 “莫不是个妄人?”张慎思览毕哈哈大笑。 高仁厚在信中直言,他有十万吐蕃蕃兵,严阵以待,望汴军好自为之。若解甲来降,吾主宽厚,定有府邸赐下,财货、美姬不缺。 有拓跋焘劝降臧质的味道了! 当年拓跋焘兵围盱眙,对守将臧质说道:“吾所遣斗兵,尽非我国人。城东北是丁零与胡,南是三秦氐、羌。设使丁零死,正可减常山、赵郡贼;胡死,正减并州贼;氐、羌死,正减关中贼。卿若杀丁零、胡,无不利。” 竟是胜败都能“赢”! “邵树德越来越不成器了,大发蕃兵,尽是送死之辈。”好吧,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张慎思还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 杀了这些吐蕃人,真能伤到邵贼的根本吗? 他只带来了两万余衙军,还有两万土团乡夫,真打起来,结果是什么,可真不好说,兵力不足啊! 不知道邵贼那边有多少人,“十万吐蕃蕃兵”自然是吹牛,莫不是有三万?怎么养的? 罢了,大帅也没说一定要攻打河中。 此番出兵,整修齐子岭的汉箕关是第一要务,轵关、王屋县的城防也需加固。其他一些险要地段,能筑城设寨的,也得一一修筑。 当然,若有机会攻入河中,那也不会放过。 王家兄弟内乱,在这件事上,李克用比大帅更着急。先让河东与灵夏打上一打,互相削弱一番,岂不美哉? “我自扎紧樊笼篱笆,以待天时。”张慎思哼哼了两声,随即找来文吏,让他拟一封信,将此事报予大帅知晓。 他做事一向谨慎,尽量不留下任何把柄。大帅的脾性,幕府诸将谁不知晓? 要想得善终,就得从这些小事一一做起。 办完了这些后,张慎思想了想,一仗不打也不好,或许该试探试探夏贼的实力。 发个单章,随便聊聊。 看了不少评论。 首先聊第一个问题吧。 (1)无论是封建时代还是近现代,一支军队的战斗力都是有起伏的,封建时代起伏大,近现代起伏小。 有些读者喜欢给一支军队贴标签,“能打”、“不能打”,其实没必要。 我举个例子,魏博军。 被朱温打得跟狗一样,上供称臣。但在梁晋争霸时,这个藩镇却左右了胜负。银枪效节军不能打吗? 时移世易,政治形势、经济条件、人心向背,都会微妙地影响一支军队的战斗力。 河中王重荣的部队,在他手里时,非常能打,他死后,人还是那些人,却不能打了。 军人也是人,不是机器,古代战争尤其依赖士气。 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可能连续阴雨,搞得大伙士气低落,然后就被一支本来不如你能打的部队给击败了,这很正常。 战场形势很复杂,战斗力强的谁说一定能赢? 如果纯按军饷多寡、经济条件、传承训练来说,那河北军队最能打。 他们军饷赏赐仅次于神策军,藩镇经济条件也好,百余年的传承,比朱全忠所领的河南藩镇传承更系统,将校世家多如牛毛。 但事实上他们在与朱全忠、李克用交手时负多胜少。战斗力忽高忽低,成德镇突然大败李克用,突然又被李克用打败。 人不是机器,不可能恒定输出一个稳定的战斗力,它是波动的。 (2)主角地盘的问题。 我记得以前在文章里提过,蕃人穷得要死,还是奴隶制,生产非常落后,而且很多蕃人是自己管自己。 主角早年15个人养1个士兵,那是真的穷兵黩武,因为这15人还包括蕃人,他们提供的财货,远远不如汉人,算半个人都勉强,那时主角全靠抢掠过活。 而且地方太广阔了。书里曾经提过在会州设了一个供军使分衙,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 为什么要在会州设?因为部分地区的财货送到这里最合理。 地域辽阔,这不是玩游戏,每块田产出的东西自动加到玩家所拥有的资源总量里面,还可以无损耗调用。往泾原、凤翔派驻军队,就近调用会州分衙管理的物资,往鄜坊派驻军队,就近调用绥州的物资,古来一直如此。 即便是交通发达的现代,你也不可能像玩游戏一样调用全部物资,国家在各省设了很多仓库,原因就是如此。 朱全忠的地盘有什么优势?地盘小,人口密集,水运四通八达,相对可以调动的物资更多,损耗低、速度快。所以朱全忠可以以更快的速度集结更多的军队,这是他的优势,毕竟你在他的家门口作战,他若没有这点优势,那就不存在内线作战的说法了。 劣势是什么?没有后方。 (3)财政问题。 主角的财政收入=直领的朔方镇税收+从属藩镇余额上缴+附庸藩镇进贡。 朱全忠的体系与这个差不多。 主角的附庸藩镇,主要是龙剑镇、山南西道和凤翔镇,凤翔镇上供较少,前两者较多,一年几十万钱绢。 魏博镇给朱全忠的上供比龙剑、山南西道、凤翔加起来都要多得多,因为魏博人口就比这三镇加起来多得多,土地比你富饶,纺织技术比你先进,交通、商业也更发达。 一个魏博镇,就可以替朱全忠解决三五万军队的费用。 主角驻兴凤梁的军队,一般在1.5-1.8万之间波动,也是靠龙剑、兴元两镇养的。 (4)驻军问题。 河陇形势复杂,蕃人众多。青唐吐蕃驻两支军队、临州驻一支(一般是小编制的),凉州驻一支,已经是最低限度了。 兴凤梁驻两支。 灵州留守一支。 胜州、朔州一带驻一支。 最好再留一支机动部队,以防意外。 其实这个驻军数量还偏少了,有点危险,尤其是本土太过空虚,一旦有人作乱,简直可以长驱直入。 本来会州也应该驻一支机动应援部队的,但实在不够用,就没驻扎。 这样算下来,一半兵力没了。 反应到书里面,不得不大量征召战斗力一般的蕃人,也是无奈之举。 其他藩镇也各有自己的烦恼,但地盘小、交通发达的稍微好一点。 交通越发达,部队调动越快速,就等于凭空多出了部队,就可以相对减少弹压地方的驻军数量。 (5)兵员数量问题。 主角现在大概18万军队,但如果仔细算下来,你会发现不止18万人在打仗、驻防。 因为兵力不敷使用,主角会临时征召蕃人、州兵乃至土团乡夫。 朱全忠、李克用其实也一样。 这些战斗力相对较差的部队也是有用的,可以守城,或者做占领军,把野战部队解放出来。 所以看到书里的军队数量,比如“三万大军”、“五万大军”,不要自动认为全是衙军。 仗打到现在这个地步,没有哪个大帅可以这么奢侈全用衙兵。 朱瑾的部队被消灭了一波又一波,现在他手底下几乎全是这种以前他看不上的部队,没办法,凑合着用了。 其实这会还是晚唐,历史上经历了五代,有战斗力的老兵损失极多,到了后期,这种以前的二线部队居然也能当野战部队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谁让死的人太多呢,不但经济崩溃了(比如成德马政几乎完全败坏),人口减少了,老兵也死伤太多,新兵来不及成长,战斗素质大大下降。 暂时想到这么多,以后有空再聊吧,希望大家继续支持本书,谢谢。 第五十九章 发展 “现在我军屯兵三处。”长秋驿之内,陈副使又走到了墙边,拿木棍指着墙上的地图,道:“其一,振武军张将军守龙门关东城、龙门县、玉璧故城、新桥渡一带,共步骑万人。” 龙门关、玉璧城东西相对,新桥渡在汾水南岸,恰似一个倒着的三角形,扼守大军归路。 “其二,已经渡河完毕,正在东行的经略军关将军所部,计划屯于晋州北部,看顾北路。此一路,兵力最雄厚,当面之敌也最强。” “其三,绛州接应使高仁厚屯于王屋山一线,计有义从军一部、天雄军总计万人,看顾东线轵关道、乌岭道。” “大帅自将铁林军坐镇稷山,随时应援。” 大体上就是这么布置的了。兵力分散,兼顾各个方向,说实话乃为将者之大忌。但邵树德胃口太大了,后面可能还要调整。 “朱全忠有二十万大军,然我看他也无兵可用。我亦有十八万大军,同样无兵可用。如今看来,竟是我那义兄可用之兵最多。”邵树德揶揄了一下李克用。 众人皆明其意,地盘小嘛,需要分散到各地驻防的兵力少,一次随随便便动用七万左右的部队,比邵树德、朱全忠都厉害。 当然,如果邵树德、朱全忠狠下心来,完全可以调动比李克用更多的兵力来对付他,只不过现在没必要罢了。 “好了,既然明白大体形势,便分赴各军吧。”邵树德起身说道。 这可能是大战开始前最后一次集中议事了。铁林、经略、振武三军的主要军官都来了,甚至就连侍卫亲军都来了一个千户:孟知祥。 战事一起,主将离营,军心不稳,不可能再像现在这般。 四月二十五日,王瑶率军二万抵达汾水北岸。 邵树德站在一处小台塬上,居高临下观察着这支部队。 至少一半土团乡夫! 若是常年有兵灾的河南土团乡夫还好说,经受战争洗礼较多,有点战斗力,但河中的土团兵?邵树德不乐观。 剩下万人,应该是外镇军性质的,从装备和士气上就看得出来。 侍卫亲军两千骑撤到了汾水北岸,并毁掉了新桥渡河面上的桥,原因是河中大军一部已经进抵宝鼎县(古汾阴县,今山西万荣),离汾水只有六十里。 王瑶终究没有昏头。他的部队已经在汾水北岸觅址扎营,打算与王珂隔汾水对峙,这是一个比较务实的策略。 不出意外的话,王珂应该能出动三万衙军,人比你多,还没有那么多凑人头的土团乡夫,主动阵列交战,胜算不大。 王瑶又一次来到了长秋驿。 铁林军正在外头列阵操练,临时校场上旗帜飞舞,金鼓响彻半边天。 万余人同声喊杀,王瑶带过来的马匹受惊,差点人立而起。 “叔父!”王瑶匆匆下马,看着端坐于军中的邵树德,大喊大叫。 虎背熊腰的邵氏亲兵站在他面前,两人一组,长槊交叉,竟是不让他进去。 “叔父!”王瑶猫起腰,打算从底下钻进去。 亲兵十将郑勇走了过来,将王瑶从地上提起,无奈地说道:“王使君,你也是有身份的人,何必如此作践自己,就想这样爬过去?” “还请郑将军通传一声,王珂大军已过辛驿店,其众数万……” “王使君,大帅早有言,他帮你挡着晋兵,王珂还得自己解决。若我军帮你击败王珂,那这河中节度使算谁的?”郑勇问道。 王瑶脸色一变。 “放心。”郑勇笑了笑,揽过王瑶的肩膀,道:“大帅说话算话,天使已经从长安出发,要不了多久就能抵达河中,授予你旌节,勿忧。” 王瑶心下稍安,但还是有些忐忑。眼见着郑勇的脸色渐渐落了下去,不想自讨没趣,于是又溜走了。 “大帅,王瑶走了。”送走王瑶后,郑勇回到了军帐内,低声禀报道。 裴禹昌坐于一侧,闻言眉眼稍动。 邵树德挥了挥手,让郑勇退下,随后继续说道:“令公之意,我已知晓。河中之事,颇为复杂。便是王瑶击破王珂,成功坐上节度使大位,不还得仰仗你等?河中一府四州三十七县,届时空位很多,裴氏乃大族,子弟多英才,正该出仕效力。” 王瑶一旦打赢,不敢说大清洗,但换一大批人是肯定的。他手下人的将官需要位置,邵树德也会安排部分人手,甚至现在已经在安排了。 “晋州刺史已经遁逃,令公若有意,自当虚位以待。”邵树德说道。 这就是封官许愿,拉拢地头蛇了。为了快速平定河中局势,并将其转化为自己的力量,邵树德已经决定与河东世家合作。 这样也能限制王瑶的权力。 邵树德早就许诺让王瑶当节度使,说出去的话当然不能反悔,但他也不想让王瑶独揽河中大权。说不得,就得安排点位置给其他人,制衡王瑶了。省得他觉得自己翅膀硬了,可以离开单飞。 晋州刺史,许给裴禹昌,换来裴氏东眷房的帮助。 封彦卿这个老头,在浙东幕府干过,也当过刺史,从政经验丰富,又是河中地头蛇,当然也要安排一个刺史。 有两州在手,再控制一些关键据点,驻防大军,再多搜刮一点河中财富,差不多就够了。 “灵武郡王所言之事,老夫……”裴禹昌对晋州刺史之位十分满意,但面上还得装出一份云淡风轻的模样,不好意思一口应承下来。 不得来个三请三让? 邵树德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他,道:“良机只此一回,令公勿要错过了。” 裴禹昌面色不变,显然养气功夫不错,但内心却翻腾不已,装模作样了一会,突然道:“老夫可试着说服洗马裴等支系。即便不成,就我东眷房一脉,亦愿出五百部曲以壮灵武郡王军威。” “哦?”邵树德有些惊讶,同时暗骂王重荣、王重盈兄弟都是做什么的?裴家东眷房的潜势力这么大,田庄、部曲这么多,平时都不削弱的吗? 不过又想到自己的地盘内一堆边疆豪族,其子弟入了朔方军,女子成了自己的枕边人,顿时又觉得没有立场这么说。 这些世家大族,以后定要狠狠削一削! 裴禹昌笑而不语,同时仔细观察邵树德的脸色。一般人听到世家大族的这些庄客部曲,肯定会有所警惕。不过邵树德面色欢喜,似乎在为局势稳步发展而兴奋,顿时放下了心。 是了,他连边疆豪族都能容忍。麟州杨氏、折氏,丰州王氏,哪个不能拉出数倍于裴氏的子弟兵?还特别能打。 便是一些大的寺庙,有个上千庄户都很寻常。有些嚣张的法师,动用私兵部曲,放贷收账,滥用私刑,一般县令还真不敢惹。 “晋州如今只有霍邑、临汾二县在手,其余诸县多在观望,甚至还有举兵相抗者。虽螳臂挡车,不自量力,然一个个去征讨,占用兵力,大费周章。令公若有暇,不妨遣人说以利害,帮忙招降。” 裴禹昌拈须微笑,道:“敢不从命!” 地头蛇,还是裴氏这种数百年的顶级地头蛇,在地方上的号召力当然是很强的。县一级的五位主要官员,如县令、县丞、主簿、县尉(二人),与裴氏、封氏、薛氏联姻的可不在少数,便是没有联姻,不少人也是亲朋故旧,甚至直接就是大族子弟。 大唐八成的官员非进士出身,荫官的数量极多,大族在这方面天然占有优势。 国朝初年,太宗讨王世充,还没开打,河南诸州县一被拉拢,降唐者就不知凡几。王世充一夜之间发现他几乎就剩个洛阳城了,之前还是大半个河南,岂不可怖? 别说王世充了,太宗都觉得这些世家的潜势力太大,影响李家统治。 国朝削了二百年世家,到现在其势力仍然很可观,尤其是河中这种承平多年的地方。 王珂杀妻裴氏,若在平常,其实也没什么,他掌握着刀把子嘛。可在有外来干涉势力介入的情况下,说不得就要迎来反弹了。 自作自受,没办法,总要还的。 送走兴冲冲的裴禹昌后,邵树德脸色一落。 裴氏的女人服侍得自己很舒服,裴氏在河中也能立竿见影给自己的大业带来好处,说降不肯投降的州县,尽快让瘫痪的地方政务系统运转起来,提供钱粮物资,但他们越有这样的本事,他就越是警惕。 “大帅,垣县那边打起来了。”陈诚拿着一份军报,突然走了进来。 …… 崎岖不平的原野之上,牛礼骑着一匹战马,登高瞭望。 土坡之下,一千天雄军步卒着甲列阵,皆执长剑陌刀,杀气凛然。 在他们身前,两千青唐吐蕃壮丁辫发皮裘,手里拿着五花八门的器械,已经做好了出击的准备——这几日,又赶来了两千户吐蕃人,垣县这一片,已经有了四千户。 而在对面,汴军也挑选了两千余人。披甲率不高,只有少数人有皮甲,器械以长枪步弓为主,步槊都没几杆,看样子也不是什么主力部队。 鼓声骤起。 吐蕃壮丁缓缓上前,汴军那帮疑似土团乡夫的军士也缓缓上前。 双方一边走,一边大声呼喝壮胆,但声音不齐,听起来效果很差,让牛礼这么严肃的人也忍俊不禁。 渐渐靠近了。 双方同时发一声喊,加快速度,狠狠撞在了一起。 藏矛捅入敌兵没有盔甲遮掩的腹部,长枪刺穿皮裘插入胸口,双方甫一交手,竟然就是血肉横飞。 低水平的菜鸡互啄,竟然也能如此血腥! 一名辫发蕃兵挥舞着斧子,将汴军士卒的臂膀齐根砍断,鲜血喷了满头满脸。 他双眼被血糊住,直接睁不开,手下动作不由缓了一缓,很快就被对面刺来的一根长枪捅进了肚子,痛得他大声惨叫。 若有一副铁甲就好了,这可能是他人生中最后一个念头。 一名汴军士卒身材魁梧,力大无穷,颇似那乡间游侠儿,手中长枪竟然是纯用铁打制而成,重三十余斤,交战以来已经接连捅死三名吐蕃丁壮,勇不可当。 正杀得兴起,一名蕃兵遥掷短矛,此人一闪,不中。不过那名蕃兵已经合身扑上,死死抱住他,狠命撕咬,活似一头野兽。 有汴军士卒拿长矛捅刺过来,欲为袍泽解围,吐蕃蕃兵也挥舞着刀斧杀至,双方都没了阵型,十余人战做一团。 牛礼看得直摇头。 赫赫有名的吐蕃帝国的遗民,已经退化到这种地步了么?怪不得被大帅横扫。 他站在高处,看得很清楚。汴军相对有章法一些,显然农闲时经受过多次阵列训练,稍微有些配合,吐蕃人配合不好,但胜在悍不畏死,如同那野兽一般。 一时间竟然打了个旗鼓相当。 这仗打得!他有些脸红,水平太低了。 高坡上亮出一旗,在原野上列阵的天雄军副将李璘看到后,连点数人,策马大呼:“闻鼓声,蕃兵有不进者,自后斩之!” “咚咚咚……”鼓声再度响起。 一千天雄军甲士手持长剑、陌刀,缓步前进。 前方有犹疑不进的吐蕃蕃兵,甚至还有偷偷溃下来的,直接就被重剑斜劈而下,鲜血、内脏流了一地。 他们就是一群移动的杀神,好整以暇地斩杀着落在最后面的懦夫。 蕃兵见状,激发了凶性,嘶吼着向前,甚至在前冲时争撞在了一起。 “杀!”悍不畏死的冲锋直接将汴军土团兵的前进势头给打断,甚至被反冲回去,节节败退。 最前一阵汴军士卒已经被完全击散,从两侧溜了回去。 后阵突然万箭齐发,前冲的吐蕃蕃兵倒了一地。 天雄军甲士仍在缓步前进,又是十余人被重剑砍倒在地。 “啊!”蕃兵顶着箭矢,快步前冲,直接杀到了汴军土团兵第二阵前。 厮杀再起,双方不断有人倒下,伤亡数字以一个令人心惊肉跳的速度上涨着。 重剑甲士还在前进,冰冷无情地驱赶着蕃兵继续冲杀。 汴军第二阵又溃了。 “嗡……” 又是一波箭雨袭来,冲在最前面的吐蕃蕃兵如野草般随风而倒。 “噹噹噹……”双方几乎在同一时间击钲,很默契地脱离了接触。 “传令!”牛礼从高坡上策马而下,大声道:“今日出战的蕃兵,人赐绢二匹,现给。战死者,优先分地。” 第六十章 变化 “判罗悉鸡!”军中文吏拿着籍册,大声喊道。 无人应答。 他提起笔,将这个名字划掉。 “遁论磨!”又喊一人。 还是无人应答,再划掉。 “尚热磨!” 一人上前。文吏看了他一眼,道:“赐绢两匹。” 有小使拿了两匹延州杂绢,放到了此人手上。 尚热磨跪倒在地,以头抢地,用吐蕃语道:“谢贵人!” 说罢,喜滋滋地离开了。 绢的用处,他们也懂,可以买东西。 听闻过阵子会有陕州的商队经绛州过来,卖的都是日常生活急需的小物件,这就能派上用场了。 赏赐发完之后,文吏又不辞辛劳,带着一众小使、驱使官,拉着大马车,到战殁的蕃兵家属那里发赏赐,一人两匹绢。 没有财物抚恤。国朝以来,用的蕃兵都没有抚恤,这也是缘边诸帅愿意用蕃人的原因之一,只管拉过来打仗,死了拉倒。 邵大帅用的横山、平夏、阴山蕃兵,死了是可以拿抚恤的。但去年拉到崤县,今年弄到垣县的党项、吐蕃蕃人,则没有抚恤,因为给他们优先分地。 不过一旦编户齐民,正式安定下来以后,制度还得修正,那时候就得当自己人看待了。 后续的青唐吐蕃还在源源不断地过来。 七千丁、四万口,数量庞大,几乎要全部拉过来。就为这事,李唐宾已经连发数封牒文,但都没有回应。 他今年想尝试围攻渑池县,对这些新来的蕃人炮灰十分看重,结果被调到了另一个战场,这让他如何甘心? 高仁厚才懒得管这些。 送到他手里的人,那就不会再吐出去了。他也不会考虑后面青唐都归建后,该怎么面对李唐宾——义从军,可还在河洛经略使的指挥序列之内呢。 那些事情太复杂了,咱老高想那么多作甚! 天雄军使臧都保策马驰了过来,还带着一大批人。他今天也观战了,有些蕃兵十分勇猛,他打算上报大帅,请求募入军中。 天雄军才五千人,实在太少了!重要一点的任务都没法承担,必须扩军。 他看中了百十人,全部打散编入天雄军,后面再继续观察,如果有好苗子继续募入,想必这些吐蕃人也很乐意当衙兵老爷。 至于军官,完全不是问题! 今年,计有夏州武学22人、灵州武学23人、兰州武学20人进入最后一年的学业,分配到天雄、赤水二军实习,分任队正、队副。 凉州武学今年也开办了。其中,姑臧县武学招生50人,皆为十岁左右的孩童,凉州武学入学28人,为十四五岁有一定基础的半大小子。 而到了明年,武学实习生的数量将迎来第一个高峰期,计有总计105名武学生下部队。原因是光启元年(885)武学初创时,夏州朔方县武学招募的50名十岁左右的孩童,在完成了五年县武学、四年州武学学业之后,进入到最后一年的下部队实习期。 他们与之前的毕业生都有所不同,那些人从州武学直接上起,但这一批人是从县武学学起,理论上正式毕业将历经十年。 邵树德认为他们更忠诚一些,更可信赖。当然,这只是他的看法,实际如何,还得再看。 九年前种下的果实,从明年开始,可以慢慢品尝了。 天雄、赤水二军,将彻底“武学化”,然后再慢慢向其他部队扩展。 至于此举是不是能杜绝造反,邵树德不乐观。任何一项制度,归根结底还是靠人来执行,而且也得考虑社会风气。而此时的社会风气就是,“我要造反”。 但无论如何,武学化的军队肯定要比老式军队更稳定一些,这就足够了。 “高将军。” “臧将军。” 二人相见,臧都保先行礼,因为高仁厚是接应使,官高一级。 “今日之战,我看汴军也只是试探。其主力应当还在孟州,高将军以为他们可会大举压来?”臧都保问道。 “未必。”高仁厚用不太确定的语气说道:“据斥候查探,汴军在大力整修齐子岭关塞,可能要恢复汉时箕关,此为轵关道必经之路。朱全忠真的很贪,明明调不出多少兵力,却还想掺和河中战事。” “朱全忠可不贪。我看他的第一目的多半还是整修王屋县、箕关、轵关、济源县这四座坚城,让咱们一道道啃过去。守城嘛,土团乡夫就够了,不需要多少兵力。”臧都保说道:“咱们怎么这么苦命?出硖石,连绵群山,关隘遍地。出垣县,又是王屋山、轵关、箕关,这也太难啃了吧。在灵夏草原上打仗,从来没这么麻烦过。” “趟过这一段就好了。”高仁厚也很是无语。 如果汴军主要是来筑城的,对他们而言不是什么坏事。或许,青唐都五千众就可以调用了? …… 冷泉关之外,安金全带着千余骑兵陆续进城。 对他而言,这是难得的亮相机会。若不是统军大将是康君立,而他与李嗣源的关系又非常不错的话,很难说能不能捞到这次机会。 河东人才辈出,但大部分人注定无法出头。 入城之时,遇到了甲坊使张敬询。 张敬询是胜州人,李国昌任振武军节度使的时候,其父就在军中效力,资历很老,后一起跟着前往河东起事,目前还有亲族居于胜州。 “张将军。”安金全第一时间行礼。 “安将军来也。康都头几时可来,还有一批器械须亲自交到他手上。”张敬询的脸色不是很好,说话的语气也有些焦急。 “末将离开晋阳之时,都头尚在征兵,应还要过些时日。不过薛将军已领昭德、匡霸、五院三军出发,落后我部三日行程。”安金全答道。 张敬询算了算,这才三万人。不知康君立欲征兵几何,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 “唉!你们来这作甚!某之前建言康都头,干脆直接调兵北上,攻入灵夏算了。”张敬询道:“邵树德胆大妄为,听闻在河陇之地派了不少大军弹压地方,山南亦有驻军,河洛之地,还在与朱全忠开战,灵夏定然空虚已极,不如批亢捣虚,直接攻入胜州,看他急不急。” 张敬询虽然不知道夏军的兵力数量及部署,但还真让他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灵夏十州,如今竟然就只有武威军一支部队,说空虚都是过分了,完全是不设防。 诸关隘、要点,历来是靠征发土团乡夫轮戍,比如芦子关、栲栳城等地,连州县兵都不是,这胆子也不是一般地大。 “张将军,王珂是要救的,这也是大帅的命令。”安金全低声提醒道。 如果换朱全忠在晋阳,救不救自己女婿还真不一定,说不定就采纳张敬询的建议,攻朔州、胜州去了。但这是李克用,完全就是另一个做法了。 “便是救王珂,也不该来这里。你又不是不知道,霍邑已被夏贼占领,如何攻得过去?不如走岚石绕路慈隰,胜算更大,邵贼定然无备。”张敬询继续说道:“或者,干脆在岚石找个地方偷渡至西岸。若在平时,自然是送死,但我不信邵贼后方有多少兵,只需两万衙兵,渡河至银州,便可杀个天翻地覆。抢掠完就跑,邵贼能奈我何?” 安金全苦笑,他只是个小将,虽然有些赞同张敬询的意见,但他没有决策权。 “罢了,没意思。”张敬询也意识到没人听他的,意兴阑珊的摇了摇头,道:“此番,定然无功而返。险地关、高壁镇,需要康君立来守?唉!” 险地关北接雀鼠谷。 这个雀鼠谷,赫然是北方罕见的类似秦岭、巴山的险道,与雁门关相提并论。 全长约一百一十里,最险峻处数十里。两山夹峙,汾水中流,道出其中。上戴山阜,下临绝涧,更有部分路段开山凿石,修栈道通行,出谷便是冷泉关,出关后才是平原旷野。 汾水关、险地关、高壁镇、冷泉关前后排列,夏贼拿头去晋阳? 这样一个地方,拉土团乡夫来守就行了,需要你带着几万人马来? “此番久攻不下,定然大败!”张敬询气哼哼地说道。 安金全无言相对。 “大胜!大胜!”远处有急促的马蹄声响起,看其装束,竟然是传递消息至各县的露布飞捷骑士,莫不是要去灵石县? “妫州大捷,俘斩燕、胡之众三万有奇,匡筹单骑走免,奚人溃不成军。” “妫州大捷……” 露布飞捷的旗幡渐渐远去。 张敬询、安金全二人面面相觑。 良久之后,张敬询突然问道:“岚、石山势连绵,诸关塞可守御好?” “应无问题。”安金全不明所以,但还是答道。 事实上他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凭借印象回答。 岚、石二州属于山区,地势险要,关隘众多,一直是河东的穷乡僻壤。 “劝劝康都头,别救王珂了。”张敬询突然一笑,心情似乎开解了很多,道:“河东形胜之地,守好这些关塞吧,不需要多少兵。和邵树德斗什么斗?只要这些关塞一天不丢,他就没法从河中直抵晋阳。晋阳的弱点,只在上党。” 历史上朱全忠围攻晋阳,数路兵马齐出,主力由氏叔琮统领,走的便是上党。在河北,还有三路兵马,越太行山入河东。 从河中出发的只有一路,还被险地关所阻。至于岚、石山区,他根本没去尝试,可能是兵力不足,也可能是后勤转运太麻烦了。 “罢了,我自去和康都头说。”张敬询越说越开心,只见他笑道:“方才让你们走岚石是我乱说的,别去了。幽州多富啊,赶紧打下来。要是心里实在不顺,去掏邵树德老巢,定有斩获。邵贼用兵,有时保守无比,你们走岚石南下,他定然还有兵等着,说不定便是其亲军铁林军,别去了。” 安金全不答。 换成朱全忠攻河中,大帅还有可能视而不见,但邵树德攻来,大帅心里不知道多生气呢,可未必会如你所愿。 …… 汾水沿岸,邵树德还在等待消息。 河东军动向不明,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就像是战场迷雾,有上帝视角的人可以看得很清楚,但身处其中的人,就只能暗自揣测了。 铁林军是唯一的预备队,不能动。 隔河对峙的王家兄弟终于开始接战了。 王珂遣兵造浮桥,屡次被绛州军阻止。遣数百人用小船偷渡,被孟知祥率骑兵大破。 消息传回南岸,河中将士愈发轻视王珂,军中阴阳怪气的人多了起来。 但王瑶也没实力攻过去,双方对峙数日,一时间皆无寸进。 “传令延水关,铁骑军渡河。”四月三十日,邵树德终于下定了决心。 既然猜测不到敌军动向,那么干脆就往茅坑里砸一块大石头,看看有没有苍蝇飞出来。 王家兄弟的游戏,先让他们自己玩好了。 王珂,会体验到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感觉的。 第六十一章 轻视 汾水南岸,王珂亲自沿河查探。 汾水其实并不算太宽,河水也没有多深,如果一鼓作气,不顾伤亡,找机会搭建一座浮桥,突破过去并不难。 但问题在于,如今营中诸将似乎都懒懒散散的,没什么主动性。你让他做什么事,他才做什么事,有时候甚至还讨价还价。 刘训建议他斩杀几个将领立威,但王珂担心引发军怒,始终不敢下手,于是愈发惹人轻视。 没奈何之下,刘训又建议王珂学太宗亲出侦察,军士们闻知后,或能提高点士气。 王珂答应了,不过身边还带着大群骑卒,侦察的效果肯定是起不到了,也就只能做做样子,让将士们知道他们的主帅不是怯懦之辈。 河对岸驰来了一队骑兵,对这边指指点点,嬉笑连连,显然看到了王珂的帅旗。 王珂下意识勒住了马匹,有亲信上前,将在围在中间。 “对面莫不是王留后。”喊话的人将重点放在了“留后”二字上,顿时引来一片哄笑。 王珂有些恼怒,够着头看了一下,便喊来一名随从,让他前去回话。 “尔等乃何人?”随从策马上前,隔河喊道:“我家大帅乃故琅琊郡王之子,熏臣之后。河中英达,五郡豪烈,莫不云集而影从。丑徒叛夫,逆附王瑶,还不幡然醒悟,投效自新?” 对面的笑声更大了。 “王留后呢?我怎么看不见?莫不是和新妇一样,戴了盖头?”喊话那人笑道。 “寇逆顽骨,徒逞口舌之利,呃……”王瑶的随从话说到一半,突然被一箭射中喉咙,栽落马下。 “我乃灵武郡王侍卫亲军千户慕容福,要和王珂说话,你算什么东西?”慕容福放下骑弓,冷笑道。 王珂不敢说话,直接打马而回。 河对岸的嘲笑声更大了。 “王珂,明日可敢来?” “明日不杀你,但想见见虫儿的风采罢了。” “克用之女会不会嫌他没用?” “没点本事还想当节度使,哈哈!” 王珂又羞又愧,跟在他身后的大群骑卒也羞愤欲死。 这年头的风气,对性格怯懦、武艺不行的人实在太不友好了。尤其是这个人还想当节度使,这就和此时让文官来掌军一样,实在太难了。 一路奔回营地后,王珂面红耳赤地回了中军大帐,谁也不理。 不过他似乎忘了一件事,那就是让跟回来的这百余骑卒闭嘴。 很快,今日汾水岸边发生的事情便在军中暗暗流传开来。大人物的八卦呢,大家都喜欢听,半日之内便传遍整个营地。 午后十分,刘训从州府督办粮草回来,听闻之下大怒,立刻下令右厢诸军禁止“乱传消息”,但似乎为时已晚。 “大帅!”刘训直接闯进了中军大帐,见王珂坐在那里发呆,顿时气不打一起来,道:“军中纷乱,人心浮动,何安坐于此耶?” “刘将军。”王珂叹了口气,苦笑道:“今日操切了。” 刘训点了点头,道:“大帅不该理会邵贼手下那帮莽夫。他们终日以杀人为业,都是一帮亡命之徒,逮着机会就要跳出来现一现,好在邵贼面前邀功。” “……”王珂脸色难看,脸都丢了,说这些有何用? “大帅,为今之计,只有速战。拖得越久越不利。”刘训果断地说道:“只要击破王瑶,一切都不是问题,全盘皆活。” “夏贼屯兵稷山、长秋驿一线,离此不过两天的路程,随时可来援,万一我军屡攻不克,为其掩击,如之奈何?” “大帅!”刘训有些急了,道:“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再不收拾绛州叛军,镇内议论纷纷,人皆以为大帅暗弱无能,其心必异!” “刘将军所言也有道理。”王珂想了想,确实不宜再拖下去了,便道:“那边召集诸将,商议一个方略出来吧。” “遵命。”刘训喜道。 说实话,被派到晋阳这一年,无论是王重盈还是王珂,对他都不错。豪宅美人,兵权在握,引为心腹,与河东那会不可同日而语,简直可以说是一飞冲天。 他也是有良心的。王珂如此待他,当然不希望王珂失败。如今顿兵汾水数日,偷渡过河的数百人为贼所灭,今天还丢了个大脸,士气已然受到影响,实在不能再拖下去了。 是成是败,都得打了! …… 铁骑军自延水关渡河,抵达了对岸的永和关。 之所以选择此处,而没有去南边的其他关渡,当然是因为永和关的守将已经被说服降顺王瑶,不再构成阻碍。 全军渡河完毕后,一日间奔行六十里,永和县开城迎接。 五月初六,大军东行至八十里外的隰州理所隰川县。 隰州城门紧闭,刺史兵少,不敢应战,但也不想投降。 他是个很油滑的人,遣人出城送了钱两万缗、绢五万匹,外加部分粮草,然后便婴城自守去了。 王家子孙的内战,他们不想掺和。 王珂实力强,赢的可能性居多,但王瑶有夏军支持,说不定就翻盘了。这个时候表态,那与赌博无异,不如保境安民。 离开隰州城后,铁骑军又北上九十里外的石楼县,该县同样交了一批粮草,但不表明态度,竟是与州府一般无二。 石楼县再往北,有一座当道关城,曰平津关,有晋兵驻守,控制着这座最好走的驿道。那边,已经是石州地界了。 算了算所携带的粮草后,折嗣裕决定留一部分兵马在此监视,大队退回永和县,并将消息快马送至长秋驿,报给邵树德知晓。 “晋师未至。我想了想,总这么等也不是办法。”邵树德找来了两位主要幕僚陈诚和赵光逢,道:“看王珂四处遣人大造浮桥的样子,其应是要猛攻了。” 晋州九县,州理临汾及军事重镇霍邑早就被拿下。裴氏东眷、洗马川两房联手发力之后,洪洞、赵城、襄陵、神山、冀氏五县次第来降,唯汾西、岳阳两县仍在负隅顽抗。 裴禹昌也是果断的,虽然尚未正式走马上任,但却拿出了刺史的派头,令五县官员征召县镇兵及土团乡夫,以裴氏部曲为核心,收拢了霍邑镇将薛离,往攻两县,同时也没放弃劝降。 这是打算政治、军事手段齐出了,比较符合邵大帅的审美观。 邵树德一直认为,这天下,不仅仅有军事仗,也有政治仗,归根结底还是政治仗。 李克用就只打军事仗,所得有限。 而今邵树德攻河中,也是以政治仗为主,军事仗为辅,双管齐下,相辅相成。 “大帅,晋绛二州已在我手,慈、隰二州被隔绝于外,多半明哲保身,不会参与王家子孙的内战。那么,此战便是晋绛二州与河中府之间的战争了。”陈诚分析道:“大帅欲行何策?” “河洛方面可抽调得出兵力?”邵树德问道。 “大帅,李唐宾欲攻渑池,怕是很为难。” “那就调侍卫亲军两千人北上。”邵树德毫不犹豫地说道:“他又不敢用这支部队,天天押运粮草,能长什么本事?给我到平陆去。” 卢嗣业就像被人按了自动开关一样,立刻摊开纸笔记录,杜光乂在一旁叹为观止,觉得学到了很多。 “青唐都,也出动。让高仁厚回来!他一个绛州接应使,怎么搞成垣县镇遏兵马使了?把垣县防务移交给臧都保、牛礼二将,他回来指挥侍卫亲军两个千户及青唐都,这便是七千步骑。”邵树德下定了决心,语速变得很快,卢嗣业笔走龙蛇,竟然还有时间停下来等邵树德继续说。 杜光乂默默地走到桌案旁,给卢嗣业磨墨。 “陕州还有部分潼关镇国军在换防休整吧?一并北调。” “先取解县盐池,再攻河东。” 卢嗣业一愣。 “河东县。”邵树德补充了一下。 毫无疑问,攻盐池是一记妙招。如今王珂将大部分兵马带去了汾水,剩余的兵本就不多,还得屯于河东县,又有几个兵能守御盐池? 今年的盐利还没到收获的时间,此时被占,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是一项价值六七十万缗的大买卖,不知道多少人在分食其中利益。别说被占了,就是受到威胁都会引起巨震。 邵树德的这个策略,就是对付王珂这种新近上位、根基不稳的人的狠招。 如果把王珂换成李克用,就是河东县被人抄了,他多半也能暂时弹压下来,然后带着部队杀回去。 王珂有这本事吗?如果有,倒让人刮目相看了。 “朝廷使者到哪了?”邵树德突然问道。 “已至冯翊。”赵光逢可等到出场的机会了,这种外联的事务一直归他管,立刻回道。 经过邵树德一番黑箱操作,朝廷派给事中裴枢为天使,携诏书、旌节等物事前往河中,欲授绛州刺史王瑶为护国军节度使、河中尹。 这同样是一记狠招。 邵大帅的兵法,现在已经不仅仅局限于军事层面了。 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敌之可胜”,既可以是军事层面,也可以是经济、政治、外交、人心等所有方面。 战场,可不仅限于汾水两岸双方对峙的那块土地,大着呢! 叔叔这次就给侄儿王珂好好上一课,让他知道什么叫不败而败。 对了,天使裴枢出身闻喜裴氏,中眷房,肃、代二朝宰相裴遵庆之曾孙。 中眷裴有三支,即万虎支、双虎支、三虎支,裴枢出身三虎支。 国朝以来,中眷裴出过两位宰相,双虎支裴光庭相玄宗,三虎支裴遵庆相肃、代二宗。 比起西眷裴二位宰相(裴寂、裴世矩),洗马裴二位宰相(裴谈、裴炎),南来吴裴三位宰相(裴耀卿、裴行本、裴坦),东眷裴六位宰相(裴居道、裴休、裴澈、裴垍、裴冕、裴度)也不算差。 裴氏三眷五房,明里暗里来往不断,国朝二百余年出了十几位宰相,使相(节度使、观察使)也很多,还有各种刺史之类的中下级官员,说一句超级门阀不为过。尤其在河中地面上,任何小看他们的人,都会吃大亏。 这种世家门阀的潜势力,一旦结合军阀的刀把子,所产生的力量是很惊人的。 王珂杀裴氏妻,大谬矣。王重荣给你找的好媳妇,你自己玩砸了,还有啥好说的。 “让任遇吉宴请天使,再给天使打声招呼,稍稍放慢一些脚程。”邵树德吩咐道:“还没到他出场的时候。” 第六十二章 填河 汾水北岸已经筑起了一堵土墙,绛州军士卒戍于土墙之后。 不远处,还有连绵的营地,旗幡林立,游骑四出。 而在南岸,河中军正在缓缓出动。 有军士执大盾于前,掩护另外数百人突进。 之前数日的奋战,河中军在汾水中央一浅水处钉下了一根粗大的木桩,并用铁链连接到了南岸。 此时便有数百人扛着沙袋,往铁链旁边扔。 每填平一段,就有军士大声欢呼。其他人干劲更足,手底下也更有力气了。 这是刘训所出之计,学的马燧洹(huán)水之战故技。 而且他仗着兵多,还到下游寻找地方建造浮桥,分散绛州守军注意力。 王珂对此心服口服,已经放弃亲自指挥了,对刘训言听计从。 不过这也惹得陶建钊、张汉瑜等老资格大将不满。他们求外放刺史不得,本来就很不高兴,现在又被刘训这么一个外来户给压过一头,心中更是恼火,就差直接消极怠工了。 说白了,还是王珂威望不够。换王重荣在此,有人敢这样吗? 河对岸不断飞来箭矢,填河的军士时有死伤。 “他妈的,不填了,这是驱赶我等送死!”有人将土袋砸在地上,怒吼道。 “弟兄们,别填了,家中还有老父母,填河死了谁来养?”有人应和道。 “他们王家子孙兄弟相残,关我等何事?” “留后呢?填河没赏钱吗?赏钱在哪?” “赏钱!赏钱!” “嗖!”一箭飞出,将叫得最欢的一人射倒在地。 刘训策马驰来,战刀挥舞,一个满是不可置信表情的头颅飞了起来。 在他身后,数百名晋阳军士连连开弓,刚刚有哗变苗头的军士死伤惨重,几乎一个站立的都没有。 战场上一片静默。 甚至就连河北岸的弓手都停下来了,莫名其妙地看着南岸。 “不从命者,便是此等下场!”刘训下马,将头颅举了起来,道。 这些骄兵悍将,他早就一肚子老火了。 晋阳军士也跋扈,但上阵作战时却没这么多屁事,一个个老实得很。 河中军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似乎从王重荣死后就开始有这方面的苗头了,但王重盈也不管,等他死后,终于无法收拾,演变成了现在这么一副鸟样。 王珂,终究非人主也。换陇西郡王在此,谁敢闹事? “继续填河!”刘训下令道:“将这些首级悬挂到辕门上,警示众军。” 晋阳军士依令而行,抽出刀斧,将首级一一斩落。 远处的河中军士一片沉默,没有动静。 刘训脸上怒气一闪而过,正待说些什么,突然有人大呼:“留后来了!” 王珂在数百军士的簇拥下,小心翼翼地来到了河边。看着满地的鲜血以及随意堆在一起的头颅,他的脸色有些苍白,良久之后,才说道:“今日填河军士,人赐钱两缗。” 亲兵策马而出,至各部宣令。 良久之后,终于有人动了。 他们扛着土袋,踩着已经填得差不多的河段,涉水向前,将土袋扔在铁链旁。 并不是每一处都填,只要能给人下脚过河就行了。 对面又有密集的箭矢飞来,而且专往王珂这边射。 “回去!”王珂一拨马首,就打算避开。 刘训快步上前,拉住王珂的马辔,道:“还请留后立于此处。吾闻邵树德攻兴凤,军士屡攻不克,其人策马上前,言‘立于此处坐等将士破敌’,有箭矢落于马旁,他但大笑,言‘贼军给吾送箭而来’,将士忧心主帅安危,人人奋勇,终克坚城。末将请留后效邵树德故事,激励众军士气。” 王珂有些犹豫。 对面又飞来一波密集的箭矢,落在牌甲上,落在草地上,落在旗幡上。 “留后快走!”亲将裴凌从刘训手里抢过马辔,苦谏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箭矢横飞,旦夕横祸,留后不爱身乎?” 说罢,招呼众人簇拥着王珂便往后而去。他们走得匆忙,甚至连旗都卷了。 刘训勃然大怒,刚想让晋兵拦住王珂,最后又颓然放弃,怅然无语。 给了王珂一次好机会,可他没把握住。 主帅的威望,往往就是靠一件件小事积累起来的。 河对面的邵贼,于遮虏军城远距离射杀敌兵,在代北镇压军乱,于晋阳袭杀桀骜衙将贺公雅,在河东地面上小有名气。后又讨黄巢,破拓跋思恭,收河陇,平兴元…… 你所做的每一件让人惊叹的事,都会被军士们传唱,一点点加深威望,最终不可动摇。 你走到哪里,军将们尽皆俯首,不敢有二心。 你下达的每一个命令,军士们都会无条件服从,尽心去做。 便是投降而来的外军,也会为积威所慑,收起那份嚣张跋扈的心思,暗暗隐忍蛰伏。 王珂,终究不是邵树德那种从底层杀出来的枭雄,他没这份胆识。 诸军轻视,岂能无因? …… 邵树德在铁林军三千骑卒的护卫下抵达了北岸。 侍卫亲军两千人尽皆下马,跪拜于地。 邵树德拢着马缰,看着正在填河的河中军士,道:“昔年马太尉攻田悦,用的便是此招。王珂仅得其形,未得真髓。用兵之道,虚虚实实,马太尉可也遣人至上下游造浮桥呢。侍卫亲军皆我手足,何在此逗留?速速奔出,沿河巡弋。” “遵命!”孟知祥、慕容福二人拜道。 说罢,翻身上马,大旗一扛,两千骑分成数部,至各处巡弋。 “叔父!”王瑶听闻邵树德亲来汾水后,立刻赶来相见。 王瑶下马行礼,邵树德只安坐于马上,微微点了点头。 铁林军游奕使徐浩跟在后面,目光在王瑶的一众亲兵身上逡巡,有如实质。 “叔父,侄儿欲今夜挑选勇士前出,毁掉贼兵锁链。”王瑶用询问的语气说道。 “侄男拟守乎?拟战乎?”邵树德问道。 王瑶犹豫了一下,最终发狠道:“战!不战,早晚束手就擒,战未必死,何不战?” “若战,王珂为我填河,省了造浮桥的工夫,复何嫌也?”邵树德问道。 王瑶一愣,下意识说道:“侄智计不如叔父,叹服。” “铁林军明日便至,贼军若来,便与其战,何惧之有?”邵树德笑道:“贼军号十万之众,我止三万,破之易乎?” “贼军易与,杀他个人头滚滚。”徐浩大声道。 “杀他个人头滚滚!”铁林军将士们都知道这个口头禅,纷纷大呼。 “杀他个人头滚滚!”邵树德大笑,一夹马腹,三千骑军沿河奔驰,旗幡林立,威势惊人。 铁骑军已经渡河,打探到了隰州方向并无晋兵,邵树德便果断率军西进了,决战时机已经成熟。 壁垒中的绛州军士也在打探消息,得知铁林军来援后,士气大振。 人的名树的影,灵武郡王这么大的地盘,难道是别人送的不成? 铁林军上万步卒第二日午后抵达了战场。 王瑶将来自绛州的一万土团乡夫撤出,腾空了营地给铁林军步卒屯驻。至于三千骑军的营房,则是临时赶制的。 王瑶还算知兵,营地都立于高处,多半是怕被水淹。 而草木茂盛的汾水之畔,又少了一小片树林…… 五月十三,河中军举着大盾,奋勇填河,几乎已经完成了大半。 “把土墙拆了,清空河畔之地。”邵树德登上营中望楼,眺望对岸。 “叔父?”王瑶诧异。 “沧!”有邵氏亲兵抽刀出鞘,怒视王瑶。 “此乃军令,王使君还不速去!”十将郑勇上前,提醒道。 王瑶后背渗出了一层细汗,连忙下了望楼,传令。 绛州军士们很快接到了这个让人费解的命令,之前让我在河岸筑墙,现在又拆掉,这不是白忙了吗? 但军令如山,他们还是执行了。辛苦挥舞着锹镐铲凿,将厚实的土墙推到,填到旁边的壕沟里。 汾水河面上的河中军同样莫名其妙。不过这不是坏事,土墙立在那里,前面还有壕沟,攻起来挺费事的。敌军看样子是中邪了,居然主动拆了土墙,填平壕沟。 “大军全部退回营中。”邵树德继续下令。 王瑶已经麻木了,一一遵令执行。 绛州军将们也麻木了,刺史都没反对,我们还说个屁! “徐浩!” “末将在!” “今夜引骑军外出,自己找地方屯驻。” “遵命!” “王瑶!” “侄——末将在!” “贼兵今夜就能填到北岸,若夜中不来攻,明日定来。你拣选一军,明日出战。”说罢,邵树德又招了招手,让王瑶附耳过来。 王瑶走近,听完后有些吃惊。不过这个方略没错,又是军令,他也不敢违背,大声应道:“末将遵命。” “夏三木!” “末将在!”素有“僧将”之名夏三木上前,应道。 “铁林军中,你所领之定难都战功最著。令军士们今夜好好休息,便是天塌下来了也不用管,保证明日气力充足,杀破贼兵。” “遵命!” “军令已罢,诸将散去,各守本职,静待敌军来战。”邵树德说道:“王珂想战,叔便给他这个机会。” 当天午夜,河中军士累得底朝天,终于将土袋堆到了北岸。 是时河水漫溢,部分河中军士涉水过河,艰难前行。 第六十三章 汾水之战 大顺四年五月十四,晴空万里,风和日丽。 适合——厮杀! 张汉瑜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绛州军营地。营门已经大开,大群军士正在出营列阵。 再看看己方,已经有三千余人成功渡河,在河北岸站稳了脚跟。 不过军士们看着都有些疲惫,浑身跟泥猴一样,唯精神头尚不错,可能是临出发前给的五缗钱的赏赐起作用了。 河中土袋之上,木板已经铺设完毕,形成了一座临时便桥。 蒲州军士源源不断地沿着这座便桥北上。只要再过来五六千人,北岸这边基本就稳了。 但贼兵终于要战了! 王瑶跟已故的琅琊郡王讨过黄巢,不是那不知兵的庸人,虽然不知道前面为什么那么容易放他们过河,但现在派了两千余人出营列阵,并且摆开了一副进攻的架势。 这是对的。趁他们刚刚过河,气力不足,立足未稳,是有可能取得胜利的。 但张汉瑜有信心。 因为过河的是建节都,屡立战功,可不是什么易于之辈。 进军的鼓声很快响起,两军缓缓靠近。 不过百余步的距离,双方互射两轮箭,马上就短兵相接了。 张汉瑜列于阵后,他敏锐地发现,在互射箭矢的过程中,绛州军便已经动摇,阵内有零零散散的军士溃逃,不过很快被镇压了。 再看己方,无人溃逃,硬扛着箭矢。不愧是建节都,邵贼的铁林军,也不过如此了吧? 两军短兵交接之处,绛州军士卒明显吃不住劲,才交锋一炷香时间,便有人转身溃逃,继而影响到了其他人,整个阵型开始瓦解。 “嗯?”张汉瑜有些吃惊。 他预计到建节都能打赢对方,但这赢得也太轻松了吧?对方上来的都是什么人?难不成是乡勇团练? “都头!”左右亲将兴奋地看着他,道:“首战获胜啊!留后有言在先,功劳第一者,可任绛州刺史。” 河中五州,蒲州是节度使兼任,慈、隰二州山势连绵,没甚意思,也就晋、绛二州相对不错。虽说被李罕之祸害数年,户口锐减,但各有二十余万人,还是非常不错的。 晋州刺史,很可能要给刘训了,他妈的! 那么,只有绛州可以给大伙争一争,但需要拿出实打实的功劳,比如平乱第一。 “贼军怎变得如此稀松?王瑶所部乃外镇军,不至于如此。”张汉瑜奇道。 外镇军,赏赐、器械、训练与衙军完全一样,就是俗称的“衙外军”或“镇兵”,实力并不差的。 “都头,还想那么多作甚!贼兵抵受不住,要溃了。咱们趁势冲杀进去,卷着溃兵,冲乱敌阵,夺了那营寨。”亲将说道。 “是啊,都头!陶建钊的人已经渡河千余,再等就要错失良机了!”说罢,看了眼后面,一队又一队的军士正通过便桥过河,已经过来了一千多,后续人马还在继续开进。 张汉瑜充耳不闻,继续观察着战局。 绛州军那两千多人已经完全崩溃了,后阵军士慌不择路地逃散,前阵还在厮杀的人受到影响,心绪大乱,直接被对面砍杀刺倒在地,竟是一成本事也发挥不出来。 全军,已是兵败如山倒之势。 “都头!”亲将们眼巴巴地看着他。 “挂旗!击鼓!追击!”电光火石之间,张汉瑜下定了决心。 鼓声既响,杀得兴起的建节都军士踊跃无比,再也没有丝毫顾忌,纷纷前冲追杀。仿佛身上的疲累也不再是什么大事了,现在只想着杀贼领赏。 溃逃的绛州军士卒哭爹喊娘,不过看起来还算有点章法,没一窝蜂乱跑。大部分人向两侧溃去,绕着营壁转向后方,只有小部分昏了头的,直冲向开着的营门。 “嗡!”一波又一波的箭矢从营内射出。 步弓、强弩,一营连着一营,将欲溃回营内的绛州军士卒射倒在地。 溃兵终于清醒点了,纷纷调头,向两侧溃去。 而在营内,定难都两千军士早就披挂完毕,做好了出击的准备。 “贼兵追来,气势虽盛,然阵势散乱。诸位都是见仗多年的老手了,可敢将其杀回去?”夏三木列于阵前,大声问道。 “杀!杀!杀!”靠在他身边的军士齐声高呼。 他们的呼喊又带动了更多的军士相和,将士们用槊杆击地,情绪激昂。 大帅说“贼阵尚坚,须得令其冲杀进来,散乱之时,再一举破敌”,呵呵,有这个必要么? 夏三木转过身去,从腰间抽出一段红抹额,仔细绑在额头上,随手接过长柯斧,掂了掂重量,当先而出。 斗将一动,前排勇士紧随其后,将长槊端平,齐步前进。 在他们身后,更多的勇士甲叶铿锵,神情坚毅,槊刃森寒。 建节都军士争先恐后杀了过来,神情兴奋。 定难都军士沉默寡言迎了上去,表情嗜血。 “噗!”长柯斧斜斩而下,将一名贼军队头整个劈倒在地。 “杀!”第一排的长槊手一个跨步上前,狠狠地将步槊捅向敌军要害。 一路顺风顺水追砍进来的敌军骤然遇到硬茬子,突然就有些不适应,再加上追击过程中阵型有些散乱,顿时被冲得站不住脚,节节后退。 但刚刚取胜的他们心气很高,哪能轻易就范,当下就有数名下级军校怒吼连连,越众而出,想要凭借着勇武带动袍泽,稳住阵脚。 “噗!”长柯斧瞬间斩入一人颈脖,又快又准。 夏三木一脚飞出,将此人尸体踹向后方。随即挥舞大斧,连续扫倒数人。 步槊手们毫不畏惧,顶着敌兵刺过来的长枪,互相配合,长槊如毒龙一般,凶狠有力,便是着了甲,在这一击之下也抵受不住,不是倒地痛呼,便是向后退却。 定难都的将士们越战越勇,脚下不停,端着长槊且刺且砸,配合默契。建节都几个勇武军校连朵浪花也没泛起,便淹没在了长槊丛林之中。 前面的敌军被杀得死伤惨重,节节后退,后面的敌军不明所以,还在往前冲,阵型越来越散乱,声音越来越嘈杂。 夏三木又一斧斩下,敌兵发了狠,不闪不避,死死抓着长柯斧,嘴角鲜血溢出,脸上表情狰狞。 “呸!”夏三木啐了一口,从亲兵手里接过一口陌刀,用力横斩而下,一枚头颅飞起。 军靴踏过粘稠的血泊,快步追上一名转身欲逃的贼兵,用力劈斩。 敌兵绝望之下用手去挡。 鲜血喷涌,断臂飞舞!沉重的陌刀几乎没受到任何阻碍,从敌兵肩部斜切入肉,直入肺腑。 又一脚踹出,几乎少了小半个躯干的尸体无力地扑倒在地。 战场上的喊杀声越来越少,但场面却越来越血腥。 定难都的将士们默不作声,紧紧跟在主将身后,长槊、陌刀、重剑、长柯斧,晚唐武夫花队技艺娴熟,什么兵器都会用,什么都使得虎虎生风。 一刀斩下,鲜血喷了满头满脸,根本顾不得去擦。 一槊刺出,中了便是一个血洞,不中便收回,找准机会来第二下。 他们就像市肆里专业的屠夫,丝毫不费多余的力气,只用最省力的方式,娴熟地进行屠宰。 什么豪侠气、英雄气,在这些冰冷的屠夫面前挡不得片刻,敌兵的热血洒了一地。 “啪嗒!啪嗒!”那是鞋靴踩过血泊的声音。 “咔嚓!咔嚓!”那是重剑斩断头颅的声音。 两千屠夫至今还保持着整齐的队形,配合一点没乱,脸上的表情是令人诧异的麻木和平静。 杀了这么多人,既不兴奋,也不害怕,仿佛手底下屠宰的是牛羊,而不是人一般。 又好像,他们仅仅是在完成微不足道的工作。而这份工作,就是简单地用重剑斩断敌人的身体,用长槊捅穿敌人的腹部,用大斧击碎敌人的头颅,就这么简单,如此而已。 专业杀人者! 不知道要什么样的绝世猛将,才能让他们麻木专业的脸上浮现出惊骇的表情。 河中的大爷们是做不到了。 建节都很快就被推出了大门,散到了营外。 “他们不是人!”大批敌兵四散而逃,外面宽阔的原野似乎能给他们更多的安全感,可以远离背后那群冰冷的杀戮机器。 生命收割机大阵还在前进。 他们脚下的鲜血汇流成小溪,头颅、残肢被踩入尘泥。有人已经换了第二口陌刀,斧刃似乎也有些钝了,大阵以一种无可阻挡的气势冲向汾水。 溃逃的敌军不管不顾,冲向了便桥,与正往北面进军的袍泽迎头撞在一起。 “他们不是人!”到处是无意义的哭喊。 有人挤不上浮桥,直接就往汾水里跳,穿在身上的铁甲都忘了脱掉。 有人跪地求饶,一把鼻涕一把泪,但迎来的往往是重重一刀,头颅高高飞起。 完完全全的杀戮盛宴,不接受任何投降。生命收割机一旦开动起来,能令其停下的,或许只有他们的缔造者。 建节都三千人,就这么溃了…… 从人人争先甚至是争抢着冲入大营,到被倒卷着驱赶出来,丢盔弃甲,尸横遍野,不过就小半个时辰罢了。 急促的马蹄声从东面响起,一杆“徐”字大旗若隐若现。 骑军也赶到了。 第六十四章 双重噩耗 定难都全是步卒,他们看不起骑兵! 现在才来,摘果子是吧? 夏三木扔掉了卷刃的陌刀,捡起一根敌人遗弃的长枪,继续往前冲。 身上的甲胄满是破损,偶尔有鲜血渗出,不知道已经身被几创了。 动人心魄的脚步声延伸向河畔。 “哗啦啦——”军士们冲入漫溢到河岸上的浅水之中。 没有人指挥,没有人鼓舞士气,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每个人都在不知疲倦地收割着敌军溃兵的生命。 “鬼来了!”有人哭喊着直接跳进了河里。 便桥上挤作一团。 从南向北的人没和定难都交过手,还想着冲过去厮杀一番。 从北向向南的人已经丧失了斗志,只想着逃回南岸。 “噗!噗!”长槊捅刺不断,惨叫声此起彼伏。 人,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 当他陷入歇斯底里的情绪之中时,毫无理智、毫无判断力可言,甚至就连动物与生俱来的本能都丢失了大半。 便桥上的敌军士兵宁可将毫不设防的背部亮给捅过来的长槊,宁愿穿着铁甲跳进河里,甚至向自家袍泽挥刀相向,也不愿意返身战斗。 比之前更惨烈的屠杀开始了! 定难都的军士冲上便桥,一刀斩下,一个头颅掉落下来,滴溜溜滚落一圈后,扑通掉进了河里。 一槊捅下,总有人惨叫着毙命,但人太多了,一时间还倒不下去,死人被活人夹在中间,活人哭喊连天。 夏三木扔掉了卡在贼兵胸骨里的长枪,接过一把长柯斧,用力挥舞起来。 “扑通!扑通!”落水者不知凡几。 重剑手放慢了脚步,手持木棓(bàng)、长柯斧的军士默契地上前,配合简直妙到毫巅。 狭窄的便桥成了蒲军的噩梦之地。 南面还不断有人涌来,桥上几乎人挤人,手脚都施展不开。 长柯斧横扫之处,首当其冲者筋断骨折,被余威扫到的纷纷落入河中。 定难都的军士就这样缓缓推进,便桥两侧时不时溅起冲天的浪花,那是大群士卒落水掀起的最后挣扎。 河底的淤泥被搅动上来,浑浊中带着血色,隐隐还有临死前不甘的呐喊。 汾水的鱼,短期内怕是没人敢吃了。 摧枯拉朽,说的便是这种情形了吧! 短短的便桥一冲而过。 到了最后,站在前面的几乎全是手持粗大木棓的军士。 棓端粘满了红白污物,配上他们满身的鲜血,活似恶鬼下凡一般。 数百人紧握木棓,趟过浅水,朝正在匆忙列阵的蒲军士兵冲去。 “嗡!”铺天盖地的箭雨袭来,正在趟水的军士无声无息地倒下去百余人。 “哗啦啦!”后面的人面色平静,带着满身的浓烈血腥气,还有那白花花的箭羽,趟过浅水,高举木棓,冲杀了过去。 “鬼来了!”贼军前排都是刚刚收容的溃兵,远距离射箭是敢的,但面对面搏杀,是真的胆寒了,直接转身就逃。 而他们的溃逃,自然影响到了其他人。刚刚列阵完毕的两千蒲军,竟然被数百名手持木棓的定难都军士给击溃了。 “噹噹噹!”河对岸响起了击钲声。 “收拢人手。”短兵相接以来,夏三木第一次开口说话。 一千多定难都军士缓缓收拢集结。 他们喘着粗气,衣甲多有破损。甚至还有人杀得兴起,已经扒了衣甲,肉袒上身。 大部分人已经换了第二把武器。 长剑之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缺口。 陌刀因为连续斩击骨肉,已经卷刃。 一千多人在便桥南端列了个小阵,不少人开始捡拾地上几乎还全新的武器——全是蒲军胡乱扔掉的。 大盾、长枪、重剑,有什么用什么。都是练了十来年武艺,见仗几十次的老手了,什么器械不会用? 一千多人就站在那里,蒲军远远看着,愣是没人敢冲上来触霉头。 汾水北岸,散得四处都是的蒲军溃兵被骑军反复冲杀,连带着刚刚渡河阵脚未稳的陶建钊部两千人也被击溃。 聪明的溃兵躲进了没过脚踝的浅水中,苦苦哀求饶命。 乱跑乱窜的都成了骑兵的战利品,一个个人头被收集起来,堆积在一起。 北岸营地内,步卒鱼贯而出,队列整齐,沿着便桥往南进发。 打头的是铁林军宣威都一千人。 营内望楼之上,王瑶感到阵阵尿意袭来。 “侄男还愣着做什么?全军过河,与贼决战,看他们敢不敢打!”邵树德瞟了一眼王瑶,道:“我早说过,王珂这桥,是给我们造的。他现在应是懂了!” 王瑶连连点头应是,转身下去了。 邵树德又看了一眼蒲军营地。 大部分人都缩了回去,这是要坚壁挫锐? …… 蒲军营地之内,愁云惨淡。 渡河的五千多人,全军覆没! 便桥上又损失上千。 定难都过河之后,数百人持木棓攻击,受溃兵影响,直接散掉了两千人。 这一战,蒲军的胆魄已经被打掉了。 营内到处是嘈杂声,不停有人嚷嚷着放弃营地,奔回河东。 王珂犹豫不决。 大营内还有两万余人,与敌军人数相仿,或许还可以战上一战? 刘训一改之前劝王珂到一线激励士气的做法,转而苦劝王珂退回河东,固守待援,以拖待变。 “前军小挫,就此退兵,会不会引得人心浮动?”王珂眼巴巴地看着刘训,期待丈人派过来的这位大将能给点意见。 “留后,不是人多人寡的事情。纵有十万大军,然士气低落,又有何益?今日之战,张将军大意了。若建节都不擅自争功,蜂拥而进,乱了阵势。而是在旷野上列阵,持重而行,夏贼也没那么容易击破这几千人。”刘训说道:“夏贼渡河不过千余人,现在走,还来得及。末将愿率两千晋兵死战断后,力保大军不失。” “这……”王珂有些犹豫。 “留后!”刘训提高了声音,提醒道:“速做决断!要么集结大军出营,猛攻过河的夏贼,毁掉便桥。要么直接退兵,末将领人断后。” 王珂沉吟不决。 若就此退兵,可想而知本就不多的威望就全没了。从今往后,没人会听自己的。兵变、闹饷之类的破事会三天两头发生,根本弹压不住。 若死战到底,方才的大战他也看了。 最开始的时候,建节都击破贼兵,趁势攻入营中,当时他大声击节叫好。虽然刘训有些担心,认为建节都追击的过程中阵型散乱了,容易出事,但兴奋之下的他根本没在意。 但后面的发展让王珂瞠目结舌。 建节都冲进去后,很快被驱赶了出来,溃不成军。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乱作一团。 当是时也,他多么希望有仙术,可以让时间暂停,把建节都重新整顿一下,排好阵列,抚慰慌乱的心情,然后再战。 可惜,这只是臆想。 建节都一路被推到便桥,毫无战意,死伤惨重,连带着其他部分的袍泽也被带乱,士气大跌,失去了战斗意志。 数千人,就这么丢了。 “营中尚有两月粮草,若坚壁挫锐,待夏贼士气低落之后再反攻,可有胜算?”王珂突然问道。 刘训看着他,双眼含煞。若王珂不是李克用女婿的话,估计早一刀斩下去了。 王珂叹了口气。他也知道自己这个想法有些过于天真了,大头兵们还能等你两月?说不定早取你头颅献给王瑶了。 而今撤回河东,确实是最稳妥的办法。 “留后,不能再犹豫了。便桥是小,过不了多少人,然若拖的时间长了,过河的夏贼越来越多,可就跑不掉了。”刘训催促道。 “那便——”王珂终于下定了决心,打算溜了。 “留后,夏贼兵出柳谷,破解县,占盐池,一路往虞乡、河东方向来了。”行营都虞候和亲将联袂而至,神情急切地禀报道。 “什么?”王珂大吃一惊。 柳谷在安邑西南,应有驻军,怎么突然就被占了?难道被击溃了吗? “留后,事不宜迟,现在就走,迟恐生变。”刘训当机立断,喊来数人,扶着王珂便往外走。 王珂急得六神无主。 夏贼很显然是两路出兵,直接介入河中战事了。解县已丢,虞乡若再失守,那河东县可就直接暴露在兵锋之下了。 届时都不需要他们攻城,光镇内人心的变化,都可能会引起诸多不可测的影响。 是的,这场战争在很多人看来,是王氏子孙的内战,而不是外敌入侵,是不需要死战的。王珂、王瑶谁赢都无所谓,他们的日子照常过。两军之间,不少人甚至还是亲朋好友,随意转换立场问题不大。 所以,现在回去,真的有用吗? 好吧,可能有些用,毕竟河中府被王重荣、王重盈经营多年,遗泽还是有那么一些的。但这个时候你若不在城中,事情可就复杂了,很难说会发生什么。 “带留后走。”刘训吩咐道:“回河东固守,以拖待变,搏那万一之机。” 说罢,刘训又喊来数名将校,道:“立刻集结兵马,随我冲杀夏贼。” 第六十五章 挽救危局的办法 汾水南岸,一营又一营的士兵渡过便桥。 桥已经搭了几日了,一夜涨水数尺,几乎淹没到了两军营地附近。 军士们趟着积水,艰难地向外围扩展着防线,方便后续大军过来。 刘训带着两千晋兵列阵于干燥的高地之上,先用强攻劲弩攒射,被压制后,干脆冲下高地,迎上了刚抵达的绛州军一部。 邵树德在河对岸的望楼上,看到的便是如此滑稽的一幕:双方数千人趟着没到小腿骨的河水,艰难地行走在黄泥汤里,互相交兵的过程看起来就像戏台上那假到极致的对打一样。 他匆匆下了望楼,在亲兵的护卫下翻身上马,朝河对岸行去。 有哨骑远远奔来。及近,下马跃入水中,连滚带爬到邵树德马前,禀报道:“徐将军已去下游寻找涉水过河地段,准备追击贼军。” “让他抓住机会,穷追猛打,能留下多少敌军,就留下多少!” “遵命!”哨骑行完礼后,又匆匆离去。所过之处,水花四溅。 便桥很宽,亲兵小心翼翼地拉着马辔,护送邵树德过了河。 仿佛慢动作一样的打斗还在继续。 看着不成章法,但却非常血腥。晋兵是拼了老命了,想要阻止夏军追杀。这让人稍稍有些诧异,几缗钱的赏赐,你玩啥命啊? 追击行动从一过河就展开了。 除徐浩所领的铁林军三千军属骑兵外,孟知祥、慕容福二人还带着侍卫亲军两千骑出动,沿着敌军溃去的方向,奋勇追击。 渡过汾水的步卒也越来越多。 他们在军官的指挥下,从两翼包抄过去,逐渐将唯一还在抵抗的两千晋兵挤压到了角落。 邵树德收回目光,带着亲兵策马奔上了一处高坡。 大概有好几年了吧?这几年里,他甚少到厮杀一线了。一般都是坐镇后方指挥,统筹全局。 毕竟,帅和将是不一样的。 托他的“福”,铁林军与敌人面对面搏杀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以至于邵树德都在担心是不是把这帮家伙给养废了。 如今看来,一切还好。几年时间还不至于堕落。若再长一些,比如十几二十年不曾见血,那可能就真的废了,因为有经验敢打敢拼的老兵年纪到点,新人在优渥的生活中成长缓慢,那才是真的完犊子——就像后梁末帝时期的汴梁禁军,装备一流,但战力排名第二的天武军却被李存勖轻视,认为他们不如朱全忠时期的前辈能打。 “派人去劝降刘训。”邵树德看着正在困守犹斗的晋兵,说道。 双腿沾满泥巴的王瑶跑了过来,道:“叔父。王珂已经带人先遁走了,然贼军尚有两万之众,仓皇间弃了营地,哪可能个个跑那么快?侄请求带兵追击,定斩王珂首级献上。”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道:“侄男稍安勿躁。我已遣骑军绕路进行追击,若贼军只顾逃命,定有斩获。若有断后埋伏,也不至于吃大亏。绛州军士,久战疲惫,先在此休整吧。” “还是叔父思虑周到,侄不及也。”王瑶恍然大悟,赞道。不过脸上的表情,怎么看怎么有一股失落和不甘心。 战场那边,厮杀已进行到了尾声。五千绛州兵,外加四千从左右两翼包抄过来的铁林军,踩着泥泞的黄汤,一步一滑,几乎将残存的千余敌兵完全挤进了汾水。 “刘将军,尔等家小皆在河东,何必为王珂卖命呢?我家大帅说了,弃械者免死,尔等若降,任尔自去,如何?” 喊话的人足有数十人之多,挑的全是大嗓门,分布各处,务必让这些晋兵听到。 正待决死拼杀的晋兵听了,纷纷意动,手底不由地缓了下来,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主将刘训。 刘训暗叹一口气,看了看西南方的驿道。 王瑶带着两千多骑兵先跑了,紧随其后的是陶建钊部数千人。张汉瑜部,主力已经溃灭,甚至就连他本人,都失陷在了汾水北岸。 最后那两万余人,能逃回去三分之一都要烧高香,多半还没这么多。 兵败如山倒!王珂的节度使宝座,已经输掉了大半。 而就在他思虑间,就已经有大群铁林军士卒从不远处绕过,沿着蒲军溃逃的方向追击而去。 他们的断后,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降了!”刘训心灰意冷,将长枪扔在泥水里。 千余名晋军士卒也丢了器械,满脸解脱之色。 “收缴器械。人先看管起来,后面安排人手,将他们送到险地关,交给康君立。”邵树德吩咐道。 “遵命。” …… 长安太原大驿道蒲绛段,溃兵绵延上百里。 从最北边的秦村,到稍南边的宝鼎县、粉店,以及跑得最快的王珂所部临时屯驻的辛驿店,到处是横七竖八躺在路边直喘气的蒲兵。 走得匆忙,食水都没来得及带,稀里糊涂就跟着军官逃了。结果逃着逃着还走散了,军官找不到士兵,士兵找不到军官,乱作一团。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正在路边破庙里做饭的蒲兵手忙脚乱将火堆熄灭,不敢出声。 幸好骑兵并未在此逗留,他们风驰电掣般地往南追击。 军士们心中非常快意,去追吧,追那些将佐,不要来祸害咱们大头兵了。 这一仗,输得稀里糊涂!突然间就听闻北岸败了,突然间就要逃跑了,底层军士们信息渠道有限,不知道怎么败的,更不知道大人物们为何要逃跑,只能暗叹晦气,摊上这么个无能的留后,不知道多少人要被他坑死。 侍卫亲军千户孟知祥带着三百骑兵,看着路边藏在草丛里,躲在村落间,坐在田埂上的溃兵,根本就懒得管。 现在最要紧的,还是赶上王珂。 虽然希望不大,王珂所部的马匹多半不少,但人总得有梦想不是?万一抓住了呢? 战马继续向前奔驰。 突然从路旁冲出百十个溃兵。孟知祥吓了一跳,下意识抽出骑弓,连续两箭,一人毙命。 “别射了!别射了!”溃兵头领躲到了树后,大喊道:“我等愿降!” “滚一边去!”孟知祥懒得搭理这些人,一甩马鞭,继续前进。 “可是绛州王使君的兵?我等愿降矣。”溃兵头领高声道:“我等拥王使君入河东,保他做留后,王使君赏一人两匹绢就行。” 没人理他。隆隆的马蹄声渐渐远去。 “看着似乎是夏贼,不是王使君的兵。”有人突然说道。 “嗯?夏贼?那不降了!走小路赶回河东。王瑶若来,咱们便降了他,然后保他和夏贼干!河中这一府四州,还轮不到外人做主。” “是极。大部分弟兄其实是溃散了,好好收拢一下,人还是够的。” “王珂打的什么狗屁仗!稀里糊涂,连夏贼的面都没见到就败了。” “虫儿不会打仗,当不得人主。” 溃兵们七嘴八舌,相互搀扶着走了。 孟知祥连催马儿,一日间便抵达了宝鼎县。第二天傍晚又追至辛驿店。 路上抓了几个溃兵拷问,得知王珂前一日便拔营启程,奔回蒲州了。 毕竟,新驿店离河中城只有三十五里,须臾可至。 从河中城到双方交战的汾水之畔,总里程也不超过一百八十里,如果一心跑路,确实很难追上。 “这帮混蛋,跑得倒挺快!”孟知祥长叹一声,招呼将士们往后走,一路收降敌军溃兵。既然抓不到王珂,那么就削弱他的力量,剪除他的爪牙。 河中衙兵,能抓几个是几个,总之不能让他们再安安稳稳回到河中城了。 …… 河中城之内,气氛严肃,甚至可以说是紧张了。 三万大军出征,回来的还不到三千。虽说陆陆续续还会有一些溃兵跑回来,但惨败已是大概率事情。 王珂本就非常单薄的威望,遭此致命打击,一路下滑到了趋近于零。 “夫君,何须有心?”妻李氏静静坐在王珂身边,道:“妾已给阿爷写信求援。只要好好守住河东县,未必就没有转圜的机会。” “岳父的援兵到何处了?怎么至今还没动静?”王珂急道:“若来得再晚一些,怕是只能给我收尸了。” 李氏静静地看着丈夫,叹道:“夫君,事已至此,嗟叹何益?妾闻邵树德不是嗜杀之人,对子侄后辈也非常宽厚。便是这河中城破了,又能如何?夫君若不愿和妾一起回晋阳,妾就陪着夫君入朝。” “入朝?”王珂一愣,没说什么。 这——似乎也是条出路。 对于在藩镇兼并战争以及内部权势争斗中失败的人,请求入朝之时,朝廷还从没拒绝过。 以使相的身份入朝,实权宰相肯定别想了,但得一个清贵职位,似乎也不错。 时瓒已经入朝,李匡威即将入朝,难道我王珂要成为最近几年来,第三个入朝的藩镇重要人物? “夫君。”李氏坐近了一些,低声道:“而今需厚赏亲兵亲将,陪夫君一起跑回来的军士们也要多发赏赐。时局危殆,城内的旧有衙兵心思叵测,说不定哪天就把夫君绑了,扔出去献功。夫君得有自己人,共过患难的人最适合提拔任用了。” “这……”王珂犹豫了,道:“如果只赏这些人,会不会惹得其他军士不满,鼓噪闹事?不妥。” 李氏见自己的建议没被采纳,气得将茶壶顿在案几上,再不说话了。 王珂看着自己妻子,眼神微微有些闪烁。或许,还有一个挽救危局的办法? 第六十六章 抵达 “留后,风陵渡守军不愿回来。”王殷匆匆走了进来,禀报道。 他的脸色有些疲倦,更有些焦急,显然这一趟搬救兵的举动是劳而无功了。 “他们降了邵贼?”王珂生气道。 “陈将军直言,请任王瑶为节度留后。”王殷先看了眼王珂脸色,然后小心翼翼地说道:“邵贼若来,风陵渡上下自当戮力死战。他们不降外人,只降王氏子孙。” “放屁!”王珂腾地站起身,将茶壶都碰翻了。 他的眼神闪烁不定,内心之中显然在激烈挣扎。 “劳烦夫人再去为我煮一壶茶。”王珂突然说道。 “夫君莫要气伤了身体。”李氏叹了口气,离开了房间。 王珂烦躁地踱着步子,突然走到王殷面前,道:“你我早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王瑶若来,定然不会放过你。” 犹豫了半晌之后,小声问道:“若杀了李克用之女,降顺邵树德,事情可还有挽回之机?” 王殷一惊,立刻劝道:“留后,事已至此,怕是无甚用处了。” 王殷又不是傻子。王珂若要杀妻,只会找他们动手,届时李克用勃然大怒,王瑶、邵树德为平息其怒气,定然会把他们这些动手的人解送晋阳,便是想痛痛快快求死都不得了。 “也是。”王珂颓然坐回胡床,声音哽咽道:“王氏素来善待军士,不想至此时,一个个都只想着自己。” 王殷无语。军士们不是挺有良心的么,还是向着王氏的啊,只不过换成了王瑶罢了。 但这事,唉!王瑶多半要他死,怎么办? 事到如今,或只有李克用、朱全忠可投,王殷已经在盘算该怎么出城了。 “留后,方才入城之时,满街武夫,士气低落,如今或该加发赏赐,提振一下士气。如此,上下皆感留后之德,或愿死战。”王殷说道:“蒲津关三城,尚有数千戍兵,近在咫尺,留后何不召之?某不才,愿为留后再跑一趟。” 王珂猛然抬起头来,道:“微君言,几失计矣。” 蒲津关三城,为河中命脉,素以精兵良将镇之,最早可以追溯到汾阳郡王郭子仪。河中衙军,往上追溯,也是郭汾阳的平叛精兵后裔。 此地守军,无论是亡父还是叔父,都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能动。之前着急忙慌跑回来,竟然忘了此事。 “君速去!城内尚有万余衙军,若得数千蒲津关精兵入援,或有转机。”王珂说道。 李氏带着婢女煮完茶进屋,刚好听到最后一句话,顿时有些诧异,道:“夫君,妾在晋阳之时,听阿爷与诸将闲聊,城外有寨,戍以精兵,贼军便不得全力攻城。蒲津关东城与河东近在咫尺,可为奥援,为犄角之势。若贼兵来攻,樵采、扎营、打制器械,诸多不便,还得留大量军兵防着东关城——” “住口!你一介妇人,相夫教子便可,懂什么军略?”王珂出言打断道。 刚说完,有些后悔,觉得口气重了,下意识想说些好话。但转念一想,两千晋兵又不在城里,刘训多半也死了,还怕个屁! 想起过去一年,小心翼翼,从不敢对妻子大声说话的憋屈模样,便是老实人也受不了。此时骂了两句,心情大爽。 李氏毕竟只有十五岁,被丈夫一训,眼泪就流了出来,低着头跑出去了。 王殷在一旁目瞪口呆,下意识觉得不对。 但想想也无所谓了。王珂这条破船,爱咋折腾咋折腾。 匆匆离开王府后,王殷直接便往西城门而去。 大街上气氛凝重。有军士在劫掠百姓,但没人管。 三三两两的武夫聚在一起,用危险的目光看着王殷这类遍身绫罗的人。还有胆大的在指指点点,显然是认识他的,不知道说了什么,一群人轰然大笑。 是了,权力更迭,与他们这些底层武夫何干?相反,说不定还是好事。 大乱之时,冲进这些往日的高官显贵宅中,抢掠财物,肆意凌辱女人,不知道多爽快。 新帅上位之后,不还得用他们?不还得好好哄着? 说不得,府库之中的钱帛,就都得散出来发给武夫。 一些人的职位,也可以升一升。 当然这只限于王瑶。 邵树德有自己的部队,肯定用不着他们,那日子可就惨了。说不得,还是要和夏贼死战! 王殷出了城之后,直接策马南奔,往风陵渡、永乐县的方向而去,竟是连家人也不顾了。 大丈夫何患无妻!日后有了功名富贵,什么样的女人不可得? …… 王殷离去后不到半日,由千户赫连隽统率的两千步骑便进抵河东城下。 他们是从东面虞乡县的方向过来的,充作大军先锋,后面还有青唐都五千人、镇国军三千余人。 河中军遣五千步骑出城列阵,赫连隽与其交战,不胜,退后十余里下寨,河中军也不追击,只一门心思守城。 而此时的北线,邵树德已亲领大军进抵宝鼎县。 县令征发壮丁健妇上城戍守,欲死战。王瑶遣人喊话,最终开门请降。 天使裴枢也已经动身,一路追赶,欲与邵树德、王瑶汇合。 王瑶把留在北岸的一万土团乡夫也调了过来,全军两万余众,自告奋勇前去攻河东县,邵树德不许,令他随大军一起行动。 五月二十二日,邵树德率大军抵达河东县外,扎营屯驻。 此时收到消息,被隔断在外的汾水关镇军降了河东,康君立统大军猛攻霍邑。 “晚了!”邵树德笑了笑,将一摞信件收了起来。 河中军校封藏之,偷偷遣人出城送信,言军心浮动,皆欲换个节度使邀赏。 河中幕府营田判官封充遣人相告,王珂大赏三军,同时恐吓军士,言灵武郡王欲尽杀河中衙兵,军士们将信将疑,士气有所恢复。 王珂亲将之一、南来吴裴出身的裴凌将长子送到邵树德军中,直言王氏对他有恩,不欲加害王珂。 还有一些其他杂七杂八的人,基本都出身封氏、裴氏,或者与他们关系密切。 不过看起来,给邵树德送信的人还是少数,往王瑶营地跑的人那可是大把大把。 说来也是可笑。 河东县好歹是有名的大城、坚城,城内本有万余衙军、数千州兵,王珂带着三千余骑跑了回去,这几日大概又跑回去三五千,接近两万五千步骑的守军,按理来说应该守得铁桶一般,但现在什么样? 邵树德站在刚搭建完毕的高台上,只看到内外人员进进出出。厚实的城墙,几乎成了公干往来的驿道,吊篮放下来提上去,一刻不得歇。甚至还有人等不及,直接用绳子攀援而下,奔至王瑶大军的营寨。 人心丧乱,竟至于此! “大帅!”高仁厚匆匆赶了过来,直接在望楼下行礼。 这老头!邵树德笑了笑。正常不应该上来行礼么? “我腿脚不好,你上来说话。”邵树德喊道。 高仁厚嘿嘿一笑,蹬蹬跑上了望楼,行礼道:“参见大帅。” “老是听你和李唐宾叫苦,说兵不够,这次便给你们补兵。” 高仁厚大喜道:“得了兵,末将便去垣县,将张慎思的狗头取来献给大帅。” “河中降兵,都看了?如何?”邵树德问道。 “不错!”高仁厚赞道:“末将随意挑了一些人,令其射鹿子、射草人,不中者甚少。再考较刀矛之术,都很有火候。末将一问,全是积年老兵,技艺娴熟。就是被惯坏了,一个个吊儿郎当,打仗油滑,非得狠狠整治一番。” “王重荣在的时候,这些人还是能战的。他死后,六年时间马放南山、刀枪入库,军中乌烟瘴气,风气败坏。现在整治,还不晚。高将军既然觉得不错,那便先挑吧。”邵树德说道:“若今后觉得他们不堪战,可别再来诉苦。” “有末将整治,保管服服帖帖。”高仁厚拍着胸脯道:“练好之后,重来一次汾水之战,大帅的铁林军怕不是要被打得……” 说到这里,老高终于知道厉害,明智地闭了嘴。 徐浩、野利遇略二人齐齐瞪了他一眼,不过没和他一般见识。 “降兵万余众,高将军先挑三千人,补入天雄军。”邵树德说道:“挑人、补入的时候做好准备。” “末将省得。”高仁厚回道。 降兵,可不一定会老老实实。若还让他们住在河中,或许还能接受。若搬到其他地方,说不定就要作乱了。 李克用让昭义镇挑五百精兵送到晋阳,半路不就作乱了么? 可以听你的话,为你打仗,甚至出镇作战,但让我搬家?那我可要造反了。 这事其实不仅仅是个别藩镇,全国范围内都差不多,有的程度轻一些,有的就比较严重。 郓、兖二镇为何拼死抵抗朱全忠?都这副景况了,还在拼死作战,为此给汴军造成了巨大的伤亡?因为朱全忠杀过降兵。 朱全忠为何杀降兵?因为降兵不听话,不愿去汴州,只愿待在本乡本土,守着自己的利益。 这就是恶性循环。 降兵不听话,一怒之下杀了。消息传出去后,人人死战,不愿投降。伤亡太大,火气上来后,整不好要屠城。而一屠城,在别的朝代或许还能吓人,但晚唐这会,感觉负面作用更大,更能激起武夫的逆反心理,和你死磕到底。 难不成我也要走上五代朝廷的老路?一路杀到手都停不下来?邵树德很是无奈。 朱全忠屠魏博,八千衙兵连带家属,一日间杀了个精光。 但似乎效果不好,后来又出了个更跋扈桀骜的银枪效节军,战场上贼能打,但也贼不听话。 这大唐的天下,都是一群什么人啊! “大帅,封彦卿来了。”亲兵十将郑勇上前禀报道。 “我去迎他。”邵树德说道。 封彦卿离开丰州后,就回了安邑。之前探过他口风,问他有无兴趣出任绛州刺史。封彦卿有些意动,不过在大封亲自给邵树德写了一封信后,这事就黄了。 邵树德决定让晋州别驾封衡出任晋州刺史,同时让裴禹昌换个地方,出任绛州刺史。反正这两个地方都差不多,裴禹昌应无意见。 军事仗打赢了,后面的政治仗接踵而至,河中善后之事,千头万绪。一着不慎,都可能会对未来的大业造成影响。 朱全忠早年一味强硬,降兵不听话就杀。但到了后来,吃过亏以后,也顶不住了,不得不妥协,但就此埋下祸根。 邵树德想看看,能不能软硬兼施,徐徐图之。 大家都看着呢! 第六十七章 兵乱 河中城内,大头兵们很忙。 他们成群结队,四处鼓噪:“王瑶欲当节度使,许一人十缗钱。” “哈哈,王珂才赏四缗,何必为他卖命?” “王瓒、王璘何在?散了家财,多加两缗,我等保你当节度使。” “还得许我等大掠三日方可。” “哈哈,大掠十日,不赏钱亦可。” 河中城内家家户户紧闭门窗。 现在城内还勉强维持着最基本的秩序,只零星有人劫掠。但若放任不管下去,谁敢说自己不会被抢? 有信使在大街上策马,许是平时嚣张惯了,呵斥了挡路的军士两句,直接就被拉下马来。 “噗!”一刀斩下,信使头颅滚落在地。 “走,开城门,迎王瑶入城。” “王瑶说的话可还作数?” “他敢不作数?” “走!同去同去!” 几人振臂一呼,很快有数十人跟了上来。 他们一路上大声呼喝,待到东城门时,已是黑压压一片数百人。 守卒不知所措,刚想呵斥,结果就被数把长枪捅在身上。 而在另一个方向,也有人在趁机鼓噪。 “陶建钊那老狗,在汾水吃了败仗,折了许多兄弟,居然还敢管我们。” “听闻他有万贯家财,不如我等自取。” “杀了陶建钊!” “杀了这老狗!” 大群士卒聚集起来,涌到了都虞候司门前。守卫直接倒戈加入,领着他们冲了进去。 “陶建钊贪墨赏赐,戕害袍泽,砍了这厮!” “杀陶建钊!” “杀老狗!” 乱军情绪癫狂,见人就杀。 正在军府议事的陶建钊听到鼓噪声时就觉得不妙,匆忙出了衙厅,就要遁走。 “杀了这老狗!” 爬墙爬到一半的陶建钊被拉了下来,瞬间被数十把兵器招呼,很快就没了声息。 杀了大将的军士们愈发狂乱,开始四处劫掠。 法直官崔庆躲在桌子底下,直接被揪了出来,砍成数段。 幕府推官薛颂因为经常处罚干犯军纪的士兵,被堵在衙厅内,身中数十箭而亡。 粮料使王延被乱兵抓住,因为平日名声还不错得免,但随从数人被戮。 将都虞候司屠戮一空之后,乱兵们抱来薪柴,将这座气度森严的军衙点了起来。 城外大营内,邵树德正与封彦卿对坐饮茶。 “大帅可知玄宗朝曾置中都?”封彦卿问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开元八年议置,九年正月诏升蒲州为河中府,营建中都,半年后废。” “然也。”封彦卿对邵树德喜爱读书的习惯很赞赏,又道:“蒲州之时,虽为上州,然仅有官员18人,胥吏214人,既升府,当有官员28人,胥吏328人,官吏一时不足。其时外有突厥变乱,干戈岁增,征发不宁,内有水旱不节,江淮赤地,饥馁者众,加之营建中都耗费巨大,遂罢。大帅可知玄宗为何要置中都?” “尧舜所都,表里山河,扼秦晋之喉,抚幽并之背。” “哈哈,大帅不愧是武夫。”封彦卿笑了笑,道:“然老夫要从钱粮之事上来说。” 邵树德给封彦卿添了添茶。 “大帅,城内浓烟滚滚,恐有变乱。”亲兵十将郑勇急匆匆地走了进来,禀报道。 “什么?”邵树德还没说话,封彦卿却眼睛一亮,将目光转向邵树德。 “大帅,此乃良机。”封彦卿说道:“不仅仅是夺占河中城。” 这话说得有些隐晦,但邵树德秒懂。 河中甚至天下所有藩镇的问题,往往不在于节度使,而在于兵。 也许节度使不想造反,大将也不想造反,但大头兵们稍不如意就要造反——赌钱赌输了都能造反,你还能指望什么? 艰难以来诸多军乱,这种情况屡见不鲜,典型的就是魏博衙兵以及徐州银刀都,正所谓铁打的衙兵、流水的节度使是也。 梁晋争霸时,魏博镇简直是墙头草,换几个节度使都没用。节度使不想造反?我们裹挟你造反,就是这么吊。李存勖亲自兼任节度使都镇不住,他因魏博而得天下,也因魏博而失去了天下——“晋王遂以银枪效节军取梁,而亦以银枪效节军取祸。” 处理了兵,谁当节度使都无所谓。不处理兵,李存勖当魏博节度使有用吗?朱全忠当河中节度使有用吗? “击鼓聚兵!”邵树德下令道。 亲兵们取来铠甲,替他穿上。 鼓声响彻整座大营。 铁林军训练有素,很快集结了起来。门警放下壕桥,骑军先出,然后是步军,至旷野上列阵。 邵树德骑在战马上,仔细观察着河东县的城墙,却见上面还有军士戍守,但早就稀稀拉拉了。 “叔父!”王瑶也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面有喜色。 河东县就是熟透的果子,那么多人暗通款曲,早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另外,天使马上就要到了。 只要天使正式授予自己旌节,那就更稳妥了,从此可以蒲帅自称。 “喊话,让守军开城门,不然就攻城。他们现在这副德行,几人有心思守城?” “遵命。” 亲兵刚要上前,却见河东县东城门突然缓缓打开,大群士卒涌了出来。 “王使君可说话算话?” “一人十缗钱!” “现在便给,给了咱们拥你进去做节帅。” 王瑶脸色一黑。 他是许诺了一人十缗钱,但前提是等自己当了节帅,然后向百姓征税,补上这个亏空。现在,你让他如何拿得出几十万缗? “这群贼胚!”邵树德看不下去了,道:“徐浩!” “末将在!” “进城!” “遵命!” 徐浩的大旗很快打了出来,三千骑兵翻身上马,缓缓加速,直朝乱兵冲了过去。 “这是作甚?” “王瑶你不得好死!” “弟兄们,我们被骗了!” “噗!”就如同他们砍那个信使一样,徐浩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斩杀一人。 骑兵纵马冲入乱兵人丛之中,横劈竖砍,一片鬼哭狼嚎。 在他们两侧,还有大群骑兵快速绕过,冲进了城门。 “前进!”邵树德亲自带着铁林军九千步卒,朝河中城而去。 王瑶也反应了过来,立刻找来亲将,令其火速带队入城。 …… 大军入城之时没遇到任何有组织的抵抗,但大街上的乱兵真的很多。 不用邵树德吩咐,铁林军上下墙列而进,步弓攒射、长槊捅刺,杀得这些乱兵晕头转向。 邵树德在亲兵的劝说下下了马,步行前进。 他面容严肃,心中暗暗盘算是不是干脆扩大化,将城内两三万河中军全部屠干净算了。 有些贼胚,就得用这种肉体消灭的手段。 魏博军,历史上被屠了三次。 罗绍威时期,朱全忠尽屠八千衙兵及其家属,还出了个著名成语。 李嗣源时期,房知温、安审通屠银枪效节军。 李从珂时期,范延光诛捧圣、忠孝、忠肃等七军。 石敬瑭时期,魏博又军乱,差点就被屠,最后赦免,范延光出降。 五代四位皇帝,不约而同选择了屠戮魏博军,这当然是有原因的。 但邵树德最终还是放弃了,河中兵还不至于如此。 一次性杀几万人,名声也实在太过恶劣。 “大帅,这便是王府了!”郑勇在一旁低声提醒。 邵树德转过头去,门前横七竖八躺着十余具尸体,也不知道是乱兵杀的,还是铁林军干的。 估计是后者,因为府内秩序还算安定,并未受到冲击。 “进去!”邵树德下令道。 不过他自己却不动,郑勇会意,立刻点了数百亲兵,令其入府仔细搜捡,严密布控。 在此期间,他不断收到消息。 参与变乱的大概有几千人,在铁林军入城后,河中军士有些清醒了过来。军校封藏之说服了几位中下级军官,带着人马主动平叛,配合铁林军稳定秩序。 河中都虞候司几乎被一扫而空,主要将佐多死于非命。 王瑶很开心,因为他可以安插自己人了。 邵树德也有些满意,因为死的都是老资格将领。 “大帅,可以进去了。”有亲兵从府内出来禀报。 邵树德在大群甲士的前呼后拥之下,举步跨进了王府。 府内仆婢全部被驱赶到了后院,有军士看守,故前厅空荡荡的。 沉重的脚步声响彻整座府邸,一声声仿佛敲击在了人心底之上。 邵树德站在富丽堂皇的门厅之内,仔细欣赏。 王家还是有钱!虽不如当年马璘的豪宅,也相差不远了。 “叔父!”王珂哭喊着冲了过来,不过很快被亲兵按住,仔仔细细搜遍全身后,这才放他过来。 “叔父!”王珂抱着邵树德的腿,哭得稀里哗啦:“华岳寺一别,已是多年未见到叔父了。” 邵树德也有些动容。 “你既叫我一声叔父,我又岂会加害你?起来吧。”邵树德吩咐了一下,亲兵将其搀起。 “叔父。”李氏在远处行了个礼,小声道。 她叫邵树德叔父,可比王珂正宗多了。 邵树德仔细端详了一下李氏,模样清秀,虽已为人妇,但脸上还残留着一些稚气。此时大胆地看着自己,不像王珂那般战战兢兢。 “还是第一次见到侄女。”邵树德笑道:“你季母还让我带了一些礼物,说要送给侄女。” 这话当然是瞎说,不过他既然开了口,下面人自然会立刻去寻找合适的礼物。 这就是表明一个态度罢了,即我是认你这门亲戚的,你的安全有保证。 李氏很聪明,一听就明白了,又行了一礼,笑道:“从翁这么说,侄便等着。” 王珂哭声渐止,悄悄抬手擦眼泪,结果又被紧张的亲兵按住,一时间尴尬不已。 “放了他吧,都一家人。”邵树德命令道。 王珂连忙起身,跑到李氏身旁,拉着她的手。 他算是明白了,自己这个侄子的含金量不太足,李氏这个侄女的含金量很足,这果然是看实力的。 李氏发了点小脾气,直接甩开了王珂。 邵树德笑了笑,道:“过几日再来看贤夫妇二人。” 他当然不想住在王府内,惹人非议。更何况,还有许多棘手的事情需要处理。 第六十八章 手段 封彦卿也进了城。 他是老江湖了,在浙东幕府任判官时,亲身经历过兵乱。河中城内所发生的事情,他一点都不奇怪。 武夫们就这个德行,而且他们一般也没什么太大的野心,抢完后基本就满足了,能消停很长一段时间,然后等到下一次矛盾爆发。 铁林军入城,手段狠辣,怕不是杀了千余人,或者有两千。 封彦卿懒得数,很快在指引下,来到了都虞候司。 衙署内到处是焦黑的痕迹,几乎三分之一的建筑被烧毁。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一些亲兵在清理地面上的血迹。 封彦卿暗叹一声,象征着藩镇最高军权的衙门,居然被一群乱兵给屠戮焚烧了。 这年头的武夫,到底有谁是安全的? 可能没有。连天子都不安全,这世道还真是…… “令公不妨接着讲。”邵树德坐于桌案后,说道。 “嗯?”封彦卿一愣。 大街上隐隐还有兵刃交击声,这都不管么? “之前讲到哪里了?”封彦卿不自然地咳嗽了一下。 “建中都的事情。” “哦,中都……”封彦卿也坐了下来,理了理思绪,道:“大帅可知,自前隋时起,河中便是京邑所资?” 所谓“京邑所资”,主要是供应长安粮食的意思。 “开皇三年,运汾、晋之粟以给京师,蒲州是转运地。”封彦卿继续说道:“国朝咸亨三年,关中饥,运晋、绛仓粟以赡之。开元二十一年,裴耀卿为江淮转运使,然其还兼督运晋、绛仓粟入关中。河北诸州之粟麦,一并运到蒲州,并晋绛粟米一起,输往京师。当时是也,晋、绛、汾三州出粮,蒲州出运丁,共赡京师。” 二人坐在这边讲,还有人上茶。在他们身后,亲兵还在搬运尸体,怎么看怎么违和。 “晋绛汾确实是好地方。”邵树德点了点头,同意封彦卿的这个说法。 奇怪的是,蒲州也是平原居多,但在河东道西南这一片,粮食产量却比不过晋、绛、汾三州,这可能与汾水流域水利工程较多,且没有那么多盐碱地有关。 比如粮食产量最高的龙门县,属绛州。贞观年间,长孙恕当县令时,凿石垆渠、马鞍坞渠,灌溉良田,亩收十石(?),开元二年专门在龙门县置龙门仓贮粮。 艰难以后,绛州水利工程建设反倒越搞越大。 德宗时,韦武任绛州刺史,凿十三条水渠引汾水入绛,“环绛而开辟”,整个绛州“皆沐其泽”。 总的来说,就是绛州境内有汾水、绛水、涑水、鼓堆泉,水资源丰富,平原众多,同时又摊上不少好官,水利工程兴修得很勤,故粮食产量大增——京兆韦氏现在在绛州百姓中的口碑都很好,甚至给他立碑纪念。 “抓住粮食这一条,蒲州就翻不了天。”封彦卿直截了当地说道:“若不养官吏、衙兵,蒲州当可自给自足,甚至略有盈余,可若养数万衙军,则不够。” 这个“不够”,当然不是不够吃,而是不够用。 衙兵月给粮赐两斛,他真吃得了这么多吗?吃不了。事实上这是俸禄的一部分,时下官员大部分的俸禄也是用实物支付的,甚至被称为“俸食”。 五万衙军,一年要支付粮赐120万斛,加上在营消耗,一年至少要170万斛以上。光靠蒲州,可不够! “抓住粮食,确实妙。”邵树德说道。 同时他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晋、绛这么富饶,是否可以让部分朔方军在此安家呢?不过这事需要谨慎操作,万一弄得军士们不开心就麻烦了。 “粮之外,还有盐利。”封彦卿继续说道。 亲兵十将郑勇又在关键时候进来,禀报道:“大帅,天使来了,王瑶已经出城迎接。河中军校封藏之在门外,求见大帅。” 邵树德冷笑一声,王瑶可真是心急啊。 他的部队从另一个门进城,趁机收编了不少乱兵。城内大部分军士并未参与劫掠,这些人,多半也是要投向王瑶的,这是志得意满了么? 王家小子,叔叔得让你知道引狼入室是怎么一回事。 “让封藏之进来。”邵树德说道。 封藏之很快来了,行完礼后,见厅内没有外人,直接跪下,道:“封藏之唯大帅之命是从。” 邵树德亲自起身搀扶。 这年头,让一个武夫五体投地跪倒,可是很难的。单膝跪下已经很尊重了,遑论五体投地。这表明了一种绝对的臣服。 封藏之这么干脆,邵树德也不想故弄玄虚,直接说道:“河中兵乱,宿将凋零。昔年王重荣为河中马步都虞候,惜此职后不再设。而今大乱新平,正当任用新人,封军校可愿任河中马步都虞候?” 封藏之感觉自己被幸福击中了,有些晕。 “下僚职官甚卑,如何能担此重任?” “昔年孟方立不过一介副将,军乱之后,便自任昭义留后。君亦副将,如何当不得马步都虞候?”邵树德说道:“至不济,也能当个都头。此事,我来操办,你只需好好练兵。河中这些武夫,有些过分了,你可能整治?” “自当用心治军。”封藏之回道。 若平时,确实不好整顿。但如今不是大乱方平么?军士们心中惴惴,一时间倒也很老实。趁此机会加以整治,徐徐图之,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好!”邵树德笑道:“还有一事,河中将佐,你给我一一道来。” …… 大乱之后的河中府,家家户户仍然紧闭大门。 外镇兵马入了城,能有好果子吃?他们抢掠妇女怎么办? 老百姓有自己的生存哲学,现在看似安定,但其实最是危险,还是等等再说吧。 振武军日夜兼程,秘密抵达了河东县。 城内几处军营之外,河中军士卒正鱼贯而出。 大街上站满了手持弓刀的铁林军将士,气氛看起来非常肃杀,但河中军士们表情轻松。 他们没参与变乱,被军官苦口婆心劝住了,现在到了领赏的时候。 领赏的地点在城外,一人四缗钱、两匹绢。 初闻之时,人人破口大骂,比答应的足足少了将近一半,如何让人不恼? 随即又叹气,如果是正常拥立王瑶当节度使,那一人十缗钱确实不是奢望。可惜不是,事到临头还来了场兵乱,被人镇压了,面上须不好看。 所以,能有四缗钱、两匹绢,也不错了。 军士们出城之后,副将及以上将佐都去了都虞候司。 临走之前,众人挤眉弄眼,大笑不已。 少了这么多空位,即便王瑶要安插自己人,但还有很多机会不是?说不得,大家都得挪一挪,副将升十将、押衙、虞候,十将升兵马使,兵马使当都头、都虞候、都押衙,多好! 抵达都虞候司后,门外站满了夏军士卒,目不斜视,这让众人稍稍有些不喜。 夏贼,赶紧滚蛋吧!河中不是你们该来的。 “诸位!”衙厅之内,王瑶与邵树德并坐于上首,邵树德居左,显然地位更高一些。 王瑶扫了一眼众人,继续说道:“蒲州居两京之要,有羊肠底柱之险,浊河孟门之限。国朝以来,邑居相望,人文荟萃,兼有盐池之利,故得雄州之美名。今大乱新平,户口流散,仓廪空虚。晋兵还在攻霍邑,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王瑶先说了一番客套话,随后终于进入了正题,道:“前次兵乱,军中宿将一扫而空,今——” “慢着。”邵树德突然说话了。 王瑶一惊,转头望去,却见邵树德身上居然穿着铠甲,此时起身,慢悠悠地说道:“军乱之事,尚未了结,侄男何急于论功行赏?” “叔父这是……”王瑶心中起了不好的感觉。 “十将李师苗、十将张游仙、副将宋可曾、河中府押衙刘复昌、虞候孙承……”邵树德一口气点了二十余名中级将官的名字。 而就在他说话的当口,数百甲士从衙厅内外涌出,将这些人团团围住。 被点到名的脸色大变,没被点到的下意识让到一边,一脸惊惧。 “侄男不是说还有乱兵同党未被搜捡而出,请我帮忙么?事到临头,怎又后悔了?”邵树德脸色一肃,道:“尽屠之!” 箭矢离弦,惨叫遍地。 甲士凶狠地扑了上去,三人一组,长枪短刀弓箭配合,杀这些只携带了随身横刀,身上亦未着甲的军校简直如砍瓜切菜一般。 “王瑶,你不得好死!” “勾结外人,我真是眼瞎了!” “早知道死保王珂了!” 王瑶一屁股坐回了胡床,面色苍白。 这事他是真的不知情,有人相信他吗? 他把目光转向躲在厅内一角,未被波及的将校。那些人也正抬眼看他,目光中满是迷茫、畏惧以及——仇恨。 完蛋了! 艰难以来,太多将帅借着酒宴、发赏屠戮将校军士了。 昔年,徐镇军中有银刀、雕旗、门枪、挟马等七都,精锐勇悍,但也跋扈桀骜。军士稍不如意,一夫大呼,其众皆和,犯上作乱如家常便饭。 王式任武宁军节度使后,假意不追究,好言安抚,麻痹众人。 随后令银刀都军校分拨参见。 王式衩衣坦坐胡床,受军校参拜,礼毕,责问参拜者逐帅之罪,命武士斩于帐前,不留一人。第二拨来参拜,如法炮制,直到将所有参拜者杀净。 同时,他还将刚刚平定浙东裘甫起义的忠武、义成、昭义藩镇兵带到了徐州,命其突袭银刀都军营,将军士杀戮殆尽。 银刀都自都头邵泽以下数千人皆死。 这个事情太出名了! 王瑶的身躯不自觉地有些颤抖。 骗军校进都虞候司,随即捕杀,用的都是外镇兵,这与徐州之事何异? 外人看来,岂不都认为是王瑶的主意,而铁林军只是帮凶? 杀桀骜军校,安插自己人,完全说得通啊! 完蛋了! 第六十九章 整顿 城外校场之上,军士们毫不知情,一个个欢天喜地地领完赏赐,谢过粮料使王延,然后列队回营。 王延很认真地做着发赏的工作,不停指挥小使们仔细点,声音都有些嘶哑了,而此时,他的心中只有——感恩。 在都虞候司被乱兵揪住的那一刻,他是真的万念俱灰,以为自己要死于非命。他还有老父母要养,还有娇妻美眷要照顾,还有年幼的孩儿,怎么能死在此时此地呢? 可没想到,武夫们认为他发放军粮、赏赐从未短少,人还不错,便放过他了,只杀了他的随从。 陶建钊等人都死了,整个都虞候司活下来的将领中,就数他王延级别最高。 这不感恩,什么时候感恩? “河中的天,要变了。”王延只用他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王瑶这人,还不如王珙,居然也敢引狼入室。邵树德此人,是那么好相与的?罢了,都是他们王家子孙自己造的孽。” 收拾东西回城后,王延去节度使衙复命。 “大帅?”王瑶的脸色有些差,这让王延有些奇怪。 他出身龙门王氏,严格来说,与祁县王氏并不是同一支,他们属于太原王氏。 祁县王氏的开基人是后汉名臣王允,太原王氏的开基人是后汉将军王柔、王泽兄弟。 两脉之间是否有血缘关系,众说纷纭,但实际上已经是两路人,而且几百年来还争斗得挺厉害。 河东还有几个大家族,如闻喜裴氏,历代以来,出过59位宰相、14位中书侍郎、59位大将军、55位尚书、刺史、太守以百数计。 另外,汾阴薛氏、解县柳氏、夏县司马氏、安邑封氏等也算大家族,但这会其实都不如祁县王氏,因为王纵、王重荣、王重盈、王珂、王瑶这三代武夫,掌握着河中军权,这比什么都重要。 如今看来,祁县王氏有势衰的苗头了,便与汾阴柳氏、夏县司马氏一样。相反,安邑封氏开始迅速崛起,闻喜裴氏继续如日中天,河中一府四州的世家格局,变了! “哦,王使君啊,赏赐都发下去了吗?”王瑶的声音有些嘶哑,不停地在对身边几位军校说着什么,只抽空回了他一句。 “回大帅,都发下去了。计发放钱——” 王瑶摆了摆手,道:“我已知晓。还得劳烦一下王使君,调钱四万缗、绢八万匹至都虞候司。朔方军远道而来,需要犒赏。” “遵命。”虽然府库空虚,但这点钱帛还是拿得出来的,夏军也是武夫,如果没有拿到赏赐,天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事,王延对此十分理解。 “既已知晓,便从速办理吧。”王瑶挥了挥手,又继续与属下交谈。 王延行礼后出了帅府,然后——他不知道该去哪了。 都虞候司好像被夏军占着,他回去吗?况且同僚也没几个了,军府一时间竟然瘫痪了。 罢了,回去看看,然后再去供军使衙门。 都虞候司门前多了许多如狼似虎的军士,正一具具往外搬尸体。 王延看了心一颤,仔细瞄了一眼,更是冷到了心底。 十将张游仙,临晋县人,他认识! 又出来一具尸体,解县人孙承,幕府虞候。 王延已经麻木了。 这些人职位不高,副将、十将、押衙这个级别,在一个藩镇中只能算中层,但也是中坚! 这些人都被邵树德杀了? 王延不敢往下想了,在夏军士卒的危险目光下,他硬着头皮进了都虞候司。 “再说盐利。丧乱以前,国朝对盐利并不上心。制与前隋一样,官与民共之。”耳边传来了交谈声,王延低着头不敢看,顺着墙根往自己的衙署走,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人占了。 只是——盐利?为什么在谈盐利? 王延当然知道,在安史之乱以前,朝廷确实没想过在盐上面赚百姓的钱。那会的河中盐池,“官与民共之”,谁都可以用,随便采。毕竟朝廷开支也不大,除了战争之外,就是官员俸禄了。 但官俸这一项,着实不多,盖因国朝的官员、杂任(胥吏)数量,就历朝历代来说,真的算是少的,开支不大。战争么,主要发生在南诏、突厥、契丹、吐蕃、西域这些地方,举国最多时也就58万军队,还有部分军屯补贴,所以财政方面能应付——官僚机构堪称精简,兵也少,外加精打细算。 安史之乱后,武夫数量突破百万大关,加上户口减少、战乱频发,所以才需要在盐上面做文章了。 这两人为什么拿盐说事?莫非要动河中府的这个财源? “蒲州盐利,本有七十万缗,这些年被大帅的关北盐所扰,已降至不足六十万,然仍不失为一大财源。朔方盐利,如果老夫所料不差,应在三十万上下吧?” “差不多。” “河中盐利,若全数拿来养军,可养两万衙军。大帅自然是不缺盐的。在丰州之时,老夫看到盐池大量征发役丁。宥州、盐州、灵州、丰州,盐池众多,甚至可用大河运输,盐质还好,自然看不上河中盐。然河中地方好啊,河东、河南、山南皆仰赖之。甚至部分河北州县,亦用河中盐,而不食义昌军之海盐。此一项厚利,不可全让于蒲州。” “盐利我有大用。迁移灵州军士家人,需要很多钱。” “其实蒲州百姓的负担真的很轻。有晋绛之粮,有解县盐池,养五万军负担很大吗?非也。大帅只需抓住钱、粮两项,蒲州便只能养两万军,最多三万。另,河西县税关、蒲津关三城、风陵渡税关再握于手中,王瑶便会很难受,或许三万人都养不了。强行养了,军士不满,三天两头闹饷作乱,纯属自寻烦恼。养得少了,便不足为虑。” 这老货是谁啊?王延心中奇怪,出的都是釜底抽薪之计! 公然议论新帅王瑶,一点没放在眼里,是朔方军的人无疑了。但听他口音,似是河中府的,唉,这就有人投过去了。 他偷偷瞄了一眼,心下恍然,原来是封彦卿,他在河中府、陕州一带也是名人了,经常出席各种集会,很多人都认识。 有这种地头蛇投过去,呵呵,难怪邵树德在打盐池的主意。 封氏投过去了,裴氏还会远吗? 已有衰落之势的司马氏、柳氏、薛氏是不是也要上赶着投靠? 呃——龙门王氏,这…… 王延溜到了自己的衙署内,令人意外的是,居然看到了同僚、出身柳氏的柳弥。 “柳巡官你还活着?”王延有些惊喜。 “在茅厕里躲了两天,水米未进。”柳弥一脸心有余悸的模样,道:“朔方军今日便离开都虞候司。” “那他们去哪?”王延奇道。 “灵武郡王暂住陶建钊家中。”柳弥说道。 陶建钊全家都被乱兵杀了,已是空无一人,确实很合适。 “陶氏算是倒了血霉了。”柳弥神神秘秘地说道:“今日听朔方军士说,陶氏的府邸、田地都要发卖,所得财货供流人路途膳食、医药所需。” “流人?哪来的流人?” “五千户乱兵,尽皆发配河西。”柳弥只说了一句,便不再言语。 王延倒吸一口凉气,这可真是暴政了。不过刚刚过去的兵乱,铁林军据说杀了两千人,绛州军入城时也杀了千人,这五千户人家大部分失了主心骨,不然绝对要闹起来的,半途作乱是必然之事。 这边厢两人在聊,那边邵树德与封彦卿二人则已经谈得差不多了。 河中盐利,一年六十万缗,邵树德打算拿来做一件事,那就是人口大迁徙。 五千户乱兵家人,全部发往河西镇,这或许也是短期内最后一次往河西移民了。 之前王卞在华州干得很出色,流放高门豪族万余人去凉州,今年这厮又杀数百人,流放河西万人,以至于邵树德不得不给他下令悠着点。 河西镇接收的中原移民,还有五千汴军俘虏。如果再算上即将流放过去的五千户河中乱兵家属(假设到达六成),河西镇的编户人口将达到25万余人,其中凉州约39000余户、15万余口,甘州29000余户、10万7000余口。 凉州的户口,已经略微超过国朝盛时,可见移民及蚕食胡人丁口的力度之大。 甘州户口,更是远超国朝盛时。彼时不过二万多人,现在十万,已经十分夸张了。虽说甘州回鹘时代,甘州号称住了三十万人,但这是作为“国都”才有的人口数量,如果以普通州郡而言,十万出头差不多就接近极限了。 河西镇,不宜再接收移民,剩下的就靠自然繁衍兼且化胡为夏。再胡乱塞移民过去,或许也能生活,但对环境造成的破坏一定相当大,邵树德不想这么做。 而有人往西去,还有人往东来,这事还非常棘手。 东出攻河洛两年,邵树德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那就是洛阳离灵州太远了。 军士走过来要两个多月,回去又要同样的时间,实在不堪其扰。 而你也不能一直把军士留在中原,那样他们长期见不到家人,会不满,会愤怒。 邵树德不想测试自己军队的底线在哪里,不想看他的儿郎们会忍到什么程度才鼓噪乃至作乱,没必要,这消耗的是自己的威望。 而既然在中原待的时间不长,那攻击的持续性就会产生问题,也无法同时调用太多的兵力,这个问题必须得到解决。 他决定分批将军士家属迁出灵州,搬到晋、绛二州。但这事很敏感,一不留神就会产生动乱,于是他决定从简单的做起。 赤水军已经完成在删丹的两年戍期,他们组建的时间短,成家立业的没那么多,与朔方的羁绊也没那么强,正好调来绛州安家。 接替防务的则是振武军,正好护送五千户河中流人前往凉州,然后开往删丹戍守。 固镇、武兴二军刚刚结束在兴凤梁的两年戍期,邵树德已令他们开往河中。 接替防务的是河源军李仁军部、积石军李一仙部,前者戍守兴元府百牢关,后者戍守兴州固镇。 离开之前,这两支军队将开往河中接受整编,即以铁林、振武二军为基干,完成对河源、积石这两支旧军的重组。 今年,注定是整顿年。 军队、户口、财政、体制,大整顿,同时抓紧时间消化河中府。 “大帅,河东传来消息,李克用于妫州大破燕、胡之兵后,趁势入居庸关,于昌平再胜,俘斩万余,目前应已进抵幽州城下。传闻李匡筹败退回幽州后,军乱被杀,军中推高思继为主,投降李克用。”刚刚遣人将封彦卿送往驿馆,邵树德便收到了军报,还是陈诚、赵光逢二人一起送来的。 “哦?义兄这运气,简直和我一样好嘛。”邵树德哈哈一笑,接过军报仔细阅览。 李匡威玩了弟媳,幽州上演“兄友弟恭”,城头变幻大王旗,但军中士气也被搞没了,人心混乱。义兄趁着这个时候打过去,这运气确实不错。 义弟邵树德这里的剧本是“引狼入室”。 王珂、王瑶兄弟把面善心黑的邵叔叔引了过来,河中多半要离王家远去了。 但还有第三个剧本:兄弟阋墙。 霍邑正在进行无聊的攻防战,李克用、邵树德二人的关系,似乎也不太和睦。 我大唐,兄弟们之间实在太乱了! “幽州降顺,必是有条件的。”邵树德看完后说道:“燕兵善战,钱粮充足,李克用有什么实力吃下幽州?” 历史上李克用攻幽州,先在新州城外野战击败李匡筹,斩首一万余级,生俘将校三百余人。然后将这三百人绑起来,在新州城外示众,新州兵少,开城请降。 当月又攻妫州,李匡筹搜刮大军,再度前来,又败。 这两场野战,把燕军主力折腾得元气大伤,幽州城内无兵,遂降。 但就整个幽州镇来说,外镇军、驻外衙军、州兵的数量还极为庞大,山后还有附庸部落,李克用任刘仁恭为节度使,固然有老派军阀思维作怪,但也有实力不足的因素。 你人口没人家多,军队没人家多,钱粮没人家多,一口吞下幽州镇,确实也有点夸张。幽州那些大头兵,你又不能全杀了,他们是堪比魏博衙兵的桀骜存在,不如扶持个代理人,搜刮钱粮算了。 这一次,李克用依然面临着同样的问题。 有没有勇气一口吞下幽州?还是与幽州本地军头妥协,收个附庸便算了? 义兄弟二人,现在面临着同样的情况。 邵树德已经走出了第一步,狠狠坑了一把王瑶,还打算流放五千户乱兵家人去河西,决心十分坚定。 他想看看李克用如何选择,敢一口吞下吗? 第七十章 新篇章 “先得做好两手准备。”邵树德招呼陈诚、赵光逢上了马车,往城外驿站而去。 “李克用若占幽州,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他是不会有精力来找我们麻烦的。”邵树德掀开马车窗帘,看着外面已有三三两两行人的街道。 曾经满大街闲逛的大头兵已经消失了。 高级将官在都虞候司被乱兵团灭,中层军官又在都虞候司内被杀掉二十余员,如今的河中大军,已处于半瘫痪状态。 而士兵们领了赏,情绪得到安抚,短时间内没兴趣也没能力作乱了,这就给整顿抢得了宝贵的时间。 剩下的这一万六七千河中衙军,邵树德准备挑选五千精壮,打散编入各军。 其中,两千人编入天雄军,加上之前已经挑选的三千人,天雄军将有一万步卒。 人数翻倍,但短时间内战斗力也大受影响。这支军队,也需要退下来好好消化新人了,暂时不宜出战。 两千人编入留守灵州的武威军,使得该军人数达到九千。这两千人,邵树德打算让铁骑军押送,半途闹事的话,也就杀了吧,没办法。 最后一千人编入铁林军。 这样一来,铁林军将达到一万步卒、三千骑卒,实力略微上涨了一些。 节度使王瑶目前能依靠的就只有他带过来的万余绛州军。 正在筹建的河中新幕府,也以绛州势力为主。 没办法,他在衙军中坏了名声,暂时不可能得到河中府本地武夫、官员的支持了,不用自己人还能用谁? 高仁厚手头还有七千余降兵,这是汾水之战的成果。 这七千人如何处理,其实很棘手。邵树德倾向于发往胜州,连同其家属。正好抵消武兴、固镇、赤水三军迁来晋绛后导致的胜州人口损失,不然宋乐多半不开心。 当然,以上这些,都不是几个月内就能完成的。邵树德已经让家人们离开长春宫,渡河东来。安邑县那边的龙池宫还有部分殿室留存,县里也在征发人力整修,今后就作为邵树德一大家子的临时住所了,同时也是朔方军的“司令部”。 “大帅,下僚以为,克用吃不下幽州。”陈诚显然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只听他说道:“幽、檀、蓟、涿、瀛、莫、毅、妫、新、营、平十一州,瀛、莫二州乃户口繁盛之地,总计十一县,人口过百万。后面才轮到幽州诸县,甚至不足四十万。其余八州之地,加起来也就十余万人吧,不过投靠卢龙军的众多室韦、契丹、奚人部落未编入户籍,倒是不少。” “瀛、莫二州在南边,南邻成德王镕,东接沧景卢彦威,西抵克用之姻亲、易定王处存。”陈诚继续分析:“瀛、莫二州十一县既有百万户口,兵甲亦强,定然不会轻易就范。王镕、卢彦威二人又岂能坐视?” 易定二州的王处存,与李克用家世代姻亲,关系自然是极好的,属于铁杆盟友。这两个州,也是河北人眼中的叛徒,居然心向朝廷,王处存更是大大的忠臣,不是叛徒是什么? 李克用已经得了几个蕃人众多的穷乡僻壤,并将其赏给了义子李存孝(新毅妫都团练守捉使)。如果顺利控制幽州,檀、蓟、涿等州多半也会降,这就相当于控制了幽州镇北半部分以及三分之一的人口,并与王处存的地盘接壤,形势其实还是不错的。 但他会不会乱来呢?比如扶持降顺的高思继任幽州节度使,不至于让幽州分裂? “幽州号称‘十万步骑’,如今被李克用这么一折腾,兵力损失过半。但河北、河南素来武风浓烈,拉一批新人,整训个一年半载,即便无法野战,守城却是没问题。”邵树德放下窗帘,转头看向陈诚、赵光逢二人,道:“先打探消息,看看李克用怎么玩的。新毅妫,他多半不会还回去了。李克用现在的心情,捉摸不透,我担心他把易定王处存的势力拉进幽州,又或者多扶几个人,不让卢龙十一州一家独大。” “大帅这是认为李克用不会直领幽州镇?”赵光逢问道。 “换我在那个位置,也不会直领,没这份实力。先扶持个代理人,把瀛、莫二州稳住,再切下一小块,慢慢吃下去。为了防止叛乱,可多立几人,互相牵制。但幽州衙兵桀骜,可没那么容易处置。义兄,要长期陷在那了。这样一来,利于我慢慢收服河中,但坏处也有,那就是朱全忠的压力大减,少了北方一大威胁。世上之事,就是这么有利有弊,不可能好处全让你占了。” 陈诚、赵光逢二人基本认可这个判断。 若李克用直接任高思继为幽州节度使,搜刮一番财货,然后就率军返回了,那才让人笑掉大牙。但真有这种政治上的蠢猪吗? 马车很快到了驿站,陈诚、赵光逢二人行礼后与邵树德分别,然后——呃,走路回城。 “令公陪我去一趟晋州。”邵树德进了驿站,见到了封彦卿,立刻道。 “大帅可真是马不停蹄。”封彦卿笑道。 “心里着急啊。”邵树德亦笑,道:“我征战多年,还是第一次入手这么大的藩镇,从未有过的事情。河中一府四州,比当年朔方、天德、振武、鄜坊、延丹、邠宁、泾原这七个藩镇的实力加起来还要大,自然急着吃下去。” 一个镇抵七个镇,并不是虚言。邵树德早年在西北屡战屡胜,但破的多是这类小藩小镇。这些藩镇,人口、财力、军力都没法和中原藩镇比。 华岳寺之时,王重荣凭什么敢坐在邵树德、李克用身旁?还不是河中实力强嘛。 “大帅做事,确实稳妥。”封彦卿也拍起了马屁,笑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哪怕花再多功夫处理河中之事,也比匆匆忙忙进取天下更重要。这天下,与古时不一样了。打到哪算哪吧,根基一定要扎牢。也罢,老夫便随大帅走一趟。一把年纪了,被大帅折腾出来献计献策。钱粮二策,若实行之,蒲州不知道多少人骂老夫呢。但老夫实在不想大帅晚年之时,还在四处平乱,大业毁于一旦。” 封彦卿这话有倚老卖老之嫌,但邵树德不以为意。人家是真心为你着想,说话不那么好听又能咋地? 邵、封二人于六月初五抵达了晋州理所临汾县。 “大帅。”新任晋州刺史封衡出城相迎。 封衡理论上是河中节度使王瑶的下属,但那是明面上,实际上是谁的人,自己心里要清楚,如此才不会走错路。 “大帅,职已在城内略备薄席——” “不用了!”邵树德摆了摆手,道:“立刻随我北上霍邑,我要抚慰将士们。” 这次出来,振武军留在河东县,铁林军则带在身边。随军而行的,还有从王瑶那里得来的钱帛。铁林、振武二军都领了赏了,其余各军当然也有。 封衡也意识到了邵树德雷厉风行的处事风格,立刻与州中僚佐交办了一下,然后带了一千州兵,随大军北上。 六月十一,邵树德亲抵霍邑,并登上城楼眺望北方。 “康君立何时退的兵?”邵树德向关开闰、契苾璋二人问道。 “就在昨日。”契苾璋回道:“定是听闻大帅前来,贼军惊惧,不战自溃了。” “少给我来这些虚的。”邵树德斥了一声,契苾璋面色尴尬。 “阴山儿郎,损失不小吧?”邵树德又问道。 “连日征战不休,已战殁两千余人。”契苾璋答道。 奇袭晋州,攻霍邑,再守霍邑,还出城冲了几次河东大军,损失确实不小。 “朱教练使在灵州筹备了一支骑马步兵,已编有三千余人。阴山儿郎,便不要回去了,都搬来晋绛,剩下的人,与朱教练使编练的新军合为一军,你再在晋州募一些,凑足八千人,就号‘飞龙军’,四千战兵、四千辅兵。”邵树德说道:“军使,就由你来担任。阴山儿郎,给我好好练练步战本领,这与骑战大不相同。骑马步兵练得好了,我会有大用。” 就实际作用来说,骑马步兵可能比骑兵还有用。 这注定是一个攻击性极强的兵种,有骑兵的机动力,还有超越骑兵的正面作战能力,唯一缺乏的就是骑兵的冲击力。 后世满清八旗,其骑兵实力未必有明军强,但他们有大量靠骑马机动的步兵。你仔细看看其战法,几乎就是正统中原步兵的战法:国朝步军列阵,前面必有精挑细选的勇士披重甲作为散队,冲锋扰乱敌军大阵,另有弓弩手散队在大阵前方和两翼,分固定不动的驻队和游队两类。 其实步兵战术,发展了这么多年,什么最有效,大家都差不多。 你有索伦人野女真做死兵,我也有技艺娴熟的勇士组成的散队,决死冲锋,撼动敌军大阵——散队伤亡率极高,经常死伤殆尽,故他们都是决死之士、亡命之徒,在衙兵中都属于高人一等的存在。 你有箭术精准的射手,我也有精挑细选的弓弩手散队游弋。 打法区别很大吗?晚唐五代,几乎全是这种步兵战术,各藩镇都是这么玩的。 以后邵树德若征草原,他打算大量动用骑马步兵,找到他们的游牧地之后,就杀过去,令其无法回避,只能正面作战。 用骑兵与骑兵正面厮杀,还不如用下马作战的步兵与敌骑正面厮杀,那样可以以较小的代价,获得非常不错的交换比——有可能敌方骑兵死光了,你还没损失多少人,骑兵对战是很难做到这个交换比的。 “谢大帅栽培!”契苾璋原地升官,当了飞龙军使,自然喜出望外。 邵树德让他起身,随后继续眺望北方。 蓦地,一骑从北面驰来,至一箭之地外勒马停住,大吼道:“陇西郡王遣我来告,‘义弟既还我兵将,我自不愿欠弟之人情,今以汾水关相送,自此两不相欠。’” 邵树德听了大笑,道:“义兄果真豪迈,还是这个性子。也只有此等豪杰,才配做我的兄长。” 义兄,是真的转移战略重心了。 这也是应有之意。据有河东,不图河北,脑子有坑? 李克用的战略,应该就是利用地形上的优势,即石州山区诸关隘、汾州雀鼠谷、泽潞晋绛间的太岳山隘道以及代北的雁门等关隘,西守东攻,这也是如今形势下的最优选择,如果李克用还想有所发展的话。 如果真让他吞下整个幽州,那就是三百多万户口,还尽是富裕之地,这就颇具实力了。若再拿下相对孱弱的义昌军,联合姻亲盟友王处存,以及处于自己控制下的邢洺磁三州,那几乎就把成德镇包围了,王镕不投降还能咋地? 真能做到这一步的话,那就是天下第一强藩,邵树德、朱全忠都没法比。 但义兄擅长把一手好牌打烂,不知道他又会在河北折腾出什么事情来。 但不管怎样,新时代或许来临了,大家都没有闲着啊。 (本卷结束) 第一章 机会之地 雨后初晴。 燕子轻盈地飞过田野,落于屋檐下的巢中,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田埂一直连到远方的山下,望之似乎一条笔直的黑线。 一条白练似的沟渠环绕田野,将潺潺清流送入田间,默默浇灌着绿意盎然的稻秧。 农夫穿着蓑衣,一边与邻人说笑,一边仔细巡视着稻田。 有人还唱起了山歌,但唱着唱着就跑调了,引来一阵善意的哄笑。 公鸡骄傲地跑来跑去,时而高亢鸣叫,时而低头啄食。 一条老黄狗懒洋洋地卧在屋廊下,傻呆呆地看着驿道。 驿道上驶来了十余辆马车。 挎刀持弓的武夫当先开路,气势非凡。 马车车厢上盖着雨布,雨布下是一个又一个箱子,塞得满满当当。 车队行至一座关城前停了下来。 一名骑士下马,步行上前交涉,并出具了一些证明文书。 关城守将被惊动,亲自出关迎接。 好一番寒暄后,车队继续启程,向东行去。 “官人的名声都传到陇州了。”护卫的骑士用赞叹的语气说道:“折家儿郎,竟也知道使君的官声。” “他们是看在灵武郡王的面子上罢了。”黄滔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道。 说完这话,他便钻出了马车,翻身骑上了一匹马。车里太闷了,还是得出来走走。 策马到后边,与妻儿攀谈了一番后,黄滔又最后看了一眼关城。 关城西边,是他生活了数年的秦州山水。 毫无疑问,这段经历对他而言是弥足珍贵的,不但生活上过得非常惬意,同时也积累了很多为官一方的经验。 幕职与州县官,当然不是一回事。 “使君似有忧愁?”一骑从后驰来,骑士在马上笑问道。 “哪来的忧愁?不过是有些感慨罢了。”黄滔摇了摇头,道:“此去陕州,山高路远,一时间心有所感。” “可有佳句?”“七郎”眼睛一亮,问道。 黄滔闻言大笑:“这些年耽于俗务,哪来吟诗作赋的工夫。” “七郎”遗憾地叹了口气。 这却是事实。崔昭纬还是状元呢,但当了官后,一门心思钻营,哪有工夫写诗。反倒那些屡试不中的士子,诗赋连篇,名传四方。 惜乎,诗坛失一健将! “七郎此去陕州,可要飞黄腾达了。”黄滔不无羡慕地说道。 七郎名叫赵观文,桂州人,颇有才华,乃黄滔昔年赶考时在长安的旧识。 外放秦州刺史后,很多人跑去秦州依附黄滔,赵观文就是其中之一。 恰逢灵武郡王在为子女寻找教师,黄滔便推荐了赵观文,说他有“状元之才”,灵武郡王令其到陕州安邑县“面试”。 至于黄滔本人,则将出任保义军节度副使兼虢州刺史。横跨整个关中调职,其中之意味,黄滔这种聪明人又如何不知呢? 其实他本以为自己会继续留在陇右镇的,因为邵树德隐隐向他透露过这种意思。 陇右节度使萧遘自光启三年(887)下半年出镇后,至今已经接近六年了。本来过了今年,他就要前往同州,与任遇吉互调,出任渭北节度使。 但萧遘年老,可能也活不了两年了,邵树德体恤他,于是便按下了。 秦州为陇右镇第一大州,作为刺史的黄滔其实是很有希望在萧遘卸任后接任节度使的。至于节度副使萧蘧,别看他女儿在灵武郡王房中服侍,但作为萧家人,他反而是最没机会的。 萧遘当了七年宰相,兰陵萧氏又是大门阀。从光启三年开始,不知道多少人前往河州投奔,再让萧蘧接任节度使,那陇右镇岂不是要姓萧? 所以,萧蘧的机会远没有黄滔大。 可天下局势变幻,让人眼花缭乱。一不留神,灵武郡王就吞下了陕虢、河中,继续保持着一年并一镇的传统——今年还在努力吞的河中镇有些大,可能暂时还吞不下。 陕虢、河中两镇七州之地,对灵武郡王大业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关中的东部门户,得之就有了更广阔的后方。 现在,大概是想好好进行整顿,于是黄滔接到了调令,出任保义军节度副使兼虢州刺史。 保义军只辖陕、虢二州,陕州向来是节帅兼任刺史,今又将虢州单独拿出来给黄滔,分李璠之势的意图非常明显。 但现在应该还不会动他的位置,因为时间太短了,面子上不好看,容易让投效之人心寒。 黄滔估摸着,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李璠多半就会移镇了,届时自己可以名正言顺地出任保义军节度使。眼下这个职务,就是一个跳板罢了——但也是关键的一步。 “能得此良机,离不开使君举荐之德。”赵观文在马上行了个礼,道:“日后但有差遣,绝不推辞。” 黄滔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 当了官后,再不复文人的洒脱。能下定决心,挂印而去的毕竟是少数。名利二字,世上又有几人能看开呢? 车队一路东行,经陇州进入凤翔府。 翻越陇山之后,黄滔、赵观文二人明显感觉到了不一样。 折家终究是武夫,治理地方采取的是随遇而安、无为而治的方式。说白了,就是放任自流。 军纪似乎也很一般,从百姓脸上的畏惧之色就能看得出来。 不过凤翔府当地百姓对新近上任的节帅折嗣伦评价不错,认为比他爹强多了,至少懂民间疾苦,也不辞辛劳,经常巡视辖下州县。只是时间尚短,尚未看出变化。 在龙尾驿休息之时,黄滔前去凭吊了一下战场。 十余年前,尚让领五万大军从长安出发,西征凤翔。丢下朔方节度使不做,也要来勤王的唐弘夫于此大败巢军,斩首两万余级。 这可能是巢入关中之后最关键的一战。 在很多人投降黄巢,接受伪职,天下诸镇迟疑观望的关键时刻,龙尾陂大捷横空出世,让人觉得唐室气数未尽,尤有可为。至此,诸镇援军开始向关中进发,甚至就连遥远的荆南镇都派了五千兵。 藩镇精兵云集关中,很快便把十五万巢军给打得落花流水,亡命奔逃。 但如今看来,巢乱终究只是个开始,朝廷气数依旧在不可抑制地消散。 心向朝廷的人,怕是一年比一年少了吧?黄滔看了看跟他一同前来的秦州学子,他们怕是一点对朝廷的归属感都没有。 能到州县经学读书,似乎仰赖灵武郡王,能出仕做官,还是靠灵武郡王,那么凭什么还心向朝廷? 来自秦州州学的五名学生,以及来自上邽、伏羌、陇城、清水、成纪五县的十名学生,此番将分到虢、晋、绛总计三州二十三县(缺卢氏县)中出任各级官员。 总计一百多个有品级的职位,外加数量更多的诸如典狱、问事、白直、仓督、市令之类的杂任(吏职),相当部分会落到经学学生的头上,他们能不感恩戴德? 州县经学学生,就出身而言都不怎么高。高门大族一般都有自己的私学,甚少有到官学里读书的,即便愿意来,一般也不挑他们,而是把机会留给更多的小门小户的学子。 谁说读书无用?如今机会不就来了么? 可别小看像县司户、司法、录事之类的杂任职位,多少人还求不来呢。上任之后,即便是下县,月俸也有两三千钱,再加上其他不可言说的收入,养活一大家子绰绰有余,甚至还能供养子孙读书或习武,这就奠定了一个小家族的根基。 而这些小家族,只会对灵武郡王感恩戴德,是他最坚实的支持者。 朝廷?朝廷给过我什么好处?陇右、河西还是灵武郡王派兵收复的,经学也是他花了多年时间兴办起来的,州经学学生一月二百钱的补助,也是灵武郡王出的,朝廷出过什么力? “民”心,就是这么来的。 这需要你耐得住寂寞,长期投入大量资源,不指望几年内就立竿见影出效果,最后收获甘美的果实。 灵武郡王办的每一件大事,如武学、经学、马政之类,都非常有耐心,如今陆陆续续开始收获。 再过个六七年,农学、工学学生也将陆陆续续出现,他们同样可以任官,届时灵武郡王统治区的根基将会更加牢靠。 兴办教育,投入固然大,但收获同样很大。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回报周期有些长,一般人没这个耐心。 六月底,一行人抵达了长安,宿于进奏院在万年县购置的一处农庄内。 进奏官赵光胤亲自前来拜会黄滔。 他今年考取了进士,未来说不定会出任地方官员,再加上两位兄长的地位,黄滔对他也不敢轻视,客客气气的。 “一别长安经年,怪想念的。赵邸官终日住在这个烟花之地,可比我等自在多了。”黄滔笑着说道。 “哪有那么好!”谁知赵光胤却叹了口气,诉苦道:“长安局势不靖,暗流涌动,我都想跳出这个火坑。” “哦?”黄滔奇了,问道:“长安太平无事,怎么就是火坑了?” “神策军捧日都都头西门昭跋扈无比,目中无人。玉山都都头时瓒也不是什么好人,徐镇将校子弟个个不是省油的灯,闹得京城乌烟瘴气。听闻李匡威即将入朝,已至陕州,这人是好相与的?京中百姓,对幽州兵可没什么好观感。”赵光胤说道。 西门昭,原名符道昭,西门重遂假子,秦宗权旧部,素有勇武之名。 时瓒不用多说,年少习武,上过多次战场,与朱全忠的大将朱珍、霍存等人正面拼杀过。 马上还要来个李匡威,还有跟着他过来讨生活的亲兵、党羽数千人,是甘于人下之辈? 这长安,可有的热闹呢。 “还不如跟着黄使君去虢州,便是当个参军事也好。”赵光胤叹道:“那里才有机会。” 黄滔笑着开解:“赵郎君何急耶?进奏官何等关键,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帮大帅打探朝廷消息,公文往来,这可是要害位置。朝堂诸公有个风吹草动,你传过去一次,大帅就会想起你一次,唉,你啊!” “我只想做点实事。读了那么多年书,总有些抱负。进奏院这地方,无法施展。” “这……”黄滔倒有些理解他了。 读书人嘛,总有点志向的。治军理民,造福一方,确实更能体现一个人的价值。 “慢慢来,不要急。”黄滔只能这么劝了:“最近长安可有什么消息?” “最大的消息,莫过于李匡威入朝。还有传闻,护国军节度使王珂要入朝了,但朝廷还未正式除官。”赵光胤说道。 王珂入朝?这倒是值得玩味。黄滔暗暗思索。 第二章 城傍 离开长安之后,黄滔一行人继续东行,抵达华州时已经是七月初六了。 “王队头,往东边去很危险吗?为何要镇国军护送?”普德驿外,黄滔问道。 “王队头”就是王郊,刚在华州休整完毕,这次又领受任务,带黄滔一行人前往陕州面见李璠——节度副使新官上任,当然要先去顶头上司那里报道。 “黄使君,我不是镇国军的人了。本队五十人已被编入保义军,补充战损。东行之事,乃军令。”王郊回道。 编入保义军的自然不止这五十人,事实上多达三千人。 这三千人编成一个都,以天柱军老兵和下级军官为骨干,补入镇国军士卒,由天柱军十将王建及统领。他现在也是保义军左厢兵马使,正儿八经的藩镇高级军官了。 邵大帅是讲究人,喜欢装样子。李璠节度使的头衔短期内是不会摘掉的,也不会让他移镇,那么就先从蚕食做起。 这几个月河中打得热火连天,垣县、霍邑、汾水三个战场同时开战,河洛这边整体转入守势,但这并不意味完全停战了。 事实上保义军、河源军、积石军、顺义军轮番出击,强攻渑池、双桥,人员损失不小,尤以保义军为甚。 李唐宾也是个狠人,在估摸着陕虢军士们差不多已到极限,再强逼他们就有可能哗变时,方才让他们撤下来休整。但出征时齐装满员的万余兵马,从去年打到今年,已经不足八千。 李璠想要恢复实力,但发现没钱募兵,因为邵树德催索得紧,不断要钱要粮,竟是把陕虢府库给掏空了。 他现在也终于体会到了当年张全义的感受。李罕之三天两头过来要钱,不给就把河南府的官员吊起来打,张全义忍无可忍,最终背刺了他的兄弟,投靠朱全忠。 李璠敢背刺邵树德,投靠朱全忠吗?他不敢!因为他们的地盘不接壤,陕虢东面还有河洛经略使李唐宾辖下的数万兵马,境内有大量退下来休整的朔方军和羌胡部众。 西面有潼关镇国军以及邵树德的“忠犬”王卞,北面是邵树德附庸河中节度使王瑶。 怎么造反?难不成入熊耳山落草为寇,当草贼? 左思右想之后,李璠退了一步,打算先缓一缓。也许今年邵树德得了河中,就去搜刮王瑶了,不再盯着陕州要钱了呢?攒点钱,再募个两三千兵,实力就慢慢恢复了。 但邵大帅太讲究了,知道保义军连续征战,损失较大,于是直接给他补了三千兵,就是王建及的这支部队了,由陕虢供养。 李璠感不感动? “既有军令,那便走吧。”黄滔点了点头,说道。 “使君稍等,我等还要带家小一起东行。”王郊又道。 “家小?” “镇国军来源复杂,有州兵,有在成、阶、河、渭等州招募的羌人,还有降兵。有家小的不多,咱们队五十人,只有九人成家了,都在那边。”王郊指了指不远处正在做饭的一帮人,说道。 黄滔看了过去。 只见几十个男男女女围坐在草地上,用陶罐煮着东西。 小孩手里抓着果子,一边吃一边打闹。 “怎不见牲畜?”黄滔看见了堆在一起的各种简单家什,但没看见牲畜。这就奇了,邵大帅治下的地盘,也许粮食产得没中原多,但牲畜是家家户户都有的。 “平日里都住在潼关旁边,也不种地,自然没家畜。”王郊解释道。 城傍!黄滔很快想到了一个词。 “秦、成、岷、渭、河、兰六州有高丽、羌兵”,黄滔熟读各类书籍,当然知道这句记在《大唐六典》里的话。 高丽被灭国后,很多百姓被迁移到内地,陇右当然也有。蕃人为大唐打仗,领赏赐,其家人就住在城下,搭个房子。有的还继续放牧种地,但更多是靠赏赐生活,已经脱离了农业生活。 这些城傍子弟武风浓烈,野性难制,但如果募入军中,让他们习惯并适应了军中规矩,练个几年,就是好兵,盖因他们都有一定的基础。 正所谓“生长边城傍,出身事弓马;少年有胆气,独猎阴山下;偶与匈奴逢,曾擒射雕者……” 城傍子弟啊,安禄山的一大兵源,黄滔对此心绪复杂。 纯纯的募兵,自己和家人都不种地放牧了,完全靠从军得来的钱养活全家。 “为何不置办些土地?”黄滔问道。 “华州哪还有地?”王郊摇了摇头:“这边人太多了,本地百姓都没多少地,又能分出多少给外人呢?河源军、积石军在华州、同州安家,华州王卞杀了不少人,但大部分军士家里还是没地。我听一个汴州降人说,河南那边也是这样。军士们在汴州旁边买不到地,索性不买了。” 黄滔了然。 如今各镇节帅,恨不得把所有军队都放在身边,生怕被人拉走造反。即使必须设立外镇军,也是不情不愿的。 但理所旁边哪有那么多地? 邵大帅麾下十几万大头兵,以前绝大部分都把家安在灵州。但怀远县就那么大,怎么可能所有人都有地,便是有钱也买不到。而到远一点的地方,或许可以买到,但这有何意义?收租都极为麻烦,索性不买了。 让节帅们把兵散到各地,那是万万不能的,他们怕被人造反全家死绝。那就只能尽可能往身边聚拢,幕府花钱养起来了。 按照如今这个趋势,如果邵大帅以后得了天下,全国有五十万军队,至少也得有一半驻于京城内外。这些人,注定大部分是连家人都不事生产的募兵武夫。 眼前这数十城傍子弟,就是未来的缩影。 “军中老卒都说,如今土地最多的,应该就是铁林、武威二军了。”王郊走过去和那群人说了会话,然后又回来,道:“这两军将士,去怀远去得早,有不少人买了地,让家人或亲族耕种。但其他的,就很少了,镇国军这种新组建的,就更不可能了。不过这样也好,让搬到哪儿,房子一发卖就行了。或者房子也不要了,哈哈,太破了,到新家重新盖一个,要不了几个钱。” 黄滔一听也笑了,道:“这样倒省了不少事了。大帅如果常驻河中,让将士们搬过去,倒省了不少事了。” 当然,黄滔知道这事没那么简单。灵州如今也算有点繁华了,虽然不及长安、汴州、魏州、晋阳这些大城市,但也不是一般的州府能比的,将士们肯定会有情绪。更何况终究有人买了地,还有人在房子上花了不少钱,处理起来还是很棘手的。 而且,这样的军队无牵无挂,也很危险啊。他们现在对大帅是忠心的,但对大帅的儿子,还有那份忠心吗? 黄滔在驿站外想了半天,只觉无解,直到王郊过来告诉他可以上路了,这才清醒过来。 城傍少年好奇地看着他。 他们身上的衣服并不差,脸色也很红润,显然并不是那种吃不饱穿不暖的穷人家孩子。游戏玩乐之时,还随手拿着果子在吃,他们家又不种地,这只可能是买来的,由此便可管窥其生活状态。 “你这郎子,甚是顽劣,可知邵大帅?”路上闲着也是闲着,黄滔便揪住一少年,和他聊了起来。 为什么说他顽劣呢? 黄滔一行人带了不少备用马,没马鞍的那种。这少年不知道从哪寻来一个马鞍,直接追上一匹正在小跑的马儿,套上马鞍便骑了起来,让人目瞪口呆。 被王郊抓住后,他还大言不惭,说要带着马鞍去和汴贼打仗,一箭射死人家,然后抢马。 “你这老头莫不是戏我?”少年斜睨了他一眼,道:“渭州何人不知邵圣?” 少年这话倒让黄滔不好接了。 他在河陇为官数年,知道一些当地的情况。秦州还好,但再往西就不一样了,正如当年河北人只知安史二圣,那些地方的蕃汉百姓很是愚昧,只知灵州邵圣。但乡野少年可以这么说,他不行。 “你既知邵——邵大帅,那老夫可就有说道了。”黄滔险些被少年带歪,将“邵圣”二字说出口,只听他道:“大帅最重规矩,随意抢夺他人马匹,可是要锁到军中法直官那里定罪的。” “不过是借着玩玩罢了,你这老头也太小气。”少年脸色一变,嘟囔道:“圣人既这么说,以后不做了便是。” “孺子可教也。”黄滔笑了笑,道:“等你再长大些,可去投军,拿了赏赐后自己买一匹骑,不比抢夺他人的好?” “汴贼的也不能抢?”少年听到“投军”二字,立刻来了兴趣,问道:“汴贼的圣人是谁?” “这……”黄滔默然片刻,方道:“汴州是东平郡王朱全忠的理所。” “那就去抢汴贼的。”少年像变戏法一样摸出了一把小刀,道:“我现在只有马鞍,没有马,等我杀一个汴贼,就有马了,然后去杀了朱全忠。邵圣大悦,说不定赏我百十个汴贼奴仆,那我就是个贵人了。听阿娘说,我家祖上是高仙芝后人,也是贵人呢。” 黄滔大笑,道:“那你可得勤练武艺。” 一路上有人陪伴闲聊,倒也不寂寞。 七月十七日,一行人抵达了陕州。王郊完成了使命,随后便带着49名军士及城傍男女离开,到浢津驻地向兵马使王建及复命。 第三章 生活与提头卖命 “这粟米莫不是会州运来的?”王郊吃了两口黏稠的粟米粥后,奇道。 “想什么呢?”白五郎笑骂了一声,道:“会州那么远,如何运来?这是延州粟,从大河上运来的。不过确实好,拿到陕州去卖,一斗能卖百余钱。” 陕州去年遭了灾。按照国法,凡水旱虫霜为灾,十分损四以上免部分赋税,损六以上全免,损七以上连课役也免了。 王郊不知道陕州灾情是什么样,反正没免,但粮价大涨。来的路上,他甚至看到很多百姓在晾晒桑葚,曝干后收起来——陕虢百姓,每家都有几十株桑果树,桑葚干、枣子是粮食收成不佳时的主要食物来源。 白五郎家有三个小孩,都很小,比较贪嘴。偷偷拿家里的粟米去与人换桑葚、枣子吃,换得比较亏。他知晓后,也没多说什么,作为军士,一年领24斛粮赐,供一家吃完,往往还能结余个几斛。灾年不容易,能帮就帮一点吧。 门外响起了一阵嘈杂声。 二人仔细一听,原来是有商徒车队经过,要经此北上渡河,前往平陆。 白五郎的妻子昑屈氏匆匆进屋,取了一匹杂绢,又急匆匆地出去了。 白五郎抬起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去岁领赏,光绢就领了十匹,全家六口人,做衣服、鞋子、头巾之类的共用去八丈,也就是两匹,剩下八匹,根本用不掉。拿去换家中需要的物事,倒也没什么。 只是,眼看着编入保义军了,看样子要一直驻扎在陕虢,他就起了购置宅子的心思。 目前他知道附近有两家人在卖宅子。一处比较简陋,只有一间房,东西并基一丈六尺八寸,南北并基七尺八寸,加上屋内的一些物事,卖家要价26斛2斗4合粟。但这宅子太小,不适合他家,挺适合王郊这种未成婚的人。 另一处就大多了,好几间房,要价68斛4斗,并且粟麦各半。 这个价格对他而言不是小钱,但也不是买不起。按照陕州的粮价,一缗八百钱,可买七斛多粟,去年在十匹绢之外,还领了好几缗钱的赏赐,一年的收入买这宅子绰绰有余,还能剩下不少。 王郊看了白五郎一眼,道:“那个宅子别买了,说不定哪天又要换地方了。到时候不好发卖,这钱就白扔了。” “这……”白五郎闻言有些迟疑,道:“你可听到什么风声?” “哪有什么风声!”王郊迟疑了下,还是说道:“上次碰到乌兰县的金三,他在河源军当骑卒,说保义军在大帅那里不讨喜,今年秋收后还得出动。金三说话挺准的,料事必中。我觉得也不无道理。” “是挺有道理。”白五郎叹气,道:“李璠算什么东西,他也能当节度使?我看哪,大帅非得把他手里的本钱耗完了才肯罢休,只是连累咱们了。” 王郊默默地吃着粟米粥和羊肉,不说话。 “不过该买还是得买。”白五郎一拍大腿,说道:“打完仗总还得回来吧?浢津这地方,我喜欢,比会州好。再者,也不贵,买就买了吧。我家大郎身子骨弱,怕是当不了武夫了,以后留给他,就在陕州扎根算了。” “不贵”!好吧,大唐武夫,就是这么豪横。 艰难以后,国势日衰,但武夫收入却直线上涨,便是一个大头兵,收入也是衙门小吏的好几倍。 肃、代那会,按制,一军12500人,一年光绢帛赏赐就15万匹,人均12匹。 此外,这个军还有金银饰鞍辔各二十具、锦一百匹、彩色绫一百匹、绯紫紬绫二百匹、色罗三百匹以及男女锦袍、银壶瓶、锦褥、紫绫褥之类的高级实物赏赐,都有定数,用来额外奖励表现突出的个人。 这是实物赏赐,还有钱赐、粮赐! 大唐花在一个武夫身上的钱,可能是古时单个军士的好多倍。 正所谓:“军无财,士不来;军无赏,士不往。香饵之下,必有悬鱼;重赏之下,必有死夫。夫兴师不有财帛,何以结人之心哉!” 这就是大唐武夫的价值观,你给够钱,我来玩命。 当然以上是朝廷规定,各藩镇依照自身情况,有的比这还多,有的少——但不能少太多,不然小心被砍死! 不过随着经济逐渐下行,到了五代末年,这个标准就下降太多了。到了北宋,收入较高的禁军一年得到的各种粮食、财物,折合成晚唐军士的收入,大概只够抵消他们的粮赐,综合下来只有唐代藩镇兵收入的三分之一多一点。 140万大头兵,竟然从武夫变成了丘八。 王郊、白五郎二人吃完后,便出门闲逛。 听周围人闲聊,得知这个商队竟然来自甘州,要到河东、河北去做买卖。 王、白二人都是会州会宁县的,出来从军这几年,见识大涨,知道会州新泉军往西便是凉州,凉州再往西就是甘州了,那是回鹘人的地盘。 怎么?甘州回鹘以前不是喜欢劫掠商旅么?现在改自己当商旅了?劫道的营生不做了? 围在商徒身边的人还挺多,但主要是军士家人在买。商徒也知道他们有钱,一个劲地用蹩脚的官话吹嘘带来的商品。 王郊看着看着,突然起了一阵莫名的熟悉之感。 当年在会州乡里,那个赵家商队里的商徒,也是这般摇唇鼓舌的。 也不知道爷娘在做什么?弟妹还好么? 阿爷年轻时落了一身伤,阴雨天是不是还会隐隐作痛? 商家还在卖力地吹嘘,但王郊的思绪已经飘到了好像非常遥远的当年。 那一年,年轻的他名动会州乡里,走马驰射,十中四五。 那一年,他们父子二人跟着新泉军的孙队头去掏吐蕃人的哨铺,初出茅庐的他被骂得老惨了。 竟然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啊! “兵马使有令,尔等两日内回营,准备开拔!”远处驰来一骑,用他那破锣般的嗓子给大伙送来了“噩耗”。 白五郎破口大骂:“每次来都没好事。” 王郊倒没觉得什么,拿命换钱,本来就是武夫的宿命,没什么好说的。 比起小命,不能出人头地才更让人难以接受。 这次开拔,应该不是换防之类了,多半是要见仗的。至于进攻的目标,其实只有一个:河南府渑池县。 七月二十五日,三千军士在浢津军营内集结完毕。 按册点完名之后,全军开拔,往崤县而去。 王建及骑着一匹神骏的战马,正不停地向幕僚抱怨:“大帅屯于河中,河源、积石、铁林、振武、天雄五军人员大整编,一下子少了五支可以厮杀的大军,这还打什么打?天柱军、保义军、顺义军、义从军横山都,不过两三万人,还不能全动员,又是去给汴军挠痒痒呢。” 幕僚很尴尬,只能回道:“东主,还有一万多蕃人呢。” “蕃人没那么傻,在渑池县城下死了那么多,如今肯不肯血战都是两可了。” “如果折宗本在唐邓随发动攻势,或可撬动整个大局。东主,经略使有没有说过两军联合的事情?” “别指望折宗本了。”王建及嗤笑一声,道:“他带了九千凤翔兵南下,而今已有两万余人,兵力大增,战力却大大下降,这会应该在急着整顿部伍呢。而且,唐邓随三州,不是咱们打下来的,而是分割山南东道后新设的藩镇,内部关系复杂着哪。折宗本一年时间能理清?我看够呛。他能好好守着唐邓随,不让人打败就不错了。与其指望折宗本,不如寄希望于二朱、时溥,他们是在真刀真枪与汴贼干。” “东主,说到二朱、时溥,听闻封使君在青州吃了闭门羹,此事真耶假耶?”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都是道听途说。”王建及道:“王师范在青州开学馆,延揽儒士,终日与儒生厮混,不理军务,看样子是读书读傻了,竟然指责大帅跋扈桀骜,轻慢君上,非人臣之道。我就奇了,这哪里冒出来的忠臣?他亡父王敬武当年还接受过黄巢伪职,又是兵变驱帅当上的节度使,儿子摇身一变就成了忠臣?定是装的。” 幕僚闻言叹息:“王师范愚不可及也!一心想着保境安民,但如今这世道,岂非妄想?朱全忠一旦攻破二朱,必进军淄青,王师范一儒雅之士,又如何敌得过豺虎?” 王师范这个人,他也有所耳闻。少年继位,智杀准备造反的衙将卢弘,平定割据棣州的张蟾,表现可圈可点。 但做完这些后,他就马放南山了。醉心于儒学,与一帮儒士高谈阔论,家中藏书破万卷,与山南东道的赵匡凝其实有几分类似,二人应该成为知己。 “王师范此人,心中还是惧怕。”王建及倒是看得很准:“惧怕打不过朱全忠,因此根本不敢得罪。咱家大帅毕竟离得远,骂两声表表忠心,期望朱全忠心中喜悦,就不去打他了。” “大帅此番据有河中之后,便可大举攻伐朱全忠,王师范这类人,以后定然不敢胡乱说话了。”幕僚笑道。 “不可能大举攻伐的。轵关道能摆的开几个兵?新安渑池道又能铺开几支部队?等哪天趟过这片山区之后,再谈大举攻伐吧。”王建及想起了昨天从陕州路过的一支蕃兵部队,以河渭羌人和青唐吐蕃为主,一共六千户,应该是派到大坞城一带戍守的。 听闻路上还有一支从河西出发的蕃兵,以凉、甘杂胡为主,一共五千户。 大帅的蕃兵,用起来可真带劲,渑池县早晚被蕃人的汪洋大海淹没。 一波又一波,仿佛变戏法一般,永远没有止境,你永远不知道他还能掏出来多少。 七月二十八日,保义军左厢三千军士抵达了崤县,此时前方传来消息:双桥寨被攻克,汴军犄角之势已破。 得,不用任何人提醒,王建及也知道,到了平日里养尊处优的武夫提头卖命的时候了。 第四章 西守东攻 崤县郊野到处是待收割的麦子。 军士们路过之时,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河洛这地方,多的是厮杀的大头兵,但粮食一直以来都是紧俏物资。 大坞城建立之后,防线往东推了三四十里。崤县顿时成了后方,五千户华州夫子、横山党项在此生活,已经收了两茬粮食。 去年年底的时候,崤县五名主要官员、若干杂任陆续到位,灵州还有农学博士带着学生来指导百姓耕作。 这个凭空生造出来的县,已经成了河洛李唐宾集团的重要休整地,以及各衙门集中办公的地方。 听闻还有个渑池县,县理在大坞城,不过那里是前线了,到处是蕃兵与衙军,可没人种地放牧。汴军那边也有个渑池县,县理在旧址——都是大唐治下,但却有两个渑池县,两套官员班子,互不统属,双方在这片山区的争夺可谓已经白热化,有当年后周、北齐的味道了。 三千人马沿着驿道一路东行。 路两旁的正在割麦子的农人站起来捶了捶腰,情绪复杂地看着这些意气昂扬的武夫。 终日劳作,结余大部分要被拿走养这些武人。但武人们幸福吗?几乎每个月都有棺椁从东面运回来。 能混上棺椁的,至少也得是军中副将或者蕃部小头人级别。普通大头兵,刨个坑埋了就完事了,哪用那么麻烦?他们在后方的家人,甚至都不一定清楚自己的父亲、丈夫、儿子死在哪里。 提头卖命,公平买卖,没什么好说的。 农人小心翼翼地弯下腰,继续割麦子。汗水沁入泥土之中,一点一滴。或许辛苦,但至少能和家人团圆,似乎也不错。 二十九日,大军宿于崤山之下,镇守胡郭城的符存审亲自赶来与王建及叙旧。 “杨师厚去蔡州了,也不知道近况如何。”符存审看着东行的王建及,有些羡慕。 他守胡郭城很久了。 手底下最初只有少许来自天柱军的老卒,以横山党项山民为主。守城一年之后,这支部队已经被他练得如臂使指,不但能击退从南边攻过来,试图绕到二崤山北边的汴军,偶尔还能冲下山还以颜色。 但李唐宾迟迟没有调他去别的地方。没有机会,如之奈何。 “杨师厚现在还能蹦跶蹦跶,待再过两年,蔡州遍地烽火,他手头就那点兵,能济得甚事?还不如投过来。”王建及回想起了当年从河阳一路前往灵夏的旧事,想到妙处,与符存审相视一笑。 那年的荒唐事啊! 一人发一根削尖的木矛,以四百河阳兵为骨干,带着几万百姓,浩浩荡荡穿州过县。 “此番东行,保重。” “放心,汴贼西守东攻,没什么的。” 八月初一,三千人抵达大坞城。 城内外人声鼎沸,操着各种不同语言的蕃兵鸡同鸭讲,乌烟瘴气。 骑兵从这里出发,活动范围大大增加,一般要到东面百里外的硖石堡,才会遇到汴军骑卒。 说骑卒也不准确。他们是骡子军,遇到夏军骑兵时,往往下马作战。 骡子军如今最主要的工作,大概就是护卫在步军两侧,远远驱离骚扰的夏军游骑。 他们曾经试图奔袭过崤县,但大坞城建起后,注定了大队人马无法通过。而过去的是小股游骑的话,没有意义,会淹没在五千户土团乡夫的汪洋大海里。 夏军也曾经派骑兵从大坞城出发,奔袭汴军后方。他们面临的困难是一样的,堡寨众多,分割了你的兵力,最坑的是,新安以西都是一片白地。 双方的骑兵、骑马步兵,在这片山区完全成了从属于步兵的辅助部队,最终还是得老老实实啃堡垒,层层推进。 八月初三,王建及带着人马抵达渑池城西南。 彼时战场上发出了一阵巨大的惊叹声,千疮百孔的渑池南城墙塌陷了一大片。数千蕃兵以五百人为一营,顺着豁口轮番往里冲。 “打下渑池县,这里就是你们的家,人皆给地。”数十骑卒绕着静待出击的众多蕃人,大声吼道。 土地,就是邵大帅奖励给蕃人的东西。可以说是军饷,也可以说是赏赐或抚恤。反正依照李唐宾这个不断派炮灰送死的打法,如果全按正规衙军的抚恤来养,财政是支持不住的。 “他奶奶的,来晚了!”王建及一拍大腿,怒道。 “没晚!”数十骑忽然奔至,领头之人赫然便是板着脸的李唐宾。 “立刻东行二十里至千秋亭,当道扎营。归属顺义军军使安休休指挥,不得有误!”李唐宾下令道。 王建及愕然,还要往东?不过他反应很快,立刻应道:“末将遵命。” 离开之前,还最后看了一眼正在激战的渑池城。 如蚂蚁般卑微的蕃兵顺着豁口往里冲,不断被箭射倒,又不断有人涌上。一队接一队,一营接一营,汴军连修补城墙的时间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点点往里挤。 纯靠人命硬填!王建及叹了口气,走了。 …… 新安县之内,胡真坐立不安,额头生汗。 朱全忠侧躺在胡床上,目光阴鸷,表情凶狠:“西守东攻,你就守得这个样子?大顺二年腊月,我亲领十万大军,将邵树德赶回了陕州,可现在呢?大顺三年,夏贼复来,连破数寨,置崤县,筑胡郭、大坞二城,已是出了陕州,在河南府获得了立足之地。今岁,贼兵还来,眼下兵围渑池,你指望他们粮尽退兵吗?” “大帅,末将无能,请责罚。”胡真起身,真心实意地说道。 河南府这个烂摊子,他是真的没什么好办法。就这么点兵,够干啥的? 而且夏贼的攻势太猛了,那些蕃兵简直就不算人,死了一群又来一群。双桥寨之战,事实上寨子里准备很充足,但蕃人轮番围攻,前后死伤三千余人,硬是把这个寨子破了。他都不在乎人命,你还能说什么? 派出去的援军也经常受阻,更何况他也没多少援兵可派。从夏贼第一次出陕虢开始,他们就在不断地接近洛阳,如果再不重视西线,胡真怀疑早晚让他们推到新安城下。 朱全忠盯着胡真看了半晌,差点就把手头的一方石砚给砸过去,但到底还是忍住了。 “罢了。”朱全忠坐正了身子,道:“待徐州克复之后,大军回返,届时给你增兵。” 洛阳,是汴州西面的屏障。打成一片白地其实没什么,因为本来就没多少人,但绝不能丢失。 一旦丢了,夏军就出了山区,可以河洛为基,攻郑州,这是到了核心腹地了。 河南府可以坚壁清野,郑州怎么搞?而不坚壁清野,就意味着夏贼的骑兵活动范围加大,难以限制,战略上非常被动。 “大帅,徐州竟要破了?”胡真有些惊喜地问道。 “尚未得手,不过快了。”说到这事,朱全忠的脸上也多了几分笑容:“徐镇将士饥疲,不断有人越过城垣投降。时溥,撑不了多久了。” 而灭了时溥势力后,朱瑄、朱瑾兄弟俩就是瓮中之鳖,早晚覆灭。 这三个混蛋,唇亡齿寒的道理倒是挺懂,互相救援这么多年,等于是在同时打三个藩镇。时溥死后,朱瑄、朱瑾便一起下去陪他吧。 “攻灭时溥后,下一步便是攻二朱。西面,给我稳住了。”朱全忠严肃地说道。 天平、泰宁二镇,打了这么多年,就差最后一口气了。或许只需要再加把劲,就能把二朱灭掉,正式吞并此二镇。 这个时候若抽兵西调,给二朱喘息之机,实在不甘心! 不过在灭掉二朱后,西面的问题就不能拖延了。 邵树德居然兵进河中,隐隐威胁到河阳。纵观其这两年来的所作所为,朱全忠只有一个感觉:他是冲着自己来的。 陕州东出,筑垒推进;兵发河中,出垣县入王屋山;唐邓随设镇,折宗本亲任节度使。 这三件大事,哪一件不是针对他的宣武军? 这样的人,头脑清晰,目标明确,最是让人觉得害怕。 若像李克用那种,一会打这个,一会打那个,反倒没那么值得担忧了。 对了,李克用在幽州。是否可以离间一下这对假兄弟呢? 朱全忠暗暗思索,如果河东能牵制几万夏军兵马,那就不足为虑了。他将有足够的时间在扫平二朱之后,征讨王师范,将淄青镇也拿下。 这事得好好想想! 纵横捭阖,不外如是。这天下,又岂是几个人在打仗?到处是藩镇,合纵连横之辈的乐园。今日是敌人,明日也可变成盟友,反之亦然。 邵树德悍然侵占河中,就不信天下有识之士看不出来其威胁。 后周没有河中之前,很容易就被北齐军队突入关中,但在河中筑城戍守之后,形势开始逆转,关中成了大后方,而在河中筑造的城池成了前出基地。 后周已现,北齐还没影,天下诸侯难道不震怖? 朱全忠觉得,或许该调整一下方略了。除了攻二朱的既定目标不变之外,对其他藩镇的态度该做些调整,尽可能向他们说以利害,联合起来对抗邵贼。 得了河中的邵贼,与没得河中的邵贼,完全是两回事。 …… 汴州城内,敬翔正在处理公务。 作为朱全忠事实上的首席幕僚,他基本上什么事情都要过问。 复州被围,武昌军杜洪遣使求救。无兵可调,只能多加安慰。 葛从周言唐邓随多新附之辈,人心未固,请求增兵攻打。无兵可调,只能给他几千州县兵,大帅许其募蔡人入军,聊做抚慰。 张慎思与高仁厚在王屋山一带拉锯,关城整修完毕之后,请求率军返回。大帅许之,征调州县兵及土团乡夫若干戍守新建关隘。 已经与渑池县失去了联络。硖石堡镇将来报,夏贼在千秋亭立寨,还有大量民夫往这边开进,似要筑城。 又来这招! 敬翔叹了口气,这李唐宾是属乌龟的,怎么这么喜欢筑城? 千秋亭筑完城后,位于其西面二十里的渑池县就多了一道屏障,是否又要玩之前在崤县安置百姓,且耕且战的把戏? 今天过问的四件事,都与夏贼有关。 真是越来越猖狂了! 敬翔仔细想想,觉得和如今宣武军的战略有关。 二朱、时溥看起来好像就差一口气了,你能忍着不去打吗?或许只要再多攻几个月,就可以吞并这三个藩镇,实力大增。 基于这种考虑,一味在西线对夏贼绥靖,造成了如今这个困局。 敬翔想了一会,便坐了回去,提笔给朱全忠写信。他的意思是,建议自家主公改善与李克用的关系。邵树德夺了河中,李克用焉能不惊?纵使两家不能联合,至少也可表明一个态度,不至于剑拔弩张,互相耗费精力。 大帅领主力攻夏贼的时候,李克用只需默契地观望,不要趁火打劫即可。若能在北线配合,攻朔方,那邵贼可就要有大麻烦了,虽然李克用多半不会这么做。 信很快送到了尚在新安县一带巡视、奖赏军士们的朱全忠手里,他不置可否,但又从善如流。 被李克用视若珍宝的面子,在朱全忠这里不值什么钱。他连提前和杨行密约为儿女亲家都敢做,人家拒绝了也不恼,继续写信吹捧,如此心性,面子又算得了什么。 朱全忠找来文吏,当场写了一封信,交由使者送往河东。 第五章 地盘与借道 幽州蓟县,大群牛羊被赶了过来,集中宰杀。 城内驻了太多晋兵,好吃好喝供着,每日里消耗的酒肉就不是什么小数目。 府库已经完全空了,绢帛、皮子、铜钱、药材等等,晋人什么都要,什么都搬走。 不知道多少代人的积蓄,全都化作了晋兵的战利品,可怜可叹! 幽州,国朝以来几乎就没遭过什么兵灾,便是丧乱之时也没什么大事,这得多少财富? 大街之上,三三两两的晋兵随意走进食肆,吃完后就走,一副高高在上的征服者模样。 有时看到漂亮女子,直接就掳入营中,肆意玩弄。 整个幽州,表面战战兢兢,私底下则是暗流涌动。 周德威匆匆进了节度使衙,禀报道:“大帅,河东有使者而来。” 说罢,递上一封书信。 李克用接过信件仔细看了起来,周德威侍立一旁。 他现在也慢慢起来了。作为主帅身边人,经常得到统领部分骑兵出战的机会,渐渐攒了一些功劳。而且看现在的趋势,今后立功的机会会越来越多。 或许,提拔任用新人来对冲老人的影响力,让老人慢慢边缘化,是每个主帅的本能吧? 而且,由于河东特殊的军事体制,骑兵主要从沙陀、昭武九姓、吐谷浑、回鹘等蕃部中招募、训练,因此多数集中于李克用之手。其亲信将领,自然也容易从骑兵中脱颖而出,比如—— 李存进、李嗣昭二人,统率义儿军两千骑兵,其中李存进38岁。 李嗣源,27岁,横冲军使,帐下五百骑,据说打算扩军,并改为具装甲骑——本来还发愁没钱呢,这下好了,发达了。 此外还有李嗣本(先锋军使)、李嗣恩(突阵军使)、袁建丰(突骑军使)、安金全等,都是骑将,手下各有千儿八百骑。 甚至就连李克用长子李落落,都是骑兵将领。他是铁林军使,统率三千重骑兵(非具装甲骑),李克用非常喜爱。 今天李落落也在场,与盖寓站在一起,目光炯炯地盯着周德威,周德威也向他行了个礼。 历史上乾宁三年(896)五月的洹水之战,李落落率两千骑屯于河岸,葛从周领步骑两千人击之,杀戮殆尽,擒落落于阵。李克用亲自去救,马失前蹄,差点也被抓,关键时刻使用了背射绝技,一击毙敌,逃出生天,但——“号哭而去”。 为了这个长子,一生从不求人的李克用写信给朱全忠,卑言厚礼,以赎长子。但朱全忠将李落落交给魏博节度使罗弘信,让他杀了。 不过在这个时空,他的人生轨迹又不一样了。 “哈哈,朱全忠也有今天!”李克用将信纸拍在桌案上,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朱三初镇汴,周边有恶邻,虎视眈眈,不得不曲意结交王铎,以朝廷大义护身。”笑完之后,李克用咬牙切齿地说道:“后黄巢攻汴,卑躬屈膝请我来救,最后怎么回报我的?” 上源驿之变,李克用虽逃出生天,但死了数百亲信。这些人若未死,现在可能已经出了不少方面大将,名震四方,但都默默无闻地死在了一个小小的驿站里。 朱全忠将锅推到汴军旧将杨彦洪和朝廷使者身上,说他们擅作主张,但谁信呢? “秦宗权复攻汴,又请朱瑄、朱瑾兄弟来救,如今又是怎么回报他们的?”李克用冷笑道:“朱三报恩,家破人亡。今日被邵树德步步紧逼,也是咎由自取。” “阿爷,邵树德取了河中,甚是麻烦。”李落落突然在一旁说道:“儿看高思继也挺恭顺的,每日杀羊宰牛,好酒好肉,将士们都很满意。不如就回去吧,让高思继每年解送夏税到晋阳,咱们保他平安。回去后,集结大兵攻河中。打下河中,让妹婿继续当节度使,给咱们上供。” 周德威欲言又止。 盖寓慌忙道:“不可!” 李落落无奈地看了盖寓一眼,就知道他会这么说。 无胆鼠辈! 李匡筹好几万大军,强攻我河东坚阵,数冲不动,终至大败。有此强军,天下哪里不可去得?这些人啊,年纪越长,胆子越小,还不如我铁林军儿郎英雄热血。 “大郎君此言差矣。”盖寓理了理思绪,道:“今燕人虽败,但损失的主要是幽州城内的衙军。在各支州,还有大量外镇军,这些人尚未收服,如何能一走了之?” “按你这么来,岂不是要长久陷在这里?”李落落质问道:“将士思归,如何能一直待在幽州?” 其实,本来河东将士确实不想在此久留的。但李克用对军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杀人不许外,其他的只要不是倒霉正被军法官撞到,一般都无事,一时间冲淡了不少思乡之情。 “大郎君,如果回晋阳,高思继反叛又该如何?”盖寓问道。 “他敢!”李落落怒道。 盖寓不答,转头看向李克用。 人家为什么不敢?燕人好勇斗狠,习气劲悍。艰难以来,几十位节度使中,仅有九例是父死子继或兄终弟及——就这九例,也多半是弑父逐兄上位。 平均一个节度使也就在位几年时间,随后就被推翻,造反的传统如此深厚,为什么不敢? 尤其是幽州特殊的外部形势,使得大量军队不在幽州城中,比如防备契丹人的山后驻军,比如防备成德镇的瀛、莫驻军。当年幽州节度使张允伸薨的时候,平州刺史张公素就直接带着部队来奔丧,成功当上了节度使。 燕人,起码还有一半以上的实力未损,更何况人家还可以继续募兵,把兵额补齐,能不能战另说,至少气势先壮起来。 “够了,不要再说了。”李克用挥手止住了长子和心腹谋士。 李落落和盖寓都把目光投注在他身上,等他一言而决。 谁知李克用却长叹了声气,道:“这些年——苦了你们了。” “大帅这是从何说起。我等豪门高宅,娇妻美眷——” 李克用抬起手,止住了盖寓,继续说道:“想当年初镇晋阳,何等风光。可这些年下来,东征西讨,鲜有收获。诸位跟我这么多年,着实受苦了。” 盖寓、周德威面面相觑,大帅这是受刺激了? “当年邢洺磁三州初下,吾儿存孝功推第一,我本来是属意他的,后来给了安金俊。此番攻幽州,存孝之功又为第一,故得新毅妫都团练守捉使,替我看着山后草原之地。”李克用继续说道:“近日涿州来降,此地勾连易定,甚为紧要,须得有人镇之。” 新毅妫三州已经被吃下,幽州被打下,涿州来降,但其余诸州还在观望,拥兵自重。此时若表高思继为幽州节度使,那么形势很快就能稳定下来。 但昨天盖寓提出了一个新思路,那就是学学邵树德处理山南东道的手法:房、均二州划入昭信军,唐邓随置镇,只留给赵匡凝襄、郢、复三州,其中复州还得自己出兵攻打。 如果套用到幽州镇,新毅妫三州虽然没置镇,但已事实上割据,那么是否可以再划分一下呢? 李克用有些犹豫,但河东诸将是非常期待的。谁不想要地盘?邵树德分割大藩镇的手段就很有启发意义嘛。再说了,昭义五州不也划分了呢?李罕之是昭义节度使,但只实领泽潞二州,邢洺磁团练使安金俊领三州。 卢龙十一州,也给大伙分一分,不能专给李存孝一人好处啊。 群情汹汹,李克用也不好过分违拗众人的意见。 一边是河东内部的压力,一边是幽州本土势力的反弹,李克用的这个家,也不好当啊。朱全忠在这个时候找上他,只能说算你倒霉——当然就算是平时,李克用多半也不会鸟他,他只按自己的想法行事,最多兼顾一些心腹部将、幕僚的看法。 “幽州之事,从长计议。”李克用说道:“再把这封信送到河中,交给义弟。” 李克用最近收到了女儿的来信,说灵武郡王妃折氏请她赴了家宴,还带着她出门上香礼佛,各种礼物不断,完全是当亲侄女在看待。 李克用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受用的。 严格来说,女儿已经是阶下囚,但却有这种待遇,还不是义弟看在我的面子上? 你给我面子,那我也给你面子。 有些事,不是不懂,而是不屑于做! …… 义兄的信使快马加鞭出幽州时,邵树德刚刚在安邑完成部队整编。 铁林、振武、经略三军抽出部分下级军官、老兵调入河源、积石、飞龙三军,再从这三军里抽调部分人员打散后补全铁林、振武、经略三军的缺额。 人员交流一番后,难免会出现互相间不熟悉的情况,继而影响到战斗力。所以,接下来还要整训、操练、讲武,尽快拧成一股绳。 振武、河源、积石三军离开后,留在河中的还有铁林、经略、飞龙三军总计步骑2.85万人。陕州垣县那边,则有归建的义从军青唐都、天雄军总计步卒1.5万人——吐蕃人已经转为民户,变成潜在兵员。 河洛李唐宾那边,计有义从军横山都、顺义军、保义军、天柱军以及刚调过去的侍卫亲军,总计2.6万步骑。蕃兵数量较多,超过两万,不过其中一万人即将在渑池县编户,大概可编得不到七千户的样子,后面还会从华州再招募一部分人过来,凑足一万户,开始且耕且战。 不知不觉间,部署在这一片的夏军正规兵力已经接近七万人了。 接下来,武兴、固镇、赤水三军即将抵达,替换久战思归的天柱、义从、顺义、天雄四军。而这三个军的家人,已经分批登船,从胜州出发,南下河中。 从今往后,他们就安家在晋、绛二州了。 武兴、固镇、赤水三军军士的田地、房屋,朔方幕府出钱赎买,迁徙途中及抵达后的安置费用,也是幕府开支。 这笔钱,不是什么小数目,只能从河中盐池里面出,一年六十万缗够不够花还不知道呢。毕竟三军总计两万四千步骑呢,人数众多。 明年的话,要啃硬骨头了,把铁林、武威两军弄过来。 这些事总是要办的。从灵州出发,走上两千里地出来打仗,委实太过麻烦,不利于征战中原。 武夫又不是机器人,长时间不能和家人团聚,人家打个锤子仗,先把将帅砍了——刘仁恭能成功造反,就是因为军士们久戍蔚州,心里不满。 便是国朝初年发往安西的戍兵(那时候的武夫还没这么桀骜……),也是鼓励家属随军的——《缚戎人》的主角就是“少年随父戍安西”。 “大帅,前往渑池县上任的学生来了。”安邑龙池宫内,见邵树德处理完了手头的文件,亲兵十将郑勇立刻前来汇报。 “让他们进来。”邵树德先说了一句,随后觉得不妥,便起身道:“敢去渑池上任的,那已经不是一般的学生,我得亲自见见。” 渑池县被打下来了,杀敌三千人。至于己方的伤亡,邵树德都不好意思对别人说,反正渑池县绝大部分人家披麻戴孝一点不夸张。 攻城,伤亡就是这么大。 现在李唐宾在千秋亭筑城,已经接近完工了。渑池县破损的城墙也在持续修缮,下一步就是将各级官吏配齐,然后展开编户、分地工作。 蕃人拼了命,当然要兑现免费分地的承诺。其他人想来,也可以,但就要掏钱了,或者先租种公中田地。 县令一、县丞一、主簿一、县尉一(下县只有一位县尉),外加录事一、司户一、司户佐一、史四、帐史一、司法一……总计4名官员,39名杂任。 官员和部分重要杂任职位由灵、夏、绥三州经学学生出任,其余职位就地选拔。如果军中有年纪到点的老卒,亦可出任典狱、问事、仓督、市帅之类的职位,总之尽快完善起来,就像当初崤县所做的一样。 “大帅。”刚刚出殿门,陈诚快步走了过来,及近,低声说道:“刚刚得到消息,李克用派往郓州的史俨等将率军回晋阳,遭魏博军突袭。” “罗弘信不是挺会做人的么,怎么突袭晋兵?”邵树德皱着眉头问道。 “史俨将数千骑,军纪太差,大肆劫掠州县,魏博军忍无可忍,遂突袭之,史俨遁逃。”陈诚答道:“魏博,已经不许河东借道了。” “这事弄得!”邵树德想了想,突然问道:“拓跋仁福已经回来,不如把他派到郓州,支援朱瑄,如何?” 值此之时,邵树德也不得不鄙视一下自己。以前他可是经常吐槽李克用借道支援他镇的,没想到自己也有这么做的冲动,真就是慢慢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呗。 “那得向河东与魏博借道了。”陈诚说道。 “李杭从杨行密那回来了,待会我召见一下他,让他跑一趟魏博。罗弘信,不可能真心屈服朱全忠。若不是晋军实在太过分,借道之事绝无问题。”邵树德果断地说道,也不管拓跋仁福乐不乐意。 第六章 接见 “牒:奉处分,宰字之术,若驱群鸡,缓之则散,急之则乱。此言虽小,其理其中,知者非难,行之不易……事须差摄渑池县令。” “牒:奉处分,凡城一邑,皆列六曹,虽云具体而徵,岂可从心所欲。况县丞之佐理也。令长惮其纠摘,猾吏禀其规程,苟能自强,何患不立……事须差摄渑池县丞。” “牒:奉处分,夫县尉之设也,其官虽卑,其务甚重,动则推详滞狱,静则慰抚疲氓……事须差摄渑池县尉。” …… 龙池宫内,几位新官上任的渑池令、丞、主簿、尉兴高采烈,互相恭贺。 灵宝县令杜晓也来了,他已经升任邵州司马兼营田巡官,专门负责垣、崤、渑池等县的营田事宜。 所谓邵州,是新设立的。国朝初年曾经设过,治垣县。邵树德已经上奏朝廷,请复置邵州,辖垣、王屋、崤、渑池、硖石五县,治崤县。 这五个县比较坑,山脉无穷无尽,黄河北岸是王屋山,南岸是崤山等秦岭余脉,地形破碎,为山势所隔,百姓在河谷地或山间盆地内耕作。崤县五千户百姓,就在这样的地形下生活,修缮国朝盛时开凿、张全义复又整修的水渠,且牧且耕。 五个县里,崤、硖石是陕州属县,王屋是河南府属县,统一划入邵州,朝廷看了头皮发麻。但也没办法,玉山都的徐州将校子弟隐隐鼓噪,邵树德又遣人送来一批牛羊、青盐、皮毛,最后还是同意了。 邵州隶保义军,刺史为朔方幕府互市司判官梁之夏,刚刚从灵州启程,尚未抵任。 华州幕府判官司马邺任邵州别驾兼馆驿巡官,也在路上。 “一见到诸位英才,我的心情就好了许多。”步入清凉殿之后,邵树德扫了眼济济一堂的学生,笑道。 “参见大帅。”众人纷纷行礼。 “都坐下吧。”邵树德回礼,然后吩咐亲兵去煮茶。 “杜二郎此番前来,又与高将军一起共事了。”邵树德将目光投注在杜晓身上,说道。 杜晓之前任灵宝令,本人才干固然不错,将灵宝县带上了正轨。但邵树德通过其他渠道得知,杜晓身边有几个幕僚是他父亲杜让能派去的,精于实务,洞悉人情,治理灵宝,他们可能发挥了更大的作用。 京兆杜氏的“天团”,治理一个县,那还不是手到擒来。屈才了,屈才了啊,邵树德打算好好压榨一下他们,挑战下荒芜的邵州山区。 “高公镇垣县,汴人不得进,某十分敬佩,自当拜会。”杜晓中规中矩地回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随即想到了什么,转过头对郑勇吩咐了一声。 很快,长子嗣武、嫡长子承节也走了进来。 众人纷纷行礼,两小儿也一一回礼。 “坐为父身侧,好好听着。”邵树德招了招手,让承节坐在左手边,嗣武坐右手边。 “崤县去岁编户齐民,仓促间开田千余顷,种了冬麦,今岁收获,亩得粟麦八九斗。开春后又种了春麦、豆子、苜蓿,累计开田两千余顷,秋收应颇为可观。我要求不高,从今岁秋播开始,五千户百姓,至少开田三千顷,一户六十亩,三圃制下,粟麦、豆子、牧草都有考核,我军役畜、战马甚多,没有草料可不行,光喂粮食喂不起呢。” 杜晓凑趣笑了一声,其他人也跟着笑了。 “垣县本有七千户青唐吐蕃,与汴军几次战斗,损失不小。华州会招募一批贫苦百姓到垣县入籍,凑足五千户。” “渑池县更大,编一万户。” “硖石县,一切如故。” “王屋县,还待夺取。” 邵树德大体上说了几个县的安排,主要是说给杜晓这个营田巡官听的。 这番布置,有点后世北宋、西夏在绥、银等州边境,抢耕、护耕、盗耕的意味了。 双方在战线犬牙交错的地方招募百姓耕田,听起来不可思议,说到底还是为了就近获得粮食,减轻后勤压力。 每到春播及收获时节,都必须重兵压阵,尤其是后者,收完自己的再去抢别人的。 以北宋的国力,即便有黄河水运帮忙,都对长途转运物资非常畏惧。邵树德当然也想在前线收获大批粮草,就地征战了。 崤县五千户百姓,除少量华州夫子外,大部分都是党项山民,参加过对汴军的作战,农闲时也经常训练,家中都有武器。邵树德不指望他们的子孙有多能打,但他们这些第一代人,还是敢拼命的,服从性也很好,都是潜在兵员。 汝州的汴军,有胡郭城挡着,大队过不来,小股人马翻山越岭而来,还真不一定玩得过这些土团乡夫。所以,崤县这会基本已经算是后方,可以放心生产。 垣、渑池二县就有些麻烦了,直面汴军威胁。一路出王屋,一路出硖石堡,还是可以骚扰到的。但既然敢设立邵州,就是欺负汴军主力在东面,西边兵少罢了。 而且山势连绵,可以选择的路线很少,路也不是很好走,你来就来吧,巴不得你出城呢。 如果是步兵,来了不一定回得去。如果是骑马步兵或骑兵,那我就和你耗。反正朔方军组建骑兵的成本较低,看谁耗得过谁。把你这些机动力较强的兵种耗完了,也就好办了。 “大帅放心,某到任后,必查访各处,修缮水利,开垦田地,以济军需。”杜晓保证道。 “好!所需幕僚、杂任,尔自专之,我一概允准。”邵树德赞许道。 河南府鼎盛时期二三百万人口,现在十余万,主要集中在洛阳盆地。邵树德丝毫不怀疑,在洛阳以外的地方,狐狼之类的野兽数量远超人类。 黄巢、秦宗权、孙儒、李罕之四人干的好事! 呃,这事不能深究!张全义曾经恢复到五万户,接近三十万人口,为何现在只剩十余万?这个事情嘛,哈哈,今天天气不错,肯定是跑崤山、熊耳山、伏牛山里面去了。 与杜晓谈完后,邵树德又看向一众经学学生,好像是在看自己的得意作品。 “昔孔子谓伯鱼曰:‘其先祖不足称,其族姓不足道,终而有大名,以显闻四方流声后裔者,岂非学者之效也?’尔等诫之。”邵树德说道。 “谨遵大帅教诲。”众人纷纷应道。 “吾儿亦诫之。”邵树德抓着两位爱子的手,道:“吾祖邵正元田舍夫也,勤而好学,披荆斩棘,开辟田宅,家境殷实。吾父清和公效命军中,苦练技艺,远近咸以为勇士。故君子不可以不学。不学则不明,不知其源,诫之,诫之!” “儿知道了。”二人一齐答道。 “河南地方,历代大规模征战无数,是非曲折难以论说,但史家无不注意到,正是这里决定了许多王朝的盛衰兴亡、此兴彼落,所以古来就有问鼎中原之说。”邵树德站起身,走到挂在墙上的地图前,道:“渑池县大治,是夺取洛阳的第一步。尔等赴任之后,但凡有所作为,我都看在眼里。先祖不足称,不要紧,族姓不足道,亦无妨,尔等家族基业,皆兴于尔等之手,岂非一桩美谈?我从不吝于官位、赏赐,都好好干吧。” “遵命。”众人又应道。 学生们离开之后,邵树德还坐在那里,又接见了刚刚回来复命没几天的拓跋仁福。 “早前接到军报,银枪都与甘、凉部落联军,大破河西党项,俘斩数千,获杂畜十万。”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个草原酋豪,邵树德说道:“我已决定将沙碛纳入镇北都护府管辖,建黑水城。你的部落,是继续留在沙碛,还是搬来河南?” 拓跋仁福脸上被风沙打磨得十分粗粝,看不出来神色变幻。但邵树德何等样人,自然知道他内心在激烈权衡之中。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选择题,而是送命题。一旦答错,很可能就要被邵氏亲兵拿下,悬首军门。 “回大帅,职愿将部落全数迁来河南。”良久之后,拓跋仁福终于放弃了挣扎,认命道。 “你既愿来,我便将崤、渑池二县以北,大河以南的广阔山地草场划出来,一半归你,一半归李仁欲。” 拓跋仁福一愣。 “李仁美授首,其弟狄银阿咄欲降,我不杀他,着他领部众东迁。”邵树德说道。 拓跋仁福谦恭地低下了头。 他的部落比较杂。早年混阴山草原时,以拓跋党项为骨干,统领鞑靼酋豪送给他的两千帐鞑靼、回鹘部众。后来进军沙碛,连年征战,吞并了不少河西党项、鞑靼、吐谷浑以及吐蕃部众,现有大概数万口,可出动七千骑作战。 李仁美是甘州回鹘可汗,原本实力不用多说,强劲得很。但好汉不提当年勇,甘州丢了,妻女都被别人收入房中,如今身死,其弟李仁欲年幼,手头还剩几千残兵败将,不投降能咋地?难道西奔,投靠高昌回鹘?不,他们太清楚那些人的德行了,去了只有一个下场:人被杀,部众被吞并。 对了,李仁美的妻妾、孩儿都在甘州,周易言也没杀他们。听闻李仁欲降顺后,此人心中惴惴,将李仁美的几个年幼子女送到了灵州。邵树德遣人要了过来,这是制衡李仁欲的一张王牌,关键时刻可以打出去。 “部众东迁之事你无须多虑,自有人办理。而今你需率众东行,借道河东、魏博,前往郓州,可愿?”邵树德问道。 拓跋仁福被他派到晋阳,李克用使唤起来是真的不客气。交到康君立手上后,与成德骑兵连番厮杀。 王镕手下那几万骑兵,乃安史乱军骑兵人才的正统传承。拓跋仁福这帮草原亡命徒,如何打得过他们?比骑射可能还有点优势,面对面厮杀就被打得落花流水了,故损失不小。 “此番,便给你补一千骑,从吐蕃、党项部众里招募,再配齐甲胄、器械,收拾妥当之后,就东行吧。记住,不可偷奸耍滑,否则定有追究。” 甲胄、器械配齐之后,战斗力会有所提升,算是奖赏了。再补兵,恢复到三千骑,可以说实力大增。 邵树德不怕他造反。 拓跋仁福的部众、妻儿都在沙碛,可以说生死操于人手。 他爹拓跋思敬、妹妹拓跋蒲、侄子彝昌也在灵夏,整个拓跋氏的生死存亡只在某人一念之间,选择着实不多。 便是真反了,也无所谓。左不过三千草原骑兵,怕是还打不过天柱军的一千军属骑兵,所擅长的不过骑射罢了。 “遵命!”拓跋仁福应道。 “起来吧。”见他服软,邵树德说道:“好好做,奋勇杀敌,日后不失公侯之位。” 第七章 不得歇 大顺四年八月十八,邵树德在铁林及新到的赤水军护卫下,抵达了垣县。 义从军青唐都已经归建河洛,加强李唐宾集团,此地只有刚刚“吞吃”了五千河中降兵的天雄军一万步卒。 此时的天雄军,甚至不如之前五千人时能打,可以说是最危险的时候。 不过全忠兵力也紧张。 张慎思那家伙,居然只是来修关隘的。修缮了轵关,在齐子岭上新建了箕关,然后汴军就悄然把衙军换走了,填上了州县兵和土团乡夫。 邵树德爬上了王屋山,俯瞰大河。俩儿子站在他身边,被动欣赏着壮丽的景色——此时全忠若发兵十万,便可将邵贼父子三人一网成擒。 “这便是垣县了。”邵树德两手牵着儿子,登上了一处更高的地方,道:“自古以来,汾涑、渭水、伊洛为华夏核心之地。渭水、伊洛有水道贯通,然汾涑南有中条山脉,自西徂东一百多里,又东接太行,致南北交通困难。古人披荆斩棘,凿石开道,千年来共开五道,两条主道曰虞坂颠軨道、王屋轵关道,三条次道曰风陵道、浢津道、白陉道。此时你等所见的,便是王屋轵关道,通河阳。” 两小儿纷纷点头。 “杜师学贯古今,也教过你们地理。轵关条,更是刚学过,可记得?”邵树德起了考较之心,道:“承节,你背给为父听听。” “《史记·苏秦列传》,‘夫秦下轵道,则南阳危;劫韩包周,则赵氏自操兵’。” “南阳不是你外翁所镇吗?怎么下了轵关就到了?”邵树德故意问道。 “阿爷,你错了。此南阳为太行之南、大河之北,即汉之河内郡,国朝之河阳镇。”邵承节一本正经地说道。 “原来如此,为父错矣。吾儿要记住,任何人都会错,不可人云亦云。你不懂的,或许他人就懂,要不耻下问。”邵树德高兴地说道。 杜弘徽就学识来说,比他当宰相的老哥还强。这年月,教育也是一种极其稀缺、珍贵的资源,更别说让宰相之弟和状元来当教师了。 只要孩子不是特别傻,总不至于落后同龄人的,更何况邵树德的教育方式非常奢侈:在龙池宫的时候,特意让俩孩子学习中条山、太行山相关地理,然后借着巡视诸军的机会,带他们实地考察。 在两个儿子身上,邵树德是倾注了极大心血的,也寄托了很大的希望。 “轵关已明,然关西五十里还有箕关。嗣武,你来讲讲。”邵树德又看向了长子。 “《后汉书·邓禹传》,建武元年正月,禹自箕关将入河东,河东都尉守关不开,禹攻十日,破之,获辎重千余乘。进围安邑,数月未能下。又,《三国志·魏书·董卓传》,(杨)奉、(韩)暹、(董)承乃以天子还洛阳。出箕关,下轵道,张杨以食迎道路,拜大司马。” 邵树德满意地点了点头。 两个儿子当然不可能现在就熟读古籍,只不过特别学了王屋轵关道相关知识,背诵了相关条目罢了。 孩子学习是真的苦!正妻折芳霭动起手来毫不留情,礼仪、学识、武艺,都有专人教导,完不成学习目标就一个:揍! 搞到后来,俩孩子喜欢往邵树德身边凑,因为父亲经常带他们出去“玩”。在父亲身边观政也很有意思,形形色色各路人等,让人大开眼界。 父亲身边那个陈副使更有意思,喜欢嬉皮笑脸讲某个刚来过的人心里在想什么,曾经做过什么事,将来他想要得到什么,经常让俩小儿目瞪口呆。 邵树德牵着孩子的手,行走在山道上。 李克用的大儿子李落落这会已经学会了杀人与喝酒,二儿子李存勖才九岁,这会应该在学习——呃,音乐。 朱全忠的长子朱友裕早年在家乡跟着伯父朱全昱干农活,只当他爹已经死了。因为民间武风极盛,还学会了一些庄稼把式,进山打猎之时,又磨炼了不错的箭术。 这会应该恶补了文化知识了吧?不过也难说,十几岁就跑到了关中,跟他爹打仗,现在如何,未知。 “绛州到洛阳四百八十里,其中半是山路。出垣县第一站,便是王屋县了,看山下的大军。”邵树德指着垣县城东正在集结的部队,道:“这便是攻王屋县的大军。” 王屋县在黄河北岸五十里、王屋山以南十五里,处于山间河谷地带。 赤水军五千步骑已经开始出动。 经过了几个月的积累,垣县积存了一批粮草,主要是从绛州运来的,可以支持部队部分大军征战。 这部分人马由卸任绛州接应使、复任河阳招讨使的高仁厚,以及赤水军使范河率领,跟随其行动的还有临时征召的三千蕃兵。 五千户蕃人今年来得稍稍有些晚了,分配、清理完土地后,只来得及种了一茬短生长期的豆子,落雪前收获。此时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王屋县又离得不远,自然要再度出动,跟随主力大军征战,竟是一刻不得歇。 赤水军副使梁汉颙领三千步骑留守垣县。 邵树德父子三人在山下见到了这位朔方军中的后起之秀。 “外舅、二位公子。”梁汉颙亲出营门迎接。 “姐夫。”承节、嗣武二人规规矩矩行礼。 “贤婿未得机会出战,可抱憾?”邵树德笑吟吟地问道。 梁汉颙成婚之后,多在军中,后来甚至还去凉州戍守两年。夫妇二人至今还没有孩子,赵玉一直念叨着,邵树德耳朵都快听出老茧了。 “便是出战,也是蕃人打头阵,无甚意思。”梁汉颙摇头道。 “我已征发河渭羌、吐蕃、嗢末、党项诸部八千户东来,年底即可开至。”邵树德说道:“春播之后,集蕃汉兵马五万余人攻王屋轵关道。时不我待,须得趁朱全忠有余力西顾之前,往东挺进,最好打到河阳。” 轵关东约十里的济源县,便是河阳最西边的属县了,事实上轵关就在济源县境内。 而济源,离孟州不过六十里罢了。 事实上从垣县出发,抵达王屋县后,还有一条不经轵关的小路,即往东南行四十里至河清县。此县为咸亨四年析河南、洛阳、新安、王屋、济源、河阳六县各一部分土地所置,寻废寻置,隶河南府,在黄河北岸。 县有柏崖仓,本已废弃,最近又被汴军修缮起来,储放大批粮草,供给军需——没办法,邵大帅又给朱全忠添麻烦了,似乎将要以河中为基,出轵关开辟河阳战场。 汴军在这一段有水师优势,可通过船只运送粮草、器械、兵员,柏崖仓是军事重地,只不过暂时还没屯驻太多兵马罢了。 邵树德还是很羡慕朱全忠的水师的。 水运,这是多大的优势!我他妈要翻山越岭用役畜、驮马运粮,你漕船一开,飞快地将大批粮草运到柏崖仓,这是战略方面的优势,想想就无奈。 王屋通往河清县、柏崖仓的小路很难走,至少马车通行困难。不然的话,秦国东出也没必要非得翻越山脉走轵关了,直接去河清县不香吗? 大顺二年攻朱全忠,银枪都渡河北上,搜剿冯霸、郝振威部三千余人,走的就是这条小路。五千骑携带十日粮草,轻兵疾行,终于追上了冯、郝二人,并将其击破。 河清县渡河往南六十里,可至洛阳。 这就是开辟第二战场的意义! 利用河中镇的资源,支持大军东出,绕道河阳,从黄河北岸迂回洛阳。 李唐宾集团继续在黄河南岸发力,东出渑池、千秋亭,攻硖石堡、白超垒等地,进逼新安。 若不是没有足够的兵力攻破莎栅城、回溪坂的话,邵树德甚至敢突入崤山以南,沿着洛水河谷进军,三路围攻洛阳。 东都洛阳,是一切战略的终点。 打下这里,全忠将由暂时的守势,变成永久的守势,被动无比。 八月二十五日,在垣县观看了铁林、天雄、赤水三军两万余人的演武,正打算返回安邑龙池宫时,邵树德收到军报:朱友裕统率九万汴军及两万宿、濠、寿降兵,屡攻徐州不克,朱全忠大怒,遣庞师古代之,庞到任后,须臾攻破徐州城外的石佛山寨,徐兵再也不敢出城。 守城,但凡到了死守的地步,连出城袭营都不敢了,那是真的离完蛋不远了。 昔年黄巢十几万大军围攻陈州三百日,赵犨与巢军“大小数百战”,三天两头出城袭击。如果光靠着城墙死守,根本守不了那么久。 时溥,不知道能不能撑到过年。 另外还有一个“娱乐新闻”,朱瑾南下救援时溥大败而归后,联合堂兄弟朱瑄,大破平卢军,攻占淄青镇属州齐州,掠得大批粮草,以朱威为齐州刺史。 王师范的部队,竟然这么弱了?!二朱兄弟脑回路也是可以,失地东补,与当初时溥南下掠夺淮南,补偿宿州失陷导致的损失极为类似,只能说佩服。 王重师、贺德伦二人趁机率少量兵力偷袭濮州,为朱瑄部将、刺史邵伦击退。 看完军报,邵树德似乎感受到了朱全忠急迫的心情。 你急,老子也急啊! 八月三十日,即将返回安邑时,高仁厚遣使来报,已经扫除王屋县外围堡寨,开始围三阙一,攻打县城,城内约有两千余汴军二线部队。 邵树德想了想,令徐浩率铁林军三千骑兵留下来,增援王屋县战场,主要是伏击汴军可能过来的援军,虽然河阳一带并无多少汴军了。 汴军主力,应该在轵关、济源,或在万人以上,兵员成色未知。 新修的箕关应也有相当兵力,或有五千之众。 奶奶的,李克用在干什么?赶紧给河阳施加压力啊!你不来,全忠小老弟可从容多了。 “让符存审来见我,我想听听李罕之的事情。”邵树德喊来郑勇,低声吩咐道。 郑勇会意,立刻去找陈诚操办了。 李罕之,陈州人,晋绛百姓深恨之。其人镇泽潞多年,屡次侵攻晋绛,时常掠人而食,当得生性残暴之名。 此人读私塾时学不进东西,去庙里当和尚也没人肯要。在河南化缘时,没人给他吃的,气得毁僧衣、掷盆钵,落草为寇。虽然一路被秦宗权暴打,但还是混出了名堂,现在是昭义节度使。 李克用最近以李罕之攻成德作战不力为由,收回了潞州,李摩云只得泽州一地了,夹在潞州与河阳之间,日子不是很好过。 盖寓怕李罕之造反,于是劝谏,但李克用坚持己见,认为:“吾有罕之,亦如董卓之有吕布,雄则雄矣,鹰鸟之性,饱则飏去,实惧翻覆毒余也。” 这——害怕这人反复无常,提前收他一半地盘,这操作不能说错,但也不能说对吧? 李罕之,似乎值得拉拢一番。 以前势力没到这一块,那是没办法。现在有机会接触了,那还犹豫什么? 不过度要把握好,邵树德思来想去,又写信给尚在安邑的陈诚,着人快马送去。 现在不能与义兄翻脸,这是大原则。 在这个原则下,与李罕之的接触就要很讲究了,通过旧人联络叙旧,慢慢接触,徐徐推进,似乎是一个相对稳妥的法子。 第八章 学习 “大帅!”符存审带着两名亲信匆匆赶到了龙池宫。 “坐下谈。”邵树德挥手道。 陈诚、赵光逢也被从瑶华殿衙署叫了过来,一起议事。 “符将军镇胡郭,大小数十战,贼军不得进,功莫大焉。”邵树德止住了符存审欲表忠心的话语,道:“不用多说,你的功劳我都记着,会有机会的。” “谢大帅栽培。” “李罕之之事,你是什么看法?” “大帅,末将素知,李罕之野心极大,非屈居于人下之辈。”符存审显然路上就想好了说辞,只听他说道:“此番克用令薛志勤据潞州,将李罕之赶到泽州。按他本心来说,早该反了。此时未反,无处可去耳。” 潞州是昭义理所,鼎盛时期有将近四十万人口,泽州却只有十几万。两地被李罕之祸害多年,剩一半人都算多的了。也就是说,泽州此时也就数万口,绝对不可能超过十万,养李罕之的一万多兵,肯定是养不起的,必须要河东接济。 泽州东面是魏博,西面是河中,南面是河阳。 魏博是朱全忠的势力范围,没有资格接纳降人,也不会把自己的地盘让给李罕之。 河阳的怀州是李罕之曾经的落脚地,孟州是孙儒的地盘,可想而知剩不下几个人。邵树德甚至还从孙儒手下买了不少人,自己也私下里招揽,人口就更少了。 怀、孟二州为朱全忠所并后,百姓得到休养生息的机会,此时能有十万人吗?多半没有。 泽州与河阳二州,对李罕之来说,没甚区别。 晋绛之地,已为邵树德所并,当然也不可能给李罕之,想必他心中很清楚这件事。 所以,李罕之竟然没有投降的对象。 无论是朱全忠还是邵树德,都不可能给他自主权,但李克用给,故李罕之再有野心,再多不满,此时也只能收着,隐忍蛰伏。 “李罕之的胃口,我满足不了。但以他这番野心,以后定然要出事,届时会来求我。先提前接触下,免得仓促间携泽州降了朱全忠。”邵树德说道。 “末将明白了。”邵树德这么一说,符存审立刻懂了,打前站。 邵树德见他明白了,便道:“此事遣人去做就行,勿要亲身犯险。” 任何一项策反,除非对方主动投降,大多不是仓促而起,也不是短时间内能见效的。 历史上天复四年(904)朱全忠弑君,镇守泽潞的丁会闻昭宗死讯,下令全军缟素,痛哭流涕。这是为昭宗哭吗?未必,或许是为氏叔琮等被擅杀的老将。朱全忠打压老兄弟,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丁会也是表达不满。 但他敢这么做,显然有恃无恐,没有与晋阳方面私下里的联系,留了后路,谁信? 天祐三年(906),晋军攻潞州,丁会在兵力充足,一点压力都没有的情况下直接就降了,造成了梁晋间局势的逆转。从904到906年,两年间发生了什么,不难猜到。 朱全忠手底下被拉拢的就丁会一个吗?显然不可能。 朱全忠知道吗?多半是知道的。 但这根本不是什么事,因为世上本就不存在绝对的忠诚,更别说这个武夫当国的年代了。 符存审此刻站在邵树德面前,毕恭毕敬,但有人私下里拉拢过他吗?肯定有。 李唐宾拥兵数万,朱全忠没派巢军旧人拉拢过?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不可能。 但李唐宾至今只报告过一次。其他人呢?或许和他有旧谊,不忍加害,私下里放走了。 邵树德根本不信朱全忠只拉拢了一次,但他也不会觉得李唐宾不能用,这都是此时的人之常情。 当初安休休投奔过来,其部众家人都在河东,李克用也没杀,还暗地里派人接洽,劝其回归。 作为客军镇守朔州的杨悦,也被李克用拉拢了几次。 这本来就是寻常事。作为统治者,因为这点事就翻脸,就对某人失去信任,真要求绝对忠诚,这满天下可就无人可用了。 “还有,若李罕之真携泽州来降,暂时不可答应。其部将,或可私下里接触,我不信李罕之内部铁板一块。”邵树德又叮嘱了一句。 挖人是各大势力基本操作,属于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潜规则,没人会为这事翻脸,但公然收编泽州可就越线了。 反正提前混个脸熟,又不用付出什么成本,有枣没枣打一杆子,万一李罕之真一时兴起,去抄掠河阳了呢? 说完这番话,邵树德便离开了清凉殿,让陈诚、赵光逢二人与符存审交代细节,而他则带着儿子,离开龙池宫,往绛州而去。 赤水、武兴、固镇三军第一批家属已经乘船抵达了绛州。 绛州被李罕之侵攻多年,损失的主要是东部诸县,西边的龙门等地,农业条件良好,人口众多,故家属分别安置在绛州东部的曲沃、翼城以及晋州的神山三县。 “通往泽潞的乌岭道,有南北二线,这几日学了,可还记得?”邵树德的车驾抵达曲沃(今县)之后,家属们已经住在帐篷内了。 幸好天气不冷,再有月余,木屋差不多就全部完工了,安置这些军属绰绰有余。 “北道自晋州临汾县出发,东行七十八里至神山县(今浮山),又东四十四里至乌岭。” “南道自绛州翼城县出发,东北行七十五里至乌岭。岭道东西长四十里,为汾、沁间数百里山脉中地势最低之处,故有驿道。” 二子都背得很熟,分别说道。 “之前轵关道还记得吗?”邵树德突然问道。 两人有些尴尬:“还记得一些……” 邵树德笑了,背了后面忘了前面,不过也正常,安慰道:“无妨,功课是要时时温习的。以后跟为父打仗,接触多了,也就不会忘了。” “乌岭,如今便在李罕之控制之中。泽潞大军,可随时下岭,以居高临下之势突袭晋、绛平原。”邵树德说道:“乌岭道本该为晋州所属,乌岭下岭后往东走三十里,至沁水。沁水西岸有冀氏县(今临汾市古县东南百余里),亦在李罕之手里。”邵树德说道:“李罕之侵攻晋、绛,以至百里无人烟,靠的就是控制的这片区域。今后李克用若攻我,亦可走这条路,一下山就到平原,我无险可守。” “不能招降李罕之吗?” “他不会降,泽潞满足不了他,除非山穷水尽,但也只是暂时来投。”邵树德说道:“这世上有一种人,野心极大,谁都不放在眼里,拼了命地寻找机会,为此连家人都可以不要。这种人,狼心狗肺,父子兄弟相残在所不惜,吾儿可千万不能学。” “是。”二人一齐应道。 “阿爷现在还有力气,还有雄心。”邵树德用力牵着儿子的手,一边走,一边说道:“将来阿爷老了,气力衰微,就要靠你们牵着阿爷的手走路了。父子之间,没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兄弟之间,也没有什么解不开的事情。这天下,我们父子一起闯,走到哪里算哪里。李罕之,饿则来投,饱则远去,没有什么能令他牵挂。这种人,只可利用,不可重用。为父一生信守诺言,答应人的事情从无毁诺。吾儿亦要这样,但不可轻易许诺。若事关重要,可毁诺一两次,但一定要思考值不值得这样做。在这件事上,刘备就把自己的名声价值利用到了极致,取了西川,为此也背负上了骂名。所以,毁诺之前,你一定要想想,值得吗?” 二人似懂非懂,但还是齐齐点头。 “走,看看军士家人们要住的地方。”父子三人坐上了一辆运粮的空马车,承节和嗣武够着头往外看,邵树德让人往车厢里填了几袋粮,自己坐在上面,将两个儿子抱在怀里,让他们看个够。 “看见那座山没?草木鲜少,土色皆赤,那叫绛山,出铜。”邵树德指着一座山丘,说道:“国朝铸钱,大凡天下诸炉九十九,而绛州之炉三十,惜现在出铜少了,不过还是不无小补。邵州垣县有折腰山,亦产铜。古来便采铜铸钱,因开采日久,山脊受损,故得名。现已过了盛时,铜应还有,然当地百姓稀少,后面需慢慢恢复。绛州闻喜县亦有一处铜矿,曰汤山,至今还在采。三处铜矿,若全部恢复起来,用处大焉。” “那是温泉,又名七星海,永徽三年开有新绛渠,灌田百余顷。为李罕之侵攻后,人烟不存,渠半荒废。为父取来,可安置数百户军士家人。” “那是沙渠,又名唐渠,贞观年间广教寺开凿。初很广大,现只给灌田百余亩。为父也不嫌少,拿过来安置几户人也是可以的。若好好整修,说不定更多。” “那是绛水,两岸田地就很多了……” 一日时间内,马车行遍各处,每至一地,邵树德都仔细解说。 “军队,一定要牢牢抓在手里,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不可轻授于人。有什么好处,不要想着自己独吞,一定要与众人分享,便是普通军士,亦要分润好处。”邵树德继续说道:“人家为你拼杀,所为何来?武夫不懂什么大道理,天子都可抢,士人都可杀,为的还不是钱财功名?你二人的伯父李克用,将马鞭悬挂于柳枝之上,十中八九,如此武力,依然需要军士支持。上位者的力量,在于集众,众心不在,徒唤奈何。便是李罕之那等烂人,手下还有一万多武夫跟着他,骁勇善战,克用用为先锋,屡破强敌。军士们愿意为李罕之死战,可见他也是集了众人之力。” “为父今年将赤水、武兴、固镇三军军士家人迁过来,花了不少钱,但这还是小头。明年啃硬骨头,铁林、武威二军才是大头。这事不好办,但一定要做,明白了吗?” “明白了,武夫一定要放眼皮子底下看着。”邵承节应道:“还要与他们分润好处。” “走到哪里都要带着。”邵嗣武补充了一下,说道:“只要有好处,他们就愿意跟你走。” “这只是最基本的。”邵树德笑道:“高级一点的,就是威望了。记住,武夫不太懂天下大势,也很桀骜凶悍。以一个藩镇对抗整个天下的事情,别以为他们做不出来。这时候,就需要一些高级点的东西来镇住他们了。” 兜了一圈回到曲沃县后,杜弘徽、赵观文二人已经等候多时。 天已擦黑,吃完晚饭后二子还要继续学习文化知识。 这几日讲武去得多了,功夫有所落下。折家武师还在等着,武艺功课也得赶上进度。 最顶级的学习资源,繁忙的课程安排,还要时时观政、讲武,两位儿子的时间,是真的被占得满满当当。 “大帅,听望司裴判官有急件送来。”甫一进宫,正打算找萧氏或裴氏耍耍,就收到了急报。 邵树德不敢怠慢,拆开后仔细阅览。 幽州山后驻军造反,李克用急率军出征。 瀛、莫二州勾连王镕,举兵反。 涿州降而复叛,易定王处存应李克用之邀出兵征讨。 幽州好热闹!邵树德将信件拍在桌上。 吞一个大镇,岂是那么容易的。李克用,怕是陷在那里了。 “来人!”邵树德大声道。 “大帅。” “遣使至河东县,面见护国军节度使王瑶,令其征调大军,自带粮草,往攻王屋县、齐子岭,不得少于一万五千步骑。”邵树德说道。 “遵命。” 今年要搬迁军士家人,要安排他们的生活,要梳理晋绛内政,要整编军队,没那么多功夫去搞其他的事情。 王瑶那么闲,河中大军还有两万五千余众,不发挥一下,留着过年? 这厮,最近以自己带过去的一万绛州军为骨干,拼命消化河中旧衙军。这个野心,倒也是武夫之常情,但不代表自己能容忍。 有些跋扈的大头兵,讲道理是没有用的,只能送到战场上去消耗。打赢打输都无所谓,但一定要打。 “还有一事。”邵树德突又说道:“调保义军左厢王建及部守千秋城,保义军右厢及亲军八千众,去攻硖石堡。给李唐宾叮嘱下,做好他们哗变的准备。如果不哗变,有功者厚赏,调往胡郭城,交给符存审统带。符存审部五千党项山民,听闻练得不错,可独成一军,赐号‘归德军’。” “遵命。” 第九章 消耗与消化 公鸡打鸣,天光放亮。 裴义友吃完三大碗小米粥外加两碟酱菜,摸了摸肚子,满足地叹了口气。 还是当官好! 裴氏,狗屁的闻喜裴氏!裴氏从没给过我好处,相反只会欺压孤儿寡母。今得绛县主簿之位,还是因为奇遇得灵武郡王赏识。如果是裴禹昌那个老东西,断然不会给我这个位置。 稍稍收拾一番后,裴义友换上官袍,辞别妻儿,策马到了城东。 已经有不少杂任小吏在旁边忙活了。 百姓也被征发了过来,他们怨声载道。秋粮刚收,正准备种冬麦呢,就被里正派人挨家挨户征丁,到城东晋文公墓附近集合。 这会全坐在满是露水的枯草上,嗡嗡声一片。山风一吹,还有些凉意,毕竟九月中了啊! “嘚嘚”马蹄声响起,一骑奔至,大呼道:“来了!” 裴义友一个激灵,站直身子,目光投向西边,天杀的武夫来了! 却见西边驿道上出现了如林的旗幡。 旗幡后面是六纛、彩棚车以及鲜衣怒马的护卫。 “呸!”裴义友暗暗啐了一口,王瑶也摆这种谱,谁不知道你只是个河中尹? 晋、绛二州就不谈了,封衡、裴禹昌能听你的?便是慈、隰这两个穷地方的州县官员,怕是都心里有想法了。 慈州还好些,还向着王家,隰州刺史也听王家的。但自从在安邑龙池宫碰到了大宁、永和、温泉三县的县令及佐贰官员,裴义友就知道隰州内部也很分裂,六县里面起码有一半投向了灵武郡王。 再过个一年半载,怕是全州都投了。 彩棚车行到地头时停下了,大军则继续前行。 裴义友冷眼旁观,武夫们士气低落,很显然根本不想出镇作战。就这鸟样,真能打胜仗? 王瑶下了马车。随从们搬来胡床,满面愁容的王大帅坐了下来。 县令带着一众官员、杂任上前行礼。 王瑶哼了一声。 以前的绛县令已经去职了,现在新上来的是汾阴薛氏的人,让他有些不喜。 这才离开绛州多久,一个个就翻脸不认人了? 幽州的事情,他也略有耳闻。李克用按下葫芦浮起瓢,焦头烂额,被幽州武夫给耍得团团转。早知如此,不如扶高思继当节度使,何苦来哉呢? 旋又想到河中镇的现状,不由得叹息一声。 邵树德真是坑苦我了,衙军现在个个视我入仇雠,若不是将一万多绛州军编入衙军,还真指挥不动这帮混蛋了。 一名亲信突然走了过来,附耳说了些什么,王瑶勃然大怒。 裴义友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也不急着离开,站在一旁默默听着。 “贼子安敢欺我!”王瑶一脚踹翻了案几,胸口不断起伏,显然愤怒已极。 “大帅,那王卞乃是灵武郡王鹰犬,他既来了,蒲津关三城怕是不会再还回来了。” 嗯?什么意思?裴义友心中愈发好奇,难道蒲津关三城被华州王卞占了? 他的目光扫过正在行军的大队军士,这里莫非有蒲津关戍卒?他们一走,三城便被华州军鹊巢鸠占?怎么做到的? “封藏之此人,吃里扒外。当初就不想用他,若非邵树德一力举荐,他如何能坐上马步都虞候的位置。唉,一步退让,竟至于此。”王瑶懊恼地摇了摇头,说这话时毫无顾忌,也不怕被人听见,显然已经恼怒到了极点。 裴义友心中暗自冷笑。从你引狼入室那一天开始,就已经注定了此局。 灵武郡王能许你当节度使,不过是为了软化河中武夫的抵抗意志,担心围城打个一年半载,死伤惨重还攻不下来河东县罢了。另外就是怕把河中武夫都逼到对立面,一次性对付几万敌人不划算,把地方打烂了,代价太高罢了。 而今既当了附庸,还恶了河中武夫,里外不是人,基本已经没有太大反抗的可能。 裴义友可以预见,王瑶想反,但不敢,最终结局就是软刀子割肉,一点点消磨掉本钱,完全被人吞并。 即便吃了熊心豹子胆,真反了。灵武郡王只需抛出王珂,那会发生什么事,不要太精彩啊!裴义友光想想就觉得刺激。 看到这类权贵愁眉不展,乃至倒台,他的心中就隐隐升起一股快意。 东面又响起马蹄声,这次似乎不止一人,而是一群人。 “王仆射,王屋县已克,招讨使有令,着贵部速速进军,至王屋集结,往攻齐子岭。”来人比较倨傲,连马都不肯下,直接坐在上面说话。 “王仆射”当然是指王瑶了。事实上琅琊郡王的爵位,王家子孙一个都没有袭到。这本来就只传王重荣一代的,朝廷让王重盈接着袭爵,已是优容,王瑶、王珂是没这福分了。 王瑶冷冷地看了此人一眼,也不起身,努了努嘴,身旁亲将会意,立刻上前交涉道:“原本命令是攻王屋,今王屋已下,是否可令大军回返?征发了这么多夫子,误了农时可不好。” “你算什么狗东西,还敢讨价还价?”来人直接一鞭打下,怒斥道:“招讨使军令已传到,若不来,后果自负,勿谓言之不预!” 说罢,带着人一溜烟跑了。 “大帅……”亲将跑了回来,脸上隐有血迹。 王瑶坐在那里很久,仿佛已经石化。 众人都看着他,神情肃穆,已经有人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武夫,有时候是不会那么理智的。什么都从利弊得失考虑问题,天下可就没有那么多军乱了。 “先去王屋县,再从长计议。”半晌之后,就在裴义友都隐隐有些害怕的时候,王瑶终于发话了。 军士们面无表情,但裴义友仿佛听到了他们心中巨大的哀叹。 领头的都如此没种,大伙还闹个什么劲!散了,散了,以后被夏人坑死算了。 大军继续启程。 绛县夫子们也垂头丧气地跟上,依依不舍地看着逐渐远去的家乡背影,赶着大车和骡马,踏入了连绵的群山之中。 …… “对河中旧势力的消耗,不仅存在于武力层面,也存在于反抗精神方面。”邵树德看着一份份有关河中府的情报,对坐在他面前的裴通说道:“继续刺探。王瑶服从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反抗的可能性,只会一次比一次低。当然,这是指王瑶,或许有武夫铤而走险,鼓动其他人一起造反,连王瑶和我一起反,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邵树德说道:“下面我会越过王瑶,奖赏、拔擢有功之士,再看看他的反应。如果他还是默认、忍耐,那就不足为虑。河中武夫的风言风语,也别什么都送上来,挑重要的记录。” “遵命。”裴通有些汗颜。 “好了,下去吧。”邵树德挥了挥手,道。 裴通离去后,邵树德又走到地图前,仔细思索。 河中的局面,确实比幽州好多了。 作为军乱界的老前辈,素有带着部队给前任节度使奔丧传统的幽州武人,可不像河中武夫这么好说话。 为了稳住河中衙军,尽可能保存河中一府四州的元气,邵树德已经尽了最大努力。 不但在军中散布消息,说尔等是郭子仪统率的朔方军后人,夏军也是朔方军,大伙本来就是一家,增加底层军士的认同度,虽然可能收效不大。 最近一段时间的练兵讲武,甚至拉着河中衙军一起,对他们进行震慑。 同时,从上层动手。封藏之是自己人,不断配合邵树德的蚕食行动,王瑶也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军士们看在眼里,觉得领头的都不着急,我还着急个屁,反抗的心思又淡一分。 接下来还有一关要过。 那就是在攻打齐子岭这种地方时,付出了巨大伤亡之后,他们会不会被人蛊惑挑唆。 如果会,那就重拳出击。如果不会,那就重赏有功之士,并将其挑选出来,补入朔方军之中,纳入朔方军的奖惩激励体制,那样问题就不大了。 如此诸般手段齐施,可谓做好了万全准备,堪称小心谨慎到了极致。一步步摸准了武夫们的心理,连他们掀桌子的准备都做好了。 不知道义兄李克用在幽州是怎么操作的。他显然低估了河北武夫的桀骜程度,或者对自己太自信了。 河北五个藩镇,即幽州卢龙、义昌军、义武军、成德、魏博,除义武军、义昌军外,其余三个藩镇都比较桀骜,似乎除了靠肉体消灭之外,其他办法都不是很靠谱。 历史上朱全忠、李克用轮番暴打河北藩镇,还是有作用的。虽然没有彻底收服这些桀骜之辈,但后唐、后晋接着上,不断消磨还有割据、反抗意识的武人,折腾了半个世纪,最终磨灭了他们的野心。 让李克用先杀一杀也好! 邵树德回到了桌案前坐下,道:“卢书记,拟几份命令。我叙述大意,你来润色。” 卢嗣业自动摊开纸笔,杜光乂自动开始磨墨。 “令渭北五州遴选经学学生,到王屋县赴任。新征之八千户河渭羌、嗢末、吐蕃诸部,全数安置到王屋县。一俟抵达,立刻编户,令其攻齐子岭。” 正所谓无功不受禄,不流血,如何能得地。王屋县的地,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让灵夏六大巡检使、野利部头人野利经臣、没藏部头人没藏庆香都来龙池宫一趟。” 六大巡检使选出的勇士一下子变成了飞龙军的一部分。横山党项更是被征调了两万丁,五千人编入了归德军,五千人在崤县落户,五千人在渑池县落户,还有五千人没好意思留下,放归了。 仔细算算,这几年抽了灵夏各部不少血了,头人们可能有情绪,得见见面,加深下感情。尤其是野利氏和没藏氏,他们也算是自己的铁杆了,一下子被抽走一万五千户,说不心痛是假的,后面不能再盯着他们薅羊毛了,应有的赏赐也要发下。 邵大帅治灵夏也十余年了,绥、银党项几乎消失殆尽,灵州的河西党项要么打仗消耗掉了,要么编户齐民了,要么去了青海,也成了历史。 横山党项被掏走了三分之一的实力,后面他还想整治夏、宥、盐、麟的平夏党项以及丰、胜之河壖党项,但动作要缓一缓了,不能太过激烈。 青唐吐蕃也被搞掉了一万余户,后面似乎还可以再征一万余户,但不是现在。 河渭一带的羌人、吐蕃人、嗢末人、党项人没有特别大的部族,这次被邵树德盯上,八千户已在路上,后面还会继续征调一万户。 接下来还有河西蕃部,首批一万户,不但甘、凉二州要出人,肃州龙家也要承担义务,正好测试下他们的服从性。 邵州五县,王屋县、硖石县不论,崤县五千户以横山党项为主,辅以少数华州民户;垣县五千户以青唐吐蕃为主,辅以少数华州民户;渑池县一万户,半为横山党项,半为青唐吐蕃,外加少量华州民户。 这三个县两万户,有一个重要特点,就是成年男丁的数量偏少。假设一户五口人,应有丁口两人、中口一人、小口两人,但现在满足这个条件的家庭很少,有的只有丁口一人,有的家庭甚至没有丁口。 打光了一代男人的法兰西——啊,不是!总之不利于人口繁衍嘛。 邵大帅想了想,似乎又要重操旧业了,可惜这次没有巢军俘虏。 “给诸葛仲方、折嗣伦、赵俭传令,招募丁壮赴邵州,员额暂定一万,补充崤、垣、渑池三县丁口。” 不得不承认,这事做得比较难看,可能会影响后续到来的蕃人的士气,但现实困难确实存在着。又要承担兵役,还要干农活,没有丁口是不行的,只能先这样了。如果效果不好,及时废止就是了。 慢慢消化,再有一年——不,最好两年,这几个县就会稳定许多。 时间啊时间,真的太重要了。 河中一府四州要消化,邵州数县要沉淀,能不能让朱全忠先停下来,玩个两年,等等我? “大帅,有军报。”亲兵十将郑勇匆匆走了进来。 邵树德接过一看,应是陈诚转过来的。看完之后,沉吟半晌。 徐州兵投降的越来越多,朱全忠甚至减少了围城兵力,有人看到部分大军北上,返回宣武。 邵树德当然知道这些回师的兵马最终还会出击,目标只可能是二朱。 “传令折宗本、王遇,在南边发动一次攻势。不要求杀敌、占地,声势要大。哪怕无功而返,我也不罪二人,能吸引汴军注意力就行。”邵树德命令道。 南边发动攻势,条件其实不是很成熟,但没办法。有时候战术上的输赢是一回事,但战略上的输赢更重要。 卢嗣业飞快地将命令写完,然后交予邵树德审阅。 “发出去!” 第十章 泥潭 大顺四年十月,定远军使王遇统率大军出武关,行走在邓州大地上。 别看武关就在邓州西面,抬抬脚就到了,事实上他们先从均州北上,到商州领取了一应物事,然后东出。 商州,毕竟是他们理论上的驻地,是大本营。 离开商州也是不得已,四处就粮嘛,不寒碜。粮食运输要成本,那还不如抬抬脚,自己走路。 昔年昭义五州,泽潞二州“全居山地,地贫民瘠,积谷全无”,昭义节度使三天两头带着军队跑去邢州就粮,还不是因为粮食运输成本高。 定远军一年到头在均州待的时间,估计比商州长得多,因为均州地处水运要冲。 但就军士们本心而言,这两州都不喜欢,因为没有他们的家人。 出来很久了,也该回家了,打个锤子仗! “打完这仗就可以回去休整了。” “到内乡,有酒肉。” “金州李帅运绢两万匹,诸位都有份。” 有骑卒策马奔驰于行军队列两侧,不断来回巡讲,嗓子都喊哑了。 军士们听了,士气有所恢复。 “一帮兔崽子,非得听到酒肉赏赐才来劲。”王遇站在路边,笑骂道。 他站在位置很好,位于高处,可俯瞰整条驿道。 路上车马如龙,烟尘漫天。商旅行人被挤到一边,目光不敢与这些武夫接触。 武夫后面还有大群夫子,由商州刺史成汭征发,约两万人,随军听差。 进入邓州后,商州夫子还不能回去,要继续随军一段时间,直到邓州方面征发的三万夫子到位为止。 邵树德的军令已传至山南。 王遇仍记得匆忙赶至唐州比阳县议事的那天。朔方幕府随军要籍裴远当着唐邓随节度使折宗本、昭信军节度使李延龄、忠义军节度使赵匡凝、武关防御使王遇四人的面,宣读牒文。 折宗本当场领命,就地组建唐州行营,他本人为都指挥使。 折宗本领会了邵树德的意图,“声势要大”,于是决意分三路出兵。 威胜军两万人为中路,攻汝州。 定远军八千人为西路,亦攻汝州。 随州刺史赵匡璘率三千人北上申、蔡,为东路军。 至于忠义军赵匡凝部,在围城数月之后,终于攻占了复州城,军队伤亡较大,这次就放过他们了。 当然他们也是有作用的。 武昌军节度使杜洪,以前是阴附全忠,现在大家都知道了,他就是朱全忠的走狗。赵匡凝打复州,本身就牵制了杜洪兵力,以一子兑一子,并不亏。 三路大军,步骑三万余人,虽说战斗力参差不齐,但声势绝对搞起来了。 “今晚赶到内乡县。”王遇下了山坡,策马向前。 内乡(今县)是邓州属县,去武关约三百五十里,乃战国商於(wu)之地,城外有商於驿,罗隐曾有“曾伴隋侯醉此中”之诗。 内乡东南沿湍水行五十里可至临湍县,大军将在此停驻,等待夫子聚集,随后北上向城。 既往向城而去,那就是走鲁阳关、三鸦路了,这路可不好走,楚国曾经修过楚长城,可见地势之险要。 不过在折宗本眼里,大概无论是定远军还是随州军,都属于偏师,只有他的威胜军才是主力。 王遇隐隐能够想明白这个道理,对此他只有一个评价:老头狂妄! 十月十五日,定远军抵达了临湍县,征发自穰、内乡、临湍三县的夫子、工匠亦先后抵达。 十八日,骑军一千人护送粮草先行北上。 二十日,王遇亲在临湍驿誓师,西路军主力,北上了! …… 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南阳三路出师,最先打的不是兵力最雄厚的折宗本部,也不是牛逼哄哄的王遇部,而是小透明赵匡璘的随州兵。 随州本有外镇军,但小江口之战葬送得差不多了,如今以州县兵为主。 赵匡璘为了重建随州的军事力量,可真是煞费苦心了。不但从严治军,还把一帮四十岁左右早就回家享福的老蔡兵给喊了回来,许以重赏,让他们充任各级骨干,再带一程。 三千州县兵,可能还夹杂了不少临时征召的乡勇,不张旗鼓,一路东行,突袭抢占了兵力稀少的平靖关。 平靖关,在大溃山上,因山为隘,不营濠湟,故名平靖。关北有大小石门,开山为道,以通往来。关北有泉水流入申州(今信阳),即浉水(今浉河),沿此河走九十里可至申州理所义阳县。 夺占平靖关后,立刻将配合他们行动的豹骑都一千具装甲骑给放了进来。 过了桐柏山脉,地势慢慢变得平缓,虽说仍处于丘陵岗地区,并不算利于骑兵发挥的地形,但仔细挑选战场的话,总有用武之地的。 “王将军,此番北行,到底是何方略?”在浉水畔休息的时候,赵匡璘问道。 “是何方略,还用我教你?”王崇瞄了他一眼,道:“去抓人啊!难不成你还想攻城?” “你——”赵匡璘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下心情。 夏军这些将领,一个个桀骜得很。王崇这人平时也不像不会说话的样子,可怎么到了这里就鼻孔朝天了呢? “杜洪、赵匡凝战于复州,旷日持久,武昌镇主力尽数集于鄂岳间。然申、光二州早年为淮西镇属州,以蔡人为主,其人也多亲近全忠,杜洪怕是调不大动。”赵匡璘决定不和王崇一般见识,很快忘了方才的不快,侃侃而谈:“申州主力多半还在,我军新集,战力羸——稍有不足,不可力敌,只可智取。” “这还算像点样。”王崇懒洋洋地靠在了一棵树上,道:“方才赵使君问我方略,我还是那句话,去抓人啊!” “抓……抓人?”赵匡璘似有所悟,但他还想再确认下。 “去抓申州百姓!老本行都丢了?当年秦宗权怎么玩的?”王崇无奈道。 秦宗权每至一地,便裹挟丁壮入军,杀老弱充食,如滚雪球般壮大。十几万勇悍的蔡人亡命徒压过去,便是朱全忠也害怕,不得不向二朱求救。 “这样势必造成大量死伤,数百里无人烟,百万人亡散。”赵匡璘也是老蔡贼了,但他现在上岸了,不想再干这伤天害理的事。 更何况,不一定打得过乡勇啊,这是最让他感到羞耻的事情。 “不是这种抓。随州不是缺人种地么?抓点申州百姓回去,多大个事。放心去抓,申兵若来,便与他们战。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豹骑都前来的消息,应还无人知道,我先躲起来。”王崇说道:“申、光二州,和他们的大帅杜洪一样,甘心当朱全忠的走狗,这次便让他们吃个教训。” 赵匡璘顿时明悟。 这就是夏军中非常流行的钓鱼战术吧?这个战术一大要求就是埋伏部队的机动能力要强,最好是骑马步兵。如果没有的话,骑兵也可以。 “有没有可能趁机夺下申州?”赵匡璘突然问道。 申州向北行三十七里至淮水,河对岸就是蔡州地界。渡河后,取道真阳县(今正阳北),凡二百七十里可至蔡州理所汝阳县。 自从平灭秦宗权后,蔡州便迎来了难得的平静,百姓休养生息,安居乐业。朱全忠治理地方的本事也不错,赋税很轻,这些年地方上已经缓了过来。虽然人烟还是不够稠密,但恢复的势头非常明显。 这个时候给他来一下,朱全忠会怎样? “走一步看一步,咱们兵少,不可大意。”一说到打仗,王崇的态度陡然一变,道:“若真能拿下申州,那我可要建议折帅改变主攻方向了。王遇走鲁阳关、三鸦道,折帅走方城关、宛叶走廊,两条路都地势艰险。咱们过的桐柏山脉,本也很险,可只要夺了申州,便可与汴贼隔淮水对峙,他得多急?” 确实,诱惑非常不小,但后果也非常严重,有可能会遭到汴军主力围攻,但这不就是此番出兵的目的么? 蔡州那地方,可没那么多恼人的大山。 王崇一路行来,河南府的山见识了,金商四州的山见识了,桐柏山脉也见识了,到处是无穷无尽的山地,到处是雄关险隘,都快吐了。 就是不知道蔡州适不适合具装甲骑的突击。听闻那边河流纵横,泥土松软,只适合轻骑兵。 当然或许王崇多虑了。 蔡州在后世确实是个烂泥塘,水系、沼泽众多,但此时黄河还未被北宋玩崩,河水还没能泛滥到淮河流域,虽然确实水网密布,但真算不得烂泥塘。 豹骑都面临的处境,可比金国铁浮屠强多了,人家一进淮蔡地区,才发现真的是天坑,比江南还要烂泥塘,骑兵优势完全无从发挥,最后发生了喜闻乐见的事情。 “去抓人,咱们夫子都没有,顺便弄点粮食。”王崇下定了决心,吩咐道:“我这么多马,胃口大着呢,先征粮抓人,快。” “遵命。”赵匡璘应道。 转念一想,似乎哪里不对。 我是随州刺史,我才是这一路主将。豹骑都是助拳的客军,怎么搞成这样了? 不过他也懒得管了。 三千人马,五百留在了平靖关,五百人扎营留守。赵匡璘带着两千步卒,兴冲冲地沿着浉水北上。 第十一章 就很突然 寒风吹过大地,卷起一片枯枝败叶。 申州义阳县的原野上,绿色的麦苗已经钻出泥土,顽强对抗着即将到来的严冬。 桑林稀稀落落,间或飞入一只雉鸡,在地面寻找着吃食。 一群寒鸦落在枝头,呱呱乱叫着。 树下的农人在砍伐灌木,清理田地,打算开春后种一些果蔬,改善下家里的生活。 远处一牧人驱赶着数十只羊,半途遇到赶着骡子去磨坊的邻居,便随意聊了几句。 羊有些瘦骨嶙峋,骡子背上的粮袋也不是很满,但两人的脸上都挂满着笑容,言谈甚欢。 “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老夫子背着双手,站在村口的槐树下,安然自得。 申州上一次经历战乱,已经是十余年前的王仙芝、黄巢了。 巢乱讨平后,赵德諲任申州刺史,从此便再未经历兵火,在乱世中保持着难得的平静。 赵德諲离任后,申州渐渐落入蔡贼之手。 这个“蔡贼”是真的贼。 自任申州刺史的人名叫崔休,与“上蔡贼帅”冯敬章为同乡,二人一据申州,一据蕲州,自封刺史,名义上听杜洪的,实则自说自话。 如今的鄂岳镇啊,竟无一个好人。 岳州刺史邓进忠,贼帅出身;蕲州刺史冯敬章,贼帅出身;申州刺史崔休,贼帅出身;黄州刺史吴讨,土豪出身;安州刺史武瑜,土豪出身…… 别笑山头林立,如今天下大多数藩镇都是如此。便是最近一年大出风头的越王董昌,你说他的地盘有多大?好像很大,但仔细看看,明州黄晟、台州杜雄、温州朱褒、处州卢约、婺州王坛等都是一方土皇帝,名义上都是董昌的下属,但实则呢? 鄂岳镇这几个刺史中,申、蕲二州表面恭顺,实则割据;岳州、安州还算可以,给节度使解送财货;黄州刺史就有些桀骜了,钱也不给。 这次赵匡凝攻复州,鄂、岳、安三州都出兵了,连带复州原本的兵马,一共四州之兵,结果居然拿不下只有襄、郢二州的赵匡凝,还让人夺了复州,真是奇耻大辱。 杜洪如此表现,自然只会让其余五州刺史轻视,今后会不会叛投他人,委实难说。 而一旦出现这种事情,周边强邻是绝对不会放过这种机会的,必然会分食而后快。 悲乎,鄂岳六州,从此要多事了! “鲁夫子,安大、康三家今日杀羊,不去看看?”有人路过村口,笑问道。 “不去了。”鲁夫子摆了摆手。 因为百余年前的一些事情,淮西一带牧养牲畜的风气十分浓烈。牛羊马骡数量众多,一到冬日就会大量宰杀,已经成了种风俗。 “那我先去看看。”来人加快脚步,说道。 鲁夫子笑了笑,随即脸色一凝。他似乎听到风中传来了哭声? 来人似乎也听到了,转过头来,神色疑惑。 声音越来越清晰,间或夹杂着喝骂声与马蹄声。 “又有贼兵?”两人心中同时泛起这个念头。 “贼兵”这个词对淮西百姓来说并不陌生,甚至可能都认识。平时是老百姓,哪天不高兴了,就当了贼兵,兴许几天后又不高兴了,再回来种地,也没人会管。 遇到一些勇武过人或比较有号召力的,振臂一呼,说不定就聚集了几千人,然后占据州县,当起官来了。 蔡贼、淮夷的偌大名声,你当是白来的? “有随兵杀至,四处掳掠,劫夺民人。”一骑从南方驰来,路过村口时大呼道。 观其装束,应是军中斥候,急着奔回州城报信。 至于为何在匆忙报信的途中还要通知他们这个村呢,原因也很简单—— 村中很快得到了消息,十几个少年郎涌了出来,牵着七八匹骡子,人人挎着长枪、猎弓,神情肃穆。 方才北去的斥候以更快的速度跑了回来,身后还追着四五骑。 “嗖!”一箭飞出,斥候胯下马匹中箭,痛嘶一声后,将他甩了下来。 追兵大喜,分出两人一左一右包抄,又是连续数箭,将斥候射倒在地。 村中少年们大哗,纷纷拈弓搭箭,做将战准备。 那几人斩了斥候首级后,又从容打扫了下战利品,随后哈哈一笑,竟然直接走了。 而在他们身后的河谷地上,大群百姓哭天抢地,正被军士驱赶着向南前行。 “果是贼人!”村中涌出了更多的人,皆手持弓、枪,不过却不敢轻举妄动。 淮西百姓好勇斗狠,但并不傻。面对大群装备精良的武夫,他们即便敢拼杀,也要看值不值得是不是? 不如再看看他们想做什么。 …… 崔休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 彼时他正在喝酒,招待从蔡州而来的老兄弟。 老兄弟们被朱全忠管着,过得很不如意。 现在的奉国军(蔡州)节度使叫崔洪,蔡州本地人,军校出身,朱全忠提拔。 让本地人出任奉国军节度使兼蔡州刺史,很显然有安抚蔡人的意味在内。 但安抚归安抚,该交的钱帛是断断不能少的。出兵打仗,征夫派役,也不能推托,不然就是有异心,想造反,很可能遭到汴军的镇压。 崔休听完庆幸不已,当初还想去投军呢,幸好没去。 没想到北边河南府竟然打得如此激烈了! 蔡州诸县军士北上,一会被调去攻胡郭城,死伤惨重;一会守回溪阪,与党项蛮子拼杀,日夜消耗;一会跑去汝州,守几个重要城池。 调动来调动去,打到这打到那,就是不让你回家。 朱全忠,这是不把蔡州旧军消耗干净不罢休啊。 邵树德也真是能折腾,上蹿下跳,居然就盯着朱全忠打了,莫不是祖坟被汴军挖了? 这么多年来,河南、河北、淮南、山南诸道,还真没一个人能将朱全忠逼到这份上呢。邵树德能做到这一步,也足以自傲了。 随口安慰了几句老兄弟,蔡州做得不舒心,干脆来申州好了。义阳、钟山、罗山三县,还不是老子一个人说了算? 地方世家、商徒贾客、土团豪族,一个个都得看自己眼色。原因无他,从蔡州带过来的老兄弟握着刀把子,你不服也得服。 正得意间,突然就听到了随州兵沿着浉水大肆掳掠的消息,崔休当场就愣住了——真的就挺突然的。 赵家人是当过申州刺史不假,但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又过来做什么? “他妈的,欺负到老子头上了!若忍了这次,乡里那几个土团还能继续听我的?”崔休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喊人将他的甲胄、步弓取来。 同乡醉眼朦胧的,摇摇晃晃欲起身。 崔休直接将他按在胡床上,道:“四郎且稍待,待我破敌归来,再一起痛饮。要不了多久的,随州兵,我还不放在眼里,比不上咱们蔡人能打。” 说罢,很快披挂完毕,匆匆忙忙出门了。 这年头,像他们这类“贼帅”出身的,一定要突出一个“勇”字。 不勇,则被人轻视,那就坐不稳位置。不但汴州朱全忠、鄂州杜洪会觊觎他的地盘,便是地方上的土豪,也会阳奉阴违,甚至公然对抗。 必须重拳出击了,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匆匆点了两千余人后,崔休带上两位儿子,翻身上马,直接出了州衙。 “让开,赶紧让开!”蔡贼挥舞着马鞭,将拥挤在城门口的百姓驱散。 百姓们一开始有点懵,不过看到大队军士出城之后,立刻慌乱了起来,纷纷走避。 莫不是杜洪打来了?不能啊。 两千余人在斥候的指引下,渡过浉水,一路向南。 北风越刮越猛,直往人衣领脖子里钻,不过崔休却大喜,道:“一会遇贼,咱们处于上风,贼兵处于下风,箭都飞不起来,此战必胜矣。” 众人一听有道理,脚步又加快了几分。 申时,崔休又接到斥候来报,发现了随兵踪迹,不足千人,押着数千百姓往南行走,似要去平靖关。 “竟然是来掠夺女子的!”崔休气得七窍生烟。 申州三县,哪个家族不送女人来巴结我?你们居然敢来抢,这是公然打我的脸,找死啊! “追!”崔休一甩马鞭,怒吼着继续向南。 两条腿的军士自然跑不过四条腿的马,他们带着器械,腰间挂着弓梢,还有许多其他物事,走起路来自然快不了。 一路气喘吁吁地追到酉时,天都已经擦黑了,崔休终于发现了随州兵的位置。而他们也已经发现了自己,三四百人持械前出,似要阵列而战。 “吾儿领五百人于后压阵,其余人,列阵,随我攻!”崔休直接下了马,既是怕被对方神射手狙击,也便于临阵指挥作战。 申州军士们跑了半天,累得够呛。一些养尊处优数年的人甚至叉腰而立,大口喘气。此时听到上峰命令,都有些怨言,喧哗声四起。 “再有延误军机者,斩!”崔休怒道。 申兵稍稍收敛疲态,依令而行。 “前面地上遗落的是铜钱么?”有眼尖的人指着在火光照耀下闪闪发光的物事,惊喜道:“还有银瓶!” “糟糕!是中计的感觉。”崔休心中咯噔一下,觉得不妙了。 仿佛地面在震动,一道钢铁洪流突然出现在小山坡上,继而席卷而下。 银色的战马,银色的骑士,冰冷的面帘后面隐藏着嗜血的杀意,粗长的马槊携带着千钧之势,从斜后方直冲而来。 第十二章 来都来了 钢铁洪流冲进人丛的那一刻起,赵匡璘就有些恍惚。 这一幕何其相似,一切仿佛近在眼前。 沉重的马槊轻易刺穿人的身体,尸体挂在槊刃上,压得槊杆微微下垂。复又刺穿一人后,骑士撒手,扔掉了马槊,抽出铁锏,左右劈砸。 全副武装的战马冲到哪里,哪里就是骨断筋折。 寒光闪闪的马刀劈到哪里,哪里就是血肉横飞。 申兵哭爹喊娘,纷纷向两侧溃去。但迎面而来又是数百具装甲骑,如同冬日的寒风,将枯草尽皆摧折。 是了,夏骑冲锋,从来都不是一股脑儿全上。便是一千骑,他们也分成了三个批次。如果这还不够,那豹骑都还有两千着皮甲的辅兵,要不要让他们也冲一波? 其实没有必要了。 赵匡璘下令击鼓,正在装模作样溃逃的随州兵立刻反身杀来。 他们给了申州兵最后一击。 惊慌失措、单打独斗的他们如何比得过结成阵势杀来的随州兵。 步弓齐射、长枪捅刺,一千随州兵墙列而进,轻松收割着申州兵的人头。 “稳一点,稳一点,走得太快了,想死么?” “仗打到这份上,我从没见过翻盘的,稳扎稳打。” “谁让你连射好几箭的?没听到角声?” “不要慌,握紧矛杆,贼人比你们更慌。” “傻愣愣的干什么?不懂配合?该出枪时不出枪!” “有些时候不需要言语,该怎么打,自己琢磨。” “加快脚步,别让他们结成阵!” 两鬓斑白的老蔡贼大声呼喝,招呼不断。初出茅庐的乡勇、未上过战场的州县兵,在他们镇定自若的情绪感染下,神奇地稳了下来,平日训练时学过的东西重新回到脑海中,全军越打越熟练,越战越神勇,彻底终结了申兵最后一丝抵抗意志。 “降者免死!”战场两侧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喊声。 这是老规矩了,为了避免敌军困兽犹斗,造成无畏的伤亡。从另一个方面来说,降兵也是资源啊,浪费可耻。 崔休第一时间大呼“愿降”,他等这句话很久了。 贼帅,固然有亡命莽夫的一面,但也有乱世求生的智慧。都这会了,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保住命比什么都重要,以后还有机会。 崔休很光棍地跪在地上,器械一扔,竟是任凭宰割了。 几把长枪对着他,一名军校上前踹了一脚。崔休在地上滚了好几滚,继续装死。 “绑了!”几名军士上前,将崔休和他俩倒霉儿子五花大绑。 崔休父子一降,其他人也不想抵抗了。除少数幸运儿趁着夜色逃入山林之外,大部分人跪地请降,器械扔了一地,粗粗一点,大概有一千五六百人。 听他们口音,申州、蔡州的都有,老蔡贼了! 唐、邓、随、申、光、蔡、陈、许、汝、洛是广义的蔡贼,严格来说可追溯至隋代。 开皇十九年,迁移十余万口突厥俘虏至云州、朔州、洛阳定居。 仁寿元年,隋军讨契丹,大胜,俘男女四万口,半赐突厥,余者迁入长安、河南,男子皆杀之。 国朝就更多了,前后几十万胡人部落到上述十州居住。 申、光、蔡、唐、邓,是狭义的蔡贼,尤其是申、光、蔡,更是蔡贼中的战斗机,“以一旅之师,抗天下无穷之众”,花光了朝廷积蓄才剿灭,残部五千人被发配到河陇备御吐蕃。 申州兵不是蔡贼,谁是蔡贼? 没有节操,亡命斗狠,这帮人——都收编了! “崔休,杜洪几时任你为刺史的?”赵匡璘上前,拿脚踩住崔休的胸口,问道。 崔休有些尴尬,他这刺史竟是自封的。 赵匡璘明白了,道:“自古英雄不问出处,归顺之后,若再立新功,日后未必不能富贵,不比当个草贼强?” “将军之话,无有不从。我父子三人愿指着浉水发誓,永不相叛。” 王崇卸完甲后,走了过来,正好听到最后一句,笑了:“你到现在还不知道败于谁手吧?” 崔休想了想,这么多具装甲骑,赵匡璘是没本事养的,那么——难道是折宗本的人? “我愿降唐州折帅,为奴为婢,心甘情愿。” 妈的,这么没有节操! 王崇直接一马鞭打了上去,斥道:“你降的是灵武郡王邵太傅,不是折令公,明白了么?” 赵匡璘不动声色地看了王崇一眼,随即又转过了头去,这水太深了。 “明白了,别打了。” “现在起来,咱们北上,先把州内局面稳下来再说。”王崇收起马鞭,说道。 “遵命。” “来都来了,抢一把就走,委实不过瘾。不如先据了州城,招降纳叛,然后北上淮水,威逼蔡州。”王崇对赵匡璘说道:“打蔡州,不比打汝州方便多了?” “王将军所言极是,先入申州再说,实在不行,再做计较。”赵匡璘应道。 打扫完战场,押着俘虏抵达申州城下时,已经是后半夜了。 崔休在城下喊破了嗓子,最终城门才不情不愿地打开。那吱嘎吱嘎的声音,听着就满是迟疑。 抓获的百姓放了,现在人手不足,每一分兵力都十分宝贵,两千多随州兵几乎全进了申州,第一时间控制粮仓,明日还要派人下乡征粮。 豹骑都固然能打,但那些马儿实在太能吃了,数量又多,不多屯点粮草,真遭不住。 赵匡璘甚至怀疑,以申州如今粗陋的治理水平,是不是供应得起这一千具装甲骑,感觉有点悬。 “先遣人向折帅报捷,再整编降兵。”王崇一锤定音,赵匡璘自无意见。 …… 襄阳,楚国之北津。渡汉水之后,自南阳出方城关,通周、郑、晋、卫。 中有伏牛山、桐柏山所阻,地势艰险,唯伏牛山东南麓有一条狭窄逼仄的带形平地,西南与南阳盆地相接,西北与河南相接,算是最好走的一段,是南北交通走廊。 方城,最早可以追溯到春秋鲁僖公四年(公元前656),楚国巡视北方防线,自伏牛山、桐柏山到列长山,发现这段天然防线之中有缺口,就是方城山,于是在此隘口筑城,堵住这条南北走廊。 隘口之外,是汝州叶县。隘口之内,是唐州方城县。 这条路,自秦汉以来,被称为宛叶走廊。南北交兵,大多数时候都不约而同地选择走这条路,少有例外。 刘邦自洛阳下宛城,走这条路。 刘秀起事南阳,王莽遣王邑等出昆阳(叶县南),与刘秀遇,败还洛阳。 刘秀自堵阳(方城)征邓奉于南阳,也走这条路。 后汉末,曹洪击荆州,战于舞阳、叶县;刘备屯新野,进兵叶县,设伏败夏侯惇。 南北朝时,陈显达讨桓天生,卢渊攻南阳,魏孝文帝攻襄阳,皆战于此。 折宗本的两万人马从故宛城、今南阳县出发,经博望故城,走了一百二十里至方城县。 出方城县东北行,九十里至方城关,此时已是十月底了。 方城关建在方城山东麓隘口,关外草木幽深,人迹罕至,但却平坦易行。 “我军两万,但只有一半是能打的。葛从周兵力多寡很难说,但他也只有一万多是能打的,主力屯于郏城。叶县城内,只有州兵土团之流。”方城关内,威胜军诸将济济一堂,折宗本亲自部署作战计划。 郏城,汝州属县,在叶县西北一百二十里。 昔年刘备败夏侯惇,曹操便由洛阳率军南下,屯于郏城,随时援应前线。 随军要籍裴远列席于内,但不发一言。 这不是他的业务,他的主要工作是监军。一旦发现谁有异动,且证据确凿,在与折宗本商量之后,可当场捕杀——裴监军有一百甲士,人携弩机一具、陌刀一口,杀个把武将问题不大。 “大家都是学过兵法的,叶县矗在那里,若不拔之,则后路堪忧。而葛从周打的主意,定是在我军久攻不下,疲态尽显的时候,以生力军南下,一举败我。谢彦章部骑卒屯于叶县北之昆阳故城,其主力位于郏城,这谋算再明显不过了。”折宗本在屋内转来转去,众人的目光都盯在他身上。 “没什么好犹豫的。”折宗本说道:“老夫征战多年,知道有些硬仗是不得不打,叶县必须拿下。一旦歼灭葛从周手里这一两万步骑,其余州县兵、土团兵就好对付了,我军可北上直取汴军广成泽牧监,尽取其战马,然后兵临洛水谷地,配合李唐宾,将崤山一线的贼军包住。” 广成泽在汝州西四十里,方圆百里,东南流入汝水。 后汉年间置广成苑,为帝王校猎讲武之所。隋大业年间置马监,国朝太宗亦曾在此田猎。 泽北有温泉,曰广成汤。安史之乱前,帝王常在东都,屡幸此汤。 附近有清暑宫,贞观年间所建,后来发现夏天太热了,毒蛇又多,遂罢此行宫,将宫中财宝分赐百姓。 朱全忠对这座行宫也没兴趣,但他在此新设了一个马场,迁移了部分马匹至此,就近供应西线战场——当然他的牧场并不止广成监一处,在李克用入主幽州后,王镕献马愈发殷勤,几乎要跪下来求朱全忠帮忙了,对外号称有“十万骑”的成德镇就是他最大的“牧场”。 “此战,以都将折从古为游奕讨击使——”折宗本话刚讲到一半,某位幕僚匆匆进来,低声向他禀报。 折宗本听完表情古怪,似喜似恼,一时有些沉默。 第十三章 花巧 裴远起身到了外间,与折宗本密谈。 裴随使自称不干涉军务,但折宗本还是想找他谈谈,裴远也同意了。 他知道,有些话不是讲给他听的,而是讲给他背后的人听。 “按照之前收到的消息,朱友裕、丁会二人率军沿汴水班师,回了宋州。庞师古督汴军及降兵五万余人继续围攻徐州。朱、丁二部,接近四万之众,如果在汴、宋休整一段时间,便可加入其它战场,比如王重师、贺德伦所在的曹州,那边应有两万人。汴州,应该还有三四万人,如果全数派过去,便有接近十万衙军,此皆能征善战之劲旅,再临时征发州县土团,凑个十五万人都不在话下,朱瑄、朱瑾如何支持得住。”折宗本先谈起了一件不相干的事情,而这也是他们匆忙发起南线攻势的直接原因。 “朱全忠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派出去。”裴远说道。 之前派大将张慎思至王屋、齐子岭整修关隘,很快便退回去了,可见朱全忠也不敢一点预备队都不留,至少三四万能打的衙军是要留在汴州左近,以备不时之需的。 “那也够了,十万大军压过去,攻濮州,朱瑾是救还是不救呢?”折宗本说道:“现在李克用陷于河北,河阳方向压力大减。杨行密刚刚讨平庐州蔡俦,倪州舒章还在顽抗。听闻歙州又叛,他也焦头烂额,四处平乱,如何能给全忠施加压力?” 原本是想给朱全忠拉包围网的,但打着打着,发现夏军自己成了抗朱主力。虽然很操蛋,但按照各方实力来说,没毛病。 时溥本来就是死狗一只,若不是朱全忠想彻底打死他,他连吸引两万汴军的资格都没有。 朱瑄、朱瑾哥俩,最近攻下了王师范的齐州,算是缓了一口气。正常来说,吸引个三四万人问题不大。如果朱全忠想干死他俩,那就真的得派十万大军,不然效率太低,旷日持久,还不如狠下心来一波猛的,一劳永逸。 现在关键是不能让二朱完蛋,另外王师范也得发动起来,这人脑袋有点不清楚,拒绝了封渭的拉拢,还管不住嘴,说邵树德坏话,看样子有点困难。 “所以,在这个当口,唯有我军自己扛起大任,猛攻汝、许、蔡,逼迫朱友裕、丁会南下,不让他们去攻朱瑄或朱瑾。”折宗本说道:“但在老夫看来,即便丁会来了,二朱的形势仍然堪忧,因为时溥坚持不了多久了。徐镇一旦沦陷,庞师古部又腾出手了,一样可以攻兖、郓。这支部队,要不要吸引过来?” 裴远听了有些心惊。 葛从周、谢彦章、杨师厚三人,本就有忠武、蔡州二镇衙军一两万人,如果将丁会、庞师古再吸引来,瞬间多了七万汴军,再算上临时征发的州县兵、土团兵,岂不是十余万人,唐邓随顶得住? “贼势汹汹,可有把握?”裴远问道。 “没有把握也要打。”折宗本的态度很坚决,苍老的脸上没有一丝犹豫,也没有多少害怕的神色,只听他道:“把汴军吸引过来,便已经赢了。河南水运四通八达,汴军调来调去,确实花费没那么多,但浪费了攻灭二朱的良机,本就是一大胜利。攻蔡州,朱全忠只会觉得是个麻烦,但攻汝州,一旦取得突破,却能打痛朱全忠。” 裴远暗暗琢磨这句话。 如果说关中是一个大四塞之地,那么洛阳所在的伊洛盆地就是一个小四塞之地。 西面是新安县,作用相当于古代的函谷关,当洛阳西入关中之孔道。 东面是旋门关,在成皋,即虎牢关道之西端,当洛阳东通黄河平原之孔道。 东北是盟津,为北通河东高原及河北平原之要津。 在南面,还有洛南三关,即伊阙、太谷、轘(huán)辕。 汝州,不但是伊阙道南出之枢纽,且西北数十里可入太谷关道,北偏东百余里可至登封县,经轘辕关入伊洛盆地。 这个地方就是洛南三关的总道口。加之境内山川阻深,为洛阳南方的天然屏障。 丧乱以后,朝廷任命的东都留守,一般都会带上汝州防御使的兼职,或者给配个汝州防御使下属,可见汝州对于洛阳的重要性。 不打汝州,洛阳不会感到痛。 “令公既然这么说,某也不会说什么。大帅有言在先,南线之军务,尽付于令公之手,可一言决之。”裴远这话就相当于支持了。 “既如此,我便整军北上,攻叶县,与汴军碰上一碰。”折宗本的脸上展开了笑容,老褶子都撑开了。 “东路军,我也准备加强一下。均、房二州,招募了一批蛮獠兵,不太会打仗,但勇气可嘉,已得三千人,正在小江口整训,由金帅李延龄之子、房州刺史李进统领。我打算令其乘船至襄阳,然后东进随州,过平靖关,支援申州。”折宗本说道:“那一线,守住平靖关就有功,若能守住申州,还能袭扰蔡州,则有大功。” …… 东路军的捷报同样传到了西路,此时他们已入三鸦谷的第二鸦,即鲁阳关城外,刚刚抵达鲁阳关水南流,搭起桥梁,设寨立营。 如果说宛叶走廊是主干道的话,那么三鸦谷路就是小路了,且因为一件逸事,非常有名:刘秀跑路,一度迷失,靠三鸦引路,遂出。 向城县北十里有百重山,此为第一鸦路口,原邓州军立有营寨。 又北数十里有分岭山,是一条分水岭,为第二鸦路口,筑有鲁阳关,属汝州鲁山县,是汝、邓二州的分界线。 鲁阳关东北五十里有三鸦镇,后周(北周)所筑,以御高齐,又名平高城。 这天傍晚,得到东路军突破消息的王遇心情烦闷,于是亲自带人前出侦察。 鲁阳关的地势不高,处于一条裂谷中间,但两侧都有山,即“连山插汉,秀木干云”。 “这么重要的山上都不派兵立寨……”王遇摇了摇头,脸上终于有了笑容,道:“之前商路通的时候,有商徒密报,鲁阳关内不过千余兵,如今就算有所加强,至多两千人。葛从周最大的困难,大概就是能战的兵少,面对折帅压过去的主力,他也没办法,只能分个主次。” 王遇的侄子王德谦素有勇名,如今在王遇身边当亲将,这次也跟着过来了。 此时只听他说道:“军使,方才有斥候来报,山上有小路通往关北。还发现了一个石室,明显人工开凿过。文吏元沔说此乃阴丽华曾经用过的浴室。” “哦?”王遇笑了,又仔细问了问,这才明白。 三鸦路第一鸦百重山南边有一座已荒废的城池,曰皇后城。相传刘秀跑路去河北时,曾将阴丽华送往老家,皇后城就是她当时的住所——那会显然不是这个名字。 史载阴丽华住在淯阳一带。这座山叫分岭山,分的是鲁阳关水南北二流,最后注入淯水(今白河),应当没错了。 “元沔那老不羞,说那浴室还是刘秀幸阴丽华的地方。”王德谦嘿嘿一笑,又低声说道。 王遇也笑了,笑容非常猥琐。 “走吧,下山回营。”王遇低声吩咐道。 随着他的命令,一行人小心隐藏行迹,悄悄下了山。 回到营中之后,王遇反复询问了三位不同的斥候,他们都走过那条路,确认可以通到关后的鲁阳关北流处。 “王副将!”王遇在案几后正襟危坐,道:“你领两营兵,今夜悄悄走小路绕道关北,埋伏起来,等待命令。” “遵命。”王德谦应道。 王遇想了想,又走到王德谦身边,小声吩咐了几句,方才重重拍了拍他肩膀,道:“此战,就看你的了。王家儿郎,可不兴让我失望。” 与王德谦交代完毕后,王遇又吩咐辅兵及随军夫子、匠人,砍伐大木,连夜打制攻城器具,他要大举攻城。 十一月初三,正在匠营内巡视的王遇接到消息,王德谦所领千人已抵达鲁阳关北流附近一处山林间,开始秘密打制器械。 走山路,当然不可能携带许多补给,五日干粮已是极限。 王遇算了算时间,下令道:“明日攻城。” 初四一大早,定远军数千战兵鱼贯出营,在关前列阵。 打头阵的是充当夫子的来自内乡和穰县的土团兵,一共千人。 战鼓“咚咚”响起,土团兵前排手持大盾、步弓和长枪,后面数百人扛着土袋,快步上前。 关城下有城隍及羊马墙,数百守军列戍,此时见夏军攻来,不待军官下令,当场就有三三两两的箭矢飞出。 “哈哈!贼兵易与。”王遇乐了。 因为心情紧张而提前射箭,这是新兵才会犯的错误。鲁阳关守卒,八成是州县兵和土团兵了,没有错! 内乡二县的土团兵很快顶着箭雨,冲到了壕沟前。 大盾上瞬间长了一层白毛,盾手几乎被射得要往后退。 夫子扛着麻袋疯狂前冲,毫不停顿。 羊马墙后、关城上箭雨如注,不断有人倒地,惨叫声此起彼伏,几乎盖过了震耳欲聋的鼓声。 “啊!”第一波夫子冲到了壕沟前,土袋如雨点般落下。 “继续冲!”大阵侧方,一名军官挥手下令。 千余名夫子扛起麻袋接着上。有人大声吼叫着给自己壮胆,有人脸上全是泪水,有人狰狞凶狠,有人干脆闭着眼睛听天由命。 汹涌的人潮如海浪般拍击到壕沟前,土袋不断被抛入沟内,付出的代价满是满地横躺着的夫子尸体。 “虎豹都,上!” “杀!杀!杀!”一千重甲武士越众而出,前排手持刀盾,后排拄着长槊,在简单的动员之后,小步快跑,杀向了敌军的羊马墙。 而此时的鲁阳关后,王德谦所率军士还在休息。 还不到他们出击的时候。关前不给敌军施加足够的压力,不让他们精神紧张,关后如何能有机会。 玩花巧,也是要讲究时机的。 第十四章 心急 定远军在鲁阳关城下的攻势持续了整整三天。 初三当天,虎豹都一千人便杀穿了羊马墙,攻至城下。。。 当天夜间,邓州土团兵赶着各式车辆、器械开始攻城,彻夜不休。 白天换定远军上,继续反复攻打。 及至初五,土团乡夫已经死伤三千余人,定远军也死伤近两千人,鲁阳关依然稳稳立在那边。 当然汴军的死伤也不小,城内的预备队已经全部投入了进来,甚至连北城墙的兵都抽调了大半,严阵以待。 初五晚饭过后,鲁阳关城下灯火通明,迄今为止规模最大的一次攻城展开了。 王遇整整调动了两千军士外加四千土团乡夫,分成了三个波次,展开了如潮涌般的凶猛攻势。 而在鲁阳关以北,王德谦终于接到了命令,可以行动了。 一千战兵默默地检查器械。今晚的月色有些明亮,让人颇为不喜。但成不成都要出动了,王德谦大手一挥,将士们离开了宿营地,小心翼翼地行走在山间小路上。 皎洁的月光落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映照着黑漆漆的人影。 有人想起了当年攻渭州的旧事。定远军将士如阴兵借道一般,悄然摸至,突袭了吐蕃人的西使城。 今日之战,何其相似也。 子时,大军抵达出发位置。稍事休息后,王德谦一马当先,带人冲了上去。 站在关城之上,可以清晰地看到,波光粼粼的河岸边,数枚银色的“箭头”正在小步快跑,往关城冲来。 箭头之后,是一道道银色的波浪线,汹涌如潮,如惊涛骇浪拍向崖岸。 “啪嗒”梯子靠上了关墙,有人用力扯了扯,梯子顶端的勾刃牢牢勾住墙顶。 “吱嘎吱嘎”的晃动声响起,还有粗重的喘息声和甲叶碰撞声。 一道白汽飘上了墙顶,继而露出兜盔上的红缨,然后是一张凶狠中带着惊喜的面孔。 有人跃上了墙头,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如同睡梦中的野兽被惊醒,嘶吼声突然间就惊天动地了起来。 “有贼子!”“杀啊!”“快去叫人!” 城头爆发了短促激烈的交战。 王德谦一斧劈下,将一个惊骇欲绝的少年劈下了城头。 左脚一踹,熊熊燃烧的火盆顺着马道往下翻滚。炽热的木炭在黑暗中飞舞,点点星火落入了城下的黑暗之中,惊起大片惨叫。 “将他们赶下去!”关北只有数十用于监视的老弱羸兵,因为自己的疏忽,让贼人爬了上来,本就罪无可恕,此时也只有拼死反击,将功赎罪了。 十余个火盆被搬了过来,顺着马道往下倾倒。 红热的木炭落在人脸上,钻入人脖颈,砸在裸露的皮肤之上…… 哭喊声此起彼伏,马道上乱作一团。 更有全身被引燃的。冬日的绵衣外层很快被烧穿,夹层中的败絮给烈火提供了极好的燃料,很快就变成了一个个火人。 火人不辨方向,狂乱起舞,或者栽落城下,或者在地上打滚,同袍纷纷惊呼,挤作一团。 “射!”弓手冲了过来,一波箭雨落下,马道上惨叫声更加剧烈。 焦糊味、血腥味交相错杂,汴军的北侧守军,几乎被一瞬间就被绞杀殆尽。 “放火!”王德谦带着百余人顺着马道直往下冲,临走前还吩咐了一句。 关城内的呼喊声陡然激烈了起来,大街上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 王德谦看了眼身后百余名勇士,人人身披重甲,手持刀斧、长剑,目光沉凝。 稍稍列了个阵后,百余壮士墙列而进。 王德谦推开了欲挡在他身边的袍泽,拎着长柯斧,当先而走。 拐角处涌来了一队惊慌失措的汴军。 没有任何废话,直接一斧劈下。 斧刃带起了大蓬鲜血。身上的铁甲几乎也在一瞬间遭到了数杆长枪的捅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直钻脑仁。 斧子横着一扫,一颗头颅高高飞起。 皎洁的月光照在上面,狰狞绝望的表情纤毫毕见。 “杀!”王德谦大吼一声,长柯斧横扫之下,数名汴军士卒的长枪落地,他瞅准机会,纵身跃了过去,再度横扫,引起一片惊呼。 正面厮杀,长柄钝器何其神勇哉! 身后的军士借着混乱,迅速跟进,双手重剑近身连砍,汴军的长矛手抵敌不住,连连退却。 “去死吧!”王德谦的长柯斧已经卡住丢弃,他抽出随身携带的横刀,哪里人多往哪里挤。 身上不知道被人砍了几刀,捅了几下,甲叶估计早就破碎不堪了。王德谦跃入人丛,横刀刺入一名贼兵腹部,还未及抽出,一贼挥刀砍来,他不退反进,合身抱住那人,头槌一撞,两人脸上都鲜血淋漓。 那汴兵拼死抵抗,王德谦杀得性起,又是一撞,然后用双手掐住对方喉咙,直如铁钳一般。 将士们受其激励,人人奋勇,长剑、陌刀连番劈砍,汴军支持不住,很快被推过了街角。 关城上方的火势越来越大了,城楼烧得劈啪作响,火星四溅。 即便是再愚钝的人,也知道己方被两面夹击了,正在南城拼死作战的汴军士气大跌,人人惊疑不定。 城南的定远军将士看到了关城内燃起的冲天大火,士气大振,人人奋勇,死命搏杀。 士气一涨一跌,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更何况守城的也不是什么精锐,州兵土团之流罢了。 很快,有人攻上了城头,并站稳了脚跟。 最后一股还敢厮杀的汴军疯狂冲了上来,双方毫无章法,战做一团,时不时有人互相抱着坠落城下。 在城头上厮杀的,也是无所不用其极。战到最后,牙齿都用了起来,咬着对方的鼻子、耳朵,鲜血淋漓。 鼓手扒了上衣,在寒冷的夜风中奋力擂鼓。他们的头顶仿如蒸笼一般,腾腾冒着热气。 激昂的鼓声之下,一队又一队军士登上城头,将汴军逐渐往下压。 王遇站在高台之上,鲜红色的披风随风起舞。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鲁阳关城头,在看到越来越多的己方军士登上城头,并且再也没有被驱赶下来之后,他轻轻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大事定矣! 关城之内,溃败的汴军到处都是。 他们四处寻找着可以藏身的地方。但这是一座关城,军事设施,哪来民房可供躲藏? 定远军士卒墙列而进,见人就杀。 失去了组织,失去了意志的溃兵是悲惨的。他们在大街小巷之中四处穿梭,但走着走着,就被大队定远军士卒围住,弓刀齐上,横尸当场。 血腥的屠杀持续了大半个晚上。 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最后一股躲在衙门里的汴军将校绝望之下自焚而死,才为这场惨烈的战斗划上了句号。 将近三千汴军,主要来自许州长社、长葛、鄢陵、扶沟四县,有州兵,有县镇兵,也有乡勇,几乎一个都没活下来,尽数死于鲁阳关。 “修缮破损城楼。” “打扫全城,尸体都埋了。” “将人头用大车装起来,带去鲁山县。” 最新的军令很快传了下来。 邓州土团兵们眼睛通红,沉默地拿着刀斧,开始收集头颅。 奋战了数日的军士们靠坐在墙上,无声地看着这一切。 临回家前最后一战,惨烈的伤亡几乎让所有人都难以承受。 “朝登鲁阳关,峡路峭且深。流涧万余丈,围木数千寻……”军判官元沔进了城,刚刚诗兴大发吟了几句,看到军士们射来的目光后,立刻停住了。 他叹了口气,天下雄关,就得拿命来填,奈何奈何。 雪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三鸦镇之外,一队兵马才刚刚出城,很快就收到了鲁阳关陷落的消息。 军将沉默半晌,随后派出数骑,将消息传往各方。 信使出了三鸦镇(平高城),向东北奔行,过鲁山县不入,至县东北北齐所筑之平周城(鲁城)换马,继续前行。 信使交替,龙兴镇、梁县(汝州)、薛店一个个落在身后,至郏城县神龟驿后,忽然派出了更多的信使。 仅一日时间,消息便从郏城传到了许州、洛阳、汴州。 “后魏孝文帝曾谓韦珍,‘三鸦险恶,非卿无以守也’。”汴州城外,巡视完农田的朱全忠擦了擦鞋帮上的污泥,道:“一鸦非在吾手,二鸦方陷,三鸦可能守之?” 敬翔凝眉思索,李振默然不语,韦肇欲言又止。 三鸦路,曲折迂回,不如宛叶道捷**坦。葛从周主力屯宛叶道,偏师守三鸦谷路,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都算不得错。 鲁阳关又是坚城,有三千戍卒,夏贼便是死万人也攻不下,怎生就丢了呢? 但现在不是追究这个问题的时候。丢了就丢了,还有宇文周所筑之平高城,以及北齐为了对付平高城而筑之平周城,这里可千万不能再出问题了。 “南阳三路出师,贼势汹汹。西路破鲁阳关,进逼鲁山;中路围叶县,旌旗蔽日;东路克平靖关,入申州,窥视淮水。”朱全忠站起身,沉默半天后,终于问道:“葛从周行不行?” 敬翔有些失色。 葛从周这是要失去信任了,但他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聚精兵于郏城、昆阳故城,以叶县为饵,待贼师老兵疲之后,以新锐之军攻之,这方略并没有错,局面也没有崩坏,怎生才打了这几日,主公就不耐烦了? 敬翔隐隐觉察到了一个更大的问题,这可能比鲁阳关、申州之类的得失更严重:大帅心急了! “让丁会去许州,总揽汝、许、陈、蔡之局。”朱全忠面无表情地说道。 第十五章 出招 宋州城外,人喊马嘶,一支军队正在集结。 军士们脸上的表情很麻木,兴致也不是很高。 可不是么?这才修整了不到三个月,就又要被拉出去打仗了,虽说加发了赏赐,但大伙还是有些提不起劲。 一些小蟊贼罢了,要出动大军去攻,有必要吗? 太阳渐渐升起,雪后的宋州大地分外妖娆。 一群人骑着马儿从不远处路过,军士们明智地闭上了嘴。 丁会! 一个数次统领大军的,且深得东平郡王信任的人。 汴州军将体系中,除东平郡王外,资格最老的大概就是胡真了。但胡真资历老,位置也给得很高,反倒失去了实权。。若不是天杀的夏贼攻入河南府,胡真都不一定有领兵的机会。 李谠、李重胤这类亲信被斩,滑州军团也被派上战场消耗,嘿嘿,邵树德打过来,说不定还救了胡真一命呢。 胡真之外,就是朱珍、丁会、邓季筠了,庞师古都不如他们。 这三个人如果非要分一下的,那么朱珍是头号大将,其他两人都比不了。 但朱珍怎么回事?最近几次出征,都没让他领兵,难道是战功太高了,不想再给他机会了? 东平郡王,就是疑心病太重了。 和丁会并辔而行的是骑都将张存敬,亳州人,朱全忠的元从老人。 “杜洪一被打,大帅就得救,不然以后谁还上供?”策马路过时,张存敬无奈地说道:“这人也太差劲了。鄂岳六州,也不是什么小镇,结果愣是处理不了那些贼帅。” 鄂岳镇在南方,其实是一个异数, 因为它有三万军队, 一年赏赐折合钱七八十万缗。 在淮西蔡贼对抗朝廷的五十余年中, 鄂岳镇数次参与针对淮西镇的军事行动。 比如德宗贞元十五年,宣武、河阳、义成、东都汝、成德、幽州、淄青、魏博、鄂岳等十六个藩镇联军讨淮西吴少诚,鄂岳镇就参与了。 当时鄂岳镇也比较能打。元和九年时, 观察使柳公绰善于治军,不但“疾病、养生、送死, 必厚廪给之”, 同时, “军士之妻冶容不谨者,沉之于江(这……)”, 故人人奋勇,战斗力暴增。 离谱的是,鄂岳节度使一般都是文人, 知兵又善于治军, 确实厉害。不过他们都是世家子, 善于书法、文章, 同时骑马射箭的本事也不赖,很难说是单纯的文臣, 毕竟国朝没有明显的文武分野。 鄂岳镇还参加过平定浙西李锜、西川刘辟谋反的战争。 该镇每年派出一千五百名士兵远赴西北戍边。咸通年间,与徐、许、滑、汴等镇兵入西川战南诏。 咸通三年,南诏攻安南。安南经略使王宽告急, 鄂岳、襄州、江西、荆南兵四百余人赴援,赶到交趾城, 与南诏兵战,杀敌两千余人, 最终全部殉国。 鄂岳镇,那会是真的敢战, 后来这里两次被王仙芝、黄巢攻破,彻底玩废了,成了如今这个德行。 “杜洪死不死无所谓。但申、光、蔡三州本为一体,可不能被夏贼夺了去。”丁会勒住了战马,看了眼正在缓缓出动的大军,说道:“夏贼若占据蔡州,则全局被动。其兵四处掳掠, 防不胜防,麻烦大着呢。” “葛从周在汝州都做了些什么?鲁阳关一破,若平高城再丢掉,广成泽、龙陂两牧监被攻占, 那乐子可就大了。”张存敬冷笑道。 他是骑兵,当然最关心马匹。 广成泽牧场在临汝县境,养马两万余匹,龙陂监在郏城、襄城间,养马万余匹,是汝州南部两个最大的牧监。 虽说河南马政发展得不错,但一次损失三四万匹马,还是很心疼的。 “葛从周也是没办法。”丁会叹息了一声。 他知道东平郡王的脾性,葛从周这种资历不深的人能统领汝州战局,本来就很让人惊讶了,但这次失了分,以后日子怕是不好过。 “咱们带三万人至蔡州,可得小心行事。夏贼这次三路北上,气势汹汹,也不知道来了多少人。”丁会继续说道:“先把蔡州局势稳住。后面怎么做,我还得再看看。” 数万大军南下陈、许、蔡,是东平郡王定下的决策。 临出发前,特意召丁会至汴州,面授机宜。 核心要旨就是快,快速击破折宗本北上的大军,然后北上,参与围攻朱瑄、朱瑾的战争。 话说到这份上,丁会还有什么不懂的? 现在最要紧之事,还是攻灭兖、郓、徐三镇,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连淄青镇一起收拾了。这都是大肥肉,一旦吃下,能极大增强实力的那种。 在河南府与夏贼鏖战,能有什么好处?双方都大亏特亏。 派十万以上的大军至洛阳,那就上了邵贼的当,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只有坚持攻兖、郓、徐、青四镇,扫平自己的后方,随后才能抽调兵力西进,与夏贼决战于洛阳,一举破敌。 如今看来夏贼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在短时间内无法突破河南府山地的情况下,从南阳出兵北上,确实是一着妙棋。若放任不管,其他州县不谈,蔡、许、颍等州都会受到相当的威胁,那会相当难受,毕竟这里可是提供钱粮的大后方啊。 数万大军增援空虚的蔡州,几乎是必然之事,至于后面是不是跨过淮水,进入申、光、安地区,那可就要看汝州的战局走向了。 不知道为什么,丁会总觉得邵贼还会玩别的花招。或许是河南府,或许是河阳,面临大战的可能性相当大。 这就是不想让我们腾出手啊! 丁会第一次对未来的局势有些不确定,有这种恶心的敌人在,河南的地理劣势暴露无遗。 …… 邵树德是在十一月初十夜间收到消息的。 侍女赵氏抓着军报,跨过散落一地的襦裙、小衣,轻轻俯到邵树德耳边,报告了消息。 诸葛氏刚从灵州来到龙池宫,幼嫩的身体缩在邵树德怀里,忽闪着眼睛,下意识紧了紧被子。 邵树德接过军报,瞟了一眼,原来是赵姝。 此女这两年出落得愈发苗条了,此刻俯身在那里,胸口纤毫毕现,雪白一片。 赵俭的孙女、赵业的女儿,她的身份让邵树德不由得想起了川中的战局。 西门文通得朝廷旨意,升任剑南西川节度使后,进展顺利,已经攻破成都,俘虏陈敬瑄。 与此同时,朱玫彻底消化了东川、遂州二镇,与据有西川、邛南二镇的西门文通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明显。 夹在他们中间的还有诸如赵俭、满存、李鋋之类的小军阀,如今都必须做出选择了。 川中,即将迎来最后的兼并战争。 “赵匡璘、王遇打得不错。”邵树德看完后,笑了笑。 赵姝仍然俯身在那里,仿佛站直了身子就听不清邵树德的话一样。 “危机危机,危中有机,机中有危。这杀伐场,可真是步步惊心啊。”邵树德一把将赵姝抱上床,用力扯开了她胸口碍事的东西,一边随意把玩,一边思考。 诸葛氏闭上了眼睛,将脸埋在被子里。 朱全忠应该还有不少兵力,老丈人那边压力还是很大的。 若十万规模的军队压过去,唐邓随可就要全面转入守势了,届时会非常危险。 还是得给朱全忠在北方再来一下子! 高仁厚统大军攻齐子岭已经近月了,伤亡不小,但始终未能突破。 或许,该换个方向了,比如派一路偏师,向义兄借道,走泽潞,出白陉,攻入怀、孟。 或者,干脆玩大点,邀请义兄一起南下,攻河阳。 罗弘信突袭史俨,杀河东两千余骑,这个仇就不报了? 被打了这么脆一个耳光,能忍? 只要义兄发动起来,哪怕不是打河阳,攻入魏博,朱全忠也必救,这不就减轻了南线的压力了么? 邵树德越想越兴奋,右手轻轻抚在诸葛氏的脸上,然后按着她的头。 诸葛氏用求饶的眼神看着邵树德,眼泪水都在眼眶里转了。 邵树德手上加了把力,诸葛氏消失在了被窝之中。 一路大军攻硖石堡,一路大军攻齐子岭,一路偏师出泽州,与李罕之一起南下河阳。 义兄再从幽州抽身,出动大军攻入魏博。 这画面实在太美,邵树德闭上眼睛,脑海中不断勾画着各路大军的进军路线。 他满足地叹了口气,手上也愈发有劲。 明日就派使者去晋阳和幽州。 计议已定,邵树德心情大好,安心享用两位美姬。 第二日,陈诚、赵光逢二人被找了过来。 “能否说服李克用抽兵回来,攻魏博?”邵树德开门见山地问道。 陈、赵二人对视一眼。 陈诚清了清嗓子,先说:“大帅,若按照李克用的脾气,被人如此折辱,定是要发兵征讨的。但如今尚无动静,显然幽州局势很是棘手,暂时动不了。” “派一部分兵力呢?”邵树德问道。 “或许可以试试,若能说动,则用处很大。”赵光逢道。 “安金俊有一万多人马,李罕之也有万余,若从幽州抽调三万人回来,凑个五万大军,虽灭不了魏博,但逼迫朱全忠来援却不难。”邵树德说道:“此事尽力去争取。若义兄果愿攻魏博复仇,我便出兵两万,借道泽州,攻怀州。” 天柱、顺义等军已经返回灵夏休整。 武兴、固镇二军则已开赴河洛,经略军也在开往崤县的路上。 另外,武威军卢怀忠部已经过了蒲津关浮桥,进入河中府了。 邵树德算了算,铁林军留在晋绛,他能动用的兵力大概有武威军、飞龙军一万七千步骑,这支部队若出泽州,或许能发挥一定的作用。 对朱全忠这种庞然大物,就得这么不断消磨,反复攻打,让他顾此失彼,难以招架。 疲敌之计嘛,当然要一疲到底了。 第十六章 迂回 龙池宫还在持续扩建。 邵树德平时办公的地方在清凉殿,卢嗣业等机要人员也在这里办公,接见州县官佐、各军将校同样在此。。。 瑶华殿是陈诚、赵光逢这两个核心幕僚及其团队办公的地方。在大多数时候,州县官们跑瑶华殿的次数更多,来清凉殿的次数更少——听起来有点像长安南衙,宰相们办公的官署。 安乐等殿是邵树德一大家子住的地方,昨晚他就睡在安乐殿,将赵姝蹂躏到了半夜。自然,早上吃饭时,赵玉没给他好脸色,连话都不肯说。 讨了个没趣之后,邵树德坐上马车,左右手搂着没藏氏和野利氏,出门去了绛县。 绛县来了很多归德军的家属。 这支军队目前不到五千人。最初是横山党项山民,被征发过来做辅助工作的。后来因为兵力紧张,就在两万山民中挑选了五千精壮,交给符存审,以数百天柱军老卒为骨干,稍稍整训一番后,上了崤山,镇守崤寨。 过了这么久,崤寨已经成了胡郭城,五千山民也在战火中不断淬炼,再整补了一些挑选而来的镇国军精壮,已经有了经制之军的模样。 河洛这一片,崤县已经编了五千户,渑池更是有一万户,北边大片的山地还划给了李仁欲、拓跋仁福二人的部属,确实没多余的地方给归德军将士安置家属了。 邵树德想了想,便将他们安排到了绛州绛县。 如此一来,晋州神山(赤水军)、绛州曲沃(固镇军)、绛州翼城(武兴军)、绛州绛县(归德军)这四个互相毗邻的地方,户口得到了极大的充实,地方上人气开始恢复,让人看了非常欣喜。 当然朔方的人口也没有减少太多。 赤水、武兴、固镇三军两万多将士,成家的本来就不多,邵树德先发配了五千户河中乱兵家人到胜州,最近又对蒲、晋、绛王氏家族旧势力进行清洗,再度发配了两千余户过去,抵消了大半人口流出的损失。 同时胜州的人口结构也得到了改善。 原本有好几万凉州六谷吐蕃,以及大量河壖党项,阴山胡人之类的人口,持续多年迁移蜀中民户,外加一口气送去了七千多户河中汉人百姓,胜州已经没那么胡了。相信随着教化的逐步深入推行,风气会一点一滴地改变。 此非一日之功也,邵树德很有耐心。 归德军还在前线奋战,绛县这里只有他们的家人。 邵树德牵着野利凌吉、没藏妙娥的手下了马车。 将士家人们纷纷跪拜在地:“拜见兀卒。” “都起来吧。”邵树德双手虚抬,说道:“诸位从横山、华州远道而来,辛苦了,一家赏一匹绢。” 蒲津关已经控制在手,税关的收入完全由自己支配,钱财还是有的。 这部分钱加上河中盐利,勉强安置了赤水三军的家属。归德军的钱,还是临时向王瑶讨要的。 到了明年,风陵渡钞关也要收走,届时将铁林、武威二军的家人安置过来,前者在绛州正平县,后者在晋州临汾县。 天德、丰安二军也要结束在青唐的戍期,返回灵州了。在邵树德计划中,打算按赤水三军的模式操作,直接开来河中、陕虢,然后把家人也安置过来。 前者的驻地在绛州太平县,后者驻闻喜县。 资金有限,一年能迁移四个军的家人,已经不错了,更何况还要预留资金打仗。 李璠、王瑶、王卞这三个有较强独立性的附庸藩镇,肯定要提高上供份额。 尤其是王卞,这厮在华州心狠手辣,抄了那么多家,不多拿点钱出来如何能放过他? “兀卒仁德。”百姓们一听有赏,纷纷大呼。 邵树德信步走着,野利氏、没藏氏跟在后面,低声说笑。 她俩走到哪里,党项山民们五体投地,用力磕头。 邵树德看了暗叹,奴隶制下的部落贵种,在普通奴隶眼里就跟神一样。 可他玩这两位姬妾,真的快玩吐了。 邵树德今天穿的是紫色郡王袍服,胸前、背后的补子上绣有麒麟,这也是他最喜欢的一件袍服。 麒麟者,瑞兽也,与龙、凤、龟并称四灵。古人通常以凤是百鸟之王,麒麟是兽类之首。在历代典籍上,麒麟多与帝王的贤德、功绩有关。麒麟作为天意的代表,在君王无道时隐而不见,有贤德之君时,就会现身。 武则天就喜欢给诸王、官员赏赐锦袍,各种款式都有,补子上的图案从狮、虎、鹰、鹿到龙、凤、麒麟都有。 野利氏、没藏氏今天穿着男装,窄袖、长靴,看起来英姿飒爽。自南北朝以来,女子穿男装的风气还是很浓厚的,魏明帝时,有位叫娄逞的女子,长期穿着男装,假扮男子生活。因为她懂围棋,通文章,四处游历结交公卿,居然被举荐出仕,担任扬州议曹从事。 喜欢骑马、穿男装出行,是国朝女子的一大风气,社会太开放了,就这个模样。 “姑夫。”不远处一少年拼命招手,大声叫喊。 “原来是克成。”邵树德快走几步。 一身戎装的少年冲了过来,亲兵们纷纷拔出刀剑,邵树德伸手止住了他们。 “姑夫。”野利克成一把抱住邵树德,笑道:“阿翁终于肯带我出来了。” 邵树德看着这个已经长大的少年,神情有些恍惚。 当年还是个小不点,逢年过节缠着自己玩,经常抱着他去骑马射猎。这才过去几年,一个小牛犊子般的少年就长成了。 时间易逝! “还记得当年的志向么?”邵树德拉着野利克成的手,笑问道。 “给姑夫打仗,娶公主。”野利克成脱口而出。 野利凌吉噗嗤一声笑了,道:“豹奴你上阵的话,会不会吓哭了。” 野利克成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道:“姑姑如何瞧不起人?” “你整天跟在虫娘、佛牙身边玩,姑姑以为你是女扮男装的假小子呢。”野利凌吉继续调笑道。 虫娘是邵树德长女邵沐的小名。她现在大了,除了家人外,谁敢再喊“虫娘”立刻翻脸,公主脾气很大。 佛牙是野利凌吉的亲生女儿,大名邵醴,今年八岁。 “克成长大了,便赐一件锦袍吧,何时能为姑夫上阵杀敌啊?”邵树德拉着野利克成的手,问道。 不用怀疑,野利克成将来就是野利部的头人。横山东半部的主人,大发之下,数万丁唾手可得。这样一个少年,又是从小看着长大的,不牢牢绑在自己的战车上怎么行? “大王,有件豹补的袍服不错,便给豹奴吧。”野利凌吉还是很关心这个侄儿的,说道。 豹,出生时皮毛浑浊凝滞,长大后油光水亮,威风凛凛,寓意人的长成。国朝武将,用豹做袍服补子的人很多,确实很适合。 “就赏那件吧。”邵树德无所谓。 妻族的第二代,也慢慢长成了。 折嗣伦之子折从依、折从学,比野利克成略小,但他俩一个喜爱文学,竟然学文去了,武艺很一般,另一个小时候生过大病,身体瘦弱,也当不了武将。 三子折从远今年才四岁,看着比较健康,折嗣伦寄予了厚望。 没藏氏嫡脉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人才,可惜了。 倒是几个女子长得不错,一直要送到邵树德身边服侍。邵大帅很尴尬,本不想要,但看了一眼那几位小娘的长相、身段后,装模作样收下了。 草原羌胡,也太不懂礼法了,一代代往大汗身边塞女人,太过分了啊。 赵氏、封氏的第二代、第三代,几乎都以读书为主,从事政务工作。 不过他们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至少骑马射箭的本事还是有的。挥刀子砍人时也不是全无章法,多多少少练过一些。 武艺、文学、兵略,各方面都要涉及。国朝又不文武分家,以后邵树德如果建立新朝,他也不打算严格区分文武官员。何必分得那么清楚呢? 出将入相,固然对皇权有威胁,但过犹不及。一堆只会读书的文官,外加文化水平低下甚至不识字的将领,固然不容易造反,但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仔细巡视过归德军将士家人的安置处后,邵树德和两位横山“公主”,在众人跪拜中乘车离去,连夜赶回了龙池宫。 方出门一日,案头就积了不少军报。当然都不是特别紧急的,两位“宰相”处理过之后,已经分发下去差人办理了,无需经邵树德之手。 这就是传说中的“相权”。明清的学士们一定很羡慕隋唐的宰相,他们的权力太小了。而国朝这个相权,还是三省六部制削弱过的版本,可想而知之前权力有多大。 古来“拜相”,“拜”这个字用得很形象,说明了一切。 邵树德随意翻看了下。 杨行密已经讨平舒州,正在围攻歙州,屡攻不克,听闻打算招降处理。 钱镠得了镇海军节度使旌节后,对董昌不太尊重了,似乎觉得可以平起平坐了。 王审潮被正式任命为福建观察使,大喜,遣军士押送大批财货珍宝送往长安,福州战局行将落幕。 朱全忠请徙盐铁于汴州,朝廷当然不许。但这或许是朱全忠断供的先兆,他的财力应该还是蛮紧张的。轻徭薄赋嘛,在百姓那里得了好名声,让他们休养生息,这钱粮自然没那么充裕,需要从魏博罗弘信、成德王镕、鄂岳杜洪那里找补。 夔峡节度使李侃数败雷满,兵围朗州。 湖南军乱,周岳杀闵勖。孙儒残部突入江西后,无人可敌,一部有向湖南蹿去的趋势。 朱瑄在齐州大肆征粮,引起遍地烽火。天平军厉行镇压,杀人盈野,掳掠妇女入军中。王师范大怒,但只放了嘴炮,没出兵。 这些外镇的事情,邵树德只稍稍关注一下便过了。 接下来一份是有关申州战局的。 赵匡璘在申州招降纳叛,得兵六千余,均、房蛮獠三千众抵达,合兵万人,已整训十余日,粗粗捏出了个模样,正打算北上渡过淮水,袭扰蔡州。 王遇率军北上鲁山县,于城外筑人头京观,远近震惊。鲁山县兵少,开城请降,王遇遂屯兵此处,窥视三鸦镇。 折宗本大军围攻叶县数日,不能克。葛从周遣谢彦章率游骑抄掠其粮道,为折从古所阻。 两军处于僵持态势。但越僵持,似乎对己方越不利。 邵树德强行按捺住内心的冲动。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默默念了两遍,将这份略过。 “大帅。”节度副使陈诚突然走了进来,道:“职刚刚收到消息,李克用率军征讨檀、蓟,大胜。但王处存围攻涿州不顺利,遭到北上燕兵袭击,溃败回了易定,李克用又火速回师幽州。有传闻,幽州军正在联络契丹人,打算共同对付李克用。” “义兄现在没法收手了。”邵树德想了想后,说道:“若一开始便立高思继为帅,幽州立刻便能稳定下来,说不定还能让幽州恭顺个几年,每年解送财货至晋阳。现在动了手再立,可就没那么简单了,只会惹得燕人轻视,认为是他们的反抗起到了效果,怕是一匹绢、一缗钱都不会送给李克用。” 这句话隐含的意思就是,让河东军南下打魏博,短时间内没戏了。 “凡事,还是得靠自己。”邵树德吩咐亲兵取来地图,仔细看了看后,道:“等借道的事情一落实,便让飞龙军出动吧。” 借道泽州出太行陉道南入河阳,是邵树德定下的方略,但首先需要解决补给问题。 昭义镇原本五州,产粮地在山东三州,即邢洺磁,但衙军在潞州。距离其实很近,但隔着山,粮食运输损耗太大,不值得运,故节度使经常带着衙军去邢州就粮。 飞龙军若借道泽州,同样面临着要过乌岭道的问题,长途转运粮草,耗费惊人,是不是值得? 目前越王屋山运粮支援垣县,就已经整得晋、绛、蒲百姓怨声载道了,如果再越乌岭道运粮,还是拥有逾万马匹的飞龙军,这相当于给超过四万步卒运粮,还是过山道,这成本能上天。 当然不是办不到,是值不值得付出这个代价的问题。 “罢了,对契苾璋说,让他拣选三千精兵,一人双马,减轻点后勤压力。”邵树德最终还是觉得代价太大,不值得,决定减少投放的兵力。 “不要和汴军多做纠缠,避免正面交战,以袭扰为主。汴军想要堵住他们这支人马的话,就增兵吧,看看朱全忠有多少兵力可用。” “再和李罕之联络一下,问问他愿不愿意南下。”邵树德最后说道。 李罕之有一万多兵,都是兽兵,奸淫掳掠,还吃人,但非常能打,一直是李克用的先锋,屡破强敌。当年符存审、王建及带到天柱军的四百兵,就是这类人——邵树德当然不会蠢到问符存审、王建及、李唐宾、李铎、何絪等人吃没吃过人肉,他们也不会说。 “高仁厚正面攻齐子岭,屡屡受挫,原因便在于河阳方面可以出轵关输送援军,这次便给他们来个狠的。”邵树德对陈诚说道:“过两日,你随我去下垣县,我要亲自督战。” “遵命。” 第十七章 督战 大顺四年十一月十八,邵树德在龙池宫宴请卢怀忠。 卢怀忠把家人从灵州都接过来了,这是邵树德的要求。。。今天这个接风宴,他一家老小也在邀请之列。 小小的细节,反应了卢怀忠在邵树德心中的地位。 不是头号打手,但却是最信任的将领。自己领兵出征在外,可以任他为留守的那种绝对心腹。 “南阳局势纷乱,将来若站稳脚跟,甚至夺占了几个州,便把老卢你派去鄂州。”女人们在低声交谈,孩子们在四处玩闹,邵树德、卢怀忠二人则找了个清净地方,聊了起来。 折芳霭亲自端了一壶茶过来,给两人倒上。 卢怀忠连忙起身致谢,道:“岂敢有劳王妃。” 折芳霭小腹微微隆起,已是有孕在身,但她坚持给卢怀忠倒了一碗茶,笑道:“卢将军乃夫君最信重之人,劳苦功高,当得此礼。” 卢怀忠又连声称谢。 倒完茶之后,折芳霭便告辞离去,找卢怀忠的夫人韩氏说话。 “老卢你当年在武昌军的时候,鄂兵就不能战了吧?”邵树德请卢怀忠饮茶,随口问道。 “那时候还能比划比划,但已经不太成了。兵额三万,其实也就两万出头,还分散在各处。王仙芝十几万大军一来,便作鸟兽散了。”卢怀忠是淮南人,但却在武昌军当小校,后来被流放丰州,从结果来说,居然避开了王仙芝攻鄂州这场祸事,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杜洪名为六州之主,实只得鄂州一地,安州、岳州相对恭顺,蕲州、申州阳奉阴违,黄州吴讨与杨行密眉来眼去,他也就是个鄂州刺史罢了。”邵树德笑道:“将来若在申、光、安、蔡一带打开局面,老卢可愿坐镇?” 卢怀忠一惊。这是设立淮西镇的意思吗?出任淮西节度使? 他虽然是粗人,但并不笨,这些年一直让幕僚给自己讲史,见识、眼界开阔了许多。大帅是担心一旦南边打开局面,折宗本权势太重,想分他之势?唐邓、淮西两镇并列,总比统一在一个大淮西镇下面强。 分权、制衡、拉拢、恩义,大帅越来越像个乱世枭雄了。 “大帅有令,自当义无反顾。”卢怀忠顿了顿,又笑道:“离庐州乡里还近了许多呢。将来击破杨行密,便回老家看看。” 邵树德大笑。 卢怀忠这句话并不全是开玩笑。杨行密现在有三个选择,一是北上收取已经投靠朱全忠的濠、寿、楚三州,巩固淮河防线;二是南下攻钱镠、董昌,尤其是钱镠,他是镇海军节度使兼润州刺史,但润州在杨行密控制下,这是一大冲突点;三是西进攻取被孙儒残部扫过一遍的江西以及鄂岳镇。 基本上和古代吴越政权的选择差不多,北方守江要守淮,西边上游要有荆州,不然会很艰难,国祚一定不会长。 邵树德势力已经深入汉水一带,离长江只一步之遥,杨行密能不紧张? 听闻最近杜洪威胁黄州刺史吴讨,让他出兵出粮攻赵匡凝,吴讨不愿,两人已经公然撕破脸。杨行密趁机拉拢,吴讨很可能投向杨行密。考虑到杨行密目前的志向是收复淮南传统旧地,那申、光、黄、蕲、安五州都在其内,一个不好就要西进。 而且,杨行密是有远见的人,如果朱全忠现出颓势,两人之间的矛盾是可以得到调和的,届时协调好北方的利益,全力西进,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个人是友是敌,可真不好说,毕竟这会和历史已经大不一样了。 “先不谈这个了。”邵树德端起茶碗饮了一口,道:“现在河中只剩铁林、飞龙、武威三军了,天雄军马上也要返回灵夏休整,兵力着实紧缺。武威军,也有些年头没打仗了,便让儿郎们上阵练一练,省得都忘记怎么打仗。” 邵树德所指的上阵打仗,当然是指一直没断过的王屋山战事了。 天柱、天雄、义从、顺义四军回灵夏,河源、积石开赴兴凤梁,这会在前线作战的,只有归德、保义、赤水、武兴、固镇五军三万七千步骑。 明年兵就多了。邵树德现在就像蚂蚁搬家,一点点往河中倒腾东西,龙池宫本来是在荒郊野外,但现在都出现一座小镇了:驿站出现了,交给了一位铁林军伤退下来的老卒经营;各色商铺出现了,什么商品都有得卖;大量宅邸兴建了起来,这是日渐庞大的官僚机构成员的住宅,诸如此类。 以龙池宫为核心的城市,就这么凭空出现了。 不过大伙好像也没打算建多好的宅子,有的官员甚至都没把妻儿接来,只在本地找了个小妾,重新过起了日子。大伙似乎都明白,未来可能还要搬家,没必要做久居的打算。 “武威军,上一次正儿八经打仗,应该还是在河陇了。”卢怀忠也赞同邵树德的说法,道:“齐子岭那边现在怎么样了?” “死伤枕籍,惨不忍睹。”邵树德叹了口气,道:“什么方法都试过了。小股人马翻山越岭,但路太难走了,有些地方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被击退。诈败引诱汴军出关追击,成功过一次,消灭千余汴军,但没能破关。诱降,效果有限,离间,也没啥大用。新来的河陇蕃人壮丁攻了一个月,死伤五千多,甚至有部分人哗变,被镇压了。王瑶所部死伤三千余人,直接退下来休整,昨日又开始猛攻,一天就伤亡千余。朔方衙军死伤得少一些,但天雄、赤水、以及撤走之前的义从军,前后也死伤了四千余人。齐子岭,可真是血肉磨盘。” 卢怀忠听了也有些失色。 有些地形,比如箕关、轵关、硖石关、函谷关,如果不能出其不意,只能老老实实硬打的话,那伤亡确实很大,甚至可能攻不下来。 那些地方,有没有城墙其实都不重要,搭个寨子就行,完全就是靠地形在防守。 攻这些关隘,其实需要一点运气。守军疏忽大意、战意不坚、补给不继甚至天气因素,都可能给你带来好运。但有好运,也有坏运,比如邓禹攻箕关,十天就攻下了,但攻安邑县城时,理论上比箕关好打多了,但几个月都攻不下来。 黄巢攻潼关,其实就一天时间,但攻陈州,三百天都打不下来。 秦宗言攻江陵,前后打了一年,城内被打得就剩几十户百姓,但最终还是没能拿下。 关城,比这些州县城特殊,因为它的防守不纯靠城墙之类,更多是地形,理论上比州县城更难打。 “不过齐子岭差不多也到极限了。”邵树德又讲起了好的一面:“根据最新得到的消息,关城内发了疫病,被疾病搞死的人,可能比我们杀的还多。” 卢怀忠咧了咧嘴,无声地笑了。 “我义兄李克用,已经遣使快马回信。他同意借道,同时令李罕之、安金俊二人‘见机行事’,这其实已经很够意思了。潞州薛志勤、晋阳康君立按兵不动,很显然不打算插手南边的种种纠葛。”邵树德说道:“与朱全忠的战争,只能靠我们自己。” “大帅还没忘了当初起兵的原因吧?”听了半晌,卢怀忠突然问道。 “没有。” “那好,武威军将士搬来晋绛之事,我来办。哪个兔崽子敢废话,我直接废了他。”卢怀忠道:“朱全忠、李克用,咱们一一扫平。” …… 十一月二十一日清晨,邵树德被侍女喊醒。 封绚枕在他怀里,睡得香甜。不远处特别打制的小床上,躺着他们的女儿,一个出生没多久的可爱婴儿。 起身穿戴好戎服后,邵树德坐回床边,与封绚说了会话。随后便大踏步离开安乐殿,前往城外军营。 一千亲兵已经集结完毕,武威军九千步骑也已经整理好了一切。 没什么好多说的了,上万人离开了驻地,沿着驿道一路东行。 铁林军留守龙池宫,同时组织安邑、夏、闻喜三县夫子转运粮草。 十一月二十六日,大军抵达王屋县。 邵树德特意看了看这片新得的土地。 狭窄的山间河谷笼罩在浓雾之中,两月前厮杀的血迹早已不见踪影。 土地被一片片平整了出来。 黄色的土块被翻在上面,带着草籽和农作物的根茬。明年开春之后,这些土地都将种上农作物,给人带来的生活的希望。 落户王屋县的主要是来自河渭的羌种,以吐蕃、嗢末、羌人、党项为主,一共八千户,丁口万余。不过这是出发时的数字,现在最多剩下五千壮丁,人丁损失严重。 邵树德随意走进了一个村子。 吐蕃部民们正在小心翼翼的挑选着带来的青稞种子,尽量选粒大饱满的,一边选一边微笑。 脏兮兮的小孩牵着同样脏兮兮的山羊,在山坡上放牧。 少女们聚在一起,编着织物。好勇斗狠的少年在不远处角力,时不时往这边偷瞧一眼,见到女人们在朝他们指指点点后,浑身充满了力气,一板一眼地练了起来。 满脸皱纹的老妪跪拜在地,嘴里不停念叨着。 藏语已经颇具火候的邵树德与她随意聊了几句,吐蕃部民们听到后,全都轰动了。 这是真的赞普! “你大儿子攻齐子岭战死了,所以这地永远是你家的,以后让二儿子好好种地,短期内他不会再上战场了。”邵树德吩咐亲兵给老妪拿来了两匹绢。 老妪的二儿子其实心里七上八下,担心许诺给他家的地不能兑现,闻言立刻冲到了地里,静静地跪在那里,将头埋在黄土中。 拿命换来的家业,值!今后哪怕自己再被征召上阵,就算死了也不怕,家人和地还在,一家就有希望。 “大帅。”邵州营田巡官杜晓赶了过来,行礼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继续行走在王屋县的乡间。 平地都开辟成农田,缓坡是果园和牧场,王屋县如今最需要的就是沉淀。 “邵州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将士们反复厮杀得来的。”邵树德登上一处山坡,透过浓雾极目远眺,最终还是放弃了。 “我用兵十余年。”邵树德继续说道:“在草原上能一日狂飙突袭百余里,在河陇能连打带降,拓地数百里,在关中能一口气吞两个藩镇。但在河南打仗,竟然每一寸土地都要反复争夺,还都是些价值不大的丘陵台地。征战之难,吾知矣。” 杜晓有些惊异地看了一眼邵树德。 “邵州,是我起兵以来得之最难的地方。好生经营,勿要让我失望。” “遵命。” “今天这场浓雾,或许会给我惊喜?”邵树德看着依然浓得化不开的雾气,突然笑道。 杜晓了然,立刻道:“大帅亲来督战,高都头定然会有斩获。” 邵树德笑而不语,依旧站在山坡上,俯瞰着朦朦胧胧的江山。 清脆的马蹄声在山间谷道中回响,露布飞捷的骑士一闪而过,留下了雄浑的吼声:“赤水军副使梁汉颙率八十勇士先登,攻破齐子岭中关城,汴贼溃不成军,覆灭在即。” 杜晓惊异地看了一眼邵树德。 邵树德听了却有些惊讶、担忧:梁汉颙这么不要命,他若死了,果儿岂不是要当寡妇? “让杨亮来见我。”邵树德突然命令道。 杨亮飞快地上山,行礼道:“大帅有何吩咐?” “赤水军破齐子岭已无悬念,武威军岂能让其专美于前?”邵树德说道:“杨将军,你带武威军两千骑卒南下,走小路往河清县、柏崖仓跑一趟,让汴贼见识下武威军儿郎的风采。” “遵命。” 自东西魏以来,河东、洛阳、南阳一线反复拉锯、鏖战,数十年不辍。双方都成了筑城狂,你弄个平高城,我再筑个平周城怼你脸上,你在河东筑一连串的军寨,我也连修十三个堡垒针锋相对。宇文周更是从陕州一路筑城筑到新安县,简直丧心病狂。 双方明明都有大量骑兵,到最后竟然是靠堡垒和步兵层层推进,反复拉锯,什么手段都用,仗打得这般惨烈,也是少见——数十年的战争中,双方都意识到靠一两场大仗,无法消灭对方,只能来持久战了。 邵树德不想这么打,那样太慢了,花费也太大。当年后周(北周)攻河东,第一件事就是派大军东进王屋山,利用地形阻挡齐军从河南来援,今要反其道而行之了。 第十八章 左勾拳右勾拳 十二月初,邵树德收到军报,继齐子岭中关城被攻下后,东关城也被克复,汴军残兵四百余人投降。 齐子岭三座关城,前、后两关兵力不多,主力屯于中关城。。。中城被破,其实就已经丢了大半,后面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关城内正在清理,汴军染病的尸体被集中焚烧。在王屋县这边都能看到冲天的烟柱,轵关的汴军一定也看到了。但他们没有出击,夏军伤亡太大,将士疲累,短期内也无力再攻轵关,战场一时间平静了下来。 河中府东部数县的百姓接到了节帅王瑶的命令,数万夫子在腊月里被征调起来,前往齐子岭整修关城。 这是一道不合情理的命令,但军令如山,不得违抗。 有人知道这多半是“幕后黑手”邵树德的意思,但大多数人只认准了直接下达命令的王瑶。不出意外,王大帅的声望再跌落一个层级,几乎完全臭掉了——先是引狼入室、兄弟相残,再用河中一府四州的钱粮养外来人,接着强逼河中子弟兵去齐子岭攻坚城送死,现在又腊月里强逼百姓去筑城。 王瑶你去死吧!还不如让王珂回来做节度使。不,王家子孙都不行,都残民以逞,让朝廷派个爱民如子的贤相出镇河中吧。 朝廷还真派了个宰相过来,不过不是来当河中节度使的,而是过来找邵树德议事的。 “韦相,寒冬腊月前来,所谓何事?”邵树德在城外大营内接待韦昭度。 王屋县城正在重建,垣县城也是今天重建的。前者是征发的慈州夫子,后者是河中府的——嗯,都是王瑶下的命令。 “军中粗陋,没甚好茶水,韦相担待。”邵树德坐在案几后面,俩儿子也被带了过来,一左一右坐他在身侧。 韦昭度仔细看了看这两个孩子,心中若有所思。 嫡长子与朔方都教练使朱叔宗之女有婚约,长子与归义军节度使张淮深之女定下了婚事,外人都没机会了。 其实,关中的豪门高族对这俩孩子都挺关注的。如果能联姻,那真是极好不过了。可惜,朱叔宗、张淮深这两个粗鄙武夫行了大运,没的办法。 他们当然知道这两桩婚事几乎不可能毁掉。 朔方衙军,一半以上军士都是朱叔宗统领的都教练使衙门练出来的。各军回灵夏休整时,军使、副军使之类的交卸兵权,军士们还是由都教练使衙门负责训练。 朱叔宗不显山不露水,但在军中的影响力实在不可低估。不然的话,邵树德也不会始终不给他统兵权了——有练兵权,再有统兵权,委实太过可怕。 都教练使(招兵、练兵)、都虞候司(统兵、调兵)、供军使(钱粮、器械)三大衙门并立,是艰难以来各镇藩帅用血泪总结出来的经验。但一直推行艰难,明明百余年前就有了这些职务,但武将们的抵触情绪非常大,都想当刺史、镇将,而不想当衙将。 当纯纯的衙将,平时没有兵权,节度使杀你如杀条狗,十余年前河东节度使康传圭杀张锴、郭朏就是最好的例子。除非领兵在外,不然很难反抗。 可惜了,韦昭度叹了口气。 “老夫此番前来,还是为夏、汴二镇解斗。”韦昭度苦笑了一声,道。 “我并未占用朝廷船只,又有何关系?”邵树德问道。 邵州营田巡官杜晓也在一旁作陪,他好奇地看着韦昭度,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灵武郡王不占用漕船,自然极好。然东平郡王朱全忠连连调兵遣将,汴、泗、淮、汝、济、涣、涡、蔡诸水道上来往船只终日不绝,已影响到了朝廷粮饷运输。”韦昭度说道:“若二位愿罢兵,朝廷自然会有好处落下。” “哦?”见韦昭度说得如此露骨直白,邵树德也被吊起了胃口,问道:“是何好处?” “圣人有言,晋邵卿为夏王,朱卿为梁王。”韦昭度答道。 给董昌封了越王,开了这个口子后,朝廷也是摆烂了。再加上河南、山南战事不休,漕运大受影响,朝廷已是无钱,封王似乎是一个很好的创收手段。 邵树德有些意动。 朝廷给的这个王,很显然是没有封土的,单纯就是个爵位罢了。 历史上昭宗被挟持到洛阳,也没有给朱全忠封土。及昭宗被弑,哀帝登基的第二年,才“制梁王全忠可充诸道兵马元帅,别开府幕”,算是勉强开了一道口子,但这仍然没啥大用。 到了当年十一月,哀帝“制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诸道兵马元帅、宣武宣义天平护国等军节度观察处置等使(朱全忠)……授相国,总百揆,其以宣武、宣义、天平、护国……二十一道为魏国,仍进封魏王……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赞拜不名,兼备九锡之命……” 这个时候才开了口子,这才是真正的封建。之前这啥王那啥王的,就封建属性来说,还不如节度使。 邵树德以前不想要这种虚名,因为没有太多好处。但现在不是有董昌这个二货当了出头椽子了么?似乎可以从郡王晋位亲王了,影响不大,毕竟时人谈起滥封王爵这事,第一个想起的便是董昌贿赂中官,朝廷卖官鬻爵。我邵大帅也是因为劳苦功高,乃中兴之臣,朝廷谓我辛苦,故晋位夏王——太宗当过秦王,自此秦王一爵在国朝成为绝响。 现在地盘越来越大了,吞并的藩镇很多。朝廷不给我封土,没关系,可以一步步来。 邵大帅明面上还是很尊重朝廷的。夏王府建起来后,派王府官员去各镇,虽然没有名义,理论上那些藩镇不归王府官员管,但大家又不傻,难道还真硬顶你? 不过,为了一个王爵就不打朱全忠,那是绝无可能的。 在这一点上,邵树德很坚定。我就是要打掉最有威胁的竞争者,其他事情都无关紧要。 “韦相在朝,当知全忠不似人臣。请徙盐铁于汴州,这已经是在夺三司之财权。吾率兵讨之,是为朝廷除奸。除非全忠撤兵回汴,不再攻伐武宁、天平、泰宁诸镇,谨守本藩,吾自当率军回灵夏,再不与其相攻。”邵树德说道。 韦昭度听后面无表情,似是早已知道这个结果。 “谨守本藩”这话听听就罢。按制,藩帅是不能擅自离开本镇的,朱全忠三天两头离开宣武镇,李克用在幽州,邵树德居然住在安邑龙池宫,这些藩帅,哪个老实了? “如此,老夫便无话可说了。”韦昭度叹了口气,道。 “韦相既来,也别急着回去。”邵树德笑道:“昔年韦武为绛州刺史,大修水利,开垦沟渠,民皆感其德,乃至立碑为念。韦相不妨多走走看看,河中百姓,对京兆韦氏可赞不绝口呢。” 韦昭度心中一动,但没说什么,只是点头道:“既如此,老夫便在绛州盘桓些时日。” 现在京中局势有些诡异。 朝廷财计艰难,南衙朝官俸禄皆减,北司枢密使也削减了禁军赏赐,竟是人人怨声载道。崔昭纬小人,还在蛊惑人心,把这事栽到他和郑延昌头上,让他很是失望。 原本以为,都足不出京兆府了,再争斗也没甚意思。但崔昭纬这人属实心术不正,自己不想背黑锅,就祸害别人,很没意思。 邵树德随后又与韦昭度聊了一些长安趣事,随后便送客了。 韦昭度深深看了一眼杜晓,点了点头,离去了。 杜晓莫名其妙,宰相看我作甚?难道让我入朝为官? “大帅,契苾璋已经出发了。”陈诚在外面徘徊半天,见韦昭度离去后,方才进来禀报。 邵树德点了点头,接过牒文看了看。 陈诚现在还是比较忙的,军政、民政都要管,与赵光逢各司其职。严格来说,他现在是身兼随军要籍、马步都虞候等几个差遣于一身,权力很重。 邵树德又转头看了眼嫡长子邵承节。再过几年,等他长大了,他就恢复马步都虞候一职,交由儿子担任。这个职务,他信不过外人,宁可不设,也不想给出去。 “契苾璋、杨亮……”邵树德又起身到了地图前,仔细观察,良久后方道:“我军主力屯于王屋县、齐子岭,契苾璋、杨亮二部,就像张开的两臂,抡起铁拳砸向河阳。今年不宜大动干戈了,就让他们二人,继续给全忠来点惊喜吧。” …… 河阳城内,张慎思稍稍松了一口气。 三城之外,大群军士刚刚抵达。 自邵贼坐镇河中后,夏贼的攻势就陡然猛烈了起来。 他们的兵太多了,灵夏衙兵、河中兵马、蕃人丁壮,数万人轮番上阵,猛冲猛打。 垣县战,逼退己方。 王屋县大战,破城、屯兵。 复又围攻齐子岭月余,不计伤亡,最终克复。 这完全就是一副搏命的架势。 孟、怀之地,如今只有一万六七千衙军,外加万余州县兵、土团乡夫。 州县兵还好说,但那一万多土团乡夫就不行了。他们确实敢打敢拼,但装备较差,纪律也不行,真不敢授之以重任。 就凭这三万多兵马,真挡得住夏贼吗? 张慎思乃军中宿将,他喜欢实事求是,因此决定写信请求增兵。 这次不知道为什么,东平郡王居然答应了他的请求,许他“四千精兵”。 张慎思受宠若惊,这可是葛从周都没有的待遇。 四千援军跋涉多日,今日抵达了河阳三城。 带队的是郭言,老资格将领了,比葛从周还要老,但除了忠心外,似乎没什么值得称道的,职位并不高,至今只得河南府押衙一职——当然是遥领。 所谓的“四千精兵”,其实大部分是徐州人,还有少部分来自濮州。 汴军围攻徐州数月,投降者不下三千,这部分人被整编起来,由郭言统率,带回汴州。 行至半路,又得到增援河阳的命令,并且还有千余军士要加入进来——汴军攻濮州,虽然未能克复,但野战击败朱瑄,抓了不少俘虏,也有郓镇军士夜间偷偷出城请降,累计千余,如今全交给了郭言。 这些人是精兵吗?张慎思不敢这么认为。 此四千众,肯定比土团乡夫能打,不弱于州县兵,甚至稍强一线,但士气很成问题。忠心也——他们有忠心吗?能趁夜翻越城墙投降,背弃袍泽和乡里,有屁的忠心! 但如今兵力紧缺得厉害,有得用就不错了。王屋县、齐子岭被攻破后,河清县、柏崖仓需要加强,派这四千人过去再合适不过。 “休息三日,让郭言去河清。”张慎思处理完军务,对幕僚吩咐道。 “遵命。” “都将,汴州有军报传来。” “拿来我看看。”张慎思起身接过。 徐州罗城已破,时溥苦守内城,军士鼓噪不休,有人擒了徐镇将领出城投降。城内人心纷扰,破之必矣。 “好!好!好!”张慎思大笑道:“徐镇一破,局面豁然开朗。届时增兵过来,老子要反攻河中,擒了邵贼。” ------题外话------ 排队做核酸检测,等了好几小时,匆忙码完。明天回老家,路上可能堵车,今晚熬夜码字,有票的投下呗,谢啦。 第十九章 河内 齐子岭之上,断壁残垣,狼藉一片。 战斗的痕迹清晰可见。。。两军在此舍命搏杀一个多月,太多人魂断荒山,直到它再度易手。 齐子岭一下,再修复箕关的话,王屋山之险,贼与我共有。 我是花费什么代价打下箕关的,汴贼同样要这么大的代价打回去。 或许永远打不回去了。 汴军主力在东面,河阳兵力不足。但邵树德就坐镇龙池宫,主力就在晋绛,想要夺回去,可没那么容易。 事实上他还在加强攻势。 年关将近,大部队不会出动了,但飞龙军三千骑和武威军两千骑已经分别出动。他们的目标也很简单,袭扰河阳,打击贼军士气,削弱其兵力、资粮储备,不让他们过个好年。 “河阳城在大河北岸(今孟州南十五里),即孟州理所河阳县,去东都不到八十里。晋杜预造浮桥于此,为南北交通要冲。魏孝文帝都洛,于盟津北岸,筑北中郎府城,为京师之后卫。此段河床中有沙潬陆地南北宽一里,分河为南北二流,故东魏又于南岸及中流沙潬筑城,曰南城、中潬城,并北城为三,南北呼应,以与西魏相拒,争洛阳之控制权。”齐子岭关城内,新一轮‘研讨会’又开始了,主讲的是博学多才的前户部侍郎杜弘徽。 “国朝重建浮桥,因河水分为南北二流,故桥亦分南北两桥。以船为脚,常年置木工十人、水手二百五十人,以资维修。此桥规制宏壮,连锁三城,为南北交通要道。渡桥而南,临拊洛京,在咫尺之间。渡桥而北,直上天井关,趣上党、太原。东北经临晋关,达邺城、燕赵。西北入轵关,至晋绛、河中。此诚为天下之腰脊,南北之噤喉,都道所辏,古今要津,兵家必争之地。” 杜弘徽介绍了一大堆,邵树德却神游天外。 他现在有一个感慨,天下刚刚开始大乱的时候,很多雄关险隘、大城名邑,几乎就是白捡的、不设防的。但过了一些时间后,待诸侯相吞,原本混乱之中被人忽视的重要据点,就开始发挥其作用了。 秦宗权、孙儒离开河南府时,张全义、李罕之几乎不存在什么实力,河南府、河阳这两个关键之地可以说完全空白,最后引来朱全忠、李克用相争,克用败,全忠获胜,尽得河阳、洛州。 现在,这些要害之地都被整顿、武装起来了,再想攻取,谈何容易。 有时候,好机会就那么一次,朱全忠捡着了。 当然,这只是站在邵树德的角度来看。若朱全忠攻入了关中,仰攻芦子关、栲栳城、延州五城,损兵折将,被打哭的时候,他也会发出这种感叹:邵贼真是运气,白捡了这种天险! “河阳有河阳仓、河阳院,为水陆转运中心。”杜弘徽几乎不用翻查书籍,各类地理知识堪称信手拈来:“河阳东北行六十余里至怀州理所河内县。怀州北行十五里至雍店,又五里至万善,又十里入太行陉,经科斗店,至天井关。” 太行陉之内,契苾璋抬头看了看幽深的山谷,眉头紧锁。 太行陉是太行八陉之第二陉,长达四十里,而宽度只有——三步。 道路不短,还非常险峻狭窄,被称为“羊肠坂”,那为何大伙还要走这里呢?因为沿途有水,陉道就沿着丹水(今丹河,黄河支流沁河的支流)河谷开辟,利于人畜饮用。 沿途没有水的道路,一旦被敌人堵住,进退两难,那就是惨败的结局,故有些道不得不走。 契苾璋所将三千骑兵此时屯于一个叫白水交的地方。 白水(今白水河)在此汇入丹水,溯白水河谷而上,向西北行,可至天井关,因关南有天井泉三所而得名。关城当山道最高处,关北不远即出太行山,二十五里至马牢关,再二十里至泽州理所晋城县,也是契苾璋他们上一个休整地。 太行陉、天井关道,前后长八十里,为晋豫交通之巨险,南北交通要道,太行八陉之首,兵家所必争之地。 “怪不得李克用屡屡在泽潞挡住汴军呢。早听闻太行陉道之险,今见识了。”契苾璋登山一处高坡,但却看不到远处的风光,仍然被层层叠叠的山峦挡住视线。 “契苾将军,当年康君立留李罕之断后,那会李罕之只有数千兵,但朱全忠屯于河阳之兵马不下五万,未敢北进,就是畏惧山路之艰险。”跟着过来充当向导的薛离说道:“孟方立曾经就是天井关镇将,最终当上了潞帅,可见其紧要。” “可李罕之没屯多少兵,如此松松垮垮,若汴军突袭,说不定就丢掉天井关了。”契苾璋之前就是走的乌岭道、泽州、天井关、白水交路线,一路看过来,只有一个感慨,李罕之不是正儿八经的滴水不漏的将领,他应该就是一个勇将,但缺少谋略。 泽州如此紧要的地方,各个陉道为何不派兵镇守?即便兵力不足,但可征调州县兵、土团乡夫轮戍啊。难不成泽州诸县已经被你玩废了,这些组织完全瘫痪? “若朱全忠守晋阳,李克用镇汴州,我看李克用一辈子别想打进泽潞。”薛离似乎对李克用很看不上,言语间满是讥刺:“而今陷在幽州,四处救火,疲于奔命。走吧,舍不得,不走吧,还要多久?哼哼。” 契苾璋闻言哈哈一笑,道:“李罕之确实不是个东西。若他会经营地方,咱们完全可以向他借点粮草,何必翻山越岭输粮呢?” 三千骑兵、七千余匹马,一个月需要两万多斛粮豆,若泽州能就地提供,那再好不过了。 但考虑到李罕之来之前,泽潞衙兵就经常去邢州就粮,这里确实不富裕,山地多嘛,不产粮也正常,因此全怪在李罕之身上确实有些过了。 但契苾璋、薛离二人都看不太上李罕之,私下里唾骂也很寻常。 白水交这边还跟来了数千土团乡夫,都下发了武器,简单的长枪、步弓什么的,没有甲具。 他们正在伐木扎营,修建仓库,储备粮草、药材、箭矢之类的物资。 飞龙军出战,当然要有后勤中转基地,白水交就是了。 十二月初八,契苾璋带着飞龙军南下。至于李罕之,他按捺不住劫掠的心理,正在整顿兵马、器械,打算往相州而去。河阳人烟稀少,实在抢不到什么东西,多半还要饿肚子,还不如去富庶的河北折腾,反正见势不妙就跑,他灵醒得很。 …… 怀州河内县,赵克裕已经收拾完行装,出城离开。 赵氏世居河阳,军校家庭出身。孙儒攻河阳之时,赵氏在怀州,依附李罕之。孙儒退走,李罕之败,朱全忠以丁会为河阳节度使,赵氏依附之。 后丁会统兵南下,赵克裕在河阳也待不住了,被调到郑州当刺史,劝课农桑,成绩斐然,受到了朱全忠的重视。 当时朱全忠先后以张宗厚、朱崇节为河阳节度使,结果都不满意,最后干脆让赵克裕上了,反正他是河阳人。 河阳节度使换了一茬又一茬,赵克裕从中级军校做成了外州刺史,随后又杀回河阳任节度使。看起来似乎发家了,但你仔细看看河阳那稀少的人口的话,就不会这么想了。 平均一县数千人,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辛酸,养个五千兵都费劲,不得不靠河南府接济。 但河南府遭邵贼围攻两三年了,几乎打成一片白地,哪里还有钱粮支援?于是只能靠郑、滑二州输送钱粮支持。此二州有民四十余万,凑一点钱粮,再加上河阳本身的那点底子,凑合着养了。 赵克裕很清楚自己出镇河阳,是要做出成绩的。不仅仅是军事方面,还有地方生产这一块,更得努力。 但他运气不好,李克用率军南下,把河阳打得一团糟。克用被击退后,李罕之又来过两次,地方上破坏得比较剧烈,尤其是靠北的怀州诸县,几与白地无异。 这其实不怪他。但没办法,运气本身就是生活的一部分,你得接受。 他已经被罢免河阳节度使的职务,举家入汴州,至于后面做什么,还得去了才知道。 晦气、倒霉、难受之中又蕴藏着一丝希望,就是赵克裕如今的心情。 车队出了河内城后,一路向东南,往武陟县的方向而去,打算在那渡河至河阴,再前往汴州。 车队行了半日,天稍稍有些擦黑,赵克裕神色焦急,不住催促车夫加快速度,入夜前赶到驿站。天寒地冻的,野外露宿可不好受。 车夫唯唯诺诺,不敢多话,而就在这时,东北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赵克裕大惊失色。他也是武夫,如何不知道这声音意味着什么? 一开始比较稀疏,节奏也有些慢,好像漫无目的。但很快就密集了起来,节奏也陡然加快,且不断向他们这边靠近,这明显是冲着他们来的啊。 河阳驻军,本来集中在河内、河阳、盟津这三地,但王屋山战事陡然激烈起来之后,怀州一带的驻军大量西调,支援济源、轵关、河清等地。 现在的怀州,除了州城之外,可以说空虚无比。若有贼兵南下,基本上只能固守州县城池,野外全部放弃了。 李罕之这厮,又来打秋风!赵克裕恨恨地骂了一句,抽出铁挝,道:“环车为阵,快!贼兵多为骑卒,不利近战,不要慌。” 车队里有二百人上下,除了护送的州兵之外,都是赵氏家将,战斗力不弱。 骑兵的近战能力,始终是一大硬伤。如果环车为阵,持强攻劲弩、长槊大刀守御,贼骑看到不好惹,兴许就退走了。 怀州兵和赵氏家将很快忙活了起来。女人、小孩齐声痛哭,听得赵克裕脑袋生疼。 马蹄声渐渐消失了。 赵克裕放眼望去,随即瞪大了双眼。 贼骑下马了,还在披甲,给步弓上弦。不一会儿,有军官指挥着他们列成了阵势,前排刀盾手,后面是步槊手,腰间还挎着上好弦的步弓。 这是骑马步兵! 赵克裕眼前一黑,完蛋! 贼兵足有千人。如果是一千骑兵,未必吃得下他们这两百步兵,但一千骑马步兵,还甲胄齐全,没有幸理了。 对方还在忙活。有人收拢马匹,有人散出去监视,甚至还有人从驮马上卸下了鼓吹器具,这真他妈是步兵啊! “咚咚咚!”战鼓声擂起,如同敲在赵克裕的心头。 一千甲士墙列而进。 “呜!”第一排刀盾手单膝跪下,第二排、第三排步槊手荷枪向前,半跪于地。后面几排步槊手将长槊放倒于此,发起了一轮抛射。 混蛋,还真是步兵打法! 密集的箭雨落在车阵里面,无甲的州兵惨叫连连。 为了防备骑兵,他们环车为阵,几乎不成阵型,这还怎么打? 鼓声再起,对面的甲士很快靠近到了三十步内,再度发起齐射。 箭矢如狂风一般,肆意收割着人命。 赵克裕肩头中了一箭,猛然栽倒在地。临倒地前,他看到对面的弓手已经抓起了长槊,小步快跑冲了过来。 战技娴熟,器械精良,士气高昂,这是经制之军,完蛋了! “杀!”汹涌的步兵浪潮拍了上来,很快就将这支小小的车队淹没。 ------题外话------ 今天回老家,白天没时间了,熬夜码完,全发了。 第二十章 河清 齐子岭之内,邵树德带着儿子们抚慰军士。 从出绥州南下关中讨黄巢开始,邵树德就一直坚持抚恤战死或伤残的军士,其家人一年可领粮赐十二斛,直领十年。。。 这个制度,很多藩镇都有,涉及范围不一、年限不一罢了。 国朝还有很规范、系统的军祭制度。有专门的祭祀场所,由重臣、幕府掌书记亲笔撰写祭文,当众宣读,献上祭品,祭祀战亡的将士。 这个制度北朝就有,一直继承下来,已经非常成熟。以为唐代军士死了就拉倒这种看法,是非常错误的。 大到朝廷公祭,小到藩镇、支州祭祀,都很系统。 军祭、献俘、凯旋等仪式的细节,甚至被固定在了开元军礼典制中,一直延续了下来,直到五代末年。 朔方镇最早一批领抚恤的,差不多已经满十年退出了,但他们的人数太少。随着进军关中和中原,战争的规模和烈度再不是西北、河陇那种小打小闹,领抚恤的人数激增,如今每年需支付46万余斛的抚恤粮赐,不是什么小数目了。 为了避免增加财政压力,邵树德从去年开始,大量使用蕃兵攻城,然后用土地作为赏赐(抚恤),避免了大笔开支。但衙军阵殁、伤残,仍然是领抚恤的,这个少不掉。 “大帅。”梁汉颙躬身行礼道。 邵树德见左右无人,责道:“贤婿何如此莽撞耶?作战先登,固然是奇功,可你需要这些战功么?” 梁汉颙闻言有些激动,不过还是说道:“大帅,末将不想被人说闲话。” 话意思已经很清楚了,你的女婿不好当,压力很大,必须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才能堵上众人之嘴。 邵树德无语。 这确实是正理。如今朔方军还处于初创上升期,没那么多狗屁倒灶的事,军中一切凭实力说话。梁汉颙升官很快,若没有切切实实的功劳,确实容易惹人非议。 当年攻洋州,他就受了不轻的伤,这次攻齐子岭,带八十勇士先登,证明自己的决心十分坚定,邵树德也不好打击他的积极性。 “还是注意点吧。”邵树德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对你,我有大用。” 承节、嗣武二人跟在身后,默默看着。 “吾儿。”邵树德转过头来,道:“你们也看到了,便是你们姐夫,在军中也要凭战功来升迁,为父也不好徇私情。今后若掌军,你们也要做到这一点。赏罚公平,是最基本的原则。若做不到,则尽失军心矣。” “儿知道了。”二人一齐应道。 巡视完军营后,邵树德父子三人回到关城之中。 亲兵端来了简单的晚餐:粟米饭、羊肉、鱼、数种冬菜、干果、奶制品。 吃完之后,杜弘徽再来,继续讲河阳。 “睿宗时,玉真公主于金仙观修道。”杜弘徽从一个小故事入手,娓娓道来。 “帝幸真元、金仙二观,出玄武门,渡大河,至东章村……敕东济源县、南河清县、西邵源县、北阳城县四县界分巡护金仙、真元二观。” 邵源县,武德二年置,武德四年并入邵伯县。 显庆二年,邵伯县更名为王屋县,一直延续至今。 简单来说,玉真公主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在王屋山修仙。睿宗为了看望女儿,专门出长安跑了过来。在当地设了个驿站(东章驿),并让附近四个县划分一下各自的权责范围,专门派人巡护这两座道观。 河清县就是其中之一。 “河清县为巡护道观,专门开辟险道,直通王屋山。此道通不得大车,但可行人、马驴。大顺二年我军攻冯霸,银枪都从此道过。” …… 河清县外,大群骑卒纵横驰骋,杀意昂然。 杨亮亲自带着三百余骑,破阵冲入了敌军丛中。 马刀砍得卷刃之后,又从鞘套之中抽出铁锏,肆意锤杀。 押运粮草的汴军民夫哭喊连天,纷纷溃逃。 少数汴军骑卒疯狂打马而逃,消失在了远处,竟然连袍泽都弃之不顾了。 这仗,打得莫名其妙! 好好地运了一批粮草,且在自家腹地安全区行军,可谁也没想到夏贼大队骑兵突然出现,还无耻地偷袭了他们。 毫无疑问,这是将校们的失误。 没有王屋县作为补给点,骑兵的活动距离确实有限,够不到他们这边。即便勉强长途奔袭,后路威胁始终存在着,容易被人伏击关门打狗。 可王屋县已经被攻克两个月了,你还按老办法、老思维来做事,吃亏就是难免的。 今日之败,岂无因乎? 杨亮又畅快地冲杀了一阵,将最后一群汴军夫子围住,吼道:“弃械跪地者免死。” “弃械跪地者免死!”军士们齐声高呼。 可能他们手里的马刀、短剑、铁挝太有说服力了,汴军夫子纷纷扔掉简陋的长枪,道:“别杀了,我等非汴人,愿降。” “嗯?不是夫子?那怎生连甲胄都没有?”杨亮有些吃惊,道:“抓几个人,分头拷讯。” 军士轰然应命,很快揪起几个俘虏,单独询问。 结果很快出来了。 “将军,他们自称乃邵将军帐下兵将。”亲兵禀报道。 杨亮下了马后坐在地上休息,闻言一惊:“邵——邵将军?” “濮州刺史邵伦。” “哦,朱瑄的人啊。下次给我一口气说完,不然老子拿鞭子抽死你。”杨亮点了点头,旋又怒道。 “遵命。”亲兵应道。 濮州降兵、押运粮草,杨亮将这两件事一串,基本想明白了。 这应该是汴军派往河阳的援军。听他们所言,乃是从河阳出发,押运一批粮草至河清县,然后就地戍守,增强河清、柏崖一带的防御力量。 搞清楚了之后,杨亮心中大定,便起身走到俘虏那边,道:“尔等迫于形势降了汴贼,今被解救,何不与汴贼再战?” 俘虏们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尽皆低下了头。 这——杨亮有些恼火,一帮软蛋怂包,竟然已经丧胆了。 “全都押回去吧。”看他们这副熊样,刚刚兴起的招揽念头顿时熄灭了,杨亮挥了挥手,让分出五百骑,押着粮草和上千俘虏原路返回。 五百骑和俘虏先走,杨亮带着一千多骑远远吊在二十里外。 他想看看经过河清县、柏崖仓的时候,有没有汴军出城,到时候给他们来个突袭,说不定还能有斩获。 钓鱼嘛,大伙老熟了。这就是骑兵多的主动性,我可以决定怎么打。 不过他也没抱太大的希望。 大帅坐镇王屋山,主力屯于齐子岭。同时分出两路机动性较强的部队。 北线是契苾璋所率飞龙军三千人,借道泽州,出太行八陉之第二陉(太行陉,也叫丹陉),南下怀州,利用超卓的机动性寻找机会,袭扰汴军小股队伍,打击其士气。 南线就是他们这两千骑了,武威军的军属骑兵,出王屋县,走小路,携带十日食水,进至河清县、柏崖仓一带,看看有无机会。 从地图上可以看出,他们这两支部队如果能够就地取得补给,那么是有可能兜到济源县背后的。 这意味着什么?济源县西面就是轵关,可以说是给轵关大军输送粮草、器械、兵员的后勤中转基地。如果将济源县的“输血管”给切断了,轵关可就断粮了。 好吧,短时间内不会断粮。这种关防重地,一般都会储备数月所需物资。但不管怎样,后路遭到袭扰,总是影响军心士气的事情,谁敢轻忽? 河阳张慎思有几个兵,可以驱赶他们这些机动能力较强的骑兵或骑马步兵? 如果被骚扰得够狠,最后还不是得让朱全忠增兵?少了还不行,至少两三万步骑吧,不然别想把他们驱逐出去。 其实,像朱全忠这种总揽全局的人,可能看到的东西还不太一样。 在他看来,更致命的问题是夏军骑兵已经越来越靠**原地带,要走出山区了,这是非常棘手的。 你当邵树德拼了老命围攻王屋县、齐子岭是玩呢? 李唐宾不计伤亡,一路攻打汴军堡寨,每向东推进一步,筑一城,都意味着骑兵的活动范围又加大了。 朱全忠在抓紧时间,邵树德也在抓紧时间,如今就看谁快了。 十二月初十,杨亮所部带着缴获的一万多斛粮草经过河清县城外。 河清县、柏崖仓都有汴军戍守,互成犄角之势,但他们都没派兵出城,这让杨亮有些失望,本以为还能赚一座城下来呢。 尤其是柏崖仓,是汴军的仓城。立于一处高地之上,地势相当不错,显然设计时就考虑了防守因素。按其规制,几十万斛粮都可存得,汴军多半储备了十余万。 从王屋县直插河清县,最大的麻烦就是小路艰险,通不了马车,这就断绝了大军开来的可能。可若能让汴军“请客”,十几万斛粮食,足以让武威军这种主力部队坚持一年以上,那对汴军的威胁可就太大了。 只能慢慢想办法了! 第二十一章 削弱 “侄男领军征战这么些日子,可有心得?”邵树德住在金仙观,第一时间接收各方消息,而传回来的战报也十分喜人,于是心情很舒畅,便开始找王瑶麻烦了。 “回叔父,行军征战,确非易事。。。当年和巢军交手,人家很爽快,明知道打不过,还是拉出来,阵列而战。可汴贼却躲在城中,利用地势杀伤我军,这仗打得却很难受了。”王瑶很是拘谨,坐在那里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失礼之处。 “我听闻有些河中将士,曾经阵前鼓噪,侄男好言安抚,方才作罢。”邵树德突然说道。 王瑶在河中府本地将士心目中的地位很低,形象可以说恶劣,有人鼓噪抗命,那可真的太寻常了。 邵树德听到的消息是,王瑶没有痛下杀手,而是好言安抚,这是心虚的表现,也暴露他深藏内心的软弱。 有的人,表面凶狠,内心也很凶狠,比如他哥王珙。杀伐果断,有仇不过夜,当场就要念头通达,并且把仇人脑袋砍下来放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还一定要面对着自己,仔细欣赏,充满着征服者的豪(变)迈(态)。 有的人,表面凶狠,但动真格的时候就各种顾虑,比如王瑶。想法太多了,瞻前顾后,反倒鼓舞了那些烂人。 “连番厮杀,将士们伤亡很大,有情绪也很正常。”王瑶说道。 一万五千河中军,前后两次死伤累计五千多。一都溃散,收容、整顿,再攻,再散。老实说,已经很够意思了,哗变都很正常。 “军中不可助涨这种风气,下次再有,你不敢管,我帮你管。”邵树德悠然自得地端起茶杯,心情非常不错。 他有理由这么开心,契苾璋那边打成什么样还不知道,但杨亮所部离得很近,消息第一时间就传了回来:俘斩敌军千余,获粮万余斛。 这一万斛粮食,足够他们在那边坚持一个半月,王屋县只需组织骡马队,给他们送箭矢、伤药之类的其他物资,后勤压力大减。 同时,他们也测试到了汴军的底细,那就是河阳一带非常空虚,汴军兵力主要集中在城池堡寨之中,属于一个个孤立的据点。河清县、柏崖仓的守军,居然连出城驱赶他们这支骑兵的胆量都没有,说明不是敢战的衙军,同时数量也大为不足。 稍稍一出手,汴军就露了底,这仗越打越有意思了。 “叔父所言极是,侄一定会从严治军,不负叔父所望。”王瑶答道。 言下之意,我自己管,你别插手了。 邵树德笑了笑,轻啜茶水,仔细品味。 王瑶心中忐忑,对面前的茶水一丝兴趣也无。 他现在只能管管河中府,慈、隰二州已经有点不听话的苗头了,晋、绛二州更是自说自话,大小事务全跑去向邵树德汇报。 但是,就这么一个严重受限的河中节度使,依然让他极为迷醉。 出行的威仪,生杀予夺的快感,以及那深埋心底的无限可能,都让他难以舍弃。 这年头的武夫,并不是所有人都感到害怕,野心家还是很多的。 “高仁厚和我说,有些蒲军将士还是打得很不错的,他很欣赏。”邵树德放下茶杯,看着王瑶说道:“侄男便挑两千精壮出来,交给高将军吧。” 王瑶神情一变。 “怎么?可是有难处?”邵树德貌似关心地问道。 “无事。”王瑶暗暗吁了一口气,挤了挤笑容,道:“便宜这些兔崽子了。能到高将军帐下效力,定然欢喜不已。” “高将军的眼光还是很毒的,可别拿羸兵糊弄他。” “不敢,不敢。”王瑶笑得愈发开心了,道:“都是技艺娴熟的积年老兵,拉上阵便能战。” “这便好。”邵树德笑道。 随后又与王瑶谈了些有关绛州铁矿的事情。此时全国共有68个州产铁,绛州就是其中之一,产量还不小。河中府军士需要打制器械,需要绛州供应铁料。邵树德暂时不想在这事上卡王瑶,反正他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就行,多少是个制衡。 王瑶走后,邵树德让两位儿子坐到身侧,道:“方才王瑶心里明明恨极了为父,但却不敢发作,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为父夺他精兵,逼他带兵与汴军厮杀消耗,还将盐利、税关所得拿走迁移军士家人,每一件事,都对他不利。但为父保证他节度使的位置,朔方军的存在,也客观上压制了河中野心家的冒头,所以王瑶他对为父是又痛恨又感激,只要我不把他一步逼到墙角,而是钝刀子割肉慢慢消耗,他就很难下定决心翻脸。” 承节、嗣武静静听着,但理解这些事情,对他们而言可能还有些难度。 “但这些招数也不是对所有人都有效。”邵树德宠溺地摸着两位儿子的头,笑道:“得看人的!这世上有很多武夫,他不会考虑那么多,性格暴躁、易怒、冲动,做事不考虑后果。若将王瑶换成李克用,当场就拔刀和我干起来了。” “伯父真的那么冲动吗?”邵嗣武有些好奇。 “伯父如果这么干,可比那王瑶英雄多了。”邵承节也道。 “哈哈。”邵树德笑而不答。 邵嗣武,更像自己,从一些小细节方面可以看出,做事喜欢考虑方方面面的因素,不愧是玉娘的孩子。 邵承节,更“勇”一些,喜欢以力破局,这可能与他从小受到万般宠爱有关。 都是好孩子,邵树德对他的这两个“作品”非常满意。 “大帅和两位公子都在。”陈诚在外面徘徊了一会,见邵树德教子完毕,便笑着走了进来,一一行礼。 邵氏父子三人起身回礼,然后落座。 “大帅,折令公退兵了。”陈诚开门见山,仔细讲起了刚收到的军报。 南阳三路出师,如今看来声势是达到了,也取得了一定的战果。 西路军王遇部袭破鲁阳关,进占鲁山县,尝试攻了一下平高城,没打动。随后他做了一件很果断的事情,即留少量兵力在鲁山县监视汴军,主力退回了鲁阳关,同时大力整修、加固关隘,做长期坚守的准备。 东路赵匡璘率膨胀到万人的兵马渡过淮水,四处袭扰,得粮五万余斛、人口近万、钱帛若干,统一押回了申州,随后往随州转移。 丁会率三万衙军赶到蔡州,赵匡璘闻风而遁,在汴军离他们还有百里的时候就逃回了淮水南岸,颇有“上勇”的风采。 最关键的中路威胜军两万人,又要分兵监视葛从周,还要攻叶县,有些力不从心。 围城半月,死伤不轻,始终没能拿下叶县,最终无奈撤退。 葛从周趁势追击,都将折从古断后,损失了两千余人,但主力成功退回了方城关。 西路、东路,都可以说是获胜了,但中路说平局都很勉强,严格来说是败了,因为强攻叶县以及撤退时所产生的死伤远超汴军。 “这么说,丁会将从徐州减下来的兵马都带到了许、蔡。”邵树德轻轻放下军报,似乎并不怎么担心。 “大帅,现在战场重心,应该转到唐州和申州了。”陈诚说道:“丁会既来,当不会轻易就走。宛叶走廊这条路,有方城关在,问题不大。三鸦谷路,我军既已得鲁阳关,汴军也很难轻易突入,故邓州一路无忧。如今需防备汴军攻唐、申二州。” “唔,如果情况紧急,可放弃申州,收缩兵力,固守唐州。”邵树德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决定。 淮西一带的驿道体系,主要有两大串,都是南北向。西边一串,从洛阳南下经汝州至襄阳;东边一串,郑、汴经许州、蔡州南下申、光。 这两大驿道集群,过邓州,也过申州,但就是把唐州漏掉了。 事实上唐州北边是山,路不好走,仅有一条不甚宽广的小驿道通往蔡州,这是需要重点防御的方向。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事还是交给折帅来办。”邵树德说道:“昔年张全义治汝、洛,河南府得民五万户,汝州仅万户。葛从周在汝州征战,所需夫子役徒,多来自陈、许、蔡三州。此番丁会又来,这三州百姓又不是铁打的,总得喘口气吧?寒冬腊月的,汴军短期内也无力发动大规模攻势。” “大帅,料贼以宽啊。”陈诚提醒道。 “明白。”邵树德摆了摆手,说道:“等过了正月,我就在河阳一带发动攻势,再调动一下汴军。” 折宗本三路出师,吸引了汴军过来,转入守势,那么邵树德就在河阳一带发动大规模攻势,再吸引汴军注意力。如果朱全忠扛不住,往河阳增兵,那我就转入守势,然后折宗本再在南阳发动攻势,袭扰汝、蔡等地。 至于朱瑄、朱瑾兄弟,邵树德不指望他们提供多大帮助。 事实上他现在还有点担心因为自己的帮助,让二朱比历史上提早败亡。 二朱没有外人帮助,麻木地顽抗坚守,或许能坚持个两年。可一旦有人给了他信心,他不装死了,反而活跃起来,这是有可能吃大亏的,毕竟他们现在野战基本就是败,没有第二种可能。 他们继续存在下去,牵制汴军兵力,当好“气氛组”,就已经可以了。 第二十二章 新年 大顺五年的新年即将到来。 王屋县、齐子岭这边有大军屯驻,邵树德也没有返回龙池宫。。。 他将两个儿子送了回去,自己则继续住在金仙观。 金仙观其实一直是有女冠的,直到李罕之这凶神入主泽潞,从此便空了下来。 不过最近又有一位女冠在此出家,体悟道家奥秘。 隐没在苍松翠柏中的厢房内,玄翠女冠刚刚梳洗完毕。 威震西北的灵武郡王拥被高卧,手中还在翻阅公函。 女冠出门转了一圈,随后便端着早膳进来了。 她嘴角含笑,看到男人招手后,毫不扭捏作态,直接坐到了他怀中。 玄翠女冠的俗家名字叫拓跋蒲。 二十多岁的老姑娘了,但一直没嫁人,总不是个事,于是出家当了女冠,寻仙问道,倒也落了个清净。 “入道有些时日了,可有感悟?”邵树德轻抚着像小猫一样乖巧的拓跋蒲,问道。 王屋山号称“天下第一洞天”,司马承祯修道之处,宫观非常密集。 金仙观本公主修道之处,安史之乱爆发后,公主发现她到底无法摆脱俗世羁绊,于是跑路去了川中,省得被叛军抓获。 金仙观现在成了拓跋蒲的修真之所。有田十顷,租给了拓跋家族的一些远亲耕作,兼充作道观护卫。 她爹拓跋思敬神通广大,最近也把生意做到了邵州五县。 事实上邵树德也很诧异。 拓跋思敬做长安生意他可以理解,赚钱嘛。但巴巴地跑到邵州做生意,卖日用品和农具,或许也赚钱,但距离遥远,还有战争风险,值得吗? 但来就来吧。 拓跋氏这几年做的事,都挺合邵树德胃口,连带着对他们家的印象转变了许多。 拓跋蒲陪自己这么多年,从拓跋小娘变成了女冠,让邵树德心中颇感愧疚。 折掘氏,稍稍有些过分了。 拓跋家一些可堪任用的人才,或许也可以多观察观察。 “修行尚浅,没有感悟。”拓跋蒲很诚实地摇了摇头。 邵树德拍了拍床铺,调笑道:“我昨夜在此入道,几达天人之境。” 拓跋蒲的脸一下子红了。 亲兵十将郑勇在外徘徊不定,邵树德看见后,直接喊他进来。 “大帅,有军报。”郑勇目不斜视,双手举过头顶。 拓跋蒲跑了出去。 邵树德接过军报看了看,随即大笑:“契苾璋的运气可着实不错。” 契苾璋率飞龙军三千骑马步兵,于怀州左近突袭了一支车队,杀敌数十,俘百余人。 一审问才得知,原来这是刚刚卸任河阳节度使兼怀州刺史的赵克裕的车队。 交战几年了,还是第一次抓获这么大的贼官呢,虽然已经被罢职。 赵克裕一大家子已经被送往河中,契苾璋则继续留在河阳,四处游荡,看看有没有机会。 军报上还附加了有关李罕之的消息。此人率军出太行陉道,去卫、相劫掠了。 卫州是魏博镇属州,五个县,人口不下三十万。其北面的相州六县,人口六七十万。 两州加起来一百万人口,物产丰富,商业发达,李罕之若没被魏博军打死,应该会有不少斩获。 “朱全忠的地盘和附庸四处着火,我倒想看看他怎么应对。”邵树德笑了笑,道:“让他烦恼去吧,我自回家过年。” …… 萧符邀请了两位客人到家中饮宴:汴州押衙王彦章、朱全忠义子朱友文。 一位是他新交的好友,一位是他的下属,但身份不低,平日里处得也不错。 “杨行密大军围歙州,据闻已降。平定此地,内部便没什么大事了。”朱友文做士人打扮,一边饮酒,一边笑道:“宣、歙、池三州乃其起家之地,居然也能叛,此人到底行不行?” “不可小看行密。”萧符看了眼朱友文,提醒道:“大帅本想嫁女杨氏,虽然行密拒绝了,但足见此人地位之重。” 一个被孙儒打得屡战屡败,连番溃逃的人,在神奇大翻盘之后,因为所处位置太好了,引起了各方重视。 宣州曾经传出消息,邵树德遣使而至,拉拢杨行密一起对付东平郡王,但被拒绝了。 随后东平郡王欲嫁女结好,这杨行密是走了哪门子运,各方都在争取。 朱友文笑了笑,举杯赔罪。 “泗州传出消息,刺史张谏感行密赠粮之德,欲降之。大帅怕是会睁眼闭眼,不会管了。”萧符也回敬了一杯,道:“现在竟是无人愿意得罪他了。” 当年孙儒尽发扬州士民渡江,财货、粮食能带的都带上了,组成“流浪军团”下江南。 因为缺乏交通工具,很多粮食被遗弃在了扬州。孙儒下令一把火烧了,不留给任何人。 孙儒走后,杨行密的人潜入扬州城中灭火,从火堆里扒出了数十万斛粮食。泗州刺史张谏乏粮,向杨行密求援,杨行密直接就给了。 张谏从此觉得这个人不一般,始有投靠之意。 “这就是运气,杨行密的气运实在太旺了。”朱友文道:“我看阿爷的意思应该还是拉拢,别让他在后面捣乱。但行密也有野心,也想扩大地盘,阿爷已经很久没往杭州派使者了。钱镠、董昌二人若遭到杨行密攻击,阿爷应一句话都不会说。” 这就叫现实的无奈。 若没有邵树德在一旁虎视眈眈,杨行密的日子可没这么好过,敢全力攻钱镠、董昌?不怕被人一路打到扬州? 但现在不一样了,邵贼从南北两个方向攻来,怀、孟、洛、汝、蔡五州直面威胁,实在没精力再料理淮南了。 三人苦笑叹气,互相劝酒。 喝了一会后,朱友文又挑起了另一个话头:“赵克裕一家陷贼,开封都传遍了。夏贼骑卒竟然活动到了怀州,张慎思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这般不济事。我看开春过后,河阳那边也要换人了。” 萧符点了点头,道:“张全义可能要任河阳节度使。” 这个不意外。张全义善于抚民,劝课农桑是一把好手,也能笼络手下人。现在洛阳满城满巷都是各州开来的大军,河南府的权力渐渐被胡真夺取,张全义手下连兵都没几个了,节度使当得也没甚意思。 既如此,还不如去河阳重新开始。收容亡散,奖励生产,将二州十县之地发展起来,以抗夏贼。 就是不知道此举会不会刺激李罕之。当年李罕之被张全义偷袭,深夜翻墙遁走,这梁子结得可不小,搞不好以后李罕之出泽州南下就是家常便饭了。 “王大郎怎光吃酒,话都不说一句?”萧符转过头来,看着王彦章,笑问道:“夏军骑卒出现在怀、孟,张都头兵少,无法驱离,依你看来,该怎么办才好?” “若给我千骑,北上河阳,定然踏破夏贼营垒。”王彦章喝了不少酒,脸色通红。 虽然升官当了押衙,但依然没有领兵出征的机会。这对于一个正处于黄金年龄的武夫来说,是非常遗憾的,故一直闷闷不乐,恨不得现在就飞到河阳,与夏贼大战一场。 萧符笑了笑,道:“说不定便有机会了。” 他是粮料使,军中粮草、器械、钱帛的调拨分发,全经于他手。 往河阳发运可供五万大军使用半年的粮草,是月初就定下的计划。 而到了明年三月,大河化冻之后,水师也将出动,柏崖仓一带会囤积更多的粮草器械,增兵河阳的意图非常明显。 明年,河阳可能要爆发大战啊。 这场战争,就规模来说也许不会特别大,兴许就三五万人级别的,但重要性毋庸置疑。 若张慎思、张全义败北,损失数万兵马,河阳局势全面糜烂,那夏贼可就把战线推到黄河岸边了。洛阳腹背受敌,形势堪忧。 三人一边聊一边喝酒,突然间,便有仆人走了进来,低声向萧符禀报着什么。 萧符越听眼睛越亮,到最后以拳击掌,大笑一声,道:“时溥败了。” 王彦章、朱友文二人一齐看向他。 萧符定了定神,道:“时溥山穷水尽,钱粮皆无。冬至之日,赏赐便未发,正旦将至,又无赏赐。将士饥疲,偏偏时溥还在家中宴宾客,引发军士不满,遂乱。庞都头得知城中情形,挥师猛攻,终破彭城。时溥举家自焚于燕子楼,徐镇——终于平了。” 从朱友裕出兵开始算起,徐州之战也打了大半年了,期间击破了朱瑾的二万援军,按捺住了撤退的心思,锲而不舍,最终攻拔名城。 宋、亳、宿、濠、寿五州百姓也累得够呛,家中农事都受到了影响。 如今一切都得到了回报,时溥已灭,不但新得了大片地盘,最重要的是解决了一个方向的威胁,腾出了不少兵力。 萧符想到了最近还刚刚和他联系的关中萧氏族人。 当年夏军南北两路一起发动,汴州街头巷尾皆有人谈论。萧符一时也有些惊疑不定,于是秘密与他们接触了下。 如今看来,或许无需这般着急。 这天下大势,到底鹿死谁手,还很难说呢。 第二十三章 我要进来了 龙池宫的存在已经极大改变了安邑县的经济格局,这从大顺五年(894)正月的热闹场景就能看得出来。 这地方,辟处野外,风景秀丽,有盐池盛景,也有山林葳蕤,但真没多少人,也没什么农田、村庄,本来就是一个十分冷清的地方。。。 如果圣人住进来的话,可能还会好一些,随驾的百官臣僚,服侍的宫人嫔妃以及护卫的大队军士,都能让龙池宫一带商旅云集,经济繁荣,可惜圣人多年不来了,直到来了个被愚昧蕃人称为“灵州邵圣”的武夫。 他的排场看起来不比天子小。 龙池宫不断修缮、扩建,已经比当年初建时还要略大一些了。“邵圣”一家子占用的地方倒不算大,可办公的人员很多,充塞了各个殿室。 他们在宫外修建了很多住宅,陆陆续续把家人接了过来,使得龙池宫左近愈发繁荣热闹。 “好一个龙池宫,好大的排场。”拓跋思敬带着百余辆马车抵达了新修的龙池驿,结果竟然找不到地方住,不得已之下,让人在外头搭帐篷。 拓跋彝昌今年十六岁,带着数十拓跋家族的子弟充当护卫。 他爷爷拓跋思恭死于阴山草原,父亲拓跋仁祐英年早逝,几乎就是被拓跋思敬养大的,一直视他为祖父,从小习练武艺,还在拓跋思敬的叮嘱下学了汉人的文章典籍,十年不辍,竟是允文允武之辈。 其实他不怎么恨邵树德。 这年头武夫们杀来杀去,争夺地盘基业,有些事情太正常不过了。更重要的是,他恨不起来。 人家统兵二十万,地广数千里,你怎么恨?当初完全可以将拓跋氏一门诛除,但却轻轻放过了。现在仔细想想,拓跋氏根本没有任何可能割据灵夏,提早断了这个念想,也不是什么坏事。 部落没了,拓跋氏现在成了拓跋宗族,几位叔父在草原上繁衍的子孙陆陆续续回来,认祖归宗,以后就学麟州杨氏、丰州王氏,老老实实当一个边地大家族。至于折氏,已经落下他们太远了,根本没有比较的意义。 “阿翁,可要在此停留,见一见灵武郡王?”第一次离开夏州的拓跋彝昌走了过来,问道。 “你想见,他愿见你么?便是你姑姑,唉。”在侄孙面前,拓跋思敬终于叹了口气,忍不住发了点牢骚。 拓跋彝昌的脸色也难看了起来。从小被养在叔祖家里,姑姑对他很好,对从小失去父母的他来说,几乎就是半个母亲。可这么多年了,折氏那个大妇一直不肯让姑姑进门,以至于现在出家当了女冠,这如何能忍? 拓跋彝昌突然想从军了。固镇军使卫鼎利是平夏党项卫慕部的,与拓跋氏世代联姻,以前就是他们家的附庸。或许可以求求他? 拓跋彝昌将这个想法埋在心里,打算找机会与叔祖提一下。 拓跋思敬诉完苦之后,便去车队里招呼了。 有一些灵州的中下级官吏家人跟着他们一起过来,基本都是人情往来,没收钱或只收了很少的钱。 做买卖,没有官面上的照应是不可能的。中下级官吏,往往是最麻烦、最难缠的,能赚个人情,商贾们趋之若鹜。 龙池驿附近已经成了一个大型露天帐篷集市。 来自河渭的羌、吐蕃、嗢末、党项部族大小头人在此聚集,每人都带着十余背嵬、子弟,此刻闲着无事,在那角力、打闹。 拓跋彝昌过去转了转,用党项语、吐蕃语交流,都能互相听懂个十之七八。 “拓跋氏?和当年的拓跋怀光有何关系?” “应无关系。拓跋怀光是尚婢婢的部将,与论恐热厮杀多年。这位拓跋是夏州拓跋氏。” “拓跋重建与拓跋怀光怎么比?哈哈。” 河渭蕃人,当然是以河、临、渭、兰四州为主,与东面的秦、成、阶、兴、凤蕃部不一样,与西面的青唐蕃人也不一样。 在他们的历史中,论恐热、尚婢婢、拓跋怀光的大名如雷贯耳,拓跋重建是谁?有资格与他们比吗?甚至当年大唐秦州的高骈都比拓跋重建名气大,更别说重建的子孙们了,他们是谁啊? “夏州拓跋氏先祖乃后魏皇族,拓跋怀光算什么东西?”到底年轻气盛,拓跋彝昌忍不住争辩了起来。 河渭蕃人头领集体哄笑。 横山党项,与沙陀人一样,吐蕃时期的丧家之犬罢了。 拓跋彝昌有些生气,但又很无力。拓跋家曾经是平夏党项大部分部族的共主,横山党项、河西党项、阴山党项也与他们关系密切,或许有希望成就大业?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天时已过,没有崛起的可能了。 曾经建立北魏的拓跋氏,未来将要建立西夏的拓跋氏,甚至在西夏亡国之后,还跑到四川建立第三个政权的拓跋氏——拉维人,“西吴王”、“西夏王”,做明清的土司一直到康熙年间,前后四五百年。 但现在什么都没有。拓跋彝昌深深地叹了口气,建功立业的想法更强烈了。 “兔崽子们又生事?”不远处响起了炸雷般的声音,正在嬉笑的河渭蕃人头领纷纷闭嘴。 拓跋彝昌看去,只见一名顶盔掼甲的武人带着十余军士,缓缓走过帐篷去。他凶狠的目光一直在众人身上扫视,被扫到之人,尽皆俯首,不敢对视。 “做人就得这样才行啊!”拓跋彝昌暗暗振奋,羡慕无比,从军的念头更强烈了。 “过些时日就要领赏赐了。谁敢闹事,扣下赏赐不发,届时族里勇士问起来,我看你们怎么回答。”披甲武人威胁了两句,道:“谁让我过不好年,我就让谁过不了年。” 走过拓跋彝昌身边时,他瞟了两眼,随后便走了。 场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吁气声。 被铁腕统治多年的河渭蕃部,到底不如青唐、河西蕃人野,对灵州邵圣还是非常畏惧的。 拓跋彝昌默默观察,发现这些人内部似乎也没看起来那么团结,相互间并不齐心。考虑到陇右节度使是兰陵萧氏的萧遘,这些汉人世家的手段,他再清楚不过了,分化瓦解,拉一派打一派,嗢末、羌人、吐蕃人、党项人被他们分化得清清楚楚,始终团结不起来。 另外,轮戍当地的朔方衙军以及各州州兵应该也动过几次手,朔方军在当地的统治看似脆弱粗疏,但又没人能真正推翻他们,取而代之。 小乱不断,大乱没有,精兵镇压,编户齐民,抽取丁壮,不断消耗,再过十年,就连小乱都要消失殆尽了。 拓跋彝昌没兴趣再待下去了,便回到了营地。拓跋思敬看了看他,又转头向驿道望去。 驿道上,大群穿着青衣的草原人正在默默通过。 人数不多,大概百余人上下,衣衫不错,气度亦佳,应是草原上层贵人了。 领头一人年纪也不大,风霜雕刻的脸上满是坚毅,怀中抱着一个眼睛乌溜溜的小女孩,正在左顾右盼。 “到龙池宫给灵武郡王献马的回鹘人。”拓跋思敬低声道:“甘州李仁欲,举族数千帐被迁移到河南。” “还有叔父拓跋仁福的部落……”拓跋彝昌在心底补了一句。 “他怀里那个小女孩,应该是李仁美的女儿。”拓跋思敬叹了口气,道:“甘州回鹘,要到河南卖命了。” “何止他们。”拓跋彝昌亦叹道:“看来要爆发大战了,这次可能还不是小打小闹,会死很多人。” …… “要做好打大仗的准备。”龙池宫内,邵树德正在宴请六大巡检使和横山两大头人。 嵬才氏、契苾氏、哥舒氏、庄浪氏、浑氏、王氏、野利氏、没藏氏,八大部族头人各带了数十亲随赶至龙池宫。 按照命令,还要各出一千兵,此刻还在路上,已至渭北。 “阴山五部,太平了好些年了。现在草原上的鞑靼人、回鹘人也没和你们纠缠了吧?”邵树德倒背着双手,在屋里走来走去。 他并不想要别人回答他,他只想要别人屈从他的意志。 草原上的鞑靼、回鹘、黠嘎斯甚至党项部族,当然不是很老实,事实上一直在和阴山五部争夺草场、水源,时不时爆发战争。但就规模和烈度而言,比起以前确实小了很多,邵树德认为这是他西北可汗的功劳。 “草原无事,人口孳衍,超出一定数量,对你们也不是好事。”邵树德说道:“去年要了你们六千兵,就要死要活了?” “不敢!不敢!”众人纷纷应道。 “今年这一千人,我要派他们去打朱全忠,可能会死很多人,有意见吗?” “没意见!没意见!” 邵树德转过身,看着这些外表粗豪但内里狡猾无比的草原汉子,笑了:“来人!” “大帅!”郑勇进来行礼。 草原诸人心里一惊,下意识摸向腰间,但武器都被收缴了,一时间有些慌张。 “把东西搬进来吧。” “遵命!” 亲兵们抬进来了不少箱子,逐一打开,珠光宝气顿时晃花了人的眼睛。 金银器、珍珠玉石以及各类锦缎,都是从清洗的河中将官家里抄来的,一部分赏给了作战有功的将士,剩下的他打算赏给草原头人。 “别说我差饿兵。这些物事拿下去分一分。”邵树德说道:“都是你们的。勇士们的赏赐,我另有准备。” “兀卒真是慷慨……”野利经臣随意看了几眼财宝,其实他不是很在意,但还是装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说道。 “大汗有赏,我等敢不效死力!” “杀了朱全忠,拥大汗做天子。” “可以提前建可敦城了,把朱全忠的妻女抢来,日夜服侍大汗。” 邵树德闻言大笑。 河阳,我可是要进来了。 朱全忠若还抱有侥幸心理,想吃掉朱瑄、朱瑾再行西征,那就试试看吧。 第二十四章 就硬怼 正月刚过,二月二春社节就到了。 这时一个非常重要的节日,对老百姓来说,意味着祭祀以及娱乐。。。对邵树德这类统治者来说,意味着大笔金钱支出:要发赏了。 国朝军士,严格来说没有军饷。 他们的所有收入都叫赏赐,粮赐、钱赐、帛赐、衣赐等等。最像军饷的其实是粮赐,每月固定发放,其他赏赐一般按时节(比如春衣、秋衣),或重要节日时发放,一年几次。 领钱的日子不固定,但军士们心里有杆秤,今年拿到手的财货是不是比去年少了,这才是关键。 别想着糊弄我们,不然就砍死你。 不知道朝廷还有没有钱发赏赐。邵树德发完钱,还有心情揶揄一下长安圣人。 王妃折芳霭的肚子越来越沉重了,邵树德最近经常陪着她。 她其实还没满三十岁,却已经是十余年的老夫老妻了。 想起过年前自己还在金仙观内与女冠鬼混,甚至对王妃心生不满,邵树德又有点愧疚。 因为控制不住yin欲,而对即将给自己生第三个孩子的贤妻产生意见,确实过分了。 “大王又要出征了?”折芳霭靠坐在胡床上,眯着眼睛享受着邵树德的拥抱。 丰安、天德二军已经进入凤翔府,正往河中开来。 接替他们的是新泉军及镇国军一部万人。前者返回灵夏后已休整半年,这次将前往青唐城戍守,镇国军一部由军使甄诩率领,前往积石军城戍守,为期两年。 铁林、武威、飞龙三军在河中休整多时,这也是邵树德此时唯一可以动用的部队。 王瑶选出的两千河中精壮没有交给高仁厚,而是补入了归德军,再加上他们挑选的吐蕃精壮,全军已有七千五百人,全是步卒。 赤水、固镇、武兴、归德四军,就是河洛经略使李唐宾此时能指挥的主力部队,一共三万余人。 河西征发蕃部,征调嗢末三千户、回鹘三千户、龙家一千五百户、杂胡两千五百户,由鲁论崔素率领,日夜兼程赶往河洛,归李唐宾指挥,其帐下蕃汉兵马将达到四万多,接近五万,兵力非常雄厚了。 不过和往年相比,底下的兵将几乎换了一个遍,盖因他熟悉的天柱、天雄、顺义、义从、侍卫亲军等部早已返回灵夏休整。 这固然会稍许影响战斗力,但也杜绝了李唐宾长期指挥固定的人马,塑造威望,培植党羽,以至于有造反的本钱。 河阳招讨使高仁厚帐下的兵马也有所变更,目前以武威、飞龙二军为主,未来会加入天德、丰安二军,总计三万余人。 配属他指挥的蕃人就是新来的河渭蕃人八千户了,一万余丁。 银枪都被派往朔州协助白义诚戍守。 赫连铎这厮逃到草原上之后,势力大衰,既不投降李克用,也不过来投靠邵大帅,看来还没感觉到痛。 高文集率残部三千余人溃逃至胜州后,邵树德将其收编,补入顺义军,使得该部已经有了七千步骑。 铁骑军将被派往河渭、青唐、河西三地巡视一番,因为抽调了大量丁口,邵树德担心这三处的蕃人酋豪不稳,于是将这支在草原上如鱼得水的部队派过去宣扬军威,震慑一番。 陕虢军李璠所部连番出击,还有六七千人,邵树德打算将其派往唐邓随,接替即将返回灵夏休整的定远军、豹骑都。 如果他们有异动,就地镇压,正好吞并了。 已经扩充到三万人的镇国军被分割得七零八落,一万人去青唐,一万人戍守蒲津关三城、风陵渡,五千人进驻虢州,护卫漫长脆弱的崤函谷道。 华州军也将派三千人进驻陕州,护卫这条生命线。 铁林军为总预备队,屯驻龙池宫左近不动——理论上来说,王瑶的河中军也是预备队,暂时先放他们回去休整。 这一次,基本能动员的都动员起来了,邵树德亲自挂帅,坐镇王屋山,组建邵州行营,指挥黄河南北两岸的高仁厚、李唐宾集团总计九万兵马。 邵大帅一次指挥的大军数量,再创历史新高。当然,目前兵力还未完全集结到位。 “年岁不小了,趁着还打得动,赶紧灭了朱全忠。”邵树德口出大言,嬉笑道:“我还欠夫人一顶凤冠呢。” 折芳霭紧紧抓住邵树德的手,道:“夫君征战,妾素来放心,家中之事勿忧。” “兵凶战危,夫人为何对我征战如此有信心?”邵树德奇道。 “夫君虽然没打过什么值得称道的大胜,但素来稳妥,也未尝败绩。”说罢,折芳霭拿手摸着邵树德的脸,笑道:“这样子打仗,妾也是第一回见到,不过确实稳妥。” 邵树德脸一黑,道:“诸葛兵法,岂是妇人可猜度?还不速速接受夫君惩罚?” 折芳霭刚想让夫君别胡闹,转又想到要出征了,心一软,吃吃笑道:“妾有孕在身,可没法接受惩罚。” “锤炼了一上午武技,腹中饥饿,先吃点肉笋补补。” “……” “大王,陈副使求见。”赵姝走了进来,低声禀报道。 折芳霭红着脸将霞帔盖住胸口,邵树德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然后又拉了拉她的手,道:“家事拜托夫人了。” 说罢,直接出了门。 赵姝低着头,羡慕地看了一眼折芳霭。 “大帅,丁会攻申州了。”陈诚一上来就说道。 “来得这么快?朱全忠不过日子了么?”邵树德问道:“杜洪可有动静?” “杜洪从复州退兵后,威望大损。黄州刺史吴讨对其不恭敬,杜洪似要出兵征讨。”陈诚说道:“蕲州冯敬章也凑热闹,对杜洪多有贬损,鄂岳镇乱得很。” “这是好事。”邵树德笑道:“杜洪无暇他顾,申州便不会腹背受敌。让赵匡凝先不要发兵,好好整顿下复州三县,恢复生产,相机而动。” “遵命。”陈诚应道,随后又提了句:“折令公大军退回唐州,已令三千蛮獠之众撤回。如今赵匡璘所部尚有七千,多为随、申乌合之众,勇则勇矣,然兵不识将将不识兵,战力有限。申州,怕是守不住。” “守不住便不要守了。”邵树德道:“守住平靖关即可,缩短战线,唐邓随联为一体,顶住汴军攻势再说。” 二人一边说一边出了宫。 邵树德带着一千亲兵先行赶往王屋县,陈诚、赵光逢二人将带着幕僚团队随后赶至。 二月初八,邵树德赶至王屋县,高仁厚亲来迎接。 “大帅,何时杀贼?军中已积存三月粮草、器械,可以动了。”老高的火气比较旺盛,直接问道。 “三月就够了?我打算和朱全忠玩一年呢。”邵树德无奈地说道:“稍安勿躁。等春播结束后,各县征发的夫子会带着新一批粮草赶至。” 这年头武夫打仗,确实不太管是不是农时,但邵树德比较注重,朱全忠也相对注意这一点。 要可持续性耕战,别自己把自己玩死了。 “让那个赵克裕来见我。”邵树德坐进了王屋县衙,说道。 赵克裕被送到河中后,很快就降顺了,相当干脆。 邵树德对此也感到很诧异,因为他的目光只在赵克裕的妻女身上徘徊了一会,难道这才是赵投降的真正原因? 赵克裕现在是他的私人顾问,几乎有问必答,提供了很多有价值的信息。 “参见大帅。”亲兵将赵克裕领了过来。 “赵大夫之前曾对我说,欲攻河阳,得从泽州那里想办法,可我想先夺下河清县,此策可妥?”邵树德问道。 “三月大河化冻,届时汴——汴贼可船运大军上岸,我军只能走羊肠小道,人背马驮,转运不易,若不能速下河清,大军有倾覆之忧。”赵克裕劝道。 “乌岭道转运粮草同样困难,李罕之又穷得跟个乞儿似的,支持不了大军出动。”邵树德说道:“还是得从河清这边想办法。” “既如此,大帅或可用声东击西之计。”赵克裕见邵树德还是想攻河清县,立刻毫无原则地改变了立场,建议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 最近李罕之在魏博活动得不是很顺利。罗弘信调数万大军围剿,李罕之不得不退入安金俊的地盘暂避。邵树德遣使劝说,在得知张全义出镇河阳后,他立刻同意带兵回泽州,一同南下。 这是一利。 另一利,汴军派往河阳的援军还不是很多,且不少土团乡夫撤回了郑、汴,新一批人大概要等到春播后才会到位,地方上兵力紧缺,使得契苾璋的骑马步兵有了更大的活动范围。 邵树德看得出来,朱全忠还是有些犹豫,尚未最后下定决心,到底是继续攻二朱好呢,还是调大军北上河阳。 就是趁你下不了决心,老子先给你来个狠的。 “河清有两千守军,柏崖仓亦有两千人,我再问你一次,消息可属实?”邵树德最后问了一遍。 “不敢欺瞒大帅,千真万确。”赵克裕立刻说道。 邵树德不再说话了。 他已经将同州沙苑监的官马一万余匹调了过来,又在河中搜刮了马驴骡八千余匹,一次可运两万余斛军粮,供两万大军消耗月余。 但这没算牲畜本身的消耗。而且山路艰险,牲畜重负之下,摔死摔伤的肯定不在少数,累死的肯定也很多。 这一仗,是花费大代价了,不取得点战果说不过去。 “啪!”邵树德拍了一下桌案,道:“河清县必须打!破了此地,我便捅进河阳了,地势豁然开朗。不管付出多大代价,都要拿下此地。” 高仁厚神色兴奋,同时也有些肃然。 强攻河清县,这是硬仗,可想而知会死伤很多人。而且后勤压力很大,拖得时间长了,汴军主力增援过来,甚至可能一败涂地。 但有些仗,不得不打。高家子孙日后的富贵,便在此一举了。 第二十五章 重心 金雕划过天空。 苍茫大地之上,牛羊被野。。。 从王屋县到齐子岭,再到轵关;从黄河北岸到河清县,再到柏崖仓,牧草已经返青。 汴军当然不会主动种牧草,这是朔方军的功劳。 运输困难,成本高昂,一直是制约朔方军的死穴。牧草,至少可以抵消部分牲畜消耗,从后勤角度而言,这就是粮食,还是在敌人眼皮子底下的,什么角角落落都可以利用的粮食。 南方崎岖的山道之上,一匹匹骡马满载粮豆,喘着粗气行走着。 碎石顺着陡坡滑落山谷。 谷底之内,横七竖八躺着大量倒毙的骡马。粮食散落了一地,鸟儿叽叽喳喳,追逐着天降美食。 一群乌鸦飞了过来,目光死死盯着头破血流死在谷底的夫子,同样准备享用他们的饕殄盛宴。 北方可通方轨的山道之中,老迈的驽马轰然跪倒在地。 一头瘸了腿的牛躺在路边,任凭鞭子打在身上,双眼淌出了大团泪珠。 两条狭窄的山路,数万役畜、十万以上的夫子在忙碌着。 河中一府四州的钱粮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着。 夫子们怨声载道,甚至痛哭流涕,但没人同情他们。几乎每天都有人被斩首示众,全家发配丰、胜、阶、成、岷、兰等州。 自从邵大帅来了河中,百姓的日子真是直线下降,天天打,月月杀,年年战,比起王重荣、王重盈时期真是差了太多了。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李罕之再不敢随意下山,突入晋绛烧杀抢掠了。但问题是,王珂娶了李克用女儿后,李罕之再也没有下山,很难说是邵大帅的功劳。 轵关城下,来自河中的土团乡夫万余人,外加王屋县丁壮三千,已经摆开阵势。 不过他们不会下死力猛攻,而是牵制性的佯攻,让敌人知道轵关一线必须得到重视,必须源源不断往这边增援。 而在南边的河清县一带,看似兵力差不多,但真刀真枪之处,却不是北边能比的。 武威军三千步卒列阵于旷野之上,与当初的天雄军一样,森寒的刀枪平举向前。 在他们前方,五千名来自河渭诸州的蕃人已经推着攻城器械,开始了进攻。 攒一些粮食到前线不容易,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一刻时间都耽误不得,必须以最快速度将河清县攻下。 飞龙军两千骑马步兵在一侧的缓坡上休息。 他们的紧密监视着柏崖仓,随时做好了出动厮杀的准备。 “高宗朝始置柏崖仓,这选的位置也太他娘的好了。”高仁厚站在望楼车上,仔细观察着那座坚固巨大的山城。 是的,柏崖仓就是一座山城,建于柏崖山上,规模巨大,可存放数十万斛粮食。仓城三面临深谷,只在南侧开了一条大道通往山下的码头:蓼坞。 蓼坞也是一座堡寨,有水手、戍卒。 也就是说,河清县这一片其实是三座堡垒护卫犄角,即河清县城、柏崖仓、蓼坞。 赵克裕说河清县、柏崖仓各有两千人,这应该没错。河清县不大,最多三千守军,柏崖仓很大,但山上水源有限,两三千人也顶天了,但蓼坞应该还有一千多人。 整个河清县的防御体系,不是四千人,很可能有六千人左右,就是不知道守军成色如何。 “高将军,贼兵应没料到我会尽起大军前来围攻河清。张慎思兵力有限,怀州新被骚扰,他应不至于往河清增兵。守御此处的,多半也不是什么精兵,不然其他战场就支应不过来了。”卢怀忠也看了好久,最后才说道:“以我看来,柏崖仓最难打。若守军铁了心死守,一年都未必攻得下来。” 这座山城,有点石堡城的意味了。就一条盘曲山路通往山上的坚城,根本展不开兵力。当年大唐是靠人命硬堆出来的,死了几万人,可见难度。 这种操蛋的坚城,什么都不好使,有没有城墙关系都不是很大,因为绝大部分死伤是在攻山的半路上产生的。 严格说起来,和齐子岭、轵关、新安县、硖石堡、崤山是一类的,靠山川地理来防守,而不是城墙。真正处于平原上的城市,其实攻起来没有那么难。 “难不难打,得打了才知道。先攻河清县,如果柏崖仓、蓼坞的守军出城援救最好,飞龙军等着呢。”高仁厚毫不在意地说道:“带了这么多人过来,粮食转运又困难。”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后面的话没说。 其实这种仗他不是很喜欢。他最喜欢的,还是野战设伏偷袭、声东击西、出其不意,这种硬碰硬的攻城战,完全体现不出老高的水平嘛。 “死的人多了,粮食就没那么紧张了。”卢怀忠在心底叹息一声,随即又坚定地看向河清县。 有些仗,不得不打。有些死伤,在所难免。 只要还天下一个太平,让百姓休养生息,再大的牺牲也是值得的,虽然不是所有人都赞同他的理念。 …… 金雕落在崖壁之上。 两千骑兵牵着战马,徘徊在河清县以东的原野上。 在他们东南边的大河之畔,还有飞龙军三千骑马步兵,同样牵马步行,寻找敌人。 契苾璋所领三千骑马步兵刚刚返回白水交休整。 孙儒个坑货、李罕之个坑货、赵克裕个坑货,河阳二州就没几个百姓,野外根本筹集不到粮食。 武宗会昌年间置孟州时,孟、怀十县百姓加起来估计有七八十万,但现在十万都没有,能有八万人就不错了,乡间之间村落空虚,百里无人烟,怪不得连李罕之都对这里没兴趣,不愿来劫掠。 坚壁清野,无论是被动的还是主动的,从来都是拥有大量骑兵的朔方军最讨厌的事情,因为这限制了骑兵的活动范围。杨亮现在甚至想杀到大河对岸去,河阴县是这一带最大的码头和货物集散地,应该可以获得足够的补给。 不过他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大河已经化冻了。 “去孟州!”他大手一挥,没有翻身上马,而是继续苦逼地牵着娇贵的战马步行。 孟州城内,张慎思刚刚收到轵关、河清县同时遭到攻击的消息。 轵关之外,夏军连营十余里,旌旗蔽日,人喊马嘶,看起来有五万以上的大军。 河清县之外,大概有万余兵马,远不及北边。 这符合所有人的认知。 轵关陉,太行八陉之第一陉,也是最南边的陉道,可通方轨大车。 秦国东出,一直走这条路。 西朝(西晋)怀帝永嘉二年,王弥至洛阳,走这条路。 中晋(东晋)成帝咸和三年,后赵中山公石虎攻河东,也是自轵关入。 苻健、慕容垂、斛律光等,也都这么走。 正经人谁走小路啊? “轵关可守得住?”张慎思盘算了下手头的兵力,十分挠头。 河清县有两千五百人,一千河阳衙军,剩下的是徐州降兵。 柏崖仓两千余人,一半河阳衙军,一半土团乡夫。 蓼坞千余人,除少数骨干是河阳衙军外,大部分是徐镇降兵。 本来还有一千多濮州降兵的,但前阵子被夏贼骑兵偷袭,全军覆没。 这些人,应该足够守住了吧? 轵关守军还有七千余,千余河阳衙军,三千汴宋衙兵,其余是土团乡夫。 济源县还有三千余人,大部分都是土团乡夫。 其实这两路还不是最危急的,毕竟有地利、有坚城,最危险的还是怀州方向。 目前怀州只有七千余,一半是南边调来的衙兵,一半是土团乡夫或州县兵,面对飘忽不定、神出鬼没的夏贼骑军,他们现在基本龟缩在河北、武陟、修武三县,基本不出外活动了,这其实是十分危险的,因为很容易就会被切断相互间的联络,导致各个击破。 孟州倒是还有万余守军,基本都是能战的汴宋衙军,是河阳最大的一股野战力量,其中步卒万人、骑兵两千,理论上可以击破任何一支夏贼袭扰部队。 但他们未必愿意和你正面交锋,这是比较头疼的。找不到人,或者找到了,人家掉头就跑,你怎么办? 张慎思总觉得他这会是在玩一个十分危险的游戏。 兵力紧绷到极致,看似还能勉强支应,但如果有一点被突破,他就得把最后的野战部队投入进去,从此局势再也不在自己把控之中,走向不可预测的方向。 但他也不敢再求援了。 都说东平郡王一门心思东攻西守,但扪心自问,最近一年真的没往河阳增兵吗? 不是的,确实增了兵。虽然派来的衙军数量很少,只有三四千人,但州县兵和土团乡夫不下万人,这也是实打实的支持。 一个多月前,又派来了徐、濮降兵四千众,已经是在最大程度支持了,除非立刻调整战略,将重心转移到西边来。 兵力之外,物资的援助力度其实更大。这其实也是“兵力”,因为张慎思可以临时征发河阳壮丁入伍,扩大军队规模,虽然野战无力,但在老兵的带领下,守守城还是可以的。 再叫苦,再求援,有意义吗?这个决心,只有东平郡王本人可以下,其他人都无法置喙,说不定还会触怒大帅。 “都头,张全义进城了。”正苦恼间,亲将进来汇报道。 “他来有个屁用。”张慎思暗骂了句,不过还是整了整衣袍,出门迎接。 ------题外话------ 祝大家新年快乐! 过年期间,事情比较多。不一定能每天两更,见谅。 有票的麻烦投下,谢了! 第二十六章 下马威 张全义在五百骑兵的护送下,入住了城内的驿站。 驿站谈不上有多破败,占地也挺大的,但仔细观察,处处透露着股颓废的气息。。。 家具陈设有些破旧,庭院中有杂草未除,一些房屋常年不用,打开后灰尘迎面而来。 张全义静静看着,并无二话。多年的浮浮沉沉,他早已看淡了这一切。 这世道,能活着就不错了。 夫人储氏指挥着仆人清扫,驿卒也跟着忙活。 儿子女儿儿媳等一大家子都搬过来了,节度使府被张慎思占着,他也不想去抢,何必呢?一大家子住驿站好了,反正这会也没几个人前来河阳公干。 “阿爷。”长子张继业气哼哼地跑了过来,道:“连张好一点的家具都没有,这河阳的官,到底贪了多少钱财?” “何须对这些小事动气?”张全义笑了笑,不以为意,继续看着仆人打扫庭院。 这些仆人都来自洛阳,包括一起跟过来的五百骑兵。 张全义镇洛阳数年,招抚流散,恢复地方秩序,威望极高。 同时他也礼贤下士,善待乃至资助读书人,名声也非常好,很多人说他有“再造洛阳”之功——让读书人交口称赞,这已经超越大多数武夫了。 张继业叹气离去,继续干活。 张全义也微微叹了口气。长子继业才二十二岁,年轻气盛,不知世道险恶。 三个儿子,继业、继祚、继孙。继业年轻气盛,继祚才具平平,继孙年幼不显,张全义常以为忧。 这次一同过来的还是弟弟张全恩一家。 全恩将出任怀州刺史,帮衬自家兄长,很正常。 本来还有一个弟弟全武,不过被李罕之俘虏,送到了晋阳。李克用给以田宅,待之甚厚,甚至还当了个小官,“全义常阴遣人通问于太原”。 张全义是一个懂得经营的人,甫一安定下来,就为张氏家族编织关系网。 长子张继业之妻解氏,乃心腹部将之嫡女。 他还为侄子张继丰(全恩长子)定下了亲事,娶孟州别驾苏濬卿之女为妻。当时还未与李罕之撕破脸,张全义就走出了这一步棋,后来李罕之稀里糊涂被偷袭,丢了河阳,岂能无因? 族侄张衍,能力上佳,颇得全义看重,娶了幕府判官郑徽之女为妻,此时仍在河南府为官。 郑徽从父郑綮(qi)在朝为官,颇得天子信赖。 此皆荥阳郑氏子弟,全义之谋,岂不深远? 张全义第一任妻子姜氏故去后,又娶了在河南府、河阳一带颇具势力的储氏之女为妻,并为其生下一女,今年才五岁。就是这个女儿,张全义也已经在琢磨着找谁联姻,他盯上的是东平郡王之子朱友璋,不过没对任何人说,目前时机还未成熟。 张某人,就不像是一个武夫,反倒像是一个非常会经营关系网,同时善于治理民政、发展生产的老官僚。 李罕之辱骂他,鞭打他的手下,张全义都忍了,最后把他阴死,足见其心性以及关系网之深厚——孟州都有我的人,你没想到吧? “大帅,张都头来了。”幕僚郑徽上前说道。 “哦?我亲自去迎。”张全义立刻说道。 妻储氏察言观色,上前帮他整了整衣袍,然后带着儿媳解氏、侄媳苏氏避到了里间。 张全义说罢,便带着弟弟全恩、长子继业、侄子继丰出门,恭迎于道旁。 张慎思骑着高头大马,态度倨傲,远远在马上行了一礼,然后翻身下来。 “张都头乃河阳中流砥柱,方今多事,怀孟之地,多有仰仗了。”张全义堆起笑容,迎上前道。 张慎思淡然一笑,道:“河阳残破,民人稀少,还需张帅多多费心了。” “哪里,哪里,此乃分内之事。”张全义笑道。 随后,几人一起进了驿站,分宾主落座。 张全义刚想说几句恭维客套话,却听城楼上的大钟猛然响了起来。 张继业、张继丰二人面色大变,张慎思也有些凝重。 张全义神色不动,默默观察。 大街上很快想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很快,一名武士闯了进来,低声禀报道:“都将,夏贼来了。” “果真?看清楚了?”张慎思霍然起身,问道。 “千真万确,有四五百骑,在城南转悠。”武士回道。 “真是嚣张!”张慎思一拳擂在案桌上,怒道。 张全义刚来,夏贼就给了他个下马威,这么不给面子,着实让人恼火。 “张帅稍待,我这便让儿郎们出城破敌。”张慎思打定主意要给这帮夏贼一个好看,同时也想试试他们的成色,立刻给部将传令。 张全义默默点头。 事实上他也有些后怕。若来得稍晚一些,岂不是要和夏贼撞上?若交战不利,他一家男女可就步了赵克裕后尘了。 他还有那么多的计划,还有光大张氏家门的壮志,怎么能折在此处呢? 被迫离开河南府看似是坏事,其实不然。 胡真这人,他已经看透了,不是经营地方的料。洛阳上下,全是他的人,张氏威望之隆,胡真拿什么来比?说不定,这是一个良好的契机,让他把势力延伸到河阳。 唯一的不确定,大概就是夏贼攻势甚急。若洛阳守不住,河阳再完蛋,这么些年的苦心经营可就全完蛋了。 唉,邵树德!张全义叹了口气,怎么这么阴魂不散呢?当年在关中就让他头大无比,狼狈奔逃,这次难道又要灰溜溜跑路? 孟州城外,数百汴州骑兵已经出城。 朱全忠这几年,马政越办越好,于是广募善于骑射的蔡人入军,骑兵数量大大增加。不过他不太信任汴、滑、蔡等镇的骑将世家人才,喜欢自己招募,甚至任用朱瑄、朱瑾的降将。 这会率军出城的骑将名叫安康八,听名字就知道出身昭武九姓。曾经在邓季筠手下为将,差点被李存孝活捉,不过平心而论,他练兵、打仗的本事还是有的,与李存孝单挑,实非所长,败了也很正常。 八百余名骑兵出城后,草草列了个阵,很快便冲了过去。 正在耀武扬威的夏军骑兵纷纷上马,集结起来,也不管自己人少,直接对冲了上去。 双方上千骑兵大声呼喝,叱骂连连,都将对方视为杀父仇人一般,恨不得当场斩之而后快。 “轰!”金戈铁马瞬间撞在一起,骑士如雨点般落下。 只这一波对冲,就至少有一百五十匹战马失去了主人。 夏军骑兵直接被冲散了队形,随后领头军校一声唿哨,众人纷纷溃退,打马而逃。 安康八哈哈大笑,让亲兵挥舞大旗,直接追了上去。 城楼之上,张全义看得心潮澎湃。 骑军对冲,马上厮杀,确实比一般的步军阵列而战要刺激多了。 他其实也组建了一支骑兵部队,但规模始终大不起来,原因是每月都要向朱全忠上供。上供之物不但有财货、钱粮,也有兵甲、战马。 当然朱全忠并没那么需索无度,一定要张全义上供得这么勤快。但张全义自己担心朱全忠猜忌,毕竟河南府、汝州是他张全义的地盘,一众官员全是自己委任,军队也是自己的,上供得不勤快的话,以朱全忠的性子,鬼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安康八率军一追就是十余里。 夏军的战马体量稍高一些,但耐力微有不如,追了这么一阵,似乎有些跑不动了。 安康八大喜,连连催马。部下们也神情亢奋,纷纷在后面叫骂,似乎能凭此激怒夏贼,让他们返身来战一样。 “贼人可敢来战?”安康八将马速催到了极致,深恨今天用的是长马槊,没法带弓箭,不然追逐途中已经干死好几个夏贼了。 “汴贼受死!”一声暴喝突然在右侧林间响起。 安康八大惊,转头一看,却见千余骑兵已经出了树林,正在提速冲来。 而就在此时,一直在前方奔逃的数百夏军骑兵也远远兜了回来,返身冲杀而至。 他们的战马喘着粗气,有的甚至口吐白沫,但人人义无反顾,端平了长槊,再度迎头撞在一起。 血雨纷纷,惨叫连连。 他们的勇猛给同袍争取到了时间,右侧大约一千五百骑分批次冲来,将汴军拦腰截成了两段。 杨亮直接盯上了安康八,挥舞铁剑斩杀一名汴贼骑兵后,他将剑插入鞘套,抽出骑弓,连发两箭,一箭落空,一箭射中了鬼使神差挡在安康八身旁的亲兵。 “汴贼受死!”杨亮又抽出了铁剑,让过迎面捅来的一槊,加速赶上安康八,用力一斩。 草!又有一人上前当了替死鬼! 安康八数年前被李存孝打出了阴影,如今最怕和这等蛮不讲理的莽夫对阵。今日又中了埋伏,心中畏惧,已经打算带人撤了。 其实不用他知会,追过来的汴军骑兵已经被打懵了头,早就不自觉地转身逃窜了。 杨亮两次未能击毙贼将,心中窝火,此时根本不管其他,带着数十骑死死咬住安康八,拼了命也要斩了他。 “嗖!”又是一箭飞出,落空。 投矛扔出,安康八身后一名骑兵落马。 杨亮气得破口大骂。亲兵快速追了上来,将一匹空马的缰绳递到杨亮手上,杨亮纵身一跃,稳稳落在马背上,抽出鞘套里的一把短马槊,打马狂追。 “噗!”一槊捅下,安康八的一名亲兵栽落马下。 安康八回头看了一眼,亡魂大冒。好在前方已经看到孟州城了,他额头冒汗,马鞭狂舞,战马痛得嘶鸣不已,口中白沫连连。 “呼!”杨亮挥舞马槊,槊刃差一点就够到了安康八的马屁股。 安康八心有所感,根本不敢回头,只顾逃命。 孟州城楼之上,张全义父子、张慎思及一众将佐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发生了什么? 气势如虹追出去的八百骑兵,怎么一眨眼就败退回来了?骑将安康八还被贼将死死咬着,那人连连刺击,好几次都差点够着。 “快!让赵副将出城接应。”张慎思立刻下令。 “遵命!” 亲将匆匆下楼,去通知骑军出动。 而此时的安康八也看到了生还的希望,劲头一下子就起来了,甚至琢磨着待会配合城内冲出来的援军,将这个让人恼火的贼将擒杀了。 “唏律律!”就在此时,他却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战马前蹄一跪,人就要被甩飞出去。 杨亮收回骑弓,又抽出短槊,战马如奔雷般迅捷而至。 “噗!”一槊捅下,正中安康八的后颈。 孟州城门已经打开,数百骑正在鱼贯出城。 杨亮兜马回转,至安康八尸体处下马。 汴军骑兵大声叱骂,开始缓缓加速。 杨亮抽出安康八的腰刀,不慌不忙地将其头颅斩下,随后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张全义面如土色。 第二十七章 抢时间 汴军骑兵发了疯地狂追。 杨亮哈哈大笑,带着头颅远去。。。 后方有骑卒前来接应。不过他们根本没打算停留,飞快地远离了孟州城。 一场漂亮的钓鱼伏击战,已经取得了不俗的战果,没必要再和敌人硬碰硬了。 汴军骑兵恼怒失了一将,直往前追了数里,直到城楼上响起击钲声,他们才稍稍清醒了过来,缓缓收拢部伍,往回撤退。 而城内也开出了大群步卒,他们在城外列阵,气度俨然,没有破绽,一看就是常年征战的经制之军。 “杀!”数千步卒齐声高喝,声震四野。 一个标准的方阵,散队、驻队、游队齐全,披甲率也不低,骑兵若敢正面进攻,下场就像朱瑾的“万骑”冲汴军步兵一样,“单骑走免”。 披挂整齐的张慎思也出了城。 他默默无语地看着一片狼藉的战场。 安康八的尸体还躺在地上,缺了个头颅。不远处横七竖八躺着不少人,也不知死活。无主的战马不安的跑来跑去,似乎在对人类诉说着刚才那场遭遇战的惨烈。 夏贼没有能力进攻孟州,城内有万余敢战善战的衙军,还有充足的粮草、箭矢和守城器具,便是来五万朔方援军,也休想攻下这座城池。 但脸被打得太狠了啊! “收拢马匹、伤者,尸体就地掩埋。派信使前往汴州。”张慎思吩咐完这些后,便回城了。 城内百姓多有不安。 他们不知道城外具体的战况,但就从城内驻军气急败坏冲出去报复的情况来看,应该是吃了亏的。 曾几何时,战争离他们还很遥远。 一开始在垣县,只不过是被征发做夫子,修缮堡寨罢了。 后来战争在王屋县爆发,直到该县陷落,河阳百姓虽然担忧,但终究还离得有段距离。齐子岭、轵关就像两座坚定的屏障,将战火隔绝在外。 但齐子岭很快失陷了。夏贼骑兵绕道小路出现在了河清县,袭击了一支运粮队。现在又出现在孟州城外,战火已燃烧到眼前。 孟州已不再太平,这是所有人下意识的反应,恐慌的情绪开始逐步蔓延。 张慎思没兴趣安抚百姓,他现在想的还是如何维持这个艰难的战局。 “张帅也看到了,夏贼骑卒极为嚣张,也很善战,竟然敢摸到咱们眼皮子底下挑衅。”节度使衙内,张慎思找来了张全义,商议战局。 “张都头,你给我个准话,夏贼到底能做到哪一步?”张全义皱了皱眉头,问道。 他才刚来河阳上任,是打算大展一番拳脚的。 河南府就那个样子了,被邵贼祸害得不像样。仅存的十多万百姓在伊洛盆地耕种,这两年收容了一些亡散,也只有不到十八万人,三万余户。 汝州另有万余户百姓,但也被折腾个够呛,三天两天发役,没法好好休养生息。 可以说,他的根基被邵贼严重动摇了。 便是东平郡王击退夏贼,收复河南府全境,届时这个河南府还和他有关系吗? 护国军与宣义军不同,他张全义也不是东平郡王的下属,保持着很高的独立性。河南府的军队是自己建立的,官员是自己任命的,平时输送钱粮、兵甲、战马,东平郡王虽然心中有所不满,但也没说什么。 可若真发展到双方主力在洛阳对决,无论谁胜谁负,河南府都回不到以前了。 邵树德这个人,他是真的咬牙切齿痛恨。 而这次出镇河阳,张全义的心中又何尝没有点小九九呢?孟州他本来就有基础,如果好好稳定个几年,未必不能成为张氏家族的又一根基。 孟、怀十县,大河所经,水网密布,地形平坦,肥沃无比。只要有充足的百姓,假以时日,是可以像河南府一样慢慢恢复的。 “张帅也是武夫,当看得出来,这股夏贼骑卒应是从河清县那边漏过来的。”张慎思说道:“王屋河清道地势崎岖,不通方轨,粮草转运艰难。而从河清往东,一路人烟稀少,夏贼也得不到多少补给,多半只能出发时随身携带。他们在野外,坚持不了几天。别看安康八被斩,出城的八百骑卒只回来了两百余,但这支夏贼骑军,其实并不可怕。他们能袭击运粮车队吗?只要小心防备,没那个本事。能袭扰我军步卒吗?也办不到。” 对付骑兵不间断的袭扰,北朝以来自有一套成熟的方案。毕竟无论是后魏(北魏)、东西魏、后周(北周)北齐,都有数量庞大的骑军,同时步军的规模也很庞大。而步军出动时,又不可能每次都有大队骑军护卫,那么如何对付骑兵日夜骚扰,就成了必修的科目。 首要的要求,是数十里内要有一个休息点,这是最重要的,供被骚扰得疲惫不已的步卒恢复精力。 当然,你若连骑兵区区几天时间的骚扰都扛不下来,那就没办法了。这么弱的步兵,那就是给人送菜,不出征也罢——人家西方人都能长时间顶着绿绿骑兵的“突厥式骚扰”前进,一生都在打仗的大唐武夫没理由办不到。 河阳地方狭小,州县城、军镇不少,找到供步兵休息的地方不难。张慎思觉得,夏贼骑兵还没办法严重干扰他们的运粮队或行军的步兵。 更何况他们也有骑兵。比起养马,草原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中原的,前提是中原的牧场不被百姓或官员侵占,有足够的土地做牧场。这在人口稠密的时候不现实,但这会人口稠密吗? “张都头,话是这么说,但夏贼骑军摸至孟州城下,极为损伤士气。且今后我军移防、调动,都要小心翼翼,行军速度缓慢,煞是愁人。”张全义当然不会被张慎思这些话糊弄过去。 骑兵面对训练有素的步兵,确实很难得手,但优势也是明显的。行军速度被迟滞了,运粮队也需要配属一些能打的步兵护卫了,让本就不甚充裕的兵力愈发吃紧。 “还有河清、轵关,张都头是什么方略?”张全义又问道。 张慎思闻言有些犹豫,他现在面临的局面和葛从周有些类似,兵不够用。 “轵关紧要,我欲往济源增兵。”张慎思答道:“河清县那地方,转运粮草不易,夏贼若不能短时间内破城,必然会粮尽退兵。今日袭扰孟州之骑兵,定是夏贼声东击西之计。” 张全义仔细想了想,赞同张慎思的判断。 “怀州屡遭夏贼袭扰,如何应对?” “我欲亲率军前往怀州,居中策应。” 怀州理所河内县,离太行山诸陉道不远。事实上河内之地有三个陉道,即轵关陉、太行陉、白陉,都在河内县控扼范围之内,屯兵此处,确实是个不错的办法。 “张都头既然下定了决心,我便不多说什么了。都头但去,孟州我亲自坐镇,便是死也不会让邵贼攻下。”张全义很少发这种狠话,可见心态确实有些乱。 “庞师古如今在作甚?” “破彭城之后,留少量兵戍守,余皆返回汴宋休整。接下来何往,未可知也。”张慎思说道。 庞师古部,外加屯兵曹州的王重师、贺德伦部,应该是宣武军唯一一支机动野战兵团了,计有衙军五万余人,濠、宿、寿、楚、徐兵两万人。 本来还有丁会部的,但其三万衙军已至许、蔡,统一指挥包括葛从周、杨师厚在内的总计四万五千衙军,州县兵、土团乡夫若干,对付唐邓随的折宗本部。 胡真那里也有三万衙军,杂兵若干。 仔细算算,邵贼竟然已经吸引宣武十万主力。说西守东攻,但被牵制了这么多兵力,真的很不正常,该正视邵贼的威胁了。 庞师古的那支军队,配合王重师、贺德伦,野战击败朱瑄、朱瑾,一点问题都没有,甚至哪怕只派三分之一的兵力,都能野战击败二朱,但要长期围城,就有些不足了。 还不如,尽数北调,发往河阳,将邵贼压回王屋山。 “不如你我二人一起上表,请东平郡王征调大军北上,在河阳与邵贼一决雌雄?”张全义突然说道:“调七万衙军北上,再征发州县兵、土团乡夫数万,十几万大军压过来,定能大破邵贼。” 看着张全义殷切的面容,张慎思有些犹豫,不过最终还是说道:“也罢,便与你一同上表。” …… 河清县外,邵树德下令将汴军首级及俘虏押到城下。 正在攻城的将士们士气大振,手下力气平添三分,攻势也更加猛烈了。 这几日,大军其实已经有了战果,不是河清县,也不是柏崖仓,而是蓼坞。 守御蓼坞的千余汴军大部分是徐镇降兵,战意也就那样。 白天河渭蕃部猛攻一阵,死伤近千,未能克复。半夜时分,换武威军精锐上,奋战至天明,贼军溃散,顺利进占这个码头。 随后,来自河中府的夫子立刻行动起来,在大军的护卫下,绕着柏崖仓下山的道路筑了两道土墙、壕沟,防止贼兵趁夜下山偷袭,先破了其犄角之势。 完成这项工作后,河渭蕃部立刻对河清县展开了不计伤亡的猛攻。 “必须在汴军主力来援之前攻下河清。”邵树德坐在营内,对前来议事的诸部头人说道。 现在就是抢时间。 山道转运艰难,攒了很久,营内军粮仍只够二十余日的消耗。 一辆大马车可运三十斛粮,但一匹驮马只能运一斛多,效率相差太大了。而且那条小路通过率太低,速度太慢,损耗太高,摔死摔伤的人畜不可计数,很伤士气。 “我不管伤亡多大,也不要和我说死了多少人。”邵树德面容严肃地说道:“夺下河清县,我军便有了一个立足点,随后可减少前线大军数量,慢慢积攒粮草,依托坚城防御,将此地作为我军一前出基地。” “队头死,副将上。副将死,十将上。十将死,军使上。军使也死,我上。城中就两千余贼军,又不是什么地势艰险的城池,磨也将其磨死了。” “张慎思,应该很快就会反应过来了。” “五天,再给你们五天时间。若不成,这仗也别打了。” 邵树德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诸部头人面面相觑,最后齐声跪拜道:“谨遵大汗之命。” “土地。”邵树德指了指营外一望无际的旷野,说道:“跟将士们讲清楚了,地要多少有多少,我只要河清县。如果能把柏崖仓也攻下,我赏绢三千匹。” 第二十八章 中央决定了 朱全忠正在沿河一带巡视田里的麦苗。 与河中、河东一样,北方农业,并不总是所有田都种越冬小麦的。。。这对土壤肥力的要求比较高,一年两季主粮,委实够呛,因此很多地方是两年三熟制,而不是一年两熟。 天空响起了阵阵惊雷。 淅淅沥沥的中雨飘落了下来,落在原野上,落在农田中,落在黄河里。 黄河自盟津(孟津、河阳津)以下,沙多流缓,冲积出了广阔的平原。且自后汉明帝以来八百多年间,黄河流程极为稳定,甚少变化,故使得沿岸的河阳、义成、魏博、泰宁等镇人烟稠密,经济发达,人文荟萃。 “哈哈,这雨下得妙啊!”一行人策马来到酸枣驿前,朱全忠看着渐渐增大的雨水,欣喜道:“好雨知时节,好,好!” 敬翔亦下了马,目光被驿站前的碑文吸引住。 这是张祜(hu)的一首诗,题在驿站前。他字斟句酌地看了许久,最后轻叹了一口气。 昔年张公子,诗轻万户侯,这等意气,直让他们这些生活在乱世之中的人羡慕。 “自河阳往东,渡口众多。”一旁的韦肇还在向朱全忠卖弄才学:“河水由盟津东流,经首阳山北,至偃师县,有盟津、小平津两处渡口。又东流至巩县北、温县南,有五社渡。又东,右受洛水,谓之洛口,隋置洛口仓。” 偃师、巩县都是河南府属县,在洛阳东北。温县则是孟州属县。 洛口仓,隋代所置,可储存2400万石粮食,规模可谓惊人,后被李密攻取,称霸一时。 历史上唐代仍然使用,中唐年间因为偏离了漕运路线,渐渐荒废,到唐末正式废弃。 但在这个时空,洛口仓又得到了修缮,派上了用场。此地已经成了汴军在黄河沿线的一个物资转运节点,无论是通过洛水航运就近支援洛阳,还是向北补给河阳,都发挥了极大的作用——与洛口巨仓相比,柏崖仓只是一个承接其部分粮草的下级分仓罢了。 “河水又东经怀州武德县南、河南府汜水县北,有板渚津,正对北岸之怀州武陟县。隋自武陟开永济渠,引沁入清,北通涿郡,自板渚开广济渠,引河入汴,南达江都。” “河水又东经河阴县北。隋开皇七年,梁睿开渠置堰,引河水入汴,是为梁公堰,乃汴口,有河阴巨仓。” 河阴县,就是国朝东南漕粮转运的重要节点了,有河运院,仓储容量巨大,航运便利。 “河水又东……” 韦肇一口气说了很多渡口,多在怀州、郑州之间。 “大帅,若举兵北上河阳,可至汴口集结,随后渡河,至怀州武陟、武德县,有大驿道直通河内。”韦肇继续说道:“船运便利,粮饷转运所费极少。夏贼翻山越岭,三车粮能到一车就不错了,长期相持,如何斗得过我?” 韦肇算是把汴军的优势说得很透了。 汴水、黄河就是他们的通衢驿道,还是成本极低的那种。河阴、洛口两大巨仓,可储备无数粮草、器械及其他物资,或通过洛水航运抵达洛阳,在沁水丰水期还可船运至怀州河内,也就是隋代永济渠南段了——永济渠本来起点在河内的,但因为南段起点一带水量不够丰沛,容易淤塞,如今只有丰水期可以勉强航运了。 都不需要与夏贼决战,只需增兵河阳,相持一阵子后,夏贼自然粮尽退兵,然后纵兵追击,当可获大胜。 尤其是河清县那一片,夏贼居然在粮道不能通马车的情况下集兵前来,简直是找死。一旦兵败,被追击的话,那条羊肠小道上挤满了人,都不需要汴军去打,自己摔死摔伤的都不是小数目。 不过邵贼应该没那么傻,那段多半是偏师了,主攻方向还是在轵关陉,故需增兵怀州。 朱全忠只看着驿站外的瓢泼大雨,不说话。 敬翔也手捻胡须,沉默不语。 有些事,直接劝是没用的,得想办法迂回绕。 李振、韦肇二人都劝主公通过汴水调兵,北上河阳,敬翔也同意。 事到如今,不能再无视夏贼的威胁,顾头不顾腚了。 邵树德玩得太成功了,开辟南阳战场简直是神来之笔,一下子带走了汴军好几万人马。 河洛那边,如今看来还算稳固,夏贼离推到新安县遥遥无期。而且他们是陆路转运粮草,汴军可通过洛口仓直接船运过去,成本自然不在一个等级上。 夏贼在崤县、渑池拼了命地编户屯田,应该就是吃不消了。他们甚至还拉了一大帮子河陇蕃人过来,在山地放牧,把那些不太能种地的犄角旮旯利用起来,出产牧草、肉奶,减轻运粮消耗。 这一路,应该不用太过担心。 邵贼一计不成,又施一计,直接夺了河中,打算出轵关陉,突入河阳。 若真让他成了,也算是一记妙招了。 孟、怀二州,通往河南府、郑州的渡口众多,一旦被占,要分派多少兵力防守?那样还有余力进取天平、泰宁二镇吗? “听闻夏贼已弃守申州?”朱全忠转身往驿站里边走,一边走一边问道。 “回大帅,申州无险可守,贼将赵匡璘已退守平靖关。”韦肇第一时间跟在后面,说道。 敬翔也默默跟上。 与夏贼交手,你若说多吃亏,真谈不上。 就说这南阳战场,鲁阳关被破,短时间内应该是拿不回来了。随州军还渡淮水北上,掳掠了一番。不过很快就被击退,连新得的申州也不敢守,一路退到了平靖关,依托险隘防御。 在宛叶走廊,葛从周其实也胜了一场,因为折宗本围攻叶县不下,死伤不少,撤退途中还丢了两千余人马。葛从周对夏贼的战绩,确实相当不错。 吃亏了吗?未必。 但整体形势怎么就这么被动呢?有些人赢着赢着最后却输了,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大帅。”敬翔快走两步,上前行了一礼。 “敬司马辛苦了。”朱全忠笑了笑,道:“新婚之际,还要陪我出来巡视,着实辛苦。” 敬翔的妻子因病故去一年多了。此番徐州城破,时溥宠妾刘氏居然躲了起来未死,被军士搜出,因长得十分貌美,于是送到了汴州。 朱全忠玩了一阵子,爱不释手。在得知此女原本是蓝田县令之女,被尚让掳去为妻之后,他更兴奋了。 一般的女人,哪怕再美,朱全忠也没特别大的兴趣。但他人的妻妾,玩起来感觉就不一样,特别刘氏先后经尚让、时溥二人之手,更是让他享用时心里舒爽到极致。 前阵子,在听闻敬翔妻子病故,他尚未再娶之后。出于关心下属的考虑,朱全忠把敬翔召进府中,排出了众多美姬,让敬翔挑选一人。 敬翔——敬翔这厮一眼就看中了刘氏! 朱全忠仰天长叹,忍痛将此女赠给敬翔,但心中恋恋不舍。今日看到敬翔,又想起了刘氏,心中痒痒,想到刘氏现在已是敬夫人,心中顿时一热。 “大帅,方今多事,安敢沉溺于闺房之中。”敬翔笑道:“昨日我听闻一事。邵树德又派蕃将李仁欲率三千余骑,借道魏博,前往郓州。” 朱全忠先是一惊,继而若有所悟。 罗弘信和李克用彻底翻脸之前,河东军一直借道魏博,支援朱瑄。这事朱全忠当然知道。 他又不是傻子,河东军士出现在郓州,难道是飞过去的不成?定然是借道魏博了。 对此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罗弘信和张全义一样,是宣武军的附庸,只不过张全义能隐忍,够恭敬,附庸得更彻底罢了。但魏博镇还是有点脾气的,目前被打服了,上供不辍,但心里面到底怎么想的,朱全忠也能猜度一二。 他暂时不想计较此事。对魏博,要徐徐图之,不可因为自己武力强大就一压到底,最后弄得和李克用一样,在幽州焦头烂额。 因为河东军纪太差,魏博军突袭史俨,已经与李克用彻底闹翻了。但这说明魏博彻底倒向宣武了吗?不见得。 邵树德派蕃将拓跋仁福引三千骑前往郓州,这事已不是秘密。这次居然又派人借道魏博,支援朱瑄,罗弘信允许了,这事就很微妙了。 先后两次派出六千骑兵支援朱瑄,虽还未达到当年李克用派八千骑兵支援泰宁军的规模,但也是一股不小的威胁了,不得不引起重视。 “邵贼现在是想尽一切办法给我添麻烦啊。”沉默了一会,朱全忠突然笑了。 “生死相搏,自然无所不用其极。”敬翔说道。 朱全忠招呼众人坐下,随口道:“真的无法与邵贼修好了吗?” “大帅,去岁镇内遣使前往安邑,欲约以婚姻,邵贼不许。”敬翔的话是真的不多,从来只论述事实,不加评论,但每每说的都是关键。 其实邵树德当时一口回绝了,还说了几句嫌弃朱全忠之女的话,仿佛不激怒朱全忠不罢休的样子。 “唔。”朱全忠沉吟了一下,突然道:“记下来,庞师古率大军十万,攻濮州。吾儿友裕率军五万,借道魏博,攻齐州。” 李振、韦肇一惊,正欲劝阻,却见敬翔笑而不语,生生停了下来。 “骗一骗邵贼。”朱全忠大笑,随后面容一肃,道:“即刻调庞师古北上,至汴口。” 第二十九章 搏命之行 “杀!”百余汴军士卒突然冲到土墙之前,将木板放下。 仿佛是一道信号,远处的黑暗之中人影憧憧,大群甲士手持器械,冲杀了过来。 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道壕沟,挖出来的泥土拍成土墙堆在后面。 被汴军冲到近前,守军也有些着急忙慌,铜锣立刻敲起,响彻夜空。 正在休息的草原丁壮一跃而起,抄起弓箭、藏矛、镰刀、斧子、骨朵等杂七杂八的武器,就要对敌。 “射!”辫发酋豪披着铁甲,大声下令。 长箭密集射出,汴军士卒的大盾上立刻长了一层白毛。 惨叫声更是此起彼伏,黑暗中不知道多少人命丧当场。。 “弥药王的子孙,呃——”一名酋豪刚要鼓舞士气,就被箭矢射中喉咙。 其实不用他鼓舞了,双方很快杀在一起。 汴军艰难地翻越土墙,很快被捅过来的藏矛扎成血人。管你穿了几层甲,身上总有遮蔽不到的地方,面对十几根雪亮的矛尖时,胜算总是很低。 尸体无力地栽落墙后,后继者趁着他们造成的混乱,前赴后继翻越土墙,亡命搏杀。 刀斧飞舞,长枪攒刺,血雨纷纷,一条又一条人命消逝在夜风之中。 蕃人丁壮扛不住血腥的搏杀,已经有人向后退去,不过迎接他们的是密集的箭矢。连带着杀得兴起,一路追过来的汴军士卒也被射成了筛子—— 第二堵土墙前,弓手、矛手阵列肃然,人数多得让人绝望。 鼓声在黑夜中响起。 每一通鼓,都有一名酋豪带着本部丁壮冲杀上去。 他们大部分人无甲,器械五花八门,配合得很让人糟心,也谈不上什么杀人技巧,唯有一股子蛮力和野性,在督战队的驱使下,嚎叫着前冲。 汴军被一步步压了回去,第一道土墙又被夺回。 卢怀忠从望楼上下来,面容严肃,仍远远看着溃退中的汴军。 武威军军士押来了数十名溃兵,当着所有人的面,手起刀落,以正军法。 溃逃军士, 不但本人要被斩首, 其家人也没资格领取土地。甚至于, 其所属部落头人还会有更加严厉的惩罚措施,朔方军也不会管。 但就是这样苛刻的惩罚,依然挡不住有人溃逃。生死之间有大恐怖, 便是野蛮人也迈不过去。 “此番夜袭,不如昨日。”卢怀忠看着正在涌出土墙, 追击汴军的蕃兵, 说道:“昨夜杀到了第二道土墙前, 今日连第一道都没完全攻破。贼军,气衰矣。” 从孟州城下赶回补给粮草的杨亮在一旁观战, 闻言附和道:“柏崖仓城连攻两日,损失了五百多人手,是否可以强攻一下?” “大帅让先围着, 再劝降。”卢怀忠摇头道:“柏崖仓, 能不战而下最好了。” 攻这种地势较高险的城池, 伤亡贼大, 还不一定打得下来。 丧乱以前,国朝攻石堡城。吐蕃调动举国之力, 在外围救援,被唐军一一击败。在核心的石堡城攻防战之中,吐蕃守军其实只有千余人, 守城的才几百,但唐军战死万余。 主要伤亡不是蚁附攻城, 事实上在攻石堡城本身时,伤亡并不大, 堡内守军也很少,最后甚至集体投降了, 被俘四百余人。真正的血肉磨坊是上山途中,史载吐蕃人准备了大量滚木礌石,顺着山道滚下去,层层设防、处处拦截。没有城墙,光靠地形就让你付出几万人的死伤,而造成这一切的不过就几百守军罢了。 而在围绕石堡城的阻击与反阻击中,唐、吐还爆发大规模野战, 双方都打出了真火,唐军前后死伤数万。 这是一场浸透了鲜血的惨胜,值不值得自有后人评说,反正王忠嗣体恤将士性命, “忠嗣岂以数万人之命易一官乎”,不肯用十万大军攻打只有区区数百守军的石堡城。 柏崖仓当然不如石堡城地形那么极端,但邵树德也不像唐玄宗那样非要争一口气,用人命来弥补地形上的劣势。筑起土墙堵住汴军下山袭扰的道路即可,码头已经被拿下,如今还是攻河清县城要紧。 汴军,可不一定会给你多少时间。 而此时的河清县之外,夏军三面围城,武威军主力及河渭蕃兵近两万人,已经强攻城池数日。城内守军出城厮杀过几次,但都被击破。吃了亏之后,就一门心思躲在城内坚守了。 夏军已经死伤不轻,但全权指挥攻防战的高仁厚也不再“仁厚”,驱赶着一群又一群蕃兵去消耗城内守军,彻夜不休。 汴军现在还不肯投降,再打下去似乎也没投降的必要了,这里必将要变成一片鲜血浇灌的土地。 陕州河运院之内,水手们被全数召集了起来。 国朝舟津济梁都有令,九品官,管水手、木工若干。河运院、水陆发运院的级别更高,有转运使,管辖的船只、车马、驭手、水手只会更多。 陕州河运院已经很久没开工了。 其实不光他们,渭口、河阳、河阴等院也很久没开工了。这些发运院,有的是终点和起点,有的是中途维修、仓储地点,全部工作内容就是为朝廷转运钱粮——主要是财货。 但关东战事不休,漕运断断续续,这些依赖漕运生活的官僚机构、水手木工之类吃得半饥不饱,艰难无比。 但他们时来运转了。 灵武郡王邵树德遣人传令,征发转运院船只,运输粮草、器械,目的地则是下游河清县的蓼坞码头。 国朝漕运的原则,就是江船不入汴、汴船不入河、河船不入渭,盖因每条水系的水文情况大不相同,航行在上面的船只都是特别设计的。从潼关到河阴仓这一段,使用朝廷转运院的船只和水手,绝对没错。 陕州河运院的转运使名叫韦念,在与匆匆赶来的虢州刺史黄滔会晤之后,立刻就行动了起来。 水手、船工人领赏钱一缗、绢两匹、麦两斛,士气大振。 给谁干活不是干啊?朝廷不发钱,难不成大伙全饿死? “诸位都是老于任事的干练之才,多余的话我也不想说了。这五万斛军粮,尽快运到蓼坞码头,卸货存放起来。”韦念找来了转运院的佐贰官员及杂任,神情严肃地说道。 “官人,蓼坞地方不大,有个小仓,最多只能存三万斛。而今多雨,若无正仓存放,多出来的两万斛怕是要霉烂了。”很快,一名杂任吏员提醒道。 “先运过去再说。”韦念烦躁地说道:“每运一趟都有赏,你管他够不够存放,咱们只管运。想想一家老小,都指望你拿回去的赏赐过活呢。便是中途出了事,虢州黄使君说了,州中出钱发抚恤,按衙军战死计,家人月领粮赐一斛,直领十年。” “官人,从渭口到蓼坞这一段,两岸山势高耸,纤道艰险,往常一直都是河中、陕虢出运丁、纤夫,而今” “回程之时自有人安排。”韦念不耐烦地说道:“赶紧动身。军情紧急,晚了咱们怕是都落不了好。多运一次就多领一次赏,还犹豫什么?” “既如此,某无话了,这便动身。” “官人有令,自当遵从。” “家里都揭不开锅了,灵武郡王愿意用咱们,也是好事。” 众人纷纷应道,随后便散去,各自召集人手不提。 韦念松了一口气,随即他又想起一事,顿时有些着急。 跟着黄滔一起过来的夏军使者,还让他多找一些木工,打造简易火船,阻挡汴军水师往上游进发,阻断航运。 国朝水师,型制不少,但大体上遵循两汉以来的旧制,分楼船、艨艟、斗舰、走舸、游艇和海鹘六种。 黄河上楼船很少,汴军水师装备最多的是战舰和蒙冲。 “战舰,船舷上设中墙,半身墙下开掣棹孔,舷五尺,又建棚与女墙齐棚上,又建女墙重列战格,人无覆背,前后左右,树牙旗、幡帜、金鼓,战船也。” “蒙冲,以犀革蒙覆其背,两相开掣棹孔,前後左右开弩窗矛穴,敌不得近,矢石不能败,此不用大船,务于速进,以乘人之不备,非战船也。” 军舰的动力有两种,即桨和帆,这与漕船大不相同。 漕船基本可以认为是无动力的,因为体型较小,以撑篙来控制船只行进方向。遇到危险航段、逆流而上时也需要纤夫拉纤。 但军舰是有动力的,通过“棹孔”划桨,船上也装有风帆。而且机动性较强,绝大多数时候无需拉纤。 船用武器有通过弩窗投射的弩矢,有通过矛穴刺击的长枪,有击打武器拍杆,还配备有近战搏杀的军士,漕船遇到它们基本一两下就被打沉了,没有任何悬念。 除了水流特别湍急的地方,汴军水师可能不愿冒险前往之外,他们在这条大河之上,绝对是制霸全局的存在。 从渭口、陕州等地往下游运粮,说实话挺扎眼的。一旦为汴军发觉,水师划桨逆流而上,这些漕船一条都跑不掉。 临时准备一些火船,也是无奈之举。至于能不能起到阻遏作用,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这一趟,可真是搏命之行啊。”韦念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脸色有些苍白。 第三十章 归属 河清县外血雨纷纷,厮杀不休。 箭矢、落石、金汁、火油,不断收割着河渭蕃兵的生命,但他们没有后退的权力,仍然舍生忘死冲杀着,期待好运眷顾,最终能够活下来领取丰厚的奖赏。。。 而在汴口内外,大量船只也开始集结。 庞师古日夜兼程,带着亲兵赶到了汴州,得朱全忠面授机宜后,又马不停蹄前往汴口,准备率师出征。 这次他从南方带回来四万宣武衙军、两万徐、宿、濠、寿楚州兵,一共六万人马——至于泗州,刺史张谏毅然决然地投靠了杨行密,据闻东平郡王派过去的使者趾高气昂,盛气凌人,人家心里窝火,偏不降你。 但杨行密也很知机,暂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其老巢歙州刚平,大军还屯于江南,尚未北返。 而且杨行密表现出了一种善意的态度。淮南百姓流散,田多荒芜,粮草不继,故遣人带着茶、盐到汴州贸易。 老实说,这对双方都有利。 汴州并不缺钱,多年来赋税一直很轻,给东平郡王赚来了好大的名声,百姓还是有消费能力的。茶、盐之物,正是急需,幕府过一道手再卖给百姓、士人,还能小赚一笔。而杨行密也能得到宝贵的粮食,渡过最艰难的辰光。 双方都同意做这种买卖,至少从表面上来看,关系是非常不错了,虽然不知道未来会如何发展。 庞师古登上梁公堰,俯瞰壮丽秀美的山川。 从洛阳而来的戴思远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拍着马屁。 他身旁站着氏叔琮,嘴角微微有些翘起,似是在讥刺戴思远热切的钻营心思。 氏叔琮是庞师古的老部下了。 朱全忠出镇宣武之后,为对抗杨彦洪等汴州将门的影响力,同时也目睹了李克用帐下骑兵的巨大作用,决定另起炉灶,自己搞一支骑兵队伍,不受那帮鸟将门的气。 最初募了五百人,后来逐步扩大规模。这支骑兵部队的统帅,便是庞师古,而骑射双绝的氏叔琮也应募从军,一来就当上了伍长——中原有很多这类地主家庭出身的土豪子弟,如王彦章、氏叔琮等,从小习练刀矛、骑射之术,一直以来都是朱全忠着意栽培,压制旧势力的对象。 氏叔琮是有本事的,后世他也是汴军中对河东胜率最高的将领,两围太原,军事才能自不用多说。 不过运气太差,赶上了朱全忠晚年猜忌大将,与王重师等大将先后被诛。丁会、刘知俊等人吓得直接造反,葛从周自解兵权在家养老,其余诸将离心离德,汴州势力就此极盛而衰,让河东能够死灰复燃。 “好了,戴将军。飞龙军已独立成军,战力强横。此番北上,只要好好表现,我自不会吝于向大帅请功。”庞师古实在受不了戴思远的喋喋不休。 这人才干是有的,但自从在渑池县败了一次之后,军中风评不佳,日子有些难过,差点就被撸了飞龙军使之职。 但听闻他面见东平郡王,泣血陈奏,得到谅解。飞龙军扩充为左右飞龙军共八千骑马步兵,盯着这支部队的人很多,但戴思远仍然牢牢坐在位置上,可见也确实得到了东平郡王的信任。 但这性子,委实让人瞧不上啊,哪点像个赳赳武夫了? “庞都将率师北上,我部愿为先锋,定将夏贼击退,保河阳——” “好了!”庞师古提高了声音,目光盯着正在出港的船只,道:“仗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现在说这些作甚?你部可已准备妥帖?” 戴思远所部自然就是骡子军了,之前一直在洛阳,此番被征调回来,代替他们的是从汴州开过去的一万步军,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也是削弱了胡真的兵权。 骡子军加强过来后,庞师古所部便有六万八千余众,再加上河阳张慎思的三万兵马,以及临时征发的土团乡夫,这便是十几万人了。邵树德兵力,应该也就四五万人,他的后勤支撑不起更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击退其还是很容易的。 但击退容易,想要歼灭就难了。 从蓼坞往西,没有太好的渡口。邵贼若退回王屋山,届时就轮到汴军转运粮草困难了,很难派遣大军追杀过去。 而北线轵关陉一带,齐子岭已被夏贼控制,强攻也很麻烦。 夏贼对河阳的威胁,竟是要长期存在了。 码头响起了一连串的钟声。 一批漕船装运完毕粮草、器械,依次启程出发。而在它们外围,水师战舰也已经严阵以待,打算护送它们前往河阳三城。 承担“探候”职能的水师游艇已经回报,蓼坞为夏贼攻占,出兵河阳的第一站,还是只能安排在河阳(孟州)。 当然若能再等两三个月,沁水、清水水量丰沛起来,船只可直抵怀州河内县城外,运兵、运粮会更加方便,只可惜他们等不了了。 兵力集结,只能在孟州完成。 不知道邵树德有没有意识到这次东平郡王是下了决心,要给他来一次狠的了。最好没有,庞师古十分期待看到邵贼惊慌、惊愕的表情。 …… 大顺五年三月二十七日,杨亮所部又一次东出,在野外与汴军骑兵交上了手。 搜寻汴军骑兵主力厮杀,是邵树德亲自下达的命令。 朔方军的优势便是骑兵,马匹多、组建成本低、速度快,只要通过消耗战将汴军骑兵耗完,那么未来就掌握了战场的主动权。 无论是迟滞敌军速度、反冲杀断后掩护主力,还是杀敌袭扰,都能给汴军造成极大的困扰,一点点积攒优势。 张慎思一开始没意识到这个问题,不过在又损失了数百骑之后,他有点受不了这个血腥的消耗战了,直接将骑兵撤了回来,掩护他带着主力北上怀州。 而这样一来,野外便成了夏军骑卒的乐园。若不是难以寻觅补给,活动距离和时间双双受限的话,他们甚至敢冲过黄河,袭扰敌军腹地州县。 三月二十九日,汴军捉生、亲骑两支骑兵部队抵达河阳。 第二日,飞龙军左厢一部通过浮桥抵达河阳北城。 而此时的河清县,也已经到了最后时刻。 连续多日的围攻,前后死伤了五千余人,汴军守城器具消耗殆尽,城墙也残破不堪。 蕃人已经不堪驱使,无力再战,此时换的是武威军步卒精锐。 邵树德策马骑行在战场上。 城外到处是燃烧为灰烬的攻城器械。夫子们麻木地搬运着尸体,这些日子他们干了太多此类事情。 伤兵营地内满是哀嚎。 粮草都转运困难,其他物资更是少之又少了。蕃人伤兵退下来,除简单的清理、包扎之外,伤药甚少,只能靠自己硬扛了,可想而知死亡率有多高。 临时赶过来面见邵树德的崔素跟在身后,脸上表情沉凝无比。 亲眼目睹了蓼坞、河清的连番厮杀,他终于明白中原征战的残酷之处。 对手战技娴熟、精于杀人只是一方面,最坑的是战斗意志较为顽强,往往死硬到底,与草原上完全是两回事。 战争烈度也高出很多。 想想以前朔方一镇不过灵、盐二州,万余兵马,却能威压附近的党项、吐蕃部落,几千步军能大败数千骑兵,这西北的池塘还真是小。 按照灵武郡王的说法,那就是菜鸡互啄。 “李唐宾在攻硖石堡,河西蕃部要轮番上阵,看了眼前这场面,怕了吗?”邵树德突然问道。 “回大帅,攻城确非我河西儿郎所长。只愿突破这片连绵山地,进入到平地上,一定让汴贼好看。”崔素答道。 “别急着说大话。”邵树德笑了笑,说道:“你的兵自由散漫,习气颇重,器械也不够精良,真对上中原那些世代吃这碗饭的骑将、骑兵,未必讨得了好。不过步战时还算勇猛,好好整饬一下吧,听李唐宾的军令。” 河陇蕃人,从吐蕃时代开始,大部分人习练的其实是步战,吐蕃大军的步兵也占多数,人人有马是不可能做到的。 后世辽国与其类似。他们打北宋,一般也就几万骑兵,但往往跟着十几万步兵,以奚人、渤海人、幽州汉人为主。这些人若配以良好的装备和训练,其战斗力以邵树德眼光看来虽然一般,但也不会太差,下限是有保证的。 君子馆之战,辽国骑兵固然凶猛,但宋军其实是被辽国步兵正面击破的。仅仅因为天寒弓弩无法使用,但人家也没法用啊,面对面肉搏时就不行了,被正面打败,无话可说。 “末将定然约束儿郎,听令而战。”崔素保证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 恰在此时,河清县西城外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 很快,有令骑来报,武威军副将刘三斛率众先登,并稳稳守住了城头,后续兵马正源源不断跟上。 “恭喜大帅,河清县已入囊中。”崔素大声说道。 “还差一个柏崖仓,若将此地也拿下,此番出兵可称完美。”邵树德的心情也非常好,直接策马奔向西城。 若尽得河清、蓼坞、柏崖仓,便算走出了王屋山区,从此可以高屋建瓴之势俯瞰河阳,随时派骑军东出,主动权尽在我手。 “派人再去柏崖仓劝降,城中守军只有千余人,若愿降,皆无罪,人赐钱一缗、绢两匹。我说话算话,绝无虚言。”临走之前,邵树德还吩咐了一下。 “遵命。” 战马奔上一处缓坡,邵树德勒马停驻,看着在夕阳中犹自奋战的武威军将士,忍不住大笑:“得了此地,朱全忠要在河阳安排多少兵堵我?” 朱全忠远在汴州,自然无法回答他。 而在这一天,庞师古又带着踏白都渡河北上,抵达了河阳大地。 汴军仍在稳步集结之中。 河阳二州归属的争夺,至此终于要进入白热化的阶段。 第三十一章 前出之基 “昔年攻灵州康元诚大营,刘副将便是先登勇士。”河清县城内,邵树德亲自走入武威军将士之中,找到了因伤躺在床榻上的刘三斛。。。 “犹记得,当时我将康元诚之爱妾赏给你了。本以为刘副将就此沉溺于温柔乡中,不复勇武。可今日先登者又是你,莫不是又来问我讨赏?”这话一出,众人轰然大笑。 刘三斛嘴角咧了咧,有气无力道:“大帅看着赏便是。” 昨日他奋力先登,勇战多时,战后脱力晕倒,身上取下来十几个箭头,立下了奇功。 “陈副使。”邵树德喊道。 “下僚在。”陈诚走了过来,军士们纷纷让开,几个副将、十将还向他行礼。 “河清县令组织壮丁健妇上城戍守,城破之后还带人巷战。此等贼官,可有家眷?”邵树德问道。 “贼官之妻已被擒获,正待发落。此女年岁不大,出身卢氏。”陈诚回道。 “赏予刘副将。” “遵命。” 将士们情不自禁地惊呼一声。卢氏女,得到可不容易。这刘三斛可真是撞大运了,两次都让大帅加赏。 邵树德满面笑容,心中却有些感慨。 十年前,他还言必称“祸不及家人”呢。这在当时简直是奇谈怪论,严格来说,那是他犯下的不小的错误,因为你格格不入,别人也不理解你,容易失掉人心。若不是他与将士们朝夕相处,慷慨大方,仗义疏财,又关心他们的生活,同时还有一点武勇的话,说不定就让人轻视了。 现在他所做的事,是越来越符合时下人们的价值观、审美观,完全是英明之主的所作所为——当然,像朱全忠那样把自己小妾赏给部下,他还是做不到。 一个人、几个人、几十个人,终究不能对抗社会大环境的同化,也改变不了人们的思想潮流,或许五百个人可以试试? “大帅,丰安军已至华州,天德军刚过蒲津关,抵达河东县。”离开伤兵营地之后,陈诚跟在邵树德身后,禀报道。 可算要来了! 邵树德有些高兴。河清县这边,能打的其实就武威军,飞龙军一部数千人要么是阴山蕃部、要么是后方整训的新兵,战斗力是比不上武威军的。 丰安军、天德军也是老牌子部队了,正儿八经的“铁林系”出身,还是整整一万四千步骑,终于能让单薄的兵力厚实一些了。 “汴军可有援军赶至?” “有斥候来报,河阳城外出现部分汴军骑卒,千骑以上。他们捕了两个出外樵采的贼兵,发现是降人。”陈诚答道。 降人就是降兵。 这些年诸镇大战,全国人口减少,但武夫数量却逐渐增多,战时还有很多临时征发的兵将,降人是一坨一坨的,多不胜数。 朱全忠的降人主要来自兖、郓、徐、淮四镇——这几年他相继拿下了曹、宿、徐、濠、寿,与楚州飞地连在一起,相当于一个半到两个藩镇了。 这些州县本身就有兵,投降过来后,朱全忠下令拣选精壮入嫡系部队,余皆送到河洛、汝蔡与夏军消耗。如今河阳连番大战,当然也要往这边派人了。 地盘越多,兵将越多,其实不光朱全忠面临这个问题,邵树德也一直在努力消化、清理杂牌。 陕虢军、河中军、蕃兵、各种降兵等等,其中老丈人的威胜军大概是最大的杂牌…… “我来的是嫡系衙兵,朱全忠派来的是送死的降兵。”邵树德看着被押往城外的徐州降人,笑道:“可惜柏崖仓重地,张慎思没有派降兵,不然倒多了几分招降的把握。” 昨日大军破城,守军降者四百余,基本都是徐镇降兵,其余皆战死。 “大帅,降人未必不愿意死战,还是得料敌以宽。”见邵树德还有兴趣聊降兵的事情,陈诚也不着急了,道:“朱全忠的降人更多,最早的蔡人已成汴军中坚,不可大意。” “我看朱全忠是想消耗、整编杂兵。”邵树德说道。 打败秦宗权后,朱全忠收编了十余万蔡贼,兵力膨胀到接近二十万。 历史上他攻灭二朱、时溥、王师范之后,军队继续膨胀,达到二十多万,一度接近三十万。可想而知,这三十万人的质量是参差不齐的,因为很多人本来是农民,作为土团乡夫被临时征发,然后随着大军投降,但也算投降军士的一员。 朱全忠养不起这么多军队,势必要大加消耗,而他对付这些人的招数很简单:不太行的放回家种地,有点水平的派往各个战场消耗,精壮补入自家各支有正式番号的部队。 经过多年的努力,称帝之前,他成功地将衙军缩编到十五到二十万人。称帝之后,继续整编,撤销了大量军队番号,汰弱留强,最后保留了十二万禁军,编为左右龙虎、左右神武、左右羽林、左右龙骧、左右天兴、左右广胜六军,统归侍卫亲军马步都指挥使(在京马步军都指挥使)、侍卫马军都指挥使、侍卫步军都指挥使管辖。 此外,还有少量直属部队。 禁军数量整编后约十三万余人,裁汰下来的军士分遣到地方,变成驻防部队。 此十三万精兵,便是五代汴梁禁军“传家宝”的最初由来,一代代传至北宋。 “前次杨亮俘濮兵千余,今又有数百。拣选五百精壮,补入归德军,余皆送往垣、渑池二县,租种公中田地。”邵树德说道。 陈诚应是。 “柏崖仓汴军愿降了吗?”邵树德一边向县衙而去,一边问道。 “暂未降,不过或许有戏,贼兵并未伤我使者。”陈诚回道。 劝降柏崖仓守军,夏军这边也是付出了诚意的。派了一位不怕死的勇士携带邵树德亲笔信而去,结果劝降失败,但使者也全身而回,这就颇堪玩味了。 最大的可能就是,汴军内部也意见不一,这就存在操作的机会了。 “城内还有多少百姓?” “不足百户。整个河清县,按户籍黄册来看,也就八百户左右,而今多逃散到他处了。” “还是要恢复户口,发展生产。可惜,汴军未必让我如意。”邵树德叹道:“让封渭来见我吧。” 封渭在外“公费旅游”很久了,天平、泰宁、感化、平卢、魏博五镇转了一大圈。说实话,成绩不是很如人意。但这不怪他,因为有的人就是脑子不好使,比如青州王师范。 县衙内破败无比,焦黑一片,连张好点的坐具都没有。 亲兵们搬来虎皮交椅和案几,卢嗣业、杜光乂二人带着一帮手下,直接坐在蒲团上办公。 封渭匆匆赶了过来,行礼道:“参见大帅。” 邵树德仔细看了看他,四五十岁的人了,在外奔波这么久,与人勾心斗角,确实很不容易,鬓角白发都多了不少。 “大郎辛苦了。”邵树德说道:“君有此功,我欲表为河南尹,今后便不要出外奔波了,安心整治地方吧。” 作为妻族,封渭愿意干事,勇于干事,没有想着混日子攒太平功劳,这就已经让邵树德很满意了。今后只要不出差错,定然会有造化。 “大帅有命,自当从之。”封渭谢道。 陈诚坐于一旁,解释道:“封使君可暂寄治河清县。” 封渭了然,和他猜测得差不多。 处于夏军控制下的河南府属县,就只有河清。他这个河南尹,就目前而言,与河清县令没甚差别。 原本的河南尹自然是佑国军节度使张全义了,但他已出任河阳节度使,河南尹的职务交予何人,尚未可知——因为战争,道路不通,宣武使者暂时无法抵达长安。 “河清县,我会迁移民户,且耕且战。”邵树德继续说道:“河清在手,王屋、垣县安枕无忧,可放心耕牧。亦可为我军前出之基,汴军需重兵布防,被动无比。若我是朱全忠,定会调集大军围攻,非得收复此县不可。这个河南尹,做得可不容易。” “若无殊功,如何得享富贵?”封渭明白此事的重要性,立刻表态道:“某今日便召集县衙旧人,清查田亩、户籍,将诸事理顺。” “时间紧迫,我已行文河中,裴氏、柳氏、王氏会举荐一些老于事务的杂任吏员前来帮你。几个佐贰官员,将由银州经学选派,快马赶来。”邵树德点了点头,道:“河清已下,后面便要论功行赏了。河渭蕃部损失不轻,第一件事就是给他们分地。先一人二十亩,后面有战功之时,再分。” “遵命。”封渭应道。 邵树德在县衙内一直待到晚间,随后出了城,巡视军营。 河清县城墙在修缮、加固,蓼坞码头也在紧急修缮,并加修一道城墙,正好做个小仓城。 来自河中的夫子与部分蕃人老弱妇孺一齐上阵,野外灯火通明,彻夜不休。 四月初二夜间,第一批来自陕州的粮食冒险抵达蓼坞码头,邵树德大大松了一口气,亲自前往码头迎接。 所谓的“冒险”,其实是有双重含义的。一是通过黄河运粮,本身就有风险,二是为了躲避汴军水师的袭击,夜间冒险靠岸,黑灯瞎火之下,发生船毁人亡事故的概率大增。 对这些水手,邵树德当场称之为“勇士”,其功劳不比战阵上厮杀小。 “实到四万八千八百余斛粟……”邵树德伸手抓起一把粟米,心情别提多舒爽了。 在河洛发动战争第四个年头了,终于通过船运将粮食运到了下游。这个结果,是三年内无数将士用生命换来的,真的很不容易,因为地形对己方太不友好了。 “奋战数年,终于看到了发挥我军优势的契机。”邵树德轻轻放下粟米,道:“我就在河清县,哪也不去,将士们可敢为我退敌?” “杀他个人头滚滚。”不知道谁起了个头,码头附近的武威军士卒们纷纷高呼,气氛热烈。 邵树德哈哈大笑,道:“士气可嘉。不过,一味死守不可取,河清既下,后路无忧,明日可遣飞龙军儿郎东出,袭扰怀孟。高将军?” “末将这便去传令。”高仁厚应道。 在主帅身边就是这么憋屈。 他好歹也是河阳招讨使,与李唐宾、折宗本地位等同,乃一路大军的统帅。 但邵树德关心前线战事,直接从王屋山行营跑来河清,你能怎么办? 好在邵大帅对高仁厚还算尊重,越殂代疱的时候很少,这让老高的面子稍稍好看了些。 命令下达之后,飞龙军立刻派出了两千军士,一人双马,携带十日食水,东出孟州袭扰。 他们将归属杨亮指挥,专门搜寻小股汴军袭扰,迟滞大军行动速度,给河清县这边囤积粮草器械争取时间。 若张慎思急着来援,且露出破绽的话,狠狠咬一口也是必然之事。 是的,现在谁都看出来了。河清县,已经成了河阳战局的棋眼,张慎思若不尝试着收复此地,一旦让夏军在此囤积数十万斛粮草,那可就具备出动主力大军的基础了。 …… 午后,张全义亲自出城迎接从侄张衍。 “季父。”张衍一见面就摇了摇头,面有愧色:“胡真蛮横得紧,侄好说歹说,只带来了兵仗三万件。” “无妨,日后还有机会。”张全义大度地说道:“河南府都是咱们的人,胡真并不为东平郡王信任,任其猖狂一时,终究要败落,何必与他做意气之争呢?” “侄听闻夏贼已据河清县?”张衍低声问道。 “此处不是说话之所。”张全义拉着侄儿上了马车,道:“先回州城。” 州城就是孟州,其实是指河阳北城。 河阳三城,北城在黄河北岸,中潬城在河心沙洲里,南城在南岸,而河阳县的地域,自然也就横跨两岸了。不过一般人谈到孟州城,说的其实都是北城。 孟州还有四县,济源、温在黄河北岸,汜水、河阴在黄河南岸。 这其实是一个相当关键的地方,多年来一直是朝廷威慑魏博镇的桥头堡。 叔侄二人进城后,家人之间先是一番见礼,随后张全义、张继业父子便拉着张衍到一处密谈。 “洛阳局面如何?”张全义最关心的还是他的根基所在。 “一切安好,东平郡王并未委任新的节度使人选。”张衍说道。 张全义听了这话,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也显现出了几分喜色。 他之前看到过东平郡王给朝廷的上表,“以河南尹张全义检校司徒、同平章事、充河阳节度、孟怀泽等州观察等使”。这个很好理解,让他当河阳节度使,但佑国军节度使的位置给谁呢? 小心翼翼打听,但却没有丝毫风声露出。如今过了这么些时日了,没有新的节度使上任,那么事情就很明了了,河阳节度使竟然是兼职! 东平郡王喜好玩弄心术,唉!有什么事不能直接说么,非得故意考验我愿不愿意出镇河阳。 “昔年李罕之兵围河阳,吾啖木屑以为食,惟有一马,欲杀以饷军,死在朝夕,而汴兵出之,得至今日,此恩不可忘也!”张全义叹道:“东平郡王大恩大德,何以为报。” “阿爷,河南府是咱们张氏根基,如今尚在,甚好。可咱们身处河阳,还是得好好拿出个方略。邵贼得了河清,若举大军东出,如何应对?”张继业问道。 “河阳有一些衙军,季父既出镇为帅,诸将可来拜见?”张衍道:“如今这个世道,不抓牢兵权可不行。” 拜见的将领么,其实只有一人,就是刚转隶河阳衙军的郭言。 这人手头四千兵,全是降兵,此番至少一半丢在了河清。就连他本人,原本也要去河清戍守的,若不是回来督办粮草、器械,并押运第二批物资上路,他可能就被围死在城里了。 他现在手头也没甚实力了,不足两千兵将,不知道要被庞、张二人扔到哪里去送死呢。 与张全义抱团取暖,并不奇怪。 “且住。”张全义伸手止住了二人的话,道:“庞师古、张慎思二人来了河阳,衙军定然要归其指挥,此事可暂先放一放。夏贼猖獗,百姓流散,三城之内,衣食无着的流民不少,我欲募其精壮入军,重建州兵。剩下的百姓,送往大河南岸诸县耕作,免得为夏贼掳去。东平郡王遣我出镇河阳,看中的自然不是我行军作战的本事——” 说到这里,张全义有些尴尬。早年在巢军,也打过不少胜仗,可遇到邵贼后,连连吃亏,让许多人为之看轻。 “说不得,还是得料理好民政之事。”张全义顿了一顿之后,继续说道:“昔年东平郡王讨秦宗权,河南府竭尽全力供给粮草。今庞师古讨邵树德,河阳二州亦得竭尽全力料理好钱粮、兵仗之输送。” 张继业、张衍二人见状,知道现在不是搞那些小心思的时候。夏贼大敌当前,如今还是得同舟共济,先把眼前的难关过了再说。 让子侄离开后,张全义独自坐了一会。 渡河而上的人马越来越多了。 踏白都王檀部、亲骑军张存敬部、捉生军李思安部,此皆骑军,四千八百余骑。 飞龙军戴思远部同样屯于河阳北城。 左右长直军寇彦卿部也抵达了温县南。 正在渡河的还有左右雄威军、左右保胜军…… 大战的气氛,越来越浓烈了。 ------题外话------ 过年走亲戚太忙了,码字的时间比上班还少。 整整要走6天亲戚,平均一天去2家。 今天白天看看有没有时间,如果没有,那就一章了。 第三十二章 倾国之师 孟州附近的小平津渡口,从洛阳调来的左右保胜军正在渡河北上。 先锋一部在外列阵,试图驱逐一股靠近过来的夏兵。。。 “张慎思、张全义怎么搞的?竟然让夏贼纵横驰骋,伤我士气。”军使霍存有些恼火,直接吼道:“儿郎们,随我来。” 数百甲士轰然应命,手持长剑、陌刀,墙列而进。 “十五学剑北击胡,羌歌燕筑送城隅。”霍存手持步弓,只一射,百步外夏军一军校翻身落马。 “杀贼!杀贼!”军士们士气大振,纷纷高呼。 霍存、朱友裕、谢彦章等人,都有远远在城楼下,从超远距离上一箭射死敌军将领或谩骂之人的记录。 将是兵之胆,主将如此神勇,军士们手里的长剑、陌刀似乎也更加锋利了。 袭扰的夏军骑马步兵也很凶悍,双方都只有数百人,也不废话,直接硬碰硬杀了起来。 霍存又一箭,再度射杀一名身背认旗的军校。 “轰!”双方直接碰在了一起。 陌刀、重剑、长枪、大斧,这是大唐武夫最喜欢的刀刀见血的搏杀,就看谁撑不住,就看谁忍受不了伤亡。 热血泼洒在河滩沙地之上,很快渗进了大地。 断肢残臂被砍断下来,与飞舞的头颅搅在一起。 没有人后退,没有人怕死,就只有男人间以生命为赌注的搏杀。 “夏贼都得死!”霍存身先士卒,接连劈死两名夏军士卒,鲜血淋了全身,浑如那恶鬼一般。 保胜军将士曾经在折嗣裕手下吃过大亏,此时一个个急着报仇,奋勇上前,根本不顾伤亡,完全是以命换命的打法。 双方的人数急剧减少,到了最后,夏军步卒终于一哄而散。 在远处掠阵的数百夏军骑兵翻身上马,开始慢慢加速,前冲而来。 “噹噹噹!”渡口附近响起击钲声,正待追杀的保胜军士卒生生停住了脚步,开始整理略有些散乱的队形,结阵对敌。 夏军骑卒远远地兜了一个圈,又回去了。 霍存气得将兜盔扔在地上,怒道:“我军骑卒呢?” 夏贼骑军只做了一个动作,就生生逼得他们放弃追击。 眼见着夏贼溃兵逃回本阵,有袍泽将收拢的马匹交到他们手上,一群人翻身上马,竟然呼啸而去,霍存更气了。 “阿爷!”霍彦威匆匆赶了过来。 “方才是你让人击钲的?”霍存问道。 “是。” “不错。”霍存点了点头:“若追击时队形散乱,恐为贼骑所趁,做得好。下次厮杀,你继续替为父掠阵,金鼓旗号,悉由你掌之。” 汴军的许多将领,如霍存、郭言、王重师、张归霸三兄弟等,都喜欢亲自带兵到一线冲杀,以自己的武勇带动军士杀敌,故野战所向无敌。 当然,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历史上郭言、霍存都是在大胜敌军之后,亲自追杀,不幸战死。王重师攻郓兵大营,身中八九处创伤,在床上躺了一个月。 其中郭言最离谱,徐兵五千来战,他只有两千兵,直接带人冲杀,大破徐兵,追击之时中流矢而死…… “阿爷,各支大军次第渡河,集结完毕之后,开往何处?河清耶?济源耶?”霍彦威问道。 “我哪知道。”霍存无奈道:“庞师古是都指挥使,张慎思是排阵使,张存敬是游奕使,张全义是粮料使,我屁都没有。也不知道这些人在做什么,贼骑四处跑马,也不想办法驱逐一下。” 霍彦威:“……” 庞师古、张全义等人正在吃鱼。 河阳三城,玄宗朝那会引水入池,以养黄鱼(?)。河阳的鱼自然是十分美味的,张全义作为地主,正在招待庞师古一行人。 “此番出征,首要目标是河清。将此地夺下,堵住夏贼东出之路。”庞师古大口吃着鱼脍,神色间非常倨傲。 他征战这么多年,数万人规模的大战打过不少次,只在孙儒手下败过,其余全胜。朱瑄、朱瑾、时溥以及史俨等河东将领,完全不是他的对手,最近更是攻灭了徐镇,风头隐隐盖过汴军第一大将朱珍,极受全忠信赖,故委以重任。 “庞都将出马,夏贼自然手到擒来。”张全义笑着捧场道:“然怀州方向,亦非常紧要,听闻李罕之收受邵贼贿赂,欲整兵南下……” “大帅并未令我攻泽州。”庞师古不为所动,道:“张慎思在济源,令弟在怀州,难道不能挡住李罕之、契苾璋?” 契苾璋率夏贼之飞龙军出太行陉,屡屡袭扰怀、孟,这是已经知晓的事情。但庞师古并不打算将精力倾注到这方面,因为东平郡王关心的是河清方向。 出征之前,庞师古得朱全忠面授机宜,言可水陆夹攻河清。他少年时便与朱珍等人一起跟随朱全忠厮杀,朱全忠也十分信任、照顾他,故死心塌地,视他为父兄,言听计从。 朱全忠说“似可水陆夹攻”,那他就水陆夹攻河清,并将其作为战略重心。怀州战场,统归排阵使张慎思指挥,他带着上万衙军屯于济源,怀州、轵关一带也有大军,若还不能挡住李罕之、契苾璋,那干脆回家种地好了。 “庞都将是都指挥使,自然胸有韬略,某失言了。”张全义勉强笑了笑,举杯赔罪。 庞师古一饮而尽,道:“你也不必担心夏贼骑军。张存敬是游奕使,我已令他率踏白、捉生、亲骑三军出动,驱逐河清至河阳一线的贼骑。再过月余,沁、清二水复涨,船只可直入河内,运兵、运粮无忧也。怀州一线,尔等只需守城。待我击破河清夏贼大军,便举兵北上,将契苾璋、李罕之一齐料理了。” 这话说得气魄十足,充满了征战的自信。庞师古有些隐隐瞧不起胡真等人,手里兵也不少,却一味防守。靠守,能把夏贼熬退吗?河洛熬了三年了,夏贼走了吗? “保胜军万人、雄威军万人、长直军万五千人、飞龙军八千人、诸骑军近五千。有此五万众,破夏贼必矣。”庞师古又说道。 他没提左右坚锐军二万人,这是攻城部队,非野战精锐,以曹、濮、徐、宿、濠、寿、楚七州降人为主。 此外还有四万余临时征发的土团乡夫。徐州新得,州县残破,农田荒芜,百姓衣食无着。但徐人武风浓烈,农闲时训练也不少,干脆征发起来当兵算了,先养着他们,也不用发多少赏赐,给其家人口粮就够了。待打完这仗,徐镇也差不多料理好了,再放他们回家种地。 这些人,野战庞师古看不上,但攻城、守城、转运物资还是能派上用场的。 全军总计步骑十一万人,河面上还有水师协助,攻河清一地,势在必得。 张全义默默算了算。 汴州几乎无兵了,最多一两万。防备二朱的还有两万人马,野战没问题,但也只能在州县兵的配合下防守了。 徐州一线,多半也就两万人镇着,若杨行密北上,形势堪忧。 这一仗,竟是没有后路,完全是倾国之师而来。那些土团乡勇、外镇降人死了也就死了,但那四万八千步骑的衙军,一旦丢掉,可就全线崩盘了。 东平郡王看着有二十万大军,十分唬人,但你能想象只需被人歼灭五万军,就能导致全局溃败么? 张全义深吸一口气,不再胡思乱想。 如今天下有资格调动十万以上大军征战的,也就朱、邵二人了,李克用都不可能在一个战场集结如此多的兵力,他没这个实力。 张全义之子张继业在一旁默默听着,只觉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也是武人,当然也想统兵十万,挥斥方遒。这是男儿最深的梦想,有时候比财货、豪宅、美姬还要让人兴奋。 “郭言所部便留给你了。”庞师古放下筷箸,道:“城内还有两千州县兵,听闻张司徒又募了三千流民精壮入军,有此六七千人,足守三城了。” “庞都将放心,河阳三城,某日夜巡守,定保不失。”张全义应道。 “那便好。”庞师古点了点头,道:“诸军尚未集结完毕,一俟全数渡河,便挥师西进。大军所需粮草,亦需多加照看。” “继业吾儿。”张全义喊道。 “大人。”张继业起身。 “粮草储放、调拨、分发、输运诸事,便交予你来办,万不可出差错。”张全义严肃地说道。 “遵命。” 第三十三章 形势与兵力 大顺五年四月初六,第二批五万一千余斛粟麦运抵蓼坞码头。 至此,积存在前线的粮草已达十七万余斛。。。河中方面还送来了九万余束干草,粮草匮乏的局面稍稍有所缓解。 但他们也面临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无处存放过多的军粮。 柏崖仓是一个良好的存放地点,但它还在汴军手里。 夏军边打边劝降,这几日连续攻击,死伤了两千余人,但未能取得突破。 邵树德亲自过问,他感觉柏崖仓内守军已不足千人,可以说非常动摇了,但时间紧迫,他可能没有太多的工夫来和他们周旋了。 “如今中原战场,各方战线犬牙交错。”河清县衙之内,陈诚指着挂在墙上的巨幅手绘地图,说道:“时溥败亡后,朱瑾、朱瑄兄弟已十分危险。他们攻占齐州,与王师范爆发冲突。本来还无事,王师范颇为矛盾,既畏惧朱全忠,向他示好,但也想借助二朱作为淄青镇的屏障。可朱瑄所部在齐州奸淫掳掠,杀人盈野,激起公愤,王师范为安抚镇内军心民气,不得不声言讨伐,虽尚未出兵,但爆发战争的可能还是存在的。” “大帅两次遣人借道魏博,派李仁欲、拓跋仁福二将率六千骑援助朱瑄。但不应期待过高,史俨、李承嗣二将所率河东骑兵更多,也没能挽救朱瑄、朱瑾的颓势。李仁欲、拓跋仁福所部战力还不如河东骑兵,野战对上汴军,几无胜算。王重师、贺德伦二将,一步一骑,配合默契,如今兵少,无力进取,但若朱瑄率军出城野战,则形势堪忧。此一路,该如何定夺,还请大帅一言而决。” 意思很明了,是不是希望二朱兄弟出兵主动进攻,他们本身还是挺想这么做的。但离开城池、营垒,深入敌境作战,对军队素质和军官指挥能力的要求可就不一样了。 邵树德曾经将军队能力分成四等。深入敌境主动进攻的是第一等军队,在己方境内主动进攻的是第二等,在敌方境内依托城池、关隘防守的第三等,在己方境内依托城池被动防守的是最下等。 进攻和防守,难度完全不一样。 朔方军从陕州一路推到硖石堡,从渭北东进,吞并河中,再一路向东,进占河清,这是战略进攻,很好体现了军队的战斗力和精气神。 朱瑄、朱瑾是否有这个能力,值得怀疑? “朱瑾去岁救援时溥,两万大军星散。朱瑄也在濮州附近吃了一场败仗。他俩的军队,就和那韭菜一样,被割了一茬又一茬。”邵树德端着茶碗,意态悠闲,一点看不出大战即将来临的紧张。 “让他们别费劲了。步骑配合,守好那七州之地(含齐州),实在不行,把齐州还给王师范。我看得出来,王师范不想打,但朱瑄那军纪,不提也罢,再折腾下去,王师范也压不住镇内反对的声浪,他才二十岁,威望不够,很多事情没法自主。”邵树德继续说道:“让朱瑄、朱瑾抓紧时间整顿部伍。新募的军士能不能打仗?兵甲是否齐备?农田是否荒废?尤其是农桑之事,今年好好整饬一下,不然怎么和朱全忠耗?” 邵树德这么说,卢嗣业记下之后,自然会交给赵光逢遣人办理。 “杨行密讨平歙州之后,大军已休整月余。如今似在收容淮南流民,恢复户口,劝课农桑。他应是比较缺粮的,前阵子遣使运茶叶和盐至汴州换粮帛,双方关系密切。但泗州刺史张谏降行密,行密遣兵北上接应,不知会演化成何事。”见邵树德不再说话,陈诚便继续介绍:“但应无大战。黄州刺史吴讨降行密,鄂帅杜洪怒甚,遣兵击之。吴讨求救于行密,行密已发大兵西进。” 什么叫一团乱麻?如今天下就是这么个狗屁倒灶的形势。藩镇林立,矛盾众多,很多事情你无法控制。 你定下了一个战略目标,一定要攻取某处,但中途总是会被各种事情打断。一个好的藩帅,一定要尽可能排除干扰,朝着自己定下的战略规划行动,尽可能不被干扰。 但有些时候身不由己。 朱全忠打二朱、时溥的关键时刻,派押衙雷邺去魏州买粮,结果人被杀了,钱被抢了,你说打不打? 还是打二朱的时候,李克用不断骚扰,结果有个断李克用后路一举歼灭他的良机,你说打不打? 朝廷召集多个藩镇围攻李克用,你打不打? 朱全忠其实算是理智的。当年庞师古南下淮南搜刮钱粮,被孙儒击败,后来也没报复。 换成李克用,怕是得把孙儒祖坟刨了才罢休。 “杨行密战略重心已西移。吴讨这厮,尽给我添麻烦。”邵树德对黄州刺史吴讨很是无语。 这人就是个地方土豪,趁乱崛起,不服杜洪管,可以理解。但你给点杜大帅面子啊,多多少少塞点钱,派点兵,能死吗?现在好了,逼得杜洪要杀他立威,结果投了杨行密,将淮南大军牵扯了进来,朱全忠南方无忧。 “河北方面,幽州引契丹势力南下,克用连番大战,两胜一负。瀛、莫大军勾连成德王镕北上,王处存第二次攻涿州,方获大胜,结果又与北上之幽州军对上,战败。”陈诚介绍起了河北局势,就一个特点:乱。 到了最后,他用总结性的语气说道:“河北大战,河东、幽州、成德、义武四镇卷入其中,乱做一团。又有魏博罗弘信,为报复李罕之劫掠,攻昭义山东三州,安金俊遭受无妄之灾,上告克用,克用严令李罕之出兵邢州助战。” 这是李罕之遣使来告的事情。但他在李克用军事集团内部,属于外系将领,未必像安金俊那么听话,说不定还是会南下找张全义报仇的。但在计算双方力量对比时,不可以将其计算在内。他来,是意外之喜,他不来,也无所谓。 “诸位。”陈诚说完之后,退到一旁,邵树德放下茶碗,起身到地图前,道:“汴军大举增兵河阳,此已是确定之事。虽不知兵力多寡,亦不知其决心如何,但料敌从宽,咱们就得做好汴军抽调五万主力北上的打算。” “天德军昨日已至安邑县。” 三月三十那天,由蔡松阳、杨晟二人率领的天德军渡过了蒲津关浮桥。后经虞乡、解县抵达安邑,五天时间行军将近一百六十里,速度不慢了。当然,这也和邵树德没要求他们抛弃辎重,加快行军速度有关。 “丰安军已至虢州湖城县。” 钱守素、韩逊二人率领丰安军出潼关,五天时间走了一百七十七里,他们将在陕州经太阳浮桥北上平陆县,随后过虞坂颠軨道,预计四月十三日抵达夏县。 如果正常行走的话,十天内天德军将经绛州、含口、垣县故城、垣县,抵达王屋县,而王屋县离河清不过四十里罢了。 丰安军大体上落后他们六天的行程。 “天德、丰安二军,共有12500步卒、1500骑卒,此皆能征惯战之老兵。”邵树德开始盘算自己家底。 “武威军,7000步卒、2000骑卒,这些时日有所损伤,但主力仍在。” “飞龙军大部,5000骑马步兵,情况与武威军略同。” “八千户河渭蕃人,还有9000余众。” “总计蕃汉兵马,不下三万五千人。”邵树德说道:“河清大局已定,让轵关那边不用打了。三千王屋县丁壮返回。河中土团兵退守齐子岭,开挖壕沟、折木断路,坚守不出。” 轵关东面十里就是孟州济源县,西面五十里是齐子岭。齐子岭本来无关隘,汉代箕关早就埋没于荒草之中,不过谁让汴军新修了一个呢。 两军分据箕关、轵关,颇有宇文周、高齐争锋的味道了—— “周文东至崤、陕,遣其行台侯莫陈崇自齐子岭趣轵关。” “齐神武围玉壁,别令侯景趣齐子岭。” 邵大帅暂时没兴趣“趣”轵关,他只想保住河清县、蓼坞这两个胜利果实,同时抓紧时间拿下柏崖仓,得到屯粮地点。 轵关是下一步要攻占的目标,但绝不是现在。 “贼军便是来十万,我只要粮草充足,便与其战上一场又如何?”邵树德最后说道:“给邵州、王屋县、垣县传令,两县一万户蕃人,每户出丁一人,自备兵器、十日口粮及三束干草,至王屋县东集结,开始操练。带马匹者,州中给予粮草,另赐绢一匹。” 这三年间,邵树德花费巨大精力,在崤、渑池、垣、王屋四县安置了总计两万五千户横山党项、河渭羌胡、青唐吐蕃,给他们分地,并选派农学博士、学生过来指导耕牧,农闲时加紧训练,令其习惯军旅氛围。 这是什么?这是劣化版的府兵、加强版的卫所兵,是储备兵力。 面对有着巨大后勤优势和地形优势的朱全忠,邵大帅也是拼了老命了。王屋县去年才攻下,今年上半年是别想收获粮食了,垣县就要好不少,多多少少有了一些收成,耕战体系勉强稳固了下来。 而且,两县的山间犄角旮旯、沿河荒地、丘陵缓坡,也撒了不少牧草种子,这会已经长了出来。前线的战马、役畜,可以随时拉到后方放牧休整,减轻粮食消耗。 为了这场战争,邵树德已经尽最大可能弥补己方劣势。 汴军来吧,最好不要给我机会,不然老子打到河阳去。 第三十四章 稳健 大顺五年四月十一,距离河清县城破已经是第十二天了。 夏军又付出了两千余人的死伤,柏崖仓内仅剩的七百余守军终于遣使接洽了。。。 诸将都打出了真火,纷纷要求屠尽仓城内守军。 邵树德用自己的威望将此事按下,表示守军若降,皆无罪,人赐钱一缗、绢两匹的承诺仍然有效。 当日午时,七百多守军战战兢兢下山,列队请降,邵树德信守承诺,一概不伤。 至此,此番出兵河清,三个战果都到手了,前后死伤一万一千多,杀敌四千余人。 算上杨亮偷袭俘虏的上千濮兵,总共还有两千余俘虏,几乎付出了两倍于敌军的代价。 这还是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但不管怎样,河清、蓼坞、柏崖仓三个战果,无论花费多大代价换取都值得。 而自从三月底、四月初第一批汴军渡河北上之后,十余天时间内,陆陆续续集结至河阳一带的汴军已达七万余人,且其兵力仍在继续增加之中。 与此同时,粮草、物资的运输更加繁忙。 河阳津、小平津、五社渡、洛口、汴口等等,几乎所有渡口都被利用了起来。 十几万大军所需的粮草、器械,可不是什么小数目,一般都要求营中有三月以上的物资储备,后方粮站有半年以上的储备,运输途中的还有一两个月的储备。 朱全忠虽然自信能击败夏军,但他并未奢望一战定乾坤。你想决战,夏军就一定愿意和你决战吗? 他们形势那么好,开辟了三个战场,还拉拢的朱瑄、朱瑾兄弟,稳扎稳打,疲敌之策都能把你玩死,为什么要冒巨大的风险和你一战定乾坤? 双方上十万人阵列而战,不说战场容不容纳得下,便是容纳得下,谁敢说自己一定能赢? 邵树德承受不起野战失败,损失武威、丰安、天德、飞龙四军及大量蕃人的后果,朱全忠也无法接受长直、保胜、雄威、飞龙、亲骑、捉生、踏白诸军覆灭的结果。 尤其是左右长直军,全军两万多人,一直由朱全忠亲任军使,是他最精锐的嫡系部队。此番被寇彦卿带来了一万五千人,这一旦损失掉了,老朱得气得吃不下饭。 小败可以,大败谁都不想见到,这注定了双方大战前会有一段高频率的小规模试探性战斗。 四月十三日,第三批粮食五万四千斛运抵蓼坞码头。 邵州刺史梁之夏组织壮丁将粮食运往柏崖仓,连带缴获的粮草,仓内堆放了二十万斛粮豆。蓼坞码头也存放了五万斛,河清县内存了五万斛,另有三万余斛临时存放于军营中,连同二十万束干草一起,由粮料使朱亮管理。 运粮漕船回程的时候,遭到汴军水师袭击,沉三艘、被俘四艘。 邵树德明白,抢运粮草的美好时光过去了。他下令陕州、渭口方面暂停运粮,避免无谓的损失。 “粮草完全够了。”柏崖仓城之上,邵树德看着正在河面上耀武扬威的汴军水师战舰,道:“便是丰安、天德二军赶至,一月也就消耗四万四千余斛军粮、草料若干。现有储备,足够我大军七个多月的消耗,朱全忠有本事和我耗到冬天。汴军气势汹汹,也不知道调动了多少人马,根据这些日子的情报,可能接近十万了。这么多兵马,排山倒海压来,好大的场面。” 汴军这次确实是下了本钱了,光他们铺天盖地的骑兵,看样子就在五千骑左右。济源张慎思那边应该还有千余骑,孟州张全义身边不应该一点骑兵都没有,这次他们是步兵、骑兵数量全面占优,压倒了朔方军。就连骡子军的数量,也不比夏军骑马步兵少。 更别提纵横大河的水师了,优势看起来似乎是压倒性的。这是他们内线作战、投射能力的优势。 在后世,投射能力体现在两栖攻击舰、战略运输机的数量上,没有这些,纵有几百万大军,你能调动几万人到外国作战? 此时的投射能力,就体现在船运上。 “大帅,不可掉以轻心。我担心庞师古、张慎思在麻痹我军。河阳那边,斥候已很难靠近,到处是贼兵。河清距其不过数十里,须臾可至。”陈诚说道:“河阳往东,渡口众多,渡河后多在怀州武德、武陟、获嘉、孟州温县境内,如今多半都已赶至河阳。之所以未西进,一则摸不清我军兵力,二则还在等待器械、粮草。” “轵关那边会不会有动静?” “有可能。”陈诚沉吟了一会,说道:“或可调河中军上来,戍守箕关?总比土团乡勇能战。” 箕关、轵关之间,邵树德遣人挖断驿道,折木断路。这个计策是封渭献的,邵树德采纳。 但现在他后悔了。 或许过于露怯,让汴军看破了北路无精兵的虚实? “我不放心王瑶。”邵树德叹了口气,道:“铁林军一万三千步骑,这么大一股力量,我为何不调来前线?河中那帮武夫,始终是个隐患,不得不防啊。” “大帅,李唐宾手下兵力不少,不如檄调一批北上,驰援河阳战场?”陈诚建议道:“河阳汴军中出现了骡子军。按照听望司的情报,此为戴思远所部,共八千人,一直屯驻在洛阳、新安一线。此时出现在河阳,定是朱全忠调来的。李唐宾大军屯于渑池县、千秋城一带,攻硖石堡,根本展不开兵力,无需那么多人手。” “李唐宾禀报,其欲南攻莎栅城、回溪坂,打通到洛水河谷的道路,威胁葛从周、杨师厚侧背,或需在此用兵。” “大帅,此妄言也!”陈诚不客气地说道:“羊肠小道开辟于山体斜坡之上,一侧高山,一侧深涧,这等险地,如何用兵?贼兵北上困难,我军南下亦难,此非用兵之所。” “好。”邵树德被陈诚说动了,道:“那便调归德军北上。” 归德军,本有五千兵,皆横山党项山民。后来挑选了数百表现突出的青唐吐蕃勇士,王瑶也拣选了两千河中精兵,最近又补入了五百濮、徐降兵精壮,已有八千之众。 之前一直在胡郭城练兵,时不时与汴军展开些不痛不痒的小规模战斗。邵树德也不知道为何李唐宾不喜欢用符存审,既如此,调来王屋山行营吧,归高仁厚指挥。 箕关那边,确实需要一支能打的部队压阵。 …… 黑沉沉的夜幕之中,雨水如从九天倾倒下来一般,浇得人心烦意乱。 伤愈归队的刘三斛顶着袍泽们羡慕嫉妒恨的目光,昂首行走在河堤之上。 身上的蓑衣根本挡不住风雨,巡视了一圈,浑身就已经湿透了。 但他现在没有资格偷懒,出了名就是这样烦恼,时时被人盯着,一不留神就会被人告黑状,远没有看起来那么美好。 不过还是值得的! 当年大帅赏的舞姬,前后替他生了三个孩儿。前些时日又赏贼官之妻,并且特地放了他假——不放也不行,受伤躺在那里。 那女人知书达理,似乎也认命了,这些日子一直在照顾他的饮食,让刘三斛非常满意。 跟着大帅拼杀,就是这么有奔头! 天空响起一声惊雷,雨好像更大了。刘三斛低声咒骂了一句,不过很快住了口。 一闪而逝的电光之中,他似乎看到了黑压压的船只。 船舷两侧好像还有女墙,上下皆有窗、孔。 “毛队头,你立刻前往营房,将弟兄们都喊起来。” “崔队副,你带两人去撞钟那里,等待消息。” “其余人,跟我走!”刘三斛一口气下了三道命令,然后便带着一头雾水的四十余人往河边冲去。 又一道闪电落下。 这次看得更清了,女墙上的窗口射出弩矢,河边响起数声惨叫。 “狗贼,这么大的雨,弩弦还这么有劲!”刘三斛大声咒骂道。 身后军士们已经明白了,这是有贼兵从河上攻来,还专挑了这么个下雨天。 跑到撞钟处的崔队副也明白了,他带着两名军士,三人一起用力,毫不犹豫地撞响了示警大钟。 沉闷的钟声在夜空中飘出很远。码头各处立刻“活”了起来,嘈杂声四起。 河面上也传来了气急败坏的咒骂声,人家干脆也不遮掩行藏了,大张旗鼓了起来。 铺天盖地的弩矢从河面上射来,河边空旷的野地里几乎没人能立得住脚,巡哨的军士惨呼不断,不知道多少人中了招。 第一艘船只缓缓靠近。 八十名水手在底舱喊着号子,奋力划桨,舵手瞪大眼睛,仔细看着码头位置,操控方向。甲板上站满了军士,手持刀枪,跃跃欲试。 谁也没想到,夏、汴双方的第一战,竟然在蓼坞码头之上。 弩矢清场之后,汴军水师近战军士顺着踏板冲上了码头。 守卫码头的武威军将士反应很快。钟声响起之后,基本就开始披甲、集结,然后在军官的带领之下,迅速增援厮杀地点。 “杀!”狭窄的码头之上,战斗几乎呈白热化。 不断有尸体掉落河中,血腥气浓郁得令人作呕。 刘三斛最先赶到,他挺着一杆长槊,连连刺击。 身后四十余名军士配合默契,死死挡住贼兵前进的方向。 援兵次第到来,码头上挤满了人,双方都摆不开阵势,人挤人碰上就砍。 天空阴云密布,下着雨,没有月光,没有星辰,除了河面上密密麻麻的灯火之外,码头上竟然伸手不见五指。 杀到最后,双方几乎全乱了。 刘三斛将一名汴军士卒踹入河里,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他已经分不太清周围的黑影到底是自己人还是敌人了。 “我是浚仪县的。”他想了想,用跟人学的汴宋口音喊了一句。 “兄弟,原来是自己人,差点就对你动手了。”对面一人放下警惕,说道。 “噗!”一槊捅出,正中此人腹部,刘三斛毫不停顿,抽出长槊后,挥舞拍开了捅过来的一杆长枪,然后大步前跨,挺槊一刺,对面黑暗中又传来一声惨叫,竟是连毙两人。 “诸位,汴贼水师无甲,碰到无甲之人,不要客气,直接杀,不会错的!” “卢将军已带人赶来了,不要慌,稳住阵脚。” “贼兵没多少人的,咱们五万大军屯于码头,一人一口唾沫都把他们淹死了。” 黑暗中不断有人用灵夏口音大声喊叫,鼓舞士气。 这就是下级军官的主观能动性,一支军队战斗力的源泉。他们能合理阅读战场形势,及时作出变通,并且充满旺盛的士气和饱满的战斗热情,那么就很难被打败。 远处的山坡之上亮起了两道火把长龙,鼓角之声响彻夜空。 正在厮杀的武威军将士们士气大振,而汴军水师则有些气沮。 水师军士,一般无甲,或者顶多身穿皮甲,战斗起来本就十分吃亏。 他们趁着雨夜前来,意在偷袭,如今既然被发现了,偷袭不成功,夏军援兵还在不断汇集,那么就注定了他们的失败。 河面上响起了连续不断的击钲声,这是汴军水师发出的撤退信号。 正在厮杀的汴军士卒纷纷溃逃,扔了器械就往河里跳。 这场一地鸡毛的偷袭登陆战,猝不及防地开始,又稀里糊涂地落下了帷幕,让西北旱鸭子出身的夏军将士们好好领略了一下什么叫水陆夹攻。 说起来还是有价值的。 第三十五章 你来我往 “一场乱战。”清晨,邵树德来到了蓼坞。。。 码头上到处是人,正在收集散乱的器械,抬走僵硬的尸体。 当然抬走的也仅仅是地面上的。掉河里的尸体,一晚上还不至于浮上来。昨晚人挤人,完全打乱了建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掉入河里的不知凡几。 斩首三百余级,这是武威军报上来的数字,敌军真实伤亡,可能还要翻个倍。 邵树德看着远处的河面,空空荡荡的,一丝动静也无。 “蓼坞少样东西。”邵树德说了句,陈诚疑惑地看向他。 “将那四具绞车弩抬来,找地方安置好。”邵树德吩咐道。 近代舰队攻港口,一般都是在侧翼登陆,绕道攻击要塞后方。因为港口正面、两侧高处一般都有炮台,军舰与炮台对射,实在太过吃亏。 如果没有炮台,那么舰队的第一选择就是直接靠近港口,舰炮犁地,掩护步兵登陆。 有现成的码头栈桥,可比你趟着齐腰深的水,在淤泥中艰难跋涉成为活靶子方便多了。 古代没有炮台,大部分港口也不是专业军港,舰队喜直攻水寨。 绞车弩是朔方军用来攻城的。射程很远,威力较大。兵书上说它能摧陷城墙,有所夸大,但确实有一定作用。如果城墙年久失修,或者敌军在战斗中不敢出城厮杀,民夫没法跟在后头趁机修复破损城墙的话,那它就能发挥大用。 说到底,这是看你守军实力的。守城死守,必然完犊子。 下次汴军水师再来的话,看你敢不敢和我的“炮台”对射。 至于砲车,也就是投石机,国朝一般也就守城的时候准备几具,有的将领干脆就不用,因为“炮弹”不好打磨,砲车损坏率极高,精度更是感人。 便是蒙古攻宋用的回回砲,硬砸城墙,破樊城外城花了多少时间不好说,估计一年多,反正破内城又花了八个月。这还是在之前已经进行了五年战争,樊城城墙破损不堪,且外围断绝,修补城墙的材料没法运进城内的情况下。 用蒙古人二十多万大军的人力物力,造海量的回回砲,砸一座全新的坚固城墙,给你三年时间,砸得开吗?反正给元军回回砲技术的旭烈兀攻城主要靠传统战法。 再者,这年月谁攻城攻三年?一年差不多就是极限了,不是围城兵马撤退,就是守军投降,很干脆。 巡视完蓼坞码头后,邵树德又去了柏崖仓,现在这里是他的驻地。 武威军还剩将近六千步卒,一千五百守码头,外加一千五百蕃人协助;一千五百守柏崖仓,配两千蕃人;三千守河清县,配三千五百蕃人。 武威军还有一千多骑兵,与飞龙军四千余骑马步兵一起,归属杨亮指挥。这五六千有马的军士,屯于一座临时搭建的营垒中,位于河清县西北方一处高地上,作为反击力量。 河清县、蓼坞、柏崖仓、营垒,正好组成了一个四角菱形。河清县凸出于外,位于最东面,其西北是营垒,西南是蓼坞,而蓼坞西北柏崖山上还有柏崖仓。 这个部署,汴军其实很为难。如果大军攻来,他们很难彻底包围河清县。但如果无法围死城池,夏军后方就可以源源不断往里运守城器械、修缮材料、增补兵员,甚至连伤员都可以运出来到后方休养。 那你还打个什么劲? “来而不往非礼也。”邵树德坐在狭窄逼仄的仓城内,直接说道:“快马给契苾璋传令,让他在怀州搞点动静。李罕之那厮,到底来不来?再遣人问下。高将军?” 工具人老高出列,应道:“遵命。” 高仁厚起身离去,传完令之后,他要亲自坐镇河清县指挥守城。卢怀忠坐镇蓼坞,杨亮屯于营垒之中。三人各司其职,做好分内事即可。王屋县那边已经有一万蕃人土团乡勇在陆续集合操练,丰安军、天德军还在往这边赶。 这一仗,邵树德怎么想都不觉得会输掉。 “大帅,汴军来了。”高仁厚刚走,陈诚便走了进来,说道。 听望司、大通马行以及军中斥候得来的情报,理论上都要先给他这个“宰相”过目。不过听望司、大通马行也有直接通过亲兵十将郑勇送来的,这些是什么内容,陈诚不知道,也不敢过问。 “昨夜方攻蓼坞败走,今日就从陆上前来,这帮贼子!”邵树德令人摊开地图,仔细审视。 “来了近万步军、三千骑卒,正在设寨,位于河清县东十里。”陈诚指着地图上某处,说道:“还是很谨慎的。” “初来乍到,没摸清我军成色,当然要谨慎一些了。总不能大军全涌到城下,一旦被袭扰得没法立寨,难不成露宿野外?”邵树德笑道:“让杨亮带骑军出动,摸一摸他们的成色。呃,通过高招讨使下令。” “遵命。”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邵树德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干涉前线大将的次数太多了,这不好,容易削弱高仁厚的威望。 他决定稍稍遏制一下微操的欲望,只把控大方向。剩下的,让高仁厚这种打了半辈子仗的老武夫来指挥吧。 …… 白水交大营内,契苾璋带着两千多人倾巢而出。 他们顺着丹水南下,至沁水后折向东,一直行到武陟县北。 这是契苾璋早就踩好的一处点。 沁水出太行山后,蜿蜒流淌至武陟县。隋代在此开渠口,分沁水东北流,与长明沟(今小丹河)水合。长明沟水自鄈城故城(今博爱县北)之西北,由丹水分津东流至修武县南,东北流注入吴泽陂。 陂南北广二十里,东西长三十里,西至修武县北,东至获嘉县西北。 这一段,其实是隋代所开广济渠的最西段。但因为沁水较为浑浊,泥沙含量大,慢慢变得不堪使用。国朝初年还疏浚过几次,安史之乱前,沿河还有备边资财之仓库,军粮、器械储量巨大,供应幽州,称为“北库”。 艰难以后,因为政治格局的变动,这段渠算是废掉了,没人有兴趣清理。如今还维持航运的,其实也就沁水了,但也只有丰水期可勉强行船。 永济渠废掉了,但水还在。 吴泽陂附近开辟了很多良田,算是怀州境内人口较密集的区域了。 但最近来了一些官员,连番催促他们丢弃家业,迁往黄河以南。 其中一个新上任的叫张继丰的怀州司马,最为焦急,直接以河南土地相诱惑,说汜水、河阴两县荒地甚多,愿意去那边的,一户多给二十亩地。 但谁信他啊! 河阳百姓很是凶悍,毕竟这里以前就是一个纯粹的军事堡垒区域,百姓多为军士家人,一代代繁衍生息。家中都有刀矛弓棓,有些人家里甚至还有甲、马,官吏们很快就被驱赶走了。 但张继丰今日又来了。 他带来了整整两千怀州州兵,分成数批,要用武力将百姓全部迁走。 百姓再凶,也分散居住在一个个村子,一般也就二三十户,多的三五十户,两三百全副武装的州兵压过来,如何抵抗?最关键的是没有人组织他们。 “官人,三日来已迁得四百余户。”吴泽陂北岸的一处树荫下,具体办事的杂任吏员正在向他汇报。 “赶紧送往渡口。”张继丰不耐烦地说道。 最近几日,他可是遭了大罪了。河阳百姓根本不听劝,就觉得你在害他们,非得动用手段才行。但这些人,唉!简直大胆!张司马屁股上中了一箭,现在还骑不得马。虽说拿箭射他的那百姓全家男丁被诛,妻女罚为营妓,但这又如何消得了他心头之气。 在洛阳,谁不对他客客气气?从兄张继业是衙内,他张继丰是幕府法直官,谁敢惹他们张氏兄弟? 河阳百姓,不是讨安史叛军、河朔三镇,就是平昭义刘稹的各镇军士的后裔,都是杀才! 一会得找两个小娘泄泄火,张继丰小心翼翼地坐在柔软的蒲团上,尽量不去碰伤口,漫无目的地等待手下们完事。 马蹄声骤然响起。 张继丰有些奇怪,父亲不是刚派人来催么,怎么又有人来了? 马蹄声愈发密集了,听起来像是有上万只马蹄在地面上奔腾践踏。 “这……”张继丰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妙。 “啊!”不远处一名杂任吏员中箭倒地。 很快,箭矢密集了起来,惨叫声也此起彼伏。 张继丰也顾不得痛了,撅着屁股就爬了起来,才刚走两步,数骑从他身侧掠过,其中一人挥舞着长柄狼牙棒,只在他身上轻轻一砸,张继丰的胸口便整个塌陷了下去。 飞龙军的突然袭击打懵了怀州兵。 两百多人被撵得鸡飞狗跳,不断有人死于骑弓之下。 冲杀到最后,五十余怀州兵聚集在一处,利用民房守御。飞龙军将士们下马结阵,用强弩步弓、长枪重剑粉碎了他们的抵抗。 契苾璋在远处满意地看着这一切。 他是骑将出身,但越来越觉得骑马步兵可能比骑兵更好使。遇到敌人骑兵时下马结阵固守,敌骑根本不敢来硬的。遇到骑兵没法啃的硬骨头时,专业步兵的优势就体现出来了。 应该扩大骑马步兵的编制,缩小骑兵编制。契苾璋屁股决定脑袋,立场非常鲜明。 “尔等自回家中,各安生业。”有骑兵冲到河阳百姓面前,大声道:“汴贼残暴不仁,令人发指。灵武郡王有好生之德,保尔等家业、陵寝,勿忧,都回家吧。” “下次汴贼若来,便和他们拼了。你们的枪弓是摆设不成?连家人都无法保全。” “放心,灵武郡王是大圣人,有他在,汴贼无法拿你们怎么样,都回去吧。” 飞龙军将士们来回大喊,河阳百姓听得将信将疑。不过在见到确实没阻拦他们回家之后,顿时一个个千恩万谢,感激涕零。 契苾璋觉得有点滑稽。 他是知道邵树德在河南府强迁百姓之事的,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换成汴人迁百姓去南岸,而他们冲出来做好人了。 这就很离谱! 当然,飞龙军将士们也不是白做好人。事实上他们还是需要本地百姓提供一样东西的:粮食。 骑兵的活动距离,取决于你能不能满足马的胃口。河阳这鸟样,孙儒、李罕之、张全义、朱全忠、李克用打来打去,根本就没几个人。能找到一处百姓还在聚居耕作的地方很不容易,虽然他们能提供的粮草有限,但多少是个补充,至少一支三五百人的小队过境时,在粮草耗尽的情况下,可以就地征粮补充,有了持续作战的能力。 “将贼军首级砍下来收好,咱们去下一处。这次要让怀州兵吃个大亏,让他们知道离了乌龟壳,人头便会不保。”契苾璋翻身上马,下令道。 第三十六章 事已至此 空旷的原野之上,千余骑兵激战正酣。 石彦威挺着一杆铁枪,连续刺落两名夏贼骑兵,杀透了重围。 这股贼骑太难缠了。他们与中原骑兵一样,长于搏杀,短于骑射,两股特点一样的人,杀起来甚是费力,伤亡也很大。 “撤!”他大呼一声,亲兵摇晃大旗,示意己方骑兵跟上,绕了一圈后,返归本阵。 对面的夏贼也没多做纠缠,很默契地互相脱离了接触,各自回去舔舐伤口。 石彦威下马后,喘着粗气点了下人头,差点栽倒在地。 少了将近两百骑! 他们这支骑兵,以石、康、安、曹等姓氏居多,都是凉州老人,一下子少了这么多,着实心痛。。 是的,他们都是粟特人,高鼻深目,但已在汴州生活了很多年。 石彦威族兄石彦辞,如今便在汴州幕府为官。族妹石氏,是东平郡王之妾,生子朱友璋,甚得宠爱。 汴州的粟特人群体,最初是靠当兵起家,与贺德伦那帮河西胡人一样,隶属于老宣武军的骑兵部队。但生活了两代人之后,已渐渐扩展到了各个行业,很多人甚至做起了生意。 但无论如何,靠军功起家的,在如今这个世道,尤其明白军权的重要性。 方才一战损失两百骑,确实很心痛。 朱友文策马赶了过来,看到石彦威黑着脸站在那里,心中了然。 安康八死了,如果石彦威再出点事,曾经烜赫一时的粟特军将势力可就要土崩瓦解了。 贺德伦那厮与他们不是一路人,相反还有点小争斗,应该很乐意看到他们吃瘪。 唉,狗屎的派系之争! “石将军, 庞帅有令, 捉生军派五百骑前往河阳, 护送一批粮草、器械至大营。”朱友文说道。 此番河阳行营,萧符是粮料使,朱友文也跟着过来了, 历练一番,顺便攒点军功。 “不过区区几十里的路程, 也要我等出动?不是有步军护送么?”石彦威喘匀了气, 问道。 孟州到河清其实不远, 七八十里路而已,正常行军也就三天时间。这点距离, 能出什么事?小题大做了吧? “有步军护送,但仍需骑卒远远警戒。这几日贼骑四处活动,有可能劫夺我军粮草。”朱友文答道。 石彦威有些无奈, 在查验了一下庞师古、李思安二人的军令后, 便拱手应命了。 这不是庞师古的主意。多半是张全义的想法, 萧符自无不可, 庞师古也不想在这种小事上为难二人,于是顺水推舟应下了。 想明白之后, 石彦威也无法,只能老老实实点了五百骑,亲自跟着朱友文走了。 这几日在前线与夏贼骑军捉对厮杀, 他大概也咂摸出来形势了。 贼骑其实并不多,至少没有汴军多。 跟随庞师古北上的三支骑军加起来就四千八百余骑了, 张慎思那边还有一千多,张全义有五百, 总共六七千正规骑卒,夏贼应没这么多。 不过他们的蕃骑应该不少, 就是没怎么出动。但石彦威也不怎么把那些人放在眼里,他们装备太差,军纪不甚严明,最关键的,只会骑射,近战搏杀能力弱,只要敢正面厮杀, 一个照面就能把他们打垮。 最难对付的,其实还是夏贼自己的正规骑卒,他们应该唤之为“军属骑兵”,不骑射, 只搏杀,很难缠。 石彦威、朱友文二人走后,汴军骑卒便没有继续挑衅,大部返回了营地。 庞师古正在营中与诸将议事。 长直军寇彦卿、保胜军霍存、飞龙军戴思远、雄威军徐怀玉、亲骑军张存敬、踏白都王檀、捉生军李思安、水师李晖、行营都虞候康延孝、粮料使萧符等主要将领都来了,坚锐军郭绍宾、张筠二人也来了。 郭绍宾就是郭铢,原天平军曹州将领,杀刺史郭词举城归降。 张筠是徐镇宿州将,驱逐上官后自封刺史,后归降汴军。 坚锐军二万人,也以降人为主,由二人分掌左右两厢。 此二人,跳槽换了老板后混得还不错,很得朱全忠信任。 庞师古将众人召集来后,先讨论了一番军中情况,随后话题很自然而然地转到了如今的战局上面。 邵贼的应对方略是什么?这是急需搞清楚的事情。 “前几日攻蓼坞,夏贼守御严整,反应迅速,码头上兵应不少。”李晖说道:“其兵亦甚精,我帐下儿郎最终败退。由此观之,蓼坞应是其重点守御之处。但大河之上,贼军粮船已不敢下,蓼坞还有何用?唯一的解释,便是贼军惧怕我军袭占码头,威胁其侧后。夏贼,应是以守为主。” 庞师古微微颔首,但并未发表自己的意见。 “夏贼的招数,不就那些么?”霍存冷笑一声,说道:“保胜军渡河北上之时,贼骑可是猖狂得很。利用骑军优势,袭扰我军后方,断我粮道。” “霍将军此言差矣。”张存敬好整以暇地说道:“我军粮道不过七十余里,贼骑怎么断?实在不行的话,还可以在大营附近择一处,伐木设桥,架到河里,用船来输运粮草。河清以下,水流陡然变缓,此事虽不易,但并不是办不到,夏贼如何断我粮道?” 霍存眼睛一瞪,刚想喷他们骑军作战不力,但想了想后,生生忍住了。 张存敬是东平郡王元从老人,地位超然。他不过是半途来投的巢军降将,虽说也很得信任,但终究比不得张存敬。 “依我看,夏贼兵不多!”长直军使寇彦卿直截了当地说道:“邵树德此人,用兵固然保守,但还是很喜欢野战破敌的。当年关中打黄巢,伐灵州,破李昌符,全是阵列而战,一举摧垮敌军。他现在不敢打,只能说他兵少,并无把握战胜我军。” 这个说法倒有几分道理,庞师古看了寇彦卿一眼,面露赞许之色。 不愧是东平郡王欣赏的两大将种之一,可惜刘捍了! “轵关来报,夏贼开挖壕沟,折木断路,退守齐子岭,这是露怯了,显然兵不多。”徐怀玉思虑半天后,也发表自己的意见:“邵贼兵少,出战忧败,故坚壁自守,以待我兵疲。”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从观察到的蛛丝马迹判断,都是打了半辈子仗的人了,经验丰富,倒也让他们分析了个七七八八。 总结就是一点:夏贼兵不多,甚至连他们一半都没有,野战没有必胜的把握。而野战一旦大败,不但河清不保,王屋、垣县多半也保不住,汴军还可自王屋县出发,绕道齐子岭后方,与轵关方向的大军两面夹击。如此一来,邵贼经营一年多的局面将迅速崩坏,河中王瑶也可能有变,会焦头烂额。 敢硬顶着这个风险出城野战的,那赌性一定十分重,邵贼好像不喜欢赌,那么婴城自守就很正常了。 “我研究了邵贼用兵的方略。”庞师古双手虚抬,止住了众人的话,说道:“其人喜自领主力中军,而派奇兵别开战场,正奇相合。这是兵法煌煌大道,李卫公就很喜欢这么做。如今邵贼正兵在河清,此应不假,然奇兵何在?” “或在泽州?”戴思远用疑问的语气说道:“昨日有军报,贼将契苾璋领兵突袭武陟、武德等地,袭杀怀州兵数百,怀州司马张继丰战殁。此为奇兵耶?” 戴思远是飞龙军使,契苾璋也是飞龙军使,他一直对夏军的这支骑马步兵非常关注,毕竟是“真同行”。 “此为一路奇兵。”庞师古点头道:“然不足,或还有第二路。” “莫不是朱瑄、朱瑾?”一直低调的康延孝说道:“夏贼派了不少骑军到郓州,此为奇兵耶?” “几千骑,能济得什么事?左右德胜军、左右突将军、左右长剑军、左右夹马军都在,来了怕不是送死?”霍存瞟了一眼康延孝。 这个河东降人,居然武运亨通,做到了行营都虞候,真是气人。 德胜军是骑军,军使贺德伦。 长剑军是肉搏近战部队,由王重师所领,汴军精锐主力之一。 突将军,听名字就知道,敢死队。由当年秦宗权旧部中骁勇之士组成,一直用来摧锋破锐,野战杀敌。 夹马军配备长枪、重剑及各型弩机,专业对付骑兵。 “虽济不得大事,可若形势危急,邵贼遣人间道前往郓州,严令骑兵出战,便是一路奇兵。”康延孝不服气地看了霍存,道。 我是河东降人,你是尚让降人,彼此彼此,难不成还怕你? “二位将军。”粮料使萧符满脸堆笑地站了起来,走过郭绍宾、张筠两位小透明,笑道:“稍安勿躁。吾观庞帅笑而不语,胸中定已有成算。都是自家人,何必伤了情谊呢?” 庞师古脸上笑容一收,道:“今日议事,方略明矣。邵贼恁得不爽利,半点英雄气概都没有,一门心思死守了。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了,管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先攻河清。” 众人也神情一肃,认真听令。 “郭绍宾、张筠!”庞师古喊道。 “末将在!”二人一齐应道。 “器械已打制得差不多了,下面就该坚锐军出马了。” “遵命!” 第三十七章 尝试 两千余骑从山冈上冲了下来。 “列阵!列阵!”刚刚穿插到河清县城西北侧的汴军步卒手忙脚乱地调整阵型。 看到己方步卒受袭,在后方掠阵的亲骑军张存敬部立刻出动,千余骑翻身上马,开始加速,自东而西冲来。 两千余夏军骑手从汴军步卒远处一绕而过,随后纷纷下马,结阵杀来。 汴军骑兵连连催马,慢慢接近了,这时山冈上又冲下千余夏军骑卒,与其搅和在一起,反复厮杀。 “杀汴贼!” “杀夏贼!” 没有了骑兵干扰,双方近四千步卒迎面撞在一起,长枪攒刺,刀刀见血。 “吱嘎——”县城北门打开了,五百蕃人骑兵先出,随后是整整两千步卒。 骑兵向正北方冲去,那里有许多汴军夫子,他们带着锹镐铲凿等物事,准备到这边来挖壕沟。。此刻见蕃人骑兵冲来,全军大哗。 他们身上根本没有武器,难不成拿铁锹、铲子对敌? 这是不可能的,于是他们直接溃散了。 五百蕃骑追着杀入人丛之中,角弓连射,马刀骨朵乱舞,将两千多汴军夫子驱赶得到处都是。 汴军后方又出动千骑,还是亲骑军,以奔雷之势向西冲来。 但战场太狭窄了,已经有大几千步骑混战,再多也冲不起来。汴军骑兵被溃散的夫子所阻,速度一下子缓了下来。 五百蕃骑提速迎了上去,及近,突然左右横向扯开。 “嗡!”箭矢如疾风骤雨飞去,汴军夫子、骑卒惨叫连连。 射完箭之后,他们又聚拢起来,飞快向西,直接抄到了正与飞龙军骑马步兵厮杀的汴军步卒斜后方。 “嗡!”又是一阵箭雨落下,汴军阵脚动摇,顿时吃不住劲,已经有人开始溃逃了。 东面奔雷般的马蹄声渐渐靠近。摆脱了夫子纠缠的汴军骑卒气急败坏, 他们端着长长的马槊, 咬牙切齿杀来。 蕃骑向南兜去, 沿着县城外围的城隍、羊马墙横向疾走。 汴军骑兵锲而不舍地追来,也不管自家那两千步卒已经开始崩溃,一门心思咬着这股蕃骑不放, 非要给他们个好看。 不意城头上巨弩连发,羊马墙后步弓齐射, 顿时躺下了百余骑, 余众这才清醒过来, 惊走退往远处。 “哈哈!”高仁厚得意地捋着胡须。 汴军攻城第一战,是派人穿插到县城与西北营垒之间, 试图挖掘壕沟,修建土墙。 夏军骑兵屡屡从那个营垒中前出,威胁太大, 不隔断这个威胁, 怎么攻城? 于是便有了今日这一仗。 两千坚锐军步卒护送两千夫子前去掘壕, 夏军出动了两千骑马步兵和一千骑兵, 从西北方扑来,河清县又出动了两千步卒和五百蕃骑, 从南面杀至,两相夹击。 汴军夫子早已溃散。两千降人步卒被蕃骑从侧背骚扰,一下子就乱了, 此时被飞龙军骑马步兵猛冲猛打,阵型不可抑制地崩溃了。 “杀汴贼!”从县城北门而出的两千夏军步卒齐声高呼。 很显然, 他们给了坚锐军步卒最后一击。两千贼兵溃得稀里哗啦,被飞龙军追亡逐北, 大肆砍杀。 对面又有骑军出动了,看样子是踏白都王檀部, 这是气急败坏了。 河清县城楼上响起了击钲声,两千步军快速收拢队形、转向。 正在追杀贼军溃兵的飞龙军步卒也缓缓收拢了起来,结阵迎敌。 踏白都八百余骑绕着战场兜了半圈,没找到机会,而此时山冈下面双方骑军的交手也已经结束,互相脱离了接触。 战场上一时静了下来。 南风拂过大地,带来了混杂着血腥味的青草香气。地面上时不时传来呻吟痛叫声, 无主的战马低头舔舐主人的脸庞,但主人永远不会再醒来了。 城楼上、山冈上的旗色不断变幻。 夏军两个步兵方阵开始慢慢前移,墙列而进。 王檀看己方溃兵已收拢得差不多了,便与亲骑军联手, 交替后退。至于遗留在战场上的伤兵、甲仗,那肯定是管不了了。 这一战,夫子被杀七八百人,坚锐军死千人,亲骑军也损失了三百骑。损失谈不上多大,但面子上很不好看,士气也有所损伤,今日不宜再战。 汴军退走后,飞龙军留守后方的辅兵将马匹领了过来,军士们翻身上马,朝山冈方向奔去,准备回营了。 河清县出击的两千步卒和五百蕃骑仍留在原地。城内又出来千余蕃人,他们开始打扫战场,收集战利品。忙完后,大部分人通过吊桥回城,战场上还有三百人留下掩埋尸体。 汴军还不至于没品到来袭击他们。 让战死的袍泽入土为安,这是符合所有人期望的。 河清县城内气氛热烈。 贼军前几日一直在伐木打制器械,今日终于出动了,第一战就是要割裂河清县与营垒之间的联系,因为那里屯驻了一千多骑兵和四千余骑马步兵,威胁最大,汴军观察那么久,早就摸清楚了。 汴贼是有章法的,这毫无疑问。 河清县与西北营垒互成犄角之势,攻一处就有可能遭到两面夹击,非常被动。 若放弃营垒不管,专心打河清县城也不行。人家没被你围死,人员、物资进进出出,战斗力和士气长盛不衰。 攻河清县,最主要的就是要将其孤立隔绝开来,变为一座孤城。做不到这点,那万事皆休,打不打得下来不好说,便是打下来,伤亡也会大到让人难以忍受。 但他们今天的尝试失败了。 后面估计还会继续想办法,营垒要打,蓼坞也要打,高仁厚早就做好了准备。 “给大帅报捷吧,首战获胜,杀敌两千,获马两百。”高仁厚吩咐道。 “遵命。”幕僚很快去办了。 “给城隍、羊马墙那边传令,贼军今夜可能会有偷袭,给我睁大眼睛。”高仁厚又吩咐道。 城池攻防战,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招数,不新鲜。 汴军大营内,其实气氛并没有多大的变化。 不过是一次试探性攻击罢了,这么多年来哪次攻城没遇到过。 但河清确实不好打,通过白天这一战,众人都看清楚了。 “夏贼士气很高啊。”一直在后方观战的霍存难得地没有嘲讽出战的坚锐军郭绍宾部。 “该出城厮杀就出城,一点没有胆怯犹疑。列阵动作也很快,阵型转换如意。”霍存说道:“这是老卒。” 邵树德将军队满分假设为一百。招募老实巴交的农民、矿工,严格训练,做到纪律严明、阵型熟悉,这样的军队他评为六十分,也就是合格,可以拉出去作战了。 从零分提升到六十分不难,足食足饷,赏罚分明,保证最基础的训练就可以了。 但六十分再往上,同样的资源,提升就很有限了,也就是所谓边际效应递减。 六十分到八十分,消耗的资源甚至要超过零分到六十分,因为你不仅需要让士兵们听话,纪律严明,还要让他们技艺娴熟,两军僵持时争过那一口气。这个培养成本太高,因为冷兵器时代的技能,训练周期太长,能熟练掌握各项技艺的,都是经年老卒。 八十到一百,还需要下级军官能主动阅读战场形势,在上级还没来得及下达命令时,能及时作出应对。这个就需要精气神和丰富的经验了,一般可遇不可求。 汴军也有此类的军队战力划分标准,虽然没明白落于文字,但大家都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大小战阵经历无数,心中自然有杆秤。 今日出战的武威军步卒是什么水平,都看得出来,老兵比例极高,纪律严明。 “贼军西北营垒里的兵怎么样?”庞师古转头看向张存敬和郭绍宾,问道。 “骑卒精锐善战,乃劲敌。”张存敬惜字如金,虽然不太愿意说敌人的好话,但也不屑于贬低。能有“劲敌”这个评价,相当不错了,至少朱瑾的骑兵他就看不上——虽然朱瑾的骑兵主要是败在汴军步兵手里。 “贼军亦有号‘飞龙军’者,下马步战。但看得出来,不如河清县出击的那支步军精锐。”郭绍宾询问了逃回来的部众,再结合自己的观察,得出了这个结论。 这些人眼光都很毒辣。 飞龙军以五千阴山蕃部和朱叔宗在灵州训练的三千骑马步兵为主,战斗力自然参差不齐,不能说差,但和武威军比起来,就不在一个水平线上了。 庞师古听完沉吟不语。 攻城战已经展开了,但却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攻打城墙,现在还处于剪除外围的阶段。 只有完成了这一步,才能围城,然后反复攻打。 “大王授我雄兵,十万之众,靡费良多,可不是出来踏青游玩的。”庞师古坐回了帅椅,目光炯炯地说道:“明日坚锐军右厢、雄威军、飞龙军、亲骑军、踏白都做好出战准备,我要再攻一下贼军营垒。” “谨遵都将之命。”众人纷纷应道。 粮料使萧符在一旁默默看着。 庞师古说出动十万大军“靡费良多”,武夫们对这话可能感触不深,但他是一清二楚。 这么多人马过来了,若没点战果,说得过去吗? 庞师古这些年连战连胜,更有攻灭徐镇之大功,如今顿兵于河清县城之下,像话吗? 萧符有一个不太好的预感:这场战争,或许要长期化,就像围攻徐州一样,是一场艰苦卓绝的大战。 第三十八章 挑衅 大顺五年四月十七,比预计的时间晚了一天,蔡松阳、杨晟二人带着天德军5500步卒、1000骑卒抵达了王屋县。 邵树德亲自抵达王屋,检阅这支部队。 天德军,脱胎于丰州诸军,最开始只有四千人。后来经过整编,补充人手,现在已经膨胀到了6500步骑——值得一提的是,这支部队里是有一些河南降兵的。 “我出身就是天德军。”站在临时搭起的高台之上,邵树德突然想起了很多往事。 充作监军丘维道的护卫,奔赴河东战场,围剿李国昌父子。 早年有三个贵人。。 丘贵人监军朔方多年,朝廷都没法调他走,这个位置就是专门给他享福的,能夺走的只有他自己——丘维道这两年一意修仙,服食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药物,听说身体不太好了。 孙贵人提携邵树德的时候就更多了。现在,年过五旬的他持节泾州,安安稳稳地当一镇节度使,富贵不缺。长子孙进德在鄯州韩建手下当团练使,发展也不错。 李侃围攻朗州雷满,屡攻不克,粮尽退兵。他的年纪也已不小,五六十岁了,但精力旺盛,正在筹划第二次征讨朗州。 当时的敌人、现时的义兄李克用,刚刚配合王处存击退从南面杀来的幽州军,屯兵涿州。其义子、新毅妫团练使李存孝召集了大群蕃人南下助战,幽州局势一团乱麻。 义兄这一两年,应该是痛并快乐着。 但河东大军在外征战日久,早晚要回乡的,邵树德想看看幽州局势最后会演变到哪一步。 “天德军征兰州之时,骁勇善战,是立下过大功的。”邵树德说道:“光启三年(887)远戍凤林关、平夷守捉城,大顺三年(892)又远戍廓州积石军城,亦劳苦功高。此番讨朱全忠,望再立新功。” “不破贼兵不罢休。”蔡松阳双手抱拳,昂声道。 “定为大帅破贼。”杨晟也表态道。 杨晟,原凤翔镇大散关镇将。朱玫南下时,他不愿去。折宗本移镇凤翔后,把他推荐给了邵树德, 正好赶上了朔方军扩编的浪潮, 积攒了些功劳, 最后担任天德军副使。 “天德军骑卒东进,归杨亮指挥。步军便屯于王屋县。”邵树德吩咐道:“随时听候出击的命令。” “遵命。”二人一齐应道。 河清县周边就那么大的地方,没必要也确实屯不下过多的兵马。反正王屋县离河清不过四十里, 真要用到他们,命令一下, 须臾可至。 邵树德在金仙观住了一晚, 四月十八日, 归德军使符存审带着先头部队快马赶到王屋。 “归德军八千众,我只有一个要求, 守住箕关,以待天时。”邵树德在王屋县设宴招待符存审一行人,蔡松阳、杨晟、陈诚、赵光逢四人作陪。 “大帅放心, 末将定守得滴水不漏。”符存审应道。 胡郭城交给王建及去守了, 符存审终于脱离了那个苦海。 整天蹲在山上, 与敌军偶尔爆发小规模的冲突, 此事最是消磨人不过。 如今被调到了北线战场,虽说仍然是守城, 但又不一样了。 这里已经成了核心战场,双方十五万以上的人马在此纠缠。尘埃落定之后,中原形势很可能会发生巨大的变化。 此乃大丈夫用武之地也! “与朱全忠的大战, 河清还是关键。”邵树德说道:“汴军当在十万以上,气势汹汹, 我只有一万八千步骑在守城,汴军兵力是我六倍。看似危若累卵, 但危中蕴含有机。对你等的要求,便是好好休整, 保持体力和锐气。汴军长于野战,如今却来攻城,虽说不得已而为之,但却是其犯下的大错。此战,有机会的。” 离开王屋县之后,邵树德又赶回了柏崖仓。 四月十九日,他带着亲兵及天德军骑卒共两千人亲临前线巡视。 这两三日间, 汴军又攻了一次西北角的营垒。 城内再次出兵救援,大破贼兵千余,不过五百蕃骑在追击敌溃兵时被贼亲骑军、踏白都缀上,一番厮杀后, 五百人大部溃散,跑回来的只有两百骑,算是伤筋动骨了。 在这种逼仄的地形上,一旦被人咬上,就只有正面搏杀,没有给你卖弄骑射技术的空间,最后大败也很正常。 邵树德直接下令天德军一千骑卒配属给河清县。步兵出城厮杀,没有骑兵援应,确实很不方便。 “庞师古打了那么多胜仗,怎生还这么谨慎?”邵树德策马来回巡视,仔细观察着汴军的营栅,却见气度森严,壕沟、拒马枪、土墙一应俱全,显然没有偷懒。 “大帅,不可再往前了。”亲兵十将郑勇拦在邵树德前面,劝道。 邵树德笑了笑,从善如流。 他喜欢太宗打仗的方式,但却不会如太宗那样冒险,亲自抵近敌营,甚至连敌军都把他当做普通斥候——哪有大军主将跑到敌军眼皮子底下亲自侦察的? “庞师古这么死脑筋,非要破我犄角之势再围攻。这人,唉!”邵树德轻叹道。 不来攻城,不在城下丢掉大量人命,不打得身心俱疲,如何能够击破贼军? 十万人啊,好大一坨,若能全留下,朱全忠可就撑不了几年了。 这就好比三国时曹袁的官渡之战。袁绍惨败之后,攻守之势逆转。 若朱全忠葬送十万大军于此,邵树德便敢兵围河阳,然后寻机渡河南下,或袭扰汴宋腹地,或包抄洛阳侧后,围歼胡真集团,游刃有余,选择多样。花个几年时间,朱全忠就会变成当年尚未击败秦宗权时的挫样。 可惜我没法偷袭乌巢啊! 汴军的补给,主要从大河以南运来,河阳三城的浮桥是国朝“世纪大工程”,物资在河阳北城集散,只需运七十多里便可抵达前线大营,更何况他们还可以水上运输。 妈的,曹老板快教教我怎么打这场仗。 忽然间,对面出现了一队汴军骑卒,远远朝这边兜了过来。 “大帅快走!”郑勇一拉邵树德缰绳,就要拥着他往后退。 “你欲行王珂故事么?”邵树德看了他一眼。 郑勇额头冒汗。 汾水之战,王珂亲临一线鼓舞士气,结果畏惧敌军箭矢,仓皇而退,大沮军心。 “让他们来。”邵树德说道:“我有一千鹰爪,还有天德军一千勇士,整整两千骑,贼骑还不过千,何惧之有?” 难不成对面来的是吕布不成?那曹——我邵某人才会避一避锋芒。 再者,我又没打大纛,贼骑多半不知道我是谁,怕个毛! 贼骑离得很近了。 西北角营垒大门洞开,匆匆穿戴完甲胄的杨亮一马当先,带着三千余骑直冲而来。看他们的速度,竟然是不惜马力,完全是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样子。 反倒是老高比较镇定,站在城头毫无动静。 天德军骑卒毅然决然地迎了上去。 他们手持马槊,大声呼喝。前后戍守河渭、青唐四年,真以为什么事都没有么?不是的,蕃人暴躁易怒,有时候心里气不顺,一下子就反了,这时候就得出兵征讨,故他们经历的战斗委实不少。此时见汴军骑卒冲来,毫不畏惧地迎了上去,舞槊厮杀。 “弓来。”邵树德一伸手,说道。 我要装逼了,快闪开! 郑勇也不再废话,直接取来邵树德常用的骑弓,已经上了弦。 邵树德试了试,很快找回了感觉。 这些年三天两头打猎,箭术这份立身之基可从没落下。 “嗖!”一箭飞出,正中一名汴军骑卒脖颈。 “嗖!”又是一箭,一名汴军军校栽落马下。 “杀!”邵树德一夹马腹,绕到汴军骑卒侧后,连连开弓,须臾间又射落三人。 亲兵们将他围在中间,层层叠叠,有人甚至弃了武器,只拿着一顶大盾。 “大帅神射!”将士们见自家主帅如此神勇,士气爆棚,纷纷高呼。 郑勇脸一黑,都是一帮傻货! 不过汴军此时已经阵脚大乱,吃不住劲向后撤退了,其实无甚大碍。 邵树德也有些上头了,策马呼啸前冲。手中骑弓不停,前后连射了十二箭,击杀八人,直到臂膀稍稍有些酸痛乏力,这才停了下来。 而此时,他们已经冲到了离汴军营地不远的地方。 郑勇示意亲兵将两匹最神骏、速度最快的战马牵了过来,缰绳牢牢握在手中。一旦事有不谐,立刻让大帅换上快马,绝尘而去。 不过邵树德玩起了性子,策马在离汴军大营一箭之地的地方大笑,道:“朱三何在?可敢出来见我?” 亲兵们见状,齐声高呼:“朱三何在?” 朱三不应,朱三在汴州听不到。 营墙上一道吊桥放下,一队步军鼓噪着要出营。 邵树德下马取出步弓,一箭射杀冲出来的第一人。 第二人继续前出,一箭飞来,栽落壕沟中。 第三人来不及停下,又是一箭毙命。 剩下的人不敢动了,退回壕桥后方,喧哗声四起。 邵树德上马,复又大笑:“朱三敢不敢来河阳见我?” “朱三敢不敢来河阳?” “朱三敢不敢来河阳?” 亲兵又齐声大呼。 壕桥后的汴军听了尽皆失色。这他妈是邵树德?这是李克用吧! 那个沙陀儿倒是经常阵前挑衅敌人,动辄弯弓搭箭,射杀冲过来的敌军将校。 “朱三胆怯矣。如此暗弱,不怕庞师古造反?”邵树德策马奔来驰去,嚣张已极,直到汴军放下了好几道壕桥,大群步骑欲出营厮杀时,方才大笑着离去。 平地上升起阵阵烟尘,两千骑如一阵风般离去,仿佛他们从没来过一样——装完逼就跑,真的好刺激! 出营追击的王檀勒住了马匹,看着眼前散落一地的尸体,与部下们面面相觑。 他感觉,庞都将可能会有点小麻烦了。 第三十九章 压力 1682年1月1日,工地上难得地休息了一天。 作为工人们的老板,戈什金父子也从主要食水供应商罗德里格斯家族采买了大量食物、酒水、烟丝,给公司旗下的工人们加餐。劳累了这么长时间,确实需要一顿丰盛的聚餐来提振一下士气,以便接下来能够更好地工作。 “现在我们在罗斯诸地的路子又打开了,各个县的老爷们对我们公司的人好得不得了,所以我们拯救了更多的人脱离罗斯那个苦海。”一位穿着还算得体衣服的中年人踞坐在一辆平板马车上,左手拿着一个产自巴塔哥尼亚的苹果使劲啃着,右手则挥舞来挥舞去,以加强自己说话的气势,只听他说道:“在罗斯中部,到处怨声载道,说我们的日子不好过,收成少,税收重,让人喘不过气来。与我们相比,彼尔姆省的人的日子才叫好过呀,面包、蜂蜜、鱼,那里的生活才叫生活哩。于是我招募了一些对生活感到绝望的人,然后决定去彼尔姆看看,看看富裕农民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可你们猜我看到了、听到了什么?没错,和中部地区一样的抱怨声,那里的人跟我诉苦,说我们这里的生活实在是太差劲了呀,在托博尔斯克,那里有丰富的森林,也有尚未被老爷们占据的广阔的未分配土地,他们的生活真是比我们好太多了,我们快活不下去了。。好吧,我在这里停留了下来,雇佣了一些可怜的流浪者(俄国境内有庞大的不愿当农奴的流浪者,是哥萨克的重要来源)为我干活,塞钱给老爷们让他们不要告发,然后我派了我亲密的助手前往托博尔斯克,看看传说中生活最好的地区的农民是怎么生活的,可你们猜我的助手回来后告诉了我什么?” “又是一群被欺骗的可怜人,哈哈。”一些来自罗斯的劳务工哄堂大笑了起来。他们中很多人来到东岸好几年了,累死累活地忙到今日,离用满身的伤痛换取到正式身份已经不远,自觉前途非常光明,因此一个个对仍然滞留在罗斯旧地的同胞们有很强的优越感。 “没错,我的助手告诉我,托博尔斯克的冬天冷得要命,什么庄稼也长不出来, 而且还面临着加赞(葛尔丹)骑兵的袭击, 日子实在难过。于是, 我亲爱的助手叶甫根尼就只能买了一些毛皮回来报销路费了,其他的一无所获。更可笑的是,托博尔斯克的居民信誓旦旦地说, 库兹涅茨克的农民生活好得不得了。得了吧,叶甫根尼再也不相信他们了, 他对此哈哈大笑, 说那里的母亲们恨不得自己的孩子从来没有出生过, 因为不愿意这些小可怜虫们生出来受苦,他——就来自库兹涅茨克省。”中年人更加激昂地说道, 而当他说到高潮处时,干脆跳下了大车,看着那些围坐在铁锅旁大快朵颐的罗斯劳务工们, 说道:“其实俄罗斯所有省都他妈的是一个鸟样, 到处都是生活艰难的农奴和流浪者, 而老爷们及一些所谓的有教养的绅士们却还在一个劲地说, 我们这里没有无产者,所有人都在享福, 黑麦面包无人问津,没有穿着树皮鞋的穷得揭不开锅的人,所有的牛犊和孩子都很健壮。简直他妈的一派胡言, 这些有教养的人用鞭子抽农民、抽矿工、抽伐木工、抽流浪者,只给他们很少的一点食物, 冬天穿着单衣也要干活。请问,这种在人格上肆意凌辱农民的卑污的人的话, 又怎么能够相信呢?沙皇陛下在冬宫里,能听到人民的呼声吗?” “所以, 你们这些混球,别他妈的再吃了,听我说几句。你们挣了钱就要想办法寄回去,如今已经有三家东岸银行获准在阿尔汉格尔斯科和声尼古拉斯开设分支机构了,你们可以通过这些渠道将钱寄给亲人。我们公司有多年来一直投入了巨大的精力帮大家做这事,所以请尽量通知到每一个亲人,让他们能够到东岸来过上更好地生活。是的, 即便是你们现在的生活,也比在俄罗斯更好、更有盼头,不是吗?另外,也不用担心沙皇陛下会不会采取什么措施, 放心吧,他们现在和东岸关系好着呢,无论你是从白海出海,还是从顿河离开,都没太多人感兴趣的。那些吸血鬼,只要钱给足了从来不管你做什么,甚至他们宁愿辖区内的流浪者们少一些才更好呢,免得被贵族们抓到把柄,指责他包庇逃跑的农奴。”中年人这会终于说到了重点,看起来仍然是传统的宣传鼓动,让这些劳务工们发动各自的亲朋好友移民来东岸,并形成滚雪球效应,让戈什金建筑公司的劳动力不至于有枯竭之忧。 这可并不是开玩笑!按照东岸颁布的宅地法,一个人从俄罗斯来到东岸的土地上之后,只要工作满五年,会简单的日常汉语对话,然后就可申请成为东岸国民。也就是说,戈什金顶多只能压榨他们五年时间,五年合同期满后这些人就可以合法离开了,甚少有人愿意留下来继续工作,即便有也是从事一些技术或管理之类的轻闲一点的工作。 因此,从长远来看,要想维持戈什金建筑公司的竞争力不至于大幅衰退,能够继续承揽到足够多的建设项目(这是戈什金公司赚钱的基础),这劳动力队伍不能缩水是首要的,而如果能够继续扩大的话那就太好了,只是如今看来略微有些难。 前几年东岸与俄罗斯关系紧张的时候,戈什金建筑公司在俄国也被宣布为非法,各地的老爷们再也不愿意将辖区内的流浪者、监狱内的犯人送到他们手上,同时对于有移民倾向的农奴甚至普通农民、市民也大力打击,总之是让戈什金吃够了苦头。 在那段艰难的岁月里,戈什金建筑公司一度被迫从波兰、乌克兰、高加索地区想办法招募人手,甚至还在被奥斯曼人控制的西乌克兰境内雇佣了许多亡命之徒组成马队,不断剽掠人口,干起了奴隶贩子的罪恶勾当,如此才堪堪维持住了公司的劳动力规模,进而维持住了生意的规模,非常不容易。 所以,对于像戈什金公司、巴蒂诺公司、门德斯公司之类的建筑公司(或者称劳动力输入组织)而言,不断引进新人始终是最主要的工作之一,否则一旦老员工陆续转正,那么谁来帮他们干活?又怎么能够承揽工程赚钱呢?故像这会这个中年鼓动家口绽莲花般地吹嘘东岸新生活,攻击俄罗斯困难得日子,让大家尽量把亲朋还有一并接到东岸来,也就显得非常自然了。 “很精彩的鼓动演说。”不远处一间崭新的车站站台内,罗德里格斯家族的主事人阿尔瓦雷斯羡慕地对戈什金说道:“有些时候我是真的很羡慕你的,戈什金先生。您通过自己创立的事业挤进了东岸的上流社会,结识了很多能量庞大的伊达尔戈,为自己及家族未来三代的崛起奠定了基础。这是史诗般的成就,非常值得人敬佩。” “谢谢你罗德里格斯先生。”戈什金抿了口葡萄酒,微微笑着说道:“其实事情也没你想象中那么好,我最近也是颇有些焦头烂额的。一方面是工程款被拖欠得很厉害,让我每天都在承受着巨大的财务成本,另外就是现在找人实在太难找了,越来越难弄到新的劳务工。俄罗斯虽然大,我也结识了很多朋友,但不可能长久让我弄到大批人口呢,贵族和沙皇都不会允许我这么做。倒是你,罗德里格斯先生,如今西西里、那不勒斯人口爆炸,南尼德兰战乱频繁,你倒是可以尝试进入这一行,因为招人比较容易。我说真的,你可以尝试一下,甚至我都可以借调一些管理人员给你。如今盐布铁路就很缺筑路工人,这个时候如果你组建一家劳务公司的话,那么东岸政府肯定会很感激你的,同时也会自然而然地给予你庇护,社会地位、国籍及资金方面的便利都会接踵而至,不比你再拉普拉塔苦苦维持生意强多了?” 戈什金这么一说,阿尔瓦雷斯也有点动心了。做生意做到他们这种地步,说实话对于国籍、宗教什么的已经不是特别看重了,尤其是在东岸强势如日中天的情况下。因此,在东岸组建一家劳务工公司,为盐布铁路的建设添砖加瓦,可能将会是一份很不错的投名状,东岸上层应该会很容易地接纳罗德里格斯家族成为他们的一分子的。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招募人手上上盐布铁路的工地上干活,是不是会亏本?罗德里格斯家族世居拉普拉塔,对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许多事情还是很清楚的。比如,他就隐隐约约听说,这条铁路的资金问题很大,投资方中央铁路公司入不敷出,行将破产,这条铁路很可能会无以为继,那么他这会花费大价钱一头扎进去,是不是真的值得呢?要知道,刚才就连戈什金这个惯常说东岸人好话的家伙,都提到中央铁路公司拖欠了他大笔工程款,已经有些影响到他的生意布局了,因此他还是有些迟疑。 戈什金当然也看出了这点,因此他随后又笑了,说道:“也不用太过担心,罗德里格斯先生。说句不中听的话,盐布铁路在如今的东岸非常重要,因为这是消化、吞并潘帕平原的根基,所以无论如何困难,东岸政府也会将这条铁路修建起来的,这是政治任务,不同于其他。是,他们是拖欠了我很多工程款,最长的一笔甚至已经拖欠了超过两年了,但我从不担心他们的还款能力,因为东岸政府的收入是极为惊人的,只要他们愿意并付出点代价,将盐布铁路修建起来就不是问题。 第四十章 值得吗? 西北营垒之外,大群汴军如潮水般涌至。 他们扛着大盾,动作迅速,团团围住设在营垒外围的几个预警小寨。只稍一会儿,寨内少许军兵就被淹没在了汴兵的汪洋大海之中。 清理完这些小寨后,汴军又缓缓退去。 早已等候多时的夫子紧接着冲了上去。 他们的工作是填平陷马坑、清理鹿角、砍断拒马枪,即扫除一切进攻营垒的障碍。 清理完这些,他们还要填平后面的壕沟,推倒壕沟里侧的土墙,清理土墙后的铁蒺藜之类的尖刺障碍。 每一步工作,都要顶着寨墙上的弓弩射击完成,故只能由夫子们来完成。。培养多年的职业武人,若毫无价值地死在这里,委实太可惜了。 城头上的箭雨非常密集,夫子们虽然有大盾护着,但又怎么可能人人有遮蔽?只一小会儿,便有两百余人惨叫着倒下,而此时不过刚刚填平了一些陷马坑,给鹿角、拒马枪下堆了薪柴,浇上火油。 “轰!”营门突然大开,杨亮带着千余骑兵冲了出来。 疾驰的战马冲入夫子群中,左砍右劈,来自河阳的夫子鬼哭狼嚎,纷纷溃退。 有那胆大的将火把扔在薪柴堆上,胆子小的直接就跑了。 熊熊烈火燃烧了起来,营垒前浓烟滚滚。 骑兵的杀戮持续了两柱香的时间,眼看汴军步卒压上来了,他们才匆匆回营,收回壕桥,关上营门。 战场一下子就平静了。 营垒东面的缓坡、旷野下横七竖八躺着数百具尸体。火势愈发旺了起来,渐渐将被射死在鹿角、拒马枪前的汴军夫子尸体吞没,时不时发出“噼啪”爆响。 南风吹来,空气中弥漫着令人难闻的焦臭。 汴军调整了部署。 他们调来了部分弓弩手,掩护着夫子继续上前。 而在后方,还有人在搭建高台,修筑临时栅墙,一些工程器械,如填壕车之类也被推了出来。 攻西北角的营垒,毫无疑问是汴军重点。 杨亮站在营中高台上放眼望去,战兵、辅兵、夫子足足动员了一万多人,筑高台的筑高台,列栅的列栅, 挖沟的挖沟, 布防的布防, 这是铁了心了。 “休整一个时辰,待会再出营冲一下。”杨亮给诸军下令道。 这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汴军吃了一次亏,已经调了不少骑兵上来, 再冲,怕是要吃不小的亏。 不过这也间接给河清县那边创造了机会, 就看他们能不能抓住了。 河清县北门大开后, 两百蕃骑绕着汴军步军队列来回袭扰。 被汴军骑卒驱逐后, 回去换了马又来,利用地形远远拉开驰射, 就是不跑。直到汴军调来了更多的骑兵,他们才一哄而散。 不过天德军一千骑军很快出动了。他们迎上汴军骑卒,反复厮杀, 各自丢下了两三百具尸体, 惨烈无比。 及至午时, 蓼坞方向又冲来五百蕃骑, 刚刚准备喘一口气的汴军骑卒无奈上马,迎上前去。蕃骑不与其正面纠缠, 就拉开距离袭扰,汴军骑卒丢下了数十具尸体,这才将其远远赶走。 而此时, 从柏崖仓方向又奔来一千蕃骑,天德军七百余骑兵恢复了马力和体力, 再度出城夹击。 汴军骑卒奋战半日,他们一人只有一匹马, 此时已经不堪驱使,勉强厮杀一番后, 一路向东,奔回了大营。 总计四千余骑卒,分了一半以上到西北营垒附近,迎战的也就两千骑上下,被如此轮番袭扰,精力、体力、马力都消耗到了极致,再不退, 怕是会发生什么不忍言之事。 况且,今日厮杀,已经损失四五百骑了,再加上之前数日的战损, 出征而来的四千八百余骑,已经跌破四千。 汴军攒一些骑兵不容易,这般损耗,庞师古委实心疼,不得不下令这一部撤回。 邵树德坐在城楼下,仔细观察着汴军。 远处已经挖了很长的一段壕沟,宽度是够了,但深度看起来还比较浅。 粮车之后,汴军步卒姿态随意,有人席地休息,有人在吃着干粮,维持体力。 不过他们能休息,在粮车南侧列阵布防的人可就没法好好休整了。 天时已过午,今日又是个晴天,太阳火辣辣的,照得人晕头晕脑。早上出营前吃的一顿饭早就消化得差不多了,这会一个个肚子饿得咕咕叫。 反观夏军步卒,已在城门后休息了很长一段时间,此时披挂完毕,弓箭上弦,一个个在检查刀枪,已经做好了出城准备。 在野外活动的夏军骑兵越来越多,他们分成数部,累了就回城休息,马匹不堪用了就换马,其余人则围绕着汴军步卒,做势要冲,逼得他们无法休整、进食。 体力大衰之下,形势似乎有点不妙了。 庞师古站在高台之上,仔仔细细审视着眼前的战局。 看起来取得了不错的成果,但他已经下令撤兵了。 西北角营垒附近,已经粗粗搭起了几个小营寨,寨内各有千余兵,此时仍然在进行着最后的加固。 营寨内竖了一些高台,弓弩手列于上,用箭矢与夏贼营垒对射。 营垒比不上城墙,高度有限,故射起来并不吃亏。而且夏贼兵少,他们也吃不下这些寨子。这就是己方的前进基地,可以掩护后续行动。 但在防备河清县的方向,如今却陷入了两难局面。 壕沟已经挖了很长一段,但半天时间太短了,还不够,做不到完全切断县城与西北营垒之间的联系。 而且今日夏贼还从蓼坞及柏崖仓方向派来了很多蕃骑,总计千五百骑,轮番上阵。仗着马多,最终耗尽己方亲骑军的马力和体力,迫使其撤回大营休整。 大营上旗号连连变幻。 长直军寇彦卿部五千人开出了大营,准备接应己方步军和夫子回归。 五千大军银光闪闪、盔甲鲜明,散队、游骑在外围远远警戒,五千人如同一道钢铁洪流,缓缓行进着,气势逼人。 郭绍宾远远看着开过来接应的长直军所部,暗暗松了口气。 列阵半日,中途几次休息,都被夏贼打断了,军士们饥肠辘辘,口干得冒烟,体力大衰,是真的无力再战了。 突然之间,河清县北门大开,一队又一队的军士出城列阵。 而夏军骑兵也不再顾忌伤亡,开始更加靠近汴军队列,制造更大的压力。 “稳住!稳住!”军官们知道不妙,纷纷高呼道。 都虞候带着十余骑,在阵前来回奔驰,他提着血粼粼的大刀,怒吼道:“敢有喧哗动摇军心者,斩!” “宿兵走啦!”西边隐隐传来大喊声。 宿兵指的是坚锐军右厢张筠所部人马,其实不全是宿州兵,但因为张筠是宿州将,所以经常用宿兵代称,就像他们左厢被称为曹兵一样。 军中隐隐传来嗡嗡的议论声。 郭绍宾心中咯噔一下。这个时候正是体力精力消耗到极致的时候,骤然听闻一同出来列阵的右厢两千人撤了,不管真假,将士们心中肯定会有疑惑。 “庞师古已下令退兵,张存敬的骑军先溜了,你们还等什么?” “你们就是替死鬼,留下来断后的。” “汴军败啦,汴军败啦!” 声音一会出现在西北角,一会出现在西南方,甚至就连东边都响起来了。 郭绍宾扭头望去,只见军士们脸上都浮现出了惊恐的表情。 到处都有夏贼的声音,还说我们不是替死鬼?我们真的被包围了? “汴军败啦!”数十骑驰来,将缴获的几面旌旗扔在地上,纵马践踏,哈哈大笑。 当然,那旗帜真假还不一定呢,远远的谁看得清楚?但偏偏就有人信了,有人干咽唾沫,可大半日未曾饮水,嗓子口都冒烟了,哪来的唾沫? “杀!杀!杀!”风中传来了夏军的喊杀声。 两千武威军步卒、一千蕃兵已经整队完毕,战鼓声擂响,体力充足、士气正旺他们踏着整齐的步点,排山倒海般杀了过来。 “跑啊!” “我军败了!” 坚锐军本就是降人,又怎么可能有真汴军的战斗意志,双方甫一交手,几乎就直接溃了。 三千夏军如一把尖刀,直接捅入了汴军队列之中。 两千人完全失去了战斗意志,疯狂地向东逃散。 郭绍宾甚至被人撞下马来。亲兵匆匆跑了过来,扶他上马,同时大肆砍杀乱跑乱撞的袍泽,艰难地冲出了乱兵人群。 失了秩序的两千人,还不如两千头猪能打。猪被逼到墙角,还会反咬一口呢,但人只会逃跑,根本没有还手的勇气。 三千夏军追亡逐北,轻松收割着人头。 骑兵也出动了,肆意砍杀,轻松无比,几乎像在进行着一场骑砍训练:刺砍草人。 张筠部两千人也不战自溃。 不过他们稍好一些,部分人向东逃窜,部分人向北逃到了正在攻营垒的汴军大阵附近,在被斩杀了一部分后,余者被收容了起来。 还有一部分溃入了粮车阵内,在厚实的车阵后面,他们终于感受到了一点安全感。 郭绍宾部也有人想逃入粮车阵,但守将不敢放人进来了。密集的箭矢不断飞出,还有人从粮车后用长枪捅刺,死在粮车前的人不计其数,尸体层层叠叠,惨不忍睹。 “小步快跑,百步后整理队形,再继续前冲。”寇彦卿看到了郭绍宾、张筠部四千人兵败如山倒的场面,立刻下令道。 河清县北的屠杀还在继续。 三千人将溃兵斩杀殆尽之后,一度冲到了粮车阵前,打算趁胜攻一波。 不过这部分敌军的士气居然没受到太大的影响,他们用强弓劲弩攒射,冲得最快的夏军勇士如野草般随风倒地。 “噹噹噹!”城楼上响起了击钲声,这是撤退的信号。 仿如仙术一般,泼出去的“水”开始缓缓倒流,三千夏军开始将有些松散的队形收拢。 骑兵聚集了起来,给他们提供掩护。 一些骑射手甚至直朝长直军杀来的方向冲去,想尽一切办法迟滞他们的步伐。 终于,在步军撤退过了城隍后,这些骑军又呼啸散去,继续追逐着战场上零散的汴军溃兵。 “轰!”河清县北门重重关上,仿佛从来没有开过。 但野地里横七竖八躺着的两千多具汴军尸体,却明白无误地告诉你,方才这里发生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寇彦卿下令大军停止前进。 这一仗,坚锐军起码损失了两千人,可能还有被俘虏的,或者跑散没法回营的,到最后能回来千把人都算不错了。 这仗打得!寇彦卿低声骂了两句。 唯一的成果,就是一条浅浅的壕沟,外加半包住贼军西北营垒的几座寨子。 寨子当然是有价值的,因为可以围绕寨子掘壕,限制营垒内贼军的骑兵和骑马步兵的行动。但付出了两三千人的代价,是否值得呢? 第四十一章 “我不把精力放在军事上” 1682年1月1日,工地上难得地休息了一天。 作为工人们的老板,戈什金父子也从主要食水供应商罗德里格斯家族采买了大量食物、酒水、烟丝,给公司旗下的工人们加餐。劳累了这么长时间,确实需要一顿丰盛的聚餐来提振一下士气,以便接下来能够更好地工作。 “现在我们在罗斯诸地的路子又打开了,各个县的老爷们对我们公司的人好得不得了,所以我们拯救了更多的人脱离罗斯那个苦海。”一位穿着还算得体衣服的中年人踞坐在一辆平板马车上,左手拿着一个产自巴塔哥尼亚的苹果使劲啃着,右手则挥舞来挥舞去,以加强自己说话的气势,只听他说道:“在罗斯中部,到处怨声载道,说我们的日子不好过,收成少,税收重,让人喘不过气来。与我们相比,彼尔姆省的人的日子才叫好过呀,面包、蜂蜜、鱼,那里的生活才叫生活哩。于是我招募了一些对生活感到绝望的人,然后决定去彼尔姆看看,看看富裕农民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可你们猜我看到了、听到了什么?没错,和中部地区一样的抱怨声,那里的人跟我诉苦,说我们这里的生活实在是太差劲了呀,在托博尔斯克,那里有丰富的森林,也有尚未被老爷们占据的广阔的未分配土地,他们的生活真是比我们好太多了,我们快活不下去了。。好吧,我在这里停留了下来,雇佣了一些可怜的流浪者(俄国境内有庞大的不愿当农奴的流浪者,是哥萨克的重要来源)为我干活,塞钱给老爷们让他们不要告发,然后我派了我亲密的助手前往托博尔斯克,看看传说中生活最好的地区的农民是怎么生活的,可你们猜我的助手回来后告诉了我什么?” “又是一群被欺骗的可怜人,哈哈。”一些来自罗斯的劳务工哄堂大笑了起来。他们中很多人来到东岸好几年了,累死累活地忙到今日,离用满身的伤痛换取到正式身份已经不远,自觉前途非常光明,因此一个个对仍然滞留在罗斯旧地的同胞们有很强的优越感。 “没错,我的助手告诉我,托博尔斯克的冬天冷得要命, 什么庄稼也长不出来, 而且还面临着加赞(葛尔丹)骑兵的袭击, 日子实在难过。于是,我亲爱的助手叶甫根尼就只能买了一些毛皮回来报销路费了,其他的一无所获。更可笑的是, 托博尔斯克的居民信誓旦旦地说,库兹涅茨克的农民生活好得不得了。得了吧, 叶甫根尼再也不相信他们了, 他对此哈哈大笑, 说那里的母亲们恨不得自己的孩子从来没有出生过,因为不愿意这些小可怜虫们生出来受苦, 他——就来自库兹涅茨克省。”中年人更加激昂地说道,而当他说到高潮处时,干脆跳下了大车, 看着那些围坐在铁锅旁大快朵颐的罗斯劳务工们, 说道:“其实俄罗斯所有省都他妈的是一个鸟样, 到处都是生活艰难的农奴和流浪者, 而老爷们及一些所谓的有教养的绅士们却还在一个劲地说,我们这里没有无产者, 所有人都在享福,黑麦面包无人问津,没有穿着树皮鞋的穷得揭不开锅的人, 所有的牛犊和孩子都很健壮。简直他妈的一派胡言,这些有教养的人用鞭子抽农民、抽矿工、抽伐木工、抽流浪者, 只给他们很少的一点食物,冬天穿着单衣也要干活。请问, 这种在人格上肆意凌辱农民的卑污的人的话,又怎么能够相信呢?沙皇陛下在冬宫里, 能听到人民的呼声吗?” “所以,你们这些混球,别他妈的再吃了,听我说几句。你们挣了钱就要想办法寄回去,如今已经有三家东岸银行获准在阿尔汉格尔斯科和声尼古拉斯开设分支机构了,你们可以通过这些渠道将钱寄给亲人。我们公司有多年来一直投入了巨大的精力帮大家做这事,所以请尽量通知到每一个亲人, 让他们能够到东岸来过上更好地生活。是的,即便是你们现在的生活,也比在俄罗斯更好、更有盼头,不是吗?另外, 也不用担心沙皇陛下会不会采取什么措施,放心吧,他们现在和东岸关系好着呢,无论你是从白海出海,还是从顿河离开,都没太多人感兴趣的。那些吸血鬼,只要钱给足了从来不管你做什么,甚至他们宁愿辖区内的流浪者们少一些才更好呢,免得被贵族们抓到把柄,指责他包庇逃跑的农奴。”中年人这会终于说到了重点,看起来仍然是传统的宣传鼓动,让这些劳务工们发动各自的亲朋好友移民来东岸,并形成滚雪球效应,让戈什金建筑公司的劳动力不至于有枯竭之忧。 这可并不是开玩笑!按照东岸颁布的宅地法,一个人从俄罗斯来到东岸的土地上之后,只要工作满五年,会简单的日常汉语对话,然后就可申请成为东岸国民。也就是说,戈什金顶多只能压榨他们五年时间,五年合同期满后这些人就可以合法离开了,甚少有人愿意留下来继续工作,即便有也是从事一些技术或管理之类的轻闲一点的工作。 因此,从长远来看,要想维持戈什金建筑公司的竞争力不至于大幅衰退,能够继续承揽到足够多的建设项目(这是戈什金公司赚钱的基础),这劳动力队伍不能缩水是首要的,而如果能够继续扩大的话那就太好了,只是如今看来略微有些难。 前几年东岸与俄罗斯关系紧张的时候,戈什金建筑公司在俄国也被宣布为非法,各地的老爷们再也不愿意将辖区内的流浪者、监狱内的犯人送到他们手上,同时对于有移民倾向的农奴甚至普通农民、市民也大力打击,总之是让戈什金吃够了苦头。 在那段艰难的岁月里,戈什金建筑公司一度被迫从波兰、乌克兰、高加索地区想办法招募人手,甚至还在被奥斯曼人控制的西乌克兰境内雇佣了许多亡命之徒组成马队,不断剽掠人口,干起了奴隶贩子的罪恶勾当,如此才堪堪维持住了公司的劳动力规模,进而维持住了生意的规模,非常不容易。 所以,对于像戈什金公司、巴蒂诺公司、门德斯公司之类的建筑公司(或者称劳动力输入组织)而言,不断引进新人始终是最主要的工作之一,否则一旦老员工陆续转正,那么谁来帮他们干活?又怎么能够承揽工程赚钱呢?故像这会这个中年鼓动家口绽莲花般地吹嘘东岸新生活,攻击俄罗斯困难得日子,让大家尽量把亲朋还有一并接到东岸来,也就显得非常自然了。 “很精彩的鼓动演说。”不远处一间崭新的车站站台内,罗德里格斯家族的主事人阿尔瓦雷斯羡慕地对戈什金说道:“有些时候我是真的很羡慕你的,戈什金先生。您通过自己创立的事业挤进了东岸的上流社会,结识了很多能量庞大的伊达尔戈,为自己及家族未来三代的崛起奠定了基础。这是史诗般的成就,非常值得人敬佩。” “谢谢你罗德里格斯先生。”戈什金抿了口葡萄酒,微微笑着说道:“其实事情也没你想象中那么好,我最近也是颇有些焦头烂额的。一方面是工程款被拖欠得很厉害,让我每天都在承受着巨大的财务成本,另外就是现在找人实在太难找了,越来越难弄到新的劳务工。俄罗斯虽然大,我也结识了很多朋友,但不可能长久让我弄到大批人口呢,贵族和沙皇都不会允许我这么做。倒是你,罗德里格斯先生,如今西西里、那不勒斯人口爆炸,南尼德兰战乱频繁,你倒是可以尝试进入这一行,因为招人比较容易。我说真的,你可以尝试一下,甚至我都可以借调一些管理人员给你。如今盐布铁路就很缺筑路工人,这个时候如果你组建一家劳务公司的话,那么东岸政府肯定会很感激你的,同时也会自然而然地给予你庇护,社会地位、国籍及资金方面的便利都会接踵而至,不比你再拉普拉塔苦苦维持生意强多了?” 戈什金这么一说,阿尔瓦雷斯也有点动心了。做生意做到他们这种地步,说实话对于国籍、宗教什么的已经不是特别看重了,尤其是在东岸强势如日中天的情况下。因此,在东岸组建一家劳务工公司,为盐布铁路的建设添砖加瓦,可能将会是一份很不错的投名状,东岸上层应该会很容易地接纳罗德里格斯家族成为他们的一分子的。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招募人手上上盐布铁路的工地上干活,是不是会亏本?罗德里格斯家族世居拉普拉塔,对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许多事情还是很清楚的。比如,他就隐隐约约听说,这条铁路的资金问题很大,投资方中央铁路公司入不敷出,行将破产,这条铁路很可能会无以为继,那么他这会花费大价钱一头扎进去,是不是真的值得呢?要知道,刚才就连戈什金这个惯常说东岸人好话的家伙,都提到中央铁路公司拖欠了他大笔工程款,已经有些影响到他的生意布局了,因此他还是有些迟疑。 戈什金当然也看出了这点,因此他随后又笑了,说道:“也不用太过担心,罗德里格斯先生。说句不中听的话,盐布铁路在如今的东岸非常重要,因为这是消化、吞并潘帕平原的根基,所以无论如何困难,东岸政府也会将这条铁路修建起来的,这是政治任务,不同于其他。是,他们是拖欠了我很多工程款,最长的一笔甚至已经拖欠了超过两年了,但我从不担心他们的还款能力,因为东岸政府的收入是极为惊人的,只要他们愿意并付出点代价,将盐布铁路修建起来就不是问题。当然你可能不信,但我要说的是,东岸政府的财政收入是远超贵国的,即便贵国一年从美洲运回去一千多万比索的金银条,国内再征收一些税,很可能也无法赶上东岸人的财政收入,这是事实。” 戈什金继续着他的循循善诱。如今他已经很自觉地到处为东岸的利益忙活了,比如这会很是热情地劝说这位罗德里格斯家族的主事人,让他想办法出钱出粮招募人手,组建劳务公司,为盐布铁路的建设添砖加瓦——这条铁路的建设,远没有刚才戈什金说得那么轻松,事实上开工至今一直就是断断续续的,主要原因就是人手和资金的不足。 其中资金的问题自不必待言,国家铁道总局和中铁公司的困境如今人所皆知,没有钱!中铁公司身上如今背负着两千公里里程的铁(负)路(资)线(产),可谓是焦头烂额,哪还有太多的钱来修建盐布铁路。因此,现在这条路,每年也就是靠着中铁公司勉强挤出来的一些资金及中央发放的若干补助来维持着不长时间停工吧。而且,东岸国内的很多投资者也不是很看好这条铁路的盈利状况,股票卖不出去,债券销售也遇冷,这就充分说明了业界的态度了。 因此,作为一个很有自觉地“新东岸人”,戈什金有义务为这条贯通潘帕平原东半部分的铁路拉来资金与人力,特别是那些有一定垫资能力的大商人、大家族。在此之前他已经说通了多年后重新进入东岸市场的葡萄牙阿尔梅达家族,这个家族已经正式决定购买盐布铁路的长期债券五万元,作为进入东岸市场的敲门砖(或者说赎罪券更合适一点)。现在再把罗德里格斯家族也拉入坑,就是应有之意了,反正从长远来看对他们并没有坏处,相信他们以后也是会理解的。 为大东岸的铁路事业服务,我戈什金何惜这张脸面! 其中资金的问题自不必待言,国家铁道总局和中铁公司的困境如今人所皆知,没有钱!中铁公司身上如今背负着两千公里里程的铁(负)路(资)线(产),可谓是焦头烂额,哪还有太多的钱来修建盐布铁路。因此,现在这条路,每年也就是靠着中铁公司勉强挤出来的一些资金及中央发放的若干补助来维持着不长时间停工吧。而且,东岸国内的很多投资者也不是很看好这条铁路的盈利状况,股票卖不出去,债券销售也遇冷,这就充分说明了业界的态度了。 因此,作为一个很有自觉地“新东岸人”,戈什金有义务为这条贯通潘帕平原东半部分的铁路拉来资金与人力,特别是那些有一定垫资能力的大商人、大家族。在此之前他已经说通了多年后重新进入东岸市场的葡萄牙阿尔梅达家族,这个家族已经正式决定购买盐布铁路的长期债券五万元,作为进入东岸市场的敲门砖(或者说赎罪券更合适一点)。现在再把罗德里格斯家族也拉入坑,就是应有之意了,反正从长远来看对他们并没有坏处,相信他们以后也是会理解的。 为大东岸的铁路事业服务,我戈什金何惜这张脸面!因此,作为一个很有自觉地“新东岸人”,戈什金有义务为这条贯通潘帕平原东半部分的铁路拉来资金与人力,特别是那些有一定垫资能力的大商人、大家族。在此之前他已经说通了多年后重新进入东岸市场的葡萄牙阿尔梅达家族,这个家族已经正式决定购买盐布铁路的长期债券五万元,作为进入东岸市场的敲门砖(或者说赎罪券更合适一点)。现在再把罗德里格斯家族也拉入坑,就是应有之意了,反正从长远来看对他们并没有坏处,相信他们以后也是会理解的。 第四十二章 阶段性成果 “大帅,汴军不断设寨、掘壕。杨将军的营垒东侧、南侧已被半包围。。。” “让骑马步兵守城难为他们了。传令——高将军是什么意见?” “招讨使已下令天德军副使杨晟率三千五百步卒趁夜进入营垒。飞龙军和骑军已退出营垒。” “汴人这几日可有其他动静?” “但筑寨、掘壕。高将军不断遣人出城,每日皆战。” 邵树德点了点头,几乎就是这个年代标准的攻城模式。他记得历史上李克用攻李存孝据守的邢州,一口气挖了三重堑壕,就是怕他那个骁勇的义子率兵出城突袭。 “邵州土团乡夫万余人,继续操练。月底之前交给高将军。” “遵命。” 邵树德继续埋头看公函。 邵州的土团兵,是州县两级征发、组织,属于地方政务,高仁厚还没法插手,也不敢插手。只有邵树德下令将这万把人交到他手上,他才能用,才可以指挥。 河清战场,目前看来一切正常,汴军取得的进展相当有限。但他们却已经损失了五千多人,夏军的损失大概是汴军的三分之一。 继续耗吧,反正你攻城你吃亏,我急什么。 看完公函后,邵树德发现自己一个字都没法改。两位“宰相”太能干了,是不是该再提拔一位呢?镇北副都护宋乐在胜州多年,功劳甚大,如今统治中心已经远离灵夏,该把他调来了。 处理完这些后,他又去了安乐殿。 折芳霭、裴贞一两个孕妇正在谈笑,见邵树德来了,一齐起身行礼。 是的,裴氏的肚子又被邵树德搞大了,事实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喜欢让裴氏怀孕,可能是某种阴暗心理在作怪吧。 “鹃娘也在啊。”邵树德伸手招了招,一梳着发髻的小女孩走了过来,奶声奶气地行礼道:“阿爷。” 鹃娘是李仁美的女儿,李仁欲的侄女,严格来说是甘州回鹘的公主了。邵树德将她要了过来,收为义女,交给裴氏抚养。 裴氏大家出身,琴棋书画歌舞多有涉猎。回鹘公主由她抚养长大的话,估计比正统汉家女儿还要知书达理。 不过他最近有些后悔了,承节、嗣武两个兔崽子,听闻经常与鹃娘一起玩耍,都很喜欢这个小女孩。反倒是他俩各自的未婚妻,一个在灵州,一个在沙州,没见过几面。得盯紧点,别酿成伦理惨剧。 随手送了鹃娘一件小礼物后,邵树德看向折芳霭,问道:“外舅在唐州可有家信回来?” 折宗本最近的日子不太好过。 汴军南下追击赵匡璘,直接占领了申州三县,好像也没有还给杜洪的意思。 平靖关那边,赵匡璘手下那帮虾兵蟹将守得很是辛苦,几次差点被击破。汴军还翻山越岭,派小股兵马入随州腹地,赵匡璘勉强将其击退。 邓州方向战事陷入僵局。事实上葛从周就一万多衙军,就没打算在这个方向发力,他只是在配合丁会攻唐州罢了。 唐州主战场,丁会率三万衙军精锐,从蔡州方向杀入,威胜军残破,只能退守比阳县,以守为主。 汴军攻不下城池,大掠一番退回了许、蔡,但威胁仍在,不可轻忽。 南方战线,我抄掠你的蔡州,你抄掠我的唐州,竟然是一笔糊涂账。不过能吸引汴军兵力就行,邵树德要求不高。 “阿爷遣人送了一批财货、奴仆过来,说是要在安邑造宅邸。”折芳霭怀孕几个月了,心思愈发敏感,抓着邵树德手,有些担忧。 “哈哈,外舅劳苦功高,这算什么。不过别在安邑置宅了,待过些年,可能又要搬走了。”邵树德捏了捏折芳霭的手,让她放心。 不过心里对折宗本的举动微微有些不喜,财货也就罢了,奴仆是怎么回事?还是草原作风啊。 他知道麟州豪族部曲众多,便如南北朝那会一样,习惯抓降人充部曲。但到了中原,就得按规矩办事,宇文氏都知道释放奴仆部曲,干得不彻底的北齐就没玩过他,至于把百姓当奴隶的南朝世家就更别说了。 折芳霭敏锐地嗅出了邵树德内心的情绪,勉强笑道:“奴仆便散了吧,便是大王都没养部曲,不合适。” “夫人不必如此。”邵树德叹了口气,将折芳霭搂入怀中,道:“折家的恩情,我记着呢。没有折家,我连骑兵都没有,更无人下襄阳,收唐邓。” 裴氏有些羡慕地看了一眼折芳霭,受宠又有何用,人家结发夫妻的情分,娘家又如此能打,裴家是没法比了。 …… 吃过午饭之后,邵树德直接去了马场。 “大帅,这便是银州送来的战马了。”朔方幕府厩牧司判官陈栖指着百十匹马儿,说道。 邵树德搞马政也十来年了,经历了最初的低效工作之后,现场主导种马繁育的银川牧场已经越来越熟练,并且制定了严格的规章制度。 培育良马这事,自古以来就在做,说穿了很简单,就是将好基因提纯出来,并让其能够稳定遗传下去。 打个比方,如果想稳定获得一种黄毛马,得纯血黑马和纯血白马交配后,生出一代黑马、黑白马、白马,然后这种黑白马再和纯血枣红马才能得到黄毛马。而黄毛马如果和另一匹黄马交配,则得到黄毛马的几率微乎其微。如果再因为繁育周期和寿命的限制,可能一辈子也生不出来和他们自己一样的黄毛马。 牧场里纯血马的作用就是固定一些基因,必须严禁其自由交配,不然某些良性基因可能就永远消失了。 随意交配的杂马,你根本不知道它体内锚定了哪些基因,这样育种就完全没有头绪,属于撞大运,也没法稳定遗传,这不是科学。 银川牧场以前不太懂这些,但经过多年摸索之后,已经总结出了不少规律。邵树德让他们全部记录下来,编成了一份教材,后面还会继续完善。 牧场里的纯血公马也不少,都固定了一部分基因,建立族谱,各自分群,群与群之间不许互相交配。 牧场方面会定期制定交配方案,各种排列组合,看看能不能得到理想的马匹。 “总共九十八匹?”邵树德看完牒文,随口说道:“肩高不错,毛色也纯,竟然全是白马。缺陷是什么?” 他知道,现在能送到军中的马,都不是牧场方面所认为的完美的马匹。那种纯血马,是极为珍贵的资源,是用来配种的,怎么可能给你拿来厮杀? 后世建国后,大搞马匹繁育,纯血马也非常贵重,轻易不会流出。这匹纯血马就是能诞下黄色皮毛的后代,这匹纯血马就是能诞下大耳朵后代,等等不一而足,都有重大育种价值。 即便到了21世纪,仍然有大量人工提纯血统的马种入选《国家畜禽遗传资源品种名录》。纯血马的培育工作如此重要,主要国家都在搞,显然说明了发展方向,再抱着耐粗饲的矮脚草原马当宝,那可真是非常可笑了。 “大帅,这些马肩高体壮,速度奇快,但只能冲小半个时辰,就汗雨如下,口吐白沫。”陈栖介绍道。 靠,这么极端!怎么配出来的?这是拿耐力换了冲击力吧? “试一试吧。”邵树德坐到了交椅上,道。 很快,一名驭手站到了马场中,使劲朝空中一舞马鞭。 只听“噼啪”一声脆响,九十八匹马立刻绕着马场狂奔起来。一时间马蹄声阵阵,尘土飞扬漫天,但威势着实惊人。 “好快的速度!”邵树德从交椅上起身,目不转睛地看着场中的奔马。 这些马是自由的,没套缰绳,没有马鞍,但都粗粗驯过,邵树德有些心痒痒,想亲自骑上一匹试试。 “还有什么缺陷?”他又问道。如果仅仅是耐力不行,那完全可以接受,大不了平时好吃好喝伺候着,就冲杀时骑一下,完全是利大于弊,但他不相信事情有这么简单。 “易得病。”陈栖说道:“肩高也不太够。” 原来如此。邵树德又坐了回去。 易得病确实是一个很严重的缺陷,肩高也确实不太够,至少要150厘米以上,最好155以上,现在还差了不少。 “陈判官,最近灵州农学请托永清栅帮着培育羊种,银川牧场也分一部分人手办理吧。” “大帅之意?” “培育一种产软毛的羊。”邵树德说道。 他在唐朝生活了这么多年,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人们吃的大多数羊,居然是绵羊! 灵夏主流羊种叫“河西羊”,河东主流品种是“河东羊”,关中是“沙苑羊”,阴山以北是“脂尾羊”(蒙古羊祖先),凉州流行的“康居大尾羊”,则是西域外来引进品种。 此外还有蛮羊、饕羊、吴羊等,品种繁多。 这些羊,竟然全他娘的是绵羊! 邵树德早年没认出来,因为这些所谓的绵羊,产毛太少了,根本不像他前世认知里的绵羊。 后来他逐渐明白过来了。后世的绵羊,应该也是如同培育良马一样,一代代提纯血统,先搞“纯血羊”,固定某些基因,然后定向培育,最终搞出了产毛多,且细而柔软的绵羊品种。西班牙的美丽奴绵羊以及土耳其人的安哥拉羊都是这个路数。 但如今的绵羊是什么样子?首先产毛少,其次毛短、粗硬,不好用,清理起来也麻烦。 以凉州特产康居大尾羊为例,“尾大如扇,土人岁取其脂,不久复满”。看看,天赋点在产脂肪上了,这是药材,不是织物。 “大帅,某听闻大食有种胡羊,类康居大尾羊,或为近亲。高三尺余,尾重十斤,大如扇,几不能走。其产毛较康居大尾羊细腻、柔软,亦产脂。或许——” “具体事务你们来操办。怎么配种,怎么培育,经历了这么多年马政,应该有数了。”邵树德摆了摆手,说道:“至于大食羊怎么来,唔……” 邵树德想起了西域几个势力。 ------题外话------ 上班摸鱼码了一章。 第四十三章 以后的事情 二月的东岸夏日炎炎,酒足饭饱的盐布铁路指挥部主任陈嘉在办公室的后花园内接见了铁路的最新一批投资者们。 这些投资者以及他们背后的金钱力量,是如今正为铁路建设四处筹款的陈嘉陈主任所极为看重的,因此他特地将珍藏的顶级茶叶贡献了出来,在这后院内举行了个茶会,与大家交流交流,联络下感情。。这万一日后要是钱还是不凑手,保不齐还得找他们化缘呢。 参加茶会的投资者一共有十余人,门槛不低,最少的一位也是购买了五千元的铁路建设债券,最多的来自阿尔梅达家族的代表购买了五万元十年期债券(票面利率为4%)。十余人总计会盐布铁路注入了大约二十五万元的资金,虽然比起整条铁路的建设费用来说仍然是杯水车薪,但已经非常不错了。 “诸位投资者对于东岸的铁路事业无疑是起到了很大的正面积极作用的。你们通过借款、购买债券以及在一级市场上买入盐布铁路的股票,给正在建设中的铁路注入了大量的资金。在这里,我陈某人要真诚地对大家说一声感谢。”陈嘉一连肃容地说道:“有了你们的帮助,盐布铁路的建设进度才能继续向前,也最终才能继续回馈大家的投资。在这里我想郑重提一提,市面上的一些风言风语诸位大可一笑置之,不必理会。盐布铁路的重要性我想任何一个稍有战略眼光的人都能看得出来,而且国家早早就定下了开发盐布铁路以东潘帕平原的大政方针,试问在这种情况下又怎么可能真的放任这条铁路不管呢?如今盐布铁路项目缺乏资金,只不过是政府的部署一时间没能调整过来罢了。等到新的税制在全国全面铺开,各种税收大笔收上来以后,情况肯定会出现一个大的转变。届时,诸位就不用担心自己的投资会亏本了,尤其是纳雷什金先生,您是通过买入股票的方式进行投资的,我敢保证,只要你未来能够持续投入一定量的资金的话,这笔投资会给你带来极为丰厚的回报的,请相信我,你的同胞戈什金先生可以作证。” 陈嘉提到的纳雷什金先生今年大概二十岁出头的样子,名字角奥列格。也许是远渡重洋后来到了一个极为陌生的地方的缘故——要知道,联合省虽然离俄罗斯已经很远了,但到底还在欧洲,纳雷什金足足花了一年多时间才来到东岸——这位年轻人显得很是拘谨,此时正与两名同伴一起, 紧紧攥着手里刚刚购买的鳄鱼皮公文包, 里面大概是放着盐布铁路的记名股票吧, 怪不得这么紧张。 看见他这么紧张的人都善意地笑了笑,事实上没人觉得投资盐布铁路的股票是好生意。这些人也许对东岸政府的信誉有信心,愿意购买一些债券或提供借款, 但股票么?你确定盐布铁路真的能够盈利吗?恐怕不见得吧?全东岸现在能盈利的铁路,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 那就是南锥两洋铁路、青梅铁路和森林铁路, 其余铁路基本都是亏损的, 盐布铁路未来也不会例外,如果能够修得起来的话。 戈什金这会就坐在这位年轻人的身边, 脸上笑吟吟的,不过他其实也是较为反对奥列格纳雷什金直接将三万卢布的巨款用来购买盐布铁路的股份的,原因和其他人一样, 看不到盈利的希望。 他现在真的有些担心, 如果莫斯科的纳雷什金家族知道他没能正确地帮助他们的少爷进行投资的话, 会不会对他的生意产生不利的影响。要知道, 虽然纳雷什金家族如今在政坛斗争中大大地落入了下风,被米罗斯拉夫斯基家族压制得很厉害, 老纳雷什金(费奥多尔沙皇的岳父)都一度被赶出了莫斯科,但人家到底是俄罗斯的老牌贵族,家底还是很厚实的, 处理他戈什金这种角色的人物并不困难——当然考虑到戈什金现在是东岸人了,外籍俄裔的身份多多少少会给他带来一定的庇护。 不过这位小纳雷什金在乘坐了一次拉普拉塔之星列车后, 就突然变得十分坚持了,坚决要求将手头全部款项拿来购买盐布铁路的股票, 甚至还从戈什金这里借了五千卢布的现款,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火车站附近的荒草地里圈下了一大块地皮, 打算未来兴建一批商业建筑,专门用来卖俄罗斯的特产商品。 戈什金对奥列格的想法有些惊愕,他没想到从俄罗斯那个落后地方出来的年轻人,居然敢于拿出大笔金钱投资铁路附属地的商业设施,这在东岸也只有少数人在做,且去年以来是越来越少了,戈什金本人也只在这里购买了一小块地, 打算给他入股的葡萄酒庄设立一个办事处,将来可以更好地将红酒卖到潘帕平原上去。 这种其实才是正常的商业操作,但奥列格如今的投资在他看来实在是过于盲动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火车站那里有什么?西班牙人的牲畜棚、牛蒡地以及厚厚的草甸子, 人烟也很稀少,看不出来有任何投资的价值,除非东岸政府花大价钱在这里修建基础设施,迁移人员,但短期内是看不到希望的,这一点戈什金很确信。 不过人家奥列格纳雷什金坚持,他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反正钱是人家的,亏了也不关他事,他已经尽到了劝说的义务了,奈何人家不听。三万五千卢布,纳雷什金家族还承担得起,只是戈什金觉得有些可惜罢了,这笔钱本可以做更好地投资用的。 而说起纳雷什金家族的奥列格来东岸投资,其实也是东岸驻莫斯科大使康有道一力促成的。这个颇有闯劲的外交实干家趁纳雷什金家族被打压得很厉害的时候,主动上前接洽,做政治投资,因为他看到了费奥多尔沙皇身体很差,随时可能死掉,而其他几位皇子要么同样体弱多病,要么智商有点问题,只有彼得王子聪明伶俐且身体健康,未来很有可能直接继承俄罗斯的皇位,因此对于纳雷什金家族下了一笔不菲的政治投资。 就这样一来二去,双方的关系慢慢就密切了起来,而也就是在康有道的影响下,沙皇的岳父老纳雷什金萌生了派人前往东岸进行投资,以分散风险的想法。要知道,他的老伙计同时也是政治上的盟友马特维耶夫已经被米罗斯拉夫斯基想办法流放到了西伯利亚,他们家族目前的日子很难过,未来发生什么事情都很难说,因此派家族年轻子弟前往海外投资,本就是整理。之前他们已经派人前往伦敦和阿姆斯特丹投资了,现在再派一人前往东岸也很寻常,毕竟现在东岸的名声越来越响亮,已经渐渐成了一个新兴的投资或学习圣地。 于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奥列格纳雷什金便通过东岸设在阿尔汉格尔斯克的银行体系将三万卢布的资金顺利转移出境,然后投资到了东岸这边。这种思路本是极好的,但在戈什金看来是没选好投资目标,可惜了! 不过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呢?戈什金已经盘算好了,过些日子再劝说他一次,学学那位来自奥斯曼帝国的穆拉特谢赫。那个充满智慧的男人,也不知道是哪位奥斯曼帝国权贵的代理人,在东岸投资了不少产业,且那些产业在戈什金看来都是有不小的盈利前景的,虽然未必大赚特赚,但总不至于亏本就是了;另外还有一位据说是法国胡格诺教徒的商人,不知道是奉谁的指令,入股了东岸闻名遐迩的信使班轮公司,虽然股份不多,但也是比较有前途的行业,令人赞叹;当然还有来自南尼德兰布鲁日、安特卫普的几位商人,他们同样投资了盐布铁路,但较为合理、保守,购买的是由盐布铁路项目指挥部发行的债券——说起来这债券销售遇冷也不能全怪别人,这发行主体看起来仅仅是一个临时机构,却也让很多人望而却步,虽说中铁公司承诺担保了,可这种事情谁又说得准呢? 说到这里我们不得不提一下,从盐布铁路的资金来源来看,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如今越来越多的外国资本逐渐进入到了华夏东岸共和国,开始投资东岸政府批准进入的行业。这些资金有着很明显的避险性质,如遭遇了政治危机的纳雷什金家族,如在法兰西境遇越来越差的胡格诺教徒,如随时有陷入战争泥潭危险的南尼德兰商人,如国内投资收益率爆低的熱那*亚商人等等。 这些外国资金,好的投资项目肯定是不会留给他们了,只能投资一些看起来不那么优秀的项目,比如盐布铁路的债券就是了。而东岸对这些资本的进入也是持谨慎欢迎的态度的,只要它们不扰乱市场,不造成过大的通货膨胀,不涉及到敏感的行业或技术,那么就没有问题,而且还鼓励这些避险资金进入东岸,哪怕存东岸银行都没关系,最欢迎了。当然如果这些避险资金在旧大陆采购东岸需要的各类商品(也包括契约奴之类的劳动力资源),然后再运输到东岸换成资金的话,那么就更加欢迎了,甚至还会给予一定的优惠措施,比如免税额度等等。 好吧,言归正传。陈嘉在表扬了一下小纳雷什金啊,又郑重谈起了盐布铁路的未来。他表示,国家铁道总局内部目前有个想法,就是将包括盐布铁路、南锥两洋铁路(未来南铁公司移交之后)及将来可能修建的巴塔哥尼亚羊毛运输专线铁路等资产,打包置入一家新成立的国有交通运输企业,他们甚至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美洲铁路公司,是为国家铁道总局旗下第二家铁路运营企业(南铁公司的大股东是陆军部,并不是国家铁道总局)——美铁和中铁,两家铁路公司互相竞争,这其实也是执委会诸公所愿意看到的,长期来看对东岸铁路交通事业也是好事。 而这会陈嘉提起了美洲铁路公司的事情,一下子就让底下这些原本有些懒懒散散的投资者们直起了腰来。包括戈什金、罗德里格斯、阿尔梅达、多利亚等外国投资者都对这个骤然听到的消息很是吃惊,同时也非常兴奋,因为如果当真成立一家美洲铁路公司的话,那么这其实也就意味着作为这家国营企业旗下主要资产的盐布铁路,大概率不会黄掉了,东岸政府就是咬牙坚持,应该也会将这条铁路完工并正式运营起来,这对在座的各位投资者们应当是一个重大利好。他们相信,当这家公司正式成立的消息公之于众之后,外界对于盐布铁路的热情应当会回暖不少。 第四十四章 民心和军心 大顺五年四月二十七日,朔方节度副使、镇北副都护、胜州刺史宋乐抵达了河中。 他是在龙门县上岸的,过龙门县后,沿汾水河谷一路东行,抵达绛州稷山县。。。 一路行来,河中风物让他大开眼界。 他出身西河宋氏,但除了有亲戚在河东外,很多年没回了,对河中地界也不是很熟悉。 路上突出的感受就是绛州水利工程太多了,但却和王重荣、王重盈兄弟没啥关系,多是几十年前的遗泽,如今多多少少有些破败,修缮力度显然大大不足。 百姓看起来也不是很富裕,且人人都不太高兴,对外来的朔方势力颇有微词。 宋乐扮做一屡试不中后,心灰意冷返回家乡的老士子,与当地人闲聊了起来。 “杖翁这么大年纪还要出门拾柴?”驿站之内,宋乐笑吟吟地问道。 国朝的驿站,到了如今这个年月,官府无力维持,绝大部分都“承包”给地方富户经营了,稷山驿当然也是。 老人家是稷山驿将的亲爹,但还在帮衬着家中,努力经营着稷山驿这个“家庭旅馆”。 “兵荒马乱的年月,活着便是不易,夫复何言。”老人将一捆柴放下,找了张马扎坐了,喘着粗气道:“驿站经营也不易。去岁一年,也就灵武郡王住于此处时赚了些钱帛。其他时候,也就盈亏相抵罢了。驿田太少,官府用马太频繁,难!” “灵武郡王住驿站,怎么就赚了?” “你有所不知。这世间素来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灵武郡王何等身份,他会少你这点钱?伺候得高兴了,诸般赏赐不在话下。”老人摇头道:“但州县那帮将佐,往来公干,连吃带拿,如何消受得起?呸,尽是王瑶那人的亲信。” 当众讥刺节度使,河中百姓胆子不小!宋乐笑了笑,道:“今年如何?” “也不太好。”老人叹了口气,道:“往来公干的仍然很多,士子、商徒、官人口袋也不丰,给钱没以前爽快了。想赚他们的钱,比以前难了太多。灵武郡王也不是什么好人,见天与人干仗,把河中百姓的钱都搜刮走了。” “这从何说起呢?”宋乐问道。 “盐池。”老人伸出右手,似是要比划什么,但终究文化有限,最后只能颓然道:“盐池好多钱,没了。给武夫发赏赐,要钱;让武夫吃饱饭,要粮;上前线当夫子,要命。” 宋乐也跟着叹息了一声,安慰道:“或许打完朱全忠,便可轻省一些了。” “老夫今年六十有二,早年也当过武夫,见得多了。打天下这事,如何收得了手。” “这——大唐不是还在么,打什么天下?” “哈哈。”老人拍着大腿笑了起来,道:“长安圣人军赋都筹措不齐,这天下早没他们李家的份了。绛州市井百姓都说,灵武郡王便是那董卓,说不定哪天就进京夜宿龙床,睡了那太后、公主了。” 宋乐一时噎在了那里。 河中百姓,对邵大帅很有意见啊,难不成真是搜刮太狠了? 不,可能还有别的因素。比如大量朔方军士家人搬来晋绛,天然就要侵占当地人的利益,这个矛盾是很难调和的。 当然也不能忽视战争的因素。征发夫子,搜刮钱粮,甚至直接让河中本地武夫上阵厮杀,哪一样都会降低自己的风评。 “与客人说了这么多,也就是发发牢骚。”老人又道:“其实比当年巢乱那会还是要好一些的。那会黄巢进长安当了圣人,王氏兄弟一个出兵,一个当供军使,河中、陕虢、河东三镇百姓那时候才是真的苦,我家二郎就是那会战殁的。” 宋乐听了也只能稍稍安慰一番。 黄巢、秦宗权之乱,比起古来王朝末年,应该还是要好一些了,主要局限在河南部分州县、江南一些地方以及半个京兆府。河东道、河北道、河南道东部、两浙、三川之类人口稠密的地方几乎都没有波及。 黄巢倒是想往外发展,但他没这个能力。在河南起事,被逼得南下,到了关中,西征又惨败,基本上只能在朝廷控制力度较强的地方活动,比如河南较听话的藩镇东畿、忠武以及南方诸镇——说起来,朝廷还是太烂了,藩镇也只自扫门前雪,故意纵黄巢入关中。 “看着吧。稷山县不少夫子被征走了,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不知道有几个人能回来。但田里的活,靠着一帮老弱妇孺照料,显然是不成的。今岁,粮价多半要大涨,若明年再打,百姓的日子可就没法过了。”老人哀叹了一声,起身背着木柴晾晒去了。 宋乐静静地坐在那里。 大帅在河清征战,虽说灵夏船运粮草,但说穿了大头还是河中一府四州的百姓供给的。河中、陕虢二镇,一百多万百姓,供养九万大军。这是征战状态,消耗远大于在营不出战的时候,还有那么多马,民间对大帅的观感急剧下降,实属寻常。 把我调过来,或许就是为了解决此事吧。 离开稷山驿后,宋乐放慢脚步,一路默默观察,最终于四月底抵达了龙池宫。 邵树德亲自在清凉殿设宴招待。 “先生可愿出镇河阳?”酒过三巡之后,邵树德突然问道。 对宋乐这个早期的良师益友,邵树德是非常尊敬的,公开场合称呼他官职,但私下里经常称呼“先生”。 国朝学生对授业老师的称呼,普通称谓就是“老师”和“先生”,与后世几乎一模一样。再具体点,还有常师(固定的老师)、明师(贤明的老师)、严师(严格的老师)、先师(以前的老师或者孔子)之类。 “大帅如此有信心?”宋乐一路行来,心情有些不佳,此时闻言,还是笑了,道:“庞师古十万大军在侧,那么容易打?” “庞师古能和我耗多久?”邵树德笑道:“行营粮草几可维持七个月,庞师古难不成还能耗到年底?” “汴军攻二朱、时溥,围城数月乃至一年并不稀奇。”宋乐提醒道。 “那是朱瑄、朱瑾、时溥,庞师古敢围我一年?”邵树德笑了笑,说话也有几分傲气了,只听他说道:“再有数月,若庞师古不走,我让他走不了。” “河清夹于山河之间,能摆开几多兵力?大帅莫要诳我。” “过完端午节,我就下令天柱、天雄、顺义三军出动,前来王屋。明年,便会将其家人也迁来。六大巡检使和横山两部新出的总计八千步骑也抵达了,目前屯于晋州,随时可用。全忠谓我兵少,就让他看看我能拉出多少兵马。”邵树德说道:“河清是摆不开太多兵,不过我军可以轮换,庞师古远道而来,全军屯于河清以东,连营十余里。若再打几个月,便成了疲军,届时便要他好看。” 宋乐默默点头,突又问道:“今年铁林、武威二军将士家人迁来河中,如今可安顿下来了?” “已安顿下来了。不过——”说到这里,邵树德的表情也有些复杂难言:“将士家人搬来后,没多少人愿意购地,宅子也没过分花心思,竟是做好了再次搬迁的打算。” 这就是彻彻底底地靠工资生活了。愿意置办产业的人数大大下降,有点京城禁军那味了。 “将士们可有不满?”宋乐对这个年代的武夫那是老熟了,一问就问到了关键。 “不满肯定是有的,但还能压下。”邵树德心说这是消耗了我多年积攒的威信,将士们再也不把我视为“知心大哥”了,当然要见到效果——或许加发的一次赏赐也起到了作用。 日后,还得进一步重塑加强威信,比如攻灭一个大藩镇。 当然,比起大头兵们,将领、官僚的不满可能要更多。他们在灵州置办的产业更多,在地方上的经营更加深入,可不是那么容易割舍的。 随主帅出征是义务,天南海北都得去,这一点没什么,大家都能接受。但家人是否也要一起跟过来呢?邵树德没用强制手段,就只有部分人把家小接过来了,大部分将官都只在晋绛找了个小妾,日常服侍用用,妻子儿女还在灵州。 在主要武将中,最坚定支持自己迁移统治中心的主要是卢怀忠、封隐、李仁军、关开闰及一些蕃将;文官支持的比较多,似乎是因为给他们画饼比较容易? 不过这番大迁移,或许也给了野心家机会,能让他们拉拢内部不满的人? 邵树德感觉自己在朝朱全忠的心态滑落了,这不好。 历史上汴军头号大将朱珍杀二号李唐宾,朱全忠其实是不愿接连损失两位大将的,作势要杀朱珍,打算等人一求情,就下台阶赦免他死罪。可没想到,在场的所有将领全都下跪,苦苦为朱珍求情,这个台阶递得也太…… 老朱当场杀了朱珍,没有一丝犹豫。 夏军内部,谁是朱珍? 邵树德连忙终止了这种危险的想法,还在打天下呢,就搞得离心离德,大业怕是要中道崩殂。 “过几日,先生随我去趟河清。”邵树德说道。 “自当从命。” 小宴宾主尽欢后,邵树德回安乐殿歇息。 韦氏、杜氏又来找裴氏、萧氏探讨诗文了。 邵树德笑而不语。 这是成年人你知我知、心知肚明的游戏,他不打算点破。 杜氏明明已经随父去了凉州,结果又回了长安,说那边住不惯。但回了长安,又说如今长安暗流涌动,不太安全,跑来了安邑。 邵树德曾当着杜让能的面说如果他愿意,杜氏当天晚上就会被送到他床上,任他享用,当时老杜还很生气来着。可我那不过是玩笑之语,老杜你当真了吧? 裴氏抚着肚子坐在一侧,与韦氏低声谈笑。萧氏有些酸,本来她有机会的,那会邵树德新鲜劲还没过,经常浇灌她这朵花蕊,但没怀上也没办法。现在渣男的新鲜劲过了,就有些难度了。 杜氏在一旁抚琴,邵树德静静听着。这两位贵女一会就得告辞离去,除非邵树德不让她们抚琴,而是换一种管状乐器。 “大帅,听望司有军报传来。”亲兵十将郑勇在殿外轻声说道。 “拿来。” 郑勇目不斜视走了进来,递过公函,又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邵树德展开一看,大喜:李罕之率步骑万人南下,声言要将张全义“千刀万剐”。 “哈哈!”邵树德将公函随手塞入杜氏襦裙上缘深深的沟壑之中,并顺手捞了一把:“此天助我也!” 嗯,没萧黛的大,不过挺坚实的。 杜氏脸红得像血一样,琴弦都被拨断了。 “朱全忠此时在做什么?”邵树德走向挂在墙上的地图。 韦氏见他向自己走来,有些不自然,略带几分稚气的脸上稍有惊慌。 邵树德左手掐了一把韦氏的脸,大笑着走到地图前,仔细比划。 李罕之若胆子够大,就去滑、郑。这会河阳没人有空搭理你,你敢不敢? 第四十五章 规划与破局 军情一日数变,但邵树德却没有太过着急。 五月初二,他才带着亲兵、铁林军离开龙池宫,随行的有宋乐、卢嗣业、杜光乂、陈诚、赵光逢等数十文职僚佐——丰安军留守安邑。 两个儿子也跟在身边,一路学习。 这一日,大军在垣县以西的山地宿营,邵树德父子则住进了驿站。 “参见大帅。”皋落驿外,驿将躬身行礼。 “你是”邵树德下意识觉得此人有些眼熟,想了想后,道:“莫不是刘大有?” “大帅竟还记得我?”刘大有有些激动。。 “文德元年正旦,我去黄四郎家看看,遇到了你等。还有一位叫金三?”邵树德稍加思索,便记起了这两人。 “金三是武威军的,他在垣城驿当驿将。”刘大有连连说道:“大帅真是令人信服,六年了竟还记得我等。” “当然记得,都是为我拼杀过的。”邵树德拉着刘大有坐下,请他一起饮用蒙顶茶。 “你怎当起驿将了?” “混上队正后,讨王珂时受伤了,好不了,便退下来了。” 邵树德闻言叹息,又道:“金三呢?” “他在蓼坞少了只胳膊,再不能拉弓射箭了。”刘大有说道:“不过我等是伤残,每月可领一斛粮赐,用度无忧。” “粮赐可按时发放?” “发了。” “我要看看。” 邵树德起身进屋,刘大有指着库中一袋淡黄色的“小麦”说道:“便是这些了。” 邵树德抓起一把“麦粒”,仔细闻了闻,道:“这是青稞?” 刘大有脸上涌起佩服的表情,道:“就是青稞。” “看着还不错。”邵树德说道:“县里直接发的?” “是。里正亲自送来的。” “里正何人?” “也是军中袍泽,今年四十了。他说替大帅拼杀了十余年,拼不动了。武夫提头卖命,走到那算哪,砍完王珂后,就在乡里当了里正。” 邵树德点了点头。 邵州数县,几乎是从无到有建立起来的。国朝的道、州、县、乡、里体制,需要大量的地方管事人,职位甚多。 垣县虽然早就有了,但乡间残破,人烟皆无,和新设的没甚区别。乡、里一级的官员,严格来说不是朝廷命官,国朝例来由地方豪族充任。但残破的垣县哪来豪族?幕府估计也没辙, 干脆用退下来的武夫担任这些职务, 反正他们的忠心是有的, 凑合着用吧。 “乡间多蕃人,言语不通,管起来多半不易吧?”邵树德问道, 问完后又笑了,这不是明摆着的么? “总有几个会说官话的。”刘大有说道:“我驿站内就有一人, 不愿种地, 跑来给我切肉了。” “驿田有多少亩?” “一百五十亩, 还有四十亩坡地,问蕃人讨了些驴喜豆种子, 种下了。” “可种得过来?” “广种薄收,收多少算多少。”刘大有说道:“养了六匹马,县里每年还贴补草料、豆子。” “比起军中那会, 赚得可多?” “来往多军中袍泽, 不会过分为难我等。前些日子跛了一匹马, 县里还给换了。跛马宰杀后, 马皮收走了,肉留给了驿站。”刘大有说道:“住宿之文吏, 若品级不够,吃喝也会给钱。这些毛锥子,还不敢惹我们。” 邵树德哈哈大笑。 将官往来, 必然要住驿站。但除非公干出差,不然可是要给钱的。即便公干, 每个品级官员的待遇都不一样,超出规定的饭食、房间, 同样要给钱。比如有人想喝酒吃肉了,不想只吃那粟米饭, 驿站当然有供应,但要交钱。 至于私人往来,那肯定不能免费了。 轵关道,沟通河中与河阳,是一条十分重要的交通路线。这会是战争时期,可能赚不了什么钱,但若是和平年代, 还是有些赚头的。驿将世袭,这就是一份可以传家的基业。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承平日久的话,便是私人往来的官员, 也可能想占驿站的便宜,免费食宿。但艰难以后,为了降低开支,国朝的驿站就慢慢转向私营了,驿将们也不可能无底线让步,除非官府加大补贴力度,不然就做不下去了。 “你们的生计有了着落,我便放心了。”邵树德说道,突然又想到因为搬家带来的军中不满情绪,还是有些郁闷。 刘大有很快去后厨准备吃食了,邵树德带着儿子到野外看看。 夕阳之下,长河落日,山川壮美。 垣县重建已经有年余了,五千户蕃人百姓在此定居,基本上都已经收获了一茬粮食,或青稞、粟、小麦,或大豆。 春社节过后,陆陆续续开始春播,大部分人都种了小麦或青稞。绿油油的麦苗破土而出,看着就很喜人。 野外的荒地还是很多,且多是丘陵山地。 邵树德牵着承节、嗣武的手,就着落日的余晖,随意看着。 “这是地榆。”邵树德指着地上的某种花草,说道:“羊很喜欢吃,但不能肥田。那边一株是驴喜豆,应该是蕃人带过来的,也没有肥田的功效,但能生长在土质十分恶劣的山地之上。便如人和人不一样,土与土也不一样。有些地,没法种粮食、豆子,甚至连一些牧草都没法长,但驴喜豆可以生长,且产量很大,牲畜也喜欢吃。过阵子我让农学的人来给你们上上课,别以后让人骗了。同样一百亩地,上田、中田、下田产量大不一样。另者,如果有人跟你们说某县耕地甚少,无用之荒地太多,就得留点心了。你看那块烂地,苜蓿没法长,但有成片的地榆和驴喜豆,那显然是有人种的,割下来喂养牲畜。” “阿爷,你是说会有人撒谎欺瞒?”邵承节若有所思。 “不仅如此。”邵树德轻抚儿子的肩膀,道:“为父治下,与中原其他藩镇其实不太一样的。经常有人讥讽我半胡半汉,何也?汉家儿郎,何曾将三分之一农地用来种牧草,饲养这么多牲畜?他们不喝奶,不吃奶酪、酸浆,与我等习俗大不相同。但灵州小儿,现在有几个没喝过牛奶、羊奶?为父想说的其实比你们被人欺瞒更重要。” “何耶?”邵嗣武抢先问道。 “不要有偏见。”邵树德说道:“这世上,万国林立,城邦众多。我们华夏之地,这会领先了一步,但万不可瞧不起外邦蕃人。昔年吐蕃盛时,往天竺、河中等地劫掠,抓回了很多工匠,打制的器械,手法、风格迥异于大唐,但质量很好,并不输于中原甲胄、刀矛。粟特人善做买卖,龙家人善相马、养马,回鹘人养的羊很好,波斯人的乐器不错,大食人翻译了很多算学书籍,便是摩尼法师教给你们的那种。天下很大,人一上百,形形色色,外国蕃邦亦有才智杰出之士,万不可小觑了天下英雄。便是这驴喜豆,中原没有,但康居故国那一片却很多,长在贫瘠的山地之上,产量并不输于大宛苜蓿,可大宛苜蓿需要好田来耕种,驴喜豆不需要。” “牧草如此,人亦是如此。”邵树德说道:“蕃人有才智杰出之士,大可任用之,不能因为安禄山造反了就对他们有偏见。平乱第一功臣李光弼便是契丹人,仆固怀恩、白孝德、李抱玉等亦不是汉人。安禄山心腹谋士高尚、严庄、张通儒等是汉人,大将崔乾佑、武令珣、田承嗣、李归仁等亦是汉人。该想的是为什么会给安禄山造反的机会,如果不给他机会,崔乾佑、田承嗣会不会是戍边名将?不同的制度,好人能变成坏人,坏人能变成好人。河西、陇右、朔方三军那么多胡兵胡将,有人连国王都不做了,万里迢迢跑来为大唐厮杀平叛。仆固怀恩为平叛军,被迫出嫁二女至回鹘和亲,借来兵马,全家46人死于王事,可谓满门忠烈,最后为何被逼得造反?” “阿爷为何突然多愁善感起来?”邵承节嘻嘻一笑,问道。 “啪!”邵树德赏了他一记耳脖子,笑骂道:“阿爷今年三十有七,有很多事想做,但现在连朱全忠都未讨灭。将来若侥幸一统天下,怕也时日无多了,很多事要靠你来完成。阿爷想说的是,不可故步自封,不可自高自大,不可闭关锁国。阿爷要统治的是帝国,不是小藩王国,为君者要有胸襟气度,先圣云‘三人行必有我师’,难道蕃人就没有值得学习的吗?傲慢与偏见,只会让华夏被人一步步追赶上,最终落后。蕃人好的东西,我们就要学,不要有门户之见,觉得不好意思,学会了就是自己的。摩尼法师教给你的算学——不,不是算术,是数学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父子三人一边走一边聊。 “阿爷,这山势连绵之所,为何要编这么多民户?”走到河谷间的麦田边时,邵嗣武突然问道。 “有些常识你们必须要懂。”邵树德说道:“开元年间,朝廷在各道、州建立正仓、义仓、常平仓,储备粮草、器械。对契丹用兵之时,河南、河东可调拨部分粮草,但大头必然是河北出的。对吐蕃用兵之时,关中可支援少许粮草,但大头还得河西、陇右出。为父如今对河南用兵,灵夏固然可以船运部分粮草,但大头还是河中、陕虢、华州所出。而一旦对西域用兵,河中、陕虢的粮草就派不上用场了,这时候就得灵夏、凉州、河兰出大头。反过来讲,朱全忠若要攻灵夏,他的河南钱粮就派不上用场了,他要到河东、关中想办法。” “邵州诸县,为父先后编了两万户蕃人,开地近万顷。假以时日,便可年收六十万斛粮豆的地税,还有大量干草、皮子、布帛。”邵树德说道:“此次河清之战,为父是抓住机会,赶在汴军水师之前抢运了粮草,并且还缴获了柏崖仓中大量汴军粮食,故能支持大军征战。现在没这个机会了,只能陆路转运。你说是从河中府运粮好,还是垣县、王屋县运粮近?” “垣、王屋更近。”二人一齐答道。 “将来若占领河阳,我定然要在河北八县大肆移民,且耕且牧,积蓄钱粮,然后挥师南下,攻洛、滑、郑三州。此八县百姓还要广蓄马匹,支持征战。”邵树德耐心地说道:“除非我能如这次一样,在河南抢个大粮仓。但不能把希望寄托在这种事上,凡事谋定而后动,自己手中有粮,先立于不败之地,然后再去看有没有意外之喜,明白吗?” “明白了。” “这次你俩便随我东行,先待在王屋,感受下战争的紧张气氛。”邵树德说道:“便住在金仙——县衙里吧,顺便学习下处理政务。” 听到这里,承节、嗣武二人互相挤眉弄眼。 邵承节凑到嗣武耳边,小声道:“阿娘说,金仙观是藏污纳垢之所。” 邵嗣武听了乐不可支,两人一起偷笑。 “嗯?你们在说什么?”邵树德有些奇怪,问道。 “我们在说阿爷言之有理。” 五月初九,大军抵达王屋县,邵树德带着亲兵和三千骑卒马不停蹄,当天傍晚抵达了柏崖仓。 高仁厚在河清县指挥战事,没有前来,不过邵树德对战况还是了如指掌的。 在汴军不断挖掘壕沟的情况下,西北营垒已经处于被半包围状态。 但所谓的半包围,其实就是没有包围。 他们与河清县之间的联系被隔断了,但柏崖仓城还可出兵直接援助。 十几天下来,汴军的进展其实并没有多大。这或许和庞师古没有不计伤亡猛攻有关,他的策略和围攻徐州时一样,包围、分割,但效果不是很好。 “庞师古这么磨蹭,难道要和我相持?他持得起来么?”邵树德有些奇怪地找来了幕僚们所绘制的战场形势图。 汴军挖掘的壕沟、修筑的营寨在上面标得清清楚楚,后面还有最近几次战斗的简短记录。 十余天内,双方厮杀七八次,汴军大概又损失了三千余人,河清县损失五百余蕃兵,西北营垒新进驻的天德军步卒损失六百余人。营垒外围基本被填平,汴军仗着兵多,在外围筑土台十余,居高临下,日夜用强弓劲弩射击。 “这人,打仗风风火火,没想到这么精细。”邵树德放下地图,对庞师古也有些佩服,能顶着压力一步步按自己的想法来打仗,这份心性不错。 挖壕沟限制河清县与西北营垒的交通,筑寨屯兵四处援应,再垒土修筑多座高台,远距离压制营垒内的守军,打法很正统,有那味了。 自后汉末年以来,掘壕、筑高台对射就是围城的两大法宝。 邵树德仔细推演了一下,按照如今的情况,如果不能消灭汴军的那些营寨,再推倒他们修筑的土台,长期对射下去,兵力是夏军五六倍的汴军将占据上风,西北营垒内的天德军士卒必然大量为箭矢所伤,士气受到影响。 而拔掉这个营垒后,汴军便可进驻此处,然后怎么办?或许是进攻蓼坞,利用水军优势,两面夹攻,再拔掉这个据点。 西北营垒、蓼坞就像河清县的左右双臂,斩一个就能打开局面,攻占两个就把河清县完全孤立了,除了柏崖仓城这个最西面的据点外,汴军甚至能再度如法炮制,挖壕堑孤立县城,不让城内守军冲杀出来,然后从容制定进攻方案——守城方是不能完全缩在城内的,那样多半守不住。 只是,这个过程中必然会产生大量伤亡,耗费漫长的时间。反复争夺之下,甚至可能要数月之久,庞师古哪来那么多时间? 扔下地图后,邵树德“蹬蹬”爬上了柏崖仓城最高处,眺望东边的战场形势。 双方一场战斗刚刚结束,河清县出动千人,趁汴军不备,烧掉了他们一座屯兵小寨子。 但纵观整个战场,河清县与营垒之间仍然存在一条东西向的长长的“伤疤”。 深邃宽阔的壕沟,以及每隔一段距离就设立的寨子,壕墙后还有大量粮车,结阵往返于大营与战场之间,输送粮草、器械和兵员。 高耸的十余座土台上,时不时有强弩射击的嗡嗡声,弩矢落在夏军营垒之内,也不知伤亡如何。 夏军营垒内当然也有高台,但只有四座,对射起来颇为吃亏。 “稳妥的打法,这样伤亡最小,但同时也是耗时漫长的玩法。”邵树德想了想,或许该给汴军施加点压力了,不能让他们这么嚣张下去。 “传令,将阴山蕃部八千步骑调上来,配属高仁厚指挥。他应该懂我的意思。”邵树德喊来了郑勇,让他去找陈诚调兵。 “遵命!”郑勇很快便离开了。 邵树德随后又看了下蓼坞方向。那里一切平静,河面上偶尔能看到汴军水师战舰,但都是小型探候性质的快船,真正的大家伙并未出动。 “这仗!”邵树德耐下性子,下了楼。 这场战争,正面部分推进缓慢,可以说处于僵局状态,破局或许在侧后? 从西北营垒退出来的四千骑马步兵该换个地方了! “让杨亮来见我!”他喊道。 第四十六章 顾头不顾腚 “杨将军,先斩贼将安康八,有功,上月固守营垒,出寨厮杀十一次,斩首两千余级,有大功。”柏崖仓城内,邵树德拉着杨亮坐下,说道:“此战尚未结束,未到叙功的时候。不过我先赏你一些财物。” “军中自有法度,末将岂敢先领赏。”杨亮推辞道。 “无妨。”邵树德看着杨亮脸上新添的一道伤疤,叹道:“此疤更添英武之气。。为我邵氏拼杀者,皆有富贵。来人!” “大帅。”郑勇走了进来。 “绛州所铸新钱,赐五百缗,巴南新到獠布,给千匹,另赏美姬一人。”邵树德吩咐道。 “遵命。” 邵树德是节度使,月俸三百缗。杨亮是衙将,月俸百缗。五百缗钱,相当于五个月的工资。獠布细腻,价钱比如今军中发赏的同州绢、蒲州绢略贵,一匹七八百钱总是要的,一千匹獠布,至少价值九百缗钱,这赏赐不错了。 至于美姬。折宗本送来的奴仆被罢遣后,普通人自然变成平民,但罪官罪将家眷不在此列,包括冯行袭的侄女。 “末将誓死效忠大帅。”见邵树德来真的,杨亮也不推辞了,立刻大声表忠心。 “好。”邵树德示意他坐下,笑道:“将士们亦有赏,人给钱一缗、獠布两匹,军校按规矩来。” “多谢大帅。” “领了赏,便要卖命了,可有勇气深入怀州?”邵树德笑容一收,问道。 “大帅只管下令,末将若皱一下眉,请斩我首级。”杨亮大声说道。 “不是让你等从河清出击。”邵树德对杨亮的表态很满意,解释道:“立刻收拾行装、器械,回晋绛,走乌岭道,出太行陉。我将任命契苾璋为怀孟游奕讨击使,你部便归其指挥。大军所需粮草、军资、夫子,河中一府四州来筹办。” 杨亮所部还有千余武威军骑卒、四千余飞龙军骑马步兵,大头还是契苾璋的人, 归属其指挥, 也很正常。 越过乌岭道运粮草器械, 负担肯定很重。邵树德也是虱子多了不痒,河中百姓骂一句是骂,骂两句也是骂, 只能“先苦一苦百姓了”。 “末将遵命!” 杨亮退下后,邵树德又走到了地图边, 静静观看。 这一下, 契苾璋手下就有八千人马了, 且绝大部分是更好用的骑马步兵。 邵树德现在愈发喜欢这个兵种了,感觉比骑兵的战略意义更大。 野外遇到骑兵时, 下马步战,披重甲,执长槊、弩机, 骑兵打不过你。如果一人带两匹马, 或者为了降低成本, 一匹马、一匹骡子, 骑兵也追不上你。 还有骑兵所缺乏的攻坚能力,简直是完美的兵种。唯一欠缺的就是骑兵的冲击力, 但这并不是必需的。 关键是这玩意可以速成啊,不需要多高的骑术,只要会骑马就行了。 飞龙军, 今后可视财政状况,扩编到万人以上, 草原、汉地都能发挥极大作用。 “大帅,李罕之攻破了获嘉县, 大掠两日,正朝武陟、武德进发。”见邵树德一直在看地图, 陈诚咳嗽了下,低声说道。 “这畜生!”邵树德骂道。 他现在已经把河阳看做自家地盘了,李罕之劫掠获嘉,本就不多的百姓又要逃亡,这损失的可是自己的人力。 “联络下李罕之,许他财货,让他去汴军地盘上祸害。”邵树德想了想后, 决定继续和魔鬼做交易:“渡河去郑州,朱全忠的汴州顶多两万衙军,看他有没有胆子。” “李罕之怕是没那么听话。”陈诚提醒道。 “他嘴上嚷嚷着要杀张全义,实际上还不是想捡便宜。”邵树德冷笑道:“魏博已经退兵了, 他去卫州无胆,在河阳又捞不到什么财货,不去朱全忠那里还能做什么?退兵?他的兵,是那么好说话的?” 李罕之部,固然战力强横,但凡事有利必有弊,桀骜不驯的军士可没那么好说话。出动了,却没有收获,那怎么行?除非让他们结结实实吃个败仗,可能才会清醒点。 “也只能试试了,聊胜于无。”陈诚琢磨道:“咱们还得立足于己身。” “这是自然。如今就看契苾璋能不能把动静弄大一点,让汴军顾头不顾腚。之前他斩了张继丰,怀州刺史张全恩多半想报仇,或许就有机会了。”邵树德说道。 契苾璋最近经常往吴泽陂跑。修武、武陟、武德这三个县,几乎成了他们的跑马地。 击杀张继丰那次,他们共杀怀兵七百余。这些日子以来,又在野外四处活动,俘斩近千。 战果都是零敲碎打得来的,每次俘斩其实不多,有时可能就几十人,但出动次数多,时间一长,战果也就十分可观了。 当然己方也付出了代价,主要是马匹的损耗。事实上他们已经申请补充过一次马匹了,供军使衙门给他送了两百匹战马,外加在晋、绛二州搜刮得来的四百匹骡子。 骡子速度是慢了点,但驮载能力很强,平时也可以骑乘代步。最大的优点其实是吃得少,这对于需要翻山越岭运粮的飞龙军来说,非常关键。 不过契苾璋却破口大骂,因为这等于将他们降低到与汴军同行一样的待遇了。 汴军的骑马步兵,军号也是“飞龙”,编制八千,夏军普遍戏称他们为“骡子军”。 供军使衙门的人说话又难听,什么骑马步兵不需要好马,什么驴也可骑得之类,气得他们差点当场杀人。 长期一人双马机动作战,已经使得怀州东北部这一片成了汴军活动的禁区。 怀州城内的张慎思仅有千余骑兵,根本抓不到他们的踪迹。况且这点人也不够用,他自己也舍不得消耗。 满编制两千人的骑兵部队,在孟州一带反复厮杀后,已经锐减到了一千一百余骑,再打下去,还能剩下几个人? 虽说河南建了不少马场,精于骑射的蔡人也很多,但那就未必和他张慎思有关了。补充新卒,难道不得先紧着亲骑军、捉生军、德胜军、踏白都之类的部队? 所以,结果显而易见,张慎思不愿随意出动骑兵,这基本意味着他们放弃野外了。而汴军略显无力的应对,也使得诸县乡间的形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军使,王衮来了。”武德县北某村子内,薛离匆匆进来,禀报道。 老薛大难不死,竟然带着三百名晋州健儿混进了飞龙军,位列都虞候。这就是就地新组建的部队的好处了,一般人可没这种造化。 王衮是王班的弟弟,而王班则是怀州州兵将领,河阳土生土长的人,潜势力不小。 “让那厮进来。”契苾璋高踞案后,说道。 “参见契苾将军。”王衮进屋后,立刻躬身行礼。 契苾璋在怀州一带声名鹊起,很多过往的事情被人挖了出来。王衮知道他两次征讨李克用,为人也凶狠,发起性子来连自家侄子拔野古都斩了,如何敢得罪? “王班让你来何事?”契苾璋问道。 “家兄请契苾将军出面劝解下李罕之,让他不要去修武县。”王衮回道。 契苾璋闻言大笑,道:“李罕之何等样人?他想去哪,我还能拦着不成?” 王衮一听也是,便不再说话了。 “你这厮不说实话,此来必然还有事,说吧,我听着。”契苾璋冷笑一声,说道。 “契苾将军所应之事,可还作数?”王衮不答,反问道。 “不是我应你,是灵武郡王应你。”契苾璋纠正道:“灵武郡王一言九鼎,说出去的话从无反悔,你大可放心。” “也是。”王衮笑了笑,道:“戴思远离开了河清,往何处去并不清楚。另者,厅子都也北上了。” “厅子都?!”契苾璋来了兴趣。 这支部队的名号他听过,战前讲解时陈诚重点描述了。 简而言之,这是一支“高富帅”部队——“梁太祖镇宣武,选富家子之材武者置之帐下,号‘厅子都’”。 厅子都编制不大,两千人以内,分马军和步军,平时护卫朱全忠府邸的就是他们,也经常上阵厮杀,曾经打得晋兵人仰马翻。 这支部队的人员选拔非常严格,首先家里要有一定财产,至少得是小富之家;其次要身材高大,孔武有力;第三要精通诸般武艺,骑术、箭术、枪术、刀术等等,不是要求“熟练”,而是“精通”。 家里有钱其实是基础。 有了钱,吃得好,身材发育自然不会差。 有了钱,才可以练武艺,这是要请武师十年如一日严格训练的,自身营养也要得到充分保证,穷文富武可不是一句空话。 汴宋亳颍得益于运河,商业繁盛,经济发达,地方上富户当然很多,没有钱但家里有很多地的地主也大把。 这些人从小就苦练武艺,家中马匹很多,甚至可以换着骑玩,都不带重样的。本身可能也粗通一些文墨,读过几年书。 像铁枪王彦章这种人,家庭成分一般是小地主,支持得起他骑马射箭、锤炼武技。这种人在河南河北很常见,和国朝初年的府兵有些类似。几百亩地,养个三五匹马,供一两个孩儿学习骑射,练习枪术等等。 但厅子都军士的家境比王彦章还要好一些,确确实实是“高富帅”。 厅子都步军使用的武器是陌刀和连弩:“宣武厅子都,尤勇悍,其弩张一大机,则十二小机皆发,用连珠大箭,无远不及,晋人极畏此。” 马军是重骑兵,曾经大破传承自平卢军骑兵的兖、郓精骑:“命归厚所领厅子马直突之,出没二十合,贼大将败北。” 这是大顺元年的旧事了,现在统领厅子都的还是张归厚。 “朱全忠的亲军也来了,这是来对付李罕之的吧?”契苾璋突然问道。 “家兄也是这么说的。戴思远、张归厚统八千飞龙军,外加两千厅子都精锐,多半要给李罕之一个好看。另者,怀州州兵可能也要出动。”王衮说道。 “李罕之动作太慢了,整天就知道劫掠。”契苾璋骂道:“这若是被人围上,死无葬身之地矣。” 薛离咳嗽了一下。 契苾璋若有所悟,道:“王郎君先下去歇息吧,吃完饭再走,我还有事。放心,灵武郡王答应的事,没有问题。” 王衮诺诺而退。 “有什么话直说。”契苾璋坐直了身子,道。 薛离下意识看了一眼屋外,见亲兵牢牢把守着,并无闲杂人等,便小声道:“军使,不如让李罕之当个替死鬼好了。咱们按兵不动,看看有没有便宜可占。” “我也是这么想的。”契苾璋一拍大腿,笑道。 第四十七章 浑水摸鱼 前头王氏兄弟不想让李罕之到修武,但他转眼间就杀到了。 半途甚至还玩了个小花招,让两千人扛着他的大纛往南走,一路烟尘漫天,疑有大队兵马。。。本人则亲率主力,快速杀奔至修武县,趁其不备,一战克城。 修武县城内,李罕之一脚翘踞胡床之上,手里拿着割肉刀,痛快地吃着肉。 脚下还躺着一浑身赤裸的女子,竟已死去多时。 大街上人来人往,泽州兵背上大包小包,嬉笑连连。 他们第一时间控制了仅有的两座城门,不许任何人出城,然后便是一场彻底的狂欢了。 但河阳人太少了,修武县更是少之又少,泽兵们不尽兴,估计很快又要换个地方烧杀抢掠了。 除了杀人劫掠之外,李罕之还很喜欢拉丁入伍。 他的部队执行的是很残酷的淘汰制,以老骨干为核心,驱使大量新人冲杀。新人一旦溃败,老人杀起来毫不手软,也不会被冲垮,因为早有心理预期,做好了准备。 表现好或者活过几次仗的新人,如果武艺还算合格,那么就收编进老部队,女人、钱粮不缺。 一般来说,这种部队其实是没有苦战、敢战的勇气的,不敢打硬仗。但李罕之有独特的驭兵手段,赏罚分明,核心老部下也有一股子亡命徒的勇悍劲,故经常为李克用当先锋,或者断后,每次都损失不少人,但过一阵子又都能恢复过来,至今还没遭受过毁灭性打击。 不得不说,这支军纪奇差的兽兵队伍是一朵奇葩。 张源德匆匆走了进来。 李罕之将一赤着身子的女人推到他怀里,张源德一把接过,顺势摸了两把,随后走到李罕之身前,禀报道:“大帅,怀州有兵前出。” “多少人?”李罕之拿布擦了擦手,问道。 “看样子有三千多,至少两千是汴宋精兵。”张源德答道。 所谓的“汴宋精兵”,其实就是黄河以南派过来的衙军,未必是汴、宋二州之兵,只是一个统称。 “这些人出城作甚?找死么?”李罕之狐疑道。 乱世之中的武人,若仅仅只会莽,那根本活不长。 对李罕之这种人渣用“有勇有谋”来形容可能不太合适,但他能混到现在还没挂掉,水平还是有的。李克用对他又爱又恨,爱的是他勇武过人,麾下部队特别能打,恨的是军纪差到他都看不下去,而且独立性太强,忠心也有限。 李克用的头号男性谋士盖寓经常为李罕之争取待遇,就是怕他跑了,投奔外人。 但这种“人才”,用起来成本巨大啊。 “末将打探了一下,河内县南二十余里的沁水之畔出现了夏军踪影,而汴军有一批运粮船途经,可能是怕出事,便派了步军前去接应。这批人出来后,城内兵力估计没多少了,或可攻之。”张源德把自己的猜想说了出来。 李罕之不置可否,反问道:“怀州城内有多少兵?” 张源德答不上来。 这等军事机密,谁会告诉你?野外行军时还能观察,人家躲在城里,你怎么知道? “修武县不是汴将王班的桑梓么?能不能找到他的家人?联络下王班,就说他如果不配合咱们,就扒了他家祖坟,将他爹的尸骸挖出来斩首。”李罕之理所当然地说道。 张源德有些踌躇,不是不愿意砍骷髅头,而是王班的家人搞不好已经被拉丁入伍了,至于女人嘛,大家都懂,可能已经被玩死了。 是的,李罕之的军队就是这样一种怪胎,有点当年秦宗权的蔡贼的味道。大部分蔡贼,其实都是受害者,家园被毁,妻离子散,然后他们被征丁入伍,再去祸害别的家庭,偏偏下手还贼狠,这种心态一般人很难理解。 李罕之一看张源德的脸色,就明白了七八分,只见他冷哼一声,道:“不摸清楚敌情就贸然行事,取死之道也。我用兵数十年,经历过的战阵不知凡几,能活到今天,便是因为从不盲动。汴军出城部伍,带队的是谁?” “张全恩。”张源德答道。 李罕之的呼吸粗重了起来。 张源德看着他,等他回复。 “张慎思去哪了?”李罕之又问道。 “去了轵关。” “为何?” “听闻夏将符存审在填平壕沟,清理道路,有可能要攻轵关,张慎思亲自坐镇去了。” “符存审?”李罕之提高了声音。 “是。” “哼!这狗东西,如今攀上了邵树德,竟然抖起来了。” 张源德不敢插话。他知道李罕之目前的情绪有些不稳了,还是别触霉头的好。 符存审、王建及、李铎、何絪这四人,原本都是李罕之的部将,可如今全跑到邵树德那里。 还有个杨师厚,在宣武军为将,也渐渐冒头了。 他们这个小势力出人才啊,可惜全部改换门庭了,让人很是无奈。 “不打怀州,去抢粮。”李罕之重重地拍了下桌案,道:“河阳比泽州还穷,没甚意思。军中粮草也没多少了,去沁水,抢了汴军粮草再说。” …… 契苾璋再一次转进了。 他只有不到三千人,既知汴军大队过来,此时不跑,等死么? 他们昼夜兼程,先跑回了白水交补充粮草,打探消息。 两日后,大军才再次出动,不过屯于太行陉,并未前进。 太行陉出口离怀州城不过三十里,骑马赶路用不了多久即可抵达城下。 午时,幽深的山谷之内,王衮又一次到来了。 “张全恩带走了两千汴宋衙军,还有一千五百土团乡夫?”契苾璋摩挲着下巴,暗暗消化王衮带来的消息。 诚然,张全义一家基本都是武将,但就张全义最近几年表现出来的水平,没人还当他是武人。张全恩水平如何,契苾璋不清楚,但下意识觉得不会太厉害。 “契苾将军,千真万确。如今城内还有一千汴宋兵、一千怀州兵,守将叫范居实。”王衮说道。 王家兄弟对张全恩没什么好感。盖因怀州刺史的位置本来是他们看重并以为十拿九稳的,可谁成想节度使换人了。恩主赵克裕被罢职,路上还被夏军擒了,张全义自兼孟州刺史,怀州刺史给了弟弟张全恩,王班大失所望。 赵克裕出面稍稍一拉拢,再许以刺史之位,便愿为内应了。 不过契苾璋看得出来,王氏兄弟还在左右摇摆。 庞师古十万大军猛攻河清,声势浩大,谁看了不怕? 万一他击破夏军,收复河清县,取得大胜的话,你在此时作乱,岂不是找死? 但野心也是实打实的。见小利而忘命,干大事而惜身,首鼠两端,摇摆不定,说的便是王班这种人。 “范居实何许人也?可知兵?”契苾璋问道。 “范居实乃绛州翼城人,跟朱全忠有些年头了,还算知兵。”王衮说道。 “你个毛锥子,也知道别人会不会用兵?”契苾璋嗤笑一声。 王衮额头青筋直露,终究还是没说什么。是你问我他知不知兵的,说了你又不信,合着就是来找茬的吧? 当然王衮也确实不太清楚范居实厉不厉害,他也只是从他人的评价中略窥一二。 公允地说,此人还是有些本事的,战争经验也很丰富,打过黄巢、秦宗权,朱瑄、朱瑾,立功的次数还不少。 范居实也是朱全忠晚年杀掉的大将之一,理由是“玩寇”,很可笑,其实就是想杀你,随便安个罪名罢了。 两次兵围太原,威震河东的大将氏叔琮被杀的罪名是“纵兵劫掠”。 义子朱友恭,为义父东征西讨,立功无数,曾独自率军万人南下救援杜洪,大破杨行密,俘其将瞿章,杀淮兵万人,被杀的罪名也是“纵兵劫掠”。 黄文靖,曾从葛从周大破周德威、李嗣昭,晋军五千多骑兵溃不成军,被汴军骑兵追杀得七零八落。后来又攻邢州,俘晋军将校百余人,夺马数千匹,还和杨师厚深入淮南,大破杨行密,杀淮兵五千余众,这样一个“骁果善战”的大将因为朱全忠“阅马”,发现他养的马太瘦了,故“马瘦被杀”。 王重师,剑槊双绝,拼命三郎式的勇将,攻兖、郓时,五六年间大小百余战,身体受创无数。卧床养伤时,闻郓兵来,还起身带兵迎战,身受九创,力战拿下濮州。后镇守关中,因“贡奉不时”被杀。 头号大将朱珍不用多说,早早被杀。元从老人胡真默默无闻,低调度日,葛从周自解兵权养老。 削藩杀将的后果是严重的,丁会、刘知俊叛乱,康怀英等大将消极作战。朱全忠不得不启用降人、新人,结果淮南降人王景仁在柏乡之战中葬送汴军精锐,不然李存勖多半还灭不了后梁,实力相差太悬殊了。 当然李存勖后来也学朱全忠削藩,导致兴教门之变。 不得不说,这可能是时代的悲剧,人人都是曹贼,人人都是野心家。 “令兄可能掌控怀兵?”笑了一会后,见王衮脸色不太好,契苾璋这才止住,问起了另外一件事:“我欲袭怀州,怀兵若能为内应,则大事济矣。” “敢问契苾将军有多少兵马?”王衮想了想后,问道。 “一万。” 王衮不信:“果真?” “八千还是有的。”契苾璋脸一落,道:“我还能骗你不成?有此八千精兵,你只需在夜中打开城门,放我进去,便是大功。” 王衮一怔。这契苾璋胆子倒是不小,就不怕我诈降么? “怎么?不敢了?”契苾璋坐了回去,把玩着手里的匕首,讥讽道:“有胆子私下里勾连我,没胆子再做一把大事?放心,灵武郡王说话算话。只要令兄开门,不管事成不成,日后得了河阳,怀州刺史都是王班。你家兄长的恩主赵克裕在灵武郡王身边当参赞,太平着呢。灵武郡王并不歧视降人,只要有才,皆可得官。” 王衮还是有些犹豫,而他的态度,其实也正是王班的态度。毕竟,庞师古十万大军在河清呢,谁不怕? “你这厮,恁地不爽利!”契苾璋将匕首往案上一掷,吓了王衮一大跳。 门外的亲兵也够着头往里看,手已经抚在腰间的刀柄之上。 王衮额头冒汗,不知道该怎么办。 “哼哼,蠢如猪!”契苾璋再度冷笑一声,道:“都已经勾连到这种程度了,还想置身事外?信不信我直接让朱全忠知道你家兄长有异心,以朱三的心性,你猜他会怎么做?” 王衮这次是真的怕了,半晌后,终于垂头丧气地说道:“此事,还得回去与兄长商议。” “那就赶紧,我等不及了。”契苾璋怒喝道。 第四十八章 替死鬼 浑浊的沁水左岸,大群步骑奔涌而至。 李罕之的大纛快速移动到了一座高地上,他翻身下马,俯瞰整个战场。。。 骑军两千、步军八千,除少许留守修武县看守辎重外,基本都到场了。 战鼓擂响,三千步兵发一声喊,嚎叫着冲向正停靠在码头附近绵延数里的汴军粮船。 船只吃水很深,看着就满载货物——那绝壁是粮食了! 每艘船只有数名船工,此时看到有人来抢,也不管粮食了,纷纷跳入水中,利用娴熟的水性游向对岸遁走。 “这他娘的有些不对啊!”李罕之一下子抽出了腰刀,转身看了看远方。 四野一片平静,事实上这种空旷平坦的地方根本没法埋伏,而这也是他放心大胆前来劫粮的主要原因。 但汴军船工那不慌不忙的样子是为何?他们就不担心船上的粮食被抢走么?除非—— 步兵已经冲到了岸边,张弓搭箭,先往粮船之上射了几轮箭。 箭矢劲道十足,穿透了船上的隔板、苇席、篷布,如果有人藏身其中,这一下就能让他们吃大亏。 放完箭之后,便有那会水的军士跳入河中,游向船只。 “没有粮食!” “全是砂石!” “天杀的汴狗,我们被骗了!” “定有埋伏!” 李罕之很快接到了军士们报回来的消息,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下令击钲。 “噹噹”的钟声混合着铺天盖地的马蹄声响了起来,远处的天边逃回了数骑斥候。 李罕之破口大骂,果然有问题! 汴贼一定是在什么地方等着,用假粮船做诱饵,吸引他们过来之后,立即大举出动。 如果距离够远,而他们泽州兵又急着抢劫粮船,疏于防范,上当是难免的。 “汴贼来啦!”斥候疯狂地打马,大喊大叫。 “列阵!”李罕之不再犹豫,下令道。 来的汴贼定是飞龙军!盖因只有骑兵或骑马步兵才能躲开斥候的搜索,远距离赶到战场。但骑兵来了有什么用?河阳这么大点地方,他的泽州步兵走过几十里地就能找到城池或军镇。 就这几十里的野地,你还能把我骚扰垮不成? 当年攻成德,人家一万多骑兵日夜骚扰,轮番冲锋,射箭,作势喊杀,但晋军步兵顶着骚扰前行百里,直插尧山这个关键节点,攻其必救,动摇成德军整条战线,获得大胜。 怕你个毛! 所以,来的一定是下马步战的飞龙军,至少骑马步兵是主力。 骑兵正面作战战斗力太弱,还动摇不了他的步兵大阵,但重甲武士就不一样了,今天有麻烦了,或许—— 李罕之用眼神示意,张源德会意。 很快,在获嘉、修武两县抓来的两千余丁壮被驱赶到了前面,战战兢兢地列阵。 远方的汴军果然停了下来。 大军步卒下了马骡,辅兵一边收拢马匹,一边帮战兵披甲。两侧还有部分骑兵,他们也下马了,或许是让马儿喘息一下,恢复气力。 后阵烟尘滚滚,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又或者藏着什么东西。 “酒喝了,肉吃了,妇人也玩了,现在该卖命了!”张源德骑着战马,来到这支被命名“突将都”的部队面前,狞笑道:“只要冲一次,便不用再当突将了,日后好吃好喝,都是自己人。” “突将”们面面相觑,有人一脸苍白,有人东张西望,有人神色癫狂,有人镇定自若。 突将这个编制,在各个藩镇中流传已广。 邵树德早年遇到丘维道,他当时就在招募“院内突将”。“将”不代表将军,毕竟这年头管理一个烽燧的低级军官也可称帅(烽帅),维持集市秩序的也是帅(市帅),其实就是敢死队。 “汴贼还在整队,给我冲一波,上!”张源德马鞭一挥,百余亡命老卒摔了酒碗,哈哈大笑着当先而去。 一边走,一边唱:“快马常苦瘦,剿儿常苦贫。黄禾起羸马,有钱始作人。” “没钱苦啊,我苦啊!” “哈哈!杀了他们,抢他们的财货女人。” “什么女人没玩过,什么酒没喝过,跟着李大帅就是痛快。痛快够了,死了算逑。” “杀杀杀!” “西天佛爷护我身!” 在这帮亡命徒的感染下,河阳丁壮也稍稍聚起了一些勇气,他们本就有一些基础,此时在军官的命令下,把长枪端平,拉平队列,快步跟了上去。 突将们前出后,又有两千余步卒开始列阵。他们都是积年老手了,一个个神情淡定,好像对死没感到什么恐惧,又或者死才是一种解脱。 场中一丝喧哗也无,人人默默检查着器械。 抽刀插刀的动静此起彼伏,隐隐还有调理弓弦的声音。 身上的甲胄款式、新旧不一,一看就知道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能从敌人那里缴获这么多铁甲,本就说明了他们的本事。 “咚咚咚——”鼓声响起,两千余人也没做什么战场动员,直接就跟在突将们后面上了。 有骑卒牵着马儿步行前出,随时等待出击的命令。 突将们已经快要接近汴军了。 汴军可能也没想到李罕之的人如此果决,在发现被埋伏了之后居然一点不慌,还想着反咬他们一口。 这支部队,就没有正常人! 厮杀声很快响起。 汴军飞龙军匆忙布下了一个三千人的步阵,双方短兵相接,全都不顾己身,怒吼着砍杀起来。 冲在最前面的百余老贼勇不可当,汴军阵型直接被打凹了进去,当面之人几无一合之敌,被打得节节后退。 这些老贼的武艺都不错,出枪果断、精准。 换个训练不过年余的新兵,与老兵面对面刺杀,新兵可能刺两三下都没刺准要害,但老兵一下子就把你捅死了,不费多余的力气。 一个人如此,换成一排人,只双方第一下交手,你就能看出差距来。 军中,可从来不仅仅需要纪律和勇气,武艺也十分重要。 在高处立旗的戴思远怒目圆睁。 李罕之他何曾瞧得起,下意识就觉得他手下都是一帮乌合亡命徒。 但亡命徒没错,乌合却谈不上,人家配合娴熟,谨遵军令,打得很有章法,还十分勇猛。 令旗挥舞之下,骑兵不得不出动了。这是张慎思手下仅有的千余骑兵,被他带了过来。 骑军缓缓加速,他们绕到了泽兵突将都与第二阵的结合部之间,打算从侧后方发起攻击。 第二阵的泽兵老贼纷纷放箭,甚至还有一些胆大的越众而出,直接将骑兵勾下马来。 落马的骑兵被在地上拖行着,发出毛骨悚然的惨叫,只一会就没了声息。 泽军骑兵也出动了,两千骑发出震撼人心的马蹄声,一往无前地冲了上去。 “他妈的!”戴思远让亲兵给自己披甲,手持长槊,亲自带着护军冲了下去。 这仗打成这样,他怎么也没想到。 而就在此时,沁水对岸也响起了马蹄声。 千余重骑兵绕过一丛树林,缓步前出。领有近千步卒,手持十二连珠重弩,正往河岸边靠近。 在他们身后,还有三千多步卒,正在砍伐树木,似要造浮桥。 张归厚远远看着战局,嗤笑一声:“戴思远想独占好处,如何?” 跟在他身侧的厅子都将校们轰然大笑。 “开始吧。”对岸的泽州兵也发现了他们这支部队,大呼小叫了起来,显然有些慌乱,张归厚不想拖延下去了,下令道。 很快,数十骑奔到河岸边,将一些血肉模糊的物事扔过了河。 在他们身后,又涌来大群步卒,他们押着百余俘虏,还有人推着车,车上全是钱帛金银器。 “修武已下,守兵被全歼,尔等财货尽失!”河东岸的汴军齐声大吼道。 声音震耳欲聋,西岸的泽州兵听得目瞪口呆。 有人捡起头颅,仔细一看,顿时发出一声惨叫:“三弟!” “是赵二,他死了!” “张家大郎也死了,他留守修武的。” 随着被缴获的旗帜甲仗亮了出来,西岸的泽州兵一阵哗然。 我们可以不要命,但不能不要钱! 李罕之这时才真的面色陡变。 他太清楚手下人的心思了。只要许以重赏,给足好处,亡命徒不要命的性子发起来,那真的如天兵下凡,敢打敢拼。可你若告诉他们辎重尽失,财货被夺,士气怕不是要当场崩了! 张源德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与李罕之大眼瞪小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懊恼:这次被汴贼玩了个结结实实! …… 怀州东门之外,夜色中人影憧憧。 契苾璋带着人远远下马,然后摸黑步行了好长一段距离,这才赶到了城外。 他现在有三千六百余人,多出来的是在河阳招募的新丁,还不太能打,但没办法,此时多一分力量总是好的,这次是倾巢出动了,不留任何后手。 若王氏兄弟是诈降,此番他们就要吃一个大亏。 这其实就是赌! 夜色深沉,虫儿感受到了危机,都不再鸣叫了。 薛离悄悄摸到契苾璋身边,说道:“军使,约定的时间快到了。” 契苾璋没说话,瞪大眼睛看着城头。那里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 薛离讨了个没趣,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现在每逢野战就想到当年的霍邑旧事,不堪回首啊——当军士们臭烘烘的靴子踩在他脸上的时候,那感觉别提了。 “来了!”契苾璋低喝一声。 薛离精神一振,抬头望去,只见城头上亮起了一堆不大不小的火光,这正是约定的信号。 “动手!”契苾璋面色一肃,下令道。 “遵命!”薛离点了三百健儿,互相帮忙披上甲胄,然后整理队形,小步快跑。 他们不敢冲得太快,不然到时候就没力气厮杀了。但也不敢走得太慢,战机稍纵即逝,说不定就被范居实发觉,及时调整部署,导致功败垂成。 冲得近了。 城门吱吱嘎嘎打开了半扇,薛离抛弃杂念,带着三百健儿一跃而上,冲了进去。 大街上响起了一阵喊杀声。 薛离大惊失色,以为遇到埋伏了。定睛一看,却见两股汴军正在厮杀,刀刀见血,箭矢横飞。 “上!”他一马当先,持刀冲了过去。 乱箭袭来,薛离兜盔被射飞,下意识就扑倒在地,躲避箭矢。 “贼将死了!”对面有人呼喊道。 “放屁,老子没死!杀啊!”薛离从地上一跃而起,带队占据了城门洞,奋勇厮杀。 而在城外,契苾璋犹豫了一会。 那阵喊杀声实在来得太蹊跷了,让他下意识以为王氏兄弟诈降,骗他们进城。 不过在等了一会后,城门始终没有关上,且远远有人出城奔过来报信。 他也不再犹豫了,从草丛中立起,道:“随我进城。” 三千余人打起火把,如长龙般涌向怀州城。 第四十九章 转折点(给盟主公子青衫加更) 范居实匆匆被人喊了起来。 情势紧急,他甲都没来得及披挂,从亲兵手里夺过一把重剑,赤着脚,披头散发就冲了出去。。。 大街上一片混乱。 怀州兵与汴宋兵杀做一团,怀州兵互相之间也在厮杀,看样子并不是所有人都反了。 范居实披着单衣,吼声如雷,重剑左劈右斩,连杀两人。 “结阵!结阵!”单打独斗必死无疑,范居实赤脚疾走,踩得鲜血淋漓,脚底都割破了,但他毫无所觉,大声呼喝道。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他身边。黑夜中奋战良久,汴兵都有些泄气,此时看到主将的身影,士气有所恢复。 “范居实在那里,射死他!”城楼之上,王班大呼小叫。 “叛贼!”范居实唾骂一声,取来步弓,一箭射去。 王班吓得一缩头,箭矢射中了身侧的亲兵。 随即又有些恼火,命左右用强弩连射,将范居实一帮人的气焰给压了下去。 越来越多的夏兵开进了城内。 飞龙军的战斗力固然不如城里的汴宋兵,但胜在人多,队列较整,又占了夜间突袭、敌军自相残杀乱作一团的便宜,从大街上层层推进,一板一眼地打,步弓齐射、长枪攒刺,步弓再射,再墙列而进,长枪攒刺,很快就将仅剩的汴兵给击溃。 范居实原本有机会逃,但他毅然决然带着五百人蹿进了内城,据险而守。 三千多大军陆陆续续进城,很快就把残余的汴兵、怀兵清理干净。 “参见契苾将军。”王班见契苾璋骑着战马进了城,立刻上前行礼。 契苾璋瞟了他一眼,坐在马上没动,道:“王将军还有多少人?” “还有四百人。”王班老老实实地回答。 “四百人,不少了。薛离!”契苾璋喊道。 “末将在!” “运道不错。”契苾璋赞了一句,下令道:“你带一千五百人,与王将军所部一起,趁汴贼军心不稳,猛攻内城,一定要给我拿下。” 王班脸色骤变。 “遵命!”薛离也知道若大战之时,城内还留个隐患,那将是非常致命的。不但会牵制他们本就不多的兵力,还极为影响士气,必须尽快清除。 “王将军,事不宜迟,贵部熟悉内城,便由你们攻第一阵吧?”薛离看着王班,用征询的语气说道、 王班心里万分不愿,可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应下了。 二人离去之后,喊杀声再起。 契苾璋则坐进了州衙之内,等待军士们清点缴获。 这一等就等到了天明。 作为重要的物资转运中心,怀州城内有粮十余万斛、箭矢三万多捆,其余各类杂七杂八的军资器械无算。 这还是多雨季节刚刚来临没多久,汴州发送的物资还没来得及经沁水运抵城下的原因,不然怕是要更多。 契苾璋靠经验估了下,如果杨亮所率的千余骑兵、四千骑马步兵赶来,全军将有九千人,一万三千余匹马骡,十余万斛粮草,够他们消耗三个月了,毕竟那些马骡的食量就抵得上四万步兵——实在太他妈能吃了,骑兵真不是穷人玩得起的! 契苾璋想了想,又加派了一些士兵护卫仓库。 怀州新得,谁知道城里藏着什么人,若是被人趁机放火焚烧,灵武郡王知道了,这功劳可就大大降低了。 内城那边还在厮杀,契苾璋心中不耐,正打算亲自去督(砍)战(人),薛离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薛将军可是有喜报?”契苾璋屏息静气,坐了回去。 “回军使,末将奋战半夜,杀贼军三百余,俘百余,贼将范居实自焚而死。”薛离向后面示意了一下,几名军士捧着一个烧得面目模糊的首级呈了上来。 契苾璋霍然起身,接过头颅,仔细看了看后,笑道:“贼军俘虏是怎么回事?” “内城有亳州兵两百,下半夜作乱,欲献范居实而降,不果。末将见机,遣人猛攻,终破内城。此战,死伤不下千人。”薛离答道。 契苾璋默然无语。 若不是有人不想陪着范居实一起死,这会怕是还打不下内城,伤亡确实有点大啊。 不过没关系,军中自有抚恤。 怀州一下,杨亮所率兵马再赶来的话,河阳局势就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捷报已经连夜遣人送往河清,大帅很快就能收到了。 而他们,现在面临的很可能是气急败坏的汴军的围攻。 …… “庞师古的打法,与丁会相差无几。”柏崖仓城内,陈诚又在给邵树德和他的亲兵亲将们讲解战场形势了。 亲兵既然有机会外放当下级军官,当然要轮番学习,这种结合战场实际的讲解课,效果尤佳。 “庞、丁二人攻兖、郓、徐三镇城池,如果不能一鼓而下,便以筑垒围困为主。与他们相比,朱珍花样较多,曾经有过诈败诱城内守军追击,歼灭其兵,随后一举破城的例子。”陈诚说道:“庞师古掘壕推进,筑寨十余,造土台用强弩居高临下射击,动摇我军士气,迫使天德军退出西北营垒。下一步,汴军可能移师南方,故伎重施,水陆夹攻蓼坞,夺占此据点。” 汴军是在昨日攻破西北营垒的。 严格来说,应该是夏军主动撤退,放弃此地的。 终日被人在头顶射来射去,士气损伤太大,高仁厚直接下令撤退,保存实力。 退下来的天德军步卒,一部分回了柏崖仓城,一部分进入河清县。至于蓼坞,地方不大,原本那点兵力够了,更何况河清县、柏崖仓都能派兵援应。 “庞师古这种打法,人员损失固然小,但旷日持久,消耗较大。”陈诚继续说道:“若不是汴宋诸州近在咫尺,转运粮草便利,怕是早被人催促速战了。” 说到这里,他稍稍停顿了一下,众人便开始互相议论。 邵树德伸手止住了众人,道:“全忠得尽全力,我只出得一半力,然我军有地利,防守终究比进攻容易多了。这仗,在其他方向没有结果之前,还是得耗。朱全忠遣军十万,即便是在家门口,消耗也不是什么小数目。”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十万大军的消耗是非常惊人的。小说电影里动辄十几万、几十万大军,还深入敌境作战,现实中是做不到的,尤其是你进占的地方是一片白地,什么基础都没有。 中原遭到黄巢、秦宗权破坏的,主要就是河南府、汝州、蔡州、邓州、唐州、襄州以及河阳二州,这是他们的主要活动区域,百姓不是被杀光或裹挟入军,就是逃亡宣武军的地盘,能剩下三分之一都是好的,一些地方甚至十不存一。 朱全忠年年征战,无论是历史上还是这个时空,动辄十万大军,有时同时打三四个藩镇,还在民间得了个赋税较轻的名声,这固然与汴宋诸州财大气粗有关,但一直这么搞,家底总有耗完的一天。 “大帅,有军报。”亲兵十将郑勇走了进来。 那边也有一名文吏进门,拿着份牒文递给陈诚。 邵树德、陈诚相视一笑。 “定是好消息。”邵树德拆开来,仔细阅览。 陈诚便也很快看完了。 “大帅,此事——” 邵树德伸手止住,随后倒背着双手,踱起了步子。 屋内的嗡嗡声瞬间止住,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转动。 “河阳大局定矣。”邵树德笑道。 “但庞师古仍在。”陈诚亦笑道。 “他不得不走。”邵树德把玩着手里的公函,道:“正面久攻不下,侧翼受到威胁。若我是朱全忠,现在头疼的是该怎么收拾河阳残局,尽可能减少损失。” “下令——”邵树德终于决定亲自微操了,只听他说道:“抽调河中衙军万人、土团乡夫万人,前往齐子岭,与归德军一起,攻轵关。” “给野利遇略传令,铁林军一万三千步骑东进,配属高仁厚指挥。” “给王歇传令,阴山、横山蕃部八千步骑东进,配属高仁厚指挥。” “给李唐宾传令,别再歇着了,猛攻当面汴军,不得偷奸耍滑。” “给契苾璋传令,固守怀州,不得有误。若有余力,可出击抄袭济源、轵关一线汴军归路,若无机会,当以自保为务。” “给梁之夏传令,邵州五县,续调土团乡夫万人,至王屋县集结。” 这就是全线反击了。 从二月份出兵开始,这场战争已经进行了三月有余,而守城战也持续了一个多月,但似乎已经到了转折点。 其实按照邵树德的本意,守城战至少还应该持续三个月以上,耗尽汴军的精力,这会就全线反击,汴军尚未成疲军,时机不成熟。 但怀州局势变化很快,你再不反击,人家就走了。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是庞师古的机会。如果他胆大心细,抓住夏军从乌龟壳里出来的机会,取得几场大胜的话,说不定就攻下河清,反推至邵州一线,威胁河中了。 “另者,给灵州朱叔宗传令,征募新兵万人,调来邵州。”邵树德下完这些命令,就不再说话了。 反击战,他不会再微操,全部交给几位大将发挥。 他现在已经开始设想下一阶段夏、汴双方的战略形势了。 最理想的情况显然是尽夺黄河以北区域,与汴军隔河对峙。如果是这样一种情况,那就要考虑周边形势的变化了。 李克用?罗弘信?王镕?朱瑄?朱瑾?甚至是杨行密? 又是一番合纵连横的大戏,若操作不当,被人当董卓讨了也有可能啊。 “王珂在哪?”邵树德凑到陈诚身边,低声问道。 他并不限制王珂夫妇的行动,随便他俩去哪。按照上次得到的消息,他俩还住在安邑,说近期会回一趟晋阳,也不知道走没走。 “大帅,还在安邑呢。”陈诚知道邵树德这么问的原因,立刻答道。 “让王珂夫妇回太原吧,给我带封信回去。”邵树德说道。 “信我来写?”陈诚问道。 “你来写。” 李克用是现在最大的变数,若他从幽州回来,形势就要复杂化了。 第五十章 外重内轻 大顺五年五月二十,汴州,暴雨如注。 朱全忠大喝一声,从敬夫人刘氏的身上下来,大口喘着粗气。 刘氏脸蛋嫣红,幽怨地看了一眼朱全忠。 “赶紧穿上衣裙,从后门出去。”朱全忠进入贤者时间,心底涌出了一股愧疚。 敬司马殚精竭虑,为我谋划,甚至连睡觉时间都没有,但我却在玩弄他的妻子。 不过他随即又安慰自己,李克用在玩李匡筹之妻,邵树德在玩皇帝的女人,杨行密—— 呃,杨行密好像没什么事。。 不过朱全忠并不知道,再过些年,杨行密会娶妻朱氏,朱氏会红杏出墙,与其侍卫私通,反向来了一波。 穿过连廊之时,朱全忠突然停了下来,看向廊外白茫茫的雨帘。 密集的雨点落在池塘之中,莲叶被打得劈啪作响,但却坚韧无比,岿然不动,这让他的心情好了不少。 朱府前厅之内,敬翔、李振、韦肇、裴迪四人早已等候多时。 敬翔默默看着茶碗上的纹路,仿佛绘在上面的牡丹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一样。 牡丹寓意富贵,敬翔富贵已极矣,但他并不满足,因为这天下还有更值得他追求的东西,他还有救世济民、匡扶天下之志,为此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李振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那是朱全忠赏给他的,也是他走到哪里别人都毕恭毕敬的原因之一,这种感觉分外让人迷恋。 韦肇闭目沉思,但眼睑微微闪动,显然脑海中在进行着什么激烈的谋划。 裴迪面目沉静,不悲不喜。 事实上他也是刚刚进入核心圈子的, 因为善抚民, 会理政, 财赋之事打理得井井有条,深得朱全忠喜爱。 朱全忠未至,四人都不说话, 气氛稍稍有些沉闷。 怀州失陷的消息第一时间传了回来,作为核心圈子的四位职权最重的文吏, 敬、李、韦、裴四人当然知晓了。 李罕之举大兵万人南下, 被戴思远、张归厚袭破于沁水之畔, 俘斩数千,泽兵狼狈遁逃。若不是怀州失陷的消息被溃兵带到, 估计李罕之就交代在那里了。在骑马步兵面前,很难有机会逃得性命。 四人对李罕之的命运当然没甚兴趣,他们更关心河阳的战局。 戴思远、张归厚已经统步骑一万一千余人将怀州团团围住。 庞师古也从河清前线抽调寇彦卿的长直军一万五千人及州县兵、土团乡夫万人北上, 屯于怀州左近, 一面阻断夏贼可能出太行陉道的援军, 一面护卫经沁水北上的粮道。 济源县还有三千多人, 轵关有兵七千余,兵力是足够的, 就是形势已变得非常艰难了。 取胜的可能,已变得微乎其微。 既然无法取胜,不如撤兵? 但这个命令无人敢下, 只有朱全忠才能决定该怎么做。 “敬司马,某听闻夏贼在灵州广推三圃制耕田法, 亩收两斛有余,中原诸州, 或可效仿之?”裴迪见大家都不说话,想活跃下气氛, 便开口道。 敬翔好似猛然惊醒,闻言一笑,道:“树德确实厉害,三圃制我亦有所耳闻。六十亩地,二十亩种麦,亩收二斛三斗,二十亩种豆子, 亩收六斗,冬日还种芜菁,二十亩种草喂养牲畜。” 裴迪心算了一下,道:“如此, 两年便能收116斛粮豆,芜菁不好算,中原种的人很少,某竟然不知亩收多少,真是惭愧。汴州农地,两年三熟,同样六十亩,两年收150斛粮豆。” 116斛看似比150斛少,但人家的芜菁,产量也是不少的。或者不种芜菁,改种个成熟快的杂粮,如绿豆,下雪前收获,一亩也能收个几斗。真算起来,同样六十亩地,灵夏农户在粮豆方面的收成,可能也就比河南略少。 但人家还有二十亩种牧草的田,喂养了二十头大牲畜,每年都产奶。牲畜宰杀后,还有肉、皮、角之类的收成。 裴迪是搞财税的,对这些事情特别敏感,算了算后大是羡慕。 幸好树德起步太差了! 夏绥银宥只有十余万汉民,对比汴宋亳颍的户口,十分之一都不到。树德忙活这么多年,也就为了弥补双方起步时的差距。 但现在他的地盘大多了,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也好在这三圃制没法什么地方都推广,渭北、华州、河中等人口稠密的大镇,他就没法这么玩,不然还真是麻烦了。 “敬司马,河南可能效仿?”裴迪追问道。 “难。”敬翔叹了口气,道:“宣武二十州,也就洛、汝、孟、怀四州可试试。其余诸州,户口不少,地皆有主,又乏牲畜,难以推广。” “可惜了。”裴迪砸了咂嘴,非常惋惜:“树德光此一事,在古时便可称圣了吧?对天下百姓,功德大焉。” 敬翔沉默不言,李振、韦肇都把目光转向裴迪,齐齐瞪了他一眼。 “失言,失言!”裴迪哈哈一笑,尴尬掩饰道:“树德品行太差,淫辱妇人。对天下百姓有恩德又何足道哉,品行不正,做再多亦是无用。” 对一些这些方正士人来说,个人品德方面的要求确实比较高。你哪怕立下滔天之功,于国于民有突出贡献,但只要私德不行,特别是最严重的下三路的私德,那你这人就不行,功劳算个屁。而只要私德好,哪怕没有任何建树,百姓在你治下生活困难,那也是正人君子,被人称颂。 说到底,他们和百姓不是一路人。他们就像是看客,百姓疾苦与我何干?我只看你这人品德好不好,值不值得交往,符不符合我的价值观。 当然此时这种情况还不严重,若理学教条化以后,邵树德这类人发迹就要更困难了。唯才是举是不可能的,唯德是举更靠谱,但这天下德才兼备的圣人毕竟凤毛麟角,奈何。 敬翔不着痕迹地瞟了裴迪一眼,没说什么。 裴迪也是口不择言,其实他和自己是一路人,对主公的私德并不怎么在意,更在意的是施展胸中的抱负,将天下作为棋盘,实现自己的理想。 “咳咳”韦肇清了清嗓子,插话道:“听闻树德淫辱嫔妃,可否将此事哄传天下,让有志之士看清他的真面目?” “可也!”李振一拍桌案,笑道:“我早就想这么做了。活董卓,祸国殃民之主,才智杰出之士听闻,定耻为之效力。” 敬翔轻轻叹了口气。 曾几何时,对付邵树德方法都是大军围剿,战阵之上堂堂正正击败他。便是李振、韦肇二人,之前所献之策也多关于军略,何曾玩过这等让人不齿的腌臜手段? 这是怎么了?没信心击败树德了? 况且这招效果也很有限。 满天下的武夫,有几个是完人?便是品行方正的世家子弟,去这个大染缸里滚个十年八年,不变成李罕之就不错了。 残暴嗜杀之辈:朱瑄、朱瑾、时溥。 穷奢极欲之辈:董昌、钱镠、朱玫。 傲慢凌下之辈:李克用、李侃、罗弘信。 好色淫邪之辈:邵树德、李匡威、朱——呃。 也就杨行密好一点,但他早年嗜杀成性,对敌人动辄诛戮满门。这几年不知道怎么转了性子,在心腹谋士袁袭死后,突然间就变得宽厚了。难不成以前那些血腥杀戮之举都是袁袭建议的? “或可联络李克用?”李振想了想后,又出了一招:“邵贼攻我,南阳、河内、洛阳三路出师,令我难以兼顾。若晋兵西进,则邵贼难以兼顾也。” 敬翔听了神色一动。 若李克用真愿意对邵树德用兵,那就像折宗本从南阳发起攻势一样,必引得邵树德分兵把守老巢,前线兵力锐减一半,再难以进取。 但李克用愿意舍弃幽州的巨大利益吗?这是一个问题。 再者,李克用与东平郡王也不睦啊,这事还挺难办的,或许可以从李克用身边之人着手,他们可没那个沙陀子一根筋,还是听得进人话的。 如今的形势,邵贼已成大患,不仅是汴州的大患,也是太原的大患。 邵贼最大的优势不是兵多将广,而是他的位置。敬翔老于军事,对邵贼大后方安然无恙非常羡慕。若李克用肯动手,邵贼就没有后方了,这可以从根本扭转目前的局势。 “听闻克用之谋主盖寓聪慧明敏,或可遣使接触,说以利害。”韦肇也说道:“树德据河中,若再占河阳,便威胁上党,克用焉能等闲视之?” “难处在于如何说服李克用。”李振道。 “或可这样”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正儿八经地讨论了起来,直到朱全忠大踏步走了进来。 “参见大帅。”众人一齐行礼。 朱全忠回礼,然后一起坐下。 “大帅,河阳之局——”李振看向朱全忠,打算建言。 朱全忠伸手止住了他,转头看向敬翔,问道:“敬司马,连日阴雨,田间有涝,收成便会不佳,可曾巡视?” “大帅勿忧。数日前某便与僚佐们巡视诸县,沟渠陂塘,排水顺畅。汴涣涡蔡颍淮诸水,两日内涨三尺,然河堤稳固,不致有灾。”敬翔答道。 朱全忠满意地点了点头。 河南水系发达,既能提供航运便利,又能浇灌良田,可以说是他们的生命线。朱全忠非常重视农桑,平日里问得最多的也是农桑之事,数次征战,收缴的财货,除用于军中发赏及将士抚恤外,也想方设法采购耕牛,廉价租给百姓耕种。 这种重视民生的态度,在全天下的武夫当中,已经是大大的优点了,而这也是敬翔愿意以“朱氏老奴”自居的主要原因。 他出身一般,小时候见多了民间疾苦之事,对百姓生活之困苦非常同情。多年来一直在找一位愿意关心民生的明主,后来在汴州遇到了朱全忠,二人相见恨晚,敬翔从此用心辅佐,经常通宵达旦工作。 “大帅,仆有一言,请即刻下令退——”韦肇正要说话,又被朱全忠笑着打断了。 “裴判官,汝主管刑狱钱谷,战殁将士的抚恤,可全数发下了?”朱全忠问道。 “回大帅,皆已发下。”裴迪答道。 朱全忠又点了点头,道:“徐州新破,今岁虽已春播,然百姓家中余粮不多,未必撑得到收获,可顺汴水输送一批粮谷过去,做好赈济百姓的准备。嗯,以工代赈,将徐宿荒废已久的陂池好好整修一下。时溥不修,我来修。” “遵命。”裴迪应道。 说完这些,朱全忠才看向李振和韦肇,哈哈大笑,道:“看你们急成什么样!与邵贼的战争,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内事不修,如何对外征战?当年秦宗权攻汴,我在八角镇吃了败仗,不比现在危险多了?多大点事啊!二位皆有大才,每每献策,多切中要害。但河阳之局,并未危急到立刻要撤兵的程度。” 朱全忠刚刚在刘氏身上发泄了一番,此时神清气爽,脑袋格外清明,只听他又说道:“况且,即便要撤,也不能乱来,有些事还没安排好。” “大帅,河阳十余万众,与邵贼大战三月有余,此外重内轻之局也。”李振轻声说道。 敬翔怒瞪了他一眼。 朱全忠脸上笑容不变,但敬翔太熟悉他了,仔细观察一下,还是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李振这贼子,就会弄权! “大帅,便是要撤,也得有章法。河阳三城怎么守,轵关大军怎么安排,河南诸渡口如何配备守军,这些都得一一理顺。”敬翔说道:“何轻言退耶?” 朱全忠笑而不语,但笑容已经渐渐凝固。 疑心病又犯了!敬翔暗叹,心向待会还得私下里求见一下,好好说道说道。 不过东平郡王马上要去曹州巡视军营,这事得抓紧了。实在不行,遣刘氏打探下消息? 敬翔脸皮抽了抽。东平郡王经常召他妻子入府,虽说都借了王妃的名义,但敬翔是聪明人,如何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唉! 不过娶了刘氏也有好处,因为这女人还承担着监视他的任务,这样便能让东平郡王知道我敬翔满腔忠心,可以更好地施展抱负了。 做点事,可真不容易啊。 第五十一章 军头们 洨(xiáo)水之上,一道石桥横跨两岸。 此桥为隋代李春所建,与开皇十六年的澧水石桥类似,乃石拱桥,名曰“大石桥”,后代称为赵州桥,盖因位于赵州城南五里处。 此时的大石桥左近,兵马如云,武夫们挎刀持弓,面色凝重。 河北三镇的军士,你让他们去打别人,攻占外镇土地,那真是有气无力,非得厚赏不可。但在保卫自家狗窝的时候,却又士气高昂,形成了鲜明对比。 但守家再勇猛,也有个极限。 面对如狼似虎的河东军士,他们一败再败,是真的打不过。。引以为傲的数万骑成了笑话,根本冲不动李克用的步兵。而日夜袭扰的话,河东军士泰然自若,轮番休息,顶十天都不崩溃。 而河北人烟稠密,城镇众多,人家压根用不了十天,只需三天,必然能找到城镇休息,还能缴获粮草。搞到最后,骑兵人困马乏,体力还不如人家步兵,我他妈能有什么办法?只能靠偷袭过日子了。 此时聚集在赵州城外的军士主要来自追风都和剪寇都,分别由段亮和马珂统率。前者是骑兵,三千余骑,后者是步军,六千人上下。 还有一支逃亡过来的外军,幽州刘仁恭部,步骑两千余人,目前依附成德镇。 段亮、马珂二人正在低声商议什么, 刘仁恭则心事重重地看着外面。 大石桥上人来人往, 竟是一点不怕这些吓煞人的武夫。 其实也正常。 河北三镇一直非常稳定, 魏博执行军人选举制,成德的王氏则世袭了好几代人,幽州有大将带兵给过世的节度使奔丧的传统, 但无论哪种,变动的都是上层, 三镇的根基其实是一致的, 那就是军人集团统治一切。 百余年的割据下来, 当过兵的不知凡几,上上下下敢说和军人没关系的, 怕是很少很少。便是你家没人当兵,你总有亲戚在当兵,你这一代人没当兵, 可能下一代有人当兵。做买卖的离不开军人, 做官的也离不开军职——州县大量文职被武夫占用。 家里有点闲钱的商徒或地主, 子侄的第一选择永远是练武。在这一点上, 河南、河北是一样的。便是家境一般的小老百姓,身体状况不允许他们常年练武, 但也会多多少少学点庄稼把式,摸一摸弓箭,耍几下长枪, 农闲时再进行军阵旗鼓训练。一旦对外开战,这些土团乡夫就是优良的后备兵源, 也是藩镇长期与朝廷对抗的主要底气—— 当年田承嗣在魏博,地盘最小的时候只有二十多个县, 但养军八万,必要时还能把全部男丁拉出来, 和朝廷开干。 “打安金俊有什么好处?”远处传来了激烈的争论,刘仁恭神色一动,侧耳倾听。 “晋兵凶悍,克用深陷幽州,他方平定涿州,败了一次山后军,料理完幽州之事怕是还要几年时间。” “料理完了幽州, 不就图谋镇冀和沧景了么?” “燕人亦不好对付,此事哪那么容易?” “燕人精锐大丧于新、妫,如今就山后诸军能战,已被李克用击败过。瀛、莫之兵, 虽然反李,但若许以好处,都是墙头草。” “能许什么好处?高家三兄弟眼巴巴盯着幽州节度使的位置,数月了,李克用还没下定决心,只是自兼留后,到底给谁没人知道。再拖下去,高家兄弟也要失望了。” “晋兵早晚要回河东与家人团聚的,李克用也拦不住。我看高思继多半要当节度使了,届时情势大变,我镇直面其锋,河东、易定、幽州三镇兵马杀过来,南面还是邢洺磁三州,怎么办?” “那现在就得先攻下邢州啊,先破除一路威胁。” “魏博那帮狗东西退兵了,单靠咱们怎么打?” 争论永远是没有尽头的。 刘仁恭听腻了,都是老生常谈之事,没甚新意。 他现在倒是对尚在进行着的夏、汴战事很有兴趣。没办法,看王镕这个样子,也不像豁得出去打李克用的人,而没有外力帮助,靠手下这两千人打回幽州,无异于白日做梦。 如今该想想别的出路了。 夏汴双方的战事,就刘仁恭自己判断,根本结束不了。 他昨日特地找来地图看了看,如果邵树德在河阳获胜,占领孟、怀二州大部分土地的话,与汴军就会形成隔河对峙的形势。 接下来怎么办?他判断,很可能是配合其他战场,夺取洛、汝二州。渡河南下也有可能,但风险较大,万一在河南失败,怕是很难回到河北了,那就是全军覆没的结局。 邵树德的势力确实延伸太快了,一下子就蹿到了河北——孟、怀二州,属于河北道。 接下来他就与魏博罗弘信接壤了,事情会走向何处,非常有意思。 西北霸主,居然要插手河南、河北事务了,李克用会怎么看? “不谈了。”段亮一脸晦气地走了过来,道:“休息够了就出发吧。大帅没下令退兵,咱们就得去邢州。” 马珂跺了跺脚,长叹一声。 河北三镇大联合的愿景,怎么就这么难呢。 最近十年,前魏博节度使乐彦祯提了一次,王帅不愿意,幽州节度使李全忠身体不好,后来去世了,也没回应。 第一次三镇联合行动的努力失败。 后来李匡威提了一次,王帅这次同意了,但魏博罗弘信不同意。 第二次三镇联合行动的努力失败。 这次是王帅主动提议,罗弘信有些心动,但幽州又被李克用占了。 第三次三镇联合行动的努力即将失败。 各有各的盘算,各有各的小心思,各有各的难处,河北三镇,受外部势力的影响越来越严重了。 安、史二圣不幸罹难以来,河北三镇之所以能够抗衡朝廷,靠的就是关键时刻的一致对外。合作的传统很深厚,军人们之间固然有矛盾,但也不会特别排斥这种联合。 三镇联合,魏博六州有三四百万人口,成德四州有二百万人口,幽州也有一两百万人口,加起来超过七百万。富庶程度也远超河南、关中、河东,一户河北百姓产出的钱粮,岂是其他地方可比的? 怎么就联合不起来呢?明明过去百年成功联合了不少次。 军士们慢吞吞地收拾好了行装,正待整队离开,突然有信使驰来。 “大帅有令,暂缓出兵,返回镇州。”信使下马之后,先向两位领兵大将口述了一下命令,随后递过牒文。 段亮、马珂二人看完后,对视了一眼,几乎一前一后问道:“为何不出兵了?” “下僚实不知也。”信使是一名文吏,闻言摇头道:“或与克用要回晋阳有关。大帅似是想趁此良机,看看能不能与李克用修好。只要克用放弃南侵,一切都好说。” 原来如此。 河东大军出征,时间也不短了。便是靠放纵军纪,冲淡军士们的思乡之情,但也只是治标不治本。早晚要回去的,坚持到现在已经算长的了。 刘仁恭听了心中微动。 河东军士在幽州劫掠到了大量财货,此刻归心似箭,急着回晋阳大肆采买,与家人一起乐呵。但幽州军队并未被完全消灭,只留少量兵马的话,怕是济不得什么事,那么势必要与幽州本地军人势力妥协了,或者说暂时妥协。 看他之前的手段,任命义子李存孝为新毅妫都团练守捉使,最近刚刚任命战功第二的李存信为涿州刺史。 新毅妫地近草原,或者本身就有大片的草原,李存孝勇猛无比,军士善战,由他镇着这一片,好处多多。 不过李克用似乎也防了一手,李存孝帐下不少军将士兵被抽回了晋阳,只保留了部分精锐骨干,补充过来的却是幽州降兵,或者是李存孝在草原上新募的契丹、奚、室韦蕃人。 李存信帐下的兵马多半也被抽走了很多,补充的也是幽州降兵。涿州就在幽州眼皮子底下,还连通着克用的姻亲盟友易定王处存,由李存信任刺史,说明了这个地方的关键。 李存孝、李存信二将,再过数年,兵马就要慢慢本地化了吧? 刘仁恭笑了笑,暗暗思忖,若此时投奔李克用,是不是也能混个一州刺史当当? 李克用焦头烂额,肯定对愿意降顺他的幽州人另眼相看。他对高家兄弟不放心,我若做点姿态,说不定就有机会了。 信使命令传达后,万余兵马离开了赵州,往镇州赶。 在路上的时候,他们又收到消息,李克用任命高思继为幽州留后,同时招抚屯兵莫州的卢文进,任命他为莫州刺史,又命在幽州军士中威望很高的猛将单可及为瀛洲刺史。 又置顺州,领怀柔一县,任义子李嗣源为顺州刺史,李嗣源部所需粮饷,皆由幽州供给。 刘仁恭听了心中发急。 好好的幽州镇,不但从十一州变成了十二州,还多出了一大堆军头。 高思继、卢文进、单可及、李存孝、李存信、李嗣源等,山后军那边更复杂,还与契丹勾连在了一起。虽说前阵子被大败了一次,契丹人也被李克用斩首千余级,但早晚还会有事,高家兄弟真能稳住吗? 还有机会! 刘仁恭心中默念。 河北三镇大联合,以河东镇为屏障的设想,注定是不能实现的。大鱼吃小鱼是趋势,谁也改变不了。 李克用不敢犯众怒,被迫带着晋兵大爷们回家。但休整完毕后,说不定还会再来,除非他与邵树德之间再发生点什么破事。 要抓紧机会了,刘仁恭眼珠子乱转,思考着下一步的方略。 第五十二章 根本战略 “让李罕之滚进来!”五月底,先期赶回晋阳的李克用怒不可遏,大吼道。 见主人盛怒,李府仆婢们纷纷走避,不敢触霉头。 亲兵们杀气腾腾,手已经按在刀柄上,待会主公一下令,他们就会动手,将李罕之斫成肉泥。 唯有夫人刘氏在低声劝解。 “夫君你看这个纹钗怎么样?”刘氏笑吟吟地将一朵簪花戴上。 李克用不看。 “夫君。。”刘氏绕到李克用面前,笑道:“好看不?” 李克用无奈了,道:“我乃四镇之主,何物不可求?一朵簪花有什么可看的?夫人若喜欢,百个千个亦可得。” “这不一样。”刘氏笑道:“大军入幽州之时,查抄李匡筹府邸,一应器物任选。妾就看中了这个,好看不?” 李克用仔细看了看,金菊花形态的纹钗,戴在巧笑嫣然的夫人头上,好似一只蝴蝶落在上面,煞是有趣。 “还行。”李克用扯了扯嘴角。 刘氏提到查抄李匡筹府邸,让他的心情有所好转。攻占幽州,是他迄今人生中的高光时刻,每每提到此事,他都会一扫颓势,变得神采奕奕,顾盼自雄。 随即他又想到这朵簪花可能是李匡筹之妻张氏以前戴过的,顿时有些愧疚。夫人日夜为他谋划,他却—— “此钗好看,夫人更是好看。”李克用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 刘氏脸一红,拉着李克用的手,笑道:“妾的首饰便靠夫君在河北征战得来了。” 李克用闻言失笑:“河北武人悖逆跋扈,哪那么容易屈服。” “夫君长于征战,河东又是形胜之地,只需留少许人马镇守上党,便可全力投入河北,征战厮杀,以夫君之才,还不是手到擒来?”刘氏睁着大眼睛,惊讶道。 李克用一窒,半晌后才笑骂了一句:“便宜李罕之这狗东西了。这次本来要斩了他的,与邵树德勾勾搭搭,眼里还有我么?” “夫君,李罕之还是有用的。”刘氏说道:“他颇有治军征战之能,眼下又无处可去,只能寄身泽州。只需供给少许钱粮, 便可镇守河东的南大门。待会过来了, 斥责一番就可以了, 万勿喊打喊杀。这种人,本身就活在惊惧之中,谁都不信, 一个不好,泽州就反了。” “哼!这狗东西也就这点用处了。”李克用冷笑道:“镇守南大门, 防谁呢?” “这要看夫君的方略是什么了。”刘氏笑道:“是守着河东这块形胜之地过日子, 还是要积极进取。” 李克用眼神一凝, 沉默不语。夫人这话,就涉及到河东的根本战略了。 如果战略是防守, 那么现在就该对邵树德动手了,至少施加点压力,或许可以尝试着攻打河中, 全有河东道。 如果战略是进取, 那么现在就不能被其他事情分心, 要全力以赴攻取河北。 河东、河北在手, 一千多万人口,天下何人能敌? “夫人如何看待河阳战局?”李克用突然问道。 “庞师古劳师动众, 屡攻不克,朱全忠生性多疑,定然下令撤军。”刘氏说道:“朱全忠有此大敌, 再也无力威胁河东,对魏博的威慑力也大减。夫君或可趁势攻伐河北诸州, 驱幽燕之兵南下,举邢洺之军北上, 夹攻成德。对王镕,夫君若想速下, 附庸即可,王镕势单力孤,只能投向夫君。若想全占,那就要好好打了。” 刘氏这话又涉及到了一个原则问题,那就是你要的是表面上统一河北,还是实控整个河北。 前者不算很困难。 朱全忠在河北的影响力已经开始削弱,这是大趋势。而王镕这人身段灵活, 从他以前四处给人送礼塞钱就知道了,不动他节度使的位置,附庸王氏并没有多难。 但若想铲除王家势力,一一攻取镇冀四州, 那战争就要长期化了,成德上下也会拼命,打成什么样很难说。弄不好,还会引来外部势力的干涉。 李克用其实明白这个道理。 但他有些急躁,没有耐心慢慢消化河北的地盘。到了大顺五年这个时节,各方势力都加快了动作,为此放低了许多标准,不再严格追求一定要实际消化控制某地了。 朱全忠据有的淮南诸州,如濠州、寿州、楚州,虽然谈不上是什么独立割据势力,因为人家的财赋定期上供,主管刑狱钱谷的裴迪就派员去此三州清点田亩、户口,此三州的军队也在替朱全忠征战,但与汴宋诸州不一样的是,这三个州投靠过来后,刺史就没换过,完全是靠着刺史个人对朱全忠的忠诚来维系统治。 刺史反,那就真的反了。 但汴宋诸州,刺史反,底下人可不一定反,这就是区别。 朱全忠最近在着手处理这些事,但也不敢操之过急,只能徐徐图之,一步步实控。 邵树德吞并河中,实控了吗?没有,还在艰难的消化中。 他手下附庸的地盘更是一大把,至今也只敢挑软柿子吞并,对大藩镇还是一种姑息拉拢的态度。 诚然,附庸藩镇也能发挥大作用。比如折家就为邵树德攻取了山南东道,魏博给朱全忠上供,帮他解决了不少财政难题,如果王镕对河东称臣,那么立刻就能用上,财货、兵员当场就能发挥作用。 但这也埋下了叛乱的隐患。 如何抉择,其实挺难的。你拼了老命消化实控,为此四处平叛,搞得焦头烂额,地方上残破不堪,但人家已经拿着附庸藩镇进贡的钱财,带着附庸藩镇的兵来一起打你了。有些时候不是人们不想实控,而是实际情况不允许,没有人是傻子。 藩镇割据一百二十年诞生出来的土皇帝意识,以及有兵就是草头王的风气价值观,才是这一切问题的根源。 “成德之事尚远。这次幽州,吃了个夹生饭,让人好不恼火。”李克用叹道:“不该学义弟的,早知道直接让高思继当节度使,幽州早就降顺了。此时说不定我已带着晋、燕二镇十万兵马在镇州与王镕大战。” 刘氏也不好说些什么。河东的传统,就是给兵给地盘,这次进军幽州,迫于内部压力,以及学习朱全忠、邵树德行事方法的因素,割了一些幽州地盘给自己人,导致叛乱不休,至今尚未平定。 夫君应是着恼了,又想走回老路。但幽州之事,既然开了头,如何停得下手,后面估计还有连番厮杀。 “夫君,既已回了晋阳。不妨稍稍关注下河阳战局,小叔应会遣使来晋阳,打探夫君的态度。”刘氏说道。 “哦?他一定会来?”李克用笑问道。 “一定会来。”刘氏肯定地说道:“小叔也担心夫君搅和他的好事。泽潞居高临下,俯瞰河阳,出太行陉道之后,一马平川,无险可守。又西侧乌岭道,李罕之据守高山,下山便可冲至富饶的晋绛二州,小叔亦无险可守。他心中多半惴惴,虽说从常理上来讲,夫君不该与他起矛盾,但夫君平日里——” “夫人是说我喜怒无常?不按规矩行事?”李克用假意生气道。 刘氏掩嘴而笑,道:“小叔怕的就是夫君脑袋一热,生气了乱来,或可依此讨点好处。” 李克用哈哈大笑,没想到他这个脾气居然还有点用处。 李罕之在门外静静听着李克用夫妻二人的笑声,反倒松了一口气。兵败逃回,损失了五千多人,即便算上泽州留守兵马,他现在也就七千兵了,更得小心行事。 唉,被汴贼玩了。邵树德也不是好鸟,拿他当了替死鬼,趁虚袭占怀州,这事情! 河清县之外,大军云集,高仁厚手头的兵力已经增长到三四万人,但他并没有发动决战,因为没有把握。 汴军应该还有七万多人,几乎是己方兵力的两倍。 通过一个多月的攻防战,双方基本都摸清了对方的实力:主力衙军野战阵列厮杀的话,谁输谁赢真不好说,全看临场发挥了。 最好的应对方法,还是等汴军撤退的时候进行追击,这是最保险的。 但邵树德下了反击的命令,也不能一点表示没有。 五月二十日,河清县、柏崖仓一线联合出兵万余,攻汴军壕沟与营寨,杀坚锐军千余人。 汴军赶至,双方阵列而战,邵州土团兵大溃,动摇战线,关键时刻,铁林军三千骑兵带着三千蕃骑猛冲,击溃追击得最凶的雄威军一部,稳住了战线。 五月二十二日,天德军使蔡松阳率三千余衙兵,在邵州土团乡夫的配合下,猛攻被汴军占领的西北营垒,当日克之。 庞师古调兵援救,双方战于营外,夏军战事不利,前军稍退,高仁厚纵骑兵猛冲,转危为安。 五月二十三日,再攻壕沟营寨,杀坚锐军千人。 五月二十四日,汴军水陆夹攻蓼坞,被击退。 二十五日,天降暴雨,二十六日,继续阴雨,双方各自罢兵,前线仍然是一片僵局。 夏军发起的凶猛反击让庞师古大是意外,而因为攻营而产生的巨大伤亡,也让高仁厚龇牙咧嘴。 “幸好没与汴贼展开主力决战。”河清县内,高仁厚与幕僚们相对而坐。 朱全忠敢调十万大军西进,应该是对这支部队的战斗力有充分信心的。他们打朱瑄、朱瑾、时溥、罗弘信,野战堪称无敌。 “汴贼坚锐军应该被打残了,前后损失近万,基本看不到他们的踪影了。” “河渭蕃部损失也很巨大,再强令他们出击,多半要哗变。” “这次来的蕃人是最听话的。” 幕僚们七嘴八舌,但所提及的,无一不是血淋淋的人命。 八千户河渭蕃部,总计一万多丁壮,如今还剩六千左右,几乎被榨干。损失最惨重的阶段,是在庞师古到来之前的攻城战,前后俘斩汴军四千多人,夏军损失一万一千余,其中绝大部分是蕃人。 武威军九千步骑,如今还剩六千人左右,主要损失也发生在攻城战之中。 天德军六千五百步骑,还剩不到五千人。 飞龙军在西北营垒耗掉了千人左右。 邵州土团兵大溃,损失两千余。 不知不觉,将近四个月的河清战事,夏军已经损失了一万七千人左右,其中衙军五六千人。 庞师古带来的汴军在河清丢掉了一万五千人左右,其中汴宋衙军四千多人,水师数百。另外,汴军还损失了在河阳征集的土团乡夫三千多,只是这个损失到底算谁的,委实很难说。 庞师古到来之前,张慎思在孟州、河清丢掉了五千多人,其中衙军三千余人。 双方的主要损失都发生在攻坚阶段,战事之血腥,让人侧目。 当然,在怀州战场,夏军的战损比要好看很多,飞龙军只付出了数百人的伤亡,就占领怀州,前后俘斩汴军两千余人,其中一千汴宋衙军——但汴军似乎也不输,因为他们还俘斩泽州军五千余人,这就很离谱。 惨重的伤亡、雨季的潮湿,对双方都是一种折磨。 “马上就要到收获的时候了。”高仁厚敲了敲桌案,说道:“归德军已经准备攻轵关,死死咬住汴军,不让轵关、济源一线的贼军安然撤走。汴军还在围攻怀州,不过看眼前这形势,多半也要解围。尔等赶紧拿一个详细方略出来,如何追击,重点追击哪一部,都要清清楚楚。” “遵命。” “汴军其实还能坚持。轵关、济源一线有万人,围攻怀州的还有三四万人,且甚为精锐,契苾璋不过九千部众,还不太能打,能守住怀州都烧高香了。大帅判断汴军早晚要退,是何道理呢?”高仁厚有些无奈,从军事层面来说,没有任何道理啊。 算上后来赶至以及正在赶来的军队,夏军在轵关、怀州、河清战场先后投入蕃汉兵马八万余人,汴军庞师古带来至少十万,可能有十一二万,再加上河阳原本的兵马以及水师,总计十五万人左右。以八万迫退十五万,如果真能做到,那可真是一场辉煌的胜利了。 且看看吧,反正我军已立于不败之地。 忙,第二更估计晚上,顺手发个单章。 刚见客户回来,还没码字,看了书评,服了。 有人说守城损失还比别人多,我说我写这段时特意斟酌了下,就是免得有人看不懂,所以前前后后写得很清楚,结果还是看不懂、 河清之战截止目前已4个月。 第一阶段,夏军主攻,对手是张慎思。 攻河清县三个据点损失1.1万人,全歼5000汴军。 第二阶段,汴军增兵,夏兵主守。 守城历时一个多月,夏军损失6000人,汴军损失1.5万人。 侧翼怀州战场:夏军损失500,汴军损失2000。。 就这,居然有人能看成守城损失比人家还多? 还有人聊起杨行密,其实以前就和他对线过,但他对杨行密是怎么赢清口之战的避而不谈,可能是杨行密粉丝吧。 一、清口之战爆发时间:897年12月。 二、大背景 (1)894年10月泗州刺史张谏降杨行密,当年年底,杨行密派人去汴州卖茶,被扣下,这是双方关系恶化的起因。 (2)895年正月,杨行密趁朱全忠主力在山东,突然派兵北上,袭占濠州、寿州,并纵兵劫掠邻近地区,同时攻朱全忠附庸鄂州杜洪,双方关系正式破裂。 (3)朱全忠派义子朱友恭率军万人南下,救援杜洪,在黄州大破淮南兵,“时淮寇据黄州,友恭攻陷其壁,获贼将瞿章,俘斩万计”。 (4)897年,朱瑄战败被杀,朱瑾、史俨、李承嗣等人南下投奔杨行密,行密“得瑾劲骑, 而兵势益振”。 (5)天平、泰宁二镇被灭后, 朱全忠决定消耗杂牌, 当年(897)九月,下令南征杨行密。 三、战争爆发 汴军兵力: (1)庞师古部7万人,成分是“徐、宿、滑、宋兵”, 即徐州降兵+汴军二号山头胡真的滑州军团+宋州兵。 (2)葛从周部1万人,成分是“兖、郓、曹、濮兵”, 就是刚刚收编的朱家兄弟的降兵。 (3)其实还有第三路, 朱全忠自领大军坐镇宿州, 援应两路。 其实很明显,朱全忠带的是汴军嫡系主力, 屯于宿州。 庞师古带部分嫡系(宋州兵),加汴军体制内隐隐有山头倾向的滑州兵,加徐州降兵。葛从周所带的更是新鲜热乎的降兵。 朱全忠的精锐主力做预备队, 不出战, 驱使成分复杂的8万人南下, 目的何为, 不问可知。 当年曹操南征,他的部队构成是:嫡系+河北降兵+荆州降兵, 是不是很类似。 淮军兵力: (1) 3万“北归人”,以孙儒降兵为主,其中包括以降兵精壮组成的5000人黑云长剑都; (2)杨行密手下诸刺史兵, 比较零散,分布各处, 大概2-3万。 (3)朱瑾、史俨、李承嗣带来的兵,在1万以内, 以骑兵为主。 战争过程 一开始庞师古推进迅速,打了几次小仗, 全胜,掠夺大量财货,得牛十几万头—— “梁太祖渡淮,军士掠民牛以十万计,梁太祖尽给予诸州民,输租课,自是六十余载, 时移代改,牛租犹在,百姓苦之。” 抵达清口后,杨行密用水师防御, 庞师古遂扎营。 清口地势低洼,又处于泗水与淮水交汇的地方。有人劝庞师古,认为这个地方容易被水淹,换个地方扎营,庞师古不听。 后来,斥候发现淮军在上游筑坝拦水,想要水攻,回去报告后,庞师古认为他祸乱军心,将斥候斩首。 淮军发动水攻后,有人向庞师古报告,水往这边来了,大概还有多久到,让他下令军士们撤退,庞师古不听。 后来的结局都知道,大水淹没汴军营地,7万人在冬日冻水中瑟瑟发抖,杨行密趁势发动反攻,庞师古被朱瑾率5000骑兵斩首,汴军失去指挥,各自为战,大败而回。 这一战,汴军直接损失一万多人。 但事情没完,溃逃的路上,突然下大雪,汴军又冻死不少人。 前后损失三万多。 四、战争后续 8万大军损失一半,固然心疼,但汴军并没有伤筋动骨,朱全忠还带着嫡系主力在宿州。 杨行密此时过高估计了他部队的战斗力,趁势攻徐州,大败。 战争结束。 朱全忠带着部队北上攻昭义三州,欺负李克用去了。 杨行密回家,继续与钱镠厮斗。 (有空再写写潞州之战,朱全忠三换主将,上下以为必胜,李存勖麻痹敌人,趁着大雾偷袭,让汴军损失一万多人的战争。) 第五十三章 不甘心 大雨转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庞师古登上高台,眺望西方。 昨日收到军报,夏贼出太行陉,数千骑。吸引了长直军的注意力后,夜中派人突破了汴军封锁,在城内守军的接应下,有千余人冲进了怀州助守。 据此,怀州城内的夏贼,应该不下三千,若反复攻打,应该是可以打下来的,但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需要耗费多长的时间? 轵关、济源一线,已经成了一个烂疮,虽说有戴思远部飞龙军、厅子都精锐以及张慎思的千余骑兵,夏贼在外活动的骑兵可以驱赶,还可以勉力维持这条战线,但时间长了,总是个麻烦。 最大的问题,其实还是正面攻不下河清。 最近几日夏贼似乎增兵了,据拷讯俘虏得知,新增了铁林军及大量邵州土团乡夫。 邵州的情况,如今多多少少也有所了解,邵贼几乎是一户一丁征兵,让他们送死。。 河清和柏崖仓,前期就丢下了大几千条人命,简直丧心病狂——死了那么多男人,怎么还不叛乱? 营中升起了袅袅炊烟,风中隐隐传来呛人的烟味。连日阴雨,砍回来的柴都湿漉漉的,生火困难,将士们已经不可能顿顿吃热饭。 其实这才刚进入雨季几天,还可以忍受,若时间长了,士气肯定要受到影响。 庞师古突然想起了两年前随东平郡王出征徐州的事情,连日暴雨,不得不退兵。与这会何其相似也,好像是个不太好的兆头。 “都将楼上观雨,是何等雅兴。”木梯上传来脚步声。 庞师古回首一看,是粮料使萧符。 “李将军那边怎么说?”庞师古继续看着在暴雨中若隐若现的河清县城,问道。 “李将军”就是李晖,东平郡王的八十元从老人之一,管着水师。 “李将军说,他已派人前往洛口、汴口, 征集船只, 不日便到。”萧符答道。 庞师古点了点头。 这几日, 虽然下雨,但汴军一直在加固营地。尤其是黄河岸边一高处,修建了两道营栅、一道壕沟, 这会正在造简易桥板,打算下桩建栈桥, 让水师接应。 此事机密, 他也是趁着下雨在弄, 不让夏军知晓。 撤军的命令已经下达,东平郡王亲自发出的。 老实说, 庞师古很不甘心,但又没有任何办法。 数日前夏军反击,一扫之前被动挨打的态势, 大军前出, 猛冲猛打, 让汴军有些措手不及。 虽然将夏军凶猛的反击遏制住了, 但前线将士心理大受震撼,尤其是被打残了的坚锐军, 已经无力再战,只能让他们先撤了。 战斗力相对低下的土团乡夫会第二批撤离。 精锐善战的衙军主力留守营寨,接应各方。 “萧将军——”庞师古迟疑了一下, 但还是问道:“大帅下令撤军,可是因为其他方向有变?” “有的。”萧符点了点头, 道:“濮州方向,朱瑄不知道为何, 突然率兵出城。夏贼蕃将李仁欲、拓跋仁福率六千骑呼啸而至,王重师、贺德伦迎战, 击退郓兵。夏贼骑兵冲了一次长剑军,损失惨重,随后便避而不战,只专事劫掠。此等蕃人,固不愿为邵树德卖命,但对财货极为渴求,听闻在郓镇时便多有劫掠之举, 此时又劫曹州,甚是麻烦。” 朱瑄的出手,是促使朱全忠下令退兵的最后一根稻草。 朱家兄弟活跃起来,是可以预见的事情。虽然这对郓镇本身未必是什么好事。但这种武夫, 没人可以控制他们,没人能让他们屈服,他觉得看到了机会,就出手了,就这么简单。 “朱瑄、朱瑾,死灰复燃。”庞师古叹了口气。 当初攻灭时溥后,本来就要移兵攻兖、郓了,但折宗本在南阳三路出师,声势浩大,生生逼得汴军改变了战略方向。 折宗本被压回去后,丁会趁势攻入唐州、随州,邵树德为了给他岳父减轻压力,又从河阳方向发动攻势。这翁婿两人,配合得妙啊! 如今,汴军主力尽在西侧,东侧的朱瑄又活跃起来了。 河南四通八达之地,突然变成了四战之地,让人极为懊恼。 “都将,连日阴雨,双方都无法动兵。眼看着雨势将歇,不如将寇将军所部召回,徐徐退往孟州?又或者,先将不善战的土团乡夫召回?免得仓促间,他们跑散得到处都是,白白给夏贼捉去。”萧符又建议道。 “张慎思刚到济源,他舍不得轵关的那几千人。”庞师古说道:“邵贼似是嗅到了风声,遣兵猛攻轵关,不计伤亡,死死咬住了守军。” 轵关守军本有七千余,这会应是不足七千了。你让他们怎么撤? 撤一部分?那剩下的人士气可就崩溃了,怕是和你争着跑路比谁快。 不撤的话,让他们钉在那里,那可就是弃子了。 这就是注定有人要被牺牲。 不甘心啊! 庞师古左算又算,不觉得这仗会败。 便是怀州让人偷占了,夏贼又增兵太行陉,但怀州战场的己方兵力仍然是够的,又有沁水运粮,后路无忧。即便轵关粮道可能受到袭扰,但关城之内本身就有三月所需粮草、器械,问题不大。 还可以打至少三个月啊!为什么现在就撤? “不如我去趟济源,说服张将军痛下决心?”萧符提议道:“河阳也没几个人了,让邵贼得去便得去吧,咱们以后再杀回来就是。只要保住大军,就还有机会。河阳三城在手,我军可以随时前出。” 河阳三城的浮桥,规制巨大,通行便利。桥船在潭州、洪州制造,然后北运到河阳,连接起来,分南北二桥,是交通干道,在国朝称为“巨梁”,置水手二百五十人、木匠十人常年维护。 将这三座城池握在手中,就仍然保留着反攻的希望,虽然很可能仅仅只是希望。 “也好。”庞师古点头道。 撤退是一门艺术,李克用是此道高手,他自信也不差。 萧符出了营门后,看着泥泞的道路,叹了口气。 遥遥看了一眼西边,他将一些心思埋在心底,义无反顾地北上了。 汴州这个庞然大物,还没有显露出败相,不值得。 怀州城内,契苾璋看着连绵的雨势,亦喜亦忧。 喜的是汴军攻势停下了,缩回到营地内,这让他大大松了一口气。 忧的是连日暴雨,道路泥泞,对他们这些骑马步兵来说简直是噩梦,机动力大减。 不过汴军戴思远部也有八千骑骡步兵,厅子都的一千重骑兵更是派不上用场,谁占便宜谁吃亏他心里还是有数的。 杨亮还带着一千骑兵、三千骑马步兵在外头晃荡,这会不知道躲哪里去了。 “军使,汴军营地有动静。”薛离从外间走来,匆匆说道。 “你这厮别又骗我!”契苾璋骂道。 前些日子,薛离这厮半夜来报,汴军营内嘈杂声响起,大举火把,似要撤围而去。 契苾璋刚赌赢了一把,袭占怀州,反复思考之后,决定再赌一把,夜袭汴军。如果他们真的要撤围,此时多半无心恋战,可以占点便宜。 结果他妈的,冲到汴军营内一看,灯火通明,长直军严阵以待,当场让他们损失数百人,余众狼狈奔回怀州,差点被人跟着摸进来。 “军使,这回应该是真的。”薛离无奈地说道:“南边有军报传来,招讨使亲自发兵反击,杀贼数万,贼众胆寒,已不敢再战。” “数万个屁!”契苾璋继续骂道:“我斩首两千,敢往上报一万,难道不懂这些破事?撑死几千人,多半还是庞师古不知道从哪拎来的替死鬼。” “那要不要追?”薛离问道。 被契苾璋这么一说,他也有些不确定了。那个寇彦卿是真的狠,骗了他们几百个袍泽兄弟的人头,再上当的话,这城就没法守了。 “今天夜里,想办法派人突围,给杨亮传信,让他去追。”契苾璋想了想后,决定死道友不死贫道。 “杨将军在何处还不知晓。” “就那几个地方,挨个找过去总能找到。” “道路泥泞,怕是不好突围吧?” “你哪那么多怪话?”契苾璋怒道:“要不你亲自突围传信?” “末将立刻找人去办。”薛离当场说道。 轵关城下,归德军同样缩在营内。 符存审看着连绵的雨势,沉默无言。 整个战局他心里有数。 河清主战场,双方杀得难解难分。随着高仁厚手下兵力愈发厚实,汴军攻占河清的可能性越来越低了。 而攻不下,又有这么大的雨,军士们吃不了热乎的饭,时间长了士气受挫,更有可能引发军中疫病,不退还能怎样? 怀州卡在济源身后,汴军若想将轵关、济源一线的上万兵马接回去,就必须牢牢看住这个要点,不让他们出城追击,不然这万把人多半跑不掉——在大撤退的背景下,若主力部队还好,军士们征战多年,知道该怎么交替掩护,但轵关这里的兵,他观察过,定然不是汴军嫡系主力,没那么厉害,他们的士气下降程度一定十分惊人。 手头有归德军七千余众,还有从齐子岭带过来的数千河中土团兵。大帅最新的军令也传到了,河中节度使王瑶将率一万衙军、一万土团乡夫东行,增援齐子岭,猛攻轵关。 可惜还没到。若汴军再晚走一阵子,那就再好不过了。 傍晚时分,连续多日的雨水终于停歇了。夕阳从云层后露出了半边脸,将红色的光芒洒遍大地。 符存审登上营中望楼。林间草木上的夕阳,在他看来似乎隐隐带着血色。 营外跑回来几个浑身泥猴也似的的斥候,他们牵着马儿,马背上捆着一人,似乎是俘虏。 都虞候跑了过去,低声交谈几句,随后一挥手,让人将俘虏押到帐中,打算亲自审问。 符存审神色一动。 第五十四章 济源 都虞候跑到符存审身边,低声说了半天,良久之后,才一挥手,让人将俘虏提了上来。 “你是何人?”符存审让亲兵给他松绑,和颜悦色地问道。 “河阳衙军左厢队将宋颀。”俘虏答道。 他的神色有些苍白,不过似乎没之前那么惊慌了,不知道是不是给他许诺了什么。 “为何被擒?” “出关樵采。” “你说有同乡在济源,张慎思要撤退了,此事当真?” “某那同乡是这么说的,他在济源戍守。。昨日押送一批赏赐、酒肉到轵关,给弟兄们发下来,让大伙好好守关,皆有厚赏。” 符存审暗暗思考。 如果此事为真,那张慎思可真够缺德的。派人送酒肉劳军,还发赏,激励轵关守军固守,自己却准备开溜了。 “城内守军可有调动?” “有。调走了一部分,说要去怀州攻夏贼——夏兵。” “这部分是什么人?你怎知道他们被调走了?” “都是汴州人,昨日便动身去济源了。” “你的消息是同乡告诉你的?” “是。” “可有其他人知晓?” “或许有吧。”宋颀不确定地说道:“但军中禁止谈论战局,违令者斩,某亦不知有多少人知晓。” “你为何不走?” 宋颀有些尴尬,道:“今日便准备走的,谁想被擒了。” 符存审随后又问了好一会,这才让人将他带下去看管起来。 “传令下去,杀羊犒军,今夜好好休息。”他很快下达了命令。 同时也有些兴奋,机会似乎出现了。汴军终于忍不住要退了,如果他能尽快攻破轵关,扫除这个令人厌烦的障碍,那么就有机会深入到济源、怀州一线,死死咬住撤退中的汴军,撕下一大块肉。 五月二十九日,来自河中的土团乡夫被逼着再度发起进攻。 山道之上,巨石、檑木轰隆隆滚下来,擦着非死即伤。更有那建于高处的哨塔之上,刁钻的箭矢无时无刻不在收割着人命。 这就是地利加成带来的优势,本来是无解的,似乎只能靠人命一步步填平。但蜿蜒曲折的上坡道上,正常情况下你准备丢下多少人命呢? 幸好情况发生了变化—— “汴军兄弟们, 别守啦。” “汴军兄弟们, 你们被丢下当了替死鬼。” “张慎思已经跑啦。” “济源已被我军攻占, 你们跑不掉啦,不如降了。” 草丛之中、山道之旁、树林后面,呼喊声此起彼伏, 试图动摇汴军的战斗意志。 “别听他们的!”有汴军军官怒吼道:“庞都将在河清大破邵贼,马上便会挥师北上, 剿灭怀州之贼。夏贼计穷矣, 如今只能靠这种可笑的手段来动摇我军心。” 更有那神射手在军官的示意下, 从高处落箭,一连射死两名正在喊叫夏军士卒。 喊话声暂停了两炷香时间。 不过很快, 在换了一处地方后,声音再度响起:“弟兄们,某是河阳衙军左厢队正宋颀, 郑州原武县人。副将是颍州李绰, 兵马使是刘玘, 汴州雍丘人。天地良心, 某同乡郑州张约私下谓我轵关、济源不足守,排阵使张慎思已退, 往怀州而去。而怀州的寇彦卿、张归厚也走啦,没人会留下来,除了你们。” 对面没有任何回应, 但细心的人都可以看出,射箭的频率降低了。 夏军这边有军官示意, 士卒们扛着大盾闷头前冲,后面还跟着数十人, 快速接近一处汴军的聚集处,狠命厮杀了起来。 箭矢再度密集起来。 “别打啦, 汴军弟兄们。济源离轵关不过十里地,遣人打探一下就知道了。张慎思若没在收拾行装,我直接走出来让你斩了我头。”宋颀仍在卖力地喊着。 “千真万确。雨已经停了,你们遣人去济源看一眼便知。” “张慎思逃走,寇彦卿的长直军素来不把你等当人看,此时说不定已退过沁水,往修武县去啦。” “张归厚打朱瑾勇猛无比, 连连冲杀,但在轵关,你可曾见到过他?你们已是弃子,抵抗无益。” 宋颀的喊话似乎还是起到了点效果。虽然轵关守军并未全信, 仍在组织人手利用地形节节抗击,但关城东门已然大开,十余骑离开了轵关,向济源县而去。 济源县内乱作一团。 张慎思痛下决心后,立刻收拾好了行装,在亲兵们簇拥下,率军东行——他是排阵使,但这会也顾不得排阵了,先溜为敬。 从轵关撤下来的三千余汴宋衙军连带着三千土团乡夫,乱哄哄的,粮食、辎重丢弃得满地都是。 济源县内仅有的百余户百姓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些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是打得好好的么,怎么突然就撤军了?看这些武夫狼狈的样子,似乎吃了大败仗啊。 张慎思挥舞马鞭,出了济源县东门。他根本懒得管济源百姓怎么想,他现在只想尽快赶到怀州城外与寇彦卿汇合。 寇彦卿、张归厚二人统率的大军,甚至比他们溜得还要快。 千余河阳骑兵、两千厅子都精锐先行,带着近万土团乡夫,渡过沁水东行,往修武县方向而去——竟然让宋颀给猜准了。 这些人渡完河后,飞龙军戴思远部紧随其后。 至于长直军一万五千人,仍留在怀州城外,打算接应张慎思。 在长直军使寇彦卿看来,张慎思部应该没什么问题。 流落在外的夏贼顶多三四千人,以骑马步兵为主。张慎思部有衙军三千,土团乡夫三千余,若连这么点夏贼疲军都对付不了,那是否还有挽救的必要呢? 张慎思在河内、济源搜刮了不少东西,马车吃重,艰难地行走在雨后初晴的泥土中。 一些亲兵下马,帮着推拉马车。 同行的汴宋军士用厌恶的目光看着张慎思,都什么时候了,还舍不得那点财货!现在最要紧之事,难道不是赶紧抵达怀州城下,与长直军汇合么? 寇彦卿什么地位?长直军是什么部伍?你当真不知道?人家愿意留下来接应你,看着怀州城里的夏贼,不让他们轻举妄动,已经非常够意思了。 城里也有一些百姓哭哭啼啼地跟着离开。 他们得到消息较晚,看到武夫们动身了才如梦初醒。这会只匆匆收拾了一些细软,然后便带着家人一起踏上了东行的道路。 昨天还好好的,今日就突然要撤退,还搞得这么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仗打得可真是稀里糊涂啊。 太阳渐渐升高,水汽在大地上蒸腾着,仿佛蒸笼一般。 连续暴雨之后终于迎来了大晴天。 烈日暴晒下的驿道上满是泥泞,车辙印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天边。水塘浑浊无比,时不时被踩得水花飞溅。 赶路的军士士气低落,浑身满是肮脏的泥点。 偶有一辆马车路过,还溅得他们一身泥水。 武夫们甚至连骂都懒得骂了,只想节省力气赶路,别落在夏贼手里。 “唏律律!”一辆马车的车轴断了,马儿痛苦地倒在地上。 车厢里装载的粮食洒了一地,驭手仔细看了看损坏的马车,连连摇头。如今匆忙撤退,除非运气特别好,不然你根本找不到匠人来维修各种车辆。 损坏的,也就只能放弃了。 “有贼人!”突然有人大喊大叫起来。不出意外,他成功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军官匆忙跑了过来,最先喊叫的人直接被手起刀落,头颅滚落水塘间。 “再有妖言惑众者杀无赦。”张慎思的亲将恶狠狠地说道。 但无论是砍人还是威胁,都无法改变客观事实—— 东北方的天边隐有马蹄声传来,但道路太泥泞了,在出现到众人眼睑间后,这些骑卒就下了马。 互相穿戴甲胄完毕之后,他们分成了两部,一部看守马匹,一部直接大声呼喝着冲了过来。 “夏贼飞龙军!长直军怎么看守的?还能让人跑到这边来?” “现在发牢骚有何用?贼兵人数看样子不少,两三千人总是有的。” “战不战?若能击败这股夏贼,有轵关顶在最西边,咱们便可从容撤走了。” “战个屁!越战越走不了。”有人直接扔了手里的长枪,再也不管上级军官的命令,离开大道,冲进了两侧的农田里。 “杀!杀!杀!”冲过来的朔方飞龙军拈弓搭箭,一阵齐射,便杀得这支正在跑路中的队伍人仰马翻。 处于行军状态被袭击,古往今来就很难有翻盘的,更何况汴军已经接到撤退命令,士气正低落着呢。 三千土团乡夫当场就散了。什么袍泽,什么上官?保住自己小命更要紧。 汴宋衙军受其影响,部分人也散了,唯有一股数百人,在军官的呼喊下,缓缓靠拢结阵,试图自保。 “杀汴狗!” “杀夏贼!” 双方的军阵激烈地碰撞在一起。 一方是夏军,两千骑马步兵,士气高昂,一方是汴军,六七百人,士气低落。 因此,交手很快就分出了胜负。敢于结阵抵抗的汴军做不到生死置之度外,身边不断有人大呼小叫着溃逃而走,极大影响了他们的士气。 故他们的抵抗只稍稍起到了一点阻遏作用,随后就被瓦解了。 飞龙军将士们追亡逐北,将这些人一一击倒,斩首纪功。 杨亮驻马远处,将目光从双方激斗之处移开,看向正在疯狂逃窜,将车马扔得到处都是的汴军。 士气,就是这么一种奇妙的东西啊。 第五十五章 计划与变化 张慎思接到遭袭消息时吓得亡魂皆冒。 他心中明白,出现在济源县附近的这股夏贼,定然就是被长直军、厅子都、飞龙军驱走的那股。 他们不敢靠近怀州,但跑到济源、轵关一线还是有相当可能的。 人数很可能接近四千,且分成了不止一部,分头搜索战场上各支汴军的位置。找到机会就狠狠地扑上去撕咬——若撤退中的兵马部伍整肃,他们就放过;若士气低落,盔歪甲斜,就直接杀上去,大概就是这个路数。 考虑到汴军整体上正处于撤退状态,士气大大降低,战斗力和几天前不可同日而语,而夏贼处于追击状态,带着极大的心理优势,士气很高,这就非常危险了。 直接跑路! 张慎思带着亲兵,根本不管散落在战场上的六千兵马,竟是撒丫子跑了。。 主将一跑,最后一批还在犹豫是不是要抵抗的汴军士卒也崩溃了,他们扔了器械、甲仗,扭头就走。 夏军士卒全副披挂,手里拿着刀枪,一时间竟然没他们跑得快。不过很快有人牵来了马,数百人翻身而上,骑马追敌。 泥泞的道路上人仰马翻,时不时有人摔倒。 马儿痛苦地叫着,摔落马下的骑士也龇牙咧嘴。但追击行动根本不曾停止片刻,溃逃中的汴军更加混乱了。 杨亮按下了派第二批人进行追击的命令。 他的士卒也很疲惫,连日阴雨,吃不到热饭,浑身全是污泥。人还可以忍受,马儿可不管这些。不愿意动弹就不愿意动弹,你强行要骑它,它还踢你。 “清点一下俘虏,将散落的粮食、器械都收集起来。马车能修的修一下,不能修的先放着。有受伤的袍泽,赶紧送往济源县安置。”杨亮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 济源县已是一座空城,取下不难,正好安置伤员。城内说不定还有不少汴军遗留的粮草,正好补充军需。 行到济源县东门之时,这里恰好被一股乱溃下来的汴军占据。 溃兵乱哄哄的,突然遇到从东门冲进来的夏军,再度一哄而散。 “降者免死!” “降者免死!” 夏军士卒骑上马, 在城内驱驰, 大声呼喝。 “哗啦啦!”弃械掷甲之声震天动地。 “别打了, 降了。” “狗日的张慎思,把我们留在后面当替死鬼。” “连撤退都玩不好,他怎么混上排阵使的?” “别骂了, 谁给我来个蒸饼?” 千余溃兵除少许出城逃窜外,大部分直接降了。 而在城外, 还有两千余汴军俘虏正在被押过来。这一场追击仗, 竟然已经俘获三千, 斩首数百。 午后,杨亮带着大军进了城。 此时又有一股溃兵涌来, 数百人直接被缴了械,关押在军营之内。 通过审讯俘虏得知,轵关方面在得知济源驻军正在大举东逃之后, 士气当场就崩了。 他们毕竟不是什么精锐, 还剩的四千人里只有千余河阳衙军, 其余全是土团乡夫。四千众全军溃散, 只有数百人留在关城内死战,最终还是被归德军攻灭。 “符存审运气不是很好啊。”杨亮哈哈大笑。 都这个时候了, 还遇到死硬贼军。这些人,既然决意不走,那战斗力可比平时还要高一大截, 攻灭他们可要死不少人。 “休息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 左营、前营出城,搜剿贼兵。野外肯定还有大量溃兵, 尽量抓活的。” “遵命。” 北路率先取得突破后,南路也有了小动作, 但因为庞师古主力仍在河清县东扎营,一时间难以取得进展。 庞师古部当然也想撤退。 事实上昨日夜间就有一部土团乡夫万余人突然离营,往孟州方向而退。 高仁厚知道消息时已经晚了,但仍然遣兵追击,汴军步骑数千人出战截击,未果。 河面上船只来往不休,装运着辎重及夫子退往下游。 他们的撤退, 比起北路来说,似乎要容易不少。庞师古调兵遣将也不错,大军仍然维持着一定的战意。 若都像张慎思那般,高仁厚嘴都要笑歪了。 “今日清晨, 汴军水师利用大雾突袭蓼坞,被击退。”柏崖仓城内,陈诚又在给邵氏亲兵亲将们上课。 赵光逢则坐在邵树德身侧,低声汇报着另外一件事:“李克用遣使而来,大帅是否要见见他?” “何人?”邵树德放下手里的陈书,问道。 “盖寓。” “哦?级别这么高?有没有摸下底?” “盖将军直言,河清之战,李罕之南下襄助,损兵折将。今欲攻魏博,邀我军同往。” “义兄这脾气!”邵树德叹道。 他想起了一件事,本时空并未发生,但历史上发生过,即李存孝据邢州而叛的事情。 李存孝战功卓著,勇武过人,还搞过生擒汴军大将邓季筠的事情,说是当代吕布不为过。但他并未得到应有的待遇,于是心中生气,好几日不思酒食,再加上与他有隙的李存信诬陷挑唆,于是造反了。 李克用也十分生气,率大军征讨,将李存孝围在邢州城内,掘壕三重。 李存孝登城自诉冤屈,说若不是小人构陷,怎么可能反叛,并求见李克用,“纵死不恨”。 夫人刘氏进城,牵着李存孝的手出来,并说“父子之间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怨呢”。 李克用下令杀了李存孝,但也打算趁着诸将求情的机会,就坡下驴,赦免他,但无人求情。 李克用抹不开面子,将李存孝杀了。不过心中更加生气了,连续十天不见任何人,私下里流眼泪。 这就是个爱面子的性情中人。他的个人武力十分强大,但政治智慧一般,江湖气较足,河东集团在他的带领下,聚集的多是真性情猛男,他也靠这种人格魅力统御部众。 做哥哥的邀请弟弟出兵,打落他面子的罗弘信,弟弟若不答应,哥哥会不会气得两天吃不下饭? “这计定是嫂嫂出的,坑我啊。”邵树德一拍桌案,叹道:“本想拉拢罗弘信,这要是出兵打了,拓跋仁福、李仁欲怎么回来?” “还有,打罗弘信有什么好处?义兄怎么就想不明白呢?这脾气,真不像个四镇之主。”邵树德大发了一通牢骚。 不过也就是发牢骚而已,他心中明白,与李克用讲道理,就和与女人讲道理一样,你讲得清楚么?他愿意听么? 河东与魏博,要选一个了。 其实没什么好犹豫的。河东控制着泽潞太行陉道,又控制着乌岭道,俯冲下来,就到孟怀、晋绛平原,大同方向还可进军空虚的灵夏腹地,邵树德不确定李克用是不是能保持理智,在幽州还一团乱麻的情况下,就与他交恶。 朱全忠不可能,但李克用难说。 在如今的局势下,义兄当个搅屎棍绰绰有余,可真是操蛋。 奔四十的人了,怎么还这样? “明日我见一见盖寓。”邵树德再度拿起陈书。 赵光逢瞟了一眼,大帅把书拿倒了,不过并未提醒。 “汴军攻蓼坞,其实是以进为退,让我军忧心后方,不得全力压上去。”陈诚仍在那边讲着:“北路军出齐子岭、太行陉,已下轵关、济源、怀州,斩首千余,俘五千人。汴军寇彦卿部收拢亡散,一部渡沁水东进,一部仍留在沁水西岸,不过多半也要跑了。” “戴思远、张归厚二将率两万余人至修武县。据斥候查探,厅子都已率土团乡夫万人往武德县方向退去,一路裹挟百姓,收缴粮草、耕牛、农具。戴思远部八千骑马步兵仍徘徊在沁水、修武一线,接应长直军撤退。”陈诚继续说道:“这一路再追下去,就要啃硬骨头了,诸位届时可看看契苾璋、符存审二位将军会如何行动。” “南路是重点。据各方收集的消息,庞师古大营内应还有雄威、保胜两支步军及诸骑军,坚锐军应也在,但并未打探到消息。除此之外,还有土团乡夫及征集的夫子,正在通过汴军水师退往洛口、汴口。” “我判断,庞师古近期仍会发动反攻,试图提振士气,动摇我军追击之决心。那么多人马的撤退,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河阳三城,张全义手头还有数千生力军,或许也会出击配合。之前他一直在迁移百姓南下至河阴、汜水,这会应腾出手来了。” 陈诚洋洋洒洒讲了一大通,基本将汴军可能的动作都点出来了。 撤退是战略层面,但在战术层面,反击仍然是可能存在的。不打退追兵,如何能全师而还? “我军计划不改,大军东进,攻汴军营寨。贼军有营垒固守,又撤走了不少人马,此时野战的可能不大了,但需谨防数千人规模的反击。”陈诚最后总结道:“亦可围点打援,若孟州有兵西来,则寻机歼灭之。” 邵树德听了半天,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低声问道:“孟州苏濬卿,可否联络?” 这是有点难度的,因为孟州这会多半如临大敌,人员进出不易,但可以尝试一下。 邵树德也是昨晚才想到的。怀州契苾璋俘虏了张全恩家人,其长媳苏氏乃孟州地头蛇苏濬卿之女,或许可以操作一下。 张全义大迁孟、怀百姓南下,怀州王班不喜,在赵克裕的劝说下投了,孟州苏濬卿有没有可能呢? 河阳十县,本就没多少百姓了,当兵的当兵,做夫子的做夫子,你还要迁走?那我们这些官当得有什么意思?还有民可以管吗? 大河以南,就汜水、河阴二县,或许还有半个河阳县,三个县能有几个位置? 手下没有百姓,基本就沦为了汴州的杂吏,日后多半是帮着转运粮草、物资什么的,还不敢克扣,那这官当得很没意思。 邵树德觉得,反正不用付出什么成本,试一试总没错,万一有惊喜呢? 第五十六章 战略与战术 一片弦月挂在山顶上,天地间朦朦胧胧。能见星空的云絮,不辨咫尺的草木。 远山近岭之间,除了刁斗之外,唯余静静流淌着的河水声。 邵树德与盖寓相对而坐,品茗论道。 “全忠镇汴以来,丧师之重,莫过于此次,灵武郡王好手段。”盖寓看着面前的茶碗,突然笑了,说道。 对手真心实意的吹捧,还是让邵树德心中暗爽。。 还是防守反击打得好,虽说和最初的计划相比有些走样——话说邵大帅用兵多年,稍微上点规模的战争,从来没有一次是按他计划打的,总是打着打着就走样,最初的战役计划成了一摞废纸。 利用坚固据点防守,消磨汴军兵力、士气和精力,然后在时机成熟时,调生力军上来,用骑兵猛冲,重创甚至全歼汴军——这是最初的计划。 但庞师古从一开始就没按他的设想来打。此人挖掘壕沟,修筑土台,用强弩日夜射击,逼迫夏军放弃西北营垒,然后再水陆夹攻蓼坞,断河清双臂——防守战在进行到这一步时戛然而止。 随着北线怀州的意外丢失,以及朱瑄在濮、曹一带的重新活跃,朱全忠下令退兵。反击战被迫仓促展开,但汴军主力犹存,损失的也多是坚锐军之类的杂牌,重创乃至全歼汴军已经成了泡影。 这一战,其实与历史上潞州之战有些类似。 那场战斗,汴军集结关中、河中、陕虢、魏博及宣武军十万,围攻潞州一年不下,其间三易主帅,军心动荡,士气低落。 初出茅庐的李存勖在河东集团即将覆灭的危机时刻,趁着大雾,摸到汴军营寨前。汴军久战疲惫,根本没好好警戒,仓促之间被突袭,大败而归, 损兵一万多人。 其实也不怪汴军松懈, 围城打了一年了, 不可能一直不出纰漏。战争,有时候比的就是谁犯错少。攻城一年,再多的精力也耗完了, 被生力军趁着大雾偷袭,最后也只损失一万多人, 其实不错了。 河清之战, 攻城战只持续了一个多月就结束了, 让邵树德有些遗憾。 老子至今没打出过一场全歼十万人的战役,还能在史书上混个名将称号么? 不过纵观朱全忠、李克用、杨行密等人的战争史, 似乎都没有被人全歼的记录。 清口之战那么极端的情况,汴军也就损失三万多人,若不是被冻水淹了还遇上下大雪, 估计也就损失一万多人。 葛从周、牛存节在杨行密大军的追击下, 且战且退, 最后安全时, 全军将士四天没吃饭了,这都能坚持回去, 即便放在整个五代及北宋时期,都能算是韧性很强的铁军了。 “全忠此人言而无信,上源驿之时还对兄长不利, 我出兵讨之,也是为了给诸镇讨个公道。”邵树德笑道:“早晚要杀到汴州, 将全忠擒来,押到兄长面前问罪。” 盖寓勉强笑了笑。 灭了朱全忠, 对晋阳是好事吗?未必。 若不出意外,汴军已经无法在河阳站稳脚跟了, 河东与宣武之间隔着一个心思不定的魏博,已无直接冲突。 若按照他的想法,这时候就该提防邵树德了,可与朱全忠修好,维持一个平衡。如果邵树德大有攻破汴州之势,就悍然南下、西进,逼迫其回师。只可惜陇西郡王现在还没这个想法, 朱全忠这人也不是什么好盟友,实际操作起来很麻烦。 但不让宣武军被吞并,这应该作为底线。 邵树德势力尚在关中之时,就敢借道东出, 逼迫朱全忠回师洛阳,给朱瑄、朱瑾、时溥减轻压力,陇西郡王为何就不能这么做呢?头疼! “陇西郡王欲出兵南下攻魏州,不知——”绕了一个圈子后,盖寓还是提到了他此行的重点。 “自无问题。”邵树德说道:“我欲出兵一万,随时可以动身。” 盖寓闻言面有喜色,道:“不知是哪位将军领兵?” “河中节度使王瑶,或亲领兵,或遣大将统之。” 盖寓点了点头,道:“灵武郡王果是信人,有此万人,攻魏州之事大有所望。”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这是客套话还是真这么想? 魏博六州可不是那么好打的。你击败它或许不难,可若想消灭,就不是一次两次出兵能办到的了。 打仗最怕什么样的敌人?不是多智近乎妖,不是勇猛无比,而是上下一心、众志成城之辈。这种人,最不容易溃,而他不溃,你久攻不下,溃的可能就是你。 魏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上下一心?有人要动他们的利益。 消灭这个庞大的军人集团,需要耐心,需要长期的厮杀。让义兄先去杀一杀也好,先治治河北这帮大爷。幽州大爷已经被整治过一次了,可能还需要整治第二次、第三次,现在魏博大爷即将迎来第一次整治——哦,不对,他们已经被朱全忠整治过了。 “若能攻下魏博,断朱全忠一臂,于我而言亦是大好事。”邵树德笑道:“罗弘信助纣为虐,自然不应有什么好下场。” 漂亮话嘛,邵树德还是不介意多讲讲的。 让义兄吞并魏博?艹,我才不愿意呢!魏博三四百万人口,幽州一两百万,加上河东、昭义、大同着一百多万,还多是高质量、高产出的地带,那谁还打得过你? “灵武郡王还欲攻朱全忠?”听到断朱一臂这话,盖寓不由自主地问道。 “自然。”邵树德说道:“我与朱全忠之间,总要倒下一个,不是他就是我。” 打朱全忠,我可是很专注的,坚持不动摇! 自五月底阴雨消散之后,一连来了好几个大晴天。 在高仁厚的指挥下,铁林军、武威军、天德军轮番出击,带着大量土团乡夫,猛攻汴军营寨。 河渭蕃人已经不再出战了。 八千户人、万余丁,当初打下河清后就只剩五千来户、七千丁,本来承诺给他们在河清县分地了。可随着汴军增兵,战事陡然激烈起来,如今就只剩三千多户、五千余丁了,损失已经不能用惨重来形容,他们甚至都爆发过一次动乱了。 邵树德正式下令,在原本二十亩的基础上,一家增授二十亩地,先安置在后方相对安全的地方。 河南尹封渭正式开展工作,河清县几个主要官员也相继到任,有行卷给邵树德的外地士子,也有来自关北经学的学生——值得一提的是,县丞一职由夏州农学博士王雍担任,以酬其功。 河清县既然是河南府辖县,那么就与京兆府、太原府所辖诸县一样,是畿县。畿县丞,正八品下,而他原来的职务则是从九品下,有了相当的提升。 国朝考算、书、法等杂科的进士,如果没有贵人提携,一辈子就是八九品的官,绝大部分是九品。王雍由农学博士转任县丞,且看他受宠的样子,还有很大可能继续升官,这在官场上绝对是一件稀罕事。 灵夏与其他地方是不一样的,这所有人都知道。因为他们在州一级,除经学、医学外,还多了算学、工学、农学博士这三个职务,底下各有助教、教谕、学生。 在往常,一般是经学博士比较吃香,经常能升官,连带着经学生的名额也变得抢手起来。现在农学系统破天荒地有了出路,农学生似乎一夜之间也变得高大上了起来,含金量有所增加。 封渭当了河南尹,那么在法律层面上而言,张全义河南尹的帽子就已经被撸掉了。不过在藩镇割据百余年的大唐,这好像也不太重要,顶多恶心下张全义罢了。 参与战斗的主要是邵州土团乡夫,他们之前野战溃败过一次,损失两千人,邵树德不太敢让他们继续野战了,那就是送人头。 不过在拆除汴军营垒外围障碍、填平壕沟、推倒土墙、攻打寨子方面,他们还是能发挥大用的,能减少嫡系主力的损耗。 邵州土团乡夫,同样以蕃人为主,其实损耗也非常大,这一次打完,还得赏地。之前一户二十或四十亩,这次打完,估计有的家庭会达到六十亩线了。 从今往后,估计不至于再动用他们了,他们也承受不起过多的损耗了,否则叛乱近在眼前。 河阳打下来后,肯定要大规模移民,首批便是正在攻硖石堡的一万户河西蕃人。后面的话,人口相对稠密的同、华二州也会出人,先迁移至济源、河内二县。至于武德、武陟等县,就要看战争进程了。 六月初六,铁林军攻破汴军一座营寨,杀敌近两千人,但自身伤亡也不小。 庞师古继续通过水师撤离人马,河面上船只密密麻麻,从五月底到现在,绝大部分辎重已经运走,土团乡夫也运走了万五千人,捉生、踏白这两支骑军转进到了河阳北城,经浮桥返回了南岸。 骑军开始撤退,说明庞师古已经放弃野战了,如今一门心思跑路。不过他比较有章法,也会笼络士卒、激励士气,至今仍带着雄威、保胜、亲骑、坚锐及部分土团乡夫三万多人在坚守,利用坚固的营寨御敌。 或许,他还打着邵树德早些时候的主意,让夏军在攻寨途中大量损耗,然后发动反击。 六月初七,北路归德军、飞龙军及河中土团乡夫一万八千余人会师怀州。 汴军长直军五千人带着收拢来的两千余溃兵渡过沁水,与夏军隔河对峙。 有了沁水阻隔,汴军惊慌的心理有所缓解。而且这一路汴军兵力庞大,几有三万八千之众,其中有朱全忠亲任军使的左右长直军,有骑马步兵,还有重骑兵,游奕讨击使契苾璋不太敢追了。 他们已经在轵关、济源一线俘斩敌军近八千,战果非常耀眼,现在该担心的是汴军缓过劲来后会不会反击一把再走。 张慎思已经被解职押回汴州,他没有组织好撤退,变成了溃退,这是一大罪状。 不过他也有理由自诉冤屈,因为长直军这么精锐的人马没有做出任何接应的动作,而轵关、济源又过于偏西,野外还有夏军骑马步兵窥视,撤退变成溃退在所难免。 最惨烈的损失,永远发生在撤退途中,张慎思用自己证明了这个军事理论。 “撤退方见真功夫,从这一点来说,义兄打仗手艺挺不错的。”河清县城之内,邵树德登埤东望,道:“朱瑾与汴军作战,两次单骑走免,这水平就差了,甚至还不如时溥。吴康镇之战,时溥也只是被重创,没有全军覆没。” “庞师古部,能留下多少人?”邵树德问道。 “这要看大帅舍不舍得人命了。”高仁厚说道:“孙儒、杨行密宣州之战,儒兵列寨数十。如今庞师古连营十余,深沟高垒,若想死咬着他们,就得不断攻寨,保持压力。攻贼军营垒,我军伤亡定然会很大。” “罢了,这样不值得。本来一场大胜,若因为攻寨而死伤众多,变成了惨胜,就没有意义了。”邵树德叹道:“庞师古立寨河畔,莫不是一开始就想着溜?” “那是因为河清县就在河畔。”高仁厚笑道:“末将其实担心北路。敌我力量悬殊,之前汴军溃退,人心慌乱,若寇彦卿收拾部伍,他手中还有大量精锐,渡河逆战的话,符存审、契苾璋可打得过?” 邵树德表示赞同。 他记得后世李自成在山海关战败后,一路溃退,撤退途中还发动了声势浩大的怀庆反击战,虽然以失败而告终,但思路是没错的。 寇彦卿手握雄兵,还多是汴军精锐,确实有很大可能逆战,不得不防。 如今打的就是一股气势。夏军处于追击状态,有心理优势,汴军在撤退,军心不稳。但仔细深究追逃双方的实力对比,你就会发现很可笑。 这层虎皮万一被戳破,北路局势会如何发展,可就难讲了。 北路如此,南路又何尝不是呢?铁林、武威、天德外加蕃兵,其实也没有什么兵力优势啊,这场仗能打赢,其实更多得益于邵树德几年前就开始筹划的整个战略形势——折宗本、朱瑄、朱瑾、李克用,一个让朱全忠处于战略劣势之中的包围网。 通过战略上的优势影响到了河清之战这场战术层面的战争,而这场战术上的胜利,又反过来让朱全忠的战略态势更加被动。 这才是邵大帅的兵法,与高仁厚所擅长的不是一回事。 “任归德军使符存审为轵关、济源、河内三城斩斫使,统一指挥北路大军,若有不遵号令者,斫杀之,可先斩后奏。让王瑶加快行军速度,他那一万人,难道是在爬么?”邵树德突然下令道。 卢嗣业开始记录命令,准备通过王屋山行营转发给符存审、契苾璋等人以及——呃,站在他面前的高仁厚。 高仁厚听了则一愣,这是削减了他的兵权啊。不过没什么,老高不太在意这些东西。 归德军使从齐子岭过来的,理论上不归契苾璋指挥,如今怀州战场,确实需要一个方面大将了,就是不知道符存审能不能以劣势兵力稳住大好局面。 “高将军,大雨已停,路面不再泥泞,骑兵可以出动了,往孟州方向走一走吧。”邵树德最后又微操了一把。 “遵命。”高仁厚不以为意,躬身行礼道。 孟州,或者说河阳三城,如果能夺下来,那就更是锦上添花了。至不济,南城、中潬城夺不了,夺个北城也好啊。 第五十七章 密议(给盟主盲眼狙击手加更) 河阳北城之外,铁骑呼啸而去。 张继业抹了一把汗,率两千步军回城。 贼骑数百奔至城外,袭击出城樵采的军士,张继业率两千步军出击,将贼骑击退。 说是击退,其实是吓退罢了,对方作势冲了一次,见步军阵脚不乱,丢下几具尸体就走了,根本没交手。 不过张继业还是很紧张,汗如雨下,比他手下那帮结阵迎敌的大头兵们差远了。 回到城中后,大军回营,他则前往都虞候交卸兵权,这时天已经擦黑了。 匆匆回到府中后,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父亲张全义拉了过去。。 在座的除了二弟张继业、幼弟张继孙之外,还有幕府行军司马苏濬卿、衙将解宾。 张继业一一行礼,尤其是解宾,手握军权,还是他的老丈人。 “贼军退了?”张全义面容愁苦地问道。 “已被儿率部击退。”张继业说话的声音很大。 “那就好。”张全义点了点头,没继续说什么。 张继业有些失望。 “张慎思这次闯了大祸了,已被解送汴州。全恩亦被罢刺史之职,等待发落。”张全义叹道:“而今须得小心行事了,河清之战,我军损失惨重,后面肯定要追究责任,此时万不能出什么岔子。” “大帅,便是追究责任,也追不到咱们头上吧?”解宾问道:“咱们一没打败仗,二没让大军饿肚子,诸事勤勉,如何追究咱们?” 张全义冷笑一声。解宾到底是武夫,对这些官面上的事情不太清楚。 “河清大败,河阳镇上下,人人都要吃挂落。”张全义道:“便是我这个河阳节度使的头衔,还不知道能不能保住。” 解宾有些惊疑,苏濬卿若有所思。 “看这场战事会打到什么程度吧。”张全义说道:“若孟、怀尽失,那这河阳三城多半要由汴人来守, 一如洛阳旧事。” 说到这里, 张全义也甚是苦恼。 比起历史上, 他如今的处境是真的太差了。那会朱全忠横扫天平、泰宁、感化、魏博诸镇,他只需在河南府、汝州收拢流民,发展生产, 提供战马、器械、钱粮。 长时间和平下来,洛阳一带已经大有起色, 府库丰盈。地方上的官吏皆出于其手, 根基深厚。 但这个时空, 在洛阳扎下根没几年,邵树德便打来了。随后朱全忠派了胡真过来, 大军屯驻,与夏贼厮杀。久而久之,地方上的权力已被胡真侵占不少。 胡真是有意识这么做的, 朱全忠也是有意识这么做的。 胡真资历太老, 当了宣义节度使后, 滑、郑二州就隐隐有山头倾向。被朱全忠调往河南府后, 滑、郑二州藩镇化的苗头慢慢消失,同时还让胡、张二人在一个盆里抢食, 这手段,这心性,呵呵。 胡真有反意吗?多半没有。 但朱全忠怀疑他要反, 不给他这个机会。 张全义有反意吗?也没有。 但朱全忠会怎么看他?会不会借着这个机会,干脆抢了洛阳? 什么战败追责, 那都是表面文章,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这些东西, 长子张继业不懂,衙将解宾不懂, 但幕僚苏濬卿肯定懂。 “大帅,不如——”苏濬卿见屋内都是相交多年的老友,便压低声音道:“不如固守城池,坐观成败,若朱全忠实在逼得太紧,就降了邵树德?” 解宾大惊失色。 他是河阳衙将,但河阳仅有的一点衙兵都丢在河清、轵关了, 眼下城里只有两千多州县兵。虽说数月前刚募了三千余流民精壮入军,但时日尚短,能有什么战斗力?至多再加上从洛阳带过来的五百骑兵,但他们是河南府人, 不到山穷水尽愿意降吗? “苏判官!”张全义脸现怒容,斥道。 苏濬卿讪讪而笑。 不喊他三郎,喊他苏判官,可见自家主公是动怒了。若不是多年的交情在,可能就要翻脸了。 但张全义真这么忠心?苏濬卿不太相信。 “邵树德杀我爱侄,此仇不共戴天。继丰亦是你女婿,而今尸骨未寒,如何能降?”张全义大义凛然道。 张继业亦对苏濬卿怒目而视。他其实不介意投降邵树德,但姿态还是要摆出来的。 他不会忠于朱全忠,也不会忠于邵树德,只忠于自己。 至于节操,那是什么?能吃吗?为了利益,父子兄弟都可以出卖,只要保住权势富贵——历史上他为了让李存勖放过张家,曾经在父亲的默许下诬告幼弟张继孙,令他死于房州,父子二人的心性可见一斑。 解宾沉默不语。 张全义瞪了他一眼,解宾勉强笑了笑,道:“大帅,别看我,我和李唐宾是有旧,但没想着降邵树德。” 昔年黄巢入长安后,曾设京城四面游奕使,东面游奕使是朱温,北面游奕使就是张全义。那时候,李唐宾、解宾二人都在张全义帐下为将,关系自不一般。 张全义叹了口气,又道:“不是我要拦着尔等奔富贵。东平郡王便是失了孟怀,仍领有中原十八州。汴宋富庶,家家户户有桑林果园,出产的绢帛更是精美无比,苦寒之地的灵夏如何,能比?败相未露之前,如何能降?降了,洛阳基业可就毁于一旦了。乱世之中,能有片安稳的基业可不容易,昔年我东奔西走,最后方才在洛阳站住脚,呕心沥血,披荆斩棘,万万不能舍弃。此乃交心之言,君等细思之。” 解宾有些惭愧,说道:“大帅放心,都是一路互相扶持走过来的。降或不降,唯大帅之命是从。” 苏濬卿暗叹一声,道:“唯大帅之命是从。” 其实,三人之中,如果非要找投降可能性最大的,无遗是他苏某人了。家族世代在河阳,有人望,有基础,虽说经历了孙儒之乱,又被邵树德迁走了大部分人,但并未断根。 李罕之时代,他任孟州录事参军,与张全恩做了亲家,后来担任河南府密县令。 张全义、李罕之撕破脸后,李罕之大军在攻晋绛,张全义突然发难,占领河阳三城,李罕之趁夜翻墙遁逃,涉水而走,连家人都不要了。 想想李罕之是什么人?虽说主力在外,但他亲自坐镇河阳,不可能一点兵都没有,又是如此坚城,怎么就能被张全义袭破呢?还是茫然无觉的情况下,以至于抛弃妻子仓皇而走? 张全义这个老阴比,从一开始就布了后手。偷袭河阳三城,实赖苏氏之功。 张继业又看了一眼苏濬卿。 可惜了,弟媳这会多半已沦为军妓之流。话说当年苏氏是有可能嫁给他的,他还偷偷瞧过一眼,但后来联姻解氏。前阵子听闻堂弟战殁,本想着去安慰一番,现在是没机会了。 “今日之事,我只当未曾与闻,以后万不可再提投降。”张全义扫了一眼众人,见大家都无异议,这才话题一变,道:“河南岸那几个乡,要加紧修缮沟渠了,土地也要翻一下。种下麦子,来年夏天便能收获。” 河阳十县,怀州五县全在北岸,孟州有两个半县在北岸,两个半在南岸,即河阴、汜水及半个河阳。 此三县,相对而言更安全一些。前阵子张全义便迁了不少百姓过来,为此苏濬卿还提出了异议。 听提到粮食之事,张继业便来了气,道:“中潬城现在乱糟糟的,水池里的鱼全被捞光了。河伯祠都被拆了,那帮汴宋武夫,真是什么都不怕,一通乱来。” 中潬城建在沙洲上,面积不小,水环四周,乔木蔚然。 沙洲上开辟了一些农田,主要种菜,有果园,盛产桑果。还挖了鱼池,玄宗朝时就有,李光弼镇守河阳时向外围河面扩展,围堰做鱼塘。彼时与安史叛军交战,李光弼入中潬城,时不时捞鱼犒赏军士,拒史思明大军,豪情万丈。 最近一些时日,通过中潬城退往南城的武夫太多了。 一开始是万余土团乡夫,一个个急吼吼地过桥,可能是被吓破了胆,同时家中也有农活要忙,急着归乡吧。 后来又来了大队骑军,他们倒是不慌不忙,还在河阳住了几日,但搞得三城之内乌烟瘴气,河伯祠就是那会被拆了的,据说要生火做饭。沙洲上有密林,你不去樵采,反倒拆河伯祠,这些武夫真是连神都不怕了。 昨日又来了一支军队,四余众,是坚锐军。据说趁夜出营,开往河阳。白天被夏贼骑兵发觉,反复袭扰。本来夏贼是无法得手的,就七八十里路,骑兵还拿步兵没办法,不过谁让这些人归心似箭呢,最后还是被咬下了千人,余众退至河阳北城,贼骑方退。 通过河阳撤走的已经有两三万人了,河阳仓里的粮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偏偏船只都被征集去撤庞师古大营的辎重和兵马了,最近一直没粮食补充过来,这可如何是好。 听儿子这么抱怨,张全义笑了笑。到底没吃过多少苦,若是经历过惨烈的战阵厮杀,见到了人吃人的黑暗景象,这世上还有什么不能忍?命、权势、富贵,比什么都重要。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庞都将有令,亲骑军明日出发,往河阳而来,或需出城接应一下。此事——”张全义把目光看向了儿子。 张继业心中一凛,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大人放心,此事便交给儿来办吧。” 第五十八章 能给什么? 啸马阒(qu)噎,貔貅威严,千军万马气吞山河。 好吧,其实也没多少人,两千余骑罢了,但立在那里就是气势逼人。 他们是从西面来的,一路牵着战马,直到遇到眼前的这股敌人为止。 最近邵树德在整治军中无事时骑马代步的风气。 铁林军作为主力嫡系,游奕使徐浩当然不敢往刀口上撞,但心中其实不以为然。 大帅举了个叫耶律阿保机的契丹人做例子,说他手下的骑兵一人三马,但军纪严明甚至可以说严酷,骑兵坐拥三匹马,仍然只能步行,非得遇到敌人时才准上马。 耶律阿保机是谁?无名之辈罢了。。那么有能耐,怎么不去把幽州抢了? 但这话也就私下里腹诽罢了,当面顶撞大帅,他还没这么想不开,但心中的怒火总要发泄,于是只能拿眼前这股敌人开刀了。 “庞师古鼠辈,终日缩在鼠穴中,没想到孟州兵倒敢出城,活腻了啊。披甲、上马!” 命令一下,军士们两两互相披甲,随后自有辅兵上前,将多余的驮马收走,两千人上马后,分成数股,朝同样正在匆忙整队的敌骑杀去。 第一波出击的三百骑兵斜举着长槊,缓缓加速。徐浩没有第一批出动,他仍然站在高坡上俯瞰敌情。 前方有敌军五百骑兵,还有排好了军阵的三千步卒,步弓应该已经上弦,长枪外举,寒光闪闪。 敌军骑兵没有战斗的欲望,“张”字大旗缓缓向后退去, 似乎想寻找步兵的保护。 “哈哈, 孬种!”徐浩一笑, 抓起皮囊灌了一口酒,然后心虚地看了看左右。 亲兵们目不斜视,将士们则紧紧盯着前方战局, 徐浩稍稍松了一口气,将皮囊收好。 战马奔腾, 呼喝如雷, 三百骑兵冲锋起来, 气势也十分不一般。 “举槊!”领头的军官控制着速度,将长槊夹于腋下, 端平向前。 “呼!”将士们也控制着马速,维持着身体平衡,将长槊平举。 敌方步军阵型稍稍有些松动。 张继业紧咬着嘴唇, 突然间有些后悔。 不该退的, 或许该带着五百骑兵厮杀一番再走, 这样未战先怯, 太伤士气了。 但骑兵厮杀,双方都举着长长的马槊, 密集的人潮互相对冲,死了怎么办? 死的可能性很大吧?那么多人,躲都没法躲啊, 只能凭眼疾手快,抢先刺死敌人?但你刺死一个, 还有其他?迎面而来密密麻麻全是长槊,任你本事再大, 也得饮恨当场吧? 依靠步兵杀骑兵是对的,我没错, 汴军一直是这么干的。 “有戏!”徐浩又拿出了酒囊,道:“第二批,冲!” 命令一下,又是三百骑兵奔涌而出,紧紧跟在第一批身后不远处。 这一批人没有全部携带马槊,只有最前方百余骑手持着,后面两百骑则挥舞着马刀、铁锏、骨朵。 天空突然飘来一片云团, 地面上暗了下来。张继业心中一惊,下意识一用力,马儿仰头嘶鸣起来。 解宾正在大声鼓舞士气。 他也有些后悔,不该带两千新兵出来的。但前往渡口, 需要人干活,于是就带出来了,现在隐隐发觉可能要坏事。 女婿惊慌的举动让他心中不喜,平日里高谈阔论,做事也挺有章法的,怎么在这需要搏命的关头就胆怯了呢? 骑兵继续前冲。 他们看到了步兵大阵的惊慌,于是不再控制马速,嘶吼声也大了起来。 “杀汴贼!”骑兵军官喊道。 “杀汴贼!”军士们齐声应和。 “贼将是酒囊饭袋!第三批,冲!”徐浩将酒囊一摔,直接翻身上马,接过一把长槊,斜举着冲了出去。 四百骑兵紧随其后,气势汹汹。 云团飘走了,金色的阳光洒落下来,地面的震颤也越来越剧烈。 铁林军一千骑卒分成三股,从天空俯瞰下去,如三条梯次分明的波浪线,汹涌着向前拍去。 敌阵飞出了一蓬箭雨,那是紧张的新兵不待命令就开射了。 而他们的举动也误导了其他人,没有听到吹角声,大部分人就将箭射了出去。射完后,老兵面面相觑,有些懵,新兵则脸色煞白,不知所措。 左前方也传来了马蹄声。 数百骑排着松散的队形,手持长槊,而在他们身后,烟尘滚滚,间或有骑兵隐约出没,莫测多少,看起来有上万骑的样子,准备包抄他们侧后方。 “别慌,他们不敢冲!稳住阵脚!就是人想冲,马儿也不敢冲,稳住,稳住!”解宾大声呼喊着,但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听见。 “杀汴贼!” “杀!” 对面的吼声仿佛近在耳边,看他们还在提速,完全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样子,新兵们慌了。 “跑啊!”有人松开了斜插入地面的长枪,转身就跑,但脚一麻,摔倒在地,竟然是因为长时间荷枪半跪于地,撑不住了。 长枪缓缓倒落地面。 有一根倒落,自然就有第二根、第三根 解宾差点双手捂脸,流民新兵坏事! 他曾经跟着东平郡王讨秦宗权,蔡贼骑兵冲起来时,遮天蔽日,比今日的场面还要吓人。但汴军步卒人手持一个小型鹿角,堆放于阵前,用步弓从容射杀蔡贼骑兵,一点不慌乱,但眼前这帮人是什么鬼样子? “哗啦啦!”长枪倒伏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原本镇定的老兵也被新兵影响,慌乱了。 “杀啊!”夏军骑兵军官见到有便宜可占,将马速提到极致。 他身后的三百骑兵也兴奋了起来,已经准备好挥舞长槊了。 第二波三百骑兵离他们还有一小段距离,此时略略散开了点阵型,不再那么紧密了。 第三波还控制着马速,跟在最后面。 “轰!”骑兵冲入了混乱的人群之中。 领头军官摔落马下。 他娴熟地打了个滚,捡起一杆长枪,大喝一声:“杀!” 一枪刺入,敌兵毙命。 摔落马下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纷纷捡起敌兵遗落的长枪,步战杀敌。 而在他们身后,有的袍泽正在挥舞沉重的马槊,一扫一大片。 有人弃了马槊,一手勒住马缰,一手拿短剑劈杀。 第二波骑兵杀至。 他们很好地控制了马速,绕到侧翼,马槊骑兵当先斜插而入,挥舞马刀、铁锏、骨朵的袍泽紧随其后,马蹄践踏,刀刀见血。 三千步军几乎在一瞬间就崩溃了,乱兵跑得到处都是。 “快走!”解宾纵马冲出乱兵,身后还跟着七八个浑身浴血的亲兵。 张继业猛然惊醒,直接拨转马头,往城门方向奔去。 斜后方射来一波箭雨,张继丰身上顿时多了两根羽箭做“装饰品”。 他逃跑的速度更快了。 五百骑兵没见过这么无用的主将。 不过士气已堕,此时无心再战了,纷纷溃围而去。 有那脾气暴的,一边策马狂奔,一边唾骂张继业:“看你是老解的女婿,以为有点本事呢,就这?” “妈的,怂货,敢不敢带我们回身厮杀?” “你敢上,我就敢上,敢不敢去杀夏贼?” “弟兄们,不如绑了他,献给邵树德,我等还能得笔赏赐。” “哈哈!这软蛋怕是不值钱,他妻女才值钱。” 张继业充耳不闻,只一味逃窜。 吊桥已经放下,风一般的男子当先冲进了城门,留下身后一连串的骂声。 溃兵也疯了般地往城门口跑。 但他们晚了一步,迎面而来的是密密麻麻的箭矢。不知道多少强弓劲弩在攒射,城墙上,城门后,到处都是,连带着趁机追过来的夏军骑兵也倒下了一大片。 吊桥缓缓拉起,溃兵们哭声震天。 张全义紧紧抿着嘴唇,面色凝重地下了城楼。 今日这一场“大戏”,打灭了他很多幻想。 三千人去渡口搬运好不容易运过来的粮草,结果遇到夏贼骑军,一战尽没。 如今城里还有州县兵两千余、流民新兵千余,守城都战战兢兢,更别说做些什么其他事情了。 他的兵,竟然从黄王时代到朱全忠时代,都打不过邵贼! 但他现在还不想投降,他想再观望观望,看看邵树德能给他什么好处。 观其过往做法,似乎要往河阳大举移民的。如果户口繁盛了,能让他当个河阳节度使也不错。 这天下,没有地盘没有兵,是万万不行的。 藩镇割据百余年,骄兵悍将满地都是,便是横扫四方的雄主,也可能一朝身死国灭,如雨打风吹去。 拥兵观望,依附雄主,待价而沽,似乎是最稳妥的手段。 有地盘有兵,便是邵树德或朱全忠败亡,也可以依附新主,继续维持张家富贵。 邵树德能给他什么?能不能超过他在洛阳的利益? 苏濬卿默默地跟在张全义身后,神情严肃,无悲无喜。 有些事情,亲眼看到的和耳朵听到的大不一样。 他与张全义不同,就是个幕府文职僚佐罢了,根基也在河阳。如今河阳似乎要变天了,他也心急如焚。 不过他也不确定邵树德能不能赢,因为沁水东岸的寇彦卿手握重兵,夏军兵少,为其兵威所慑,竟然不敢追击了,两军隔河对峙,局面似乎僵持了下来。 但终究还是邵氏的赢面大一些。 盖因张归厚等人在裹挟百姓渡河南下郑州,看样子并无久留之意。或许不会全军撤走,会在北岸留一些据点,便如当年后周在河中府修筑众多堡寨作为桥头堡一样,但这对他苏氏而言,又有何意义呢? 人心思变。 张继业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北上还插着两支可笑的羽箭,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 “大人!”张继业哽咽道。 “啪啪啪!”张全义用力挥手,七八个耳光打下去,张继业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大群骑兵跟着涌了进来,人喊马嘶。 解宾翻身下马,想要阻拦,但一看军士们冷漠轻视的目光,又止住了。 作为武人,胆小如鼠,畏战怯敌,在这个年代,就足以被人轻视到死,没有任何翻身的机会。 “噗!”张继业吐出一口鲜血,晕倒在地。 “解将军,城内军士全数由你统率,谨守城池,不要出任何差错。”张全义看了不看儿子,直接转身走了。 苏濬卿用眼神示意一下,几名军士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将张继业抬走了。 “解将军”苏濬卿轻声呼唤道。 “苏判官,我还要巡城,有事稍后再谈。”解宾整了整衣甲,愁眉苦脸道。 “无妨,一起巡,一起巡。”苏濬卿笑了笑,说道。 “也好。”解宾迟疑了下,便答应了。 他不傻,知道苏濬卿肯定有事要说。至于说什么,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他并不介意听听。 第五十九章 总有尽头 “解将军对这天下局势,有何看法?”苏濬卿与解宾站的地方可以俯瞰大河中央的沙洲。 沙洲上乌烟瘴气,亲骑军昨日已经走了,但水师又来了。 为了加快速度撤兵,他们已经等不及把人送往汴口了,而是就近送往中潬城码头,然后让他们自己步行离开。 水师和民船几乎全用上了。东面的渡口也有人在撤退,包括不少百姓、耕牛以及最占运力的军中辎重。 河清大战,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我一武人,字都不识几个,懂什么天下大势?不如苏判官为我讲讲?”解宾笑道。。 他看起来神完气足,一点不像吃了败仗的样子。 “中原之地,自古便人烟稠密,富庶无比。东平郡王出镇汴州,提三尺剑,扫平亳、颍叛将,压服汴、宋旧军,讨灭黄巢、秦宗权,再破时溥,数败朱瑄、朱瑾、罗弘信,偌大的地盘,可以说都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故将士们极为信服。”苏濬卿说道。 解宾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为朱全忠说起好话来了? 苏濬卿笑了笑,又道:“但我想说的是,东平郡王为何东西南北打了个遍?因为河南本身便是四战之地,不得不如此。” 解宾静静听着。 “便如这河阳三城。”苏濬卿拍了拍女墙,道:“后魏(北魏)文帝都洛,筑北中郎府城,以为京师屏障。庄帝时,梁将陈庆之来伐,克洛阳,渡河守北城。东西魏之时,齐神武又连派大将镇于此,并筑中潬城,置河阳关。周主攻齐,亦来此处,纵火烧浮桥, 桥绝。本朝丧乱之时, 李光弼固守于此, 挫败史思明烧浮桥阴谋。历代用兵,事涉洛阳者,无不争此桥控制权, 争不了也要烧掉。而事涉中原者,无不争洛阳, 事涉天下者, 无不争中原。中原, 就是那四战之地,洛阳, 就是那四处受风的苦地、绝地。” 解宾默默咀嚼。 “邵树德比朱全忠强在哪里?武勇过之?文采过之?声名过之?抑或姿容过之?都不是。”苏濬卿自言自语道:“树德强在有后方,而全忠没有。夏军自河洛、河阳、南阳三路进兵,蕃人像地里的韭菜一样, 割了一茬又冒出来一茬, 前后丢掉好几万条人命了吧?若此时有人自西向东, 攻河西、陇右, 威逼凤翔、邠宁、泾原诸镇,树德定然大骇, 引兵退去,并亲自挂帅西征,非得平定了后方才敢东出。何也?河西、陇右等西陲诸镇源源不断为树德提供马匹、兵员、器械、钱粮, 若被人攻陷了,或者不用被人攻陷, 便是有人割据自立了,树德都要引军征讨。下次再东来, 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时间,有时候就蹉跎在这上面。” 解宾长叹一声, 遥望河南,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阻碍,落在一片残破的洛阳之上。 “全忠一时不会败亡,但左支右绌,撑不了多少年的,除非诸镇援助他器械、钱粮,那树德就是在与半个天下打仗, 自然难以取胜。可那又与我等何干?真到了杨行密之辈送钱送粮支援汴州的时候,宣武军也不成气候了,既如此,还不如换个明主。”苏濬卿终于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震得解宾久久无言。 “拖得越久,咱们手里的货就越不值钱。”苏濬卿步步紧逼,凑近解宾,低声蛊惑道:“解将军统兵三千有余,可将孟州牢牢握在手中。咱们便来个斩关落锁,封闭四门,中潬城那帮汴宋武人,怕是拿咱们没办法。随后便遣使至河清,献城以降,则大事济矣。当然,若解将军能攻拔中潬城,一并献了,则功劳更大。” 解宾不说话,因为他觉得有点对不起张全义。 “解将军可是担心无颜面见张帅?”苏濬卿笑了笑,又道:“其实无妨。咱们可先派人前往河清,私下里面见邵树德,以张帅的名义请降。待一切谈妥之后,便拥着张帅出城,张帅自然会理解我等苦心。” 解宾突然觉得苏濬卿这个人很可怕。 他背叛过一次李罕之,今又想背叛张全义,全都是在为自己谋划,偏偏还在讲什么天下大势,似乎在为自己涂脂抹粉,说到底还不是造反或哗变么? 武人说哗变就哗变,从来不满口大势所趋之类的屁话,磊落得很。 “解将军不说话,我便当你是默认了。”苏濬卿等了半晌,试探性地问道:“或可暗中遣使面见树德?” 解宾突然笑了,道:“总算你还有点良心。方才若说绑了张帅献城,我便已经一刀斩下了。既如此,你我各派一使者同去?” “理应如此。”苏濬卿勉强笑道。 “契苾璋难道没有遵从号令?”柏崖仓城内,邵树德握着手中的军报,有些不开心。 飞龙军一部渡河东进,试探性追击,结果被汴军击败。 虎皮被戳破了,撤退中的汴军还怕你吗? 一两万人追击三四万人,本来靠的就是一股气势,你现在把心理优势打没了,后面定然束手束脚,这一路也追不下去了。 沁水以东的地界,还是得从河清这边出兵,南北两路夹击,才能把汴军赶跑,虽然他们现在已经在渡河前往郑州了。 至于南路主力何时出师,其实也快了。 庞师古的大营内留守兵力越来越少,坚锐军、土团乡夫、诸支骑军陆陆续续,或走河阳浮桥,或通过船只,如今散在河阴、汜水、洛口、汴口、河阳中潬城、南城一线广阔的地域内。 雄威军的番号也已经两天没见到了,但应该还未撤走,可能正在做渡河离去的准备。 夏军各支主力连续攻寨,得了许多汴军遗弃的辎重、粮草,算是发了笔小财。 不过从六月十一开始,攻势便暂停了。 邵州诸县土团乡夫毕竟不是地里长出来的韭菜,他们最近一两年间战事频繁,死伤颇重,确实不宜再打下去了。 邵树德了解到,他下令从王屋县一户征一丁,计一万丁上阵,但实际上王屋县的一万户仅仅存在于户籍之上,早没有这么多了。很多只有一个人的户已经死光了,成了绝户。但王屋县仍然送来了一万丁,具体怎么操作的,可以自行想象——反正战场上出现了不少满头白发的蕃人。 疲惫的武威军已经撤下去休整了,不再参与后续战事。 目前就铁林军、天德军还有余力,但强攻深沟高垒的汴军,似乎力有未逮。 汴军在一些放弃的营寨内遗留了不少粮草,夏军收集起来,随后便开始了静坐战争,体现了一种无言的默契。 这场战争,终有尽头。 “大帅,修武、获嘉、武德、武陟、河阳、温诸县,还得聚齐大军以后,并力东进,方可一一收取。”陈诚将一份计划书递到邵树德面前。 邵树德简单看了下,又问道:“汴军会不会构筑沁水防线,赖着不走?” “可能性不大。”陈诚说道:“秋日之后,沁水水浅,涉渡极易,且无法行船运粮。汴军谓我骑军众多,容易截断其粮道。若派大军护送粮草,固可保无虞,然耗费太多兵力,就为了几块无人的土地,殊为不值。汴军可能保留一些据点,如武陟县南之渡口、河阳北城等,留着一点异日北上收复失地的念想,但多半无甚用。” “说话还是这么刻薄。”邵树德笑道:“朱全忠多半后悔了,这仗打得不值啊。早知道直接守好那些渡口就行了,主力继续攻朱瑄、朱瑾,说不定这会已经拿下一些州县了。其实我很好奇,接下来朱全忠会怎么应对?” “在北岸坚城内留兵戍守,派斥候不断前出,搜集我军情报。同时在河南岸留行动迅捷之军,如骡子军,随时援应。即便我军偷渡南下,亦可四处补救。”陈诚答道,显然思虑甚久。 “若冬日河面结冰之时,派骑军南下,如何?” “昔年东西魏相争,西魏势弱,便在冰层厚实之处遣人敲凿,令东魏军无法通过冰面。周齐相争之时,又轮到齐人凿碎冰面了。” 邵树德大笑,道:“总能找到过河地方的。” “还是得在南岸取得一个据点。”陈诚正色道:“不然就是小打小闹。大河之上,也不是每处的冰面都很厚实,汴军若列寨据守,也挺麻烦。” 邵树德点了点头。 现在就是后世梁晋争霸时于黄河两岸对峙的局面了,双方在此反复拉锯,长达15年。但邵树德的局面比李存勖好,后者毕竟实力不足,必须靠奇计,正常硬拼,多半要被家底厚实的后梁耗死。 邵树德的优势主要在于有唐邓随折宗本的存在,让汴军不得全力布防。 但比起李存勖,他也有劣势,那就是此时汴军的战斗力,远不是氏叔琮、朱友恭、王重师、范居实等大将被杀,丁会、刘知俊等大将叛投敌国,汴军展开大清洗,人心动荡之后能比的。朱全忠晚年的削藩杀将举措,直接葬送了后梁。 但无妨,我有耐心,磨也把你磨死了。 第六十章 落幕 大顺五年六月二十,庞师古登上了水师战舰。 河岸边泥泞无比,脚印交错纵横,显示了过去一段时日内,到底有多少人带着或惊慌、或愤怒、或不甘的心情从这里离去。 倾覆的车厢、破烂的瓦罐、碎裂的篷布、歪七倒八的桌案 无一不显示了撤退的匆忙。 营中燃起了冲天大火,费尽心力打造的器械付之一炬。 云梯车、填壕车、发烟车、行女墙、砲车等等,尽数在烈火中噼啪作响。 最外侧的一个营寨内,千余名汴军士卒大声喊杀,朝天放了一通箭,在营外列阵的夏军士卒也大声喊杀。 随后汴军撤退。。 半个时辰后,夏军士卒翻开营门,放下壕桥,大群士卒涌了进去,将汴军遗留在此的五万斛粮豆运走。 又是无言的默契。 不过这只在双方实力对等,谁也奈何不了谁,谁也不想再造无谓伤亡的时候有效。汴军何曾对时溥、朱家兄弟如何客气过,夏军又如何对待战败敌人的? 颇有点光荣投降的味道了——欧洲三十年战争中,就有过战败一方被允许携带旗帜、武器离开战场,让开位置,因为他们抵抗得太顽强了,进攻方如果彻底吃掉他们,要付出惨重的代价,损失太多的老兵精锐,不值得。 庞师古最后看了一眼沐浴在熊熊烈火之中的大营,他在这里指挥十万大军,奋战了两个月,最终灰溜溜退走。若说心里不失落,那是假的,但更多的还是不甘心。 正面野战,他们并不吃亏,但最终还是败了。到底怎么败的,一时千头万绪,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只能是一笔糊涂账了,奈何。 南路大营撤空之前,北路数万大军也已经退到了各个渡口,渡河前往郑州。 不过也有人留了下来。 武陟县南境之黄河北岸,汴军立了一座规制不小的营寨。不少夫子正在筑城,曰板渚城,置板渚镇, 对岸就是渡口板渚津。 板渚城位于沁水、河水之间, 交通还是非常便利的, 且可沿沁水行军,直抵河内。 获嘉县南四十里的渡口亦筑一城,曰广河城, 置广河镇。从此渡河可至郑州原武县,再往南六十里可至郑州理所管城县。 从西到东, 河阳三城、板渚镇、广河镇一字排开, 算是汴军保留在黄河北岸的三个据点。 筑城动作很快, 虽然不比盐州筑城这种传奇速度,也比不上梁晋争霸时德胜城的筑造速度, 但十几二十天足够了。后续再修缮、加固,便可撤了外围的营寨,据城固守。 可以预见, 在接下来, 黄河沿线将是夏、汴双方争夺的要点, 不知道又会上演多少血腥的大战。 庞师古撤走之时, 邵树德正在河清县郊外巡视。 幸存的河渭蕃人已经转入和平状态,全面落户分地, 这又是一堆工作要做。 河清之战,前后历时近五个月,蕃人壮丁、土团乡夫损失一万三千人左右, 各部衙军损失九千余人,全部战损在两万二千人出头。 抓获汴军俘虏逾一万一千, 杀敌两万八千人左右。经此一战,汴军雄威、坚锐、亲骑等军皆有损伤, 再加上原本编入河阳衙军的部队,朱全忠大概损失了一万五千左右的衙军。 十四五万的大军, 最后只回去了不到十一万,并且丢了孟、怀二州的大部分地区。盖寓说全忠用兵以来,此次丧师最重,并不是空话——李克用何曾一战歼灭过如此多的汴军? 都教练使朱叔宗送了一万新兵,目前还在路上,接下来各部还将努力补全编制,重新整训。 抓获的汴军俘虏, 理论上来说将发往陇右镇诸州,更准确地说是鄯、廓、兰三州。 这几年陇右被抽调了太多的丁口,编户齐民工作进展缓慢,更何况除青唐地区外, 河渭诸州蕃人人口来源日渐枯竭,还有过几次小规模的叛乱被镇压。 如果算上这批汴军俘虏(一人编一户),陇右十州三十二县将有98200余户,47万余口。除鄯、廓二州外,其余八州今后主要靠自然增长了,盖因蜀中移民的路子已断,关中移民数量也不是很多。 河州萧遘前阵子抱病上书,言可招诱洮、叠、宕三州羌人,部分编户齐民,部分送往河南厮杀,邵树德许之,但不知道有多少,只能说聊胜于无吧。 灵夏人口在持续流出,主要是灵州。胜州在接纳了最后一批蜀中移民后,又大量接纳发配过去的河中民户,进出大致相抵,略有减少,目前在慢慢消化河壖党项,充实户口。 至于灵州损失的人口怎么办,邵树德还在想办法。 初步思路是把丰、胜二州的河壖党项吞并,但此事只能徐徐图之,不能操之过急。 另外,华州、同州这两个人口稠密的地方,似乎也可以想想办法,招募志愿移民关北的百姓。但陈诚、赵光逢、宋乐三人一齐反对,尤其是宋乐,他出镇河阳,自然需要百姓来填满县乡,同华岂不是绝好的补充来源? 这就是矛盾之处了,到处需要人口,这是一种宝贵的资源,诸人争抢之。 “大帅,河清县蕃人如今尚剩不到五千户,一万五千余人,尽皆落户了。大户得田六十亩,小户有田四十亩、六十亩不等。”河南尹封渭与邵树德并辔而行,禀报道。 “竟有经历三次大战不死的蕃人?”邵树德有些惊讶。 户均三人,说明有很多单人户。第一次攻河清之战、第二次防守河清之战、第三次反击战,三次大战都不死,顽强地活到最后,并得到了最高等级奖赏六十亩土地,这可不容易。 蕃人的结构,本来没有户这个概念,以部落、帐为主,贫富差距比汉人还要大得多。部落上层牛羊无数,仆从奴隶也无数,有帐的勇士也有不少奴仆。如今河清县编的那些单人户,其户主以前其实就是部落中上层的奴仆罢了。 当然现在都自由了,都是河清县百姓,有了家产。这或许也是蕃人死伤惨重,但并没有爆发大规模叛乱的重要原因,有正式身份,还有了地,谁还回去当奴隶啊? “战事告一段落,河中百姓可以稍稍喘口气了。邵州五县、河南府一县可以休养生息,接下来是好好整饬孟、怀二州。这两地发展不起来,对汴战事会大受影响。”邵树德正待继续说,亲兵十将郑勇领来了一人,他便止住了。 “竟是苏判官亲来。”邵树德笑道。 之前其实已经暗中接触过一次了,二人言张全义欲举孟州而降。 邵树德当然欣喜不已,但也知道,什么“举孟州而降”都是空话,举河阳北城而降还差不多,或许还有河阳仓里的一些粮草。 孟州五县,济源县已经被占领,温县即将被占领——庞师古撤走后,高仁厚已率铁林、天德及邵州土团乡夫三万余人东进,一一收取诸县。 河阳北城内其实也没多少人口,降的不过是一座空城罢了,顶多是位置比较重要,这可能就是最大的价值了。 就这点筹码,还想要什么好处?莫不是失心疯了? “参见灵武郡王。”苏濬卿看着正在过去多日依然依稀可辨的战场,冷不丁打了个寒颤,这场战争,太惨烈了,双方都死伤不轻。他突然就对此行的目标很悲观,河阳节度使的位置大概率是拿不到了。 “此番前来,又有何话?北城内尚有五百汴人,为何不杀之?”邵树德问道。 “回灵武郡王,张帅长男负伤而归,近日病笃,司徒忧心如焚,不思茶饭” “停!这事难不成还怪我?上了阵就得知刀枪无眼,若张继业病殁,莫不是就要据城顽抗?”邵树德冷笑道:“汴军仓皇败走,我已遣精兵十万东进,两日内便可将孟州围得水泄不通,兵临城下之时再降,可就不值钱了。” 张继业怎么生病的邵树德不关心,听闻战阵上负伤了,回去又被他爹当众扇了一通耳刮子,多半又急又气,旁人再说些闲话,一病不起可以理解。但我管你这些破事? “张全义为何不来?”邵树德突然问道:“既然降顺,前来拜我不是应该的么?为何不来?又或者,此乃诈降?” 此言一出,苏濬卿脸色苍白,邵氏亲兵纷纷抽刀,死死盯着他。 “解宾呢?怎么不来?哼,我看真是诈降了,简直找死!”邵树德安坐马上,马鞭在苏濬卿面前舞来舞去,怒气勃发。 封渭冷冷看着苏濬卿。又是一个来抢食的,还好脑子不太好使,我辛苦多年,才当个河南尹,手底下只有一个县,张全义有什么?敢当河阳节度使?你当得起么? “赶紧滚回去!后日早间,我要见到孟州城门大开,否则,大军攻城,寸草不留。”邵树德威逼道。 苏濬卿张口结舌,暗叹一口气,相交多年,难道也要走到那一步? “等等。”见苏濬卿正欲转身离去,邵树德喊住了他。 苏濬卿不解,邵树德不理他,招手让郑勇过来,道:“你点五十甲士,跟着苏判官回去。” “遵命。” 第六十一章 部署 孟州城内乱纷纷。 三千多兵将惶惶不安,一会说夏贼要围攻北城了,一会说夏贼退兵了,一会又有人跳出来说夏贼要尽屠全城军民,搞得流言四起,人人惊慌失措。 及至傍晚,城门被人强行打开,一些人乱哄哄地出城,朝中潬城方向涌去,多是城内将佐家眷。 军士们在一旁默默看着,也不拦一下。 苏濬卿带着一群人擦黑回了孟州。本以为要城内下吊篮来接应呢,他有族侄在州兵为将,出城进城毫无问题。但——城门居然开着,城内争吵不断,这让他很是诧异。。 到了后来,驻守北城的五百汴军实在看不下去了,上街维持秩序,这才将城门关上。 可刚过一会,先前出城的人又回来了,在南城外哭声震天,纷纷叫嚷着开门。 中潬城不让他们过去,汴军水师借口可能有奸细混在其中,掐断了浮桥通道。 苏濬卿满脸黑线地来到了解宾府上。看来前几日那场大战真是把孟州军民的士气都给打掉了,现在都在搞什么?若此时被人攻过来,万事皆休矣。 解宾正在院中饮酒,见苏濬卿来了,便邀他一起。 “解将军,还有心情饮酒,可知你我身家性命已危在旦夕?”苏濬卿恨声道,然后坐了下来,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碗,一饮而尽。 “邵树德又说什么了?”解宾愁眉苦脸,不住叹气。 这么多年的拼搏,到头来只是一场梦,眼看着就要什么都没有了。 “树德有言,后日一早,若不开城请降,他便遣军攻城,城破后寸草不留。” 解宾闻言一惊,端起的酒碗又放下了, 道:“邵——灵武郡王素来宽厚, 从未干过屠城之事, 不至于吧?” 事实上不止邵树德,但凡上点档次的军阀,都没这么干过。 解宾想了想, 朱全忠好像还没屠过城,李克用也没有, 杨行密亦无。罗弘信?王镕?王师范?时溥?李侃?朱玫?好像都没有。 残虐百姓的, 主要是黄巢、秦宗权部众, 李罕之也算一位。 比起两汉末年,藩镇军头们部队的纪律似乎并没有更差。劫掠是有的, 奸淫也是有的,但大规模杀人泄愤或取乐还不至于。 邵树德威胁要屠城,多半就是随口吓唬人。 但——还是很紧张啊! “解将军, 如今是什么时候了?灵武郡王掩有数十州, 势大无比, 他说要做什么, 还不是完全由着自己心意?”苏濬卿急道:“便是屠了孟州,又如何?还能有人为咱们报仇不成?” “屠了孟州, 名声就坏了,各州拼死抵抗,他敢吗?”解宾有些迟疑地说道。 如今天下这个形势, 并不是说你实力强我就一定要投降你。屠城,坏处远大于好处, 只会让人反感。 东平郡王攻时溥,打得那么艰难, 也没见他下令屠杀徐州百姓。李克用与孟方立鏖兵数年,他的军纪都那么差了, 但也只是劫掠罢了,围攻邢州那么久,到最后连孟氏家族的人都没杀。 不是不想,是不敢。 孟氏好歹也是昭义节度使,你屠了孟家,以后谁敢降?这年头谁也不比谁厉害多少,大不了跟你拼死算逑。 “便是不屠孟州, 解将军你觉得此城能守吗?”苏濬卿换了一个说法。 “若中潬城、南城出兵增援,运送修补城墙之材料,可以守。” “把人拼光了,咱们算什么?”苏濬卿问道。 这个问题点中死穴了。 军阀手里没有兵, 你连个屁都不是。夏军围攻北城,首当其冲的便是他们孟州兵,汴人肯定乐得看到他们拼完。 “唉。”解宾又长叹了一口气,问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解将军,敢问张帅何在?”苏濬卿一进城就打探到了张全义不在,但他还想确认下。 “去南城面见朱友恭了。” “难道朱友恭接替庞师古统领大军?” “差远了。”解宾说道:“庞师古统帅十万大军,朱友恭不可能,他只是担着盟津这一片的防务罢了,其余各段,还有方面之将。” “这么多方面之将,总得有个统帅吧?” “只能是那位了。”解宾没有说出那个名字,但苏濬卿已经猜到了。 “嗨,又绕远了。”苏濬卿赶忙将话题拉回来,低声道:“解将军,我知道张帅于你有恩,但如今这个形势,咱们得为身家性命考虑啊。我这里有一封信,你一看便知。” 说罢,将一份封得严严实实的信件递了过去。 解宾虽然识字不多,但接过来拆开后,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大体意思还是明白了。 赫然是夏军河洛经略使李唐宾写给他的信,信中除畅叙旧谊外,还有就是劝降了,并许他到灵宝当镇将,仍统旧部——这显然不是李唐宾能做决定的,而是邵树德的许可。 苏濬卿在一旁够着头想看。他本以为解宾识字不多,要向他求助呢,结果他看完后就仔细收起来,藏到怀里了,大为失望。 “解将军,如何?”苏濬卿期盼地问道。 解宾倒也不藏着掖着,直接说道:“灵武郡王许我到保义军为外镇将。” 这——这不错啊! 苏濬卿有些酸溜溜的,武夫就这点好,手头有兵,说话腰杆子都直。孟州城内三千多步军、五百骑军,如今都听解宾一人号令,邵树德起家时也就这点本钱。 “灵武郡王素来一言九鼎。”苏濬卿收拾心情,笑了笑,道:“河中王瑶,说保举他当节度使就保举了。陕州李璠,至今也是保义军节度使。别的不谈,光这份信誉,就让人无话可说,非常信服。解将军既得了许诺,灵宝镇将之职定然稳了。” 解宾的脸上稍稍有了点喜色,确实,邵树德很讲信用,与朱全忠大不一样。 他和苏濬卿并不是朱全忠的下属,对朱全忠也谈不上什么背叛。甚至就连他们的主公张全义也不是朱全忠的下属,属于投靠依附性质,严格说起来和王瑶、李璠、王卞、诸葛仲方之类的比较相似。 可能由于性格原因,比如非常能忍,张全义看起来非常像是朱全忠的手下,但他与胡真这类人是有本质区别的,至少官员、军队、钱粮之事全是自己一手掌控。理论上来说,想送钱粮到汴州就送,不想送就不送。 但胡真没这个权力,滑州钱粮收完税后,除留州部分外,全部解送汴州。邵树德那边的渭北、邠宁、泾原等镇同样如此,他的供军使衙门在各地设立仓库,这些库存钱粮,地方节度使或刺史无权过问。 既然不是下属,那么背叛起来就没有太多心理负担了。唯一的障碍,就是张全义的态度,他到现在还不肯说出“降”这个字,可能还想掌握军权吧。他是经历过人吃人旧事的,对军权非常敏感。 “解将军,可曾下定决心了?”苏濬卿有些着急,事情越拖越容易产生变数,再犹豫下去,万一汴军大队进城,你是让他们进来呢,还是不让呢? “张帅还在南城”解宾还有最后一丝顾虑,不想坑了老上司和亲家。 “解将军,不如先袭杀了军营内那五百汴人,然后封锁全城,严禁进出,不让消息走漏出去,待张帅回来后,便是想反悔也晚了。”苏濬卿建议道。 “汴人善战,怕是杀之不易。” “不如,我让幕府送酒肉劳军,待汴人放松警惕之时,解将军带兵袭杀,则大事济矣。” 解宾又看了一眼苏濬卿。这个毛锥子,这些日子以来一直让他刮目相看,够狠啊! 艰难以来,各镇节度使利用赐宴、劳军的机会,不知道杀了多少骄兵悍将。苏濬卿这计,也是常规操作了。 解宾悄无声息地点了点头。 解宾、苏濬卿二人在策划血腥阴谋,邵树德则在河清县接见从长安溜来的韩全诲。 “拜见夏王。”韩全诲直接跪倒在地,谄媚地说道。 “韩宫监这是何意?”邵树德心中一动,问道。 “回大王,夏、汴开战,漕运断绝,长安局势不稳,多有军士鼓噪。圣人召开延英问对,崔昭纬提议给灵武、东平二郡王晋爵,封夏、梁二王,欲令二位解斗,重开漕运。韦昭度附议。”韩全诲说道:“这会使者多半已经出长安了,分赴安邑、汴州。” 陈诚、赵光逢对视一眼。 给邵树德、朱全忠封王,其实上次韦昭度过来解斗时就提起过了。以前邵树德不想要这个虚名,但上次他没有反对,一是因为天下已经有了董昌这个越王,二也是水到渠成,差不多是时候了。 “陛下怜我守藩辛苦,何如此厚赏也。”邵树德面有惭色道:“圣人在上,野无遗贤。崔昭纬主政南衙,颇有建树,韦昭度分掌三司,论事忠切,有文贞之风。圣人有此贤才佐助,何愁中兴无望?” 韩全诲陪着干笑两声。 “何人为天使?”邵树德问道。 “嗣薛王李知柔。” “哦?竟是宗室?”邵树德有些惊讶。 不过其实也没什么。国朝的宗室,出了五服(五服之内没皇帝)就可以考学、做官,宗室当官的不在少数,毕竟血缘上远了不少,没人当他们还是皇族——呃,好像还是有点问题,当年文宗召宗室李孝本之女入内侍寝,就被大臣喷了,“帝即日出孝本女”,不敢再玩这个宗室女了。 “是,据闻李知柔即将担任宗正卿,颇受重用。”韩全诲答道。 “嗯。”邵树德点了点头,又问道:“韩宫监远道而来,不会就是通风报信吧?还有何事?” “西门宫监亦遣仆来,劝夏、汴罢兵,重开漕运,朝廷财计艰难,实在难以为继。”韩全诲苦着脸说道:“神策军赏赐被削减太多,军士们随时会作乱。近闻时瓒、李匡威蛊惑军士,多有异动,西门宫监劝之无用,故遣仆来大王军中。” 邵树德笑了。当初收李匡威入朝,是你们决定的,现在后悔了? “战事差不多结束了。陕州、河阳、河阴转运院的船只,我又没有扣押。沿途运丁之事,待会我修书一封,让陕虢二州酌情办理。至于朱全忠那边,我就管不着了。”邵树德说道。 “有大王这番话,漕运无忧矣。”韩全诲喜道。 权势滔天的太监们也怕大头兵,这就是时代特色,么得办法。 在邵树德这边得到承诺后,韩全诲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陈诚、赵光逢二人一同上前恭贺,邵树德摆了摆手,道:“还是战局重要,符存审已率军渡过沁水了吧?” “昨日过的河,先锋一部已进抵修武县,空无一人。”陈诚回答道。 “汴贼退了,但又没完全退,我军下阶段该如何部署?”邵树德走到地图前,看着地图。 高仁厚的大军已进抵孟州附近,如今就等张全义的消息了。先锋骑兵前出,抵达了温县,同样空无一人。 如今看来,汴军确实主要是守据点了。学当年宇文周吗?我可不是高欢,为了一个玉璧城折损七万兵马,简直丧心病狂。 汴军的心态他也清楚,为了宣示存在感,也为了日后反攻留下个桥头堡,接应渡河大军,不至于被半渡而击。 朱全忠还打着反攻的主意呢,邵树德笑了笑,会让你扭转心态的。 “大帅,怀州位置极其重要,北举太行陉不过六十里,又依沁水,西亦可至济源、轵关,需屯兵。” “武陟县,亦需屯兵。” “若孟州拿下,需屯重兵。” “其余诸城、镇、关,无需重兵布防。” 陈诚一口气指出了好几个地方。 “你这是既防着朱全忠,又防着李克用啊。”邵树德笑道。 “河阳地处要冲,只能如此。”陈诚答道:“艰难以来,河阳既是东都门户,又屏蔽着关中外围。会昌年间肥乡之役后,河阳还有震慑魏博、泽潞之作用。” 河阳这个地方,确实挺神奇。 最初名字叫“河阳三城节度使”。建中二年,“以兵部尚书、东都留守路嗣恭为郑汝陕河阳三城节度使、东畿观察等使。” 五月,“以怀郑河阳节度副使李芃为河阳三城怀州节度使,仍割东畿五县隶焉。” 地盘最大的时候,领怀、郑、汝、陕、卫五州,外加河阳、河清、济源、温、王屋这东畿五县,又称怀卫节度使。 会昌三年,讨昭义节度使刘稹,将给河阳大军供给财货的东畿五县合并起来,置孟州。而此时这五个县也有所变化,即这会是河阳、温、济源、汜水、河阴五县。此时的河阳节度使,辖孟、怀、泽三州——泽州是会昌四年敬昕任节度使时增领的。 从法理上来说,泽州其实是河阳节度使的辖区。 但武宗年间讨昭义刘稹之时,泽州从未被官军攻破,最后也是投降的,泽州一直处于昭义军人控制下,至今已五十年。甚至就连朝廷公文之中,任命昭义节度使时都写作“出镇泽潞”,前后矛盾之处,让人匪夷所思,一直到了昭宗朝,才补了一道手续,将泽州从法理上划入昭义镇。 孟、怀二州,别看地方不大,但潜力极大。 怀州在国朝盛时,五县有三十余万人口,孟州潜力稍逊,但也大差不离,这十个县养六十万人口一点压力都没有,甚至可以更多,毕竟多是平原,且水资源丰富。黄河还一直很给面子——直到北宋年间,黄河才泛滥,毁坏了河心沙洲上的中潬城、河阳关。 “能不能让河阳重领卫州?”邵树德突然起了心思,问道。 卫州辖汲、卫、共城、新乡、黎阳五县,也有近三十万人,财货众多,就在隔壁,邵大帅心痒痒啊。 “大帅,先把怀、孟二州料理好了再说吧。”陈诚苦笑道。 “可我乏百姓啊。”邵树德说道:“正在硖石堡外奋战的一万户河西蕃部可以调来河阳安置,再发丰、胜河壖党项一万户,这人还是太少了。青唐那边,铁骑军折嗣裕上报,蕃人多有怨言,似有异动,欲连镇国军、新泉军及诸蕃部讨之,暂时没法抽调。这才两万户,不够!” “大帅打算要多少人?” “若有十万户百姓,我天天过河去打朱全忠。”邵树德开玩笑道。 陈诚、赵光逢亦笑。 大帅经常说,如今天下,朱全忠和他最像,最有潜力问鼎天下,因为他俩都是白手起家,军队是自己一手打造的,威望卓著,这是死盯着不放了啊。 “大帅,先将这两万户百姓安置下来再说吧。”陈诚劝道。 “也是。”邵树德点了点头,道:“一万户河壖党项,我已令银枪都五千骑离开朔州,前往胜州‘护送’,就安置在济源县吧。河西一万户百姓,安置到河内县。” 其实,百姓不是没有。 在一番博弈之后,肃州刺史龙就已经遣玉门军五千人东行,经河西、朔方、渭北前来河阳戍守。 邵树德曾说过先把兵骗过来,后面自然就要想着将其家人也要过来了,就是不知道龙就会不会因此造反了,这需要反复试探,从长计议。 “武陟县,先让天德军戍守吧。过两日,我将带铁林军前往怀州河内。灵夏蕃部八千步骑,先等待消息,我要看看张全义到底在搞什么。如果一切顺利,便进驻河阳北城。” “遵命。” 第六十二章 休养生息与整顿 “赵将军,今日之宴,可还满意?”亭台之内,苏濬卿举起酒樽,笑问道。 “方吃了败仗,就置宴饮乐,若被大帅知晓,定然不喜。”赵籍仰头灌了一大口酒,道:“仅此一回,下次万勿这般。” “确实就这一回了。”苏濬卿笑了笑。 一名军汉端着羊肉到赵籍面前,趁其不备,直接从盘子底下抽出尖刀,一刀捅入其心窝,用力搅了搅。 赵籍正在饮宴,身上并未着甲,痛得软倒在地,惨呼不已。。 军汉上前一步,用尖刀一刀刀将其头颅割了下来。 赵籍亲兵此时在隔壁饮宴,酒酣耳热之时,突然窜出来数十甲士,先射了一波箭,然后挥刀便砍,动作凶狠快捷,看样子竟是杀人如麻的武夫,一点多余的力气都没白费。 城中毬场之上,乱箭齐发。 一波波又一波的箭矢从各处射来,仿佛永无尽头。毬场内的五百汴人猝不及防,尽皆倒在血泊中惨呼哀嚎。这里无遮无挡,身上又未着甲,除了死没有第二个结局。 毬场,自丧乱以来,就一直是藩帅大将们的杀人“圣地”,不知道多少骄兵悍将饮恨于此,今日也不例外。 解宾带着一千州兵老卒,踏着血泊进入毬场。 军士们仔细搜捡着每一具尸体,看到有伤重未死的,便上去补一刀。有人哭着求饶,但没用,头颅全部被割了下来,清点数量。 两千新兵据守四门,五百骑兵在城内巡视,所有人都被赶回了家中,擅自出门者, 杀无赦。 城内仅有的数百户百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流言四起, 惊慌失措。 “快,快遣使出城联系夏人。”苏濬卿匆匆赶来了毬场,强忍着不适, 朝解宾建议道。 “苏判官欲置张帅于何地?”解宾提着血淋淋的长刀,怒问道。 张全义还在南城面见朱友恭, 若夏军抵达城下, 你是开城呢还是不开城呢? 开城, 人家进来了,你让张全义怎么办?属下叛乱, 成了光杆司令了,再回洛阳?回得去吗?而孤身一人的张全义,又有什么价值?别说他会种田, 会种田的多着呢, 人家未必看得上。 不开城, 夏军以为你们逗他玩呢, 届时可就玩砸了,两头不讨好。 所以, 封锁消息,拖着等张全义回来才是上策。但也拖不了多久,因为夏军给的最后通牒是明天早上, 高仁厚所领大军已至附近,一天时间够干什么? 这头两人在焦急等待, 那头邵树德已经北上济源。 巍峨的群山,苍茫的原野, 蜿蜒流淌的河流,是这片土地的主旋律。 宋乐也一同抵达济源。 “今岁并的这两州, 看样子有点残破啊。”空荡荡的村庄之内,满是断壁残垣,看样子已经很久没住人了,邵树德几以为回到了多年前收复兰州那会。 “大帅,下僚建议不要强制百姓养马。”宋乐很快进入了河阳节度使的角色,低声建议道。 “可是百姓太苦了?”邵树德若有所悟。 “然也。”宋乐正色道:“但凡有选择,百姓绝不好养马。宁可养牛、羊、猪, 都不愿养马。” 养马收益太低了,一点都不经济,便是在草原上,牧人也更愿意放牧牛羊。其实从迁过来的蕃人所有的牲畜就能看得出来, 马很少,牛很多,羊最多。 “大帅已有永清、银川、删丹、西使等诸多马场,近又增设黑水、东使两大牧场,战马、驮马、乘马充足,何必让河阳百姓继续养马呢?只需规划好迁移路线,沿途准备干草、粮豆,从这些牧场运马过来并不难。”宋乐建议道:“河阳新得,百姓一无所有,还请大帅稍稍让他们宽松一些。” 国朝曾经在河陇及关中西部设东西南北四使,监督养马。西使城在会、渭交界处,南使城在凤翔一带,北使城在凉州,东使城则在泾原镇——这里面除了北使城,全在后世北宋境内。 四使城采用散养的模式,即牧场有大片的山川河流、草场农田。有牧草的时候吃草,没牧草的冬天干草、粮食混着吃,比如凉州就专门划拨了1900顷农田种苜蓿和麦子,给马儿准备过冬食物。 在内地的牧场采用的方式是一样的,可能喂粮食的比例会更高一些,毕竟土地资源宝贵,牧场占有的面积又太大,不如减少牧草供给,增加粮食供应的比例。 国朝在河南的牧场,就大量种植粟麦杂粮喂马,河东、河北、淮南、江南、山南、福建等地的牧场也是这般操作。 说没有养马地,那其实是个伪命题。如果按照蒙古人的玩法,整个北方都可以做牧场,而且还是优质牧场,比西域很多种不了粮食只能长草的牧场强多了。 但时间长了,即便是官营牧场,也会败坏。比如虢州的一个牧场就养猪了,朝廷也默许,以至于当地官员上报猪太多,都野化了,成了一害。 福建、襄阳、淮南的牧场就裁撤了,因为地方官员和大族反对,占用了宝贵的耕地,但这些地也到不了百姓手里,多半被人分了。 河南的牧场还在,但养马数量大大下降,牧监们纷纷下令养羊牟利。如果朝廷要查,要么贿赂,要么发“马瘟”,比如夏州的某牧场一次就“病死”18万匹马,都是常规操作了。 没人愿意养马,因为不挣钱。如果挣钱,那河南能养一百万匹。 “也罢,只能苦一苦京兆府百姓了。”邵树德叹道:“战马入京兆府后,沿途各县需供给牧草、粮豆。” 牧草多半是没多少的,那就只能供给粮食了,如同之前蕃人过境一样,说起来也是一项不小的负担。京兆府百姓要为自己的安全付费,而且是长期付费。 “另者,大帅还需为百姓提供一些牲畜。”宋乐又道:“蕃人穷困,牲畜未必有多少,若严格执行三圃制,需要的牲畜太多了。” “要什么牲畜?” “如今还有的挑么?”宋乐苦笑道:“什么都要,最好是大牲畜。” “虢州牧(猪)场,昔年供给驻陕神策军,我遣人问问黄滔,还有多少留存,别全让人给宰了。”邵树德想了想,又道:“同州沙苑监,牛羊马驼不少,我让任遇吉全发过来。” 同、虢二州牧场里的牲畜,毫无疑问都是朝廷的。但朝廷老把财产放在邵大帅的地盘里,我真的很难忍住啊。 当然也不会白拿就是了,后面肯定会补给朝廷,眼下不过是借用罢了。 “还不够。”宋乐又道:“远远不够。” 邵树德瞪了他一眼,宋乐毫不相让,坚持道:“不如大帅在河阳再设个官营牧场,反正如今也没几个人,办个大马场都够了。” “先等等,折嗣裕、杨悦在青唐镇压蕃人,或有缴获。” “大帅,等不及了。” “罢了,听你的。”邵树德无奈道:“我让灵夏商办此事。” “大帅从谏如流,果有古仁人之风。”宋乐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不介意拍下马屁。 “先生日夜操劳,我都看在眼里,好歹我还是分得清的。”邵树德笑道。 朝廷给他晋爵夏王后,他本来是打算将傅这个职务留给宋乐的。 傅,从三品,“掌傅相赞导,而匡其过失”,简单来说是亲王的老师,但实际更复杂,远超过老师的范畴。 不过宋乐既然出镇地方,这个职务自然不能给了,他打算先找个人过渡一下,等宋乐不当节度使了,就回王府任此职。 而这个过渡人选嘛,邵大帅不打算交给外人,他属意封彦卿。 老头七十多了,没几年好活,在河中也有人望,让他当夏王傅,可以更好地拉拢河中势力,让他们支持自己征战。 亲王府还有一些职务。 其中,从四品上的长史、从四品下的司马非常重要,“统领府僚,纪纲职务”,邵树德打算分别授予陈诚和赵光逢。 与傅相比,品阶没那么高,但实权在握。 谘议参军一人,正五品上,“訏谋左右”,调陇右节度使萧遘担任。至于陇帅给何人,邵树德属意时宰韦昭度,不过还得再操作一番,反正他本人是强烈愿意的。 友一人,从五品下,“陪侍规讽”,调朔方进奏院进奏官赵光胤担任。 掾、属各一人,皆正六品上,统判功仓户兵骑法士七曹参军事,由朔方幕府供军使强全胜、典藏司判官陈宜燊分任,这都是实权位置。 主簿,从六品上,掌王教,调绛州刺史裴禹昌担任,绛州刺史改为陇右节度副使萧蘧。 记室参军事二人,从六品上,掌表启书疏,由卢嗣业、杜光乂分任。 录事参军事,从六品上,掌钞目,由幕府营田司判官赵植担任,这也是实权位置。 文学二人,从六品上,“雠校典籍,侍从文章”,由邵树德孩儿的教师杜弘徽、赵观文分任。 东阁、西阁祭酒各一人,从七品上,掌“接对宾客”,由朔方幕府馆驿巡官赵光裔、听望司判官裴通分任,也是实权位置。 因为这就不仅仅是个接待室之类的机构,二人各管一摊子业务,比如赵光裔管驿站、接待,后者管对外联络、情报、策反之类。 这是亲王府的,其实官职远不止这么多,其他的职务,邵树德还在慢慢观察、物色人选。 至于管理军队的亲事府,典军、副典军之类的他还没想好,只能慢慢来了。 至于亲王国的职务,那是太宗想封建诸王的时候搞的,朝廷不可能给,邵树德打算自己慢慢来,与亲王府的职务杂糅一下。 总而言之一个原则,慢慢弱化朔方幕府的权力,用夏王府之令来直接或间接管理藩镇。 夏王府一开始只直管朔方镇。 不过朔方镇的范围会微调一下:罢渭北镇,鄜坊延丹四州并入朔方镇;置同华镇,领同、华二州,治华州,由任遇吉担任节度使,王卞还得给他找个职务;朔州明面上不划入朔方镇,但后面会慢慢架空刺史白义诚,他其实也没什么反抗意识了,面对李克用巨大的压力,还能依靠谁? 如此,夏王府暂直管关北十五州六十县,待机构慢慢完善,运转流畅之后,再逐步扩大管辖范围。 与朱全忠的战事告一段落了,但内部的整顿才刚刚开始。而这,也是支持下一阶段征战的必由之路,不得不做。 六月二十二日,高仁厚快马来报,天德军进抵孟州城外。 解宾、苏濬卿二人在犹豫半晌后,于午时开门,而张全义并未在城中。 邵树德稍稍想了想便明白了,这大概是苏、解二人自作主张,想“拥”着张全义投降,但高仁厚进军速度很快,他俩没办法,最终只能硬着头皮开门。 老张被坑了! 但邵树德无所谓,他现在已经渡过了人才最匮乏的阶段,不太缺种田人手了。 农学生不香吗? 张全义若来投,他欢迎,若不来,也没什么。如此而已。 第六十三章 励精图治? 黑黑的夜,濛濛的雨,微微的风。 万胜镇与河阴县之间的驿道上,正过着一支沉默的军队。 没有喧哗,没有抱怨,火把如一条长龙般奔向远方。 “大郎远行,可满饮此杯。”万胜镇内,朱全忠高举酒樽,神采奕奕。 朱珍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饮尽美酒之后,二人一齐大笑,仿佛尽释前嫌。。 “此去,可有把握?”朱全忠目光灼灼地看着朱珍,问道。 “没把握。”朱珍答道。 “你还是这臭脾气!”朱全忠笑骂:“凡用兵,都把贼人想得英明神武,自己束手束脚。” “吃过亏,自然就长记性了。”朱珍苦笑道。 朱全忠目光一凝,暗中思索朱珍这话有没有别的意思。到底是在说当初信了郓人诈降,草率进城,导致进城军士全军覆没的事情呢,还是在说被自己投闲置散? 不过他很快醒悟了过来,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笑道:“谨慎些也好,大河防务,便交给你了。” “尽力而为。”朱珍也不承诺什么,他说话就是这样,总是给自己留有余地。 “我信你。”朱全忠亲自起身,又给朱珍倒了一杯酒,道:“可还记得当年同州之战,你我对上邵贼那次?” “是诸葛爽那次吧?” “是。”朱全忠坐了下来,道:“诸葛爽挂帅,朱玫、伊钊、邵树德三人为将,全军得有两三万人吧?我只有兵马万余,于城外列阵,击破伊钊,攻邵贼本阵不克,后退去。” “那次死了不少老兄弟。”朱珍有些伤感。 “便是不死,也得被王重荣夺走。”朱全忠叹道。 他当年兵少,然孟楷还嫉妒他,将他的求援信件悉数扣下,以至于黄巢、尚让根本不知晓同华的情况,一怒之下便降了朝廷。 投降之后, 仅有的万把兵也被王重荣吞并了。不过王还算讲点良心, 最终允许朱全忠挑了一营五百人带走, 出镇宣武为帅。 “王重荣也没有好下场。”朱珍笑道:“就是可惜那一万老兄弟了,被王重荣吞并后,编入河中军, 去年邵贼攻河中,不知多少人战死。” “不谈他们了。如今咱们的根基在汴州, 此番你去郑州后, 我也要东奔西跑了, 这份基业,需你我同心协力, 一同维持。从今往后,富贵同享。”朱全忠又举起酒樽,道。 朱珍举杯相对。 梁王的话, 他当然只会听一半。经历了这段投闲置散的日子, 他想明白了太多事情。人一富贵, 就容易忘了老兄弟, 就容易猜忌老兄弟。 刚起事时的梁王,何等英明豪迈, 对老兄弟也推心置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非常让人信服。 朱珍那会也对朱全忠死心塌地, 呕心沥血,立下了诸多奇功—— 编练军士、招募新兵、战场厮杀等等, 功劳卓著,没有第二人可比。 同样的招募新兵, 郭言出了茬子,而朱珍就能依靠一万新兵击败贼人, 顺利而归,还得马千余匹。 争夺义成镇的关键时刻,朱珍雪夜入滑州,擒安师儒。 汴州城外败秦宗权,遏制了蔡贼的嚣张气焰。 吴康镇之战重创时溥主力,为胜利奠定了基础。 数败赫赫有名的魏博军,歼灭其精锐豹子都。 连下曹州、濮州, 攻郓州时逼得贼人诈降,这才败北。 河阳击破李克用,威风凛凛。 可以说,在朱全忠起势的早期, 朱珍的作用是无人可以取代的,战功也远超其余诸将,是当之无愧的汴军头号大将。 尤其是很多新兵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宣武旧军杨彦洪、李思安、贺德伦等部也是他一一整编消化的,收编的蔡贼更是由他甄选整训。 前后向朱全忠推荐了数十员将领,很多人的提拔也操于朱珍之手,众人皆感其恩德。 有威望,会打仗,老打胜仗,在军中人脉关系极其深厚,亲信党羽遍布诸州,这样一个人,当然不会被朱全忠所容忍。 投闲置散已经算好的了,若是换了朱全忠晚年,尸骨都烂掉了。 但到了现在这么一个艰难时刻,朱全忠也放下面子,与朱珍促膝长谈,言语间多有懊恼、毁意,重新启用了这员大将,用他来稳固黄河防线。 朱珍有些感动,更多的是感慨。 不被邵树德逼到这份上,你也不会想起我吧? 但不管怎样,他对朱全忠还是有感情的,不至于背叛他。便是他想叛,估计也不成。汴军与夏军一样,是主帅一手拉起来的队伍,二号人物就是二号人物,在主帅死之前,很难有机会。 至于主帅之子,当然就不行了。若朱全忠得了天下,并且死在朱珍之前,那么他临死前第一个要杀的就是朱珍、胡真这类老将,毫无疑问。 朱珍的家人已经先期前往郑州,这次是朱全忠主动提出来的。 当年被朱全忠怀疑并失去信任,导火索就是朱珍将家人接到身边。时移世易,没想到这次朱全忠主动提出让朱珍带上家人,简直就是换了一个人。 与朱全忠喝完最后一杯酒后,朱珍躬身行礼,大踏步离去。 朱全忠在驿站外看了很久,直接翻身上马,夜行回了汴州。 汴州城内的气氛不如往日。 出征的将士有很多没能回来,连尸首都不知道埋在哪里,让人哀不自胜。 不过作为武夫的家人,他们早就习惯了这一切。 艰难以来,大多数战争发生在河南道,远的有安史之乱及其后续河朔三镇的割据,稍近的有淮西叛乱及徐州庞勋之乱,最近的则是黄巢、秦宗权之乱,多灾多难的时局,也锻炼了河南百姓坚强的意志,而这也是河南兵纵横东西,威压诸镇的主要原因:时局使然。 这会的北方,兵源质量最好的就是河南,其次河东,再次是河北,关中兵应该是质量最差的,盖因其承平日久也。 邵树德都不肯就近招募关中兵,他首选河南兵,其次招募关北、河陇健儿,关中降兵只要精壮。关中安宁的生活导致百姓不敢拼命,历史上凤翔李茂贞六万大军被汴军五千人打得落花流水,这样的兵实在让人皱眉。更别说,李克用也能随意虐关中诸侯,固然有将领能力的因素,但正面野战打不过也是事实。 这其实就是一个悖论。我拼死力战,为下一代搏得了安宁富足的生活,可以嘲笑那些还在打打杀杀,动乱不休的地方。但我的下一代居然没那些地方的人狠,比他们更怕死,打不过他们了,让人很是无语。 刘知俊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来到了汴州。 感化军已灭,而今徐镇将士们都得另寻出路。梁王看起来非时溥所能比,观其赈济百姓,修缮沟渠,鼓励生产的举措,皆明主所为,确实更值得投靠。 汴州的繁华让他非常感慨,同时也若有所思。 生活在这样一个地方,这一代的老人还能打,下一代新人还敢搏命么?难道需要不断从外州吸收精兵,充实汴军?那样徐镇军校子弟们或许便有出路了。 刘知俊很快被引到了朱府之中,此时已经来了不少人了,但他大部分都不认识,只能如个喽喽一样站在角落,默默听着。 “河阳之败,我也有责任。”朱全忠坐于上首,声音洪亮:“此战,打得太仓促了,或许不该发动。兖、郓二贼死灰复燃,袭扰曹州,致我顾此失彼,此皆吾之过也。” 这话听得众人神色稍缓。 梁王晋爵后,愈发谦和,将此战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庞师古、张慎思战败回来,也没有怪罪,庞师古甚至继续领兵,张慎思多半以后还有机会,目前只是被冷藏一段时间。 这对于凝聚人心有些作用。 “夏贼的实力,诸位也看到了,还是很能打的。邵树德经营多年,听闻将灵州搞得很不错。又能生聚,还能打仗,此劲敌也。”朱全忠继续说道:“从今往后,诸位不可再自矜自大。平灭黄巢、秦宗权、时溥,不算什么,俱往矣。而今还得从头来过,先稳住局面,赢面就会很大。汝蔡那边传来消息,丁会再度攻入随州,大掠而还,回师时光州为贼所据,顺手平灭之,尽收五县之地,此皆大胜也。” 如今的汴州,确实需要一点胜利的消息。 夏贼南路实力弱,丁会、葛从周、杨师厚皆大将之才,数万兵马压过去,收复为夏贼攻占之申州,随后两度攻入唐、随二州,回师时再得光州,正所谓失地南补也,虽然申、光二州都是附庸杜洪的地盘——只在名义上属于杜洪。 而说起鄂岳镇,最近形势也比较稳定。 襄阳赵匡凝已经罢兵回师,或许接下来还会攻杜洪,但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黄州土豪吴讨举州降杨行密后,杜洪遣兵攻打,杨行密令朱延寿统大军救之。 蕲州刺史冯敬章与淮军战,小胜,然行密兵多,退保蕲州。淮兵围蕲州,久攻不下,损兵折将。蕲将贾公铎率众从外县赶来增援,击破行密围城部众,入援城中。 冯敬章、贾公铎皆蔡州出身的贼帅,骁勇善战,行密不能克,遂退兵。 不过黄州刺史吴讨慑于杜洪、冯敬章兵威,自忖不能敌,于是献印于杨行密,行密正式控制了黄州,目前在准备第二次征讨鄂岳的战争。 “大帅,丁将军击破贼众,控制光州,固然可喜。然光州为淮南镇属州,虽江淮多事,行密首尾难顾,一时难以控制,然此举或有害于汴、扬之谊,望大帅慎之。”敬翔忽然说道。 淮南镇,最初设立的时候(756)领扬、楚、舒、和、滁、庐、寿、光、宿九州,兵额三万五千人。一年后罢领宿州,增领安、蕲、申、沔、安、黄五州,当年又罢领光州,有十二州辖地。 两年后,沔州入鄂岳镇,寿州入淮西镇。永泰元年(765),蕲、黄又归鄂岳。建中二年(781),增领泗州;兴元元年(784),罢领寿、濠、庐 此镇辖区屡有变更,一般而言,扬、楚、舒、和、庐、寿、滁七州是其传统地盘,隶属时间最长,当地人也自认为是淮南镇的。 濠、泗、光三州也经常为淮南镇所领,他们认为自己是淮南人还是徐州人,抑或是蔡人,很难说,摇摆不定。 但不管怎样,按照最近一次的区划,濠、泗不属于淮南镇,光州属于淮南镇。 杨行密得泗州属于“非法”,朱全忠得光、楚、寿三州也属于“非法”。 朱全忠刚刚任命宋州刺史张廷范为感化军节度使,实有徐、宿、濠、寿、楚五州,对杨行密获得泗州之事虽然生气,但予以默认,显然不想恶化关系。 光州虽然事实上处于割据状态,一如之前叛乱的庐、和、宣三州,但丁会擅自攻取,是否合适呢?敬翔认为此时不该节外生枝。 “可遣使去一趟扬州,探听下口风。”朱全忠说道:“杨行密攻杜洪,如何顾及我的面子了?钱镠近攻润、常,杨行密也一堆事。” 润、常二州,属于浙西镇,是钱镠的地盘,其中润州更是浙西治所,被杨行密占着,钱镠只能屈居杭州,如何不生气?战争是在所难免的。 杨行密这人,也是两面开战,胆子是不小。听闻最近还在觊觎江西,竟是要三面开战。如果再与宣武交恶,莫不是想四面开战?他还没这个本事。 敬翔同意:“去谈一谈也是好的。沿淮诸州,大帅需得多加留意了。” “这是自然。”朱全忠点头道。 昨日他刚刚腰斩了军将张从晦。朱全忠派他到寿州慰抚,结果他盛气凌人,轻慢侮辱刺史江彦温,同时与寿州诸将夜饮。江某觉得朱全忠要对付他了,尽杀与张丛晦交往的寿州军校,然后遗书朱全忠,自尽。 朱全忠大怒,杀了张从晦,让江彦温之子江从顼任寿州刺史,安抚之——泗州刺史张谏投靠杨行密而不是朱全忠,也是因为汴州使者侮辱。 对这几个投靠过来的州,他现在也尝试着慢慢直控了,但杨行密在淮南的崛起,使得事情变得复杂化,不能乱来。 敬翔给出了主意,先从财赋上抓起,这一点裴迪已经在做。然后再抽其兵外出作战,此番就是了,一些人死在了河阳,实力有所消耗。 如果不出意外,寿州应该是最先被实控的。江彦温杀了那么多寿州军校,虽然军中仍然承认其子江从顼,但地位完全不稳,基本已经被汴州控制。 与之相比,楚州就有点危险了。 但再难也要办!朱全忠昨夜与敬翔等幕僚商讨到了半夜,不谈河阳军败的事,只谈宣武军内部事务。梳理内政、加强控制的意图十分明显,以便尽最大力量与邵树德争锋。 敬翔对此有些欣慰。 他以前觉得,宣武军东征西讨,连战连胜,以至于汴州上上下下颇为自傲,看不起别人,这是非常危险的。 寿州、泗州之事当引以为戒。一介使者都能盛气凌人,轻慢侮辱,以胜利者自居,这不是昏了头是什么? 大帅能够清醒,底下人就也能有所收敛,如今这个形势,实在不能再“飘”了啊。 励精图治,谦和待人,与夏贼拼死力战,如此方有胜机——敬翔见微知著,夫人刘氏很久没进府了,他知道大帅是真的感受到危机了,开始勉力振作,开始慢慢找回当年起事时的状态。 “刘开道也来了!”朱全忠目光一转,看到了刘知俊,大笑道。 “参见大王。”刘知俊立刻上前,躬身行礼道。 “无须多礼。”朱全忠亲自起身,拉住刘知俊的手,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态度,笑道:“披甲骑马,抡剑杀敌,勇冠诸军,刘开道之名,响彻徐州。今得虎将,须得饮宴。” 刘知俊有些感动,道:“敢不为大王效死!” “自有你的机会。”朱全忠豪迈地大笑:“郓贼死灰复燃,侵扰曹州,须得猛将镇守方可安心。刘开道不去,曹州何时得安?”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消息传到曹州后,王重师、贺德伦多半倍感压力,不得拼命杀朱瑄? 刘知俊也感觉压力很大,不过他有信心。不就是打仗杀敌么,拼了这条命也得立功啊。 张全义站在厅内,默默看着。 他觉得梁王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有点当年率军打秦宗权时的样子了。最近几年,随着蔡贼败亡,二朱、时溥溃不成军,罗弘信、杜洪等人称臣纳贡,濠、寿、楚、曹等州纷纷来降,梁王难免有些自满,直到这次被邵贼狠狠扇了一个耳光,这才清醒过来。 河阳北城军乱,杀尽城中汴兵的消息传到南城时,张全义还在朱友恭军中,当场就被控制了起来。 梁王闻讯,并不怪罪,特地将他召来汴州,赐以宅邸,并赏美姬二人,为他重新娶了妻妾。此举一出,人心稍安。 但张全义却不自安。 他看得出来,梁王还是以前那个梁王,猜忌心仍然很重,只不过河阳新败,需要凝聚人心,故作姿态罢了。 他不知道梁王会怎么安排他。让我回洛阳? 如果真让我回,那倒刮目相看了。如果不让,那就还是以前那个人,只不过猜忌的心思被隐藏得更深罢了。 刘知俊被高高捧起,但却被调离了徐州,到曹州搏命,这是好事吗?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失了基业,便如丧家之犬一般,唉!如今洛阳还有几个人卖我面子?再过一段时日,裴迪怕是就要去那边安插人手,清理财赋、田亩,军权也被胡真攫取,还能剩下什么? 这回是成真的下属了! “今日置宴,诸位都留下,兴尽方休!”又对刘知俊勉励了一番后,朱全忠大声宣布道:“邵贼,不过小胜一场罢了,待我重整旗鼓,自然将其擒斩。” 众人自然高声附和,一时间气氛倒也挺热烈的。 第六十四章 安排 荒山野岭,乱石嶙峋。 沟壑里的松树郁郁葱葱,灰色的山岭有如凝固的乌云。 夏日的王屋山区,一支见头不见尾的队伍默默行走着,翻山越岭,步履艰难。 越过最后一个山口后,前方豁然开朗。 王瑶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刚刚走过的地方:高高的山脊,衬托着灰暗的天幕,狭道出于其中,雄关坚如铁石,历史上不知道上演了多少金戈铁马的故事。 唉,又要上杀伐场了! “大帅,河东盖将军已至济源。”下山之时,王瑶接到都虞候报告。。 “盖寓?”王瑶一愣,随即又想到他此番要去潞州,早晚要和这些河东将佐打交道,便道:“先让他等着吧。” 一万大军本来是助攻轵关的,结果半途得知轵关、济源已下,汴军败退。还在慢吞吞行军的王瑶立刻下令全军加快速度,赶往河阳。 军士们怨声载道,不过也知道这会不同之前了。若夏军大败,朱全忠获胜,那他们就打道回府,节度使再向朱全忠称臣,大伙可保平安;若夏军获胜,那可就要卖力点了,免得再被人打一顿。 王瑶下了山后,算算时间还够,于是直接让人在路边支起帐篷,摆上桌案煮茶。 让他感到稀奇的是,附近已经有人住了。 几个蕃人正在用树枝和黄土修墙,房顶上盖着芦苇茅草,外面圈着篱笆墙。看这风格,应是以前济源百姓的居所,但长久无人住,甚是破败,这会有人住了,就修缮一下。 黄土、树枝糊成的墙,怕是一脚就能踹个凹陷下去。茅草屋顶, 一阵大风就能掀走, 外面下大雨, 屋里下小雨。 不过这会天下大部分百姓的居住环境就是如此,王瑶也不奇怪。 有钱人,毕竟是少数, 九成五的人是田舍夫,也就是艰难度日了。 一个蕃人孩童赶着一群羊出门了, 野外荒地甚多, 羊也不像马儿那么挑食, 这是去放牧呢。 “听闻邵树德治下的灵夏喜养牛,怎生我一路行来, 大多看到的是羊?想吃牛肉了,来人,去问问有没有牛售卖, 给钱。”王瑶坐在马扎上, 奇道。 一名幕僚立刻行礼应是, 前去交涉。 不过他很快就回来了, 无奈地说道:“大帅,这些蕃人没有牛, 只有羊。新从河对岸过来的,穷得很。” 王瑶听了大为扫兴,懒得再说了。 远处又行来数骑, 看到这边正在过大军,也不害怕, 下马后便直趋村内。 “大王有令,河阳百姓连月征战, 厮杀有功,今明两岁免户税、地税, 望尔等互相转告,莫要让人骗了。”这几人站在村口齐声大吼,声音很大,王瑶这边也能隐约听见。 “后年需纳赋税,粮豆、皮子、羊毛亦可冲抵。” “徭役、兵役不得免。” 王瑶默默听着,突然笑了:“羊毛亦可抵税?这是要做甚?” 幕僚也有些不解,道:“灵夏百姓多畜养牲畜, 听闻粮豆之外,牛皮、牛角、牛筋、马革不得私相售卖,皆拿来缴税。夏、秋两税收取之时,也会收些奶酪、干草之类, 充作军需。羊毛还是第一回听说可以抵税。” 牛皮、牛角、牛筋、马革之类的物事,在推行三茬轮作制的灵夏,产量颇大,本身又是消耗巨大的军事物资,拿来抵税很正常。 夏、秋两税收取的时候,奶酪可以作为军食,干草可以喂养战马、役畜,用它们来抵税也可以理解。 但羊毛也就做一些毯子、垫子吧?那东西做的衣服,除了羌人大量穿之外,汉人之中真的极少。原因无他,穿在身上很不舒服,羌人做的羊毛织物,基本乏人问津,灵夏军士的军服都是驼毛做的。 “若羊毛可以抵税,河阳这么多蕃人,怕不是家家户户养羊?”王瑶总觉得这里面有点问题。 收那么多短而粗硬的羊毛有什么用?这可真是迁就百姓了,以后人人养羊,每年两税时拼了命塞羊毛上去缴税。甚至有人专门寻找产毛多的羊种,看你怎么办?难不成让军士们穿羊毛织成的衣物? 管他呢!邵树德乱来一气,后面定然会后悔。 王瑶笑了笑,但笑了一会突然笑不出来了。邵树德若没钱了,会不会打我的主意? 这——这简直是一定的啊! 突然间就有些泄气。 有时候阴暗点想想,若这次河清之战邵树德败了,对自己会不会是好事?能趁机摆脱一些控制? 只可惜他打赢了。朱全忠下次集结人马反攻河阳,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了,说不定永远不会发生了。 这可真是让人懊恼。 怀州河内县郊外,邵树德正策马巡视。 骑了一大圈,到处空空荡荡,不见人影。偶尔见到一个村落,里面还有百姓居住,那简直就和中了奖一般。 河阳已经有第一批移民了,那是来自黄河南岸的李仁欲的部众,一共两千余人,安置到从济源到河内一线的零零散散的村庄里。 因为农田水利荒废的原因,今年估计赶不及种越冬小麦了。邵树德干脆下令散缴获的军粮,以工代赈,先将水利设施完善一下。 待到明年开春,再播种春小麦。 当然,除了水利设施外,人员没到位也是重要原因。 征召的农学生还在赶路,各级官吏也在路上,尚未及赴任。即便到任后,也需要时间熟悉,今年多半是赶不及了。 办一件事,合格的干部永远是最缺乏的啊!尤其是他想推行三茬轮作制这种与众不同的农业生产模式,这方面的人才只有灵夏有。老渭北镇、陇右镇、邠宁镇之类的藩镇,其州县虽然也开办了农学,但水平参差不齐,不如灵夏远甚。 “待河阳有点眉目之后,我非得让某个表现出色的农学博士当上州刺史。”邵树德恶狠狠地一挥马鞭,说道。 宋乐跟在后头,闻言失笑。迄今为止,经学还是最受欢迎的,众人挤破了头进去。如果农学真出一个刺史,那可真了不得了。 不过好像也没什么?这年头武夫满天下当节度使、刺史,大伙早麻木了。农学博士的谈吐好歹还算文雅,勉强算自己人吧。 “不光当刺史,以后还得提拔做宰相。”邵树德又说道:“农事不强,什么都办不了。” 他说这句话是认真的,是真的考虑日后让一个农业系统内有较大功劳的人当宰相。 食品生产是一切的根本,你若还存着一丝推动社会进步的念想,那就想尽一切办法提高农业产量吧。这比搞发明创造靠谱多了,食品产量提高之后,社会才能供养更多的从事医学、文学、艺术、音乐、工业等不直接从事农业生产的人。 这类人多了,社会风气就会慢慢从保守转向开放,才能迸发出更先进的思想,社会才有可能进步。 种子收获比在1:4的时候,你只能搞搞农奴社会。 在1:7、1:8的时候,文学、音乐开始多了起来,但本质并无改变。 到了1:12的时候,商业就会繁荣起来,社会风气慢慢改变。 1:16以上,集中生产的工场会如雨后春笋般出现。 食品产量,是推动文明进步的根基。 英国工业革命开始后半世纪,从事农业生产的人口已经下降到三分之一。另外三分之二的人被解放出来,从事哲学、文学、艺术、工业、美术、航海、殖民等各项工作。 而工业革命开始前一百多年,欧洲农业技术突飞猛进,亩产量大幅度提高,英国、法国、联合省的种子收获比普遍提高到1:12以上。此时的中国北方(明朝中后期),绝大部分农田产量达不到这个标准,仍徘徊在1:6、7左右,也就是亩产百斤出头。 将大量人口从地里解放出来,才能推动哲学、艺术、工业领域的进步,不然就还是中世纪。 没有食品产量的大幅度提高,推动古代社会进步,那就是意淫扯淡。 “先生建议可收羊毛抵税,我原本是不同意的。”邵树德停下马来,说道:“但后来想了想,单靠官营牧场培育多毛羊种,怕是太慢了,不如以此诱民间百姓参与进来。羊毛产得多了,那就是钱,应该会有人愿意去尝试。如果能搞个什么优质羊种出来,那可赚大了。” “我倒没想那么多。”宋乐苦笑道:“我只是见百姓困苦,又不太愿意养马,大牲畜也少,想方设法让他们日子过得下去罢了。一亩大宛苜蓿,可养一头牛,羊的话可以养十余只,如今乏大牲畜,只能让他们先养羊了。” 邵树德点了点头。 他其实打算让人做一套羊毛衣服,先自己带头穿起来。另外,还可以专门挑拣一些相对柔软的羊毛,做成袄、裙,让自家妻妾们也穿起来。 夏王的妻妾穿羊毛衣物出席夫人们的各种社会活动,或许可以带动一股风潮。 上行下效之下,或许会带动对羊毛的需求。 三茬轮作制下,纯谷物的产出比起传统耕作方式,其实并没有优势,优势在于产出了大量肉、奶和动物皮毛。 当然,肉、奶也是食品,还是高质量食品,可以认为单产是大大高于传统方式的。如今还得给皮毛找到一个销路,皮革是军用物资,消耗量很大,这个不用愁,毛就得推广了,也需要耐心培育良种。 “诸州农学生来了之后,让他们来见我,人赐钱两缗,嗯,再赐毛布两匹,哈哈!”邵树德笑道:“我打下一块地方,就把一块地方建好,一步步将这个天下改变。朱全忠做的事,和我一样吗?不一样。” 我负责提高这个天下的农业产量,提供更多的原材料,做到哪一步算一步。 人人都只想好高骛远从最耀眼的地方做起,没人愿意做最基础、最艰苦同时也是最至关重要的事情,那就我来做吧。 我打下基础,待到王朝盛世之时,全国估计能多出来数百万乃至上千万脱离农业生产的人,让他们摘取最后的荣誉,引领这个国家的未来吧。 大规模的纺织业,也许会在我死后一百年出现,若能多活一百年就好了。 “大帅有此豪情,自然是好的。然与汴军大战,还需诸多钱粮,不知大帅答应的牲畜,何时从灵夏调拨呢?”宋乐策马追了上来,问道。 “这——已经在办了。”邵树德无奈道:“不用见天催吧。黄河行不了大船,牲畜又没法坐船过来。而穿州过县,所过之处,寸草不生。有些草场是横山党项的,还需协调。我已经让杨爚、野利经臣、没藏庆香三人抓紧办理了。” “那就静候佳音了。”宋乐说道:“大帅接下来还要攻河南,我也是替大帅着急啊。” (本卷结束) 第一章 底子 秋日的傍晚,略显喧闹。 萧叠让人端来了一张椅子,坐在上面,静静等待着。 他出身萧氏南梁房,萧?之子,目前是河州枹罕县令。 作为陇右节度使所在地,枹罕令之职从来没有授予过外人,要么由萧氏子弟出任,要么是萧氏门生故吏。 大顺三年的时候,萧叠走马上任,至今已经两年了。 枹罕县还在接收移民,主要是关中民户,其实没多少,一年二三十户罢了。 眼前就有一批刚来的百姓,京兆府武功县的,杂任官吏们正在给他们登记造册。。 “汝何名耶?”小使问道。 “牛大郎。” “没名字?” “就是牛大郎。” 小使愣了一下,但还是认认真真地誊抄完毕。 “年岁几何?” “三十。” “京兆府发送时说你是四十岁,为何又三十了?” “那就是四十,某记不太清。” 小使抬起头来,仔仔细细看了他半晌,最后给他写了个“三十五”。 这种情况太常见了,他早就见怪不怪。 汉人百姓还算好的,很多蕃人压根就没有年龄的概念,愚昧得很。 上次他登记了一个,问他多大,那个羌人说自己可能三十,也可能五十,让人无所适从,只能靠目测了,但往往误差很大。 “不准跑,抓回来就没收田地,发配矿上。”小使警告了一声,又去下一户面前。 编户移民逃跑,时常有之,以蕃人为主。 同一个部落的人明显互相扶持,拉帮结派,住也要住到一起,逃跑也是一起逃。如果你想打听某个不知道去向的人的消息,他的同乡或同部落的人完全可以提供最详尽的消息。 蕃人逃跑的原因主要是拒服兵役。 比如数月前陇右节度使萧遘就下令河、渭、临、岷、兰诸州征发土团乡夫五千人,开往青唐城,配合铁骑军、新泉军、镇国军及罗家部、梁家部、杨家部对叛乱吐蕃人进剿。 路途遥远,关山阻隔,去了搞不好命都没了, 关键是没什么好处。 不过跑的主要是单身汉, 有家有业的就难了。 第二大逃跑原因是不愿受管教, 或者生活不习惯,这也不少。 “汝何名?” “鹿荣,二十有八。”这是一位流放犯人, 来自魏州。 “家人为何没来?” “被娘家接回去了,不愿来。” 小使注意到这人曾是个军汉, 不由得多看了两眼。魏博武夫大爷啊, 不得了, 若不是得罪了人,还在老家吃香的喝辣的呢。 “不准跑, 抓回来就——” “某知晓了。”鹿荣不耐烦地答道。 小使瞪了他一眼,看来这厮没明白自己的处境,当衙兵当惯了吧? 不过他的心地不错, 尽管鹿荣不领情, 一副自暴自弃的模样, 他还是认真说道:“安心住下就是了。这里不缺妇人, 四十岁的鳏夫来了后都好几个孩子了。” 鹿荣愣了一下,撇了撇嘴角, 不过最终还是道了声谢。 “汝何名?”这是一个蕃人,身上还戴着枷锁,这比较少见。 对方说的不知道是什么语言, 小使没听懂。 一位驱使官走上前来,用土语和此人对话了一番, 然后说道:“凤翔镇的土团兵,去兴州讨草贼, 路上有人对他说,前一批去的都死光了, 他就跑了。后来打算发配到唐州当突将,恰逢大帅下令禁止罪犯充军,就送来这边了。” 小使这才明白,道:“林场苦役十年,还欠五十鞭子,打完了送往林场吧。” 很快,几名如狼似虎的州兵上前, 当着众人的面,开始行刑。 惨呼声动天彻地,直到五十鞭子打完,才将他拖走安置。 萧叠在一旁看了半天, 见时间差不多了,便起身离去。 接收移民,是河渭诸州的常规任务,户籍黄册几乎每隔几年就要重新编纂一次,工作量极大。 回程不是很远,而且景色非常愉悦。 萧叠是一个非常“狂热”的田园派诗人,虽说作诗水平一般,但他就是喜欢欣赏乡间景色,尤其是河渭乡间这种略带点狂野和奔放味道的农村。 大夏川两岸平坦的河谷地密布农田。 十年前的旧战场已经丝毫看不出端倪,百姓们散居其间,用自己勤劳的双手,严格执行全新的农业耕作方式。十年间,牲畜的粪便、燃烧的草木灰以及反复种植的豆科作物极大改良了土壤,几乎看不到任何一块所谓的不毛之地——邵树德征兰州期间,曾遣兵在秘密渡过大夏川,大破吐蕃,斩首两千余级,此为平定河州最关键一仗。 河州辖枹罕、凤林、大夏三县,在大顺四年的时候,户数已经极为接近一万户,五万二千余口,超过了天宝年间的户口。 就是文教没那会强!萧叠叹了口气,现在的五万余口中,羌胡之种太多了,甚至可以说超过汉人数量。教化了将近十年,成果只能说还凑合,还得继续努力。 远方响起了悠扬的钟声。 骑在马背上的萧叠寻声望去,层林翠染之中,一座依山而建的佛寺隐约可见。 此寺名“开元”,也就是玄宗朝那会诏令天下各州广建开元寺的开元。河州陷蕃之后,吐蕃人倒没对这座寺庙怎么样,因为他们也对佛陀较为狂热,但河州开元寺还是慢慢破败废弃了,主要原因还是人口大量死亡或逃散,寺庙难以维持。 萧遘出镇河州后,拨款重修了这座寺庙,并从长安请来法师,开坛讲法,广收门徒。 不得不说,开元寺在枹罕县这一带还是有相当作用的。盖因无论蕃汉,都喜欢到这座寺庙祈福,遇到重要节日,这里还会形成集市。 开元寺有不少僧田,租给迁移而来的羌人耕种。 羌人半耕半牧,种地的手艺非常粗糙。 萧叠曾听族叔萧遘讲过,光启三年(887)年底出镇陇右的时候,蕃人就是盯着一块地使劲种青稞或麦子,年复一年,直到彻底耗尽地力,然后就把这块地扔了,荒置五六年,慢慢长满野草,如此周而复始。 这叫什么?这叫游耕,和游牧有差别,但也不大。 其实汉地虽然不游耕,但也是盯着一块地种,虽然有一些肥田举措,终究还是不太行,亩产始终提不上去,数量最多的中田始终徘徊在亩收一斛这条线上。 陇右镇执行三茬轮作制后,情况大有改观,这里与灵州又不太一样了。那边一亩地,今年种苜蓿肥田,第二年种大豆肥田,第三年种麦子,这里是连续两年苜蓿、连续两年大豆,连续两年麦子,更省心,产量也差不多——夏王刚提出这种耕作制度的时候,怕是没想到百姓们也会自己改良。 但也只能连续种两年。连续不断地种粟麦,会让地里杂草丛生。如果不花力气拔草,那么粟麦完全长不过它们,这无疑要花费巨大的人力。 如果家里地少的话,拔草还可以忍受,像江南地区户均几亩、十余亩地,百姓投入了巨大的精力精耕细作,小心翼翼地呵护农田,才获得了相对高产。 但河陇地区一户拥有的土地基本都在六十亩左右,还要照料牲畜,不可能精耕细作,那么轮作就十分重要了。 另外一个变种就是四年之内:春小麦—冬季芜菁—春播大豆—短生长期杂粮(如绿豆)—大宛苜蓿—冬小麦—杂粮的变种轮作,这种效率似乎更高。 百姓创造出来的花样非常多,让人叹为观止。你只要告诉他们苜蓿、大豆的肥田奥秘,再用上大量牲畜粪便,他们自然知道该怎么安排农作物的种植。 枹罕县青黛色的城墙已经历历在目,附近的村庄和人烟也渐渐密集了起来。 庄稼汉和农妇们在田里,将整齐的麦子割倒归置在田垄上,小孩们负责捆扎。 一垄之隔的苜蓿田里,羊长得膘肥体壮,几乎比得上个头小一点的豚猪了。 萧叠特意停下看了看。 今年的秋税,有一部分要用羊来冲抵了。按照陇右幕府的命令,枹罕县要选出四万只羊,送往会州。 当然不是会州需要羊,其实是孟、怀二州需要羊。会州本身就是一个大牧场,当地的羊经关中送至河阳后,就补充陇右镇送来的羊,维持羊群数目。 连续第八个和平年头了,看样子还有好多个八年,陇右十州三十二县近五十万百姓竟然已经在这个乱世中过了八年平静的生活,积蓄的财富已经非常可观。 开元盛世之时,百姓连续耕作三年便可有足够维持一年生活的余粮,如今河渭诸州的仓储,有几年余粮了? 这样厚实的底子,才是夏王敢在青唐行事越来越激烈的主要底气所在。 铁骑军五千战兵、五千辅兵,两万余匹马,这个开销,陇右诸州还是供应得起的。便是将来出大斗拔谷,前往河西甘、肃,也完全可以支撑。 族叔萧遘即将前往夏王身侧担任谘议参军,但萧氏子弟大部分会留在陇右,萧叠还想继续看着这片土地的未来。 就是不知道新的陇右节度使是谁,莫不是凉州的杜让能? 吃罢早饭之后,杜让能在随从的陪侍下,于别业四周转悠。 这是一片风景秀丽的地方,依山傍水,林涛阵阵。 凉州这个地方,能有一片茂密的森林,其实并不容易,因此得了许多富贵之人的青睐,于此圈地建别业。 凉州风物,迥异内地。 天宝年间,这里有两万多户、十余万人口,或许是河陇地区最富庶、最繁华的州郡。 当然,从一些在河西幕府任职的诗家的作品里透露出的情况来看,这里的户口或许要比账册上多得多。虽然未必有“凉州七里十万家”这么夸张,但籍册上的两万余家肯定是严重偏少的。 这里是繁华的贸易节点,是国朝的牧业重镇,是河西的军政中心,有繁华的景象,理所当然。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葡萄采摘季。 自文德二年(889)收复凉州并展开恢复生产之后,今年已经是第六年了,同时也是杜让能担任河西节度使的第三年。 托老天爷的福,大顺三年的夏天较为温暖,葡萄发出了许多新芽,当年秋天又比较凉爽,新芽长势良好。冬春季节的霜冻还不严重,今年的夏天和早秋又十分温暖,简直完美契合了葡萄生长所需的条件。 杜让能的别院是从他人手里买下的。 当宰相数年,他的宦囊还是很丰富的,买这座位于姑臧县郊外的带葡萄园、毬场、树林、池塘的园林,绰绰有余。 葡萄园内雇了一些蕃人采摘葡萄,至于酿造,京兆杜氏有自己的专业人士。老天爷赏脸,今年不但可以多酿许多葡萄美酒,口感也必定十分之好。 唯一让人遗憾的就是,两位年长儿子和他最疼爱的女儿都不在身边。 一个在当夏王府为官,一个在邵州为官,女儿则在——唉,提起这个充满才气的女儿,杜让能就想捂脸,他这个节度使的位置 “大兄,夏王所传之法,确实有效。”回到府中后,四弟杜用砺匆忙走了进来,说道。 杜让能出镇凉州后,与河州萧遘一样,带了不少亲族来上任,原本在朝中做中书舍人的四弟杜用砺过来当了幕府营田判官,至今两年多了。 “何法?”杜让能轻嗅着面前的葡萄美酒,问道。 “一头牛一天产乳是往日的三倍。”杜用砺兴奋地说道。 “这”杜让能坐直了身子,眼神飘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其实这件事的起因源自一次闲聊。 杜让能、邵树德二人本来在吃牛肉,吃着吃着聊起了牛奶,然后邵树德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告诉了杜让能一个法子,让他到凉州试试。同时,邵树德也找来了灵州农学的人,让他们挑一些奶牛做试验。 至于邵树德突然想到了什么,其实是他后世曾经了解过的一件逸事,之前忘了,但突然间就想了起来。 在17世纪早期的时候,白兰地这种高度蒸馏葡萄酒在欧洲开始流行。而在白兰地的生产过程中,产生了一种残渣废料。当时欧洲各大城市的城区内,一般都会饲养很多牛,丹麦哥本哈根的城市养牛者首先将这种残渣混入干草、麦秆这类饲料中喂牛,然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吃了这种饲料的奶牛每天产20升牛奶,而农村中只吃干草和麦秆的奶牛,同期只产不到6升牛奶,差距巨大——当然,比起后世牛奶大国的产量都弱爆了,美国一头奶牛平均日产58升牛奶。 丹麦人的秘密很快隐藏不住,被传到了英格兰、联合省、法国、德意志地区。白兰地残渣在不同牛种之间被喂养,牛奶产量都获得了巨大的提升,以至于这种奶牛被形象地称为“白兰地牛”。 白兰地牛为何产奶如此之多,可能因为白兰地残渣属于漕渣类饲料。按照后世说法,糟渣类饲料含水量高,有较多能量和蛋白质,体积大,适口性好,是调节牛食欲的良好饲料,饲喂恰当,可增加奶产量,改善母牛体况,减少配合料消耗量。 当时欧洲人不太明白原因,但他们无意中提高了数倍的牛奶产量,对食品生产而言,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河西、朔方、陇右风物,与中原大不相同,牛乳所食者众多。若此法有效,自当大力推广。”杜让能说道:“再问问灵州农学,他们试得怎么样了?” “好。”杜用砺点头道。 他是营田判官,镇内所有农事都归他管,若牛乳产量大增,对他而言是一大政绩,虽然这法子是邵树德提出来的。 国朝汉地,吃牛乳的不太多,一般是有钱人才行。比如白居易就喜欢,“融雪煎香茗,调酥煮乳糜”,酥和乳糜,都是奶制品。 但在西北,胡汉杂居之所,乳粥、乳酪、酸浆、酥、奶酒之类的食物早就深入民间。而在草原之上,牛乳更是绝大部分牧民的主要食物来源,他们根本吃不起肉,也不敢杀牲畜吃肉,唯一能沾点荤腥的机会,可能就是打猎了,但这种事情不怎么靠谱,来源极其不稳定。 “还有,先保密。”杜让能拉住杜用砺,严肃地说道。 杜用砺一愣,默默点头。 虽说以灵夏推行的三茬轮作制而言,二十亩苜蓿田,可以养二十头牛,草原散养的模式怎么可能比得过他们?但能多保守一段时间的秘密也是好的。 “其实,比起牛乳,我更看重此物。”杜让能给自己倒了一杯蒸馏葡萄酒,叹道:“这酒,喝起来不得了。苦寒之地,定然需求极大。” “大兄是说,将这种酒卖到草原去?那胡人拿什么来换?牲畜?咱们也不太缺啊。”杜用砺问道。 “总有法子的。”杜让能笑了笑,道:“想要饮酒,那不得什么能卖的东西都卖来?哪怕是命!” 杜用砺大笑,继而感慨道:“到了凉州,才发现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光待在中原,一辈子也想不到这世上有那么多人,过着另外一种日子。都有可取之处,取长补短,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此言得先圣精髓了。”杜让能微笑道:“凉州经营之事,我原本没太多头绪,唯发展水利,劝课农桑罢了。如今看来,或许还有另外一条路子。” “西域胡商是其一。”杜让能继续说道:“凉州坊市已有相当规模,可继续通商。” “牛马牲畜是其二。夏王得沙碛后,建黑水城,置牧场,广畜牛羊、骏马,此为大事。” “这牛乳和酒,便是其三了。”杜让能站起身,仿佛在思考:“牛乳其他州县亦可效仿,怕是卖不过他们,咱们河西三州只能自己玩玩。但这酒,可以就近卖给鞑靼、嗢末、回鹘、吐蕃、党项诸部族,甚至将其丁口吸引过来,削弱草原头人势力。” “大兄,夏王有志中原,征战频繁,需用钱处甚多。他怕是想在榷酒钱上想办法,这法子” “咱们先自己来,所得财货羊马,皆入凉州库中。夏王新得河阳,需大量牲畜,届时给他送一批过去,定然喜悦。”杜让能胸有成竹地说道。 杜用砺仔细看了看大哥。这态度,有点——谄媚啊!一门心思立功,往日淡然处事的风姿哪去了?真急着做新朝权贵? “凉州被迁走了那么多蕃户,诸部头人尽皆哀嚎,如今是时候多吸纳一些人过来了。不然,这户口空虚得很啊。”杜让能道:“草原上丁口少了,这个头人、那个大汗,便是想造反也不方便,此为釜底抽薪之计。” 第二章 林场 大雪山(哈思山)脚下,一个木排刚刚捆扎到位。 大雪山,听名字就知道了,其气候与周边区域不太一样。 贺兰山与其非常相似。 其西麓有不少发源于山上的溪流、水泊,水草丰美,一直是邵大帅的亲信部落才能放牧的地方。 再远一点,就比较干旱了,草场质量逐渐下降,牧民们苦哈哈的,活不下去就抢劫,因此造就了河西党项恶劣的名声。 贺兰山东麓降水也不多,但有黄河流经,从北朝以来就不断开挖沟渠,修建陂池。邵树德入主之后,又经过十年的建设,已经是一片密布农田、牧场和果园的地方。。 东西麓降水都不行,唯贺兰山降水多,形成了一个独特的绿岛气候。山上植被茂密,还有豹子之类的猛兽,邵树德居灵州时,经常在贺兰山打猎——不然虎皮交椅哪来的? 大雪山就是贺兰山的翻版,山顶常年积雪,附近区域的小气候较为湿润,森林密布,绵延甚广。其实在国朝,整个河陇的植被覆盖率都惊人地高,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的苍天巨木比比皆是。 以至于到了后世明朝,甘肃一带的森林提供了北方大部分地区的民间、官家、皇室用木需求。大片森林被持续不断地砍伐。到了清代,情况继续,青海的木材供应了山西、河南、河北绝大部分市场。 黄河水运的便利,使得这些树木被砍伐下来后,只需粗粗处理一下,便可捆扎成木排,顺流而下直抵北方数省,成本极低。 大雪山已被砍伐多年,原因是邵树德不愿意让人破坏贺兰山、阴山的森林。但灵州作为统治中心,官私双方都有极大的木材消费需求, 于是就只能砍会州大雪山的了。 虽说也补种新树, 但总赶不上砍伐的速度。新栽种的树苗先不谈成活率, 光覆盖率也赶不上砍伐速度,更别说此时基本都未长成了。 但不管怎样,这些举措还是有用的, 至少延缓了森林消失的速度。数十年后,新栽种的树苗长成, 目前那难看的“斑秃”就会被遮掩不少。 王全带队押着一批物资抵达林场。 徭役, 是每个人都难以逃脱的。相比较而言, 素有勇名的王全所服的徭役,算是比较轻松的了:从会宁关大库押运一批生活物资抵达大雪山林场, 这难道不比挖河轻松? “这都是上好杉木啊,笔直粗壮,若是国中将这买卖放开, 给我来做, 来个县令都不换。”王全轻盈地从马背上跳下, 扯着嗓子道。 这马就是好, 原本是铁林军游奕使徐浩的坐骑,骑着风驰电掣一般, 一日间从天都山牧场疾驰到大雪山林场,非常过瘾。 天都山牧场,草木茂盛, 归会州和原州共有,但事实上这两个州都管不了, 多年来一直是朔方幕府厩牧司在派人管辖,养了大群牛羊马驼, 以羊为主。 朝廷给邵树德晋爵的消息已经传到会州,州、县两级官府派出大量骑手, 至各乡、里、部落通传。不知道地方上是怎么措辞的,会州三县有点社会地位的人物如今都知道了这么一个事情:以关北十五州六十县为夏国,国王是邵树德。 以讹传讹,诚如是焉! 天都山牧场有很大一片土地在泾原镇境内,如今也归“夏国”了,由夏王府骑曹参军事管辖——骑曹参军事,掌厩牧、骑乘、文物、器械等事。 朔方幕府厩牧司似乎也能管, 但这个机构里的人如今大都转到骑曹上直了,今后用到幕府厩牧司名义的地方会越来越少。 王全带着土团乡夫押运物资,则是归户曹管——户曹参军事,掌户籍、计帐、道路、逆旅、田畴、六畜、过所、蠲符、杂徭等事。 当然, 提取物资时要和仓曹打交道。仓曹参军事,掌公廨、度量、庖厨、仓库、租赋、征收、田园、市肆之事。 七曹之中,还有: 功曹参军事,掌官吏考课、假使、选举、祭祀、祯祥、道佛、学校、表疏、书启、医药、陈设之事。 兵曹参军事,掌武官选举,兵甲器仗,门户管钥,烽候传驿之事。 法曹参军事,掌律、令、格、式,鞫狱定刑,督捕盗贼,糺逖奸非之事,以究其情伪,而制其文法。 士曹参军事,掌津梁、舟车、舍宅、百工众艺之事。 七曹统归夏王掾、属管辖,几乎就是一个缩微版的政府机构了,涵盖了民政的方方面面。 至于军队,仍由幕府管理,其中衙军归都虞候司、都教练使司,蕃兵由都护府管理。 都虞候司是统兵和调兵,都教练使司是募兵和练兵,这个还和以前一样,不变。 供军使司衙门裁撤,以后军中粮料使直接和七曹对接,后勤之权被收入夏王府了。 武官的考核、升降也从都虞候司剥离,同样归夏王府。 七曹参军事是王府职位,在各州还有对应的司法参军、司户参军之类的官员,在县一级,则有司户佐、司法佐等,这里就是杂任吏员了。 简而言之,关北十五州的统治机构,慢慢由节度使幕府改成夏王府。 或许,这就是有人把这十五州六十县理解为“国”的原因。 朝廷只封了一个虚爵,奈何有人把它做实了。 “杉木要送到灵州换钱,大王征战四方,急需用钱。”常驻林场的司户佐看了看王全,会州有名的勇士,便客气地说道:“王都指挥使难得来,不如留下用饭?” 大雪山林场地属会宁县,该县有司户佐三人、史五人、帐史一人,如今常驻司户佐一人、史二人在此,可见对这个林场的重视。 “灵州走了那么多人,怎还需用如此多的木料?”王全让手下去卸货,司户佐则让一位下属(司户史)去对接。 “是走了很多人,但还是有很多人买木料。”司户佐道:“主要用来起屋。不过确实少了,咱们这里的活轻松了很多,现在变种树了。” 林场的人,除罪囚外,一般都是募来的,管饭。对他们而言,种树确实是比较轻松的活计了。 “听闻灵州百姓现在喜欢起砖房,要那么多木料作甚。”王全坐到了司户佐身前,随意看了看正在剥皮的工徒,说道。 “砖房多贵啊。”司户佐笑眯眯地说道:“能把土房换成木房,就已经不错了。” 他家倒是砖房,前后两进,在会宁县内,几年前刚建的。但他有这个经济实力,不代表普通百姓也有。或者即使建得起,但舍不得。 便是开元、天宝盛世,国朝绝大部分百姓住的也是土坯房,能有木屋的都算混得不错的,更别说砖房了。 灵夏百姓大肆采购木料起屋,也是最近两三年的事情,以前也有,但没这么多。 百姓有了余钱后,第一个想改变的居然是住房需求,而不是其他什么开支,让人诧异的同时,又觉得似乎在情理之中。 木料的价格在过去五年内稳步下降,不是需求变少了,而是产出变多了。 大雪山林场只是一个规模较大的林场,事实上在陇右镇,大大小小的林场很多,黄河河面上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木排载着货物顺流而下。到地头后,货物与商人交割,木排拆开卖掉,已经是一种普遍的运输和销售模式。 诚然,木料产量的大增得益于林场的增多,但林场的增多也意味着从事森林工业的人变多。他们有的是发配过来的罪囚,有的是农闲时打零工的百姓,还有很多是全职工人。 全职工人已经脱离了农业生产,他们不种地放牧,不产出食品,完全靠工资收入到市场上采购粮食,养活自己乃至一大家子人。 这就是市面上食品供给充沛且价格适中的好处。 粟麦、牛乳、蔬果的价格在灵州诸县已经多年没有暴涨了,便是在凶年,会宁关仓库也会调拨外州粮豆,船运往下游,平抑粮价。更别说,陇右镇的粮食也能顺流而下,运往灵州。 秋天的时候,你还可以看到浩浩荡荡的羊群沿着黄河两岸北上,到灵州宰杀出售。 草原上的蕃人也经常过来出售牲畜换粮食,因为他们发现吃谷物更划算,与汉地的经济联系一步步紧密。 灵夏诸州,已经不需要那么多人直接种地放牧了。不如转而从事其他行业,免得一起“卷”死——种粮收益下降,我就种更多,结果产量大增,粮价下跌,收益继续下降,我继续种更多更多。 种得越多,收益率越低,就越有种更多的冲动,这就是“卷”,也是后世欧洲人操控殖民地农产品、基础原材料价格的重要原因。 西非的可可种植业者因为国际市场行情看好而盲目扩大种植面积,结果价格被人为操纵暴跌,贷了款的种植业者只能拼命扩大种植面积,增加产量,试图回收现金,然而价格进一步跌入谷底,最终破产。与此同时,欧美的百姓却享受到了价格便宜的可可,过上幸福的生活。 卷,要不得。 “定西县乡里,起木屋的也不少。”王全突然想起了离家甚久的长子,大郎在保义军可还好?有没有在那边起屋娶妻,扎根陕虢? 九月的时候,州里要押送一批牲畜经陕虢至河阳,或许该找人疏通下关系,主动请缨? 不,这活没人愿干,根本不用疏通关系。 王全看了看刚才骑来的那匹马,大郎已是队头了,该有一匹自己的马。新找人打制的重剑,也可以带过去。 不,重剑还是别带了。用这东西拼杀,固然神鬼辟易,但大开大合,容易为人所趁,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还是别用了。 “轰隆”一声巨响,木排被推下了河,装载货物完毕后,慢慢悠悠地离开林场码头,在船工的操控下,向下游行去。 那里是灵州,曾经的统治中心,如今正在人口流失之中反复挣扎。 第三章 牛市 众所周知,人们居住地的改变会导致他们生活习惯的改变。 首先改变的是着装,其次是语言,最后是饮食习惯,这一点在灵州得到了完美的印证。 迁移过来的蕃人,首先脱掉的就是皮裘,然后改变发饰。在与周围人的日常互动之中,慢慢学习带有西北方言特色的官话。久而久之,就连饮食习惯也改了,以胡饼、蒸饼、汤饼、粟米饭为主食。 不过我们都知道,同化的同时还有涵化,一些顽固的生活习惯也没那么容易改变,也许他们这辈子都无法变成一个彻底的唐人,要到下一代的时候才会慢慢失去自己的文化特征。 今日新来了一批人,主要是丰、胜二州的河壖党项。。 灵州八县在人口方面“失血”得很厉害。铁林、武威二军家属的大迁徙,对灵州而言是十万人级别的损失。 去年赤水、武兴、固镇三军两万多家搬迁至晋绛,同样是十万人级别的损失。 这五个军一走,灵夏直接少了二十余万最具消费力的人群,对地方经济的摧残简直是毁灭性的。 虽说幕府紧急补救,发河中府乱兵家属五千户至胜州,随后又配流晋、绛、蒲三州大清洗得来的两三万百姓至丰、胜,当地又对约一万户河壖党项动手,编户齐民,故丰、胜二州就人口方面而言,损失并不大,基本持平——就经济层面而言,其实损失还是很大,毕竟走的是富人,来的是穷人。 灵州就亏大了。 他们从丰、胜招募了部分河壖党项过来定居,因为灵州条件好,河壖党项又是农耕的,素来温顺,因此吸引了三千余户。此外,他们还从沙碛吸引了一些鞑靼、回鹘、粟特、吐谷浑、党项之类的部众,总计千余户。 如此一番操作,灵州的人口还是大幅度下降,至今已不足三十万,只有约5.5万,29万多人。且与丰、胜类似, 家财多的走了, 来了一堆苦哈哈。 灵、胜、丰三州, 感觉被掏空了。 而此时的关北十五州六十县,就账面上而言,计有24万2300余户、122万8800余口编户之民。未编户的蕃人也流失较多, 此时大概只有三十多万,不足四十万了。 也就是说, “夏国”此时大概有约160万蕃汉民众。邵树德这个国王做得有点寒碜, 但也不错了。董昌就浙东那几个州, 还敢称帝呢。 千金驿驿将李四赶到了坊市,他打算看看这里的肉牛是不是比乡间更便宜一些。 怀远坊市比它曾经的鼎盛时期真是弱了太多了。 首先少的是人, 其次是货物,最终会反应到诸如除陌钱之类的商税收取上面。 为了刺激交易,最近坊市旁边又开了个牛市, 买卖还算火爆。 话说, 灵州最近几年流入到市场上的肉牛数量很庞大, 尤其是今年, 大量军士家人搬走,很多人急着将家中的牲畜出售换成钱。 再加上三圃制盛行下肉牛饲养数量的爆发性增长, 市场上充斥了太多年龄、大小不一的肉牛了。 价格直线跳水是毫无疑问的,现在已经跌破两千钱,连带着羊的价格也跌了, 让赶着大群牲畜过来售卖的蕃人目瞪口呆。 “这牛”坊市大门外,李四眨了眨眼睛, 看着那些瘦得皮包骨头的肉牛,有些惊讶地问道:“从哪来的?” “沙碛。”辫发裘服的蕃人忧心忡忡地答道。 他第一次来灵州牛市做买卖, 带着数百头肉牛,兴致勃勃, 打算换成日用品带回草原,再赚一笔。 但在进牛市时,他就挨了当头一棒。 市令看着他那些瘦骨嶙峋的肉牛,直接安排到在坊市外临时圈起来的栅栏内,这里被人戏称为“瘦肉市场”。 “没去催肥地?” “催肥地是什么?” “嵬才氏的草场。从草原来的牛,一般会提前数月抵达那里,喂养一个夏天, 到秋天就膘肥体壮可以卖了。” 沙碛蕃人不意还有这种门道,顿时有些傻眼。 李四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进了坊市大门。 这年头,长途转运牲畜, 就是这个样子。牛走上一个月,即便沿途供给干草,到地头后也会瘦得皮包骨头,肚里的油脂完全消耗殆尽,必须喂养三个月才能缓过劲来。 牛如此,骆驼、羊、马一样。刚转完场的战马是绝对用不得的,必须用精料喂养几个月才能恢复,才可以骑着上阵厮杀。 每一次牲畜长途迁徙,都要事先与人讲好干草、粮食的在途供应,到地头后,还得有草场“催肥”。嵬才氏手里就控制着不止一个这样的“催肥草场”,很是赚了不少钱。他们甚至都不用亲自下场做牲畜买卖,坐地就能收钱。 一个草场,一般也只会供应一家,毕竟牧草数量有限。 嵬才氏的草场就非常抢手,每年赚多少钱,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但从各自的生活起居看来,绝对是豪富之家:在灵州起了豪宅,生活奢靡,奴仆成群。 偏偏还没人打他们的主意,因为家中往往不止一个嫡女被送到夏王身边服侍,靠山十分强大。这几年还花大价钱培养族中子弟练武、读书,一个又一个后生被送到军中效力,或者想办法进经学读书。 而往关中贩羊的商人,一般也会经过没藏氏、野利氏的横山草场,同样能坐地收钱,分润好处。 这些个羌胡贵人啊,和当年夏王初镇夏州时完全变了样了。单纯论家底而言,便是在汉地,也没几个比得过他们的。 所以,他们是真心实意支持夏王。草原上、横山中有哪个不开眼的想造反,他们自己就先弄死了——头颅做成酒器,非常野蛮,但很有震慑力。 李四进了牛市后,入眼所见全是膘肥体壮的肉牛。不用说,都是本地牛。 李四在灵夏生活多年,如今已经明白了一个事实:种粮食的地方一旦养起牲畜来,草原完全比不过。 这主要指的是数量。 草原牲畜的优势在于便宜,牧草是自己长的,而不是像灵州一样是自己种的。而且草原人一般都比较穷,愿意卖低价,还是有市场的。 随意看了几头肉牛,基本都在两千钱以下,按说很便宜了,但李四想了想后,有些贪心,想看看有没有更便宜的。 实在不行的话,再去瘦牛市场那边转转,与那些蕃人砍砍价,说不定能得个令他惊喜的价格。 “李四,我看你在这转悠半天了,也不买,是何道理?”一个洪亮的大嗓门在身后响起,市场内众人纷纷看了过来。 “原来是卢队副。”李四扭头一看,大喜。以前军中的袍泽,年岁大了后便退下来,到牛市里当个市帅。 一个坊市,一般有市令一人、市佐二人、史二人、市帅一人,视规模大小略有增减。 市令最大,所有人都是他的下属。市帅负责维持坊市秩序,手头一般有二十来个服徭役的乡勇,刀枪齐备。 市帅月俸千钱,和在军中时不好比,但收入也足以令人满意。 “莫要再叫队副了。”市帅摆了摆手,笑道:“怎么,想买牛?” “自是想买牛。”李四答道:“千金驿最近多了不少胡商住宿,这些人出手大方,喜食牛肉,便想着买两头。” “跟我来。”市帅招了招手,让李四跟上。 李四心中一动,跟了上去。 “这是范二郎,他家正好有两头牛要卖。一头1800钱,很便宜了。”市令直接将李四领到一人面前,说道。 李四仔细端详着范二郎的牛,有些老了,怕是寿数已完,不得不拉出来卖掉。 一般来说,他不太愿意买这些很可能活了十年之久的老牛。不过,他不清楚范二郎与市令的关系,市令卢队副又是以前的军中袍泽,实在抹不下面子,便打算买这两头牛了。 范二郎察言观色,心中喜甚。 两头牛3600钱,今年的赋税应该是出来不少了。 上次听一位读书人讲,国朝盛时一户百姓一年交三斛粟、不到三匹绢、250文钱,算下来就是三千余钱。 艰难以后,这赋税是蹭蹭往上涨。到处在打仗,到处都是盘剥,一年缴的户税、地税、青苗钱、赋外科敛等加起来,算成钱的话,大概在八千余钱的样子。 如今邵大帅在外镇打仗,对朔方镇收的税少了一些,因为收得多了也未必运得过去。但不管怎样轻赋,七千钱还是要的。 执行三茬轮作制的农家,如果养足了二十头牛,一年可售卖两头老牛,值3500-4000钱。再出个八九斛麦,差不多就凑够一年的赋税了。 四十亩粮田一年收40余斛麦子、20斛杂粮豆子,全家五口人,如果一日两餐,那么一年要吃掉二三十斛粟麦,如果一日三餐,那就要三十七八斛。 扣掉税后,粟麦差不多刚刚够吃,剩下20斛杂粮豆子,则可以拿出去卖。家里还有其他用钱的地方,比如衣物、农具、家什之类,20斛杂粮绝对够用了,甚至有不少剩余。 还有18头牛,绝大部分是奶牛,每年都产乳,还很多,这也是钱。做成酥、酪,吃了顶饿,可以少吃点粮食——如果牛乳产量再大增的话,日子简直可以红火得难以想象。 不知不觉,从十余年前百姓每年要靠糠菜、瓜果充饥,渡过最艰难的一段时日,到现在一年能剩下好多奶、粮,为此大量拿到市面上换钱,然后修缮甚至重建房屋。 十几年的变化,真的非常巨大! 如今的灵夏大地—— 部落酋豪非常满意,献女服侍邵大帅,献子弟从军,以维持权势富贵。 编户百姓非常满意,缴完赋税后有许多余粮,开始改善自己的住房需求,甚至看其家庭条件,省吃俭用的话,可以供养一个孩子练武,为家族博取更进一步的可能。 城里的百工非常满意,一些大户人家雇佣仆人,如果你够勤快,在牙行里名声好,“佣作之直五百”,包吃住,也就是每月五百钱,一年六千钱,可以买15-20斛粟麦。 军士们更不用说了,天底下无论哪个藩镇,百姓再苦,军士们不可能苦的。 这个“夏国”,确实已有几分气象了。 但夏国的经验可以在灵夏搞,可以在河陇搞,甚至可以在河阳、河南府、汝州等地搞,其他地方就难了。光一户六十亩地就很难做到,江南甚至只有几亩、十余亩,而且是精耕细作的水田,经验不能照搬,以后还得想办法。 但不管怎样,采用了先进的农业生产方式,北方地带粮、肉、奶、皮、毛的产量大大增加是可以做到的,如果再整合草原经济,甚至可以做到富足,每个人的生活都可以得到改善,前提是结束战争,尽快推行统一的政策。 第四章 仙术 叮叮当当的钟声响起,两艘从灵州东城码头北上的船只一前一后抵达了永丰县码头。 两艘船只吃水很深,在码头力工的帮助下,费了好大劲才调整好方向,停靠在了栈桥一侧。 船舱内所载的不是什么贵重货物,而是红砖。 丰州永丰县的城墙年久失修,今年雨势连绵,一下垮塌了很大一片。 在上报幕府后,同意拨款重修。最近开始全面执政的夏王府仓曹介入此事,决定修建一座内部夯土、外层包砖的城池,一如怀远新城,就是规模没那么大罢了。 其实在这会,传统的夯土版筑城墙慢慢不太流行了。。随着战争的需要,重要城市的城墙越来越多地使用砖石,比如成都刚刚修缮的新墙——这些城墙在2018年被考古出来了,“该城墙最早筑于晚唐时期,残存长度约170米,宽8.9-12米,整个墙体内为夯土,外砌包砖”,可能是历史上王建入蜀后所修。 舍得在城墙上花血本,说明了战争烈度的提高,以及战争方式的转变。 关北十五州,城池质量最好的应该是夏州,不光地面上坚如铁石,甚至就连地下一段距离内都做了防护,挖地道时“铲凿不能入”,赫连勃勃当年花的血本更多。 其次便是怀远新城了,规模不小,相当于中等偏上的州城,内层夯土、外层包砖,花费了好几年的时间。灵、丰诸县百姓应该对此记忆犹新,轮番被征发过来取土、筛土、制砖、烧砖、砌墙等等,可谓苦不堪言。 永丰县新城墙的修建同样征发了徭役,不过仅限于本县。 砖头部分由本地建窑烧制,部分由外地通过水路运来,眼前这两艘船就是了。 “萧家的砖。”码头之外的凉亭下,录事孙昌低声向县令孙图禀报。 孙图,丰州孙氏族人,彰义军节度使(泾原)孙霸的近亲,担任永丰令已经三年。 “萧家哪个人?幕府右行军司马萧茂?”孙图问道。 萧氏在朔方镇的影响力不大不小。 萧遘当了七八年陇右节度使,从京中招募了一大批贤才, 尤其是水部, 从郎中以下, 端掉了三分之一的人,这都是极其熟悉水利事务的官吏,将陇右的陂塘沟渠狠狠整饬了一番, 让夏王极为满意。 如今虽已调任王府谘议参军,看似失了节帅之位, 但那是亲近位置, 在夏王左右出谋划策, 提供建议,影响力不可低估, 此为萧氏第一人。 萧蘧,转任绛州刺史。早年当过河中府永乐令,后来到陇右, 幕职、州官都干过, 现在当了绛州刺史, 这也是亲近提拔。另外, 所有人都知道,他女儿是夏王枕边人。 此为萧氏第二人。 萧茂与萧遘、萧蘧兄弟其实不太熟, 也不是一支的,从幕府营建司判官干起,转任地方职务两年, 再回幕府担任两大行军司马之一,现在更是王府士曹参军事, 七曹实权官员之一,严格来说, 并不比萧遘兄弟差到哪去。 “正是萧茂。”孙昌低声答道:“萧茂妹婿在回乐县开了个砖场,产砖量极大, 还便宜,日进斗金。” 国朝士人,并不耻于做买卖。他们并不像后世明清的士人那样,既舍不得巨大的利润,但同时又在表面上看不起,遮遮掩掩,让家中的奴仆下人出面当白手套。 此时的士人, 看到好买卖,甚至直接上阵,还经常写诗表达得意之情。涉商诗一直是诗坛经久不衰的流派分支,有的还描写得惟妙惟肖, 风气可见一斑。 “王府有没有掺一手?”孙图又问道,声音压得很低。 “这却未打听到,或是有的。”孙昌苦思了半天,道:“夏王一直有私家产业在经营,此砖场或也有份。” 孙图点了点头。连圣人都有内库,汉时还有少府这种庞然大物,夏王有私产在经营,也很寻常。 能够明面上看得出来的,大概就是魏氏铁匠铺、赵成的商队,王府不参与日常经营,但占份子,分润好处。另外,洪源、沃阳、榆林三宫部属也是邵氏私人部落,这也是一笔“产业”。 萧氏开砖场,王府占点份子,完全有可能。 “此砖场所产之砖为何价廉?” “听闻起得很大,几有二十门。” “二十门?”孙图疑惑道。 “乡间土窑谓之‘一门’,萧氏砖场之窑有二十门,谓之‘轮窑’。” “轮窑有何神异之处?” “这却不知也。”孙昌答道:“萧氏已经在怀远县起第二座轮窑了,广募工徒,月给三百钱。” 其实,轮窑在“硬技术”方面并没有什么创新之处,它的“神异”主要体现在设计上面。 传统的乡间一门小土窑,制完砖坯后堆进去码放好,封上门后就开始焙烧。砖成之后待其冷却,然后一一取出。 轮窑则是一种连续生产的砖窑。 其在生产过程中产生的烟气可以预热前面的砖坯。一座20门的轮窑生产时,4门在焙烧,7门在预热,5门在冷却,剩下的4门已经在出砖了。随着火焰在窑门间的移动,可以做到连续生产,效率比小土窑不知道高了多少倍。 简单来说,轮窑充分利用了废热、余热,节省煤炭、时间,连续出砖,成本自然大大降低。 利用旧有技术条件,搞设计上的创新,是一个提高生产力的有效手段。 但在使用水力机械锻造铁甲方面,完全遭遇了可耻的失败。 什么水力锻锤,力量完全不够,也生产不出那么大块的铁。邵树德曾经提出过这个建议,但都作院的工匠们告诉他朝廷曾经试着用水锤打铁,但失败了,所费极多,质量很差。 邵树德想了想,他后世曾经看过一本牛津大学的书,似乎欧洲的板甲早期全是手工打制的,根本不存在什么水力锻锤反复锻打形成大块板甲这种事情。 到了16世纪末,欧洲人在炼铁、炼钢技术上取得了突破,能生产出大块的钢铁,这一点十分关键,因为这给水力机械锻打提供了条件。但即便如此,一副板甲绝大部分的工作也是后期完成的,所花费的时间和成本依然巨大。 真正让板甲成本降下来的是更先进的冶炼炉。欧洲人16世纪末、17世纪初的冶炼炉的设计已经极为先进,产量获得大幅度提升,成本飞速降低,同时还在钢铁生产过程中进行化验,对材料方面已经有了相当的了解,开始逐步提炼理论,指导生产——对比下几十年后欧洲原版的“红衣大炮”和明朝的仿制品就知道了,欧洲人在此时取得了技术优势。 历史上朝鲜、日本用水力机械锻所谓的板甲,质量极差,缺乏最基本的防护能力,原因在于他们和明朝一样,生产不了大块的优质钢铁板。面积越大,越薄脆,这个只能靠材料来解决。 如今的灵夏,稍微大一点的铁板都制造不出来,你打个锤子哦!提前七百多年学欧洲人用水力锻锤打板甲,你确定你们打的是同一种材料吗?那么大的优质铁板你能做出来吗? 反正历史上朝鲜人、日本人用水力锻锤仿造过欧洲板甲,质量极差。邵树德确定现在大唐的金属冶炼水平比不上九百年后的朝鲜、日本,他们那时已经从明朝和欧洲人那里学了很多东西。 “把砖都堆起来吧,后面要用呢。”孙图叹道:“现在那些小土窑,我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了,遣人去灵州学学吧。说不定,日后百姓都喜欢建砖房了。” “遵命。”孙昌行礼道。 砖房?码头上就有砖房。好是好,但百姓们一时半会多半不会大造砖房。 铁林、武威二军两万余将士离开灵州,抛售的房屋多到数不胜数,价格是令人吃惊的便宜,几缗钱就能拿走,很多人争着买。 不过,砖房多多少少还是会有人建的。毕竟不可能每个人都住到城里面或靠近城墙的地方,离田太远了。 码头上热火朝天干了起来后,附近一些“卖饭家”也开始给炉子生火。 孙图已经提前回了县里,孙昌还得留在码头上——录事者,记录、缮写,总录文簿,当然要留下来了。 “店家怎生准备了这么多酥、酪?”孙昌闲着也是闲着,便找一位卖饭家聊天。 “官人——” 虽然心里听着很舒爽,但孙昌是杂任,不是官员,因此立刻打断了。 “郎君有所不知,而今牛乳贱得很,还顶饿。码头上那些夫子力工不愿多花钱,经常买着吃。胡饼、粟米饭也吃,但少了。”店家一边生火,一边说道。 他的炉子浓烟滚滚,用的石炭,也不知道哪买的,味道很冲。 贺兰山一带除造船所需外,禁伐大木。很多人进山樵采,也只能捡拾一些枯枝,使得市面上的木柴价格大涨。久而久之,很多人开始用石炭做燃料了。 官府更是大面积使用石炭。官员福利中本有木柴的,多年前就全改为石炭了。 燃烧完的炭渣也被人收集起来,铺在道路上,在多雨季节特别有用。 “你这牛乳从哪来的?” “自然是乡间买来的,今早去买的。”店家说道:“城西北小柳沟那片,家家户户种葡萄、酿酒。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牛突然间就愿意产乳,多得很。某打听了下,听闻是大王得仙人传术,然后让农学的官人们指点给百姓,一头牛得乳二十余斤,往日还不到七八斤。” 一户农民的土地,一般由农田、菜畦和宅园组成。农田种粮,菜畦种瓜菜,宅园的话就要看情况了。 因为气候和传统因素,灵夏农户的宅园,一般是种果树,如枣子、葡萄之类,尤以葡萄居多。 但在中原,就以桑树为主了。比如朱全忠治下的汴宋诸州,一户百姓种五十株桑树,与关北是不一样的。 灵夏葡萄多了,自然会酿酒,这是地域风俗、传统,从北朝那会就如此。 “仙人传术?”孙昌听了一震。 “可不是么?”店家有些认真地说道:“大王得仙人看重,定是要做那圣人了。” “圣圣人?”孙昌不是愚昧百姓,他是读过书的,虽说灵夏民间经常有人称呼“邵圣”,但他从没这么称呼过。 圣人在长安呢! 但现在看来,或许夏王亦是圣人?灵州邵圣、长安李圣,各帝一方? 天底下纷乱不休,灵夏却这般平静,日子还越过越好,就连怪话最多的武夫都对夏王赞不绝口,让他们搬家就搬家了,这比连神策军都驾驭不住的长安圣人强多了啊。 孙昌一时间陷入了沉思。 “郎君可要来点白酥?”店家突然问道。 白酥、酥油、**、乳酪、酪酸浆、奶油、奶渣、乳皮、黄油、奶酒是目前灵夏主流的处理牛乳的方法,也是老百姓常见的事务——事实上纯牛奶极少有人喝。 “给我切一块吧。”孙昌吩咐道:“也不知道这么多牛乳该怎么办。” “小柳沟那边有人在传授制奶粉之法。”店家一边熟练地切着奶酥,一边说道:“一下子多产这么多牛乳,用不掉可惜了。若制成奶粉,输往军中,当可得大用。” 孙昌笑了,道:“你也懂打仗?” “武夫亦要吃饭。邵圣怜悯我等百姓,产了那么多牛乳,收走一些抵税,充作军需亦是寻常。”店家将白酥递给孙昌,说道:“可惜目前只有小柳沟的牛产乳多,农学的人也只往那边跑。若全县都这般,啧啧” 孙昌默默吃着白酥。 前些日子县里接到仓曹命令,秋税收上来后,多采买一些老牛,宰杀后制成一种叫肉松的物事。同时也尽量多做一些腌肉、熏肉,等待装船输往潼关。 奶粉、肉松、腌肉,一船船运往潼关,多半是用来养军的了。 长途运粟麦确实麻烦,但运奶粉、肉松似乎就要容易许多,还更顶饿。大王这是在积攒军食,又要打仗了啊。不知道谁又要被揍了! 第五章 诸葛 “昔有诗云‘此香同异域,看色胜仙家。茗饮暂调气,梧丸喜伐邪。’” “别唱了,不就是诃黎勒叶么?当我不知耶?” “那你买不买?” “买了!” 清算行的小使满头大汗地抄录着双方的交易。随着最后一笔落下,钟声恰到好处地响起,小使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道:“今日到此为止,接下来休市两日,两日后再开。” 说罢,抱着账册匆匆离了桌案,到后边忙活去了。 时已近傍晚,商人们完成了一天的交易,马上就可以回隔壁的集中居所,饮酒作乐,博戏玩闹等等。但他们还得挑灯夜战,进行汇划结算。。 作为博览会交易最重要的服务机构,隶属于户曹的清算行里的活计绝对不轻松。 一次盛大的交易会落幕,汇集起来的账册往往有数千页。 每一笔交易都要进行结算,每个人的账户都要进行统计。在全体交易结束后再进行统计是不可能的,商人们也等不及,因此一般是交易几日就暂停两天,统一结算账目,然后再展开新的交易。 工作是繁重的,但也是极其必要的。商人们不再大车小车装载铜钱来交易了,也不用因为铜钱的成色、绢帛的价值吵得脸红脖子粗,导致买卖黄掉了。大家都用银元这种十八铢重、成色银九铜一的记账货币来结算,省掉了很多麻烦。 商人们省掉了麻烦,清算行就要加大工作量。但你既然想收税,自然不可能什么都不做,没有那种坐享其成的好事。 诸葛仲保离开坊市后,便住到了与坊市一墙之隔的馆舍内。 馆舍是新盖的,以前是木屋,现在是砖房,连带着坊墙也从夯土的变成青砖的了。 灵夏的变化,是肉眼可以看得见的,这让诸葛仲保很是感慨。 诸葛仲保是今年开始做生意的,从兴元府进一些茶,运到灵州来买。 山南西道节度使诸葛仲方本来不想搭理他这位便宜兄长, 毕竟有过旧怨。但在知道他侄女诸葛氏给邵树德生了一个男孩, 且健康长到六岁, 聪慧伶俐之后,立刻改变了态度,变得热络了起来。 人啊, 就是这么现实。在利益面前,什么都可以舍弃, 什么都能够改变。 诸葛仲保点了一壶葡萄美酒, 自斟自饮。 两个儿子坐在斜对面, 还在谈笑,或许是茶都卖出去了吧, 心中喜悦。 “听闻圣人给玉山都将士发赏赐,时瓒领到了一张银元票,大怒, 直接撕了。嚷嚷着‘将士日夜戍守宫门, 独给我纸耶?’后来听闻这‘纸’能到同州坊市换银元, 又恼羞成怒, 差点鼓噪作乱。” “徐州兵,我看早晚要作乱, 圣人驾驭不了这帮骄兵悍将。” “燕兵也很凶,李匡威不会像朱泚一样占了长安称帝吧?” “难说,武夫的心思很难猜, 说不定一冲动就动手了。” 诸葛仲保看了他俩一眼,继续饮酒。 长子跟在他身边做买卖, 次子去读书了,今日跟过来涨涨见识。 二郎读的不是经学, 而是算学。他从小对账目之类的东西就很感兴趣,先圣经典反而看不下去, 往往读着读着就昏昏欲睡。 算学其实也不错!学有所成之后,去长安考明算科,中了后也能得官。 而且这年头学算学还不容易呢。 这类学子,要么在长安、洛阳的官学里学习,要么就是家传教导,想从外头找个精通算学的先生,其实并不太容易。 灵夏在州、县两级开办算学, 说起来是破天荒的举动了。 为此几乎把涌到长安参加明算科考试的学子给网罗了个遍,且现在每年都去重金招募,不管水平高低,一律拉来, 充当州县两级算学的教师。 交易会,需要大量精通算学的杂任,而这无疑是很匮乏的,这从各个交易会的银元票还无法自由流通就能看得出来。 至今,也就灵州、夏州、绥州、延州坊市交易会上开出的银元票可以互相使用,但其他地方就不行。比如你拿着灵州清算行开出的银元票,跑到同州交易会上做买卖,肯定会被拒绝。 究其原因,没有足够的算学人才盘账,这非常致命,也是阻碍银元票获得进一步推广的重要原因之一。 “二郎,你入学也一年了,而今让你去坊市里盘账,可算得过来?”放下酒碗后,诸葛仲保询问道。 “阿爷,儿近来没在学算学?” “嗯?”诸葛仲保抬起头来,有此吃惊,也有些恼怒:“不学,终日在虚度?” “非也。”诸葛二郎说道:“儿在跟摩尼法师学习大食文字,打算译一些大食、大秦书稿。摩尼法师懂汉文、回鹘人、波斯文、大食文,学究天人,儿很感兴趣,故愿学。” 摩尼法师现在也进夏王府当官了,据说可能会为他额外增设“数学”一职,与“文学”相对,从六品上,专门教授夏王子女数学——时人多称算学,但邵树德明言,算学之外还有几何,故易名为数学。 各州、县的算学也即将易名为数学,但就目前而言,教授的还是老一套的东西,因为算学博士也只懂算学,不懂数学。长安的明算科考试考的也是这些。 摩尼法师懂得也不多,他其实只是搬运工(翻译),而不是专业的研究者。 “学这些东西有用?”诸葛仲保问道。 “有用。”诸葛二郎说道:“做个辞家、艺士没甚意思,市人、贩夫亦很寻常,唯译家通识内外,开阔眼界,还算有趣。” 诸葛仲保想了想,觉得似乎有点道理。不过他不是从兴趣的角度出发,而是从功利的角度思考。或许,通晓外邦文字,了解天文地理,是另一条更好的进身之阶? 摩尼法师的背景很复杂,懂诸多文字,见识丰富,就连夏王在灵州时,亦经常垂问,看起来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将他的本事学到手,或许也不错。 “罢了,不管你了。”诸葛仲保叹道:“然算学亦需学,若被学堂赶出来,我可丢不起那个脸。” “儿知道了。”诸葛二郎答道。 父子间结束问答后,一夜无话。 第二日,诸葛仲保在坊市内转了转,发现没甚想买的,便至清算行内取了银元票,径自离开了。 清算行现在搞得挺有意思,对一些在本地有家有业的大贾客,甚至可以给你预支银元票,方便了很多交易。 可惜,还是那句话,盘账盘不过来,银元票没法通行全境,不然作用可就太大了,直接可以当钱使。 不过就目前而言,银元票的作用依然是十分巨大的。否则,老百姓家中根本不会出现那么多铜钱,什么牛羊、乳酪、干果之类的买卖做起来就束手束脚,只能以物易物。 城里面富户雇人,亦只能给米做报酬。 砖场、林场募工,有人就来几天,日给十文钱,没有铜钱的日子可是很难熬的。 昨日他甚至在坊市内看到一名幽州来的商徒,居然拉着一车金银器来做买卖。 别笑!在国朝,造型各异的金银器也经常出现在生意场上,不是作为商品,而是作为钱。敦煌就有人拿银碗买米,算起账来十分麻烦,有人甚至宁可不做这些买卖,也不愿与人争论他这只银碗的价值。 除金银器外,绢帛、粟米之类的亦可当钱使。但绢帛产地不一,大小不一,年份不一,花纹之类的亦多有差别。这种东西拿来当前,对交易双手都是一种折磨。 到傍晚的时候,诸葛仲保从蜀地商人那里得到了一个信息:龙剑节度使赵俭攻茂州羌人大败。 另外,东川节度使朱玫攻彭、汉,满存、李鋋等人求救,刚刚被朝廷赐名为李茂贞的西门文通誓师救援,三家合力,在彭州城下大败朱玫。 朱玫退回梓州后,其实并未有太多损失,正打算重整旗鼓,再伐李茂贞呢,部将王行瑜、王行约兄弟造反,割据绵、陵二州自立。 朱玫大怒,欲征伐,王氏兄弟向李茂贞求救。李茂贞允诺,双方第二次大战即将开始,目前看来李茂贞还占据了不小的优势,这也是个有本事的人。 “朱玫败矣!”诸葛仲保很确定:“东川本来就小,叛走两州之后,形势更微妙。蜀中战局,快则一两年,慢者三四年,必然全被李茂贞全占。朱玫不太善于笼络属下,给的好处也不足,早晚为李氏所灭。” 诸葛仲保有些遗憾。若此时他仍然掌控着巴南的壁、通、开三州,便可以南下参与蜀中战事,说不定就趁势崛起了。 割据蜀地,与割据关中一样,都有着极为明显的地利优势,当个一方诸侯的绰绰有余。 离开坊市后,诸葛仲保直接回了家。 路上看到了大批船只扬帆起航,顺流而下,满载粮食、草料、器械等军事物资。 量出为入的财税政策,使得各州每年两税收多少完全不固定。但即便是在邵树德与朱全忠连番大战的背景下,灵州也没有额外征收什么赋税,收了也用不大上。 而送到外地的钱粮少了,那么“留州”部分就大了,这或许也是夏王的本意——地方建设,也需要很多钱粮啊,我想看看你们会折腾成什么样。 “又得打仗了。”诸葛仲保轻声叹道。 第六章 后备 烈日之下,操练不停。 一队士兵上前,小步快跑着。角声突然一响,人人拈弓搭箭。 离弦之箭飞出,远远地落在远处的草人之上。 如此重复,直到击钲声响起,士兵们才停下脚步,换换收拢列阵。 朱叔宗举步上前,挨个草人查看。 他看得非常仔细,每个草靶都插了羽箭的落点部位。。 国朝军中考核,箭术第一,比什么都重要,人人要会射箭,毕竟没有专职的弓手队伍。 行进间射草人,是一个重要的训练科目,考验的是军士们在运功情况下射击的精准度和速度。 战场之上,情况复杂,不是什么时候都会给你原地射击的机会——那个考核也有,长垛静射是也。 “不是很好!”朱叔宗面无表情地回到了高台上,对一众教练使说道:“昔年大帅掌铁林都,于晋阳杀叛将贺公雅,麾下来自河阳、昭义镇的老卒翻墙而下,抬手便射。射完前冲,再***准无比,箭箭咬肉。现在是什么样子?” 教练使们无语。当年那都是老兵,有人见仗十几次了,杀人就和穿衣吃饭一样寻常。眼前这些都是招募的新兵,训练才一年,能比么? 一个好的弓手,没三五年培养得出来?更何况这个弓手不可能一直练弓,他还要练枪槊这类基础武艺,短兵器也要学会一种。此外,特殊武器比如长柄斧、钩镰枪、狼牙棒、陌刀、重剑之类,要挑一样学会,勤练不辍。 说白了,国朝军士没有分类,要学的技能太多,培养起来周期太长。 其实各藩镇打到现在,或多或少都面临着后备兵源不足的问题。不是人不够, 是技艺合格的军士不够。 打仗消耗的速度, 肯定比你培养快啊。一个什么都不会的新人, 从地里招募过来,让他纪律严明,令行禁止, 熟悉金鼓旗帜,会与袍泽们一起列几个常用的军阵, 差不多就要花一年时间, 这还是在土团乡夫们已有一定基础的情况下达到的。 所以, 藩镇将帅们在衙兵大量消耗之后,都优先选择州兵补充, 州兵不够,再补县镇兵,县镇兵也消耗完了, 只能补土团乡夫了。 灵夏十五州大约有三万州兵, 无县镇兵, 这个后备兵源其实是不太够的。 但邵大帅经常下令从属、附庸藩镇、草原各部拣选精壮送过来, 这也是一大补充来源。 战场上收编的降兵,也会甄别使用。 这便是夏军兵力的三大来源, 至今就是靠这个体系运转的。 不过随着战争烈度越来越高,再不是以前在西北小打小闹那种了,消耗变得非常剧烈, 自己培养的比例就变得越来越大。 数月前都教练使衙门遣人送了一万新兵到河中,步骑皆有, 主要是为了补充各部衙兵战损,这批人就是朔方镇自己“原汁原味”培养的, 训练了数年之久。 那一万人送走后,都教练使衙门就还剩一万在训“半成品”了, 于是又紧急招募了一万新兵,分成三批,按不同的进度展开训练。 这支在训军队号“续备军”,一个曾经出现过后来又罢废的番号。 两万在训人员中,五千人已经开始接触行进间射草人这类高级科目,五千人还在进行基础的枪术、刀术训练,一万人才刚刚熟悉军中规矩, 操练过几次队列。 两万新兵年龄都不大,普遍在二十以内,大部分就只有16-18岁,属于邵树德出镇夏州之前出生的人。蕃人、汉人皆有, 本地人、外地人掺杂。 他们的童年过得比较辛苦,稍大一些后,日子渐有起色,到了长身体的阶段,生活已经有了明显的改善。如今从军之时,家中甚至已经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们是幸运的,因为在少年时代能吃饱饭了,但又是不幸的,因为比他们晚出生十年的人生活要更好,打小就能吃奶,时不时还能吃点肉,长成后身体会比他们更强健高大。 这批人的忠心没有任何问题,在进入军队这个大染缸之前,也谈不上跋扈嚣张,顶多受社会风气影响,有些许苗头罢了——是的,就是社会风气,任何一项制度,都必须考虑社会风气或者说共识,贸然移植宋、明、清管理军队的制度,来约束此时的大头兵,会引起巨大的反弹。 制度,终究是靠人来执行的。风气如此,便是再纯洁的人,多多少少也会受到影响,武夫不是没有感情的机器,你说严格要求不准张口闭口造反,人家凭什么听你的?军营之中,风气就这样,大伙平日里就在谈论哪个军官好,哪个军官不好,要不要砍死他之类。潜移默化之中,啥也不懂的“萌新”、“小白”也会变成跋扈武夫。 风气的改变,不是靠一个人或几个人能行的,也不是靠制度就能约束的。这需要漫长的时间,需要社会共识的改变,即大家认识到这样不行,对所有人都没好处,有这个共识,风气才会得到改变。而不是某人振臂一呼,说执行个什么制度,几年内军中立马纯洁,能对抗全社会风气的污染,维持自己内部的小纯洁圈子,执行制度的军官们一个个和政委一样,充分理解主官的意思,彻底维护主官的利益,没有任何私心,靠嘴皮子说服跋扈武夫们手里的刀子。 最忠心的武学生,都做不到毫无私心,惟命是从,遑论旧军官了。 夏军目前的风气,与宣武军一样,算是相对听话,相对纯洁的。这种风气是军队组建的历史、社会大环境、主帅的个人意志、军官团队的私心、底层武夫自身的利益以及制度约束各种条件下达到的平衡,这种动态平衡往哪个方向走,全看各方博弈的结果。 你迁就军士,那就朝五代十国那种跋扈到极点的武夫方向走,你拉住点缰绳,他们或许就会朝恭顺一点的方向走。这就是博弈,没那么简单,也不是短期内能见到功效的。 “这五千人,还得练一年。”朱叔宗毫不犹豫地说道:“不合格的军士,我没脸送给大帅。若有大战,便从州兵里补充吧。” “都头,当初组建镇国军,各州州兵被抽调得厉害,这几年补充也比较缓慢,再抽州兵,会不会不太合适?”有人问道。 “也是。”朱叔宗想了想,便说道:“或许可以让河西、青唐诸部酋豪献背嵬若干。这些人技艺都不错,只要军中粗粗整训,便可上阵厮杀。就这么着吧,反正兵不练好了,便是大帅亲自来催,我也不放人。各军军使若来打听,你们也这般说,不要客气。” 众人听了暗自腹诽。 你家女儿是夏王亲自选中的长媳,将来开国,便是太子妃乃至皇后,你敢这么说,我们怎么敢?混到都教练使衙门的人,都是没啥门路的,如何能得罪那些大将? “都去校场忙活吧,给我狠狠操练。如今肉奶管够,不要怕他们练不动,去吧!” “谨遵都头之命。”诸教练使纷纷散去。 给手下们下完命令后,朱叔宗下了高台,骑着一匹马,沿着宽阔的校场慢行,仔细看着军士们操练。 “出枪这么慢,若是战阵搏杀,你已经死了知道吗?” “声音怎么这么小?没吃饱饭?” “你怎地每次都刺人胸口?若他着甲,你刺得穿吗?” “你这枪术有几分火候了,但还不够。保义军王将军,临阵搏杀,吼声如雷,每每刺中贼人喉咙,从无失手,你还得多练。” “呦呵,看来投军前练过啊,但不可自矜。大王有言,‘月棍年刀一辈子枪,宝剑随身藏’,列阵搏杀之时,贼兵着甲,浑身只有几处无遮护,你要保证回回刺进去,稳、准、狠、快,武艺便到家了。” “你这用刀之法不对,给我出来,单练劈砍百下。” “今日教你们如何在临战前快速上弓弦,兼校准步弓,一个个都听仔细了。” 训练场上,教练使、教谕、助教、驱使官们走来走去,嘶吼不断。 这是一个藩镇军队真正的根基,也是长期维持战斗力的基础。 培养一个合格的士兵不容易,代价巨大,周期漫长。但征战之时,也许一天之内就能损失几万精锐主力,往往让他们所做的这一切成为笑话。 但这事还得做,还得扩大规模。 如今镇内粮肉奶产量大增,可以支撑更大规模的新兵训练了。 续备军,或许可以扩编至五万人,每年输送一万技艺合格的新兵,补充战损。 如此,长期拉锯之下,敌人一定撑不住,只能龟缩守城。利用地形、城池的优势,来抵消他的军士个人素质方面的差距。 “都头,有牒文传来。”一名文吏匆匆赶到朱叔宗身侧,禀报道。 朱叔宗接过公函,拆开后看了一下。 原来是飞龙军久经征战,损失较大。而且邵树德发现原本组建时,夹杂了太多阴山诸部蕃人,素质太差,这次补了不少新兵,勉强将编制完善,但他又想扩编至万人,让朱叔宗挑两千会骑马、技艺合格的新兵送过去。冬日大河上冻之后,飞龙军以战代练,南下袭扰洛、郑、滑诸州。 “简直——”朱叔宗刚想骂娘,又看到最后一行,邵树德打算在腊月置酒招待诸将佐,让朱叔宗把女儿也带过去,王妃有诸般赏赐云云,便生生忍住了。 “你一会去找胡教练使,让他挑两千会骑马的好手,送往安邑。”说这话时,朱叔宗微微有些脸红。 于是他又补充了一句:“大帅要遣飞龙军出战,军令如山,我等敢不从命!” “遵命!”文吏面无表情,告退离去。 朱叔宗看了看热火朝天的训练场,琢磨着一会该行文安邑了,扩编续备军,已经迫在眉睫。 方才牒文中还提到一事,河洛经略使李唐宾亲自督战,猛攻硖石堡,已经克复。 战事之惨烈,让人震惊。光被李唐宾亲手斩杀的诸军将校、蕃部酋豪就不下二十人。攻占此地后,诸军一鼓作气,连下缺门、白超垒,进抵新安县城下,但兵锋已钝,只能暂时回撤,筑寨固守。 又得补充战损了,但应该不是从续备军这里想办法,而是附庸藩镇兵马,比如华州军。 第七章 不动摇 时已九月,重阳佳节将至。 整补完毕的武威、天德、铁林、飞龙诸军在各自驻地进行了规模浩大的整训。 武威军在河清,天德军在武陟,归德军在孟州,这是部署在一线的防御部队,整补完毕后齐装满员,计步骑两万三千余人。 六大巡检使、横山二部蕃兵八千步骑、飞龙军八千骑马步兵(欠两千)作为二线反击力量,部署在河内。只要汴军渡河而来,顿兵于坚城之下,这股机动性极强的部队就会适时反击,争取将汴军留下来。 但他们多半发挥不了多大的作用,短时间内朱全忠很难下定决心,再组织一次十万人规模的进攻。 不到四万步骑的兵马,全归高仁厚指挥,他本人坐镇河内,担任怀州行营诸路兵马都指挥使。。卢怀忠任行营排阵使,指挥一线三支部队,符存审任行营都虞候,蔡松阳任先锋斩斫使,契苾璋任游奕讨击使,各司其职。 进攻硖石堡的河渭蕃人损失惨重,随后又补了一些精壮勇士至赤水、武兴、固镇三军,本来一万户、三万余口,现在还剩四千户、两万多口,全部安置到怀州河内县。 一万户河壖党项,因为是农耕社会结构,人数比较多,大概有五万人上下,还在或乘船、或乘车或者干脆步行南下,赶往河阳的路上。 这些人本来要安置到济源县的,但随着形势的变化,将分散到怀州的修武、获嘉二县。如此一来,算上原本残存的人口,怀州便将有14500余户、72000余口——如果不算迁徙中途损失的话。 孟州济源县,第一批安置了两千余口李仁欲的部众,第二批又来了两千余口拓跋仁福的部众。如今第三批李仁欲的部众又在路上了,三千多口人。总计编成三千户、八千多口,加上原本残存的人口,全孟州共一万二千余人。 人口还是有些少,邵树德又把主意打到了同华镇身上。 同、华二州人口相对稠密,地少人多, 百姓生活并没有多宽裕。邵树德打算迁移部分人口至灵州, 提高当地汉人人口比例, 再迁移部分到河阳,填补这里的大片空白土地。 初步计划是往灵州、河阳各发一万户,老百姓多半不是很乐意, 可能要采取强制手段。 “河阳这人口还在持续增加,今年全靠咱们散军粮养着, 明年也得熬到他们秋收。这第一年的收成, 反正我是不抱什么指望的。本打算后年开始收税, 我看够呛,多半还得继续免税一年。”诸事办妥之后, 邵树德便离开河阳,返回安邑,临走之前, 与宋乐边走边聊。 河清县那边连带缴获, 还剩八万余斛粮豆, 北边又缴获了十余万斛粮草, 总计不到二十万。战争结束后,乌岭道已经停止运粮了, 轵关道还在运,但成本太高。 蓼坞码头那边,汴军水师撤走之后, 偷运了十万斛粟麦过来,但随着汴军水师活动的加剧, 又停止了。 不过还是有变通的办法。邵大帅令人将粮船夹杂在朝廷漕船之中,小心翼翼地往蓼坞运粮, 又运过来十余万。 但这是不够的。 三万九千步骑,外加这么多人口, 至少要准备八十万斛粮豆来给他们消耗,可能还需要额外收割一些干草,如此方支撑得住。 粮食他当然出得起。晋绛的水利工程摆在那里,农业基础贼好,问题是怎么运过来。还是只能苦一苦河中百姓了,陆路走轵关运粮,水路继续偷运, 直到明年秋收,河阳才能缓过一口气来。 只是这样一来,邵树德在河中百姓里的声望又要下降。这几年,已经从友善变成冷淡, 后面估计要变成仇恨了。 “大帅,河阳若能恢复阡陌纵横、牛羊被野的盛景,百姓皆感大帅之德,这是有好处的。”宋乐捋须笑道:“甚至可以泽被子孙后人。” “哦?什么好处?”邵树德笑问道。 “河阳乃洛阳北部屏障,天宝年间有六十万人,若执行三圃制,八十万、一百万人都可养得。”宋乐说道:“异日大帅开国,居于神都,有河阳这种根本重地在左近,则稳如泰山矣。” “谁说我要定都洛阳?”邵树德气笑了。 宋乐的意思他明白,河阳建设好了,若有大几十万户口,这都是他的基本盘。如果定都洛阳,则北面无忧,睡觉都睡得安稳。 “其实何止河阳?”宋乐继续说道:“河南府、汝州几与白地无异,泽、潞户口亦不丰,正所谓一张白纸好作画。孟、怀、泽、潞、汝、洛这一府五州,若得之,皆可迁移百姓,采用三圃制。百姓得了好处,皆感大王之德。便是有人桀骜不驯,起兵作乱,也打不进这六州来。大王有大义名分在手,只要京师安全无虞,自可徐徐调兵,一一平灭。” 这是老成持重之言,但邵树德不爱听。 纵观五代更替,基本都是京城出了问题,变生肘腋。 李存勖入洛阳,那是张全义的基本盘,即便带了一些河东军士过来,能有多少?两万?三万?后唐的禁军,大部分还是收编的后梁降军,他们对李存勖的忠诚度着实可疑。 至于地方上的官员、军将、百姓,感张全义之德,未必对李存勖有什么好感,一旦出点乱子,只会作壁上观,不会拼死力战。 后晋、后汉,皆从河东入汴梁,过河阳之时畅通无阻,如履平地。 后周郭威,自邺城起兵,入滑州,去汴梁一路坦途,自无问题,可若要至洛阳,就麻烦了。如果地方上有坚持抵抗的州县兵马,凭借险要地势固守,郭威久攻不下的话,缺乏大义名分的他,结局如何,还很难说。 基本盘人心向背之重要,可见一斑!关北十五州,你问问有没有人愿意造反? 但邵大帅就是不爱听,顾左右而言他道:“张全义任奉国军节度使,此事你怎么看?” “大帅,此事该询问陈长史,不该问我。”宋乐答道。 “你又不会一辈子当河阳节度使,我想听听你的看法。”邵树德说道。 宋乐似乎没听出这句话的其他意思,认真思索了一番后,方道:“此为全忠邀买人心之举,全义又有抚民之才,让他梳理蔡、申、光三州民政,自然手到擒来。” 奉国军节度使,原本只辖蔡州一地。这次朱全忠将新得的申、光二州也纳入蔡镇管辖范围,当年割据对抗朝廷的“小淮西镇”雏形是有了。 这三个州里面,蔡州自秦宗权败亡后就一直安定着,申、光二州除了最近的战事外,其实也算安定。张全义出任奉国军节度使,军权多半是别想要了,也就管管民政,发挥他这方面的优势。 前些日子传来消息,朱全忠赐张全义汴梁宅邸,赏美姬二人、珍宝若干,又为其联姻蒋氏,娶其亲信蒋玄晖之族妹为妻,出镇蔡州,任奉国军节度使。 这一番猛如虎的操作其实也是做给其他人看的。 河清之战仓促撤退后,宣武军的局势其实有些不太理想。内部人心微微有些动荡,急需好好收拾一番。 张全义全家“陷贼”,但他本人“大义凛然”回了汴州,自然要重重奖赏。 洛阳那个危险的地方就不要去了嘛,去蔡州梳理民政就好了。胡真卸任了宣义节度使的头衔,转任佑国军节度使,领河南府、汝州。滑帅之职,则由全忠亲领。 这一番人事调动,不得不说还是很妙的。滑州山头倾向被消除,张全义又离了洛阳老巢,胡真还面临着巨大的军事压力,得利的竟然只有全忠。偏偏他还大张旗鼓“重赏”张全义,表面功夫是做到家了,任谁也说不出个不对来。 “我伐全忠,本还想看看能不能招降张全义,速下洛阳。如今看来,难矣。”邵树德叹道:“也罢。征战之事,本来就不该投机取巧。而今硖石堡已克,就剩‘函谷关’了。” “函谷关”,就是指新安县,秦函谷关、汉函谷关以及南北朝时的所谓函谷关,其实都位于一条谷道内,就看你在哪筑城了。当世之函谷关,就位于新安县,也是原来胡真驻兵的地方。 “大帅,唐州那边,须得重视一下,或可遣兵增援?”既然邵树德让他参赞军机,宋乐也不客气了,建议道:“襄镇残破,又与鄂州杜洪有隙,须留兵防备,难以支援唐州。随州赵匡璘,苦守平靖关,然后方屡遭袭扰,守得甚是艰难。唐邓随三州,本来就历黄巢、秦宗权之乱,户口不丰,今又遭汴人两度掳掠,财穷力竭,全靠金商协饷。对这一路,大帅应多加重视。” 邵树德盘算了一下手头的兵力。 今年迁了铁林、武威二军家属至晋绛,丰安、天德二军家属已经在进行动员,开始迁移,不过估计要等过完年了。 速度还是太慢!邵树德打算让王府户曹出点财货、粮肉,明年再额外迁一两支军队的家属过来,他属意安休休所领的顺义军以及武学系的天雄军。 这两支军队今年都在灵夏休整,明年就该动弹动弹了。 前者有五千步卒、两千骑卒,后者全是步卒,共万人。 想了想后,决定让臧都保、牛礼二人率天雄军南下,增援唐邓随,顺义军则增援北线。 “我欲令天雄军在春社节后出动,增援唐州,如何?”邵树德问道。 “天雄军臧军使勇则勇矣,然谋略欠缺,副使牛礼老成持重,忠义无双,兼且粗中有细,可堪大任。此二人领军,大事济矣。届时,便可将保义军调回来。”宋乐答道。 “不,保义军右厢多留一年。”邵树德道:“不与汴军多交交手,如何能有长进。” 宋乐失笑。消耗外系兵马就直说嘛,何必如此。但也得做好保义军哗变的准备,折宗本有的头疼了。 “大帅,还有一事。蜀中战局,可需要安排一下?”宋乐脸色一正,问道。 “我也在想这事呢。”邵树德一脚踢飞了地上的石子,恼道:“赵俭真是无用,攻茂州都能败。如今羌人声势大振,反过来侵扰龙剑。满存、李鋋已经依附李茂贞,朱玫内部变乱,焦头烂额。当下离蜀中最近的兵马是河源、积石二部,我欲遣其一南下,诸葛仲方再增派五千兵马,入龙剑助守。不能在蜀中分散过多精力,明年我的目标还是朱全忠,这一点不能动摇,我定与他死磕到底。” 第八章 幽州来客 邵树德在重阳节当天回到了安邑龙池宫。 铁林军还在路上慢慢往回赶。 王瑶所领之河中衙军万人则已抵达晋阳,秋收已毕,李克用随时会动手。 罗弘信嗅到风声,开始进行动员。魏博大爷们这次有难了,以前被汴军打成狗,这次面对晋军,不知道是怎么样一番表现。 朱全忠,多半是要遣兵增援的,但应该不会太多,他现在的军事压力非常大,占据优势的就东线和南线,西线、北线完全是依靠山川河流在防御。 河北战局的一大变数是成德王镕,他是进攻幽州呢?还是救援魏博,完成河北三镇大联合的伟业,可以拭目以待。。 刘仁恭已经回到幽州,投靠了李克用。克用通过新任卢龙军节度使高思继,任命刘仁恭为营平二州镇遏兵马使,让他直面东奚、契丹人的压力。刘仁恭没有太多选择,他只有两千多步骑的本钱,怏怏不乐地去上任了。 偌大一个幽州镇,现在竟然军阀林立—— 节度使高思继名义上是十二州之主,实际上只领幽、檀、蓟三州十四县,户册上有四十多万人口,经过一年多的战乱,已经不足四十万。 李存孝领新、毅、妫三州四县,不足三万编户人口,但蕃部众多,有二十万之众,以西奚、契丹、室韦为主,兼有一些杂胡部落。 李存信据涿州五县,经历李克用、王处存三次征讨,人口损失较多,目前仅有三四万人,后面估计会有一些逃亡的百姓陆陆续续归家,但也不会太多。 李嗣源屯顺州,有一县,数千口,军需、粮饷皆由幽州供应。 莫州刺史卢文进,有县六,口三十万。 瀛洲刺史单可及, 控制着五县六十余万人口。 新去的刘仁恭, 营、平二州只有四县, 编户人口仅剩万把人,当地有大片杂七杂八的部落,人数贼多, 但未必听话。 幽州镇,竟然有七个军头, 互相没有明确的从属关系, 只名义上是高思继的下属, 但高思继至少目前还得听李克用的,简直一团乱麻。 夏王府的僚属们一致判断, 这种脆弱的平衡不会维持多久,早晚要来一场大战,把幽州搅个天翻地覆。 邵树德暂时没看理幽州的事情。河北诸镇的武夫大爷们, 他的一贯看法就是让李克用先去杀一波。把最顽固的地方割据主义分子搞死, 剩下的就好办了。 不过他没太过关注幽州, 幽州人却找上门来了:檀州刺史高思纶已在安邑等候多日。 “高将军是怎么来的?”清凉殿之内, 邵树德奇道。 “走草原过来的,绕了路。”高思纶打量了一眼邵树德。为人随和, 胡须打理得很有气势,一身大红色的戎袍,左弓右刀, 内衬甲胄,看样子刚赶回来, 尚未及换便服。 谁能想到,就是这么一个看似随和武人, 却并镇十余,将长安君臣锁在笼子里, 挥师东进、南下,让朱全忠被动无比。 不过高思纶也没觉得邵树德太过厉害乃至不可力敌。 从后汉那会起,关中便越来越不成器了,河北却愈发成为天下之重心,高思纶心中自有一份骄傲。 邵树德敏锐地发觉了他心中不可言明的情绪,不以为意,伸手指了指胡床, 道:“坐吧。” 虽则后周(北周)、前隋以及国朝都将北方一统,但六镇起义的滥觞依然萦绕在北方消逝不去。或许政治层面没有了,但在思想层面,根子还没完全消失, 平时或没什么,但若遇到乱世,就会微妙地显现出来。 当然,或许根子还要更前一些。 秦逐一平灭山东六国,靠的是关西地区。刘邦、项羽争夺天下,亦赖关西良多,以至于杨朴修函谷关时,一定要把关城修在自己家乡以东,“羞作关外人”。关西人对关东人,毫无疑问是隐隐存在优越感的。 但关东地区优越的自然条件摆在那里,总会发展起来,这是关西没法比的。前汉末年,刘秀得到河北土豪赞助,实力暴增,后汉末年,河北更是天下户口、财货重心。 北朝时期,河北依然是天下第一等富饶之地,邺城之繁荣,令人赞叹。 东西魏之时,西魏完全不是对手。后周、北齐相争之时,北齐凭借雄厚的资本一度侵占了阴山地区,将后周压制到了极点。 但宇文氏凭借只有对手三分之一的人口、五六分之一的财力灭北齐,让人大跌眼镜,也让关东人颇为不服。当然宇文氏也没实力消化关东地区,只能以拉拢安抚为主,北齐遗老遗少依然占据高位。 隋朝末年,窦建德、刘黑闼屡次起兵对抗关陇军事集团,他们拉起了不少人,而且还颇有军事经验,让人不得不猜测这里面有关西、关东隔阂的因素。 到了国朝天宝年间,世道繁华到了极致,河北依然雄踞诸道之首,实力强劲,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 都说河北胡化,百姓只知安史二圣,不知长安圣人,但上层人物能不清楚吗?安禄山的心腹文职僚佐、几个主要大将,以河北汉人居多,他们就支持安禄山造反,若说一点没有河北看不起关西的因素在内,那是不可能的。 到了这会,河北领先的幅度更是达到了极致,因为已经大体上和平百年了,财货山积、良田千里、牛羊被野,绢帛的质量、产量傲视天下——即便到了北宋中后期,全国数十个绢帛产地中,质量、数量最优的州郡,绝大部分仍位于河南、河北,南方在技术上还比较落后。 人口第一、粮食产量第一、绢帛产量第一、兵器产量第一,如果不算灵夏诸州的话,就连马匹数量都是全国第一。 这样一个底子,难怪河北人不愿意被关西集团统治。 “高将军来一趟不容易,不会就是为了见我一面吧?”见高思纶不说话,邵树德开玩笑道:“河北健儿,我亦闻名已久,高将军带来的那百余随从,好生雄壮。” “夏王说笑了。”高思纶道:“不知夏王对李克用是何看法?” “当世吕布,骁勇善战,吾有此兄,与有荣焉。”邵树德笑道。 高思纶一怔,复又笑道:“夏王莫要开玩笑了。克用据有四镇,兵锋甚锐,攻伐不断”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邵树德正色道:“我只讨全忠此贼,兄长屡屡助我,此等兄友弟恭之情,岂是外人可以猜度的?” “夏王若这般说辞,那便没什么好谈的了。”高思纶到底是武人,闻言有些恼火。 “那高将军请便吧,过些时日我要入京,届时你要见我,只有到长安了。”邵树德说道。 高思纶看着邵树德。 此人发家的轨迹,和宇文黑獭几无二致,是新一代关西武人的领袖。起家时动作极快,一早便整合了京西北诸镇,不然根本没有争夺天下的机会,关西底子太差了。 但这会说什么都晚了,他已并吞十余镇,势力深入河北道西南角的河阳,且刚刚在河清之战中击败朱全忠,声势如日中天。而与此同时,河北诸镇还在互相内斗,朱全忠亦未统一河南,邵树德便是败上几场,大不了退到轵关、陕州一线,连缩回潼关都不用。除非内部叛乱,不然已是立于不败之地。 可惜啊! 高思纶、高思继、高思祥兄弟曾经认真分析过天下局势。在他们看来,西北是断没有争霸的可能的,能统一京西北诸镇就不错了。但这些藩镇本小力弱,又有黄巢之乱的破坏,便是整合在一起,面对突入关中的外来势力,也是难以抵挡。 怎么会这样呢?不应该啊。 “其实,夏王何必如此维护李克用呢?”高思纶突然说道:“克用侵吞幽州后,听闻即将伐魏博,若令其吞下,可就势大难制了。” “高将军这么说,就不怕我将你执送晋阳,全我兄弟之谊?”邵树德问道。 殿内亲兵齐齐看了一眼高思纶,目光凶狠。 “我既然敢说,就不怕死。”高思纶丝毫不受影响,慨然道:“看得出来,夏王野心不小,志在天下,若一味放纵河东,就不怕养虎为患?” “高将军之意,亦是高司空之意?” “我兄弟三人自同进同退。” “对我义兄可不怎么恭顺啊。”邵树德取笑道。 高思纶脸有些涨红,勉强辩道:“晋兵军纪太差,百姓苦之。” “罢了,也别遮遮掩掩了,直说吧,什么事?”邵树德摆了摆手,状似不耐烦地说道。 “夏王若出兵攻河东,幽州愿起兵响应。”高思继说道。 好家伙!邵树德差点笑出来。 义兄看人的眼光——就这? 他团结内部人做得很不错,但看中的外系将领,一个个都是什么鬼?李罕之,历史上背叛他了,刘仁恭,更是坑得他不要不要的。 不过,话说义兄也看出高家三兄弟不太靠谱了吧?心里多半存着忌惮。历史上刘仁恭进谗言,说高家兄弟欲反,他就信了。若不是心中长期怀疑,怎么可能就被三言两语打动? 如今看来,高家兄弟确实有反意,刘仁恭也没冤枉他们,当然刘仁恭自己也是个二五仔。或者说,在河北人的骄傲被打掉,自尊一步步被李克用、朱全忠踩在地上践踏得体无完肤之前,人人都不可靠,都是二五仔,都是地方割据分子。 “河东岂是那么容易打的?”邵树德反问道:“燕兵被折腾了这么几回,还敢战?” “莫州卢使君,颇有智谋。瀛洲单刺史,有万夫不当之勇。幽州百姓常年习武,人人敢战,何惧之有?”高思纶涨红了脸,说道。 邵树德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再讥刺他们在遇到李克用的时候,为何一败涂地。 幽州还是出人才的。 高家兄弟的枪术就很出名,高思继之子高行周、孙子高怀德都是五代时的猛人。 单可及确实有万夫不当之勇,与李存孝交过手,没有吃什么亏。 后来还出了个元行钦,作为李存勖的亲卫。晋、梁大战时,李存勖兵败,被数百梁兵追上包围,“攒槊围之”。想想看吧,李存勖的军队溃败,他自己被几百个梁兵包围,四周全是长枪对着他,若不是梁兵想抓活的,李存勖估计已经死了。关键时刻,元行钦单骑奔来,空手入白刃,夺梁兵一剑,斩断两矛、斩首一级,将李存勖救了出去。李存勖事后都哭了,拉着元行钦的手连声许诺“富贵与卿共之”,“宠绝诸将”。 文官方面,以不倒翁冯道为主,都是人才。 “我有什么好处?”邵树德直指核心地问道。 没有好处的事,为什么要做? “幽州愿投向夏王。”高思纶回道。 “不值得。”邵树德冷哼一声,说道。 真相是他不相信这帮二五仔,况且隔着河东,你投过来又有何用?我都没法直接控制。 高思纶有些着急。 “听闻有人招引契丹人南下掺和局势?”邵树德又问道。 “有的,不过已被击退。幽州局势稳定之后,便没人招引契丹南下了。”这事没法撒谎,高思纶也只能如实回答。 山后诸军,本来就与奚人、契丹人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相互之间熟稔得很。有纷争,也有合作,可以说在他们看来,契丹人未必比李克用、朱全忠、邵树德更凶恶。如果要投降,契丹人也是一个可以选择的对象。 “耶律阿保机在做什么?” 邵树德现在愈发关心契丹之事。 话说关东尤其是河北发展起来后,不但自身的人口、经济、文化、技术大大超过关西地区,连带着东北的胡人都开始超过西北胡人。 这是文化、技术交流的结果。 东北方向的胡人将迎来他们的黄金年代。与之相比,西北胡人就要不成气候多了,再也成不了中原之患——西夏的实力,总共八万、十万兵马,老实说弱得可以,后唐年间安从进率五万人与其野战,定难军同等数量的兵马,根本不是对手,连连大败,退守夏州。 再往后,西北胡人就是被东北胡人征服的命。东北胡人有大片耕地,有草场,有工匠,有技术,人口也多,农耕、游牧、渔猎三种生活方式并存,两者的实力,已经完全不在一个等级上。 东北胡人,足以成为中原之患,西北则不行。 “他娶了表妹月理朵,得到了述律氏的支持,如今在与渤海人厮杀。” “你倒很清楚嘛。”邵树德笑了笑,说道:“高将军,幽州之事,我有一言,你愿听则听,不愿听则罢。” “夏王请说。” “有些事情,何必急于一时?”邵树德起身,慢悠悠地说道:“不如先表示恭顺,隐忍一时。待我收拾完朱全忠,机会就出现了。” 高思纶沉默不语。 你收拾了朱全忠,那我就要联合李克用对付你了。 邵树德看他的表情,知道没有听进去。 这也正常,人家又不是傻子。河北人的战略,就是河东强时对付河东,河东弱时联合河东,倚之为屏,保持自己的割据地位,多年来一直如此。 百余年藩镇割据下来,外交属实让这帮孙子给整明白了。时溥都知道唇亡齿寒,救援朱瑄、朱瑾,几次大败之后,仍然矢志不渝地救援,这份战略眼光确实可以。 “你先回去好好想想吧。”邵树德说道:“我的承诺一直有效。另者,李匡威手下诸文武将佐,不妨与我说说。” “自知无不言。”高思纶叹了口气,说道。 李匡威入朝之时,关中百姓就极其反对,这会怕是混不下去了吧?管他呢,又不是我亲戚,卖了换点好处也不错。 第九章 新操作 结束与高思纶的会面后,邵树德直接去了安乐殿。 折芳霭正看着几个小孩游玩。 六月初的时候她诞下了一个男儿,彼时邵树德正在河清督战,回信取名:明义。 成婚十四年,折芳霭为邵树德生了二子一女,家中事务信手拈来,处事公平,阖府上下都很敬服。 邵树德晋封夏王后,折芳霭现在也是正一品王妃了。出入仪仗、车服皆有典制,威仪自生。 按制,亲王有妃一人,正一品;孺人二人,正五品;媵(ying)十人,正六品。。 王妃自然是折芳霭,正式称呼是“夏王妃”。 两位“夏王孺人”则是赵玉和大封。 媵分别是小封、野利氏、没藏氏、嵬才氏、诸葛氏、萧氏,只有六人,名额未满。邵树德给她们讨了一堆命妇封号,一般都称呼她们为“夏王夫人”。 其他女人,如大将白珪之妹白氏等,或有外命妇封爵,但并没有夏王媵的身份,本质上和侍女地位差别不大。 裴贞一,身份太尴尬了,在洗白之前,不会有正式身份。 国朝有宗法制度,孺人、媵见了王妃都要行礼,诸妾侍中,赵玉“礼同王妃”,不用行礼,其他女人见了赵玉需行礼。 诸子女,只能称呼生母为“姨”或“阿姨”,折芳霭才是他们的母亲。庶子立了功,封爵也只会给嫡母,不会给生母。 但规矩是规矩,邵府一般没这么严。这是邵树德的要求,折芳霭默默接受了,没说什么。 “王妃所问,奴打探清楚了,张全义之子张继业在孟州兵变之后,病势沉重,前些时日梦中惊惧而死。全义、全恩家人羁押在金仙观,殿下以礼相待,并未幸御储氏、苏氏、解氏诸女。”侍女折氏低声禀报道。 此女是折芳霭从老家带来的,资历较老, 有个银川郡夫人的外命妇封爵, 一直随侍折芳霭左右, 极受信任。 折芳霭闻言点了点头。自家夫君这个老毛病,她再清楚不过了。宠幸其他女人,她心中固然不太舒服, 但会默默忍受,可张全义那一家子, 暂时真不能动。本还想劝谏一下, 看来夫君心中有数, 便放心了。 只是,张继业死了, 这事终究蒙上了一层阴影。 还有那个金仙观!夫君这是打算建铜雀台么?以后在那里幸御他的“战利品”? “金仙观之事,不许多嘴!”折芳霭看向侍女,吩咐道。 “遵命。”侍女应道。 一群孩儿玩累了, 纷纷过来行礼, 然后休息。 折芳霭招手唤来一人, 笑着搂抱在手上, 问道:“三郎可想家?” “三郎”不想被抱着,挣扎着欲下来, 急道:“姑姑放我下来。” 折芳霭捏了一下他的脸,假意生气道:“不喜姑姑?” “喜欢。”三郎死命挣扎了两下,终于下来了。 “那你喜欢姑夫么?”折芳霭拉着他的手, 不让离去。 三郎顿住了,回想了半天, 好像对姑夫没什么印象,呆在了那里。 “姑夫一直念叨着三郎呢, 昨日给你的礼物就是姑夫赏的。”折芳霭笑眯眯地说道:“今后可要努力习武,给姑夫建功立业, 给姑姑长脸。” 三郎是折嗣伦的孩子,名从远,今年四岁。生下来块头就比别的小孩大,聪明伶俐,甚得折嗣伦喜爱。 折家三子,老大看样子要继承家业,老二条件一般, 文不成武不就,老三无论如何,肯定要培养成武将了。作为边疆豪族,没点撑门面的大将, 确实不像话。 历史上折家先后镇守麟州、府州,没得选,全员都要上阵厮杀。但现在一门两节度,似乎可以不用那么拼命了,于是长子折从学这会主要学习驭人、权谋之术,武艺虽然也不错,但肯定不会往这个方向发展了。 折从远未来发展如何,也很难说,环境不一样了。历史上石敬瑭割燕云十六州及河西的麟、府地区,因为折从远举兵抗命,契丹人被阻于境外,故最后只割了十六州——同样抗命的还有云州吴峦,不过他的下场不太好,石重贵与契丹绝盟,大集粮草、兵马,吴峦镇贝州,契丹主耶律德光来攻,衙将邵珂作乱,开门引契丹入,遂死。 “殿下来了。”正与三郎逗乐呢,折芳霭听到了通传之声,立刻整了整衣裙。 “夫人,想煞我也。”折芳霭正待行礼,被邵树德一把搂入怀中,几个小孩在一旁窃笑不止。 折芳霭红着脸挣脱开来,将一众小孩轰走,然后拉着邵树德的手坐下。 “家中可好?” “一切安好。”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夫人之贤,内外称之。我娶得贤夫人,不知道省了多少心。” “夫君是要忙大事的,家中琐事,妾能应付得来。” 邵树德听了略微有些尴尬。其实出征在外,他的时间还是很充裕的,并不总是在忙于军政事务。金仙观之事,他就藏着掖着,一直没让夫人知晓,引为得意手笔。 “过几日,为夫可能也许或又要出征了。” 折芳霭有些惊讶,道:“夫君欲伐哪家?” 欲伐天子!邵树德当然不会这么说。 “今日收到消息,京中暗流涌动,躁乱不安,神策军因赏赐短少,多有哗变之事。圣人惶惧不安,遣宰相安抚,无果。崔昭纬建议圣人暂幸南山,待局势稳定后再回长安。”邵树德解释道:“十军十二卫观军容使西门重遂邀我进京,他们是拿时瓒、李匡威没办法了。” 折芳霭默然思索片刻,随即问道:“夫君此番进京,不会——” “当然不会!”邵树德失笑:“还没到时候。全忠未灭,义兄尚在,我如何行这大不韪之事?夫人勿要多虑,我自有分寸。王卞赋闲在家,我得给他找个位置。” “莫不是京兆尹?”折芳霭猜测道。 “此事我也在犹豫,还未下定决心。”邵树德说道。 “此事我一介妇人不好多说,夫君自己拿主意便是。京兆尹之位,万众瞩目,夫君需慎重处置。” “夫人此言有理。”邵树德赞叹道。 他对自家王妃,那是又敬又爱。 王妃不穿衣服的时候,爱,穿衣服的时候,敬。 而且她似乎有那么点政治智慧,邵树德也愿意与她谈一些事情。嫂嫂刘氏那么出色,我家妻子自然也不会差,天天与陈诚、赵光逢等一干油腻男谈事,思维可能会被局限住。 “此番进京,还有一事。”邵树德又说道:“蜀中已到关键时刻,我打算插手。或以朝廷名义,宰相挂帅,领神策军及朔方、凤翔、兴元三镇兵马南下,令朱玫、李茂贞解斗。届时,走一步看一步,东西二川之帅位,亦可重新布置一番。” 折芳霭思考了起来。 邵树德看她皱着眉头的可爱模样,下意识动手动脚了起来。 不过折芳霭现在穿着衣服,是另一副人格,连忙抓住了邵树德的手,但没想到,只一眨眼工夫,这手竟然已经钻到了最里边,速度之快,令人叹为观止。 “夫君!”折芳霭没好气地说道:“蜀地遥远,易令有心人蠢动。东西二川之帅位,不如交给哪位宰相,控制在朝廷手中。至不济,也要维持现状,不能令朱玫、李茂贞之辈据有全蜀。” 让宰相来当节度使,以前可能行,但如今是什么风气?再恭顺的藩镇,也都渐渐不把朝廷当回事了,尤其是南方诸镇。 静海军在十余年前高浔当节度使的时候,还比较恭顺,这可能与当年高骈收复安南的遗泽有关。高浔调任陕虢后,曾衮出任节度使,结果军士作乱,逼得他出城暂避,做了两年之后,能力实在太差,便调高氏族人、江西观察使高茂卿出镇交趾。 高茂卿做了三年,倒也太平无事,但他实在不喜欢这个地方,于是又调谢肇出任静海节度、安南观察处置等使、安南都护,统领交、陆、爱、长、福禄、武安等十一州,至今已经十年了。 但他做得也没甚意思,地方世家豪族慢慢渗透政权、军权,想当土皇帝,让他很是憔悴,一直上书请入朝为官。 其实又何止交镇如此。 江西、湖南、清海军等镇,地方土豪都渐渐兴起,攫取各种权力。 甚至不止藩镇,连州一级都快让土豪占据了,刚刚投靠杨行密的黄州刺史吴讨之辈,就是地方豪强。多年来朝廷对南方的控制一直比较严密,但巢乱后慢慢变松了,出现了可怕的权力真空,偏偏南方诸镇衙军兵少力弱,历史上多由文官出任节度使、观察使,一旦朝廷威严尽丧,很容易就让地方土豪上位。 东西二川之帅位,邵树德万万不肯交给武将的。他打算利用朝廷在南方还有几分残留威望的良机,用朝廷这个壳子,先勉强维持住那边的局面,待以后腾出手来,再想办法实际控制。 至于这帅位到底给谁,他还得去长安仔细考察、面试一番。 另外,朝廷的武官之中,似乎可以塞一些自己人。 比如历史上接替谢肇出任静海军节度使的安友权,就是昭武九姓出身的河东将领,李克用入关中虐李茂贞、王行瑜的时候塞进去的人,时为羽林将军。 邵大帅以前很注意影响,但在河清击败十万汴军后,他有些“飘”了,觉得似乎可以展开骚一点的操作,未雨绸缪。 没藏再思在神策军也不少年头了,任劳任怨,或许可以给他个一步登天的机会,出镇交趾。 第十章 笼中人 崇山峻岭之中,义从军离开了芦子关,向关中挺进。 顺义军、天雄军在沿着黄河走了一段后,拐入泾原镇。他们原本的目的地是长安,然后一路南下蓝田,出武关前往邓州,一路东行至陕虢。现在已经接到命令,全部开往咸阳县待命。 银枪都护(押)送(解)一万户河壖党项民众刚过绥州,暂时停了下来。都虞候司调夏、麟、银、绥、延州兵五千人接替他们的任务,银枪都正在补给粮草,打算经鄜坊驿道南下关中。 定远军已调往朔州戍守,经略、天柱二军,暂留守关北。。 步骑三万余人,规模可谓不小,声势也极其浩大。对关中百姓来说,自从邵树德出关去打朱全忠后,关中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多军队聚集了,一定会让他们惶惑不安,这又发生了什么?要改朝换代了? 铁林军一万三千步骑轻装疾行,已经赶到了龙池宫附近驻扎。 邵树德在龙池宫内召见了丰安军一众将官:军使钱守素、副使韩逊、都虞候邵得胜、游奕使王虔裕。 钱守素是元从老人了,多年来一直苦练军事技艺,逮到机会就如饥似渴地学习指挥、战阵知识,也有过几次大战经验。 邵树德以前老怀疑他,觉得他心思深沉,不够忠诚。但一直没抓到什么把柄,于是继续信任他,让他掌握丰安军七千五百步骑。 此番河清大战,几乎所有兵力都抽调上前线了,丰安军留守安邑,也没出什么问题。他们很好地震慑住了河中一府四州地面上潜在的反对势力,保证前方大战的时候后方不起火。 韩逊是灵州降将,缢杀韩朗投靠而来,多年来也兢兢业业,没出什么岔子。 邵得胜就是自己人了,邵树德早年的两位亲兵之一,关系密切,从小一起长大。惜没有特别的才能,无法成为方面大将,日后最多掌握一军, 做一些守备工作。他胜在忠诚心足够, 富贵荣宠不断。 王虔裕与牛礼类似, 是诸葛爽的乡党。诸葛爽临死前将二人推荐过来,才能出众。王虔裕即将调往天柱军担任副使,实际掌握这支部队, 因为名义上的军使李唐宾这会还在渑池县,根本接触不到部队。 “没什么好多说的, 丰安军即刻拔营, 前往长安。”邵树德直接下令道:“玉山都、天威都作乱, 此等贼子,须得用雷霆手段, 方能慑服。” “大帅,河中”钱守素迟疑道。 “李克用已率大军数万,兵分两路, 前往邢州, 李罕之亦率泽州军主力往攻相州。三路大军前出, 晋绛无忧也。河中府, 还剩万余兵马,一有异动, 驻守风陵渡、蒲津关之镇国军便会知晓。”邵树德看了一眼钱守素,有些不满,道:“我留铁林军一万三千步骑屯驻龙池宫左***陆县还有保义军左厢三千人, 陕州有退下来整补的赤水军,随时可以渡河北上, 增援晋绛,无事。” “末将没有疑虑了, 这便率军出征。”钱守素躬身行礼道。 “下去吧。”邵树德摆了摆手,道。 硖石堡战役结束后, 保义军左厢王建及部退回平陆休整,赤水军回了陕县,固镇军退至渑池,武兴军则在前线立寨拒敌。 李唐宾手中的兵力,已经大为减少,如果不算土团乡夫,那就这两万多人了。 其实对他这一路而言, 完全足够了。胡真兵力比他多得有限,防守有余,进取不足。汝州方向,丁会、葛从周、杨师厚所部被唐邓随吸引, 不过听闻最近调了一部分回去休整,兵力就更少了,没有足够的实力突破崤山一线。 另外,解宾所部三千六百步骑尚在灵宝,他们已是陕虢的外镇军。 华州还有王卞所部三千余众——最近抽调了两千精壮补充赤水、武兴、固镇三军的战损,凤翔、兴元等镇也送来了部分精兵,同样补入战损较大的赤水三军。 “大帅,裴通已经启程了。”见一干军将离开后,赵光逢走了进来,禀报道。 裴通是西阁祭酒,负责对外联络、情报策反之类的工作,自然要提前出发了。 “朝中有何动静?” “圣人已在百官劝说下,由部分禁军护卫,带着妃嫔、皇子出启夏门,往蓝田县方向而去。” “到了蓝田,又能往哪跑呢?”邵树德笑了笑,道:“莫不是要去商州?” 赵光逢神色不变,说道:“圣人止步于南山,夜宿莎城镇。” 其实,神策军闹饷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而是持续了整整一年。 从去年邵树德两路发兵攻轵关、王屋就开始了。而再往前推,河洛一线的战事更是让漕运断断续续,很不爽利。 南方诸镇一看上供的财货老被堵,有点挫伤积极性,于是上供的藩镇更少了,数量也大为减少。 邵树德不确定再打下去,会不会提前让朝廷财政崩溃。历史上昭宗被劫持到洛阳后,上供的藩镇已经寥寥无几,全靠朱全忠养着——襄阳赵匡凝当时还在上供,兵败逃亡扬州依附杨行密后,还被杨痛斥财货“输贼”,可见当时天下各镇是个什么态度。 今年中原爆发了两场战争,对朝廷财计简直是毁灭性的。其一是河清之战,汴水—黄河—渭水饷道中断;其二是杨行密攻蕲州之战,鄂、岳、安、黄、蕲五州全部卷入了进来,长江—汉水—金商—关中的饷道也断绝了。 至于原本还少量上供的蜀中藩镇,因为到了紧要关头,几乎不约而同停止上供,让朝廷财计继续雪上加霜。 在过去大半年的时间内,朝廷最主要的收入来源,除了京兆府之外,就只有邵树德直接、间接控制的藩镇上供的财货——河东李克用似乎也上供了不少,令人称奇,或许真在幽州发了大财。 其实,如果不养神策军那四五万兵马,光维持朝廷运转,还是够的。 南衙北司与禁军,只能选一个。 百官们选择给自己发饷,大量削减神策军的赏赐,军中大为怨愤。 目前作乱的主要是玉山都时瓒部三千余徐镇将校子弟,以及天威都五千幽州兵,护送圣人前往莎城镇的则是捧日都西门昭所部三千众。其余各军作壁上观,有人开始在长安劫掠,有人试图维持秩序,但徒劳无功,甚至还有一部直接散了,不知道是想去当草贼还是怎么着。 “有时想想,觉得费解。”邵树德突然感叹道:“都这个时候了,朝堂诸公居然还只顾着自己,没点大局意识,他们真读过圣人书吗?怎地如此短视?” “书自然是读过的。”赵光逢亦感叹道:“可人一上百,形形色色,都只为自己考虑,不愿为其他人着想。停发百官俸禄?难!百官自己就不同意。” “逃至莎城镇的百官会不会再搞出点什么事情来?”邵树德以前觉得自己把长安君臣关在笼子里,他们应该会泄气,再也不想折腾了。但过去一年,崔昭纬数次遣人而来,邀他入京,“商议大计”。 有个锤子的大计! 不就是诛杀宦官那点破事么?谁还不知道啊。 邵树德就很不理解,你们都这副处境了,为什么还要斗?真的智商很低吗? 后来也慢慢释然了,历史告诉他,有些时候人们的智商就是低得可怕! 南明都那副鸟样了,不还在内斗?何人关心过大局?不还都是为自己盘算?哪怕最后只剩一个县的地盘,估计他们也得争出个高低。 历史上长安君臣去了洛阳,宰相柳璨还要诛除异己呢,酿出了白马驿之祸。 这帮烂人,没救了! “大帅,此事无妨。”赵光逢其实考虑过这事,毕竟他就是文官出身,太清楚这帮人的德性了,只听他说道:“无论宰相还是中官,这时都不会对圣人不利的,不然恐死无葬身之地矣。便是酿出点小乱子,我大军一至,收拾残局易如反掌。” “也是。”邵树德点了点头,道:“此事便这么着吧。再过几日,我便上京,将各路牛鬼蛇神一扫而空。” “大帅——”赵光逢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大帅是否需要一个朝官身份?” “什么身份?”邵树德问道。 他现在是节度使,属于外官,夏王虽有品级,但那是爵位。 赵光逢思索了一下,给出了答案:“下僚想了想,如今只有太师之位尚空缺着。” 邵树德无语。 他的诸多头衔中,有一个是“检校太傅”,但这是检校官,非“正命”,可以理解为“代理”、“临时”的意思。 事实上全国各镇藩帅的加衔中,类似检校太傅、检校司空、检校司徒之类的加官太多了。但赵光逢说的是正命太师,非检校官,这就有点意思了。 “还是不要了吧”邵树德犹豫道:“没甚好处。” 民间已经有人喊他“活董卓”了,再当上太师,岂不是坐实了别人扣在我头上的黑料? “大帅——”赵光逢坚持道:“太师、太傅、太保,谓之三师,虽无所统职,然有训导之责也。” “训导谁?”邵树德话一出口,便有所悟。 “训导圣人!”赵光逢说道:“太师,天子所师法,岂非名正言顺?若大帅不愿,亦可求尚书令之职。尚书令掌总领百官,仪形端揆。皇朝武德中,太宗初为秦王,尝亲其职,自是阙不复置。” 邵树德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历史上李茂贞求取的官职么?朝廷不愿给,于是把圣人欺负得够呛。可以说,晚唐诸军阀,就属李茂贞、王行瑜二人最嚣张,把朝廷的脸面一遍遍踩在脚底下。 皇帝也是个糊涂蛋,李克用率军入关中,大破李茂贞,欲杀之,昭宗还不许。也就是李克用对朝廷还算有点感情,冷哼一声走了,事后还说此时不傻,后面李茂贞还得欺负朝廷——很遗憾,让他说中了。 想到这里,邵树德清醒了过来,坚决地说道:“不行!此番入京,不求取任何朝职。我得封王,已经惹很多人眼红了,而今天下异姓王,可只有三个!李克用,能没想法?太师还罢了,尚书令简直自寻烦恼,智者所不为也。” 说罢,他看了眼赵光逢。这人业务能力不错,作为王府司马,管的一摊子部门运转良好。但就是功利心太重了,老想着拍马屁。 关键是还拍不到点子上。看看人家陈长史拍的马屁 邵树德挥手让赵光逢退下,然后在屋内转圈。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心态有些飘,要稳住。曹孟德就容易飘,我邵孟——树德要引以为戒。 是不是有些忽略义兄的感受了?他现在可完全有搅屎棍的潜力啊。 他似乎对朝廷还是有那么点忠心的,此番入京,快刀斩乱麻,办完需要办的几件大事,然后便回安邑吧。 或许,可以给义兄也晋爵,安抚一下? 第十一章 莎城 莎城镇内,局势一团乱麻。 崔昭纬、郑延昌、王抟、崔胤四位宰相灰头土脸,他们已经有好几个时辰没见到圣人了。。。 捧日都的军士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还动不动拿起步弓,作势瞄诸位宰相公卿,这让他们都起了不好的预感:北司诸位中官想劫持圣人? 不过他们的这个猜想很快就被推翻了,因为西门重遂、刘季述、骆全灌等一干中官也满脸郁郁地来到了他们面前,叹气不止。 这下所有人都明白了,原来想浑水摸鱼的不是北司中官,而是武夫! “列位宰辅,事到如今,还要斗么?”西门重遂心情不好,说起来也是夹枪带棒,只见他冷笑道:“符道昭此人,若没崔相从中蛊惑,至于背叛我么?” 崔昭纬面不改色:“西门宫监这是什么话?” “是与不是,竖子心中有数!”西门重遂恼道。 崔昭纬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但其他三位宰相都不说话,他也没底气多说什么,只冷哼一声,转过了身去,闭目养神。 但西门重遂却不想放过他,继续讽刺道:“如今看来,朝中的明白人,就没几个。萧遘算一个,早早出镇河渭。杜让能亦算一个,三年前远镇凉州。韦昭度十日前去了陇右,也不算晚。到底是韦杜,见机得快,你崔昭纬算什么东西?清河崔氏,不提也罢,败落在即。” 崔昭纬继续闭目,毫无反应,好像老僧入定了一般。 世家大族,日子也不好过。 安史之乱以前,就被打压得不成样子,不过那会总体还行,针对他们的主要是皇帝,他们自己还能隐隐抱团,联姻的对象也是大家族,嫡女嫁过去做正妻,庶女做妾,互相之间可能就是亲戚,还是庞然大物。 安史之乱以后,一下子就变得辣眼睛了。武夫可不管你什么世家不世家的,不听话直接乱刀砍死,还有“妇女多在官军中”的传统,抢起公卿贵女来也毫不含糊,甚至沦为营妓的都不少,真是一个斯文扫地的年代。 黄巢之乱更是将他们的难堪推到了顶峰。 光启中,巢乱虽平定,但世家大族的日子愈发不好过,影响力仅限于关中以及老家,地方土豪日渐崛起,大小军头依然我行我素。这是一个草根狂欢的年代,世家大族不仅是从政治上被清理了,甚至还被从肉体上消灭,残存下来的人心有余悸,不得不化整为零,最终湮没于历史大潮之中。 武夫当国,大概是世家大族最痛恨的一种社会形态。 搁南北朝那会,没有世家身份或大族提携,小军官立了战功,很难得到提升,便是升官也有天花板,甚至还可能被人侵吞功劳,死于非命。 艰难以后,藩帅、衙将、刺史,草根出身的太多了。而且武夫们之间出现了一种“奇怪”的风气,即互相之间太会共情,太有阶级意识了。上官欺压我,砍死他!有人克扣粮饷,杀了他!我来带大伙去那些世家豪门发财,大伙推我当留后! 这是一个大洗牌的时代,世家大族的一半身子已被打落尘埃,剩下一半也即将被打落。他们最后的挣扎,大概就是依附于一个看起来对他们没有太多恶意的武夫,努力发挥自己的价值,苟延残喘。 郑延昌看不太下去,想分说两句,但被刘季述拿眼一瞪,又失了勇气,扭过头去。 “都这个时候了,何必再闹生分呢!”王抟苦笑了一下,道:“见到圣人要紧啊。” 西门重遂的脸色稍有缓和。 “西门宫监,西门昭既为你假子——” 王抟的话刚说到一半,就被西门重遂打断了:“我素无此假子,此人名叫符道昭,蔡贼出身。” “好!”王抟噎了一下,又道:“符道昭意欲何为?” “这贼子,多半是想劫持圣人,奇货可居。”西门重遂恨声道。 “这——”王抟有些不理解,都这个样子了,劫持圣人有什么好处?撑死了加官进爵,至于地盘,那肯定是没有的。你去哪里要地盘?同州?华州?还是京西北诸镇? “此等武人,岂可以常理推测?”崔昭纬终于说话了:“我看他也没甚大的谋算,不过是临时起意,求取个尚书令、太师之职罢了。” “尚书令如何能给?”王抟有些吃惊,道:“三师者,非道德崇重,则不居其位。无其人,则阙之。宁缺毋滥的重职,怎可轻授?” “人家握着刀把子,你不同意又如何?”崔昭纬本就看不大惯王抟,又讥笑道:“便是符道昭索取汝女为妾,怕是也得答应。” 王抟气得脸红脖子粗,不理崔昭纬了。 德宗朝建中之乱,朱泚在长安称帝,虽则公卿将帅们内心中不是很瞧得起他,认为他们沐猴而冠。但这群沐猴而冠的人掌握着刀把子啊,大群武夫趁机娶妻纳妾,索要公卿贵女,不还是捏着鼻子给了? 巢入长安,又是一波“娶妻潮”,你敢不给吗?连圣人的嫔妃都有流落民间,不知下落的,惹恼了他们,便是亲王国公,搞不好全家“不知下落”。 崔胤当上宰相时间不长,资历最浅,这会神色微动,出来打圆场道:“符道昭此贼其实并不难对付。看他不敢惊扰圣驾,便知所求有限。而今该担心的是李匡威啊,朱泚之事,会不会重演?” 当年朱泚手头就五千兵,居然就敢占了长安称帝。先是定国号大秦,年号应天,第二年又改国号大汉,年号天皇——这就很儿戏。 李匡威也是燕帅出身,手里的天威都同样有五千人,会不会也来这么一出? 西门重遂、崔昭纬、郑延昌、王抟四人听了齐齐变色。 长安城中还有三万多“中立”神策军,他们可没太多节操,若李匡威许以财货,保不齐就拥他为帝了。 自北朝以来,皇权可没多么神圣。就国朝来说,抛开草创时期称帝的如窦建德、辅公祏等人不算,擅自称帝的,还有白铁余、武则天、李重福、安禄山、安庆绪、史思明、史朝义、李承宏、朱泚、李希烈、黄巢、秦宗权等,至于当皇太弟的朱滔、称霸王的康楚元等,那就数不胜数了。 李匡威会称帝吗?难说。 刘季述凑到西门重遂耳旁,低声说了几句,西门的脸色稍有缓和。 崔昭纬等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只能驱虎吞狼了。”西门重遂苦笑道:“实不相瞒,圣人已诏夏兵入援京师,或能灭杀李匡威贼众。” “这岂不是何进召董卓入京?”王抟最老实,下意识就脱口而出。 西门重遂知道王抟脾性,不以为意,反倒解释道:“夏王还算通情达理,不似一般武夫。” 和一般武夫不一样,但终究还是武夫。残暴、贪财、好色、短视、无礼、傲慢等毛病,多多少少还是沾染了一些的。但这又如何?你能怎么办?还有谁能来帮忙? 西门重遂另一个假子,剑南西川节度使李茂贞,也就是以前的西门文通,倒是不忘旧日父子之谊,表示愿遣大将杨崇本入援京师。 但这话听听也就罢了,休说他正与朱玫鏖战,便是中间还隔着龙剑、兴元、凤翔三镇,就绝无可能。 至于找朱全忠,算了吧,他来不了关中。河清之役,以多打少,却损兵折将,让朝堂上很多人震惊的同时,也颇为失望。 笼中人的日子,可不好过啊。如今国势不振,藩镇是没法剪除了,但不能让一家独大是众人的共识。朱全忠没能击败邵树德,让他们很是难受。 “没什么好说的了。”西门重遂懒得和这帮毛锥子多废话,只听他说道:“夏兵不来,如何震慑符道昭、时瓒、李匡威之辈?” 崔胤眼珠子一转,默默不说话。 他方才想起了一件事情,西门重遂带着捧日都护送圣人出奔莎城,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也掌控不了禁军了!这岂不是天赐良机? 特别是连西门昭也生出想法了,似乎要自己做主,不愿再听人指手画脚。 北司中官,也有今天? 崔胤越想越激动,恨不得现在就见到邵树德。哪怕无人的时候,态度谄媚一些,巴结下也成啊!只要让我独掌朝政,诛尽宦官,那还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 观邵树德以往入京所作所为,与宦官有合作的时候,也有翻脸的时候,他并没有对宦官有什么特别的好感。其实是可以合作的,只要拿出筹码,打动他即可。 想到这里,崔胤愈发地神色淡然,心中已有定计:或许,该暗中遣人联络了。 而此时的邵树德,也已经带着一千亲兵过了蒲津关浮桥,宿于同州长春宫。 银枪都昼夜兼程,不惜马力,很快就能抵达。 不过光靠这支部队还不够,他会等到义从军、丰安军皆汇集而来之后,方会大举西进。 而在此之前,正好可以观望下局势,顺便与各路势力谈谈价格,正所谓谋定而后动嘛。 这一次入长安,他可是有好几件大事要办的。 第十二章 部署与赶至 “李茂贞、满存、李鋋三人,合兵五万,兵围梓州,朱玫部分兵马在外攻打王行瑜、王行约,城中只有不足万人,形势堪忧。”看着听望司送来的情报,邵树德把目光转向他的两位心腹王府长史陈诚、司马赵光逢,问道:“是否需要即刻令兴元驻军南下?” 河源军李仁军部、积石军李一仙部去年就前往山南西道戍守,前者驻兴元府百牢关、八千步骑,后者屯于兴州固镇、九千步骑。 派两支军队轮番戍守兴凤梁,这个传统已经坚持多年了。不仅仅是为了震慑山南西道的诸葛仲方,收取他和赵俭上供的茶叶、钱帛,也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干涉蜀中局势,如今可不就派上用场了么? 李仁军,原本振武军中城十将,讨李国昌父子之役时打光了部队,逃窜到了河西做草贼。邵树德前往绥州上任时路遇,遂收编,多年来一直兢兢业业,忠心可嘉。本事也是有的,但从未指挥过方面大战,没有这个经验。 李一仙,邵树德的发小了,与三郎邵得胜都是早年西城时代的亲兵,关系自不用说。。忠心足够,但能力一般,当个军使已经顶天了,指挥再多的部队可能就要乱,邵树德也是用他的忠心,没别的想法。 “大帅,不妨令积石军李将军率部南下。兴元府再出兵五千,凤翔镇出兵五千,如此可也。”陈诚立刻建议道。 诸葛仲方的兵,估计水平也不咋地,承平多年了。 几年前讨诸葛仲保,打得就很一般。上回平均州冯行袭,走到半路战事就结束了,遂打道回府。几年来还被抽调了不少精兵补入夏军,剩下的歪瓜裂枣还有几分战斗力,很难说。 凤翔军的战斗力维持得还可以。但折宗本出镇唐州时,带走了较能打的七千人,剩下的肯定是有所不如的。 这两部万人,不能寄予厚望, 只能作为辅助。 所以, 若要打仗, 还得积石军动手。 陈诚提议让李一仙南下,其实正和邵树德之意。蜀中那个地方,他还是有些担忧的。 赵俭就一定可靠吗?未必。 诸葛仲方愿意出力吗?多半应付了事。 有没有可能与当地军阀合流, 割据自立?不得不防,虽说可能性很小。 李一仙, 邵树德是信任的。能力有限不要紧, 忠心最重要, 稳住龙剑镇,威压下李茂贞, 让朱玫不至于速亡,就达到目的了。 邵树德的要求就这么点。 他现在没有精力四处出击,攻灭宣武镇才是最紧要之事。 现在的蜀中, 也不是前属后主王衍、后蜀后主孟昶时那么荒唐, 那么文恬武嬉。 历史上韦昭度挂帅, 征西川节度使陈敬瑄, 王建就造反了,逼走韦昭度, 夺了兵权自立。 孟知祥就更不用说了,同样割据自立。 天下方乱没多久,人心还没到思定的时候。中原都能有五代更替, 说明人心思乱,更别说蜀中这种偏远地方了。非得杀个七八十年, 杀到大家都怕了,人心思定, 再辅以制度约束,才有可能成功。当然邵树德没这个时间来等, 他想在中原形成统一大势之后,再取蜀地,那样伐蜀大将想自立时就得掂量掂量了,多少是个威慑。 派往蜀中的大将,肯定是要授予全权的,不可能分其权,什么后勤牵制、不许插手民政之类, 那是胡闹,奔着兵败去呢。 就这么点人马,面对处于上升期的蜀中开拓之主,而且他们的军队骨干都是北方带过去的, 你再多方掣肘,那是不想赢了,送人头呢。 要么仿折宗本旧例,许个节度使,让人去开拓,但邵树德不愿意。那就只能保持一定程度的干涉,以维持军事存在、平衡局势为主,派李一仙去,最合适不过。能力有限,没那个本事和决心自立,关系又密切,造反的可能性低。 让李仁军统兵,他不是很放心。万一他学王建,击败陈敬瑄后又袭破剑阁一带,抢占险要关隘呢?王建带过去的忠武八都人马非常善战,川北一带完全不是他的对手,后来甚至攻兴元府,割据自立的意图十分明显。 虽然邵树德不太认为河源军会反,但凡事多做准备肯定是没错的。 “就让积石军南下吧。”邵树德想了很久,终于下定了决心:“其实,从理智角度来说,我就不该出兵蜀中,还是太贪心了啊。” “大帅,有时候冒一冒险也是可以的。”陈诚笑道:“一辈子不行险,固然稳妥,不至大败,但也会错失机会。” “昔年曹孟德喜行险,吃过亏。”邵树德笑道:“太宗也爱行险,浅水原之战,抱病征战,兵马损失过半,长安震恐,大业几乎毁于一旦。后薛举病逝,太宗一辈子都找不回这个面子了。这种事,会上瘾的。罢了,就此一次。两面开战,大忌也,就这样吧。待我进京后,再补个朝廷名义,顺便看看还有多少神策军,说不定还能派上点用场。” 陈诚、赵光逢二人自无意见。 便是战事不利,亦可退保龙剑。真打得一塌糊涂的话,也就损失积石一军九千众,对如今兵马已逾二十万的朔方军政集团来说,算不得伤筋动骨。 “魏博战事如何?” “回大帅,克用主力至邢州,先锋史俨率部已入魏博境,小胜一场。” “罗弘信到底有多少兵马?” “七万到十万之间。” 邵树德点了点头,这个数字是靠谱的。 田承嗣时期,魏博久经战乱,但田承嗣仍然养兵八万,最多时十万,至少一半是经历了安史之乱的老兵,后来被逼裁军到四五万人,基本就是把新兵剔除了事,不伤根本。 田悦时期,有军七万。 到了如今,户口、经济基本已恢复到天宝年间旧况,养十五万衙军都轻轻松松,但多半没有这么穷兵黩武,魏博总兵力不会超过十万。 魏博六州,执行军人选举制,与其他藩镇的军队构成不太一样。简而言之,衙军只有不到万人,由节度使亲领,外镇军较多,兵权分散。而节度使为了增加实力,又大肆扩充州县兵,这些州县兵,待遇普遍比其他藩镇高出一大截,训练勤快,器械精良,战斗力不可小视。 不过到底是百余年的藩镇了,暮气沉沉,遇到处于上升期的朱全忠、李克用这类新军阀,似乎总是吃亏。 但底子厚,拼命的时候也能爆发出较强的战斗力,李克用想一次灭掉魏博,多半是无望的。若是让魏博武夫发挥出银枪效节军那会的战斗力,搞不好还要吃大亏。 “朱珍最近有无动静?”邵树德又问道。 “朱珍沿河只留少量兵力监视,重兵不知置于何处。斥候过河查探,总得不到准确消息。”陈诚答道:“综合来看,应是前轻后重的配置,集中主力于后,捕捉我过河兵马,试图围歼之,应是这个路数。” “不要理朱珍。”邵树德让人拿来地图,手指往卫州方向一戳,道:“待魏博战起,暗中派飞龙军往相州走一趟,劫掠一些民人回来。” 又来这招!陈诚、赵光逢对视一眼,都有些啼笑皆非,大帅对人口真的异常看重。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与魏博已经撕破脸了,还能怎样? “先把这两件事安排下去吧。” “遵命。” 九月二十日,折从允带银枪都万人抵达了长春宫。 邵树德不打算继续等了,第一时间挥师西进,往蓝田县方向而去。 出发之前,宰相崔胤的使者前来。邵树德懒得理他,让赵光逢留下接洽,自领兵西行。 二十二日,将辅兵的战马也都聚拢过来之后,银枪都五千战兵一人四马,快速行军,一日夜便抵达了莎城镇外。 “殿下终于来了。”以宰相崔昭纬为首,数十官员道左相迎,脸上神色激动,看来这段时间对他们而言也是种煎熬。 邵树德草草与他们见完礼,随后便询问起了圣人的情况,一边问,还一边仔细观察远处的莎城镇。 此镇是一个半废弃军镇,位于长安、蓝田二县交界处,两侧多山岭,山下开辟了不少农田,有数百户百姓居住于此,不过此时多半已逃散了。 捧日都三千步军就屯于莎城镇,当道设栅,说是防备作乱的天威、玉山二都贼兵,但实情如何,只有西门昭自己知晓了。 邵树德又看了看随驾而来的百官。 这些日子一直住在农舍里,蓝田县令送了一些吃食过来。九月的山间气候已经有些冷了,他们何时受过这种罪,一个个脸色都不是很好。 “圣人可在寨中?安否?”军士们已经下马,虽然很疲倦,但仍然做好了战斗准备,邵树德直接询问道。 “符道昭隔绝内外,不通声息。两日前圣人遣女官出寨通传,言符道昭欲求太师和京兆尹之职。”崔昭纬上前回道:“众议以为不可。” 银枪都军士们牵着战马,在远处列阵,看着就让人安心。 “已是两日未睹天颜?”邵树德惊讶道。 崔昭纬有些尴尬,道:“殿下来之前,占过一卜,乃吉相。” 邵树德气笑了,道:“我读史书,汉光武好以谶书决事,近代隋文帝亦信此言,然真可以为凭乎?亏你等还读过圣贤书,符谶之语,焉能足信!若宰执辈都这样子,无怪乎朝政败坏。” 这夏王说话怎么如此不客气? 崔昭纬、郑延昌、王抟、崔胤等人面面相觑,心中不满,却又不敢发作,好不憋屈。 邵树德冷哼一声,他现在不想给这些烂人面子了。 “西门宫监何在?”他又问道。 “燕兵大掠坊市,有神策军士饱掠后溃出城来,西门宫监亲自前去招抚了。” “这还像点样子!”邵树德点了点头:“崔相,汝蒙圣慈擢处相位,不能悉心奉职,国事一年不如一年。而今圣人蒙尘,音讯不通,在此枯等何益?且入寨通传西门昭,我已引大军十万而至,此时出降,保他无事,若执迷不悟,捧日都皆为贼党,尽皆屠戮,片甲不留。” 这话语气说得轻飘飘,但内容却让崔昭纬如遭雷击,脸色已是涨红一片。 郑延昌在一旁冷眼旁观,心悸不已。 一叶落而知秋。 邵树德如此作态,此番进京,怕是来者不善啊。 莫不是真如同王抟所说的那样,董卓入京? 董仲颖,对大汉朝臣们可也不太友善啊。 唉,从此多事矣! 读者的胃口也太大了…… 发个单章澄清一下。 首先开宗明义,主角没有入蜀的计划,因为实力不允许。。。 下面澄清几个问题。 (1)有人说我要给主角开反向金手指。 我很无奈,这是正向金手指好不好?李茂贞、朱玫大战,很大可能是一方战败,然后另一方就搞定大局了,根本不会给主角机会。 (2)如今的局势,攻蜀也不可能。 几千人入蜀,成功的可能性很小。附庸藩镇不要指望,在我推演中,从不当他们是可靠的。至于附庸藩镇的战斗意志和战斗力,相信梁晋争霸时各方的表现已经让大家看得很清楚了,基本上最先溃败的就是他们,大部分时候根本就是出工不出力,说不定还会倒戈。 (3)隔着两个附庸藩镇入蜀?你们当真? 哪个人敢做这个决策,直接永不任用了。 (4)如今重心还是在中原。 入蜀要多少兵?稳妥一点,五万人。哪来的五万兵哦?又和朱全忠开战,还要防着点李克用,后方也要留兵镇守,根本抽不出来。 主角的地盘,优势是有后方,但不要认为没有劣势。劣势就是地方太大,相互间间隔遥远,交通不便,故需要留兵戍守。 朱全忠的劣势是四战之地,优势是地盘聚在一起,交通便利,地方上不需要留太多兵戍守,可以发挥出大部分实力。如今主要还是对付他。 (5)这是一条小支线,我都不打算多写,就是为了平衡蜀中局势的,属于正向金手指了,但你们胃口太大,这是我没想到的。。。。。。 (6)上本书老读者都知道,写了1000多万字,我是无大纲写作。本书同样无大纲,所有局势都是现推,书里面各方势力的反应、发展等等,都是动态变化的,一步步推演,我也不知道下一步变化是什么。 有些读者说我大纲里写了怎样怎样,我要澄清一下,我没大纲。 本来这本书是打算内投某编辑的,但因为内投要附大纲,就放弃了,直接发书。 我认为历史推演小说,列大纲是不太合理的事情,因为作者怎么可能在刚开始写书的时候就预测到后面会怎么发展呢?各势力的政治、经济、军队等等都是动态变化的,这个大纲要用超算来模拟才能知道每一步走向吧? 最后总结:我明明在给主角开正向金手指,书里也说了是行险,平衡局势,居然被人说开反向金手指,这。。。 第十三章 面圣 莎城镇外,近千骑来回驱驰、厮杀。 “西门昭本事还行啊。”邵树德将大纛立在一处山坡上,南衙百官拥在左边,北司中官列于右侧,身边则是层层叠叠的亲兵,有那么点御驾亲征的味道了。 崔昭纬入寨后,就再也没有声息。 很快,西门昭这厮带着数百骑兵冲了出来,嚣张不可一世。 银枪都十将折从允挑了五百好手,翻身上马与其厮斗。结果甫一交手,就让他接连挑死数人,士气受挫。。 不过到底成军时间不短了,银枪都很快调整了过来,拉开距离,发挥他们的骑射优势。而枪术练得不错的骑手则靠拢在一起,与贼兵面对面冲杀。 数百人持枪策马对冲,这是极为考验心里素质和勇气的事情。非积年老手承受不了这种巨大的压力,因此,只冲了两个回合,捧日都那些老蔡贼死伤殆尽后,剩下的人怂了,直接被打散。 银枪都士卒将轻便的骑矛插入战马一侧的得胜钩底座中,用鸟翅环背着,然后抽出上了弦的角弓,边追边射。 鸟翅环其实就相当于以前的衣带环,骑兵不用长矛时,竖着将其背在手臂上,长矛底部插入得胜钩之中。这个时候,骑兵终于可以使用弓箭或短兵器了,这使得他们的战术选择更加多样。 而在此之前,马战用的长柄武器和弓箭是互相排斥的,因为长柄武器挂哪里是个很大的麻烦。银枪都使用的是轻便的骑矛,重量很轻,因此可以通过鸟翅环、得胜钩竖着挂起,但马槊之类沉重的长柄武器就不行了,你非要射箭的话,只能停下来,将马槊顿于地面,持弓射击。 至于说哪种更优,没有定论。轻便长矛与弓箭配合使用,战术多样,但马槊可以单手挟持, 也可以双手挥舞, 不但可以近战格斗, 也可以冲入步兵阵中利用马槊的重量横扫,这是银枪都做不到的。 而且双手长柄武器,在面对面厮杀时总是会有优势, 故夏军至今只有银枪都使用轻便长枪与骑弓结合的战术。 “殿下,此人素无节操, 桀骜跋扈。幽囚天子, 何等罪也?朝野内外, 无不含怒。还请殿下速诛此贼,迎帝入宫, 垂名万代,正其时也。”拉拢符道昭之事,郑延昌参与不多, 但也有所耳闻, 一直以为他可以信任, 直到前些日子被玩了这么一下, 心里恨极,因此一力撺掇。 邵树德笑而不语。 他现在已经懒得和这些人多说废话, 没意义。待回长安,何人当宰相,还有得说道呢。崔昭纬、郑延昌、崔胤之辈让邵树德有些厌恶, 已经在琢磨着是不是换一拨人。 “殿下!”郑延昌急道。 邵树德转头瞪了他一眼,道:“郑相判三司, 然数年以来,帑廪空虚, 军资窘竭,终酿此大祸, 连累圣人,宁不自省耶?” 郑延昌被说中了死穴,脸色有些难看。 不过这事好像和他关系也没多大,若不是夏、汴双方开战,至于到眼前这个地步么? 他想分说两句,邵树德挥了挥手,两名亲兵上来, 将郑延昌拉走了。 群臣这才安定了下来,场中静得仿佛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见。 “贼兵败矣。”邵树德又看了一会,朝站在身侧的折从允笑道:“银枪都苦练数年,有点模样了。昔日老被各军骑卒嘲笑, 今可雪耻。待到了长安,自有厚赏。” 折从允闻言连胜称谢。 他是清醒的,知道银枪都还有诸多不足,并没有邵树德所说的那么完美。这两年,他们几乎都没怎么参战,不是在镇压沙碛的河西党项,就是屯驻于朔州,清扫马贼,防备河东。 这是最能发挥他们战斗力的场合。 长枪骑射骑兵的春天,或许即将来到? 折从允不是很确定,至少他本人还是更喜欢披甲执槊冲锋的传统骑兵,因为冲起来有一种所向无敌的感觉,可能是执掌豹骑都时产生的习惯吧。 毫无疑问,草原骑射骑兵的近战厮杀一般而言都比较薄弱,对冲时不要指望他们能有什么表现,不当场崩溃就算不错的了,而这也是传统中原马槊骑兵对阵草原骑射手的优势所在。 但在最近百余年,不知道为什么,中原骑兵越来越流行短兵器与弓箭的结合,以河东骑兵为代表——当然他们其实也会使用马槊,如何挑选武器,完全看战场实际需求了。 坚持中原传统的大枪、铁甲骑兵战术的藩镇主要在河南、河北,比如宣武军、宣义军、天平军、泰宁军、成德军等。 北宋骑兵其实也是这种战术,双手挥舞的大枪让他们在面对面厮杀中大占优势,静塞军打得辽国草原骑射手抱头鼠窜,死伤惨重,一战斩首万五千级,获马万匹。这其实暴露了草原骑射手的巨大弱点,即面对面搏杀打不过中原骑兵。 后唐大败契丹的战争其实也差不多,一两千后唐骑兵使用马槊,往往能冲破契丹万余骑射手的堵截,根本拦不住。阿保机的精锐亲卫使用短柄狼牙棒、铁骨朵,携带弓箭,也拦不住数量只有他们几分之一的后唐马槊骑兵。 骑射手,就不该近战,那只会是一场屠杀。 银枪都尴尬地夹在骑射手与马槊骑兵中间,既像是加强版的草原弓骑兵,又像是劣化版的中原冲击骑兵,让人摸不着头脑。 “贼军败退了,大事定矣。”邵树德拍了拍手,自有亲兵端来交椅。 战场之中,银枪都有近战骑兵,使用轻便长矛,同时还有骑射手拉开距离射击,厮杀了一会后,便将捧日都仅有的数百骑杀散。贼军溃骑疯狂奔回莎城镇,一边走一边大声呼喝,似乎在让镇内步军出来接应。 银枪都骑卒紧紧追在后面,羽箭时不时飞出,往往就有贼骑落地。 朝官、中官们看得目不转睛,有人情不自禁地踮起脚来,想要看个清楚。 符道昭疯狂催马,心中郁闷不已。 宰相崔昭纬前来招抚,部下们都劝他答应。十万夏军的威名还是很吓人的,尤其是先锋就有数千骑,全军步骑十万应该是没错的了。大伙都是来求财的,犯不着拼命啊。 但他还是很不甘心,多好的机会啊,将圣人控制在手中,也过一把号令群臣的瘾。 官职他甚至都想好了,尚书令、太师,外加奉天节度使——此职讨黄巢时设立过,齐克俭曾领,治京兆府奉天县,辖周边数县。 别看就几个县,但京兆府人多啊,奉天节度使统领个几十万人不在话下,届时手下兵马扩充至两万人亦不在话下,这就颇具实力了。 只是,谁将邵树德招来的?还来得这么快!本以为他至少还要十天才能到呢,如今看来,竟然一人四马,一日夜便疾驰赶来了。 真是晦气! 战马冲过破破烂烂的寨门,符道昭怒吼道:“关门,放箭!” “败了!败了!”军士们一哄而散,根本没人理他。 神策军,本来也就这么水平。符道昭个人勇武卓绝,练得兵不错,比一般的神策军强多了,但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下来,关键时刻就露了馅,直接溃了。 银枪都数百骑跟在后面一冲而入,根本无人敢阻挡片刻。 百官们在山坡上看得目瞪口呆。 郑延昌、崔胤二人更是有些傻眼,南衙拼了命拉拢的捧日都,就这个样子? 他们眼中勇冠三军、神勇无比的符道昭,就这个样子? 银枪都第二波骑士翻身上马,开始加速,朝莎城镇冲去。 邵树德亦起身,走到一边,招来了陈诚,问道:“陈长史,此时我是否该进去面圣?” “大帅如果想吓一吓圣人,就不必急于一时。”陈诚把声音压到了最低,道:“折将军已经过去了,他有分寸的。” 邵树德若有所悟,但想了想后,又否决了,道:“众目睽睽之下,没必要如此。圣人,也经不得吓。” 说罢,让郑勇牵来战马,翻身而上,在亲兵的簇拥下,慢慢驰下了山坡。 剩余的银枪都军士也翻身上马,准备跟随。 邵树德看了一眼他们略带疲倦的神色,心下满意,便说道:“进长安后,不得劫掠,人赐绢四匹。” 亲兵将他的话大声传达下去。 军士们听了,士气大振,齐声高呼:“谨遵无上可汗之命!” 艹!草率了! 邵树德脸一黑,喊得这么响,这么有精神,生怕别人听不见? 正跟着往山下走的南衙北司诸官神色各异。 有人惊讶,有人迷惑,有人愤慨,有人不屑 邵树德叹了口气,双腿一夹马腹,进了莎城镇。 他在镇外耽搁了片刻,此时镇城内早就没了成建制的抵抗。神策军士背着大包小包,纷纷出逃。 包裹中不知道装的什么东西,沉甸甸的,走路走得气喘吁吁,但就是不肯丢掉。 也有人将包裹藏了起来,然后跪地请降。 更有甚者,直接绑了军官,高呼“反正”。 饱掠之贼,未敢死战,诚如是焉! 远处闪一道身影,亲兵们将其拦下,邵树德定睛一看,原来是短暂消失的宰相崔昭纬。 “崔相,圣人何在?”邵树德问道。 其实他早看见了,镇城中心的衙厅内外,侍从林立,华盖云集。 崔昭纬见邵树德就坐在马上发问,有些倨傲,一时间也懒得计较,便道:“殿下快随我去面圣。此番立得大功矣!” 邵树德远远看着衙厅内外的数十禁宫宿卫,不说话。 亲兵十将郑勇会意,立刻带了三百甲士,朝衙厅而去。 大帅喜欢读史,他亦读史。昔年后魏尔朱荣何等威势,结果却在觐见时被孝庄帝所杀,焉能不戒之? 如狼似虎的亲兵奔过去之后,直接将那几十个忠心耿耿的禁宫宿卫围了起来。 禁宫宿卫有些懵,本以为来了护驾的救兵,怎么这副德行? 郑勇不给他们思考的时间,直接抽出了横刀,斥道:“尔等可是要谋反?” 百余骑银枪都骑兵快速靠了上去,手中还拿着骑弓,虎视眈眈。 崔昭纬呆住了。 邵树德笑了笑,翻身下马。 尔朱荣、宇文护旧事,可不敢忘。 第十四章 交谈 圣人坐在蒲团上,焦急万分。 是的,现在就是这么狼狈。。。出奔匆忙,而莎城废弃已久,想找点东西太难了。 蓝田县敢给百官送食,可不敢靠近捧日都。符道昭总算还有点脑子,虽然态度恶劣,供应的饭食极为粗粝,也缺乏坐具和卧具,少数宫娥还被掠走了,但终究没敢对圣人怎么样。随驾而来的皇子、公主、嫔妃的安全得到了粗陋的保障,数十禁宫宿卫也没被缴械,维持了最基本的体面。 但现在符道昭跑路了,侍卫们如临大敌,防范乱兵过来抢劫财物、掳掠宫人。 圣人时不时收到各种自相矛盾的消息,惊慌不已,差点也要趁乱跑路了。 “官家。”淑妃何氏轻声安慰道:“夏王自领雄镇,历事两朝,分数千里之封疆,受十余年之恩渥,素来忠谨。京中有变,率师平乱,他对官家还是有报效之心的。” “闭嘴。”圣人斥了一声,脸上的神色依旧惊慌不已:“朕是万万没想到,符道昭居然是狼心狗肺之辈。崔昭纬亦糊涂,信誓旦旦保证捧日都已控制在手中,蠢不可及!” 何氏不敢说话了,现在多说多错,少说少错。 不过圣人许是被勾起了伤心事,愈发愤怒了起来,道:“崔昭纬去哪了?当初就不该听他蛊惑,出京巡幸。李匡威、时瓒之辈,不过是索要钱财罢了,未必有反意。都怪此人,花言巧语,秉掌重权,操守无堪,枉负朕意,致兹播越,负我何多!” 昭仪陈氏、李氏也坐在一旁。 陈氏想起了崔昭纬刚得宠信之时,官家高兴地说:“君人之道,委之宰衡,庶务殷繁,岂能亲理,今尽将机要之事,付于卿之主张。” 李氏则想到有御史弹劾崔昭纬,挪用京兆府官钱招募兵士,国家大事不在朝堂上讨论,而是在自己家中与人私下决定,但圣人怒斥了弹劾的御史,将其贬出京师。 当是时也,崔昭纬多得信任?谁都无法动摇他的位置。但现在呢? 方才崔昭纬进来禀报外间情形,圣人就极为不耐。恰逢符道昭聚集兵马,出镇厮杀,圣人一度以为崔昭纬勾结了符道昭,欲行废立之事了。 官家现在的情绪,是真的很不稳定。 “尔等可是要谋反?”门外突然响起了炸雷般的声音,震得厅内众人为之一颤。 很快,密集的脚步声、马蹄声响起,伴随着几声闷哼及拔刀声,圣人想起身,但双腿一软,没能站起来。 “哗啦啦!”数十名甲士从门外涌入。 何氏吓得脸煞白,手紧紧握住圣人。 陈氏端坐不动,目光紧紧看着外面。 李氏急忙扑到圣人面前,两手张开,似是要阻拦那些如狼似虎的军士。 内廷女官、新秦郡夫人杨可证壮着胆子上前。 不过军士们根本没搭理,他们仔仔细细搜索着厅内,每一个可能藏人的角落都检查到了。 几个随驾而来的低级中官、宫人直接被轰了出去,随后又要来抓几位嫔妃,把她们也轰出去。 “慢!”郑勇还是有政治智慧的,他阻止了军士的盲动。 “宁远将军郑勇参见陛下。”他先行了个礼,然后又道:“夏王殿下欲前来陛见,事涉机密,宫娥、中官、嫔御还是暂先避一避吧。” 圣人心下稍定。 他没法追究武夫们的无礼之举,艰难以后,再难堪的场面都有,稳了稳心神后,道:“南衙北司诸官,可在镇外?着其一同前来参拜吧。夏王立下保驾之功,朕心甚慰,定有厚赏。郑卿便去传谕吧。” 郑勇看了他一眼,站着不动。 很显然,皇帝的命令不好使。 周围的军士也当皇帝是空气,仔细搜捡完角落后,便在军官的带领下于厅内就地布置哨岗,一时间口令声四起,如临大敌。 有人过来询问,要不要在圣人身上搜捡,看看是否藏有利器。 “大…大胆。”圣人声音很轻,好像没什么底气。 郑勇皱了皱眉。 宫人们已经被半强迫地请出了衙厅,李氏回首看向圣人,眼泪都流出来了。 郑勇举步上前,站在圣人面前。 宇文护怎么死的?好像是被宇文邕拿玉笏敲击后脑,倒在了地上,太监何泉提刀过来,但事到临头,不敢下手,也不知道存心的还是手抖,刀都砍在了空处。最后还是卫王宇文直抢过刀来,将权臣宇文护杀死。 此时衙厅内都是军士,圣人自然没机会提刀行凶,但若藏有别的什么东西呢? “罢了。”郑勇招来了数名军士,站在圣人面前,道:“你等就站在这儿。” “遵命。” 说罢,郑勇也不管圣人的脸色变化,直接出去禀报了。 …… “可曾抓到符道昭?”莎城镇内,邵树德坐在桌案后,把玩着手里的茶盏。 百官被拦在外面,群情汹汹。 捧日都大部被俘,银枪都军士们连踢带打,将其押走。 “大帅,尚在追击。”折从允回道。 “嗯,抓到最好,抓不到也无甚大碍。”邵树德见郑勇走了过来,不再喝茶了,起身问道:“办妥了?” 郑勇凑到耳边,低声说了一通。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该去见见圣人了。” 圣人的精神状态,他已有所了解,应该是比较紧张的。按照听望司的分析来看,圣人的性格就容易极端,一会大喜,掏心窝子信任某人,一会又大怒,恨不得将欺骗他的人赐死。 当然邵树德了解得更多。 历史上杜让能替圣人背锅之事,就可以看出此人毫无担当了,怪不得现在有能力的都消极怠工,反倒是崔昭纬、崔胤这种人得掌大权。 我想办事,你不能给我提供安全保障,那还办个锤子,混日子算了。 大厅外响起了甲叶碰撞声,正在厅内坐卧不宁的圣人下意识坐直了身体,脸上的忧愁也一扫而空,变得肃穆、庄重、威严了起来。 门口突然一暗,圣人举目望去,只见一位全身披挂的武人在亲兵的护卫下,走了进来。 “藩臣邵树德参见陛下。”武人躬身行了个礼。 圣人没有起身回礼,道:“邵卿有擎天保驾之功,此固欣然,然带着许多甲士而来,意欲何为?” 亲兵端来了交椅,邵树德坐了下来,道:“陛下,臣得密诏,一来便见兵缠辇毂,围逼行在,驱杀乱兵之后,方得睹天颜。陛下,是否现在便要臣勒兵返镇?” 圣人一噎。 见圣人不说话,邵树德又自顾自说起来:“陛下,臣方才得报,匡威乱兵洗劫府库,大掠全城。有人还见到火照宫闱,烟尘漫天,值此危局——”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道:“臣未得诏命,不敢入京。” 圣人脸色大变。 当初宫城被黄巢焚毁大半,后来逐年修缮,靠的是金商、河东、河中、陕虢诸镇进献金钱、大木。如果这次再被烧了,以后谁来助他重建宫室? 另者,他还要回长安呢,总不能一直窝在莎城吧?这里什么都没有,君臣露宿于野地里? 要回京城,必然要有兵才行。但他手头无兵,有也不敢用,眼下除了夏兵外,还能靠谁护送他回长安? 邵树德叹了口气,转头吩咐道:“给圣人、嫔御、宫人送点食水吧。” 从昨晚到现在,圣人应该连续三顿没用膳了,这日子过得实在是…… 皇帝的那点小心思,他现在一清二楚。既想靠夏军护送他回长安,驱逐乱兵,收拾残局,但又不想看到夏兵围在他身边,因为有很强烈的不安全感,想把这帮武夫尽快打发走。 圣人对武夫,应该是一个都不信任了,包括前来救驾的夏兵,恨不得他们现在便走,走得越远越好。 亲兵拿来了醋饼、清水,还有一些干酪,都是骑兵随身携带的干粮。 圣人有些饿了,见到食物,立刻伸手取过,吃了起来。 醋饼做出来可能已经有月余了,味道并不怎么好,但圣人吃得很香。 邵树德静静等着,期间还接过几分军报。亲兵们将桌案搬了进来,邵树德批阅完后就让人发出去。 文吏、亲兵进进出出,一份份公函、牒文送过来,然后又被取走。其忙碌的景象,堪比南衙宰相,圣人越看越不是滋味,手里的醋饼也吃不下去了,盘算着该怎么让邵树德滚蛋,眼不见为净。 批阅完公函,邵树德停了下来,意态闲适地看着圣人,心里默默思考。 虽说已不打算给朝廷面子,但有些事情还是要注意手段的,程序上的合法很重要。 圣人既嫌恶我,又要依靠我,但他现在脑子不清楚,如此,不如让百官过来劝劝他。那些都是人精,会说话,早就摸透了圣人的脾性,由他们来劝,想必圣人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想到这里,邵树德又说道:“陛下,臣为藩帅,社稷大计,本不敢自专。今已驱逐乱兵,圣驾转危为安。百官皆在镇外迎候,臣也不便阻留,不如令其进来参拜,也好定下还驾大计?” 圣人闻言有些吃惊,但这不是坏事,立刻道:“卿所言甚是,便召百官入觐吧。” 第十五章 条件 深秋的夜晚寒意渐生,凝霜遍地。 邵树德又回到了莎城镇外的军营,与匆匆赶来的几位官员面谈。 “西门宫监收拢了多少人?” 西门重遂犹豫了一下,道:“四千余人,以神策左军为主。” “可曾给军士们发赏?” 国朝的募兵制,不是很成熟。严格来说军士们没有工资,每月发一点粮食给随军而来的家属,春秋两季发点布料给做衣服,重要节日才发赏赐,多少并没有个定数。 穆宗刚登基那会,给神策军每人发钱60缗,但平时可能也就几缗——神策军士的收入,确实丰厚到让外镇军士眼红。 赏赐,几乎占了军士一半的收入,与后世人们正常理解中的“赏”是有区别的,这其实就是工资。。 “人赐遣两缗、绢四匹。”西门重遂有些惭愧,比平日里发的赏赐少了很多,士兵们不满是可以理解的。 “这么多?”邵树德很惊讶,比朔方军一次发的赏多了不少:“哪来的财货?” 西门重遂有些尴尬,没说。但大家都懂,估计是以劫掠为威胁,从附近哪里讹来的吧? “西门宫监,你觉得如今朝廷该如何中兴?”邵树德不再问军士赏赐的事情,转而问起了另外一个问题。 嗯,听起来有点没头没脑的,但其中蕴含的意味却不简单,涉及到了北司的态度。 邵大帅已经决意深入插手朝政了。囿于如今天下的局势,他当然不会直接插手,但间接影响是难免的。 按理来说,西门重遂与他合作的时间很长,是一个很不错的掌控北司的人选。但问题在于,西门重遂并没有完全倒向他,他有自己的立场。 以前之所以合作愉快,没别的原因,北司中官只想稳固自己的地位,不想朝堂上下有任何改变。再加上朝官们在不断策划着一个又一个可笑的阴谋,因此西门、邵二人联手并不奇怪,互取所需罢了。 但邵树德现在很明显想侵占他们的权力了。他要找的是代理人,而不是合作者。或者即便不是代理人,至少也得是大事上配合的深度合作者。 西门重遂深知这个问题的厉害,他想了想后,还是答道:“朝廷当镇之以静。” 邵树德对这个回答不是很满意,又问道:“我欲表王卞为奉天节度使,为朝廷镇守乾陵, 如何?” 西门重遂面色不变, 问道:“敢问殿下, 奉天节度使治何处?” “以奉天、好畤、武功、盩厔、醴泉五县置乾州,为奉天节度使辖区。”邵树德说道。 这是中和元年齐克俭任奉天节度使时的辖区。当时背景为黄巢入长安,随时可能西侵, 朝廷以齐克俭、齐克让兄弟忠谨,故任其为奉天节度使, 帮朝廷挡在一线。 当然, 黄巢被平定后, 朝廷又麻利地罢免了齐克俭的职务。 朝廷,还是想努力控制京兆府的, 不想被任何人拿走。 不过历史上李茂贞崛起后,在关中作威作福,一度控制了除京兆府、华州外的绝大部分地方, 甚至连关北的盐州、山南西道也控制了, 并做了南下蜀中的尝试。李茂贞如此威势, 当然不可能不把手伸向京兆府, 乾州、耀州先后设立,为其控制。只不过他的兵实在太烂了, 李克用过来随意虐他,朱全忠过来也随意虐他,甚至被汴军打出了五千破六万的史诗级战果。 邵树德欲置乾州, 也是控制京兆府的第一步尝试。如果顺利,后面可能还会请置耀州, 辖华原、富平、三原、云阳、同官、美原六县。 这两个州一设立,京兆府差不多就被拿走一半了, 可想而知朝廷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也不知道历史上他们是怎么维持过来的,可能因为不用养多少军队了吧, 只需有个几千人、万把兵,维持下长安的秩序就好了。 “殿下,此事难矣。”西门重遂当然知道邵树德这话有试探他的成分,一个回答不好,很可能就会招来大祸,但他还是觉得得争取一下:“京兆府,朝廷财赋重地, 割五县隶乾州,恐致朝廷财计困难,京中再生变乱。” 邵树德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突然笑了, 道:“西门宫监真乃忠贞之士,陛下中兴有望矣。” 西门重遂也是掌权多年、喜怒不形于色的场面人,但在面对动辄直接掀桌子的武夫时,依然感觉难以招架,听了邵树德的话,背生冷汗,心中不住叹气。 或许,刚才那番话,已经大大地得罪了夏王。 莎城镇内,圣人正与崔胤、王抟、郑延昌三位宰相议事。 至于以前的大红人崔昭纬,则已经失去了参与机要的资格,下一步很可能就是被贬谪出京。当节度使什么的可能性不大了,能当个刺史就不错了。最惨的情况是被贬到某个边远军州当司户参军,比如崖州、虔州什么的,这往往是赐死的前奏。 圣人之前的“心腹”张濬就是如此,不过他暗中勾连上了朱全忠,如今跑到河南了,朝廷不能诘。 崔昭纬是圣驾前的第二代红人,圣人一度对其言听计从。但正所谓爬得高,摔得重,圣人一旦恨起某一个人,那恨意也是滔天的,崔昭纬只能自求多福了。 “燕兵构乱至此,朕是没有想到的。”圣人眼眶微红,道:“此朕之失道,连累诸卿了。” 崔、王、郑三人亦面有戚容。 良久后,还是崔胤说道:“陛下,今宜速定乱兵,还驾京阙。若久播迁在外,恐有变故。” “有何变故?”圣人心中隐有猜测,声音都有些不对劲了。 “臣臣遣人至京师打探。”崔胤回道:“京中纷扰,乱兵肆虐,有传闻李匡威、时瓒欲立吉王为帝。” “什么?”圣人刚才还一副要流眼泪的样子,此时却勃然大怒,转头看向神策右军中尉骆全灌。 “陛下,此事某也有所耳闻。”骆全灌是中官,说起话来就不像朝官们那么客气、婉转了,只听他说道:“匡威悖逆,言‘陛下倦临宝位,愿吉王监国,请陛下颐养于东宫。’” 当然,骆全灌还是留了点面子,因为传言中李匡威说的话更难听,什么“主上所作所为,非社稷之主”,什么“废昏立明,国家大计”之类,几乎把今上贬低得一无是处。 骆全灌再跋扈,也不至于这么刺激圣人,没必要。 圣人听后紧抿着嘴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崔胤、郑延昌等人眼神交流,正待说些什么,圣人突然发话了。 “以今观之,竟还是邵卿最忠。”圣人面有青色,寒声道:“朕临御已来,常慕好生之德,固无乐杀之心。不想有些人竟然如此狂妄悖逆!” 很明显,因为总有人将吉王挑出来说事,圣人对他是起了杀心了。 另外,圣人对忠臣的定义也太不靠谱了。同样一个人,有时在他嘴里是乱臣贼子,有时又是忠臣贤良,让人摸不着头脑。 “陛下——”崔胤脸色有些变化,急道。 “崔卿稍安勿躁。”圣人止住了崔胤的话,道:“诏命树德为京城四面行营都统,以讨匡威、时瓒。”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若有所思。 有些话,他不方便说。吉王现在并未僭位,便是僭登大宝了,亦可托辞被胁迫,届时一定有很多朝臣求情,多半无事。 圣人深切感受到了吉王的威胁,盖因这不是一次两次了。从先帝大行之日起,贤良年长的吉王就如同乌云一样笼罩在他的心头,时时噬咬着他的心灵。 若能一劳永逸除之,那边再好不过了。 “华州民户所需之农具、种子、耕牛需备好。”送走西门重遂后,邵树德抓紧时间处理公务。 “大帅勿忧,灵州诸库皆有积存,下发租给百姓便是。”陈诚道:“只是,强迁民户,尚需大军护送,大帅令何部出动?” 一万户华州百姓,即将被强行迁往灵州,充实当地户口。 这个州不过三个县,竟然有五十余万人口,户均不到十亩地,实在太拥挤了一些。 同州与之类似,但没这么夸张,不过三十余万人。 在与王府诸僚佐商议后,邵树德决定迁移同州、华州百姓各一万户至灵州,再迁华州百姓一万户至河阳。一方面可以延缓华州人多地少的压力,一方面也可以充实关北、河阳的户口,一举两得。 “镇国军三万众,今有一万在青唐,一万在蒲津关、风陵渡,可择兵五千,护送华州百姓至灵州。再给任遇吉传令,让他派州兵,护送同州万户至灵州。”邵树德吩咐道:“王卞手头还有三千兵,给他说清楚,护送一万户华州百姓到河阳,完成这趟任务后,我给他寻个好位置。” “遵命。”陈诚想了想,觉得这番处置没什么问题。 “大帅。”亲兵十将郑勇在外头轻声呼唤。 “何事?进来说。”邵树德瞪了他一眼,道。 “大帅,圣人遣内廷女官杨氏前来,言有大事相商。”郑勇走了进来,禀报道。 陈诚、赵光逢二人几乎在一瞬间就猜了个七七八八,相视一笑。 崔胤能打听到的消息,他们如何不知晓?事实上,他们知道得更多。 李匡威已经在给吉王举办监国大典,并抓了部分未及逃跑的朝官,打算让他们参拜。 圣人此时多半已知晓此事,可想而知他的心情。 不派中官,也不派朝官来联络,独独派了内廷女官,所为何来,还不清楚么? “大帅,或可以此为条件”陈诚含糊地说道。 邵树德微微点头,示意知晓。 在试探西门重遂之后,他已经给此人判了死刑。未必要杀他,但换个听话的人却是必须的。中官韩全诲,是他属意的人选,但他还是召他来谈一谈,方能下定最后的决心,即这场造化到底给谁。 另外,南衙朝官也需安排一下。 他想让萧蘧来当宰相,但又感觉资历有些不足,年岁也太轻了一些——他今年不过三十余岁,四十都未满,这个年纪对宰相而言,实在太过年轻了。 实在不行的话,只能让杜让能回京了。 当然邵树德更希望在京城再找找,看看有没有人主动投靠过来。崔胤也是一个备选方案,但还需要再观察观察。 这个人,一定不能有太多的雄心壮志,免得搞出一摊子事情来,让他后院起火。同时也要有点手腕能力,可以摆平朝中诸多事务,为人还得圆滑一些,不能弄得人人自危。 最后,忠诚心一定要够,这是最基本的。 这人选,还真不太好找呢。 “让杨氏进来吧。”邵树德让人将桌案上的地图、牒文、军报收起来,吩咐道。 第十六章 合围 杨氏甫一进大帐,就见里面或站或立着十几个人。 两名文吏正将一大摞公函捧走,一人在上茶,一人在磨墨,还有一人在记录什么。。。 “参见殿下。”杨氏行了个礼,说道。 “坐下吧。”邵树德指了指对面一张马扎,道。 杨氏没有坐,看了看帐内这么多人,有些犹豫,似是在暗示邵树德将无关人等遣走。 陈诚、赵光逢两个油腻男端坐着一动不动,邵树德也没什么表示。 “殿下,事关机密——”杨氏嗫嚅道。 邵树德仔细看了看这个内廷女官,年岁不大,二十许人的样子,颇有几分姿色,洋溢着一股妇人的风情,偏偏又带着点楚楚可人的模样。 “听闻你出身麟州杨氏?”邵树德突然问道。 “是。”杨可证回道。 她很聪慧,知道邵树德这话的意思。 外命妇封爵是新秦郡夫人,新秦郡即麟州,那么很容易就能知道她的乡籍,如果再找麟州杨氏求证一下,那么来龙去脉都清楚了。 不过她祖父那一辈就搬出麟州了,已在关中生活多年,与麟州杨氏走动很少,关系淡了很多。 “你所来何事?” 杨氏左看右看,神色不安。 陈诚笑吟吟地坐在那里,赵光逢端着茶碗,细细品啜。卢嗣业、杜光乂等文吏忙活个不停,亲兵笔直地立在那里,虎视眈眈。 “直接说吧。”邵树德手指轻敲了敲桌面,道:“帐内皆我心腹,无妨。” 杨氏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圣人欲授殿下京城四面行营都统之职,讨李匡威、时瓒。” “诏命几时下来?” “明日。” “东西南北四面行营招讨使是谁?” “自然由殿下委任。” 邵树德突然笑了,道:“而今关中,还有别的能战之军么?这都统还有别人能做?痛快说吧,圣人想要做什么?定然不是这类无意义的琐事。” 私下里的交谈,并非朝堂问对,邵树德也不想说什么官话套话了,直接询问。 “匡威欲立吉王为监国,此等大逆不道之举,人神共愤。望殿下诛杀乱党时不要心慈手软,陛下自有厚赏。” “吉王贤良忠厚,百官称赞,士人景仰,我亦敬重其为人。匡威狼子野心,或胁迫吉王僭位,平定乱党后,只要说清楚了,大可不必杀了贤王。”邵树德仿佛听不懂一样,皱眉道。 陈诚、赵光逢二人连连点头。 “听闻当年百官皆欲立吉王为君……”陈诚看向赵光逢,说道。 “陈长史所言不差。吉王贤良,有君子之风。时宰杜让能私下接触过一次,回来后兴奋得不能自已,高呼‘有贤君矣’。”赵光逢似乎在回忆,说完后还感叹了一下:“奈何造化弄人。” 杨可证脸色有点难看。 “殿下……”杨可证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正要递上前,被郑勇拦住了。 郑勇将信接过,检查了一下之后,方才交到邵树德手里。 邵树德拆开一看,嘴角含笑:“陛下可真是大方。奉天节度使真舍得给?” 其实,不给又能咋样?保得住吗?如今关中除了烂到根上的神策军外,就只有一家兵马,邵树德真要割个乾州出来,谁能阻止?只是他不想做得那么难看罢了,毕竟万一圣人、朝官真的硬顶,然后他用武力胁迫,让人家不得不屈服,这样可就闹得人尽皆知了。 圣人能主动提出来,那是再好不过了。 只是,百官未必会同意吧? “也罢。”邵树德笑道:“吉王贤则贤矣,然参与谋反,便罪无可赦了。” 皇权之争,无怪乎圣人如此紧张。 历史上僖宗出奔,朱玫等人在长安立襄王为新君。后来是什么下场?不但襄王被杀,接受襄王伪命的官员多半也被处死,没有任何宽宥。 如今关中,能决定吉王生死的没有其他人,只有邵树德。 他若要保,圣人没有任何办法。他若要杀,也无人可以阻止。 圣人便是看不清这点,身边自有人给他参详。吉王就是个大祸害,他不死圣人睡不着觉。 乾州五县几有三十万人,大体位于泾、渭流域,农业还是很发达的,说送就送出去了,邵树德很满意。 至于耀州,后面再找机会慢慢来,他也不想过分刺激朝廷。李茂贞不讲究这些事情,邵树德还是讲究的——其他的财货、美姬赏赐都是小事,唯土地、人口、官位极其引人注意。 嗯,确实有美姬赏赐。圣人昭仪、魏国夫人陈氏,“帝所爱也”,今“忍痛割爱”,连同四名宫娥,一起送给邵大帅。 邵大帅只感觉惭愧,又抢了义兄的女人,毕竟陈氏在历史上是赏给了李克用。 圣人可真是不讲究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宫中嫔御,说穿了也就是妾,送小妾给他人,在此时的士人群体中并不鲜见,邀请朋友一起玩自己小妾的都大把,遑论送人。但怎么说呢,这事发生在皇家身上,确实很少见。 听闻人已经随杨可证一起过来了,就在营外,邵大帅还是很激动的,当下起身,吩咐亲兵将人接进来。 走到大帐门口时,他突然凑到杨可证耳边,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听闻昭仪李氏对陛下甚为忠心,又擅弹琵琶,才艺、容貌出众,陛下亦非常宠爱。能不能换个人?” “无耻!”杨可证忍不住骂了一句,也顾不得邵树德的威势了,咬牙切齿道:“殿下何必如此折辱人?魏国夫人已至营中,如何还能回去?便是回去了,圣人亦只能赐其自尽。况且,李昭仪与陛下恩爱异常,兵乱之时,日夜守护,默默流泪,陛下深感其情。殿下兼领多镇,拥兵二十万,什么样的女人不可得?何必去祸害李昭仪呢?” 被一个女人如此教训,邵树德的脸皮再厚,也有些讪讪,咳了一下,掩饰尴尬道:“杨夫人若有暇,不妨见见麟州杨氏族亲。都是一家人嘛,走动走动是应该的,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杨可证没有任何回应。 邵树德笑了笑,没有回应未必是坏事。若想遥控长安朝廷,陛下身边的北司中官、内廷女官肯定要有自己人,朝官之中,也得塞点自己人,至于北司枢密院,他们不可能再指挥神策军了,此番进京,邵树德打算将旧神策军连根拔起,给圣人省下最大一笔开支。 一辆马车在亲兵的护送下走了进来。 邵树德站在远处不动,吩咐道:“将魏国夫人和四位宫人先安置下来,明日送往同州长春宫。” “遵命!”郑勇应道。 马车车门打开,四位宫娥护着魏国夫人下了车。夜色中隐隐约约看不太清楚,陈氏离开之前,往这边行了个礼,然后就在亲兵的护卫下去了一个空营帐。 陈诚、赵光逢二人不知道溜哪去了。 邵树德有些尴尬,道:“将陈长史、赵司马请来。” “大帅,他们还在帐中,并未离开。”郑勇提醒道。 “嗯?”邵树德一愣,深吸一口气,找回了状态,朝杨氏道:“杨夫人请回吧。吉王谋反,论罪当诛,既得陛下密诏,臣自当奉命。” 杨氏暗暗松了口气,行了个礼,也离去了。 返回大帐之后,帐中十余人都把目光投来,邵树德神色不动,下令道:“我得陛下密诏,任京城四面行营都统。” 卢嗣业默默地摊开纸笔,杜光乂也将羡慕的目光收回,开始磨墨。 “令:顺义军使安休休为西面行营招讨使,统顺义军七千步骑。” 该部和天雄军一起出发的,一路轻装疾行,这会已到了即将设立的乾州理所奉天县境内。 “令:丰安军使钱守素为东面行营招讨使,统丰安军七千五百步骑。” 该部这会已过栎阳县,离长安也不是很远了。 “令:义从军使没藏结明为北面行营招讨使,统义从军八千众。” 义从军的距离稍稍有些远,毕竟山路难行,这会刚抵达同官县。 “令:飞熊军副使折从允为南面行营招讨使,统银枪都万人。” “明日,护送圣人、百官往蓝田县,以县衙为行在,待我讨平京师乱党后再迎圣人还驾。” 一口气下达了诸多命令后,众人脸色一肃,都明白四路大军进薄长安,是要将乱党一网打尽了。 陈诚、赵光逢则想得更远一些。 此番进京,短时间内不会走了,大帅应还有一连串的事要操办。 利用朝命往南方诸镇派遣官员,此其一。 分割京兆府属县,此其二——王卞出任奉天节度使之事,应该八九不离十了。对他而言,离了华州,出镇乾州,算是一次平调移镇吧,应该不至于有太多不满。 干涉蜀中之事,是第三件大事,但现在还缺个主帅。 “大帅,圣人还驾之后,便可着手蜀中之事了。不知西川节度使之职,属意何人?”陈诚问道。 “你可有人选?”邵树德问道。 “不如表刘崇望为蜀帅,出镇成都。”陈诚建议道。 邵树德想起了这个人。 此君胆子是真的大! 朱全忠上表要求时溥移镇,时溥一开始同意了,于是朝廷任刘崇望为感化军节度使,出镇徐州。刘崇望领命,但走到半路时,形势起了变化,时溥反悔,于是刘崇望又打道回府。 历史上王珂、王瑶争河中帅位,朝廷欲委崔胤为蒲帅,李克用不同意,改为刘崇望,李克用不反对,但后来李茂贞入京,诛杀宰相,他又被罢免职务,于是走到半路又返回了。 梓帅顾彦朗去世后,王建意图吞并东川,朝廷委刘崇望为剑南东川节度使。刘崇望收拾行囊,准备再次出发,结果未及到任,王建已下东川。 徐州、蒲州、梓州,都是暴风眼,刘崇望居然都不推辞,什么地方都敢去,你这么勇的吗? “收复京阙后,我与刘崇望见见面。”邵树德说道:“而今整备器械、粮草,准备剿灭乱党。” ------题外话------ 刷乌克兰新闻入迷了。。。。。。 第十七章 神武门 大顺五年九月三十日,长安。一支军队乱哄哄地出了城门,向东行去。 这两日,在长安城内劫掠够了的军士们愈发清醒了,知道闯了大祸,时不时有人开小差溜走,不知去向。 但他们的下场未必好到哪里去。 京畿诸县,还是有秩序的,如果乱兵落单,下场估计不会太妙。几年前泾师之乱,溃散在外的小股泾原乱兵,都陆陆续续被各县召集的土团乡夫给剿灭了,甚至还有被村民所执,明正典刑的。 这些人,只能自求多福了。。 宫城内略显凌乱、破败,还有不少坍塌、焦黑的痕迹。仅存的宫室之内,已经“荣升”监国的吉王李保的脸上一点喜色都没有。 曾经的吉王傅、同样高升为宰相的郭保嗣则忧愁满面。这场监国闹剧,本不是他们愿意的,奈何被刀架在了脖子上,不得不如此。 本来或还有几分可能,但在夏王邵树德挥师入关之后,便不存在任何一丝可能了。 天威都、玉山都如今人人饱掠,兵无战心,士无战意,这从他们试图抢劫坊市,但却被击退就能看得出来,军官们甚至都不太能控制部队了。 或许再过个十天半月,将士们收收心,还能再回营听令,但有这个时间吗? “邵贼集结四路兵马,号二十万众,合围而来。不知太师有何方略?”殿内气氛有些沉闷,郭保嗣不想坐以待毙,于是看向正坐在阶下的李匡威。 李匡威身材不高,但矮壮敦实,双手都是厚实的老茧,耳朵后面一道明显的刀疤,显示了他早年沙场搏杀时的勇猛和苦难。 他同时也是个野心勃勃的武人,更兼自负无比。 李克用攻成德,李匡威率军南下救援,结果李匡筹发动兵变,自任幽州留后。其时李匡威当着王镕的面点评此事,直言李匡筹兵变上台, 蓟帅职位好歹还在李家手里, 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 但匡筹能力太差,能保节帅之位两年就顶天了。 结果被他言中了,事实上根本用不了两年, 李克用就打了过来,李匡筹兵败被杀, 妻女落入李克用之手, 幽州大地军头林立, 百姓生灵涂炭。 王镕对李匡威是既尊敬又提防。一方面感激他率兵来援,结果有家难回, 不但斥巨资给他兴建府邸,同时以父礼事之,非常恭谨。但这只是表面, 若李匡威继续留在镇州, 时间长了, 保不齐就要觊觎王镕的帅位, 届时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少不了。 能入朝为官,对李匡威、王镕二人都是好事, 甚至对他手底下的那几千燕兵都是好事。继续留在成德,结局难测。 “还能有什么方略?无非是战一场罢了。”李匡威不以为然地说道。 “敢问太师,以如今城内这个情形, 可战得过?”郭保嗣追问道。 李匡威犹豫了一下,道:“有些难。” 他说得如此直白, 如此光明磊落,反倒让吉王大吃一惊, 眉头紧锁,心中连连叹气。 今上那个脾性, 他知道得很清楚。一旦还驾回京,他定然没有好下场。天家的权力之争,没有任何温情可言。 “太师,某听闻符道昭率溃兵逃往鄠县、盩厔,惶惶不可终日,不如遣使招其来降,也好多一份力量?”郭保嗣建议道。 其实他并不觉得符道昭那点残兵败将能发挥什么作用, 但如今这个惨淡局面,每多一个人总是好的。 “捧日都已被打残,怕是没甚用处。”李匡威想了想后,道:“也罢, 便遣使招降吧,许个官位,他如今也是没去处了,应不会狮子大开口。” 符道昭走得匆忙,家人都失陷在京中,妻子带着孩儿回娘家避难,李匡威也没有为难,反而派兵保护了起来,可见早就存了招降的心思——符道昭之妻并不是侯氏,侯氏那是他后来在河北遇到的,后梁开平五年(907)被李存勖抢走,收入房中。 “时太保何在?今日下朝后便未见到他。值此危急存亡之秋,也不来共商大计,这是要作甚?”郭保嗣看了看四周,本来约好一起来麟德殿议事的,但时瓒竟然还未前来,这让他微微起了点不好的预感。 莫不是 想到这里,郭保嗣额头沁出了汗珠。 吉王的眉头锁得更紧了。说实话,他一点也不想做这些什么监国,他这会只想跑路,哪怕隐姓埋名当个普通百姓都比留在长安坐以待毙要强。 李匡威也意识到似乎有点不对,霍地一下起身,说道:“我去找找他。” 李匡威大踏步离去后,吉王脸上的表情立刻丰富了起来,只见他低声道:“王傅,京中这局势,眼看着要有大变,不如——” 郭保嗣用眼神止住了吉王,默默思索了一会后,道:“而今宫外都是燕兵,还需相机行事。” 吉王轻轻点头。 原野上烟尘滚滚,数百骑如戏耍般追逐着溃逃的敌骑。 他们时不时射出一箭,或中骑手,或中战马,随后哈哈大笑。 他们追过灞水,追过东渭桥,追过长乐坡,一路抵达通化门外。城中又冲出了数百骑,盔甲明亮,器械精良,马鞍上甚至还有银饰。 追兵勒住战马,然后缓缓退去。 撤退的路上,又有十余骑从其他城门处赶来汇合,然后消失在了苍茫的原野之上。 渭桥镇大营之内,邵树德很快收到了斥候传来的军报:“京东、南各门,守兵稀少,战意不坚。” “王虔裕!”邵树德坐回交椅,喊道。 “末将在!”丰安军游奕使王虔裕大声应道。 邵树德看了他几眼。这几年丰安军各处戍守,没打什么正儿八经的仗。想当年攻河西之时,王虔裕率骑兵抄袭六谷吐蕃后方,还是给他留下过深刻印象的。 “今夜你领本部骑兵,在通化门、春明门外大声鼓噪,吸引贼人注意。” “遵命!” “给折从允传令,让他出五百骑,在启夏门、明德门外鼓噪,大张火把、多备战鼓。” “遵命!” “钱守素!” “末将在!” 邵树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拣选两营兵士,令其饱食,今夜入城袭扰,乱贼军心。” 城中情况自有人通报,而今大概还有万余兵马,以燕兵五千人为核心,还有大量被其裹挟进去的神策军士,以河北、河南籍兵将为主。 李匡威这段时间,并未闲着,一直在拣选精壮,充入其部属,增强实力。 至于玉山都的徐州兵,呵呵! 邵树德一脚踹翻了跪在他面前的时瓒,怒道:“当初入京之时,怎么对你说的?” 时瓒不敢反抗,从地上爬起后又规规矩矩地跪了下来,哭诉道:“罪将为匡威蒙蔽,将士们亦鼓噪裹挟,终至犯下大错,还望大王宽宥。” “哼!”邵树德冷哼一声,道:“徐镇沦陷,令尊自焚于燕子楼。汝不思报仇,却在京中掺和这等破事,劫掠百姓。我欲一刀斩了你,还有何话可说?” 听到时溥自焚之事,时瓒更是哀声痛哭。 邵树德板着脸站在那里,手抚刀柄,似乎随时可能抽刀斩下。 “徐州城破,战死将校二百余人,皆尔等亲族。大仇未报,却终日醉生梦死,欺压百姓,你等还有何用?不如悉数斩了,免得苟活在世上丢人现眼。”邵树德又坐了回去,冷笑道:“没胆子去洛阳与汴贼厮杀,却有胆子在长安劫掠百姓。好啊,真是好本事!” 时瓒闻言无地自容,以头抢地,在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磕得咚咚直响,泣道:“还请大王带我等上阵厮杀,今后愿以父礼侍奉大王,只求斩下朱全忠首级,以慰亡父在天之灵。” 邵树德看着时瓒不说话,似是在琢磨他这话有几分真心。 时瓒磕头不止,只一会儿,额头便已血淋淋的。 “你手头还有多少兵?”邵树德突然问道。 “还有八千众。”时瓒抬起头来,回道。 鲜血顺着眼眶流了下来,看起来就像在流血泪一般,邵树德看了微微有些动容。 “八千人,那是吞了不少神策军啊。” “多是神策右军的。” “可堪战?” “不甚耐战。”时瓒实话实说道:“若要上阵,还得好好操练。” “那就赶紧练。” 时瓒一听喜出望外,又磕了两个头,哽咽道:“儿谨记教诲。” “我可没你这儿子!”邵树德怒斥道。 时瓒脸色一白,膝行向前,抱着邵树德的大腿,正待痛哭,冷不丁地又被扇了一个耳光。 “时司空何等英雄人物?朱全忠奸诈无耻,背信弃义,致司空阖门自焚而亡。”邵树德一把将时瓒拉了起来,道:“堂堂七尺男儿,终日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时司空就剩你这么一点骨血了,以后还得光大时家门楣,如何能做吾儿?” 时瓒哭声稍止,沉默片刻后,道:“若大王愿为我等报仇,三千徐州子弟但凭差遣,绝无二话。” “这还像点模样。”邵树德道:“先把兵练好吧。” “遵命!”时瓒抱拳应道。 陈诚在一旁看了半天,见邵树德又坐了回去,时瓒也被领下去收拾包扎,便凑近了禀报道:“莫再思将军率三千军士已至高陵县。” 莫再思就是没藏再思。他的身份,现在有心人差不多都已经知晓了。 圣人对他不是很放心,于是打发到神策外镇驻扎了,并不在长安城里。 “让他明日赶来见我。”邵树德说道。 “遵命!” 处理这些事后,邵树德又与陈诚聊了聊入京后将要面临的许多事情。 当晚,王虔裕、折从允亲自带人在各门外鼓噪,作势冲杀。 长安城实在太大了,燕兵根本防守不了,被调动来调动去。到了后半夜,钱守素、韩逊二人各领五百军士翻墙而入,打开了神武门,全程竟然无人阻止。 被匆忙叫醒的邵树德立刻下令,丰安军主力立刻绕至神武门,进城。 与此同时,给还在赶路的义从军、顺义军连发几份命令,催促他们加快行军速度,立刻赶来汇合。 长安城,还是和以前一样,竟无一人能守住。 第十八章 代理人 没有预想中激烈的战斗。 当东边亮起第一缕阳光时,丰安军、银枪都主力分别从神武门、启夏门、通化门进入长安。 他们排着整齐的队列,沿途清剿灭乱跑乱撞的溃兵。 西面诸门从昨晚开始就溜了不少人,到了白天,溃逃的人就更多了。 离谱的是,他们带着大包小包,有人甚至还推着车,真就是善财难舍了,逃命都不愿意丢下财货。 冲得最猛的其实是时瓒所部。 昨晚面见邵树德后,他得到了安全许诺,时瓒大大松了一口气——这时节,朝廷的许诺屁用都没有,夏王说你无事,那你就真的无事,不用怀疑。。 玉山都本有三千余人,哗变闹事之后,时瓒趁机吞并,将其扩充到了八千。不过在传出夏军思路围城的消息后,又跑掉了不少人。时瓒连夜出城,面见邵树德,回到霸上的临时驻军营地后,发现又散掉了千余兵,如今只剩五千。 令他欣慰的是,徐镇将校子弟大部分都在,大伙以他为主心骨,牢牢团结在一起,这让他很是感动。 杂兵没了不是事,再招就是了,军官骨干最重要。有这三千老兄弟在,扩军到几万人都没问题。 于是,他们申时进城,一路大张旗鼓,搞出了很大动静,一边抓捕乱跑乱撞的神策军士,到天明十分,竟然已经裹挟了数千人,全军兵力赫然破万。 眼看着差不多了,时瓒带人直冲大明宫, 想要抓住吉王, 这就是大功一件。 大明宫外乱纷纷。 少数燕兵正在纵火, 直接被玉山都一通乱箭放倒。 有人从宫内冲了出来,背上背着包括,手中还拽着个宫人, 不知道是宫娥、嫔妃还是公主,反正也没甚区别, 在大头兵们眼中都是泄欲的工具。 “放箭!”数队弓手上前, 密集的羽箭飞出, 乱兵、宫人尽皆扑倒在地。 “李匡威呢?吉王呢?”时瓒让人抓来几名俘虏,问道。 “昨夜就跑了。” “嗯?为什么跑?他们怎么敢跑?”时瓒勃然大怒。 “到处都是喊杀声, 每个门都有大军入城,也不知道来了多少人。弟兄们本想厮杀一番,结果到处是溃兵, 就不想打了。” 时瓒气得连连挥刀, 将几个俘虏尽数斩杀。 “徐二郎!”时瓒感觉额头的伤口隐隐作痛。 “末将在!”徐汶提着把血淋淋的重剑走了过来。 “搞清楚李匡威往哪个方向跑了, 带人去追!” “遵命!”徐汶领命后, 点了两千人,离开了大明宫, 往西追击。 “搜索前进,有敢于反抗者,杀无赦。”时瓒亲自带着人往大明宫内冲去。 宫城内还有一些乱兵在肆虐。 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别人都在逃命,你们不想着逃, 反倒趁机跑来宫城纵火,掠夺宫人, 真是好色如命。时瓒看了都气笑了,简直和夏——简直不成体统! “玉山都的兄弟吗?我们愿降!”有乱兵嬉笑着说道, 手里还攥着个哭哭啼啼的宫人。 “放我等走吧?里面还有妇人。”又一个乱兵开口:“只是还有少许中官持械守卫,其实稀松得很,咱们不愿意和他们拼命罢了。” “对对!不但还有嫔御公主,先帝的女人也在,快去吧。放我等走,可好?” 回答他们的是凶狠的刀枪。 一刀斩下,头颅飞起, 污血喷了满地,宫人软倒在地,哭喊个不停。 时瓒踢掉一具乱兵尸体,大踏步走了进去。 军士们亦蜂拥而入, 很快控制了整个宫城。 邵树德接到消息时正在与幕僚们议事。 “梓州之战,张行实率军出城,有人临阵倒戈,遂大败,殁于阵中。”陈诚说道:“朱玫危在旦夕。大帅,是否可令积石军南下了?” “可。”邵树德说道:“令李一仙南下,进驻剑州,等待下一步命令。” “拓跋仁福、李仁欲失去音讯甚久,有传闻他们在郓州劫掠百姓,朱瑄斩杀了十余乱兵,双方发生冲突。拓跋仁福南下兖州,投奔朱瑾。李仁欲东进齐州,占了州城,驱逐朱瑄所任刺史。”陈诚继续汇报第二条消息。 这事其实也在邵树德的预料之中。 这帮草原蕃人,若没人盯着,压住他们, 那么眼里就只有财货、女子,与草贼无异。更何况在李克用率军攻魏博之后,罗弘信彻底倒向了朱全忠,再不允许河东、灵夏军士借道了,已经事实上被隔断在外。 邵树德现在该庆幸什么?庆幸他们没有夏军制式的驼毛褐布军服?没有意义。等重新取得联系之后, 再想办法收拾这帮混蛋。 “先不要管他们。拓跋仁福、李仁欲的部众,继续往河阳迁移。”邵树德说道。 他俩来降后,部众离开了沙碛,在崤县、渑池以北、黄河以南的丘陵地带放牧。这次打下河阳后,便将他们迁过去,充实地方户口。 拓跋仁福、李仁欲多半会有所不满,但邵树德不在乎。从明年开始,控制区内的军阀要开始慢慢清理,不然以后定会出大乱子。 历史上朱全忠早年南征北战,对地盘的控制非常彻底,但打着打着,迫于形势及各种复杂的因素,手下军头越来越多,带来了巨大的叛变风险。而等到他觉得这辈子统一天下无望,能力最强的长子朱友裕在讨伐杨崇本时病死后,削藩杀将就成了必然,然后叛变就成家常便饭了——你动了军头的利益,哪怕你有二十万军队,军头只有几千人,真以为人家不敢反?凭什么我一定要计算力量对比,造反没胜算就不反?晚唐武夫可不管那么多。 嗯,杨崇本叛变也是老朱的锅。杨妻美貌有姿色,老朱在行宫内强行宠幸了杨妻,于是杨崇本叛变,归降李茂贞。老朱派小朱出师讨伐,到永寿时朱友裕病死,汴军班师。 “李克用大军连胜数场,与魏博军隔永济渠对峙。贝州方向出师,为晋将李嗣昭击退,李罕之入相州,战败。大帅,我军是否要入卫州?”陈诚问道。 “行动暂缓。”邵树德还没下定决心,他还要再观望下局势。 对魏博,他还存着一丝拉拢的念想。王府已经派使者前往魏州,还是等消息传回后再说吧。此六州之地,不是那么好打的。河北诸镇承平多年,底子雄厚,只要不是一下子被灭掉了,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内部关系会慢慢理顺、军队士气会慢慢提高、经济优势会愈发凸显,届时可就没那么好打了。 不能像打幽州一样速胜,僵持下来的话,面对三百多万人口的庞然大物,李克用是没有必胜把握的。 “越王董昌与镇海军节度使钱镠关系恶化。浙东诸州,苦于上供,对董昌颇有不满,欲迎钱镠入主。”陈诚说道:“董昌于常赋之外,加敛数倍,以充贡献及中外馈遗。据闻每旬发一纲,有金万两、银五千鋋、越绫万五千匹,发往长安,贡奉为天下之最。汴水漕运开通之后,董昌遣将士五百人押运财货,已至华州。” 朝廷都这步田地里,居然还有“忠臣”上供,数额还这么大。董昌、赵匡凝、王处存、王镕、李克用、王师范、李侃等等,邵大帅贡奉也不少,怪不得能养这么多神策军呢。 “钱镠据两浙,对我不是坏事。”邵树德笑道:“只要杨行密占着苏、润二州一天,钱镠就得和他大打出手。” 孙儒败亡之后,大部分遗产为杨行密接收,军事实力大大增强,钱镠也跟着吃了点残羹冷炙,比如他手下最精锐的武勇都,就是以孙儒降兵为主编成。 不过武勇都这帮骄兵悍将可不是那么好控制的,天复二年(902),武勇都造反作乱,钱镠危在旦夕,向杨行密求救。关键时刻,与钱镠攻杀多年的杨行密做出了果断的决策,嫁女儿给钱镠之子,同时下令大将田頵撤军,因为他担心田頵趁机占了杭州,造反自立。为此,不惜放弃灭掉钱镠的机会。 很离谱,但又合情合理,因为这年代的武夫就这样,不能给他们一点机会。 “孙儒残部刘建锋、马殷等人蹿入湖南,无人可敌,恐要盘踞于此。”陈诚拿出了下一份牒文,说道。 “那是李侃的麻烦。刘建锋之辈可能会与雷满勾连,先放着吧。”邵树德说道。 湖南、鄂岳这些地方,太远了。他还没自大到去占领。一般而言,离统治中心越远的地方,叛乱风险越大。而且由于复杂的形势,必须给予前线大将军政一把抓的权力,允许他自组军队、任命官吏,且要长期坐镇,两三年就换人,那地盘多半就丢了。 唐邓随那地方,都没法直接统治,只能委一实权节度使,派个监军了事,遑论湖南、蜀中这些地方。 这世上没人是傻子,安史之乱过去也就百年,大唐还在呢,玄宗朝以前的制度、典章都可以查阅,都知道分散权力、定期换人的好处,但为何做不到?都是有深刻原因的。 “好了,今日便到此间吧,进城要紧!”邵树德站起身,吩咐文吏们收拾桌案上的文件,随后在亲兵的簇拥下,经通化门进城。 丰安军、银枪都一万多人已经进了城,并将宫城的防务从时瓒那里接手了过来。 邵树德坐在马车上,稍稍掀开窗帘一角,看着外面。 乱兵是真的不讲究,劫掠就罢了,还喜欢放火,可能是为了毁尸灭迹吧。 长安百姓,也是真的苦,来来回回被折腾多少次了。 马车行到大明宫前停了下来。 邵树德下了车,看着这座几乎损坏了三分之一的巨大宫城,久久无言。 “让韩全诲过来见我。”说罢,在亲兵的护卫下走了进去。 韩全诲是邵树德指定的京城四面行营都监,一直随从“监军”。 宫城内乱七八糟的,巢乱后多年的心血毁掉了大半,非常可惜。 地上的尸体已被抬走,有人在清理断壁残垣。残存的宫人被聚集在相对完好的殿室,瑟瑟发抖。 邵树德进了麟德殿,殿室完好,但物品损失很严重,据说是被乱兵劫走的。 殿内只有一张坐具,就是龙椅,邵树德有心坐下休息会,想想还是算了。 “拜见殿下。”韩全诲一路小跑过来,行礼道。 “韩都监,我也不兜圈子了,今送你一场造化,敢不敢接?”邵树德问道。 韩全诲,早早就投靠了过来,数次表忠心。观察了这么久,邵树德觉得他可以信任,有资格做自己的代理人。 韩全诲闻言浑身都颤抖了起来,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激动。 “敢!”韩全诲深吸一口气,答道。 “哈哈!”邵树德笑道:“最喜欢你这种爽利人。我欲保你为神策十军观军容使、北司枢密使,这场造化大不大?” “殿下大恩大德,直如再生父母。”韩全诲直接跪在了地上,大礼参拜,涕泪横流。 嗯?现在怎么一个个都争相当我的侄子、儿子?就连太监都 “当了观军容使和枢密使,知道该怎么做吧?” “仆定唯夏王马首是瞻,如有背叛,天打雷劈,不得好死,韩氏就此绝后,男盗女娼!”韩全诲激动之下,说话如同市井泼妇一般。 呃,这年头的中官,一般都是宦官世家出身,往往子承父业。朝廷还专门出台法律,规定什么品级的宦官可以收几个养子,有严格的数量规定。他说韩氏就此绝后,确实是毒誓了。 “现在便去收拾宫城秩序吧,就说奉我之令,无人阻拦的。”邵树德命令道。 “大帅,吉王抓到了。”郑勇走了过来,汇报道。 “好生羁押,不要让他死了。”邵树德说道。 反王,这就没有任何悬念了,论罪当死。 当然那是以前,如今礼崩乐坏,朝廷威严尽丧,很多事情根本管不了。张濬被朝廷赐死了,但他躲在朱全忠的地盘,谁能追究? 吉王,邵树德不想见他,也懒得保他。便是要另立新君,也不可能立吉王这种有主见、有想法的。十六王宅里关着一堆人呢,挑个容易摆布的并不难。 亲兵们端来了座椅,韩全诲能力不错,只一会便笼络了一群小太监,低声询问是否让奉膳局的人进奉晚膳,巴结得非常殷勤。 邵树德随意夸赞了几句,随后便让身为都监的韩全诲遣人赴行在,请圣人还驾。 长安局势,基本已经平定了。 第十九章 开刀 傍晚时分,陆陆续续跑回来了一些宫人。 大明宫内外,因为殿室损毁严重,军士们就地搭了不少帐篷,生火做饭,搞得乌烟瘴气。。。 没办法,奉膳局可搞不定两千军士的晚饭,还是得辅兵们自己来做。 邵树德拒绝了奉膳局的美意,也不放心他们提供的酒食,而是到军中和将士们一起吃,倒是额外收割了一波军心。 兴道、开化、务本等高级里坊已被夏军控制,邵树德住进了兴道坊的“公租房”——他曾经住过的太平公主旧宅,之前曾给宰相郑延昌居住,但郑相全家逃到了畿县,郑相本人则在蓝田随驾。 从住进的那一刻起,这座超大型宅邸内就门庭若市,不知道多少人赶过来求见。 邵树德懒得见,更何况以他如今的身份,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见的。低级的官员,甚至连陈诚、赵光逢的面都未必能见到,遑论邵大帅了。 “明年我欲调整诸镇区划。”邵树德在亲兵的帮助下卸掉沉重的甲胄,换上了宽松的便服,舒服地靠坐在胡床上。 他是个非常谨慎、保守的人,出门在外,从来都是披挂整齐的武夫做派,一方面在军士们眼里形象好,觉得是自己人,一方面也是为了安全。 身边甲士如云,凶神恶煞,靠近的狗都能被扇两巴掌,别说人了。 能要他命的,基本只有内部变乱,外界行刺是很难的了。 作为核心幕僚,陈诚、赵光逢身边亦有二十甲士护卫,都是从关北招募的知根知底的人,隶属于都虞候司,确保他们的安全。 “大帅欲拿何人动刀?”陈诚笑道。 赵光逢一脸严肃,性格如此。 “王卞转任奉天节度使兼乾州刺史,算是有个着落了,我不负他。”邵树德说道:“华州已归同华镇,暂且不论。邠宁、泾原、陕虢三镇,你等觉得如何操作?” 见邵树德将范围限定在这三个小藩镇上,陈、赵二人懂了,主公不打算大搞,而是小修小补,慢慢消化。 “不如罢泾原镇?”陈诚提议道:“泾帅孙霸年逾五十,近来不太理事了,不如罢此镇,泾、原二州并入朔方?” “孙仆射于我有恩,须得有个好去处。”邵树德说道。 跟着他的人都有富贵、都能善终等等,一直是灵夏军政集团的核心“企业文化”,也是用来吸引人才的重要武器。在你这里本就权力受限了,如果连富贵、善终都没有,那还有什么吸引力?凭什么为你拼杀? 当然野心大的武夫肯定是不愿来投的。人家宁愿没有富贵,朝不保夕,也要拼那个万一的可能。 “大帅,不如这样。”陈诚很快想了一个方案,道:“罢邠宁镇,邠、宁、庆三州并入朔方镇。邠帅李柏转任泾原节度使兼泾州刺史,赵岑任泾原节度副使、原州刺史。罢同华镇,同州并入朔方镇,置陕西镇,领陕、虢、华、邵四州,治陕州。孙仆射可任陕西节度副使兼华州刺史,另升鄯州团练使孙进德为廓州刺史。” 邵树德闭目想了想。 陈诚这个方案,肯定是有人利益受损,又有人得了好处的。 静难军(邠宁镇)三州,这几年节度使换来换去,就没一个会治理地方的。三茬轮作制、州县学校等等,推行得磕磕绊绊。并入朔方镇的话,三州十九县三十万百姓的生活将开始发生变化,夏王府可适当投入人力物力,对这个人少地多的地方进行改造,增强“夏国”实力的同时,也能提高当地百姓的生活。 李柏去当泾原节度使,肯定是不乐意的,毕竟泾原镇只有约十五万人口,实在太过稀少。但这种事情,总有人利益受损,李柏若不愿意,那只有调天雄军、顺义军镇压了。他手头只有两三千州兵,内部意见也不一定统一,看看他会怎么做吧。 当然还有人比李柏利益受损更大,那就是保义军节度使李璠。 他手下还有几千兵马,在南阳那边有出工不出力之嫌,邵树德对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明年,他会想办法收拾掉此人,若听话,安安稳稳富贵一生没有任何问题。若不听话,那就难看了。 “此事须保密。本想让保义军继续在南阳戍守一年,如今看来,得调他们回来了。待我做好万全准备之后,再将邠、陕二镇之事解决。”邵树德说道。 陈诚、赵光逢二人连声应是。 这事非常敏感,可能涉及到动用武力,还是很麻烦的。 “有些事,总要解决的。李璠也当了几年节度使了,他从一介镇将做起,数年富贵,我并没有亏待他。”邵树德叹道。 其实,真的没有亏待他吗?或许吧。 邵树德也只是如此安慰自己,坚定决心罢了。人这一生,终究不可能事事遂心意,不可能什么都按自己的想法来,不可能一辈子做的事情都问心无愧,只能尽量了。 吞并掉邠、宁、庆、同四州二十七县后,朔方镇的人口将达到二百余万,掩有十九州八十七县,这是自己统治最稳固、最核心的地盘。 地方上民心所向,百姓皆知邵圣,皆感邵氏之德,没有多少叛乱的风险。 邵树德曾经还想过,在外征战时,是不是要设个灵州留守,现在看来,没有太大的必要。他的夏国,稳得很。 至于其他的地盘,大致可划分为从属势力和附庸势力。 从属势力包括即将设立的陕西镇、奉天镇、泾原镇、陇右镇、河西镇、河阳镇、金商镇。 附庸势力则是山南西道、龙剑、凤翔、河中、唐邓随、忠义军六镇。 从属藩镇可以更换节度使、委任刺史,赋税除留州外,以前解送供军使衙门的仓库,现在则由夏王府接管。节度使本人也有相当的权力,但无衙军,只有少许州兵。 附庸藩镇大体上自己做主,赋税不用解送王府,时不时上供一些即可,有规模不等的衙军,还有听令出兵征战的义务。 现阶段消化的原则,是逐步吞并从属藩镇,将其纳入夏王府的管制,一步步扩张“夏国”的疆土。 对附庸藩镇,则着重渗透、改造,慢慢变成从属藩镇,第一个开刀的就是保义军了。 这个藩镇所辖诸州,华州本来是王卞的地盘,邵州是新设的,虢州在黄滔任刺史后,也在慢慢收拾了,可以说是改造难度最小的藩镇。 “陈长史——”邵树德突然问道:“拿李璠开刀,会不会引得人人自危?” 削藩,从来都是很敏感的事情。 不能乱来,也不能大刀阔斧,只能逮到机会后徐徐消化。 李璠作战不力,这确实是个罪名。但也可能引得其他人犹疑,毕竟“作战不力”有些太宽泛了,看起来就像是欲加之罪一样——事实上也差不多。 “大帅可是担心唐州和凤翔府?”陈诚胆子很大,直接就说了出来。 赵光逢就慢了一步,也不知道是不愿意得罪折家呢,还是脑子转得比较慢。 “老实说,唐邓随三州,皆我岳丈一刀一枪打下来的,连带着赵匡凝降顺,甚至金商诸州,亦归其功。我只派了定远军、豹骑都助战,大头还是折家子弟拼杀。”邵树德说道:“若动了李璠,折老令公会不会有想法?” 折家目前是邵树德领导的这个关西武人集团中最大的山头,两镇相加有一府七州,大几十万人口,军士也有一定的战斗力,不可小觑。 偏偏人家的地盘还不是全靠邵树德,自己努力的因素占了很大比重,内部铁板一块,处理起来非常敏感。 “大帅勿虑。”陈诚道:“折令公没有——没有反的理由。” 赵光逢暗暗瞟了他一眼。如此议论外戚豪强,真不为子孙后代考虑么? “过完年后,我欲往南阳、襄阳一行。我不去,军士们如何认得我?”邵树德点了点头,下定了决心,说道:“我对岳丈是信任的,但他年事已高,精力日渐不济。裴远来报,如今唐州军务,多委折从古等将。我不放心,得去看看。” “大帅——”赵光逢插言道:“南阳之行,还请慎重。” 邵树德笑了下,道:“自起兵以来,征战十余年矣,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赵司马勿忧,我与天雄军上万将士一起南下。天雄儿郎在侧,没人能对我不利。” 武学系的军队,相对可靠一些,邵树德对他们是一贯信任的,一如他信任铁林、武威等军一样。 截止今年,已经有总计308名武学生下到了部队,绝大部分在天雄、赤水二军。这也是两支武学化比较深入的军队,服从性较好,忠心较高,虽然受大环境影响,还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已经非常不错了。 今年西城县武学、金州武学也在开办了。县武学招生50人,州武学招生24人。明年还会开办肤施县武学和延州武学,对各支军队武学化的改造会逐步深入。至于讲武堂,邵树德已经打算迁到安邑,可以方便他随时刷个脸。 而等到武学系的军队成气候,嫡长子年岁也差不多的时候,一些计划就可以施行了。 “大帅,蓝田县传来消息,圣人已在神策军的护送下,启程还驾京师。”策划“阴谋诡计”的间隙内,郑勇察言观色,走了进来禀报。 “知道了。”邵树德点了点头,又对陈、赵二人道:“事涉机密,勿得外传。方才所言之事,你二人操办,我会让卢怀忠、臧都保配合你们,事情做得漂亮些。” “遵命。”陈、赵二人齐声道。 “大帅——”郑勇居然还没走,看样子还有话说。 “讲。我听着呢。”邵树德吩咐亲兵再煮一壶茶,说道。 “圣人遣中官刘季述来传谕,‘李保此贼,罪不容诛,既已抓获,何不杀之?朕之心意,安不深鉴?’”郑勇口述道。 “让刘季述滚进来。”邵树德面无表情地说道。 刘季述很快来了,一来便口呼“冤枉”,道:“仆只是传个话,殿下饶命。” “我又没说要杀你,慌甚?”邵树德斥道:“圣人还有何话?” “圣人口谕,诛杀李保之后,可归兵还镇。德业功名,益光图史。”刘季述答道。 “定是有人矫诏,此乱命也。”邵树德道:“还麻烦刘宫监赶赴行在,替我也传句话。” “是。”刘季述恭敬地低下了头。 “主上奔播,中外震惊,百端艰险,难以赘述。”邵树德站起身,背着手走了几步,道:“我自提雄兵,殚精竭虑,夜不能寐,终平定乱党。主上不念生灵转输之劳,甲士血战之效,古忠而获罪者,正如此也!” 刘季述默默记下。 “吾等报国之心极矣!”邵树德叹了口气,转过头来看着刘季述,道:“李家王子极多,有天下者,岂一王哉?” 刘季述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第二十章 布子 进了长安,其实事情更多。 夜宿龙床,让皇帝叫阿父之事,真没有。。。与各路官员、军将不停地会面,是真有。 十月初三,封彦卿、萧遘二人慢悠悠地赶来了长安。 他俩年事已高,邵树德特地遣人吩咐,不用急,慢慢走,生怕他俩路上出点啥事。 封彦卿是夏王傅,萧遘是谘议参军,二人都是位高但权不重的角色,邵树德对他们也很尊敬,面子上是给足了。 封彦卿住在兴道坊裴炎旧宅,萧遘宿于宰相崔胤旧宅。 裴炎宅所有权归朝廷。其人被处死后,就一直赏赐给在京官员居住,如今空着。 崔宅就是以前的李元谅宅。李元谅祖上是波斯人,曾任皇左骁卫将军,后来家道中落,为宦官骆奉先收养,“勇敢多计”,“少从军”,曾任镇国军节度使,封武康郡王,助德宗收复京师。兜兜转转,宅子到了崔胤手里,其人尚在随驾之中,却暗中遣人过来,将家宅借出,供邵树德居住。 邵树德当然不会随意收人情,但崔胤嘛,他还有些打算,便接受了,这也是密切双方关系的一个举措。 “让二位长者舟车劳顿,心中难安,特敬此酒,聊表赔罪。”接风宴之上,邵树德起身,分别向封彦卿、萧遘敬酒。 二人亦起身致谢,一饮而尽。 邵树德方才注意到,萧遘愈发老态龙钟了,封彦卿年纪比他大,但精神头居然更好,也不知道怎么整的。 “令公镇河渭几近八年,而今物产丰饶,牛羊被野,百姓安定。在方今之天下,何其可贵。”邵树德转向萧遘,用一副赞叹的语气说道:“近闻洮州羌种感令公之德,纷纷来降,令我更添敬佩,再饮一杯。” 说罢,一饮而尽,然后笑道:“令公年事已高,注意身子,这酒点到即止。” 萧遘、封彦卿齐笑。 萧遘放下酒樽,感叹道:“今日入城,方觉长安物是人非。昔年诸多好友,或失散各地,或毁于兵灾。这煌煌上都,住着竟还不如河州安宁。” 确实,河州这些年来还是有所发展的。 萧氏崇佛,除重修了开元寺之外,又在城内新建了两座寺庙。 河州城墙也经历了一次扩建,如今城周已有二十里上下,即便在中原也不算小城了。 户口更是繁盛,经常有西域商队特意绕道经过,贸易也挺繁荣。 从某些方面而言,河州理所枹罕县已经超越秦州理所上邽,成为陇右镇首屈一指的大城市。 在这一点上,萧氏是有大功的。 封彦卿闻言略微有些嫉妒。 这老头不服输啊,可惜他没当过节度使,这会也只能不是滋味地听着萧遘“炫耀”,如之奈何。 “长安已定,不会再有什么兵灾了。令公若喜欢,不妨就此住下来,我在京中,还缺个沟通内外之联络人。”邵树德提议道:“从今往后,小事皆让南衙北司做主,我不管。但大事,还需有人把关。” 萧遘早有心理准备。 作为夏王的谘议参军,出谋划策之人,当长安朝廷的幕后操纵者,是完全预料得到的。况且这项工作并不繁重,他只把握大方向,具体事务肯定还有明面上的其他人来处理。 “殿下既有此意,老夫拼着这把老骨头不要,也要做好此事。”萧遘回道:“惜垂垂老矣,不能再为殿下筹谋几年了。” 兰陵萧氏南梁房长安这一支,基本已经与邵树德深度绑定了。萧遘、萧蘧二人对朝廷也没甚感情,有他们在京中坐镇,邵树德也能放心遥控——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绛州刺史萧蘧将出任同平章事,为四位宰相之一。 邵树德最近还在拉拢刘崇望,出为剑南西川节度使,但刘并没有给出明确的回应。或许因为还在随驾途中,等抵达京师后,邵树德还将与他长谈一次,若不行,那就只能放弃了,换崔胤,虽然邵树德不是很喜欢这个人。 “如此,便请令公就任太师一职。”邵树德说道。 太师,地位崇高,是为三师之一,但没有实权,正适合充当幕后掌控者。邵树德不想做得太难看,得让圣人有一种万事还在掌握中的虚幻感,因此不会在明面上控制朝政。 “敢不从命。”萧遘笑着应道。 封彦卿欲言又止,酒席吃到现在,他好像只是个陪衬。 “王傅亦得帮忙。”搞定萧遘之后,邵树德又向封彦卿敬了一杯酒,笑道。 封彦卿暗暗平复激动的心情,云淡风轻地说道:“小女既为夏王孺人,还有什么好说的?但有所命,尽力而为。” “礼部尚书一职,还望先生不要推辞。”邵树德说道。 封彦卿微微有些失望,但还算满意。 礼部尚书,正三品,掌礼仪、祭享、贡举之政。尤其是最后一项,明年春季就要科考了,例由礼部尚书或侍郎为主考。谁被主考官取中为士,自然有一份亲密的关系,可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 “大王所求之事,老夫明白,定然办得妥妥帖帖。”封彦卿说道。 “那就好。”邵树德放下了一件心事。 萧遘当太师,萧蘧当宰相,二人一明一暗,影响朝政。 封彦卿主礼部,既能网罗人才,为王府所用,亦可与萧蘧互为奥援,互相支撑。 刘崇望如果愿意投靠,可出镇西川,那么崔胤便留在朝中继续当宰相,看他那热切的投靠意思,亦可作为邵树德影响朝廷的棋子。 中官韩全诲典禁军,掌握着掀桌子的武力。 京师左近还有奉天节度使王卞,问题不大了。 邵树德只打算暂先做到这步,观望下天下局势再说,免得被人黑出翔,当董卓给讨了。另外一点顾虑就是担心吃相太难看,导致诸镇人才不再来长安,或者不再上供。 总之先看看再说。 …… 政务上的事情安排得差不多了,军事上的整编也在争分夺秒进行。 接下来两日,韩全诲跑得可勤了。 西门重遂在京中当然有眼线。韩全诲攀上了邵树德的事情,他如何不知? 韩全诲已经别无退路,他和西门重遂必须死一个,因此几乎整天跟在邵树德身边,事无巨细,尽皆请示,恭敬无比。 另外,还建议请奉膳局的大厨过来给邵树德做饭。 见邵树德一个人住在府内,晚上还送女人来侍寝。 邵树德略感身体乏力,还请太医来帮忙瞧病。 简直比儿子侍奉亲爹还孝顺! “神策军,我打算留给你万人,今只有五千,还有五千在圣人身边,我会助你夺取。”邵树德在女人的服侍下穿好袍服,到中堂内坐下,慢悠悠地说道。 长安本有神策军五万余人,平乱过程中诛杀了一部分,溃散了一部分,时瓒又收编了一部分,如今还剩下一半,即两万五千人。 时瓒的一万人肯定不会再编入神策军了,邵树德打算将他们带走,至于是投入河洛战场,还是南阳战场,待定。 莫再思已经带着三千人回来了。对于他的安排,还在讨论中,可能性最大的还是出镇交州,当静海军节度使。 还有两万神策军降兵,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肯定是送往蜀中征战,虽然他们的战斗力极其可疑。 李匡威据信已经逃往西边,在邠州发现了他的踪迹,邠宁、泾原二镇正在调集州兵围剿,目前已经抓捕溃兵数千,但李匡威及其亲信还在逃窜。 西门重遂这两天又收拢了部分人马,兵力已经超过五千。邵树德打算迫降这部分人,交给韩全诲统带,以后这万把神策军,就是长安唯一的兵力了,只够勉强维持秩序。 “一切但凭阿父安排。”韩全诲谄媚地说道。 邵树德对他这个新头衔还是很不习惯。 昔年先帝喊田令孜阿父,今有中官喊自己阿父,怎么听怎么别扭。 女人梳洗完毕,出来行了个礼。邵树德让人取来十匹锦缎,赏给此女,算是——呃,那啥资了。 “此番北司中官损失不少,你酌情增补吧。别补太多了,我记得原本就严重超编。”邵树德又吩咐道。 北司系统,在此次兵乱中确实伤亡不小。 事起仓促,玉山都、天威都先乱,继而引起连锁反应,诸军皆乱。圣人仓皇出奔,很多官员未及跟上,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乱兵不知道怎么搞的,好像跟太监有仇,大肆屠戮,死者数千人。 或许,与他们平日里都归太监管理有关吧,属于直接讨薪对象。 “谨遵阿父之命。”见亲兵端来了早膳,韩全诲亲自接过,一一摆盘,殷勤无比。 “无事就回去吧。圣人要回京了,抓紧时间将诸事理顺。”邵树德挥了挥手,说道。 北司中官之间的斗争,他不打算管。 若韩全诲当了观军容使,却连内部都摆不平,连西门重遂的势力都不能连根拔起,那就没什么栽培的价值。 十月初七一大早,圣人经启夏门入城,返回大明宫,百官皆贺。 邵树德是外臣,也懒得出面,自顾自在花园内打熬身体。这几日白天和一帮中年油腻男勾心斗角,晚上与两位幕僚策划阴谋诡计,忙得脚不沾地,有时连韩全诲用马车送来的女人都没时间享用,武艺锤炼是落下许久了。 “大帅,刘季述来了。”刚刚收功完毕,郑勇前来禀报道。 第二十一章 三件大事 天气愈发冷了。 满是枯枝败叶的庭院内,刘季述看着一位武人静静沉思,不敢说话。 “你是站在哪一边的?”邵树德问道:“西门氏耶?韩氏耶?” “还请大王指条明路。”刘季述一脸凄苦道。 “你前前后后也帮我办了不少事了。”邵树德说道:“去成都当监军吧。” 刘季述一愣。。 “听不明白?”邵树德加重了语气,说道:“朝廷以宰相挂帅,神策军护送之官,你去当个监军。” “大王,李茂贞岂会束手就擒?神策军士气低落,怕是一触即溃。”刘季述有些不愿意,哀求道:“大王可看在仆鞍前马后侍奉多年的份上,让仆留在京中吧。” 邵树德沉吟不语。 刘季述确实帮他办过不少事,但若说信任,还是不太够。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是不是该留个人制衡韩全诲呢? 见邵树德不说话,刘季述明白有戏,面有喜色,道:“大王,仆一定忠心耿耿。韩全诲此人,奸诈歹毒,欲毁大王名声。” “哦?说说看。”邵树德不动声色道。 “这几日,十六王宅使王彦范乃韩全诲门下走狗。这几日送来服侍大王的女人,就有王彦范从至德观找来的女修。” 邵树德失笑。 至德观是女冠,宣宗曾微服查访此观,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 不过他失望了,观里不是他想象中的清修女观,而是浓妆艳抹的女道士,顿时兴致全无,立刻召来左街功德使宋叔康,“令尽逐去”,别选男子二人,住持其观。不过到了这会,又变回女冠了,因为皇室有需求——不是那方面的需求,而是很多人有出家的需求,比如嫔妃、王妃、公主等。 玩女冠,在国朝根本就不是什么事,上到皇室,下到官僚,都对此情有独钟,甚至可以说是雅事。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至德观的女冠,除非人家主动,一般还没人敢玩。 “若仅此事,刘宫监还是请回吧, 收拾收拾行装, 估计用不了几日了。”邵树德吓唬道。 “大王息怒。”刘季述立刻说道:“还有一事。圣人有意令诸王出镇外藩, 韩全诲并未阻止。” 从制度上来说,韩全诲没权力阻止,如果基于实力, 那确实可以阻止。 “我知道了。”邵树德点了点头,道:“也罢, 看你多年来比较恭顺, 便当神策右军中尉吧。” 韩全诲是左军中尉兼观军容使, 国朝以左为遵,左军的实力肯定要强于右军。但右军中尉依然是一个香饽饽, 是一个不容小觑的实权位置。 刘季述听了大喜,道:“仆叩谢大王。” “你和韩全诲二人,私下里如何我不管, 大面上若互相拆台, 坏我大事, 知道后果。” “仆省得, 绝对不会误事。” “那就赶紧回吧。执掌右军之事,自有人和你接洽。”邵树德说道:“尽快将神策军整顿起来, 南衙北司还拖着不办公是何道理?” “谨遵大王之命。”刘季述喜滋滋地走了。 “大帅,这等阉竖,素无节操, 也就这点用处了。”陈诚走了过来,一脸笑嘻嘻:“当个看门狗不错。” “陈长史还是喜欢戏人。”邵树德笑道:“办的事情如何了?” “尽在此了。”陈诚递过一摞抄录的表章。 嗯, 表章是从政事堂抄来的。圣人刚入京,百官朝贺完毕, 随后几位宰相就匆忙办公了,因为有人盯着——夏王府长史陈诚, 就在门下省喝茶,其意不言自明。 “门下具官莫再思,学奥六韬,术探三志。得子玉理兵之要,有少卿养士之心乃睠海隅,地联越俗。每思封部,尤在抚安尔当奉兹七德, 睦彼四邻。夙夜以励武功,周旋以修军政。成于乐土,副我朝恩。勉服训词,钦承厥命。” 这是一份制书, 以皇帝的名义起草,大体写了任务要求。除此之外,还有正式的官印、旌节、仪仗及其他证明文件,一起发放。 “海隅”、“越俗”,已经很明显说明了地点。朝廷还给了大体方针,即“抚安”、“睦邻”,同时也要“励武功”、“修军政”,基本上该说的都说了。 山高路远,情况复杂,朝廷也不可能给详细的指示,只能如此交待了。 静海军节度使,兼安南观察处置等使、安南都护,领交、陆、峰、爱、驩、长、芝、演、福禄、武安、武峨十一州,治交州。 镇名安南,咸通七年, 高骈收复之后, 诏令置军,赐军号“静海”。 静海十一州,一开始是比较安定的。即便经历了安史之乱,中原藩镇割据的割据, 作乱的作乱,造反的造反,安南一直比较太平。 第一次作乱是在德宗贞元六年(790),因为经略使死了,其僚佐李元度、胡怀义作乱,岭南节度使李复至,将怀义杖毙,元度流放琼州——即便这会,交州仍然是户口相对繁盛的好地方,琼州、崖州是令人生畏的流放之地。 第二次是贞元十七年(801),安南蛮獠杜英翰叛,赵昌出任安南都护,蛮獠皆平。十年后,赵昌回京任国子祭酒,交州州将驱逐信任经略使裴泰,复以赵昌出任经略使,诏书至,“人相贺”,“叛兵即定”。 宪宗元和十四年(819),安南军乱,杀都护李象古,诏以唐州刺史桂仲武出任安南都护、经略使,诛杀乱军首领杨清,平定军乱。 文宗太和二年(826),安南军乱,逐都护韩约。 武宗会昌三年(843),经略使武浑役将士修城,将士怒而作乱,烧城楼、劫府库,监军段士则抚定。 后面就是南诏将其攻陷,高骈收复了。 邵树德细细思来,这完全就是一个“正常”的大唐藩镇嘛! 有开发成熟的大州郡,有蛮獠居多的偏远州县,有我唐特色的骄兵悍将 这年头,没有军乱过的藩镇,还他娘的是我大唐藩镇么?合理吗? 安南镇,作乱次数如此之少,简直可以说乖顺了。这可能和其军事力量偏弱有关,有的节度使就带部曲千人上任,就稳稳控制住交州,以此为基,控制周边郡县。 “莫再思有三千兵,让他全部带去赴任,身边没有可靠之人是不行的。”邵树德吩咐道。 以一介都头骤升藩帅,对莫再思来说是质的飞跃了,他应欣喜若狂。 历史上安友权这个粟特人就高高兴兴地去上任了,一直做了八年节度使。直到皇帝被朱全忠劫到洛阳,独孤损出任静海军节度使,诏书至交州,但独孤损为朱全忠所杀,安南没了节度使,土豪曲承裕壮着胆子自封留后。 这其实是个好地方。 交州八县,十万口人,开发得很不错。这可是大唐正州,不是羁縻州,也不是蛮州,还是挺富裕的。 略过这一份后,邵树德又翻看了后面几份。 升容管观察使为宁远军节度使,领容、白、牢等十余州。 现任节度使是何鼎,素有文名。 此人对朝廷还是很忠心的,历史上朱全忠弑君,何鼎“诫诸子无事全忠”。 这么一个文人当观察使,境内还有诸多蛮獠,降叛不定,但他都能凭嘴炮说服,也是神奇——峒贼梁宗叛,何鼎“单车往说之”,“宗与其徒皆拜泣,率众归耕”,终何鼎一任,再无叛过。 丰安军都虞候邵得胜出任宁远军节度使。 邵得胜是西城时代的亲兵三郎,说实话军事能力有限,指挥个几千人顶天了,没有当大将的本事。让他出任节度使,也算是富贵荣宠,有个交代了。 邵得胜有四子,年岁都不大,这次都留在安邑。邵树德特许其到龙池宫学习,成人之后,如果有才能的话,自然会重用。 宁远军辖区大致在后世广西玉林、北海一带。 静海军则大致在后世越南北部、广西南部、云南东南部部分地区。 旧岭南道其实一共有“五管”,即桂管(桂林、柳州一带)、邕管(南宁、钦州一带)、容管(玉林、北海一带)、广管(广东大部)以及安南,共同组成了岭南道。 而随着五管开发程度加深,后来都设藩镇节度使,有的还置军,赐军号。 比如邕管置镇,镇名岭南西道,未置军;广管置镇,镇名岭南东道,赐军号“清海”;安南置静海军;又升容管为宁远军,桂管为静江军。 五管之地,邵树德比较注意吃相,只拿静海军、宁远军二镇。 朝廷有意以嗣覃王李嗣周出镇岭南西道,邵树德默许。 以嗣薛王、宗正卿李知柔出镇广州,代刘崇龟为清海军节度使。 以延王李戒丕出镇桂州,为静江军节度使。 升黔中观察使为武泰军,以通王李滋为节度使。 这几份任命其实是写在一份制书上的,陈诚让人分开抄录了下来。 “圣人着急了!”邵树德叹道:“这几个地方,现在朝廷还能号令一下。但再过几年,地方军将、土豪回过味来,怕是就管不了了。” 简而言之,南方诸镇,素来乖顺。但再乖顺也有个限度,现在有的地方已经回过味来了,知道朝廷不行了,如江西、湖南、福建,就不买朝廷的账了,自己驱逐节度使称王称霸,顶多还继续给朝廷上供,维持个体面罢了。 五管、黔中这些地方,也是早晚的事。 现在出手,还能利用朝廷这块牌子,再晚两年,形势就很难说了。 “让邵得胜募精兵两千人南下,至襄阳时,赵匡凝选精壮两千助之。”邵树德说道。 “遵命。”陈诚应道。 入京以来,第一件大事是安插人手,已经在稳步推进之中,应无大碍。 第二件大事就是派人出镇五管,也办成了。 下面就是第三件事了,涉及到蜀中,多半办不成,但还想试试。 第二十二章 处境 “邵贼还在长安?”曹州城内,朱全忠刚刚送走了一批客人。 客人来自河北,有成德王镕的人,也有幽州军阀的使者。。。 李克用对幽州的征讨很不彻底,瀛、莫二州有百万人口,实力强劲,但为了快速稳定局势,竟然以招安为主。 可想而知,这种绥靖行为是要付出代价的。 卢文进、刘仁恭是墙头草,随时可能背叛李克用,单可及则是莽夫,心中不服气。甚至于,幽州的高家三兄弟也未必愿意长久臣服,一旦出现变故,跳反几乎是必然的。 快速扩张的后果就这样,李克用马上就能尝到了。 “邵贼平定时瓒、李匡威之乱,在朝中安插人手,视君上如木偶。再过些时日,可能就要行废立之举了。”李振说道:“大王,不如移牒各镇,就说邵贼夜宿龙床,淫辱嫔妃,残杀诸王,乃乱臣贼子,诸镇可并力讨之。” 朱全忠坐了下来,仿佛在仔细权衡。 各镇一起征讨邵贼,困难很大,或者说根本不可能。但坏掉邵贼的名声,让天下有识之士对其反感,不再一门心思往长安跑,藩帅们不再给朝廷上供,还是有可能的。 谁让你把京兆府给团团围起来了呢?长安出了事,你要不要管?你一管,可就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怎么都说不清了。 控制长安朝廷,有好处,但肯定也有坏处,世上不可能存在两全其美的事情。 “此事可行。”朱全忠说道:“可移牒诸镇,成不成再说。” 反正又不用付出什么本钱,却能抹黑邵贼名声,何乐而不为呢? 当然邵贼也可以反过来抹黑这边,不过问题不大,老朱不怕丢脸,别人也未必信,反正邵贼进长安是确凿无疑的事情。 敬翔对此不以为然。 李振非常热衷这类下三滥的手段,但老实说他不觉得会有什么效果。 “大王,如今还得盯着河北。”敬翔上前说道:“王镕已经出兵,张将军也已经渡河北上,若能在魏博击退李克用,好处多多。” “张将军”当然不是张慎思了,而是张存敬。他带了两万人北上进入魏博,协助罗弘信抵御李克用。 此外,葛从周所率万人也从汝州北返,目前正在渡河。 有此三万众,加上已经扩军至十万以上的魏博大军,李克用不过带来了五六万人,胜算并不大。 而面对李克用咄咄逼人的态势,镇州王镕大惧,他遣步骑三万至赵、冀,即将发动攻势,侧击李克用大军。 另外,这个著名的“散财童子”还遣使至汴州,奉上二十万缗钱、四十万匹绢、战马三千匹,邀汴军一起出击。 消灭祸害河北的李克用势力,王镕是真心的,为此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如果付出重大代价依然不能消灭李克用,嗯,王镕会果断投靠李克用。 十六万大军,有地利、民心加成,后勤供给充足,若是再玩不过李克用那七拼八凑的不到六万人马,那也不用玩了。 根据得来的消息,李克用的大军中,晋兵只有三万,燕兵不到万人,河中兵万人,外加草原上拉来的杂胡万人。另外,李罕之一路亦有大几千,不过他们走的是另外一个方向。 “魏镇本来人心散乱,诸将各有心思。然晋兵打来,或要同舟共济了,问题不大。”朱全忠说道:“吾所忧者,不在北,不在东,亦不在南,而在西。” 北面的威胁看似大,夏、晋双方都有,但李克用并不专心,魏博的实力也足够强,他还没那本事吃下。河东就那个体量,现在吞吃幽州都僵在那里了,还在慢慢消化,怎么可能吃得下魏博。 按照朱全忠的想法,李克用攻魏博完全就是意气用事,浪费时间和兵力,非常不明智。 相比而较而言,占据了河阳大部的夏军威胁要更直接一些。 但他们也有难处,那就是迁移了大量人口过来,蕃汉皆有,看样子总数在十万以上。 养十余万百姓,可不是什么轻松的活计。今年就得养着,明年秋收之前也得养着,甚至秋收之后还得继续养。 第一年开垦,长期撂荒的土地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再加上农具、种子、牲畜不足,水利设施损坏,能够用来播种的农田肯定不会太多。 往孟、怀二州移民,好大的手笔,但毫无疑问会极大消耗夏贼的财力。 这是邵树德喜欢做的事情,他一直喜欢搞这类大手笔,朱全忠研究他这么多年,早就看出来了。 诚然,一旦让夏贼在河阳扎下根来,农田收获大量粟麦、牧草,牛羊牲畜数量也大幅度增长,那么后面就会轮到汴军难受了。孟、怀二州堪称沃土,也不缺水,只要好生经营,那确实是可以作为钱粮基地的。 但这需要时间。 东面的威胁就更不用说了。 朱全忠带着厅子都、捉生军来曹州巡视,主要原因是朱瑄、朱瑾活跃了起来。 朱瑄自不量力,率军出濮州,被击退,但其实斩获并不大,前后俘斩两千余人罢了,包括三百蕃骑。意外之喜是兖兵大败于济水之畔,朱瑾匆忙前来救援濮州,遭到伏击,汴军斩首四千级,俘三千余人。 都什么时候了,还敢野战? 不过吃了这个闷亏后,朱瑄、朱瑾兄弟应该会消停很多了。他们现在还要面临青州王师范的压力,齐州一直占着不还也不是个事,更何况二朱军纪败坏,齐州百姓深恨之。 “大王,杨行密那边亦得重视。”敬翔有些担忧地说道:“行密恶杜洪,屡次交兵,今已得黄州,复望蕲、鄂。杜洪怕是力不能支,还须想想办法。” 其实还有一个隐忧没说。襄阳赵匡凝在休整了一段时日后,极可能在明年继续攻杜洪。 两面夹击之下,杜洪能坚持多长时间? 看如今这个态势,几乎算是半放弃杜洪这个附庸势力了。人家绝望之下,会不会直接投靠折宗本? 投靠杨行密不大可能,因为杨好杀大将,即每攻占一地,敞开收编中下层官员和军士,但高官、大将经常就戮,杜洪多半不愿投靠。 所幸现在折宗本被打压住了,气势不够盛,不然还真的危险。 “之前有报,楚州将校似有异动,或要投靠行密。”朱全忠说道,脸上的表情看起来非常平静,一点没有发怒的迹象。 在场的李振、敬翔、韦肇、裴迪四人心知肚明,楚州有可能被拿来作为交易的筹码,协调与杨行密的关系。 行密兵也不多,以三万“北归人”(孙儒残部)为主力,黑云长剑都为亲军,这是他直接掌控的核心武力。朱延寿、田頵、安仁义等大将各有兵数千至万余不等,但他们是军头,杨行密也未必信任他们,搞不好还会叛乱。 但即便如此,杨行密若北上,三四万人还是抽得出的。虽然不惧,但总是个麻烦。如果能结好,那再好不过了。 淮水一线的楚、泗、寿、濠、光、申六州,楚、泗、濠、寿对行密最重要。泗州刺史张谏已降,行密仍委他为刺史,濠、寿二州则在慢慢收拾整顿,裴迪最近经常往那边跑,成果斐然,但楚州却还未及整顿,至于是不是故意的,各人心中自有看法。 以楚州予行密,结好之,至少先稳住他,后面再做计较,或许是个办法?但没人敢保证,也没有敢提这个建议。 光、申二州如今在张全义治下。大乱方平,全义不辞辛劳,走遍各乡,鼓励百姓复耕农地,并给地里麦苗长势良好的农家奖赏,民心大安。 张全义这个节度使并没有兵权,更像是一人身兼三州刺史。他还从洛阳调了不少官员南下申、光、蔡,都是治理民政的好手,三州之地未来可期。 张全义应该不会背叛了。汴州传言,其长子张继业为邵贼所杀,诈称病死,其妻储氏、长媳解氏、侄媳苏氏皆为邵贼霸占淫辱,也不知道是谁放出来的消息——但这种事对张全义有没有影响就很难说,他看起来好像也不是特别在乎这种面子上的事。 “罢了,楚州之事,待使者从扬州回来之后再议。”朱全忠见众人都不说话,有些恼火,便道:“而今重心还在洛阳。腊月大河上冻之后,邵贼定会遣骑卒南下,做好准备吧,争取让邵贼在河南吃个亏。敢派骑军南下,胆子可不小!” 处境就是这么个处境了,其实挺困难的。洛阳一线兵力不太充足,葛从周北上之后,汝州方向亦只有杨师厚、丁会两部,固然能压制夏贼,但进取之力稍嫌不足,不再具备往日的绝对优势了。 “邵贼下一步会去哪里?”朱全忠突然问道。 “或是蜀中。”敬翔答道。 “蜀中战乱多年,而今还有多少户口?” “天宝年间,蜀中有八十余万户。巢乱以来,三川尽输财货往关中,赋役极重,百姓逃散。又有草贼阡能之乱,官军杀良冒功。巢乱平定之后,陈敬瑄之辈互相攻杀,近又有朱玫、李茂贞、满存、李鋋、王行瑜、王行约、赵俭厮杀不休,羌人趁机作乱,烧杀抢掠,邵贼还在招诱流民,而今应只有五十余万户。”敬翔答道:“大王,某觉得,邵贼不会入蜀中。再等几年,待其嫡子长成,方有可能征蜀地。” 朱全忠点了点头。 不知不觉,蜀地乱了十几年了。东西二川最大的价值其实是绢帛,五十余万户,可征户税百万匹绢、十五万缗钱。按照这会战争期间朔方、宣武等镇军士的赏赐来看,每人每年得有十缗钱、十匹绢左右,那么这个户税可以维持四万多衙军一年的赏赐。 粮赐没算在内,看你的军队驻扎在哪了。如果驻扎在蜀中,日常消耗可利用蜀地粮草,但粮赐是发给军士家人的,他们的家人会不会跟去蜀中呢?如果不去,那么蜀地的粮食就利用不上。能养的军队会更少,可能还不足四万,只有三万多。 但据有全蜀之后,你肯定要驻军的,三万多人是至少的了。 也就是说,邵贼攻蜀,征收到的地税(粮食)没法利用,户税只够维持当地驻军,财政上没有太多的好处——藩镇收入中,地税才是大头。 驻军地方化倒是一个解决办法,甚至可养十万军队。前提是把军士们的家人都迁往蜀中,让他们在当地安家,敢么? 征兵也不会用蜀人,邵贼喜募关北、河陇健儿,那还打个什么劲? 或许当地人才可以利用,商税也可征收一些,但这都是小头,比起户税、地税来说微不足道。 对比起扫平蜀地所需要的巨大投入,以及前几年几乎没有什么税收的窘境,邵贼还不傻。 蜀地唯一的价值,应该是给他的嫡长子树立威望,建立班底,立军功用的,对当前征战天下而言好处甚少,甚至还有坏处。除非你花个二十年时间励精图治,让蜀地慢慢恢复,这才能额外提供钱帛。或者,干脆横征暴敛,那现在就可以榨不少油水出来,但邵贼多半不愿意这么做。 “盯紧邵贼动向。若其入蜀,定然要亲征,不可能委任大将,多半还得抽调河阳、河洛军士,届时便有机会了。”朱全忠笑道:“届时我全军南下,将唐邓随连根拔起,断其一臂。唔,先移牒各镇,就说邵贼欲行废立之举,实乃国贼,天下人可共诛之。” 好像很多人不明白古代财政收入,我发单章也是累了…… 在货币供给缺乏的古代,财政收入的大头始终是实物,更准确地说,这个实物约等于粮食。 大家可以想想,我国古代是什么时候开始提倡收银子,不收实物税收的。。。 在皇帝给百官发俸禄都用粮食抵消部分的情况下,小到一个地区、大到整个国家,财政收入大头只能是粮食。 给军士们发钱,货币定然是不够的,必须大量用粮食折抵,这是财政收入的性质决定的。 邵大帅给军士发赏赐,注意前文的都可以看到,甚至用牛羊折抵过。 再说说蜀中。 正式统治一个地方,你就得按规矩来,即通过税收的方式获得当地财货。 西汉地震汉水改道之后,蜀中的粮食没法低成本外运,这就注定蜀中财政收入的大头要沉淀在当地,没法运出来。 要想利用也不是不可以。 就是文中说的军队地方化,招募当地人当兵,其家人也在当地,后勤、军饷由当地供给。或者派外军入蜀,把他们的家人也迁过去,那样就能利用上了。两者没有本质的区别。 这样做的风险是什么,相信大家都清楚。 其实晚唐各藩镇,外镇军的出现,就是因为统治中心没法提供足够的钱粮,不得不如此。如果有选择,藩帅恨不得取消外镇军,把军权全收回来。 另外,蜀人手里肯定不止税收交上去的那么点铜钱、绢帛,还有很多留在家里。这部分你怎么弄到手里呢? 第一个是破坏规矩,横征暴敛,掠夺性收税,尽量多收取铜钱、绢帛,可以短时间集聚大量财富。比如后唐、北宋都这么搞了,蜀人怨不怨我不管。 第二个是扶持代理人,向他们要钱。即只收铜钱、绢帛这类价值高的东西,粮食你们自己留着,我不要。让代理人自己想办法,恶名他们自己担,好处是你的。 战乱年代,交通不便、地理封闭的蜀中一般而言都是最后统一的,所以有那句“天下已安蜀未安”。 一个地方的财政收入大头你没法用到外地,相反还要投入资源维持统治,值得吗? 我前文就写过,征蜀最好是亲征,即便不能亲征,也得让嫡长子挂帅,哪怕只是名义上挂帅。 征服蜀地后,儿子暂时留在当地治理,收拾人心。可以通过多种手段,比如联姻蜀中大族,亲手提拔官员等等,当然要有前提,就是军队得掌握在自己手里,这也是让儿子挂帅的原因所在。 或者以带过去的部分军士为骨干,招募蜀人组建新军,后勤、军饷全在当地解决,军队地方化。 一般而言,在晚唐这个风气下,军队地方化是万万不敢的,容易被别人控制。 但如果这个控制者是嫡长子继承人,则问题不大,除非你不想让他继位。 发单章也是累了…… 第二十三章 人心 圃田镇又恢复了一些繁荣。 这个镇子的起源可追溯到上古时期。。。 在那会,中原洪水泛滥,在中牟与郑州之间,因为地势低洼,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沼泽,曰圃田泽,为天下九泽之一。 在国朝,圃田泽比先秦、魏晋时期都要广大,是通济渠(汴水)的最重要水源地。 圃田镇就在边上,因贸易而兴,十分繁荣富庶。 河阳大战结束后,黄河水运畅通,朝廷抓紧时间转运钱粮、财货。各镇商徒、士子及往来公干的使者皆在此停留休息,神完气足之后再度启程。 打打杀杀不是生活的全部,很无奈,武夫们不懂这个道理,老百姓还得艰难求存。 “方才在骡马街听人说,邵树德进长安,羞辱天子,残杀诸王。”一位商徒喷着酒气说道:“就连先帝的女人孟才人,都让树德给睡了。树德夜宿龙床,让天子叫阿父,何淑妃惨遭……哭了一整夜,圣人就站在殿外,不敢动弹。” “你怎么知道?莫不是大明宫中的阉徒?彼时便站在一旁伺候?”有人笑着打趣道。 “侯二你是不想做买卖了吧?我只要发句话,整个圃田镇没人会卖马给你。”已经半醉的商徒怒道:“外面都这么说的。” “树德进长安才几天?消息就传到汴州来了?三岁小儿也不会信。”一位做漆器生意的客商冷笑道:“我去渭州进过几次货,当地商徒对树德是交口称赞,收复河陇旧土,广开商路,牛羊被野,百姓富足,直言乃是百年一见的大英雄、大豪杰。” “你既去过渭州,当知陇右百姓如何称呼树德的,是不是唤他邵圣?” “这……”漆器商人愣住了。 醉客更得意了,大笑道:“我还听说,张全义女眷皆被树德所擒,其妻储氏、长媳解氏……” “嘭!”一位刚进酒肆的中年人闻言,直接将这位醉醺醺的酒客踹翻在地。 他身后跟着数位仆人,不用主人吩咐,立刻上前,围着这位酒客拳打脚踢。下手之狠,令人诧异。 “打死了事!”张全恩冷哼一声,出了酒肆。 定定地站了半晌后,突然流下了眼泪。 张家何辜,遭此劫难! “使君,何必与这等醉汉一般见识呢?”新聘的幕僚劝道:“过一阵子,热乎劲过了,自然就没人提了。” “你有所不知。”张全恩叹道:“某前天在洛阳,便听闻有人写诗讥讽家兄。家兄这性子,得罪了一些小人,唉!” 张全义善抚民,礼遇士族,但心胸却很狭窄。做事说一不二,谁敢提点意见,轻则丢官去职,重则暴毙。 张全义镇洛,其监军得到了名相李德裕的醒酒石。李德裕之孙李延古请托张全义,想索回醒酒石。结果监军不愿,说:“自黄巢乱后,(李德裕家)洛阳园宅无复能守,岂独平泉一石哉!” 张全义觉得他在嘲讽自己曾经是巢贼,于是将其笞杀。 审案断案,总是倾向于先告的一方,“民颇以为苦”。 总之,还是得罪了不少人的,被人写诗讥讽也很正常。 “使君还是看不开。”幕僚叹道:“而今只需勤于政事,得梁王看重即可。异日梁王得了天下,张家封王封侯亦不在话下,些许小事,自然没人提了。你看那邵树德,残杀诸王我看多半是没有的,但欺压圣人百官是肯定有的。但天下士子,依然天天往长安跑,尽入树德彀中,何时认为李家威严扫地?” 张全恩点了点头,心情略有好转。 随后,他又走到僻静处,低声问道:“郑司马觉得梁王可能得天下?” 郑司马犹豫了一下,道:“某衣食无着之时,还是靠使君接济,便不睁眼说瞎话了。梁王欲得天下,须得先平灭二朱、王师范,再图河北。” 言下之意,能不能做到这一步?做不到的话,万事皆休。 “怕是难了。”张全恩忧道:“今岁河阳之败,损失了不少人马,至今还未补足。梁王似欲加赋,选募骁勇之士入军,补全缺损。这一来,轻赋的好名声就没了。夏贼猖獗,多半还要不断攻伐,竟是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 对此,郑司马也没什么好的办法,只能陪着一起叹气。 这不是用什么奇计能改变的。 树德的方略堂堂正正,都摆在明处,就是这么逼迫你的四战之地,你可能破解? 张全恩看幕僚的脸色,便知道他心中所想了,忧虑更深了一层。 难道,便是这等饱读诗书的有识之士,也觉得树德赢面更大? 再打下去,若汴州的武夫们也这么看,岂不是要有人投敌? 朱珍! 不知道为什么,张全恩突然想起了这个汴军资历最老、战功最著的大将,若他率部投敌,局势便难以挽回了。 张全恩心中忧急,恨不得现在便回蔡州,与兄长好好商议商议。 …… 郓州城内,朱瑄的心气很不顺。 朱瑾吃的败仗比他还厉害,反倒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席间与乐妓调笑不断,好不快活。 郓、兖二镇将领也济济一堂,大吃大喝。 朱瑄扫了一眼。 齐州刺史朱威,州将朱琼、琼弟朱玭(pin),这是齐州来的军将,与朱瑾一样,都是他们老朱家的。 衙将贺瑰、柳存、张从楚,都是郓州老人了,虽然未必是他朱瑄的老人,但多年来一直随他征战,可以信任。 兖州将胡规、康怀贞、阎宝,这是从弟朱瑾的部将。 唉,一个个,全都是汴贼的手下败将,还特娘的不是败了一次,而是好多次! 朱瑄都怀疑大伙这么多年的军旅饭是不是白吃了,怎么屡战屡败? 当然他并不知道,这些在汴人手下被虐得要死要活的将领,有朝一日居然可以骑在汴军诸将头上拉屎,指挥汴军打仗呢。 朱全忠晚年弃用绝大多数汴军大将,专用外来降人统兵作战,内耗剧烈。军士们不喜欢这些空降的外镇降人,将领们见到资历比他们还浅的降将骑在自己头上,其心情可想而知。 为了削藩和压制老将,朱全忠不惜削弱汴军的战斗力,让被打得灰头土脸,龟缩太原的晋人死灰复燃,也是一大奇事。 “听闻邵树德在长安,吃圣人的、喝圣人的,好不快活。”朱瑄将酒樽重重地顿在桌案上,溅起一滩浊液。 众人寻声望来,朱瑾也松开怀里罗衫半解的乐妓,有些诧异地望了过去。 “他派了两个蕃将,打仗滑头,专事劫掠。”朱瑄越说越恼火:“此番济水之战,不过死了三百骑,就不肯再打了。齐州那些破事,倒有一半是他们做下的,全栽我头上了。” 众人闻言讪讪。 齐州是王师范的地盘,被他们夺下后,三天两头劫掠钱粮,抢夺妇女入营。这事真要说起来,哪个没份?都跑不了。 “兄长怎地突然提起此事?”朱瑾将乐妓推开,笑道:“邵树德的兵,确实也不太行,不知道怎么就能赢汴贼。” 他不是很看得上那些蕃人骑兵,比起他曾经带的兖州精骑差远了。只可惜,那支精锐骑兵几年前就被汴贼击破,降的降,死的死。如今都是招募的新人,虽说都是世代从军的武夫家庭子弟,骑术不错,但厮杀起来总觉得还差点意思。 朱瑄不答,只是叹道:“眼看着别人一天天起来,咱们却落到这步田地,心有所感,郁结在胸,不吐不快。” “兄长何意?”朱瑾有些不解,问道:“如今汴贼为树德牵制,无法全力攻我,还忧心做甚?” 朱瑾这人,不知道说他乐观好呢,还是顽固死硬。反正与汴军打仗,几乎就没赢过,但却矢志不渝,输了再来,屡败屡战,一点不气馁。 这可能是此时绝大部分武夫的精神状态。 反复厮杀,败了再来,打到最后就剩一座城了,还是死硬无比。连最后一座城都没了,被迫投靠他人,在别人帐下效力时,还不忘找机会搞小动作,试图割据或者造反,重新掌权。 这种战天斗地的精神,令人叹为观止。 “今次攻全忠,损兵折将,虽靠坚城迫退贼兵,然濮州五县,三县为其大掠,户口损失严重。”朱瑄叹道:“为兄思之,汴人已经这个样子了,不太想去招惹他们了。” 朱瑾有些惊讶,追问道:“曹州也不想夺回了?” “没指望了。”朱瑄摇头,道:“我是有心杀敌,然军士们畏惧汴人,每每交战,稍有风吹草动,就士气大跌。这仗,已经没法打了。” 朱瑾皱眉不已。 “邵树德一统关中、灵夏、河陇,又侵吞河中、陕虢、河阳等镇,声势比朱全忠更是吓人。”朱瑄继续说道:“艰难以后,河北三镇连兵,若耳目手足之相救。魏亡,则燕、赵为之次;魏存,则燕、赵无患。” “耳目手足之相救”,在河北三镇之间不断上演,兖、郓、徐三镇在朱全忠的侵攻下,又何尝不是呢?军阀割据互保,已经是深入骨髓的本能。河北三镇能与河东、昭义打出狗脑子,也能互相勾搭,眉来眼去,都是基操。 武夫,没几个像李克用那样爱面子,也没几个像邵树德那样面善心黑,更多的是朱全忠这样,唾面自干好像啥也没发生过。 朱全忠是恶人,邵树德就不是恶人? “先整兵完城,自守自家吧。若全忠攻来,我等再厮杀不迟。若全忠不来,他能挡着树德,岂非好事?”朱瑄说道:“今王室日卑,号令不出国门,我等所求别无他物,无非是子孙之谋,将这份基业传下去罢了。全忠有野心,树德便没野心么?他一样会夺我等基业,能拖一天是一天吧。若你实在闲得慌,不如去打王师范小儿。他手下也没甚人才,就一个刘鄩(xun)还算有几分本事,并不难对付。” 朱瑾张口结舌,一时无言。 贺瑰看了一眼朱瑄,暗暗叹气,大帅锐气已失,再无当年独抗魏博大军的豪情了。 康怀贞、阎宝对视一眼,心中都道朱瑄失了锐气,怕是再无进取的可能了。 自家主公朱瑾似乎还未丧失斗志,但仅凭泰宁军四州,怕是也难以有所作为。 汴州朱全忠以四战之地,夹在诸镇中间,左右为难。如今这天下,看样子还是邵树德势头最好。 只可惜他们只是兖州衙将,连块地盘都没有,真是急死人。 若真能攻灭王师范,淄、青、登、莱、棣五州户口繁盛,得其一,便可以为基业,传之子孙后代,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若连这也不行,那还不如…… 第602章 处境 “邵贼还在长安?”曹州城内,朱全忠刚刚送走了一批客人。 客人来自河北,有成德王镕的人,也有幽州军阀的使者。 李克用对幽州的征讨很不彻底,瀛、莫二州有百万人口,实力强劲,但为了快速稳定局势,竟然以招安为主。 可想而知,这种绥靖行为是要付出代价的。 卢文进、刘仁恭是墙头草,随时可能背叛李克用,单可及则是莽夫,心中不服气。甚至于,幽州的高家三兄弟也未必愿意长久臣服,一旦出现变故,跳反几乎是必然的。 快速扩张的后果就这样,李克用马上就能尝到了。 “邵贼平定时瓒、李匡威之乱,在朝中安插人手,视君上如木偶。再过些时日,可能就要行废立之举了。”李振说道:“大王,不如移牒各镇,就说邵贼夜宿龙床,淫辱嫔妃,残杀诸王,乃乱臣贼子,诸镇可并力讨之。” 朱全忠坐了下来,仿佛在仔细权衡。 各镇一起征讨邵贼,困难很大,或者说根本不可能。但坏掉邵贼的名声,让天下有识之士对其反感,不再一门心思往长安跑,藩帅们不再给朝廷上供,还是有可能的。 谁让你把京兆府给团团围起来了呢?长安出了事,你要不要管?你一管,可就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怎么都说不清了。 控制长安朝廷,有好处,但肯定也有坏处,世上不可能存在两全其美的事情。 “此事可行。”朱全忠说道:“可移牒诸镇,成不成再说。” 反正又不用付出什么本钱,却能抹黑邵贼名声,何乐而不为呢? 当然邵贼也可以反过来抹黑这边,不过问题不大,老朱不怕丢脸,别人也未必信,反正邵贼进长安是确凿无疑的事情。 敬翔对此不以为然。 李振非常热衷这类下三滥的手段,但老实说他不觉得会有什么效果。 “大王,如今还得盯着河北。”敬翔上前说道:“王镕已经出兵,张将军也已经渡河北上,若能在魏博击退李克用,好处多多。” “张将军”当然不是张慎思了,而是张存敬。他带了两万人北上进入魏博,协助罗弘信低于李克用。 此外,葛从周所率万人也从汝州北返,目前正在渡河。 有此三万众,加上已经扩军至十万以上的魏博大军,李克用不过带来了五六万人,胜算并不大。 而面对李克用咄咄逼人的态势,镇州王镕大惧,他遣步骑三万至赵、冀,即将发动攻势,侧击李克用大军。 另外,这个著名的“散财童子”还遣使至汴州,奉上二十万缗钱、四十万匹绢、战马三千匹,邀汴军一起出击。 消灭祸害河北的李克用势力,王镕是真心的,为此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如果付出重大代价依然不能消灭李克用,嗯,王镕会果断投靠李克用。 十六万大军,有地利、民心加成,后勤供给充足,若是再玩不过李克用那七拼八凑的不到六万人马,那也不用玩了。 根据得来的消息,李克用的大军中,晋兵只有三万,燕兵不到万人人,河中兵万人,外加草原上拉来的杂胡万人。另外,李罕之一路亦有大几千,不过他们走的是另外一个方向。 “魏镇本来人心散乱,诸将各有心思。然晋兵打来,或要同舟共济了,问题不大。”朱全忠说道:“吾所忧者,不在北,不在东,亦不在南,而在西。” 北面的威胁看似大,夏、晋双方都有,但李克用并不专心,魏博的实力也足够强,他还没那本事吃下。河东就那个体量,现在吞吃幽州都僵在那里了,还在慢慢消化,怎么可能吃得下魏博。 按照朱全忠的想法,李克用攻魏博完全就是意气用事,浪费时间和兵力,非常不明智。 相比而较而言,占据了河阳大部的夏军威胁要更直接一些。 但他们也有难处,那就是迁移了大量人口过来,蕃汉皆有,看样子总数在十万以上。 养十余万百姓,可不是什么轻松的活计。今年就得养着,明年秋收之前也得养着,甚至秋收之后还得继续养。 第一年开垦,长期撂荒的土地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再加上农具、种子、牲畜不足,水利设施损坏,能够用来播种的农田肯定不会太多。 往孟、怀二州移民,好大的手笔,但毫无疑问会极大消耗夏贼的财力。 这是邵树德喜欢做的事情,他一直喜欢搞这类大手笔,朱全忠研究他这么多年,早就看出来了。 诚然,一旦让夏贼在河阳扎下根来,农田收获大量粟麦、牧草,牛羊牲畜数量也大幅度增长,那么后面就会轮到汴军难受了。孟、怀二州堪称沃土,也不缺水,只要好生经营,那确实是可以作为钱粮基地的。 但这需要时间。 东面的威胁就更不用说了。 朱全忠带着厅子都、捉生军来曹州巡视,主要原因是朱瑄、朱瑾活跃了起来。 朱瑄自不量力,率军出濮州,被击退,但其实斩获并不大,前后俘斩两千余人罢了,包括三百蕃骑。意外之喜是兖兵大败于济水之畔,朱瑾匆忙前来救援濮州,遭到伏击,汴军斩首四千级,俘三千余人。 都什么时候了,还敢野战? 不过吃了这个闷亏后,朱瑄、朱瑾兄弟应该会消停很多了。他们现在还要面临青州王师范的压力,齐州一直占着不还也不是个事,更何况二朱军纪败坏,齐州百姓深恨之。 “大王,杨行密那边亦得重视。”敬翔有些担忧地说道:“行密恶杜洪,屡次交兵,今已得黄州,复望蕲、鄂。杜洪怕是力不能支,还须想想办法。” 其实还有一个隐忧没说。襄阳赵匡凝在休整了一段时日后,极可能在明年继续攻杜洪。 两面夹击之下,杜洪能坚持多长时间? 看如今这个态势,几乎算是半放弃杜洪这个附庸势力了。人家绝望之下,会不会直接投靠折宗本? 投靠杨行密不大可能,因为杨好杀大将,即每攻占一地,敞开收编中下层官员和军士,但高官、大将经常就戮,杜洪多半不愿投靠。 所幸现在折宗本被打压住了,气势不够盛,不然还真的危险。 “之前有报,楚州将校似有异动,或要投靠行密。”朱全忠说道,脸上的表情看起来非常平静,一点没有发怒的迹象。 在场的李振、敬翔、韦肇、裴迪四人心知肚明,楚州有可能被拿来作为交易的筹码,协调与杨行密的关系。 行密兵也不多,以三万“北归人”(孙儒残部)为主力,黑云长剑都为亲军,这是他直接掌控的核心武力。朱延寿、田頵、安仁义等大将各有兵数千至万余不等,但他们是军头,杨行密也未必信任他们,搞不好还会叛乱。 但即便如此,杨行密若北上,三四万人还是抽得出的。虽然不惧,但总是个麻烦。如果能结好,那再好不过了。 淮水一线的楚、泗、寿、濠、光、申六州,楚、泗、濠、寿对行密最重要。泗州刺史张谏已降,行密仍委他为刺史,濠、寿二州则在慢慢收拾整顿,裴迪最近经常往那边跑,成果斐然,但楚州却还未及整顿,至于是不是故意的,各人心中自有看法。 以楚州予行密,结好之,至少先稳住他,后面再做计较,或许是个办法?但没人敢保证,也没有敢提这个建议。 光、申二州如今在张全义治下。大乱方平,全义不辞辛劳,走遍各乡,鼓励百姓复耕农地,并给地里麦苗长势良好的农家奖赏,民心大安。 张全义这个节度使并没有兵权,更像是一人身兼三州刺史。他还从洛阳调了不少官员南下申、光、蔡,都是治理民政的好手,三州之地未来可期。 张全义应该不会背叛了。汴州传言,其长子张继业为邵贼所杀,诈称病死,其妻储氏、长媳解氏、侄媳苏氏皆为邵贼霸占淫辱,也不知道是谁放出来的消息——但这种事对张全义有没有影响就很难说,他看起来好像也不是特别在乎这种面子上的事。 “罢了,楚州之事,待使者从扬州回来之后再议。”朱全忠见众人都不说话,有些恼火,便道:“而今重心还在洛阳。腊月大河上冻之后,邵贼定会遣骑卒南下,做好准备吧,争取让邵贼在河南吃个亏。敢派骑军南下,胆子可不小!” 处境就是这么個处境了,其实挺困难的。洛阳一线兵力不太充足,葛从周北上之后,汝州方向亦只有杨师厚、丁会两部,固然能压制夏贼,但进取之力稍嫌不足,不再具备往日的绝对优势了。 “邵贼下一步会去哪里?”朱全忠突然问道。 “或是蜀中。”敬翔答道。 “蜀中战乱多年,而今还有多少户口?” “天宝年间,蜀中有八十余万户。巢乱以来,三川尽输财货往关中,赋役极重,百姓逃散。又有草贼阡能之乱,官军杀良冒功。巢乱平定之后,陈敬瑄之辈互相攻杀,近又有朱玫、李茂贞、满存、李鋋、王行瑜、王行约、赵俭厮杀不休,羌人趁机作乱,烧杀抢掠,邵贼还在招诱流民,而今应只有五十余万户。”敬翔答道:“大王,某觉得,邵贼不会入蜀中。再等几年,待其嫡子长成,方有可能征蜀地。” 朱全忠点了点头。 不知不觉,蜀地乱了十几年了。东西二川最大的价值其实是绢帛,五十余万户,可征户税百万匹绢、十五万缗钱。按照这会战争期间朔方、宣武等镇军士的赏赐来看,每人每年得有十缗钱、十匹绢左右,那么这个户税可以维持四万多衙军一年的赏赐。 粮赐没算在内,看你的军队驻扎在哪了。如果驻扎在蜀中,日常消耗可利用蜀地粮草,但粮赐是发给军士家人的,他们的家人会不会跟去蜀中呢?如果不去,那么蜀地的粮食就利用不上。能养的军队会更少,可能还不足四万,只有三万多。 但据有全蜀之后,你肯定要驻军的,三万多人是至少的了。 也就是说,邵贼攻蜀,征收到的地税(粮食)没法利用,户税只够维持当地驻军,财政上没有太多的好处。 征兵也不会用蜀人,邵贼喜募关北、河陇健儿,那还打个什么劲? 或许当地人才可以利用,商税也可征收一些,但这都是小头,比起户税、地税来说微不足道。 对比起扫平蜀地所需要的巨大投入,以及前几年几乎没有什么税收的窘境,邵贼还不傻。 蜀地唯一的价值,应该是给他的嫡长子树立威望,建立班底,立军功用的,对当前征战天下而言好处甚少,甚至还有坏处。除非你花个二十年时间励精图治,让蜀地慢慢恢复,这才能额外提供钱帛。或者,干脆横征暴敛,那现在就可以榨不少油水出来,但邵贼多半不愿意这么做。 “盯紧邵贼动向。若其入蜀,定然要亲征,不可能委任大将,多半还得抽调河阳、河洛军士,届时便有机会了。”朱全忠笑道:“届时我全军南下,将唐邓随连根拔起,断其一臂。唔,先移牒各镇,就说邵贼欲废立之举,实乃国贼,天下人可共诛之。”(未完待续) 第603章 人心 圃田镇又恢复了一些繁荣。 这个镇子的起源可追溯道上古时期。 在那会,中原洪水泛滥,在中牟与郑州之间,因为地势低洼,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沼泽,曰圃田泽,为天下九泽之一。 在国朝,圃田泽比先秦、魏晋时期都要广大,是通济渠(汴水)的最重要水源地。 圃田镇就在边上,因贸易而兴,十分繁荣富庶。 河阳大战结束后,黄河水运畅通,朝廷抓紧时间转运钱粮、财货。各镇商徒、士子及往来公干的使者皆在此停留休息,神完气足之后再度启程。 打打杀杀不是生活的全部,很无奈,武夫们不懂这个道理,老百姓还得艰难求存。 “方才在骡马街听人说,邵树德进长安,羞辱天子,残杀诸王。”一位商徒喷着酒气说道:“就连先帝的女人孟才人,都让树德给睡了。树德夜宿龙床,让天子叫阿父,何淑妃惨遭……哭了一整夜,圣人就站在殿外,不敢动弹。” “你怎么知道?莫不是大明宫中的阉徒?彼时便站在一旁伺候?”有人笑着打趣道。 “侯二你是不想做买卖了吧?我只要发句话,整个圃田镇没人会卖马给你。”已经半醉的商徒怒道:“外面都这么说的。” “树德进长安才几天?消息就传到汴州来了?三岁小儿也不会信。”一位做漆器生意的客商冷笑道:“我去渭州进过几次货,当地商徒对树德是交口称赞,收复河陇旧土,广开商路,牛羊被野,百姓富足,直言乃是百年一见的大英雄、大豪杰。” “你既去过渭州,当知陇右百姓如何称呼树德的,是不是唤他邵圣?” “这……”漆器商人愣住了。 醉客更得意了,大笑道:“我还听说,张全义女眷皆被树德所擒,其妻储氏、长媳解氏……” “嘭!”一位刚进酒肆的中年人闻言,直接将这位醉醺醺的酒客踹翻在地。 他身后跟着数位仆人,不用主人吩咐,立刻上前,围着这位酒客拳打脚踢。下手之狠,令人诧异。 “打死了事!”张全恩冷哼一声,出了酒肆。 定定地站了半晌后,突然流下了眼泪。 张家何辜,遭此劫难! “使君,何必与这等醉汉一般见识呢?”新聘的幕僚劝道:“过一阵子,热乎劲过了,自然就没人提了。” “你有所不知。”张全恩叹道:“某前天在洛阳,便听闻有人写诗讥讽家兄。家兄这性子,得罪了一些小人,唉!” 张全义善抚民,礼遇士族,但心胸却很狭窄。做事说一不二,谁敢提点意见,轻则丢官去职,重则暴毙。 张全义镇洛,其监军得到了名相李德裕的醒酒石。李德裕之孙李延古请托张全义,想索回醒酒石。结果监军不愿,说:“自黄巢乱后,(李德裕家)洛阳园宅无复能守,岂独平泉一石哉!” 张全义觉得他在嘲讽自己曾经是巢贼,于是将其笞杀。 审案断案,总是倾向于先告的一方,“民颇以为苦”。 总之,还是得罪了不少人的,被人写诗讥讽也很正常。 “使君还是看不开。”幕僚叹道:“而今只需勤于政事,得梁王看重即可。异日梁王得了天下,张家封王封侯亦不在话下,些许小事,自然没人提了。你看那邵树德,残杀诸王我看多半是没有的,但欺压圣人百官是肯定有的。但天下士子,依然天天往长安跑,尽入树德彀中,何时认为李家威严扫地?” 张全恩点了点头,心情略有好转。 随后,他又走到僻静处,低声问道:“郑司马觉得梁王可能得天下?” 郑司马犹豫了一下,道:“某衣食无着之时,还是靠使君接济,便不睁眼说瞎话了。梁王欲得天下,须得先平灭二朱、王师范,再图河北。” 言下之意,能不能做到这一步?做不到的话,万事皆休。 “怕是难了。”张全恩忧道:“今岁河阳之败,损失了不少人马,至今还未补足。梁王似欲加赋,选募骁勇之士入军,补全缺损。这一来,轻赋的好名声就没了。夏贼猖獗,多半还要不断攻伐,竟是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 对此,郑司马也没什么好的办法,只能陪着一起叹气。 这不是用什么奇计能改变的。 树德的方略堂堂正正,都摆在明处,就是这么逼迫你的四战之地,你可能破解? 张全恩看幕僚的脸色,便知道他心中所想了,忧虑更深了一层。 难道,便是这等饱读诗书的有识之士,也觉得树德赢面更大? 再打下去,若汴州的武夫们也这么看,岂不是要有人投敌? 朱珍! 不知道为什么,张全恩突然想起了这个汴军资历最老、战功最著的大将,若他率部投敌,局势便难以挽回了。 张全恩心中忧急,恨不得现在便回蔡州,与兄长好好商议商议。 …… 郓州城内,朱瑄的心气很不顺。 朱瑾吃的败仗比他还厉害,反倒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席间与乐妓调笑不断,好不快活。 郓、兖二镇将领也济济一堂,大吃大喝。 朱瑄扫了一眼。 齐州刺史朱威,州将朱琼、琼弟朱玭(pin),这是齐州来的军将,与朱瑾一样,都是他们老朱家的。 衙将贺瑰、柳存、张从楚,都是郓州老人了,虽然未必是他朱瑄的老人,但多年来一直随他征战,可以信任。 兖州将胡规、康怀贞、阎宝,这是从弟朱瑾的部将。 唉,一个个,全都是汴贼的手下败将,还特娘的不是败了一次,而是好多次! 朱瑄都怀疑大伙这么多年的军旅饭是不是白吃了,怎么屡战屡败? 当然他并不知道,这些在汴人手下被虐得要死要活的将领,有朝一日居然可以骑在汴军诸将头上拉屎,指挥汴军打仗呢。 朱全忠晚年弃用绝大多数汴军大将,专用外来降人统兵作战,内耗剧烈。军士们不喜欢这些空降的外镇降人,将领们见到资历比他们还浅的降将骑在自己头上,其心情可想而知。 为了削藩和压制老将,朱全忠不惜削弱汴军的战斗力,让被打得灰头土脸,龟缩太原的晋人死灰复燃,也是一大奇事。 “听闻邵树德在长安,吃圣人的、喝圣人的,好不快活。”朱瑄将酒樽重重地顿在桌案上,溅起一滩浊液。 众人寻声望来,朱瑾也松开怀里罗衫半解的乐妓,有些诧异地望了过去。 “他派了两个蕃将,打仗滑头,专事劫掠。”朱瑄越说越恼火:“此番济水之战,不过死了三百骑,就不肯再打了。齐州那些破事,倒有一半是他们做下的,全栽我头上了。” 众人闻言讪讪。 齐州是王师范的地盘,被他们夺下后,三天两头劫掠钱粮,抢夺妇女入营。这事真要说起来,哪个没份?都跑不了。 “兄长怎地突然提起此事?”朱瑾将乐妓推开,笑道:“邵树德的兵,确实也不太行,不知道怎么就能赢汴贼。” 他不是很看得上那些蕃人骑兵,比起他曾经带的兖州精骑差远了。只可惜,那支精锐骑兵几年前就被汴贼击破,降的降,死的死。如今都是招募的新人,虽说都是世代从军的武夫家庭子弟,骑术不错,但厮杀起来总觉得还差点意思。 朱瑄不答,只是叹道:“眼看着别人一天天起来,咱们却落到这步田地,心有所感,郁结在胸,不吐不快。” “兄长何意?”朱瑾有些不解,问道:“如今汴贼为树德牵制,无法全力攻我,还忧心做甚?” 朱瑾这人,不知道说他乐观好呢,还是顽固死硬。反正与汴军打仗,几乎就没赢过,但却矢志不渝,输了再来,屡败屡战,一点不气馁。 这可能是此时绝大部分武夫的精神状态。 反复厮杀,败了再来,打到最后就剩一座城了,还是死硬无比。连最后一座城都没了,被迫投靠他人,在别人帐下效力时,还不忘找机会搞小动作,试图割据或者造反,重新掌权。 这种战天斗地的精神,令人叹为观止。 “今次攻全忠,损兵折将,虽靠坚城迫退贼兵,然濮州五县,三县为其大掠,户口损失严重。”朱瑄叹道:“为兄思之,汴人已经这个样子了,不太想去招惹他们了。” 朱瑾有些惊讶,追问道:“曹州也不想夺回了?” “没指望了。”朱瑄摇头,道:“我是有心杀敌,然军士们畏惧汴人,每每交战,稍有风吹草动,就士气大跌。这仗,已经没法打了。” 朱瑾皱眉不已。 “邵树德一统关中、灵夏、河陇,又侵吞河中、陕虢、河阳等镇,声势比朱全忠更是吓人。”朱瑄继续说道:“艰难以后,河北三镇连兵,若耳目手足之相救。魏亡,则燕、赵为之次;魏存,则燕、赵无患。” “耳目手足之相救”,在河北三镇之间不断上演,兖、郓、徐三镇在朱全忠的侵攻下,又何尝不是呢?军阀割据互保,已经是深入骨髓的本能。河北三镇能与河东、昭义打出狗脑子,也能互相勾搭,眉来眼去,都是基操。 武夫,没几个像李克用那样爱面子,也没几个像邵树德那样面善心黑,更多的是朱全忠这样,唾面自干好像啥也没发生过。 朱全忠是恶人,邵树德就不是恶人? “先整兵完城,自守自家吧。若全忠攻来,我等再厮杀不迟。若全忠不来,他能挡着树德,岂非好事?”朱瑄说道:“今王室日卑,号令不出国门,我等所求别无他物,无非是子孙之谋,将这份基业传下去罢了。全忠有野心,树德便没野心么?他一样会夺我等基业,能拖一天是一天吧。若你实在闲得慌,不如去打王师范小儿。他手下也没甚人才,就一个刘鄩(un)还算有几分本事,并不难对付。” 朱瑾张口结舌,一时无言。 贺瑰看了一眼朱瑄,暗暗叹气,大帅锐气已失,再无当年独抗魏博大军的豪情了。 康怀贞、阎宝对视一眼,心中都道朱瑄失了锐气,怕是再无进取的可能了。 自家主公朱瑾似乎还未丧失斗志,但仅凭泰宁军四州,怕是也难以有所作为。 汴州朱全忠以四战之地,夹在诸镇中间,左右为难。如今这天下,看样子还是邵树德势头最好。 只可惜他们只是兖州衙将,连块地盘都没有,真实急死人。 若真能攻灭王师范,淄、青、登、莱、棣五州户口繁盛,得其一,便可以为基业,传之子孙后代,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若连这也不行,那还不如……(未完待续) 第604章 对聊 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 这才十月中旬呢,第一场雪就落了下来,满地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折宗本出外打猎归来,就感觉到力不从心。 年轻时吃冰卧雪,为了官位,豁出性命来拼杀。当上振武军外镇将后,又多次随军出征,吹过草原上凛冽的寒风,吃过大漠里苦涩的黄沙。 阴山外不眠不休追击回鹘,有他的身影。 黄河畔死战不退抵御吐蕃,有他的身影。 横山上搜山穿林征讨党项,亦有他的身影。 沿河五镇都知兵马使,是那么容易得来的么? 要让那些眼高于顶的武夫心甘情愿服从,要让家族内部骁勇善战的健儿诚心诚意追随,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军中只问本领,没有本领,但有出身?滚一边去! 族中亦看能力,能力不行,大伙都是折氏子弟,宝座自然能者居之。边疆豪族,可承受不起一个无能者上位的代价,那会是身死族灭。 底层武夫可以一步登天的年代,其间要付出什么代价,只有自己心里清楚了。 “将这只雉鸡料理下。”折宗本叹了口气:“老了!十年前可以追猎虎豹好几日,现在不行了。” 亲兵们纷纷下去忙活。 从随州赶来的赵匡璘也有些感叹,英雄迟暮,说的便是这种吧。 “令公还能击退杨师厚小儿,何言老耶?”他坐在折宗本对面,已经有人在用雪水煮茶,倒也颇有几分意趣。 “杨师厚兵少罢了,不到六千众。其实他很厉害,用兵迅捷、勇猛,还有几分诡诈。”折宗本笑了笑,说道:“我老了,对付这种锐气十足的人,经常跟不上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若是我女婿那般用兵之法,什么都摆在明面,靠大势压人,我倒能走上几回合。” 赵匡璘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笑。 大王的玩笑,折宗本可以开,他不敢开。 “一万人的兵法,和十万人的兵法,自然是不一样的。”赵匡璘寻思着对面是夏王的岳父,不得不表一下忠心,道:“大王用兵,森严持重,有王翦之风范。” 折宗本大笑:“你也是个滑头。” 笑完之后,又道:“不过有一点说得没错,当你指挥十万、二十万人之时,就得学王翦那么打,输不起啊。” “杨师厚,是个将才,若说帅才,我看还差点。”折宗本抓起酒囊,猛灌了一口,叹道:“好酒。” 嗯,女婿给老丈人送来的。夏州特产,高度蒸馏葡萄酒。 现在朔方、河西二镇,慢慢开始推广蒸馏葡萄酒了。副产品用来喂牛,增加产奶量,烈酒可以卖给草原蕃人,还是非常有搞头的。 这种事情,都不需要幕府或王府强制,老百姓看到有实实在在的好处,自己就想办法学了。麻烦的就是蒸馏器具不是每个人都置办得起的,故目前产量还很小。 “令公,与汴军厮杀这么久了,汴军诸将,令公以为何人第一?”赵匡璘接过折宗本递来的酒囊,连声感谢,又问道。 “丁会是一个帅才。”折宗本说道:“没打过照面的朱珍、庞师古、朱友恭也算,听闻朱珍在几人中最厉害,可惜没交过手。杨师厚,只能算是将才,葛从周在将才里边算是顶出色的了。可惜他没主持过方面大局,每次都带偏师,老夫看他是个帅才苗子,只是没机会罢了。” 对一个军政集团首脑来说,将才可以有很多,但帅才无疑是价值最高,最看重的。 关西武人集团,李唐宾、折宗本、高仁厚是三个顶在明面上的帅才,如今看来,能力合格。但折宗本年事已高,高仁厚也不算太年轻,李唐宾倒是正值最好的年华,后面谁能顶上来,估计还有一波考察。 “汴贼左支右绌,这些人有将帅之才,若肯来降,则大事定矣。”赵匡璘喝了一口酒,舒服地叹了口气。 折宗本点了点头。 与汴军交手时间也不短了,他有一个很奇怪的感觉,如果朱全忠山穷水尽,覆亡在即,他手下人投降的可能性都比朱瑄、朱瑾、罗弘信、王镕、李克用手下的可能性高。 听着不靠谱,但他觉得这就是事实。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宣武军与朔方军很像,朱全忠和他女婿一样,都喜欢把大部分权力抓在手中,不喜欢“分封”诸将。 将领们手里没有地盘,没有所谓的基业,投降也就是换一个效力的主公罢了,成本不是特别高。但如果是其他藩镇,一个个都是镇将、刺史,那投降的可能性就很低了。 朱瑄、朱瑾被打了这么多年,手下人几乎看不到什么希望,到这会有几个将领投降的?还在死硬顽抗。你可以说他们不识时务,但他们是在为自己的利益而战,不是为节度使,就是为自己。在没有彻底绝望之前,总要顽抗一下的。 李克用、朱瑄、朱瑾、罗弘信、王镕、李茂贞、杨行密等,都喜欢分封心腹将领、义子,搞间接附庸统治,就朱全忠、邵树德是两個异类。 “过了正月,赵匡凝可能也要动手了。”折宗本说道:“届时就得靠咱们自己了。” 赵匡璘闻言有些苦涩。 一年大战下来,他们以守势为主,地方上被祸害得不像样子,大量百姓被汴贼掠走,已是财穷力竭,完全靠金商、襄阳二镇支持着。 如果再少掉襄、郢、复三州的钱粮,这日子可就更加难过了。不但要养军,还要接济百姓,再打下去,他都担心随州会不会有人投降。 “令公,听闻夏王往河阳大举移民,可否要些百姓过来?”赵匡璘问道:“襄阳也没多少百姓,地大多荒芜着,不如找赵匡凝要一些撂荒的地,安置百姓,产出钱粮。邓州有些地方也比较安全,可迁移百姓耕作。唐州、随州便算了,直面汴贼兵锋,不好办。” “怕是没多少人可迁过来了。就算来了,你拿什么养?头一年啥也没有。”说起这事,折宗本也有些恼火。 女婿不给面子,宁可往孟、怀、邵三州移民,也不往唐邓随这边送。固然是担心他们养不起,或者送过来也被人掠走,但一个人都没见到,过分了。待明年女婿过来,得好好训——商量一番。 “说起百姓、钱粮之事,还不如去杜洪的地盘上抢。”折宗本又灌了一口酒,冷笑道:“当年在草原上征战,手头何时宽裕过?还不是靠抢!杜洪这伶人,西有赵匡凝窥伺,东有杨行密侵攻,朱全忠也没本事救他,就是死狗一只,早晚被灭。” “令公,某听闻杜洪有意降顺。”赵匡璘也知道这个消息不太靠谱,未经证实,而且上次去劝降也以失败而告终,但他还是说道:“杜洪如今仅控鄂、安二州,岳、蕲二州名为其属部,实则同盟。若无杨行密相逼,他们自己就能打起来。至于黄、申二州,一归行密,一归全忠,与他更无关系。如今这个局势,杜洪已是支持不住,不降又能如何?” 当然,这里说的投降是附庸的意思,而不是交出地盘、军队那种彻底的投降。 折宗本闻言也沉思了起来,赵匡璘低头喝酒。事实上他在鄂州还是有些人脉关系的,能够打探到一些常人难以接触的高层讯息。 “杜洪不会降杨行密。”折宗本断然说道。 杨行密做事太绝,只要投靠过去,必然什么都没有,性命都可能不保。他每进占一处,都喜欢大清洗,高层诛戮一空,换上自己人,对中下层则大加笼络。他的圈子形成以后,外系很难爬得上去,似乎整体有些排外,对外人动起手来也不客气。 对比起朱全忠、李克用,此二人就对降人没有歧视,只要有本事,都能升上去。 故杜洪没必要投降杨行密,投降了也没好果子吃。 “杜洪确实不会投。黄州刺史吴讨之事近在眼前,他焉能不鉴?”赵匡璘赞同道。 “他现在对朱全忠一定也很失望。”折宗本又道:“可惜咱们的仗打得太被动了,不然上回劝降说不定就成功了。” “其实也不能说完全没成。”赵匡璘说道:“河阳之战,庞师古十余万大军,咄咄逼人,然损兵折将,无功而返。夏王如此威势,便是远在江汉,杜洪应也有所耳闻了。再者,朱全忠为何无力救他?杜洪一定会想这个问题。或兵力不足,或有所忌惮,总之束手束脚。” “杜洪有没有可能找江陵李侃相救?”折宗本问道。 “李侃前阵子病了,怕是有心无力。”赵匡璘说道,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笑了笑,道:“江陵府传闻,李侃在听到殿下晋爵夏王之后,怒急攻心,大发雷霆,再加上南征朗州不顺,一下子病倒了。” “李侃这人!”折宗本也笑了:“昔年出镇夔峡,起家的兵还是在西北募的呢。这种人,见不得别人好。” 李侃的地盘,基本是沿长江一线,一人身兼夔峡、荆南两镇节度使。这些年他一直在扫平境内割据山头,然后分封给亲子、义子。如今还剩朗、醴二州未克,应没什么心思干涉外镇。 “唉!”折宗本突然起身,道:“吾婿怎还留在京城?我得写信,等不及到明年了。最好尽快南下,迟则生变。长安的圣人嫔御,就那么舍不得吗?简直胡闹!” 赵匡璘有些傻眼。(未完待续) 第605章 离开 京中最近有些平静,甚至平静得过分了。 也是,朝堂上层的更替,除了在士人圈子里引起一番议论外,很难再下探到民间。甚至于,一些消息不够灵通的外地读书人都不一定能知道这些秘辛。 你看,有人还打算给崔昭纬行卷呢,但崔师长已经失去了圣眷,被打发到了安南镇的峰州当司马。以他状元之才,官场失意之下,不知道会不会留下什么诗坛名篇。 唯一传遍整个长安的消息,大概就是圣人又改元了:今年剩下不到三个月为乾宁元年。 乾宁,寄托了圣人和百官的期望,但他们可能要失望了,因为邵树德刚刚接到老丈人的消息,让他从速带兵南下,发动战争! 于是,刚刚在长安休整了几日的天雄军又出发了,他们将走蓝田武关道,前往邓州。 整整一个步卒,在灵州休整了很长一段时间,如今齐装满员,士气高昂,即将开始唐镇,接替保义军北返。 保义军节度使李璠前阵子向邵树德告了一状,说折宗本招诱他的士兵,有千余未成家的单身汉军士投到了威胜军那边,据说是为了补充战损。 邵树德假意安抚了一番李璠。 他在鲁阳关一带与汴军打了记仗,部队本就不满员,被折宗本撬走千余,接下来回到关中后,陈诚还会要求他出两千精壮,补充河洛诸军的战损。 这样一来,李璠手底下也就剩下不到三千了,届时会有部队配合陈诚,与李璠“谈心”,授予他朔方节度副使以职,到灵州荣养。 这是一份年薪1800缗钱的好工作,就是不知道李璠愿不愿意接受了,希望不要搞得大家面上都不好看。真动起手来,不但李璠什么都没有了,邵树德的名声也会受到影响,这是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萧遘已经当上了太师,住在开化坊,一时间门庭若市。 大家都不傻,正从绛州赶来长安的萧蘧要当宰相了,作为长兄,又是太师,说不管事,可能吗? 萧遘对这些来访攀附者的会面请求一概婉拒,甚至专门跑到了邵树德居所。 “殿下为了安抚李克用,可真是无忧不用其极啊。”萧遘坐在胡床上,笑眯眯地说道。 昨日朝议,宰相崔胤奏请封异姓王,百官默然。 嗯,默然就是没意见了,圣人也不好说什么。 君臣问对下来,决定给上供勤快的几个大镇节度使封王。 初,拟封李克用为代王。结果邵树德上表,言辞激烈,慷慨激昂,说李克用多年来供奉不辍,对朝廷极为忠心,请封晋王。 树德都说封晋王了,朝廷还能怎么办?捏着鼻子认了。 又封镇州王镕为赵王,因为他给的实在太多了。讨黄巢时就输送大量甲仗、器械,讨完黄巢又给耕牛、马匹、钱帛,最近年年上供,可不能寒了人家的心。 再封江陵李侃为荆王,因为他也一直在上供,始终没有断过。 再封广陵杨行密为吴王,他今年也上供了,虽然淮南不甚宽裕,但仍然挤出来不少茶叶、绢帛、铜钱,输往长安。 其实,关于封杨行密为吴王之事,主要是朝廷的主意,邵树德一度有心阻止,后来想想算了,也未必就是坏事。 他还没有放弃对杨行密的拉拢,希望他调转兵锋,不要去与杜洪争锋了,转而收取沿淮诸州,岂不美哉?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如意了。 朝廷一口气封了四个异姓王,说起来惭愧,都是看在钱的份上。另外就是得有一点实力,太小太弱的藩镇,目前还是有点困难的,或许可以再等等。 朝廷的财计总是越来越困难,卖官鬻爵这事说起来不好听,但却是无可避免的事实。 “义兄据有形胜之地,不善加安抚,遗患大焉。”邵树德说道:“对了,与刘崇望谈得如何了?” “刘崇望犹豫不决。”萧遘道,说罢,又补充了一句:“他怕打不赢李茂贞、朱玫,丧师失地,自讨无趣。” 邵树德点了点头,有这份担心其实也正常。 上升期的军阀,战斗力确实不可小视。 前蜀先主王建是什么样子?可谓英明神武,硬生生打下一片江山,手底下带过去的河南军士也能征善战。 后主王衍又是什么样子?那是能和手下一起玩群*的主。 后蜀先主孟知祥是什么样子?后主孟昶又是什么样子? 就凭匆忙整编起来的那两万神策军,能打赢?别逗了。 况且后勤补给也是个难题,诸葛仲方要大出血,他愿意吗? 邵树德记得后世王建将女儿普慈公主嫁给李茂贞之侄、秦州刺史李继崇,为了将嫁妆经兴元、凤翔送到秦州,是按两份的标准预备的,结果路上还损失了一半以上的驮马和货物。 李继崇娶了普慈公主后,又问老丈人王建要钱。王建让他自己到成都取,李继崇算了算,一来一回两趟,路上要损失大半财货,运输成本实在太高,所得可能还不如自己献给老丈人的财货,于是就放弃了。 蜀道难,难以上青天。太多路段不能通马车,只能靠驮马或人力小车通过,然后再想办法换车,途中损耗实在太大。 “让他不用太过忧心。”邵树德说道:“并不只有神策军南下。” “也只能这么说了。”萧遘道:“若打不下李茂贞,不如——” “届时别有计较。”邵树德伸手止住了他下面的话,笑道:“李茂贞不好打,朱玫也不好打,走一步看一步了。” “也好。”萧遘理解了个中奥妙,于是不再谈论此事,问起了另外一件事:“殿下何时离京?” “怎么?圣人催我赶紧走?”邵树德笑道。 最近朝廷一件接一件大事,先是中枢官员的变更,然后是莫再思、邵德胜二人出镇安南、宁远军,然后是置乾州、奉天镇,再后面就是四位异姓王的晋爵,试问哪一件是让圣人舒心的? 甚至就连他以前经常看不惯、视若毒虫猛兽的北司枢密使西门重遂的致仕,都让他很是难受——关键时刻,他算是明白了,西门重遂还是维持皇权的,并不愿朝廷就此变成傀儡。 对了,吉王已经死了。圣人暗示多次,邵树德就是不动手。 没办法,最后还是只能让擅长干这事的专业人士来干:中官王彦范亲自登门,将吉王鸩杀,算是了了圣人的一桩心事。 “殿下在京中,人人侧目,多不自在,当然想着殿下早日离去了。”萧遘说道:“况且,圣人也无钱发赏了,他怕再酿出什么军乱。” 邵树德大笑起来,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马上就走了。”邵树德说道:“天雄军已经南下前往邓州,过上几日,我也要去同州长春宫,随后南下唐州。” 事实上,邵树德的嫡长子邵承节也已经动身,前往长春宫汇合。 父子二人会一起南下唐邓,开过年来嫡长子就十岁了,有些场合可以提前熟悉。 再者,带承节南下也是做给老丈人看的。 山南东道那一片地方,几乎是折宗本一己之功打下来的,地方的官员、军将,除随州赵匡璘之外,和邵树德没有任何关系。他们就是折宗本的私人部曲,只听他一个人的话。 巩固与折家的关系,事关大局成败,不得马虎。 而与折家的纽带,老实说,折芳霭都不是关键,关键是邵承节。 折家下一代甚至下下一代的富贵,都寄托在折宗本的这个外孙身上,而这也是邵树德带着嫡长子南下的重要原因之一。 “大帅南下唐州,窃以为略嫌冒险。”萧遘委婉地劝道:“南阳情势复杂,汴军占据上风,一旦有变,不堪设想。” “无妨。”邵树德说道:“此番南下,重点在襄阳。况且,汴人兵力紧缺,也未必能怎样。” 邵树德当然知道萧遘表面上说的是汴军“有变”,实则话里有话,或许还包含着折家有变的意思。 但在这个争天下的关键当口,由不得你疑神疑鬼。不如坦坦荡荡好了,折家没有任何造反的理由,防备这防备那,反倒显得疏远了。 况且,他又不是孤身南下,还有天雄军万人在侧。 这支军队,他是要有大用的,趁着汴人屡战屡胜,麻痹大意的时候,给他们偷冷子来一记狠的,比如直捣张全义所镇的申、光二州。(未完待续) 在等见客户,手机发个单章吧。 关于两川的财政。 天宝年间,秩序安定,经济生产达到开国以来鼎盛。 当时三川有超过100万户,每户永业田0亩,每亩种桑50株,产绢0.5匹,理论上户均产绢10匹。 实际年产绢700-800万匹,可能有土地兼并或其他因素,我按一户8匹算。 现在还有50+万户,晚唐时生产不如盛唐效率高,土地兼并、侵占、撂荒因素也有,我按一户产绢5匹算,两川总产量50万+。 再谈收税。 唐代是量出为入的财政政策,事实上没有固定的税率。但一般而言,盛唐时户均收不到.5匹绢、50文钱——钱、绢不够,都可以用实物抵,就是所谓的折色。 天宝年间,两川86万户,可收得户税15万匹绢、6.9万缗钱。 到了这会,两川50万户,按天宝标准可收15万匹绢、15.6万缗钱。 为了便于计算,我统一按标准绢00-400钱来计算,统一折合成钱,大概是75万缗钱,这是户税,不包含地税。 当然,战争年代,不可能按盛世标准收,事实上两税法的推出就是为了刮钱。书评区读者老叶帮推算了一下,按宪宗元和年间标准,两川实际可收450万缗两税。两税=户税+地税,即钱、绢、粮等统一虚拟折合成钱。 这450万缗里,便于外运的钱、绢约180万缗,事实上地方上还要用钱,不可能全拿走,那么拿走多少呢?按一半算,那就是90万缗。 而一个军士一年收入多少呢? 朔方军是4斛粮食+10缗钱+10匹标准绢,这是理论上,实际上因为钱、绢不足,各种实物冲抵,比如邵大帅就用牛羊、粮食折抵,所以我统一虚拟折算成钱。 1斛粮食=00-400钱,1匹标准绢=400钱,算下来一名军士一年收入是9(粮、奶、牛羊)+5(绢)+10(钱)=4缗钱。 事实上价格有波动,但应该就在1-4之间,除非发生饥荒,导致粮价暴涨。 两川财货运90万出来,一人军费4,可养.75万人,如果粮食由灵夏开支,可养6万人。 可能还有人说有商税,这个大概在几十万缗、不到100万的样子。 但别忘了,运出川还有成本,这个可不低,商税能否覆盖这个成本很难说。 另外,有人举例邵大帅一百多万人时养10万军队。话说你觉得那时财政平衡吗?书里不止一次说养不起,几次到关中就食解决赏赐问题,还四处抢劫,这些都忘了? 当时就是穷兵黩武,是靠劫掠、摊派维持开支,书里说得很清楚了。 最后说一下发赏的方式。 如果派军队入川,赏赐发给他们在外地的家人,而不是在驻地发放,因为军士们不要承担运财货出川的巨大成本。 如果将家人带到蜀中,在当地安家,那么可大大减少成本,并且地税也能利用上,养十万军队都可以。(未完待续) 第606章 投靠 乾宁元年十一月初二日,同州长春宫。 邵树德有些尴尬,王妃折芳霭竟然来了,巧笑嫣然地与陈氏坐在一起。 陈氏是个淡然的性子,但在王妃面前,还是说了很多话。 她现在是夏王媵。圣人赏赐下来后,邵树德几乎在第一时间将其纳为第七位媵妾,也是自己的第十位姬妾——嗯,名额还没用满,还有三个位置。 陈氏的外命妇封爵仍然是魏国夫人,在一众媵妾里都算高的了,因为她们大部分都只有郡夫人的封爵。 更别说,陈氏还有四位一起赏赐过来的宫娥服侍了,这排场,不愧是圣人的嫔御,裴贞一都比不上。 见邵树德进来后,二人一齐起身行礼。 “接到爱妃过来的消息,我很惊讶,安邑那边一切安好?”亲兵上前帮助他卸甲,邵树德找了张胡床坐下,问道。 “平安无事。”折芳霭说道。说完,看了一眼邵树德,眼睛颇有责怪的意味。 邵树德不敢和妻子对视,打了个哈哈。 陈氏也看了一眼邵树德,大帅回瞪了她一眼,陈氏嘴角咧起,笑了笑。 “大王去南阳……”折芳霭说到这里有些踌躇。 其实她是个很聪明的女人,知道夫君南下的目的并不简单。 唐州的威胜军姓邵还是姓折,不用多说,如今要打朱全忠,没有南线的策应是不成的。 但是—— 唉,我太难了! “大王若南下,何不将义从军也带上?没藏氏忠心耿耿,南征北战,多年来已有十余没藏氏子弟捐躯沙场。横山、青唐二都,勇猛善战,若随军南下,更添安全。”折芳霭不再犹豫,道:“一旦有变,有天雄、义从二军扈从,则安枕无忧。” 邵树德惊讶地看了一眼妻子。 “唐邓残破,襄阳也不甚富裕,金商更是穷山恶水,怕养不起这么多人。” “几个月总养得起吧?” “养是养得起……”邵树德叹了口气,道:“也罢,只能苦一苦襄阳、金商百姓了。不过既然义从军也南下,这计划就得重新做了。” 他南下唐邓,当然不是孤身一人。 事实上作为军政首脑,同时还是夏王,这会排场是越来越大了。 王府一些机构要派人跟着,陈诚、赵光逢二人也要去一个,随军出谋划凑——他们也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整个团队。 护卫亲兵、嫡长子的教师武师、数量众多的信使、仪仗队伍、日常起居服侍人员等等,人数众多,规模庞大。 他都这样了,可以想象皇帝出行该是什么排场。 轻车简从当然不是不行,但容易与后方联系不畅,同时也达不到部分目的——南下,本来就不单纯是军事行动,也有政治意味在内,要让唐镇军士知道他们的老大听谁的,而这个老大的老大还很有威仪。 总之,将近两千人的队伍还是要的。 这支队伍走到哪里,就得当地接待,花费可不小。若再带上义从军八千人,开支确实蛮大的。 “征战之事,妾不懂,只知道个大略,就不在夫君面前献丑了。”折芳霭笑道:“犹记得早年刚成婚时,军用不足,夫君夙夜忧叹,后来出外征战,所获甚多,不也解决了么?” “不一样。申、光二州,精穷精穷的。张全义方来数月,怕是还没整顿完毕,地方上难有起色。抢掠也很难抢到足够的东西。”邵树德说道:“我打张全义,还不是手拿把攥。” 折芳霭一笑,道:“陈夫人是襄阳人呢。” “是。”陈氏应了一声,仍然文静地坐在那里,表情无甚大的变化。 “妾来长春宫,将夫君随行所需的仪仗、庖厨、郎中、侍女都带来了。陈夫人既为襄阳人,夫君不妨带上吧,便当归宁了。”折芳霭又道。 陈氏才入手月余,邵树德本来也没打算现在就召她服侍,不过夫人说了,便点头道:“也好。” 襄阳陈氏,在当地还是有些影响力的,但也仅止于襄州。 这背后其实反映了一个特殊的现象,即皇权的衰落。 巢入关中,僖宗幸蜀,诸王也跟着去了。 今上的何淑妃,就是东川梓州人,应是入蜀时纳的。 昭仪李氏、陈氏,她们的家族在地方上可能影响力不小,但放眼整个天下,却又有些不够看了。 宫官裴贞一,也只是迁到长安的裴氏的分支的分支,若不是跟了邵树德,闻喜裴氏会重视她吗,也未必。 裴氏、韦氏、杜氏家里都有“好货”,但都拿来联姻世家大族了。圣人诏选美人,公卿将帅家族固然要送女入宫,但却未必送嫡女了,有的干脆不送,你能奈我何? 说起来,还没武夫的刀把子管用呢,王珂能娶得裴氏嫡脉女,圣人就不行。 当天晚上,邵树德宿于长春宫,与折氏说了半晚上的话。 第二日,在亲兵的护卫下,带着大队车马,又返回了蓝田县。 顺义军七千步骑继续东行,往虢州方向走。 银枪都返回朔州之地。 天雄军已经南下,义从军则在蓝田整军等待。 此时西边传来消息,抓获李匡威幕僚、判官李抱真,已槛送京师。前后俘获神策军溃兵近万,请示如何处置。 邵树德下令,此万人全部发往丰州,兴修水利,开挖沟渠。在京中有家人的,一并发配,充实丰州户口。 后套平原,后世一直到清末才大举开发,主要原因在于黄河还未改道,取水灌溉没那么方便,故需花很大力气开发。 多年来一直在做此项工作,如今得了这些神策军烂人,正好再加一把力。 而征蜀之事,圣人正在召开延英问对讨论。 据报,圣人很不情愿,害怕遭到羞辱。但事情已经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了,刘崇望出任剑南西川节度使已经是板上钉钉之事,无法更改。 十一月十一,邵树德与嫡长子分乘两辆马车,在义从军的护卫下,前往邓州。 他挑在夜间出行。虽说这么大的动静很难掩人耳目,但能瞒一天是一天,尽量晚让朱全忠知晓。 别了,长安! 邵树德有些遗憾,他还没来得及问陪侍他近月的几个至德女冠的身份。 不过还是别问了,说出来大家都尴尬。 看得出来,她们前来服侍都是被迫的,应是十六王宅使王彦范使了什么手段。尤其有個二十七八的妇人,看着有点眼熟,好像在哪见过,邵树德更不好意思问了。 相忘于江湖吧。 大军迤逦而行,沿着商山道慢慢开进,其间走走停停,等待补给,于十一月下旬抵达了商州理所上洛县。 商州刺史成汭出城数里相迎。 …… 平靖关城内,赵匡璘将一做行商打扮的中年汉子引入了书房。 “周虞候,好久不见。”赵匡璘定定地看着此人,脸色无悲无喜。 “哈哈!赵使君富贵了,便忘了昔年老兄弟。”周虞候调笑道。 此人名叫周通,先帝在世那会聚众起事,攻鄂州。杜洪率军与其战,大胜之。 周通率残部遁走后,先投秦宗权,后见秦势日衰,又转回去投杜洪。杜洪也不计前嫌,任其为幕府虞候,并吞其部众。 周通现在也没什么野心了,娶妻生子后更是断了不切实际的念想,安心在武昌军为将,为杜洪奔走、厮杀。 “少说废话!杜洪遣你来,怕是寄予厚望了吧?”赵匡凝冷笑道。 “赵使君投了新主,这说话的气势就不一样。”周通笑道:“让我猜猜,你是投了折宗本呢,还是投了邵树德。应该是后者,厉害啊,赵使君。” 赵匡凝不再说话,就瞪着他。 “罢了。”周通摆了摆手,道:“我家主公遣我来问,若投过来,可保得鄂帅之位?” “投谁?”赵匡璘问道。 周通脸上有了笑意,道:“你果然投了邵树德,你个吃里扒外的。” “话不是这么说的。”赵匡璘一点不动气,说道:“折帅亦遵夏王号令,我等皆夏王掾属,何必分得那么清呢?” “确实,折宗本不值得投靠。垂垂老矣,还被丁会压着打。要投,便投夏王,我家主公也是这个意思。”周通一脸赞同的表情。 “朱全忠不行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派人来救?”赵匡璘问道。 “应是不太行了,光想着抢夺地盘,正事一点不干。”周通叹道:“看起来,他也有点顾忌杨行密。” “若让杨行密进鄂州,你和杜洪都得死。” “谁说不是呢。吴讨投向杨行密,结果刺史宝座没了,换了淮将瞿章。”周通无奈道:“说得好听,什么畏惧鄂兵,主动献印归降,骗三岁小儿呢。” “夏王宽厚仁德,不至于如此行事。”赵匡璘说道。 “便是看中了夏王这点。”周通说道:“若夏王愿保我主继续出镇鄂州,愿以鄂、安、岳、蕲四州来降。” “尽说大言。”赵匡璘冷笑道:“岳州邓进思、蕲州冯敬章能听杜洪的?” “唉,说的什么话嘛。”周通笑道:“我主是武昌军节度使,邓、冯二位将军亦遵奉杜帅为主。此番与淮贼大战,诸州都出兵了,都是一家人嘛。” 赵匡璘不再和他纠结这个问题,道:“此事我做不了主,还得禀明夏王殿下。” “省得、省得!”周通笑道:“只要夏王愿意襄助,武昌军四州唯夏王马首是瞻。” 助你?赵匡璘心中一哂,大军来了,有些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未完待续) 第607章 我同意了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这些东岸人的渔船!”站在卡亚俄外港新修建的圣母升天大教堂内,德桑蒂斯神父一手握着银十字架,一手指着远方海上那星星点点的渔帆,说道。 德桑蒂斯神父是个意大利人,更准确地说,是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统治下的西西里岛出身的神职人员。在教会内打拼多年的他,凭借自己坚韧不拔的意志和一些小运气,逐渐爬上了高位,继而成了现在的利马教区主教,新修建的圣母升天大教堂就是他任内最杰出的功绩,这座气势宏伟的教堂加强了教会的权威,延揽到了更多的信徒。 这里不得不多说一句。气势宏伟、用料考究、装修奢华的圣母升天大教堂,其修建的巨额费用,除了秘鲁总督的拨款和本地信徒的捐赠外,东岸人移交的部分**税收也是来源之一。当然据说原来代管**及垄断贸易的南铁公司,也在政府的授意下捐赠了五万比索现金和部分建筑材料,算是为圣母升天大教堂的建造添砖加瓦了,所换回的就是本地宗教势力不再特别针对东岸贸易商人,让两国间的贸易能够更有效率地进行下去。 不过,虽然在修建教堂上拿了东岸人不少好处,但这并不能扭转西班牙宗教界人士对东岸异教徒的恶劣印象。特别是在拉莫斯神父于马德普拉塔被不明身份人士——虽然这么说,但西班牙上下已认定是东岸方面出手了——刺杀身亡后,这种恶劣印象达到了顶峰,几乎让东岸人捐资修教堂换来的“情分”消耗一空。 德桑蒂斯神父在利马教区内即便不能算是激进派,但对东岸人的印象依然非常负面,如果考虑到西班牙浓厚的宗教氛围及特殊的社会体制的话,那么这种负面印象就非常要命了,盖因他关键时刻一句话,也许就会影响很多西班牙商人的选择,使得东岸白白损失许多贸易利润——神棍的能量你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轻视的,在这个很多商人临时前会把相当部分财产捐献给教会的年代,他们确实有呼风唤雨的本事,这一点不奇怪。 “总督阁下,为什么我们的人不能出海捕鱼呢?你看,利马城内还有那么多的穷人和失败者。他们从旧大陆泛海而来,却因为生意失败或其他种种原因陷入了困境,连结婚都难以办到,隔三差五地到教会来乞食。对于这些人,为什么不把他们打发出海去捕鱼呢?我深信,利马外海的渔业资源是十分丰富的,东岸人每年都出动许许多多的渔船来捕鱼,从智利到利马,到处都是,可见这是一片富饶的海域。我同一些人谈过,他们中有不少人在旧大陆有过捕鱼经历,现在生活陷入了困难,他们不介意重操旧业,但一些过时的、迂腐的政策阻碍了他们的进一步行动。”德桑蒂斯神父转过身来,看着刚刚结束后祷告的新任秘鲁总督阿朗戈,忧心忡忡地说道。 “神父,您的消息还是那么地灵通。”阿朗戈总督与德桑蒂斯在马德里乡下某个教区共事很久,关系是相当地不错,因此可以讨论一些比较深入的话题,这会只听他说道:“卡洛斯国王已经正式下文同意了新的殖民地贸易法令,这意味着以前一些条令被废除了,这是我在离开马德里时听到的消息。当时法令已经正式传递到了西印度事务院,以那帮官僚们办事的效率,应该还要一段时间才会传到这里。但不管怎样,新的时代就快来临了,这一点毋庸置疑!” 话说原本西班牙王国对海外殖民地贸易方面的管制是相当严苛的,有国家规划的固定贸易路线,不许任何人擅自违反。比如当初就规定,布宜诺斯艾利斯只能与利马进行贸易,而不准与其他城市——哪怕同样是秘鲁总督区的其他城市——进行贸易,违反者会被处以从鞭笞到绞首不等的刑罚,异常严酷。 之所以如此,说穿了就是为了保障西班牙本土商人的利益。更准确点说,是为了保障弗洛塔舰队和加亚阿内斯舰队这两支宝船队的能够获取足够的利润,因此严格规定了各个城市间的贸易路线,不允许人擅自违反。 公允地说,在殖民的早期(即上个世纪),西班牙人的这套规则还能发挥一点作用。虽然极大损害了殖民地各城市及其土生白人阶层的利益,但来自西班牙本土的贵族、商人们却大赚特赚,获利颇丰。只不过好景不长,很多英格兰商人找上了门来,以“西班牙亲戚”的名义鱼目混珠,加入了宝船队。英格兰人之后是荷兰人、法国人甚至葡萄牙人,这些人通过在西班牙本土寻找代理人的方式加入了这种贸易,极大挤压了西班牙本土商人的获利空间。 而再到了现在,随着新西班牙、秘鲁两大总督区十大港口城市**被东岸人控制,大量的东岸商品如潮水般涌入西班牙人的殖民地,这种过时的贸易政策就更没必要维持下去了,因为其现在只有害处,没有好处,既不能给西班牙本土商人或贵族带来利益,相反却让殖民地土生精英阶层大为不满,离心离德,因此将其废除是一件十分明智的事情。 哦,对了,可能还没解释下限制贸易的法令与捕鱼有什么影响。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殖民地总督应马德里宫廷的指示,甚至不允许任何船只下海捕鱼,谨防他们偷偷展开走私贸易(事实上这是必然的),因此多年来秘鲁的西班牙人除开少许官方授权许可的捕鱼船捕获的海产品外,绝大部分是需从东岸进口。空守着秘鲁渔场这个大宝藏的西班牙人要进口海产品,这特么的也是醉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是迟到的正确决定。”德桑蒂斯神父丝毫不介意评论马德里宫廷和西印度事务院,只听他又说道:“原有的法令一废除,愿意出海捕鱼的人就可以出海捕鱼,愿意出海做生意的人就可以出海贸易,甚至愿意出海探险的人都可以自由决定自己的航程。这样一来,秘鲁和新西班牙两大总督区的联系会更近紧密,地方交流会更加频繁,这对于社会的发展是具有巨大的好处的。其实,我们真的比东岸人差很多吗?他们能够在短短的时间内建立起如此庞大的商业网络,自然我们也可以尝试。” 神父噼里啪啦说了这么一通,似乎却忘了东岸商人之所以能在秘鲁和新西班牙无往而不利,靠的主要还是其本土强大的工业生产能力啊!东岸大草原、鸭子湖流域诸多的工厂、作坊和贸易企业,才是使得东岸商品得以大举流行的最主要因素。说白了,东岸商人取得成功固然有自己努力的因素,但绝对不能忘了东岸商品本身巨大的竞争力。 所以,如今西班牙王国政府放松了对殖民地贸易的管制,使得各个城市间的交流变得密切,这对谁的好处更大,委实也很难说呢。要知道,以如今东岸商品在秘鲁、新西班牙等地的渗透程度,保不齐就会出现更多的买办商人,帮着大港口的大批发商将各种东岸商品送到各处,更进一步地挤压西班牙本土或其他国家商品的市场。 “不谈这个了,说说其他的吧。智利那边的事情,你准备怎么处理?”德桑蒂斯神父突然问道。他这话问起来其实有些不大合适,不过在神权非常强大的西班牙,一个主教级别的高级神职人员询问,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要知道天主教国家主教参与国事是很普遍的事情,更何况他与阿朗戈总督本就是密友,问起来自是无妨。 果然,阿朗戈总督也没有瞒着德桑蒂斯神父的意思,只见他轻声叹了口气,用略显惆怅的语气说道:“还能怎么办呢?只能步步退让了。智利南部,本就是人烟稀少的地方,若不是还有一些小银矿,恐怕连城镇都不会有。现在东岸人已经承诺不会碰我们的矿,而且还帮我们提高银矿产量、修建公路,那么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只能答应他们了,不然恐怕会酿出更大的事情。而且——” 说到这里,阿朗戈总督停顿了一下,见德桑蒂斯神父仍旧保持着倾听的神态,便继续说道:“临行前,陛下要求我与东岸人商讨一下武器装备的采购事宜,甚至还包括雇佣东岸军人帮助改善本土的陆军部队的战斗力。现在时局越来越紧张,土耳其人在匈牙利获得胜利后竟然不见好就收,有很大的进军奥地利的苗头,因此国王陛下嘱咐我尽快与东岸人谈妥武器采购贸易,以防万一。试问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我又如何能够得罪东岸人呢?” “难道陛下竟然有卷入新一场战争的打算?”德桑蒂斯闻言一惊,问道。以西班牙王国如今满是窟窿的财政状况,确实不宜再卷入一场新的战争了,那样只会让自己陷入财政破产旳悲惨境地。 “当然不是了。”阿朗戈总督摆了摆手,说道:“采购武器只是应对日益严重的法国人的威胁的正常举措罢了。法国人最近频频在莱茵河及比利牛斯山脉附近调兵遣将,牵制了奥地利王国大量兵力,同时也让我们倍感压力。为了防备加泰罗尼亚地区一些宵小受到法国佬的鼓舞而起了什么不好的想法,陛下决定拨款进一步加强陆军的实力,积极应对严峻的外部形势,同时镇压住内部可能会发生的叛乱。当然这只是大家都可以看到的部分,我私下里认为,陛下要求进口的武器数量颇为不少,这些也许不会都用在我们自己身上,如果有相当一部分流到了奥地利人手里,我是一点都不会奇怪的。” 德桑蒂斯神父闻言默默点了点头。这法国人甚是可恶,一个多世纪以来一直公然和奥斯曼帝国眉来眼去,甚至还不公开结盟过(奥斯曼人的舰队曾大量驻扎在马赛,并以此为基地袭击西班牙和意大利海岸),一直领教会上下十分失望。这次又帮助奥斯曼人牵制部分奥地利王国及德意志诸侯的军队,就更是让基督徒世界很多人不爽了,他们开始通过自己的方式,或明或暗地支持奥地利王国,比如西班牙人这种就是其中之一。 德桑蒂斯神父对奥地利王国也是持同情态度的,这个国家如今在天主教世界里的威望十分之高,(未完待续) 第608章 邓州 商州是一个交通节点。 从这里向东,可以走崎岖的洛南道至陕州。 向南又有两条线路,一者南行九十里至商洛县,然后向东南走九十里至武关,出关就是邓州。 另外一条路线是南下至上津县,然后到均州,乘船下至襄阳。 邵树德当然是走第一条路线了。 出武关抵达邓州内乡县的时候,已经是正旦了。 军士们领到了一张记名票据,这是正旦的赏赐,一人两匹绥州绢、两缗钱。没人不满,因为迄今为止所有票据都兑现了。如果他们不幸战死,家人还可补领赏赐。 陈氏的心情莫名地好了起来,再也不是那副淡然的性子了,坐在马车里时,经常掀开窗帘向外张望,似乎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能勾起她的思乡之情一样。 唯一的不满,大概就是漱口不太方便。 在内乡停留了五日,还是为了等辎重队伍。 商山道太坑了,辎重队伍绵延出去十余里,不过总体而言还是比他当年前往兴元府时走的道路要宽阔一些,应该是朝廷花了大力气整饬的。开山修路,一次就征发役徒十余万,“死者其半”,而历史上还不知道征发了多少次。 停留期间,他接见了杜洪派来的使者周通。 周通奉上了一份礼单:金银器百件、银五千鋋、钱十万缗、绢二十万匹。 当然这仅仅是礼单,财货还在运输途中,不过没人担心会有什么变故。 杜洪的投靠不可能瞒得了任何人。他当年“阴附”全忠,不还是搞得天下人皆知。王卞“阴附”树德,最后也大白于天下。有些事,不可能瞒得住的,更何况后面还将派部队进入安州助守。 这些事情,自然有陈诚手底下的人负责商谈,邵树德只需知道最后结果便可以了。 乾宁二年正月十一,大军抵达邓州理所穰县,折宗本亲自前来迎接。 “拜见外翁。”一番寒暄见礼之后,邵承节来到了折宗本面前,规规矩矩地行礼。 “外孙子长得如此雄健英武,将来定是沙场健将。”折宗本也很多年没看到外孙了,乍见之下十分欣喜,拉着承节的手不放,笑道:“我看朱全忠诸子,皆豚犬尔,如何比得上我家英胄?” “恭喜折帅。” “恭喜令公。” “世子真乃俊杰。” “世子身上流着折家血脉,自然勇武。” “若再娶个折家表妹便好了。” 折宗本带来的诸将纷纷拍起了彩虹屁,其中不少人本来就是折家子弟。 邵树德含笑听着,心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陈诚冷眼旁观,也感觉到有些违和。 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折家军”就是折家军,将领们除一开始向夏王见礼外,大部分时候都簇拥在折宗本身边,注意力也在他身上,甚至世子得到的关注都比夏王更多。 这支军队,有问题,有问题啊! “外舅辛苦了。孤军悬于唐邓,杀贼无数,功莫大焉。”驿站之内,邵树德含笑说道。 “汴人不好打,一把老骨头了,还不是为了这个外孙子。”折宗本大大咧咧地坐在胡床上,状似感叹道。 “承节,还不给外翁倒茶?这基业,将来都是你的,外翁在替你厮杀呢。”邵树德说道。 邵承节立刻起身,给自家外公敬茶。折宗本大笑接过,将外孙拉住,坐在他身旁。 陈诚陪坐一旁,笑容满面。 这翁婿两个,上来也不绕弯子,都是直爽人啊。 “唐州可需要什么?”闲聊了一会后,邵树德谈起了正事,问道:“汴军在南线抽走了不少人,如今能打的不过三万余,外舅可有什么想法?” “大王不是派了天雄军过来了么?保义军走了,天雄军来了,唐邓随的兵力其实是增加了的。不过确实不太够,守可以,进取难。”折宗本说道:“赵匡璘手下不过五六千号人,我看过,不太能打。天雄军既是贤婿的心头肉,自然是很能打的,或许可以从三鸦路一线取得突破,攻入汝州。威胜军,也就只能守守了。” 赵匡璘的兵,以随州兵、申州降兵以及房州蛮獠兵为主,构成复杂,器械杂乱。战至今日,大概有五千人出头。 折宗本的威胜军,最初以他带来的七千凤翔兵为基干,加上襄镇降兵,扩充至两万人。这两年战事激烈,战损不少,又将唐邓州县兵补充了进去,还招诱了一些保义军精壮,再募一些新卒,仍然维持着将近两万人的规模。 这支部队,大部分屯于唐州,分散在各个要点内,以守为主。 经过长年累月的战事,成长较快,战斗力提升不少,应该是一支能战之军了。但折宗本还是不太敢将他们拉出来,与汴人进行大规模决战,说白了,还是差了那么一些,担心一战输光了本钱,就像当初的赵匡凝一样。 “可需要器械、战马补充?” “器械自然是需要的了,有多少要多少。”折宗本毫不犹豫地说道:“战马的话,少少补充个三千匹吧,多了怕养不起。” 好家伙,三千匹叫“少少补充”,若让其他藩镇的人听到,估计要哭出来。 “自无问题。”邵树德说道:“此番进京,得了不少甲仗、器械,便送五万件过来,都是神策军的库存,还是不错的,不过得等到开春后了。战马亦无问题,丧乱以前,朝廷在襄阳办过牧场,如今可恢复起来了,送过来的战马、役畜,便先寄养在那边吧。嗯,同样是开春后,我遣人送五千匹过来。” “贤婿可否将飞熊军调来?”折宗本突然问道。 之前豹骑都与他并肩作战过,折宗本对他们十分满意,一直念念不忘,今日又旧事重提,希望有这么一支重骑兵配合作战。 他没有提铁骑军,或许因为这支部队还在青唐平叛,又或许因为军使折嗣裕也是折氏族人,不太合适。 “外舅,蔡州水网密布,不适合豹骑都冲杀。银枪都的话,有五千战兵、五千辅兵、两万余匹马,唐州怕是支应不起。”邵树德摇了摇头,道:“这样吧,最近有不少吐谷浑部众前来胜州投奔,我便募一些人过来,外舅想要多少?” 这些所谓的吐谷浑补充,其实就是赫连铎的人。 这厮自从被李克用击败,丢了云州老巢之后,朔州刺史白义诚也不听他的了,果断投靠了邵树德。赫连铎无法,向北退到了草原之上,继续与李克用为敌。 但几次南下进攻云州,都以失败而告终。而这些失败,不但消耗了他的兵力,同样也消耗了他的威望,一些部众看不到希望,便离他而去。 有人远走大漠草原,过自己的小日子,有人投靠河东,有人则投奔邵树德。 折宗本稍稍有些失望。 赫连铎的牧民,如何能与正经职业武人比?面对面冲杀,没有任何胜算。而山南东道、蔡州这个水网密布的地形,又不适合游斗的弓骑兵,只适合正面战斗的冲击骑兵,要他们何用? 不过有总比没有好,先来吧,以后让他们慢慢改练。 “至少来个几千骑吧。”折宗本说道。 “男女老少两万口,全发过来,外舅找地方安置,我看这山南东道空旷得很,给他们划个地方就行了。”邵树德说道。 这意思很明了,他们平时还是牧民,战时征发起来打仗。 养脱产职业兵,以唐邓随的财力,肯定是不行的,只能如此了。 “另有青唐吐蕃俘虏四万余口,乾州五县一万民户,全发送过来。”邵树德继续说道:“襄州之谷城、安养,随州之枣阳,总共三县,地广人稀,便拿来安置这些百姓吧。我会调拨关北农学学生南下,指导百姓且耕且牧,农闲训练之事,亦有专人操办,必不令外舅分心。” “如此甚好。”外孙坐在身边,折宗本心情很好,也懒得管女婿的这几下散手的内里含意了。 其实离得这么远,那些吐蕃、吐谷浑甚至包括乾州汉民,心中满是怨恨,不驻军的话,真能控制得住?说不得,还是得靠威胜军时不时震慑一下,不然早晚要反。 这女婿啊,越来越像个文官,不太像武夫了。 “贤婿今年有何打算?”喝完一盏茶后,折宗本又问道。 “天下局势纷乱。”邵树德不答,反倒先感叹了一句。 “前年我入河中之后,便明显觉察到关东群雄的敌意。”邵树德道:“一度与义兄李克用剑拔弩张,至今也只是表面和善罢了,内里实则忌惮甚深。他转而攻幽州,也是内心焦躁,我看得出来。” “朱全忠不用多说了,他的首要目标是攻灭朱瑄、朱瑾、时溥、王师范,今时溥已灭,二朱危在旦夕。若非我兵出河阳,他就又要攻兖、郓二镇了。” “杨行密是个有见识、有眼光的,你看他一意西进就知道了,与朱全忠的关系并未恶化,相反还好得很。淮南茶、盐大举进入汴宋诸州,互市频繁。嘿嘿,全忠已不买河中盐了,如今全用淮盐。” “朱瑄、朱瑾,就一定与我交好么?也未必。若朱全忠不再侵攻,他们也不会主动惹事。王师范那人,也不知是不是读书读傻了,最近屡屡骂我。” 简而言之,当邵树德一统关西,按剑潼关之时,就已经让天下侧目了。 这几乎就是一个标志性事件。各个藩镇玩了一百二十多年的合纵连横,若再看不清,可就白混了。 这個时候,稍微有点脑子的都在分析、研判天下局势。 自大顺二年之后,最近三年李克用打过朱全忠么?没有。 朱全忠以往经常派人南下抄掠淮南,自孙儒败亡,淮南为杨行密所得之后,南下过么?没有。 大家都有眼睛,看得出来谁的实力最强。 李克用现在一心一意攻略河北,朱瑄、朱瑾看样子停止了大部分骚扰活动,杨行密则抓紧时间扩大地盘,打完杜洪,多半去攻钱镠,先有一个稳固的后方钱粮基地再说。 因为他知道,现在朱全忠没有能力南下攻淮南,何必去为邵树德火中取栗呢?还不如攻取鄂岳,控制大江上游,然后取两浙、江西,巩固后方。 同时观望北方局势,如果朱全忠露出颓势,便支援钱粮。如果朱全忠覆灭在即,则拉拢梁人降官降将,趁势攻取沿淮诸州,巩固防线。 至于河北诸州,别看他们现在苦于李克用的攻伐,可一旦夏军攻河东,丝毫不用怀疑,他们会与李克用联合起来,支援钱粮,一起出兵。 现在的邵树德,有点像安史之乱后想搞“中兴”,削平藩镇的大唐天子,当时关东藩镇怎么玩的,现在还会怎么玩,剧本都在。 他们只想保住自己的地盘,为此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当年黄巢入长安,建国称帝,关东藩镇有多少人打算承认伪齐的?可不少啊。 “现在局势非常微妙。”邵树德说道:“朱全忠就像是被人顶在前面的牌甲,所有人都在看全忠能不能顶住我的攻势。” 折宗本心有所感,叹了口气。 他想到了宪宗、武宗的所谓中兴,一旦朝廷威势大涨,则藩镇人人自危,顿时出工不出力,甚至私下里勾连,降叛不定。 河北藩镇那么难剿灭吗? 淮西镇坚持那么久,以一隅抗天下,有没有外部原因? 会昌年间讨昭义刘稹,诸镇之间上演了多少阴谋诡计?妥协勾兑?乃至合纵连横? 现在的邵树德,非常像宪宗,当年他也有一支人数多达18万的神策军,财政收入更高,有大义名分,这是邵树德不具备的。 当然邵树德也有优势,那就是他的集团处于上升期,这不是宪宗可以比的。 “今岁的方略,还是攻全忠,趁着关东诸侯还在犹豫观望的当口,南北对进,削弱梁人实力。”邵树德说道:“我已移牒关中,令乾州、同州、华州及京兆府,囤积粮草,开春后征发夫子役徒,走商山道,往唐邓转运一波粮草。” 邓州到长安九百五十里,大部分是山路,可能几车粮才能到一车,代价很大,但地理位置的优势是无法取代的。再难走,能有蜀道难走?能有雀鼠谷难走? “我带来了天雄军万人,到三月,时瓒部万人也会抵达,届时尽付于外舅指挥了。”邵树德说道。 “贤婿放心,憋屈了一年多,也该动弹动弹了。”说罢,折宗本又拉着邵承节的手,道:“看见没?汝父打江山有多么不易。将来你能坐江山,都是汝父殚精竭虑拼杀得来的,要珍惜,可不能胡来。” 邵承节重重地点了点头,道:“外翁,再过几年,我也能上阵厮杀了。” 折宗本大笑,道:“还差点。悄悄告诉你,你娘的骑术、箭术都很不错,外孙子还得苦练。你父二十万大军,将来交到你手上,没有武勇可不能服众。” 邵树德无奈。折宗本整天都在想些什么?(未完待续) 第609章 大的要来了 离开邓州之前,邵树德力排众议,带着亲兵去了一趟唐州。 其实也没什么,主要是为了让威胜军将士们知道还有自己这么一号人存在。 折宗本还安排了一场讲武。 看得出来是他手下比较能打的队伍,对抗中规中矩,也还不错。 威胜军,终究是有几分实力的。再给他们一些时间,在战火下反复锤炼,应该可以媲美朔方主力衙军了。 离开之前,邵树德与折宗本谈到了比较敏感的凤翔镇的问题。 这次是折宗本主动提起的。 在看到邵树德决定增加南线资源投入后,他想从凤翔镇调人过来,扩编手下的部队。 毕竟,当初他也就带了七千凤翔兵南下,折家力量的大头,还在凤翔一府四州。 “我欲调岐兵五千至唐州。另者,再去关北之麟、胜、银、绥募兵五千,组建威胜军右厢,反攻汝、蔡。”折宗本说道。 “外舅,虽说我会发数万百姓过来,但等他们站稳脚跟并产出钱粮需要时间,短则一年,慢则两三年。扩军之后,如何养呢?”邵树德问道。 “杜洪既来降,自然要上供。这部分钱帛,养个一两万军士应没什么问题吧?” 折宗本提的倒也是个解决方案。 邵树德沉吟了一会,觉得现阶段南阳还是得靠折家军,他坐镇河中那么远的地方,也无法遥控指挥,必然要给予一人全权,于是点头同意了,道:“便这么办吧。” 其实,比起威胜军扩编,他更在意的是凤翔镇的问题。 不消多说,唐邓随的实力完全无法和凤翔镇比。折家镇凤翔多年,已经将其经营为自己的地盘。但考虑到邵树德在关中削藩的大背景,这一府四州之地就很扎眼了。 但以如今的形势,贸然动手只会与折家产生裂痕,这是邵树德不愿看到的。 日后如何让折家移镇,还得好好想个方案。 看完讲武后,邵树德给在场的三千多军士发了赏赐,第一次在威胜军将士心中留下了点印象。 正月十五,他回到了穰县,随后全军南下,与二十三日抵达了襄阳城西的汉阴驿。 “拜见夏王。”赵匡凝恭恭敬敬地行礼。 身后一众襄阳将佐也纷纷行礼。 “这是我第一次来襄阳。”邵树德笑道:“也是第一次见到襄镇英才,果然不凡。” 众人凑趣笑了几声。 随口勉励了几句,并与几个主要官员交谈后,邵树德将赵匡凝请到了里间。 “杜洪已投顺,你既得复州,便停手吧。”邵树德说道:“我知道你手下兵太多,养不活,没关系,接下来我要攻申、光二州,让你的人也出动吧。” 赵匡凝并不意外,很显然他已经收到了风声,毕竟人家先找的赵匡璘。 “大王委何人为帅?” “天雄军副使牛礼。” “我镇出兵几何?” “出一万人吧,至少五千衙军,开往邓州。” 赵匡凝一怔,不是攻申、光二州么? “你的人去邓州接替天雄军,守好鲁阳关一线,天雄军东调。” 赵匡凝这才明白,同时仔细估算了一下。 天雄军万人、义从军八千,基本都是步卒,或许有一些折宗本支援的骑兵,但数量应该不会太多。 不过说真的,这个阵容也够了。丁会、杨师厚主力在汝、蔡,天雄军、义从军都是征战多年的老牌部队了,出其不意之下,申州还真有可能吃大亏。 只是,何时开战呢? 邵树德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也在等。 没人指望一战消灭汴军主力,现在的战略就是慢慢给汴军放血,消耗他们的有生力量,最终令其崩溃。 汴军如今多个方向受敌,他们或许非常渴望决战,一战定胜负,以摆脱这种四处分兵,被人牵制的挫败感。 但在战略层面占优的夏军很显然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他们更希望发挥自己的优势,稳稳地拿下敌人。 “大帅,杜洪既已来投?何不令其也出兵?” “淮将瞿章据黄州,近在咫尺,不宜抽调杜洪的兵力,况且其人新附,便要其出兵,颇为不妥,再等等吧。”邵树德说道:“大军出动所需粮草,仔细筹备好,不得短缺。” “遵命。”赵匡凝嘴里有些发苦。不让他发兵打杜洪,本以为可以省下些钱粮了,没想到还是得花出去,而且还是帮别人打仗,与襄阳一点关系都没有。 …… 赵匡凝返回襄阳后,邵树德继续住在汉阴驿,处理公务,接见各路官员。 “我写的字怎么样?”邵树德将表章上的墨迹吹干,看向坐在他身侧的陈氏,问道。 “有些火候了。”陈氏善于书画,她的评价还是很精准的。 邵树德看着她娴静、淡然的俏脸,越看越喜爱。 这个女人,没什么特别的嗜好,或者说**。大部分时候都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似乎没什么可以扰乱她的内心一样。 但这样也很容易勾起邵树德内心的破坏欲,想看看美人到底有没有惊慌失措的表情——事实证明是有的。 邵树德将陈氏搂入怀中,坐在他腿上。 美人刚刚梳洗过,鬓发、眉眼上的痕迹已经清理干净,抱在怀中,凹凸有致的躯体让人觉得分外舒适。 “见到你父亲了?”邵树德抚摸着陈氏的脸蛋,问道。 “见到了。”陈氏的脸上有了些光彩,眉宇间也多了愉悦的神色。 “唉!想见到你笑一笑可不容易啊。”邵树德捏了捏陈氏光滑的脸,道:“陈氏在襄阳也是大族了,子弟、部曲众多,有没有更进一步的想法?” “但凭大王赏赐。”陈氏轻声说道。 “我给了你父兄赏赐,可得向你讨赏。” 陈氏嘴角微微翘起。 邵树德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陈氏嗔怪地看了他一眼,道:“如此羞辱圣人,这哪是为人臣子者该做的事?” “随口一说罢了,当不得真。”邵树德尴尬地笑了笑,道。 “大王方才可不是在说笑。” “你怎知道?”邵树德更尴尬了。 陈氏脸一红,调整了一下姿势,邵树德恍然大悟。 “这……”邵树德难得老脸一红,道:“不说这个了。鄂岳诸镇,豪强并起,占据州县。岳州邓进思、蕲州冯敬章、黄州吴讨等等,自封刺史,割据一方。若我克复申光蔡,你襄阳陈氏亦可得一刺史,带着部曲子弟搬过去,如何?” 陈氏轻叹了口气,道:“若按妾的本意来说,不可。但看我父兄那热切的样子,怕是早有此心。” 这就是男人和女人思维的差异了。 陈氏是个外表从容、安静,但内心细腻、敏感的女人,她早就发现自己的旧身份经常让夏王呼吸粗重,今后怕是少不了宠爱。既如此,父兄大可不必如此热切,冒险做什么事情,安享富贵即可。 但她也知道,在男人看来,主动去搏富贵才是最应该做的事情,收益可能更大。他们是不可能坐等天上掉下来的好处的,尤其是陈氏这种在地方上有巨大影响力的家族。 “今年,我要跟朱全忠好好玩一玩。”邵树德笑道:“三路出师,让他顾此失彼。” “北路,这会已经出动了。” 北路其实就是高仁厚的兵马,目前已经有两千余骑踏着黄河冰面南下,分成多股,执行短期的骚扰任务,主要是针对洛阳北侧。 高仁厚也是够阴的。因为这两千余骑以迁到河阳的李仁欲、拓跋仁福部众为主,一旦事有不谐,丢了就丢了,一点不心疼。 “中路,直面汴人主力,目前在囤积粮草、器械,随时会发动进攻。” 中路就是李唐宾的部队,他们正在为攻新安县做准备。 这次不会不计伤亡地强攻了。严格说起来,他们承担的是牵制敌军主力部队的任务,给其他两路的行动创造机会。 “南路,折宗本、赵匡凝会主动发起攻势,吸引丁会、杨师厚的注意力。此外还有天雄军、义从军两部——”邵树德的手指往下一点,道:“一部出鸡头山(今鸡公山)以西之百雁关,直插申州。” “一部出大溃山之平靖关——”邵树德的手指又往另一座“山峰”上一戳,道:“先入申州,再斜插入光州。朱全忠有多少兵力与我耗?” 陈氏的脸已经红透了,呼吸有些紊乱,眼底也有羞涩的笑意。 夏王殿下,太不正经了! “若有斩获,这次我便不退了,看朱全忠怎么办。”邵树德道:“申、光二州,若能得其一,便委令尊为刺史,届时奏表你来写,发往长安,如何?” 陈氏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便是在宫中那会,她也是以端庄、娴静、睿智的形象示人的。但夏王殿下这人,总有各种下流手段,让你一步步——按照大王的话说就是“破防”。 偏偏他也没用什么强,就那么理所当然、水到渠成地下流,也是奇人了。 人前一副威严、英武的做派,听闻在武夫、将帅们那里名声极好,言而有信,有恩必报,宽厚大度,便是为其俘虏,亦未必死。 人后都是什么样子啊! “也不用太过担心。南漳陈氏的本钱可不小,一千部曲还是拉得出来的。”见陈氏一直不说话,邵树德以为她有些担心,便安慰道。 陈氏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恢复了淡然的表情。 “跟了我的女人,家族都有富贵,裴贞一就是个好例子,以后你可以问问她。”邵树德又道。 陈氏傻了,再度破防。(未完待续) 第610章 想不到吧 安州,辖安陆、云梦、孝昌、应城、应山、吉阳六县,一万余户、十一万余口。经济上其实很一般,但地理位置十分重要。 该州部分属县曾经遭到过淮兵的劫掠,百姓们十分恐慌,损失惨重。 节度使杜洪无动于衷,至今只做出过一次救援,迫退了数百淮兵,其他时候完全不管,六县士民极为失望,以至于都要自组民团,结寨自保了。 其实很多州县的豪强都是这么起来的。 如果再等一些时日,说不定安州也会出现什么地方土豪,振臂一呼,占据州城,自封刺史,形同割据。 但在这种苗头刚刚出现之时,大群军队的涌入消灭了这种可能。 襄州土豪陈素带着一千部曲进入了安州,沿途招募军士,因为战乱频繁,百姓生活不易,因此很快就募得一千,兵力增长到了两千。 安州这个地方,其实已经被随州赵匡璘渗透很久了。盖因平靖关、百雁关这两个申、安间的要道关隘都在安州境内,但一直被随州军占领控制。 事实证明,汴军也喜欢走这里越过桐柏山脉,侧击随州诸县,故平靖关多次爆发大战,差点就没守住。 至于他们为何不从蔡、申方向打,可能因为那边直面折宗本主力,即便他们占据上风,屡次攻入唐、随,但在彻底攻拔折家军的屯兵城池之前,贸然深入,会有后路被切断的风险。 义从军、天雄军整整一万八千步兵进入安州后,赵匡璘立刻将平靖关让了出来,退往百雁关,收缩兵力。 他不得不这么做,因为刚刚被任命为汉东招讨使的臧都保坐镇安州城,领天雄军三千步军守卫后路,为此,被解放出来的部分随兵将配合天雄军主力北上,出百雁关,攻入申州。 这一路兵力,计有天雄军步卒七千人、随州兵三千人以及来自襄阳的骑兵六百人,总计万余步骑,由汉东招讨副使牛礼率领。 在他们东面的平靖关方向,则以义从军八千步卒、陈氏“义兵”两千以及襄阳骑兵四百,同样是万把人。 两路出师,跨过桐柏山脉,北上申州,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吓一跳。 他们多半已经了解到了南线夏军有增兵行为,甚至连邵树德前来的消息搞不好都知晓了,但在鲁阳关、宛叶走廊、唐蔡间通道全面爆发战事,两年来一直苦苦坚守的夏军居然全线反击之后,正常人都会认为折宗本要“报仇了”,主战场一定在汝、蔡。 但天雄军、义从军很快要从安州进入申州了,南阳地区养不起太多的军队,他们必须速战速决,或者因粮于敌。 陈素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子侄辈挎刀持弓,跟在身边。 临出发前,他的队伍得到了一百副铁甲和四百副皮甲,夏王遣人送来的,再加上他们自己的储备,使得这支部队的披甲率看起来像模像样了,即便扩军为两千人之后,依然不是很低,这给了他们继续往前挺进的莫大勇气。 当然,比起充当主力的义从军,那就有些不够看了。 义从军左厢横山都有三千众,其中一半战兵,人手一副铁甲,兼且身材魁梧,士气高昂,常年征战的他们经验也十分丰富,一看就不是好惹的。 陈素甚至怀疑,横山都只需出动三五百人,就能轻易杀散他手下这两千人。 夏王在关西的崛起,真的不是偶然的,单凭这些能征惯战的劲旅,就不是一般军头可以企及的。 鄂州杜洪?别开玩笑了,他不行。 襄阳赵匡凝?不太行。 淮贼?没见过,多半也不太行。 信使不断从队列两侧驰过,往来传递着各种军情、命令,一般而言,主要来自从百雁关北上的西路军、安州城以及随州。 陈素突然就觉得信心满满,他驻马于一侧,仔细欣赏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 上万大军过境的场面是壮观的。 安州、随州诸县提供了两三万夫子,带着驮马、大车,转运物资粮草,分成数股,与大军一起行动,于是这场面就更加壮观了。 这一仗,有戏! 正月三十,东路军全军过了平靖关,让过周边村落不管,气势汹汹地扑向申州城。 而此时西边传来消息,从大军与申州兵战于浉水,大破之,斩首五百余,俘七百。 陈素也不是不通军事的人,从俘斩数字来看,他敏锐地察觉到,申州一带的汴贼是真的兵少。 或许都被吸引到西边去了,这是他们的失误,致命的事务。 二月初二,东路军也迎来了第一次交战:斩首三百二十余级,俘五百人。 据拷讯俘虏得知,他们是从光州绕路增援而来的军士,结果半途与夏军遭遇,几乎全军覆没。 这两州,可真是空虚啊!崔素想起女儿私下里传来的消息,顿时士气大振。 邓进思、吴讨、冯敬章之辈能当刺史,隔壁湖南甚至还有蛮酋、山贼当刺史,我就不行么? 夏王是可以废立天子、夜宿龙床的枭雄,他说我能当刺史,那就真的能当。 什么?夜宿龙床是谣言?我女儿好好的后宫嫔御、圣人昭仪,不就被他睡了?我能没你清楚? 二月初四,东路军抵达申州左近,同时接到了招讨副使牛礼的命令,转趋光州,申州兵力寡弱,他们自己攻取。 …… 上千里之外的黄河北岸,飞龙军终于南下了。 他们没有去卫州掳掠百姓,而是南下接应先期渡河的蕃人骑兵。 从武德、武陟南下的人吃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亏,有四百骑深入得太远了,一路奔袭到了郑州理所管城县附近,袭击了一支往河北岸运输粮草的队伍。随后杀得兴起,违背了不许屠戮百姓的命令,一路烧杀抢掠,然后被设伏,吃了个大亏,损失两三百骑。 带队南下的薛离懒得去管蕃骑的死活,他直接带人夜间潜行,蹿到了河南府巩县附近,突袭了汴军的一处屯粮点。 此时战斗已经进入尾声,只听“轰”的一声,汴军营寨的大门被数十匹马集体拉倒在地。 早就等待多时的上千甲士蜂拥而入。 寨内仅剩百余守军,也不是什么精锐,直接就被杀散了。 薛离满意地看着这一切。 飞龙军已扩军至万人,他们已经是夏军各个序列中花费最大的部队,自然要体现出价值。 是的,没错!一万骑马步兵的开支,比一万骑兵还要高,而且高不少! 他们是重甲武士,人人有铁甲,步战搏杀是看家本领,箭术、枪术、刀术完全是按照步军主力来严格训练的。 每人一匹骑乘用马、一匹驮马,没有战马,但消耗依然极大。 机动能力很强,武器多样,弓、弩、刀、槊等等随处可见,遇到骑兵难以啃下的堡寨时,他们根本不惧,有较强的攻坚能力。 而在遇到敌军骑兵时,按照步兵战术下马结阵,长槊在外,劲弩强弓攒射,往往打得骑兵不敢靠近,大败而逃。 薛离曾经看过军中文吏领取物资钱粮的账目,似乎感觉到粮料官心在滴血。同时也见过骑军同袍们眼红的目光,步兵的花费居然超过骑兵,到哪说理去? 骑马重甲步兵,简直是完美的兵种,可惜太贵了。 随着最后一声惨叫消散在风中,营寨内再无任何抵抗者。 薛离让人摇了摇旗,不远处的山坡上还有七八百人,那是看守马匹的队伍。 他们接到命令后,立刻带着马匹下山,到营寨处汇合。 “粮草合用的带一部分,别带多了,驮马可载不动。”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汴军尸体,流出的鲜血还微微冒着热气,薛离站在一片血泊之中,下令道:“带不走的一把火烧掉。” “遵命!”部下轰然应命。 其实汴军的粮食他们并不稀罕,也太重了,不宜携带。 他们出发时,一般只携带肉脯、干酪及新运来的奶粉。尤其是奶粉,食用起来非常方便,骑马赶路时就能操作:往牛皮囊里倒一些奶粉,然后扎紧封口,囊中有水,骑马颠簸过程中就把奶粉搅匀了,融化在皮囊中,然后就可以吃了,一点不耽误工夫。 粮食主要拿来喂马,野外找不到太多合用的干草,基本全程喂粮。 说起来马匹还是太少,如果一人5-10匹马就好了。毕竟你不可能保证次次劫掠到粮食,因此每一次成功的抢夺都弥足珍贵,必须尽可能多地补满粮食储备,不然饿肚子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一人两匹马,只能保证他们在有限的区域活动,只有5-10匹马,才能完成深入汴军腹地数百里抄掠的伟业。即便敌人坚壁清野,依然可以在野外坚持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完成下一次劫掠——如果劫掠没成功,那就真的只能吃树皮了,甚至在万不得已时杀马充饥。 但一般而言,携带5-10匹马的骑马步兵,比携带同样数量马匹的骑兵,成功劫掠的可能性要大多了。骑兵步战太弱,连坞堡都啃不下来,这是飞龙军将士们一直以来反复嘲笑的事情。 “收拾妥了以后,把寨子、粮食、尸体都烧了,咱们向东,去荥阳转转。胡真、朱珍若有本事,就把我堵住。”薛离大笑道,心情十分畅快。 这种想打就打,想走就走的感觉,实在太美妙了。(未完待续) 第611章 虚虚实实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这些东岸人的渔船!”站在卡亚俄外港新修建的圣母升天大教堂内,德桑蒂斯神父一手握着银十字架,一手指着远方海上那星星点点的渔帆,说道。 德桑蒂斯神父是个意大利人,更准确地说,是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统治下的西西里岛出身的神职人员。在教会内打拼多年的他,凭借自己坚韧不拔的意志和一些小运气,逐渐爬上了高位,继而成了现在的利马教区主教,新修建的圣母升天大教堂就是他任内最杰出的功绩,这座气势宏伟的教堂加强了教会的权威,延揽到了更多的信徒。 这里不得不多说一句。气势宏伟、用料考究、装修奢华的圣母升天大教堂,其修建的巨额费用,除了秘鲁总督的拨款和本地信徒的捐赠外,东岸人移交的部分**税收也是来源之一。当然据说原来代管**及垄断贸易的南铁公司,也在政府的授意下捐赠了五万比索现金和部分建筑材料,算是为圣母升天大教堂的建造添砖加瓦了,所换回的就是本地宗教势力不再特别针对东岸贸易商人,让两国间的贸易能够更有效率地进行下去。 不过,虽然在修建教堂上拿了东岸人不少好处,但这并不能扭转西班牙宗教界人士对东岸异教徒的恶劣印象。特别是在拉莫斯神父于马德普拉塔被不明身份人士——虽然这么说,但西班牙上下已认定是东岸方面出手了——刺杀身亡后,这种恶劣印象达到了顶峰,几乎让东岸人捐资修教堂换来的“情分”消耗一空。 德桑蒂斯神父在利马教区内即便不能算是激进派,但对东岸人的印象依然非常负面,如果考虑到西班牙浓厚的宗教氛围及特殊的社会体制的话,那么这种负面印象就非常要命了,盖因他关键时刻一句话,也许就会影响很多西班牙商人的选择,使得东岸白白损失许多贸易利润——神棍的能量你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轻视的,在这个很多商人临时前会把相当部分财产捐献给教会的年代,他们确实有呼风唤雨的本事,这一点不奇怪。 “总督阁下,为什么我们的人不能出海捕鱼呢?你看,利马城内还有那么多的穷人和失败者。他们从旧大陆泛海而来,却因为生意失败或其他种种原因陷入了困境,连结婚都难以办到,隔三差五地到教会来乞食。对于这些人,为什么不把他们打发出海去捕鱼呢?我深信,利马外海的渔业资源是十分丰富的,东岸人每年都出动许许多多的渔船来捕鱼,从智利到利马,到处都是,可见这是一片富饶的海域。我同一些人谈过,他们中有不少人在旧大陆有过捕鱼经历,现在生活陷入了困难,他们不介意重操旧业,但一些过时的、迂腐的政策阻碍了他们的进一步行动。”德桑蒂斯神父转过身来,看着刚刚结束后祷告的新任秘鲁总督阿朗戈,忧心忡忡地说道。 “神父,您的消息还是那么地灵通。”阿朗戈总督与德桑蒂斯在马德里乡下某个教区共事很久,关系是相当地不错,因此可以讨论一些比较深入的话题,这会只听他说道:“卡洛斯国王已经正式下文同意了新的殖民地贸易法令,这意味着以前一些条令被废除了,这是我在离开马德里时听到的消息。当时法令已经正式传递到了西印度事务院,以那帮官僚们办事的效率,应该还要一段时间才会传到这里。但不管怎样,新的时代就快来临了,这一点毋庸置疑!” 话说原本西班牙王国对海外殖民地贸易方面的管制是相当严苛的,有国家规划的固定贸易路线,不许任何人擅自违反。比如当初就规定,布宜诺斯艾利斯只能与利马进行贸易,而不准与其他城市——哪怕同样是秘鲁总督区的其他城市——进行贸易,违反者会被处以从鞭笞到绞首不等的刑罚,异常严酷。 之所以如此,说穿了就是为了保障西班牙本土商人的利益。更准确点说,是为了保障弗洛塔舰队和加亚阿内斯舰队这两支宝船队的能够获取足够的利润,因此严格规定了各个城市间的贸易路线,不允许人擅自违反。 公允地说,在殖民的早期(即上个世纪),西班牙人的这套规则还能发挥一点作用。虽然极大损害了殖民地各城市及其土生白人阶层的利益,但来自西班牙本土的贵族、商人们却大赚特赚,获利颇丰。只不过好景不长,很多英格兰商人找上了门来,以“西班牙亲戚”的名义鱼目混珠,加入了宝船队。英格兰人之后是荷兰人、法国人甚至葡萄牙人,这些人通过在西班牙本土寻找代理人的方式加入了这种贸易,极大挤压了西班牙本土商人的获利空间。 而再到了现在,随着新西班牙、秘鲁两大总督区十大港口城市**被东岸人控制,大量的东岸商品如潮水般涌入西班牙人的殖民地,这种过时的贸易政策就更没必要维持下去了,因为其现在只有害处,没有好处,既不能给西班牙本土商人或贵族带来利益,相反却让殖民地土生精英阶层大为不满,离心离德,因此将其废除是一件十分明智的事情。 哦,对了,可能还没解释下限制贸易的法令与捕鱼有什么影响。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殖民地总督应马德里宫廷的指示,甚至不允许任何船只下海捕鱼,谨防他们偷偷展开走私贸易(事实上这是必然的),因此多年来秘鲁的西班牙人除开少许官方授权许可的捕鱼船捕获的海产品外,绝大部分是需从东岸进口。空守着秘鲁渔场这个大宝藏的西班牙人要进口海产品,这特么的也是醉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是迟到的正确决定。”德桑蒂斯神父丝毫不介意评论马德里宫廷和西印度事务院,只听他又说道:“原有的法令一废除,愿意出海捕鱼的人就可以出海捕鱼,愿意出海做生意的人就可以出海贸易,甚至愿意出海探险的人都可以自由决定自己的航程。这样一来,秘鲁和新西班牙两大总督区的联系会更近紧密,地方交流会更加频繁,这对于社会的发展是具有巨大的好处的。其实,我们真的比东岸人差很多吗?他们能够在短短的时间内建立起如此庞大的商业网络,自然我们也可以尝试。” 神父噼里啪啦说了这么一通,似乎却忘了东岸商人之所以能在秘鲁和新西班牙无往而不利,靠的主要还是其本土强大的工业生产能力啊!东岸大草原、鸭子湖流域诸多的工厂、作坊和贸易企业,才是使得东岸商品得以大举流行的最主要因素。说白了,东岸商人取得成功固然有自己努力的因素,但绝对不能忘了东岸商品本身巨大的竞争力。 所以,如今西班牙王国政府放松了对殖民地贸易的管制,使得各个城市间的交流变得密切,这对谁的好处更大,委实也很难说呢。要知道,以如今东岸商品在秘鲁、新西班牙等地的渗透程度,保不齐就会出现更多的买办商人,帮着大港口的大批发商将各种东岸商品送到各处,更进一步地挤压西班牙本土或其他国家商品的市场。 “不谈这个了,说说其他的吧。智利那边的事情,你准备怎么处理?”德桑蒂斯神父突然问道。他这话问起来其实有些不大合适,不过在神权非常强大的西班牙,一个主教级别的高级神职人员询问,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要知道天主教国家主教参与国事是很普遍的事情,更何况他与阿朗戈总督本就是密友,问起来自是无妨。 果然,阿朗戈总督也没有瞒着德桑蒂斯神父的意思,只见他轻声叹了口气,用略显惆怅的语气说道:“还能怎么办呢?只能步步退让了。智利南部,本就是人烟稀少的地方,若不是还有一些小银矿,恐怕连城镇都不会有。现在东岸人已经承诺不会碰我们的矿,而且还帮我们提高银矿产量、修建公路,那么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只能答应他们了,不然恐怕会酿出更大的事情。而且——” 说到这里,阿朗戈总督停顿了一下,见德桑蒂斯神父仍旧保持着倾听的神态,便继续说道:“临行前,陛下要求我与东岸人商讨一下武器装备的采购事宜,甚至还包括雇佣东岸军人帮助改善本土的陆军部队的战斗力。现在时局越来越紧张,土耳其人在匈牙利获得胜利后竟然不见好就收,有很大的进军奥地利的苗头,因此国王陛下嘱咐我尽快与东岸人谈妥武器采购贸易,以防万一。试问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我又如何能够得罪东岸人呢?” “难道陛下竟然有卷入新一场战争的打算?”德桑蒂斯闻言一惊,问道。以西班牙王国如今满是窟窿的财政状况,确实不宜再卷入一场新的战争了,那样只会让自己陷入财政破产旳悲惨境地。(未完待续) 第612章 崔洪 各县告急的牒文如雪片般飞入蔡州城。 蔡、申、光三州,家底其实并不丰厚。 蔡州可能稍好一些,但百姓喜当兵,不喜生产,风气如此,你能指望他们粟麦满仓、牛羊遍地吗?不现实。 申、光二州新得,张全义出镇不过数月,虽然他披星戴月,在冬季枯水期带着百姓开挖陂池,兴修水利,准备在来年好好大干一番,但突如其来的战争还是打乱了他的部署,两路进发的夏军如潮水般涌入申州。 张全义被邵树德追着打了那么多次,他不是没设想过被大举入侵的场景,但依然无济于事。 善于练兵的老友解宾投邵,新来的汴将盛气凌人,这瞧不上,那瞧不上,把新募的州县兵骂得一文不值,可却似乎忘了一点,这都是你的兵,练不好是你的责任。 当然现在谈责任为时已晚,这位衙将急吼吼地南下浉水,已经没于阵中,三千人只回来了一半。 太低估夏贼了!根本不知道他们来了多少人,还将他们当做随州兵来打,吃大亏是在所难免的。 而他一死,整个奉国军三州的局势全线恶化。蔡州还好一些,有淮水阻隔,又在后方,城内还有兵,但申、光二州的麻烦就很大了。申州义阳县南的几个寨子一日间尽数被攻破,光州来援的军队也在路上被伏击,损失惨重。 如今夏贼兵分两路,一路攻申州,一路直趋光州,拿下这两地的意图十分明显。 根据最新探来的消息,申州义阳县已经消息不通,斥候根本无法靠近,钟山县境内亦出现了夏贼骑军。 换言之,兵力空虚的义阳很可能已经陷落了,钟山、罗山二县,也即将陷落。 夏贼这一次出击,攻势之凶猛,实在太出人意料了。 “大兄,丁帅已遣杨师厚率军赶来,计步骑六千。”奉国军行军司马张全恩一路小跑,穿过曲折的连廊,在后花园内找到了张全义。 张全义面容憔悴、哀伤,面前放着一壶酒。 张全恩心中一颤,道:“兄长何至于此?” 张全义转过头来,奇道:“没头没脑说什么呢?” 张全恩一窒,下意识说道:“弟几以为兄长要——” 张全义仔细看了看二弟,又看了看面前的酒具,摇头失笑,道:“我是心中忧惧,喝酒解闷,你以为什么?” 张全恩语塞,只能转移话题道:“大兄,崔洪已募得三千余人,皆敢于效死之勇士。再过几日,还能有更多兵马,只是缺器械,不如……” “将库里的器械发下去吧。”张全义很干脆地说道:“丁帅一时半会还用不上。” 蔡州大库,确实储备了很多军粮、器械,不过所有权不归奉国军。而今事急从权,料想也没多大问题。 “好,我这就去办。”张全恩说道。 “慢着。”张全义喊住了风风火火离去的张全恩,小声问道:“崔洪此人可靠否?” 崔洪原本是蔡州刺史、奉国军节度使,蔡州本地人,有个弟弟崔贤在汴州为偏裨小校。 张全义出镇蔡州后,崔洪的位置便没了,调到汝州担任汝州防御使,其实算是贬官了,也有削藩的意味在内。 去年攻平靖关,崔洪又被召回了蔡州,汝州防御使之职竟然成了遥领,不知道是何心情。 此番夏军攻来,张全义病急乱投医,便利用崔洪在蔡人中不低的威望招募军士,训练成军。 老崔还是很有号召力的,数日内就募得三千土团乡夫,而今就等着领了器械,便可派上用场。 “大兄,崔洪应无问题。去岁还率军攻入唐州,杀了不少贼兵。”张全恩回忆了一下,说道。 “那就好。”张全义点了点头,道:“速去办吧。” 他现在是被手下叛变搞怕了。 解宾,跟了他好多年了,还结为儿女亲家,怎么就忍心背叛?莫不是有隐情? 苏濬卿,昔年相交甚笃,亦和张氏结为儿女亲家,居然也叛了。 这次万不能再出问题了,申、光二州危在旦夕,蔡州再出点什么岔子,这仗就没法打了。 张全恩匆匆忙忙出了大门,结果碰到了信使。 仔细一问,信使从申州而来,言义阳县已破,他拼死突围而出,经钟山县之时,该县也已经遭到了攻击。 夏贼攻势好快! 张全恩倒吸一口凉气。这次来的到底是什么人?难不成是铁林军? 只可惜,到现在连个俘虏都没抓到,什么消息都没有,两眼一抹黑。 信使匆匆进了府邸,张全恩叹了口气,兄长得知后,不知道是个什么心情。 …… “竟然只缴获了这么些粮!”血迹斑斑的申州州衙之内,汉东招讨副使牛礼非常失望。 青黄不接之时,到处都缺粮。申州城内倒是有一些,但清点之后,总共只有四万余斛,还不够他们这支部队消耗两月。 算上原本准备的三月粮草,也就够五个月的消耗。五个月后,夏粮已收,按理来说是够的,但万一你被人逼得出不了城呢?如今就该多屯粮草器械。 “怪不得梁人养的兵如此至少,原来是州县残破,养不起啊!”牛礼一屁股坐了下来,恼道:“张全义不是挺会种田的么?怎地申州还这么穷?” 没人回答,但事实也是显而易见的,张全义才来多久啊? “招讨使,不如去乡间征粮吧?”赵匡璘盘算了下,觉得唐邓随也穷得底掉,怕是拿不出更多的粮草,于是建议道。 说白了,义从军、天雄军这些人就不该出现在淮西,因为养不起。金商、唐邓随、襄阳,养目前这个规模的军队已到极限,百姓不堪重负,突然间又多了两万人,积储不太够是肯定的。 “百姓手中亦无余粮,将他们逼死了,谁来养军?”已经升任十将的李璘不同意,道:“不如让鄂州送些粮过来,杜洪投过来了自然要出力。两个月时间,足够鄂岳运一批粮草过来了。” 赵匡璘悻悻地看了一眼李璘。大家都是“璘”,就你爱护百姓!好人都让你当了。 不过人家是夏王嫡系武学生,言必称乃夏王门生,他一个杂牌外系将领是真得罪不起,只能闭口不言了。 牛礼喊来了一名文吏,让他行文安州,以招讨使的名义要粮要械,并着重叮嘱了一句:“贼众兵少,州县残破,战意不坚,申、光二镇破之必矣。然需做好久战之准备,请拨军粮二十万斛、箭矢五万捆。” 文吏行礼退去。 “尔等不要掉以轻心。”与文吏交代完之后,牛礼又看向诸将,道:“行军征战,以立于不败之地为第一要务。梁人也在调兵遣将,我军能推进到何处,能打成什么样,难以预料。先下去吧,整顿部伍,甄别降兵,清点粮草器械。” 牛礼打仗的风格与其他人还不太一样。 每到一地,有的将领先考虑如何击破敌军,至于粮草、器械够不够,当然很重要,但未必就是考虑的重心,或者说在做决策中,其占比没那么重要,寄希望于突入敌境后靠劫掠补充,比如李克用。 有的将领就假设突入敌境后一无所获或者所得甚少,那么我需要做什么来改变这一现状,以应付最坏的情况?牛礼无疑就是后一类人。 “遵命!”主帅下了命令,诸将纷纷应声离去。 “赵使君、崔将军留一下。”牛礼又喊道。 赵匡璘、崔休二人对视一眼,留了下来。 崔休是蔡州人,曾经占据过申州城,后被击败投降。 丁会率大军压过来后,他与赵匡璘一起退往随州,如今为随州州将。 “听闻崔将军是蔡州人?”牛礼问道。 其实,将蔡州“人”换成蔡州“贼”也没问题,因为崔休本来就是所谓的贼帅。 “正是。”崔休回道。 “丁会与我攻杀数年,蔡人甚苦之,可有办法招诱蔡兵,说其反正归降?” “这……”崔休没想到牛礼竟然打着这个主意。 不是说牛礼为人方正、死板,用兵无甚奇处么?怎么也玩这招? “可是有难处?”牛礼追问道。 “回招讨使,张全义出镇蔡州之前,节度使是崔洪。”崔休答道:“其人素无节操,野心不小。被全义夺职之后,心中怨恨,经常口出怨言,蔡地无人不晓。夏王用兵如神,屡败梁人,今又得申州,光州也旦夕可下,崔洪闻之,或有归降之心。不如遣一能说会道之士,以高官厚禄相诱,令其率军回蔡州,振臂一呼,定有人响应,届时梁人大乱,或有可趁之机。” 牛礼沉吟了一下,觉得这是笔无本买卖,失败了也没什么,便问道:“崔洪如今官居何职?” “汝州当防御使。” “汝州?”牛礼有些失望。 “只是遥领。”崔休赶忙答道:“实则在蔡州为将,手底下有一两千人。” “既如此——”牛礼想了想,又喊来一名文吏,低声嘱咐了几句,文吏点头离去。 “既如此,我便有数了。”牛礼说道:“不过,还是得咱们先把声势装起来。崔洪这种墙头草,看不到希望,怕是不会动手。”(未完待续) 第613章 动荡 苍穹之下,四野茫茫。一条玉带似的小河将大地分成两半。 小河左岸,百余名蕃人骑兵疯狂催着马匹,拉开与敌人的距离,然后回首施射。 数名汴军骑兵栽落马下,惨叫声此起彼伏。 剩下的人破口大骂,分散开队形,从多个方向围追堵截。他们只需要追上这些可恶的蕃人,便能用粗大的马槊将他们挑落马下。 但地方太空旷了,迂回游斗的空间极大,围了半天,才截住了十余蕃人。随即便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业余弓骑兵和职业冲击骑兵的差距,展现得淋漓尽致。 不过仔细算算账,似乎还是亏了。 前后被射死射伤二十余人,结果才斩首十余级,还是夏贼不知道从哪里招募来的蛮子,亏大了。 小河右岸,数百汴军骑兵驻马不动。 夏贼猴精猴精的,知道右岸有树林,有沼泽,有河流,地形被切割得比较破碎,迂回辗转腾挪的空间极小,怕是玩不过他们这些长枪骑士。毕竟双方的速度并没有本质差别,分成几队围拢上来后,多半跑不掉,于是干脆不来了。 骑兵追杀,其实和人追逃一样。逼迫对方不断转向,无法走直线,而你走直线追击,在速度差不多的情况下,总能追上。 而一旦近身,善于骑射的夏贼就只能等死,反之,他们这些善于搏杀的骑兵就要被人在中距离上用弓箭玩死。 这是勇敢者的游戏,拼的就是胆大心细。 “哼!”朱全忠铁青着脸冷哼一声,一甩马鞭走了。 到郑州诸县巡视,没想到竟然遇上双方游骑厮斗,这可真是莫大的讽刺。 敬翔心事重重地跟了上去。 李振、韦肇二人对视一眼,都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夏贼游骑越来越猖獗了。往往以百余骑为一股,四处袭扰汴军的运输队伍,虽然造不成多大的伤害,但非常打击士气,同时也很占用人手。 毕竟,任谁在自认为非常安全的腹地,突然遇到敌骑的骚扰,总会惊慌失措的。 以往光靠夫子就能运输的粮草,现在也要给他们配备护卫队伍了。设若夏贼来了一百骑兵,你至少得有六七十个步兵才能保证击退他们吧?如果派不出正规步兵,换州县兵或土团乡夫,那人数还要上升——这其实是一种非常奢侈的行为,即便在战争期间,也不可能给每支运输队伍都配备护卫人员的。 与此同时,因为精神紧张,体力消耗加大,运输队伍还必须增加休息的时间,这就降低了运输的效率和成本。 时间一长,额外耗费就十分可怕了。 当然,以上这些还不可怕。在河南这种城镇密集的地方,单纯的骑兵队伍还无法造成巨大的破坏,除非他们大肆杀戮百姓。但丧乱以来,一百多年了,还很少有人这么做。 真正让人感到害怕的,其实是一支号“飞龙军”的夏贼。他们是有下马步战的能力的,而且往往集结起来作战,多是重甲武士,挑选好目标后,每战必克,至今已攻破四个寨子,让汴军损失了千余名军士、超过十万斛粮豆、数万捆干草。 拥有步兵强大的作战能力,同时拥有骑兵的机动性,这或许是未来的发展方向。 朱全忠回到郑州后,心情已经有所平复。 “南边传来消息,申州已失,光、蔡出兵救援,为贼所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折宗本怎地突然又活跃了起来?”朱全忠倒背着双手,定定地看着窗外。 他的脚上还沾着泥水,这是刚刚下地检查农田残留下来的痕迹。 脸上满是疲惫,双眼稍稍有些浮肿,看得出来,他已经很长时间没睡个好觉了。 是啊,任谁面对这样棘手的情况,也会感到无力。 敬翔暗叹一声,主公明明是个英主,善治军,会打仗,对百姓也温和,一点不残暴。出镇汴州以来,披荆斩棘,日夜操劳,但却落入了这步田地。 “大王,应是邵贼在南线增兵了。”敬翔说道。 “养得起?”朱全忠转过身来,怒瞪着他,问道:“丁会三天两头奏捷,掳获无数。在他的表章上,唐邓随三州的百姓几乎被掳光了,仿佛旦夕而亡。民失稼穑,军中无食,我信他了,屡次褒扬,赐宅邸、美姬、珍宝,并将三万多大军交到他手上,结果被人打到申州来了。他和张全义,定有一个在说谎,你认为是谁?” 敬翔忽略了朱全忠话里无用的斥责和怨怒,冷静地分析起了可能性,只听他说道:“大王,必是邵贼令人从关中转运粮草至南阳。但山道曲折艰险,丹水此时亦行不得船,这种转运,必不能支撑消耗。某以为,夏贼应是靠往年积存粮草、器械在征战,其实很难支撑到夏粮收获的。” “再者,申州在最近几年内三易其手,田间荒芜,百姓亡散,很难筹集到足够的粮草。光州亦不甚富裕,夏贼野无所掠,粮尽之后自然要退兵。” “蔡州方向,折宗本部两万大军的攻势已被丁将军挫败。如今看来,这是策应申、光方向进兵的举措,贼军战意不坚,并未想死战,故很快被击退。” “大王,其实局势并未危机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敬翔最后总结道:“此间局面,丁将军还能应付。若还不放心,可将驻徐、宿之兵抽调回来,增援蔡州一线。” 听敬翔这么一分析,朱全忠怒气稍解。 其实他也打了大半辈子仗了,如何不清楚南线的实际情况?主要还是最近一连串的事情搞得他非常火大,借题发挥罢了。 “抽徐、宿之兵,杨行密会不会有想法?”朱全忠突然问道。 “某正要说此事。”敬翔严肃、恳切地说道:“今请大王舍楚州,结好杨行密。如今,已不能再为别的战场分心了。” 李振惊异地看了一眼敬翔。 这家伙是失心疯了?还是真的忠贞不二?连这种建议都敢提,不怕日后被清算? “然使者在扬州一无所获。” “大王,杨行密此人也是有些本事的。邵树德气势汹汹,几年来声势一天比一天大,杨行密但凡还有一丝眼光,都知道结好汴州的重要性。”敬翔说道:“河北三镇以河东为屏,淮南、两浙、江西以宣武为屏,邵贼如此势大,杨行密岂能不惧?他此时尚有扩张方向,数次与杜洪交兵,与大王并无直接的冲突。某自请出使扬州,定说服行密,使其不为边患。” “杜洪会不会投邵贼?”朱全忠突然问道。 “有很大可能会投。”敬翔毫不犹豫地说道:“这等墙头草,向来是谁强便依附谁,以自保为第一要务。行密屡屡侵攻,杜洪惶急之下,投向邵贼,亦不无可能。” 朱全忠叹了口气。 若邵贼不东出与他为难,攻灭二朱、王师范之后,他便要南下攻淮南了。 淮南兵力寡弱,艰难以来,无论谁南下,都可轻易夺取,收之易也。即便杨行密收编了孙儒残部,朱全忠也有信心战而胜之:蔡贼主力秦宗权都让他灭了,难不成还怕孙儒这个蔡贼偏师? 可惜邵贼一定要东出与他为难,竟然把他钉死在了中原之地,抽不出足够的兵力向外扩张。眼看着别人都在攻灭邻镇,扩大势力,但自己却动弹不得,如何不让人憋屈? “若楚州给了杨行密,他会怎么做?”朱全忠又问道。 “多半委朱延寿、田頵、安仁义等心腹为刺史。” 朱全忠又点了点头,应是这样了。 与外镇尤其是敌镇接壤的地方,一般都是“分封”出去。因为不这样做,你多半守不住,即便守得住,代价也太大。 天宝年间,玄宗于边地设十节度,为何这么做?因为战斗力强,效率高,没有各种狗屁倒灶的内耗,军政一把抓,决策起来也非常快,能够以最快速度应对形势变化,抓住转瞬即逝的战机,取得胜利。 到了如今藩镇割据的时代,两镇相邻的州郡,一方军政一把抓,自己做主,一方军、政、财分开,无人总揽全局,在实力相等的情况下,定然是军政一把抓的一方取得胜利。 朱全忠自问如果击败邵贼,占领了灵夏,他也不可能直接统治,定然要委任一位朔方节度使,以便高效率地应付来自河西、阴山乃至河东的威胁。 这种节度使,与宣义这类近在咫尺有名无实的节度使不一样,是必须要掌握军政两方面权力的,不然关键时刻很可能会出问题。 当然,高效率也带来了叛乱的高风险。 尤其是当委任的刺史、节度使离你的统治中心越来越远的时候,复杂危险的局势使得他取得了军政全权,不断的征战又积累了他的威望,这时候如果有点野心,或者自认为受了什么不公正待遇,叛乱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但世上本就没有完美的事情,全看你如何选择了。 楚州交给朱延寿、安仁义之辈,应没错了。朱全忠将目光转向李振,问道:“李克用那边,有消息了吗?” “回大王,某去了趟魏州,见了李克用。晋阳诸将虽然横眉冷对,但某看得出来,他们对邵贼也是十分忌惮的。将来,即便不会与我军联手,些许默契应该还是有的。”李振回道。 朱全忠闻言笑了,道:“这对假兄弟!真说起来,树德对不起克用,克用是实在人。但克用不傻,就是抹不开面子罢了。大顺二年,树德刚破同州郝振威,扫平关中群雄,随后东出,那应该是这对假兄弟最后一次联手了。从那之后三年多,克用渐渐不找我麻烦了。都说李克用傻,真傻吗?我看不傻,心里明白得很。邵贼取河中,是他犯下的大错,但即便不取河中,李克用也不是傻子,也不会再来找我麻烦了,只会专心取河北。那样邵贼便是活到八十岁,也统一不了天下。易地而处,我也忍不了这个诱惑啊。” 李克用目前正率军攻魏州,老实说不是很顺利,兵力悬殊实在太大,已经萌生退意。 最近一次交战,葛从周率三千汝蔡步卒,大破晋人铁林军三千重骑兵,李克用长子李落落仅以身免。 以数量并不占优势的步兵,击败横冲而来的铁甲重骑,且自身伤亡很小,葛从周这一仗确实打得够漂亮。 经此一战,李克用当知魏博不好打,多半掳掠一番就退兵了。 “晋阳那边,还是要多活动活动。”朱全忠说道:“李克用不爱听,但他手下人会听进去的。盖寓、康君立等人念叨得多了,李克用心中就会有一根刺,离他们兄弟反目也就不远了。” “是。”李振应道。他就喜欢玩这些阴私勾当,觉得比所谓的庙算有意思多了。 “这么一看,局势倒也没坏到哪里去。”朱全忠不再站着了,坐了下来,道:“还有机会——” 就在此时,幕府都虞候司的一名文吏走了进来,将一份牒文交到了朱全忠手上。 朱全忠含笑接过一看,霍然站起了身,连胡床都带得一声巨响。 “夏贼五日克三城,仙居、定城、光山已失,我军败兵一路溃过浍水,殷城、固始二县人心动荡,惶惶不可终日,失陷怕也只是早晚之事。”朱全忠将牒文揉成一团,面无表情地说道。 敬翔、李振、韦肇三人面面相觑。 申州既失,便该知光州难保,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不过话是这么说,大家都不傻,不会在此时火上浇油的。 “大王,申、光失陷,蔡州已是直面贼军兵锋。而今须管控消息,免得人心动荡。”一直没说话的韦肇建议道。 还有半句话他没说。夏贼骑军越冰面南下,四处袭扰,已经搞得人心慌乱了,如果南面再传来坏消息,怕是不太妙。 “也是,我失态了。”朱全忠定了定神,坐回了胡床,想了想后,道:“葛从周大破晋贼,丁会勇挫折宗本,我要重赏。此事你来操办,大张旗鼓,让所有人都知晓。” “遵命。”韦肇应道。 “再把氏叔琮给我叫来。”朱全忠又道。(未完待续) 第614章 北进 “大帅!”汉阴驿内,昭信军节度使李延龄亲自赶来拜见。 两名宫娥收起琵琶等乐器,行了一礼,退出了房间。 “坐下吧。”邵树德指了指胡床。 李延龄坐到了对面,房州刺史李进、西城令李忠侍立于后。 此二人分别是他的长子、次子,正妻所生。 在丰州老人之中,李延龄是年纪最大的,今年已经五十八岁了,再不复二十年前的豪情壮志。 现在的他,体态愈发肥硕,神色愈发具有上位者的气度,几乎找不到一丝早年那种困苦军人的痕迹。 他的成功,是这个年代武夫一步登天的绝好标本。 他的地位,是很多还在拼杀的年轻武夫为之努力的目标。 他的故事,激励了太多敢打敢拼的武人。 我也想当节度使,哪怕只是个有名无实的节度使! “老兄弟们散在各处,如今想见一面是愈发难了。”邵树德突然有些多愁善感:“有人在灵夏,有人在河中,有人在青唐,有人在凉州,还有人在兴元府。” 李延龄也有些伤感,良久后问道:“听闻王遇身体不太好了?” “是。”邵树德点了点头,道:“回到灵州后没多久就病了。” “可惜。他也算是自己人了。”李延龄叹道。 “从征讨李国昌父子算起,已经十七年了。下一个十七年,怕是一个老人都没了。”邵树德的目光有些飘忽,似乎在回忆当初的峥嵘岁月。 “大帅,只要老兄弟们还在,邵家的基业就是稳的。我经常与大郎、二郎说,当年大帅起兵时,手头不过五十人,打下了如今这么大一片基业,满天下再寻不到第二个。”李延龄道:“我老了,怕是没法陪大帅走到最后。今后若有差遣,便让我家这两个不成器的儿子来吧。败子还不过来行礼?” 李进、李忠二人连忙上前,躬身行礼道:“大王若有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邵树德笑了笑,道:“两位皆英才,日后自有大用。都是自己人,看着就比外人亲切。” 李进、李忠面露喜色,李延龄也有些高兴,道:“这江山是邵家江山,咱们只认邵氏儿郎,谁敢有异心,老兄弟们干死他。” 邵树德大笑,状极欢快。 两名宫娥一前一后给众人上茶。 “此番喊你来,是想问问金商四州可还有多余的钱粮?”在邵树德的示意下,亲兵展开了一幅地图。 “牛礼禀报,申州义阳、罗山、钟山三县已克,俘斩贼军三千人。光州之定城、光山、仙居三县亦被攻克,贼军退过浍水,形势一片大好。”邵树德指着地图上沿淮一字排开的申、光、寿、蔡、颖等州,说道:“其实我知道,梁人在淮南并无强兵,俘斩之三千众,以新募州县兵或土团乡夫为主。这场胜利,成色其实非常有限。但这是一个好机会——” “看这里!”邵树德指着淮水。 李延龄凑了过来,眯起眼睛努力看向地图上那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上面记录着各县大致的户口、物产以及可能的驻军数量。 “渡淮水北上,可至蔡州真阳、新息县境,这里其实去过,但咱们没守住,又被打回来了。”邵树德继续说道:“这次攻申、光,本来也只是例行公事,可没想到朱全忠煞有介事新设了增领二州的奉国镇,但地方上如此稀烂,防线竟然被一捅而破。既如此,我便不客气了。这次便赖在申、光二州不走了,再窥伺他的蔡州,看他急不急。” “大帅,看得出来,梁人兵力不足啊。”李延龄听了半天,听出了点名堂,说道。 “朱全忠去年在河阳损失四万人,其中能征惯战的衙军超过一万五千,这部分人有没有整补完毕,其实很难说。”邵树德笑道:“就算衙军整补完毕了,消耗的外系杂牌就不是人么?这部分兵力可不好找,没了就没了。” “全忠被钉死在中原了,没法去打二朱、王师范,自然收编不到降兵。”李延龄附和道:“还是大帅打的仗漂亮,佩服。” “别扯这些没用的。”邵树德又在淮水北岸划了一圈,道:“这一片,有丁会所部三万军,杨师厚亦只有数千人马,仔细算算,我军兵力已经占有优势,没必要再怕他们。或许可以进一步深入攻击梁军,给朱全忠来一记狠的。而今只有一个障碍,粮草不足,打不了持久仗。” 李延龄明白了。 金商四州,不过二十余万人口。以前襄阳七州有四十多万人,现在更少。而且经过多年战争,粮草、器械消耗很大,养威胜军以及过来协防的人马都很吃力了,一下子又多了两万人,到哪里去弄粮食? “大帅,粮食挤一挤还是有的。”李延龄慨然道:“我回去之后,立刻征粮,船运至襄阳。” 邵树德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道:“不要征太狠。而今青黄不接,百姓也很困难。就征五万斛吧,不准再多了。杜洪那边,我也让他送五万斛过来。” 扣扣索索弄十万斛粮食,也只够五万大军两月所需。灵夏有粮,莫说十万斛,一百万斛都可征得,但你用不上,也只能徒唤奈何。 “征完这批粮,明年减税吧。”邵树德又道。 五万斛粮食,平均到一户,那就是一斛。对于可耕作土地面积并不大的金商四州来说,其实是很沉重的负担,今年定然有人逃荒甚至饿死。 “大帅,战事要紧。我家在金州也算有点积蓄了,这样吧,我拿三千斛粮食出来,再出一万缗钱,市面上有从外镇运来的粮食,多屯于粮商手中,我找人买下便是。”李延龄说道:“也好减轻点百姓负担。” “好!”邵树德拍了拍李延龄的肩膀,道:“不会让你白出的,等打完这仗,自有赏赐。” …… 罗山县北门之外,大群士卒鱼贯而出。 他们穿着褐布驼毛军服,戴着黑色璞头,腰间悬挂着横刀和弓梢,意态昂扬。 在队伍一侧,先行的车马延伸到远方的天边。 车上满载长枪、铠甲、箭矢、篷布、铁锹、马勺等物资,间或有一些沉重的运粮车经过,车辙在化冻后翻浆的路面上压出深深的痕迹。 游骑不用再牵着马儿步行了,他们光明正大的骑着战马,在两侧穿行而过。 斥候不断来回传递消息,黛色的远山之间到处是他们的身影。 “咚咚咚!”一辆大车停了下来,鼓吹手擂响了战鼓。 正在赶路的军士纷纷停步,开始整理队形。 背插认旗的军官大声吼叫,让每个人都注意自己的位置。 “咚咚咚!”鼓声再起,队列重新前进。 十将李璘驻马于驿道一侧的山坡之上,副将何檠在他身旁调理弓弦。 “只出动两千人,会不会冒险了?”何檠将弓弦仔细捆扎在箭囊上,绕了一圈又一圈。 李璘羡慕地看了他一眼。 当年渑池之战,他断了两根手指,射箭诸多不便,如今只能靠近战搏杀了。 “张全义能有几个兵?便是有,怕也轮不到他来指挥,早被人调走了。”李璘笑道。 当然张全义也很冤,我以前带的是什么人,现在是什么人?那些州将、镇将听我的吗?事权不统一,只能管民政,各州县的将领自说自话,没有个领头的。 好吧,或许那些州县将领也很烦。他们领点器械都领不到,丁会把几个大库都霸占着,全是他自己的。仓督理论上是张全义的人,但却无权动用库里的东西。 互相掣肘,简直一团乱麻。造反是没人能造反了,但万一打起仗来,需要征讨安、随、鄂等州,大小相制之下,会不会百里断粮啊? 还不如让丁会来当节度使,全都他说了算,全是他的人,把各种杂七杂八的掣肘、内耗都消除掉,事权统一,这样才能打胜仗。 “张全义这个节度使,多半是朱全忠安抚他才给的,但军权却在丁会手里。梁人这么乱,才给了咱们机会啊。”何檠捆扎完弓弦,又抽刀试了试,笑道:“听闻光州那边也一盘散沙,梁人新占不久,人心未固,一击即溃。蔡州或许难一些,但说不定也有机会呢。” “咱们别管那么多。”李璘道:“任务是造浮桥,其他不用管。课上怎么说的?打胜之后,没有追击的命令,就不得追击。胜不追,败不乱,如此方为强军。给咱们的命令是造浮桥,那就服从命令,不得乱来。” 李璘是有傲气的,但也不敢小瞧任何对手。 他与汴军厮杀过,与草原羌胡战斗过,也打过关中藩镇兵,经验十分丰富。便是被一些人瞧不起、认为暮气沉沉的河北藩镇军队,他也给予了极大的重视,一直在搜集情报,进行研究。 说不定哪天就去打魏博了呢,魏博军被人瞧不起,真的不能打吗? 此时银枪效节军还未出现,但他并不认为割据一百多年的魏博武人不能打——银枪效节军本有万人,叛梁归晋那会尚有八千众,大军溃败之时,能败而不乱,维持阵型,进攻之时,能从山坡下仰攻到山坡上,反复攻打,死战不退,其坚韧耐战之程度令人叹为观止,终摧破后梁军队锋锐,占领山头,这样的战斗力即便放在历朝历代,也是第一等强军了,可惜不太听话,容易造反。 “休息够了,便出发吧!”李璘招了招手,亲兵牵来马匹。 “此战若立下大功,你便能去讲武堂学习了吧?”临走前,何檠问了一句。 李璘不答,大笑离去。 亲兵跟在身后,一行人如风般驰下山坡。 静静流淌着淮水南岸,如龙般的大军已奔袭而至,速度之快,让所有人都为之惊讶。(未完待续) 第615章 “贼众” 螺蚌开始出泥,芦芽冒出嫩尖,春天的气息已经十分浓厚。 淮水之畔,隶属于忠义军的六百骑兵开始渡河。 何檠扔掉了手里的斧子,和军士们一起砍了一天树,他累了。 眨眼间,骑兵已经像归巢的倦鸟飞向远方,渡口再次恢复了平静。 何檠倚靠在粗粗搭建的望楼上。这一瞬间宁静的残阳斜照里,白云笼罩的山川有如远绝尘寰的仙境,飘忽着闲情的袅袅晚炊。 看来是真的累了,眼睛都花了!何檠摇了摇头,明明在打仗,居然感悟出了诗情画意。 上了五年武学,不会变得和那些毛锥子一样了吧?听闻有些读了十年的武学生闲暇时间还写诗,何檠打了个寒颤,感觉有些不真实。 “东路义从军已克殷城(今商城县附近)。”李璘走了过来,吹拂着晚风,看着正兴高采烈煮食着河蚌的军士,说道。 “可缴获粮草?”何檠问道。 “这我哪知道?”李璘摇头道:“颖、寿方向极为空虚,不知道他们会往哪个方向突进。” “哪里有粮就往哪去。”何檠右手猛地一个下劈,恶狠狠地说道:“搅它一个天翻地覆。” “还是以杀敌为主。”李璘不同意:“占那么多地方有什么用?守得住?消灭贼军是真的。杀得越多,贼军实力越弱,这些地方最后都能从容收取。” “也是。”何檠脑补了一下大破梁人的场景,胸中热血翻涌,恨不得现在就飞到淮水北岸厮杀。只可惜,大军主力还在三十多里外的申州,他们还得继续守着浮桥。 西路军在造浮桥,东路军同样在造浮桥,而且他们的动作更激进,义从军使没藏结明带着横山都三千军士当先渡河北上,进入了蔡州褒信县(今信阳市息县包信镇)境内。 而在淮水南岸,青唐都五千众带着辎重队伍还在慢慢赶路。 陈素喜从天降,已被任命为光州刺史。不过他没有待在州城,而是在刚刚克复的殷城县收集粮草、整顿降兵,准备南下。 夏军攻占殷城县只花了一天,其实并未经什么苦战。城内守军只稍稍抵抗就降了,一共三百来人,全数编入陈素的队伍。 老陈已经将光州看做了自己的地盘,因此又遣人去固始县(今县)劝降,而他本人则带着已膨胀到接近三千人的队伍南下,至穆陵关戍守。 穆陵关在穆陵山上(桐柏山、大别山一带),为光、黄间的主要通道。 从地图上看,申、光二州位于淮河以南,桐柏山、大别山以北,夹于山河之间,地形平坦,河流众多。 安、黄二州与其隔山相望。 申、安间以平靖关、百雁关、礼山关等为主要通道,光、黄间自西向东有大活关(大胜关)、白沙关、穆陵关、阴山关、定城关五条通道,其中穆陵关为主干道,东南可至黄州麻城县,西南可至黄州理所黄冈县。 五关本来无兵,然黄州为杨行密所取之后,这里就驻了兵,以临时征发的土团乡夫为主。这会跑散了一部分,还有两千人上下,陈素知道厉害,立刻将从定城、殷城等地缴获的钱帛带过来,发给守军,将其招降。 这样一来,他的部队又膨胀到了五千人,扩军之快,简直匪夷所思:刚离襄阳之时,只有一千陈氏部曲,到安州募了千人,进入光州后,没藏结明将俘虏的千名州县兵交给他,这会又纳降两千乡勇,简直像吹气球一般。 人数是上去了,但部队成分复杂,人自相疑,必须好好整顿了。 陈素将五千人整编为十个步营,六营战兵、四营辅兵,以陈家子侄辈为主要军官,部曲亦打散分至各营,掌控部队。 随后分兵白沙关、阴山关,各派驻千人,主力三千人屯于穆陵关,一边练兵,一边瞪大眼睛看着南边。 也不知朝廷怎么搞的,申、光二州从地理、民风上来说,与淮南、鄂岳就不搭界,结果申州划给鄂岳镇,光州划给淮南镇,简直就是乱来。 当年辖申、光、蔡、寿、唐、安六州的淮西镇也有些迷,前面五个州地理民风相差不多,划在一起可以理解,但你又隔着桐柏山,将平靖三关以南的安州也划进来,就有些奇怪了。 不过陈素也懒得管了,光州百姓都是蔡人,与淮人本就聚不到一块,不然当初也不会割据自立了。如今正好利用这种情绪,再扯上夏王的虎皮,将手底下这五千人拧成一股绳,防着淮人来袭。 是的,陈素的任务就是守住老巢,无论是牛礼还是没藏结明,都没指望他手下那些乌合之众能与梁人厮杀。 老巢的主要威胁来自两个方向,一是东面的寿州、朱全忠的地盘,一是南面的黄州、杨行密的地盘。 东面的威胁不大,寿州的兵力这几年被消耗得很惨,又经历了内部动荡,刺史江从顼少年继位,也不能完全控制寿州军队,地方政务则慢慢被汴州派来的人控制,很难做出什么实质性的动作了。 但南面的威胁就很现实了。淮将瞿章有众万余,最近一直在与杜洪进行着低烈度的战事,保不齐哪天就突然北上,突破五关,进入光州地界。毕竟,光州可是淮南节度使的辖州,人家老杨打过来天经地义。 淮贼,可别过来啊,我刺史的宝座还没坐热乎呢。 …… 崔洪有气无力地抵达了新蔡县。 他手下有四千余兵,除几百人是以前的老部下外,绝大部分都是新募来的。 虽说蔡人悍勇,各位节帅用了都说好。但刚募来的,互相之间连熟悉都谈不上,有人甚至连金鼓旗号都不会看,你能指望什么? 到城里领了粮草、箭矢之后,崔洪要求进城宿营,直接被拒绝了。 县令是裴迪的人,而裴迪又深得朱全忠赏识、信重,根本不惧崔洪这种拔了毛的凤凰。 崔洪气得发抖,军士们在城外破口大骂。刚下过雨,野地里湿漉漉的,你让我们住外边?当场就有人鼓噪起来,不过被崔洪压下了。 他默默地带着部队南行,抵达了汝水北岸布防。 “杨师厚来了,这帮毛锥子嚣张得很。” “崔将军还是太好说话了,还不如杀进城里,宰了那狗官,大伙投淮人去。” “你莫不是傻?淮水南边就是淮人了?多半已被夏贼占了。” “可不兴说夏贼!投不了淮人,咱们就只能去投夏人,管好自己的嘴巴。” “这几年,你们说说,汴人如何欺负咱们蔡人的?秦宗权死了,郭璠死了,崔将军又被罢职,当了个什么汝州防御使,他怕是连衙门在哪里都没寻到,简直气人。” “当兵打仗,提头卖命,倒也没什么。但与夏人连番大战,汝州那边打的什么名堂?土团乡夫一波波征发,一走年余,家里地荒了不说,回家一看,婆娘肚子都大了。” “哈哈!当年国忠妻裴氏梦中交感致孕,黄大郎你也是这般吧?梦到了吗?” 杨国忠出使于江浙。其妻思念至深,荏苒成疾。忽昼梦与国忠交因而有孕。洎至国忠使归,其妻具述梦中之事。国忠曰:“此盖夫妻相念,情感所至。”后生男名朏。 对杨国忠这事,同僚们只有一个评价:绿!“莫不耻笑”。 崔洪大声咳嗽了一下,军士们纷纷止声,看着他。 看着军士们的眼神,崔洪心中咯噔一下,感觉有些不妙。 蔡人性子粗野,好勇斗狠,若在军中整训数年,识了规矩的还好,相对来说比较听话,可他面前这些,大部分都是新募来的,可不一定听话。 娘的,这年头别说军士不老实,动辄杀将造反了,百姓也不老实啊! 在这一点上,河南、河北尤其突出。 很多人都说,从地里拉老实巴交的田舍汉当兵,听话好使,可问题是,他们真的老实吗?别的地方不敢说,崔洪也没去过,但就淮西一带而言,可真不老实啊! “咳……今日赏赐酒肉。”崔洪把原本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吩咐粮料官将仅有的一些酒肉拿出来分下去。 这本来是临战前激励士气用的,如今看来,得先用掉了,不然怕是安抚不住这帮杀才。 汗透衣背地回到营帐后,亲将悄悄跟了进来,禀报道:“将军,崔休又来了。” “这厮,真不怕死么?”崔洪感觉有些牙疼,上次崔休就来了,也没别的事,就是劝降。 崔洪有些心动,但感觉时机还不太成熟,便拒绝了。 朱全忠的阴影,如同一座大山般压在头顶。 秦宗权那么多兵马都被平灭了,他们细胳膊细腿的,在没有被逼到绝境之前,如何敢反? “送他走,不见!”崔洪摆了摆手,烦躁地说道。 亲将站着没动,提醒了一句:“将军,崔休识得军中一些人,正与他们把酒言欢。” 崔洪闻言大怒:“你们是死人么?怎么不拦着?” 崔休本来就是蔡州人,“贼帅”出身,在蔡州地面上人脉极广。 至于说为什么一个“贼帅”会有这么大的社交网络,那是因为蔡州贼帅多、贼众也多。 前申州刺史(自封)崔休、蕲州刺史(自封)冯敬章、淮南节度使(一度自封)孙儒、武安军节度留后(自封)刘建锋、江陵衙将许存、黔中衙将王建肇、前山南东道节度使赵德諲等等,全是蔡州人,全是贼帅! 全蔡州人民的志向很远大,要么当兵吃粮,要么当贼造反,种地放牧只是暂时谋生的手段,非长久之计。而崔休作为“贼众”里有声望的大哥级人物,认识很多人奇怪吗? “把崔休喊过来。”崔洪无奈道。 他隐隐感觉到手下军士可能不太稳当了,这个时候再拖延下去不是办法,不如主动面对,免得被人稀里糊涂杀了。 要怪,只能怪梁王对蔡人太狠了,三天两头征兵。你若是把人都编入衙军倒也没什么,当兵吃粮,提头卖命,这个朴素的道理蔡人还是懂的,也不会说什么,荣华富贵本就要拿命来搏,死了不怨别人。 可你用完就把人遣散了,也没几个赏赐,这就让大伙很不开心了。 历史上朱全忠也是不断消耗蔡人,可能对这個“贼巢”实在不放心。光化二年(899),刘仁恭率军攻魏博,节度使罗绍威求救,朱全忠征蔡人出兵,崔洪弟崔贤带三千蔡州兵北上,结果发生军乱,崔贤死,乱军裹挟着崔洪投奔杨行密,朱全忠不得不派长子朱友裕镇蔡州,大力整顿。 在这个时空,蔡人也被屡屡征发,怨气极重。 崔洪敏锐地嗅到了这种味道,心中忧惧不安,再加上自己心中也有怨气,因此他愿意听听崔休开出的价码。 最坏也不过是造反,都是小事啦!(未完待续) 第616章 反他娘的! 汝水军营很快被封闭了起来。 军官们下到各营,探听情况。但军士们心不在焉,有人私下里串联,神色诡异。 军官和士兵唯一达成的共识就是暂时封闭军营,严禁人员出入,违令者杀无赦。 所有人都意识到,可能要“做大事”了。至于做大事的后果如何,没人管! 武夫一怒之下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很奇怪吗? 历史上他们抛妻弃子,杀了崔贤,裹挟崔洪投杨行密,理智吗?一点不理智。但我就是心里那口气咽不下,将帅官员敢如此苛待我,那就别怪我反了。 崔洪也是老行伍了,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军中的这股情绪。他很惜命,不打算阻拦,也阻拦不了。 军士们大可把他抓起来,问你愿不愿意反。不愿反?一刀宰了。 换个人,反不反?不反?继续宰了。 接着再揪一个人出来,屠刀威逼之下,总有军官愿意带着他们反。 “夏王说了,投过去之后,人赐钱两缗、绢两匹。若能带着城池反,赐钱五缗、绢五匹。若能宰了什么高官大将……”崔休被找到时,还在与人高谈阔论。 见到崔洪的亲将,崔休笑了笑,对正一起喝酒吃肉的军士们大呼道:“我去去便来。自从跟了夏王,赏赐不断,睡觉也睡得安稳,可比以前舒坦多了。” 亲将听了脸一抽,都到这个程度了?周围也有几个小军官,他们嬉笑地站在一旁,没有一点阻止的意思。 妈的,想不反都不成了! 崔休很快进了崔洪的大帐。 “崔将军。”崔休行礼道。 “崔冬瓜,你为何来乱我军心?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崔洪当面怒斥道:“去当你的贼帅不好么?” 被人当面叫小名,崔休也有些恼火,道:“我乃礼山关镇遏兵马使,可不是什么贼帅。崔洪,我便问你一句,降不降?” “崔冬瓜,你不要欺人太甚。以为蔡州空虚,便可以****了么?告诉你,杨师厚已经来了,五千步卒、骑卒近千。丁会亦分兵东进,不下五千人。再过些时日,氏叔琮也要带着兵马过来,你蹦跶不了几天了。”崔洪愈发恼火了,但说的话让人目瞪口呆。 崔休默默记下崔洪话里的信息,道:“崔洪,别说废话。你降不降?降,大家都好。不降,你出去对军士们讲清楚。” “你以为我怕你么?” “到底降不降?” “降!” 崔休气乐了,道:“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 崔洪面不改色,道:“别说风凉话。这次被你坑苦了,家人都还在蔡州呢,吾弟亦在汴州,怕是死无葬身之地。” “家人没了又如何?大不了再娶便是了。”崔休笑道:“张全义不就娶了新妻么?” 崔洪冷哼一声,不说话了。 “崔将军,崔防御使!”崔休坐到崔洪面前,道:“既然降了,何不把事情做大一点?” “如何个做大法?”崔洪神色一动,问道。 “杨师厚到哪了?” “应已至蔡州。” “梁人积储屯于何处?” “蔡州有一些,汝州亦有一些。还有就是从许州送来的。” “不如夺之?便是夺不了,一把火烧了?” “如何夺之?”崔洪道:“我部奉命至汝水扎营,防备夏人北渡,若擅自移防,怕是立刻被察觉。” 崔休皱眉,如果仅仅是投降,那价值也太低了。南边缺这几千兵吗?不缺。 缺的是粮草! 崔洪快意地看了一眼崔休,心道贼帅就是贼帅,关键时刻脑瓜子不够用。 “你附耳过来,我有一计。”崔洪说道。 崔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凑了过去。 崔洪低声说了一通,崔休越听眼睛越亮。 这招,还是有那么几分可行之处的。若再细细完善,把握就更大了。 计议已定,崔休也不再逗留,当下就扮作斥候,离开了蔡兵大营,往南奔去。 …… 如龙的大军继续北上。 位于淮水北岸的新息县已经被赵匡璘率三千随兵攻占,因为动作迅速,在县城内缴获了两万余斛小麦,勉强够塞一塞牙缝。 与此同时,斥候传来消息,梁人弃守褒信县,那边已经是一座空城。 这场进攻,看样子确实是打了梁人一个措手不及。 “丁会到哪了?”通往真阳县的大道上,牛礼勒住战马,看着苍茫的大地,问道。 “三日前击退威胜军追兵,退回了汝州境内。” “丁会不敢退得太远。”牛礼思索了一下,断然说道:“他若赴援蔡州,则汝州不保,威胜军、忠义军可长驱北上,收取汝州诸县,威胁洛阳。” 这就是梁军的难处了。处处分兵,处处兵力不足。而淮西一带,地势平坦,不像洛阳、河阳有山川阻隔,可以以少量兵力戍守要隘,达成战略目的。 在这一片,你就得投入重兵集团,要不然根本守不住。 丁会有多少人?三万人。 杨师厚多少人?数千众罢了。 太少了,不够!朱全忠若知机,此时就该派出援军了,不然很难稳住局面。 “大军继续北进,攻真阳,吓唬吓唬梁人。”牛礼下令道。 按照得来的消息,张全义所镇之蔡州应无多少兵马,最多三千人罢了。 杨师厚有众六千,此时或在赶往蔡州的路上,或已至蔡州。 如果让这支部队缩在城里,单靠他们这些人是打不下来的。 虽然大王给定下的目标是寻机歼灭梁人军队,疲敝敌军,并未有任何攻城略地的任务,但牛礼还是想试一试。 二月十一,赵匡璘已经在强迁新息县百姓入申州,东路军进占了梁人弃守的褒信县,而西路军主力七千余人也在真阳县以南五里处扎营,并派出游骑四处活动。 杨师厚匆匆抵达了蔡州,张全义亲自出城迎接。 “张帅,贼大兵逼近,可有方略?”甫一进城,杨师厚便问道。 “我军兵少,自然固守待援。”张全义谦虚地说道:“一切但凭丁帅、杨都头做主。” 见张全义还算识相,杨师厚面色稍缓,问道:“既如此,便大发百姓,挖掘陷马坑、壕沟。贼军若来,定教他碰个头破血流。” 张全义立刻找来几名官佐,让他们发动城内外百姓,按杨师厚说的去做。 蔡州理所汝阳县,在汝水东北二里。本名豫州,宝应元年为避代宗讳改名蔡州。 蔡州有三城,即北关城、中城、南城。 北关城正对汝水,中城、南城之间有城墙相连。一般来说,正面攻打是要付出不小代价的,毕竟蔡州位置关键,交通便利,史称“商旅殷繁”,是汴、宋以南一大都市。 杨师厚雷厉风行,派出数名将佐,带着兵将监督百姓干活。谁敢偷懒,直接一鞭子下去。 蔡人也不是什么好惹的,纷纷以目怒视,但迎接他们的是更猛烈的皮鞭,一时间怨气四溢,私下里唾骂声不绝于耳。 杨师厚骑着战马在外巡视了一圈,期间接到了几份军报,多是丁会、氏叔琮遣人送来的,这让他脸上笑容渐开,心中觉得胜算渐增。 不是他看不起夏贼。 委实是唐邓随已经被打得一穷二白,申、光亦数易其手,属于各方势力拉锯的地方,地方上的秩序都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养不起太多军队。尤其是大规模的骑兵,更是支持不起。 而没了骑兵,夏贼有什么可怕的? 回到城中后,张全义正和一人说些什么,面色凝重。 杨师厚皱起眉头,心中不喜,道:“张帅,事到如今,何事不可言?” 张全义无奈,道:“正要知会杨都头,新蔡那边传来消息,崔洪部四千余人遇贼,大败,正往州城溃来。” 杨师厚听了不忧反喜,道:“夏贼可曾追击?” “自然是追了,全军渡过汝水,穷追不舍。”张全义答道。 “哈哈!好!”杨师厚突然笑道:“让崔洪收拢败兵,退回来吧。夏贼既然愿追,那过来好了。此番便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有来无回。” 张全义、张全恩面面相觑。 他俩在夏人手里是吃过大亏的,还不止一次,对夏人有很深的畏惧感。杨师厚如此自信,这是有什么必胜之法吗? 杨师厚笑而不语,根本不理他们,自顾自地去洗刷爱马了。 符存审当年看不起我,待我大破夏贼,名声鹊起之后,还敢小瞧我么?(未完待续)get /u/183/183820/71822493.shtm http/1.0host: .asxsx-forwarded-for: 49.232.204.237x-real-ip: 49.232.204.237connection: closeuser-agent: mozi/5.0 (windows nt 10.0.14393; wow64) applewebkit/537.36 (khtml, like gecko) chrome/57.0.2950.5 safari/537.36ept: */*ept-encoding: gzipreferer: 第617章 寿、申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以往我们的船用蒸汽机多是往复式的螺旋桨蒸汽机,至今仍在大洋上航行着的‘短跑冠军’级移民运输船使用的就是这种蒸汽机。嗯,没错,大部分海军战舰使用的也是这种动力装置,毕竟都是源出早期的‘大力水手’系列一脉嘛。”雪峰湖畔的某处小码头上,昨天骑马赶来此处的盛德鸿正和该厂负责安全保卫的副厂长愉快地聊着天。 今天阳光不错,空气清新,虽然风有些大,但在屋檐下的这个背风处,却还没什么问题。盛德鸿与雪峰湖船厂的许副厂长,一边看着湖面上正鸣着汽笛试航的船只,一边喝着酒,小日子也是惬意。 “但这艘船的动力有了革命性的变化?”盛德鸿轻摇着手里的酒杯,问道。 “那是当然,不然我们为何藏头露尾地躲在这里试验?”许副厂长名为许光祖,是前****许信之子,现在任雪峰湖船厂副厂长。兵团堡毕业的他历任厂技术员、工艺科副科长、检验科科长、车间副主任、主任、副厂长等职务,可谓一步一个脚印,在雪峰湖船厂这个重点保密单位里也算是元老了。 “这艘船的动力,使用的是最新型的‘海马’系列蒸汽轮机,虽然还不太成熟,但却代表着未来。”许光祖副厂长用有些自豪的语气说道:“别看这款名为‘海马-1型’的蒸汽轮机的功率只有区区0多马力,但却能给这艘小船带来7-8节的航速,非常不错了。” 其实,正如许光祖刚才所说,他们历尽千辛万苦,与铁岭锅炉厂一起合作研发出来的“海马-1型”蒸汽轮机虽然毛病多多,功率也很小,但因为能量利用效率较高而代表着未来——传统的活塞式蒸汽机,因为是往复式的活塞气缸,受磨损程度及其他方面的原因,热能利用效率较低,中间故障环节也多,不如直接作用于螺旋桨推进器的旋转式蒸汽轮机。 东岸人在很多年前就尝试研究效率更高的蒸汽轮机,为此他们先在岸上制造了很多试验品,比如1670年由铁岭锅炉厂试制出来的5马力的旋转蒸汽轮机,直接驱动一个螺旋桨,据说稳定工作了一段不短的时间;在1676年的时候,他们将实验基地搬来了雪峰湖畔,与雪峰湖船厂、工程技术研究院的工作人员们一起,花费了两年的时间,再度研制出了一款达到了10马力的蒸汽轮机。 这款轮机同样是在岸上进行试验,结果不是很理想。或许是东岸人在这方面仍然缺少经验的缘故,这台150马力的蒸汽轮机的转速不够理想,并不能够带来众人想象中的高速动力。而且,其可靠性也很不理想,核心部件非常容易损坏,且看起来并不像是材质的问题,更多的是设计方面的问题。即东岸人对蒸汽轮机了解太少,存在大量技术关隘,在制造“玩具”般的原型蒸汽轮机时也许问题不大,可一旦想要实用化,那么就有无数的问题要来解决了,因为你的标准很显然不能再和以往一般低。 而在这里遇挫后,东岸人又将目标放小了一点,继续回过头去研究那种功率较小的蒸汽轮机,比如眼前正在这艘船上使用的功率为6马力的蒸汽轮机。当初为了将这台小型蒸汽轮机搬上船并与螺旋桨推进系统对接,雪峰湖厂方面不知道克服了多少困难,这才有了如今这艘船在雪峰湖里的试航。 汽笛在湖面上大声鸣放着,黑色的烟柱从甲板后部袅袅升起,不过升不了多高便被狂风吹散。湖面上的波浪不小,不过试验船只仍然平稳地在湖面上航行着,时而兜圈子,时而直线加速航行,忙得不亦乐乎。 “其实,原本我们期望这艘船能够获得10节以上的航速的。”许光祖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用一种略显无奈的语气说道:“但螺旋桨推进系统存在一些问题,嗯,主要是设计上的,比如我们就发现螺旋桨很可能会在水中造成一定的气泡,并且很难解决。这种气泡的存在,会使得船只能够获得的推力大大降低,进而影响到航行速度。现在,我们无疑需要解决这个问题,当然其他问题也很多,也需要一一解决。” “没有什么事物刚出来时就是完美的。”盛德鸿安慰道:“想想你们旧大陆的同行吧,他们甚至还在为了获得一个稳定、可靠的蒸汽机而苦恼着,更别说将其搬上船舱了,这对他们来说简直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其实,东岸人使用蒸汽机五十年了,欧洲人研究这玩意也有了一个不短的年头。在东岸这个示范效应的帮助下,欧洲各国的君主、商人们投入了巨大的资源对蒸汽机进行研究——历史上为了筹集资金而异常苦逼的瓦特等人知道后不晓得该有多羡慕——不过他们受限于技术和材料的瓶颈,至今也只是勉强将蒸汽机应用到了一些需要大量劳动力的工业领域,民间仍然存在着数量众多的水力机械未被淘汰,全面普及更是遥遥无期。 即便是如今蒸汽机应用最为迅猛的英格兰,水力或风力机械仍然是占主流。也就是在一些需要连续生产的工矿企业内,蒸汽机承担一些抽水、起重、破碎的任务,尤其是在冬春季节河流封冻水力机械停摆的时候。 英国佬现在研究的方向,是如何更好、更快、更廉价地制造各型蒸汽机,并尽量在全国范围内进行普及。英国煤炭资源丰富、工业基础也还不错,维持蒸汽机长时间使用的成本并不高,因此大范围普及是有可能的,这取决于他们蒸汽机技术的先进程度以及客户对其的认可程度。 他们不是没有尝试过将蒸汽机往船上搬,但他们无法在功率不变的情况下降低蒸汽机的重量和体积,更不能保证其可靠性,因此至今尚未成功。他们同时也打过从东岸进口一些船用蒸汽机的主意,不过直接被否决了,故到现在还没能制造出一艘蒸汽动力的船只来——当然他们若是不惜代价的话,未必就不能将蒸汽机搬上船了,但以他们如今的水平,那种船装了一个蒸汽推进系统后,基本就没什么空余的空间了,可靠性也一定很烂,因此就没有这么硬来,因为没必要,更不经济。 与英国佬相比,其他国家的蒸汽机应用就要慢上许多了。松散的德意志北部历来是商业、手工业比较发达的地区,目前正在应用的蒸汽机加起来,还不知道有没有五十台呢,少得可怜。荷兰、瑞典、库尔兰、法兰西的应用状况与北德意志差相仿佛,也许荷兰突出一些,但使用数量也强得有限,毕竟国土比较小,国内工业也被挤压得很厉害,能用个几十台已经非常不错了。 这些国家——尤其是荷兰与法国——其实与英格兰人一样,多少年来就一直想要将蒸汽机搬上船。与在地面上为工农业生产提供便利不同,英、荷这两个海洋国家对船用蒸汽机更感兴趣一些,毕竟装备了蒸汽推进系统的东岸战舰的超卓机动性他们都看在眼里,一直羡慕得不得了,但多年来一直不得其门而入,始终没能在这上面取得重大突破。英格兰国内甚至都有了呼声,要求国会拨款专门研究船用蒸汽机,目前靠私人推动的模式实在有些力不从心,但以英国那种松散的政治体制,这一点怕是比较困难。 盛德鸿在国家情报总局工作多年,对于此类有关外国的技术情报知之甚详,再对照下眼前雪峰湖湖面上正遨游着的那艘小船,不由得感慨万千,只听他说道:“旧大陆的英国人、荷兰人多年来一直谋求在船用蒸汽机方面取得突破,但始终未能成功。要是他们知晓了,我们不但在活塞式蒸汽机方面的进步日新月异,同时也已经开始了对船用蒸汽轮机的研发与制造,不知道他们会是怎样的一副表情。唔,用震惊和绝望来形容他们应该比较贴切吧,这里面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现在差距还不是特别明显。等到我们目前在用的船只基本都退役后,装备新式大马力蒸汽推进系统的船只成为主流,就会让荷兰人明白到底谁才是海上马车夫了。”许光祖副厂长闻言笑道:“他们那种落伍的设计理念、落后的船舶制造技术,早就该被历史淘汰了。往后看吧,一个深耕了五十年的国家的崛起,不是他们所能阻挡的。再过十年、二十年,情况就会大不一样,这一点我非常确信。” 盛德鸿听许光祖这么说,心底深处也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丝淡淡的自豪感。想当年父辈们刚刚登陆东岸大草原时,那是一副何等的艰辛场面!在他们披荆斩棘奋斗了数十年后,国家各项基础已经被慢慢夯实,制度、体系开始逐步稳固并维系了下去,人才的培养也初步有了成果,这一切的一切都说明东岸这個国家的根基已立,气候已成,没人能来动摇它的安全,相反后面也许就是它主动出击去动摇其他国家的时候了——这一切,无疑就着落在如盛德鸿、许光祖这类二代们的身上了,如何擎好父辈传下来的红旗并将其插遍每一座山头,就是他们需要为之努力的事情了。 基础已经打好,就看子孙们有没有那份魄力和能力!(未完待续)get /u/183/183820/71822494.shtm http/1.0host: .asxsx-forwarded-for: 113.134.37.186x-real-ip: 113.134.37.186connection: closesec-ch-ua: " not a;brand";v="99", "chromium";v="99", "google chrome";v="99"sec-ch-ua-mobile: ?0sec-ch-ua-tform: "windows"upgrade-insecure-requests: 1user-agent: mozi/5.0 (windows nt 10.0; win64; x64) applewebkit/537.36 (khtml, like gecko) chrome/99.0.4844.51 safari/537.36ept: text/html,application/xhtml+xml,application/xml;q=0.9,image/avif,image/webp,image/apng,*/*;q=0.8,application/signed-exchange;v=b3;q=0.9sec-fetch-site: same-originsec-fetch-mode: navigatesec-fetch-user: ?1sec-fetch-dest: documentreferer: https://.asxs/view/151369/ept-encoding: gzip, dete, breptnguage: zh,zh;q=0.9 第618章 往前一步是深渊 蔡州南城之内,乱哄哄的人潮涌了进来。 张全恩急得满头大汗,指挥着手下兵马收容这些看起来惊慌失措的败兵。 “崔洪呢?”张全恩被人撞了几下,肋骨隐隐生疼,怒问道。 没人理他。 “崔冬瓜在哪?”他揪住了一名败军小校,吼道。 不知道怎地,小校似乎被激怒了,只见他直接抽出刀来,劈向了张全恩。 张全恩大惊失色,侧身一避,刀滑过脖颈,砍在了肩甲上。 吓呆了的亲兵一拥而上,将张全恩抢了出来。 “弟兄们,杀啊!” “杀汴狗!” “崔将军许诺,开了府库,财货都是咱们的。” “痛快!早就看汴狗不顺眼了。” 有人领头,再加上一早就达成的默契,溃进城里的“乱兵”立刻行动了。 他们纷纷抽出器械,对着身边的蔡州州兵就砍。州兵猝不及防之下,损失惨重,一个个倒在血泊中。 有军官击鼓,不少人响应在他身边,开始整列队列,朝中城方向进发。 州兵人数本就不多,大概三千人左右。崔洪部骤然发难,当场杀伤数百,随后快速挺进,追杀处于懵逼、惊慌状态的州兵。 更有甚者,一些人还在大声高呼,引诱这些州兵叛变,加入他们的队伍,“杀汴狗”、“劫掠坊市”。 不消多说,这是很有诱惑力的。 蔡州是汴宋以南的大都会,又处于几条道路交汇的地方,商旅众多,坊市里的财货还是不少的。因此,很快有人响应,倒戈加入崔洪所部,一齐朝中城进发。 蔡州三城,北关城是军事设施,南城以前叫南关城,也是军事设施,后来扩建,住进了很多百姓,但终究不如中城。要想劫掠财货,还是得去那边。 乱兵的动作很快,连接南城、中城的大门被他们一冲而过。 驻守在中城的忠武镇衙兵已经听到了风声,但还没来得及反应,不少人就被冲散。 有军官大声招呼部下向他靠拢,打算结阵迎敌,但很快被不知道从哪飞来的箭矢毙命。 失去组织的忠武衙兵也挺凶悍,居然以小组为单位厮杀,整个中城乱做一团。 而在城东南数里之处,已经出现了夏军的旌旗。义从军使没藏结明带着八千军士加快了行军速度,直朝蔡州三城冲来。 杨师厚正在北城巡视,这里驻有两千步卒,一千骑兵也屯于此处,都是他从忠武镇带来的老部下。 南城、中城的鼓噪声直冲云霄,杨师厚很快便听到了。 “莫不是军士闹饷?”杨师厚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这个。 这是合乎所有人认知的。蔡州这些散兵游勇,都是地方兵,非纪律严明的衙军——至少到目前为止,梁王并没有迁就军士,管束很严,即便蔡人入了军,也得老老实实的,除非哪天有人无底线,肆意迁就军士,让他们日益骄堕,衙军才可能不听话。 杨师厚当场就想前去镇抚乱军,不过很快被部下阻止了。 “都头,看着不像。”有人说道。 “南城外有夏贼靠近。” “或许是叛乱?” “都头,末将愿带人前往,先抓几个人问问。” “有咱们的人溃出中城了。” 杨师厚心中焦虑,道:“各部弓上弦、刀出鞘,做好厮杀的准备。另,遣人去收容乱兵,好好甄别。” “遵命!”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 杨师厚一直站在北关城的女墙上,死死盯着南城和中城。 数千乱军在城中狂欢,人数已经超过了崔洪带来了四千,因为有不少州兵加入了他们的行列。抢劫坊市,是所有人的最爱,你不需要花一枚铜钱,就可以把琳琅满目的财货带走。 杨师厚几次想派兵镇压,但夏贼已经有两千余甲士在城外等着,还有更多的人已经列阵完毕,似乎就在等他们动手,然后好趁着混乱的机会,将平乱的兵马也一网打尽。 骑兵远远地在外游弋着。 他们尝试着冲了一下夏贼,但很快就被步弓逼走了。 抄截粮道似乎也没有可行性,因为夏贼只带了很少一部分粮草,而蔡州城中则有十余万斛,他们已经不缺粮了,如果乱兵和他们是一伙的话。 竟然拿他们没办法了!杨师厚气得一拳擂在女墙上。 部将们小心翼翼地收拢了两千败兵,仔细辨明身份之后,统一归拢进北城,恢复建制。 张全义、张全恩兄弟也带着数百人逃了出来,狼狈无比。 杨师厚甚至懒得和他说一句话。 这个灾星,到哪里哪里出事,到哪里哪里的友军就要倒霉,怎么不去死! “都头,有军报。”亲兵匆匆前来,递上了一封牒文。 杨师厚仔细检查了一番,拆开一看,有些惊喜。 这次玩得这么大? “传令下去,所有人撤回来,不得随意出城挑衅。”杨师厚下令道。 “遵命!”很快有人去传令。 北关城内粮草充足,守上半年都没问题。收拢败兵之后,现在也有步骑五千余人了,夏贼根本吃不下他们。 军令是庞师古传来的,他带着三万大军沿蔡水而下,令蔡州方面对敌示弱,表现出很惊慌的样子,禁止出城袭扰。 如果可能的话,甚至可以派部分人出城,假装向北溃逃,引诱夏贼深入追击。 总之一个原则,让夏贼深入蔡州的距离越远越好,梁王自有计较。 终于要让他们吃个大亏了! 不知道为什么,杨师厚又想起了符存审和王建及。 他现在已经不恨他们了,各为其主,没有谁对不起谁的,很正常。 将来如果俘获二人,他也不打算杀掉,而是质问他们后不后悔,人生之快意莫过于此。 对了,这次如果能俘获邵贼,那就再好不过了。 …… 邵树德从未想过募兵有这么快的! 差不多十年前朱珍去青州募兵,十天募得一万余人,那速度已经够快了。 可没想到,他在申州募兵,三天就来了四千多。若不是消息来不及传递到他处,可能还要更多。 文宗、懿宗两朝对淮西百姓的摸底调查果然是可信的,到现在仍然没变。 淮西百姓就没老实人,也没几个想种地的,当兵才是他们的第一选择。 邵树德不打算全在申州募兵,兵全来自一个地方,未必是什么好事。 二月十八,他来到了光州,两天之内又募得五千人。 随后,他从亲兵中挑选了五百,都是日常学习、讨论中表现比较好的,到新募军士中充当各级军官。 这支军队员额一万,由亲兵十将郑勇担任军使。 邵树德身边还有五百亲兵,任李延龄之子、西城令李忠为十将,算是对老李之前表态出粮的奖赏。 陈诚跟在邵树德身边,对他大肆招募军士的行为并为出言谏止。 原因也很简单,斥候侦察到,寿州方向出现了梁军小股兵马,而且是汴宋口音,非寿州本地人。 拿着地图稍稍一推断,便知这是从徐宿南下的汴军。 那边本有两万人出头,这次即便不是倾巢出动,肯定也来了大部分,气势汹汹,目标直指正在蔡州奋战的两万夏军,试图将他们全包围在淮水以北——嗯,目标或许还有邵树德本人。 “杨行密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定城县内,邵树德询问道。 “大帅,根据最近一年的消息,杨行密与朱全忠的关系似是不错。”陈诚答道:“行密多次遣人携带茶叶、海盐至汴州,往来交易,非常频繁。近又有传闻,全忠欲以楚州予行密,行密大悦。” “消息可靠么?”邵树德问道。 “都是坊间传闻,但应有几分可信度。”陈诚看了邵树德一眼,回道。 这就像邵大帅夜宿龙床,让圣人妃子侍寝一样,都是市井流言,哪有个准。但正所谓空穴来风,岂能无因,淮南、宣武贸易往来频繁是事实,双边关系大大改善也是事实。 “行密若真得楚州,其淮东防线就完整了。”邵树德说道:“淮西方向,还缺寿、濠二州,他不想要了么?” 淮南政权欲抵挡中原南下兵马,寿、濠二州是必须攥在手里的。 昔年朝廷为防止淮西叛军东出,以寿、濠、庐三州设了团练使,委以重将。 庐州,西问申蔡,北抵徐寿。三州之地正好形成一个铁三角,有淮水、淝水、濡须水、巢淝运河沟通,防御起来非常便利。 朝廷割这三州设团练使,可不是乱来的。 “全忠已无力南下,行密看得很清楚。”陈诚说道:“既如此,不妨令其顶在前面,他再观望一番。他现在还有很多扩张方向,江西钟传、杭州钱镠,若能平灭,皆可为后方。鄂州杜洪,行密亦想攻灭,盖因我军已下南阳、襄阳,控扼汉水,若再取鄂岳,则行密危矣。” 邵树德深吸了一口气。 杨行密的谋划,首先应该还是建立一個江东政权,再窥视中原。 这个政权,应该是以宣歙、两浙、江西等为腹地后方,繁衍户口、供应钱粮。 淮水一线作为北部屏障,那就是楚、泗、濠、寿四州了。 襄阳、鄂州作为大将上游屏障。 考虑到夏军势力已深入襄阳,若鄂岳杜洪再投靠过去,则大江上游的威胁就大了,甚至可能比淮水一线的威胁更致命,毕竟可以直接顺流而下,打击你兵力薄弱的后方腹地。 杨行密上来就拿杜洪开刀,连实力相对弱小的钟传都不打,还不说明问题吗? “杨行密和朱全忠之前,应已有默契。”邵树德突然笑了,说道:“天底下果然没有傻子。若朱全忠在中原呼风唤雨,势不可挡,则杨行密拼了老命也要拿下淮水一线。但现在么,他与朱全忠开战,只会便宜我,替我火中取栗。” “传令下去!”邵树德下定了决心,丝毫不拖泥带水:“牛礼、没藏结明徐徐退兵。蔡州不能再打了,往前就是万丈深渊。另,李唐宾、高仁厚部,该动弹动弹了。”(未完待续) 第619章 玩真的 退兵的命令很快传达到了前线。 最先呆住的不是义从军那一帮子人,而是刚刚抢掠了两天的崔洪所部。 他带着四千人进城,突袭了忠武军和蔡州军,然后人数就膨胀到了六千。 真正死于突袭的其实没多少人,绝对不超过一千,人数暴增,主要还是有很多蔡州兵加入了进来。甚至一些蔡州少年也主动要求入伙,抢劫起了自己居住的城市。 零元购的诱惑,对民匪难分的淮西百姓来说,真的很难抵挡。 “收拢人马!别他妈抢了,快滚去收拢你的人马。” “兵呢?你的兵在哪里?没有兵还打什么仗?” “看看人家夏军,在城外扎营,除了转运粮草之外,就是看着汴狗。也不知道学学人家!” “快快!汴狗就要来了,带上兄弟们撤!” 崔洪的亲兵亲将被撒了出去,到处连踢带打,怒吼连连。 军士们有些不满,说好了让抢三天,第三天还没过完呢,就赶人走了? 有人鼓噪闹事,没藏结明得到消息后,立刻遣横山都三千甲士进城,蔡人一下子就老实了。不过他们服软也只是暂时的,好汉不吃眼前亏而已,过了一会,很多人就带着大包小包,溜出了蔡州城。 崔洪也不阻止。 人各有志,没什么好说的。这些人要么是新募的,要么是半途投奔的,走一部分心思不定的人也好,省得以后不好管。 另外,这些人也蠢得可以。梁人大军过来之后,定然要大加整顿,真以为朱全忠不会杀人啊?参加过军乱的早晚要被揪出来,下场不用多说,基本就是死。 乱哄哄地整顿了半天后,还有四千来人留下。他们推着小车,拉着驮马,肩挑手提,离开了曾给他们带来巨大快乐的蔡州城。 天雄军也从真阳县那边赶过来了。 牛礼皱眉看着饱掠南去的蔡人。要说他们不能打,那可能有些冤枉了。 如今的武人,不光是蔡人,各个藩镇都差不多,要钱的时候死要钱,但该上阵厮杀的时候,纪律也很严明,听指挥,服从命令。不然的话,怕是连民团都打不赢,更别说契丹这种正在慢慢崛起的势力了。 但这些人的跋扈,也是真的。 长庆二年,李光颜率忠武军讨平昭义镇,朝廷任命他为横海节度使,他带过来的兵本来也该留在沧景,但将士们不乐意,要回许州见家人,鼓噪作乱,光颜“忧惧成疾”,竟然吓病了。 乾符四年,忠武将李可封率军戍边,戍期结束后回许州。大军走到邠州时,将士们“迫胁主帅,索旧欠粮盐”,将主帅李可封扣押了四日,“阖境震惊”。 但这支部队“素号精勇”,防御吐蕃时经常上阵,战绩相当不错。 喜欢鼓噪作乱,不好管,似乎与战斗力强是完全不搭界的,甚至可以说是反的。但事情就是这么离谱,其中奥妙就在于列阵厮杀时,他们号令严明,悍不畏死,还没有五代后期以及北宋初年那种将骄士堕的状态。 军纪是一点一点堕落的,风气是一天一天变坏的,现在还可以挽救,前提是不能无底线迁就军士了。你有求于他们,想让他们拥你造反当皇帝,于是让了一步,然后他们就进一步,博弈就是这个样子。 得位不正的人,只能无底线迁就军士,不是么? 没藏结明走了过来,看着正快速南撤的蔡兵,以及被临时征发起来转运物资南走的蔡州百姓,道:“杨师厚没有出城追击。” 他们这整整一万五千久经战阵的步卒,就等着杨师厚那几千兵出来追击,结果到现在还缩在北关城里不动。 他倒是有一千骑兵,但说实话,一千骑面对一千训练有素的步兵都啃不下,更别说一万多步兵了,看样子他是放弃了。 “不要管他,各部交替掩护撤退。若杨师厚追来,就给他来下狠的。退过汝水后,他想追也追不了了。”牛礼说道。 “牛都将可知,大帅为何下令退兵?” “自然知晓。”牛礼说道:“梁人兵分数路,包抄而来。其中一路沿淮西进,先锋已抵寿州。若让他们插入光州,谁能挡住?陈素挡得住吗?” 没藏结明摇了摇头。 “挡不住的话,淮水南岸就被他们占了,咱们退路全失。若梁人再从北边压来,惊慌失措之下,不得全军覆没?”牛礼说道:“梁人内线作战,兵多,可以从各个方向调动,咱们得防着一手。这次,也捞到不少东西了。” 早在他们向北进发之前,赵匡璘就带着三千随州兵在搬迁新息县的百姓前往申州了。 得亏这两年随州兵与梁人连番大战,气质、战斗力和以往不可同日而语,不然怕是还玩不过那帮百姓呢。家家户户都有兵仗,长年累月做贼的,能是一般百姓吗? 为了强迁这股百姓,他们甚至狠狠杀了一批跳得最凶的,震慑住了这帮淮蔡民人,废了好大劲,最终才把这不到两万人迁到了淮水对岸。 按照计划,这批百姓将被安置到随县,并不是申州。 随、光化、唐城、枣阳四县,拉锯两年之后,百姓只有四五万人了,空旷得难以置信。更别说,这个地方即便在国朝盛时,开发程度也有点低,当时只有十万人,好好开发的话,翻一倍都没问题。 褒信县的百姓也在搬迁,但来不来得及就很难说了,目前才刚开了个头。当地百姓反抗激烈,随州兵吃了点小亏,损失了一点人手。 至于真阳县,则放弃了。来不及,兵力也不足,只稍稍掳掠了一点粮草,便作罢了。 最可惜的是,没抓到朱全忠养在蔡州牧场里的马匹,被转移了,让人颇有些失望。 疲敌之计,本来不该这么草草结束的,只可惜朱全忠玩真的,调动了太多兵马,这就没办法了。 …… “杀!”浍水西岸,新招募的一万光、蔡军士正在操练。 邵树德稍稍看了两眼,便转过了头去,继续与陈诚商议。 练兵,他看得太多了,早年甚至亲身参与,对其知之甚详。 新募的这万把人,基础还不错,比北方一般州县的土团乡夫要强上不少,也能看懂一些金鼓旗号,可见以往农闲时节,他们也是操练过的。 大部分人都有点武艺底子,这得益于淮西武风的盛行。毕竟,无论是当兵还是做贼,吃饭的手艺可不能丢,不然你都没机会从事这项“前途远大”的职业。 如今他们需要的是尽快相互熟悉,同时慢慢适应军中纪律的约束。 这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乌合之众与职业武人,最大的差别就在这里。 会不会互相配合,战场上有没有默契,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什么事情,都需要用皮鞭让他们知晓,并铭记在脑海内。 当然了,目前这个情况,也不是不能拉出去打。有些承平多年的州县兵,还未必干得过他们呢。但邵树德要求比较高,既然临时招募了,那么就要按正规的来,哪怕最后没用上他们,但该有的训练是一项都不能少的。 “斥候传回来的消息你也知晓了,梁军大将是氏叔琮,兵力不少,很可能在三万人以上,或许更多。”邵树德说道:“淮水上船只不少,满载货物。颍口那边已经有梁兵在立寨了,看样子那边是梁军的集结地。” “氏叔琮?”陈诚想了想,似乎这个人并没有什么出彩之处。若不是梁军老将张慎思、庞师古一个个战事不利的话,估计也轮不到他统兵吧?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氏叔琮乃庞师古爱将,还是有些本事的。” 氏叔琮,朱全忠一度对他十分喜爱,亲切地称为“氏老”。 他最出彩的战斗,应该是两次兵围太原。第一次遇上连日阴雨,军中疫病丛生,不得不退兵。第二次大破李嗣昭、周德威,俘斩万人,再度进围太原。 李克用一度想放弃晋阳,北奔草原,结果被部下苦劝,这才没跑路。但被这么一搞,晋人也数年不敢南下,着实是被打怕了。 如此显赫的战绩,偏偏又“养士爱民,甚有能政”,这威望不就起来了么?但在朱全忠手下,这就是取死之道。 天祐元年(904),氏叔琮领受了脏活:弑君。朱全忠为塞天下人之口,将他与朱友恭同日赐死——朱友恭是全忠义子,数有战功,曾独自率兵南下,大败淮人,同样得全忠密令弑君,下场和氏叔琮一般无二。 有意思的是,弑杀昭宗的还有一个文官蒋玄晖。但朱全忠只杀了两个战功显赫的大将,蒋玄晖却无事。氏叔琮、朱友恭到底因何而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杀大将,可不仅仅是杀一个人那么简单。被朱全忠搞死的朱珍、王重师、氏叔琮、朱友恭等功勋大将身边,往往有许多依附于他们的中下级军官,也就是军官团。这些人即便不死,也会遭到大清洗,靠边站。 再加上大将一般喜欢将精锐军士收作亲军,在战场上往往有一锤定音、扭转乾坤的效果,这些部队,也要清洗、拆散、重组。 可以说,梁军的战斗力,就是这样让朱全忠生生折腾垮的。 “按大帅所言,氏叔琮既为良将,又统大军,从东路压来。如果朱全忠再从汴宋遣大军南下,两路夹攻,我军处境堪忧啊。”陈诚的目光瞟到了地图上,申、光二州,处于淮水以南、大山以北,地势平坦,无险可守。 难不成又得放弃,缩回到平靖关后头,依托桐柏山脉防守? “朱全忠这次是玩真的了。如今要想让他清醒下来,唯有在北方发力,突破胡真、朱珍两集团的防线,让他们没有山河之险,不得不退兵。”邵树德也看向了地图,道:“但这或许需要时间。” 是啊,需要时间。陈诚皱眉苦思。 虽说此番出兵已有战果,前后俘斩数千众,还掳掠了不少人口、粮草,更重要的是,打击了梁人的气势,动摇了他们的信心,但总觉得还可以有更大的成果。 邵树德看向正在操练的军士,道:“传令威胜军折宗本,将其帐下两千骑兵调来。” 陈诚心中一凛,谏道:“大帅不可!” 邵树德瞟了他一眼,道:“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知道!”陈诚苦劝道:“请大帅收回成命。” “劝阻无效。”邵树德拿出腰间的弓梢,试了试,笑道:“今无人可用,无兵可用,如之奈何?” 郑勇在一旁面红耳赤。(未完待续) 第620章 拉拢 乾宁二年二月二十四日,阴。 寿州霍丘县外,麦苗青青。 邵树德骑在马上,仔细观察着行军队列。 这帮新募蔡人,就得好好盯着,不然他们能给你在麦田里走路,将好好的麦苗给践踏得一干二净。 但不破坏庄稼,并不代表他们不索取任何东西。事实上,征粮摊派的行动几乎从一开始就展开了。 缺粮,是南阳、淮水一带数万夏军最大的威胁。 金商四州已经在搜刮家底,襄阳也在临时加征,安州刺史武瑜被迫去找土豪谈判要粮,杜洪捏着鼻子送了点,申、光二州也缴获了一些,但所得甚少。 最大的一笔收获,还是在攻入蔡州之后,得粮十余万斛,新息、真阳、褒信也有零星缴获。 如此大力度的筹粮,也只是将粮尽的时间点从原本的四五月份推到了七月底、八月初。离新粮收获似乎还差那么一点时间,不过还好,时瓒所部万余人已从关中押运粮草在途,应该能勉强糊弄过去了。 但不管怎样,今年这几处都透支了本源,明年要减税休养了。不然的话,百姓可能要被苛捐杂税逼得饿死或逃亡。 远方的大地上,百余骑正在互相拼杀。 发现大队人马东进寿州后,霍丘县上下就慌得不行,县令直接就降了。但在城外,还有一些人在利用地形袭扰。 其中有名朱景者,带着一帮徒党,利用熟悉地理的优势,在丘墟林泽之中偷袭,前前后后造成了数十人的伤亡。 若死了还好说,伤者是最麻烦的。要不要照顾,要不要后送?这就占用人手和兵力了。 双方游骑厮斗了一会,威胜军骑将折从古大槊一舞,将一名贼兵扫落马下。余众抵敌不住,纷纷溃去。 “大帅,这厮便是朱景的人。”过了一会,新任亲兵十将李忠将一名拷打得不成人形的俘虏拖了过来,说道。 邵树德看着这位吃了一番苦头的俘虏,道:“还是你来讲吧,梁人在何处?” “回大帅,据俘虏所言,梁人应还在寿州,有多少人不知道,他也是听别人提起的。” “淮水之畔呢?” “有船只在运粮械,他就知道这么多。” 邵树德点了点头。 他预估氏叔琮将带至少三万人过来,这是从徐宿守军的数量上来判断的。但人在哪里,兵力构成如何,目前还很难探听到。 唯一可以确定的事实就是:一、寿州出现了梁军,步骑皆有,人数未知;二、统兵大将是氏叔琮,他也在寿州;三、淮水上有人在船运物资。 当然,这是之前的情报,现在有没有变动,很难说。这个俘虏地位低下,他能知道这么多已经很不错了。 “朱景是什么人?”邵树德又问道。 “寿州土豪,小有资财,但也不是太富裕。在乡间有勇名,有胆略,为人豪爽油滑,很多人都服他。”李忠回道:“霍丘地界南北,盗贼交会。朱景招募了一批有绝技的少年,到处巡警,沿淮群盗莫敢犯之。” “想办法招降此人。”邵树德下令道:“两军交兵,各为其主。他在全忠治下,为全忠厮杀,实属本分,我不怪他。若愿降,可委他为寿州刺史。” 朱景这人,应该是个小土豪,算不上什么大势力。不过骁勇有胆略,地方上名气较大,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他硬实力不足的缺憾。 而且应该也有笼络人的手段,游侠少年们都服他,愿意为他效死,这种地头蛇,值得拉拢。反正申、光、寿这种地方,直面朱全忠、杨行密的兵锋,情况极其复杂,三天两头爆发战斗是难免的,离邵树德的核心地盘也太远,他不可能直接统治,那么拉拢地方实力派就成了必然。 “遵命。”李忠应道。 “若他不愿降,也不要惯着。这世上,看不清形势的人很多,不缺他一个。”邵树德又吩咐道:“继续进兵,不要耽搁。” 霍丘县内其实有不少粮草,寿州比申、光富庶,如今看来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了。 四万多斛粮豆,解决了大军的燃眉之急。要知道,此番出兵,大家只携带了十日干粮,没有稳定的后勤供给队伍。邵树德本来就是试探来的,若筹措不到足够的军需,他就退回光州了。而霍丘县既然有粮,那么就进一步试探,好好搅他个天翻地覆——前提是他的判断没有错,梁军主力不可能这么快就来。 若问来了怎么办?那就跑啊,还有什么可疑虑的?指望手下这些蔡贼新兵去和梁军衙兵厮杀,那是嫌自己命长了。 李忠离去之后,折从古又来了。 “折将军打得不错。”邵树德称赞道。 “大王可是要招降那朱景?”折从古道:“此贼奸诈狡猾,躲在水泽、密林、山坡之中偷袭我军。如此腌臜手段,要之何用?” “折将军勇则勇矣,却不知打天下万不能感情用事。”邵树德说道:“折令公早年在关北之时,就没收拢过敌对部落吗?” 折从古讷讷无言。 见他不说话了,邵树德又换了一副口气,道:“折将军这几年也是有大功的,好好打,将来未必就没有出身。官位、财货、美姬诸般赏赐,我还不会吝啬。” 折从古若有所悟,回道:“大王行事有法度,末将佩服。” “速速带骑军前出,至淠水(pi)查探敌情。”邵树德又看了看的表情,见还算真挚,便下令出击:“淠水、淝水,是寿州东西两侧的屏障,或会遇敌,厮杀征战,尔自专之。” 淠水,发源于大别山,向北流入淮水,在寿州、安丰的西面,也可以说是南面,是一道天然屏障。 “遵命。” 折从古离去后,立刻招呼起了部下,向东进发。 邵树德又看了眼西北方的霍丘县城,县里已经在组织人手加固城墙,转运粮草,安置伤员。 申、光、寿三州,一字排开,都夹于山河之间,对他这个从西边杀过来的外部势力来说,其实不太好守,必须驻以重兵,不是很划算。 这三个州,对杨行密非常重要,具体再分的话,从东到西,重要性依次递减。 这三个州,对朱全忠有些重要,毕竟没了这些地方,他还有淮河防线,虽然这条防线不是很靠谱。 这三个州,对邵树德来说不是很重要,因为可以攻击宣武军的地方很多,这仅仅是个局部战场罢了。 但他不想放弃到手的战果,杨行密会不会卷入进来呢?这是他比较担心的事情。 …… 朱景躲在一座小茶园内,周围聚拢了不少人。 “大郎,夏贼将金刚奴放回来了。”有人匆匆进来禀报。 “好端端地为何放人?”朱景一边煮着茶水,一边冷笑。 “还不是大郎有本事,朱全忠看重,杨行密拉拢,如今邵树德竟然也想拉拢大郎,哈哈!” “在寿州地界上,丘墟林泽密布,除了咱们,谁不得吃点苦头?” “这是好机会啊!咱们合计合计,朱全忠、杨行密、邵树德,到底该投哪家?” “自然是哪家给钱多投哪家了,哈哈!” “蠢货!有命拿钱,没命花钱,咱们只投能打赢的一方。” “阿龟,是不是皮痒了?敢说老子蠢,出去比划比划!” “够了!”朱景一拍桌案,众人都闭上了嘴巴,静静看着他。 “豺奴有句话说得没错,谁能赢咱们投谁。”朱景又低头往茶汤里加料,但嘴上没停,继续说道:“阿龟,你读过书,认识的人多,可知如今北边是个什么局势?” 阿龟是个身手矫捷的汉子,手里提着一把弓梢,闻言说道:“听闻邵树德连番大战,杀得朱全忠人头滚滚,已经打进了洛阳,废了当今圣人,还让皇后、嫔妃、公主入夜后轮流侍寝,就连只有七岁的平原公主都没放过。” “你整天就打探这些消息?”朱景斜了他一眼,道:“我便是坐在寿州乡下,也知道圣人在长安,不是洛阳。再者,大唐多少年没皇后了,你打听的什么消息?” 说罢,提起一旁的靴子,直接砸到了阿龟的脸上,骂道:“莫不是在青楼听来的流言蜚语?” 阿龟捂着脸抱头鼠窜。 被放回来的金刚奴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见状有些懵。 朱景亲自起身,走到金刚奴身前,仔细检查了一番,道:“还好是皮肉伤。兄弟受苦了,是我没本事,救不出来你。” “脑袋掉了碗大的疤,无事!”金刚奴被抓时什么事情都招了,但这回仍然故作豪迈。 朱景哈哈大笑,拉着金刚奴坐到他身旁,将煮好的茶水倒在碗里,道:“先吃碗茶压压惊。” 金刚奴欲言又止。 朱景傲然一笑,道:“我知你欲言何事,无非是夏人拉拢许诺罢了。说吧,夏人要给我多少钱帛?什么官位?莫不是霍丘令?” 朱景有自知之明,知道他这种地方土豪,非常令上位者忌惮。 杨行密拉拢他,开出的价码不过是一个霍丘镇将罢了。 或许,在杨行密眼里,他就是个小虾米,远没有安州刺史武瑜这类人值得拉拢。 而朱全忠,可能都不认识他。若非州里面还有人知道他的名气,赏了一批绢帛下来,给了淠西团练副使的告身,他也懒得出来和夏贼搏命。 邵树德能给什么?寿州甚至都不是他的地盘。 “是寿州刺史。”金刚奴答道。 “什么?”朱景有些吃惊。 不过转念一想,寿州如今是江家的地盘,而江家又是朱全忠的附庸,邵树德完全是在慷他人之慨。 但怎么说呢,给的有点太多了啊。 如果夏人能够进占寿州,或许也是個机会呢? 现在手头只有千把人,若当上一州刺史,这可就是一大飞跃了,值不值得搏一搏呢? 夏人的实力,如今看来还是可以的。 能打进蔡州,逼得朱全忠调动这么多的兵马,这已经说明了问题。 听说在北面也打得不错,虽然不像阿龟所说的那样进了洛阳,但多半也让梁人吃了不小的亏。 宣武军这条船,不知道还能不能继续支撑下去。多找几条后路,或许是必要的。 这世上没人敢保证将来会怎么样,杨行密、邵树德都可以接触。邵树德地盘大,慷他人之慨,愿意给刺史,这当然很好。杨行密地盘小,扣扣索索,连个刺史都不愿意给,看着有些小气,但这条线也不能断了。 这世道,光靠能打敢拼命可不行,还得动脑子。 “收拢人手,退到霍山去,咱们先观望一下。”朱景下定了决心,道:“别做得太过火,让人一眼看出来咱们不战而退。”(未完待续) 第621章 试探与复杂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168年8月0日,樯桅如林的青岛港。 利昂·沃尔夫冈·瓦格纳匆匆走进了一间还算宽敞的红砖房内。这间红砖房坐落在荒草连天的青岛港郊区,面朝大海,却不是什么春暖花开,而是一片怪石嶙峋的海岸,海岸上长着几乎半人高的荒草,令人很难想象在繁华的青岛县境内居然还有如此荒僻之地。 是的,你不用怀疑,在国土整体开发程度极端低下的华夏东岸共和国,即便是青岛县这样的繁荣地带,也存在着大片的荒地等待人来开发。你想想,在一个人口不过十万余人、面积却达到数千平方公里的县内,相当多的人口还集中在县城和码头一带从事工业、商业、航运、金融等工作,剩下的还有大量生活在城市近郊的农民为这些人提供粮食、蔬菜、水果和禽畜。这样算下来,稍远一点的地方其人口密度还真的非常稀释了,一切都是人口不足造的孽啊! 而也正是因为大部分人口都想往繁华的港口一带凑,使得他们这帮来自新库尔兰的拉脱维亚人才能够以相对低廉的价格在离港口稍远一些的地方买下了一片荒地,作为一个仓储基地——库尔兰人之前已经在主码头那边有一个货栈了,但规模较小。 荒地整体作价八千多元,因为是工商业用地,所以售价较高,几乎是农用地的两倍。荒地后面有一个规模不大的村子,这里本是他们村放牧羊群的所在,所以库尔兰人还要给予这五十户人一次性补贴两千多元,以彻底了结此事。 不过即便如此,这么大一块地总共只花费了一万余元,确实是非常值当的,须知现在的荒草地,未来也许摇身一变就能成为炙手可热的黄金地块,这种事情在高速发展的东岸历史上已不是第一次了,如今寸土寸金的青岛博览会大街原先就是一片水塘、芦苇丛和草甸子,现在已经成了大企业的聚集地。 库尔兰人将未来货栈建在这里,其中自然也不无看中此地潜在商业价值的意味在内。反正他们贩卖的都是东岸政府指定采购的烟草、木材、蔗糖、咖啡乃至黑人奴隶,属于政策性刚需,货栈弄得远一点也无所谓,只要运到了就行,大不了和东岸有关部门分摊多出来的运费罢了。 利昂·沃尔夫冈·瓦格纳当初就参与了这个新的商站的建设,并且为此两度派出代表前往东岸进行洽谈,最后选择了这么一块地。现在商站才刚刚完工了大概四分之一的建筑,其余的还在陆续建设之中,瓦格纳仔细看着修建好的一些砖屋,神情比较专注——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个商站,同时大概也是最后一次,因为他已经接到了来自本土的正式调令,回国担任大公的商业大臣,新库尔兰总督一职由大公的顾问、来自汉堡的施密特担任,目前其已经抵达雅各布港并开始履行职务,而瓦格纳则将最后一次访问东岸,以雅各布大公临时特使的身份,商讨一些两国间的敏感事务。 这些敏感事务多半集中在外交领域。按照新上台登基的弗雷德里克大公的安排和指示,瓦格纳重点向东岸人阐述了他们在外交领域发生的一系列变化,以取得东岸的谅解。更直白点说,那就是弗雷德里克公爵就最近七八年来库尔兰公国与联合省、瑞典这两大强国之间越来越密切的关系进行解释,特别是在最近几年联合省与东岸外交产生众多波折的时候。 弗雷德里克公爵曾经在新库尔兰生活多年,多东岸共和国的认识与了解,远较一般的欧洲贵族要深刻,因此从他的本心来讲,他是分外不愿意得罪这个新大陆强国的。对于他父亲雅各布公爵这几年决意加强与瑞典、联合省的友好关系——甚至为此将东岸人要求他们拓展波罗的海商品市场的脚步都稍微放慢了一下——以增强库尔兰公国在这个乱世中的生存能力而感到有些担忧。弗雷德里克担心,东岸人会不会为此对库尔兰产生什么看法,进而影响到他们国家最大的财源保持稳定。 雅各布大公当年在安全和财富之中选择了安全,他觉得在波罗的海吊炸天的联合省能够保障库尔兰公国的独立和安全,因此加强了与这个国家的密切关系——当然他们也没忘了结好本地区陆军强国瑞典——虽然与东岸的关系同样不错,但终究是有所侧重的。 弗雷德里克在当公国继承人时就对东岸共和国印象十分良好,对这个国家的文明与富足程度也十分羡慕,因此他决定改变侧重点:继续维持与东岸的友好关系,并就与联合省、瑞典之间的外交关系向东岸进行解释,以求获得认可或者说是谅解。 弗雷德里克公爵深知,联合省是一帮利欲熏心的商人联合组成的国家,对他们而言,一切都是生意,没有什么永恒的东西。一旦出现某个国家侵略乃至吞并库尔兰公国的事情,那么只要价钱合适,他们也是会毫不犹豫地将库尔兰卖掉的,这事在历史上都有过证明。至于说获得瑞典的独立保证,那就更可笑了,瑞典本来就有很强的吞并库尔兰公国的**,他们现在迫于形势给你独立保证,难道未来就不会撤去这个独立保证吗?这简直就是与虎谋皮!相对而言,目前在波罗的海相对弱势且与瑞典王国关系恶劣的勃兰登堡—普鲁士,或许是更好的合作对象。 毫无疑问,弗雷德里克公爵对如今周边形势及未来的发展是较为悲观的。他坚持认为,无论是普鲁士还是瑞典,都有将整个立窝尼亚地区统一到自己名下的冲动。即便是这几年陷入混乱状态的波兰,焉知人家就不想收拾普鲁士那個二五仔,驱逐瑞典一统立窝尼亚!处在这么一个要充之地,是库尔兰的幸运,同时也是库尔兰的大不幸,这完全是一体两面的事情。以前库尔兰人是没得选择,但现在新库尔兰殖民地越建越好,弗雷德里克公爵自觉有了一定的选择余地,因此决定改弦更张,再度加强与东岸的友好关系。 而与东岸加深联系,其现实好处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贸易方面!在这一点,没有人可以否认,即便是在东岸自己国内也产烟草的情况下,他们还是通过政策引导,每年进口相当多数量的新库尔兰烟草,这有力保障了这个殖民地的经济收入。要知道,很多被来自欧洲的公司或个人开发的美洲、非洲殖民地,最终没能坚持下去,最主要的原因始终都是产品找不到销路,使得经济上不能维持下去,最后人去楼空。东岸人对新库尔兰、自由邦农林牧渔产品的进口,当真是帮了这两地大忙了,雅各布大公对此认识还不够深刻,但弗雷德里克公爵却看得分外明白。 而在修正老大公的政策,极力与东岸加深联系的同时,弗雷德里克大公也在进一步加强对新库尔兰的控制和建设,首要的便是往那一片输送人口。 话说这些年来,随着新库尔兰殖民地不断反哺位于波罗的海的本土,使得库尔兰公国的经济快速发展,人民生活水平有了一定的提高。再加上周边大部分时候处于持续不断的战争之中,因此相对稳定的库尔兰公国的人口大增,已经逐步从二十万增加到了三十万(其中相当部分是外来移民),人口已经没以前那么吃紧了。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无论是已经去世的雅各布大公还是去年刚刚继位的弗雷德里克大公,为了保证巨额的商业利润,多年来一直都在往新库尔兰输送人口。尤其是去年弗雷德里克继位以后,政策变得更加激进,这家伙学习东岸人的政策,在国内的犯罪分子中推行流放服刑制度,即在新库尔兰服刑一年抵本土两年,且自由度较高,允许结婚、经营各类产业。此外,他还想尽办法搜罗一无所有的本国或邻国农民,然后将他们打包送往雅各布港,作为对当地人口的补充。要知道,在刚果河流域,因为疾病、战争等因素,作为统治基础的白人人口数量始终增长缓慢,如果没有外界补充的话,一切都无从谈起。 将更多的资源倾斜在新库尔兰殖民地,而不是在已没有发展空间的本土做文章,这是在新库尔兰主政多年的弗雷德里克公爵定下的基调。这个决定,可不是那么好下的,但在库尔兰本土和新库尔兰巨额的收入对比之下,弗雷德里克公爵还是顶住了国内相当一部分的反对声浪,将这个政策决定了下去。 而为了不让自己的一番心血白费,弗雷德里克公爵也派出了他非常信任旳顾问施密特前往雅各布港担任总督,帮助他认真处理当地的事务,经营各类产业,将其打造成公爵名下最为赚钱的一块领地,支持他以及国家的各项开支及活动。 瓦格纳在雅各布港与新任总督施密特仔细讨论了这些话题,虽然有些不快乐,但他依然打算认真履行自己的义务,并在东方港与东岸***门的实权官员进行了一番坦诚的交谈。 交谈的结果无疑是美好的,东岸***理解了库尔兰公国的外交政策,并对他们对政策进行的微调表示高兴,这令瓦格纳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把任务顺利完成了。 不过,东岸人同时提出的一个条件也让瓦格纳颇有些踌躇,那就是东岸***门代表其政府正式要求库尔兰公国在雅各布港设立一支常备舰队。这支舰队的规模不要求太大,但一定要有,且必须是专业战舰,不得以武装商船滥竽充数。(未完待续) 聊一聊军队的战斗力 翻看了下以前的章节,突然看到不少人谈开国精兵的事,有感而发,写到凌晨四点。。。。。。 一支军队的战斗力,正常来说,由以下几个因素决定: (一)基础的战斗技能,或者说武艺。 这里的武艺,不是说那种跳来跳去、招式精妙那种,军中不考核这些。 以长枪为例,你耍花枪,舞得眼花缭乱,是得不到军中大佬欣赏的。他们看重的是你 能不能比对手刺得更快、更准、更有力,抢先搞死对手。 别小看这个技能,它不是短时间内能练成的,需要眼力、心理素质、步法、发力技巧、经验等多方面的结合。 弓箭,这种兵器允许更多的“花样”,比如考核时,连续开弓是有加分的。 骑射时,卧射、背射、左右开弓都有加分,因为确实有实战价值。 其他兵器不赘述了。 士兵有没有武艺,在战场上非常重要,绝对不是会队列、听命令、纪律严明就行的。 步兵方阵前几排一般都披甲,身上就那几个空处,列阵厮杀,长枪互捅,一方刺得稳准狠快,一方没这么厉害,第一波互捅下来,结果如何,显而易见。 (二)装备。 这个不用多说,都知道。 唐代披甲率很高,天宝年间,着皮甲、铁甲的达到八成,其中铁甲在五成左右。 中唐以后有所下降,但因为先军体制,皮甲、铁甲拥有率仍有六成的样子。 士兵人手一张弓,一杆长枪,一把横刀,一面小盾。 其实装备方面,历朝历代该有的都有,本质上没有太大差别。 (三)组织度。 这个和装备类似,封建时代,军事体制大同小异。 正常情况下,组织度不会有明显的差别。 不正常的情况下,比如管理混乱、文恬武嬉,这个就没法比较了,只能逐个案例分析,到底他干了什么操蛋的事情,把组织度降低得这么厉害,无法一概而论。 但就制度层面来说,没有本质的差别。 组织度的飞速提升,要到近代了。 近代工业化的生产,提高的不仅仅是生产效率,同时也“驯化”了整个社会。全社会习惯了工业生产的严密链条,经受了分工协作、互相配合的洗礼,不仅仅是士兵的组织度提高了,农民、小学生、商店营业员、工厂工人等等,各行各业各阶层的组织度都提高了。 这个就不多谈了。 (四)士气。 兵法开宗明义:夫战,勇气也。 这是第四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决定战斗力的最主要因素。 经历了起点众多穿越者向我们演示,以及无数论坛大佬的总结,我们已经认识到了:足食足饷、科学训练、赏罚分明、后勤抚恤,可以将部队士气维持在较高水平上。 这没错,做到这些,就是一支合格的军队。 请注意我用的“合格”二字,简单来说,这样的军队可以去打仗了,能不能打赢,不好说。 因为本书是唐代,我就以唐代举例吧。 安史之乱以后,我们中国出现了一个特殊的社会现象,即武人群体的崛起。 这个群体也有个特殊的现象,那就是底层之间互相有共情,经常串联起来,鼓噪闹事,对抗上官。 从750年,到907年朱温建立后梁,一共发生了二百多次兵变。 第一次兵变是天宝九载(750),“朔方节度使张齐丘给粮失宜,军士怒,殴其判官。” 这拉开了兵变的序幕。 毫无疑问,这是一次温柔的兵变,仅仅只是殴打了发粮的判官。但士兵们关注自身利益的事情,非常有意思。 有人做过分类,军乱也分好几种。 第一种是抗拒命令,比如大历三年(768),让安西军离开邠宁,抛弃邠州已经开垦好的土地,建好的屋舍,移镇泾原,军士怒而作乱。 再比如,90年,钱镠命令武勇都去服劳役,挖沟,士兵抗拒劳役作乱。 宝应元年(76),河东节度使管崇嗣“为政宽驰”,对钱粮卡得不紧,慢慢都用各种名目发到了大头兵手里。 朝廷发觉后,派邓景山任河东节度使,查账。但钱都发下去了,你怎么查? “有裨将抵罪当死,诸将请之,不许;其弟请代兄死,亦不许;请以一马赎死,乃许之。” 诸将怒曰:“我辈曾不及一马乎?”遂作乱,诛杀节度使邓景山。 这三个例子,说明晚唐士兵非常注重自己的利益,并且同气连枝。 后面还有其他类型,比如抗暴,有节度使“为政苛惨”,动不动欺辱乃至杀戮士兵,基本都完犊子了。有人跑路溜走了,还被愤怒的士兵追杀干掉。 此外还有求权、求财,这两类在晚唐与前面两类大概一半对一半,到五代时比例急剧升高,说明士兵们已经从中晚唐时的关注自身利益、抗拒不合理的劳役,开始更多地向求财转变,这也是五代士兵风气急剧恶化的体现。 写这么多,其实想说的是,中唐、晚唐、五代是三個阶段,不要等同看待,士兵的精神状态也是不一样的。 有唐一代,士兵其实非常具有反抗精神,天宝年间就敢殴打判官。不合理的劳役之类一概拒绝,将领嗜杀、欺压底层士兵,下场多半不好。 他们的精神状态、士气都非常不错,该训练训练,该打仗打仗,不服劳役就是不服劳役,谁也别强迫我。钱粮给足,我替你卖命。 这是一种相对健康的状态,谈不上多好,但我想,总比把士兵揉捏得跟面团一样,完全不敢反抗要好。 他们是人,不是机器。面团一样的士兵,面对上级军官的随意**、剥削乃至杀戮,面对文官克扣后勤,他们都不敢反抗,处境艰难。这样的兵,你指望他们反抗外敌吗?不现实。 多说一句,以前有人提到制度。其实你们翻翻明朝的制度,允许文官那么苛待武人吗?恰恰制度不允许这么做。 但文官就敢!一个七品县令,你要多大品级的武将在他面前,才不自卑?游击?参将?副将?总兵? 大家都玩弄这种制度,苛待当兵的,这其实是武人地位低下的体现,也是社会风气和价值观的体现。 宋代有“东华门外唱名方为好男儿”,明代有把客军遛狗一样赶来赶去,不提供粮食。这些事情,其实都是社会风气的缩影。即大家鄙视当兵的,他们地位低下,所以有制度也没人执行。这样一种情况下,士兵们如何保持相对高昂的士气?还有战斗力吗? 把军队当救济院,那是不行的。 把军队当丐帮,也是不行的。 …… 再谈一谈所谓的“开国精兵”,主要是说北宋初年赵匡胤这支假的开国精兵。 朱温在攻灭山东二朱之后(897),大力整编军队,汰弱留强,将部队压缩到0万人以内,当时有16-18万步兵、1.8万骑兵。 后梁开平元年(907),朱温进一步整编,置左右龙虎、左右羽林、左右神武、左右龙骧、左右天兴、左右广胜六军,此时已压缩到15万人以内。 9年10月,李存勖奇袭灭梁,但河东实力较弱,兵少,后梁禁军主力去进攻河东本土了,在黄河北岸,未来得及赶回来,后来都投降了,实力未损。李存勖以少量河东兵编入禁军,共分为禁军(还是那六军)、侍卫亲军(银枪效节、铁林、从马直、金枪)两大部分,兵力没有显著的变化,后梁官员、将领大部留任,属于和平过渡。 再后面的后晋、后汉、后周,基本大同小异,汴梁禁军主体几乎没有太大的变化。 当然,每一代皇帝也都试图整顿禁军,比如吸收藩镇精兵入禁军,开除乃至杀死不合格的将领,但基本都只能有一时之起色,动不了根基。 960年,赵匡胤兵变,夺了孤儿寡母的“鸟位”,你算算,这支汴梁禁军存在多久了? 六十年了!这是开国精兵吗? 其实我们有一个绝好的参照对象:神策军。 神策军最初是河陇边军,规模只有千人。安史之乱后,神策兵马使卫伯玉率军赴援京师,后来他结识了宦官鱼朝恩。 乾元二年(761),神策军驻陕州,对抗史思明,屡次胜之,表现出了较高的战斗力,监军就是鱼朝恩。此时的神策军,严格来说是陕州的藩镇兵,并非中央禁军。 广德元年(76),吐蕃入寇京师,代宗跑路陕州,鱼朝恩率神策军迎驾,此时神策军的规模是万人。 各镇也有兵马入援,陆续抵达陕州,朝廷还有威望,各镇节度使派来的都是经历了平叛战争的老兵,代宗全部交给鱼朝恩,令其带至长安,各军“悉号神策”,约五万人。这是神策军历史上第一次扩充。 永泰二年(766),神策军已成为禁军,并开始第二次扩充,计吞并了: (1)平卢兵马使邢君牙的部队;()安史降将尚可孤的部队;()平叛第一功臣李光弼部将郝廷玉的部队;(4)平卢节度使辖下阳惠元部;(5)李光弼旧将侯仲庄部;(6)出身安西、朔方的京西北诸镇精兵。 此时神策军已超过十万人,正式成型,士兵多是富有战争经验的野战精锐,比较能打。 神策军成型后,大致分驻京禁军和驻外部队,经常参加对抗吐蕃、南诏的战争,也打回鹘、党项,东出平定叛乱藩镇的战斗更多。 比如,德宗时,吐蕃寇剑南,神策军出战。 魏博田悦反,神策军出战…… 这时候神策军的战斗力非常不错,至少不拉胯,算是能打的。而此时,神策军已经建立十七八年了,第一批经历了安史之乱的老兵逐渐退场,开始招募长安兵补充人员。 而汴梁禁军呢,从897年开始,十八年后大概是915年,汴梁禁军第一代老人也已凋零,开始大量招募生活在相对富足年代的汴人入伍,周德威认为他们“徒有其表”,不如老一辈汴兵凶悍能战。老一代人,那是把他们晋兵打得哭爹喊娘,几乎灭亡。 德宗时还发生了一件事,即泾师之乱,圣人跑路奉天,在河北平叛的神策军火速回援,平定乱军,收复京师。 德宗看到了外出平叛的神策军强悍的战斗力,同时也知道了在京禁军(由文官白志贞统帅)的无能,于是大力整顿禁军,这会是贞元年间,距离神策军建立已经二十余年。 还是老招数,吞并了朔方镇比较能打的李朝采部、镇国军的骆元光部、河东镇的浮璘部,以及安西胡人将校子弟四千余人,慢慢扩编到了15万人。 吸收了新鲜血液的神策军有所振作,大力整顿之下,战斗力有所恢复。 而这个时间换算到汴梁禁军那里,恰好时李存勖灭梁,带了部分河东兵补入禁军,将汴梁禁军的颓势挽回了不少。你看,时间点几乎完美对上了。 神策军的振作,给了宪宗对藩镇动武的底气,造就了所谓的元和中兴。而此时的汴梁禁军(后唐),也能在对外战争中屡放光彩,两次大破契丹。 但这也只是暂时的振作。 神策军继续招募长安市人入军,汴梁禁军继续招募生活富足的汴梁子弟从军,加上成军时间长了,军中关系盘根错节,各种狗屁倒灶的事情层出不穷,比如收钱募人入军等等,都是常规操作。 到了穆宗时,神策军建立差不多四十年了,除了驻外神策军还有点战斗力外,长安的是真不太行了。 汴梁禁军四十年后,处于后晋年间,也已经不太行,被契丹灭国。后来民团兴起、军阀反正,终于将契丹打败赶跑,靠的还是中原人民的武德。但禁军战斗力下降已是有目共睹。 再往后,懿宗、僖宗失去了对藩镇强有力的控制力,吸收藩镇精兵入神策军的动作很缓慢,战斗力越来越差,这支曾经威震八方的禁军彻底完蛋了。 汴梁禁军也迎来了郭荣的整顿,但也只是稍挽颓势,毕竟人还是那些人,你杀了一小部分,还能全杀了不成?军中关系盘根错节,互相联姻了几代人,根本动不了了,暮气沉沉。 可以说,因为五代时战争稍多一些,汴梁禁军战斗力下降得稍微缓慢一点,偶有回升,但整体仍然处于下降通道之中,就这样传到赵匡胤手里。 这能是开国精兵?存在了六十余年,内部联姻数代,关系盘根错节,老油子一堆的开国精兵? 莫开玩笑! 曹斌带着北宋禁军,遇上契丹大队骑兵骚扰,一天都坚持不了。 后唐打契丹,每次都是兵力劣势,一次7万人救援幽州,契丹号“五十万骑”,这是吹牛,但十几万骑兵还是有的。 符存审面对契丹骑兵袭扰怎么做的?首先,他的步兵人数比人家少,其次是赶路状态,伐木,做鹿角,人手一个,遇到契丹骑兵就堆起来做屏障,且战且行,契丹伤亡惨重,最终溃去。 这种坚韧不拔、敢战死战的步兵,老实说曹斌做不到。 从中唐到五代前期,经历了多次战火的步兵,因为社会地位较高,士气高昂,普遍能打。 安史之乱时的香积寺之战,太有名了。 双方骑兵先交手,“王师”打不过“贼骑”,被赶回来。眼看着前阵要乱,李嗣业脱了衣甲,袒露上身,激励士气,带着两千步兵,手持陌刀、长柯斧,墙列而进,以少击多,将叛军骑兵杀了个人仰马翻。 晚唐时葛从周也玩过这招。都是堂堂正正的野战,不是伏击什么的,率两千人,将李克用的三千重骑兵砍得落花流水。 所以,不要说什么骑兵一对一肯定能冲垮步兵,这个真不一定。 中晚唐,步兵在人数比骑兵少的情况下,昭义刘稹的人就给朝廷骑兵上了一课。双手重剑、长柄斧、钩镰枪,骑兵冲入阵内,阵不乱,反倒把骑兵拉下马来一一砍死。 还有,香积寺之战,官军、叛军列阵厮杀,打了足足四个时辰,也就是8个小时。 哥哥们,即便各阵可以轮流休息,但打一整天是真旳很牛逼了,不是坚韧的步兵根本做不到。 到了酉时,4000回鹘精骑才趁着叛军体力、精力消耗到极点,在官军步兵动摇其阵脚、士气的情况下,发动最后一击,最终击溃叛军。 这些回鹘人,一开始怎么不绕后袭扰什么的?没用啊。那只能对付菜鸟步兵。 昭觉寺之战。 史朝义十万众列阵前进,鱼朝恩令射生五百人下马,以强弩射之,“贼多死,而阵坚不可犯”。 大家可以自行想象排队枪毙的情节,一方“攒矢注射”,步兵前面几排大面积死伤,但后排很快补上,大阵还在前进。 若不是出了马璘这个绝世猛男,这仗结果真不好说。 赵匡胤的部队能和六十年前的汴梁禁军比?能和安史叛军比? 先写这么多吧。以后有空再谈谈我国古代骑兵的发展,历朝历代,骑兵的装备、战术其实都不太一样的。(未完待续) 第622章 乱 前方的消息陆陆续续传了回来。 此时邵树德已驻军淠水西岸,终日沿河巡视,查探地形。有几次,甚至还渡河东进,登上山岭,俯瞰地势。 不当厮杀汉好多年,此番亲自在一线带兵,其实感觉还不错。 人一旦到了高位,当上一个势力的最高统帅,各方面压力袭来,亲征的机会会越来越少。 便是亲征了,多半也驻跸在某处,不会上一线,失去了很多经历,同时也给手下大将创造了刷功劳、涨威望的机会。 “大帅,寿春看着诱人,但不可掉以轻心啊。各方势力争夺倾轧之所,不如敬而远之,观望风色。”刚刚涉水渡过淠水,抵达了西岸,陈诚有些后怕地看着东面的群山与林泽,那里仿佛隐藏着无数的梁军,随时会扑过来,将他们斫成肉泥。 “我还没失心疯。就这一万新卒,如何拿下寿春?”邵树德指着远处正在操练的军士,说道:“眼下不过是主动出击,就食于敌,迟滞贼军,给淮北的两万人马撤回来的时间罢了。” 义从军、天雄军两部,都是战力不错的老部队。他们渡过了汝水,与梁军隔河相望。 这里是足足一万五千步兵,外加来自襄阳的一千一百骑兵,万一搞成河阳之战的复刻,被梁人追着屁股撕咬,那也太难受了。 崔洪部数千人已经抵达了淮水南岸,军士们心下稍定。花了两三天时间整顿后,又渡河北上,接应尚在褒信县强迁百姓的赵匡璘部随州兵,大军徐徐后退,有人阻敌,有人扰敌,相对较为从容。 根据最新收到的一份情报,义从、天雄二军也开始交替掩护,分批南撤了。 杨师厚就几千人,不敢追,在汝水北岸目送。 传闻中丁会派了数千人东进蔡州的,但一直没见到,也不知道如今运动到了何处。 牛礼只能不断把斥候游骑往外撒,但一无所获,现在他怀疑丁会到底有没有分兵过来。莫不是被折宗本粘住了,暂时抽不出兵力? 拷讯俘虏得到的另外一份情报就是,汴州拼凑了一部分人马,由庞师古统带,南下蔡州。这一路至少有一半路程可以乘船,行军速度很快,剩下一半走路,就不是太远了,让人颇为警惕。 如此看来,梁人的作战意图其实很明了—— 夏军北上攻入蔡州,确实让他们措手不及。但他们的应对也很快,顺势而为,以蔡州为饵,吸引夏军主力北上,随后派庞师古部南下,作为蔡州守军的后援,让他们知道外有援兵,不至于三城陷落。 与此同时,丁会可能也会分一部分兵马东进,侧翼威胁围城的夏军,动摇夏军士气。 最后,还有一个大杀招,那就是徐、宿兵马顺着河流南下,由氏叔琮统帅,至淮河流域集结,然后走南岸,入寿州,攻占申、光,截断围城夏军的归路,将这两万人全部包围在淮水北岸。 大方略没有问题,确实是在战事突发之后能够做出的不错的方案。但各部之间需要极好的配合,尤其是要等氏叔琮那一路的兵马到位,此时庞师古、丁会、杨师厚再发难,可收到奇效——在得知淮水南岸的后路已被截断的情况下,攻城的夏军定然士气大跌,随后梁军各部主动出击,打一个歼灭战是大概率事情。 在这个方略中,杨行密肯定提供了一定的便利,这就很耐人寻味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到底是怎么样的呢?或许,扬州方面内部也一定很矛盾吧,意见未必就统一了。 远处传来了高亢的喊杀声,那是士兵在操练。 邵树德策马驰了过去,静静观看。 这不是他熟悉的部队。如果是在铁林、武威等老部队,他走入人群之中,能够得到将士们的欢呼。 但在这些新募军士中,他的威望还没有建立,士兵们也未必信赖他。 这一来一去,就差了好多。士气,始终是战斗力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郑勇在军阵旁走来走去。 他最近的压力很大。作为亲兵十将,与主帅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家中的豪宅,大王赏赐的。美姬,亦是大王赏赐的。诸多钱帛,还是大王赏赐的。 这些仅仅只是财货方面——确实,美姬、小妾,在时人眼里,就是“财货”。 走到哪里,别人都毕恭毕敬,说话十分客气,更有诸多谄媚巴结者。 享受了这么多好处,关键时刻就要体现出价值,不然就得被别人戳脊梁骨,这是他不愿意接受的。 所以,训练这批新兵,他十分尽心。以期能尽快提高战斗力,发挥作用。 邵树德看出了郑勇的焦虑,对新兵的训练进度也十分满意。给你机会了,就要把握住。带一万人,不知道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呢,哪怕是新兵。 “大帅,折将军传回了好几份军报。”李忠一路小跑,恭敬地递上了一摞牒文。 “做亲兵十将,与做一般的军将不同吧?累是够累的。”邵树德接过牒文,随口问道。 “末将能统亲兵,那是三世修来的福气,自当尽心竭力,岂敢言累。”李忠回道。 “和你阿父一个德行。”邵树德大笑,不再说话,仔细看了起来。 折从古带了两千骑,进入安丰县境内后,没遇到任何阻拦。相反,梁人对他们的到来猝不及防,被劫掠了一些粮草,杀伤了少量人员。 随后,他们又快速北上,沿着淝水突进,路上又突袭了一支梁军运粮队伍,杀伤夫子百余人,余众一哄而散。 三月初二,抵达了寿州左近,这时候终于遇到了梁军大队。 他们出动了三千多步卒、数百骑兵,试图驱赶。 折从古没与他们过多纠缠,只与对方骑兵厮杀了一场,随后便西蹿,沿着淮水一路前行。 一路上,看到淮河水面上密密麻麻的船只,大致估算了一下,光他们沿途看到的,估计就运了不下五万斛粮草或等重军资。 从这些蛛丝马迹,其实已经可以判断出很多东西了—— 大军如果在前线扎营,与敌对峙,那么营中一般会存三月左右的粮草。即便做不到这点,主将也会尽力去做,确保粮道被断后还能继续坚持,等待局势出现变化。 如果是一万步兵,按照国朝惯例,一天吃三顿,共六个胡饼。单个胡饼用面半升,一万人一天就是三百斛面,三个月就要两万七千斛。如果送来的是小麦,那还要更多——当然也不会浪费就是了,麦麸可以喂马和役畜。 梁军出动的规模,应该是以万计的,按照船只运输频率、数量推算,应在三到四万人之间。有些船只上还有一些军士模样的人,这可能是随军的工匠、郎中、文吏之类的人员。 折从古没有写出自己的判断,只描述侦察到的事实。邵树德看完后,愈发庆幸从蔡州退兵是正确的,与大通马行、听望司探听得来的消息对上了。 如今梁人大军云集淮西,看似局部战场压力很大,但未必是什么坏事。 朱全忠就那么多兵,这里多了,那里就少,很明白的事情。 你既然敢在淮西和我玩这么大规模的决战,那么就要做好其他战场糜烂的心理准备。 决战?呵呵。为什么和你决战? 只有弱势一方才会求着决战,一锤子买卖。我赢面大,为什么要把希望寄托于偶然性极大的决战? “哈哈,朱全忠急了。”邵树德笑道:“先沿淠水戍守,迟滞梁人,待主力退到淮南后,再和他计较。” 老朱啊,老子和你踢的是联赛,而不是一场定胜负的淘汰赛。 “咦?”邵树德看到最后一份,居然是臧都保送来的。 看完之后,递给了陈诚。 有人密报,安州刺史武瑜征粮,诸县皆怨。 武瑜为了甩锅,直接说这些夏人需索的粮草,若不给,全州六县十余万口皆要被屠戮,无孑遗矣,于是安州上下更怨。 更有人看见,武瑜府上人员进进出出,有不少生面孔,怀疑是黄州过来的使者。 陈诚看完一点不惊讶,道:“大帅,武瑜这等人,本就不堪信任。臧将军带三千天雄军士卒镇安州,不就为了防着他们么?大帅神机妙算,早有准备,何忧耶?” “本是为了防行密。鄂岳这些刺史,一个个全是墙头草。”邵树德说道。 安州刺史武瑜,历史上曾投靠过杨行密,被梁军所杀。 黄州刺史吴讨,为了保住权势,投靠杨行密,但很快被收权了,啥也没剩下。 岳州邓进思、蕲州冯敬章之辈,也是左右摇摆。 杜洪这人,驭下手段太差了。实力也不行,搞得现在就鄂州一地了。邵树德甚至怀疑,鄂州下面的县是不是还听他的,县下面的乡、里…… 这就是人心。 你不行,底下人自然有想法,更何况这些要么是贼帅,要么是土豪,都有自立的本钱。 “武瑜勾连淮南,此事不管真假,都要当真的来办。”邵树德思索了一下,问道:“陈长史,你说这是杨行密的主意,还是底下人的主张,比如黄州瞿章?” 瞿章,杨行密部将,“权”知黄州事,还不是正牌的刺史,比不得朱延寿三人。 “黄州政务,瞿章只管小事,大事悉禀报广陵。如果黄州有人来,必然出自杨行密之意,大帅勿疑。”陈诚说道:“相反,如果是朱延寿遣使而来,则未必是杨行密的本意。” “杨行密要管不住这帮军头了。”邵树德揶揄了一下。 大家都是同行,看问题往往不会错。 杨吴这股势力,朱延寿、田覠、安仁义三大军头是想扩张对外打的,但杨行密不同意。 不是老杨不想扩张,而是这种对外扩张,只能在他的主导下,由他来。 邵树德记得历史上这三个人全都造反了。 田覠要歙、池二州,杨行密不给,田覠又出兵攻下昇州,但杨行密任李神福为昇州刺史。 田覠跑到广陵去见杨行密,二度讨要他名下的歙、池二州,杨行密还是不给。最离谱的是,杨行密的亲信还私下里向田覠要钱,甚至连广陵的狱吏都威胁田覠索贿,可能觉得他要失势了,早晚住到他的监狱里。 打压军头,邵树德能理解,但杨行密没处理好也是真的。 或许,他也处理不好,这和他起家的过程有关。仗打得太水了,几次靠这些大将救命跑路。被围宣州时,想弃城而逃,是田覠力阻,并亲自鼓舞将士士气,这才奇迹般赢的。 主帅就这个威望,大将跋扈也正常,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博弈。 老杨为了除朱延寿,不得不装瞎,一装就是三年,老婆当着他的面与侍卫私通,上演夫目前犯,也装作看不见,这才把朱延寿骗来杀了。 老杨是真的惨! 邵树德只觉有些不寒而栗,当君主当到这份上,确实憋屈。 随后又想了想,李唐宾敢学田覠、朱延寿、安仁义等人,在他面前这么跋扈吗?应该是不敢的。 朱全忠、李克用,杀大将也不至于这么憋屈,这就是威望和掌控力的原因了。未来对付淮南,朱延寿之辈是很好的突破口。 “让武瑜来见我。”邵树德突然说道:“再写一份表章,保举朱景为寿州刺史,抄一份送给朱景。” 李忠站在一旁,下意识身体一紧,上任才几天,就要干这种活了? 陈诚没说话,他在思考如今的形势,感觉太复杂、太诡异了。 明明就两三个州,但各种势力掺杂,各有心思,甚至一個阵营中还有两种态度。 一着处理不慎,搞不好会引发三方乃至更多的势力乱战,得好好想想。(未完待续) 第623章 顾此失彼 乾宁二年三月初四,河阳南城。 刚刚入睡的霍存被亲兵喊了起来,他气冲冲地登上了城楼,随即目瞪口呆。 野外到处都是火把,如同两条火龙,遥遥延伸向远方。 火龙行进的速度并不快,可能是因为夜间行军的因素,但给人产生的心理影响却非常大。同时,心里也产生了疑惑:他们从哪来的? “必是偷渡大河南下的。”霍存铁青着脸,直接下了城楼。 他毫不怀疑,野外打着火把活动的是夏贼,人数不多,大概数百骑的样子。他们本可以悄悄从别的地方走过,但却大摇大摆从河阳南城附近“路过”,打的什么主意,不问可知。 回到府中后,霍存毫无睡意,盯着面前的地图仔细查看。 “比国朝初年王世充的景况要好一些。”看了半天后,霍存自嘲地笑了两声。 长安、洛阳之间,崤函地带最为重要。谁控制了整个崤函地区,那么就对敌人有了主动权,有了巨大的优势。 如果谁都没法全部控制,那么至少也要控制半个。 立足长安的关西集团,至少要把崤函西部即陕州拿下,立足洛阳的关东集团,至少要控制东半个崤函谷道。 春秋时期,崤函谷道西部为晋国控制,秦国十分难受,难以东出。 东西魏时期,宇文泰占领弘农郡(陕州),一下子摆脱了被动的局面,不用被人欺到潼关门口了。因为力劝宇文泰进取弘农,宇文深被宇文泰称为“吾家之陈平”。 国朝初年,长安、洛阳之间兵力稀少,防御力量极其薄弱,刘文静领兵东略,几乎武装游行般占领了整个崤函谷道,直接屯兵新安县,说出去都没人相信。 这种极为关键的战略要地,为何能让刘文静毫不费力就占领了呢?为何没人防守? 其实这就是大一统王朝崩溃后造成的混乱了,地方上空档极多,机会也非常多,席卷起来的可能性很大,连崤函谷道都没人守,简直不可思议。 但如果刘文静出潼关后,发现崤函谷道控制在一个存在了一百四十年的割据藩镇手里,这个藩镇有经年训练的职业武人,有完备的军工生产体系,有行政班子,内部互相联姻通婚了一百多年,相对稳定,那他要花多久、要付出多大代价才能攻下一座座险隘? 而且在打的过程中,还可能遇到其他藩镇的干涉。因为每个势力都存在了一百多年,边界相对稳定,合纵连横玩了不知道多少回。但大一统王朝末年,天下大乱,各个势力可能还忙于抢占地盘,巩固势力,建立班子,等他忙完这些事,睁眼一看,被人打到家门口了,已经无险可守。 王世充的洛阳,从一开始就没有整个崤函谷道,函谷关(新安县)都在唐军手里,这还打个**。 “王家后生无能,陕虢让邵贼玩了一出假道伐虢,河中又引狼入室,真是废物。”义子霍彦威坐在霍存身边,忿忿道。 “咱们的运气已经不错了。”霍存摇头道:“大顺二年,张全义镇河南府,邵贼引军三万余东进。若不是梁王当机立断,调十万大军西行,崤函谷道要被邵贼占去大半。这些被邵贼吞下去又吐出来的地盘,这些年耗掉了他多少人命?顶了多长时间?所以我说,比太宗伐王世充那会好多了。吾儿,最近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以太宗伐王世充为例,你看看李唐宾、高仁厚会怎么做。” 霍彦威将目光转向地图,沉思了起来。 “武德元年(618),李密旧部、柏崖城守将黄君汉在崔义玄游说下投降,随后于济源大破王世充之子,又攻拔河阳三城。”霍彦威说道:“此所谓北路,艰险者轵关、河清是也。邵贼入河中之后,连续东出,去岁河清之役,我军失利,柏崖、河清、轵关之险要据点尽失,河阳大部沦陷,北城亦为奸贼解宾、苏濬卿等人投献,仅余中潬城、南城。此一路,太宗在与王世充开战前便已握于手中,然邵贼并未尽全功。” 霍存点了点头,用眼神鼓励他继续说。 “武德二年(619)正月,李密旧部、伊州刺史张善相投降归国。”霍彦威道:“伊州为洛南三关之总道口,王师可经洛水谷地而下,直扑洛阳,此所谓南路。夏贼为我军阻于二崤山,无法迂回洛水谷地。其欲至洛南,还不如从汝州北上。这一路,暂时无忧。” “义宁元年(617)十二月,刘文静轻取崤函谷道,置宜阳、新安二郡,此时王世充才刚抵达洛阳三月,正与李密交战。待其战完李密,洛阳以西已无险可守,雄关险隘皆在王师手中矣。”霍彦威继续说道:“这一路,贼帅李唐宾反复攻打,死命推进,今已抵达新安城下,比之刘文静当年,亦只差了一个新安县。” “阿父,儿以为,邵贼欲取洛阳,高仁厚一路,还需攻克河阳关、孟州南城,李唐宾一路,仍会攻新安县。如此,才能取得太宗伐王世充之战爆发前占据的地利优势。” 这事说起来就都是眼泪。 邵树德拼死拼活数年,拼杀到现在,还不及李唐正式攻王世充之前的战略态势。 义宁元年(617)七月,李渊起兵南下,十月进长安,十二月就已派刘文静东出收取根本没人管的崤函谷道。 武德元年(618),李密旧部黄君汉又把洛阳北面的据点送给李唐,王世充没空管。 武德二年(619),张善相差点把洛南也送给李唐,王世充终于腾出手来,出兵夺了回去。 武德三年(60),李渊决定对王世充开战,李世民总督各路兵马,他直接去了新安县。 新安县,或者叫通洛城,或者叫函谷关,到现在还控制在胡真手里,经营得像铁桶一般,让人无话可说。 “吾儿,你说错了一点。”霍存笑道:“今时不同往日,李唐宾未必会猛攻新安。但河阳三城,邵贼一定会攻。” 霍彦威闻言沉思。 …… 就在霍存父子看到那支偷渡南下的骑军从河阳南城外一闪而过时,第二日,飞龙军使契苾璋亲自带着大队人马,随身携带奶粉、豆子等可供十余日消耗的粮草,突入魏博镇属州卫州境内。 魏博现在忙得很,地方守备空虚,因此当他们突入汲县的时候,同样没人管。 一人双马的飞龙军行军速度很快,直冲渡口,收集到了一些船只,趁着汴军水师被吸引到了西面的有利时机,趁夜渡河南下,进入了酸枣县地界。 酸枣,滑州属县,东南距汴州不过百余里。 梁人内地空虚,酸枣县好几个渡口,兵力都不满千,且多为战力一般的州县兵。 大军南下之后,顾不得疲劳,立刻对渡口发起了猛攻。 一千甲士下马步战,只花了一个时辰就彻底攻陷渡口,俘斩四百余众。 随后,辅兵们便开始伐木设栅,构筑营寨。 战兵又分成数股,趁着梁人没反应过来,去周边村落收集粮草,顺便抓捕一批民人回来帮着修筑营垒。 契苾璋坐镇渡口之内,看着仍在陆续渡河的飞龙军将士,犹自不敢相信,梁人内地竟然空虚成这样。 “都以为我们要打洛阳,那是李唐宾的事情,我打個屁的洛阳。”契苾璋冷冷一笑。 梁军在黄河沿线,有两个重兵集团,其一是据守洛阳的胡真集团,其二是郑、孟一带的朱珍集团,两者合兵近六万人,都是战斗力较强的衙军。 之前夏军大部分时候在西边活动,偶尔到郑州转一转。大河解冻之前,基本都退回了黄河北岸。 大河解冻之后,梁人有所松懈,恰好南边蔡州战事爆发,一些驻防部队拼凑起来,交由庞师古带着南下,地方上可谓空虚无比。 邵树德的命令经五百里加急传到河阳后,高仁厚立刻召集诸将议事,符存审建议趁着李克用伐魏博,突入卫州,然后渡河南下,梁人一定措手不及。 契苾璋本来有些忐忑,今日一看,果然让符存审猜中了,渡口只有几百羸兵,被渡河过来的先头部队轻易攻取,得以接应主力部队渡河南下。 接下来怎么办?契苾璋有些踌躇。 摆在他面前的是一片开阔的跑马地,向东可至滑州,向南可至汴州,向西南可至郑州。 看起来似乎往汴州去价值最大,虽说攻不下,但至少可以吓朱全忠一跳。 但事情没那么简单。 此番飞龙军出动了五千人,带了上万匹马,最大的问题就是粮食。 往汴州去,梁军的实力或许要强一些,未必能掳掠到多少粮草。一旦补给中断,人还可以饿个一两天,但马儿一顿都饿不了,这是最大的难题。 契苾璋想来想去,下不了决心,打算等全军渡河完毕,再召集诸将,大伙一起商议个对策出来。 “可惜缺个内应。若有内应,尽数告知梁人虚实,则胜算大增,可将这中原之地搅个天翻地覆。”契苾璋重重地叹了口气,很是无奈。(未完待续) 第624章 腹地 博浪沙亭之内,箭矢如雨,杀声震天。 几乎只花了小半个时辰,聚集在这里的数百梁人就被杀散了。 他们主要是土团乡夫,押运一批粮草送往郑州。路上就被盯上了,匆忙之间,躲进了博浪沙亭,打算依托这里的土墙进行抵抗。 若他们遇到的是骑兵也就算了,那确实可能啃不下来,但他们遇到的是以步战为主的骑马步兵。低矮的土墙很快被突破,装备精良的飞龙军士卒刀劈斧砍,将这些土团乡夫杀得哭爹喊娘。 兵法奥义是什么:以多打少,以强击弱。 博浪沙亭之战,几乎都对上了。 五千骑马步兵下马披甲,人人悍勇,即便有新加入的士卒,也是训练了几年,且是从两万多新兵里挑出来的好手,器械精良,配合默契,打那些无甲或轻甲的土团乡夫,简直和砍瓜切菜一般。 “将合用的带上,不能用的,一把火烧了!”契苾璋吩咐道。 其实也不用他多说了,士兵们都知道哪些可以拿,哪些拿不了。 运粮的大车有役畜,以驴、骡为主,挽马次之,甚至牛也有。 辅兵们轻车熟路地解开挽套,将马、骡收集起来,编入队伍。 这些役畜的作用也是非常大的,可以驮载不少物资,比如粮食。关键之时,还可以杀掉吃肉。 事实上,在辅兵们眼里,骡子的作用要远远超过驮马。耐粗饲,负重能力强,还可以挂箱子。如果有选择,他们更愿意自己管理的役畜队伍骡子化,而不是驮马化。 至于驴,老实说速度有点慢了,但他们不介意带上一些,毕竟也可以驮载粮食。如果有敌骑追来,抛弃就是了。 有军士开始取水做饭,契苾璋则找了个相对干净的地方,又一次研究起了地图。 整个博浪沙亭内忙忙碌碌。 洗刷马匹、修理器械、审问俘虏等等,忙得不亦乐乎。 这个地方在滑州酸枣县西南八十里、郑州阳武县南五里,为张良击秦始皇处,汴水在南方流过,直入大河。 契苾璋不打算在这边停留多久。 如今就是要跑起来,一旦停下,就有可能会遭到梁军的围攻。不是怕了他们,而是不值得。 按照事先制定的方针,此番就是要打击梁人的薄弱处,消耗他们的实力,正所谓疲敌之计也。 汴水两岸有很多商业城镇,可以劫掠商旅。只需要成功个一两次,商人们收到风声后就会不来了,至少短期内不会来。 给沿黄河布防的梁军输送物资给养的队伍,可以袭击,人杀掉,粮食抢走,抢不走的烧掉。 到前线轮换的州县兵或土团乡夫,小股的伏击吃掉。逼迫他们大队行军,但这样就降低了人员集结、轮换的效率,也增加了成本——本来某县需调一千人到前线,直接走就是了,但现在不敢走了,必须全州的一起出发,最好给他们配一些有经验、有战斗力的部队同行,这里面产生的问题可太大了。 另外,还有不可忽视的人心、士气方面的影响。 你到汴州、滑州之类的主要城池附近活动,当地官员、军将、百姓怎么想?会不会觉得梁军很无能,居然让人杀到州城这边来了。久而久之,人家会不会起什么别的心思呢?可别忘了,当年曹州投降梁人,就是因为看不到希望,灰心丧气之下降的。 做这种深入敌境袭扰的事情,骑兵都不适合,就得有攻坚能力的骑马步兵来。当然,骑战、步战双双精通的也可以,但那个培养成本就太高了——一个骑马步兵的成本,本就已经大大超过骑兵。 在博浪沙亭休息了一晚,三月初六,他们先牵马步行,向阳武县的方向走了约十里。在斥候回报发现梁军游骑后,立刻翻身上马,调转方向,狂奔九十里,杀回了酸枣。 他们不需要像骑兵一样爱惜马力,因为他们不骑马作战,马就是纯粹的代步工具。骑兵一天奔袭九十里的话,可就没有作战能力了,除非你有多匹马备用。 酸枣津附近来了一些州县兵,正在清理夏军丢弃的物资,猛然间遇到杀了回马枪的夏军,直接就被杀散了,死伤百余。 飞龙军在此休息到后半夜,随后换了备用马匹,一路往东北方五十里的灵昌县杀去,也不知道他们的目标到底是哪里,或许根本没有目标,就纯粹是随心所欲地搞破坏? …… 郑州城内,朱珍一晚上没睡。 他手头的兵其实不少,光衙军就有三万余人。此外还有不少土团乡夫,都是不需要春播的壮丁(种的越冬小麦)。而此时春播基本已经结束,过一阵子,兵力还会更多,他甚至起了集结大军,渡河至北岸据点,袭扰夏人的念头。 可没想到,大河解冻之后,夏人居然还敢过来,如此肆无忌惮,这是看准了宣武诸州内部的空虚啊。 洛口、汴口、盟津、河阴、汜水以及一些重要渡口,都要派兵留守。 这些据点里,有的比较重要,需要派驻重兵,比如洛口、汴口、盟津(河阳)等,渡口可以留少量兵戍守,但总得算下来,依然耗去一万衙军,外加数量更多的土团乡夫,与衙军形成高低搭配,守住这些重要地段。 剩下两万衙军,主要屯驻在二线的郑州左近,随时援应各处。 这个兵力部署,也不能说错,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夏军从哪里来,只能搞个前轻后重的配置。但这其实有个致命的问题,即这种配置是为了应付夏军主力渡河南下而做的方略。如今看来,夏军并没有这么玩,从大河上冻开始,他们就不断派出中小规模的骑兵,深入河南州县,截杀信使、袭击运粮队伍、突袭小股兵马等等。 为此,朱珍、胡真甚至就连汴梁,都把大量机动兵力调了出来,对这些夏军骑兵围追堵截,反复厮杀,双方都产生了不小的伤亡。 他现在手头能用的骑兵不过两千多,还不满三千。戴思远的飞龙军八千人倒是一支绝好的围追堵截力量,可惜左厢去了洛阳,右厢被张存敬、葛从周带去了魏州,一时半会赶不回来。 靠他手头这些兵力,没有把握抓住这股四处乱窜的夏贼,或许需要其他方面动员起来,调兵回援,一起围追堵截。 但这话他不会说。 梁王刚刚搜刮兵马,交给庞师古,带着南下蔡州,你突然向他叫苦,要求增兵黄河一线,会有什么后果? 这仿佛就是在扇梁王的耳光,告诉他你错了。看看现在北地多么空虚,简直可以让人跑马了,人心惶惶,快承认错误,抽兵回来吧。 这话不能自己说,得让别人先出头。反正夏贼好像往滑州去了,已经离开了他的防区。 但作为宣武军政集团的高级首脑,朱珍还是对未来产生了相当的忧虑。即便梁王震怒,屠刀没落到自己头上,但整个集团左支右绌、顾此失彼的窘境,却也是显而易见的。 这才是夏贼第一年大规模袭扰。 他们的实力似乎非常强劲,已经是天下第一大势力,完全可以派一部分骑兵或骑马步兵陪他们梁军“玩”,然后收取其他地盘,进一步增强实力。 大顺二年,夏贼第一次东出,被击退,回师时取了陕虢。 大顺三年,崤函谷道鏖兵,夏贼控制了金商四州,附庸了山南东道诸州。 大顺四年,崤函地带战事依旧,夏贼入河中,占领了这块肥地,并大大增强了可以在中原动用的物资、兵力。 大顺五年,整个崤函谷道大半丢失,柏崖、河清、轵关等关键据点丢失,河阳全镇沦陷。 今年,夏贼已经派兵袭扰到了多年未历兵火的汴宋腹地,同时在南线攻占申、光二州,杀入蔡州大肆掳掠,杜洪看样子也投靠了过去。 夏贼的实力在一天天增强,梁军的实力在一天天衰弱,再打下去,胜算何在? 朱珍自问不是什么反复小人,但局势若此,有点脑子的都知道不太对劲。 如今唯一较可行的方案,就是集结主力,夏贼也集结主力,双方找个地方来一次决定性的会战,胜者俘斩十万人以上,拿走一切。 长期的鏖战厮杀,梁军看不到获胜的希望,但一场定胜负的决战,偶然性就大多了。 只可惜邵树德多半不会给他们这种机会。他就像個老练的猎人,不断调戏着他看中的猛兽猎物,让这头猎物消耗体力,失血过多,最后轰然倒地。 再看看吧。朱珍叹了口气。 随后他翻出了一摞书册,这是所辖各军将士的军籍文册。 他的目光不断地在一个又一个名字上掠过。 有的人是十年前他从青州招募回来,手把手带出来的。 有的人是收编的蔡贼,他甄别考察后觉得有能力,举荐给了梁王。 有的人是梁王出镇汴州前的宣武旧军,他将这些人收服,同样举荐给了梁王。 有的人是多年征战中,投降他的外镇军将,如今早已是梁军一分子。 …… 太多了! 即便梁王多番整顿,但整个梁军,没人敢说有哪支部队的人和他朱珍完全没关系。 这些日子,他也在操练、整顿手头的三万多人马,进一步树立威信。 当然,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将不知兵,如何打仗? 军士不信服,如何有士气? 军中诸将,能者上,庸者下,以前他还不太敢这么做,日后该好好整顿整顿了。 都是为了提升战斗力罢了! 胡真从去年开始就在这么做,很正常了。(未完待续) 第625章 坚持 汴州,古称大梁。自北朝末年以来,已称殷盛。 隋文帝开皇四年,“及上祠太山还,次汴州,恶其殷盛,多有奸侠,於是以(令狐)熙为汴州刺史”。 隋文帝为何厌恶汴州的繁盛,不得而知。或许是工商业繁荣,社团分子多了,治安较差,或许是他本人更喜欢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志在把天下变成一个大农村,或者只是单纯地厌恶关东地区的富裕,于是他任命令狐熙整顿。 令狐熙“禁游食,抑工商,民有向街开门者杜之,船客停于郭外星居者,勒为聚落,侨人逐令归本,其有滞狱,并决遣之,令行禁止”,抑制工商业的一整套组合拳下来,其实没啥卵用。 后来,不仅汴州发展起来了,就连临近的宋州也成了数一数二的都会。 杜甫有诗云:“昔我游宋中,惟梁孝王都。名今陈留亚,剧则贝魏俱。” 大意是,宋州(宋中)仅次于汴州(陈留),与魏博的魏州、贝州一样繁华。 汴、宋二州,是中原的精华,也是最富裕的地带。 但安史之乱的爆发,以及随后产生的藩镇割据问题,生生让这个富庶繁华之所的百姓变成了好勇斗狠之辈,日复一日的军事动员,三天两头的战阵厮杀,在注入武德的同时,也使得地方经济遭受了巨大的破坏。 江淮之间认定的“劫江贼”,无论朝廷派谁来调查,汴、宋二州都要被点名。 好好的富庶之地的百姓,为何要去做贼?还不是被逼的! 好在朱全忠讨平了秦宗权,中原大地瞬间清净了。 强有力的秩序被重建了起来,百姓生活日趋安定,源源不断产出大量粮帛——尤其是绢帛,给朱全忠提供了大量收入。 今天朱全忠冒雨来到了宋州,亲自劝课农桑。 他看起来一点都不慌,面容平静,说话不急不缓,让一众提心吊胆的官员放下了心。 在这个年头,好消息传得没那么快,但坏消息绝对一日千里。 夏贼突袭攻破了灵昌县,这是极为震撼人心的事情。这个县虽然远在滑州,但如果夏贼调头南下,直奔宋州而来,似乎也不需要多长时间。 如今只希望他们赶紧东蹿,跑到朱瑄的地盘上,别再祸害汴宋诸州了。 “李克用在魏博大肆掳掠,不仅魏州受难,其余诸州也再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失。”朱全忠行走在密密麻麻的桑林间,叹道:“罗弘信向我诉苦,说李克用拉去了不少草原藩骑,他们为了便于策马狂奔,大肆砍伐、烧毁桑林,今年清河绢怕是没多少了。” 跟在他身后的裴迪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随即问道:“大王,夏税是否要加赋?” 朱全忠犹豫了一下,道:“先加一点吧,李克用即将败退,罗弘信应不至于一点不上供。” “遵命。”裴迪应道:“战事频繁,用钱的地方多,相比百姓们也理解大王的苦衷。” 朱全忠笑了笑,不置可否。 其实,去年已经加了一次赋了,但幅度很小,影响不大。 今年若魏博大量减少乃至停止上供,对财计的影响就比较大了。尤其是清河绢,质量很好,价格不错,比一般的绢更值钱。 清河郡就是贝州,所产绢帛曾经号称质量第一,产量也很大。 这个第一不是指高端品,而是安史之乱前,租庸调财税制度下,每家每户都要缴纳绢帛时的平均质量。 在那时,朝廷太府寺的检验官曾将全国调绢的质量分为八个等级,河南、河北有4州入级,质量全部在前五等;蜀中有1州入级,没有一州进入前五等;长江中游一带(如襄阳)有7州入级,其中有4州排在第五等,其余全在后三等;江淮一带有6州入级,其中州排第五等,州排在最末等。 这是对产量占据绝对多数的普通调绢的质量评定,反应了各地的平均技术水平。 巢乱之后,有不少北方人南迁,带去了中原先进的技术,南方的耕作、纺织技术得到了显著的提升,但离河南河北还是有很大的差距。便是到了北宋末年,清河绢(贝州)已经因为三易回河而不再具有盛名,但接棒的是河南的京东路。 靖康元年,“金需绢一千万匹,朝廷如数应付,皆内藏元丰、大观库,河北岁积贡赋为之扫地。如浙绢悉以轻疏退回。” 赔款给金人的一千万匹绢,主要是河北出的,浙绢质量不佳,被金人退回。 魏博作为河北最富庶的地方,它的臣服,是这么多年来最令朱全忠感到得意的事情。 尤其是最精锐的豹子军为朱珍所灭,更是极大打击了魏博武人的士气,不然如何肯这么老实地上供? “大王——”走了一段后,二人出了桑林,裴迪忍不住说道:“还是得尽快将夏贼赶走。今岁蔡州汝阳、真阳、褒信、新息四县惨遭蹂躏,蔡州贡赋多半不足。若再让人祸害了滑、郑、汴、宋、亳诸州,则财计更是雪上加霜。” 朱全忠但走路,不答。 不远处是蜿蜒流淌着的汴河,连接宿、泗,直达郑、汴。河上有一些船只,看起来似乎是朝廷的漕船,但数量每一年都在减少,似乎说明了很多事情。 “杨行密答应出兵了吗?”朱全忠突然问道。 裴迪哑口无言,这事是敬翔在办,他只隐约知晓一些,可能还没李振等人了解得多。 朱全忠也很快反应了过来,笑道:“行密贪得无厌,想要楚、濠、寿三州,与泗州连成一片。” “大王,不能给啊。”裴迪惊道:“楚州便罢了,寿、濠二州如何能给?” 他最近一直在梳理南边几个州的财税,觉得很有搞头。楚州给了就给了,寿、濠二州若给出去,委实太心痛。 更何况,人都是不知足的。杨行密若尽得楚泗濠寿,下一步会不会要徐、宿呢?胃口是远远无法满足的。 朱全忠的脸也阴了下来。 虽说漫天要价,落地还钱。但杨行密这个“要价”,也太不给面子了,让老朱有些恼火。 事实上,若不是夏贼实在逼得太紧,他在平定二朱、王师范后,就会挥师南下,尽取淮南之地。 与邵贼的战争进行到第五个年头了,他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有一个不受干扰的后方多么重要,淮南恰恰可以承担这个角色。 河北看着富庶,人口众多,但地方势力强大,其实并不好打,还面临着李克用的争夺。 那个地方,在他看来早晚要被各方打烂。若打个几十年,千万户口,搞不好只能剩下一半,损失五百万人以上。 李克用都能砍桑林了,什么事做不出来?下一步会不会掘黄河? 呃,朱全忠脑中灵光一现,但随即又深深地埋在心底。 有些事不能做,做了后果非常严重,不但敌人会与你不死不休,就连自己人估计都会看不下去。 事情还没到那一步。 “既然已经派出两路兵马南下,那就不能犹豫。”朱全忠突然说道。 似乎是在说给裴迪听,又似乎在说服自己。 “若此时撤兵,则贼势愈炽,人心更是纷乱。”朱全忠继续说道:“如今是我和邵贼比拼意志的关键时刻。邵贼在淮南弄了一大堆人马,他就好受吗?襄阳诸州、申光二州,哪一個不是穷得底掉?宋州十县,今年能产一百多万匹绢,那几个州哪个能做到?便是做到,质地也不如。邵贼都能坚持,我如何不能坚持?” 裴迪想了想,似乎也只能如此了。 山南那些地方,确实穷困,至今还有很多在烧荒种地,农业技术非常落后。 绢帛产业也差不多。 “南人养蚕室中,以炽火逼之,欲其早老而省食”,造成蚕丝“细弱,不逮于北方也”。 淮南算是南方蚕桑技术较好的,但德宗贞元年间“艺桑鲜而帛疏滥”,简而言之,南绢颜色艳丽,但不够缜密,蚕丝也粗细不均,对一些公侯世家子弟来说,他们喜欢颜色艳丽的,但就普通人而言,更喜欢致密、均匀的。 甚至就连杨行密,派人到汴州卖盐、茶的时候,也要采购河南的仙文绫、赀布回去做官服、军服。开元末年,宋、亳二州的绢布质量已经上升到第一等,郑、汴、曹、怀四州的绢布也升到第二等,是河南的大财源。 “夏贼突入滑州之事,口风要紧。”朱全忠又道:“我已经下令,诸州县官员不得公然谈论此事。一切等庞师古、氏叔琮击破邵贼,班师后再说。” 裴迪默默点头。 其实他对庞师古、氏叔琮能否打赢持怀疑态度。邵贼这人,虽然很多人嘲笑他打仗和老头一样,但用兵是真的稳,而且非常善于布局,以势压人。 作为一个统帅来说,战略布局,以势取胜,难道不是最高级的兵法吗?梁兵非不勇,梁将非不知兵,但打成这样,原因多半不在战场上,而在战场之外。 只要邵贼不来场让人目瞪口呆的惨败,继续这样稳中取胜的话,汴州失败的可能性很大。 唉,这世道!难道河南又要被打烂? 亲兵牵来了马,朱全忠直接翻身骑上,临走之前,看了裴迪一眼,道:“李克用很快就要撤兵了。再不走,幽州就要出事。届时,我可用之兵就会很多,邵贼嚣张不了几天。如今需要做的便是坚持,我如是,君亦如是。裴君,钱粮之事,还请多费心了。今年夏秋两税,你斟酌着办吧。先苦一苦百姓,待击破邵贼之后,一切难题都会迎刃而解,一切都会好转起来。” “某自当尽心竭力,大王可放宽心。”裴迪躬身行了一礼,答道。 朱全忠一甩马鞭走了,裴迪定定地站了很久。 中原多事矣!百姓苦,苦苦苦!(未完待续) 第626章 不断加码 灵昌县城外发生了一次小规模的冲突,前去征粮的飞龙军士卒遇到了乡勇民团的抵抗。 夏军将士们不想与他们纠缠,因为会浪费太多的时间。 最后,非常离谱但又在情理之中的事情发生了。乡勇民团献粮百斛、骡子十匹,夏军退走。 契苾璋对此表示满意,眼下他正督促着大部队清点物资,准备转进他处。 他们已经在灵昌县休息两日。 器械修理得差不多了,马蹄修剪的修剪,钉掌的钉掌,骡马驴的数量已经增长到约1.万匹。 很多人出发时携带的肉脯、干酪、奶粉还没全部吃完。梁军的速度太慢了,兵也太少了,以至于他们都能在一个地方停留一天以上,用缴获的粮食做饭,舒舒服服睡个好觉。 说好的围追堵截呢? 原本大伙可是很紧张的,打下一地之后,慌慌张张清点物资,补充食水,然后火速跑路。可现在看来,大可不必这么慌。 随军携带的粮草仍维持在十天左右,比之前略有减少。但问题不大,河南人口太密集了,农业恢复得不错,可以很容易地收集到粮草。 最绝的是,最近陆续有三三两两的汴人过来投靠,还是自带武器那种,有人还骑着马儿。 都是一帮贼人,或者干脆是犯了事的逃兵,毫无节操,想跟着飞龙军一起发财。 契苾璋将他们单独变成一个营,目前有两百来人,打起仗来非常凶悍,当然军纪也十分差就是了。 “据你所说,朱珍已遣骑卒东出,一路追来?”灵昌县衙之内,契苾璋大嚼着羊肉,问道。 “回将军,朱珍所遣骑卒自郑州出发,分南北两路,一路沿黄河东进,一路走汴州,两路包抄而来。” “还有人从曹州方向过来。我离乡之时,听很多人说,德胜军贺德伦在征集百姓马骡,克日北上。” “应该也有步卒出动,谨守桥梁、军镇。” 说话的几人都是自带干粮、武器来投的贼人,其中一位还是开小差的军士。他们掌握了一些契苾璋难以知晓的消息,还是能提供很多参考的。 契苾璋让人摊开地图,仔细研究了起来。 朱珍派了多少骑兵不知道,最多两三千骑,还兵分两路,其实威胁不算很大。 贺德伦的左右德胜军比较麻烦,有足足三千骑,正面厮杀的话,飞龙军并不怕,麻烦在于如果他们一路紧紧盯着,然后配合地方的步军前后堵截,那就非常麻烦了。 河南这地方,可不是你想往哪跑就往哪跑的。事实上有很多阻碍骑兵行军的障碍,比如河流、树林、低矮丘陵、城池、关隘等等。 最麻烦的其实是河流。 河南水系发达,虽然大多是人工修缮、疏通的,但水深足够,必须通过桥梁,或者自己造浮桥。 前者如果有重兵戍守,只需将你稍稍阻遏一会,让追兵围上来的话,基本就跑不掉了。 后者同样需要时间,也有被包围的风险。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如今梁人最缺的就是兵力。步骑配合围追堵截,在这么大的地方上,没个几万人能行? 契苾璋不信朱全忠还能拼凑几万大军,黄河防线不用守了?而既然兵力不足,那就别想围住我。 “我意已决!”契苾璋将割肉刀甩在桌案上。 锋利的尖刀钉入案板,兀自震颤不休。 正吃得满嘴流言的将佐、亲兵们用茫然的眼神看着他。没头没脑的,什么“我意已决”? “先去滑州!”契苾璋油腻腻的手指在绢帛地图上滑来滑去,留下了大片难看的油渍,就如同这片区域即将被他的大军“污染”一样。 “滑州应有一些兵,但不会太多。咱们作势攻打,稍稍等一等,让梁人往这边聚集一下,然后——”契苾璋粗大油腻的手指又往东一划,道:“去濮州,到朱瑄家借些箭矢、军资。有受伤的兄弟也顺便安置一下,随后借道郓、兖,突入宋州。” 众人听了一点都不意外。 往滑州方向运动,本来就做好了一旦战事不利,就往濮州撤退的打算。 朱瑄、朱瑾兄弟而今是什么态度,不好说,但他俩还不至于与朱全忠站在一起。大军借道过路,提供点物资补给应该不难,还可以好好休息一下,恢复精力。 而且,追兵根本不知道他们下一步的动向。弄不好,他们还以为飞龙军是前往郓、兖增援二朱的呢,这并不奇怪。 “就这么定了!”契苾璋不给其他人插嘴的机会,定下了下一步的行止。 拓跋仁福、李仁欲二将也在二朱的地盘上,但听说他俩不干人事,根本不愿和朱全忠的人死拼,消耗实力,居然跟着朱瑄的人去劫掠德、淄二州了,实在过分。 此番若能遇到,当把这些人召集起来,一起行动。 若拓跋仁福、李仁欲不愿的话,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那就是想造反自立,自有手段对付。 三月初十,契苾璋下令弃城,往东北方七十里外的滑州理所白马县而去。 与此同时,河阳一带也有些动静。 归德军使符存审率步骑两万余人南下,攻梁人设在大河北岸的据点。 高仁厚又遣飞龙军五千人至获嘉县,寻机渡河南下,打算往河南投入第二波袭扰纵队。 朱全忠不愿现在就撤兵,那就给你再施加点压力,看谁先熬不住。 …… “嗖!”一箭中的。 “嗖!嗖!”连续数箭飞出,除一箭脱靶外,其余八箭全数射中了目标。 围观的军士们发出了震天的喝彩。 邵树德翻身上马,绕着靶场转了一圈,期间连射五箭,三箭中靶,两箭不中。 军士们的神情更加癫狂。 “射鹿子!”“射鹿子!” 他们以枪杆击地,有节奏地呼喊欢呼。 驰马骑射,五箭中三,此神技也! 邵树德将骑弓扔到李忠手里,哈哈大笑着下了马。 在新兵们面前露一手,有助于提高士气。 这年头的武人,尤其佩服比他们强的人。 你武力强,就容易得到他们的拥护,不知道可以省掉多少权谋手段,不知道能省掉多少赏赐拉拢。 开国皇帝的威望,就是从这些小事一点一滴来的,这是守成之君所缺乏的。 我就要去打猎,谁敢叽叽歪歪?不但不敢叽叽歪歪,还屁颠屁颠跟着一起分享猎物。 “大帅,河阳那边动了。高仁厚将飞龙军分成两批,目前已经第一批已经南下,在滑州一带活动。”陈诚屁颠屁颠地凑了上来,道:“大帅今日献技,将士信服,异日与贼大战,又多几分胜算。” “他们还只能打打顺风仗,其他不行。”邵树德低声说道:“高仁厚太保守了,飞龙军一万人该全部撒出去,朱全忠能有几个兵?” 天雄军、义从军已经退到了新息县以北区域,褒信县被强行迁走了万余百姓,目前正在淮水北岸整修城池。 主力大军,终于安全地撤了回来,这让邵树德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他进可攻退可守,朱全忠想要重创乃至消灭他的部队,可就要想想别的办法了。 “稳妥一点好。”陈诚说道:“万一抢不到粮食,可就只能杀马充饥,溃回北岸了。” 邵树德点了点头,算是勉强认可了他的说法。 当年在河南府,就是因为人烟稀少,补给困难,导致骑兵的活动距离十分有限。后来梁人完善了防御体系,就更难了。 最近两三年,折宗本南下襄阳的小江口之战,以及邵树德亲自坐镇微操的河清之战,应该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决定性战役。 前者开辟了南方战场,后者吞并了河阳,两者都可以绕过地形崎岖、荒凉难行的崤函谷道,从南北两个方向袭扰梁人。 战争进行到第五年,朱全忠终于体会到了腹地千疮百孔的难处。如果说之前夏、梁双方还处于拉锯相持阶段的话,到了乾宁二年的今天,战争胜负的天平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战略相持阶段结束,邵树德要开始战略进攻了。 “折从古传回消息了吗?”邵树德又问道。 “还没有。” 上一次传回消息还是两天前了,折从古率两千骑兵运动到了颍口附近,见梁人大寨法度森严,守御严谨,便撤了。 他胆子很大,借着便进入了颍州境内。倒不是为了打击什么目标,而是进一步深入侦察,看看能不能找到梁人的部队。 “武瑜还是不肯来吗?”校场上的军士们又恢复了训练,邵树德不再观看,转头问起了另外一件事。 当初,因为武瑜这人实在不可靠,私下里接触杨行密使者,同时为了甩锅,在安州士民面前诋毁夏军名声,邵树德便召他来淠水——其实也不算诋毁了,因为索要粮草是真的,武瑜也就是添油加醋了一番。 与此同时,天雄军使臧都保悄悄出城,到了城外大营之中,免得被武瑜取了首级,那也太冤了。 如今看来,武瑜这人确实心里有鬼,竟然不来了,征粮也停了下来。未必就叛了杜洪,但观望之意确实非常明显。 典型的拥兵自重的小军阀! “大帅,武瑜之事可先放在一边。”陈诚说道:“时瓒所部万人大军已至商州,粮草也快抵达彼处。没了安州粮,也不至于饿着。” 邵树德不置可否。长途陆路运粮的损耗就不谈了么?不过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他遥望了下淠水对岸,说道:“给没藏结明传令,其部退守白狗城、新息县,不要过河。” 白狗城在淮水北岸,在真阳县西南七十里,紧邻蔡州到申州的大驿道。 梁为白狗堆戍于此。故后魏(北魏)将尧雄曰:“白狗,梁之北面重镇。” 城不大,之前已半废弃,最近已在重新修缮。从蔡州抢掠来的粮草,也囤积了不少于此。 新息县,春秋时的息国,为楚所灭。县南五里就是淮水,亦可驻扎几千兵马。 邵树德让义从军不要退过淮河,分据白狗、新息这两个北岸据点,这是有想法呢。(未完待续) 第627章 对峙 罗山、钟山二县的百姓已经被征发了起来,开到淮水岸边,伐木立栅、造浮桥。 他们要自带干粮、酱菜,干这个重体力活。 但申、光数易其手,百姓穷困,粮食多有不足,一个个饿得肚子咕咕叫。有人干着干着就昏过去了,死活不知。 没办法,只能散了一部分从蔡州人那里“借”来的粮食,先让这些百姓吃饱再说。 今年南方这场仗,打到现在,战场上各部表现都不错,但后勤确实是个大问题。 这是折、赵等人忽视地方建设的锅,但或许他们也没那个精力搞建设,因为梁人不给他们机会。 西线的赵匡凝、折宗本发起了反击。 赵攻三鸦镇,被击退,差点连鲁阳关都没守住。 折宗本倒是打得不错,小有斩获,牢牢地拖住了丁会,不过在丁某人下定决心反扑回来后,他又被击退了。 林林总总的消息不断通过驿站系统传递到淠水西岸,由陈诚批注之后,又交到邵树德手上。 邵大帅对西线战场的表现还算满意,能拖住敌人就是胜利。丁会在汝州那么久,估计早就满心烦躁了,折宗本这人老而弥坚,经验丰富,你全力进攻吧,他守得滴水不漏;你假装撤退,诱其深入,他眼光又挺毒辣,知道你是真退还是假退;你真走吧,他扑上来了。 而且,交手两年多,威胜军是真的在不断成长。 从以折家军、襄阳降兵混编的所谓乌合之众,一步步厮杀,经历了战火锤炼,全军两万人是越来越老练。再有个两年时间的战场锻炼,估计就是一支劲旅了。 比起汝州、淮水战场,现在邵树德最关心的还是北线。可惜契苾璋深入敌境,很难再往外传消息了。 但不管怎样,战争还得继续,希望契苾璋能够充分调动梁人兵力,打乱他们的部署,给自己来个惊喜吧。 淠水东岸已经出现了三三两两的梁人游骑,郑勇如临大敌,严加戒备,防止梁人偷渡。 寿州刺史朱景赶来了淠水大营,面见邵树德。 “朱大郎这是想通了?”绿荫拥翠的小庙面前,邵树德在古树下摆上了桌子,悠闲地品着霍山黄芽。 今年的天气有些怪,已是三月春光明媚的时节,结果又从北方吹来了呼啸的冷风,让人有些猝不及防。 这是新老气候周期交替时产生的异状,邵树德心里有数。 “夏王乃真英雄,某愿为大王前驱。”朱景的腰弯得很低,不敢直视邵树德。 “坐下吧。”邵树德温和地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好奇地问道:“听闻朱大郎在霍山游山玩水,淡薄名利,怎地又来见我?” 邵树德这话问得不客气,换一种说法就是“何前倨而后恭也”? 但他这个身份地位,有资格这么摆谱,朱景也只能老老实实回答:“仆有昔年结识之死友,刚从汴州回来,转述了一些汴州的情况。” “死友”,可以理解为死党,过命的交情。比如蔡州人柴再用与孙儒军中某小校结为死友,此人被告发要造反,孙儒将柴再用一并抓了,柴再用曰:“与彼结死友,反则同反耳。公诛之,复何问焉。” “说来听听。”邵树德不动声色地说道。 “是。”朱景坦然坐下。 既已定下投靠之决心,他也不再扭扭捏捏了。夏王给的刺史,接着便是,大不了一死报之。 “死友星夜至霍山,言夏人凶猛,有数千马兵渡河南下,穿州过县,四处袭扰,破灵昌,趋白马,梁人不能制。”朱景说道:“仆不解,全忠有胜兵数十万,缘何连几千马兵都不能制?复问之,言夏人重兵压境,全忠兵力不敷使用,左支右绌,汴、郑、滑、宋、曹、亳诸州已无兵可用。仆细思之,全忠这般下去,定然疲于奔命,早晚败亡,故来投之。” “灵昌、白马……”邵树德的脑海中已经自动映出了地图。 看这活动方向,是奔着朱瑄的地盘去了。应该是在拉开距离,充分调动梁军各部,再寻找机会。 有点李存勖奇袭灭梁的味道了! 9年之前,李存勖虽然数次击败后梁军队,但始终无法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双方夹黄河对峙,河东实力消耗严重,已经吃下的魏博又被后梁军队攻占大半。 9年,梁末帝朱友贞派大将段凝等人四路出击,兵锋直指晋阳,打着灭掉河东的主意。李存勖知道继续耗下去多半没好下场,于是与妻子泣别,冒险赌一把了,成就成,不成就死。于是开启了绕道空虚的郓州,奇袭汴州的主意,并一举成功。 邵树德不敢想象契苾璋能够攻下汴州。 朱全忠不是朱友贞,此时他也未擅杀老将,宣武集团还没开始走下坡路,但借此在河南腹地纵横驰骋,打击朱全忠的威望,寻机消灭敌人有生力量,应该还是可以的。 而且,似乎已经取得了第一个“战果”:朱景意外得知飞龙军突入滑州,梁军手足无措之后,果断来降。 “朱使君是聪明人。”邵树德吩咐亲兵给他上茶,和蔼地说道:“如你所见,梁人此番南下,若再无战果,下一次南下,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梁将氏叔琮坐镇寿州,聚集兵马,旦夕西进,朱使君打算怎么做?” “下僚有兵千人,熟悉寿州一草一木,更有绝技傍身,匿于山川林泽之中,定教梁人叫苦不迭。”朱景慨然道:“正所谓无功不受禄。不为夏王立下大功,我也无颜领受刺史之职。” 邵树德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这倒是个直爽人,比很多要钱要官但却毫无节操的人强多了。 朱景出身土豪,少年游侠乡里,被很多人不待见,如今看来,倒有几分侠气,可以一用。 “千人还是太少了。”邵树德说道:“一会领两千匹绢回去,招募壮士,至少得有个两三千人。无需正面厮杀,侧翼扰敌、疲敌即可。” “遵命。”朱景起身应道。 日子一天天过去,梁军也聚集得越来越多。 游骑已经不太过得去淠水东岸了,每次过去都是九死一生,为人捕杀。到了后来,他们干脆绕道那边,在朱景的协助下,侦察敌情。 所有人都判断,或许大战已经不远。 比淠水更先爆发战斗的是淮水北岸。 毕竟是从汴宋腹地南下,庞师古的大军来得要更快一些。 其实他们早就到蔡州了,在得知夏军早早退走之后,这一路其实已经失去了大部分意义。 三月初十,厅子都、捉生军三千余骑被调走北还,庞师古手头就只剩下了两万六千余人,几乎全是步兵,骑卒撑死数百之数,战力进一步削弱。 庞师古其实建议蔡州以守为主,将大部分兵力调回去,守住一些关键的桥梁和必经之路,堵截正在乱窜的夏军飞龙军。但在一番书信往来之后,朱全忠令其南下,“攻夏贼”。 至于怎么个攻法,倒也没做太多干涉,许他“便宜行事”。 三月十五,在蔡州又就地征集了部分土团乡夫之后,庞师古、杨师厚合兵四万人南下,数日间便抵达了白狗城外,扎营立寨,打造攻城器械。 当天夜里,杨师厚率数千人悄然离营,不张火把,往唐州方向疾进。 三月十六,牛礼亲自赶到白狗城,鼓舞守军士气。 此三千人皆为横山都勇士,征战多年,战技娴熟,悍不畏死。梁人若来攻城,定然要他们好看。 三月十八,氏叔琮赶到颍口大营,据斥候查探,梁人已有两万多人集结于此。而梁、夏双方终于爆发了第一场战事。 …… 双方交战的地点令人吃惊。 折从古带着疲惫的两千骑卒西渡颍水,进入到了颍上县境内,突然就遇到了一支行军中的梁军部队。 几乎就是遭遇战,双方同时发现了对手。 梁军有五千余人,步军为主,赶着大车小车,迤逦而行。 军官下达作战命令之下,战兵立刻列阵迎敌。 辅兵则飞快地将辎重车辆聚在一起,组成车障,拦截直冲过来的夏军骑卒。 强劲的步弓在车障后射击,肆意欺压着射程永远比不上他们的软绵绵的骑弓。 折从古带骑兵远离了正面,不紧不慢地兜着圈子。 梁军战兵在正面列阵,看样子不是什么滥竽充数之辈,一个個神情坚毅,似乎早就习惯了被骑兵包围窥伺。 是了,他们常年与朱瑄、朱瑾作战,以前可能还与秦宗权、李克用打过仗,这四位老哥的骑兵都不少,以步拒骑的经验还是很丰富的。 后阵的梁军辅兵还在车障内圈进行调整,一个个间隔七八步的小车阵正在成型,这是给列阵据敌的步兵提供休整的机会。 在空旷的原野上以步拒骑,保持充沛的体力尤为关键。 车障和弓弩,是他们阻拦骑兵冲击的大杀器,也是他们得以或者抵达下一个休息地点的唯一保障。 “整得跟个乌龟壳一样。”折从古策马驰上了一个缓坡,看着正在分批退入车阵中的梁军步卒,破口大骂。 与此同时,他心中也升起了一个疑惑:为何会在这里遇到梁兵? 其实仔细想想的话,原因不难猜到:氏叔琮现身颍口大营,不断派斥候查探淠水深度,寻找可涉渡之处,营造出了一种我要强突淠水防线的感觉。 但实际上呢?这五千多人从哪里来的?又想到哪里去? 莫不是迂回到后方的霍丘县?偷袭断了淠水西岸那一万大军的后路? 想到这里,他立刻找来了几名亲信,令其立刻渡河南下,报知邵树德知晓。 至于眼前的这股梁军,他打算再跟一下。如果敌军实在不慌乱,依托大车,顶着骑兵袭扰前进,那也没办法,只能尽量迟滞了。反正这些贼兵被发现了,他们的计划就已经失败了一大半。 东南风吹得军旗猎猎作响。 颍水西岸,梁、夏双方七千余人大眼瞪小眼,小心翼翼地对峙着,一如当下整个战场的形势。(未完待续) 第628章 蚌埠住 盛唐山之下,惨叫声此起彼伏。 朱景左右开弓,连射两箭,随后看也不看结果,转身蹿入了密林之中。 好刺激! 正面与梁人厮杀,他没这个胆子,手下那帮豪侠子弟虽然都号称有“绝技”,但散漫惯了,打起来要么不听指挥争着前冲,要么一哄而散,根本就不像能成事的样子。 朱景有自知之明,百人级别的战斗,依托地形,他有信心完胜对方。 当人数涨到五百人的时候,他就没什么信心了,多半要败。 如果是千人级别的战斗,不用想,肯定败。 当然还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双方都是一两千人,但他们不正面交战,利用寿州复杂的地理条件,放冷箭,小股夜袭,下毒做陷阱等等,将敌人的士气削弱到极致,让他们畏惧,不得不撤兵,然后在撤退时进行追击,方有可能获得大胜。 历史上杨行密趁朱全忠攻二朱,无暇分身,趁机北上,攻取了全忠的附庸寿、濠二州,随后提拔了土豪朱景,让他带着一支各有绝技傍身的游侠少年协助主力部队戍守。 寇彦卿带两千人南下,就在丘墟林泽等地形复杂区域被朱景偷袭得欲仙欲死。每天都在死人,但就是抓不到那股躲在森林、沼泽、山梁中的“游击队”,最终士气大沮,引兵退去。撤退过程中被朱景率部追击,又损失了不少人。 在寿州这块地面上,还真就这些人最好使。 朱景带着邵树德赏赐的绢帛回到寿州后,立刻招兵买马,又拉起了一批人。嗯,水平稍逊,不如核心的老弟兄,但也不是一点基础都没。他们做做辅兵,提供点后勤支持还是没问题的。 偷袭几乎在任何地方展开,从发现的那一刻起就动起了手。 氏叔琮往这边派了三千人,都是能征惯战的好手,放弃大路,从南侧迂回,穿越山间小道,偷袭夏军的后方。 但如今看来,行动似乎失败了。三天以来,才走了二十余里,丢下了百余条人命,三百人受伤。虽说主力还未伤筋动骨,但士气有些低落。如果不管不顾,继续往前走,是不是还要伤亡几百人?如果停下来,清剿那些躲躲藏藏的贼人,那突袭行动基本上就算失败了,因为他们的任务就不是与这些贼人捉迷藏。 可真是进退两难! 回到隐藏的据点后,朱景本想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好休息一番,但一想他现在是刺史了,不能这么毫无形象,于是不顾身体劳累,端着架子站在那里,问道:“清点下人数。” 各人分头清点,发现少了几个,于是又派人出去找。 “阿龟,今日可有战果?”朱景问道:“我应杀了两名贼人。” “弄死一个。”阿龟说道。 “金刚奴呢?”朱景又问道。 “今日还未开张。”金刚奴回道:“昨日弄死两个出外樵采的,大郎你是知道的。” 朱景咳嗽了一下,道:“叫我朱使君。” 金刚奴涎着脸道:“朱使君,你当刺史了,兄弟们是不是……” “自不会忘了老兄弟。”朱景说道:“不过咱们还是按规矩来,谁打得好,杀的人最多,到时候可以先挑官位。这会看来,豺奴很不错,他已经杀贼九人了,梁贼被他弄得出营打水都要大队出动。” “豺奴那是吹牛。”有人不服道:“他说杀了九个,首级在哪?有几个我看是伤而未死。” 豺奴闻言勃然大怒,斥道:“这般偷袭战法,如何搞到首级?不过,说到首级,嘿嘿,我倒是有两枚,都是梁人精锐斥候的,你有吗?” 别人不说话,显然他拿不出首级。另外,豺奴伏杀了梁人斥候,这也是铁一般的事实——斥候精于搏杀,技能出众,可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豺奴得意地看了众人一眼。 “豺奴可当州司马。”朱景一锤定音,说道:“梁人多半不想继续往前走了,接下来给我盯紧了,如果他们再绕道,第一时间报来。” “知道了,大郎。” “大郎你是知道的,咱们谁怕死过?和梁贼干到底了。” “大郎,如果我杀的人比豺奴多,可否把州司马让给我?” “我只想当个县令,回村娶了花娘,叫她爷娘看不起我。” “大郎,我们都听你的。” 朱景脸一黑,还是乌合之众啊!今后便是当了刺史,怕是还得好好整顿一番,不然如何在群狼环伺之中活下来呢? 是的,就是活下来。被朱全忠吞并等于死了,被杨行密吞并也是死,被邵树德吞并,一样是死。 不想当土皇帝的武夫不是好武夫,除非实在没办法,不然谁愿意被人管着啊? …… “氏叔琮这人不讲武德!”淠水西岸,邵树德点评着他的对手。 派人渡河去侦察,传回来的情报都是梁军行动迟缓,开春后道路泥泞,各军尚未聚齐等消息。又或者便是氏叔琮在寿州饮宴,与宾客们一起狎玩伎人等花边新闻。 这是什么?虚幻的安全感! 事实上呢?事实上人家已经有两路精锐绕路出击,一路走淮水北岸,一路绕道南方山岭地带,目标很可能是霍丘一带,即绕道夏军背后,两面夹击。 然后呢?更是亲自现身颍水大营,四处查探淠水深度,好像要强渡淠水,进一步吸引你的注意力。 这人打仗,正奇相合,非常符合邵大帅用兵的价值观,但也让他很恼火——太卑鄙了,和我一样……那啥。 “传令天雄军,调五千人上来。” “传令光州陈素,那些山沟沟没什么好守的,调三千人东行。” “传令臧都保,将安州城外那三千人带走,北上至申州。” “传令时瓒,加快行军速度。” 一连串的命令很快由卢嗣业写完,杜光乂用印,随后便发了出去。 天雄军万人,原本三千屯于安州,七千北上蔡州后又退回了申州。如今调五千人东行,臧都保的三千人必须北上补位置了,而这也意味着放弃了对安州的监视。 这不代表武瑜有多受邵大帅信任,只能说他离死又近了一步,因为邵树德已经放弃将他发展为自己人的努力了。 陈素的五千人一直在大别山守关、操练。这次调三千人东行,无疑是削减了光南五关的守御力量,如果杨行密决意北上,还是一件挺麻烦的事情。 但现在兵力紧缺,不得不如此。 邵树德徘徊在淠水岸边,默默等待着梁人下一步的行动。 一万新卒依然在不紧不慢的分批操练。 他们现在还不具备与敌打硬仗的能力,也就只能沿河布防,紧紧盯着梁人的颍口大营了。 这一路,其实是邵树德最担心的,因此他亲自前来坐镇,鼓舞士气。 至于淮北那边,其实没那么危险。 白狗城已经展开了小规模的试探性攻城战。梁人在发现义从军横山都将士训练有素之后,立刻后退下营,开始挖掘壕沟,打算先困住白狗城再说。 这种依托城池的攻防战,在攻守双方都意志坚定的情况下,是真的旷日持久,短时间内很难分出胜负。 但邵树德可以等,朱全忠能等吗? …… 滑州白马县外,一支队伍逐渐走近。 最前面的是百余名灰头土脸的俘虏,被绳子倒绑着双手串在一起。 走起路来跌跌撞撞,一人摔倒,往往引起连锁反应,随后便是铺天盖地的鞭子,打得他们鬼哭狼嚎。 “袁象先何在?” “此皆滑兵,滑州人宁不救乎?” 几名大嗓门的军校小心翼翼地策马靠近,马鞭遥指身后那群俘虏,反复高呼。 城楼上如临大敌,一些将校指指点点,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几人喊得嗓子冒烟,也没见滑州刺史袁象先出来见面。 事实上他多半也不敢出来。 刚刚卸去军职转任滑州刺史没多久的袁象先,才能并不出众。他能当上刺史,在于他的身份——袁象先是宋州下邑人,朱全忠的外甥。 胡真去洛阳当佑国军节度使后,宣义节度使之职一直空缺着,朱全忠自兼宣义留后,滑州刺史一职给了自己人,也就是他的外甥了。 滑州兵力还是比较空虚的。 老的滑州兵被胡真带去了洛阳,剩下的南征北战,在汝州折损了一些,在河阳战死了一些,最后剩下不到千人。 袁象先到任后,带了一千汴兵过来,随后又募了两千新兵,曾经在胡真手里声势颇众的滑州军团又恢复了点实力。 但这四千人守城可以,出城野战的话,袁象先还不敢。万一大败而归,被夏贼趁势占了滑州呢?怕是只能以死谢罪了。 他不敢冒这个险,但又怕夏贼辱骂,于是干脆不出来了,眼不见为净。 两名夏军小校在城外喊了半天,见没动静就退下了。 另外一名军官上前,死命挥舞马鞭,对着众多俘虏打了下去,一边打,一边喝道:“跪下,给我哭!” 于是百人齐声痛哭,场面颇为壮观。 “我是镇河都的,出外樵采被抓了,我苦啊!” “我就是白马县的,在渡口当值,叫侯遇仙,麻烦知会下我家二郎,不能奉养老母了,我苦啊!” 俘虏们一把鼻涕一把泪,哀哀痛哭,其情其景,真是闻者伤心,听着落泪。 有梁军将士大怒,欲出城死战,袁象先就是不许,于是愈发遭人轻视。 “听闻城内有四千众,竟无一人是男儿!”又有几名夏军小校上前,嘲讽挖苦道。 “就这胆气,当初还敢渡河北上找咱们麻烦,被大帅狠揍了一番,莫不是胆气都被打没了?” “而今应只敢在妇人身上逞威了。” “若遇到党项妇人,怕是不太成。党项健妇,群聚起来,杀人放火,快意恩仇,不比这些缩头乌龟强?” “袁象先这贼子,当什么全忠的外甥?不如让你娘改嫁,当夏王的儿子。” 二人一唱一和,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正在后方列阵的飞龙军将士听了哈哈大笑,胆气倍增。 但梁军仍无动静。 两人泄气了,随后一人愤然道:“咱们去下邑,扒了朱全忠的祖坟,看他们还当缩头乌龟不。” “扒了全忠的祖坟!” “走走,快去!” 军士们跟着起哄,纷纷大呼。城墙上的梁人听了面如土色,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契苾璋骑着战马上前,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俘虏,冷笑一声,道:“尔等该庆幸,手头没血债,不然此时已是人头落地。” 俘虏们止住了哭声,纷纷看了过来。 “便宜你们了,滚吧!记住,回去后可转告他人,夏王仁德,只消弃械跪地,便可免死。将来战阵上遇到,知道怎么做了吧?”契苾璋说道。 “知道了!知道了!”众人磕头如捣蒜。 “走也!”契苾璋一拨马首,道:“去扒了朱全忠的祖坟!” “扒了全忠祖坟!”将士们哈哈大笑,接过辅兵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未完待续) 第四十九章 必胜 飞龙军的将士们当然没有去扒朱全忠的祖坟。有人傻到会告知自己旳行踪吗? 他们先北行三十里,抵达了只有十余老军的白马津,也叫黎阳津。 渡口守军已经被抽调进了隔壁的卫南县戍守。剩下一些老头,契苾璋也没为难他们,甚至还给了一些胡饼,让这些面有饥色的可怜人吃饱。 在白马津一晚后,大军继续东行,绕过守御森严的卫南县不打,一路东奔。 路上遇到了一股搜索而至的梁军骑兵,契苾璋为防夜长梦多,下令加速前进,不要顾惜马力,终于在入夜时分抵达了濮阳县北的濮阳津。 渡口守军大呼小叫,直接被缴了械,然后将其放归。 这一天,已经是乾宁二年三月十六了。 渡口外水声涛涛,河面上有星星点点的渔火。也不知是哪家渔夫,入夜后还在忙活,苛政猛于虎,估计也是为了应付官府催课吧。 濮阳津对岸是魏博的顿丘县。从对外交流及商业往来而言,这应该是附近最重要的渡口了,亦名德胜渡。 “德胜渡并不安全。”契苾璋让人摊开已经污迹斑斑的地图。 他很清楚,濮州被梁人攻伐多年,百姓被大量掠走,濮州守军除了能控制州城附近之外,像濮阳这类外围属县,基本处于半放弃状态。更有甚者,梁将刘知俊已经进占临濮县,随时可能北上,威胁濮州城。 濮阳,谁能保证安全? 军士们累得够呛,但没法休息。 部分战兵分配到了外出警戒的任务,辅兵则开始了一系列琐碎的后勤工作。 他们将渡口营房的木板拆了,劈成柴烧火做饭。 一些人修建马蹄、钉马掌,还有一些人开始——杀马! 今日跑废了一些马骡,部分直接瘫倒在了路上,部分坚持到了渡口,但这会也不行了,直接被杀掉取肉。 晚饭做好后,亲兵端来了马肉、醋饼以及一壶酒。 契苾璋狼吞虎咽吃完,又一门心思看起了地图。 濮阳往东八十里是濮州理所鄄(juàn)城县,历史上曹植的封地,北渡河可至魏博。 濮州刺史还是邵伦,夏王的本家,出身濮州本地将校家庭。 濮州东北六十里至范县,先秦时夏朝顾国所在地,范县再往东,就进入郓州寿张县地界了。 濮阳其实离汴州也挺近。 从濮阳出发,往西南走,经韦城、封丘二县,可至陈桥驿,而这个驿站离汴州城不过就四十里罢了。 濮州往南,不消说,至曹州、宋州。 中原州县之间的距离,可真近啊!出了潼关,越往东,城镇越密集,人口越多,看起来也比关西富裕很多。 若大帅还窝在关西不出来,任由关东群雄兼并,后果不堪设想。人家都不需要一统整个关东,河南统一起来,都势大不可制,河北统一起来,更不可制。 这不光是人口的问题,或许人口看起来差不多,但同样一百万人口,关东可比关西富裕多了,更能支持长期的战争,技术、文化也更先进。 契苾璋想了想,如今梁军各部应该陆续进入滑州境内了。但自己放出了风声,要去宋州扒了朱全忠的祖坟,不管他们怎么想,觉得自己可能是骗人的,但有人敢赌吗? 定然要分兵宋州,哪怕是步兵,肯定也要往那边派兵的。 另外,招讨使高仁厚应该已经派第二批飞龙军五千人渡河南下了,可能还有一些蕃人骑兵,就是不知道他们会从哪边偷渡南下,又会对梁军的兵力部署造成什么影响。 对了,说起蕃骑,李仁欲、拓跋仁福这两个家伙去哪了?契苾璋决定明日派人前往濮州,联络一下朱瑄的人,让拓跋仁福、李仁欲这两个不思进取的货过来见他。 三月十八,两位蕃将没来,濮阳津却迎来了一位想不到的客人:泰宁军节度使朱瑾。 “见过朱帅。”正收拾行装打算前往濮州城的契苾璋行礼道。 “契苾将军多礼了。”朱瑾一把拦住契苾璋,问道:“飞龙军在滑州闹出了好大的场面,我赴援郓州,亦听闻契苾将军的壮举,却不知如今欲往何处?” 契苾璋犹豫了一下,道:“欲往濮州一行,补给些粮草、马骡、箭矢、药材,随后杀往曹州,观梁军行止之后,再做计较。” 朱瑾也犹豫了一下,道:“拓跋仁福、李仁欲二将,别费心去找了。他俩带着部众去了齐州,时而劫掠德、棣,时而劫掠淄、青,快活得很。数日前全军集结,杀往棣州,看样子要霸着不走了。” “这帮贼子!”契苾璋咬牙切齿道:“竟连家人也不要了,贼子就是贼子!” “也不怪他们。”朱瑾笑道:“魏博不许他们借道,便只能滞留郓、齐了,也是没法子。有件事契苾将军恐怕还不知道,李克用已从魏州城下撤军,因为幽州局势不稳,卢文进、单可及为王镕说动,欲趁机造反。克用察觉不对,准备回去镇压。故张存敬、葛从周统率的三万多人随时可能返回滑、郑,契苾将军若回返滑州,难免要吃亏。” “这却不知了。”契苾璋谢道。 “今滑州不能回,太过危险。其实正如契苾将军所言,若适时杀入曹州,再突入宋、亳,定会让全忠方寸大乱。”朱瑾说道:“若契苾将军不介意,我也想带两千儿郎跟着一起南下曹州,杀点贼人玩玩。” 用“玩”来形容杀人,或许只有朱瑾可以这么说了。 他是骑将出身,擅槊,箭术亦很不错。 历史上投奔淮南之后,神箭手安仁义曾经吹嘘:“(米)志诚之弓十,不当(朱)瑾槊一;(朱)瑾槊之十,不当(安)仁义弓之一。” 这安仁义给自己脸上贴金的话,但也从侧面说明了朱瑾的马槊确实很厉害,至少在淮南是鹤立鸡群的。 徐温之子徐知训曾向朱瑾学习兵法,朱瑾悉心教导,说明他在军事指挥上也是有相当才能的,就是不知道屡次被梁军打败是怎么回事了。 当然步战也不错。徐知训向朱瑾学习兵法后,见到杨行密赏赐给朱瑾的名马,非常喜爱,强索之。朱瑾不给,徐知训便挑选了数名刺客,夜间刺杀朱瑾,被朱瑾尽数手刃当场,埋于后院。 半夜被刺杀,猝不及防之下连甲都没穿,拔出剑来与刺客厮斗,以一敌几,还把人一一诛杀,这武艺当真了得,竟是步战、骑战双绝。 “朱帅欲同行,璋求之不得。只是,朱帅不用回兖州么?”契苾璋问道。 谁知朱瑾叹了口气,道:“光启以来,不是在救援徐州,就是在救援郓州的路上,或者在与梁贼大战。一年到头,又有几日在兖州?早习惯了。家兄已不想和全忠打了,但我还放不下,还想试试。” 契苾璋看了朱瑾一眼,后生可畏啊! 是的,契苾璋今年四十大几了,但二十岁就当上泰宁军节度使的朱瑾今年还不到二十九岁,正值最好的年华,也是最不服气的时候。 他想打朱全忠,很奇怪吗?之前朱瑄不想打,朱瑾很是失望,如今遇到了契苾璋,就又勾起了他的念想,于是就有了刚才的提议。 “也罢。”契苾璋说道:“朱帅既欲南下,我也多个帮手,甚好。夏王用兵多年,今岁调集十余万大军,南北夹击全忠。梁贼左支右绌,已然支撑不住,败亡是早晚的事情。” “我也无甚别的念想,斩了全忠狗头便行。”朱瑾笑道:“便一起南下,杀他个天翻地覆。” …… 随着高仁厚往河南投入第二波兵马,以及李唐宾加强对新安县的攻势,梁军北线的局势陡然紧张了起来。 而在南线,大规模的战争则已持续数日。 淠水西岸的大营内,粮草已经囤积了足够两月所需。梁军大队开始寻机渡河,但数次被发现,均未能成功。 没办法,他们一面在下游强突渡河,一面到上游扎营立寨,打造浮桥。 苍茫的大地之上,邵树德翻身上马,将陈诚拉着缰绳的手拨开,大笑着策马离去。 亲兵们呼啸跟上,吼声如雷。 陈诚气得连连跺脚,但不久后又无奈地笑了,偷偷唤来两人,让他们带上几匹空马,追上去紧紧跟着大帅。 淠水岸边已经有一批梁兵渡河而来。 领头的是一批老卒,看样子凶悍耐战。他们被发现时已经渡过来了三百余人,迅速结成了一个小阵,缓缓向外推进,给后续跟着的人马打开空间。 一千夏军步卒火速赶至,草草列阵之后便冲杀了过去。 但离谱的是,他们从高丘处下来,占着地利,人数也更多,但却被人数只有他们三分之一的梁人渐渐反推了回去,有些立不住脚。 “氏叔琮!”关键时刻,百余骑奔至,齐声大呼。 正在墙列而进的梁人一愣,后排有人下意识四处张望。 “氏都头在东岸督战,弟兄们不要为贼人所惑,杀呀!”一名军校大吼道。 “嗖!”一箭飞出,正中此人面门。 梁人军校最后关头发觉不对,下意识想躲,但箭矢来得太快了,直插眼窝,惨叫一声后摔倒在地。 “氏叔琮!”这次邵树德没示意,但亲兵们自发呼喊了起来。 “在那!”邵树德大笑,抬手一箭,又中一人。 射完之后,一拨马首,横向疾走。 “氏叔琮!”李忠挥舞着大纛,几乎喊破了音。 “氏叔琮!”亲兵们整齐高呼,几乎盖过了马蹄声。 “在那!”又一箭飞出,直中一名梁军勇士。 此人剥了衣甲,肉袒前冲,手持一柄重剑,连续砍倒两名夏军士卒,勇不可当。 箭矢带着坚锐的呼啸声飞了过去,狠狠贯入其胸腹。此人踉跄着走了两步,轰然倒地。 亲兵也掣出骑弓,发出了一轮箭矢。 突然间遭到侧翼袭击,饶是梁军凶悍,也有些乱了阵脚。 而夏军在稳住之后,这些蔡人也爆发了凶性,怒吼着展开了反冲杀。 士气此消彼长之下,竟然让他们占到了上风,开始将梁人往回推了。 邵树德不再管这股冲得最远的梁军,转而带着亲兵,策马奔至梁军渡河之处。 他右手抽出一支箭,高高举起。 “氏叔琮!”呼喊声从未有如此高亢过。 “嗖!”河岸边的梁军鼓手栽倒在地。 又一支羽箭高举过顶。 “氏叔琮!” “他死了!”邵树德手一松,箭矢飞出,梁军傔旗惨叫毙命,另一人猝不及防,竟然让大旗倒下了。 “氏叔琮死了!”欢呼声响彻整个原野。 蔡人新卒们看主帅如此神勇,士气愈盛,原本残留的紧张心绪抛到了九霄云外,有些生涩的动作也变得顺畅无比。 他们大吼着冲杀,将当面的梁军给冲得节节败退,一直溃到了河边。 河岸边已经有第二波七八百名梁军渡河而来,都是来自楚州的土团乡夫。 方才被邵树德两箭射杀鼓手和旗手,已经有些乱了,这会被己方败退回来的老兵一冲,乱上加乱。 蔡人新卒得势不饶人,个个如下山猛虎一般,将梁人冲到了河里。 梁军溃兵哭喊着跳入淠水,试图游过对岸。但寿州刚刚下了两日大雨,河水一夜涨三尺,水势浑浊、汹涌,这些人扑腾了几下,很快便随着泥沙和枯枝败叶一起卷向下游,渐渐没了声息。 河岸边的杀戮还在继续。 蔡人杀起了性子,格外嗜血残忍,有梁军想要投降,但很快被乱刀斫成了肉泥。 剩下的人不抱希望,除少数幸运者抢上了渡船,划往对岸外,大部分人都争先恐后地往河里跳,已经完全崩溃。 邵树德扫了一眼战场,策马回转。 郑勇刚刚带着千余人赶至,亲眼目睹了这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心情澎湃。 邵树德高举着骑弓,呼啸而过。 走到哪里,军士们皆以枪杆击地,目光紧紧追随着那道大红色的披风,欢呼不已。 郑勇羡慕地看着主公。他是这支部队的军使,最近一个月也一直在辛苦操练,吃住都在军营内,可谓同甘共苦。但如今看来,得了军心的还是夏王,个人武力之重要性,可见一斑。 听闻晋阳李克用亦甚得军心,或许和他经常在一线厮杀脱不开关系吧? 他的长子李落落,目前担任骑将,亦喜身先士卒,每每带队冲锋。这样的主公,确实容易得军心,也更能掌控部队。 “贼人已溃,我军必胜!”郑勇高举起手中的铁锏,喝道。 “必胜!必胜!” 整齐划一的吼声越过淠水,传到对岸。 真正的氏叔琮立于高坡之上,见状冷哼一声,下令击钲,停止渡河。 虽说渡河作战从来都是难题,古来征战,夹河对峙者不知凡几,但突破不了一万新兵的防线,确实让他的脸有些挂不住。 不过这才是第一次试探攻击,接下来他会好好想一想,一定要杀到淠水对岸去。 第五十章 稳如泰山 邵树德也不知道进入三月以后,为何一直雨势连绵。 这个时节的气候,真的有点乱了,或许不是什么好兆头。 不过,对于农业生产来说,或许不是什么坏事。农作物生长季节需要大量旳水,如果你没被战争波及,田地没有撂荒的话,那么应该会很开心。 淠水水位涨了多少,已经没法说清了。原本清澈的河水变得非常浑浊,这是上游有大量泥沙冲下来的标志。 河面上的枯枝败叶也很多,偶尔见到一些动物的尸体。 到了这几天,人的尸体变得更为常见,一具又一具地漂往下游,汇入淮水。 这里面大部分是战死的梁军尸体。自从三天前那场战斗之后,这两日梁军又在试探渡河,其中一次还是夜间冒险,但都被挫败了,前后大概损失了近两千人。 到了这会,他们已经放弃用船只渡河的想法了,因为运力小,效率低,即便上了岸,人数也严重不足,容易被赶下河去。 梁军最新的举措是将船只收集起来,到上游找地方造浮桥。 但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被朱景的“游击队”牢牢盯着。而造浮桥需要动用许多人力,根本瞒不住,这会刚造了一半,就被夏军遣人用火船焚毁了。 河西岸的这一万蔡人新兵越打信心越足,原本的惧怕已经丢了不少,算是缓过劲来了,发现靠着淠水阻敌,好像也不是太难。梁兵一次能过来的太少,往往后援不继,他们完全可以靠人数优势,趁着敌军刚渡河那阵的混乱,战而胜之。 当然,凡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没那么简单。 邵大帅为了阻止梁军渡河,也是拼了老命了。数次上阵,带着五百骑亲兵多次救场,不然多半已经让梁人得逞了。 就比如第一次渡河,那三百梁兵差点直接击破千余蔡人新兵,若不是关键时刻邵树德亲自带骑兵赶来,多半就没戏了,成功被梁人抢渡。 “雨势连绵,本来我不喜,现在看来,帮了不少忙呢。”邵树德策马走在河岸边。 河面宽了不少,水深了很多,冬季枯水期能直接趟过去的河段已经不存在了。 “大帅,谨防梁人绕道偷渡啊。昔年伐灵州,卢怀忠便自上游数十里外渡河,于风雨之夜强袭贼军营寨,大破之。”陈诚下意识走在邵树德外侧,提醒道。 “朱景偷袭了几次梁人,声势大振,部众扩大到了三千。有他们这支熟悉地理的兵马在,梁人从南侧迂回,也没那么简单。”邵树德说道:“再者,盛唐、霍山那一片,多沼泽山林,地形复杂,我看梁人已经放弃从南侧迂回渡河了。这与伐韩朗、康元诚时不太一样,灵州地势平坦,一眼望不到头,到处都是路,与寿州完全是两回事。” “便是南侧不行,北侧呢?”陈诚又道:“折从古便在淮北遇到了贼军,五千余众,可不一定能拦住。” 折从古的两千骑兵在颍上县附近遭遇了氏叔琮所部五千余人。 一番试探之后,发现这支以步兵为主的部队不好对付,骚扰了两天,人家一点没有累得受不了,要崩溃的样子,反倒顶着袭扰继续前行。 折从古也是个聪明人,立刻分出一千骑,冲进沿淮各个村落,将大大小小的船只尽皆破坏、烧毁。 梁军这才停下了脚步,返回颍上县休整。与此同时,骑兵侦察到了颍口大营附近囤积了不少船只,他们还是有可能利用这些船只,继续向上游挺进的,不得不防。 “守一天算一天。”邵树德的思路很清晰,立刻说道:“淠水并不是我的底线。全军后撤也是可以接受的。此战之精髓,在于迟滞。朱全忠的时间,可没我那么充裕,每多等一天,他的后方都要被搅得天翻地覆。我倒要看看,他在蔡州、淠水一线与我耗,有什么意思?” 白狗城那边的战事很激烈。 庞师古的兵其实并不多,能打的也就一万八九千步骑,其余全是州县兵或土团乡夫。这个实力,在围攻白狗城数日后,很快暴露出了问题,攻不下。 其他计策也使了。 杨师厚分兵西进,结果城内懒得理,视若未见,诱敌出城的计划最终失败。 现在庞师古也坐蜡了。邵树德估摸着,他可能是想攻下白狗城,对朱全忠有所交代之后再退兵。不然带着三万人马南下,莫不是来春游的? “从局部来说,我军有危险。”邵树德说道:“比如戍守白狗城的横山都一定会死伤惨重,比如咱们这个淠水防线也不是很牢靠。但整体来说,我军战局稳如泰山,除非朱全忠不想过日子了。” …… “这日子没法过了。”郑州阳武县北,县令仓皇奔逃,丢盔弃甲。 县令也是武人,但他被击溃了,一如他的手下。 数日前夏贼在阳武县渡河,很快就走了,没想到过了几天,又杀了个回马枪,跑回来大肆劫掠。 粮食、骡马等等,所有需要的全都拿走,据说比第一波渡河的契苾璋部无情多了。 魏博镇的卫州,如今看来是梁军黄河防线上一个巨大的漏洞。 夏军两次渡河,全他娘的是先突入魏博境内,然后渡河南下。 魏博正在与李克用激战,新乡、汲县这些黄河北岸的偏远县份根本没人管,兵都被抽走了。如果夏军愿意,甚至可以占一两座县城,没有任何难度。 两波一万骑马步兵的渡河,让梁人非常难受。 前阵子围追堵截契苾璋,不知道多少人追去了滑州,这会你又给我投放第二批? 阳武县令是尽责的,他担心渡口有失,亲自带着征来的数百壮丁戍守,没想到还是被击溃了。五千骑如洪流一般泛滥到郑州的各个县乡,疯了一般寻找粮食、干草,然后游动作战,让人疲于奔命。 有些百姓胆子较大,还留在村里种地。有些人则不堪劫掠,收拾细软往州城跑,或者到别的地方躲避一番——看起来比较安全的地方。 但黄河沿岸,如今还有安全的地方吗? 阳武县令不知道,他觉得没有…… 消息很快传回了汴州,刚刚从宋、亳一带返回的朱全忠立刻召集将佐议事。 其实还是敬翔那些老面孔,但也多了一个新人:邓季筠。 以前的梁军大将,后被李存孝生擒,降李克用。 李克用虽然赏赐了宅邸、财货,并为邓季筠重新娶妻,但内心深处并不信任。 官职给了,但不给实权,只能跟在他身边出征。比如攻幽州李匡筹,邓季筠就随军出战了,甚至上阵厮杀过。 但那些兵并不归他管,事实上都是李克用临时拨给他的,打完后归建,邓季筠就又成了光杆司令。 此番征魏博,张存敬、葛从周带着三万梁军赴援。 魏州之战,葛从周率三千步军大破李克用之子李落落,将铁林军杀得七零八落。邓季筠趁乱奔回了梁军阵中,朱全忠闻讯大喜,立刻将其召回汴州,多加赏赐。 嗯,邓季筠的妻儿还在,朱全忠并未诛戮,相反多年来时不时发下一些赏赐,邓氏家人过得还不错,这让邓季筠更是感激。 至于他的晋阳的妻儿怎么办,呃,那就顾不到了。 “大王,杨行密有言,欲得楚、濠、寿三州,尽割隶于淮南。”敬翔跑了一趟扬州,本来预计要耽搁不少时日的,可杨行密快人快语,胃口还很大,敬翔做不了主,又火速赶回了汴州。 “这是趁火打劫。”朱全忠脸上并未动怒,很显然这事在他的预料之中。 杨行密这人,实力不咋地,野心倒是贼大,说实话朱全忠很看不上他。 泗州刺史张谏投靠杨行密,就让他很是恼火,但隐忍不发。 现在又索要楚、寿、濠三州,有点蹬鼻子上脸了,如果有选择,朱全忠恨不得发兵灭了他。 但怎么说呢?孙儒为其所灭后,杨行密起码收编了好几万人,实力今非昔比。他若提兵北上,以如今的局势,朱全忠不知道从哪里抽得出兵来。 “大王,杨行密非那痴愚之辈。”敬翔瞄了一眼朱全忠的脸色,放下了心,道:“虽贪占楚寿四州,但在如今这个节骨眼上,他也不会大举北上。” 朱全忠明白这一点。此番出兵,杨行密其实是提供了不少便利的,很显然他也担心邵树德势大难制。 “今还是要解决夏贼抄掠郑、滑诸州之事。”敬翔继续说道:“契苾璋部,应已蹿至濮州。宜令贺德伦、王重师、刘知俊诸将调整部署,堵截贼人南下汴州之路。另者,宋州一线……” “宋州无妨。”朱全忠伸手止住,道:“夏贼若敢做下那等神人共愤之事,做就好了。” 众人都把目光投注了过来,大王果然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之事。 “大王,夏贼若突入宋州,便是不做下那等恶事,只劫掠百姓,也是个大麻烦。”敬翔道:“滑、郑一带,旬日来逃亡数万人,农事荒废,村落成墟。如此下去,怕不是办法。” 朱全忠眉头紧皱,右手紧握成拳,良久后长舒一口气,松了下来,问道:“敬司马可有方略?” “大王,该下决心了。”敬翔提高了声音,道:“王之根基在汴州,若为贼人突入,农事荒废不说,百姓、士人会怎么看?军将又会怎么看?今请调兵北归。” 朱全忠不置可否。 其实,防守太被动了,最好的办法,还是一劳永逸,主动进攻夏人,覆其巢穴,则危难自解。更准确地说,发动第二次河阳大战,将派往魏博的三万大军调回来,再集结氏叔琮、朱珍部,抽调州县兵及土团乡夫,凑个十余万人不成问题。 但去年的河阳大战就失败了,原因很复杂,与攻坚不克、二朱重新活跃以及其他一些因素有关。 今岁再攻,能成功吗?朱全忠没有把握。 更何况,如今这个形势,一时半会怕是很难集结起兵力了。 邵贼的战法委实太过恶心,你要集中兵力,必然要放弃一些方向,邵贼一定会趁虚而入,以此为突破口,逼得你左右为难。 你抽汴宋滑郑之兵南下,援助蔡、寿,结果魏博那边敞开了一个大口子,让夏贼的骑马步兵溜了进来。 你调徐宿蔡汝之兵北上,则两淮危矣。 调洛阳之兵东进,则直接被人突到虎牢关,与河阳联成一片,直攻汴州。 你怎么办?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氏叔琮、庞师古还要多久才能击破夏贼?”朱全忠问道。 这话没人回答得了。 庞师古能攻克夏贼据守的白狗城、新息县吗?难。 南朝梁时代北渡淮水修建的据点,庞师古兵也不多,他有什么把握攻拔城池? 与之相比,氏叔琮所走的寿州方向倒是最可能取得突破的,但现在看来,动作太迟缓了,还未过淠水。再打下去,要到什么时候? “我已令张存敬、葛从周率部南归。”朱全忠见众人都不说话,便自己做决定了:“待这三万人抵达滑州,看看情况再说吧。” 敬翔暗叹。 不过这个应对倒也不能说错,当然也不能叫对,事实上如今怕是很难有什么正确的应对方法了。 但他觉得主公做事明显优柔寡断了,不如以前雷厉风行,当机立断。 再拖延下去,汴宋亳颍曹徐宿诸州都可能糜烂,届时麻烦可就大了。 另者,南线便是打赢了又能如何?夏贼退回唐邓随,舔舐完伤口之后,随时会再来,根本剿不干净的。 不如集中兵力,将突入进来的夏贼骑军歼灭或赶走,然后令魏博看住自家院子,别让人随意涉渡,自己这边再完善大河防线——这其实也是梁晋争霸时代后梁的做法,双方夹河而峙,死死盯着对手的一举一动,一年内大小数百战,晋人始终未能突破正面防线,至于人家后来绕道郓州突入黄河南岸,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可惜这个方案也有个致命问题,就是占用的兵力太多了,会导致南方空虚。若邵贼在南线部署大队骑军,渡过淮水北上,同样很麻烦。 竟然是这么一个难解的死局! 第五十一章 贼气已堕 离开朱府后,敬翔回到家中。 一个油头粉面的小生正要出门,见到敬翔,先是一愣,随后低头掩面而走。 敬翔视若无睹,直接去了书房,摊开纸笔,打算书写一份长篇大论。 表章当然是给朱全忠看的,内容是论南联杨行密、北连李克用的重要性。 汴州的实力还在,并未消失,但单靠自己已经无法摆脱劣势。这就像一个人陷入沼泽,他固然身体强壮,神完气足,但不停挣扎的话,只会越陷越深,难以自拔。 这个时候往往需要外人拉一把。 夫人刘氏走了进来。 敬翔抬起头来,本不想理她,但一看她满脸嫣红,春意盎然的模样,顿时有些恼火,斥道:“还有点命妇的样子吗?” 刘氏本来想问问自家夫君要不要吃点东西的,闻言柳眉一竖,争锋相对道:“妾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你管。” 敬翔闻言气结。 刘氏见他那副窝囊的模样,更显快意,冷笑道:“我经历的几个男人,尚让、时溥、梁王,哪个不比你强?你有什么本事管我?真闹将起来,你猜梁王是信你,还是信我?” 敬翔扭过头去,不想再理这个泼妇。 娶刘氏入门当续弦妻子,可真是倒了大霉了。水性杨花不说,还非常凶悍,动不动斥责家里人乃至敬翔本人。 当然若仅止这些,倒也没什么。可谁让刘氏是他的妻子呢,整天与一帮汴州公卿子弟搅在一起,甚至还带人回家姘宿,这就让经常在衙署里办公到深夜的敬翔很难堪了。 “我志在匡扶天下,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些许小事,乱不得我心绪。”敬翔在心中默念两声,平复了心情,问道:“听闻最近有不少人来找你?” 刘氏也不想与丈夫闹得太僵,见敬翔换了话题,便换了一副口吻,不屑道:“都是滑、郑二州旳官员,想走你的路子调职,去别的州县做官。” “这帮混蛋!”饶是脾气再好,敬翔也忍不住骂了声:“邵树德夺占河阳后,听闻不少人主动请缨到河阳为官,上进之心如此迫切。换到这边,却一个个想逃离前线,到后方当个太平官。差距何其之大也,何其之大也!” 这就是一個政权内部精神风貌的事情了,一方锐意进取,一方只想躲避,就不说战场上的胜负了,就看官场,也已经输了啊。 “其实也不怪他们。”刘氏为那些前来走门路的官员说起了话来:“夏贼突入滑、郑,梁王那么多兵马,哪一路拦住了?也别怪他们人人自危,实在是看不到希望。总不能去降了邵树德吧?他们也不敢啊。” 敬翔闻言沉默了。 官员都害怕夏贼,那么普通百姓呢?是不是比他们更怕,更想逃离滑、郑? 事情已经刻不容缓了!敬翔暗道。 因为之前平灭黄巢、秦宗权产生的巨大威望,现在将佐、士人、百姓还对梁王抱有一定的信心,这是一个宝贵的时间窗口。 必须当机立断了! 而今最该做的,就是立刻将突入而来的夏贼骑军消灭或赶走。再拖下去,民心士气会受到沉重的打击,这可比损失几千军队要麻烦多了。 上位者其权力来源,可不就是人心么?若人心不在,离灭亡也就不远了。 刘氏见敬翔又陷入了发呆的状态之中,知道他在思考,于是也不打扰,轻手轻脚起身,离开了书房。 又因实在无聊,便回到卧房稍稍收拾了一番,进梁王府耍耍了。 十余骑驰回了庐州城中。 守军匆匆忙忙放下吊桥,打开了城门。骑兵丝毫不减速,回到了州衙之中。 “那是朱使君的亲将,从扬州回来的。”老卒拍了拍新兵的肩膀,道:“别多看了,他们看着威风,其实也是可怜人罢了。说不定哪天打起来,他们就得上阵厮杀,有几个人能活着回来,谁敢打包票?” 新人听得一愣一愣的,傻傻问道:“打仗?打谁?杜洪?” 老卒哈哈大笑,道:“杜洪有什么好打的?再者,打杜洪也不是咱们的事。咱们是朱使君的兵,他现在可不想打杜洪,打下来了地盘也到不了他手中。” “那这是” “朱使君想扩大地盘都想疯了。”老卒指了指已经暗下来的北方天空,道:“没准是趁乱抢占寿州呢?不过这其实是最坏的事情,邵树德、朱全忠,哪一个好惹的?” 新人似懂非懂,但心头已经蒙上了一层阴云。幸好他们是城门守卒,多半不会出征。 州衙之内,朱延寿将马鞭扔给亲兵,随后又解下披风、佩刀,恼火地说道:“吴王真是老了,对进占沿淮诸州还扭扭捏捏。仔细看来,还不如朱全忠有魄力。” “夫君。”妻子王氏迎了出来。 朱延寿点了点头,找了张椅子坐下,又道:“朱全忠有求于吴王,欲割楚、寿、濠、光四地转隶淮南。先给光、寿二州,待邵贼败退之后,再给楚、濠。” “朱全忠的话也能信?”王氏惊讶地问道。 “不信也不行。这几个州,对吴王的吸引力特别大。若想完善淮水防线,这是躲不开的战略要地。”朱延寿说道。 “吴王可令夫君出兵?” 朱延寿点了点头,又道:“不过有限制。吴王的意思,是在夏、梁双方厮斗得实力大衰之时,分多路出兵,抢占楚、濠、寿三州,再向邵树德索要光州。” “邵树德愿给?”王氏不信。 “定然是要做过一场才行了。”朱延寿一点都不害怕,相反还有些兴奋,只听他说道:“若得了光、寿二州,吴王总不能全拿走吧?光州可以给李神福之辈,寿州必须给我。” 王氏下意识有些不安,道:“兵凶战危,若夫君有个三长两短” “且住!”朱延寿没好气地看了一眼妻子,道:“自然不是现在就出兵了。梁、夏还在寿州交兵,待他们都打不下去,松懈的时候,我自提大军北上,夺了寿春。” 朱延寿有理由高兴。 吴王压制老兄弟的对外扩张,又不是什么秘密!怕的就是老兄弟们骤然做大,难以控制。 但这次真的出现了一个极好的机会,夺取寿州的可能性从未这般大过。 朱延寿隐有所感,这是老天爷赐给他的最后机会,一定要抓稳了。 至于妻子担忧的风险。呵呵,搏富贵还能没风险?怎么可能! 邵树德在南方屯不了太多兵马,听闻帐下军卒多为临时新募的,真有战斗力吗? 这次便一鸣惊人给所有人看看。 乾宁二年四月初一,白狗城、新息一带的战事已趋于平静。 不是庞师古不想打,实在是攻不下来。 最接近成功一次,是城内守军出城夜袭,被早有准备的梁军击退。 梁军趁势追击,欲夺门,双方隔门血战,最终未能成功,只杀伤了数百名夏军士卒。 更有甚者,新息县方向出动了两千人,趁夜攻打,最终有千余人冲入白狗城,守军士气大振,攻拔城池的可能性越来越低。 到了现在,梁军基本已经放弃了营垒,退回到真阳、新蔡一线,士气愈发低落。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庞师古这路人马,已经不可能取得任何战果。除非再给他几个月时间,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再打下去,你们的家人都不保啦。还几个月,几天都难! 淠水一线其实打得比较辛苦。 若不是陈素带着三千人昼夜兼程赶至的话,邵树德就又要突破陈诚的重重阻拦,亲自上阵救火了。 好在陈家子弟兵还不算很拉胯,拼尽全力击退了试图渡过淮水南下的梁军兵马。 而在这次尝试失败,且知道夏军又增援了不少人手之后,氏叔琮多半已经放弃了短时间内突破淠水的打算。 梁军的一举一动,几乎每天都有斥候搜集起来,送到都虞候手中,最终还是呈递到邵树德案头。 “久攻不下,劳而无功,靡费粮饷。”邵树德看着淠水西岸一座接一座立起的营寨,说道:“贼兵气势已堕,而我军士气正旺,盯紧了梁人的颍口大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撤退了,咱们当然要好好追击一番。” 毫无疑问,这又是一次所谓的防守反击了。 套路不怕老,好用就行。在敌军大举撤退,人心惶惶的时候进行追击,往往能取得许多令你难以想象的战果。 这种机会,在平时是很难得到的,邵树德决定好好把握。 第五十二章 撤! “痛快!”朱瑾闪身避开捅过来的枪尖,重剑用力下劈,梁人军校的头颅整个飞起。 身上旳甲衣已经血迹斑斑,多有破损,满头满脸都是鲜血,也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 但朱瑾就是打得很起劲,什么都不管不顾,挥舞着重剑左劈右斩,一个又一个梁人毙命于他的剑下。 身先士卒,冲得比亲兵还猛,作为一镇节帅来说,真的不多见了。 梁人终于溃散了。 早就等待多时的兖州骑兵呼啸着冲了上去,裹挟着溃兵冲进了单父县城。 接下来就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了。 溃散的县镇兵跑得到处都是,被兖州军士一一追上,尽数杀死。 “以前欺负咱们时可想过今日?”一刀斩下,头颅滚落在地,竟是根本不指望对方回答。 “这一刀是给我家大兄的,这一刀给我三弟。”又一人被追上,哀嚎不已,被一刀刀斫成了血肉模糊的模样。 “哈哈,杀汴狗!”几名兖州军士将一位梁军小校抓住,用长枪钉死在了墙壁上,哈哈大笑。 针对梁军的报复很快蔓延到了百姓,这是必然的,城内很快响起了哭喊声。 刚刚进城的契苾璋看了一眼正在裹伤的朱瑾,道:“还请朱帅约束贵部。” 朱瑾抬头瞪了一眼契苾璋,眼神凶狠。 他身边放了好几把兵器:马槊、步槊、重剑、横刀等,都是在战斗中用坏的,这样一个武夫,精通骑战、步战以及诸般兵器,杀起人来充满异样的血腥美感,孤狼一般的人物,被契苾璋一呵斥,立刻就要动怒。 不过眼角余光很快瞟到了契苾璋身后的大队军士。 这些人长途奔袭,转战数州,别看现在个个一脸漠然的模样,但动起手来,蚁多咬死象,绝对能把他带过来的两千骑砍得人仰马翻。 再远一些,还有不少投靠过来的亡命之徒。有人脸上还有刺青,很明显是梁军逃兵,多半是失了军官,畏惧军法,干脆投靠夏人了。 这部分人,已经增长到两千余众。他们能抛弃家人,抛弃一切,跟着契苾璋转战各地,不是亡命徒是什么? 亡命徒不可怕,有军法约束,装备精良的亡命徒最可怕。 “罢了。”朱瑾哼了一声,亲自起身,不顾身上伤口迸裂,大步走过去约束军士。 契苾璋一笑置之。 朱瑾听劝就行,眼下还不能和他翻脸,毕竟是据有兖、沂、海、密四州之地的节度使,若抢不到足够的粮食,他们这支军队还得退到泰宁军辖区,获得补给。 大军继续入城。 一路上有不少慌不择路的梁军县兵向他们投降,免得为兖人加害。打了这么多年,双方的仇恨可不小,害怕是正常的。 “不要多耽搁时间,取了粮草、马骡便离去,今日天色还早,说不定还能赶个场子。”坐在单父县衙之内,契苾璋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说道。 诸将听了哈哈大笑。 朱瑾从外间走来,听到笑声一愣,不过他也懒得管,擦了擦手上的血迹,抓过一张胡饼吃了起来。 离开濮阳后,他们绕道郓州,到兖州休整了几天。 随后马不停蹄,直扑金乡县,攻城不克。 金乡是兖州属县,但也是朱瑾的伤心地,数年前,他曾在此为丁会所破,单骑走免。 金乡、鱼台二县遂为梁人所占,至今已经四年了。听闻朱全忠欲以此二县,外加曹州成武县,宋州之单父、砀山二县,合置单州,治单父,但至今还没动静。 值得一提的是,金乡县在面对朱瑾招降时,居然破口大骂,竟是宁愿被朱全忠统治,也不愿重归朱瑾治下,让他脸上很是无光。 在金乡郊野掳掠了一番后,大军直插单父,守军竟然出战。朱瑾率骑兵作势冲阵,梁兵不动,不过在飞龙军将士下马,披上重甲,手持长槊、步弓杀过来后,单父县镇兵崩溃了。 这让朱瑾的脸上更加无光。 “朱帅,宋州空虚,我欲去闹上一闹,你去不去?”契苾璋吃完一张胡饼,看了一眼屋外,怎地羊肉还没端上来。 “自是要去。”朱瑾应道。 “那便好。”契苾璋点了点头:“梁人大军应该快要南下了,张存敬、葛从周、王重师、贺德伦、刘知俊、邓季筠、朱珍、张归厚等部,步军五六万、骑军八千余,号十面张网。单父太危险,不能久留。咱去宋州转一圈,便突入徐、宿,若事有不谐,则退回泰宁镇,如何?” “好。”朱瑾惜字如金,不知道是不是对契苾璋还有不满,总之语气很生硬。 契苾璋四五十岁的人了,脾气和年轻那会自然不一样,不和他计较。 梁军的十面张网战术,看似声势浩大,也很有成功的希望,但却有一个致命的漏洞,那就是薛离已经带着五千骑马步兵渡河南下,开辟了另外一处战场,他们需不需要兵力围堵呢?如果需要,兵从何来? …… “下令撤军吧。”刘氏已经离去,朱全忠换了一身便服,来到衙厅之中,下令道。 幕僚们早有所觉,并不觉得意外。 敬翔瞄了一眼朱全忠,见他脸色红润,神情淡然,很是欣慰。 梁王终究还是有大魄力的,关键时刻壮士断腕,舍小保大,那么就还有机会。 一道道命令被下达了出去。 驻扎在真阳、新蔡一线的庞师古部将退守蔡州,随后北上。 其实这一路之前已经抽调了一批人北上了,主要是亲骑军和厅子都,由张归厚统帅,增援郑州朱珍。 忠武衙将杨师厚被任命为奉国军节度副使,主导蔡州军务,节度使张全义协助之。 氏叔琮被任命为感化军节度副使,率主力大军北撤,进驻宿州,等待下一步命令。 新置单州,辖单父等五县。 朱珍离开郑州,至曹州坐镇,担任汴宋滑郑曹单六州排阵使,统一负责围追堵截飞龙军之事,邓季筠、张存敬副之。 庞师古至孟州,担任沿河诸镇防御使,统带朱珍原本的兵马,霍存、张归厚副之。 敬翔听了半天,感觉有些小问题。 朱珍最近有些小动作,将他调离郑州,确实是防微杜渐之举。 他本身能力没问题,善于治军、打仗,梁军各部都有他的旧将,威望也没什么问题,指挥起来应该会得心应手,由他率部围追堵截,确实非常合适。 如果成功围歼夏贼,那么他这个排阵使的临时职务便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如果没能成功——问题就来了,朱珍会不会尽心竭力剿贼呢? 敬翔欲言又止,朱全忠好像没看见一样,继续下达别的命令。 罢了,敬翔不想说了。 朱珍在郑州操练兵马,大刀阔斧整顿,全军士气、战斗力都有明显的提升。 但朱珍赶走了一些在他看来能力不足的庸将,这些人回到汴州之后,满腹牢骚,渐渐流言就产生了。 毋庸置疑,这些流言是有杀伤力的。而且敬翔都听到了,梁王能不知道? 主公的老毛病了,敬翔不想在这事上挑战朱全忠的底线。 “将长直军右厢开往洛阳,调洛阳戍军一万五千人东行,归庞师古指挥。”朱全忠又下令道。 长直军右厢素称精锐,目前在滑、郑之间,开往洛阳戍守,确实可以增强洛阳一线的实力。但又抽调胡真部一万多人东行,到郑、孟间防河,这是连胡真也不信任了。 敬翔无话可说。梁王想趁着现在还有威望,还能指挥得动各个军头,抓紧消除内部隐患,也不能说错。 但是——唉,世事艰难啊。 …… 淠水西岸,又一场战斗刚刚结束。 经过多番努力,氏叔琮终于修通了浮桥,并且在西岸站住了脚。 一座粗陋的营寨立了起来,两千军士守在里边。在军官的指挥下,他们抓紧时间加固营垒,挖掘壕沟,同时想方设法扩大营地,以便能屯驻更多的兵马。 方才那场战斗,就是梁人出外伐木,被夏军骚扰,双方在野外展开战斗,最终出营的数百梁军溃回。 但不管怎样,梁军确实突破了淠水,在西岸站住了脚,形势对夏军这边不太有利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陈诚说道:“大帅,是否趁着梁人还未大举渡河,我军先撤至霍丘县?” 邵树德想了想,道:“确实兵少。稳妥起见,还是往后挪一挪吧。其实这一万蔡人新卒,打到今日,已经不错了。伤亡不小,然士气还不错。再给他们一些时间,便能成长起来。” “还是大帅身先士卒,治军有方。”陈诚恭维道。 可不是么,郑勇以前是邵树德身边的保镖头子、大管家,现在下放了,结果还是管家。每每厮杀,这些新军都在邵树德的指挥下作战,郑勇就还是个传达命令的机器。 “大帅,梁人大举渡河,猛攻诸寨。”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传令机器”郑勇走了进来,禀报道。 “哦?”邵树德眼睛一亮,随后笑了一下,看着郑勇,道:“梁人急攻我寨,你为何满脸笑容?” “回大帅,梁人定是要撤军了,此举不过是以进为退罢了,吓唬我军不要追击。”郑勇躬身应道。 陈诚在一旁缓缓点头。同时也觉得郑勇这人,都统军上万了,还是这么一副——怎么说呢,没有那种大将的气质啊。 看起来还是那种替大帅处理各种私事,安排保卫工作的贴身心腹的模样。大帅若偷偷去临幸哪个野女人,郑勇事前布置,安全无虞,事后扫尾,绝对不会让王妃知道。干这事,他在行,行军打仗,看起来还没转变心态,可惜了。 “还不错。”邵树德笑道:“你若连这点都看不出来,那还是回来给我当亲兵头子吧。传令下去,各部谨守营寨,打退贼人这次进攻,人赐绢两匹。” 你要跑,还想不让我追,可能吗?捞取战果的时候到哩! 第五十三章 追! “氏叔琮跑了,你们还守在这里,傻了吗?” “别打了,降了吧,为朱全忠卖命,值得吗?上次发赏是什么时候?” “浮桥被氏叔琮派人烧了,营中粮草够几日?” “再不降,破寨之后,片甲不留!” “我喜欢砍人手脚,破营之后不砍坏十把斧子不罢休。” 蔡人新兵们将淠水西岸的敌营团团围住,他们抢劫的本事很厉害,骂人的本事也不弱。从早到晚,骂得营中梁兵灰头土脸,军心动摇。 而在下游十余里的地方,无数辅兵被动员了起来,砍伐大木,打造船只,制作浮桥。 甚至有那心急的,比如光州刺史陈素所部,先用小船渡了三百来人过河,士气如虹,大吼着追击梁军,直到吃了一场埋伏,全军覆没。 最先有战果的其实还是本来就在河东岸的寿州刺史朱景部。 他带着膨胀到三千人的部队从盛唐、霍山两地出发,化整为零,专挑梁军守御薄弱的后卫队伍下手。人虽然没打死几个,但截获了不少辎重,这属于打仗打明白了的。 四月初七,邵树德亲自赶到了已经搭建完毕的浮桥处。 士气有所低落的陈素所部被他赶回了霍丘,稳固后方。 折从古部两千骑兵在淮北活动,接到命令后,立刻放弃了他们旳猎物,打算渡过颍水,追击可能从北岸逃窜的敌军。 总之,邵大帅是豁出去了,总共动用了一万余人,狠狠追击,能咬下多少是多少,一定不能让贼人舒舒服服退走。 对了,臧都保所领五千众也快进入寿州地界了,他们还带着一批辛苦筹措来的粮草。邵树德命令陈素部去接应碍事的辎重粮草,让这五千天雄军儿郎加速行军,赶来追击贼人。 可惜时瓒所部万人尚未进入随州,离寿州还远,赶不上这场追击战了。 四月初八,被抛弃在西岸的两千梁军发生了内讧,最终打开营门,列队请降。 邵树德嘱咐光州军将他们看管起来,随后亲自率军渡河,于四月初十晚些时候抵达了安丰县。 大军只往城头射了一箭,县令便开城请降了。 八千名蔡人军士分批进入县城,这是追击战中第一个实打实的战果。 邵树德直接住进县衙,李忠在一旁忙前忙后。看得出来,他比郑勇更适合这个职位,为人处世颇有他老爹当年的风采。 郑勇去清点府库,派捐征粮。为了追击敌人,他们可就随身携带了几日粮草,若不能就地缴获,怕是只能退兵了。 陈诚则忙着与投诚的安丰县士绅见面,仔细询问敌军内情,一直到亥时才赶来县衙汇报。 “据安丰士绅所言,氏叔琮直接从颍口走了。”陈诚说道。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氏叔琮坐镇颍口,还用你说?赶紧入正题。 陈诚咳嗽了一下,道:“他们是入夜后乘船顺流而下的。但船只不太够,还有一部分从陆路出发,沿着淮水两岸行走,分别往下蔡和寿州方向撤退。” 李忠已经将地图在二人面前铺开。 邵树德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盯着地图,道:“氏叔琮总共来了三万五至四万人,这是可以确定的事情,其中衙军不到一半,余众皆为州县乡勇。连日大战,他们应该损失了四千人以上,那么还剩三万多。” “这三万多人,肯定不能全数乘船,大部分还是走陆路撤退。”邵树德又道:“颍上县那边有五千余众,这部暂时不管,还剩下三万人,他们是怎么走的,需要弄清楚。” 斥候都撒出去了,但他们只能看到哪里有敌军,以及看到的敌军有多少兵力,却无法得窥全貌。如果能从安丰县这边得知敌军撤退内情,那么就好办多了,可以有针对性地追击。 另外一个问题,淮北的敌军,为何不干脆就近退入颍州,反而要往淮水下游进发,是何道理?莫不是要去宿州? “氏叔琮在安丰县留了兵马断后,有千余衙兵,两千土团乡夫。”陈诚说道:“不过那些乡勇很快就跑了,根本没打算死战。千余衙兵士气受挫,打算劫掠安丰后逃窜。不过看样子军纪还不错,在军官的劝说下,也跟着跑了。” 邵树德直接笑出了声。 氏叔琮此举,根本就不是正儿八经的留人断后,多半是找替死鬼呢。 土团乡夫八成来自楚、濠二州,那些衙兵也不是他的嫡系。可没想到,大伙都不傻,直接跑了,你能奈我何?而今正是用人之际,难不成还能把我等解散罢遣了不成? “昔年高欢三路伐宇文泰,窦泰一路军败后,全军撤退。高敖曹亲自断后,力战追兵,身中流矢,几乎丧命,这才保得他这一路兵马平安撤退。”邵树德说道:“氏叔琮简直乱来,难道他手下就没有敢效死的兵马吗?还是根本舍不得?” “大帅,氏叔琮怕还真没得力手下。”陈诚说道:“高敖曹所将之兵,皆其亲自招募、训练而成,威望素著。氏叔琮的本部,如今还在滑、郑呢,他是孤身至徐州上任,时日又短,全军撤退之下,他也没甚办法。” 邵树德点了同意。淠水之战,打得这么有气无力,未尝没有这方面的因素。 夏军各军主官、副官,大部分人多年没有调动了。但在最开始的时候,邵树德是打算定期轮换的,而为了保证战斗力,允许他们带着自己的家将、亲兵赴任,以便做到如臂使指。但后面战事一年接一年,实在太过频繁,已是多年没有整顿了。 但现在确实不是时候,再等等吧。他还压得住这帮骄兵悍将,临走之前,总要解决这个问题。 “那便不要犹豫了。”邵树德说道:“而今兵贵神速,先追击一路。给朱景传令,别再去抢辎重了,让他火速北上,渡过淝水,绕道寿州北面,咱们先把这块肉吃下肚。” 在氏叔琮主力撤退后,朱景第一时间抢占了盛唐县,随后很积极地进行了追击。 但他手底下的人,匪性不改,以劫掠辎重为主,追击杀敌反倒放下了。 邵树德这是给他提个醒,想要当刺史,就得卖点力气。 寿州刺史江从顼着火急火燎地登上了八公山,不过吃了个闭门羹,又火急火燎地下了山,奔回州城。 寿州的势力太复杂了。 有高骈时代刺史张翱的旧部,他们也是寿州的正统势力,由魏守节统帅,有兵两千,屯于八公山。 当年高骈起了异心,不愿派兵剿黄巢,但张翱十分忠心,违背了高骈“握兵自保”的指示,派大将张行方率军入关中,归于王铎帐下听命。 讨完黄巢后,寿兵返归,随即又与庐州杨行密爆发大战。彼时杨行密坐镇庐州稳定后方,派田覠、李神福、李训率军至寿州,于褚城大败寿州将魏虔所部万人,在后高骈时代的淮南争霸战中占得先机。 当然,在孙儒南下后,他们基本都完蛋了。 第二股势力就是孙儒旧部了,也就是江从顼如今能掌控的兵马,人数不多,一千多罢了。 这股兵马可追溯到刘弘鄂时代,也就是他率部投靠朱全忠。不过刘弘鄂很快死于内部兵变,江彦温担任刺史。江彦温自杀后,其子江从顼接任刺史至今。 除这两股势力之外,如今还有梁军侯言部,兵最多,有三千众,一部屯于二硖石堡,一部位于城中。 “侯将军,氏都头令我等招募军士,谨守城池,寻机反击夏贼”回到城内后,江从顼直奔军营,忧心忡忡地问道:“如何个守法?出城至淝水设寨,还是死守不出?” 侯言正在清点器械,闻言说道:“江使君打算怎么做?” 寿春城的位置非常不错,淝水从西南面而来,至寿春附近拐了个弯,将其半包围起来,然后激流转向,西北流入淮水。 寿春的护城河就取自淝水,非常宽阔。 州城北濒淮水,有八公山、紫金山、硖石山之险,东有淝水、东关,南、西两面有引淝之护城河,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寿州都不太可能被围困,也不太可能被攻下。 但地利再好,也需要人去守,这是毫无疑问的。 “但凭将军做主。”江从顼行了一礼,随后,又低声道:“魏守节乃魏虔义子,魏虔又是张翱旧将,未必可靠。” 他刚吃了個闭门羹,心中惊疑,对魏守节这派人已经失去了信任。 孙儒、张翱两派势力的纠缠,已经有好几年了,虽然谈不上势成水火,但关键时刻是不可能同心协力的。对于这一点,江从顼再傻,也不会有丝毫怀疑。 侯言听后神色有些凝重。 “不如,将魏守节骗来杀掉,并其部众?”他试探道。 “他怕是不肯来。”江从顼摇头。 “那却麻烦了。”侯言叹了口气,道:“氏都头留我守寿春,我总不能一走了之。西南边有消息传来,邵贼‘五万大军’已破安丰,旦夕可至,总要与其厮杀一番再说,惜兵力不足,若能并吞魏氏部众便好了。” 江从顼也叹气,如今城内就两千多人,实在太过空虚。老实说,他不认为能守住,除非将八公山等地的兵马调回来。 但一者人家未必愿意,二者不守城外据点,光靠城墙,是不牢靠的。 古来守寿春,无不守八公山、硖石山、东关、淝水。若这些外围据点全部沦陷了,那么寿州城也差不多了,基本保不住。 正所谓山水环抱的格局,你就得守山水啊。 “罢了,我将硖石山上的两千濠州兵调回。咱们便困守城中了,能拖几时算几时吧。”侯言也很无奈。 “淮北下蔡县尚有汴兵数千”江从顼提醒道。 “别指望了。”侯言的眉头皱得更深了,道:“他们明日便走,回徐宿另有紧要之事,不可能留下帮咱们的。” 其实,正在撤退的何止下蔡县的汴兵,但侯言一支也指挥不动,他们也不可能主动留下来帮他守寿州,大家都急着跑路呢。 江从顼:“” 闷闷不乐地回了自家府邸后,江从顼只能借酒浇愁。而此时的寿州大地上,数支兵马正在行军。 两千濠州兵取了营中辎重,赶着驮马,拉着大车,浩浩荡荡下山,往城中而去。 八公山上,营门大开,两千军士挎刀持弓,杀气凛然。 淝水东岸,三千人刚刚渡河完毕,正在稍事休整。 淠水西岸,五千军士队列整肃,默默行军。 安丰县北门外,八千人沿着淝水疾进,一路向北。 霍山以北,数百骑兵扬鞭拍马,高举着黑旗。在其南边,更多的人马正在行军。 第五十四章 乱象 战鼓陡然响起,山坡上飞来了无数箭矢。 濠州兵茫然无备,齐刷刷地倒下,惨叫声动天彻地。 远近都是正在撤退的己方部队,他们又在夏贼从未出现过的硖石山,附近还有屯驻在寿州左近,用以威慑追兵,使其放弃追击的数千人马,怎么就被突袭了? 夏贼就是飞,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过来啊! 没有其他解释,被“自己人”干了! 濠州军将吐血,纷纷招呼军士们依托大车守御。但其实没几个军将了,因为他们都是第一波箭矢重点打击的目标,人又骚包,骑在高头大马上,金光闪闪,这会不是毙命,就是被压在伤马下,痛呼不已——有人摔落马下时,腿都被压断了。 又一阵鼓声响起,伴随着吹角声。 寿州军士手持长枪,冲下了山坡,将两千濠州兵截成数段。 濠州兵的长枪、步弓、铠甲等器械都在大车上,身上无甲,就腰间一把横刀,还失去了建制,战斗的结果可想而知。 溃兵跑得漫山遍野都是,两千寿州兵追击了一会,杀掉了部分跑得慢,然后便收拢部伍,取了濠州兵的辎重,分派一部分人押回八公山,余众则在魏守节的率领下,直趋淝水,抢占了唯一一座浮桥。 “快,遣人联系朱延寿和邵树德。”魏守节找来几名亲信,让他们分头出动。 “朱延寿多半已进占霍山,去那边找寻。找不到就算了,咱们拥兵自保。” “邵树德应该在安丰,找到他,就说咱们控制了硖石山、八公山、淝水浮桥,他若攻寿州,淮北之梁人无法增援,看他开出什么条件。” “朱延寿那边亦是这般说辞。谁给的好处多,咱们就降谁,谁能赢,咱们就帮谁。” 亲信们了然,很快分头而去。 乱世之中拥兵自重,捞取好处,本来就是军阀的本能。 梁人这个样子,看样子是不成了。寿春如此重要的地方,一定可以卖个好价钱,区别就是卖给谁了。 魏守节略微倾向于投杨行密,不是邵树德,也不是朱延寿,是杨行密!其中深意,只有军阀才能懂。 江从顼、侯言二人很快收到了溃兵带回来的消息。 侯言愤怒地踹翻了跪在他面前哭诉旳濠州军将,事情就坏在这些蠢货以及自以为聪明的蠢货身上。 六七千兵马守寿春,如果算上刚刚征发来的寿春土团乡夫,拉出来万人都不奇怪。 邵树德声称有五万大军,简直是放屁!撑死了两万人,不能再多了。 这两万人,敢放着寿春不管,继续往前追吗?当然不敢! 那能不能绕路南边呢?可以。但水泽山林众多,也没什么驿道,不但容易中伏,还不好走,路程更远,那还追个屁! 所以,寿春是必打的,不打不放心。 但魏守节居然叛了,悍然突袭濠州兵,斩首数百,余众散得到处都是,这会就没几个人回来,多半已往濠州老家跑了。 现在城内不过一千汴宋衙兵,外加江从顼的千余兵马,寿州已经岌岌可危。 侯言看了一眼江从顼,琢磨着是不是干脆也跑了算球,留江从顼这个傻小子守寿州,反正他也跑不了。但终究畏惧军法,不敢造次。 “赶紧征丁,能上城的都上,咱们拼了。”侯言一跺脚,下定了决心。 江从顼神色苍白,心情惶急。 大撤退的背景下,寿州已经成了对敌第一线,甚至可以说是阻敌断后的屏障,对于少年继位的他来说,如何不慌? 人心,最重要的是人心啊。如今大伙都是什么心思,江从顼真看不出来,他现在谁都怀疑,看谁都觉得他想反。 他突然想起了已经自杀的老父,如果他还在,会怎么做呢? 梁将张从晦盛气凌人,父亲派人敲锣打鼓,道左相迎,他非但不露面,还跑到州将何藏耀家中饮酒,言语亲昵,逼得父亲以为朱全忠要谋害自己,尽杀诸将,随后自杀。 唉,自己这个刺史,还是朱全忠为了安抚给的。平时还罢了,这会人心纷乱,还有几人会听命? 听天由命了! 邵树德的大军行进速度不快不慢。 不慢是因为要追击敌军。 一路上其实已经有所斩获了。出安丰之后,两日间杀敌数百,俘千余。到了离寿春不远的地方,又缴获了一批梁军辎重,俘三百余人。 展开追击以来,已经前后杀敌近千,俘三四千人,得粮数万斛,其余军资若干。 梁军的损失,已经超过双方在淠水两岸对峙厮杀的那段时日。 但也不敢走得再快。 先期渡河全军覆没的那三百光州兵,就吃了中伏的亏,焉能不鉴? 说白了,还是兵少,力量弱,这个是硬伤,没办法。 “大帅,有寿州使者而来,魏守节的人。”晚间的宿营地内,陈诚与李忠一起进来禀报。 “谁的人?江从顼?”邵树德问道。 “是州将魏守节的使者。”陈诚低声解释了一下寿州内部错综复杂的关系,说得邵树德大开眼界。 小小一州,内部也分成这么多派系。各路牛鬼蛇神,互相争斗,谁也没法压服谁,只能互相妥协,划分地盘。及至大难临头,内部矛盾再也无法压制,于是全面爆发出来。 “这么说,濠州兵已经完蛋了?”邵树德将手中的史书放下,问道。 “濠州兵已溃。而今寿州城中,兵不过两千余,且人心惶惶,取之易也。”陈诚说道。 “该怎么相信他们?”邵树德问道:“若是诈降,又如何?” “这便是关键了。”陈诚笑道:“大帅,某仔细盘问,得知州将魏守节还另遣使者,联络了朱延寿。这显然是打着投机取巧,各方摇摆的主意。” “什么?”邵树德有些惊讶:“庐州刺史朱延寿?杨行密也插手了?” “是。”陈诚说道:“据闻兵已至霍山左近。” “朱景没查到?” “朱景已尽集人马,前往寿州,怕是还不知道。” “朱延寿来了多少人?” “使者也不知。”陈诚说道:“与其联络者,乃朱延寿妻弟王彭,由黑云都的骑卒护卫。” 黑云都,也称黑云长剑都,一般人提到时,都是指那五千名擅使重剑、陌刀的甲兵,皆孙儒旧部之精壮者,以之成军,是杨行密手中最精锐的部队。 钱镠也搞了个武勇都,是浙西镇的王牌,同样以孙儒降兵为主,威震两浙。 在黑云都横扫南方,冲锋陷阵勇不可当,各路节帅、刺史一听黑云都大名都瑟瑟发抖的时候,武勇都大概是唯一能与他们走两下的对手。 黑云都其实不止那五千重步兵,也有骑军,但人数少,寥寥千余骑罢了。 南方缺战马,就这个样子了。钱镠已经在杭州北城门外找了处水草丰美的地方,畜养马匹,但不知数量多少,应该没有历史上记载时三万多匹的数量,毕竟时间还短——呃,这個牧场到北宋年间养羊了。 杨行密手下办牧场,最大的居然是润州安仁义。可能因为他姓安,祖上是胡人,对这事比较执着。其次便是杨行密自己在广陵办的牧场了,庐州朱延寿应该也养了少量马匹,宣州田覠则没听说过——他在三大半独立军头中实力最强。 “黑云都既来,莫不是杨行密亲征?”邵树德有些不确定。 若亲征,那朱延寿那一路的兵马就要重新评估了。 “应不至于。”陈诚说道:“行密为庐州刺史时,起家那一战,与寿州刺史张翱战于褚城,派的是田覠、李神福、李训。他其实并不太喜欢亲征,多倚赖手下大将,朱延寿、田覠、安仁义三人功劳最著,李神福、刘威等人亦屡建功勋。若非生死大战,他不会亲征的。” “可探听到黑云都将领是谁?”邵树德问道。 “只知护送王彭者乃军校李厚,蔡州人。李厚又是柴再用部将。柴再用,原名存,蔡州汝阳人。”陈诚答道:“就这么多了。” 妈的,一帮蔡贼,替杨行密打工! 邵树德站起身,又踱起了步来。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要做重要决定了,于是都不说话,静静等待。 “大军继续北行!”邵树德下定了决心,道:“军中粮草,尚够二十余日,无妨。” 其实,就二十来天的粮草储备,理论上来说是有点危险的。一旦战事不利,怕不是要断粮。 “令臧都保加快速度,两日内赶不到安丰,他的军使别做了!”邵树德一锤案几,斩钉截铁地说道:“事情起了变化,等不及了。传令下去,立刻拔营,北上。” 李忠、陈诚都有些惊讶,夜间行军,这是冒险了。 “立刻传令,勿要迟疑。”邵树德提高了声音,道。 刚刚吃完晚饭没多久的军士们很快接到了命令。也就是邵树德最近树了不少威望,军士们最终还是服从了,收拾器械、粮草,拔营启程。 长长的火龙出现在了淝水西岸,迤逦向北,蔚为壮观。 与此同时,信使也离开了大营。他们是去给尚在淮北追击梁军的折从古部传令的,令其放弃追击,全军渡过淮水南下,至寿州城下汇合。 有人来抢地盘,邵树德这是把能用的兵力都用上了。 第五十五章 逼迫 四月十三,邵树德远远看见了寿州高耸宽广的城墙。 “有护城河,有羊马墙,但为何无兵戍守。”邵树德登上了一处高地,仔细观察这座山水环抱的城池。 其实就城池本身而言,并不如何险要、坚固,也就是一般州城的模样罢了。 果然,寿州之险,不在于城池本身,而在于其格局。 好吧,准确地说,羊马墙附近其实还是有一些兵的,但很少很少。很明显,贼兵数量不多,且士气一般,不敢大举出城作战。 已经有军士在搭建桥梁,准备通过护城河。 大部分人则远远地扎营。他们抓了一些未来得及逃走的百姓,驱使他们到远处伐木,但人数还不太够,只能让辅兵也上阵了。 郑勇有些紧张,他把几乎所有能派的斥候都派了出去。犹豫了半天之后,让邵树德拨了一百亲兵,充当游骑,远远散开警戒。 邵树德有些叹气,不知道自己不在现场的时候,郑勇能不能放开指挥。 “让魏守节来见我。”回到大帐之内后,邵树德喊来了郑勇,让他派出使者,前去传话。 陈诚在一旁处理公函,非常忙碌。但邵树德知道他有分心两用的本事,一边听着帐中的对话,一边批阅公文,从来没出过差错。人才啊! “大帅,该怎么说?”郑勇问道。 邵树德知道他的意思,即打算开出什么条件拉拢人家。 “刺史已经给朱景了”邵树德说道。 就在这时,帐外有人禀报,有一营战兵渡过护城河,一战摧破敌军,杀穿羊马墙,斩首七十余级,俘三十二人。 这—— 邵树德惊讶了,这么不经事?而且这战果也太少了,很明显贼人就是虚应故事,然后便一哄而散了。 汴宋兵不是这个样子的,莫不是寿州兵?甚至是新拉来的壮丁? “让魏守节来见我,就告诉他,敢不来,我连他一起剿了。”邵树德找来李忠,让亲兵给他穿戴甲胄。 “大帅这是?”陈诚搁下毛笔,抬起了头。 “巡营。”邵树德说道:“大战在即,什么都是虚旳,唯帐下儿郎手中的刀枪才是真的。” 说罢,当先出帐,在亲兵出的簇拥下,来回巡视。 军士们被招募来的时间不算很长,但经历的事情可不少。 邵树德在这支军队中的威望也非常高,这是带着他们打胜仗得来的。 每至一处,将士们都毕恭毕敬,没有一点懈怠桀骜的模样。 邵树德非常满意,大声勉励了几句,这才结束了巡视,而此时已经月上中天了。 看着被朦胧月光覆盖着的淝水和八公山,邵树德一笑,想待价而沽,也得有那个本事。 以前是什么形势?现在又是什么形势?真是脑子不太清楚了。 第二日,吃过早饭之后,大营之中,战鼓擂得震天响。 各营依次出门,至旷野中列阵。 与此同时,东关方向也出现大队人马,这是寿州刺史朱景的部队,有三千余众,已经渡过淝水,再度抵达了西岸。 “拜见夏王。”朱景带着一帮部将,远远下马之后,步行前来拜见。 “无需多礼。”邵树德笑道。 其实离上次见面过去并没有多久,但或许是频繁的战事快速催人成熟,朱景的变化还真不小。 邵树德又仔细审视了一番。 这是一个身材颀长的武人,年岁不大,留着络腮胡。双臂粗壮有力,两眼颇为明亮,身上的甲衣多有血迹,腰间的横刀也半旧不新。 邵树德脸有笑意。 很多人来见他,恨不得将全身行头换一遍,打扮得跟个新嫁妇人似的。 朱景这副装扮,不错,是个实在人。武夫么,本就是这个模样。 “此番讨贼,大郎数有功焉。而今可敢再立新功?”邵树德笑问道。 朱景细腻敏感的内容与其粗豪的外表完全不一样,闻言心中一颤,暗道要打头阵了。但众目睽睽之下,不敢拒绝,甚至连推托都不敢,只能硬着头皮道:“有何不敢?” “那好,速速整顿兵马,兵进八公山。”邵树德说道。 朱景有些惊讶。 “魏守节想骑墙观望,何其之蠢!”邵树德冷笑道:“我欲兴师问罪,他若不从,便先灭了他。” “寿州城中还有贼兵”朱景提醒道。 “他们若敢出来,一起剿了便是。”邵树德断然道:“大郎勿忧,我巴不得他们出来呢。” “既如此,谨遵大帅之命。”朱景躬身行礼道。 霍山县空无一人,被朱延寿轻松占领。 老实说,这次出兵有些匆忙。 吴王亲率大军,出广陵,沿着漕渠饷道直奔楚州。 李神福、刘威二将出滁州,进占濠州。 他们这一路,出庐州,进攻寿州。如果有可能的话,尝试下夺取光州,毕竟光州是正儿八经的淮南节度使辖州。 朱延寿看得出来,吴王是比较矛盾,比较犹豫的,但也觉得机会难得,先捞了好处再说。 攻占楚州问题不大,因为这边早就与淮南眉来眼去,本身也是淮南属州,不会遇到太多的抵抗。 濠州同理,大军已被抽调一空,夺占下来非常容易。 唯寿州情况非常复杂。 州将魏守节遣使联络,愿投靠吴王,求刺史一职。朱延寿不管吴王是什么想法,他是不可能答应的。 但目前也不能明着拒绝,因为还要利用魏守节,故只能先拖着。 这帮墙头草!朱延寿冷笑,后面有你好看。 寿州江从顼算什么东西?也配拥有天下雄郡?这种要害地方,不是你这类暗弱无能之辈可以掌控的。 “二郎,魏守节那边,还得再跑一趟。”朱延寿看着似乎经历过一番战火的霍山县衙,有些心痛,以后都是他的地盘啊。 “姐夫,魏守节胃口大得很,想当寿州刺史。”王彭说道:“我虚与委蛇,没把话说死。他很聪明,似乎嗅出了点味道。” “哼!寿州便是落不到我手上,多半也会给李神福、刘威之辈,如何轮得到他一个外人?”朱延寿冷笑一声。 “外人”这个词,用得是相当精妙了。 杨行密的小圈子,还是比较排外的。除非你有特殊才能,比如历史上朱瑾、史俨、李承嗣等,要不然就靠边站吧。 这种倾向在杨行密活着时可能还不太明显,可一旦他死了,你再看看掌权的都是哪些人,心里差不多就清楚了。反正不可能是什么外将、客将,即便他再出色,再有本事,也很难爬上去。 “姐夫,邵树德追击梁兵至安丰,若其率军北上,攻取寿州,咱们怎么办?”王彭说道:“我听闻,魏守节亦遣人联络树德,或有倒向他的可能性。” “邵树德已任朱景为寿州刺史,魏守节失心疯了才降他。”朱延寿不以为然道:“再者,树德兵不多,追击梁人而来,一路上应该所获不少,军士饱掠,多无战心,怕他作甚!庐州兵,我操练多年,南征北战,若连与夏人做过一场的胆子都没,那还不如回家种地!” 安仁义近期可能会攻钱镠的常州,田覠已经在攻冯弘铎的昇州,朱延寿如何不心急? 寿春、寿州,合该为延寿所得! “不过,二郎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为免夜长梦多,我军确实应该尽早北上。”朱延寿又道:“明日一早,便出发吧。” 魏守节涨红着脸,怒不可遏。 大将何崇年站在他身旁,面有忧色。 淝水南岸,百余名军士被五花大绑,按着头跪在阵前。 数十骑沿着淝水左右驱驰,声音洪亮,顺着南风飘荡了过来。 “魏守节,你攻梁兵,梁人已不能容你。今还想拥兵观望,何其愚蠢!” “给你半个时辰,若不来降,大军攻去,寸草不留!” “寸草不留!”列阵于河畔的军士齐声高呼。 淝水北岸的寿州军将士有些骚动。 “寿州将士们,尔等当审时度势,弃暗投明。若执迷不悟,弃身亡卤,则妻子戮辱,大福不再,悔之莫及。” “悔之莫及!”列阵的军士们又齐声高呼。 魏守节的脸色渐渐由红转白。 他有些不理解,邵树德带来的兵不是招募没多久么,怎地士气如此高昂?难不成真有化腐朽为神奇之术? 另者,人也确实多,看着上万,他们这边才两千,打起来还真不够看。除非退到八公山上,以守代攻,以拖待变。但这会两军对峙,明显不能退,一退就是大溃败。 “话已至此,可谓尽矣。尔等自思之,半个时辰后,全军杀至,定斩不饶。” “定斩不饶!” 淝水北岸一片哗然。很多人不自觉地将目光转向魏守节、何崇年等人所在之处。 魏守节又急又怒,颇有些气急败坏的感觉了。 握兵自重,骑墙观望,不很正常么?居然被人当场逼着表态,此时若服了软,众目睽睽之下,以后还怎么服众? 何崇年欲言又止,魏守节凶狠地瞪了他一眼,复又低声问道:“可有解法?” 何崇年摇了摇头,道:“树德来得太快了,放着州城不打,直接杀至我等跟前,好没道理。而今,必须当机立断了。” “怎么個当机立断法?”魏守节问道。 “兵马使觉得我军可战得过?”何崇年反问道。 魏守节别过头去,不想说话。 将领们面面相觑,眼神交流不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半个时辰很快便到了。 河对岸擂响了战鼓。 不用任何人吩咐,大群披甲士卒从后阵涌来。 与此同时,步弓手已经给弓梢上弦,长箭也抽了出来,仰举向上,等待角声响起,便要发起第一轮打击。 魏守节仍在激烈的挣扎之中。 这就有点让人叹为观止了。两千对一万,还得罪了梁人,根本没有退路,便是到了这个时候,武夫的本能仍然在祸乱着魏守节的判断力,那一个“降”字始终说不出口。 将士们的哗然声越来越大。 何崇年叹了口气,道:“咱们拥着兵马使降了吧,体面点。” 数名军士上前,“拥”着魏守节到岸边,大呼道:“我等降了,投夏王便是。” 魏守节没发出任何反对意见,很显然已经默认。至于他是什么心情,那就没人知道了。 喜讯很快传到了后边,邵树德丝毫没感到意外。 就是不给你们这些墙头草骑墙的机会,就是要逼迫你们表态。情势紧急,没空陪你们玩这些无聊的把戏。 “让朱景去接管魏守节的兵马,谁敢反抗,格杀勿论。”邵树德下令道。 “遵命。”立刻有人前去传令。 与此同时,数骑又奔至寿州城外,中气十足地怒吼道:“釜中游鱼,可还想活?” 声震重楼,夺人心魄。 第五十六章 攻杀 “随意喧哗者,立斩无赦!”寿州城楼,侯言抽出横刀,大喝道。 他手下的汴兵还好,都是经历过战阵的老人,虽然士气低落,但还不至于当场作乱。 之前在城外损失了一些人手,如今还剩九百,都上城了。 真正危险旳是强征来的壮丁近三千人。 守城,壮丁健妇也能发挥作用,这是常识,问题是什么情况下能发挥作用呢? 被敌人包围,且敌人较为凶残,城内军民在重压之下众志成城,拼死抵抗,那么即便是一个半大少年或女人,也能上城头当炮灰厮杀,毕竟他们拥有地利。 但如今是这种情况吗?显然不是。 城外至少有两股寿州本地势力,即州将魏守节、何崇年部,以及土豪朱景部。 魏守节是魏虔义子,而魏虔又是前刺史张翱的部将。 何崇年是何藏耀之弟,就是那个与张从晦喝酒,导致孙儒派系的刺史江彦温尽杀诸将的罪魁祸首。后来张从晦被腰斩弃市,何藏耀被押解到汴州,摧垮脊柱,折磨而死。 这两人,继承的都是孙儒到来前的寿州本地军政势力。 朱景代表的则是地方土豪、游侠,但威望不可小觑,更被“朝廷”任命为寿州刺史,有所谓的大义名分。 这两股势力一同出面,对城内喊话劝降,效果自然是非常拔群的。 至少,新拉来的壮丁不干了,喧哗声四起,有人直接溜了。汴兵人少,根本顾不过来。而江从顼的千余兵马也不是很尽心,他们是孙儒旧部,投靠朱全忠也是权宜之计,以前便罢了,现在如何肯为他们卖命?更何况,江从顼的话也未必好使了,他手下的意见也不是完全一致的。 侯言看到了危险的苗头,当机立断,吩咐军士抓了几个闹得最欢的丁壮,手起刀落。只一会,军士们就捧着血淋淋的人头递了过来。 侯言抓起人头,看也不看,掷向了战战兢兢的人群,道:“各归本段守御,不得有误。” “咚咚咚……”城下响起了阵阵鼓声,紧接着便是一浪高过一浪的喊杀声。 侯言扭头一看,却见城外的夏军已经组装好了一批简易的攻城器械,正朝这边杀来。 他有些惊讶,邵贼可真是胆儿肥,现在也就万余兵,怎么就敢攻城?你怎么敢?! 再等几天,整顿好内部再攻城不行吗?给我几天时间啊! 刚被人头震慑住的寿州丁壮又发出了一阵哗然。汴兵怒视着他们,抽出刀枪,作势要杀。这确实吓住了他们,但也让他们彻底崩溃了。 有人发一声喊,直接跑了,很快又带动了其他人,大面积逃亡开始了。 “站住!你们跑了不要紧,夏贼入城后,将你全家诛戮,悔之晚矣!” “去你妈的!城外是魏守节和朱景,咱们投他,断不至于被加害。” “夏贼杀人盈野——” “滚!朱全忠、邵树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等只投朱使君。” “江从顼呢?抓到他杀了,寿州是寿州人的,不是梁人的,也不是夏人的,杀了这帮蔡贼。” “外地人滚出寿州!” 混乱已经不可避免,城头上的九百汴兵被冲得七零八落,士气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 云梯车到了城下,朱景两部千余精壮顺着梯子往上爬,很快跃上了城头。 不用任何人招呼,心情慌乱之下的汴兵下意识展开了反击,三五人小组配合,只花了片刻,就将第一波先登的十余人砍倒刺死,体现了良好的战斗素质。 但这只是他们下意识、机械式的反击,只是他们吃饭手艺的体现罢了,但最核心的问题还没解决:没人想死! 朱景看得气急败坏。阿龟带队,登上城楼的时候他还很兴奋,结果被人一刀砍在脖颈,飙着鲜血滚落下来。 金刚奴带着第二波人杀上去了。 双方在城头上下激烈争夺,不时有人惨叫着滚落而下,大多数都是朱景所部。 他们利用复杂地形搞游击偷袭是一把好手,但硬碰硬厮杀的时候,就被那些曾被他们耍得团团转的汴兵砍得七零八落。 在这一刻,朱景意识到若想真正坐稳寿州刺史的位置,以前那种草台班子是要不得了。便是夏王以后不将他换掉,杨行密或朱全忠杀来,他也挡不住。 认识到了这一点,朱景收起了小心思,再不敢狂妄,再不敢小觑天下英雄。 惨烈的搏杀很快结束了,金刚奴战死! 豺奴红着眼睛,带着第三波人往上冲。 与此同时,另外一侧也响起了喊杀声,魏守节、何崇年部两千人开始了攻城。 朱景心中愈发焦急,若不能抢先攻克寿州,日后怎么压得住那帮州兵州将? “江从顼跑了!”寿州城楼上接二连三响起了带着哭音的呼喊。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样。攻城方猛然爆发出了喝彩,人人奋勇,士气大振。 汴兵的抵抗似乎一下子就微弱了许多,出现在城头的人影也慢慢变少。 朱景一把推开左右亲随,带着三百人,当先冲了出去,竟是要亲自攻城。 站上城头的人再也没被赶下去。豺奴捡起一杆步槊,连连刺击,勇不可当。 他知道自己捡回了一条命,若汴兵仍然死战不退的话,他的结局多半与阿龟、金刚奴一般无二。但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江从顼的逃跑恰到好处,直接带崩了守军最后一丝战斗意志。 寿州城,拿下了! …… 天雄军使臧都保终于抵达了安丰县。 令他惊讶的是,县城外居然游弋着一队骑兵,看样子也是刚刚赶到。只见他们黑缯、黑甲、黑旗,手持马槊,看起来非常精悍。 “结阵!杀敌!”臧都保下令道。 十将李璘点了一营五百战兵,开始披甲。 军士们取出双手大剑,谈笑风生,似乎一点不为即将到来的战斗担心。 贼骑有二百余人,远远看到他们之后,聚拢了起来。 很快,一骑上前,道:“我乃吴王帐下黑云长剑都左都虞候徐温,不知——” “嗖!”一箭掠过他的头顶,吓了徐温一跳,连忙拍马回阵。 “偷袭不武,这一箭不杀你。”臧都保放下步弓,大声道:“我管你是谁!不如回去整顿兵马,咱们真刀真枪杀一场。黑云长剑都,嘿嘿,李璘!” “末将在!”李璘提着一把重剑,大声应道。 “带你部,持大剑斫阵,将他们砍了!”臧都保令道。 “遵命!”李璘回到阵前,五百人已经披甲完毕,人手一把长剑。 “斫阵!”李璘当先而出,甲叶铿锵做响。 “杀!”五百人齐齐跨步而出,长剑森森,杀气凛凛。 徐温手下二百骑,皆黑云精锐,曾经多次出入战场,踏破敌阵。但看着前方远远压过来的五百大剑士,他也有些犹疑。 国朝军士,对重剑/大剑/长剑、陌刀之类的双手砍杀武器,其实是很偏爱的。 杨行密有黑云长剑都,朱全忠有左右长剑军,邵树德虽未组建专门的双手重剑部队,但步军各营里的相关器械配置并不少,因为这种兵器真的很受武人喜爱。 完全放弃防守,双手挥舞重剑,以命搏命,主要作用是“斫阵”。 另外,对方有骑兵部队冲来,长剑军也会主动迎上去,步行前进,劈砍骑兵。 艰难以后,这种战术越来越流行。讨昭义刘稹时,武宗就专门给河阳军赐陌刀两千五百口,用于战阵厮杀。 长剑军对付骑兵,不是靠严密阵型。事实上你与骑兵对冲,也根本维持不住阵型,肯定会被冲入阵内。关键在于冲入后,还要继续小组战斗,将减速的骑兵一一砍杀。 故这种成建制的长剑军一般都不能小视,他们一定是精锐,冲入了大阵也不能掉以轻心,因为他们多半不会崩溃,还会继续战斗。 五百长剑手如山般压了过来。 徐温犹豫再三,下令撤退。 “将军?”有军校不解,道:“不如绕至侧翼,直冲而入。” “你冲得垮长剑都吗?”徐温问道。 军校迟疑了一下,没回答。 黑云长剑都,最初其实是由黑云都和长剑都合并而成的,对外正式名称就是“黑云都”,因为他们都穿黑色衣甲,举黑旗,但还是有很多人习惯称“黑云长剑都”,这是由成军历史造成的。 “夏贼有数千众,那边、那边,还有那边,都有人整队,随时可以压过来。”徐温马鞭连指几处,道:“夏军看样子还是挺能打的。这五千步卒,不比黑云都差。这次出击,吴王还是大意了。邵树德用兵十余年,连连征战,大杀四方,北军锐士,确实有几分火候。” “先撤吧,待汇合朱使君主力,再做计较。”徐温一甩马鞭,撤了。 两百骑不甘心地跟在他身后,一溜烟地离开了战场,消失在了南方的驿道尽头。 “进城!”臧都保冷哼一声,下令道。 为了赶路,粮草还落在后面,他们必须在安丰县休整一下了,正好将附近好好侦察一番。 淮贼胆子好大,欺我无人么? ------题外话------ 看好多读者说白屏/黑屏?我这边是正常的,网页端和手机端都正常,不知道咋回事。 第五十七章 南下 “把门给我砸开!”寿州城内,邵树德指着府库大门,说道。 数名亲兵上前,挥斧连砍,接着用力一撞,大门轰然洞开。 邵树德不动,身后的亲兵一涌而入。 过了好一会,邵树德才举步向前,走入了府库。 很遗憾,库内的东西不是很多了,大概万余缗钱、数万匹绢,外加茶叶、皮子、药材若干。 寿州这么一个商旅繁盛、素称鱼米之乡的地方,就这么点东西,确实不像样。唯一的解释,就是被人提前用掉了,不会是别人,只可能是氏叔琮。 “清点一下,给儿郎们发赏。”邵树德随手拿起一匹绢,说道。 受家里女人熏陶,他现在的眼光也很毒辣了,绢好不好一眼就能看出来。 四窠云花绫,蔡州特产,朝廷贡品。 旁边一匹是兖州镜花绫,都是高级丝织品。 这些高级货,发赏时该怎么定价,一匹折抵杂绢多少匹,邵树德懒得管,那是军中文吏头疼的事情。 “谢大帅赏赐。”郑勇喜道:“末将一会便晓谕全军,将士们定然欣喜。” 这些财货,当然不会只发给那八千蔡人新卒了,事实上大家都有份。但谁先挑,那就得按地位来了。 “淠水鏖兵,各营多有缺损,抓紧募人补上吧,还以一万为数。寿人并非不能战,人心纷乱,士无战心罢了,好好挑一挑。”邵树德又吩咐道。 “遵命。”郑勇应道。战损了两千兵,只能在寿州招募了,他知道大帅的喜好,尽量以没有家口拖累的人为主。 至于寿州的兵源质量,怎么说呢,在淮南算是拔尖的吧。毕竟淮西那帮蔡贼造反的时候,朝廷吓得要死,置濠寿庐都团练观察使,阻遏叛军东出。而这三州中,寿州又首当其冲,被蔡贼“被动操练”多年,武风还是可以的。 郑勇走后,朱景又被喊了过来。 “拜见夏王。”朱景恭敬行礼道。 “朱使君,寿州我交给你了。战守之策,可有方略?”邵树德问道。 朱景一惊,夏王这便要走了?本来是好事,但他现在想邵树德多留一会,帮他镇镇场子。 “回大王,自当北守淝口、八公山,令梁人不得南侵。”朱景答道:“南守霍山、大别山——” “且住。”邵树德打算了他旳话,问道:“守那么多地方,兵够吗?” 朱景有些尴尬,确实不太够。 他本有三千众,攻城时死伤数百,后来吞并了部分梁人降兵,以及魏守节、何崇年部,总兵力达到了五千。 对了,汴将侯言率众突围,走北门,至淝水岸边,遇到了邵树德亲率的主力大军,阵斩之。江从顼跑得倒挺快,没抓到,听闻投淮人去了,但被截下了数百溃兵,与梁人降兵一起,全交给朱景统带。 他的部队,需要这些专业军人,对于正规化有好处。 朱景是聪明人,知道邵树德完全可以吞并那些汴兵和孙儒旧部,但他没要,这就是提携了。 事实上他对邵树德一手带出来那些蔡人新兵很惊叹,觉得是化腐朽为神奇。但在熟悉内情之后,知道邵树德抽调了五百亲兵补入军中,充作各级军官,这才恍然大悟。 夏王的亲兵,不但负责侍卫工作,闲暇时要么锤炼武技,要么学习各种战阵、治军知识,夏王还经常给他们讲战例。这五百亲兵,完全就是五百军校,至少当低级军校是没什么问题的,怪不得能那么快捏合成型。 “现有的兵马,好好整顿一番,至少要捏合成型,能够拉出去打仗,别让人射几通箭,就一哄而散了。”邵树德说道:“淮东要害在清口,淮西要害在涡、颍之口,故欲固两淮,须防三口。淝口固然重要,然颍口亦不能轻忽。” 说到这里,邵树德顿了顿,又道:“当然,凭寿州一地,承担如此繁重之防务,是力有不逮的。此事我会协调一个方案出来,你先收拾整顿兵马。” 其实,正如邵树德所说。沿淮防线,那是一个体系,不是单独哪一个州哪一个县的事情。 梁兵若南下,五万大军攻一个点,你当然压力沉重。这个时候就需要体系来分担你的压力,比如申、光等州主动出兵,攻击敌人侧翼,缓解寿州的压力。 敌人从东方进攻也是同理。 申、光二州,就是一片夹在淮河、桐柏山、大别山之间的平原,南面分别是安、黄、蕲、三州。崇山峻岭,通行不便,其中之关隘,如今都掌握在自己手中,问题不大。 缺口只在东面的庐、濠二州,此间地势平坦,是最大的威胁。故欲守申、光二州,必守寿州,毕竟寿州还有个淝水防线,可以有效抵挡淮东方向的攻击。 况且寿州大郡,地雄人富,艰难以后朝廷置“介马数百,徒兵万人”于此,输粮饷于各处,镇压逆藩。 这样一个地方,必然是要攥在手里的。 至于体系嘛,邵树德也已经有腹案了,那就是将申、光、寿三州合并置为一镇——如果可能的话,他还会着手解决安州的问题,将安州六县也加入进来。 有此四州十九县、超过四十万口人,且还是相对富裕的地方,养个两万五千以上的兵马,并不是什么问题。 这個镇,就叫淮西镇好了。 邵树德有意让凤翔折嗣伦移镇淮西,以便将凤翔一府四州腾出来,把他折家的大小势力带走,尤其是那些不太听话的折家军。地盘则由夏王府接手,慢慢消化吞并。 申光寿安四州,当然比不上凤翔镇,但也差不了多少。让折嗣伦接管淮西,其实也不算多亏待他。 主要问题在于,这四个州下面有军头,比如寿州朱景、安州武瑜、光州陈素,说起来还是有点对不起折家。 但怎么说呢,可以将唐邓随与淮西连成一片,对折家还是有点吸引力的。 更何况,邵树德也打算罢陈素光州刺史职,让他转任申州刺史,将相对富裕的光州腾出来,同时解决掉安州武瑜的问题。折嗣伦可以实控光、安二州,治光州。 寿州的问题,以后就看他手段了,邵树德的底线是陈素不能被罢免,朱景是可以牺牲的,折嗣伦能不能拿下,看他本事。 如果折嗣伦还可以继续开拓,比如拿下黄州瞿章、蕲州冯敬章之辈,邵树德全认,可以让朝廷下旨,淮西增领这些州郡。 就是正赶过来的时瓒不好安置了,麻烦! “你在寿州好好干吧。明年沿淮诸州、唐邓随、昭信军四州休养生息,减税轻赋,今年确实太苦了,你好好整顿。”邵树德说道:“朱延寿所领之淮贼,无需担心。过几日我便率军南下,将他们伸过来的手给斩断,令其胆寒,至少几年内不敢犯境。” 朱景有些佩服地看着邵树德。 杨行密在江淮的名声,那可相当不小。毕竟击破了人人胆寒的孙儒,一跃而成附近最大的势力,焉能不怕? 邵树德如此轻松随意地说要教训教训朱延寿,确实让朱景大开眼界。 “大王,朱延寿乃黑云都出身,未可轻敌。”朱景忍不住提醒道。 朱延寿在杨行密的小集体中,“摧坚陷阵,功冠诸将”。简而言之,他在杨行密的征战生涯中,功劳最大,虽然田覠、安仁义等人可能不服,但公认如此。 而且他治军严明,甚至可以说是严酷了。军卒稍有违反命令,立杀之,没有二话。 同时也仗义疏财,打仗所得财货,分文不取,全赏给部下。 这人,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杨行密的集团如今也处于上升期,整体精神面貌不错,士气也很好,毕竟孙儒败亡后,整体顺风顺水,不断扩张,较为顺利。 “打的就是黑云都!”邵树德笑道:“我有天雄军儿郎,便与他们比试一番,看看到底谁厉害。” 老实说,就杨行密那个破烂军队,被孙儒暴打的货,邵树德还看不大起。 天雄军成军于文德二年(889),以铁林、振武、天柱的两千老兵为骨干,补充了募自河南府、汝州、许州的三千蔡人新卒。 大顺四年(893),又先后两次补充了五千河中衙军降兵,规模扩大到了万人。 这支部队,成军以后,驻守过秦州等地,参加了云州威慑李克用的军事行动,地斤泽大讲武他们也在。征同州郝振威之后,便随邵树德东出河南,从此大多数时候都在河洛、王屋一带与梁人厮杀。 这支部队是正宗的武学系,武学生遍布全军。邵树德向来重用武学生,连带着天雄军也沾了光,高质量的瘊子甲,他们排队的优先级很高,故全军装备精良。 这样一支嫡系部队,经历过血腥的河洛攻坚战,在洛南道驻防时与汴军小股人马打过袭扰战,野战列阵对敌更是家常便饭,如果能一战大败朱延寿的庐州军,应该能让淮人清醒清醒。 “南下退敌之事,你部不要参与了,先好好整顿一下。”邵树德说道:“另者,梁人虽已溃走,然谨防他们杀个回马枪,明白么?” “谨遵大王之令。”朱景应道。 乾宁二年四月十九,折从古带着一千五百骑抵达了寿州。 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此番东进追敌,总计杀敌千五百人,俘两千。 俘虏已经遣人押往霍丘。至此,东出追敌以来,已累计杀敌三千多,俘五千余,如果算上前期相持战斗过程中的损失,氏叔琮足足丢掉了一万多人,大部分是在撤退过程中损失掉的。 此外还丢了寿州,不过这可能在他们的预料之中,甚至是主动丢出来,以激化夏、吴矛盾的花招。 邵树德就吃下了,又如何? 都把杨行密当傻子呢?人家已经在拉拢安州,与杜洪的战争更是从来没停过,他给你面子了么?人家的战略就是支持朱全忠,还自欺欺人杨行密对你没有恶意,那就太不应该了。 四月二十二日,邵树德带着一万步卒、一千五百骑卒,离开寿州南下,朝安丰开进,准备汇合臧都保的五千天雄军。 第五十八章 邀战 折从古的骑兵走在最前头。 他看起来有些心事,或许和朱景、陈素之辈纷纷得官,而他却一无所获有关系。 论战功,他少吗?不少。 淮北去过,淮南也杀过,最后追击关头,还俘斩三千余人。这功劳,难道还比不上陈素? 那个老匹夫,唯一的功劳就是从光州赶来,在淮水堵住了一次梁人旳迂回包抄。 追击敌兵之时,还中了埋伏,损兵数百。 从那往后,就只能干干看押俘虏,输送粮草物资的事情,他会打仗?没那个能力知道吧? 但这样一个人,先任光州刺史,近又转任申州刺史,当个土霸王,不知道多自在。 安丰县城墙已历历在目。 近郊的农田整饬得非常不错。战争结束,农人们已经抓紧时间,补种春麦,免得这一季绝收。 折从古重重地叹了口气,翻身下马。 他知道,自己是折家人,夏王出于各种考虑,不太可能直接提拔自己,这就是问题所在。 “折将军。” “臧都头。” 二人惺惺相惜,一同进了县城。 一个出身横山党项,说他是没藏氏都是抬举了,事实上隔了不知道多少代,与如今掌权的没藏庆香父子早就出了五服。 一个出身麟州折氏,与折宗本父子虽然没出五服,但也相隔甚远。 “淮贼近日可有动静?”折从古牵着战马,一边走一边问道。 在他身后,大群骑士也下了马,在天雄军士卒的引导下,到城中军营内休息。至于战马,当然要好好洗刷、照料一番了。为了赶路,他们是骑过来的,战马很是疲惫。 “淮贼兵不下万人,屯于淝水东岸,在西岸立有营寨。骑军从此寨出,日夜袭扰、窥视。”臧都保说道:“我军乏骑卒,折将军既来,便好办了。” “淮贼有多少骑兵?” “贼人以二十五骑为一旗,军校李厚领十旗,三天两头过来袭扰。你一整队出城,他就跑了。你一撤,他又来了。”臧都保说道。 “这是贼兵习气。”折从古笑道。 官军骑卒,喜欢整队、披甲、执槊,集团冲锋。 贼军骑兵,喜游动袭扰,你实力强,我就不打,你实力弱,我就扑上来撕咬,和草原骑兵的战法颇为类似。 完全是两种思路下发展建设出来的骑兵。 “淮贼碰上了我,算他们倒霉。”折从古大笑道:“巧了,我也不是很看得惯那些只会披甲持槊,一根筋冲杀的骑卒。” 臧都保礼貌地笑笑。 夏王就喜欢威势惊人的骑兵集团冲锋,而不是精于骑射、游斗之辈。从草原募来的新兵,第一件事就是锤炼他们的近战搏杀技艺,听闻最近又在灵州选拔健锐,扩大具装甲骑的数量,首批精挑细选之下,得三百余人,第二批还在继续挑选。 这是继续往高大威猛、冲击力惊人的路子上走。 “城中粮草可足?” “够一月所需。” “有点紧啊。” “仗也打了两个多月了,粮草何时充裕过?” “哈哈,无妨。寿州还有一些粮草,大帅主力南下,带了不少,勿忧。” “折将军可有意出城,挫一下敌骑锐气?天天盯着咱们,烦不胜烦。” “待战马休息充足,便出城厮杀。” “好!届时我亲自上城擂鼓,为将军助战。” 二人渐渐远去,言语间非常自信,一点没把淮兵放在眼里。 …… 其实,臧都保提到的贼将李厚已经活动到了安丰、寿州之间。 接到军士汇报后,邵树德下令停止前进。 辎重车队被拉了过来,列于两侧。每车立数名军士,持长槊、步弓,向外警戒。 主力步军位于车阵中间。不可能所有人都披甲、持枪,那样就没法赶路了。弓也不可能一直上好弦,那样的话,真要用的时候就没法用了。 只能分批来了,大军保持警戒,降低行军速度。 毫无疑问,这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对其他藩镇的步兵而言,顶着对方骑兵的骚扰、窥视,一路前进,似乎是家常便饭。但邵大帅不同啊,以前都是他用骑兵欺负人,自家步兵行军时,非常放松,基本是空着手赶路,就腰间一柄横刀,哪像现在这样紧张兮兮的。 左前方有百余骑靠了过来。 他们黑衣黑甲,骑术相当不错,弓刀齐备,看着就比较精悍。 骑兵缓缓提速,越跑越快,间或夹杂着一些呼喝。 站在辎重车上的步槊手有些紧张,不安地扭来扭去。 “嗖!”一箭飞出,将一名冲得最快的贼骑射落马下。 “慌什么?他们还能越过辎重车辆不成?”邵树德放下步弓,大吼道:“每车有壮士五人,各持长槊、劲弩、陌刀,贼至,便邀击,何忧也?” 附近的军士听了心中稍定。 邵树德又瞄准一人,张弓射箭。结果稍稍偏出,但却鬼使神差地命中了后面一人,军士们见了,大声喝彩。 邵树德笑而不语。 这万把人,终究不是他带的老部队,还需要经受战火洗礼。 铁林、武威等军,面对这种场面,根本不会有任何动摇。这就是所谓的开国精兵,他们体格强壮,技艺娴熟,经验丰富,最重要的是拥有一颗大心脏,神经坚韧,该怎样怎样,你真敢冲过来,他们就敢把你捅下马来暴打。 贼骑近到百步内后,经历了强弩的密集射击,立刻吓得远去。 军士们信心又恢复了不少,身体不再那么僵硬了。 邵树德笑了笑,就得让这帮军卒多见见大场面。这里总共不过数百贼骑,冲过来试探的也就百余骑罢了,若遇到河北藩镇兵马,成千上万骑朝你冲过来,你顶得住不? 李克用的兵顶得住,老子的兵也得顶住! 贼骑退到远处后,车队继续前行,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那样。 但遗留在战场上的十余贼骑尸体,则告诉每一个人,这里刚刚发生过一次试探。 黑云都在江南屡试不爽的冲锋袭扰,被夏兵举重若轻般地应付下了。 邵树德抬头看了下南方。安丰县城,已经不远了。 …… 淝水东岸,庐州军大营内,朱延寿、徐温、柴再用三人围坐在一起。 “大王轻取楚州,淮东无忧矣。”徐温笑道:“此为出兵以来第一胜果。” 朱延寿似笑非笑,不予置评。坐在身侧的幕僚轻轻踩了下他的脚,朱延寿这才笑道:“‘北归人’果是骁勇。楚、泗在手,寿、濠再下,则倚海堑江淮,深津横冈,备守艰险之势成矣。” 徐温、柴再用都是黑云都的人,是吴王亲信。朱延寿虽然也是黑云都出身,但到底外放刺史,与黑云都渐行渐远。 “北归人”就是孙儒残部,有众三万。整编操练到现在,算是吴王最为倚重的力量了,也是他心目中与中原藩镇争雄时的核心精锐。 但朱延寿自有一番傲气,他觉得那些北归人未必就比他亲手训练的庐州军强到哪里。 “楚州刺史是谁?”朱延寿又问道。 徐温沉吟不语,柴再用却快人快语,直接道:“听闻要给李神福。” 朱延寿闻言但笑。 幕僚知他心思,追问道:“李神福在濠州吃了败仗,如何还能得授刺史?” 柴再用道:“吃败仗的是刘威,李神福掩护他撤退,还是有功的。” 话说淮军是挺倒霉的。 氏叔琮四万大军陆续撤退,张归霸、朱元礼部五千余人屯于濠州休整。正好遇到刘威、李神福统率的淮南军七千余人,双方大战,刘威大败,李神福拼死相救,这才撤回了滁州。 吴王重罚刘威,将其贬为牙校。李神福则转任楚州刺史,另遣张训统其军,任滁州刺史,打算再图濠州。 三路出师,最肥的楚州已经吃下肚,濠州没拿下,如今吴王的注意力,应该会更多投注到寿州了吧? 朱延寿笑了笑,有点幸灾乐祸的感觉。 跟随吴王起家的老兄弟,他是庐州刺史,田覠是宣州刺史,张训是滁州刺史,陶雅是歙州刺史,安仁义是润州刺史,李神福曾短暂担任过滁州刺史,今任楚州刺史…… 刘威、李简、台濛之辈,慢慢等吧。 “徐将军,你见过夏贼,对其观感如何?”嘲笑了一番刘威后,朱延寿心情大爽,转头问起了徐温。 “部伍整肃,实劲旅也。”徐温答道。 你也见过劲旅? 朱延寿哈哈大笑,想讥刺几句,想想还是算了,不值得和这种小人计较。 徐温,到现在可还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战功,却能任黑云都左都虞候,靠的全是在吴王面前伏低做小,谨小慎微。 但朱延寿很看不起这个人,也觉得他心思过于深沉,一点不像个武人。吴王不重用老兄弟,却重用徐温这等寸功未立的小人,此取祸之道也。 便是刚吃了败仗的刘威,都比徐温强多了,都比他更适合都虞候这个职务。 柴再用有些看不下去了。朱延寿如此狂妄,真能当好他们这一路的主帅? 柴再用没见过邵树德,也没见过夏军,但他知道秦宗权、孙儒部队的战斗力。朱全忠把他们都干挺了,结果被夏兵打得束手束脚,顾此失彼,你有什么资格小视人家? “都头!”帐外有亲将赶至,禀报道:“夏贼遣使相邀,两军列阵于野,一决胜负。” “不可!”徐温下意识提醒道:“夏贼这是想与我军硬碰硬,不可令其得逞。” 列阵野战,没有任何花巧,就是互砍,你敢不敢来砍? 一般敢邀战的,都是对自己战斗力比较有信心,同时很轻视对方的水平,故打算以堂堂之阵一决胜负。 朱延寿疑惑地看了一眼徐温。 “都头不可轻敌。”徐温急道:“夏贼甲具精良,战阵经验丰富,武艺也不错——” 说到这里,徐温回想起了从他头顶掠过的羽箭,人家确实是手下留情了。 朱延寿疑心更重,几以为徐温别有异心,道:“先打探清楚再说。夏贼欲战,我军若避而不战,于士气有损。” 徐温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同意。 第五十九章 战于野 乾宁二年四月二十五日,邵树德率军抵达了安丰县。 全须全尾抵达,粮草、辎重亦无遗漏,一路跟随的数百贼骑跟了个寂寞。 辎重已经进城,邵树德没急着进城。 他带着五千战兵在城外列阵。 很快,天雄军两千五百战兵也出了城,折从古的一千五百骑兵在外游弋。 九千步骑于旷野之中列阵,邵树德策马巡视检阅,气氛热烈。 到天雄军阵前时,邵树德特意下马,从第一排军士身前走过。 目光扫视之处,人人昂首挺胸,身形站得笔直。 邵树德停在一人面前,看着他脸上刀疤,赞道:“迎刃而上,果是勇士。可是在河洛受的伤?” 军士闻言有些尴尬,道:“回大王,在汾水被铁林军砍的,我是河中降兵。” 周围人听了,努力控制着脸上的表情,不让自己笑出来。 “那也是壮士了。”邵树德神色不变,说道:“定难都那帮杀才,哪个手底下没几条人命,你能面对面厮杀活下来,不错。” 此人刚想说那时我脚底一滑,恰好躲过了必杀一击,不然早死了。但情商终究没那么低,嗫嚅了两下,便闭嘴了。 又到一人面前。 邵树德看了看,拉过他的手,笑道:“练箭很久了吧?” “当不得大帅神射。” “你见过?”邵树德问道。除了在河清与寿州出过两次手外,这些年愈发低调了,几乎成了和朱全忠、杨行密一样的坐镇大后方的纯粹统帅,甚至连指挥者可能都算不上,因为具体排兵布阵由他人完成。 也就李克用,依旧活跃在战场一线 义兄也一把年纪了,不知道近来可好。在魏博大掠,好威风,这会应是前往幽州了吧? “大帅西征兰州后,与诸将会猎,我远远见过。” “居然参与过兰州之役,那是老兵了。除步弓、长枪、横刀外,还会哪些器械?” “使得长剑,亦会投枪。” “淮南昔有名张神剑者,善使重剑,徒子徒孙众多。异日遇到淮贼,可敢拼杀?” 张神剑带不到千人投杨行密,杨行密担心不能驾驭,故杀之,其部众亦尽被屠戮。 其实有些可惜了,重剑武士,一般都是精锐。 有唐一代,即便陌刀、重剑非常流行,但用得好的还是不太多。到了宋代,更是很难寻觅成建制的重剑/陌刀部队了,可能这种以伤换伤、以命搏命的打法,不太符合时人的价值观。 “有何不敢?”此人怒道。 “好!”邵树德就喜欢这些天不怕地不怕旳壮士,大笑着勉励。 唉,该把儿子带过来的,让他见识见识军中的豪迈勇士,别整天跟杜弘徽、赵观文学诗书,学成个读书人。 “你是——何檠?”邵树德走到一名军官面前,想了一会,笑道:“夏州武学的学生。” “总办还记得我?”何檠惊喜道。 “我的门生,自然记得。”邵树德笑道:“你腰间的茶山剑,还是我授予的呢。好好杀敌,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谨遵总办教诲!”何檠大声应道。 邵树德含笑离去,又转了一圈,看着雄壮的军容,心中大定。 传统将门出身的军官,都笑武学生是死心眼,但邵树德就需要这种死心眼的军官。 而且他并不倚赖任何一种人才培养模式。 传统将门的人才,要!武学生,要!亲兵系,要! 每类人都有用处,都可以用,海纳百川嘛。 策马回到那一万新兵前,邵树德驻足良久,道:“此番若立大功,将尔等编为铁林军右厢。” 夏军系统之中,目前分左右厢的,就一个义从军,左厢三千人、右厢五千人,战兵、辅兵各半。 铁林军目前有一万三千步骑,若再编入万人,且给其配置骑兵的话,就兵力而言,这将是第一大军,可能会达到两万五千人以上。 铁林军,如今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军,虽然有些部队不太服气,认为自己的战斗力比他们强,但资历就是资历,这是邵树德起家的部队,别人很难比。 这一万蔡人也知道铁林军意味着什么,在亲兵们将消息传下去后,人人奋勇,士气高昂。 目的达到了!邵树德大笑:“有如许勇士,贼人若与我战,破之必矣。今可多备长绳,异日或有大用。” “有何用?”郑勇凑趣问道。 “缚取贼众!”邵树德答道。 众人大笑,战意昂然。 四月二十七日,斥候来报,淮贼连续两日渡河,淝西营寨内已有步骑五千余众。 邵树德继续遣人邀战,有那便于口舌的军士轮番上前辱骂,激贼军出营。 朱延寿一脚踹翻了案几。 徐温坐在一旁不言不语。该劝的他已经劝过了,他又不是主将,多说无益。 夏贼辱骂嘲讽的话很难听。 什么朱延寿靠他姐朱夫人上位,能力有限,难堪大任。 什么柴再用是丧家之犬,屡战屡败之类。 什么徐温寸功未立,骤得高位,居心叵测之类。 说得三人都有些恼火。但徐温沉得住气,柴再用沉不大住气,朱延寿则勃然大怒。 激将法,其实非常低级,基本上正常人都能一眼看穿,但为何屡屡有人上当呢? 因为他是直指人心,针对你心底的弱点来的。 朱延寿忍不住了,道:“邵贼邀我阵战,如此狂妄,便与他战上一场又如何?我欲悉以兵渡河,击邵贼。” “不可!”徐温忙道。 朱延寿直接抽出了刀,冷笑道:“徐都虞候不惧死乎?” 徐温背上微微生汗,但仍然说道:“东岸需留兵戍守。若夏贼迂回渡河,取我辎重,则军心乱矣,必败无疑。” 朱延寿一愣。本以为他是劝自己不要迎战,没想到是考虑守东岸大营的事情,这确实有道理,便道:“那便留三千兵守寨,徐将军自督之,我以兵渡河,与邵贼战上一战。” 徐温默默点头,道:“都头放心,某定守好大营。” 朱延寿点了点头,随即下令道:“点兵,随我渡河!” 命令一下,全军立刻行动了起来。 朱延寿治军多年,还是有点章法的,至少令行禁止这一点是做到了。 柴再用领黑云都五百骑,当先渡河。 徐温领庐州骑兵三百、黑云都长剑手一千,外加庐州兵两千守营。 朱延寿则自领三千精兵,走在最后。 事已至此,没什么好废话的了,双方阵列厮杀,决一雌雄。 邵树德身为一方霸主,都敢跟你野战,你怕个什么?若能阵斩之,或奇功一件。 四月二十八日,艳阳高照,清风徐徐,端地是一个厮杀的好天气。 从一大早开始,夏、吴双方的营地内便鼓声不断,即便远在十余里外亦可闻得。 邵树德在亲兵的簇拥下,不顾陈诚劝说,直接出了县城。 待望楼车搭建完毕后,便登了上去,俯瞰整个战场。 出战的兵马基本就是那天检阅的原班部众。 本来想排个攻守兼备的偃月阵,但邵树德终究对那些蔡人新兵不太放心,担心他们顶不住淮人的凶猛攻势,故下令布雁形阵。 朱延寿将将旗立在一处缓坡上,亦将整个战场尽收眼底。 他直接来了個偃月阵,以五千庐州精兵为中军,三千人为右翼突出,两千余人为左翼落后,全军上万,部伍还算整肃。 双方的骑兵都在后阵,随时准备厮杀。 非常传统的大唐军队野战场景了,九千对一万一千,就规模来说也不算小了。 风渐渐大了起来。 李璘、何檠二人披挂整齐,相视一笑,转身看向了身后。 整整一营五百甲士已整好队列,随时可以出击。 前方已经有双方的散队数十人在中间交手。这是为了扰乱敌方大阵用的,不过在稍一接触后,又各自散去,似乎知道靠他们无法撼动敌人严密的阵型。 近了贴脸射?靠这几十人?用强弩射人家的大阵也不动啊,别白费力气了。 “诸位!”李璘转身看着充当箭头的数百壮士,大声道:“都是厮杀老手了,其实没什么好说的,唯有一点。” “两军交战,厮杀起来前不闻后,后不闻前,左不闻右,右不闻左。”李璘道:“贼军摆出的是偃月阵,有三千众欲侧击我军。若闻中军大败,夏王不知凶吉,或众心难安,莫有斗志,此必贼军之计也。即便为真,璘受王大恩,必以死报恩。如有忠勇之士,能与我同心者,可共击贼。” “将军想那么多作甚。”有人笑道:“天雄军儿郎,蒙大王看重,多有抚慰,赏赐丰厚,岂有不愿效死之人?” “张三郎所言极是。我等都是铁林、武威、天柱老人了,受王厚禄,直面贼兵锋刃,乃是本分,安敢避之?” “今年三十有七了。”又有人道:“我家大郎和将军一样,进了灵州武学。二郎在河中,去岁娶了新妇,大王正巡视诸县,亲往贺之,那场面,哈哈,无人不羡慕。” 说罢,摸了摸脖颈,道:“今日便为大王死战,此处受人一刀,又如何?” 他话说得豪迈,众人听了胆气倍增,杀气几乎要满溢出来。 何檠整理好了步弓,只说了一句话:“今,有死而已!” “有死而已!”众人齐声高喝,一连喊了三遍,就连淮军阵中都听到了。 话音一落,鼓声骤响。 五百甲士手持重剑、陌刀,一往无前地杀了过去。 第六十章 穿白袍者朱延寿! 朱延寿站在缓坡之上,心中有些惊疑。 他自认为已经很保守了,排出的是攻守兼备的偃月阵。若按他以往的脾气,直接就是锋矢阵之类,将敌阵捅穿就完事了,哪那么多麻烦? 但面对威震北地的夏军,他虽盛怒,但给了足够的尊重。 中军五千人,战斗力较强,士气高昂。历次征战,所获得战利品,尽分发给了军士们,朱延寿相信他们不至于弃自己而去。 但正冲杀过来的夏贼前锋是什么鬼? 全员披甲不说,手持重剑、陌刀也可以理解,但士气是真的高。步伐不疾不徐,既保持了速度和威压,又充分维持了体力,即便在弓箭的袭扰下,阵型依旧没有什么变化,此强军也! 柴再用已经离开了缓坡。 他带了十旗骑军前出,夏贼亦有三百骑奔出后阵。 双方在战场一侧展开了缠斗。 有员夏将非常嚣张,连连开弓,射落两人之后,又加速前冲,砍倒一骑,生挟一人而还,大挫己方士气。 朱延寿脸色不好。 若是他自己的人,回来后便斩了。作战不力,留着做甚? 夏贼五百甲士渐渐逼近。 中军大阵之内万箭齐发,第一排连人带盾被射得后仰倒地。后面数排之内,惨叫声络绎不绝。 但这并没有阻止他们的攻势,甚至连延缓一下都做不到。数百人大吼一声“有死而已”,加速前冲,直接捣入了大阵。 李璘侧身让开一柄刺来的长枪,重剑用力斩下。剑刃从脖颈处斜着深入,遇到阻力后横着一抽,鲜血如泉涌。 一瞬间身上中了两枪,一枪滑开了,一枪顺着甲叶缝隙往里钻,为第二层甲所阻。 再次一剑斩下,贼兵下意识撒枪后退。李璘得势不让人,快步前冲,长剑如黑云盖顶般用力斩在敌兵头颅之上。 “咔嚓!”即便在混乱的战场上,李璘仿佛也听到了颈骨折断旳声音。 左脚用力踹出,敌兵尸体飞向后方,挡住两贼。李璘欺上,趁着敌兵混乱,又一斩,当面敌兵毙命。 如他一般前冲的人数不胜数。 壮士们奋勇深入敌军人丛,左劈右斩,身上不知道中了多少刀枪。两层重甲并不能帮他们挡下所有攻击,但没人管这些,大剑士、陌刀手本就是以命搏命,尽可能在倒下之前,杀伤更多的敌军。 有死而已! 贼军前阵其实并没有崩溃,但他们被冲得站不住脚,不住后退。而越往后退,人越挤,越难以发挥自己的本事。 前冲的夏军都是老手了,见状加快了手下的动作,迎面顶着刺来的刀枪,一个劲地冲杀。 李璘的重剑上满是缺口,依然劈斩不休。 何檠得空射了一箭,击毙一名淮人军校。 李重已经换了第二把兵器,那是把敌兵遗弃的长枪。 人人都在拼死搏杀,贼军前阵一点一点开始了崩溃。 朱延寿面色铁青,身周的庐州军将也有些失色。 中军这数千人,钱镠的浙西兵来冲,坚韧不动;杜洪的鄂州兵来冲,坚韧不动。但与夏贼接战这一小会,中军前阵已在崩溃的边缘。 不,已经溃了! 千余人被五百人杀得狼奔豕突,大阵就像摔落的瓷盘,碎了一地。 李璘斩杀最后一名敌兵,已然冲透敌阵。他转头看了一眼,一直跟在他身后的掌旗已经战死,两名傔旗还站着,但一人已然受了重伤,之前一直勉力支撑,这会精神一松,软倒在地。 武学生李重大步上前,将大旗扛住。 李璘看向前方,大喝道:“贼帅立旗高处,旗下白袍者当是朱延寿,弟兄们随我冲杀!” “杀!”众军轰然应诺,提着大剑陌刀跟了上去。 在他们身后,整整两千步卒正墙列而进,部伍整肃,气势如虹。 而在更后方,邵树德所领主力五千战兵也在慢慢推进。 弓弩手散队游弋左右,骑军分成数股,轮番前出,与敌骑捉对厮杀。 李璘带着大剑士们赶着溃兵往前冲。 敌中军第二阵有些慌乱。不过军官反应很快,令旗一挥,密集的箭矢射出,溃兵被大面积射杀,接踵而至的夏军也死伤颇众。 李璘耳边响起三三两两的闷哼,他加快脚步,一跃而上,重剑用力斩杀,一名贼军矛手应刃而倒。 跟着他冲过来的军士少了很多,且人人带伤。他们浑身是血,面目狰狞,看着就像黄泉之中冒出来的恶鬼一样,完全不在乎自身,手起刀落,以命搏命。 庐州中军第二阵,又被砍开了一个缺口。 甲士们沿着缺口涌入,不时有人倒下,但他们仍在前冲,杀得贼人节节后退。 李璘似乎听到了熟悉的痛呼声,但他没工夫细细分辨。一名贼人挺枪刺来,从破碎的甲叶缝隙间钻了进去,连第二层重甲都被捅穿了。 “噗!”重剑斩下,卡在了贼兵的颈骨之中。 钻进李璘身体的长枪陡然失去了力量。李璘痛苦地吸了口气,踉跄两步。 贼人看到便宜,两人一前一后冲来。 “嗖!”一人中箭倒地。 李璘挥舞重剑,砍在第二人身上,怒吼一声:“有死而已!” “有死而已!”军士们大声回应。 声音有些稀稀落落,但气势十足。 “杀人恶鬼”脚步不停,驱赶着阵脚有些动摇的贼兵,向前卷去。 朱延寿气得要亲自下场冲杀,不过被亲兵拼死拦住了。 “骑军呢?”朱延寿怒道:“还有多少骑军都给我撒出去,横击!横击!不要怕伤亡,横击截断夏贼!快!” 很快有人去传令。 夏贼那五百敢死甲士冲得最猛,破了第一阵,第二阵多半也要溃了。但再锋利的刀斧,用多了之后也会卷刃,也会钝。现在最紧要的,是拦腰截断夏贼第二波两千步卒前进的方向,不能让他们跟在前军后面杀入,那样庐州这五千中军可就全完蛋了。 五百大剑士,怎么能冲杀得这么猛呢?朱延寿有些不解,都不怕死吗? 没人能回答他的疑问。 大旗之下,几乎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支气势如虹的箭头部队。 他们还在前进! 第二阵被击破了,下面一阵就是他们所在的这个高地了,夏贼不会向这边杀来吧?那也太疯了! “着白袍者朱延寿,杀朱延寿!”战场上响起了大喝。 “杀朱延寿!” “斩了朱延寿狗头!” 铁甲洪流丝毫没有停顿。他们喘着粗气,浑身是血,端着刀剑斜冲了过来。 数十庐州兵被他们一吓,直接溃散了。但庐州军还是有敢战之士,数百人挺着长枪、步槊迎了上去。 咒骂声、惨叫声、惊呼声、哭喊声连续不断地响起。 从朱延寿的角度看来,那迎上去的数百人因为走了一段,阵型不再严密,当下就被夏贼冲了进去,双方展开了一场彻头彻尾的乱战。 有夏贼将领带着百余人突破重围,直朝他们这边冲了过来。 朱延寿站着不动,紧咬着嘴唇,双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五百甲士就能杀透他的大阵,直取中军大纛,这个事实简直让人崩溃。 练了三年的兵,难道都是纸糊的吗? 多少次夜间起身,巡视大营。 多少次散尽财货,遍赏全军。 多少次杀人立威,整肃军纪。 好不容易将庐州军打造成了一支有战斗力的队伍,虽然可能不如黑云都,但应该不比吴王的那三万北归人差多少。 如果再给他三五年,以庐州之富,朱延寿有信心将这万把人进一步整顿升华,凌驾于北归人之上。 “使君,事急矣,还请照顾我之家小。”亲将跪地朝朱延寿拜了一拜,随即解了衣甲,肉袒前出,道:“平日吃香喝辣玩弄妇人,都痛快了吧?报使君大恩的时候到了,随我冲杀!” 百余名亲兵默不作声地跟上。 一方百余人上坡,一方百余人下坡,双方迎头相撞,展开了惨烈的搏杀。 何檠连射两箭,毙杀二人。一名贼兵举刀砍来,他下意识一避,绕到敌兵身后,弓弦一套,死死勒住敌兵脖子。 有人举枪向他刺来,有袍泽奔过来挡住。 又有贼兵冲来,袍泽挥舞着陌刀继续赶来。 双方两百余人战做一团。 李璘劈倒一名贼人军校,带着十余将士,步履沉重地往山坡上冲。 他已经看到了那名白袍贼将。 他的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或许还有几丝惶恐。 “终于抓到你了!”李璘提起重剑,脚步陡然加快。 “使君快走!”围在朱延寿身边的亲信、侍卫疯了般涌上来。 有人不顾刀剑临身,拼死抱住李璘的身体。 有人倒在地上,只剩一口气,还伸手死命拽住正要追杀朱延寿的夏军将士的脚。 朱延寿浑浑噩噩地上了马,仓皇离去。 没人跟他一起逃,所有人都在死命拦截追兵。 看得出来,他拼杀多年,还是有一些愿意效死的亲信的。 李璘甩开已被他斫成肉泥的贼人军校,恨恨地看了一眼朱延寿逃窜的方向,仰天长叹。 不过他很快清醒了过来,大步走到大纛旁,捡起一把斧子,将其斩断。 朱延寿的帅旗,不情不愿地从空中飘落 第六十一章 深远 两千步军稍稍加快了脚步,一边维持着体力,一边前冲,很快插入了刚被犁过一遍,还处于混乱之中的敌中军。 结果当然没有任何悬念。 他们所执行的只有轻松的屠杀,收割敌军溃兵的生命。偶有敌人不甘失败,试图反抗,也在墙列而进的天雄军士卒的长槊下被粉碎。 战局已经无可挽回,所有人都知道。 偃月阵的精髓,本就是以中军为基干,吸引敌军主力进攻,然后通过侧翼,旋转整个大阵,侧击敌方,获取胜利。 这是国朝武夫中最流行的阵法,因为攻守兼备,既不激进,也不保守,深受将帅们喜爱。 相反,夏军摆出的雁形阵以及其变种锋矢阵,完全就是一锤子买卖。 冲敌阵不动的话,或许还可以冲第二次、第三次,但要知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怎么都冲不动的话,就做好溃败的准备吧。 所以,这就是赌!我赌自己能杀穿你旳鸟阵。 前阵五百甲士杀不透,第二阵两千步卒继之,如果还不行,后面五千步卒组成的大阵直接压上。 当然,这个过程中可能会受到敌方右翼的侧击,所以动作一定要快。 成不成,就看前面两波的精兵壮士们给不给力了。 很显然,天雄军将士们的攻击十分奏效,摧锋破锐,直接打垮了朱延寿一手带起来的核心部队,奠定整场的胜局。 而中军溃灭后,左右两翼的五千庐州军立刻失去了斗志,开始溃逃。 黑云都和庐州骑兵刚准备前出横击,打算截断夏军前进中的部伍呢,一看形势不对,立刻溜了。 双方溃逃的方向都是位于淝水西岸的大营。营垒中只有不到千名守军,他们还算训练有素,主动前出接应,将一些溃兵给接了回来,包括最先跑的朱延寿。 朱延寿的脸色很是精彩,好像是羞怒交加,又有几分惧意,更多的是惶恐,可能是对未来的惶恐。 “关闭营门,敢擅言出战者,斩!”朱延寿下令道。 军官们跑来跑去,招呼士兵,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 柴再用一脸晦气地走了过来。 朱延寿刚想拉住他说什么,结果人家直接一甩袖子,登上了营中望楼,仔细瞭望战场。 战场之上,夏军仍在追亡逐北,不断有庐兵被追上,一一刺死砍倒在地。当然也有人投降,且为数不少,夏军似乎调了辅兵上来,将俘虏们押了回去。 好一场大溃败!柴再用闭上了眼睛。 虽然死的多是庐兵,但兔死狐悲,这一场战斗,算是淮南势力的大溃败。 阵列野战被人如砍瓜切菜一般击败,这绝对是非常严重的打击,因为意味着你无法正面击败敌人,只能靠守城、设伏、用间之类的其他手段弥补真实战力上的差距,这本身就已经极为被动了。 自击破孙儒之后,未尝败得如此耻辱——当然,比起历史上朱友恭给瞿章带来的耻辱,可能还有所不如,那次是一万对一万,朱友恭强攻瞿章的营寨,获瞿章,俘斩万人。 营门外尚有许多未及进营的溃兵,他们围在外面,哭声震天。 但没人会开营让他们进来了,因为追击的夏兵已经到了他们身后。营中不得不射出大量箭矢,连自家溃兵及夏军追兵一起覆盖在内。 营前顿时血流如注,惨叫连连。 “使君,这营寨守不住!”柴再用终于说话了:“夏贼若整顿军伍,强攻而来,半个时辰都顶不住。” 朱延寿长叹一声,神色颓然,低声道:“东岸已经有船只过来了,咱们一会就走。” 柴再用也长叹一声。走,当然不可能把所有人都带走了,毕竟船只有限。撑死了能走几百人,其他人在主将撤离的情况下,还有继续战斗的勇气吗?不可能的!要么降,要么死,没有第三条路。 “使君既有打算,我便不多言了。”柴再用让人牵来战马。 他们是黑云都的,自然没必要与庐州兵一起赴死。这会让马儿休息一下,喂点食水,待会就要跑路了。 这场仗,可真是一言难尽啊! 希望朱延寿没被杀破胆。他在东岸还有两千兵,庐州应该还有部分留守军队,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吴王的势头这么好,庐州可不能出问题。 邵树德依旧站在高台之上,静静欣赏着已近尾声的胜利。 淮贼出动了万余兵马,逃回营寨的不过一半。而且就这一半人,其项上头颅也不过是暂时寄放在那罢了,邵树德马上就会派人去取。 “走!去前面看看!”邵树德下了望楼车,翻身上马。 “大帅,还是等辅兵们将战场犁过一遍再说吧。”李忠拉着缰绳,建议道。 “松手!”邵树德扬起马鞭,作势欲打,李忠赶忙让到一边。 战马撒着欢儿奔了出去,亲兵们紧紧跟着,护住四周。 邵树德抵达了朱延寿曾立大纛的缓坡。 他下了马,缓步前行。 到处都是尸体,横七竖八,无穷无尽。 他突然停了下来,看着一具尸体久久无言。 武学生李重,夏州人,其父为夏绥通儒,现任天雄军乙营虞候。 “让臧都保过来!”邵树德命令道。 天雄军使臧都保很快赶了过来。 “大帅,这是”他很快看到了地上的尸体,顿住了。 “战死了好几个武学生。”邵树德:“李重可有子嗣?” “听闻有一子一女。”臧都保答道。 “将其子接到安邑。”邵树德吩咐道:“天雄军下至营一级虞候、副将,若有战殁者,录其子一人入王府,与吾儿一同习武学文。” “遵命!”臧都保应道。 “这是灵州武学生刘仙客,前年完成实习,我亲授佩剑。”邵树德蹲下身来,理了理尸体脸上的血迹,问道:“他可有子嗣?” “没有。” “从他亲族中择一小儿,过继到名下。”邵树德拾起遗落在地上的茶山剑,上面满是污血和缺口,道:“刘仙客是队正,该怎么抚恤,军中自有法度,你等按规矩来。我再赐绢百匹,李忠,你安排一下。” “遵命!”李忠应道。 邵树德叹了口气,再度前行。 朱延寿的大旗被砍倒在地,附近满是残肢断臂。泥土吸饱了鲜血,有一种妖异的暗红。 “拿伤药来!”邵树德拦住欲起身行礼的军士们,扭头说道。 李忠连忙吩咐下去。 “总办”李璘、何檠等人正坐在地上休息。 厮杀了许久,不但脱了力,身上的伤口也是触目惊心。 “你们——”邵树德拍了拍李璘等人的肩膀,道:“打得很好!” 伤药很快被取了过来,邵树德让李璘脱了衣甲,仔细查看伤口。 胸口、腹间、肩头,总共四处伤,竟无一处在背上。 邵树德仔细给李璘敷伤药。 李璘神色激动,但端坐在那里不动。没什么好矫情的,他想起了出发前军士丁大郎的话,当时他摸着脖颈,说愿为大王死战,脖颈挨上一刀又如何? 丁大郎已经死了。 在与敌接战之前,就被箭射死了,死得一点不勇猛,不伟大,但没人可以轻视他,嘲笑他。敢于直面贼军锋刃,脚不旋踵,便是勇士。 敷完伤药,邵树德看到李璘缺了两根手指的左手,道:“渑池之战,君与贼力战,五兵咸尽,复以拳殴敌,手见白骨。壮哉,有此勇士,何愁贼人不平。” “总办,门下还能杀敌!”李璘欲起身。 邵树德让他坐下,随后解下披风,挂在他身上,道:“伤口不能见风,且安坐,破贼营寨之事,自有其他人来做。” 何檠等人羡慕地看着李璘。 邵树德一笑,道:“好好养伤,既为我门生,做师长的,自不能亏待了尔等。” 说罢,又把目光投向了喧哗声不断的淮贼营寨,道:“淮贼伤我门生,岂能没有血祭?” 臧都保、李忠二人一惊。 “攻破此寨,格杀勿论,寸草不留!”邵树德说道:“将贼众首级尽皆斩下,筑成京观,我倒要看看,淮贼还敢不敢再来。” “遵命!”臧都保应道,匆匆离开传令。 攻营的战斗其实已经开始了。 天雄军两千步卒,外加郑勇手下五千战兵,填平了营外的壕沟、陷马坑之后,便开始了猛攻。 贼兵毫无战意,只稍稍抵挡了片刻,便被攻破营门。 营中其实还有四千多人,但这会就是四千头猪羊。他们到处逃窜,躲避着夏军的死亡收割。 柴再用带着骑兵从另一侧冲出,没命地向南疾驰。 折从古立刻带人上马,缓缓加速,追了上去。 淝水之上,一些船只离开了临时码头,狼狈地朝对岸划去。数量不多,寥寥二十多艘罢了,也就只能渡过去数百人。 大群溃兵拥挤在河岸边,又哭又骂。 夏军追了过来,刀斧齐下,鲜血染红了河畔。 有人跪地乞降,直接被长枪刺死在地,竟然不受降。 许多人崩溃了,直接剥了衣甲,扑入河中。就如同下饺子一般,扑通扑通响个不停。 大队弓手上前,抽出长箭,站在河岸边挨个点名——又是一场让人惨不忍睹的单方面屠杀! 这一仗,朱延寿算是伤筋动骨了。 带到河西岸的这万把人,能回去千人就不错了。夏军这边,粗粗统计,已经俘虏了四千余众,剩下的五千多人,要么首级变成京观,成为震慑敌军的道具,要么死在激荡不休的淝水之中,成为鱼鳖之食。 胜负确实是兵家常事,但败得这么耻辱、这么惨,却也是不多见的。 庐州兵,多半已经被打出阴影来了。李璘率五百大剑士摧锋破锐之事,经这些侥幸活命回去的庐兵一传,说不定有小儿止啼的效果了。 这一仗的影响,至少对朱延寿来说,是深远的。 对周边诸多大小军头们来说,也是深远的。 第六十二章 扫尾 淝水之战结束后,淮兵不敢久留,当天就弃了河东营寨,奔回庐州。 邵树德遣天雄军一部南下,盛唐、霍山两县已为淮兵所弃,兵不血刃就收复了。 折从古部骑兵追击黑云都未果,恼羞成怒之后,直接突入舒城县境内,征(大)粮(掠)一万余斛,并车马数百辆而还。 庐州五县人心惶惶,野地里到处是饥疲交加的溃兵。 朱延寿带着三千步卒仓皇奔回合肥。 三千人中,还有一千土团乡夫,真正能战的也就两千兵。合肥还有州兵一千多人,六百庐州骑兵也先期跑回来了,就靠这四千步骑,多半也就只能守城了,实力大衰。 朱延寿今后真正要担心的,是他在杨吴集团中的地位问题。 本来是一个实力强大的边郡刺史,现在成了个精锐大丧的破落户,今后怎么立足,确实是个问题。 邵树德懒得理朱延寿的烦恼,他现在只想如何稳定这一片的战线。 正式设立淮西镇(辖申光寿安四州,治光州)的事情,他已经与折宗本通过气了。 折宗本遣心腹仆人带了句话过来:“贤婿整天想那么多,不累么?就这么办吧。” 折宗本最近一直窝在唐州。 邵树德搞出来的场面太大,仅剩的粮草、物资都向东线倾斜了,军馈不继之下,折宗本也只能退回去。 其实邵树德还是很佩服折家军的,降低待遇过苦日子居然没问题,也没人闹着造反。这宗法治军,任人唯亲,看起来也不全是坏处。 “大帅,该解决安州之事了。”返回寿春旳路上,陈诚建议道。 这场大战,他全程待在安丰县城内,其实是捏了一把汗的。 他非常反对邵树德亲自征战,甚至到一线厮杀。但没有办法,白手起家的主公就是有任性的资本,他们不是长于深宫妇人之手,而是真真正正爬冰卧雪,手上沾满了鲜血,一举一动,都有不怒自威的感觉。 劝不动啊! “让陈素去一趟申州,汇合牛礼所部,南下安州。”邵树德说道:“将那些淮军俘虏都带上。” 此战,总计斩首近四千级,筑成京观堆在淝水西岸,已经让淮贼吓破了胆,连夜遁走。 此外还俘虏了五千余人。邵树德吩咐众人“多备长绳”,如今看来派上用场了。 值得一提的是,这件事在军中流传甚广,人人都说大王视贼军如土鸡瓦狗,战前便让人备绳,“缚取贼众”,如今看来,阵战破敌,摧枯拉朽,果然应验。 保不齐,这种事流传开了以后,还会成为夏王的典故。英雄人物嘛,总要靠许许多多的小故事来丰满形象的。 对了,与梁人连番大战,也累计俘获了五千余众。这一算下来,俘虏逾万了。如何安排这些人,还得好好思量一番。 就近安排在山南东道、唐邓随或淮西的话,担心他们跑掉。但迁走,成本也不小,委实难以抉择。 “大帅打算如何处置武瑜?”陈诚问道。 “武瑜此人,勾结杨行密证据确凿,本欲杀之。这次我心情好,便给他个机会。”邵树德说道:“若他开城出降,可进朔方幕府任职,寄俸上州刺史。若不出城,那就杀了,没什么好说的。” 邵树德昨天刚刚接到消息,他最喜爱的女儿采薇从一场大病中痊愈,大喜过望。 采薇今年四岁,赵玉所生,在七个亲生女儿中,最得邵树德宠爱。 裴贞一去年十月中也诞下一女,前阵子也病了,最近刚刚痊愈。 双喜临门之下,邵树德仁慈地给武瑜一次机会,希望他能把握住。 “还有蕲州冯敬章。”陈诚道:“此人蔡贼出身,非常凶悍。听闻杨行密欲遣黑云都的蔡人将校拉拢冯敬章,大帅须得所有防备。” “行密有蔡人,我便没蔡人了么?”邵树德奇道:“崔洪、崔休之辈,就不能与冯敬章拉上关系吗?” “黑云都骑将柴再用与冯敬章大将贾公铎相厚,崔洪、崔休二人”陈诚有些尴尬,道:“崔洪名声不太好,各路贼帅都不喜欢他。崔休似乎与冯敬章有隙。” 邵树德闻言大笑:“我收的都是什么歪瓜裂枣?” 陈诚苦笑。 “贾公铎,似乎听过此人名字。”邵树德稍稍回忆了一下,问道:“蕲州被淮兵重重围困,贾公铎率军入援,击破淮人围城大军,冲入城内,便是此人吧?” “是。蕲州骨干,皆流窜过去的蔡、颍、陈贼人。”陈诚回道:“其实不难打。” “这事以后让折家人操办吧。”邵树德摆手止住了陈诚的话,道:“可以尝试拉拢,但不必什么事都为他们铺好路。淮南这边,我不准备花多少精力。” 陈诚低头应是。 他心满意足,因为已经试探出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淮西镇的设立,已经是一个非常清晰的信号。唐邓随申光寿安七州,全部交给折家,以充分调动他们的积极性,压榨他们的潜力。这比自己远距离直接统治,不惜投入大量资源更划算,也更有战斗力,可以让朱全忠在南线始终有如芒在背之感。 另外,随州刺史赵匡璘、申州刺史陈素,甚至就连寿州刺史朱景,都可以算是钉子。折家还远远谈不上完全掌握着七州之地。 五月初二,邵树德抵达了寿州。刺史朱景出城十里相迎。 击破朱延寿,不仅震慑了淮人,甚至就连朱景都被震住了。 杨行密若想拉拢他,朱景就会怀疑他的实力,究竟行不行?除非到山穷水尽,或者有地盘被夺之忧,不然朱景根本不会考虑投向杨吴。 至于朱全忠的拉拢,可能性也不大。 契苾璋在宋州肆意跑马,梁军疯狂堵截,这两日才将他们驱离了宋州,突入徐州肆虐。 薛离所部还在郑、滑一带活动,梁人焦头烂额,正在调集人手追截。 如此狼狈,朱景只要不傻,断不会投靠过去。 一战收获这么大,确实有些超出邵树德预料了。 嗯,还得谢谢朱延寿呢,不是你的浪战,怕是没有这么好的效果。 乾宁二年五月初十,牛礼带着万余兵马南下安州。 核心是三千天雄军,外加申州刺史陈素的三千兵、崔洪部四千人,一路紧赶慢赶,于五月十四这天抵达了安州理所安陆县。 武瑜在城中举棋不定,心急如焚。 杨行密的使者早就离去,带走了安州刺史的官印以及武瑜的效忠书。 诚然,这并不意味着武瑜已经投靠了杨吴,事实上他不过是为了巩固权势,继续当他的土霸王罢了。 但与扬州方面勾勾搭搭,总不是假的吧? 邵树德万一追究起来,要杀他全家,属实寻常。 至于名义上的上司、鄂岳节度使杜洪,武瑜压根就没想起来。 杜洪如今也就是个鄂州刺史罢了,能保得住谁? 午后时分,礼山关镇遏兵马使崔休入城拜访,武瑜将他请到了自己的书房。 “武使君好糊涂啊!”甫一见面,崔休就急得跺脚,长吁短叹。 武瑜不说话,傻愣愣地看着还在那表演的崔休。 崔休也是脸皮厚,不停地说道:“夏王于淝水大破朱延寿,斩首四千级,生俘将校数十、军士五千。大胜之后,夏王置酒饮宴,酒酣之时,言此战亦有武使君一份功劳。” “这”武瑜傻了,问道:“此战我寸功未立,当不得夏王谬赞。” “大王说你有便是有。”崔休面不改色道:“输粮一千八百斛、干草一万束、驴骡四百匹、箭矢五千捆,此非功耶?” 武瑜沉默半晌,突然问道:“朱延寿真败了?” “真败了。”崔休也收敛了脸上的嬉笑,正色道:“淮贼俘兵,过两日便会进抵安州城下,届时武使君可仔细看看。若不信的话,亦可请熟悉淮军的将佐文吏瞧瞧,有没有认识的人。” 武瑜的脸色有些不好,追问道:“朱延寿尝自夸有精兵一万,全都垮了?” “垮得不能再垮了。”崔休又笑了,道:“夏王门生、天雄军十将李璘,率数百悍不畏死之辈,摧破朱延寿中军,延寿单骑走免,仓皇而遁。淝水西岸,庐州兵尸积如山,淝水之东,徐温烧营夜遁,竟是连留都不敢留。” 武瑜端起茶碗,连饮三大口。 “对了,听闻武使君也与淮贼战过。黄州瞿章数次掳掠安州,想必安州将校对其恨之入骨。”崔休瞄了武瑜一眼,道:“武使君不如遣人至寿州一观,淮贼首级筑成的京观还在那里呢,当可快慰心怀。” 武瑜又喝了一大口茶。 “差点忘了一事!”崔休突然一拍大腿,道:“夏王感武使君忠义,欲授使君幕府判官之职,遥领同州刺史。某在这恭喜武使君啦,同州乃上州,刺史年俸千缗,着实是个好差事。夏王又有言,若不愿进朔方幕府,入朝亦可。” 武瑜的脸皮抽了抽。 崔休不说话,耐心地等着。 “入朝可授何职?”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武瑜突然长叹一声,问道。 “御史大夫之职刚刚空出来,似可授此职。”崔休装模作样思考了一下,回道。 御史台有大夫一人,正三品。 “大夫掌以刑法典章纠正百官之罪恶”,其实是个比较清贵的职务了。 武瑜是安州刺史,而安州又是中都督府,都督也是正三品,入朝任御史大夫,也算合适。而且职务比较清贵,就是失了实权,这是最大的损失。但说实话,都到了这地步了,还有什么选择?邵树德是厚道的,没把你杀了,反倒给了個清贵朝官,已是仁至义尽。 “我愿入朝。”武瑜闭上眼睛,轻声道。 “恭喜武大夫,哈哈!”崔休又劝倒一人,心中畅快不已,笑道。 第六十三章 交接 战事至此,差不多已经结束了。 朱延寿退走后,庐州草木皆兵,但多是防御举措,丝毫没有出兵找回场子的意思。 梁军主力已退到宿州,氏叔琮指挥各路人马,围堵突入徐州的契苾璋部。 杨行密遣李训将兵万人,再攻濠州,时濠州只有兵两千,克之。行密以李训为濠州刺史,滁州另派心腹刺之。 田覠攻昇州,冯弘铎败走,昇州为杨吴所克。田覠求兼领昇州,行密不许。 安仁义出兵攻苏州,败钱镠。 钱镠的前上司董昌身边围了一群牛鬼蛇神,为他建生祠,整日歌功颂德。又有人为了骗取钱财,献谶书,认为董昌有天子之气,把老董迷得晕晕乎乎。 安仁义攻浙西,其实也是为了敲打钱镠,让他不要对老上司董昌下手。 “杨行密居然还在扩张。”邵树德将多份军报扔在案上,有些惊叹老杨的气运。 杨吴军政集团,确实到现在还处于上升状态。 短短几年,已经收取黄、昇、楚、濠四州了,钱镠的苏州很可能也要保不住,这扩张势头,确实相当不错。 只有朱延寿在寿州吃了亏,其余几个方向,“全线飘红”。 老杨这经营,可以可以。 或许这就是所处位置的优势了。正所谓金角银边草肚皮,邵树德势力起于西北角,已经有关中、关北、河陇这个大后方,杨行密起于东南,若能并吞两浙,这后方也有了。 但他历史上没能吞并钱镠。 曾经有过机会,但因为担心田覠据杭州自立,勒令其退兵,坐失良机。 这就是唐末军头的悲哀,属下的忠诚心极其有限,不得不小心翼翼。 其他王朝末年,开拓进取的时候,主公下面的大将,坐镇一地,当个太守、刺史什么的,其实也是军政一把抓的,但人家忠心就比较高,主公也不用整天疑神疑鬼,担心谁谁谁要造反了。 一百四十年旳藩镇割据历史,遗毒甚深!风气完全搞坏了,都想当老板创业,不想替人打工。 “大帅,行密不足惧也。”陈诚拿起另一份军报,放到邵树德面前,道:“刘崇望已至兴元府。” “走得可真够慢的。”邵树德嘲讽道。 征蜀之事,本来说过了元宵节出兵的。但军士们怨声载道,于是决定过了春社节出兵。 但二月二后,神策军的那帮大爷们又借口赏赐不足,不愿动弹。 接下来又是一番交涉,搞到三月上旬才出兵。 帝御安远楼送行,君臣相泣,场面感人。送行百官、士人见状,诗兴勃发,那一天估计作了几百首诗。 两万神策军,磨磨蹭蹭,到了五月上旬,终于抵达了兴元府——好吧,其实也不算太慢。 但他们又停下来了,为了粮草供给的事情扯皮。 凤翔镇出多少?兴元镇出多少?奉天镇出多少?京兆府又出多少?总之还有的扯呢。 至于川中局势,目前看来,其实还是比较稳定的。 李茂贞连连上表请罪,但手底下并没有停,数次猛攻梓州,朱玫手下多有逃亡投奔李茂贞者。 关键时刻,王行瑜、王行约这俩不要脸的又投向老上司朱玫了。满存、李鋋亦按兵不动,作壁上观。 茂贞攻梓州屡不克,又恶李鋋、满存等人反复,回师时将其攻灭,李鋋被杀,满存率残部东奔朱玫。 龙剑节度使赵俭、绵州刺史王行瑜合兵南下,攻汉州,又为茂贞所败。 李茂贞算是看出川北这一片不好打,反对他的势力太多,于是开始整备兵马,打算攻取陵、泸等地。 新一轮战事,又在酝酿中。 “李克用到哪了?”邵树德问道。 “应在晋阳休整。”陈诚答道:“魏博、成德、宣武三家打退李克用后,王镕有些志得意满,最近频繁联络卢文进、单可及,甚至有使者跑到安邑,相约一起出兵。幽州,马上又要叛了,李克用也是嗅到风声,方才大掠一番就撤。” “义兄这人”邵树德有些无语。 河北确实是大肥肉,但你吃得下么?总是按下葫芦浮起瓢,跟打地鼠一样到处平叛。 邵树德不确定现在幽州还有多少人口,再打几年又会剩下多少。 魏博今年被李克用一祸害,估计也有些伤。 毫无疑问,河北百姓确实是苦了。但怎么说呢,有魏博、成德、幽州这些顽固的军人集团在,怎么着都免不了刀兵之苦的。让李克用先折腾他们一下,也不是什么坏事。 但远在河中的赵光逢指出,多年未闻战事的河北人老是被这么搞,很可能把他们的军事能力给提升起来。邵树德觉得不无可能,毕竟历史上魏博那么挫,被朱全忠反复踩在地上摩擦,但“养蛊”多年后,练出了银枪效节军这种“蛊王”。 李存勖时期,攻成德,死了好几员大将,成德军人的能力也大大提高。 毕竟河北有军事基础,有经济基础,人还多,尚武之风又浓烈。他们现在挫,那只是因为安定的时间太长了,真要提升,其实也很快。 “罢了,蜀中、河北,我也鞭长莫及,暂时没那个精力管。”邵树德站起身,推开窗户,看着已经恢复平静的寿州大街小巷,道:“离开北地半年,也该回去了。再不回,我担心” 陈诚默然。 “但还需交接好防务。不把诸事理顺了,走得不放心。”邵树德又道:“如今就等时瓒、折嗣伦来了。” 接下来几日,邵树德一直在寿州歇息。 一万新卒已经正式编入铁林军右厢,郑勇任兵马使。 那日淝水之战,他们与敌右翼进行了短时间的厮杀接触,后又参与围攻淮军营寨,表现还不错。邵树德信守承诺,将其编入铁林军。 一万人在八公山下操练,杀声震天,远近皆闻。 朱景也一直在整顿消化他那五千兵马。 他现在对邵树德是真的恭敬,每天都来请示汇报。哪怕只是装装样子,这演技也相当可以啊,挑不出毛病。 临时居住的江府内各种用度不缺,全由朱景亲自把关、挑选,另外还送了两个女人过来侍寝。若不是他姓朱,邵树德都怀疑朱景想当他义子了。 不过服务到位,可不代表邵树德昏了头,会把朱景引为心腹。事实上折嗣伦就很清楚,申州刺史陈素不能动,寿州刺史朱景是可以动的。 五月十三,时瓒只带了寥寥几名亲随,匆匆赶到寿州。 “李将军。”江府之内,时瓒对着李忠恭敬行礼。 “时将军来了。”李忠笑眯眯地回了个礼。 “大王有召,昼夜兼程赶来。”时瓒说道:“李将军,可否引我去见大王?” 李忠不动。 时瓒有些疑惑,但又不好说什么,只能跟着一起等。 良久之后,却见两名彩衣女子红着眼睛离开,李忠这才说了句:“随我来。” 时瓒看了两眼离开的女子,一位年轻妇人,应未满二十,另一位是青葱少女,不知什么身份。 “不要多管闲事。”李忠警告了一句。 时瓒连忙告罪。 “拜见大王。”会面的地点在书房,邵树德正端着毛笔练字,时瓒一进来便行礼。 “建中年间,李希烈伪署杜少诚为淮南节度使,寿州刺史张建封遣贺兰元均、邵怡守秋栅,阻遏叛军东进。”邵树德放下毛笔,看着时瓒,道。 时瓒若有所悟,也微微有些失望。 秋栅位于霍丘县,夏王这是想让他镇守秋栅,防备梁人南下,或许还有盯着朱景的意味在内。 邵树德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道:“两月前梁人南下,朱景招募游侠少年,袭扰贼人,后又整军北上,血战垛堞,故得刺寿州。陈素深入蔡州,奋勇杀贼,后又至寿州,阻敌渡河南下,此亦有功,故得授申州刺史。” 时瓒不意邵树德目光如炬,竟然看出了他的内心想法,立刻告罪。 “先在秋栅整军练兵。”邵树德说道:“你部虽有万人,我看最多三千能打,剩下七千,怕是还打不过淮人。不好好操练,如何上阵?待兵马整顿好了,能上阵走几个来回时,自有用你之处。黄州、蕲州那边,战机很多,只要立功,都有机会。” 时瓒一听放下了心,道:“谨遵大王吩咐。” “淮西节度使是折嗣伦。”邵树德悠悠说道。 “末将只尊奉大王号令。”时瓒大声道。 “好。”邵树德笑了笑,道:“安心回去练兵吧。我既将你从长安捞出来,自有用你之处。” “遵命。”时瓒应道。 他的兵已经到了光、寿之间,总共万人,装备是很好,但战斗力很一般,也就比刘崇望带去蜀地的那两万人强些,还不如当初李匡威手下那几千号燕兵。 他已经打算好了,将来要以战代练。不然的话,战斗力恐怕很难上去,立不了功。 打朱全忠,徐镇将校子弟从来不用任何人动员。而寿州,离老家也仅一步之遥! 感化军辖徐、宿、泗、濠四州,寿州东面就是濠州,时瓒手下那三千徐镇将校子弟中,甚至就有不少濠州人! 如果有机会杀回徐宿濠泗,那就再好不过了。 乾宁二年五月十六,邵树德率军离开了寿州,朝申州而去。 新任淮西节度使折嗣伦,也带着一千轻骑,赶到了随州。 邵树德将在申州与他会面,完成最后的交接。 第六十四章 恢复 浉水之上,船队又开始启运。 这本是一条商运航线。 申、光、寿三州盛产茶,申州茶经浉水、竹竿河船运,光州茶经潢水、浍水、白露河船运,寿州茶经史河、淠水、淝水船运。 这些都是淮水上游的支流,由南向北,汇入淮水。河滨地带分布着大量历史悠久的古渡口,比如长台渡,紧邻楚王城古迹,位于淮水北岸,蔡州朗山县境内,南岸就是申州义阳县。 到了清代,这里的航运还是很繁忙,曾有诗云:“临淮呼野渡,桐柏发源长。涨急篙能没,波平苇可航。” 邵树德坐于淮水之畔,悠然欣赏风景。 青蛙在柳树丛里呱呱乱叫,太阳已经翻到了山冈背后。山羊被一群群赶了回来,牧童用柳条驱赶着,不时与旁边正做着游戏的孩童打招呼。 沉默的少年从田里直起腰来。他们的肤色晒得黝黑黝黑的,光脚走在田埂上,远远看着那些盔甲鲜明的武士,恨不得把手中的锄头扔掉。 种地有何用?! 连双鞋子都做不起,还不如去当武夫搏富贵。 老人安静地坐在屋檐下,享受着夕阳的暖意。 他搏了半辈子的富贵,也不过给子孙挣下了几十亩地。儿孙们一有空就练武,他不想阻止,也阻止不了。 若夏王能成事,或许也是条不错的出路。 邵树德收回目光,又摩挲起了一面军旗:战场缴获旳朱延寿的帅旗。 “收起来吧,放到金仙观。”邵树德将军旗披到跪在他面前两位妇人身上,道:“我的战利品。” 金仙观已经扩建过一轮,有一个巨大的收藏室,里面存放了许多兵器、铠甲、旗帜等各种战利品。 邵树德有空就会去看看。 拓跋思恭喜爱的刀剑、韩朗的铠甲、郝振威的佩剑、王珙喜爱的金银器等等,都是邵树德的私人藏品,彰显着他用兵十余年来的丰功伟绩。 金仙观内还有一些活的“藏品”,即俘获的敌方将帅妻女,今日又多了两个。 其实邵树德想拔x无情的,但两个女人跪求带她们走,意思很明显,宁可被一人所辱,也不想沦为营妓,被数百人所辱。 折嗣伦无奈地看了邵树德一眼。 妹夫什么都好。善理民生,关北百姓吃得饱、穿得暖,人人称颂,口呼“邵圣”;善于用人,提拔的将领皆有大才,屡战屡胜;素得军心,故上下皆欲效死,有名将之资;说话一言九鼎,诺重千钧,即便敌方将帅,在这事上也不得不赞一声;收复故土,训以华风,河陇遗民感激涕零。 可偏偏喜欢玩这些下三路的破事。 “看到没?淮西其实挺富庶的,惜安定不下来。”邵树德一指浉水、淮水,道:“朱全忠在河北筑广河、板渚二城,以为前哨。我在淮北据白狗、新息、乌龙集三城,同样是前哨,有此三镇在,申、光无忧矣。” 乌龙集其实是一个渡口兼商埠,在今淮滨港附近,西距新息县百余里,东距汝淮交汇处二十余里,一直是淮盐、茶叶的集散港口。 庞师古退走后,夏军在淮北只有缺额不少的义从军,兵力不足,无法发起攻势。但他们也没闲着,崔洪驱使百姓在乌龙集附近筑城,作为北岸的据点。 邵树德即将离开。而他一走,天雄、义从二军当然也要跟着离开,从今往后,淮南一带就全靠折家自己了。 寿州朱景有五千兵,以寿州的人力物力,养着轻轻松松,甚至还略有盈余,可上供给节度使。 申州陈素还剩三千兵,以申州数易其手的情况,只能勉强养着了。或许等流散在外的百姓回来后,情况会有所好转。 折嗣伦暂时能动用的,也就光、安二州的人力物力。他几乎把凤翔镇的精锐搜刮一空,总计将带来五千步卒、一千骑卒,邵树德又将崔洪部四千余人留给他,应该可以养活。 等到明年,休养生息之后,后年可以尝试多养个几千兵。 但别忘了,还有时瓒部一万人,养他们的钱粮,淮西镇硬凑一些,杜洪再咬牙供给一点,关中再花大代价转运一些,勉强供着吧。 “大王给的方略是守么?”折嗣伦问道。 “我已许诺减税,总不能食言自肥。今明两年,以守为主,间或北上,抢掠些粮草财货养军,配合河洛、河阳的攻势。重担,还不用你们来担。”邵树德说道:“毕竟,淮西镇还得分出部分精力来,盯着杨行密。” “既如此,我明白了。”折嗣伦说道。 “俘获的淮兵、梁兵万余人我带走,崔洪部四千余人留给你,武瑜的安州兵,你可择精壮补入军中,余众可罢遣。前阵子外舅从凤翔抽了些兵,又到关北募兵数千,你看着协调吧。”邵树德又道:“淮西镇,朝廷赐军号‘淮宁’,从今往后,你便是淮南西道节度观察处置等使、淮宁军节度使。” 凤翔一府四州,本有兵两万。昔年折宗本南下,带走了七千步骑,前阵子欲建威胜军右厢,又从凤翔调兵,还到麟、银、胜等州募兵。这次折嗣伦又带来六千步骑,作为组建淮宁军的基干,凤翔镇其实就剩四千兵了,以至于连南下蜀中的兵力都凑不出来。 邵树德已经上表朝廷,罢凤翔府为岐州,岐、陇、兴、凤、洋五州并入朔方镇。折家,这是彻彻底底地把家底都搬到淮西一带了。 凤翔镇剩下的几千兵,邵树德打算抽其精干,补充战损的天雄、义从二军(缺额将近两千),余众两千人,老弱罢遣,剩下的并入州军。 而在淮西这片,折宗本的威胜军有众两万,他打算扩编至两万五千人,分左右两厢。 再支援儿子折嗣伦两千精兵,如此,淮宁军在吞并安州军后,将有两万二千人左右,其中掌握在折嗣伦手里的一万四千步骑是核心,作为衙军。陈素、朱景手里的八千众属于外镇军,防守申、寿二州。 财政方面,肯定是很紧张的,这一点毫无疑问。 京兆府、奉天镇,今明两年都要动员大批夫子,不计成本给唐邓随、淮西七州输血,帮助他们渡过最困难的两年时间。 为了处理这些棘手的历史遗留问题,又不想伤了亲戚和气,邵树德也是绞尽脑汁。 折家如今已然是邵树德建立的这个关西武人集团中的最大号山头,拥兵数万,关键内部还铁板一块,唐、邓二州地方职务大量被武人侵占,而这些武人又是折家军的,军民一体,大权在握。如果给他们几十年时间,焉知不是又一个河北三镇? 折家之下,野利、没藏这些部族大豪也是山头,同样有地盘,有兵。而且他们的体制,兵民不分,一家拉出个两三万人都不成问题,真实战斗力可能比诸葛仲方的山南西道、赵俭的龙剑镇、王瑶的河中镇、李璠的陕虢镇都要强大。 为了这些羌胡酋豪,邵树德做出了巨大的牺牲。王府中来自横山二部、地斤泽嵬才氏、阴山五部、河陇诸部(白氏、罗氏、杨氏、梁氏)等部落的侍女可不少。 嫡长子邵承节,除了定下朱氏为正妻外,邵树德又给他定下了野利氏、没藏氏嫡脉女子为妾。可怜孩子才十一岁,老父就为他“拉皮条”了,为了江山永固,可真是操碎了心。 “淮宁军定不负大王所托。”折嗣伦说道:“有我带来的六千壮士,再将蔡人、安人好好操练一番,不出半年,便能捏合成型,一年可上阵,两年可北伐蔡、颍诸州。” “哈哈!”邵树德状似畅快地大笑,道:“有小郎在,淮南无忧矣。” 分封制,固然隐患极大,但确实能极大激发人的积极性和战斗力,比直接统治效率高多了。至于这颗雷什么时候爆,会不会爆,就看你处理得如何了。 乾宁二年五月二十三日,邵树德离开了义阳县。 折嗣伦效率很高,已经分派数千人北上,接替驻守白狗、新息二城的义从军。同时牒请邵树德分时瓒部五千人北上,至乌龙镇城戍守,邵树德许之。 从申州入随州,再至襄州,一路上走得很慢。 去年种下的越冬小麦已经接近收获了。 襄阳、南阳一带,稻、麦皆有,一年两熟。看着地里黄澄澄的麦子,邵树德心情很好。 干旱皴裂的大地,需要雨水滋润恢复。 经历了半年战争压榨的南线诸州,经济上残破不堪。收了这一季麦子后,当能稍稍喘口气。 明年这十四州之地尽皆减税,以恢复元气。但几万军人需要钱粮供养,这也是事实。这负担,不过是转嫁到人口相对充裕的关中罢了。而且还是很不经济的那种,路上损耗惊人。 途径枣阳县的时候,邵树德特意停了下来。 这边来了不少乾州五县的民户,第一批三千户已经抵达,都分了地。 关中地狭人稠,又被邵树德保护得太好,人口有点多了。最严重的华州,有的人家就几亩地,还在那精耕细作,土里刨食,还特么吃不饱。 邵树德看着就很无语,去外地一家有几十亩地不香吗?但百姓就是不愿意。 他想起了隋朝的一件旧事,杨坚巡视关中,发现府兵应一丁授田一百四十亩,但因为人口暴增,关中实际只有人均十几亩。 一丁十几亩,养的府兵是什么质量? 府兵,和先秦耕战体系的兵不一样,区别在于参不参与农业劳动。 府兵一家二三百亩地,有部曲庄客,只在农忙时偶尔参与农业劳动,大部分时候闲着,好吃好喝,锤炼武技,参加训练,同时有钱自备器械甚至马匹。 当年后周(北周)约七百万人口,结果全国只有四万八千府兵,成为后周的核心精锐。 杨坚痛感府兵制败坏,于是强行迁移关中兵户到各地,算是给隋朝府兵续命了一波,不然多半等不到杨广登基,就要无强兵可用了。 府兵,其实就是小地主,而不是自耕农。 “枣阳县总共来了多少人了?一户有田几何?”邵树德问道。 “大帅,乾州已发来三千户,吐谷浑赫连氏部众亦来了千余帐。”陈诚答道。 “什么帐不帐的?尽快编户。”邵树德说道:“这就是两万余人了,好生安置吧。正所谓一张白纸好作画,关西农学生应尽快到位。” “邓城、谷城安置了吗?”邵树德又问道。 “粮草、农具、牲畜不足,尚未有多少人过来。就谷城县来了一千多户乾州百姓,外加部分吐谷浑部众,总计八九千人。”陈诚道。 “这事确实急不得。”邵树德叹道:“一万户乾州百姓,四万余吐谷浑部众,慢慢来吧。襄阳、南阳、淮西,朝廷忽视很多年了,战乱又多,恢复起来没那么简单。这三个县,一定要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 陈诚会意。迁移百姓而来,还赞助粮食、牲畜、农具之类,当然不是造福折宗本或赵匡凝的。往这三个荒凉的县份安置十万百姓,开垦田地,产出了钱粮,以后就是夏王府插手此间事务的绝好抓手。 邵大帅,赏赐起来非常慷慨,威胜军三州、淮宁军四州,说给就给了。但从来都没有放任不管,而是一直在掺沙子,建立听命于自己的基本盘。 政治生物的基本操作罢了! 第六十五章 处置 一路走一路看,抵达襄阳城外的汉阴驿时,已经是六月初了。 陈氏这些日子过得很愉快,回了以前住的老宅,与亲人见面,还去了几个年幼时印象深刻的景点,心情与刚来那会不知道好了多少。 邵树德回到汉阴驿后,第一次拆封了圣人送的这个礼物,心理上的满足感难以言表。 赵匡凝已经从鲁阳关一带撤了回来,顶上去的是折宗本从凤翔抽来的兵马,另外就是在银、麟、胜三州招募的党项新兵。 “襄、郢、复三州,人太少了。尤其是郢、复二州,需大加整饬。”邵树德在汉阴驿内请赵匡凝座谈,言谈举止间,好像他才是襄阳的主人,而赵匡凝也毕恭毕敬,不敢多话。 他其实是个很聪明的人,知道邵树德的意思,即无需将过多资源投入襄州,重点发展郢、复二州。再联系到襄州的谷城、邓城(安养)二县似乎已经换了夏王府派来旳官员,事情再明了不过了。 “郢、复二州,仆正在遣人整饬水利,奖励农桑。”赵匡凝答道:“现在与杜洪也停战了,相安无事,百姓士人奔走相告,皆言此乃夏王之德。” 邵树德大笑,道:“百姓不怨我压榨酷烈就不错了。今年秋税减免,明年亦减税,忠义军三州亦得照办。” “遵命。” “另者,郢复实在地广人稀,可想办法招诱外镇百姓甚至是蛮獠,编户齐民。” “遵命。”赵匡凝点头如捣蒜。 郢州三县,大致在后世湖北钟祥、京山一带。 复州三县,大致在后世湖北仙桃、监利、天门一带。 这五个地方,在后世有五百多万人,属于人口密集区。唐代虽然不能与工业化社会比,但两州六县加起来居然还不到十万,确实太少了,开发程度低得令人发指。 缺人,始终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没人为你种地,没人为你放牧,没人为你织布,没人为你捕鱼,那还打个屁仗。 长期相持拉锯的战争,对经济基础的要求会无限扩大。 “江汉之间,这么好的地方”邵树德沉吟了一下。 先打点基础吧。说句难听的,若他建立的王朝在承平百年,人口暴增之后,有江汉这类未开发的地方存在,也是个比较不错的泄压阀。 或许可以趁着这会多圈占点无主之地,作为王府所辖的牧场,将来一点点放出去。 “你先回去吧。襄阳与鄂州,不应再生战事,或可守望互助。”邵树德说道:“江陵李侃,最近有无动静?” “李侃大病一场后,身体不太行了。诸子各有一堆人支持,许存、张鐇、张钧等外将蠢蠢欲动,夔峡、荆南两镇恐多事矣。”赵匡凝回道。 其实,他对荆南镇一直比较感兴趣。赵德諲在位的时候,一度想侵吞荆南,作为自家的后方。奈何李侃好像小有实力,不太好打,就放弃了。 而自从将理所从夔州迁到江陵府后,政治重心东移,李侃的地盘也有所变化。 夔峡镇最西端的渝州等地失陷,而今西境只达忠州。 西征入川不成,遂南下,结果也不太成,李侃这扩张也是够悲剧的,再一听闻邵树德居然将势力延伸到了汉东,怪不得气病了。 荆王(李侃)如今实控的地盘计有忠、万、夔、归、峡、荆(江陵府)六州,也不算小了。但考虑到他的年纪,身后事估计惨不忍睹——这也是很多武人最担心,却又始终难以解决的事情。 “听闻朗州雷满曾经遣使至襄阳?”邵树德突然问道。 赵匡凝一惊,夏王从哪得知的消息? 雷满确实来过,就是前阵子的事情。因为听闻李侃欲抱病南征,心中忧惧,故邀襄阳出兵,夹击李侃,被赵匡凝拒绝了。 本来就是件小事,赵匡凝也不是邵树德的下属,不过是附庸罢了,没必要事事汇报。真正让他觉得难安的是,夏王从何处知晓? “的确来过。雷满的洞蛮军虽打退过荆南衙军几次围攻,但损失很大,不得不求助外镇。仆已经回绝了。”赵匡凝说道。 “雷满若再来,可将他的使者带到河中。” “遵命。” “好了,你退下吧。” 赵匡凝走后,邵树德与陈氏聊了会诗文,随后练字。 练到最后,兴之所至,邵树德提起毛笔,在雪白滑腻的“纸”上落笔:“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纸潮湿软濡,墨汁渐渐散开,在雪白底色的映照下,有一种妖艳的美。 “练了多年字,婉娘觉得如何?”邵树德将毛笔一扔,得意道。 陈氏发丝散乱,面色潮红,吃力地爬起身后,低头看了看,然后又用娴静恬淡的眼神看着邵树德,隐含着一种大人对小孩胡闹的责备。 杀人如麻的邵大帅大窘。别人不觉得尴尬,那尴尬的就是你自己。 “这襄阳人杰地灵,仕女婉约,心有所感,哈哈。”邵树德哈哈一笑,掩饰尴尬。 “昔年孟山人隐居故里,只见山寺钟鸣,渡头争喧,人随潮涌,舟旅繁盛。妾回乡数月,入眼之处,荒村寂寥,白骨攒冢,征夫行人,磨刀呜咽。”陈氏叹了口气,坐到邵树德怀里,摸着他的脸,道:“大王若有心,让襄阳百姓如关中一般自在安宁,妾又何事不可依你?” 这是让自己不要再“苦一苦”襄阳百姓了。 “快了。”邵树德把玩着青丝,道:“关北那么穷苦的地方我都整饬出来了。襄州八县,又有何难?” 陈氏难得地笑了,低声道:“大王杀伐果断,豪情万丈,天下英雄尽皆俯首。但这字却有些秀气,定是跟女人学的。” 在襄阳逗留了几日后,邵树德带着天雄军、义从军以及铁林军右厢两万余人北上,经邓州入武关,最终于七月中旬抵达了长安左近。 京师大恐! 好吧,开玩笑的。邵大帅屯军东渭桥,圣人确实不自安,但南衙北司诸官情绪稳定,照常上直。 七月二十,邵树德抵达了京兆府昭应县,密召萧遘、韩全诲二人前来。 “此阁道为始皇所建,人行桥上,车行桥下。”骊山之上,邵树德开始卖弄他的学识。 陈氏瞄了眼边上的石碑,上面记载天宝六年重建阁道,笑而不语。 丧乱之后,华清宫就遭到了比较严重的破坏,朝廷也一直没拨出什么款项修缮,如今只有部分建筑可用了。 邵树德在重明阁坐定后,欣赏了一番渭水美景。随后收到一封牒文,便将陈氏遣走,把陈诚和嫡长子邵承节唤来。 “赵光逢对李璠动手了。”邵树德将牒文递给陈诚,随后又看向邵承节,道:“吾儿觉得李璠可会就范?” 邵承节想了想,道:“就范如何?不就范又如何?阿爷,不是有大军在陕虢么?李璠不愿就范,尽可杀之。” 邵树德不意儿子竟然这么杀伐果断,有些惊了,故意道:“李璠有数千兵马,若据城而守,陕州三面孤绝,便是围攻一年也攻不下,则何如?” “可将他骗出来。离了巢穴,便是一武士亦可缚之,阿爷何忧也?”邵承节认真地说道。 邵树德噎住了。儿子这样,老父又喜又忧。 陈诚在一旁察言观色,见邵树德神情复杂,便插言道:“恭喜大帅了。世子有勇有谋,赵司马之策,我可没透露过,全是世子想出来的。” “二郎可真让我惊喜。”邵树德笑道:“制住李璠后,陕虢军士如何处置?” “给他们发赏就是了。”邵承节说道。 “仅仅发赏就行了吗?”邵树德追问。 邵承节愣在了那里。 他还小,经验也不太足,不知道善后处理一件事情所涉及的复杂细节。 “二郎好好听着。”邵树德清了清嗓子,道:“李璠仅仅是李璠,他就是一个人罢了。为父真正要处理的,并不是李璠,而是李璠背后的保义军。藩镇之基,不在节帅,不在幕僚,不在衙将,而在于关系盘根错节,扎根州郡百余年的武人集团。这次如果处置了李璠,而不处置保义军,那么将来还会有张璠、崔璠之流冒出来。” 邵承节认真听着。 “成德王氏世袭几代人,看着威风,可王镕若敢触动成德武人的利益,被杀没商量。魏博六州,节帅更是军士推选,衙兵杀节帅如屠猪狗。换将帅易,去藩镇难。”邵树德循循善诱道:“可若不除藩镇,为父难以安寝。便是我能压住,将来百年之后,你可能压住?一旦国中有乱,数镇连横,割据造反,其他藩镇也不会听你命令,只会作壁上观,左右骑墙,讨要好处。所以,必须除藩镇。” 邵承节似乎有些懂了,小声道:“那外翁和舅舅” “住口!”邵树德变色道:“以后不准提这些,便是在你娘面前,也不得胡言乱语。” 邵承节脸色有些白,低头道:“儿知道了。” 陈诚咳嗽了一下,道:“世子未雨绸缪,也不是” 邵树德瞪了陈诚一眼,道:“有想法没错,可若不知轻重,恐毁我邵家基业。我如何放心将这副担子交给他?” “其实——”邵承节鼓足勇气,说道:“舅舅想让我娶表妹,阿娘一口回绝了,还赏了锦娘不少器物,时时让她入宫陪伴。” “锦娘?”邵树德一愣。 “大帅,锦娘便是朱叔宗嫡女。”陈诚介绍道。 “唔”邵树德点了点头,脸色有些缓和,道:“有些事,只可在我父子之间言谈,切忌外传。陈长史亦可多多请教,万勿急躁操切。” “儿知道了。”邵承节应道。 见室内气氛有些凝滞,陈诚哈哈一笑,道:“我出门看看,韩全诲这厮怎还没来。” 邵树德轻轻颔首。 良久之后,轻轻摸了摸儿子的头,叹道:“创业难,守业亦难,吾儿当勉之。” 第六十六章 快刀斩乱麻 崤县城外,一场宴会刚刚结束。 李璠回到了驿站,感慨颇深。 崤县,这种不知道荒凉了多少年的地方,居然已经成了稳定供应钱粮的地方。 呸!也就党项人看得上。 到处是山,虽说不是没有平地,但很难连贯起来。一个小山坳,往往就只能塞几十户甚至几户人。河谷地倒不错,但太少了。 不过夏王倒是舍得下本钱,弄来了这么多牲畜。山上草木茂盛,溪水潺潺,是绝好的牧养牲畜的地方,和横山差不多。 崤县,不过又一个横山党项聚居地罢了。 “今日大酺,羊肉甚是不错。党项人养羊,还真有几分门道。” “那是河西羊,非沙苑羊,你吃得少了。” “其实鱼也不错,党项人怎么也会养鱼?” “有农学生教,自无问题。” “怎么没农学生来陕州?” 驿站外,亲兵三三两两闲聊着回味刚刚结束的大酺。 李璠大步进了驿站。 甫一进去,就感觉到了不对。里面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军士,刀出鞘、弓上弦,赵光逢坐在最里边,含笑看着他。 驿站外响起了马蹄声,那密集的程度,可能有数百骑。 李璠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李帅还站着做什么?”赵光逢起身相邀,笑道:“义兴阳羡茶,快来一起品鉴。” “早该想到有这么一天了。”李璠摇头苦笑。 他制止了亲兵的盲动,解下佩刀、弓梢递给了随从,到赵光逢面前坐下,问道:“这是夏王的意思?” 赵光逢点了点头。 “也不错了,当了四年节帅。”李璠自嘲地笑了笑,或许终究有些不甘心,又问道:“夏王这么做,就不怕寒了天下英雄之心,无人来投么?” “若大势未成,或许还不敢这么做,今大势已成。”赵光逢言简意赅地说道。 李璠语塞。 帮夏王成势,也有他的一份功劳。这不,去年刚带着六千兵跑去南阳,戍守鲁阳关。还在三鸦镇、鲁山县与梁人干过两次,死伤近千。 好讽刺啊! “朱全忠撑不了几年了。”赵光逢继续说道:“李克用已在晋阳誓师,兵发幽州,暂时没空管中原大局。大王刚刚在淮南取得大胜,连得申光寿安四州十九县。飞龙军突入梁地,搅得天翻地覆,全忠不能制。如此大势,夫复何言?” 李璠更加沉默了。 他在一线和梁人厮杀,对情况再清楚不过了。 去岁河清之战,全忠损失不轻。今年就感觉到了,梁军总兵力似乎并未得到有效弥补,这次淮南又损失了多少? 据打探得来的消息,氏叔琮损失了一万多人,张全义、丁会损失大几千。就是不知这里头有多少是衙兵、多少是州县兵、多少是土团乡夫,但三五千嫡系人马的损失肯定有旳,甚至更多。 杨行密又趁机攻占楚、濠二州,朱全忠的地盘进一步减少。再加上飞龙军的折腾,梁人部分州县春耕受影响,今年损失的兵马多半又不会补了,除非加税。 人越打越少,地盘越打越小,这就是大势。 “夏王是怎么安排我的?”李璠无力地问道。 “或可入朝。” “也不错。”李璠苦笑了下,又问道:“陕虢镇会怎样?” “罢同华镇,同州并入朔方。置陕西镇,领陕、虢、华、邵四州,治陕州。”赵光逢说道。 其实还会罢邠宁镇,都是去年底就做好的计划,只不过因为诸事耽搁,到现在才正式发动罢了。 再算上邵树德刚刚上表请罢的凤翔镇,“夏国”直控的地盘将有24州、108县,483000余户、248万4000余口。 扩张还是非常迅速的,今年的任务是好好消化,将新得州县改造一番,换上可靠的官吏。州兵系统亦需大力整顿,驿站、作院、学校体系全面接轨,总之有一堆事要忙——最重要的,要让这些州县的百姓知道“真”圣人是谁。 “军士们怎么办?”李璠问道。 赵光逢没回答他。 李璠懂了,估计是要快刀斩乱麻,快速处置了。 他出发前,李唐宾令其选精兵千人赴渑池。 本不欲奉命,但终究没敢拒绝,相反帮着说服这些军士东行。现在看来,多半已经被吞并了,打散补入各军,弥补战损缺口。 高仁厚又让他“遴选武士千人”,到河阳押运粮草。如今想想,多半也不是押运粮草,而是吞并。听闻他们在攻梁人的广河、板渚二城,应有不少死伤,这又是补缺额的。 这两千人一走,陕州便只剩三千兵了。但在那休整、驻防的夏军可不少,只需将他们骗出来,比如以发赏的名义,直接缴了械,差不多就整顿掉了。 说到底,还是陕虢军太弱小了。若他们有一两万人,且有所防备的话,断不至于被吞并得如此轻松。 唉,说什么都晚了! 由驻陕神策军演变而来的陕虢军,至此要烟消云散了。或许保义军之类的军号还会保留,但与陕人还有什么关系呢? 弱小,还真是“有罪”呢。 “看来令公在长安过得很自在。”华清宫重明阁内,邵树德亲手给萧遘倒了一碗茶。 萧遘很满意邵树德做出的姿态,至少表面上还是尊重他们这些人的。不像有些武人,根本就是用刀子胁迫,而不是合作。 “朝廷太平无事。”萧遘说道:“西门重遂致仕,刘崇望又带走了两万人,如今城中兵不满万,便是想搞些事情,也不太容易,韩宫监应该很清楚。” “有令公把控大局,宵小自然不敢造次。”韩全诲赔笑道。 在过去半年内,长安还是经历了不少人事变动的。 十军容使西门重遂致仕,韩全诲接任此职,不过亦有刘季述分权,维持了新的平衡。 宰相崔昭纬贬为峰州司马,前陇右节度副使萧蘧进京,任工部尚书、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如今四位宰相分别是萧蘧、郑延昌、王抟和崔胤,关键的礼部尚书之职又由封彦卿把着,假以时日,这个朝廷会被驯得越来越听话,同时也——越来越没有价值。 “朝廷所困者,唯财计罢了。”萧遘又道:“去岁封了好几个王,今年应还能支应过去。若再启战事,朝廷就要无米下锅了。” “这个只能再看了。”邵树德也没办法解决这个难题。 你总不能绑着各个藩镇让他们上供吧?更何况邵树德本身就在挖朝廷墙角,乾州五县一下子割走三十万人,令朝廷财计雪上加霜。 “若只养一万神策军,则财计尚可支应。”韩全诲在旁补充了一句。 萧遘、邵树德都懂,刘崇望那两万人如果回不来,可不就省钱了么? “今年科考取士八十人。”聊完财计,萧遘讲起了另一件事:“京兆府没那么多位置,很多人尚未得官。” “奉天五县、原凤翔镇诸县,还有不少空缺。挑一些可靠之人过去吧。”邵树德说道。 这几年间,科举取士名额从三十人升到五十,再升到八十,各地士子人人称颂。其中不少人就给封彦卿行卷了,这些都可以用。 奉天五县、凤翔、邠宁诸县,其实也没那么多空位,但这不是清理官僚系统么?不可靠的通通靠边站,换上关北州学学生以及行卷的外地士子。 当然这些人也要考察,如果忠诚不绝对,那么未来也会陆陆续续换掉。 邵树德可不想自己做不可言说的大事的时候,在关西基本盘上,还有人敢跳出来反对他。 忠于李唐皇室的官员,都要慢慢揪出来,让他滚蛋。 至于军中可能存在的忠于朝廷的将校,不是没有,但肯定比文官集团要少得多。毕竟,在朝廷威望还比较高的时候,这帮武人就敢抢天子、掠宫人,指望他们心向朝廷,为圣人尽忠,纯属想多了——如今天下还忠于朝廷的藩帅,不知道能不能超出一手之数。 “大王考虑周全。”萧遘赞许地点了点头。 削平关中藩镇,地方州县官员逐步换血,被人戏称为“夏国”的庞然大物稳步扩张,这都是深固根本之举,萧遘很欣赏。 只有这么做,在改朝换代的时候才不至于引起大的动荡,至少关西基本盘不能反。 萧遘有个很强烈的预感,邵树德很可能是天下诸侯中,第一个称帝改朝换代的人。 这固然有好处,但也有极大的坏处——枪打出头鸟嘛,第一个干这事的,总是很容易遭到天下人厌恶、指责、唾骂乃至仇恨。 在这样一种千夫所指的情况下,有個稳定的基本盘支持是非常重要的。 关西不能反,甚至连大的反对声音都不能有,这是最低要求。 “长安之事,就这样吧。”邵树德说道:“过几日,我要去河阳。孟怀诸县,已编有十三万余人,本月已收获第一批粟麦。接下来还有秋播,这次下种的田更多,此为大事,我须亲自到场。关中之事,尽付于君等了。” “定不让大王分心。”萧遘、韩全诲应道。 乾宁二年七月二十一日,天雄军收集完粮草,率先出发。 二十三日,邵树德亲率义从军、铁林军右厢离开华清宫,往河中进发。 天下局势,或要进入新的阶段了。 (本卷结束) 第一章 前进基地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蜿蜒流淌的河水也越来越响,越来越浑浊。 午时,随着一声巨响,汹涌的洪水从上游冲下,直入事先挖好的狭窄沟渠。 因为处于夏季多雨期,蓄积了多日的洪水十分凶猛。浑浊的水流不断冲刷,渐渐将沟渠延展开来,冲出了一条相对宽阔的航道。 洪水一直冲到了下游很远处。这时候,随着河道日渐宽阔,奔腾的洪水渐渐平静了下来,水流趋缓,泥沙淤积,水色渐清。 宋乐心有余悸地看着这种大自然之威。 他读过水经注,知道古时候很多河道与现在不一样,很多都改道了。而这,往往发生于洪水泛滥时期,生生在地面上冲刷出了一条新河道。 但那是自然形成的,他们这个则是有意引导的。 在大拐弯的河道两端挖掘一条较直的沟槽,沟槽可以比较深,但不必太宽。沟槽两端间隔开挖方形的水塘,当洪水来临时,奔流而下,冲刷出一条新旳河道。 裁弯取直,隋代修广济渠的时候就大量改造自然河道,以利航运。怀州这么做,当然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宋帅之功,利在千秋,佩服佩服。”怀州刺史王班走到近前,恭维道。 “给百姓们找些活干,总不能让他们闲着。”宋乐摇头道:“再过一月,就是秋收了,其实也没多少时间了。” 河阳镇前些日子又迁来了一批移民,即来自黄河南岸的拓跋仁福和李仁欲的部众。 这两个家伙去了兖州后,似乎被那些军阀同化了,如同脱缰的野马,一会进入淄青镇劫掠,一会到河北撒野。契苾璋派人联络他们,被干脆利落地拒绝了,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先将其遗留在河南的老弱妇孺吞并了。 邵树德已经遣信使过来传讯,在淮南俘获了万余人,打算送到河阳,给他们编户。拓跋仁福和李仁欲手下那帮杀才不要老婆孩子了,自然有人帮你们照顾。 算上新来的一批人后,目前孟州有约一万户、四万三千余口,怀州有两万一千余户、十万四千口,河阳的人口经历了一轮暴增。 而为了养活这些民众,去岁河清大战缴获的粮草基本全搭进去了,然后又紧急从河中府调拨了一批。关北的黄河水运更是一天不停歇,冒着汴军水师袭扰的危险,将粮食、物资船运到河清县,然后分发至各县。 去年秋天的时候,只有很少一部分百姓播种了冬小麦,大部分人还在修建房屋,并试图恢复被撂荒的土地。到了今年春天,去年没赶上的百姓加入了进来,春小麦播种面积大增。长势还算马马虎虎,下个月应该会有个还算看得过眼的收成。 毕竟,在后汉初年,寇恂镇河内,“治矢百余万,养马二千匹,收租四百万斛,以给军事”,极大帮助了刘秀的事业。 河内郡之富,可并不是吹嘘。 “夏收、秋种、秋收,事情一件连着一件。”宋乐叹道:“忙完这一阵,便是冬天了,百姓还得上河,疏浚航道、沟渠。” 王班对这些事情不太懂。 事实上他就是个纯粹的武人,因为关键时刻“战场起义”,捞到了怀州刺史的职务。他也很清楚这个刺史怕是做不太长,不过夏王仁厚,应该会给他安排个好去处。他没什么野心,能有个地方养老,哪怕是清闲职位,领一份相对丰厚的俸禄便足矣。 目前担任河阳幕府判官的苏濬卿就不同了,他是真的有继续往上爬的野心。这事谈不上谁对谁错,毕竟苏濬卿是文人,他王班是武人,还是不太一样的。 但在还没有挪位置前,王班也知道,必须把手头的事情做好。自己不懂不要紧,找懂的人去干就行了,幕府还乐得你放手呢。 “宋帅,沁水浑浊,泥沙太多,航道整饬起来,怕是不太容易。”王班说道:“日后,每隔三五年,都要征发役徒上河疏浚。” “此事必须持之以恒。”宋乐坚定地说道:“永济渠南段航运废弃,并不全是沁水泥沙多的缘故,更多是人祸。天宝末年,此段还通航,运了三百余万匹绢、五十多万件甲仗,存于贝州大库内。丧乱之后,永济渠沿岸沦为战场,水运中断。乱平之后,河北又藩镇林立,河阳为朝廷遏制魏博之桥头堡,久历兵火,财穷民困,更无人疏浚河道。这些事,总要有人做的,而今我能做多少便是多少。” 永济渠南段这事,确实比较可惜。 安史之乱后,永济渠南段在河阳、魏博境内,准确地说,横穿怀州与卫州,这恰好是战争第一线。且因为河北租赋大部截留养军,朝廷也不需要再转运大量器械、财货、粮草到幽州,没了航运的需求,加上沁水泥沙含量大,容易淤塞,便渐渐废弃了。 当然,人为的破坏也不容忽视。 德宗建中三年,河北三镇叛,朱滔在魏州附近“堰永济渠入王莽故河,绝官军粮道及归路,明日,水深三尺余”。在当时,平叛官军就是通过永济渠南段运输粮草到魏州境内的,叛军这一招可谓釜底抽薪,官军损失惨重。 再后面,魏博、成德、横海等镇固然也兴修了水利设施,但更多是在本镇境内小修小补,对于跨藩镇的永济渠,牵涉到的东西太复杂了,有心无力。 诸镇唯一一次联合水利工程是在宪宗元和九年春,因为黄河泛滥,多次威胁滑州城,义成军节度使薛平上奏,由朝廷协调,魏博节度使田弘正于卫州黎阳西南开渠,分流泄黄,即所谓的“魏滑分河”工程,“滑人遂无水患”。 宋乐暂时还没那个精力疏通沟通清水(卫河)的永济渠南段部分。那里已经完全淤塞了,漫溢的河水形成了数個巨大的沼泽水泊,多年来竟然没人清理。 宋乐如今想做的,还是先将沁水航运给整饬好,包括但不限于河道裁弯取直、疏浚拓宽、栽种榆柳、重建码头等等。 配套的引河灌溉沟渠也要重新维护下。灌渠其实都在,但要么长满了杂草,要么淤塞不通,利用率低得令人发指。 宋乐实在看不过眼,便祭出了他经营绥、银、胜时候的老本行,甚至从这三州调了不少熟悉治河的老吏过来,帮助他整治沁水。 从去年年中到现在,十余万百姓在忙完农事之后,轮番上阵,已经小有成果,让他很是欣慰。 但多年沉疴,岂能一朝散尽?这是长期的工程,他心里有数。 武夫们打打杀杀欠下的债,如今都要一一偿还。 中午在外面用完午饭后,宋乐一行人骑着马儿,沿着沁水一路南行,过怀州城不入,直接往武德县方向而去。 沿途可见到一些航运船只,满载粮草、器械,输往下游。 宋乐知道,归德军使符存审正指挥大军,围攻梁人的广河镇,消耗巨大,必须利用河运了。 “王使君,牧场之事,可不能马虎。”宋乐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 “宋帅放心,一万二千匹马,送来时瘦骨嶙峋,眼下都养得膘肥体壮了。”王班应道:“挽马特地挑了出来,小心伺候着呢。有农学生找了些驴过来,尝试配种,下僚都遣人跟着,需要什么,立时调拨,从无短少。” 宋乐点头赞许。 挽马,不仅仅用在拉车上,航运也是刚需。 这会是丰水期,河道虽然多年未疏浚,但水深足够,顺流而下没有问题。 但如果到了枯水期,一般大小的船只,往往需要至少两匹驮马拖曳,这是顺流。回程时,如果船只满载货物,则需要八匹以上的挽马拖曳。 当然你换人拉纤也可以,去年梁人从黄河上转运物资到河内,就是人工拉纤。但夏王治下,早期可能确实困难一些,但现在真的不缺牲畜,能用畜力解决的,尽量用役畜。 两日后,一行人抵达了修武县。 这里有关北六大巡检使、横山二蕃部的部分兵马驻守,一共两千步骑,看守着三千梁军俘虏。 这些人是在渡河增援板渚城之后,出城追击之时,被夏军包围俘虏的。 他们现在有新工作了。 修武县引进了灵夏的砖瓦轮窑技术,修建了一座规模不小的土窑,专门烧砖制瓦,用于地方建设。 轮窑所用的燃料毫无疑问是石炭。 修武县境内有规模巨大、储量丰富的石炭资源,且埋藏不深——清末的时候,怀庆府百姓通过手工凿窑、筐装肩扛的方式在此采煤,旁边的英国福公司在获得“怀庆左右黄河以北诸山开矿制铁”利权后,机械化采煤,出产的优质无烟煤供应英国皇室。 整个朔方军政系统都知道,夏王对石炭的使用是执着的。河阳荒芜多年,有大片竹林、树林,除开挖河道、沟渠不得已之外,原则性禁止砍伐。军中煮饭,一律用石炭,官吏发俸禄,木炭也改为石炭。 至于百姓,可能管不太好,必然无法阻止他们偷偷砍柴,但百姓才能消耗多少? 宋乐驻马停下之后,远远看了一番。突然间就下了马,快步走到一辆马车前,行礼道:“陈国夫人怎来此处了?” “原来是宋司徒。”嵬才来美回了个礼,笑道:“魏氏在修武办了个铁匠铺子,打制军械。今日便来看看。” 原来如此! 宋乐可不敢小看这个出身草原的羌胡女子,事实上他夏王一众妻妾中,她可能是最有钱的。 夏王到哪里,魏氏的铁匠铺就开到哪里,现在甚至已扩展到开挖石炭上面了。 “铁匠铺今年可产多少兵仗?”宋乐问道。 “甲胄五十领、陌刀三百口、长剑三百把。”嵬才来美如数家珍,显然对她家在修武县的产能十分清楚。 宋乐了然。 魏氏出产的军械,惯用木炭炼铁,固然谈不上精良,但也不是劣质货,属于中等质量,水平十分稳定。 野利氏的铁匠铺这几年也有所发展,但他们家捅了个大篓子,似乎是误听夏王之言,用石炭炼铁,结果出产了一批质量低劣的兵器,直接被拒收了——打制的刀具薄脆易断,没人愿意用。 “这片还是太缺人了,不然还能多产些甲胄、刀剑。”嵬才来美看着浓烟滚滚的轮窑,以及周围大片大片的荒草甸子,说道:“大王有意在河阳广蓄良马、多产粮豆、大办军械,宋司徒辛苦了。” “都是分内之事。”宋乐笑道:“大王志在天下,河阳地邻上党、洛郑,南下北上,紧要得很,老夫心中有数。” 简单来说,河阳的地理位置太好了,禀赋也太好了。 首先非常适合农牧业,其次石炭很多,亦有铁矿,若整饬好沁水、永济渠航运,交通也很便利。对于一个进攻型政权来说,确实是非常好的前进基地。 就当前而言,利用河阳补给粮草、战马、军械,南下渡河攻击朱全忠,是第一要务。 宋乐虽然是河阳节度使,但他不管军事上的事情,只管这些后勤琐事。 他仍记得,邵树德给他写的信中,最后一段引用了后汉书:“今河内带河为固,户口殷实,北通上党,南迫洛阳。” 又有:“河内完富,吾将因是而起。昔高祖留萧何镇关中,吾今委公以河内,坚守转运,给足军粮。” 字句之中,殷殷切切,宋乐自问当殚精竭虑,办成这些事。 “河阳有些气象了。”嵬才来美笑道:“大王欲发一万淮、梁降人至此,开矿制砖、伐木造船、整修驿道、疏浚沟渠,应不缺人了。” “还不够,远远不够。若高指挥使能从河南再俘掠一些人回来就好了,越多越好。”宋乐摇头,道:“大王今在何处?” 嵬才来美脸色阴郁了下来,叹了口气,不答。 宋乐若有所思,心中隐约知晓邵树德在何处了。 想到此间,有些恼火,嚷嚷道:“我为他邵家江山累死累活,但他却不行,我得去一趟王屋山,将大王揪出来。” 第二章 驯化 雄鸡报晓,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梳理得平平整整的菜畦上,已经有人在浇水。 田里栽了一种很奇怪的蔬菜,农学生从灵州带过来的,看着像菘,但又有些不同。 刚刚由河清县丞升任王屋县令的王雍亲自送来的种子,千叮咛万嘱咐,说这是夏王花费重金从胡商那里买来的,农学栽培了一批,而今分发下来,扩大栽种面积。 此菜由夏王亲自命名:“海甜菜”。据说产自极西大秦的海边,辗转而来确实不容易。 估计那些带种子过来的胡商也很懵,怎么在唐国有个“君主”,十余年来一直花费重金求取马、牛、羊甚至是蔬果种子?图什么? 大食牛、大秦牛,与唐牛有很大区别吗?你聚集不同种类的牛在手,难不成还想各取所长,杂交出一种全新的牛来? 胡商们虽然不知道“基因”这个概念,不知道收集多种基因的好处,但隐约能推理出大体旳脉络。 不过没关系,有钱不赚是傻子。有人要,想办法带过去就是了。那位君主在这方面实在是慷慨,精美的锦缎应有尽有,只要能令他满意。 植物种子送来了一批又一批,因为便于携带。 牲畜有些难,尤其是马,被回鹘人抢了好几次了,这个是真的难。最近那位君主又提高了赏格,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愿意冒险携带了。 刘景宣从远处策马而来,及近,对迎接他的小太监说道:“下午给亲军司的人送些果蔬,可别忘了。” “阿父可真看得起那些军汉。”小太监道。 “皮痒了是吧?”刘景宣笑骂道:“去岁我差点被打成西门重遂同党,好不容易得到夏王信任,求来这么个职务。亲军司的人,皆夏王奴仆部曲,算不得外人,可不能得罪。” “儿知道了。”小太监笑道。 刘景宣,原本也是中生代宦官了,被西门重遂致仕之事牵连。绝望之下求爷爷告奶奶,无人敢救,眼看着就要被圣人赐死,灵光一现之下求到了朔方军进奏院,最终与邵树德搭上了关系,得以外放当个洛苑使。 其实十六王宅使王彦范想与他竞争来着。 如今满长安谁不知道,李圣说话不好使,邵圣才是说了算的那位。十六王宅使负责看管皇室近支诸王,最初名曰十王宅使,后来改名十五王宅使,这会叫十六王宅使,其实都一个意思,帮皇帝看好他的亲族。 洛苑使,明面上是北司职官,负责洛阳林苑,实际上是为王屋山金仙观服务的。 消息一出,内廷宦官纷纷摩拳擦掌,有意此职者又何止王彦范一人?什么鸡坊使(给宫廷养斗鸡的)、狗坊使、牛羊使通通跳了出来,竞争激烈。 最后邵树德拍板,让差点被圣人、韩全诲弄死的刘景宣任洛苑使,事实上帮他掌控金仙观。 而金仙观附近广阔的山林、河谷,现在也被划为东都林苑,名义上属于朝廷,也是朝廷派的宦官来管理,挑不出任何毛病。 扩建过一轮的金仙观,是这片林苑的核心建筑。 夏日山中凉爽,邵树德最近都在这里避暑。身边除了五百亲兵外,就只有他名下的私人部落里挑选的勇士,即侍卫亲军两千众。 金仙观附属的土地不少,还都是河谷好地。刘景宣将其租给了搬到附近的拓跋部党项人耕种,草场也给了他们放牧,是金仙观最大的进账。 但这些钱粮是金仙观的,除观主、玄翠女冠拓跋蒲可分润好处外,其他人都是要干活的,比如储氏、苏氏、解氏以及新来的江氏、卢氏,甚至就连张全义的小女儿,年岁不大,也要帮着捡拾柴禾。 这会在给海甜菜浇水的就是解氏和江氏,一个是解宾之女、张全义的长媳,一个是江从顼的妹妹。 “花娘以前可干过农活?”解氏看她笨手笨脚的样子,问道。 “没有。”江氏闻言,眼睛都红了。 寿州土皇帝家的女儿,深受父兄宠爱,又怎么可能下地干活?别说她了,嫂嫂卢氏出身书香门第,更不可能干活了,而今却要洗衣做饭,苦不堪言。 “那多用点心吧。”解氏不客气地说道:“海甜菜,大王十分看重,说此物可产糖,可造福百姓。” 海甜菜(beta vulgaris var.maritima)原产于地中海沿岸,后来向东传播,进入到了亚细亚、阿拉伯。这其实是一种比较原始的野生甜菜,可能和最初的版本有些不太一样,经历了人类的初步驯化、培育,根茎中的含糖量有所提高。但比起后世培育出的甜菜的含糖量,还有很大的差距,还需要不断提纯、固化某些特性,进一步育种。 植物的驯化、培育,一直以来都是农学生工作的重点,为此还在灵州建立了规模不小的植物园,专门保存收集的种子,同时进一步优选优育。 王屋山这边,很可能要开建第二个植物园,毕竟这里的气候与灵州不一样。 不同气候、土壤环境下,育种或许会有不一样的结果,因此这是非常必要的。 “是。”江氏低着头应道。 解氏见她可怜,也叹了口气,道:“走吧,去胡萝卜菜畦那边看看。” 说罢,二人一前一后,到了另一处菜畦边。 胡萝卜也是从西域胡商那里买来的。 这其实是一种古老的“人造”植物,祖先源自欧洲的“野胡萝卜”和地中海区域的“巨胡萝卜”,经过人类长期栽种培育后,诞生了新的品种,就是如今的“胡萝卜”,在西亚一带被广泛种植。 胡萝卜其实刚种下。这种植物喜欢冷天,一般在七八月种下,冬天收获。春天开种也不是不可以,但长势不好,收成不高。 灵州已经有一部分百姓开始种胡萝卜了,这玩意相对耐干旱、耐贫瘠,产量贼高,一亩地收个几千斤不在话下,且冬季还在生长,能提高土地利用率——最绝的是,种胡萝卜不太需要治虫,在没有农药的年代,这可真是无与伦比的巨大优势了。 与甜菜一样,胡萝卜也是非常优良的牲畜饲料。 这两种农作物,邵树德打算在中原慢慢普及,造福天下。 老百姓愿意喊他“邵圣”,可不仅仅是因为他能打胜仗,最主要的原因恐怕还是邵圣真的极大改善了人们的生活,至少在吃饭这件事上,大伙都承邵圣的情。 民以食为天,能解决或者部分解决吃饭问题,这贡献和声望,可不是什么其他东西能比的。 这就是邵树德一直在追求的“不会消失”的东西。 你发明蒸汽机,没有存在的土壤,它会如同隋代的水车一样慢慢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但三茬轮作制这种高效率的农业生产方式不会消失,因为人人都会用。 引进、培育的种子也不会消失,因为人人都爱种。 培育的优良种畜也很难消失,因为确实好,人人都爱养。 农学系统的学生也从邵树德口中得知了“基因”一词,他们现在也有些概念了。知道所谓的基因对应着性状,他们的工作就是做基因的排列组合,尽可能培育出更好的牲畜和农作物品种。 王雍最近就在写书,打算把这些知识提炼出来,上升到理论。 经验技术与理论科学,中间有着本质的差距。 王雍的这种习惯就很好,他开了一個非常好的头,把经验提炼升华,为今后的工作提供理论指导。其他各行各业,如果也有这种干劲,那就完全是一副全新的局面了,都不需要你亲自下场发明什么,这种氛围或者说风气才是最宝贵的东西,比蒸汽机或炼铁炼钢宝贵一百倍不止。 菜畦里的胡萝卜已经出苗了,看着非常喜人。 解氏、江氏走了一圈,发现没什么问题,心里松了一口气,将工具放回柴房后,便结伴到后面去了。 储氏趴在窗棂上,目光透过窗格,没有焦距地落在院中,仿佛在仔细欣赏中空气中的尘埃。 解氏、江氏说着话走进了院子,储氏的目光陡然一凝,悄悄挣扎了起来。 “别动。”邵树德拍了一下,道:“张全义在汝阳尽散家财,厚赏诸军,激励将士守城,杀我儿郎。听闻其新妇蒋氏,也把嫁妆拿出来发卖掉,充作军赏。” “可真是干得不错啊!”邵树德喘着粗气道。 储氏转过头来,散乱的秀发遮住了半边脸,低声哀求:“别让外人看到。” 解氏的眼角余光似乎往这边转了一下,吓得储氏差点蹲下腰去,但她根本动不了。 外间响起了脚步声,到门口停下了。储氏快要跃出胸腔的心脏又缩了回去。 良久之后,来人推开屋门,走了进来。 “何人找我?”邵树德坐在胡床上,面色红润。 储氏抱着襦裙躲到了屏风后面。 “大王,是河阳宋司徒来了。”拓跋蒲直接扑到了邵树德的怀里,腻声道。 邵树德有些心虚,道:“莫不是朱全忠挥师十万,北渡大河,攻入河阳了?一定是!将他请到林中苑,我一会便去。” 拓跋蒲不情愿地离开了邵树德的怀抱,去传令了。观中人手还是少,她打算从拓跋部挑一些侍女,邵树德也没回应。 要是人再多一些就好了,眼下都没几个可以使唤的。 第三章 前所未有 亲兵煮好茶后,李忠亲自端了上来。 储氏、解氏一前一后,端来了几盘瓜果。 宋乐冷着脸,哼了一声。 邵树德哈哈一笑,将解氏拉入怀中。 宋乐脸现怒容。好家伙,当着他的面,还敢这么离谱?! 邵树德抓住解氏的手,指着衣袖,道:“羊毛织成的布,夏日穿之嫌热,冬日穿着正好。” 解氏满脸通红,储氏脸色复杂。 宋乐脸色稍霁,看了看后,道:“昔年在灵夏,有羌人贩毛布至,买过几匹,价甚廉,无人问津。” “穿着可舒服?”邵树德转过解氏的脸,问道。 “大王所赐,自然” “说实话!” “不是很舒服。” “先生所言不差。毛布确实差了,不过还可以改良。”邵树德放开了解氏,继续说道:“今岁河阳免税,明年征收两税之时,百姓若纳羊毛,可折色收取。” 毛布或者说呢绒,邵树德是下了大决心,一定要把这门产业做大做强。 因为这是可以结合百姓手中现有的物资,让他们提高收入的。棉花、蚕桑,都需要额外种植,但羊不需要,本身就是三茬轮作制的一部分。 最理想的状况,是北方寒冷地区的农村,家家户户纺羊毛、织呢绒;南方农村,养蚕缫丝,织造丝绸;至于中部,随他们意了,蚕桑也好,羊毛也罢,甚至种棉花也没问题。 粮肉奶产量的大增,以及随之而来的乡村手工业的振兴,是一切梦想旳起点。 在制度、风气合适的情况下,社会会自我演进,完全不需要你充当发明家。 而且这是最扎实的,因为是从根基上开始经营,而不是拔苗助长,建立了一个沙滩上的城堡。 “若大帅能做出表率,带头穿毛衣,或许确实是一条路子。”宋乐说道。 “羊毛亦分等级。”邵树德说道:“走,观外便有,不妨去看看。” “也好。”宋乐是个实干家,对这些能增加百姓收入的事情非常关心。 金仙观外有一个羊圈,总计不到百头绵羊。 刘景宣屁颠屁颠地赶了过来,听闻夏王要看羊,立刻点了一人,让他牵出来一头。 “先生请看。”邵树德指着绵羊胸腹部,道:“这两处的毛最差,为下等。颈部、背部之胎毛,上等;尾巴、腿部之毛,次等。若用上等毛来织布,穿起来不会太难受。次等毛亦可用来纺纱,制毯,下等便只能用来做刷子了。” 其实,次等、下等毛如果再精纺一下的话,也可以做毛衣。 羊为了抵御冬天的寒冷,会长出一层细绒毛,山羊、绵羊都有。但山羊其他部分的毛粗硬,不好纺纱,所以绒毛特别明显,故称羊绒。绵羊的毛整体较为柔软,与绒毛很难区分,故统称羊毛,并不是说绵羊没有羊绒。 次等、下等毛精纺,就是为了挑出柔软细腻的绒毛,可以拿来做毛衣。 其他的毛,真的价值不大。有些粗硬的,除了做刷子没啥用处。 “不意大帅竟对羊毛有此精研。”宋乐惭愧道。 还以为大帅在金仙观鬼混呢,没想到是在干正事,这可真是错怪大帅了。 “哈哈。”邵树德略显得意地一笑,道:“先生再来这边看看。” 说罢,举步进了旁边一个房间。 “此物名为梳毛机。”邵树德指着一台像长凳一样的带梳子的木质机器,说道。 羊毛的加工程序,一般分为洗涤、敲打、粗疏、弓弹和精梳四步,在此时的西域、中东和欧洲已经较为成熟了,有相应的机器。 不用不好意思,大唐的技术没有点在羊毛上,因为没这个需求,所以这些机器都是从西域胡人那里学来的。 事实上直到后世,出土的我国古代毛纺织文物,多集中在新疆、青海、陕北,为少数民族聚居区。专业处理羊毛的技术和机器,在中原是比较匮乏的,也比较落后。 没办法,又只能搞拿来主义了,重金求购西域技术。 但邵树德怀疑西域的技术也不是最先进的,目前还在想办法引进阿拉伯、东罗马的毛纺技术和机器。 至于灵夏原本存在的处理驼毛的技术,说实话太落后了,完全是手工处理,效率很低,是党项人的副业,没有太多参考价值。 “梳毛机,我也不太满意。”邵树德说道:“最好想办法改进一下。” 是的,西域那些城邦的处理羊毛的机器,虽说比完全手工处理强,但也强不到哪去。邵树德觉得,至少要改成脚踏式的吧,以提高效率。 当然这个也不用太操心,如果河阳真产出大量羊毛的话,有了需求,自然就会催生机器。 当棉花在宋代渐渐普及后,慢慢也出现了处理棉花的机器,有需求,就有市场,就有发明,完全不用你着急。顶多为了加快进度,可以高额悬赏,但真不用你当什么发明家,更何况邵树德也不懂。 “或可在各州县悬赏,总有能工巧匠愿意去尝试。”宋乐提议道。 “先生与我想一块了。”邵树德笑道。 江氏、卢氏二女正在梳毛。 她们将大团的毛纤维均匀摊薄,从一个梳子剥到另一个梳子,再把疏松的毛纤维落成海绵状的薄片。机器很大,一次可以梳理很大一块羊毛,确实比手工梳毛强多了。 其实邵树德见过更离谱的。阴山蕃部的牧人,他们甚至在厚实的羊毛下寻找细绒,然后用手拔毛,一天往往只能收集一钱多重的绒毛。太落后了! “大王,欲得巧儿,还得至长安想法子。”刘景宣在一旁轻声说道:“少府掌百工技巧之政,有织染署者,工匠众多。” 少府下辖多个部门,如掌冶署、织染署、诸钱监等,“供天子器御、后妃服饰及郊庙圭玉、百官仪物”。 简单来说,就是制作各种器物,供朝廷使用。 同时还是一个培训、考核机构,如:“细镂之工,教以四年;车路乐器之工三年;平漫刀槊之工二年” 教完要考试,给工匠定“职称”。 这個机构的传承一直没断,这些年在地方入京值役的工匠帮助下,甚至愈发兴旺了,“教作者传家技”,一波又一波地培养巧儿。 刘景宣这个建议,确实不错。 “刘苑监此策甚好。”邵树德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道:“我这便给韩宫监去信。” 刘景宣脸笑得像朵花一样,得夏王夸奖,前途无量啊。 宋乐也随口夸奖了两句,刘景宣笑得更欢了,这位或许就是未来的宰相爷,可不得了。 “先生,光有机器,无羊毛亦是不行。河阳之事,还得多费心了。”邵树德行了一礼,说道。 “就是劳碌命。”宋乐叹道:“也罢,看在百姓的份上,拼了这条老命又如何。” 邵树德自然连声称谢。 搞羊毛纺织,是紧密结合目前河阳的农业生产现状的。如此大规模的毛纺织产业,在中国古代历史上是前有未有的,这或许会深刻改变整个北方的面貌。 宋代推广普及棉花,这是以牺牲粮食产量为代价的。但三茬轮作制下,谷物产量只些许下降,肉、奶产量大增,羊毛是凭空多出来的,其实并未占用田地,这可比发展棉纺织强多了。 邵树德有信心,他治下的百姓,生活水平会超过任何一个封建王朝,即便明清这种技术相对成熟的朝代也比不上。 宋乐当天下午就匆匆忙忙地走了,连来这里的本意都忘了。 邵树德又到机房内仔细琢磨了一下梳毛机,但他实在没有发明改进的天赋,一筹莫展。 晚饭是和卢氏、江氏一起吃的,主食是羊乳粥,加了药材,其实就是白居易诗里的“乳和地黄粥”——嗯,据说有“滋阴养胃、补肾益精”之功效。 江氏下午吐了,经询问,最近有好几次了,可能是孕吐。 邵树德大喜,这小姑娘是五月初作为战利品入手的,算算时间,应该是六月份怀上的。 听闻江从顼带着数百人逃奔广陵,投靠了杨行密。唉,你逃个什么劲,若你妹妹为我诞下了子嗣,还能杀了你不成? 当即把刘景宣找来,江氏不用干活了,好好休养,卢氏也不用干了,负责照顾江氏。 三十八岁了,才六个儿子,又不愿收义子,终究还是太少了。 晚上在书房内看军报。 江氏天真烂漫,不用干活了颇为欣喜,又是青葱少女,对未来有绯色的幻想,觉得做威震天下的夏王的女人也挺好的。卢氏不知想到了什么,一直低声抽泣。 邵树德懒得问,他看得出来,这女人其实已经认命了。 晚唐将帅的妻女,他印象中只有两人比较刚烈。 一个是杨崇本之妻,为朱全忠所辱,写信告诉了丈夫,下场不清楚。 一个是朱延寿之妻,在朱延寿被杀后,非常清楚自己的下场,“妾誓不以皎然之躯,为仇者所辱”,投火而死。 其余的——呃,就是朱延寿之妻王氏所说的,一般要被仇敌抢回家,“为仇者所辱”,然后为仇人生儿育女。 曹贼的高光年代! 换个地方看军报,舒舒服服地躺到了床上,左手将羊脂白玉般的卢氏搂在怀里,右手拿着牒文。 这一份说的是杨行密遣严可求、江从顼至汴州,采买绢帛。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肯定还有别的事情,邵树德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他们在谋划什么。 “你说,杨行密在谋划什么?”邵树德左手捏了捏,问道。 卢氏躲了一下,不说话。 “嗯?”邵树德加重了语气:“将来还要为我生儿育女呢,若我败亡,你是何下场?” 卢氏仿佛被箭击中了,定在那里不动,良久后才道:“江江从顼之父江彦温与蒋玄晖有旧,定是去修好的。” “和我猜想的差不多。”邵树德笑道,又捏了捏作为奖励。 蒋玄晖是朱全忠比较亲近的幕僚,虽然职位不高,但崛起的速度很快。杨行密通过这条线修好,应该有效果。 他又想起了萧符。 局势若此,萧符似乎也有所动摇了。 这很正常,只要邵树德没出什么大昏招,或者突然暴毙什么的,朱全忠的败亡是可以预见的。他本就出身南梁房萧氏,萧遘、萧蘧在这边可谓地位尊崇,如果真投过来,不至于没人帮着说话,所以他也有投降的动机。 还需要加把劲!让包括萧符在内的宣武军文武官员,更清楚地看到大势。 “该去趟河阳了。”邵树德低声念了一句。 扭头一看,江氏竟然已经睡着了,这小姑娘的心该有多大? 卢氏也“睡着”了,是装的。 粗糙的大手很快上下摩挲了起来,既已“睡着”,自然可以为所欲为。 第四章 根基 二十亩以下的家庭1100余户。 二十到四十亩的家庭5700余户。 四十到六十亩的家庭2000余户。 邵树德放下王屋县的户口黄册。新编成没多久,数据应该还是准的。 而且他的关西军政集团处于上升期,官员相对卖力,数据就更可信了。 若承平百年,即便制度比现在更加完善、精密,到时候统计出来的户口、田亩数据多半也不可信。 窗外一片静谧,明月高悬。 月华铺满大地,庭院中的鲜花愈显娇艳。吸气轻嗅一下,还有股淡淡的香味。 已经寅时三刻了,邵树德毫无睡意,抓起墙上的佩剑,到院中练起了剑术。 他擅使横刀、陌刀、长枪、步弓、骑弓,剑才练了几年,不是很精通。 张雄因为剑术出众,战阵上勇不可当,在淮南被称为“张神剑”。邵树德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有“邵神剑”的称号了,但多练练没坏处。 邵树德离开书房后,解氏从床上起身,悉悉索索地穿起了衣物。 一路小跑溜回了居住的院子,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悄悄进了自己旳房间。 储氏刚欲出门,见儿媳衣衫不整地跑了回来,悄然隐没在黑暗中,免得解氏尴尬。 厨房已经生起了火,储氏、苏氏开始准备早膳。 一名低级中官站在旁边,他是监膳。 另有一名女官,听闻出身宫娥,是尚食,“凡进食,先尝”。 好大的排场!储氏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出身,知道这肯定逾制了,一个异姓亲王怎么可能有这种排场?但没人管。 苏氏正在调制阿胶末和蜂蜡。 储氏偷眼看了下侄媳,有些事情大家都很默契地不问,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直到再也瞒不住,就像江氏。 早膳做得差不多时,院中传来了说话声。 “大帅,牲畜还多有不足,河阳百姓望牲畜如盼日月。” “牲畜之事,不是已经发了很多了么?唔,我知道还不够。上月已传令至黑水城,沙碛诸部进贡杂畜三十万头,后面会先赶至灵州,催肥后赶往夏州,再催肥。年底之前肯定能来,勿忧。” 对话声停了一会,脚步声渐渐临近。 “大帅,河阳这十余万百姓若想成气候,有点积蓄供应大军,今明两年最好不要招惹李克用和罗弘信。” “对罗弘信,暂以拉拢为主。李克用,他还在前往幽州的路上,怕是无力来找我麻烦。” “河阳已安定一年,稍有起色,还请大帅移步。三万余户百姓,此皆大王之根基,也该去看看了。” “我强迁他们而来,不恨我么?有些羌胡之众,还是俘虏。” “羌胡之众,以往多为酋豪奴仆,今得授田,感激涕零还来不及,又怎会责怪大王?关中百姓,贫无立锥之地。之前确实不愿背井离乡,可安定下来后,得了田地,个个欢天喜地,些许不快,早忘了。” 这就是“真香”了! 给你田地,还给赈济口粮,让你渡过开荒最难的前两年,第三年才开始收税。甚至还给租牲畜,这么多的好处,歌功颂德都是寻常。 “也罢。过几日便去见见我的百姓。” 其实邵州诸县,以羌种为主,他们就对邵树德非常感激。从奴隶制的社会中脱离出来,成为编户平民,有了自己的产业,虽说都是上阵拼杀换来的,可天底下大部分人只有无休止的拼杀,而换不来土地,这就足以让他们感恩戴德了。 一句话,群众基础非常好,他们都是支持邵圣人的。便是有野心家,也拉不起人来,只能灰溜溜跑路。 来人在院中石桌前坐了下来。 储氏得尚食示意,将早膳端了过去。 坐在那里的是夏王及王府长史陈诚,两人言谈甚欢。听陈长史的意思,应该是劝夏王到河阳走一趟。 河阳!储氏的心情很复杂。她刚在那里布置了新家,结果夏军就打来了,解宾、苏濬卿都是白眼狼,竟然献城而降,让自己陷入这般境地。 “还有一事,请大王多发人手,修武县开矿、制砖皆须大量人手。”陈诚又说道:“筑城拒敌,若有砖石,则固若金汤。” “你莫不是宋司徒的说客?今日所提诸事,句句不离河阳。”邵树德笑道,不过他还是同意了,道:“西门重遂致仕后,牵连了一大批人下狱或流放,我把他们都要过来,发往河阳。” 西门重遂的倒台,当然不会仅止于他一人。这种庞然大物,势力盘根错节,韩全诲采取的策略是收买一部分,边缘化一部分,再严厉打击一部分。 遭到打击的人一般都会被罗织罪名,其中有宦官世家,有世家子弟,也有神策军将校,甚至就连宫官都有跟着倒霉的。 用完早膳后,邵树德便去了王屋县。 八月初七,铁林军左右两厢护卫着大队车辆抵达了王屋县郊外某处。 “夫人。”邵树德牵着折芳霭的手下了马车。 “大王辛苦了。”王妃的脸色云淡风轻,看不出喜怒。 “父亲。”几位儿子也一同跟来了。 大郎邵嗣武、二郎邵承节在前,他俩年纪最大,分别是十二岁和十一岁。 三郎邵勉仁是大封之子,今年八岁,四郎邵观诚生母是诸葛氏,七岁,也跟着过来了。 他们身后是大群仆婢、侍卫,以及王府僚佐。 邵树德拉着折芳霭的手,轻声笑道:“这排场,可有二圣巡视邵州的感觉?该让画师作幅画。” “大王休要胡说。”折芳霭抓紧了邵树德的手,道:“天下未定,万不可如此。夫君这些日子,有些志得意满了。妾非那拈酸吃醋之人,只是为夫君大业着想。” 邵树德闻言悚然而惊。仔细想想,自从南下沿淮诸州,置淮西镇,飞龙军又突入河南,将宣武军给遛得灰头土脸之后,他确实有些志得意满了,觉得朱全忠不过如此,早晚兵进汴梁,杀了此贼。 甚至昨晚,在解氏身上发泄完后,他还得意地回味成吉思汗的名言:“人生最大之乐,即在胜敌、逐敌、夺其所有,见其最亲之人以泪洗面,乘其马,纳其妻女也。” 这话太他娘的霸气侧漏了!可能非常不符合宋朝及以后读书人的三观,但对此时满地走的武人来说,可真是说到他们的心坎里了,这是最高成就的征服,精神层面的满足感非常强烈。 没办法,北朝以来,胡风就是这么浓烈。 “夫人所言甚是。”邵树德拉紧王妃的手,举步向前,道:“这天下还得一步一步打,不能懈怠,更不能小瞧天下英雄。” 当然,话是这么说,但金仙观还是会常去的 王屋县已经发展好几年了,乡间景色让人看得心旷神怡。 田地错落有致,金黄色的麦子已经开始收获。 被邵树德视作乡村经济恢复标志的酿酒作坊已经出现,酒旗迎风飞舞,看着喜人。 一些树林被砍伐掉了,这是之前战争的遗害。 农人们将其改造了下,开垦成农田。田地之间还残留着低矮的灌木丛,看着非常整齐,且枝繁叶茂。毫无疑问,这是农人修葺的所谓“树篱”,用于区分相邻两户的农田和牧场。 树篱旁就近修建了一些牛栏,肉牛徘徊其间,慢慢咀嚼。 有农妇在挤奶,小孩跑来跑去,时不时提起一桶奶回家。 田间有人在打禾,饱满的麦粒随着清脆的拍打声逐渐脱落。不一会儿,禾桶内便积满了麦粒。 再远处的麦场上,有人在用链枷式的打禾棒脱粒。 邵树德看得津津有味。这种打禾棒,他穿越前还用过,帮着家里打油菜籽脱粒,看着颇有些穿越时光的感觉:用了一千多年的经典农具。 有一些收获早的田地里,已经有人开始种冬小麦了。 这些田刚收完大豆,按照轮种原则,今年秋天将改种冬小麦,到第二年五月收获。 也有人在种芜菁,冬天仍可生长,收完之后,开春直接种春小麦。 “夫人,看我干得怎么样?”高质量男性综合征发作了起来,邵树德牵着折芳霭的手,站在田边的水渠旁。 远近农人见来了大队人马,尽皆跪倒。 “夫君是有雄才大略的。”折芳霭轻笑了一下,道:“夫君的天下,也治理得很好。” “这是我们的天下。”邵树德哈哈一笑。 北朝遗风,男人出外征战,主妇持家,把控领地内政的大方向。 有些时候,帝后二人还一同听政,并称二圣。 这些风俗以后会慢慢消失了,理学大兴之后,皇权加强,不但宰相成了皇帝的打工人,不再是国家股东,皇后也失去了权力,成为吉祥物。 折芳霭紧握着邵树德手,眼中满是笑意。她很少干涉王府的事务,虽然她有这个权力。 娘家已经这么强势了,如果她再有什么动作,夫君难免猜疑,不值得。 如今她做得最多的,就是展开夫人外交,帮着丈夫笼络人心,同时做邵、折两家之间的连接纽带,维系关系。 她唯一在意的,就是儿子。 邵树德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没有动继承人的想法,哪怕有人在自己耳边吹风。他担心一旦动了,王妃会黑化啊。 陈诚落后半步,对邵承节介绍邵州诸县。 “世子请看,王屋百姓尽皆归心矣。”陈诚说道:“邵、孟、怀三州,是除关北之外,最支持大王的地方了。” 邵承节故作老成地点了点头:“此亦有陈长史的功劳。” 陈诚有些讶异,笑道:“不敢居功。” 前方突然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欢呼,邵承节、陈诚同时望去,却见一群牧人走了过来,尽皆拜倒在地:“拜见无上可汗、可敦。” 这帮回鹘人!陈诚哑然。 不过也不是坏事,基本盘确实没错了。 这年头的将帅,有一个万众归心的基本盘,那是真的不容易。 邵、孟、怀三州,为洛阳北部屏障。有这个基本盘挡着,北方之敌根本不可能轻易突破。 再来个几年,根基深种,无人可破矣。 第五章 巡 离开王屋,大队人马直趋轵关,于八月十五这天抵达了济源县。 带着皇后嫔妃、皇子公主以及文武百官一起,在大军的护卫下,出外巡视、打仗,自北朝以来一直十分流行。 最狠的便是杨广,直接跑到了青海、河西。在途径大斗拔谷时,夏日飘雪,气候严寒,士兵冻死大半,马驴死亡十之八九。后宫妃嫔、公主多有走散,杨广的姐姐也得病死了,他本人更是狼狈无比。 夏王自然不用这般狼狈。从王屋县经轵关到河阳,路确实不好走,但气候并不严酷。 邵树德喜动不喜静,他还是很喜欢这种大举出巡的行为的。 他也不知道这种风气是什么时候形成的,或许早就有了吧。 秦始皇五次出巡全国,汉武帝六次出巡全国,后汉光武帝、明帝、章帝、和帝、安帝也屡有出巡。 到了北朝,出巡就更频繁了,因为这更符合草原习俗。这时候的各个政权,皇帝带着百官、嫔妃、子女和十万甚至数十万大军,出去和人干仗,不知道担不担心被人一锅端。 皇帝被拘束在宫中,一辈子出不了京城。老实说,太憋屈了。 铁林军右厢一万步卒新配了三千骑兵,由朱叔宗选送训练好的新兵,银川牧场抽调战马。 如今全军已经有了两万六千步骑,实力雄厚,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大军。 “随驾”的还有侍卫亲军两千众。 亲军司帐下的侍卫亲军已经扩充到了七千余人,两千人随邵树德到了河阳,两千人在王屋山,还有三千余人在安邑。 河阳本身就有四万多大军,包括归德军、武威军、阴山蕃兵以及从肃州远道而来的玉门军,邵树德抵达后,整个河阳竟然有军七万余。 朱全忠若听闻,怕是以为邵树德又要在河阳发动攻势了。 济源县衙之内,邵树德、折芳霭并排而坐,接受诸将拜见。 怀州行营排阵使、武威军使卢怀忠,行营先锋斩斫使、天德军使蔡松阳即将率部离开,返回晋绛休整。将士们很久没见到家人,又刚刚结束了一场大战,后续一堆事情要处理。 “破广河镇,老卢你打得很好。”邵树德亲自给自己旳老伙计倒了一杯酒,道:“全忠在河北留两个据点,想得挺美,而今看来,纯属送菜呢。” 板渚、广河二城,是梁军在北岸的据点。今年以来,怀州行营除派出飞龙军南下袭扰外,最大的军事行动就是围攻这两座城池了。 对板渚城是佯攻,对广河镇则是主攻了。各部轮番上阵,甚至连河阳的土团乡夫都被征发起来上阵,让他们经受一番战争洗礼。 河阳大部分百姓,除少数河陇蕃人外,三分之二以上没经历过什么战事,且以农耕为主,比如一万户华州百姓以及来自丰、胜的一万户河壖党项。 动员一下他们也是好的。 河南人在国朝前期本来也不太能打,当时安禄山的大军长驱直入,河南武备废弛,一触即溃。但艰难以后,战争动员很多,战事频繁,一下子成了如今全国最能打的地方。 邵树德早看出来了,关中百姓生活相对安逸,战斗力有点拉胯,他招兵都不愿招关中兵。华州百姓,组织度低下,狠劲不够,民间习武之风不够浓烈。河壖党项要好一些,但阴山一带也太平很久了,大家都是人,过惯了太平日子的,怎么可能再保持战斗力?便是羌胡也一样会堕落。 所以,让他们定期动员,哪怕不上阵,都是有好处的。更别说高仁厚是真会让他们上阵攻城了,总之锻炼成果很大。 各部轮战之后,发挥一锤定音作用的是天德军、武威军。尤其是后者,在付出一千七百人死伤的代价后,攻破广河镇,斩杀敌将。 武威军,在朔方军系统当中,攻城算是出了名了。河清、广河,都有他们的身影,打的都是硬仗,让人服气。 “广河镇的贼军,士气不错,打他们费了点力气。”卢怀忠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随后脸色变得很精彩:“大王,此酒” “夏州送来的,葡萄烧酒,草原上很是风行。”邵树德笑道:“关北苦寒,马嗜苜蓿人嗜酒。为此物,不知多少英雄竞折腰。” 说罢,又给蔡松阳也倒了一碗,道:“攻广河镇,梁人趁夜北渡,增援而来。蔡军使率众列阵,大破贼军,当满饮此杯。” “谢大帅赏。”蔡松阳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面不改色。 此君也是老人了,曾做过邵树德的亲兵队正,与卢怀忠一样值得信任。 为人脾气暴烈,喜欢亲自冲杀,天德军在他手里,也锻炼成了一支带有很浓烈“猪突”风格的队伍。 “此番回去之后,好好休整。待到冬日,随我出战。”邵树德端起酒杯,亦一饮而尽。 武威军的家属是去年迁到晋绛的。今年正月过后,丰安、天德二军的家属也分批迁了过来,这是早就定好的计划,所需费用依然是河中盐利。 不过邵树德为了加快进度,去年临时决定,顺义、天雄二军的家属也迁过来,由灵夏出资,如今已是八月,差不多也陆陆续续到了。 如此一来,已经有铁林(驻绛州正平县)、武威(临汾)、赤水(神山)、武兴(翼城)、固镇(曲沃)、归德(绛县)、飞龙(洪洞)、天德(太平)、丰安(闻喜)、顺义(赵城)、天雄(安邑)总计十一军的家属被接到了晋绛。 因此,武威军、天德军也是返回晋绛休整,离河阳并不太远,一旦需要,可以很方便地调过来,这就是搬家的好处了——走两百里去打仗,与走两千里打仗,区别还是很大的。 明年过完年后,还将继续搬迁,主要是振武军和铁骑军。 振武军刚刚结束在删丹的两年戍期,这会在灵夏驻防,接替他们的是镇国军一部万人。 镇国军一共三万人,属于训练、装备都比较差的二线部队,军使是甄诩。 去年一部万人开赴青唐戍守,这次开往删丹的一万人是从蒲津关三城及风陵渡抽走的,接替他们的是同、华、虢三州的州兵。 还剩下一万人守潼关。当然是不够的!也幸好现在关西非常稳固,没有敌人,潼关可守可不守,问题不大。 河源、积石二军也已结束了在兴凤梁的两年戍期。目前,积石军李一仙部已南下龙剑,刘崇望所率神策军也刚刚抵达此处,正在囤积粮草,随时准备干涉蜀中局势。 为了弥补空缺,丰安军钱守素部已开赴兴元府百牢关戍守,为期两年。 李唐宾手底下的部队也将进行轮换,毕竟赤水、武兴、固镇三军征战日久,急需休整。 接替他们的将是定远、经略、天柱三军,他们早就已经出发,这会已经抵达潼关。 义从军返回灵夏,与振武军、铁骑军、豹骑都一同镇守老巢,银枪都则继续戍守朔州。 各支军队的征战、整补、休整、戍守、调动,真是一个复杂的工程。 邵树德急需一支可以常年在外征战,哪怕十年八年都不想家、不用撤回来休整,还能维持士气和战斗力的军队,只可惜这只存在于小说中,太可惜了。 “大王今冬欲大举南下?”卢怀忠问道。 “先囤积粮草、军械。”邵树德没给一个肯定的回答,而是说道:“另者,还需做一番合纵连横。” 这个合纵连横很显然是指朱瑄、朱瑾了。 飞龙军万人南下,朱全忠拼了老命驱赶。薛离部五千人走得不远,袭扰一番后又退回了北岸。但契苾璋部就回不来了,目前跑到了朱瑾的地盘上,等待机会。 朱瑄、朱瑾在过去一年基本按兵不动。这对当地百姓是天大的好事,地方上的元气有所恢复,但对邵树德来说,不是什么好消息。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朱瑄应是不想打了,朱瑾则还有那么一丝念想。还需要加把劲,看看能不能联合搞一番,重点是兖州朱瑾。 “大帅,趁着老伙计们还打得动,尽快将朱全忠此贼平灭吧。”卢怀忠说道:“打完之后,再攻李” 说到这里,卢怀忠意识到了什么,闭口不言了。 “呵呵,灭朱全忠确实紧要,我一直盯着他呢。”邵树德将话题接过,随口掩饰道:“早日启程,将士们许久没见到妻儿了,我还要往怀州一行。” 邵树德在济源县逗留了整整五天。 这里有不少来自丰、胜的河壖党项,亦有河西蕃部百姓。 蕃人酋豪们固然已经失了权力,但依然是地方上有名望的人物,邵树德与他们一起会猎,加深感情。 所到之处,牧人、百姓山呼,“圣人”、“可汗”、“兀卒”、“赞普”之类的称号一个个蹦出来。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的,往往惊掉了下巴,这还是唐土吗? 王妃折氏、孺人赵氏、封氏、七位媵妾簇拥在邵树德身边,周围大军迤逦,旗幡林立,文武将佐相随,几乎就是货真价实的圣人了。 最后一天,邵树德是在济源县西北的王屋山牧场渡过的。 空旷的原野之上,帐篷如白云一般延伸到远方。 邵树德骑着一匹黑色狂野的骏马,远远地兜着圈子。 这是银川牧场送来的“新货”,马政的最新成果。 肩高估摸着已经在140厘米左右,这已经符合邵树德心目中轻骑兵所使用的马匹的要求了。 他记得19世纪拿破仑的法国军队里,肩高150-155厘米的配备给胸甲骑兵,143以上、150以下的配备给轻骑兵,143厘米以下的,军方看不上,不会要。 到了一战时,列强的战马肩高标准已经提高到160厘米了,甚至就连日本人培育出的混血“东洋大马”,也要求肩高在155-168厘米范围内才适合作为战马,低于这个标准的为不合格。 搞了这么多年马政,才提纯血统,稳定在了140厘米左右,而且数量还不多,真的不容易。 选育的马种以青海骢为主,这种马其实是带有中亚血统的,只不过多年来不负责任的杂交,让这种马的血统搞坏了。持续十余年的马政,也不过是试图恢复罢了。 “好马!”邵树德风驰电掣般掠过帐篷前,伸手一捞,将王妃折芳霭抄在了怀中,大笑道:“生俘一人,一会好好拷讯。” 折芳霭好笑地看着夫君,双手搂紧。 “夫人可要试一试此马?”邵树德问道。 折芳霭眼中闪出跃跃欲试的目光。 在邵树德还没反应过来时,直接一个轻盈的转身,修长笔直的双腿夹住马腹,从邵树德手里抢过缰绳,驾驭了起来。 “夫君这马政,是越办越好了。”折芳霭仿佛找回了少女时的感觉,脸上表情充满了回忆。 “其实在春秋时,中原战马有十四掌(140厘米)高的,但到了秦代,便只有十三掌(130)了,可能是被草原马祸害了。”邵树德说道. 秦始皇兵马俑的马肩高,就只有129厘米,矮得可怜。 “到汉代时,武帝从西域引进宝马,培育新种,战马又高了半掌至一掌。大唐的战马,差不多也是这么高了。”邵树德继续说道:“银川牧场培育的这批战马有14掌高,怕也到极限了,或还能稍高一些,但也不会高太多。不过,便是14掌,依然是好马,以后一定要看好,绝不能再被草原马祸害了。” 其实,中原汉地应该是有过原生马种的,比草原蒙古马高大,春秋时期的中原马肩高就在135-140厘米之间,超过蒙古马130出头的肩高。 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到了秦代时,战马肩高大幅度下降。可能和长期战争,马政荒废有关,也可能是引入了太多草原马,混血太多导致。 汉代引入了乌孙宝马和汗血天马,改良血统,肩高恢复到了135左右,又一次超过了草原马。唐代又引入了康居宝马,继续改良血统。 长期的战争,以及不加控制地随意交配,都会让马种退化。清末到建国初期,不过短短数十年,我国的马平均肩高居然能下降5厘米左右,可见不办马政是不行的。 “夫君,被草原马祸害何意?”折芳霭过足了瘾后,问道。 “夫人身高腿长,为夫也不矮,那咱们的孩儿便矮不到哪里去。夫人可知其意?”邵树德说道。 折芳霭转头看了一眼邵树德,似有不信。 “夫人若不信,咱们就多生几個孩儿,看看高不高。”邵树德调笑道。 “好。”折芳霭轻如蚊蚋地应了声。 离开济源县之后,规模庞大的队伍继续前行,于八月二十四日抵达了怀州河内县。 怀州行营都指挥使高仁厚率文武将佐出城相迎。 “拜见夏王。”看着列队出营的军士,邵树德豪情万丈,骑着骏马奔出,大笑道:“今日大酺,皆有酒肉。” 众军纷纷高呼。 邵树德兴致起来了,策马前行,每至一处,挥舞马鞭,总能迎来一阵热烈的欢呼。 气氛组给力!邵大帅很满意,军心还在他这一边。 古来皇帝为何喜欢出巡?最主要的便是宣示威权,即“以示强,威服海内”。 想当年,汉武帝巡视朔方,“勒兵十八万骑,旌旗径千余里,威震匈奴。” 并遣使告知单于,“单于能战,天子自将待边;不能,亟来臣服。” 这是何等的豪情? 邵树德是武人,审美观也是武夫的模样,就喜欢这种做派。 马上天子,就该有马上天子的样子,终日缩在宫里总不是个事。 自北朝以来,中原的老百姓都是有点刁的,整体没宋朝以后那么顺服。皇权也没多神圣,盛世时都不少人造反,一个文弱之主,其实是十分危险的,不一定能把控住局面。 出巡除了宣示军威之外,还有一个就是加强对地方官吏的控制和影响力。 秦汉的郡守制,国朝的刺史制,地方官的权力非常大,文武分野不明显,中央集权程度不够高,民风比较尚武好斗,这些特殊国情都注定了出巡的必要性。 汉代皇帝出巡,经常诛杀太守,处理地方官员,就是这种国情的体现。 策马奔回后,邵树德行至一众将佐面前,目光扫视。 “王使君,孟、怀二州,怀州百姓较众,田中粟麦可已收完?”邵树德问道。 王班有些紧张,邵树德骑的高头大马给了他很大压力。 “回大王,五月中夏粮已收完,旬日前,秋粮也已入仓。夏秋二粮,总计不下四十万斛。”王班答道。 “苏判官,工役之事,向由你督之。沁水河工,前后发役十万,可有人逃亡?”邵树德策马至苏濬卿面前,又问道。 “回大王,事先与百姓讲好了,陂池沟渠整修好后,所得新田,按上役工期分配。宋司徒亦足额拨发钱粮,未曾短少,故百姓乐之,未有逃亡。”苏濬卿答道。 “解将军,调你部至河阳征战,将士们可有怨言?”邵树德到了解宾面前,问道。 “回大王,我部攻广河镇之时,人人奋勇,尽皆死战。下月攻板渚,还请大王令我部上阵,定杀得梁人片甲不留。”解宾答道。 他本有三千步卒、六百骑卒,前阵子肢解保义军后,他也分到了一部分人马,目前共有五千步骑,被编为保义军右厢,归保义军军使、左厢兵马使王建及节制。 “魏司马,将你调来怀州,可知所为何事?” “回大王,修武县窑场、炭场、匠铺已尽皆完备,再过些时日,产出还可更多一些。”说话之人出身嵬才氏,粗通文墨,精于冶铁、采矿,目前担任怀州司马,实际负责修武县的一摊子事。 “如此甚好!”邵树德翻身下马,笑道。 刚才询问的这些重要事项,他后面还会去巡视,届时可印证一下到底有没有人说谎。 河阳这个前进基地,他可是非常看重的。 第六章 修武 修武县与河内县究竟哪个更繁荣,就目前看来,没有争议,河内县更富,毕竟是州城。但如果再往后的话,则很难说,因为夏王府真的在修武县投入了很多资源。 邵圣又带着他的“嫔妃、皇子、百官”东行,渡过沁水之后直趋修武。 铁林军、飞龙军、玉门军、侍卫亲军、阴山蕃部等数万大军相随,旗幡如林、车马如龙,于八月二十九日抵达了修武县。 进城之前,发生了个小插曲。 魏州罗弘信密遣使而至,邵树德让王府西阁祭酒裴通去接待了。 应不是什么大事,罗弘信还不至于在这个时候投靠。他其实也没什么野心,没有对外扩张的欲望,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自保。 今岁飞龙军两次“借道”卫州渡河南下,人家就捏着鼻子认了,当啥事也没发生过。魏人还不至于傻到为朱全忠火中取栗,牺牲自己,照亮他人。 这就是一次简单的示好罢了,罗弘信应也很担心夏军直接攻入卫州。 修武县城住不下这么多人,大军屯于城外。 “赵成不错。”邵树德放下手里的表章,赞道。 赵玉静静坐在床榻上,打理着秀发。 已经年逾四十了,可谓年老色衰,但出行这些日子来,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晚上,是她服侍夏王的。 邵树德对她很爱惜,除了少数几次实在没忍住,大部分时候都很注意,尽量不让赵玉在这个年纪再怀孕。 裴贞一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四名女史。 因为身份无法洗白,即便已经为夏王生了一双儿女,但裴贞一依然只能不明不白地继续当黑户。 目前她在王府内担任尚服之职,这是一个邵树德自己添加的职位,同样是逾制的。 按制,尚服属于宫官(女官),是尚服局的两位主事之一。 尚服局,“掌供服用采章之数,总司宝、司衣、司饰、司仗。” 简单来说,有几大职能。其一,替皇帝保管章玺,建立使用档案,“朱书标记”;其二,掌御服、首饰;其三,掌汤沐、巾栉;其四,掌仗卫之器。 本来手下应该还有司宝、司衣、司饰等下属女官旳,但邵树德排场还没那么大,只用尚服一人即可,另给她配了四名女史做助手。 嗯,用更现代的话来说,裴贞一就是生活助理、私人秘书之类。 当然邵树德的排场其实也是在慢慢增加的。 他的“生活助理”很显然不止一位。 这不,杜氏、韦氏联袂走了进来,身后各跟着几名女史。 杜氏担任尚仪一职,掌书籍、纸笔、诸乐、陈布、宴会、朝见等。 韦氏是尚寝,掌床帷茵席铺设、灯烛等。 萧氏当尚功,掌裁缝、珠宝、财货,供饮食、薪炭等。 基本都是朝廷典制下的官职,国朝皇帝,是真的爱用女官,明清时期基本由宦官负责的领域,此时至少有一半用的女官。 裴贞一神色复杂地指挥女史替赵玉更衣。谁让人家“礼同王妃”呢,就连折妃都对赵玉客气有加,称呼她为“阿姐”,其他姬妾谁有这个面子? 杜氏将一摞表章放到邵树德的桌案上,女史上前,开始磨墨。 韦氏亲自带着女史收拾床帷席榻。小姑娘面有稚气,略带点婴儿肥,看到床上的污渍时,脸直接红到了耳根。 “大王,赵成的买卖越做越大,恐惹人非议,妾担心”赵玉一边亲自动手整理裙服,一边说道。 “无妨。”邵树德说道:“送马三千匹、牛万头、羊十五万只到河阳,谁若不满,问问他可能做到此事?” 能一次性送这么牲畜到河阳,还是从陇右那么远的地方出发,体现了赵成的能力。 中途干草、粮豆的供应,催肥地的休整,以及官面上的照应,没点能量的人根本做不到,更别说还要耗费很多钱粮了——从河陇运牲畜到河阳,从商业角度而言,根本就无利可图,甚至可能是亏损的。 邵树德当然清楚此中关节。赵成做这事,纯粹就是示好,拍他的马屁。 这才是有眼色,有政治敏感性的商人,邵树德很欣赏。 “下个月凉州杜让能还会遣人发送一批牲畜,河阳这边,简直就像个无底洞一样。”邵树德叹了口气,道:“不知道要多少牲畜才能填满窟窿。” 杜氏在听到“杜让能”三字时,神色下意识一紧。邵树德拍了拍她的手,让她不要过于紧张。 “不如让赵成到修武县来吧。”赵玉建议道:“大王欲在修武大办甲坊、钩盾,用钱之处甚多,不如让他过来,也能分担些压力。” “赵成每年分润过来的花红,可是我留给你们娘俩的。”邵树德伸手抚摸着赵玉的脸,无奈道:“再者,他来能做什么。” “总有事做的。”赵玉说道:“怀州都作院一开办,那么多工匠和家人。还有许多开矿的、制砖的,总需要吃食、布帛、家什、器具。魏家、野利家都来了,赵成来出把子力也是应该的。” 邵树德微微颔首。 怀州都作院位于修武县,是邵树德在数月前下令开办的,从各地抽调工匠,再招募部分学徒,到怀州就近打制器械。 嵬才氏、野利氏到这开矿、办铁匠铺子,也是被邵树德喊来的,说穿了都是为将来的战争服务。 这两家被邵树德逼着竞争,这些年确实取得了一些进步。 首先,皮质风箱基本已被淘汰了,换成了木质的推拉风箱,这使得鼓风效率大大提高。 其次,邵树德曾问过工匠,为何同一炉温,有的“铁”可以熔化,有的“铁”则不行呢? 被这么一灵魂拷问,工匠们认识到了或许是铁里面的其他东西导致了熔化温度的差异。 邵树德告诉他们这叫“合金”。他们炼的并不是纯铁,而是各色各样的铁合金,所以熔点完全不一样,工匠们已经接受了这一事实。 这是一个很好的开端,先承认这一点,再尝试做更深入一些的事情。最重要的,一定要上升到理论,不能光靠实践和经验,那样进步始终有限。 额外多说一句,邵大帅“技止于此”,他甚至记不得纯铁的熔点是多少度,只知道以此时的技术做不到熔化纯铁。 他能发出那个灵魂拷问,主要还是出于自己的眼光。 大唐的冶铁,刀剑基本是用块炼铁技术得来的。即将成分复杂的铁矿石拿来,与木炭放在一個坩埚里面,然后在外面点火加热,最后打碎坩埚,从一大堆成分可疑的物体中挑选出可用的海绵铁,然后反复锻打,去除杂质的同时,制造出所需的刀剑。 固态的块炼铁技术都这样了,邵树德有理由相信,液态铸铁的成分同样很复杂,工匠们都搞不清楚那些所谓的“铁水”里面到底有什么——你拿来的铁矿石里面,真的只有铁吗? 这就是野利家的茶山剑比魏家仿制的茶山剑质量出色的原因! 大家都稀里糊涂,不知道手底下锻打的所谓“铁”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那可不就只能撞大运了么?邵树德猜测野利家的茶山铁矿石里含有锰,但也不确定,仅仅是猜测罢了。 第三个进步与第二个是相辅相成的。 工匠们承认铁矿石里面可能不止铁,还有别的东西,那么很自然地推导出了一个问题:怎样去除铁矿石里的其他东西?邵树德让他们先提高炉温再说,靠木炭,是没法熔化纯铁的,但石炭里面成分更复杂,硫能轻易让铁器变脆,野利氏已经在这上面吃过亏了。 邵树德认为获得高温可能需要重新设计炉子,以及加大鼓风效率,最主要的,或许需要焦炭,但他也不确定,更不知道焦炭怎么来的。 但没准可以用无烟煤尝试一下?焦作煤矿在晚清由英国人开采,无烟煤的质地非常优良,供英国皇宫使用。而这个煤矿,就在修武县一带。 修武的无烟煤,怀州都作院、野利氏、魏氏都可以开采使用,邵树德就是想让他们有竞争,自己想办法,推进技术发展。 我又不是发明家,哪有那么多精力搞这个?我要建立的是体系,具体的细节我也不懂,只能让工匠们自己来了。 最重要的,千万不能还停留于经验,一定要上升到理论。 为此,他将自己朔方节度使头衔的俸禄捐出来(3600缗),命名为“夏王赏”。谁推动了技术进步,并且有理论指导,得到他认可了,就可以拿走这3600缗钱,并且授予官职,勒石记功,流传后世。 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就看工匠的。若实在没进步,他也没办法。 “你找个时间点一下赵成。”邵树德说道:“他这些年卖马赚了不少钱,与西域通商更是赚得盆满钵满。光在乡下起宅子、置别院有什么出息?做点正事也好。” 赵玉点了点头,起身到外边用膳去了。 邵树德继续看公文。 韦氏忙活完后,行礼告退,裴氏带着女史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待邵树德更衣。 “杜尚仪,令尊在凉州干得不错。删丹牧场之牛,产奶大增,是个能吏。”说到“产奶”二字时,邵树德的目光落在杜氏的齐胸襦裙上缘。 杜氏轻轻跪了下来。邵树德的手伸到杜氏背后,桃瓣滑不留手。世家女子,从小发育就是好。 “令兄在我身边也干了一些时日了。濮州邵伦认我为义父,我已许之。若将杜光乂派去濮州,如何?”邵树德在杜氏耳边轻声问道。 “妾不知。”杜氏颤声道。 “去将你家兄长唤来。”邵树德捻了捻手指,轻笑一声。 杜氏脸红得像血一样,起身离去了,步履间略微有些踉跄。 “濮州”邵树德闭上眼睛,地图在脑海中显现。 “隔了魏博啊。”他叹道。 第七章 勇于任事 杜光乂正在帐篷内办公。 其实他也挺喜欢这种野外生活的,累了就出帐篷走走,练练剑,松松筋骨。 可别觉得他是文人,就不会武艺。 像孟浩然,人家小时候就与弟弟一起读书学剑。北朝以来的文人,会骑马射箭、舞刀弄剑的很多,毕竟文武分野不明显,社会风气又很尚武,没点武艺在身确实不行。 当然他们这种武艺,也就是业余爱好者水平。真要上阵厮杀,还得进行高强度的训练才行,但基础是真有的。 帐篷内外的生活物资不缺。沾了夏王的光,供给还不错。 修武县新采的无烟石炭一车车送来——夏王刚刚下令,称呼石炭为“煤”,好像没什么道理,就是他的个人喜好。 孟州快马送来了鲤鱼,沁水也有捕获的鱼虾送来。怀州送了牛羊杂畜。再加上修武、获嘉两县的果蔬,日子还是很惬意的。 河阳今年夏收、秋收总计收了四十万斛粟麦,再加上走轵关送来旳河中粮豆,以及冒险船运至河清的关北粮食,数万大军屯于此,短时间内倒也支应得过来。 就是夏王的胃口有些大啊! 他刚刚处理完一份公文,是有关河阳移民的。 在上个月,京兆府又在征发百姓到河阳了,以朝廷名义来的,一万户为上限,首批一千四百余户已经上路。 另外,看到今岁夏收、秋收有成效,且节度使宋乐保证秋播面积会更大时,夏王便打算继续发华州百姓一万户到河阳,分批送来,进一步充实河阳的户口。 在河阳砸下太多本钱了! 杜光乂不敢想象,万一被朱全忠击破黄河防线,杀入河阳,到底会怎样。 呃,怀州行营好像根本没布置什么黄河防线,都是前轻后重,前方守城迟滞,大队骑兵放在二线。 这事情!杜光乂搁下笔,见卢嗣业不在,便准备出帐透透气,不料突然看见了自家妹妹。 “大兄。”杜氏行了个礼。 “妹子怎生来了?”杜光乂有些吃惊,低声问道。 “大王有召。”杜氏说道,然后又低声提醒道:“濮州刺史邵伦被大王收为义子,欲遣一人至濮州,所为何事,委实难说。看大王的意思,可能想让兄长去。” 杜光乂一愣,好家伙,这活计可不好干啊!而且看样子,大王已经在为下一场战事做准备了,目标还是朱全忠。 “我知道了。”杜光乂深吸一口气,然后用极低的声音问道:“妹子当上尚仪之后,常伴大王左右,可曾” 杜氏摇头,神色有些轻松、庆幸,又有些失落、不甘,看样子颇为矛盾。 杜光乂叹了口气,走了。 如果有选择,妹妹这么知书达理、才艺俱佳的女子,当然要到名门世家做女主人了,但如今显然没得选。 杜光乂很快就到了邵树德大帐,经通传之后,进来坐定。 夏王正与陈、赵二位谈事,暂时没空。 不一会儿,妹妹杜氏也走了进来,立身在角落里。 现在夏王的规矩是越来越大了。 在外出征的时候,指挥作战,他身边一般就卢嗣业、杜光乂这套文吏班子,大家都习惯了这样。 但如今是出巡,相当于天子住在行宫,很多事情就由宫官接手了。 妹妹杜氏终日跟在夏王身边。夏王喜读书,随军而行的书籍有十余柜,部别为目,以时暴凉。平时不能离开,随时供奉几案、纸笔。 夏王办公、会客场所的陈设布置,也由妹妹负责。有酒宴时,还会给妹妹加派人手,赞相导引宾客,负责宴会礼仪。 越来越正规,越来越气度庄严了。比起其他藩镇的草台班子,确实高明很多。当然最主要的是长安有很多熟悉此类事务的人才,不是在宫里,就是在世家大族,这是近水楼台的优势。 “魏州罗弘信,不可能对朱全忠死心塌地。”邵树德摩挲着地图,道:“今全忠新败,尽失淮南诸州,罗弘信想必起了心思。” 陈诚、赵光逢二人显然也赞同这个看法。 是,今年朱全忠救过罗弘信,帮他打退了李克用的大军。但你觉得,以这些武夫的心性,会感恩戴德,从此对朱全忠忠诚不二吗?那可未必。 “大帅所言极是。”陈诚说道:“罗弘信遣使而来,颇为客气。据裴祭酒所言,只要大帅不攻卫州,罗弘信愿给金帛数万。” “我不要他的金帛。放开路,能令我军借道开往郓、兖就行。”邵树德说道:“李克用攻魏博,第一仗是胜的吧?俘斩魏博军万余。这帮杀才,应不怎么能打,心中畏惧,先吓一吓他们。” 杨师厚是在朱全忠死的那一年(912年)屯兵魏州,随后勾结魏博诸将,驱逐节度使罗周翰,窃取了魏博的大权,一下子从兵不满万,变成了拥兵五万以上的大军阀。随后遍选六州之兵,得其材勇者八千,遂建银枪效节军。 距今十多年,此时的魏博被折腾得还不够,邵树德判断他们的战斗力还没有提升上来,李克用最近一次大胜魏博就是最好的证明。 当然,如果判断错误,那就比较麻烦了。 赵光逢凝眉沉思,这时说道:“大帅,此事还需抓紧了。据邵伦所言,全忠已遣使拉拢天平军,若拉拢不成,下一步会否兵戎相见呢?” 邵树德手指轻敲桌面,良久后方道:“我给邵伦写封信,他也算是我收的第一个义子了。” 杜氏上前,递上纸笔。 邵树德一挥而就,裴氏上前,递上印章。盖完章后,又收了回去,并在一份籍册上朱书标注印章的取用记录。 “杜大郎可敢去趟濮州?”邵树德目光越过陈、赵二人,看向在后面等待的杜光乂。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杜光乂哪有拒绝的余地,只见他立刻上前,道:“谨遵大王之命。” “好!就喜欢勇于任事之辈。”邵树德笑道:“昔日封渭出使兖、郓、徐、青诸镇,立下大功,今已是河南尹。大郎若能不辱使命,替我稳住濮州,州郡之位,不在话下,使相之位,亦非遥不可及。” 这番话说得杜光乂有些上头。 使相啊,那就是节度使!如今最有名望的职位,哪怕只是个权力受限的从属藩镇节度使,亦十分吸引人。 用过午饭之后,邵树德继续研究地图。 高仁厚已经离开怀州,亲赴前线。 孟、怀二州如今各自编练了三千州兵,因此高仁厚将符存审的归德军带去了武德。 玉门军及关北蕃兵一部也被邵树德派遣南下。 归德军八千、玉门军五千、保义军右厢解宾部五千人,外加征发的土团乡夫两万众,总计三四万人马,倾力围攻板渚城。 关北蕃兵派了四千骑兵布置在二线,准备随时突击可能增援而至的敌军。 邵树德身边还留了三万七八千步骑,若朱全忠不愿板渚城有失,愿意加码的话,他不介意跟一把。 看了半个时辰后,邵树德让杜氏收起图籍文册。 其实一切都谙熟于胸,没必要再看了。在针对朱全忠的大规模军事行动展开之前,拔除梁人在河北的据点就是“热身运动”。今广河镇已下,若再袭破板渚城,下一步就要攻河阳中潬城了。 这座城池是比较难打的,但并不是不可以打,就看你愿意付出多少代价了。 出了大帐之后,先去王妃那里看了看。很好,孩子们被整得很惨,正在痛苦地学习知识。 邵树德直接溜了,叫上李忠,带着亲兵,驱车到修武县乡里看看。 武威军一些伤退的老卒就被安置在修武县。按照老规矩,担任里正之类的基层杂任职务。 “刘三斛?”看到前来迎接的乡长时,邵树德有些吃惊,继而非常惋惜。 武威军副将刘三斛,一个逼得邵树德两次赏赐美姬的神人。 看着他齐根而断的左手手肘,邵树德默然无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将军难免阵前亡,刘三斛打仗那么勇猛,不要命一般,老实说,能有现在这个结局,退下来安享富贵,也不差了,但还是很遗憾啊。 “大帅——”刘三斛笑了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了,至少活着。” “你们都走了以后,还有谁为我拼杀?”邵树德拍了拍刘三斛的肩膀。 “大帅,咱们定难军的老人,都是敢打敢拼的。”刘三斛听了也有些伤感,道:“外人,信不过!” “是啊,外人信不过。”邵树德叹了口气,问:“家人都过来了?” “都搬过来了。”刘三斛指着远处一座新起的宅院,说道:“一妻一妾,四个孩儿,都在呢。” “那是砖房?”邵树德看了一眼,说道:“你能住上这么大的砖房,稍慰我心。” 那是一座前后两进的砖瓦房,门前栽着柳树,正对大路。路对面是一条小河沟,河对岸则是大片的农田。 田里已经收获完毕,光秃秃的。大群鸟雀盘旋于上,时不时落下来,啄食遗落田间的谷粒。 邵树德示意了一下,尚功萧氏会意,让女史捧出了一些绢帛,道:“乡长素称劲勇,功效特彰,今以嘉赏,奖君至诚。” “谢大帅赏赐。”刘三斛不敢多看邵树德身后那群明艳的宫官,低头拜谢道。 乡佐、里正见刘三斛不方便,立刻上前,替他接过绢帛。 “走,在乡里看看。”邵树德举步向前,巡视着他治下的这片“年轻的土地”。 萧氏、裴氏、杜氏、韦氏四位宫官及女史紧随其后,大群亲兵护卫左右, “大帅,那片林子清理出来后,我让人平整了一下。本乡丁男,一有闲暇,我便让人召集起来,锤炼武艺,操练阵法。”刘三斛指着不远处一块平地说道。 邵树德看了看。那里有一片森林,参天大树很多,林畔有一空地,竖着靶垛、草人,泥地踩得结结实实的,显然曾有很多人在此集结操练,这便是乡间校场了。 路旁有一座又一座庐舍,看样子都新起没多久。树枝、胶泥砌成的单薄土墙,面积不大,旁边还有简易的牲畜棚,牲畜被栓于一侧,如小山般的粪便堆于另外一侧。 也有人用厚实的土坯起屋。脏兮兮的小孩躲在房子后面,小心翼翼地往这边偷望,野花开在墙角,随风摇曳。 有农妇坐在院子里,缝补着衣物。看到大群武夫路过时,吓得躲了回去。 她走得太匆忙了,不小心碰倒了一個圆匾,绿豆洒了一地。几只鸟儿迅捷地落了下来,低头快速啄食。农妇躲在门缝后,心疼地看着偷吃她豆子的扁毛畜生,但又不敢出来。 再远处有一个巨大的水泽,一条河流横贯其间,直流向东。 “这是永济渠东流?”邵树德问道。 刘三斛有些茫然,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大王,确为永济渠东流。”杜氏轻声道:“隋书炀帝纪云‘大业四年正月乙巳,诏发河北诸郡男女百余万,开永济渠,引沁水,南达于河,北通涿郡。’” 邵树德赞道:“令尊说你自幼聪敏,博览经史,工草隶,善诗文,看来并非虚言。” “大王。”萧氏也出声道:“妾读大业杂纪,云‘三年六月,敕开永济渠,引沁水入河,于沁水东北开渠,合清水至于涿郡二千余里,通龙舟。’此渠,当开于大业三年。” 杜氏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萧氏。 邵树德哑然,这是——卷起来了? 清水就是卫河。这条渠沟通卫河,直达卫州,战略价值十分巨大。 可惜宋乐过去一年主要在整治沁水主河道,同时开挖淤塞的灌渠,修缮旧陂池,还没工夫料理永济渠。 若能清理淤塞,让这条河渠再度通航的话,打魏博可就方便多了。 “萧尚宫、杜尚仪都博览群书,就你不知道。”邵树德随手捏了捏韦氏的脸。 韦氏年纪最小,脸上稚气十足,还有点婴儿肥,邵树德最喜欢捏了。 “大王,沁水水浊多沙,湍激之势甚于黄河。每至六月淫雨,七八月间,沁水泛滥,泥沙俱下,必然淤积,故非下大工夫濬治不可。”韦氏红着脸说道。 邵树德愣住了。 杜氏、韦氏、萧氏,这些家族到底花费了多少心血在她们身上?会诸般舞乐,精于琴棋书画,还博览群书,善诗文草隶,给我这个粗鄙武夫糟蹋了不可惜么? “开渠之事日后再说。”邵树德咳嗽了下,朝刘三斛说道:“各县乡里,我记得还有不少军中袍泽退下来的,你可认识?” “武威军的认识,其他的不识。”刘三斛道:“大帅,其实都是老人了,咱们只听你的。我在乡中操练土团时,便和他们说,夏王是这天下一等一的豪杰,从不亏待老兄弟。为夏王拼杀,只要不怕死,必得富贵。大帅,河阳翻不了天,朱全忠、李克用若攻来,咱们拉起乡勇和他拼了。谁若敢妖言惑众,造反自立,只要他敢跑来乡间,咱们就将他擒杀了。届时哪怕我另一只手也被砍了,亦要咬着贼人的头颅给大帅看。” “我信你。”邵树德动容道。 刘三斛笑了,道:“我知大帅要攻魏博了,不然也不会来这边看。大帅且宽心,土团乡夫,操练不辍,时不时还上阵攻城,与贼人干上几仗。一旦出征,河阳怕不是能拉出数万丁男上阵,何愁魏博不灭?” 邵树德开心地大笑起来。 虽然刘三斛猜错了他的意图,不过操练乡勇这事却没错。 南下洛郑,北攻泽潞,他们都能发挥大用场。 第八章 暗流 新粮上市之后,粮价终于平抑了下来。 郑、滑本为汴州最主要的粟米来源,元和年间每岁供应十五万斛粟至长安。数月前一度涨到三百钱一斗,如今终于缓慢回落,但依然要五六十钱一斗。 麦子的价格要稍贵一些。宋州遭袭的消息传来之后,价格扶摇上涨,这会和粟米一样,慢慢回落。 稻谷主产自汴、陈、许、蔡、亳、寿、光七州,尤其是蔡、寿、光,要么被战争极大地摧残,要么已经沦陷,故稻谷价格是涨得最厉害的。 不过整体其实还好,河南产量最大的粮食是粟,其次是麦,稻米的短缺影响还不算太大。 “裴判官,今岁粮豆收成减了不少啊。”时已九月,田间已经有农户开始秋播了,萧符静静看着忙碌的农人,感慨道:“夏贼又入单州了,如此下去,不知何时是个头。” “今年是措手不及,导致夏贼如入无人之境。若有备,贼人不至于如此猖獗吧?”裴迪不是武人,因此作出了合乎自己认知的判断。 “没那么简单。”萧符笑了笑,但也不愿深说。 在他看来,邵贼是非常善于用兵的。不是那种两军对垒,各出奇计,互相厮杀的那种用兵,而是从整体态势着手。 他就像那高明的弈者,先走一步棋,看看效果,然后再走一步,一点点累积优势。而且非常善于挑选棋子,而不是使用棋子。 兖州朱瑾的骑兵也很多,曾经也集中起来袭扰梁军粮道,但总是正面作战,硬碰硬,效果很不好。 单州之战,兖州骑兵铺天盖地,一会袭扰粮道,一会进攻行军中旳梁军步队,但总是铩羽而归。梁军列阵后,作势冲杀,反复试探,但步兵坚韧不动,最后失去耐心,强攻步兵大阵。结果显而易见,惨败,“单骑走免”。 邵贼就不硬来,虽然夏贼飞龙军有硬来的本钱,但总是避实就虚。你来郑州,我去滑州,你追到滑州,我跑去曹州,四处袭扰。值南北大战期间,州县之间多有输粮队伍、土团乡勇,能吃就吃,不能吃就走,丝毫不拖泥带水。 最关键的,他们的马骡众多,多为重甲步卒,这是朱瑾骑兵远远比不上的。 能不能下马步战攻坚,极为重要。 围追堵截五千骑兵不难,围追堵截五千骑马步兵很难。 “萧使君,难道打不赢契苾璋这贼?”裴迪追问道。 “夏贼若是愿战,那倒简单了。”萧符摇头笑道:“不聊这个了。调用粮船往汴口输送粮草之事,还请裴判官多多费心。庞都头催得很急,入冬之前要屯够十五万斛粮豆。” “庞都头那边还会有大战?”裴迪一皱眉,郑、滑二州刚刚平静下来,若再被突入,影响可就太坏了。 “大河上冻之后,夏贼必来。”萧符毫不犹豫地说道。 裴迪若有所悟。夏贼前阵子刚刚攻破广河镇,数千戍兵,只有少许依靠船只撤离,大部分为贼兵所杀。 这会还在攻板渚城,听闻情势非常危急,城墙破损多处。水师数次船运兵员及修补城墙的材料,挽救危局。但援军已经被夏贼偷袭过一次,损失不轻,再打下去,板渚城危矣。 “听闻邵贼巡视河阳,可否调集大军北上,将其聚歼?”裴迪又问道。 “难。魏博不愿出兵的,这事就没戏。”萧符不愿继续谈这事,果断结束了话题,道:“劳烦裴判官了。” “分内之事耳。”裴迪有些心事,勉强回道。 与裴迪分别后,萧符骑着马儿回城。 途经一处村庄时,他停了下来。 村里正在办白事,遣人一问,原来是兄弟二人战死在了河北的板渚城。 兄长是汴州州兵,作为戍卒守城而死,弟弟是开封县的土团乡夫,征发过去增援,结果下渡口时遭到夏贼骑军突袭,全军大乱,滔河而死。 惨!尸首都没有找回来,这个丧事办得也是滋味难言。 “孙二郎,你也当了多年武夫了,就你看来,如今军中可畏惧夏贼?”萧符转头看向某位随从,问道。 孙二郎是汴州州兵队正,从军已经十年有余,见萧符发问,顿在了那里,似在想该怎么回答。 “照实说便是,我还能害你不成?”萧符笑道。 孙二郎也是个干脆人,当下不再犹豫,便道:“畏惧谈不上。若夏贼站在咱们面前,还是敢拼杀的。就是军中有个说法,邵贼用兵,让咱们有力无处使,碰上夏贼总没好事。昔年保胜军遇夏贼,旗杆无故摧折。庞都头攻河清,天像被捅了个窟窿一样,连日暴雨,将士们连顿热饭都吃不上,不少人生病了,不得不退兵。今年蔡州大战,又有崔洪倒戈,几失蔡州三城。” 萧符皱眉沉思。 这个趋势可不太好。若任由这个说法蔓延,恐有碍士气。 “还有什么说法?”萧符又问道。 孙二郎犹豫了一下,说道:“军中袍泽私下欢饮之时,有人打赌,今冬夏贼若再来,会不会有人倒戈。” “大伙都是怎么想的?” “有人说胡真欲降。” 萧符脸色一变。孙二郎吓得连连告罪。 “不关你事。”萧符安慰道:“只是切记不要乱传这些捕风捉影之事。” “遵命。”孙二郎老老实实应道。 萧符叹了口气。有些事情,传得多了,假的容易变成真的。 这些个武夫,给假归家的时候,可真是什么都敢说啊! 只是,为何会有胡真欲降这种说法呢? 他是江陵府人,家境殷实,少年习得骑射,远近闻名。后来家里帮运作了一个县吏,妥妥的地方土豪。 黄巢在河南站不住脚,被迫转进南方,胡真入伙。随后转战各地,入长安,与梁王一起反正,再出镇宣武,一直到了现在。 光启二年(886),梁王表胡真为宣义节度使,这是信重的表现,或许也是开始出问题的前兆? 唉,梁王的老毛病了! 以新人压老人,逐步削弱资历、威望较老的元从将领的影响力,确保宣武军中只有他一人的声音。胡真逐渐默默无闻,看着也没什么不满的表现,但真的没有不满吗? 萧符不知道。 他只知道,不能任由这种风言风语传下去,不然怕是要弄假成真。 “军士们都觉得夏贼冬日还要攻来?”萧符问道。 “大伙都觉得必来。”孙二郎答道,不敢再多说一句,怕节外生枝。 萧符点了点头,道:“回城吧。” 裴迪还没大头兵看得清! 他只看到大河南岸布置了很多兵马,以为可以吓阻贼人,令其不敢南下。可在大头兵的眼里,夏贼这种对手,凶残无比,杀气极重,他不过河才反常呢。 萧符赶在城门关闭前入了汴州。 重阳佳节将至,城内还是很热闹的。不少百姓在置办过节物品,商家喜气洋洋。 但也有不和谐的一面。 有税吏一家家店铺催课税钱,商徒表面笑脸相迎,奉上财货,待税吏一走,又破口大骂。 萧符这些日子见多了这种场景。 连年征战,军士死伤颇众,这抚恤要发。而为了补全编制,必须招募新卒,这又是一大笔开支。 事实上到现在有些部队的编制就没补全。 魏博罗弘信这人忘恩负义,借口今岁被李克用祸害,减少了上供的钱粮绢帛。梁王表面宽慰,实则怒气上涌,若不是时机不对,怕是要出兵攻入魏州,再教训教训那帮杀才。 财计困难,不得不加税了! 杜洪投了邵贼,罗弘信减少上供,滑、郑、单、宋等州还被贼军突入,不少农田耽误了粟麦的春播,只能抢种些杂粮,收成受到了影响。 萧符好像听到了某种不堪重负的破碎声。宣武军这個庞然大物的身上,已经显露出了越来越多的裂痕。 回到家中之后,他摒退了妻儿,自己一个人钻到了书房中。 静静地坐了一会后,他移开一个柜子,从下面一块可活动的地砖下,掏出一份告身。 “大夫天芝禀秀,霜桂含贞。蔚尔芳猷,每见用和为贵;凛然直气,终能嫉恶如雠前件官脱迹迷途,投身义路,永除惑志,可奖悛容代行拙政,留托长才,慰四郡之疲羸,察四邻之劻勷(kuāng ráng)事须请摄节度使。” 邵树德以朝廷的名义发给他的,一旦投诚,可任感化军节度使,领徐、宿、濠、泗四州。 萧符一直没有同意,也不想背叛梁王,但却鬼使神差般地留下了这份告身。 偶尔思起此事,脑海中总是浮现一个念头:夏王是说话算话的,他让你当节度使,哪怕再不情愿,也会履行诺言。 萧符认真剖析过内心,不得不承认,萧遘、萧蘧兄弟在夏王军政体系中的逐步走高,终究还是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 一笔写不出两个萧字,夏王找上我,也是看准了这点吧。萧符苦笑一声。 梁王对胡真、朱珍、庞师古等统兵大将盯得很紧,但对他这个无兵的粮料使却很宽容。他女儿嫁给了谢彦章,但葛、谢这对父子说到底地位还不够高,每次都是领偏师,也没被盯着。 找准我来拉拢,夏王真是好手段。 萧符坐了很久,好几次想将这份告身烧了,但总是下不了决心,只好再藏起来。 再等一等吧。 第九章 焦躁 帐篷已经被拆掉,各色各样的物品收到了辎重车辆里。 珍宝、绢帛、纸笔、书籍、被服、席塌、茶具、酒具等等,大人物的排场,委实壮观。 即便是在野地里搭帐篷,那帐篷内陈设、布置的考究与奢华,也不是一般人家能负担得起的。而这些,其实已经是邵树德三令五申不许过于奢侈,要朴素一些的结果了。 大人物的朴素,或许与一般人眼中的朴素真的不太一样。 南行的车队之内,邵树德抱着封绚说了一会话。 赵玉、封绚的年纪都比邵树德大,陪伴他渡过了早年的峥嵘岁月。 那会,邵树德只有一个绥州基本盘,夏、银二州才刚入手,还不是特别稳固,内部又有拓跋思恭这种大敌。手底下一堆大头兵,财计艰难,养都养不起,不得不四处就食。 一起走过这些岁月,那是共同记忆,也是情分。 “勉仁越来越老成了,像个小大人一样,莫不是你教的?”邵树德调笑道。 封绚将一块切好旳果肉塞到邵树德嘴里,道:“还不是你这个喜欢假正经的阿爷教的,你没看月奴最喜欢学着你的样子么?” “这”邵树德一阵语塞。为何每个人都说我面厚心黑?伪君子? 见邵树德发愣的样子,封绚乐不可支。 她觉得现在的生活真的很不错,安逸富贵,儿女绕膝。父亲在长安当礼部尚书,兄长在军中为将,还有几个族兄族弟在地方上为官。 家族势力不小,但也没大到让人警惕的地步。 平日里看看书,写写字,偶尔到寺庙礼佛,或者踏青游玩。男人出征回来了,与妹妹小封一起服侍下,没有任何烦恼。 她很清楚,爱子月奴没有机会当世子,继承那个不敢想的位置,这样其实也不错,何必想东想西呢?虽然父兄曾经隐晦地提过这事。 马车稍稍停了一下,封都提着裙摆登了上来。封绚让开了位置,邵树德伸手一捞,将小封抱入怀中。 一起上来的还有陈氏,邵树德刚刚任命她为龙池宫尚宫。 尚宫,“总司记、司言、司簿、司闱”。简单说,管理宫内文簿、名册、宣教,还管宫门、诸阁钥匙,外司有事奏,需及时禀报上来,等等。 总而言之,像是总务部门。 其实陈氏不太想干这些事的。她是个闲散的性子,就爱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最好谁都不要打搅她。 不过人生于世,又怎么可能不受俗世烦扰呢?邵树德贪恋她以前的身份,要她侍寝,她也只能用无奈的眼神满足男人的需索。 现在让她当尚宫,虽然不愿意,但也没有拒绝。 而且既然答应了,她也会把事情努力做好,每件事都有记录,分门别类,及时处理。 “大王,高都头禀报,已经快要攻破板渚城了,各部伤亡不小。后面还要转攻河阳关,请调河中衙军万人增援。”陈氏说道。 “老高真是个急性子,这已经是他第三次禀报要攻破板渚城了吧?”邵树德笑了。 他想起了印度人喜欢说的“将”,老高“将”了好几次,我倒要看看他还要多久才能破城。 当然老高的能力他还是相信的。攻城,一定不能让敌人增援上来。后世蒙古人破樊城,也是先隔绝了城池的对外通道。不然的话,你这边攻城,那边不断运修补城墙的材料和援兵进来,一辈子也别想破。板渚城对外沟通的渠道并未断绝,虽说梁人援军被狠狠揍了一次之后,再未试图增援,但确实不好打,各部的伤亡应该不小。 “这事我知道了。”邵树德颔首。 宫官只能处理私人事务,这些军情,还是由隶属于幕府的幕僚们来操办。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像他如今的地位,私事和公事有时候没那么容易区分的。就像他之前给义子邵伦写信,可以说是私事,由宫廷女官帮着处理,也可以说是公事,由幕僚们一手操办。这或许便是国朝历史上宫官影响朝政的重要因素,天家无小事嘛。 “河洛李都头禀报,顺义军攻新安,李铎将军伤重不治。”陈氏又道。 “嗯?”邵树德一惊,问道:“李铎如何战死的?” “顺义军屡攻不克,李将军亲自带人攻城,重伤而回。” “他好歹也是一军副使,顺义军七千人马,轮得到他身先士卒?”邵树德有些无奈。 陈氏不语。她只负责奏闻,其他事不管,按照制度来说也不能管,这是军务。 “录李铎子一人,入宫伴吾儿读书习武。”邵树德吩咐道。 陈氏应允。 “承敕宣付”,这是她的职责。只要拟好文件公函,邵树德用印之后,她便遣女史送至王府相关机构,自有人操办。 “淮西节度使折嗣伦报,淮贼瞿章再攻安州,其调时瓒部南下御敌,瓒按兵不动。”陈氏继续禀报下一条。 邵树德闻言有些沉吟。 时瓒表过忠心,当然是听自己指挥的。但这事有些难看了,同时也有些影响大局,应该写封私人信件提点他一下。 “知道了。”邵树德说道:“此事我来处理。” “还有最后一事。积石军李将军报,大军已入西川境,李茂贞急攻陵、荣二州,遣大将杨崇本领偏师守汉州,拒朝廷大军。都招讨使刘崇望下令诸军围攻汉州。” “嗯,意料之中。”邵树德摆了摆手,表示知道了。 乾宁二年九月二十,出巡车队过太阳浮桥,抵达陕州。 这是邵树德宣示威权的第二站:陕西镇,一个刚刚大清洗,被正式纳入统治的藩镇。 李克用带了三万人马进入幽州地界。 新毅妫都团练使李存孝从草原上拉来了两万余骑,与他的义父汇合。 涿州刺史李存进、顺州刺史李嗣源、营平镇遏兵马使刘仁恭亦纷纷带兵赶至幽州,各将兵数千。 一时间,精兵强将云集幽州,李克用大阅诸军,只觉不枉此生。 但回到幽州城后,突然间就接到了一个噩耗:义武军王处存病逝,军中推其子王郜为留后。目前已向朝廷报丧,请授王郜为易定节度使。 李、王两家的关系其实不错,但维系者主要是上一代人,即李国昌和王处存。 李国昌早已过世,王处存也走了,虽说这一代也有姻亲联系,理论上还能继续维持关系,但李克用不敢怠慢,立刻遣心腹谋士盖寓前往定州吊唁。 义武军两州十六县,人口接近八十万,养军三万余,全部动员起来,这個数字还能翻一番,是李克用的一大助力,可不敢轻忽。 “夫君,王氏素与我李氏交好,也不用太过担忧了。”刘氏挥手让张氏退下,安慰道。 张氏就是李匡筹之妻,李克用抢回来后,甚是宠爱。以至于此番出征幽州,他也带在身边,让张氏可以回乡看看,博她欢心。 息子李落落、李存勖也跟了过来。长子李落落本就是武将,要上阵厮杀的,亚子李存勖才十一岁,这次纯粹是跟过来长长见识。 这年头藩帅的儿子可不好当,一般而言都会被培养成武将,即便他们本人志不在此。 像赵匡凝、王师范之辈,比文人还文人,但他们真的是从小按武将来培养的。 葛从周之子谢彦章,平时喜欢穿儒服,与儒生们混在一起,兴之所至还会写点打油诗,但他也真的是武将,骑战、步战双绝。 这些都是被狗日的世道耽误的“文学家”。至于李存勖么,可能是被世道耽误的“戏曲家”、“音乐家”,因为他现在就已经很喜欢戏曲了。 “夫人误会了。我所担心者,乃王郜能否控制义武军,若有人造反,又得大费周章。”李克用担忧地说道。 王家镇定州是从王处存开始的,至今不过十余年。王郜被军中推为留后,可想而知答应了很多条件,能不能控制住那帮骄兵悍将还是个问题。 义武军太重要了! 李克用腾地站起身,烦躁地走来走去,道:“我欲平河北,为圣人扫平天下贼子。而欲定河北,少不了义武军的帮助。时不可待,时不可待啊!” 刘氏沉吟了一会,问道:“夫君可是担心小叔会觊觎河东?掩我后路?” 李克用转过头来,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似乎混合了惭愧、恼怒、不甘、无奈、后悔等多种情绪。看得刘氏心中一软,道:“夫君何必如此担心呢?” “义弟已得淮南诸州,置淮西镇。听闻还在巡视诸州,深固威信,他——大势已成。”李克用颓然道:“可恨幽州这些贼子,还不让我省心!” 想到这里,胸中涌起一股无以言表的怒火:“瀛、莫二州,这次定不轻饶。” 李落落的神色兴奋了起来。 杀人,他喜欢。杀得贼人哭爹喊娘,跪地求饶,可我偏偏不放过你们,要好好玩弄一番再杀,这才是极致的享受。 李存勖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瀛、莫的贼人,杀亦可,放亦可,都没关系。杀人不是目的,能折服贼众,控制住这两个有百万人口的大郡才是关键。 他对父亲很尊重甚至依恋,对兄长就有些看不起了,觉得他行事太过鲁莽,过刚易折。 当然,他们父子三人有一点相同,那就是印在血液里的“疯”。 李克用在这方面表现得最明显,性格不太稳定。对得到他信任的人,容易掏心窝子无条件相信,可一旦背叛了他,又会不死不休。前一刻笑眯眯,下一刻发起怒来,可能直接抽鞭子打你了。 李落落与他如出一辙,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相比较而言,李存勖的人格更为稳定一些。但他依然有很强烈的冒险冲动,觉得按部就班一点点打太麻烦了,不如一锤子买卖,给卢文进、单可及来个奇袭,杀他个人仰马翻。 只可惜,他年纪还小,父兄不会听他的。 但他还是想提点建议。 “父亲,大兄。卢文进、单可及兵多粮足,按部就班打,何时可了结?”李存勖说道:“父亲或可假意往定州吊唁哭丧,大张旗鼓,让贼人知晓,麻痹其众。再选数员良将,拣选精兵,昼伏夜出,间道而行,奔袭瀛、莫,或可收奇效。” 李克用神色一动,看了李存勖一眼。 李存勖受到了鼓舞,又道:“奇袭击破贼人,便可轻易收服瀛、莫二州,可济大事。否则,二叔都击败朱全忠,篡位称帝了,咱们还在河北打转转。” “篡位”李克用浑身一震,沉默不语。 刘氏担忧地看了自家夫君一眼,怕他一时想不开,又要搅乱整个战略。 第十章 威权 陕西节度使是任遇吉,他也是邵树德元从老人了。 这种核心老部下,要么掌军,要么在地方为官。 任遇吉军事才能一般,看起来似乎没有名将之资,但他善于察言观色,洞悉人心,权谋手段不错,因此还有一个能发挥大用的地方,那就是替邵树德掌控地方,稳固人心。 李璠已经入朝,邵树德额外赏赐他骏马百匹、钱三千缗、獠布万匹,并赐灵州别院、毬场各一,录其子二人为官,分任宥州录事、盐州司马,面上算是做到家了。 陕西镇还有两个节度副使,即华州刺史孙霸、虢州刺史黄滔。 孙霸长子孙进德原本在鄯州当团练使,现已进任廓州刺史,另录其一子任鄯州龙支县令。 于我有恩者,必报之。 为我拼杀者,皆有富贵。 邵树德从来没有忘了老兄弟,这也是维持团队凝聚力的必需。 任遇吉早就得知邵树德有意出巡辖下几个从属藩镇,宣示威权,免得诸镇军民只知节度使而不知夏王,毕竟夏王是节度使,人家也是节度使,理论上是平级的。因此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整修行宫,非常卖力。 陕州城内本有陕城宫,即隋大业初所置之弘农宫,有些破败,本欲修缮,但任遇吉知道邵树德不喜欢住在城里,于是花费数月时间,整修了另一座行宫—— 绣岭宫,位于硖石县西三里的秀岭坡上,显庆三年置,有御汤。 崤函谷道从山下穿过,行宫北面有大通寺,武后圣历年间所建。玄宗东巡,驻跸于此,因幼女瘖(yin)而能言,大喜,遂加扩建,敕赐大通寺额。 绣岭宫内外,已经开始了布置。 尚仪杜氏手下又增添了六名女史,达到了十人之多。 女史的来源,有各蕃部酋豪进献的嫡女,另外还有关北豪族如折氏、杨氏、王氏、韩氏家族出身的女子。此外,与邵树德相厚的丘氏、宋氏、李氏(李劭)、裴氏(裴通)、孙氏家族的族女也选拔了一批。 不是关西基本盘的女子,邵树德觉得不太放心。 杜氏是正五品尚仪,直领女史十人。未来还会提拔正六品司籍、典籍、掌籍、司乐、典乐、掌乐等职务,这些职位下还各有女史数人——当然,这是远期,近期还没必要。 邵树德还没称帝,各项机构已经开始慢慢脱离藩镇的窠臼,向一个中央政权转变了。 夏王府各属官,以后会慢慢演变为朝官。 杜氏之类的女官,以后会慢慢演变为宫官。 宦官也有投靠过来旳了,比如刘景宣等,以后会演变成内侍。 至于王妃、孺人、媵,自然就是内官了。 朱全忠还在玩“藩镇为国”的体制,邵树德这套,本质上和他一样,但更正规,更有威仪,看起来更能唬人。 这也是软实力的一种嘛,别人都是草台班子,还在苦苦摸索,就你一家看起来最正规,还挺能打的,有志于搏富贵的人自然会多看两眼——呃,前提是他对朝廷没有太多忠心。 李忠带着亲兵在行宫内部及外围防御。 他手下本有五百人,前阵子邵树德下令铁林、武威、天德及侍卫亲军选拔忠勇之士五百人,补入亲兵都,再度将编制扩大为千人。 外围山岭,则由侍卫亲军及铁林军右厢步军驻防。铁林军左厢及骑军驻于崤函谷道对面。 温泉之内,泡够了的邵树德起身,坐到了胡床上。 “陕州诸官,都通传到了么?”邵树德招了招手,杜氏、韦氏走近,跪了下来。 “保义军正在崤县休整,军使王建及已奉令,星夜前来。”陈氏禀报道。 “镇国军使甄诩,已经上路。” “陕虢华邵四州刺史,业已通传,克日即来。州县主官及佐二官员,亦将偕行。” “诸县大族、豪商、名士,亦会前来拜见。” “好,得让他们知道谁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邵树德捏了捏韦氏的脸,满意地说道。 他记得后世建国前后有件事,印象很深。 当时地方工作人员发动群众,顺便扫盲,第一件事居然是教那些百姓他们是中国人。 听起来不可思议,但教育水平低下的百姓是真的不知道。 他们不知道这天下是什么样子,谁统治着一切,甚至连县长、乡长是谁都不清楚。 此时只会比民国末年更差。 安史之乱前,河北百姓只知安史二圣,不知长安圣人,也是事实。 陕西镇刚刚被清洗,官员换了不少,急需巩固下人心,绝不能只知有节度使、刺史,而不知有夏王。 “大王,还有一事,浙东董昌连修好几座生祠,民间皆传言其欲称帝。”陈氏继续禀报道。 “不用管他。”邵树德心中微动,这并不是坏事。 世上总有些蠢人,觉得自己实力很强,身边再围上一圈心思叵测之徒,终日歌功颂德,事实上处于信息茧房之中,对真正的天下形势缺乏清醒的认知。 董昌若称帝,对邵树德而言绝对是好事。 届时,他将通过朝廷,夺董昌之爵,褫夺本兼各职,同时任命钱镠为浙东、浙西两镇节度使。 大势之下,董昌的实力多半很快土崩瓦解,钱镠吞并两浙之后,实力大增,可以更好地牵制杨行密。 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没有任何阴私手段,就等董昌跳出来作死了。 “好了。”邵树德又捏了捏韦氏的脸。 裴氏捧来袍服,杜氏、韦氏起身,穿好襦裙,三人一起动手,替邵树德穿好亲王袍服。 任遇吉正在前厅等着。 “大帅。”任遇吉起身行礼。 “出镇陕州,地方上可有异动?”邵树德问道。 “偶有小乱,已被平定。”任遇吉答道:“王殷此贼,遣人潜回陕州,拉拢王氏旧人,悉被斩杀。而今地方安定,稳如泰山。” 王殷就是蒋殷。其母被王重盈纳入房中后,就跟着改名王殷。邵树德攻河中之时,王殷逃窜至汴州,投靠朱全忠。朱全忠以王重荣为其舅,对王氏子孙多有录用,王殷也得了个幕职,帮着朱全忠奔走。 “可拷问出什么消息?有没有人联络王瑶?”邵树德问道。 邵树德知道,陕虢、河中的民心,可能不在自己这边。甚至就连华州,应该也是不太稳当的。 历次战事,这几个地方屡被征丁,课以重税,土团乡夫也上阵过几次,损失不小。他们向着自己才有问题呢,而这也是此番出巡的原因之一。 “没有。”任遇吉答道:“王殷怕是还没胆子联络王瑶,王瑶也不敢造次。” “那便好。”邵树德点头道:“秋播之后,四州发丁十万,转运粮草、器械,今年我要一举解决洛阳。” 见任遇吉有些不信,邵树德笑了笑,道:“板渚城已为我军所克,高仁厚移师孟州,攻河阳关。待这些据点被一一拔除,洛阳局势明朗矣。” 其实,孟州方面早就在打制器械,做好攻河阳关的准备了。 河阳桥非常宽阔,梁人至今没舍得烧毁。不过一旦战事紧急,他们该烧还是会烧的。 当然能不能拿下中潬城,邵树德并不是特别在意。 他解决洛阳战局的关键,并不在这里。 九月二十六日,秋播已经陆陆续续展开了。 邵树德出了绣岭宫,抵达召公塬。 左右铁林军两万余人在此列阵,陕西四州官吏、军将、士人、商贾尽集于此,一一参拜。 保义军左厢四千众也赶了回来。 “万胜!”“万胜!” 呼喊声此起彼伏,那个大红色的身影到哪边,哪边的气氛就热烈起来。 王郊也跟着喊了几嗓子,神色激动。 他已经是副将了。托李璠被解决的福,他手下的兵马被分食,一千人补充河阳各军战损,一千人补充赤水、武兴、固镇三军战损,一千多人被解宾部吞并,一千人打散后编入了保义军左厢。 一千人,可以组建一个战兵营、一个辅兵营。 王郊武艺精湛,敢打敢拼,在河洛立了一些功劳。军使王建及与他开玩笑,若当他义子,立升副将。王郊自是不允,不过到了最后,王建及还是提拔他当了副将,管一营五百战兵。 前方的高台之上,旗幡林立,华盖如云。 王郊眼神很好,很清楚地看到那个大红色的身影又回去了。 爱开玩笑的军使王建及站在一旁,神色严肃,毕恭毕敬。 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节度副使、虢州刺史黄滔也在场,正在说些什么,远远地听不真切。 “大丈夫当如是也!”王郊很是羡慕。 夏王、王妃并坐于上,女官围绕于侧,文武将佐分列左右,台下还有来自各县的官吏、大族、士人、豪商。夏王夫妇说了句什么,众人尽皆拜倒。 这是何等的威风、权势! 高佑卿站在王郊身后,悄悄踮起脚尖,够着头往前看。 他是王郊当年护送黄滔至虢州时认识的华州城傍少年,河渭蕃人出身,自称高仙芝后裔。 刚入军那会,傻乎乎地拿着個不知道哪里弄来的马鞍,见到马就悄悄跟着,想套上去骑一番。 现在没那么傻了,知道还是得战场厮杀立功才行。 小小年纪的他已经有了斩首一级的战功。 攻新安县之时,贼军出城袭扰,高佑卿以步拒骑,单对单,竟然将一名梁军骑卒给捅下了马弄死,也是神人。 马蹄声响了起来,一骑奔至他们阵前,大声道:“夏王有令,全军大酺三日,人给绢两匹。” 仿佛洪水爆发一般,喝彩声从一营传至另一营,军士们用槊杆击地,神色欣喜。 “不如,拥夏王做天子算了。咱们兵强马壮,怕个甚。”高佑卿小声嘟囔道:“只要夏王赏我一匹马就行。” “夏王如今这排场,与天子也没多少差别了。”王郊叹道。 旁边一名文吏也有同感,摇头晃脑吟道:“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皇居帝里崤函谷,鹑野龙山侯甸服桂殿嶔岑对玉楼,椒房窈窕连金屋” 王郊若有所悟。夏王前呼后拥,四野宾服,出则金戈铁马,斩将夺城,入则椒房金屋,窈窕逢迎。如此做派,无人敢置疑,离天子怕是只有一步之遥。 该抓紧机会了。攻灭朱梁,封妻荫子,在此一搏。 第十一章 三地 秋风乍起,江河瑟瑟。野田之内,遍地严霜。 今天的天气其实不算太坏。 云层挂得很高,几近于无。放眼望去,邙山历历在目。 就是风有些大! 枯黄的草木尽皆摧折,农人衣衫单薄,冷不自禁。只能继续挥舞锹镐,尽全力抵御寒风。 但早上出门没吃多少东西,只一会儿就饿得咕咕叫,手脚也变得无力起来。 勉力忙了一会后,农人突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身上衣衫薄,家中无宿储,徭役犹未已,这日子可怎么过下去? 风儿也小了一些,似乎在叹息。 阵阵马蹄声响起,骑士行色匆匆,越涧而过。 冬日无雨,谷水浅浅,几能涉水。 洛阳比起五年前几乎没什么变化,断壁残垣,瓦砾遍地。 张全义清理出来的城区,依然是主要的聚居地,胡真的府邸就位于其间。 “胡帅,夏贼攻城一日急过一日,然孟南一带戍兵不足,到底何意?”如果不是急眼了,霍彦威也不会如此出言不逊。 胡真到底是梁军的元从老人,地位资历在那摆着,当年劝梁王反正归唐,就是他和朱珍、谢瞳三人力主,只要他没有反迹,谁都动不了他。 “运锄耕劚(zhu)侵星起,陇亩丰盈满家喜。到头禾黍属他人,不知何处抛妻子。”胡真端着酒樽,仰望青空。 “啊?胡帅你在说什么?”霍彦威有些茫然。 “我说你说得对。”胡真转过头来,笑了笑,道:“兵不够,可以找庞都头要嘛。” “庞都头让我先找洛阳救急。”霍彦威急道:“近来有小股夏贼偷渡南下,四处游荡,劫掠粮草。中潬城、南城粮馈不继,城中用度已不足两月。庞都头正调集人马堵截贼人,一时抽不出兵来。” “中潬城有两千戍卒,南城亦有三千精兵,夏贼便是来数万大军,一时半会怕是还攻不破吧?再者,大河未上冻,夏贼能过来几人?庞都头怕是在诳你呢。”胡真摇头道:“至于粮馈不继之事,我也爱莫能助。你可知今岁蔡州大战,洛阳亦往汝州输送粮草十万斛?洛阳周遭两万余大军,还有众多马匹、役畜,而百姓不过三万余户,哪里挤得出来粮草哟?霍将军,你找我,怕是缘木求鱼呢。” 霍彦威语塞。 “庞师古真无兵?”胡真坐了下来,杯中酒一饮而尽,笑道:“滑、郑那边,我也有所耳闻,被夏贼糟蹋后,梁王遣人大力整顿。袁象先亦是能人,操练兵马不辍,不如让他调些人手过来。” “唉!”霍彦威跺了跺脚,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推我,我推你,这还打个屁的仗! 小小一个伊洛谷地,屯了两万多兵马。对面的李唐宾才几个兵,还真能打进来不成?洛阳八关那么好打吗? “霍将军,你既无事,不妨回去吧。”胡真说道:“若真无兵,不如找找寇彦卿,长直军如此精锐之师,屯于洛水按兵不动,殊为可惜呢。” 霍彦威摇摇头,直接走了。 胡真把玩着酒杯,沉默不语。 良久之后,才叹了口气:“你要兵,我也想要兵。满洛阳上下,听我指挥的才几个人?” 霍彦威离开胡府之后,直接上马,打算回河阳南城。 临离开之前,他转身问道:“张先生,方才胡帅吟了首诗,我没听懂,只记得句‘不知何处抛妻子’,此何解?” 张先生捋了捋胡须,道:“此为一首悯农诗,流传甚广。胡帅这么说,当有寓意。” “何意?”霍彦威追问道。 “或是在说洛阳百姓苦,披星戴月耕田,收成大稔之后,这粮豆却为他人所夺,不得不抛妻弃子逃亡。”张先生说道。 霍彦威这才明白过来,恍然道:“不就是不想征兵,也不想送粮草么?至于这么弯弯绕?你们这些毛锥子,一个个就好故弄玄虚。” 胡真出身江陵富户,精于骑射,当过县吏,可谓文武双全,说他是毛锥子不太科学。但不妨碍霍彦威将他划入“狡猾”、“可恶”的毛锥子的行列。 张先生尴尬地陪着笑。 “便是三户出一丁,也能征集万余兵马,胡真分明是搪塞我,有门户之见。”霍彦威仍然有些生气,嚷嚷道:“邵贼的蕃人可是一户出一丁,有旳一户出两丁,胡真如此顾左右而言他,莫不是” “少将军,慎言哪。”张先生咳嗽了下,说道。 霍彦威冷哼一声,上马走了。 河阳中潬城北,已经有人在伐木立寨了。 归德军使符存审亲率千余精兵抵前,作为翼护。 梁人果然放火烧桥了,不过并没有完全成功,只烧毁了一部分便被阻止了。目前正在遣人更换船板,整修桥面。 河阳关,或者说中潬城并不算太大,河心岛上还有不少森林、农田、陂池、果园之类。梁军全线弃守,龟缩到了城池之内。 符存审左看看右看看,觉得可以打,但应该要付出不少伤亡代价。 其实在他看来,最危险的还是梁军水师。 贼人是有可能截断他们这支先锋部队的归路的,但也不是没有办法对付。河北岸这会就在打制小船,满载薪柴、火油,只要梁人的战舰靠近,就从北岸、浮桥上施放而出。这一段河面比较窄,如果火船足够多,顺流飘下去,还是可以让梁军水师不敢靠近的。 河阳关内的贼军数量,差不多也摸清楚了,大概两千人上下,衙军、乡勇各半。如果敌军没有增援,这边不计伤亡,死命攻打的话,河阳关的结局大概会与广河镇、板渚城一样,最终被夏军攻破。 战斗的压力并不大,因此符存审有时间主动思考、推演接下来一系列的战斗。 他很清楚,眼前这些,都不过是一场针对梁人的大规模战役的前奏罢了。 “符将军,贼人不敢出城?”苏濬卿走了过来,笑着问道。 “苏判官。”符存审行了个礼,道:“贼人兵少,不敢出城厮杀,担心战败后为我所趁,攻入关内。” “梁贼士气低落,看来覆亡不远。”苏濬卿说道:“宋司徒遣我押运了一批粮草、器械,我看寨子已粗粗成型,可以运进去了么?” “可。”符存审点了点头,又问道:“苏判官可去过南岸?” “自是去过的。”苏濬卿说道:“汜水、河阴两县便在南岸,河阳县亦有一半在南岸。” “洛阳和汴州,哪个容易攻?”符存审又问道。 “至汴州易,克洛阳难。” “若要克洛阳,从河阳南下之时,该取何处?” “当取白司马坂无疑。” “何解?” “洛阳之北有邙山,邙山北有白司马坂,亦曰白马坡,坡下有古渡。隋大业九年,杨玄感反,其弟玄挺将兵三千自白马坡逾邙山,玄感自将三千人随其后,直抵太阳门。”苏濬卿说道。 “为何不沿洛水进军?” “洛口、偃师一带,梁贼怕是屯了重兵,攻之不易。” 符存审点了点头,笑道:“和我想得一样。” 说罢,又看了看略显破败的河阳关,道:“今先破此城再说。” “氏叔琮怎么搞的?”郑州城内,庞师古轻抚地图,双眉紧皱。 张慎思一脸晦气,坐在旁边。 他是幸运的,赶上了好时候,吃了败仗,但没像当年那个倒霉的刘康乂一样白衣自效,死于阵前。只是被降职雪藏了一段时间,然后又被庞师古要了过来,担任都虞候。 夏贼的飞龙军又突入徐州了,搅得鸡飞狗跳。 他们的兵力也搞清楚了,居然越打越多,高达八千余人,让人很是吃惊。 这并不是说夏贼招募了新卒,事实上没有。他们的兵力扩充,主要是吸纳了太多河南“败类”。 是的,就是败类! 很多失了军官的逃兵,以及本身就不安分的贼子,都投向了夏贼,为虎作伥,袭击河南乡梓,下手还贼狠。 但你光痛恨他们没有用,他们不会少块肉。最关键的,还是怎么截住他们,聚而歼之。 “氏叔琮兵太少,能打的不过两万人,却要兼顾徐、宿这么大的地方。”张慎思知道氏叔琮是庞师古的旧部、爱将,因此说话比较注意:“必须与曹州行营的兵马配合,不然怕是堵不住。” 庞师古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不过契苾璋一部,外加朱瑾数千败兵,就牵制了宿州、曹州两行营好几万精锐,大部分骑军更是屯于彼处,若冬季大河上冻,夏贼大举渡河南下,如何抵挡?” “庞帅,夏贼在河阳整饬得怎么样了?粮草可丰裕?”张慎思神色郑重地问道。 “说到这事我就气。”庞师古怒道:“李晖的水师不知道干什么吃的。每每奏报虏获、击沉夏贼多少粮船,但他们还在往河清运送粮草、器械。轵关一线,怕是也在日夜转运不休。邵贼更是率数万人东巡河阳,这像是粮草撑不住的样子吗?” 张慎思无语。 河阳的情况,他们这边不是很清楚,但隐隐约约还是了解了一点。 邵贼大发河陇、关中百姓至孟、怀屯垦,而今已经一年多了,如果动作够快,应该收了不少粮草了。再加上日夜转运的存货,河阳军储应该还是很可观的,这就足以支撑他们打一次大仗了。 “夏贼若攻来,主攻方向会是哪里?”张慎思又问道。 “和邵贼打了这么久仗,还不明白他的套路吗?”庞师古瞟了张慎思一眼,冷笑道:“邵贼用兵死板,就知道抱着那正奇变化不放。他打仗,主攻可以变成佯攻,佯攻可以变成主攻,匠气太浓。” 听了这话,张慎思只能无语。 咱们好歹也在河阳打过仗,邵贼那正奇变化,几路出师的战法,不是搞得咱们很难受么?他的骑兵太多了,偏师取得突破,立刻就能大范围机动,增强那一路的兵力,让偏师变成他妈的主力。 很恶心的一种打法! “所以,猜邵贼主攻哪个方向没有意义。”庞师古很失落,分析来分析去,却不得不承认一点,邵贼是有战略优势的,用兵很灵活,发动的每一次战争,都是在为下一场战争累积优势。 大顺二年的时候,他只从陕虢一路出师,被葛从周占着崤山,不敢深入,随后被梁王亲自率领的十万大军逼退。 到了后来,先后在南阳、河阳发动战争,不断制造战略优势。 今年的时候,更是全取申光寿诸州,可以威胁蔡、颍腹地。如今的河南,可谓处处漏洞,你告诉我他会主攻哪里?好像每处地方都可以。 “邵贼何时会攻来?”张慎思忍不住问了一句。 “其实,战争已经开始了。”庞师古说道:“邵贼这会在试探,在调动。他要摸清咱们的部署和反应,一旦下定了决心,我怀疑他要发动一场十万人以上的大战。洛阳、郑州、蔡州、颍州,都很危险,你敢赌哪個方向?” “此贼!”张慎思恨恨地捶了一下案几,道:“才歇了几个月,就又要开战了么?” 第十二章 功莫大焉 霜降之时,徐州才刚刚收完粮。 略略有些晚了,但没办法,今春大量夫子被征发在外,或做土团乡夫,或当运丁役男,家中只能靠老弱妇孺耕田,效率有些低,直到顶梁柱回来,这才匆忙抢耕完毕。 百姓们对武夫很畏惧,但又不得不出门收粮,不然粮食烂在地里,早晚是个死。 契苾璋大马金刀地坐在一个树墩上,看着军士们挨家挨户收粮。 田里还有人在进行着最后的抢收。 一位衣衫褴褛的妇人慢吞吞地走过,左手抱着小儿,手里提着个竹筐,右手拿着一把麦穗。 看样子,应该是家里男人死了或逃了,失去了顶梁柱,母子两个衣食无着,只能靠捡拾地里他人遗落的麦穗勉强过活。 不远处还有人在哭,徐州本就安定没多久,氏叔琮刚刚征了一遍税,夏人、兖人来了又征税,家中钱粮输税尽矣! 契苾璋面无表情,半辈子征战杀伐下来,连侄子拔野古作战不利都被他斩了,早就心如铁石。 徐州诸县,在他看来是比较困难了。 首先是长达七年的梁徐大战,徐州百姓大量死亡或逃散。近两年陆陆续续返回,但已只有二十余万人口。 这次又遭到他们突袭,人员损失极小,但地方的粮食财货可损失巨大。 飞龙军八千余兵,一万八九千匹马骡驴,这么大的胃口,即便他们不胡乱杀人,就这么一个县一个县走过去,征粮满足自己的消耗,对地方上的破坏都是巨大的。 已经有不少百姓在变卖家什、耕牛、田地,然后拖家带口,南下逃亡宿、泗、濠、寿、楚等州。 朱全忠苦心整修了两年的徐州水利、道路、仓城,看样子效用大减。没有百姓,这些可就全白费了! “军使,新兵都招募好了,一共两千,都是精壮强悍之辈。”有幕僚前来禀报。 “知道了。”契苾璋挥了挥手,表示听到了。 在徐州招募新兵,他的主意。 徐州兵源不错,练武成风。当年庞勋回到徐州,就有很多隐匿在乡野之中的银刀都溃兵及盗匪入伙,令其声势大振。 朱全忠治徐不久,势力尚未深入徐州各个角落。他委派旳节度使张廷范恢复生产是一把好手,但毕竟是文人,对地方的清理和震慑不太到位,再加上本地驻军被大量抽调到寿州打仗,地方不靖是可以理解的。 哗啦啦的甲叶声响起,顶盔掼甲的朱瑾走了过来,催道:“契苾将军,该动身了。” “朱帅安坐,老夫有些话想和你说。”契苾璋让人拿来一个蒲团,指了指,笑道。 朱瑾有些疑惑,问道:“何事?” “不知朱帅对夏王怎么看?”契苾璋问道。 “不错。”朱瑾淡淡道。 契苾璋哈哈大笑,道:“朱帅果是豪杰性子,然可知大势之下,人力难以挽回?” 朱瑾脸色一变。 “令兄不愿再和朱全忠起冲突了,或已私下媾和也说不定。我也是见朱帅仍然愿意与梁贼厮杀,故好言相劝,说一些掏心窝子的话。”契苾璋说道:“当年我不过阴山一酋长,征讨李国昌父子有功,得掌振武军。我不爱号令一方,威福自专耶?非也。实则大势若此,不得不低头,方能保全家族,此为子孙谋也。朱帅,夏王并镇十余,拥兵五十万,全忠旦夕可灭,不若趁此良机,投了夏王,亦不失富贵。” 朱瑾冷哼一声,道:“艰难以来,藩镇林立,天子令将帅牧守一方,以土地传付子孙,百又四十年矣。夏王欲与全天下武人为敌耶?” 契苾璋又一笑,道:“也罢,人各有志。朱帅这些日子与我并肩作战,杀贼良多。又提供粮草伤药、箭矢器械,搜刮马骡,功莫大焉。夏王恩怨分明,便是将来嗯,仅此一功,便可保全家族富贵。” 朱瑾听了神色一动,不过还是冷笑一声,道:“武人,还是凭手里的刀子说话。我杀梁人,亦可杀夏人,夫复多言?” 契苾璋被朱瑾这么一呛,顿觉有些无趣,便问道:“今日收集粮草,恢复马力。氏叔琮已被调动了起来,明日我欲直捣宿州,你去不去?” 朱瑾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有何不敢?” 他就带了两千多骑兵出来,泰宁军诸州还有亲族兄弟镇守,料想应无大碍。他们在梁人腹地搅和得越厉害,梁人就越无法全力对付兖州,这账他还是会算的。 契苾璋哈哈大笑。 还不是在为夏王厮杀?朱瑾这人,勇猛狠辣有余,大局上却不如他堂兄朱瑄。 这人,不足为患! 杜光乂匆匆赶到了濮州。 他做一副士人打扮,脸色疲惫,胯下马儿也气喘吁吁。 身后还有数名随从,都是听望司或大通马行的好手,不过他们也累得够呛。 魏博罗弘信挺有意思。 他坚决不允许夏军过境,但对私人往来却睁眼闭眼,不予阻拦。 这种墙头草般的操作,是符合魏博上下反复横跳的气质的。处在三大势力的夹缝中,求存嘛,不寒碜,脸算个屁! 进城之后,他们没有急着与邵伦的人接洽,而是先找了个酒家吃喝,待到天色暗下来,大街上行人稀少之后,才悄悄上门联系。 已经年逾四十的邵伦看完“家信”之后,顿时红光满面,笑道:“杜大夫、刘将军远道而来,颇是辛苦。二位都是阿父帐下英才,理应好好招待。这样吧,我这就遣人置办酒席,找些伎女作陪,大伙一起尽欢。” “多谢邵使君美意了。”杜光乂、刘三斗一起谢道。 杜光乂有幕职,但无品级,他领取俸禄的标准是从五品下的散阶朝散大夫。 刘三斗的身份更见不得光,他也有個武散官身份,即正六品下的昭武副尉。 邵伦找来心腹家仆,低语一番后,众人又移步书房密室。 “邵使君,某动身之前,大王曾有数语。”落座之后,杜光乂说道。 “请讲。”邵伦脸色一正,洗耳恭听。 既然下定决心投靠,不想继续待在朱瑄这条破船上,邵伦也知道他的自主权已经相当之小,因此态度十分恭敬。 “大王说,濮州兵马,须紧握手中。”杜光乂说道。 “阿父所言不错。”邵伦道:“州县兵四千余人,我可一言而决。唯有衙军贺瑰部五千余人,屯于雷泽,与梁将刘知俊部交战,恐难为我所用。” 邵伦都是实话实说了。他是刺史,但也管不了节度使派来的军队。也就本乡本土的州县兵,估计还能指挥一二,这也是他最大的价值了。 “第二件事,不得浪战,谨守门户,保存实力,以待后用。”杜光乂又道。 “谨遵阿父之命。”邵伦应道。 杜光乂点了点头:“三者,可与朱瑄虚与委蛇,免得为其所攻。” “遵命。” “四者,若飞龙军使契苾璋率部北上,可接应一二,提供补给。” “遵命。” “五者,若再立新功,大王愿将使君之名录入宗谱。” 邵伦有些惊喜。 这年头收义子,名字可不一定能录入族谱。因为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涉及到家族财产、权力的继承。简而言之,录入宗谱的义子是有继承权的,虽然人们一般喜欢让息子继承。 “贺瑰这人”邵伦沉吟了下,一拍大腿,道:“或可拉拢。” “哦?”杜光乂也有些惊喜,追问道:“听闻朱瑄帐下大将止有三人,最雄者为贺瑰,次为柳存,次为张从楚。若能说降贺瑰,功莫大焉。” 邵伦笑道:“我素知贺瑰之志,极为高远。阿父威震天下,朱瑄与之相比,好似萤火皓月争辉,不值一提。郓州这局面,财穷力竭,士气不振。贺瑰若想一展抱负,便只能投阿父。” 杜光乂微微点头,不过他觉得邵伦可能太乐观了。 若愿意给贺瑰州郡之位,他也相信贺瑰有很大可能来投。若不能,人家在没有刀斧临身之前,凭什么投你?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邵伦为了保住权势富贵来投,可贺瑰连地盘都没有,投过来有好处吗?难不成给他一块地盘? “邵使君先勿打草惊蛇,免得事泄。”杜光乂想了想后,说道:“待我请示大王之后,再做计较。” “这好吧。”邵伦无奈道。 他现在的心情很热切,一门心思想立功。万一夏王以后得了天下,那他—— 做梦都要笑醒啊! 得立个功,到哪里去找功劳呢?邵伦陷入了沉思。 杜光乂与刘三斗悄悄对视了一眼,心下了然。 邵伦这人,也是个利欲熏心之辈。眼看着朱瑄不太行了,就急着跳船。至于为何跳夏王这艘船,一是夏王声势最盛,实力看起来超出朱全忠、李克用一截,另外自然因为都姓邵了。 当然朱全忠欲收朱简为义子,为何不收李璠?因为朱简姓朱,当全忠的义子不算太丢脸,就这么简单。 濮州这边,属于天降大礼,需要好好维持住,打造为朱全忠东侧的又一威胁。 杜光乂有预感,他可能要长期待在这边了。 其实也没啥,既来之则安之嘛。老父在凉州当节度使,但这个节度使能世袭吗?不能!既然不能,那自己就得多努力,不然杜家日后地位堪忧。靠妹妹女色上位,终究不太靠谱,夏王的椒房金屋之中,才艺色俱佳的女子不知凡几,一定轮得到你杜家? 濮州,该怎么着手呢?杜光乂摩挲着下巴,思考了起来。 第十三章 就绪 进入十月之后,崤函谷道上一下子就变得车水马龙。 军事动员,是一个难以回避的话题,在官员、士人之间热度很高。 就普通百姓而言,只有唉声叹气。夏王每一次东出作战,陕、虢、华、同四州百姓是最苦的,运丁、役夫大部来自他们。 最近又加入了邵州诸县百姓,他们以前是作战力量,以蕃人为主,因为拼得太狠,男人死得太多了,现在也不从他们这里抽调土团乡夫了,少少出一些壮丁健妇,利用秋播结束的农闲时节,帮忙转运物资。 崤函谷道、黄河、王屋轵关道,是三大运输动脉,水陆并运,拼尽全力转输物资。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诚斯言哉! 邵树德已经抵达了渑池县,宿于城西的紫桂宫。 此宫建于高宗仪凤二年,六年后的弘道元年废,改为道观。黄巢之乱后,道士散尽,殿宇屋舍也多有损坏。得知邵树德要出巡陕西镇后,李唐宾用抓获的数千梁人修缮行宫,最终赶在邵树德抵达之前完工。 这马屁拍的! 抓获的梁人并非降兵,而是逃人。他们拖家带口,翻山越岭,抄小路逃到西边,就是为了逃避沉重的赋税、繁重的兵役和徭役,因为实在活不下去了。 洛阳百姓,大概是朱全忠治下最惨的了,比徐州还惨。三万多户人,要伺候两三万大头兵,即便绝大部分钱粮从外界水运而来,但负担依然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李唐宾遣人收拢之后,以工代赈,修建行宫,然后打算移交给陕西镇。邵树德想了想后,直接让他们渡河前往河阳,打散安置到孟、怀二州,授田编户,也算是解脱了。 邵大帅治下,兵役、徭役免不了,但至少赋税没那么沉重,还可以活下去。 “对洛阳、汝州军民,可加大劝降力度。”紫桂宫之内,邵树德对前来拜见的李唐宾说道:“来一个收一个,我这边白地可不少,总安置得下。” “谨遵大王之命。”李唐宾起身应道。 “坐下说话。”邵树德笑道:“在河洛经营数年,君之功劳,我已尽知。” 李唐宾蓄起了浓密旳胡须,身上的气度也更加沉凝,这是长达数年指挥大军征伐所带来的上位者气质。 脾气似乎没以前暴了,这一点很好。 邵树德依稀记得,李唐宾本是个性格急躁、藏不住事、受不得激的武人。 历史上因为朱全忠私下里让李唐宾监视朱珍的事情,朱珍、李唐宾不和。后来两人吵架,朱珍拔剑而起,李唐宾解开衣服,说你有本事就捅死老子,朱珍捅下去了,李唐宾卒。 现在看来,脾气收敛很多了,这可能与他的人生经历被极大改变了有关。 “定远、天柱、经略三军已经抵达河洛,这便是两万多人。保义军左厢四千人亦归你节制。”邵树德继续说道:“这一路,只需稳固既有战线,保持压力即可。” “遵命。”李唐宾略略有些失望。 不过他这一路确实没什么好说的,新安县不克,你绕路南下,穿越山间小道,人没法过去多少不说,连给养也无法携带多少,实在打不了仗。 当然,现在其他战场的局势已经出现了深刻的变化,李唐宾隐隐感到,梁人的河洛防线有土崩瓦解的趋势,说不定哪天机会就来了。 他常年研究邵树德的用兵思路,几乎闭着眼睛都能猜到他下一步会怎么做。因为邵大帅走的几乎都是明棋,甚少用阴谋诡计,好猜得很。 “胡真兵也不多,洛阳军民的士气也不见得有多旺。唯贼人有长直军万人,向称精锐,须得小心防范。”邵树德又叮嘱了一句。 在他的构想中,这一路的兵马基本够了。两万六七千的正规军,外加陕、邵二州州兵,已经超过三万了。进取虽难,防守却易。 其实他最近已经在调兵了。 豹骑都本来是留守灵夏的,上个月已经接到命令,尽快抵达陕州。至于后面投入哪个战场,再说。 值得一提的是,豹骑都已经扩充到了一千四百余人。 具装甲骑的人员挑选,其实是十分严格的,一定得是长于骑战的勇士,目前来看基本都是出自灵、丰、胜、麟四州的关北武人,新征服的沙碛各部也贡献了一些背嵬,大概百余人,都编了进来。 甲具部分用的是库存,部分是今年打制的。邵树德的最终目标是扩充到两千骑,财政压力确实不小,但完全值得。 对了,高头大马数量不多,但仍然尽可能补充了数百匹给豹骑都,肩高和前阵子送到邵树德身边的那二十来匹差不多,在138-142厘米之间,也就是十四掌左右。 这支部队,一定要关键时刻再出手,给梁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叫你们都用轻骑兵,叫你们流行轻骑兵,南北朝时被具装甲骑支配的恐惧都忘了吧? 明明豹骑都已经在中原亮相过不止一次了,但邵树德至今仍没观察到谁组建了成建制的具装甲骑部队。 人披铁甲的中型骑兵是有的,披重铠的重型骑兵也是有的,但人马俱披重铠的具装甲骑却没有。 “好好做,稳着点。全忠现在很困难,今年咱们再推他一把。”邵树德勉励道:“我欲与尔等同享富贵,一切在此一举。” 谷水之畔,练兵活动一直持续到傍晚才结束。 铁林军左右两厢各一万三千步骑,数月前便互换了部分人员,最近一直在操练、熟悉。 这支部队,人数众多,战斗力较强,且忠心足够,已经成了邵树德手头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投入到哪个战场,都足以改变战略态势。 一水之隔的对岸,渑池县的土团乡夫也刚刚结束训练。 他们头顶星光,就着酱菜,吃着蒸好的胡饼,满脸快意。 如果让邵树德来评价他治下哪个州的乡勇最能战的话,他一定选邵州。 惨烈的河洛拉锯战,死了不知道多少男丁,几乎没人没上过阵,活下来的除了运气外,强悍的战斗力是必需的。 况且,很多地方防务如今就是土团兵在轮戍,比如胡郭城就是由崤山的党项山民,以及渑池的青唐吐蕃守御的。战至今日,始终没让梁人突破关隘。 “大帅,此强兵否?”赶来紫桂宫拜见的王遇笑吟吟地问道。 邵树德看着他蜡黄的脸色,久久不语。 多少年前,王遇站在那里,便如一把出鞘的利剑,锐气十足,如今看着却像变了一个人,完全是一副行将就木的老将模样了。 “王大郎何必呢?不如暂且留在紫桂宫,我已让韩全诲请太医署的人过来了。”邵树德说道。 “大帅,可还记得当年攻黄邺营寨的旧事?”王遇举头看向耀眼的星空,声音有些飘忽。 “你说这世道豺狼遍地,纵是武人也怕。”邵树德说道。 “大帅竟然还记得”王遇转过头来,眼神中有些欣喜,随后又叹了口气,道:“其实朱全忠干得还不错。他攻灭了黄巢、秦宗权,解万千百姓于倒悬,河南百姓为他立生祠,诸路将帅尽皆拜服,并不是没有原因的。所谓英杰者,乘时而起,诛戮群丑,拨乱反正。朱全忠做到了这一点,便超过了许多蝇营狗苟之辈。或曰全忠雄猜多疑,背信弃义,但汴宋亳颍陈许蔡诸州百姓赖他而活,却也是实情。” “中和、光启间,大帅亦应时而起。河陇旧地,陷蕃两甲子矣,中原诸多豪杰,自相攻杀,无人过问。大帅提三尺青锋,御勇战之师,横行千里,电扫胡虏。不管将来如何,在后人修史时,这份功绩已难以磨灭。”王遇笑了笑,道。 “全忠功耶?罪耶?这都不重要了。他和大帅之间,如果不决出一个胜负,这天下的百姓就还要受苦。” “我这辈子,打了太多糊涂仗。不知别人为何要杀我,也不知我为何要杀别人。朱全忠成不了事了,我帮大帅拼杀最后一程。” 邵树德沉默。 他手下诸将中,有人为了個人前程在拼杀,有人为了家族富贵在搏命,有人为了实践自己的价值,还有人纯粹就是喜欢“玩”。 但卢怀忠、王遇、杨悦这三个人应该是不太一样的。富贵对他们而言固然也很重要,但并不是全部。 他们三人之所以还愿意为邵树德拼杀,并不是所谓大势已成,可能与他将关北建设得欣欣向荣,百姓生活安逸有莫大关系。 人与人,确实是不一样的。 乾宁二年十月二十。 崤函谷道之上,驮载着甲具的马队已进抵陕州。 轵关王屋之间,大车小车奔流不息。 河清码头之内,夜半钟声之下,一艘又一艘粮船悄悄靠岸。 土团乡夫已被操练得晚上睡觉时都梦到自己在列阵。 州县兵面容平静,但却一遍又一遍地检查着器械,丝毫不敢马虎。 衙军老爷气定神闲地锤炼武艺,互相开着粗俗的玩笑。 也是在这一天,河阳中潬城的北墙发出了一阵痛苦的哀鸣,不堪重负地破碎了一大片。 宽阔的南浮桥之上,火光熊熊,似乎预示着战争的来临。 第十四章 议 中潬城的守军其实是自己乘小船逃回南岸的,一共走了数百人。另有数百人被俘,数百人战死,还有不少人跳入河中,试图自己游回南岸。 梁军水师没来救他們,一者没必要,二者靠近了也有风险。 南浮桥被烧毁了,这次毁得很彻底。河阳三城,州城、中潬城(河阳关)已控制在夏军手中,只剩南城还在梁人手里。 南城本有三千梁兵,接應了数百残兵后,庞师古無奈,拨了一千步卒、三百骑卒、一百水手及相應的器械、粮草給霍存。 事情紧急,霍存顾不得规矩了。他在河阳、河阴两县征兵,得三千余人,全军膨胀到八千,分驻河阳南城及东侧不远處仓城。 為了推卸责任,霍存上笺自诉,兵力、器械短缺,而胡、庞二帅置之不理 笺書很快被送至汴州,递到了朱全忠的案头 “啪!”朱全忠重重地拍了一下案几,面無表情。 内部不和,胡真、庞师古之間有门户之見。 “大王”敬翔也看过霍存的笺書以及前线传回的军報了,他完全知道朱全忠心里在想什么,于是在组织了下措辞后,道:“其实中潬城丢了并没有什么,而今該重视的是夏贼是不是要攻来,又从何處攻来?” 朱全忠坐了下来,掃了下衙署内诸將佐,道:“都说说吧。听闻邵贼已经到了陜州,出入仆从如云,排場堪比圣人。此等贼子,可否召天下群雄共讨之?” 匯集天下群雄讨“活董卓”,自然要天子诏書了。 这其实不是什么问题,私下里造一份就是了,愿意相信的人自然愿意相信。不愿意相信的,即便是真的摆在他面前,他也會说是假的。 这是立場问题,無关其他。 “大王,此策甚好。今可移牒晋、魏、赵、燕、吴诸镇,請讨树德。無论成不成,都可以尝试一下。”李振第一個出来表示贊同。 確实如他所说,成本很低,一旦成功,收益很高。 邵树德的势力实在太大了,令人侧目。 若他是在中原,早被人群殴了。但他所领乃关西,不太好打,但并不妨碍宣武军在天下争取同盟。 宣武军對外扩张的能力已大大下降,这是一個苦涩的事实,但在如今的情况下,未尝不是好事,因為他能消除其他诸侯的疑虑,增强共同對抗邵贼的号召力,哪怕他們僅僅只是口头声援,那也不错。至少不敌對了,可以有后方了。 敬翔并未反對朱全忠、李振的一唱一和,因為他也觉得这种無本买卖可以尝试一下。不过,他始终认為,對抗邵贼,主要靠自己。 “大王,联盟讨邵之事诚然要做,然初冬已至,贼骑又要南下矣,此為紧要之事。”敬翔还没开口,萧符突然站出来说道。 这话说得無比正確,挑不出一點毛病。河南府、汝州與汴宋腹地有一個巨大的不同,前者人烟稀少,跑一天都見不到几個人,贼骑大举侵入的话,难以筹措补給,但汴宋腹地人烟稠密,贼人很容易抢到粮食,很难限制住他們骑兵的活动范围,除非坚壁清野,但代价太大了。 “以君之見,邵贼欲攻何處?”朱全忠问道。 “大王。”萧符郑重行了一礼,肃容道:“君子不立危墻之下,仆請大王增强汴州防务,不令贼骑突至汴州城下。否则,人心动荡,众議纷纷,于大局有害。” 敬翔下意识皱起了眉头。 “君之意,夏贼欲攻汴州?”朱全忠又问道。 “大王,贼骑数月内不计代价,连克广河镇、板渚城、河阳关三地,此為何耶?”萧符回道:“仆才疏学浅,看不出夏贼欲攻何處,然汴州乃紧要之處,即便不為民心士气考虑,大王的安危也應多加考虑。今强兵劲卒多半在外,汴州兵力空虚,若夏贼避实捣虚,直扑城下,则军民骇然,流言四起,仆实不敢想象會發生什么。” 萧符这话说得正义凛然,當下就有不少中级將佐附議支持。他們的家小、财产都在浚仪、开封两县,當然害怕被夏贼打过来。 这可不是十年前了!當初秦宗权逼近汴州,大伙只能据城固守,但那會大家也都是刚来汴州不久,有人还未成婚,有人未及置办家财,和这會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大王——”敬翔犹豫了一下,还是劝道:“今有贼將契苾璋蹿入徐、宿、颍、宋诸州,牵制我大军数万,兵力已经极為吃紧。若再加强汴州防务,兵从何来?” 汴州城内就万把人,虽说比较忠心,也比较能打,但人数少是硬伤。守城自然無虞,但也不可能外派出去布防。 要加强汴水一带的防务,只能从朱珍、庞师古两部抽调兵力,但这很难抉择。 “魏博罗弘信,可與邵贼暗通款曲?”朱全忠突然问道。 是的,他又怀疑罗弘信的忠心了,毕竟今岁上供少了足足三分之一。 “大帅,下僚愿出使魏州,請罗弘信严守边界,不令夏贼借道过河。”韦肇站了出来,大声道。 “善。”朱全忠大悦,道:“若能说服魏博出兵,威胁河阳侧翼,则大功一件,吾不吝厚赏。” “遵命。”韦肇喜道。 裴迪站在那里,茫然地听着众多你一言我一语。事实上他也不知从何说起,整體上仍處于懵逼状态。夏贼之患,竟已到这個地步? 其他人也没什么特别好的办法,似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让夏贼先出招,他們再逐招破解,如此而已。 野馬冈外,魏博節度使罗弘信坐于蒲团之上,手捧酒樽,悠闲自得。 不过你若仔细瞧他的眼神,其实还是有隐藏得很深的忧虑的。 两大之間难為小,诚如是也! 朱全忠亲自寫信而来,言辞非常客气,指出邵树德野心极大,意图吞并魏博六州。其人又與李克用约為兄弟,狼狈為奸,戕害河北士民,汴、魏双方,可共抗之。 罗弘信初看到信時,感慨良多。朱全忠以往固然也客气,表面文章做足,但骨子里是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魏博上下虽然气愤,但打又打不过,只能臣服纳贡,生生受了这口气。 但这次是真的客气。不但没有指责贡赋不足的事情,连那种隐隐居高临下的感觉也没有了,让罗弘信心里十分舒爽。 但他也知道,这种客气可是要付出代价的,所以沉吟至今。 “父亲。”魏博節度副使、幕府左行军司馬、衙内亲军都指挥使罗绍威走了过来。 “李杭走了?”罗弘信问道。 “走了。”罗绍威答道。 罗弘信站起了身,信步徜徉在草地上。 远處是正在围猎的亲军,他們大声谈笑,意气昂扬,仿佛不可一世。 亲军,呵呵,與節帅真的亲嗎?那可未必啊。 广德元年(763),朝廷以田承嗣為魏博等州都防御使,领魏、博、贝、瀛、沧五州,开启了魏博割据的時代。 从广德元年到元和十五年(820),歷经田承嗣、田悦、田绪、田季安、田弘正三代五人,直到李愬接任節度使為止。當然李愬病死后,弘正子布又短暂接任,但田布压不住骄兵悍將,自杀身亡。 魏博第二個较长的稳定時代则是何进滔、何弘敬、何全皞祖孙三代,从元和三年(829)到咸通十一年(870)。 接下来是韩允忠、韩简父子歷经十四年的统治。 再后面就是乐彦祯,然后到他罗弘信。 呵呵,每一次節度使更替,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士兵們很有想法,不是愚昧無知之徒,會计算自己的利益,知道為什么而战。 正如田布出任田氏最后一任節度使時军士們所说的,“欲行河朔舊事”,就听你的,若不能,滚一边去。 割据一方,是魏博军士的核心利益,也是河北诸镇的核心利益。他們很清楚自己在為“土地传付子孙”而战,你若能打败他們,同時许他們自立的话,那他們不會激烈反抗,會選择投靠你,进贡财货。 可若想直接吞并,那就是逼得他們以命相搏了,事情往往不可收拾,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 “阿爷可是欲助全忠?”罗绍威问道。 “吾儿何意?” “儿意瞩全忠。”罗绍威回道:“观树德行事,定然要吞并六州四十三县,與全忠可大不一样。” “為父也是一样看法。”罗弘信嘆道:“然军士們不見棺材不掉泪,如之奈何。” 對于实行军人選举制,已经歷经“第一共和国”(田氏)、第一届过渡政府(李愬、田布、史宪诚)、“第二共和国”(何氏)、“第三共和国”(韩氏)、“第四共和国”(乐彦祯)、“第五共和国”(罗弘信)的魏博镇而言,節度使做出的每一项决策,都要极大考虑镇内军人的利益,甚至很多時候要被军人裹挟。 罗弘信、罗绍威父子清楚地知道邵树德要吞并魏博,打算助朱全忠,但军士們可未必能理解。在邵贼的屠刀没砍到他們身上之時,他們總是抱有幻想。 毕竟,打仗是要死人的,李克用才刚刚砍了一万多魏博武夫,若不是实在没办法,谁愿意與兇名赫赫的夏贼厮杀? “或可召集军中將校,言一旦為邵贼所并,军中推選節度使的规矩就要被废除,邵贼會自行委任節度使。”罗绍威说道。 “可尝试一下。”罗弘信點了點头,道:“邵贼已并镇十余,削藩削得丧心病狂,这或许是個機會。军中推举制,乃魏博根本,將士們万不會答應这条的。但短時間内,怕是难以奏效啊。” “事在人為。”罗绍威说道:“魏博之事,还轮不到外人做主。” “先屯兵相、卫二州,别让夏贼蹿进来。至于其他的,慢慢来吧。”罗弘信嘆道:“暂時也只能帮到这里了,梁王當能理解。” 相、卫二州,过河便至郑、滑,可直趋汴州,守住这里,也算對得起朱全忠了。 “另者,加强操练。如今这個局势,想必也没多少人會反對。”罗弘信最后道。 第十五章 第一击 已经有近四千户京兆府百姓抵达河阳了。 他們只稍事休整了旬日,將养下身體,然后便被动員起来,輸送物资到广河、板渚二城。 徭役劳作,非常辛苦。背井离乡,心中彷徨。 但徭役時吃食供給充足,奶粉、乳酪、粟米饭、胡饼、酱菜,其实不错了。徭役的一大恐怖之處,就在于让你自备干粮,但很多穷苦之人家無隔夜粮,这就难了。 背井离乡的痛楚,被许诺給他們的二十亩土地給沖淡了。如果被選上土团乡夫,集中操练,并且随大军出征,不管你打没打仗,只要出征了,回去后都能再分五亩地。若有战功,那就要细算了,總之土地赏赐很慷慨——大伙也不担心夏王兑现不了,因為谁都看到了孟、怀二州那满地长草的撂荒土地 發役、征兵不留情面,但給足粮食,还分地,對河阳数万名操练不辍的壮丁来说,似乎还不错。 板渚、广河二城破损严重,这會也在进行修缮。 因為修武县的大型砖瓦轮窑已经开始运作,产出了很多条砖,这两座城池修缮完毕之后應該會更加坚固。 武德、武陟两县也在起窑,但人手是個大问题。 本来就只有万余梁人、淮人俘虏,最近正在往这边發送长安流人,大概万把人的样子。短期来看,似乎够用了,长期而言,还是不太够。 邵树德一度感慨,為何陇右、河西二镇没有蕃人造反呢?不然他就有很多俘虏可用了,惆怅啊。 當然,他們不造反,还是會被征丁。邵树德刚刚下令,鄯、廓二州吐蕃诸部及杨、罗、梁党项诸部,联合發五千帐东行,為他征战。 韦昭度在陇右干得也不错。他从岷、成、阶诸州征發了三千余帐羌种东行,洮州羌种也有几個酋豪来降。韦昭度乐观地表示,待他再施加一些手段,洮州或能為陇右镇控制。 總之一片欣欣向荣,后方腹地源源不断地支援前线,已经形成了非常良好的正循环。 打仗,打的就是消耗。朱全忠看到邵树德的大后方,不知道會不會羡慕得口水流出来。 干宁二年十一月初九,就在邵树德离开陜州,抵达华州附近的神臺宫停留,并打算经石隄谷南下前往商洛時,高仁厚亲自带着玉门军五千步骑抵达板渚城。 “传令,多张旗帜。”高仁厚登上了刚刚修补了一部分的女墻,看着因為天气轉冷,开始渐渐从河面上消失的梁军水师战舰,下令道。 “再让龙润的兵馬夜間出城,白天进城,大旗給我举高點,要让梁人看見。”高仁厚又补充了一句。 “遵命。”很快有人下去传令了。 高仁厚手头的兵力并不十分充裕,目前能战的只有飞龙军五千骑馬步兵、玉门军副使龙润所將五千步骑、关北蕃部八千步骑、归德军八千步卒、保义军右厢解宾部五千人,计三万余众。 攻破板渚、河阳关之战,损失了大量河阳土团乡夫,归德军、保义军右厢死伤也不小,灵州朱叔宗训练的續备军已经抽调新兵往这边發送,这會刚刚走到蒲津关,正在兼程赶来。 按照邵树德給他交的底,兵力集結將在十一月底之前完成。 前来增援的首批兵力是河中節度使王瑶部一万人。 已经在河中休整了数月的武威、天德、赤水、武兴、固镇、天雄六军以及侍卫亲军五万多人馬亦可以随時增援上来。 李唐宾辖下兵馬,则有天柱、经略、定远、顺义外加保义军左厢,计步骑三万三千余人。 潼关还有河源军八千步骑,他們與已经快速赶到同州的豹骑都一千余骑暂時作為预备队。 义从军、振武军、铁骑军、银枪都三万六千步骑镇守关北老巢。 仔细算算,这會部署在前线的兵力已经约七万四千人,还有六万多人可以随時投入战場。 这一次在北方两大战場投入的兵力,確实是創夏军的记錄了,足足十余万。 持續抢运了一年的物资,就為了今冬这場大战! “传令广河镇解宾,故布疑阵,令梁贼不得窥觑虚实。” “传令庄靖、浑固,率阴山蕃部两千步骑进驻中潬城,孟州遣州县兵两千人进驻协防。符存审率归德军返回孟州,整补完新兵后开往武德县。” 庄靖、浑固二將,皆出身阴山五大巡检使之庄浪部、浑部,他們很显然是為了防备河阳南城的梁军在水师配合下反扑。 “传令魏穰,引两千步骑至怀州北之万善镇戍守。” 魏穰,出身河套地斤泽巡检使嵬才部,他这一路是為了防备泽州兵南下,怀州那边还有三千州兵。若李罕之真的不知死活,那高仁厚也不會客气,直接调集大军攻入他老巢,想必李克用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對了,李克用最近在幽州大战三場,两胜一负。 第一战,克用采纳次子李存勖之计,突袭瀛州单可及,大胜,俘斩数千。 第二战,成德王镕参與了进来,率赵兵三万北上,匯合卢文进的莫州兵,开至瀛州,與单可及里應外合,共伐晋兵。克用只带了两万人而来,义子李存孝从草原上拉来的杂胡先逃,牵动大军溃败。 第三战,幽州高思继兄弟闻克用兵败,据城而叛。李克用收拾兵馬,尚有五六万人,回师與燕兵战,大破之,斩高思祥。 三場战斗,總體来说还是赢的。但赢着赢着,幽州局势突然就变差了,让人很是無语。 现在李克用屯兵幽州郊野,仰天长嘆,誓要斩了高家兄弟。但背后还有北上的王镕、单可及、卢文进数万兵馬,形势并不是很乐观。 怎么會搞成这样? 李克用一度要征调留守河东的五万衙军,不过想想还是算了,决定靠手头这五万多人與各路贼人大战,端地是豪情万丈,局势却是一地鸡毛。 李克用在幽州鏖战,但李罕之的日子又过不下去了。 这不,眼看着腊月將至,弟兄們的冬至赏赐还没着落,李罕之便坐不住了。 可别忘了,冬至后面紧跟着是正旦,这种重要節日能不發赏? 正月过了是春社,也是非常重要的節日,后面还要發春衣布料赏赐下去,哪来的钱帛? 晋阳發赏?或许會有一些,但不够!要知道,幽州遍地烽火,已经無法給河东提供多少财货,今年注定要过苦日子了。 但泽州的武夫們不愿过苦日子! 事情至此,其实没什么好说的了。十一月十五,李罕之带着一万步骑,离开了泽州城,经潞州过滏口陉,随后直接南下,攻入相州。第一战就擊破了無备的邺县,随后分兵大掠临漳,兵逼相州理所安阳,全州大震。 多说一句,李罕之部只买了“单程票”,即随身携带的粮草不多,完全指着去肥的流油的魏博劫掠呢。 相、卫二州,已经是第二次被李罕之大掠了,另外还被李克用劫掠过一次。嗯,李克用还算约束着一點军纪,多為求财,杀戮很少,但李罕之部可就生冷不忌了,烧杀抢掠,無恶不作。 不知道魏博節度使罗弘信闻讯之后,到底會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李罕之刚刚离开泽州之時,消息就第一時間传到了河阳,随后快馬發往正在出巡的邵树德處。 邵树德收到消息時已经是十九日,此時邵树德已经抵达商州洛南县,打算一日后启程前往理所上洛县,接見當地官員、將佐,顺便看看道路、仓城整修得如何了,京兆府、干州往这边輸送了多少粮帛。 “万万没想到,發出第一擊的竟然是李罕之。”洛南县外的大营之内,邵树德感慨连连。 尚宫陈氏禀報后就退下了,她最近總感觉有些疲累,可能是怀上了,邵树德打算让她好好休息一番。 陈诚、赵光逢二人很快被喊了过来。 “恭喜大帅。”陈诚一来便笑道。 “喜从何来?”邵树德问道。 “大帅,李罕之部步骑万人,颇為能战,既入魏博,定然大掠各县。罗弘信仓促之下,便只有尽集大军,试图围剿。而调兵遣將嘛,相、卫之兵自然是重點。”陈诚说道:“再等旬日,河面就彻底冻上了,届時可调集骑军,经卫州入滑州,給朱全忠来上一下。” 邵树德手指轻敲桌面,暗暗思索。 毫無疑问,这是一個好機會。这個機會来得是如此突然,如此出人意料。 李罕之,你好勇啊! “入滑州的话,投入多少兵力為宜?”邵树德问道。 “或可调关北蕃部骑军三千人,飞龙军薛离部尚有五千众,亦可同往。”陈诚建議道。 “不!”邵树德打定了主意,说道:“飞龙军我有大用,不能去滑州。具體派多少骑军入滑州,交給怀州行营来决定。高仁厚知道我的作战意图,让他调遣。” “大帅,是否让濮州邵伦也發动一下?”赵光逢问道。 邵树德想了想,否决了这個提議,道:“邵伦暂不能暴露,我亦有大用。勿忧,我军兵力雄厚,优势在我。传令下去,以赤水军使范河為怀州行营排阵使,率赤水、天雄二军东行,编入怀州行营作战序列,归高仁厚節制。” 赤水军與天雄军一样,都是武学系部队,邵树德非常信任。 陈诚刚准备下去起草公函,邵树德又把他喊住了。 “赤水军副使梁汉颙担任游奕讨擊使,令其率赤水军两千骑兵昼夜兼程,先期赶往河阳。若派大队骑军南下滑州,统一交由梁汉颙指挥。”邵树德补充了一句。 陈诚了然,大帅这是要栽培女婿了。 梁汉颙與大帅长女成婚多年,育有一子一女,妥妥的自己人。如今機會給了,能不能把握得住,就看梁汉颙自己的本事了。 陈诚、赵光逢离去后,邵树德有些兴奋。 他有很多计划,但还得看朱全忠的反應。目前还處于试探阶段,一旦機會来临,那將毫不客气。 回到寝帐之内后,宫官、女史們正在忙活。邵树德看也不看,直接將离他最近一女拦腰抱起,襦裙撕得粉碎。哦,原来是萧氏,其实摸到手里時就知道了。 快哉快哉,这次要撕碎朱全忠哪個重兵集团呢? 第十六章 突破 十二月初的时候,大河已经冻得严严实实了。 武陟县外,大军誓师完毕,向东进发。 出动部队来自三部分,以赤水军骑卒两千人为核心,原河阳降兵、保义军右厢骑卒六百人外加关北哥舒氏、契苾氏、王氏蕃骑三千人为辅,全军五千六百骑,携带了八千余匹马,步行进入卫州境内后,翻身上马,从新乡、汲县之间穿过,沿着厚实的黄河冰面向南,突向滑州境内。 魏博军刚刚在李罕之手底下吃了败仗,死伤数千。罗弘信大怒,调魏、相、卫、澶四州兵马进剿。 魏博是一个比较特殊的藩镇,六州四十三县养兵七八万人,但衙兵只有八千,对外战争主力一直都是地方部队。 卫州兵马北上相州后,州内空虚。五千六百骑兵快速驰过,毫不停留,在魏人目瞪口呆的目光中,消失在了茫茫原野之上。 “梁人又要倒血霉了” “咱们要不要跟着过去抢一把?” “不想死就别去。梁人治不了夏贼,还治不了你?” “你就那么怕梁人?想当年,咱们魏兵也是响当当的,朝廷都拿咱们没办法。” “尽翻老黄历。河南打仗多久年了?河北安定多少年了?” 卫州戍兵们议论纷纷,目送着数百一股的骑兵,一波又一波南下,没人出来阻拦一下,也没人想去和梁人通风报信。 梁汉颙一开始还提着一颗心,担心卫人为出动阻拦,已经做好了厮杀的准备。可谁成想,卫人完全固守在城池里面,默契地放他们走,或许是因为卫州抽调了很多兵马去围剿李罕之,或许因为他们给人借道已经习惯了,你只要不祸害地方,随便走。 五千余骑进入滑州之后,根本不爱惜马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至灵昌。 灵昌县上下猝不及防,城门都来不及关,被一突而入。 至此,灵昌县创造了一个记录:一年内两次被夏军攻破, 上一次是契苾璋的飞龙军,时隔大半年之后,再被梁汉颙的赤水军占领。 厉害啊厉害! “封锁全城,约束军纪,若有戕害百姓者,斩!” “封存府库,清点库藏,若有合用者,尽数带上。” “搜罗马骡驴等役畜,驮畜越多越好。” 下达完一连串的命令后,梁汉颙又让人挑出部分体力状况较不错的马匹,一共六百余匹,分为两部,让人带着出外巡弋,顺带收集马骡、粮草,截杀经过驿道的梁军信使。 他们根本不怕暴露,事实上闹出的动静越大越好。不怕梁人来,就怕你不来。 十二月初五,大军放弃灵昌县,南下胙城。 梁人已有防备,骑兵又缺乏攻城能力,故绕过不打。不过他们在城外突袭了一支陆路运粮队伍,得粮一万多斛,还有倒霉的商队、旅人、公干来往的梁人官员家眷,连同大笔财货,全都成了他们的战利品。 梁汉颙想了想,分出六百骑兵,让他们押着这些粮草、钱帛、金银器及俘虏近两千人北返,经卫州回河阳。 特别是那些粮食,还是挺宝贵的。孟怀二州今年共收了四十万斛粮豆,但养当地百姓还不足,更别还在持续不断迁入京兆府的百姓了,粮食真是怎么都不嫌多的。 十二月初七,五千骑正式进入汴州地界,形势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尤其是滑州方向居然出动了数千兵马,刺史袁象先亲自领兵,疯了一样追击过来。 他们这一路,看样子确实捅了马蜂窝了。 汴州军府都虞候司之内,灯火通明。 一直到了巳时,萧符才从钱粮账册中抬起头来,到隔壁厅堂用了晚膳。 吃饭的时候,隐约听到隔壁传来的争吵声,那是李振、韦肇在为如何调兵争论不休。 萧符算了算,几大都头之中,胡真那边有两万多人,丁会指挥着三万余众,氏叔琮两万,庞师古三万,曹州朱珍兵最多,应该有四万余人的样子。此外,内部腹地的关键节点还有一些兵马,加起来有万把人。 最后就是汴州了,城内有长直军精锐万人,外加几个小编制的精锐部队,如不足千人的落雁都、两千来人的厅子都。 落雁都、厅子都以及王府侍卫,都是梁王的私兵,不算衙兵,亦非州县兵,外人很难指挥,除非梁王主动派出去。 这么个兵力配置,一看就知道不正常,典型的外重内轻,本不该如此。 在与邵贼交兵之前,大部分兵力都驻扎在汴宋二州,在梁王眼皮子底下看管着。但随着梁夏战争的长期化,不得不在外围部署重兵,造成了汴宋兵力的大幅度减少。而随着夏贼夺取河阳,大量骑军趁虚突入腹地,搅起滔天巨浪,兵力配置就更加极端了。 眼看着夏贼数千骑出滑州南下,急切间竟然只有汴州城内的万余兵马可用,不得不很让人无奈。 “还是得从曹州调兵,无需多,两万人足矣。”这是韦肇的声音,语气十分激昂:“汴州新募之军,可能战?不能!” 汴州新募之军是有的。昨日梁王下令,选浚仪、开封、陈留诸县材勇有力者三千人,别置一都,号“破夏都”,以康延孝为都指挥使。 平心而论,破夏都的兵源质量还是不错的,不如厅子都那种精通诸般武艺,但比寻常军士的素质要强多了,至少他们家境不错,很多人家中有马,会骑射,连兵器都能自备。 但这都不是关键,关键是他们缺乏经验。 新集之人,军心未附,士气不彰,如何能当得大任?虽也从军府、厅子都、长直军抽调了一些军官补入,如汴州押衙王彦章、厅子都队头杜晏球、宣武将校子弟刘玘、前忠武军节度使赵犨之子赵霖等,但终究时间太短了,还需上战场磨炼磨炼,短时间内当不得大任。 “曹州不能动。”李振的声音也响了起来,他出使魏州没有得到太好的成果,因此火气有些大,冷笑道:“贼将契苾璋已率部北上,复入徐、单一线,如何能动?” 契苾璋和朱瑾这万把人,避实就虚,四处流窜,活脱脱晚清时捻军的打法。大半年征战下来,打得梁军疲惫不堪,战果甚少——九個月间,总共包围歼灭了飞龙军三千余人,但契苾璋手下的兵马却膨胀到了八千多,简直剿不干净一样。 而就这些战果,大部分还是朱珍上任后,以绝对的兵力优势围追堵截取得的。 他发现长期下来,即便一人双马,飞龙军的行军速度也并不会比他的步兵快很多,故大肆征发州县兵、土团乡夫,派骑兵迟滞,截断桥梁,挖掘壕沟,小范围坚壁清野,以饵诱敌设伏,乃至派人诈降入伙等,取得了一些战果,前后俘斩三千余人,另杀兖兵数百。 但令他意外的是,飞龙军越打越多,不断有人入伙,既有梁军溃兵,也有郓、兖豪杰之士,甚至连山贼盗匪之流,都纷纷入伙,使得契苾璋的声势越来越大,梁王都在怀疑他是不是养寇自重了。不然的话,怎么解释不断有斩获,但夏贼却越打越多呢? “曹兵不动,难道调郑兵?抑或汝洛军士?”韦肇提高了声音,道:“或者干脆什么兵都不调,派汴兵出战?难道你要置梁王安危于不顾么?” 萧符听后苦笑。 韦肇这人好没意思,正常军议,就事论事,大伙互相查漏补缺,你一言我一语,方略往往就是这样完善出来的。可你倒好,直接把事情上升到“梁王安危”的高度,你让李振怎么接?他还能怎么? 果然,李振冷哼一声后,拂袖而去,竟是不搭理他了。 “这事,底下人怎么吵都没用,还是得看梁王的。他会怎么决定呢?还有,袁象先急吼吼地带着滑州兵追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萧符静静思考着。 汴宋多事矣! 乾宁二年十二月初九,武德县南校场之上,归德军使符存审正在检阅军队。 补全了编制和器械的归德军气象不错,全军八千众,皆有死战之志。 归德军是符存审一手拉起来的部队。前身是驻守胡郭城的五千党项山民,后来补充了一些河中降兵和青唐吐蕃精壮。河中大整编的时候,抽调走了一部分军士,又补入了部分来自铁林、武威、振武等军的士卒。随后长期征战,多有战损,灵州续备军也在不断输送训练了数年之久的新兵补充缺额。 打到现在,最初的五千老面孔中,已经有不少人永远地消失了。但全军愈发捏成了一个整体,内部士气不错,敢打敢拼,是高仁厚手下一支劲旅。 符存审在军中的威望极高,因为他治军严格却又赏罚分明,经常与将士们同吃同睡,是那种非常正统的古名将风格。 句大不敬的话,刨除军中那些来自铁林、武威等老部队的军官、老兵,剩下的人里面,符存审的威望绝对比夏王高。 校场外围,不知道多少土团乡夫被聚集了起来,河阳、武德、河内的都有,好几万人。 他们赶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辎重车辆、驴骡马驼,满载各类物资,甚至是筑城的工具,也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但出发的日子并不是今天,他们还需要等待,等待一个信号。 第十七章 石桥 李唐宾加强了攻势。 不过不是主力出动,而是派出小股骑兵,绕道渗透至洛阳诸关隘附近。 他们无法造成决定性战果,甚至连运粮队都不一定能吃下,但造成了不小的声势,牢牢吸引住了洛阳守军的注意力。 当然正面的作战也没有停止。 从去年开始,他们就在新安县外挖了两种壕沟,筑了壕墙,几乎经营成了一个堡垒区域,杜绝了梁军大举西出的可能性。之所以能做到这点,主要还是邵州的硖石、崤、渑池三县连续多年的稳定生产,不但粮草可以提供不少,土团乡夫也有了,这是夏军能在新安县外与梁人耗到现在的最大底气。 正面进攻是各军轮番来,烈度无需太高,保持一定程度的接触,以攻拔相对容易的敌军山寨为主。 李唐宾深刻领会了邵树德的意图,他这里是次要战场,配合即可,无需你强出头。 真正的主战场还未明朗化,这往往是交战双方的各项决定共同作用而成的 梁汉颙率军抵达了封丘县郊外扎营。 第一次率军深入敌境,说不紧张是假的。毕竟,这和跟着主力部队一起进军、一起厮杀之类的“太平仗”不同,这太考验主将的能力和心理素质了。 全军覆没的阴影始终笼罩在头顶挥之不去,每一得空,他都会仔细研究地图,从向导那里了解各种情况。 “夫陈留,天下之冲,四通五达之郊也。”梁汉颙看着地图侧边的小注,神色非常郑重。 “袁大郎,听闻你为令尊打理钱财,多次往来滑、汴。你给我说说,该走哪条路?”梁汉颙放下地图,把玩着手里的割肉刀,问道。 他的亲兵站在身后,手抚刀柄,冷笑着看着这个阶下囚,道:“将军和他废话作甚。朱全忠的甥孙,交给我等来审问即可,先断他一根手指,叫他吃点苦头,后面就老实了。” “袁大郎”叫袁正辞,是滑州刺史袁象先的长子,今年十六岁,还是半大小子一个,经不得吓。 “将军勿要杀我。”袁正辞一听就崩溃了,哭诉道:“某实非全忠甥孙, 与他朱家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还敢狡辩?”亲兵喝道。 “且听我细细道来。”袁正辞抹了把眼泪,道:“全忠出镇汴州后,将亲族从徐州萧县接来。时吾祖为忠武军节度判官,与全忠叙起乡谊,一为宋州下邑,一为宋州砀山,我袁氏乃南阳郡王袁恕己之后,在宋州也有些头脸,全忠为拉拢我族,便将其妹嫁予我祖做继室。此千真万确,我父生于咸通五年(864),其妹生于咸通六年(865),怎么也不可能生下我父。” 梁汉颙喊来一名文吏,问道:“朱全忠今年多大?” “朱全忠生于大中六年(852)岁末,今年四十四岁。”文吏答道。 梁汉颙信了,笑道:“谅你也不敢说假话。我说呢,俘获的那个妇人年岁并不大,怎么可能是你祖母。怪不得袁象先那厮着急忙慌追出来,原来是假母被擒。” “哈哈!”军士们纷纷大笑。 “回娘家过个年,为我等所擒,白得一大功。” “朱全忠好不要脸!中和那会,将年岁正轻的妹子嫁予四十多岁的老鳏夫,啧啧。” “全忠镇汴,内忧外患,不拉拢人还能怎样?先认王重荣为舅,再认朱瑄、朱瑾为兄,就是个没脸皮的。” “对!全忠根本不要脸。听闻现在还呼罗弘信为兄,没脸没皮。” “听闻全忠之女才六岁,便急不可耐要嫁出去联姻。这等人,丧心病狂,杀了一了百了。” 袁正辞听了面如土色。 汴州让人闻之色变的梁王,被这些夏军大头兵随意编排,一言一词,简直让袁正辞的心跳都漏了两拍。 梁汉颙伸手止住了军士们的谑笑,问道:“从此向南,可有军士关塞布防?” “回将军。汴州郊地平衍,无险可守。国朝盛时曾议在汴置关官,以收取商税。然地势平坦,无险塞,无以限出入,又舟车繁会,无以禁来往” 梁汉颙将割肉刀抵在袁正辞喉下,斥道:“我能不知大梁平衍下湿,无险可守么?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老实说就行。” “回将军,从此往南数里,便是封丘县,有少许县兵,这会多半已收到消息。从封丘南下,过陈桥驿,便直抵封丘门,一路坦途,无兵驻防。”袁正辞连忙说道:“唯汴州城内,有长直军万人常驻。” “除长直军外,可还有兵?” “本有州兵及开封、浚仪二县兵,有数千众,然大部分已调往他处,最多还剩数百人。”袁正辞答道:“哦,对了!还有梁王私兵数千,号‘厅子都’者两千余众,都指挥使张归厚;号‘落雁都’者八百余众,都指挥使朱汉宾。还有侍卫亲军千人,都指挥使张朗。” “张归厚倒听过名号。朱汉宾、张朗何许人也?” “汉宾之父元礼,亳州将,曾随庞师古下淮南,与儒兵战,殁于阵。”袁正辞回道:“因其姓朱,武艺也不错,梁王去岁将其选入帐内,收为义子,委以重任。” 梁汉颙懂了,这是朱全忠新收的假子。 “张朗,萧县豪侠。善射,臂力过人,梁王听闻,召来考较,果箭术惊人,勇武不凡,遂授萧县镇使,近又转任亲军都指挥使。” 梁汉颙又听懂了,算是全忠乡党。 朱全忠虽然不是萧县人,但家里实在太穷,父亲死后,母亲带着一家人到萧县给人当仆佣。可以说,朱全忠是在萧县长大的,那就是他半个老家。 问清楚了大概情况后,梁汉颙心里有数了,汴州十分空虚。 当然这个空虚也是相对的。光那一万长直军,他这五千骑就打不过,更别说还有几支小编制的精锐人马了。尤其是厅子都,听闻其厅子马直的重骑兵十分勇猛,打朱瑾之时,换马轮番冲,连冲二十多个回合,将朱瑾的部队生生冲垮,如此精锐,确实难以对付。 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不能去那里“逛一逛”,全看你敢不敢冒这个风险了。 “传令!”梁汉颙思索半晌后,道:“休整完毕之后,整备器械,咱们去汴州走一遭。” 张归厚带着将近六千步骑抵达了白沟水南岸。 白沟水在汴州以北数里,沟通汴水。 睿宗载初元年(689),引汴水注白沟,以通曹、兖之租赋。说白了,这就是条连通大野泽,航道直达曹、郓、兖三州的“饷道”,人工运河,是汴州城北部的唯一屏障。 河上有桥,名字很俗,曰“石桥”——石桥之名,在国朝不下数十,名曰“大石桥”者亦有数十。 梁军步骑抵达后,落雁都指挥使朱汉宾带着三百老兵,外加五百破夏都新卒,前往桥北,用带来的木料建了个小寨子。 厅子都指挥使张归厚是这支混成部队的主将,他面容平静地登上一座搭好的高台,俯瞰北方。 在他身后,厅子都、落雁都、破夏都五千余众亦已就位,开始扎营立寨。 石桥并不是唯一通往汴州的通道,但却是最近、最好走的,更重要的是,夏贼骑卒已经到附近了。 石桥两岸的百姓惊慌失措,纷纷走避。 有那胆子小的,直接拖家带口往汴州方向奔了,而他们的南逃,也把夏贼突入汴州城下的消息带了过去。 心理冲击倒谈不上,毕竟距离上一次被贼兵突入到汴州左近,也不过才十年左右。汴人早就习惯了战争对生活的影响,并不会大惊小怪。 但多多少少的诧异还是有的。 梁王东征西讨多年,战功赫赫,无往不利,大伙早就习惯了一场又一场的胜利。这几年好像打得有点艰难,听闻在夏贼手里吃了不少亏,但总觉得战争离自己还远。饭照吃,酒照喝,舞照跳,能有多大事? 不过,白沟水北那黑压压的夏贼骑卒告诉大家,事情好像真的不小,好日子可能要结束了。 怎么会这样? 朱全忠登上了城楼,敬翔等人陪坐一旁。 楼上置了桌案,摆了酒具、果子。又有乐伎数人,手捧琵琶等乐器,侍立一侧。 “汉宾有勇力,张归厚、康延孝亦久经战阵,吾便坐观小儿辈破敌。”朱全忠哈哈大笑,吩咐给众人倒酒。 敬翔强笑一下,接过酒樽,沉默不语。 被人打到汴州了,如何笑得出来?不过梁王的应对也不能说错,已经是最好的挽回士气的手段了。 “敬司马何故忧愁也?”朱全忠瞄了敬翔一眼,又笑道:“贼兵破不了吾寨。” “我亦作如此想。”敬翔道。 马蹄声突然响起。 “唔,贼人动了。”朱全忠放下酒樽,望向北方。 却见平坦空旷的原野之上,千余骑开始慢慢加速,他们绕着梁兵戍守的木栅,仔细寻找破绽。 突然之间,只见数十骑奔驰上前,遥遥扔出弯钩搭索,啪嗒一声便扣在了匆匆立起的木栅之上,然后拨马回转,疯狂地向后拖拽。 “轰隆!”两处木栅倒地,溅起大股烟尘。 还没等梁人反应过来,早就蓄势待发的百余骑狂奔而出,手持马槊,呼喝着冲了过去。 百余步的距离,瞬息即至。 骑兵从木栅缺口处一拥而入,马蹄狠狠地践踏在破夏都军士的身上。 梁汉颙身先士卒,借着奔马之势,大槊连舞,挡在他身前的梁兵应声而倒,筋断骨折。 没人开弓射箭,所有冲进来的骑兵都是清一色的粗大马槊,完完全全的硬派风格。 奔涌的骑兵在不大的营寨内辗转腾挪,显示了高超的骑战技巧。他们趁着梁人混乱的当口,猛冲猛杀,只片刻便干倒数十人。 “杀贼将!”梁汉颙看准了朱汉宾所在方向,一拨马首,直冲了过去。 二十余骑大声响应,跟了过来。 若部伍整肃,朱汉宾还敢厮杀,但此刻一片混乱,万不敢以步拒骑,第一时间急退,奔到了木梯旁,蹬蹬上了寨墙。 墙上有他的落雁都老部下手持长枪、步弓,大喊着过来接应。 梁汉颙将马槊顿于地,抽出骑弓,对着朱汉宾逃窜的方向连射两箭。 第一箭落空,第二箭似乎射中了,朱汉宾扑倒在寨墙上。 “哈哈!痛快!”梁汉颙大笑:“前日擒朱全忠之妹,今又杀全忠假子。什么精兵强将,尽作大言!” 耳听着南边有沉重的马蹄声响起,梁汉颙见好就收,下令道:“撤!” 临走之前,左手一挟,将一名乱跑乱撞的梁人军校横贯于马上,大笑着离去。 第十八章 耐心 张归厚带着一千重骑兵冲了上来。 数百蕃骑迎了上来,远远射箭,进行迟滞阻拦。但骑弓的威力太弱,杀伤力有限,不得已之下,他们抽出鞘套里的短兵器,迎了上去,结果被重骑兵一冲而散。 但被他们这么一阻,冲入营内的赤水军骑卒也陆续撤出来了。 他们利用马速优势,脱离接触,到远处重新整队。 厅子都另外千骑过石桥后便下马了。 他们手持大弩,缓缓列阵,墙列而进。 “不劳张将军相送。”梁汉颙远远喊道:“过两日再来” 说罢,数千人如一阵风般离去。 张归厚没打算追。重骑兵追不上,轻骑兵又太少了,追上去一打五,怕是要被玩死。 朱汉宾狼狈地奔出营寨,对着离去的夏军骑卒破口大骂。 这一仗真是丢大人了,破夏都新兵没有经验,傻愣愣地看着贼骑突破进来,乱作一团。搞得他手下那三百老兵也无从施展,被打得灰头土脸。 “异日定杀至安邑,斩邵贼狗头,执其妻子献予梁王。”朱汉宾故作豪迈地骂了两句, 隐隐牵动背部的伤口,一时间有些龇牙咧嘴。 落雁都的军士们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老实说,他们也有点看不起朱汉宾。 当年梁王东攻兖、郓,见朱瑾帐下有一都军士,黥双雁于颊上,号“雁子都”,故别选勇士数百人,置“落雁都”,交给朱汉宾统率。 但朱汉宾有何功劳?武勇亦不见得比别人强,凭什么? 张归厚懒得理这人,翻身下马,去抚慰受伤军士了。 城楼之上,朱全忠端着酒樽不动,死死盯着刚刚结束厮杀的石桥战场。 夏贼果决勇猛的风格让他印象深刻,真不比他手下那些血里来火里去的老衙军差了。与他们相比,汴州富户子弟组成的破夏都就跟无助的少女一样,任这帮壮汉蹂躏。 有强力的骨干军官和老兵,带着一帮新兵,打打耕战农兵是够了,但对上这些以杀人为业的凶残职业武人,还是不够看。 幸好厅子都挽回了一些颜面。 他们同样是富户子弟,但征战多年,技艺精湛。方才那一阵对冲,斩杀了不少贼兵,但终究还是有些丢脸啊。 “大帅”敬翔刚要说话,就被朱全忠止住了。 朱全忠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哈哈一笑,道:“多大点事。当年八角镇之战,秦宗权十余万大军,连营数十里。我军初战失利,人心惶惶,到最后还不是尽破贼兵。” 当然,对比八角镇之战,朱全忠隐去了一个关键事实,那就是朱瑄、朱瑾兄弟带着数万兖、郓大军增援而至,朱珍又带着从淄青募来的一万多新兵悄悄返回,最后里应外合、前后夹击,大败秦宗权。 “大帅所言极是。”韦肇凑趣道:“贼兵大败而逃,仓皇远遁。何不令张都将追击,将这股贼人全数留下?” 朱全忠看了他一眼,敬翔也看了他一眼,都不知道这人是不是“高级黑”了。 “大帅,得把他们驱得远远的,离汴州越远越好。”敬翔说道:“免得人心惶惶。” 朱全忠沉吟不决,问道:“之前有军报,夏贼在广河、板渚二城屯聚大量兵马,几有四万之众,此为真耶?” “未必是真。”敬翔道:“但不可不防。” 他话只能说到这个份上,再多的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河阳那边迷雾重重,很难知道邵贼主力布置于何处。 反观他们这边,打了这么多年,被动防守,几乎全都明朗化了。 胡真那一坨人能不知道吗?丁会那帮人不知道吗?契苾璋搅风搅雨,朱珍、氏叔琮的兵马不知道吗?庞师古守着大河防线,不知道吗? 这就是被动挨打的坏处,主动权在对方手里。 “给朱珍传令,坚锐、夹马、亲骑、踏白四军西调,以邓季筠为帅,张筠副之。”朱全忠下令道。 敬翔很满意。 庞师古的兵马不能动。邵贼在东边牵扯来牵扯去,很可能就是想逼着他们调动庞师古的部队增援汴州,敞开缺口。如果邵贼在河阳集结了大军,到时如洪流般南下,洛、孟、郑局势危矣。 现在就是比拼耐心的时候,千万要沉住气,不能上了邵贼的当。 一阵脚步声传来,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张朗走上了城楼,凑在朱全忠耳边低声禀报什么。 “哗啦!”朱全忠一脚踹翻了案几,脸色难看得吓人。 众人不知所以,纷纷看了过来。 “让袁象先给我滚过来!”朱全忠一甩袍袖,直接下了城楼。 敬翔若有所悟,必是梁王之妹、彭城郡夫人朱氏出事了! 雪原之上,万马奔腾,旌旗猎猎。 飞龙军、泰宁军离开了下邳县境,越过山岭,进入了沂州。 “淮人不过如此。”军士们哈哈大笑,纷纷下马休整。 丞县令赶着大群猪羊过来劳军。毕竟到了朱瑾的地盘了,都是应有之意。 “也不能让沂州父老吃亏了。”契苾璋喊来文吏,吩咐了一番。 很快,从泗州抢掠来的一批钱帛、金银器便流入到了丞县。 “契苾将军果有名将之风。”兖将阎宝、康怀英就在一旁,见状叹服。 这年头的武人,哪有那么好说话的。真严格约束军纪的,朱全忠的梁军算一个,不怎么扰民,在自家地盘上也不劫掠,进入敌境后,也不是次次劫掠,便是劫掠了也不胡乱杀人。 夏军军纪如何,以前不知道,现在看起来还算不错。 抢劫是有的,但真不乱杀人。而且所谓的抢劫也很有秩序,私下里的劫掠被严厉禁止,违反者斩首,全是有组织地劫掠,当然他们管这个叫“派捐”。 “杨行密请客,自然大方。”契苾璋笑道。 他们这一趟,从兖州出发,突入徐州,调动梁军之后,又入宿州,然后被铺天盖地的梁军围追堵截,甚至都有朱珍的兵马南下增援。不得已之下,直接向东突入泗州境内,然后绕了个圈,返回泰宁军境内。 阎宝、康怀英闻言大笑。 这一趟,他们也赚了不少财货,以轻便的绢帛为主,大伙喜气洋洋的。 以前打仗,都是去跟人硬拼,死伤太大,还经常吃败仗。现在绕着圈子避实就虚,简直太舒服了。 另外一点好处就是,契苾璋这个草原酋豪出身的大将,真的很懂怎么在敌人腹地行动。打了就跑,抢了就溜,或许是草原蛮子的天赋? 朱瑾远远站在一旁,面无表情。 路上契苾璋与他交底了,接下来他会北上,寻机突袭曹、滑、宋等地。 朱瑾不打算跟了。出了这么一大口恶气,他已经心满意足。 按照他对梁人的了解,氏叔琮、朱珍恼羞成怒之下,很可能会进攻泰宁军,不得不防。 夏人打仗,看样子还是有点手段的,朱瑾心中佩服,但嘴上当然不会说出来了。 与梁人打了这么久,交兵野战,战绩惨不忍睹。我不要面子吗? 契苾璋北上郓、兖,多半是事先就定好的。冬天了,黄河上冻了,邵树德又要大举南下了吧? 朱瑾对如今这个局势深感茫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又不该做什么。 打朱全忠,凭的是一股仇恨,但打完之后,又觉得索然无味,好像不该打。 我能做什么?不能打做什么?朱瑾只觉脑子里一团浆糊。联想到兄长朱瑄的态度,朱瑾更是无所适从,一时间怔在那里。 “高仁厚为都指挥使,他觉得有必要,就动吧。”刚刚抵达终南山的邵树德做出了决定。 这里是翠微宫,原名太和宫,高祖营建。 贞观二十一年,太宗苦于京师暑热,遣人修缮,并改名翠微宫。贞观二十三年五月,太宗崩于翠微宫含风殿,从此再无帝王幸翠微宫。 宪宗元和年间,废翠微宫为翠微寺。巢乱之后,寺僧亡散殆尽,邵树德将其捡了过来,作为自己的离宫。 河南战场的消息,一份份传过来。 将所有军报阅览完毕后,邵树德与高仁厚是一个感觉,即尚未能全面调动梁军。 或许需要时间,或许需要更多的兵力。 高仁厚不打算等,决定将飞龙军另外五千人投入到滑、汴战场,再加一把码,看朱全忠还坐不坐得住。 部队已经派出。之所以要到邵树德这里报备一下,主要是因为他之前想将这五千骑马步兵留在手里,作为一记胜负手砸出去。但现在看来,前期的试探并未达到预期效果,计划被迫跟着做出改变。 邵树德同意了高仁厚的调动。 行军打仗,你想要什么,敌人就跟着做什么,这种理想情况,可遇不可求。 想到这里,邵树德又让尚仪杜氏取来纸笔,写了一份命令,调天德军六千五百人东行,厚实怀州行营的兵力。 写完之后,裴氏用印,陈氏上前接过。 她俩不经意间眼神对视了一下,又很快错开。 陈氏面色不变,依然是那副雍容、淡然的神情。裴氏跪坐在邵树德身边,脸蛋嫣红,藏在宽大华丽裙摆之内的雪白大腿微不可觉地轻轻摩擦着。 邵树德轻轻拍了拍裴氏。国朝的襦裙就是好,没有内裤这个概念,太方便了。 这女人,怕是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了吧?对邵树德这种曾经直接操控过她生死的男人有种不正常的崇拜,很容易兴奋。 “官印别急着收。”邵树德按住了裴氏的手,想了想后,又道:“婉娘你来着笔,我说,你写。” “遵命。”陈氏应道。 “授符存审为东都关塞制置使,归德军、保义军右厢皆由其节制。河阳土团乡夫四万人,亦归其统率。一旦时机成熟,立刻全军南下筑城。”邵树德说道。 陈氏伏案疾书,字迹颇为——嗯?居然很大气!比邵树德的字还大气,怪不得陈氏曾经嘲笑他跟女人学的字呢。 下次多在你身上练练字! “录存审子彦超为亲兵副将,即日前来。”邵树德又补充了一句。 第十九章 全力南下 “哚!”箭矢飞出,重重地钉在靶子上。 “第一环!”很快有人报了出来。 邵承节略显得意地放下了手里的小弓,射了五箭,只有一箭射失、一箭三环,其余三箭全部是一环或二环,对过了年才十二岁的他来说,已是一个不错的成绩。 邵嗣武的成绩也不错,同样只有一箭脱靶,其余四箭全中。 三郎勉仁、四郎观诚羡慕地看着两位兄长,他俩还小,目前只在进行基础训练,还没摸到器械。 邵树德六个儿子,人人要习武、骑马,这是老爹对他们的要求。 这个年代,上位者没有资格不练武,不然总是不太稳当。 “很——”邵树德刚想说什么,就被王妃拦住了。 “尚可”折芳霭淡淡道。 姬妾、女官们全部一脸正经,没有露出任何表情。 邵树德又坐了回去,笑而不语。 作为夏王的儿子,教他们文学的是状元、是大儒,教他们武艺的是经验丰富的且有一技之长的武师,此外还有教数学、教驭人、教管理、教杂学的。顶级教师天团,这么优质的学习资源,再加上王妃的严格督促,邵树德是从来没操心过孩子们的教育问题。 鹃娘依在裴氏怀里,乌溜溜的大眼睛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 李仁欲一去不返,自家父亲又死了,鹃娘已是失了亲人。不过她现在是裴氏养女,也是邵树德的义女,身份在这,没人敢欺负。 朱叔宗之女朱氏、张淮深之女张氏也从灵州来了。新年将至,算是过来“走亲戚”?邵树德不确定,不过王妃非常喜欢她们,经常赏赐礼物。 朱氏、张氏长得亭亭玉立,十几岁的年纪,其实不算大,但一副标准的淑女仪态。 选她俩做儿媳,邵树德也承受了不小的压力,因为盯上他俩儿子的人太多了。 但政治联姻就这样,五万续备军交到朱叔宗手上,每年输送大量经历了严格训练的新兵,箭术合格、枪术合格、刀术合格,另外还会一两样特殊兵器,如长柯斧、陌刀、重剑、钩镰枪、狼牙棒、铁锏等,是关西军事机器持续运转的重要组成部分——老是吞并别人的兵,如果数量太多的话,长期来看会有隐患的。 张淮深已经六十五岁了,可想而知寿命不会太久,随时会面临敏感的权力交接问题。 邵树德不想这个地方生乱,先帮他维持住就好,以后再想办法料理。与张氏的联姻,有助于震慑住归义军内部的牛鬼蛇神,谁敢铤而走险,就得掂量掂量承受得住夏王的雷霆之怒么? 好在这些年在邵树德的支持下,张淮深加速清理内部势力,现在统治稳固多了,权力交接问题不大。 “先生们劳苦功高,皆有赏。”邵树德朝尚功萧氏示意了一下,萧氏立刻应是。 演武结束之后,邵树德将大郎、二郎叫到身边,问道:“阿爷刚刚收到军报,飞龙军五千人经卫州南渡,再破灵昌县,于胙城附近击败滑州军,俘斩两千余人。你们说说,梁军下一步会怎么做?” 飞龙军是在十二月二十一日大举南下的,第一站就是灵昌县,年内第三度破城。 随后,大军四处搜集粮草,但所获无几,不得不南下就食,结果在胙城、灵昌之间遇到了正被勒令返回白马的滑州兵。 一番突袭之下,滑州兵大败,死伤数百,被俘近千,余众溃散。 随后,飞龙军直趋白马县,攻城不克,转而掠夺乡野,征集粮草,终于暂时解决了岌岌可危的后勤供给问题。 他们这支部队的投入,对梁人来说毫无疑问是一记重击。 战略部署是不是要重新调整呢?球到了朱全忠一边,看他如何选择了。 “阿爷,梁贼会调集兵力,围堵飞龙军。”二郎邵承节回道。 “阿爷,儿觉得,若灵州被贼人如此荼毒,遍地跑马。便是拼着其他地方不要了,也得先把他们歼灭了。”大郎邵嗣武回道:“一万人不够就调两万人,两万人不够就三万,直到彻底平定为止。” “吾儿都知道,朱全忠到底在坚持个什么?”邵树德感叹道。 你不动,我就继续落你的面子,看你到底能忍到几时! 乾宁二年十二月二十六日,邵树德离开了长安县翠微宫,东行返回河中,结束了今年的两镇出巡。 相信过了这个月,今年与朱全忠的这场战事也将进入中盘决胜阶段。 汴州最近的苗头很不对。 街头巷尾之间,谈论的不再是粮食收成、生意买卖,而是有关夏贼在城外四处掳掠,袭击杀人的耸人听闻的事情。 对安全的担忧,十年来第一次盖过了生活中的琐事。 各种消息传来传去,逐渐变得离谱起来。 “听说没?彭城郡夫人被邵贼掳去了?” “听说了。邵贼直接赏了两个节度使、三个刺史出去,抓获彭城郡夫人的那几个武夫都发达了。” “我还听说,十军容使韩全诲、神策右军中尉刘季述一左一右,按着彭城郡夫人的手,夫人南望汴州,号哭泣血,被邵贼强幸了。” “唉!”一名酒客坐了过来,重重叹了口气,道:“尔等这么闲,还有心思关心一个妇人的死活。袁象先被梁王下狱,我家的买卖就此断了,今后还不知道该怎么办。” “买卖断了其实算不得什么大事。”有人亦叹道:“我却不行,城外庄子里的粟麦全让夏贼抢了,马骡亦被一扫而空。若还不能将夏贼赶走,这日子可怎么过。” “你的马骡被扫了。好巧,梁王的马骡也被抢了一批。蒲关泽那养了不少马,前些日子要么送到军中了,要么养在羊马墙内,还剩下最后数百匹,全被夏贼一扫而空。” “抢点马算什么?尉氏令率义士数百人赴援汴州,走到沙海被夏贼突袭,全军覆没。” “就不能把夏贼全部打杀了吗?” “没兵啊,还能怎么办?汴州六县,我算是经常跑的,你见过几个兵?” “怕是得再丢几个县城,梁王才肯调兵回来。” 急促的马蹄声在大街上响起,然后一闪而过。 信使穿街过巷,到都虞候司门前后下马,验明正身之后,匆匆走了进去。 “匡卫、飞龙二军出动了。”萧符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 匡卫军驻郑州,飞龙军驻荥阳,都是庞师古的人马。如果这两军东调入汴,那么西边的兵力厚度将大为减少,基本就剩屯驻于汴口、洛口及河阳南城的万余兵马了。 更准确地说,是霍存所领之保胜军万人及重建的河阳衙军两千众。他们本就是部署在一线的,在夏军南下的时候牢牢守住自己的位置,随后配合部署在二线的飞龙军、匡卫军,堵截住夏军的归路,将他们尽数歼灭在南岸。 现在二线主力调走了,他们怎么办? “此策,有些行险啊。”萧符都不用翻看地图,脑海中自动就显现出了各军部署的变化。 这是想着调庞师古东行,配合邓季筠以及汴州兵马,一共五六万精锐的衙军,尽快将突入进来的夏军聚歼,然后再返回各自驻地。 至于为何没有继续从曹州朱珍那里抽调兵马,一个是抽无可抽,总不能不给朱珍兵吧?另外一个原因,可能与契苾璋部再度北上有关,走不开。 萧符有预感,今年这场战事,或许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了。 在大河南岸“活动猖獗”的夏军游骑很快侦察到了梁军的调动情况。 如今摆在高仁厚面前的问题是:梁军的调动是真实的吗?是不是虚晃一枪,实则等待他大举南下,然后蜂拥而来,将他们消灭? 对于幕僚提出的这个问题,高仁厚只有一句话:“怕这怕那,还打个什么仗?” 当下不再犹豫,立刻将新调来的天德军加强给符存审,另配了两千关北蕃部骑兵,共两万余衙军,外加早就整装待发的来自河阳、武德、武陟三县的四万土团乡夫,赶着大车小车,带着无数物资,全军南下。 二十八日,大军抵达河阳南城之外。衙军防备城内守军出击,土团乡夫部分扎营立寨,部分挖掘壕沟。 城内梁军计有保胜军三千人,河阳衙军千人,骑卒三百,外加新征的土团乡夫三千。 保胜军使霍存掂量了下手头的实力,有些犹豫,暂未出城作战。 高仁厚还另外派出了第二路人马。 以赤水军使范河为指挥使,率赤水军六千步卒、河中军万人、玉门军五千步骑、一千蕃部骑兵,共两万两千众,外加来自河清、王屋、济源、修武四县的土团乡夫三万余人,直插洛口、巩县一带。 洛口仓内有两千保胜军、一千河阳衙军,被团团围困。仓内其实已经没多少粮食了,大多运往洛阳,但守军仍然不敢弃城而逃。 巩县就在洛口仓西北,互成犄角之势,有保胜军两千、土团乡夫两千戍守。 范河毫不犹豫,按照战前制定的计划,一边遣人去巩县东二十里的罂子谷筑城设寨,一边挖掘壕沟,孤立洛口仓与巩县。 天雄军万人作为预备队,押运粮草慢慢南下。 两路大军计十二万余人,浩浩荡荡,声势煊天,梁人闻之,一时为之变色。 至此,夏军的作战计划,通过他们前插的两个方向,已经彻底无疑地暴露在梁军面前。 不过也无所谓了,大军不动则已,一动则以狮子搏兔之精神,争分夺秒,全力以赴。 第二十章 邙山 乾宁三年(896)的元旦很快来到了。 白司马坂外围,数不清的游骑四处活动,远远覆盖数十里的范围。 而在白司马坂之上,一座木质营寨已经立了起来,天德军副使杨晟带着两千五百步卒进驻寨子。 营寨旁边,土团乡夫们正在进行最后的工作:壕沟的挖掘、壕墙的加固、陷马坑的布设以及鹿角枪、铁蒺藜之类的防御武器的安装。 显而易见,他们是打算牢牢钉在此地了。 午时,天德军使蔡松阳亲自上了这座被命名为白马寨的堡寨巡视。 白司马坂,又叫白马坡,西南距洛阳三十里。大军突入到这个地方,对梁军的心理震撼是非常大的。 其实梁军也有机会,如果洛阳方面派出精干部队北上,郑州方向再出动大军西进,河阳南城守军出动袭扰夏军后路,完全有机会将渡河而来的夏军歼灭于大河南岸。 但郑州方向的大军没了,地方上只剩守备兵马,自保还来不及,根本不可能西进增援。 这回,就看谁动作快了。 仔细巡查了一番后,蔡松阳与杨晟交代了一些细节,然后带着亲兵呼啸离去,直趋东面十余里的平洛寨。 这个寨子位于邙山北麓一条相对低矮平坦的通道出口,驿道出其中,向北直抵河阳。 向南的话,穿过邙山,可抵洛阳东面的积润驿。 这个地方其实是汉魏洛阳故城,积润驿就在故城上东门外,附近有漕渠码头石梁坞,河面上有石桥,对面是石桥店,西距洛阳约三十里。 寨子也已经完工,不过土团乡夫的工作并未结束,事实上他们已经开始在寨北的邙山北麓筑城。 天德军三千步卒进驻了寨子,全力戒备。 “洛阳两条向北的驿道都堵住了,我倒要看看,胡真急不急。”站在北风呼啸的山岭之上,俯视着到处是断壁残垣的洛阳城,蔡松阳哈哈大笑。 他的笑声似乎穿越了时空,落到了数十里外的洛阳城中。 胡真第一时间去找长直军使寇彦卿,结果人家不在,再一问,去偃师了。 胡真虽气他不知会自己一声就擅自行动,但去偃师并没有错。从偃师东北行七十里就是巩县和兴洛仓(洛口仓),据闻已经有大量贼人据守该处,伐木立寨,对洛口仓、巩县城攻打不休,形势已岌岌可危。 “大帅,寇将军既往偃师而去,此一路当无忧也。”幕僚纷纷劝道。 胡真只是笑笑。 他是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江湖了,什么样的敌人没遇到过?什么样的仗没打过?经验可谓丰富。 如今这个局势,在他看来有点危险了。夏贼的意图,他也有所了解,这是冲着洛阳来的啊,根本就不是什么汴州、滑州。 “大帅,下僚请益兵洛南三关。”纷纷扰扰间,突然有个洪亮的声音响起。 胡真定睛一看,原来是幕府巡官段凝,刚及弱冠之龄的英才。 “洛南三关不是有兵么?长直军分派了千人,佑国军亦有一都步卒,两千人还不够?” “洛南三关地接汝、许,有什么好防的?” “段巡官,你这是何意?清楚!” “段凝想跑了!” “住口!”胡真脸一落,止住了众人,问道:“段巡官,益兵洛南三关,此何意耶?” “胡帅。”段凝躬身行了个礼,道:“夏贼突然南进,动作迅速,观其动向,当是屯兵白司马坂、洛口,截断洛阳沟通郑、汴的通道。” 洛阳沟通郑汴的主要通道在邙山以北、黄河以南。 邙山北麓沿河那一片,地势非常平坦,向东过汜水县,可达郑州,大名鼎鼎的汜水关、虎牢关就在这一片。 “若能打退夏贼也便罢了,可若屡攻不克,我等岂不坐困洛阳?”段凝又道。 胡真若有所思,其他人虽然不服气,但却不得不认真思考这个可能性。 夏贼来了多少兵还没弄清楚,可绝对不是劫掠一番就走的,这从很多细节就能判断出来。而既然不走,那么目的就很明显了,他们想吃下洛阳! 这就是洛阳地势坏的一方面了。 山水环抱,周围有诸多险隘,看似非常利于防守。但别忘了,伊洛盆地太小了,不过寥寥数县,一旦被困在里边,怕是都养不活自己,遑论其他? 关中才是真正的四塞以为国,有面积数十倍于伊洛盆地的关中平原作为根基,不怕被围困。洛阳,撑死了一个微型版本罢了,自持能力很差。 “以此故,下僚请益兵三都兵马,至伊阙等地。”段凝最后道。 佑国军,本有三万众,是胡真入主洛阳后,整合原戍兵及各路赴援兵马而成。 当时梁王也是同意了的,不然指挥系统太复杂,令出多门,不利于作战。 三万佑国军,被划分为左右两厢,各十五都,每都千人。结果去年被梁王调走一半,只剩下了十五都。 十五都的兵力,要防守洛阳是十分困难的。虽有长直军万人相助,但还是不够。这只能从洛阳那三万余户百姓中征兵了,目前总共征了万把土团乡夫,轮番服役,再加上其余各州时不时派过来轮戍的部队,这才把摊子勉强支应了起来。 胡真闻言沉吟不语。 其实,从内心而言,他是赞同段凝的话的。但直接这么做的话,太扎眼了啊! 打都没打呢,你就先想着保障退路,是不是太过分了一些? 而且,这事没那么简单,不仅仅是洛阳一地的事情,还牵涉到汝州丁会所部。你一旦跑路了,让丁会那三万六千众门户大开,他能怎么办?也只能被迫撤退,到许州重新构筑防线。 如果事情真发展到这么个地步,胡真不敢想象他将面临什么,或许投降是唯一的出路。 但非万不得已,他又怎么可能降呢?跟梁王这么多年,虽受尽猜疑,可富贵并没有缺过。不至于,不至于啊! “罢了。如今哪抽得出三千人马?”胡真苦笑了一下,道:“大部分兵力用来防李唐宾那贼子了。洛阳城中,不过五都兵。寇彦卿留在这的两千人,我可指挥不动。长直军呢,梁王亲任军使,谁能动?” 语气之中,终究还是流露出了些许不满,众人只当没听见。 段凝还想什么,胡真大手一挥,道:“勿复多言。我受梁王大恩,自当报之。传令下去,河南、洛阳、偃师诸县征兵一万,越快越好,我要北上攻夏贼,重新打通与河阳的联系。霍将军父子的兵马,还被困在南城呢,或可与其里应外合,大破贼军。” 庞师古的黄河防线,被夏军南下之后,当场截成数段。 河阳南城及附属仓城是最大一坨兵马,由保胜军使霍存亲自坐镇。 巩县、洛口仓是一坨,汴口、旋门关也有兵马戍守,整整一万两千余人,首尾不能相顾,联系中断。 若二线还布置有重兵集团的话,其实没事,完全可以配合一线那些孤立的据点,里外夹击,大破敌军。但现在没了,这就是问题。 “立刻征兵,不得迟疑。”胡真一锤定音,做出了最终决定。 石桥店一带,已经有一些夏军骑兵出现了。 他们来自关北蕃部,由木剌山巡检使王歇之子王合统率,一共千骑。 因为这一片几乎没有敌军,因此他们轻松自在地牵着战马步行,通过了崎岖的邙山驿道,进入到地势平坦的伊洛河谷。 若放在往常,他们当然不敢这么做,盖因后路不稳,很容易被人关门打狗,葬身洛阳。但现在不同了,白司马坂已经设寨,河阳南城也被挖掘了壕沟,限制守军出城,他们后路无忧,可以轻松自在地突入伊洛盆地。 呼啸的轻骑掠过石桥店,洒了一蓬箭雨。守御石桥的梁军土团兵及税吏百余人一哄而散,放任他们过了石桥,抵达洛阳故城区域。 石梁坞附近有一仓库,寥寥数十守军护卫着,被骑军一冲,死伤殆尽。 仓库内数千斛粮豆及诸多布帛、器械,王合自忖无法带走,干脆让人抱来薪柴,一把火点燃烧了。 粗黑的烟柱直冲云霄,远近可见。 刚刚下了直的段凝见了,脸色大变,立刻奔回家中,打算让家人悄悄出城,绕道南方,返回汴州。 就在这时,大街上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 段凝出门一看,原来是长直军。大队人马出城东行,看样子是去积润驿、石桥店了。 好吧,其实也不算出城了。因为洛阳很小,长直军本就驻扎在城外一片从瓦砾堆中收拾出来的军营内,很多洛阳官员也住在城外。 “这是担心夏贼断了寇彦卿的后路和粮道啊!”段凝叹了口气,转身一看,爷娘家人都忧心忡忡,唯有五岁的小妹不知所以,灵动的双眼滴溜溜乱转,好奇地看着外面的一切。 这一仗难打了! 这不是段凝一个人的意见,或许已成为洛阳上下所有人的共识。城内不过五都兵马,即便征发一万土团乡夫,就这么北上,真的能打赢么?更何况,现在征兵似乎也遇到困难了,洛阳县已乱,百姓人心惶惶,到哪去找人? “大兄,北边也有烟。”妹妹段氏小手遥指北方的天空,乐道。 段凝脸一黑,又一股夏贼骑兵么? 第二十一章 黑云压城 兴洛仓外,杀声震天。 河中衙军分成五批,一批两千人,轮番攻打仓城。 一批溃下来就换一批人上,从不停歇,不给城内敌人喘息的时间。 血淋淋的人头扔了一地,污血横流,触目惊心。 三千赤水军步卒严阵以待,见到溃兵就杀,逼着河中军士去与守军硬碰硬。 战至傍晚,最后一批河中军溃了下来。 范河大手一挥,阵前箭矢齐发,将跑得最快的数十人射倒在地。 “不把我们当人,跟他们拼了啊!” “弟兄们,王瑶吃里扒外,根本不在乎咱们河中儿郎的性命,杀王瑶,杀邵树德!” “这日子何时是个头,不如拼死一搏!” “回家!回家!” 隆隆的马蹄声响起,一千骑兵突入溃兵人丛之中,刀劈斧砍,瞬间百余人性命了账。 剩下的人被这么一震慑,有点清醒了,不敢再鼓噪闹事。 有军官上前,连踢带骂,将这些人拉下去整顿。 范河看了一眼还剩七千余人的河中衙军,冷哼一声,道:“玉门军,上!” “遵命!”龙润大声应道。 见识了夏军对付河中军士的酷烈手段,首批出发的千余玉门军士心中惴惴,不敢润了。 “红发军至矣!”兴洛仓城头惊呼了一声,双方很快便交上了手。 与此同时,西北角的巩县城外,梁军出城冲杀了一阵,不过很快被赤水军步卒赶了回去。 他们一开始过于胆怯,不敢出城与兵力庞大、几有数万众的夏军交战,待壕沟挖好,壕墙立起来后,再想出城攻击,就有些难了。 三千赤水军步卒带着上万土团乡夫,在骑兵的协助下,两次击退巩县守军的试探性攻击。不过看起来他们并不是十分着急,可能还打着稳固防守,等待主力大军来援的主意。 “兵力还是有所不足。”范河叹道。 当然,他也知道自己的抱怨没有道理。十余万人呢,还要抱怨兵力少,这不是扯么?真正少的可能是战斗力较强的衙军,他手头是真的不多,符存审那边也不太多,加起来也不过两三万人。 天雄军万人这会刚刚渡河,指挥土团乡夫转运、分发粮草器械,他们尚未正式投入战斗。 至于还有没有预备队,有确实有,怀州还有两千蕃兵,豹骑都一千四百多具装甲骑也抵达了孟州,这就是全部了。 听闻武威军使卢怀忠已经带着部队东行,河源军李仁军部也已经出发,往陕州方向挺进,应该会加入河阳这个方向。 晋绛二州就只剩下了武兴、固镇二军外加侍卫亲军三千多人,王屋县亦有两千侍卫亲军,潼关还有一万战斗力较差的镇国军。这总计三万多步骑,应该是不会动了。 基本上能投入的兵力都投入了,狮子搏兔,全力出击,如果还不行的话,范河也不知道这仗该怎么打下去。 抢时间啊! 想到此节,他把目光投向了正在休息的河阳土团乡夫。 地有那么好拿吗?一会就上去攻城。 “将军,罂子谷外有贼军游骑出现。”斥候不断上前,将各方消息汇报过来。 罂子谷在巩县东二十里,道路险狭,寨子已经建好,这会正在筑城。守御寨子的是来自河清、王屋二县的土团乡夫,他们都经历过大顺五年春夏那场惨烈的攻防战,平日种地放牧之余,军事训练也没断过,算是土团乡夫里的“战斗机”了。 罂子谷再往东二十里,就是汜水县,即汉时的成皋县。县西南十里有旋门关,在旋门坂上,汉末洛阳八关之一,就是虎牢关的南峡口——各朝代关城所在位置不同, 名字不同,旋门关、成皋关、虎牢关、汜水关,基本讲的是一个地方。 汜水县、旋门关是有梁兵戍守的,这么重要的地方,他们还不至于放弃。 “不要管那些散兵游勇,继续筑城。”范河毫不犹豫地吩咐道。 “偃师县有贼军,前出后又退回去了。”又有斥候报告。 “定是后路遭袭,继续监视。”不拿下巩县和兴洛仓,范河不敢继续深入,但此时若有洛阳贼军攻来,他也会感到很棘手。 “天雄军没藏军使询问战况” “让他去帮符存审。” “豹骑都即将过河” “让他们去白马坡。” 诸如此类的消息一份接着一份,范河快速处理完毕,又把目光投向了兴洛仓。 玉门军那帮红发蛮子已经攻上了城头。 兴洛仓到底是仓城,非专业军镇,又处于巩县东南的南原上,地势平坦,并不太过难以攻取。但还是那句话,需要时间,如今抢的就是时间。 契苾璠带着一千来自回鹘、吐谷浑骑兵绕到了洛阳西北郊。 数百名匆匆集结起来的土团乡夫正在行军,直接被他们一冲而散,死伤百余。 绕至洛阳城西的瀍chán涧驿时,又遇到一支两百余人的土团乡夫队伍,再度将其杀散,斩首数十。 在拷讯俘虏之后,契苾璠等人很快知道了胡真的打算:原来城中兵力不足,这厮想要征兵! 那么问题来了,他征兵做什么呢? 守洛阳?那破烂的小城,守得住么?若是出征,那么去打哪里?从常识考虑,可能性最大的还是白马坡,即天德军立寨筑城的地方,试图沟通河阳南城的梁兵。 消息很快传了回去,契苾璠甚至附上了个人意见:宜调天雄军、豹骑都南下,击溃贼军,趁胜攻洛阳。 信使派出之后,他没有耽搁时间,继续带着一千骑兵在洛阳西郊河南县境内晃悠,收集粮草的同时,大肆袭击战斗力较弱的小股土团乡夫。他甚至派了一小部分人,向西进入崤函谷道,威胁新安县守军的后方——从纯军事角度来说,这些骑兵还威胁不了屯驻在新安县的梁军后路,但就士气方面而言,损害巨大。 洛阳城内,此时气氛已是十分凝重。 胡真披挂整齐,已经决意出征。 洛阳这个残破的样子,守是很难守了,而今唯一的机会,就是北上邙山,与贼大战,联系上被困河阳南城的霍存部。 仔细算算,他们在洛阳的兵力其实并不少,只不过被分割开来,各部有各部的难处,形不成一个整体作战,极为被动。 没招了,只能以力破局,寄希望于万一。 另外,希望寇彦卿能击退从洛口一带南下的那路贼军吧,不然还是个死。 “段巡官,你怎回来了?徐怀玉怎么说?”临出发前,胡真又碰到了段凝,问道。 段凝被他派往西边的新安县,联系守将徐怀玉,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徐怀玉也是梁王的元从老人了,资历并不比胡真浅,只不过立功较少,有勇无谋,再加上梁王喜欢用新人,不太喜欢老将,故走得比他慢了一些。 “徐将军说,贼帅李唐宾加强了攻势,他不能撤。一撤,士气动摇,怕重演轵关旧事。”段凝回道:“下僚回来的路上,还远远见着夏贼骑兵往西而去。” “有多少?” “两三百骑。” 胡真稍稍放下了点心,叹道:“局势若此,我等皆有罪,今已无他法,唯有一死以报大王。” 段凝闻言也有些触动,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不知莎栅城那边如何了”胡真又有些忧心。 派往莎栅城的使者还没回来,那边有佑国军五都步军,外加数千土团乡夫,兵力与新安县差不多,守将身份比较特殊,乃梁王二兄朱存之子朱友宁。 朱存与梁王一同跟随黄巢起事,与大伙都认识。后来在攻广州的时候,朱存战死。梁王镇汴,将家人从萧县接回,二兄所出的两个侄儿友伦、友宁都到军中历练。 朱友宁还是立过一些功劳的,跟梁王打过秦宗权,前年被派到洛阳,既是历练,也是监视,胡真心中有数。 “罢了!战局扑朔迷离,贼兵黑云压城,我要管不了太多了。”胡真一跺脚,摇头道:“今率此七千众北上,成与不成,唯此一举。徐怀玉、朱友宁还有霍存,各安天命吧。” 在附近诸县征兵一万,老实说不太顺利。最主要的原因是有夏贼骑兵骚扰,百姓纷纷躲避,一时间找不到那么多人,只集结到了四千。 胡真抽调了佑国军三都精兵,带着这四千土团乡夫,悲壮地北上了。 七千人,各持数日干粮,没有长期厮杀的打算,竟然是一锤子买卖。 “唉!”段凝又叹了口气,往家中走去。 他不太看好胡真北上的前景。夏贼既然敢前出白马坡,处于洛阳与河阳南城之间,那么肯定做好了万全打算。况且,过去不少时日了,他们的营垒应已很坚固,新旧夹杂的七千兵,多半要碰个头破血流。 回家的路上碰到了都押衙马嗣勋。 此君是濠州人,家族世代在州兵中当文吏,处理各种文书工作。他也不例外,子承父业,又熟读经书,口才很好,能言善辩,甚得刺史张遂器重。 他当然也习武艺,擅使陌刀、重剑、长枪。濠州为杨行密攻取后,马嗣勋带着数百人逃归汴州,梁王悯之,任命他为汴州军府押衙,随后又派到洛阳,担任佑国军幕府都押衙,连带着他那几百老部下,也编入了佑国军。 如今城中还剩两都步军,就暂由马嗣勋统领了。 段凝想了想,深吸一口气,迎了上去。 第二十二章 上洛 三十里的距离很近,在不携带过多辎重的情况下,平地上一日即到。 考虑到走的是邙山山道,胡真的七千人足足花了两天时间,才抵达了白司马坂南侧。 从山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河阳南城之外挖了三重壕沟,壕沟内应该插有竹签、铁蒺藜,壕沟后有壕墙,军士戍守于后,长枪、步弓齐备。看这些士兵的模样,有人着铁甲,有人着皮甲,有人则啥也没有,就戴着一个布璞头,穿着麻布衣服,这应该是正规武人和土团乡夫夹杂的了。 不过还是没法破啊! 老兵为基干,带着乡勇守在墙壕后面,还挖了不止一道,攻起来十分困难。他不相信霍存父子没尝试过突围,但多半失败了。而且一旦攻击失败,撤退的时候再被骑兵一冲,不死也得脱层皮。 也就夜间突袭机会大一些,但三道壕墙,又让他们的希望无限减小。 霍将军,危矣! “稍事休整,分发食水。”胡真抽出腰间横刀,大声道:“休整完毕后继续前进,今日你死我活,敢言退者,杀无赦!” 亲兵们立刻将命令传达了下去。 佑国军老卒还没什么,但四千土团乡夫稍稍有些躁动,不过很快被压下去了。 出来匆忙,辎重不全,很多东西都没带。但没办法,硬着头皮也要上了。 远处响起了不间断的马蹄声,数名斥候死命拍马,仓皇逃了回来。 不用他们汇报了,胡真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立刻下令起身列阵。 天德军一千骑卒、保义军右厢六百骑兵分批出动,一部在山梁上俯视着在山间空地上列阵的梁军,一部绕到后方,奔走呼喝,还有一部在正前方,马尾上绑着东西,搞得烟尘阵阵,仿佛有千军万马一般。 “狗贼!”胡真目眦欲裂。 这种阵势,对厮杀惯了的老兵没啥大用,顶多让他们感到些许紧张、焦虑,但对新兵的杀伤力可就太大了。而新兵一旦崩溃,老兵的士气必然受到影响,战意不坚,予敌可趁之机。 “梁军弟兄们,洛阳大势已去,你等这是来送死么?” “没看到辎重大队,你们带了几日粮草啊?蒸饼够吃吗?” “你们走不出邙山了!” “杀了他们!” 几乎是在一瞬间,前后左右都响起了激越的战鼓声,树林间喊杀声四起,旌旗飞舞。 “后退者斩!”胡真挺刀捅死一名脸色苍白,下意识后退的乡勇,怒道:“听!霍将军出城接应了。夏贼大部在围城,根本不可能有多少兵来对付我们,这是虚张声势、故布疑阵。” 山间只有呼啸的风声,以及顺风传来的鼓角声。霍存出城接应?谁听见了? 胡真讲的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终日受胡帅恩惠,今可报恩矣。”有军官出来鼓舞士气,道:“今可并力向前,杀尽贼军。” 胡真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前进遇敌,还各个方位都出现了敌军,这个时候千万不能言退,一退就是惨不忍睹的大败。此时唯一的胜机,就是继续前进,杀退贼兵,然后或继续向前,或转身回洛阳,都很从容。 “郑将军,你领一都人马”胡真话刚说到一半,阵后就传来了喧哗。 后阵以土团乡夫为主,胡真不放心他们,怕接战时一溃而散,故尽量往后安排,结果现在看来似乎出事了。 数百骑兵快速奔了过来,顶着步弓的威胁,反复在梁兵后阵前用骑弓袭扰。梁人土团兵本就心中畏惧,被这么一拉扯,再加上不断有人中箭惨叫,喧哗声一下就大了起来, 阵型开始松动、散乱。 轻骑兵反复袭扰一阵后,因为伤亡不轻,终于向两边散去了。梁人刚松了一口气,结果却听更沉重、密集的马蹄声响了起来——四百骑一马当先,白色的骏马、银色的盔甲、粗长的马槊,如奔雷之势直冲而入。 哭喊声、惨叫声、咒骂声、兵刃交击声瞬间充塞了人的耳膜。提到最高速度的具装甲骑冲进了阵型松散的人群之中,如铁槌砸在鸡蛋上面,一击即碎。 训练度、组织度相对低下的土团乡夫崩溃了,两千溃兵撞散了阻拦他们的佑国军衙兵,争先恐后向两侧及后方逃窜。 轻骑兵仿佛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纷纷聚拢了过来。他们放过溃兵不管,直接配合第二波冲来的具装甲骑,对阵脚已经有所动摇的敌中军展开了突击。 漫山遍野都是骑兵,漫山遍野都是溃兵,漫山遍野都是惨叫。 胡真连砍几名溃兵,带着数百精锐想冲上去阻一阻,结果迎面而来的全是己方溃兵,无穷无尽。他们神情癫狂,完全失去了理智,数百逆流而上的精锐勇士被他们一番冲撞,顿时盔歪甲斜,阵型散乱,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 第一波具装甲骑杀透了阵型冲了出去,第二波五百骑又至,直接将中军也摧垮了。 “完了!不该带这些乡勇来的!”胡真将刀横在脖子上,痛哭流涕。 他的手看起来有些抖,眼珠子隐蔽地左右转了转,居然没人注意到他要自刎。 于是保持着动作又等了一会,这才有亲兵扑了过来,手忙脚乱拦住了他。 “大帅,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亲兵将自己的马让给他,又给他牵来一匹空马。 胡真长吁短叹地被扶上了马,在一群人的簇拥下,仓皇离去。 高估了自己的实力,低估了敌人的手段,不但没能打通对外联系的通道,还葬送了一波兵马。逃命的路上,胡真百感交集,现在只能看汴州那边何时能抽出大军西调了。 白司马坂之上,蔡松阳第一时间得到了敌军大溃的消息,赶紧派信使给符存审汇报。 “还筑个屁城,集合起来,我们去洛阳!”蔡松阳看着热火朝天的筑城工地,心情大好,下令道。 修筑白司马坂、平洛两城,本来就是防备洛阳守军北上,截断沟通郑汴的北方通道。而东路军在罂子谷修筑的城寨,则是为了抵御梁人大军出旋门关、汜水县西进,将他们阻隔于洛阳以东,给夏军主力争取时间,消灭洛阳的胡真集团。 而与事先预测的差不多,梁兵果然来犯,勇气可嘉,结果被一战击溃。不趁此良机南下攻洛阳,还等什么? 只不过还需要得到符存审的同意。蔡松阳焦急地走来走去,时不时转头看向远处归德军的大营,一脸期待。 偃师县城之内,长直军已经收拾辎重,开始撤退了。 寇彦卿带了五千人过来,汇合了原驻防于此的两千人,一共七千大军,本打算去增援洛口、巩县,无奈石桥店方向出现夏贼骑兵,听闻洛阳北郊一带亦有贼骑出没,他顿时不淡定了。 胡真的人不可信! 他能维持住粮道?打死寇彦卿也不相信。就那几千兵,又要守洛阳,又要清理贼军游骑,还要派人押运粮草,呵呵,寇彦卿不相信胡真能做到。 长直军是梁王亲军,不能被那些蠢笨之货连累丢在这里。寇彦卿连偃师都不想守了,带着七千人一路向西,往洛阳而去。 正月初五,大军抵达了尸乡,与从洛阳出发的两千人马汇合。 此地传为夏末殷初故都,在县西二十里,阳渠、谷水之北,田横自刎之所。 这时寇彦卿收到消息,胡真居然带着大军北上攻白司马坂了。 “简直乱来!”寇彦卿怒不可遏:“白马坡有什么可打的?洛口重要还是白马坡重要?击退洛口贼军,只需坚守两个多月,大河化冻之后,粮草、器械自来。” 大帐内静悄悄的,军将、幕僚们都不说话,还在暗暗消化刚刚传来的这个军报。 “将军,如今还是应尽快赶往洛阳。”有幕僚建议道:“胡帅北上,胜负暂且不论,洛阳一定极为空虚,须得做好万全准备。” 寇彦卿缓缓点头。 “万全准备”的意思就是,一旦胡真北上失败,那么空虚的洛阳需要大军守御。 夏贼突入的方向只有两个,一个是白司马坂,一个是洛口。而在这两条路的侧翼或者说后方,还有河阳南城、洛口仓、巩县等据点,不料理完这些后路上的钉子,夏贼是不敢大举南下的。 但如果胡真失败了,葬送了数千兵马,让贼人知道洛阳空虚,且还囤积着不少粮草、器械,那么他们就有很强烈的南下冲动了。 “立刻拔营!”寇彦卿霍然起身,道:“大张火把,连夜赶路,明日清晨前,我要在洛阳故城休整。” 命令一下,刚刚扎完营休整的长直军将士们没有任何怨言,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完营地。整个过程部伍整肃,没有喧哗,一切有条不紊,显示了高超的素养。 “将军,要不要遣人守下偃师?万一洛口、巩县陷落,有偃师在,还可牵制一下贼军。”有幕僚建议道。 寇彦卿思忖了一下。 他从偃师撤退就是因为后路不稳,如今手头有九千精悍善战之士,似乎可以清理后路了,但怎么说呢,他有一个不太好的预感,如果此时派两千人到偃师驻守,很可能就再也看不到他们了。 这个感觉很没道理,但寇彦卿觉得可能性很大。长直军是梁王嫡系,不能毫无价值地死在这里,为此他连胡真的命令都爱理不理,一切为了存在。 “不了!”寇彦卿叹道:“这场仗,不知道打的什么劲!乱,乱,乱!洛阳兵少吗?一点不少!但这边一坨,那边一群,力量分散,无法呼应。偃师太危险了,到洛阳故城后,我留两千人戍守,如果贼军大举前来,尚可隔河对峙,稍稍阻挡一下。现在先回洛阳!” 说罢,翻身上马,朝着西边最后一缕阳光的方向而去。 第二十三章 死地 洛阳东北直达河阳的大驿道上,数千人正在快速行军。 打头的是驻守白司马坂的两千五百步卒,由天德军使蔡松阳亲自带队。在他们身后,还有从筑城工地上临时拉来的三千土团乡夫。 五千余人轻装疾进,与胡真一样,没携带什么辎重,只持数日干粮,往洛阳方向而去。 但他们的首要目标并不是攻击洛阳城。蔡松阳其实想这么做来着,但符存审坚决拒绝了,让他们可以尝试着攻打洛阳,但如果贼军守城坚决,则不要勉强,立刻直趋洛阳以西的蒋桥,扎营立寨,坚持数日,等待援军。 另外,天德军一千骑卒、豹骑都全数南下,同样不要管洛阳,至郊野搜集粮草,联络附近的蕃骑,然后南下伊阙,看看有没有机会袭占这个关口。 下达命令的时候,符存审深切地感受到了飞龙军被调走的痛楚。 骑兵能攻城吗?没有这个能力啊。如果飞龙军在此,一人双马,携带奶粉、干酪、豆子,足够维持十日以上的消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南下伊阙,堵住这个洛南道口,后面还不是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胡真手底下这些人,只能从其他更难走的小路逃窜,其间损失有多大,不问自知。 “符存审不听我言,可恨哪!”蔡松阳一路上骂骂咧咧个不停。 “徐怀玉能逃吗?逃不了!” “朱友宁能逃吗?逃不了!” “既然逃不了,为何不先取洛阳?” 部将、幕僚们全都闷头赶路,唯有蔡松阳一个人的大嗓门回荡在山间。 新安县在洛阳以西八十里的崤函谷道尽头,路弯弯曲曲,并不好走。事实上即便全是好路,徐怀玉手下那帮人也走不了! 当李唐宾手底下数万人是摆设么?新安这种大城,五千佑国军外加五千土团乡夫才够守御,你人一走,攻城方很容易就能发觉。况且人家一直有斥候绕道到新安东面侦察,大队人马的撤退根本隐瞒不住。 说白了,他们被粘住了!从这场战争一开始,他们就注定撤不了了,除非夏军南下的这场战役失败,全军退回黄河北岸。 朱友宁的那帮人倒是有可能跑掉,因为他们当面没什么压力,想撤的话,不会出现追兵撵着屁股赶的事情。但如果动作慢了,那就只能翻越熊耳山跑路,辎重肯定带不走,路上还不知道要走散多少人。 “军使,其实符将军的方略也没错。”有幕僚劝道:“洛阳就在那里,也跑不掉,消灭梁贼才是根本。若打下了洛阳,但梁贼全跑了,也没甚意思。若尽灭梁贼,洛阳还不是掌中之物?说不定自己就开城请降了。古来洛阳战事,从来都是外围争锋,外围战事失败,洛阳很难保住。” “我用你教?”蔡松阳瞪了他一眼,怒道:“符存审定是嫉妒我攻取洛阳之功,想自己来。” 幕僚瞠目结舌。话说到这份上,他也不好再说了。 洛阳是有极大象征意义的,这毫无疑问。 当年李泌建议肃宗不要急着收复洛阳,可令郭子仪北出塞,绕道云州攻入幽州,李光弼出井陉,亦入河北,先“覆贼巢穴”,但肃宗忍受不住收复洛阳所带来的政治上的好处,拒绝了。 洛阳,可是被称为神都呢。这份功劳,谁不眼红? 骑兵从另外一侧呼啸南下。时间紧急,他们也难得奢侈了一把,可以在行军的时候骑马了。 而在蔡松阳东北方的平洛城,天德军副使杨晟也弃了城寨,带着三千步军、两千土团乡夫出发了,沿着山间驿道,直趋石桥店、洛阳故城。 洛阳通往河阳的两条道路, 一条便是往东北方直走,出邙山抵达白司马坂,行程三十里;另外一条则是向东经洛阳故城,抵达石桥店,然后折向北,出邙山后亦通河阳。 河阳、洛阳、石桥店,连起来就是一个三角形。一般而言,向东再折向北的这条路是主路,虽然远,但路好走。 夏军设的两个寨子也是堵住了这两条路的出口。如今天德军、豹骑都全军南下,自然也是沿着这两条路进兵了。 至于他们留下的位置,则由天雄军递补。 这是把预备队也填上了,是胜是负,在此一举。 洛阳城内,马嗣勋与段凝相对而坐,举棋不定。 “段巡官,你说的这些,我也想过。”马嗣勋叹道:“身处局中,日夜推演战事,始终不得其法。若我为胡帅,亦不知这场仗该怎么打。” 段凝起身给他倒了杯茶,安慰道:“乱世浮萍,只能随波逐流,随遇而安。” 马嗣勋没有回他,继续自顾自说道:“剔除那些战力不足的土团乡夫,佑国军有一万五千人,长直军有万人,保胜军万人,河阳衙军亦有两千,兵少吗?不少!我猜,夏贼两路进兵,兵力并不会比我雄厚多少。” 事到如今,再傻也知道夏军的意图和部署了。 北方集团,应该还是高仁厚为帅,大军南下,分东西两路。西路一部监视住河阳南城,一部试图穿越邙山进入伊洛河谷盆地;东路进入洛口,围攻洛口仓、巩县,截断洛水航运,同时派人到罂子谷设寨,以拒可能从旋门关而来的梁军大队。 制定这个计划的最根本逻辑,就是伊洛河谷盆地太过狭小,供应不起大军,且在他们派出的骑兵骚扰下,百姓很难安心耕作,时间拖长了的话,洛阳这几万人将不战自溃。除非梁王花费巨大代价陆路转运粮草,但山路崎岖,道阻且长,一旦遭到正在汴州腹地闹腾的夏军骑马步兵的袭扰,供给线将会变得十分脆弱。 这么“肤浅”的阳谋,一定是出自邵贼,马嗣勋有七成把握。 谷技 但正所谓大巧若拙,这种“肤浅”的方略还真不太好对付。因为他没有运用欺骗、诱惑、离间、策反之类的需要敌人配合、需要敌人犯错的手段,完全直指你的根本弱点。你应对正确也好,应对错误也罢,都无所谓,我就这么打。 或许,邵贼还有更深一层谋略——嗯,这是马嗣勋深思熟虑之后的“脑补”。 汴州、洛阳两点之间,让你救来救去,疲于奔命,最后被他悍然出手,歼灭大量能战之师。 而这些能战之师,在面对面决战厮杀之时,未必会败,甚至可能大败夏贼。但如果一直被这么来回调动,露出点破绽,很可能在无法发挥自己真实实力的情况下就被歼灭,这似乎是邵贼一直在追求的事情。 他总是喜欢将自己部队的状态调理到最佳,然后让敌人的状态变得极差,然后再击败伱。 当然,这是符合军事原则的。在双方实力相若,且都维持上佳状态的情况下决战,那是蠢猪,是兵书中极力避免的,邵贼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其实如今局势并未完全败坏。”马嗣勋又道:“段巡官可知,长直军已经离了偃师,全军回撤?” “可是因为后路不靖,故撤回扫清后路?”段凝问道。 “是,也不是。”马嗣勋说道:“胡帅、寇将军本应力往一处使,要么救援巩县,并固守住,等待三月大河化冻,水师开来。要么打穿前往河阳的通路,与霍将军部呼应。但自去岁调走了十五都佑国军,调了长直军万人过来后,洛阳真正听胡帅指挥的部队便不多了。寇将军应是得知胡帅北上之后,洛阳空虚,又后路不靖,故火速回援。但其实,洛阳这个地方,占不占又如何呢?” “城池狭小,只是一个屯兵之所,此其一。” “粮草、器械均在仓城,此其二。” “兵力寡弱,不值得大动干戈,此其三。” “夏贼的目标,应该也不是洛阳,而是徐怀玉、朱友宁二部,洛阳不过是附属品罢了。” “寇将军的目标,也不应是保住洛阳,更应该集结各部,尝试着挽回局势。” “洛阳,就是个死地。夏贼来了,若北边久攻不克,又被长直军截断归路,则全军覆没。寇将军来了,河阳、巩县被突破,再被抄截洛南三关的话,亦坐困死地。” “咱们身处死地,应坐观成败。” 马嗣勋一口气说了很多,段凝听后沉吟不语。 “君大才,某叹服。”良久之后,段凝起身行礼,道:“今只问一句,若寇彦卿至洛,我等如何应对?” “城内不过两千衙兵,心思未必全一样。长直军若来,我等若拒守,可守得住?”马嗣勋反问道。 “怕是守不住。”段凝道。 城内其实有三千兵,两千佑国军,还有千名这两天征来的土团兵。另外,仓城那边还有千余州兵土团,但他们就未必愿意听马、段二人的了。 “既然守不住,不如一切照旧。”马嗣勋道,说完他顿了顿,又道:“若夏贼进抵洛阳近郊,说明胡帅已败,可暗中遣使联络,但万不可遽然开城迎降。” 段凝有些迟疑,如此首鼠两端,真的好吗? 但让现在就押宝谁能赢,确实风险又太大。便是胡帅北上没能成功,乃至全军覆没,似乎也没让局势完全崩坏。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一名家仆打扮的人走了进来。他凑到马嗣勋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朱友宁来了,多半是之前胡帅下的命令。”马嗣勋说道:“来了五千人,能打的应有一半,已至永济桥。” 永济桥在洛水上,离洛阳约九十里,三四天的路程。 “朱友宁运道不错,徐怀玉就没得跑。”马嗣勋笑道。 段凝低头沉思。 看来胡真还是做了一些布置的,而且完全没和他们说。 仔细代入胡真的立场,他的任务并不是守住洛阳城,这座破城有个屁价值。他很清楚自己的主要任务,那就是维持好河洛这条防线,不令其崩溃。 突然之间,又一阵脚步声响起,这次是马嗣勋的亲兵。 此人见屋内还有他人,有些迟疑。 “但讲无妨。”马嗣勋道。 “将军,有溃兵回来了,在外叫门。”亲兵说道。 屋内气氛陡然一沉。 第二十四章 激战 “开门!快开门!” “一天没吃东西啦,快开门啊!” “救我,救我啊!我是河南县金谷乡的,快救我!” “夏贼还没来,先放我等进去吧,都是袍泽。” “罢了,不开门算了。我走了,回家躲上月余,下月春耕。” 城外吵吵嚷嚷,数百名溃兵神色惊恐,仿佛惊弓之鸟一般。 段凝眼尖,看到一些溃兵直接进了城外的街区。数年以来,一些废墟被清理了出来,就地利用材料修建了房屋,很多人居住在那里,这会直接就开小差回家了。 仓城那边也纷乱不休,百余名溃兵涌在那里,破口大骂。城上在说些什么,但没人听,纷纷叫嚷着开门。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溃兵一下子炸了,纷纷钻进了废墟之中。 马蹄声渐渐近了,段凝先是松了一口气,刚才听声音以为有数千骑呢,结果一看才千余人,就是马多了一些,一人三马,有的马背上驮着盔甲、器械,有的马背上驮着皮囊、包裹和小箱子。 但很快又震惊了起来。打头那数百骑,应该是战兵吧?清一色白马,个头很高,看着就很雄骏,马上骑士手持短剑、铁锏、马刀之类的兵刃,顾盼自雄,威风凛凛。 战兵后面是上千辅兵,一人双马,一匹骑乘,顺带挂载些小玩意,一匹驮着四个箱子,挂在马背两侧。 真他妈奢侈! 五百骑的战兵,就有一千人伺候,总共配置了近四千匹马——多出来的空马应该是备用马匹,顺便驮载一些物资。 “豹骑都。”马嗣勋走了过来,轻声叹息:“听闻邵贼建了六个官办牧场了,附庸的各部落也有不少马。大通马行在中原大名鼎鼎,契丹马商、奚人马商、回鹘马商在他们面前不值一提。” “丢了河阳,是梁王这些年来所能犯的最大错误。”留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后,马嗣勋直接下来城楼,远远还飘来他的声音:“严加守备,不得开门!” 段凝怔怔地转过头,神思不属。 豹骑都根本没管这些溃兵,从城西穿过,消失在了驿道尽头。 过了一会儿,又一阵马蹄声响起。 这次是轻骑兵,观其装束,似乎是蕃人,一共七八百骑,越过临都驿,呼啸着南下。 “不好,这是去洛南的。”段凝若有所悟。 他想起了之前马嗣勋说的话,发动战争,孤立洛阳的战略是邵贼定下的,但这种深入穿插,大范围迂回的战术,绝非出自邵贼手笔,更像是某个草原出身的蕃将指挥的。 段凝匆匆下了城楼,打算再找马嗣勋谈一谈,夏贼的胃口实在太大了,竟然想把这些人全包住,但他们打得下洛南三关吗? 唉,不掌兵就是麻烦。段凝现在愈发渴望能掌握一支军队,哪怕只有数百人也好,关键时刻兴许就能发挥作用。 酉时,二人刚走没多久,又一支军队到了洛阳城下,开始叫门。 马嗣勋、段凝二人再度登上城楼,面面相觑。 天色有些昏暗,但那杆大旗上的字还是认得出来的:天德军使蔡。 “贼将蔡松阳!” “起码五千之众。” “胡帅呢?战殁了?” “或是被擒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胡真带着七千人北上,那四千土团乡夫没了也就没了,其实问题不大,三千佑国军的损失有点伤,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便是没有损失,窝在洛阳城内,又能怎样?夏贼若压过来数万人马,最终还不是和霍存一样的结局? 但胡真人呢?莫不是真死了? “段巡官,一会天黑之后”马嗣勋凑到段凝身边, 低声说道。 “也罢,我便走上一遭。”段凝深吸一口气。 城外叫了一会门后,见没有动静,蔡松阳懒得继续尝试,他派了五百衙兵,带着两千土团乡夫进入洛阳废城,挨家挨户清理,搜集粮食。 期间有意外收获:躲藏于此的溃兵被抓了出来。 他们乱了建制,数十人一伙,各找了块地休整,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见到天德军士卒成群结队冲进来时,没几个人提得起抵抗的意志,纷纷投降。蔡松阳遣人收拢起来,大概五六百人。 看了看周遭的废墟,蔡松阳突然觉得在此筑营或许比蒋桥更合适。当年李罕之、张全义在洛阳废墟内划分地盘,构筑营垒工事,与人打巷战,其实也不错。 “来人,驱使降兵,去攻仓城,老子要先端了这个地方。”定下计议后,蔡松阳下令道。 洛阳故城以西的平乐园,大群骑兵蜂拥而至。 王合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右手一松,离弦之箭飞出,一名梁兵应弦而倒。 谷礒 长直军的少许游骑被打得狼狈窜回,在步兵的羽翼之下苟延残喘。 夏贼实在太多了,足足千余骑,从各个冲出来,左右呼喝,连连驰射,打得他们这两百骑站不住脚,只能退回来寻求步兵保护。 寇彦卿气得想斩杀一批游骑立威,但想想还需要他们侦察情况,死一个少一个,便作罢了。当下喊来几名偏裨将校,令他们带着步卒,手持步弓、长枪,在前方开道。随后又把辎重车辆置于两侧,防备骑兵从侧翼袭扰。 这样一来,安全是安全了,但速度一下子降低了很多。眼看着洛阳还在二十里外,他有些焦急。 贼骑如此袭扰,稍微有点脑子都能猜出来,定是有大队贼军越邙山南下了。 顶着袭扰向西走了半日,不过才走了七八里,眼看着将士们脸上全是疲累之色,寇彦卿也不得不下令扎营休整。 战兵开始列阵,并向外前进,用强弓劲弩驱逐夏军游骑。 辅兵从辎重车辆上取出各种物事,不紧不慢地扎营。一些夏军遗留下来的伤马、死马也被拖了回来,宰杀吃肉。 寇彦卿心中焦急,他不太确定洛阳是否还安全,现在消息全无,音讯不通。也只能等到入夜后,悄然派出斥候向西查探了。 这仗打到现在,他们就像被人蒙蔽了耳目一样,一切都朦朦胧胧,看不清整个战场的全貌。 不过寇彦卿的信心并没有丧失。 看看那些打了多年仗的老兵锐士吧,走了大半夜的路,然后又硬顶了一上午的贼骑骚扰,到现在才稍有疲态,且还能鼓起余勇,驱逐那些蕃兵游骑。有这样的兵在,睡觉都能睡得安稳,走到哪里都全然不惧。 夏贼莫不是想吃下我这支部队?寇彦卿笑了,来吧,试试看。 洛口仓外,火光冲天,杀声遍野。 赤水军使范河登上了一处高坡,俯瞰南原上的仓城。 城外到处是燃烧着的火堆,他知道,那是被敌军毁坏的攻城器械。 城外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壕沟,有些是敌人挖的,有些则是己方挖的,限制贼军夜间出城袭营。 城内守军已到了最后时刻,千余人出城死战,试图溃围。 河中衙军、玉门军拼死抵挡,骑兵冒着箭雨穿插到贼军身后,试图堵截。 双方都打出了真火,火光照耀之下,满脸狰狞之色。 在梁军看来,夏贼的攻城好没道理,一波接一波,根本不给人喘口气的机会。正常攻城的节奏哪有这么快的?一波退下来,不得整顿么?但人家就是不,各部轮番上阵,不计伤亡,抢攻猛攻。 最先溃退下来的军士就地斩首,头颅扔了一地。无论是附庸军队、土团乡夫还是他们自己人,尽数斩杀,不留一丝情面。甚至有一名武学生溃逃,都被斩了。 如此严刑峻法,换一般军队早兵变了,但赤水军还能稳住,不容易。 河中军士是这些年被夏军的阴影压得喘不过气来,加上精壮被抽了一波又一波,刺头也死了一批又一批,只小规模躁动了一次,很快就被镇压。 玉门军则有一股子蛮劲,他们眼里只有财货,而范河恰恰许下了重赏。赏钱到位,他们不介意拼命。草原上一个不留神就死了,什么也没有,眼下还有发财的机会,完全值得搏一把了。 “梁贼溃了!”山下响起了热烈的欢呼。 范河定睛望去,却见一千蕃骑已经穿插到位,截住了出城贼兵的后路,四方夹击,将这千人彻底击溃。 突围不成的梁人溃兵跑得满地都是。 有人拼命往黑暗的地方钻。 有人跑着跑着被骑兵追上,砍倒在地。 有人跑不动,干脆跪在地上,弃械投降。 还有人坐在地上大哭:“攻城哪有你们这么攻的?日攻夜攻,死了那么多人,怎么还攻?” 围上来的河中军士面色凄然,数日就攻破洛口仓,震惊各方,但付出的代价是什么?没人愿意多谈,反正死去的军士不会说话,唉! 玉门军使龙润组织了两千人快速进城。城内其实已经没兵了,他们进去是为了救火。 夏军围城数日,梁人被如此高烈度的攻城战吓破了胆,数日内就死伤千余,眼看着根本等不到援军到来就要全军覆没,不得不下令突围。但突围前,这帮天杀的居然还放了火,试图将城内积存的粮食、干草及其他物资烧毁,不留给夏军。 范河脸色阴郁,他有点想杀俘了,但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驱使降兵攻巩县,似乎更好。 “大战方歇,明日休整一天。玉门军扑灭余火后,就地补给器械、物资,明日直接南下,去偃师。”范河下令道。 令骑翻身上马,朝仓城奔去。 洛口仓已克,没必要将所有人都屯于此处。听闻符存审那一路已经派兵南下,范河不打算输给他,故遣玉门军火速逆洛水而上,尝试进攻偃师县。 洛口这边,还剩个巩县! 兵法有云:路遇敌城,须下之或备之。“备”是没法备了,太占用兵力,还是得“下”。 第二十五章 艰难的决定 数十骑掠过洛阳,惊疑地看着城北高高飘扬的旌旗。 那是一片废墟,多年来只清理了一部分。挑能用的材料建设居所、仓库、驿站、马厩等各类设施,剩下的就任其荒废,很多原本修缮下还能用的建筑都慢慢倾颓坍塌了。 废墟之中隐隐传来喊杀声,胡真闭着眼睛都知道,那是夏贼在攻仓城。 “走,进城!”胡真带着亲兵奔到了修缮完好的上东门外,遣人叫门。 “马十将,快开门,胡帅回来了,开门啊!”亲兵喊叫的声音很大,城头似乎有人影闪过,不过很快又没动静了。 胡真心头掠过阴影,脸落了下来:“继续叫。” “段巡官在不在?段巡官、马十将,快开门,胡帅回来了!” “我是胡帅亲将、滑州郑四,曾经与马十将饮过酒,还往新安押运过粮草,就是上月。绝非贼人冒充,快开门!” “尔等难道要反了吗?胡帅的大恩大德都忘了?狼心狗肺的东西!” 亲兵喊得嗓子都冒烟了,城头终于出现了马嗣勋的身影。 只见他够着头看了下,随后大声道:“贼人已至洛阳左近,夜中不敢开门,军法所在,不敢违背。” 说罢,直接跑了,再也没出来过。 胡真的脸在月色照耀下阴晴不定。夏贼似乎发现了这边的动静,已经派遣小股游骑过来了。 胡真之前被夏贼骑兵追了一整天,损失了一半人后,才借着夜色逃脱,远远兜了一个圈子回到洛阳。他可不想被什么小人物给当做滔天大功给擒了,招呼了下之后,带着人马向东走了,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马嗣勋又从城头冒了出来。仓城那边的战斗愈发激烈,看样子已到关键时刻,他心中焦急万分,没兴趣再考虑胡真对他的看法了,直接下了楼,询问段凝出使夏营的细节。 胡真东奔了近十里,然后吩咐众人下马,吃点食水,恢复精力。直到天明之后,方才继续东行,然后撞上了正与夏军游骑反复纠缠的长直军寇彦卿部。 “胡帅?”看着一脸风尘之色,连兜盔、璞头都掉了的胡真,寇彦卿眼神一凝,随即明白了一切。 七千大军,白给了。 “洛阳有变,马嗣勋、段凝不可靠,怕是已生异心。”胡真言简意赅地说道。 乍一听闻,寇彦卿也有些吃惊,不过随即想到胡真北上攻白司马坂大败,就觉得很正常了。如今这个形势,有点想法是正常的,马嗣勋还不是汴州人,而是濠州降人,能有屁的忠心。 想到这里,寇彦卿就有些感慨。不知道怎么搞的,梁王这几年特别信任新人、降人,对老将多有冷落、压制。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若梁王不这么做,他们这些汴宋本地将才也没机会冒头。梁王,在用他们这些新人、客将对冲元从老人的影响力,确保整个汴州只有他一个人的威望最高,没人可以威胁到他的地位。 唉,不想这个了,还是好好琢磨下眼前这个烂摊子怎么收拾吧。 “胡帅意欲何为?”寇彦卿直截了当地问道。 这是一个不太好回答的问题,胡真也是沉吟了好久才道:“昔年大王令我镇洛,余皆不问,唯有一事再三叮咛。扼崤函之险,以御西贼。” 寇彦卿缓缓点头,道:“洛阳一失,崤函之险尽矣。” “我不敢辜负梁王大恩,眼下这局势还可振作一番”说到这里,胡真顿了一下,似是意识到长直军是梁王嫡系,名义上归他指挥,实则自行其是,便用商量的语气说道:“我欲回洛阳,先逼马嗣勋、段凝就范, 击破夏贼蔡松阳部,然后再北上与夏贼大战,是成是败,在此一举。” 还来?寇彦卿挑了挑眉,不答。 “寇将军?”胡真看着他。 寇彦卿移开了与胡真对视的目光,叹了口气。他知道胡真的难处。 洛阳丢了,他必定无法与梁王交代,因此想着搏一把,看看能不能挽回局势。 “胡帅当知,夏贼是两路进兵。洛口那边,我派出的信使至今未回,怕是已凶多吉少。”寇彦卿说道:“若巩县、洛口尽失,夏贼后路无忧,定然派兵溯洛水而上,经偃师、石桥店直奔洛阳。又知夏贼已从白司马坂南下,进至洛阳北。说不定,再过两日,石桥店、洛阳故城一带也会出现夏贼,三路大军齐至,我军战得了一路,战得了两路,可战得了三路齐至?” 其实,寇彦卿被朱全忠欣赏,也不是没有原因的,至少他把夏军的进军可能判断了八九不离十。 玉门军龙润部近四千步骑明日就会出发,沿着洛水西南行,先锋两日内即可抵达偃师,大队人马三日内必到。 而天德军副使杨晟所率的数千人马,此时正在石桥店以北七八里的地方宿营。明天日落之前,肯定能抵达洛阳故城。 至于蔡松阳所部,此时正在洛阳城北的废墟内与贼激战。 三支箭齐发,寇彦卿虽然没看到,但他已判断得差不多,只不过还不知道夏军具体出动的时间和此时的位置罢了。 “洛阳北边的贼军不多。”胡真忍不住劝道:“数日前我已传令朱友宁,令其率军东来,若长直军汇合朱友宁部,全军万余,急攻蔡松阳,先将其吃掉,然后便从容多了。” 寇彦卿定定地看着胡真,一把年纪的元从老将了,用这种低三下四的语气求他,确实不容易,但是—— “胡帅可知夏贼来了多少兵马?”寇彦卿反问道。 “就目前看来,只出现了天德军的番号,围困河阳南城应还有一军或两军。”胡真说道。 “我部抓获了几个贼兵,拷讯得知,贼众不下十万。”寇彦卿说道。 胡真沉默。他也是老将了,当知这个数字是靠谱的,或许更多。不然,根本不可能排出这么大的场面。 “胡帅,何必呢?”寇彦卿叹了口气,道:“便是洛阳真丢了,又如何?” 洛阳是个盆地,四面八方被东西二崤山、熊耳山、嵩山、邙山等山脉包围着。就其东向通道而言,就只有延伸到河岸附近的嵩山余脉之大伾山这一条。大伾山在靠近河岸的地方稍稍平缓了一些,古人缘河开辟山道,并置关,也就是成皋关、汜水关、虎牢关以及如今国朝的旋门关。 旋门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魏孝文帝都洛,置东中郎将府以镇之——河阳北城为北中郎将府。隋大业年间,又有虎牢都尉府,关府并置,可见重视。 庞师古又不傻,这个地方当然要留守重兵了。因其地势,无论从哪个方向都很难攻,故想从洛阳向东,沿着黄河进入地势平坦的郑州,旋门关是必须要拿下的。 谷砇 “君何意?”胡真脸色一变,问道。 “梁王镇汴,非镇洛。”寇彦卿提醒道。 这意思很明了。就汴州而言,洛阳这座废墟没什么意思,那个盆地也小得可怜,农业价值不大,那么河洛对汴州的重要性在哪?当然是地势了! 邵贼从西向东攻,已经攻到了新安,但还没出茫茫大山。便是将伊洛盆地让给他又如何?洛阳东面还有连绵的群山,要翻越这些山以后,才能见到一马平川的地势。 胡真很快明白了寇彦卿的意思,那就是如果实在不行,还可以放弃平坦的盆地,守好这些关隘就是了。这些城塞两侧高山耸立,就中间一条狭窄的谷道,往往还是山道,有的还九曲十八弯,光靠地势就能让夏贼欲仙欲死了,何必在洛阳死磕呢? 但胡真摇了摇头:“若就这样丧师失地而走,说不过去。” 寇彦卿也沉默了。 涉及到这方面,他也没把握。万一梁王震怒呢?即便他是梁王爱将,统率的亦是长直军嫡系,可吃得消雷霆之怒? “寇将军,我还是要回洛阳。”胡真说道:“若事有不谐,你大可率部退走,便说是我下的命令,无妨。” 寇彦卿闻言有些触动,叹道:“罢了,便随胡帅走一遭吧。” 胡真大喜,道:“放心,实在不行,还可走洛南三关。” 洛阳盆地向南,还有三关,自西向东分别是伊阙、太谷、轘辕三关。 其中,位于洛阳城南二十里的伊阙关最为重要。但就是这条最好走的路,也颇为“险仄”,目前有一千长直军守御。 伊阙关很险,但过了此关后,却可进入地势平坦的伊水河谷地,土地肥沃,水草丰美,折向东南可直入汝州。 太谷关在洛阳东南五十里的山谷中,当通谷谷道,“两岸陡绝,山径崎岖”,出谷道可至颍阳县。 轘辕关在偃师东南五十五里,山路险隘回旋,凡十二曲,将去复还,故得名。出山可至登封县。 太谷、轘辕二关,各有佑国军五百兵戍守。 这三个关,其实守军都挺少,原因自然是处于腹地之内,有点人象征性守一下就好了,实在没必要靡费兵力。 胡真、寇彦卿定下计议,当下也不着急,一直休息到第二天清晨,方才拔营启程。 七千大军赶着大车小车,往十二三里外的洛阳而去。 已经是正月初七人日了,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蔡松阳踩着满地的残肢断臂,走进了仓城。 说是一千守军,其实只有八百,半是州县兵,半是土团乡夫。 战至半夜,死伤近千,杀贼三百余。后来经降兵相劝,保证不杀之后,有土团乡夫缒城而出投降,但那些州兵抵抗到了天明,最后全军覆没。 蔡松阳搞不清楚他们有什么好抵抗的,谁来给他们发赏?谁来表彰他们的功绩? 或许此时天下多的就是这种死硬分子。 “死不足惜!”他一声令下,最后投降的数十人全部枭首,血溅当场。 盘算了下手头的兵力,还有降兵四百多、河阳土团乡夫两千二百人、天德军两千一百人。 仓城内的粮食其实并不多,不过三四万斛罢了。也就够河洛的梁军月余消耗。 洛阳城内应还有粮食,新安、莎栅等地多半也有存粮。如果还不够——这是肯定的——那么就只能在附近各县就地征粮了,这应该就是梁军在洛阳的后勤系统的大体组成。 打了一夜的仗,军士们都非常疲累了。休息到午时,大伙吃了饭,风雪愈发大了,蔡松阳走出营垒,四处观察,却见整个大地一片白茫茫。 “马嗣勋、段凝之辈,煞是可恶!”被冷风一吹,披着铁甲的蔡松阳只觉浑身寒意直涌,同时怒气也蹭蹭地往上直冒。 首鼠两端之辈,待我进城之后要你们好看! 两名信使一前一后从北方驰了过来。及近,下马,快步上前,将一份牒文交到蔡松阳手上,解释道:“符将军的命令。” 蔡松阳拆开一看,冷笑一声,道:“符存审怪我呢。” 信使低下了头,好像风雪太大了,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要留下朱友宁、寇彦卿,这个想法很好,但兵呢?”蔡松阳仍在发着牢骚:“你倒是赶紧打下河阳南城,南下增援啊!” 符存审其实也是转达高仁厚的命令,即尽可能留下更多的梁人大军,不令其遁走。 但这需要足够的兵力,兵在何处? 寇彦卿部几乎已经抵达洛阳东郊,朱友宁部已至甘水驿西二十里——对了,朱友宁率部前来的消息还是段凝私下里透露的,这算是他立下的唯一功劳了,至少在蔡松阳看来是这样。 夏军方面,玉门军还在前往偃师的路上,杨晟部则抵达了石桥店,随即向西,抵达洛阳故城区域,与留守此地的长直军两千人对峙,随时开打。 这两部加起来不过六千多有战斗力的部队,另外几千土团乡夫关键时刻真不顶事。 蔡、杨、龙三部,其实兵力上没有任何优势。可能也就是比人家多了千余蕃骑,战场侦察、遮蔽比较占便宜罢了。 只能等天雄军南下了,如果这一万步卒加入战场,那么将把握大增。 哦,对了,我们也不能忘了天德军的一千骑兵。事实上他们已经在飞熊军副使、豹骑都指挥使王崇的率领下,进至伊阙关附近。 第二十六章 抄截 关城笼罩在一片白雪之中,依稀可辨褐色的木楼、白色的石围子、青色的砖房以及黄色的土墙。 关城前的山道已经封锁了起来。税吏税丁们曾经在此收钱,但这会不见了踪影,应该是撤到关城里了。 山上居然有人在冒雪伐木! 用经验判断一下,应该是守军征发伊阙县的百姓为他们准备木料,修补城墙用的。 那么是不是也征发了县镇兵和土团乡夫呢?可能性极大!就算现在还没有,多半也快有了。 王崇遣了十余蕃骑上前,才走了数十步,两骑突然栽倒在地。骑士一跃而起,躲避飞来的箭矢,马儿痛苦地倒在地上,腿好像别断了。 两侧山坡上飞来了更多的箭矢,骑士纷纷走避,留下了数具尸体。 “贼人已经有备,拿不下了,撤吧!”王崇遗憾地下达了命令。 豹骑都的将士们有些不甘心,想披甲步战,蕃人野蛮劲上来了,也想攻山。 王崇看了看他们的罗圈腿,放弃了。 若邵大帅在此,多半也会赞同王崇的意见。蕃人就算了,豹骑都的骑兵都是精挑细选的,骑术绝对上佳,损失在这里太可惜了。 他们中很多人从小骑马,姿势或多或少有点问题,有人以前很穷,还无钱装备马鞍、马镫,直接光背骑马,骑术固然上佳,但骨骼发育不太健康。 这样的骑兵下马步战,步兵还能被打败,那得多菜啊。至少在蒙古人征埃及时,双方于山谷中相遇,地形不利,蒙古人与马穆鲁克皆下马步战,蒙古人是被砍得几乎全军覆没的。 马穆鲁克是从小习武的职业武人,敢打敢拼,长直军也是多年高强度厮杀的职业武人,也敢打敢拼,没必要与他们步战。 三千余骑兵一溜烟跑了,只留下了雪地里无数的马蹄印。 王崇计算了下携带的补给。 出来才两日,身上的干酪、奶粉、肉干之类的食物还能吃八九天。黄豆、黑豆带了不少,那是喂马的,人不会吃,之前在洛阳近郊也搜集了少许粟麦,足够马儿吃一阵子了。 不急于回去补充,可以在野地里继续游荡,寻找歼敌良机。 什么?风雪大?武人行军打仗,吃冰卧雪寻常事也。李克用经常在大雪时节出兵,河东那帮牲口都能忍受,你不能忍? 往回溜达的路上,王崇还接到了信使。令他意外的是,不是西路军符存审那边的消息,而是东路军范河那边的:玉门军龙润部分兵一部去取轘辕关,主力已向偃师开进。 结合到之前收到的命令,蔡松阳、杨晟、龙润三部夹击而至,那么需要他们做什么就很明了了。 “找个隐蔽点的地方扎营,恢复马力。” “侦骑四出,扩大搜索范围。” “尽可能收集粮草,不要给贼人留下。” “马将军,不能开城。”洛阳城头,段凝道:“昨日不让胡真入城,虽有夜中不得开门的推托之辞,但已然恶了胡真。若真让他进了城,有长直军在侧,我等死无葬身之地矣。” 马嗣勋的脸色不是很好看。骑墙骑到现在,好像要被逼站队了。他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段凝,昨晚他有些犹豫,想开门,又不想开,最后是段凝强烈建议他不要开,还附近有夏军,胡真不敢久留,必走。等到今日战局明朗一些,再做计较。 这厮,去夏营谈事,肯定有隐瞒。 不过现在不是翻脸的时候,马嗣勋想了想,道:“是否只有一条路了?” 段凝退后一步,躬身行礼道:“局势若此,但凭马将军做主。” 马嗣勋只觉一阵气血上涌,差点拔刀劈了这货。不过他总算有点理智,生生咽下了这口气,转头望向城外。 城外的战斗已经进入白热化。 北城废墟之内,夏、梁双方军士正在街口激烈争夺着。 蔡松阳利用残破的房屋作为城墙,在街口堆放了很多乱石、木料,修建了一个营门,此时双方正在营门口大战。 毋庸置疑,这样的地形,根本谈不上什么阵型,撑死了有小组配合罢了,因此杀起来就是一通乱战。 街口也狭窄,长直军投入不了太多兵马,只出了数百军士,互相配合着前进。 梁贼果然精锐,双方甫一交手,堵着营门的天德军士卒就有些抵敌不住,死伤惨重,被压得步步后退。 “弓手呢?给我射!”蔡松阳怒吼一声,手持一杆长槊冲了上去。 两侧坍塌的废墟顶上,半完好的房屋梁上,甚至是窗户后面,土团乡夫们纷纷挽弓,箭矢如雨点般落下,敌军前进的势头为之一顿。 蔡松阳刚挺槊刺死一人,却见左前方扑来一名梁兵,此人手持重剑,作势欲斩。亲兵见状,下意识迎了上去,却见此人虚晃一招,让过亲兵捅来的长枪,长剑重重斩下,亲兵头颅高高飞起。 又一名军士顶了上去,只一下,就被人重重地劈在了胸口。他忍着剧痛,用濒死前爆发出的巨大力量死死抱住对面的梁兵,蔡松阳抽出佩剑,从背后将贼人刺死。 这帮贼兵,武艺确实不错,但最强的应该还是经验,那种生死关头的直觉,拿捏得非常到位。 刚才有名梁兵,蔡松阳持剑搏杀,竟然让他连续躲过两次必杀,第三下才弄死。这其实很不可思议的。两名武艺差不多的军士面对面生死搏杀,很多时候一下就分出了胜负,很少要第二下——需要第二击才能杀死敌人的军士,一般而言活不了太久,职业武人之间交手,生死立分,要求就是稳准狠快。 夏军土团乡夫的箭雨逼退了梁兵的攻势。梁人也从后方调来弓手还击,射得贼准,蔡松阳都他妈中了一箭,恼火万分。 谷埚 “街道狭窄,无所展力,一夫当之,贼不能制!随我冲!”蔡松阳捡起一把重剑,大吼道。 “一夫当之!” “一夫当之!” 两百多军士披甲执槊,跟在他身后。 梁人一名军校更是夸张,大冬天的剥了衣甲,大声激励士气后,肉袒前冲,丝毫不避对面刺来的锋刃。 两军迎头战在一起。 马嗣勋在城头看得面如土色,就双方表现出来的勇武,可比他手头的佑国军要强出不少。 他看得出来,夏军其实打不过长直军,完全是靠那个疯子蔡松阳拼死搏杀,身先士卒,激励士气,这才堪堪挡住了长直军的攻势。而且即便如此,还数次被击退乃至小范围溃退,完全靠街道两侧的弓手挽弓杀伤冲进来的长直军军士,这才稳住了阵脚。 “妈的,都不要命,都是疯子!”马嗣勋低声咒骂着,掩饰着心中的不安。 段凝则看得两眼放光,若他能指挥这些军士,纵横战场,当能一展抱负。 在更远处临时搭起的一座高台上,寇彦卿则眉头紧锁。 攻了那么久,虽然占尽上风,伤亡也比对方小,但始终打不散夏贼,这让他很是懊恼。 夏贼崛起这么多年,打惯了胜仗,胸中总有一股气在支撑着他们,不到万不得已,不接受失败,故而死缠烂打,拼死抵抗,这种类型的敌人是他最讨厌的。 “若是平地野战,早收拾他们了。”寇彦卿冷哼一声。 胡真沉默不语,右手时而握拳,时而松开。 在服寇彦卿率军返回洛阳后,他其实还是抱着一些期望的。结果第一件事就不顺利,马嗣勋、段凝始终不开城,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了。 城内那些兵他还没放在眼里——呃,虽然是他练出来的兵,长直军派个千把人列阵就能吓退他们,关键是城内还有许多物资,这是他急需的。 他还有很多计划,朱友宁部来了之后,也需要粮草补给,而长直军的辎重车辆之上,不过区区五千余斛粮豆,对他们而言是够吃了,但加上朱友宁那五千兵,不过半月所需罢了。 如果徐怀玉那边再跑回来一些人,这粮草就更加不足了。而都畿一带似乎已被夏贼搜刮过了,根本找不到几颗粮食。如此一来,全军只能向南撤退,到伊阙关一带补给。 “河洛局势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全怪马嗣勋、段凝二贼!”胡真恨恨地骂了一声,心中已经开始找替死鬼了。 寇彦卿仿佛没听到胡真的话,仍然仔细看着战局。 老实,他不想打了。蔡松阳确实是一员猛将,夏贼也不是一击就垮的弱旅。巷战,还要打多久?怕是至少三天。 他觉得没有三天时间可以等了,现在的局势可以非常危险。 其余两路夏贼到哪里了? 莎栅城外,激烈的攻城战刚刚结束。 定远军及邵州土团乡夫近两万人,轮番攻打,在付出了重大牺牲之后,终于攻拔了这个阻挡了他们数年的钉子。 胡真与朱友宁想得挺美,抽调了三千佑国军及两千土团乡夫东去,剩下的两千佑国军一千守莎栅,一千守回溪坂,在三千乡勇的配合下,继续守住这两地,不如夏军进入洛水河谷。 但兵法有云:“将离部伍,可疾击之。” 朱友宁带人跑了,虽则定然用言语矫饰,但你觉得剩下的守军傻么?他们能抵抗一阵子,杀伤了不少夏军,已经很够意思了。 王遇裹着邵树德亲赐的羊毛袍服,有些伤感地看着满地的尸首。 他为定远军士和邵州乡勇的战死伤感,也为梁军的死亡伤感。 杀来杀去,杀杀杀,何必呢? 今夏王大势已成,何必再造死伤呢?顺天应命,带甲来降,以夏王仁厚的性子,以及宽广的心胸,还用担心吗?若真有本事,为夏王效力,将来封妻荫子等闲事耳。 夏王可没太多门户之见! “给他们吃口热饭,勿要羞辱。”王遇指着远处千余名俘虏,吩咐道。 朱友宁悄悄离开的消息,还是段凝告知的,然后以五百里加急的速度传到了李唐宾那边。 王遇的定远军刚刚退下来整补,就驻扎在崤县,闻讯立刻出动,猛攻贼寨。先突袭抵抗意志相对较弱的回溪坂,再包围莎栅城,一举俘斩数千众。 消灭这股贼军后,永宁、福昌、寿安三县几乎没有抵抗力量了,可行军中接收。然后收集粮草,征集夫子,顺着洛水而下,直趋洛阳。 全程一百六十余里,正常行军六天就能抵达,不过这时嘛—— “邵州乡勇留下来,看守俘虏,押运粮草。”王遇下令道:“定远军,稍事休整后随我进兵。辎重不要带了,轻兵疾进,咱们抄到洛阳那边去!” 第二十七章 齐聚 乾宁三年正月初八,定远军一千骑卒率先出发。 老规矩,这次允许他们骑着马赶路,不用牵马步行。人持五日干粮,携带了几十斤熟豆子,重量并不轻,所以其实也不可能全程骑马赶路。 出莎栅谷之后,先向东南疾行三十里,至永宁县。 县城内人心惶惶,令、丞等主要官员已逃散一空,县尉也跑了一个,据说躲乡下去了,剩下的一个县尉投降。 骑军没有打算在这里停留,征集了所有能弄到的驴马骡之后,一路东行,下午袭占福昌县,入夜后在福昌以东三十余里的柳泉驿休息。 将士们士气高昂,欲连夜进军,但“马不懂爱国主义”,只能在这个驿站休整一晚。 初九一大早,又马不停蹄朝永济桥、寿安县的方向挺进,风雪无阻,只求尽早赶到战场。 而此时朱友宁部五千众,因为大雪纷飞,将士们怨声载道,才刚刚过了甘水驿,离洛阳还有将近二十里路的样子。 玉门军龙就部,先锋已折去攻打轘辕关,主力三千人离偃师县只有十里了。 天德军杨晟部,已经与留守洛阳故城的长直军两千人激战一整天,不胜,撤退至石桥店固守。 而在北方,符存审果断下令,停止进攻河阳南城,将保义军右厢解宾部腾了出来,固守白司马坂一带,作为围城预备队。天雄军万人则押运粮草、器械南下,直趋洛阳。 夏军各部,如同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一样,纷纷涌来,围猎寇彦卿所率之长直军右厢。至于朱友宁五千人、徐怀玉部万人,都当他是土鸡瓦狗,瓮中之鳖。 洛阳城北,蔡松阳身受数创,几乎无力再战了。两千余天德军,死伤过千,土团乡夫的伤亡甚至更大。 寇彦卿再加把劲,或许能将蔡松阳从废墟里揪出来,搏得斩杀夏军大将的美名。但他不想打了,因为洛阳故城方向传来消息,夏贼天德军一部杀了过来,大概有三千人上下,外加土团乡夫两千,刚刚将其击退。 寇彦卿敏锐地感觉到,似乎有一张大网在向他兜来,立刻下令洛阳故城的兵马往太谷关方向自行撤退。 至于洛阳这边的烂摊子,他不想管了,虽然胡真不同意。 “徐怀玉乃大王元从老人,寇将军真欲弃之不顾?”胡真铁青着脸问道。 寇彦卿看了他一眼,你不也是梁王元从老人么?狠起心来,连你也扔了不顾,又能怎样? “大王简拔我于行伍,授我亲军,可不是让我轻掷于此的。”寇彦卿板着脸说道,竟是一点不给胡真面子了。 “你!”胡真大怒,本能地想喊亲兵,突然醒悟过来他在长直军营中,只能换了一副口吻,道:“大郎,朱友宁部一日间便到,届时或可再攻一次?” “不行!”寇彦卿道:“胡帅,贼将杨晟部屯于石桥店,离此不到两天的路程。” “杨晟本为大散关镇将,名不见经传,何惧之有?”胡真问道。 “蔡松阳亦名不见经传,今日之战,其部敢打敢拼,未可小视。”寇彦卿道:“未曾交锋便轻视贼将,不可取。” 胡真噎住了。寇彦卿,莫非被打落了士气? “大郎,务必再等数日。”胡真想了许久后,说道:“我这便遣使知会新安县徐怀玉,令其撤回洛阳。无论如何,要把他们带走。” “胡帅尽可遣使通传。”寇彦卿有些不耐烦了,说道:“长直军不会再留了,今日便走。” 这几日下来,寇彦卿对胡真的观感急剧下降,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意那点本钱? 滑州军团,源于当年的义成军。 安师儒被杀后,一部分人被胡真控制,再加上他的老部下,慢慢招募新人,久而久之便构成了梁军体系内的一大山头。 当然,这个山头后来被梁王削了,胡真出镇洛阳,不得不苦心重构自己的本钱。好不容易攒了一批,今日看样子又要烟消云散了。 对一个军头来说,部队就是本钱,胡真既害怕梁王责罚,又舍不得自己的本钱耗尽,寇彦卿完全可以理解。 但理解归理解,却不会再陪他玩了。 当下不顾胡真落下的一张臭脸,自顾自吩咐各部收拾行装,拔营启程。 徐怀玉的死活,关我屁事? 况且想救也救不了,远在新安县呢,又不是爷娘,凭什么去救?保存实力要紧。 洛阳城头之上,北风呼啸。 亲眼目送长直军消失在茫茫雪原之中后,马嗣勋抖落了身上的雪片,匆匆下了城楼:“开门,迎夏王的兵马入城。” 军士们面面相觑。 “诸位有的是跟马将军从濠州来的老人,有的是汴宋军士,有的是洛阳本地人。有些事本不该我多说——”站在一旁的段凝叹了口气,道:“天下局势纷纷扰扰,你杀我来我杀你,有时候就要愿赌服输。今梁王已败,洛阳胜负已分,夏军滚滚南下,几有十万之众。诸君欲举兵相抗耶?” 说完这句话,段凝停顿了一下,仔细观察众人的表情。见他们脸上浮现出震惊、沉思、畏惧等多种情绪后,顿时放下了心,道:“今唯有开城请降一途。夏王仁厚,必会赦免诸位,勿忧也。” “也只能如此了。”众人七嘴八舌道。 城门在小半个时辰后打开了,马嗣勋、段凝二人为表诚意,孤身前往蔡松阳营中“请罪”。 蔡松阳正在裹伤。胸腹部位好几处大伤口,小伤口则更多。他面前摆着个木盆,盆中随意扔着一些箭头,应是从他身上取出来的。 “罪将马嗣勋段凝拜见蔡将军。”二人不敢多看,一齐行礼道。 “别废话了!”蔡松阳一拍桌子,先瞪了一眼段凝,然后看向马嗣勋,冷笑道:“马将军,你可知我方才本欲斩了伱?” 马嗣勋一惊,背上隐有汗水渗出。 “现在给你个机会!”蔡松阳不给他说话的机会,高声道:“立刻点齐兵马,南下追击胡真、寇彦卿,绝不能让他们跑掉。” “这”马嗣勋有些迟疑。 “你到底做不做?给个痛快话!”蔡松阳怒道。 听他发怒,帐外的军士纷纷探头往里看,仿佛只要蔡松阳下道命令,他们就要动手砍人了。 “遵遵命。”马嗣勋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苦着脸应道。 “放心,不会让你孤军奋战的。”蔡松阳冷笑道:“我这还有七八百蕃骑,他们会配合你的,赶紧出动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遵命。” 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把马嗣勋、段凝赶走后,蔡松阳叹了口气。 他带着南下洛阳的两千五百步卒,算是被打残了。两千土团乡夫也伤亡过半,损失惨重。 他方才已经下令,将千余乡勇及仅剩的百余降兵都编入自己的部队,使得手下还能动弹的军士恢复到了两千人以上。 这两千人,正常来说肯定要花时间整顿、训练了,但蔡松阳不想等。 裹完这身伤,老子还要继续追! 长直军杀我这么多儿郎,如何能放过你? 风越刮越大,雪借风势,打得人脸生疼。 风雪之中,隐隐有喊杀声传来。 “不要让胡真跑了!” “抓住胡真,献给无上可汗!” “下这么大雪,他跑不掉了!” “弟兄们,抓住胡真,可是大功一件啊!” “谁都别和我抢!” 阵阵马蹄声响起,来自塞北苦寒之地蕃骑鸡贼地从北边靠了过来,借着风势射箭,肆意欺负着正在南撤的长直军后卫队伍。 梁人还击的箭矢软弱无力,且被风吹得大失准头,让追兵发出了阵阵哄笑。 不过射了一阵箭后,蕃骑便罢了手,纷纷抽出短剑、骨朵,呼喝着冲了上来。 不是他们不想继续射箭,实在是下了两天两夜大雪了,天气严寒刺骨,弓弦冻得硬邦邦的,开弓不易,强行开了,弓弦还断了不少。 正所谓“雪冻弓弦断,风鼓旗竿折”是也,而这个时候,还不如“独有孤雄剑,龙泉字不灭”呢,拿刀剑劈砍,正当其时! 风雪茫茫,大群骑卒时而消失在雪原之中,时而突然出现。梁军后卫部队精神紧张,躲在辎重车辆之内,手持长槊、刀斧,奋力驱赶着追杀过来的蕃骑。 另有一部分骑兵绕到了梁军前方,作势前冲。 梁军无奈,只能派出精干步卒,在车阵的护卫下,行走在前方。备用弓弦、弩弦也从辎重中取了出来,以备弦断之时可以快速更换。 寇彦卿亦上了一辆马车,身披重甲,手持陌刀,激励士气。 他此时暗暗庆幸,夏贼如此疯狂地骚扰,更证明了他之前的猜测:贼军数路并进,意欲包抄他的这支人马,将长直军右厢永远留在洛阳。 幸亏没上你们的大当。 就这样且战且行数里地,寇彦卿觉得前后已杀伤百余蕃人骑兵,应已令他们破胆之时,车队突然停下了。 “怎么回事?”他跳下了马车,大步向前,怒问道。 “将军,贼人在雪地中挖了不少陷坑和壕沟。李副将已经派人去填了。” 寇彦卿的脸色突然变得很不好看。 袭扰、挖坑的手段都用出来了,后面还有什么? 再这么下去,到天黑时能走出多远?五六里?七八里? 他回头看了一眼北方的天空,目光仿佛能穿透层层阴云,看到那些正喘着粗气,疯狂追来的夏兵。 “算算时间,今晚朱友宁应该能到洛阳西南了,或许他能吸引夏贼的注意力,当个替死鬼。”寇彦卿暗忖。 第二十八章 不要命! 或许谁也没想到,简简单单的一个挖壕、填壕,竟然也如此棘手。 长直军军士扛着锹镐,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远处有大群虎视眈眈的骑兵,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似乎越来越多。 他们大声呼喝着,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叫喊,呼啸来去,仿佛只等你开始取土,他们就要趁着这个混乱劲冲过来,将敌人斩尽杀绝。 而且近处没法取土,得去稍远一点的地方,那就需要派兵保护了。 梁军确实也是这么计划的。五百人挖土,足足两千步卒护卫,可以在取土之处附近堆上辎重物做障碍。 但现在还有一个问题,地冻得硬邦邦的,需要出去樵采,收集薪柴,将地面烤热。 还好,驿道附近本来就栽着不少槐树,近处的被砍光了,去远处还能砍到一些,不过同样需要派人护卫。 得,先砍树,再挖土,然后填壕。 雪原之上轻骑纵横。 有人从怀中取出藏得严严实实的弓弦,上好之后,借着北风驰射。 连续射完数箭之后,看也不看结果,直接下了弓弦,藏入怀中,飞快打马而去,到远处的休息点汇合。 已经有了煮了大锅的热汤,随身携带的肉脯一块块往里面扔,散溢着诱人的香味。 这种鬼天气,喝一锅热汤该多么惬意啊。 出外樵采的梁人时不时中箭,惨叫声此起彼伏。 这是真的憋屈,你的步弓逆风状态下根本摸不到人家,但夏人的箭矢却能高速飞来,杀伤一条条人命。 而且看他们疯狂的样子,多半想着哪怕把所有弓弦都拉断,也要不间断制造麻烦,想尽一切办法阻碍梁人的每一个行动。 在付出了不菲的伤亡后,终于砍回了足够的薪柴,但这会已经快酉时了,天色渐渐有些昏暗。 梁兵士气有些下降,所有人又冷又饿。寇彦卿无奈,只能下令就地扎营,烧水做饭。 将士们一阵欢呼,恨不得立刻吃上热饭,驱驱寒意。 “嘚嘚”的马蹄声再起,这次规模比较大,千余骑一起冲来。 他们瞄准梁军营地薄弱处,远远地放了一轮箭之后,两百名精悍的勇士下马,披上铁甲,大吼着冲了上来。 残酷的短兵相接立刻展开。 梁军营中鼓声骤起,刚刚坐下休息的军士披甲列队,无需他们出动,但需要做好支援的准备。 战斗没有很快结束,下马步战的蕃人很快被击溃。但外围的骑手仍然在远远射箭,不断杀伤着梁军士兵,迫使他们放弃追击的同时,一直维持着低烈度的接触状态。 梁军的应对也不错。他们很快解散了大部分军士,让他们回营休息,只留了三个营的战兵坐在帐篷内,不解甲,随时做好出击增援的准备。 袭扰的骑兵最终还是退走了,梁兵心下稍安,准备吃饭。 寇彦卿踩着积雪举目四望,野地里仍然有三三两两的骑兵,时不时聚集靠近过来,辱骂挑衅。有时找准机会,便有神箭手上来,射一箭就走。 造成的伤亡其实不大,但对士气的损伤不小。也幸好长直军较为坚韧,暂时还无事,换土团乡夫,这会多半已经神色慌张,惶惶不可终日了。 好吧,其实这都不算什么。关键是今日大半天才走了几里地,这就有些难受了。 正常来,骑兵的袭扰没这么危险,但风雪这么大,路本身就难走,夏贼借着上风,不断袭扰,不惜伤亡,让他们每走一步,都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贼人好大的胃口! 巡视一圈后,勉励了一番值守的军士,寇彦卿便回到大帐,与胡真大眼瞪小眼。 夜间袭扰继续,且出现了激烈的战鼓声和高亢的喊杀声。 梁军被迫起身,全军动员了一次,不过很快发现只有稀稀落落的贼人攻来,远远射火箭,便解散了,所有人和衣而眠,只留少许军士备援。 到了寅时三刻,战鼓再次擂起。 这次梁军没上当,部分人从睡梦中被惊醒,军官呵斥一番后,又继续休息了。 太阳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之后,寇彦卿目瞪口呆地发现,南方的原野之上,出现了一支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军。 具装甲骑! 再远处,火光冲天,烟雾缭绕,不知道多少被抓来的百姓挥汗如雨,死命挖掘着壕沟。 好贼子! “吹角!击鼓!”寇彦卿手按剑柄,怒道。 想拦我,不付出点代价,可能吗? 具装甲骑似乎“畏惧”梁军的优势,居然一溜烟向北“逃”走了。 一头饥饿的孤狼踟蹰在茫茫雪原之上。 蓦地,它的目光死死看向西边,那里人喊马嘶,热闹非凡。 朱友宁部本来昨晚就能到洛阳西南方的,但因为风雪实在太大,将士们冻得缩手缩脚,根本不愿意走。 朱友宁担忧兵变,于是下令扎营休整。 渡过了一个安静的夜晚后,正月初九一大早继续行军。 路确实不太好走。 风雪之中,马车变得非常沉重,人也有些无精打采。 军官们来回奔走,叫嚷着到洛阳后有酒肉吃,让大伙再加把劲,就不到十里地了。 众人勉强提起精神,互相鼓劲,连拉带推,护着辎重车辆穿过雪地,艰难前行。 巳时,在离洛阳不过五六里地的时候,斥候传回来了一个让他们震惊的消息:洛阳已经陷落,城头挂着夏军旗帜,不知有多少兵马。 “胡帅呢?”朱友宁破口大骂:“这么大的事,为何没遣使来告?” 斥候低头不语,信使多半被捕杀了,还有别的可能吗? 谷裰 怎么办?朱友宁微微有些慌张。 现在还有友军吗?都在哪里?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军士们纷纷拿眼看向他,朱友宁沉默片刻后,道:“不去洛阳了,南下,走伊阙关,回汝州!” “镇使,回去后怎么交代?”有人问道。 “交代?”朱友宁冷笑一声,道:“我是永宁镇使,非洛阳镇使。离开永宁,是胡帅下的命令,而今联系不上胡帅,洛阳又已陷落,不知道多少夏贼在等着我们呢。南下,去伊阙关!” “遵命。”众人纷纷应道。 北上很可能要打仗,这谁都知道。打仗就要死人,没人喜欢。 少数进取心或忠心比较强的将领暗暗皱眉,觉得就此放弃洛阳太可惜了,于大局有害。但主将都下命令了,你怎么? 朱家人自己都不当回事,你操个哪门子心? 命令传达到各营后,五千人开始转向,忙做一团。而就在这个时候,斥候又从北边奔回:“有夏贼!不下三千众!” “他妈的!胡真打的什么仗,尽坑人!传令,结阵迎敌。”朱友宁抽出佩剑,吼道。 两千土团乡夫手忙脚乱地聚拢辎重车辆。三千佑国军从车驾上取下铠甲、长枪、步弓、重剑、陌刀、长柯斧、铁锏等兵器,开始列阵。 北风呼啸,几乎难以睁开眼睛,朱友宁的眉头皱了起来。 风向不利啊! 蔡松阳从马车上下来,腿脚稍稍有些使不上力。昨日大腿上还取下了一个箭头,伤口并未长好,今强自下车追敌,壮哉勇哉! “扶着点我。”蔡松阳朝左右吩咐一声。 亲兵会意,一人执盾在左,一人持弓在右。蔡松阳都没转头,随手从车驾上抓起一杆兵器。很好,是一把短剑,正适合。 “诸君谓我伤重,不能力战。今有此剑在手,可斩贼兵头颅,何人敢与我比试?”蔡松阳看着周围的天德军老人,高声道:“杀贼比我多者,一人赏绢百匹,绝不食言。诸君,可敢与我这个伤者比试比试?” “有何不敢?” “这把我赢定了!” “杀贼兵!大不了一死。” “一夫当之,无人可制!”有人喊起了口号。 “一夫当之!”“一夫当之!” 北风卷地而起,雪花纷纷扬扬洒落。 千余天德军士卒打头阵,蔡松阳被亲兵搀扶着,挥舞着手里的铁剑,与人大声谈笑。 军士们亦大笑着回应,身上甲叶铿锵,手中的长槊遥指贼人,豪情万丈。 马嗣勋抹了一把脸上的冰晶。 蔡松阳伤势未愈,都敢冲击贼阵,我他妈有什么好怕的!武夫血液中凶残暴虐的因子被激活,直接脱了甲胄,摘了兜盔掼在地上,怒道:“要此物何用,恁地碍事!随我冲杀!” “杀!杀!杀!”铺天盖地的杀声响起,骇得孤狼夹着尾巴蹿入了树林之中。 原野之上,两军迈过厚厚的积雪,丝毫没有废话,刀枪入肉,狠狠砍杀在一起。 蔡松阳矮身一让,铁剑挥过一人脖颈,大声道:“杀贼一人!” “杀贼一人!”一名军士重剑用力劈下,鲜血喷了他一脸。 他脚下不停,硬扛着刺在甲胄上的贼兵长枪,双手一舞,又一剑斩下:“杀贼二人!” “好!”蔡松阳哈哈大笑,道:“我善财难舍,可不愿输给诸君。” 铁剑一捅,将一名无甲的贼兵刺死:“杀贼二人!” 朱友宁在后方看得有些傻。 夏贼人数与他们相若,结果甫一交手,就打得他最前面的数百战兵节节后退。 不能这样下去! 朱友宁下了高台,招呼留做预备队的一营战兵集合,他要发起一个反冲击,遏制贼人的嚣张气焰。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西边有马蹄声响起。 又过了一会,似乎南边也有。 他的脸色骤变,又回到了高台之上。 观察到的结果让他有些绝望:西边洛水之畔,上千骑兵已经翻身上马,手持马槊,开始加速;而在南边,上千具装甲骑已经穿戴完毕,此时正被辅兵搀扶着上马,接过了粗大的马槊。 马蹄声愈来愈急。 而正面双方正杀做一团,根本无法调整。那么,让后阵的两千土团乡夫抵挡一阵? “抽队!”他立刻让人升旗,传令兵翻身上马,前去传达命令。 但来不及了!西边的一千骑兵将马速提到了极致,从正乱糟糟抽队转向的土团乡夫侧翼一冲而入。 马槊舞过之处,如狂风疾吹,草木尽皆板荡。 贼众大乱! 具装甲骑第一波四百骑也冲了过来。 朱友宁惊骇地望去,却见白马白甲的骑士势如奔虎,溅起的雪花在马畔飞舞,阳光照耀之下,直如天兵一般。 四百骑从阵后一冲而入,慌乱中的贼兵根本没法有效阻遏哪怕片刻。阵型崩得稀里哗啦,溃兵散得四处都是。 冲破两千土团乡夫之后,豹骑都根本没有停留,从贼军前阵背后掩入。 定远军的骑军跟着一拥而入,扩大缺口。 而在他们后方,第二波五百具装甲骑也冲起来了,贼军败局已定。 第二十九章 干掉他们! 马蹄践踏过的雪地之上,鲜血淋漓。 五千人的崩溃其实只是一瞬间,正面本就被杀得节节后退,侧翼、背后又遭到轻重骑兵轮番冲击,这样还不崩的话,佑国军就要被朱全忠挑做亲军了。 王崇翻身下马,走到身上又添了一道伤口的蔡松阳身前,佩服道:“蔡将军之勇,今知矣。下面可还要追?” “自然要追!”蔡松阳毫不犹豫地说道。 此地在临都驿西南一里,过临都驿再往东五六里就是洛阳,往南大概七八里就是昨晚长直军宿营的地方。 方才大军于此交战,鼓角争鸣,南边说不定已经听见了。 河洛盆地真的太小了,东西长,南北窄。 洛阳向北到白司马坂,三十里,快点走也就一天的路程,昨天夜里天雄军就已经抵达洛阳,这会已经休整完毕,取了食水,越过洛阳,向南追击了。 洛阳到南边的伊阙关,其实也只有二十里出头,正常情况下带着辎重行军一天的路程。 洛阳向东,到故城一带二十余里,到石桥店三十里,也在一天的路程之内。天德军杨晟部这会离洛阳上东门不足五里,早就折向南下,追击长直军了。 各部离长直军,其实都在半天行程左右,天雄军甚至不到半天路程。此时都收到了消息,疯狂地赶路,务必要将这支部队留下。 嗯,正在路上的邵大帅也收到了消息。他一手搂着幼小天真的韦氏,一手提笔写下了一句话:“干掉陆战一师!”然后烧掉了 朱友宁被五花大绑,提到了蔡松阳跟前。 蔡松阳哈哈大笑,抽出短剑抵住他的下颌,道:“朱镇使,五千人马,一战而没,如何?” “邵树德的走狗,有什么好说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朱友宁冷哼一声,道。 蔡松阳曾是邵树德的亲兵队正,自然是心腹中的心腹,朱友宁这么骂,倒也正常。 “哈哈!败军之将。”蔡松阳收回短剑,笑道:“这便去将寇彦卿擒来,让他和你作伴。” 说罢,大手一挥,道:“俘虏后送,儿郎们随我南下杀贼!” 挥手的动作太大了,牵动了伤口,但蔡松阳心中愈发快意。 杀人,可是会上瘾的。他感觉快压抑不住嗜杀的情绪了,急需发泄一番。 马嗣勋被喊了过来,让他带着将近三千俘虏回洛阳,不用参加下面的战斗了。 方才他肉袒前冲,非常勇猛,让蔡松阳对他的印象有所改观,这会态度就好多了。 “遵命!”见识到了夏军几部合力,一战击破朱友宁部的辉煌战绩,马嗣勋现在老实得很,再不敢有任何二心。 朱友宁溃灭、霍存被围、徐怀玉音讯不通,河洛这几部,看样子都不太妙。 如今就剩一个寇彦卿了。嗯,胡真胡大帅也跟他在一起,但看着就像个陪衬。脱毛的凤凰不如鸡,没了兵的军阀与文官有什么两样?怕是更加不堪。 稍事休整之后,伤员、俘虏后送,缴获的辎重器械也一并押了回去。 蔡松阳带着三千余人,又踏上了南下的征程。 至于定远军的一千骑卒,以及豹骑都一千四百骑,则先他们一步。不到十里的路程,对他们这些骑兵来说,可谓须臾便至。 洛阳以南的雪原之上,游骑四处呼朋唤友,几乎把所有骑兵都聚拢了过来。 符存审这一路本有天德军一千骑卒、解宾六百骑、关北蕃骑两千,如今除了保义军的那六百人外,剩下的全数聚集于此。 取完土的长直军士拉着马车,抵达壕沟前,慢慢将其填平。 填壕的过程中,大群步卒前出,持枪列阵,阻挡骑兵靠近骚扰。 壕沟并不算太宽,填起来也不用花费太长时间,从出外砍树、烤火、挖土、装土、运输到填壕,千余人一齐上阵,差不多一两个时辰就搞定了。 但填完一道,三四里外的另一道壕沟又被挖好了。夏军很恶心,将挖出来的土用车装走,不让梁兵就近利用。逼得他们继续耗费时间去伐木制作薪柴,烤火后再挖土。 而这个过程中照样抵近骚扰,想尽一切办法降低梁人的效率,拖延他们完成工作的时间。 不出意外,这种疯狂的骚扰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从昨天下午到现在,前后已经损失三四百骑了,绝大部分都死于梁兵的弓弩,少部分死于下马步战。 沉闷的马蹄声响了起来,近千天德军骑卒分成三波,由南而北,如海浪般直冲而至。 “不许停!继续前进。”寇彦卿下令道。 走了一上午了,他仔细算过,只往南走了五里地。 算上昨天走的路程,如今离伊阙关还有十里! 昨天下午加今天上午,差不多一整个白天的时间,才走了十里!这是什么龟速? 一般而言,人越少走得越快,人越多走得越慢,携带辎重车辆,速度会更慢。但再怎么慢,一天二三十里总还能走的。可这会地上都是积雪,还有夏贼挖掘的壕沟,周围有两千多骑兵日夜不停地袭扰,让他一天只走了十里,差不多创下最慢行军记录了。 夏贼的步兵还没出现,这让他稍稍有些宽心。 他不怕骑兵,骑兵拿他们没办法,但步兵是真可以强攻他的车阵。而且他们结阵而来,你一个个小车阵里面兵不多,他们可以以多打少,取得优势。 若这时夏贼派出五千飞龙军,骑马绕到他们前方,然后列阵步战,寇彦卿不觉得自己的部队还有逃生的机会。 幸好他们没有! “嗖!嗖!”不舍得使用的备用弓弦拿了出来,箭矢不要命地往外发。 果然,夏贼骑军也就是做做样子,远远地散开了。然后分到两侧,从侧后方兜了回来,借助上风射箭。 这种烂招,从昨天玩到现在,死伤在他们箭下的已经有数百人了,士气低落得无以复加。 等这次撤回去之后,一定要换那种专业克制骑兵的偏厢车,挡板不一定多厚实,但一定要有。奶奶的,被这帮人欺负惨了。 车队又停下了。 前方的壕沟可能是最后一道了,不用寇彦卿吩咐,将士们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寇彦卿登上车厢,先扫了一眼双方的交锋。 谷縭 也许是感受到了危机,夏军骑兵这次冲得更近了。其中一股百余骑不顾伤亡,强行插进长直军步阵的结合部,虽然成功地让正在取土的梁兵大乱,不过伤亡真的很大,很多人直接被打下马来,乱刀斫死。 传统的骑射战术依旧在发挥作用。 梁兵竖起大盾,尽力抵挡,但伤亡不可避免,只能继续忍耐了。 寇彦卿转头看向南方,伊阙关已经远远可见了。 他心中突然就很感慨,可真是一次印象深刻的撤退啊。征战这些年,就没遇到过夏贼这种打法。 河东、河北藩镇也有很多骑兵,甚至朱瑾鼎盛时期也是大群大群的骑兵,但用兵之法,差别还是很大的。 寇彦卿自问应对得还不错。 填完这道壕,天黑之前应该可以抵达伊阙关北不远的地方。但他不会在关外扎营了,摸黑走夜路也要进关,外面太不安全了。 “呜——”北方传来了沉闷的角声,打断了寇彦卿的思绪。 他定睛一看,又是大队骑兵赶至,好像数千骑——嗯,他眼神不错,豹骑都每位骑士大爷都有两名“骑士扈从”伺候,全都四千余人。 轻骑兵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寇彦卿不关心,他的目光只追随具装甲骑。 “这帮疯子!”他气急败坏地拍了一下马车。 呼啸的北风之中,数百定远军骑兵发起了冲锋,箭矢借助风势,可能还要加上马速,密集地落入了列阵的长直军士人丛之内。 一波人冲完之后,紧接着换第二批上,再度投下箭矢。 马儿痛苦地嘶鸣着,几乎口吐白沫,但骑手毫不怜惜,一次又一次地反复驰射。 到了后面,豹骑都的辅兵也上阵了,他们骑着驮马或乘用马,射完箭之后就撤回去。 如此反复。 冲锋的过程中,经常有马儿脱力摔倒在地,没人在乎。 一根又一根弓弦被拉断,也没人在乎。 所有人仿佛是在打最后一场仗一样,疯狂得毫无理智。 寇彦卿终于下令撤退了,因为伤亡太大。 好在列阵军士周围有临时摆放的障碍物,不然就凭他们濒临崩溃的士气,被具装甲骑一冲,估计要全军覆没。 猎猎寒风之中,“臧”字大旗猎猎飞舞。 茫茫雪原之上,天雄军儿郎呼出白汽,不知疲倦地快速行军。 游骑来回,信息一条条汇总。 蔡松阳在他们西北方数里,杨晟部在他们东北方数里,西南方有天德军骑卒和关北蕃人骑兵,东南方有定远军骑卒和豹骑都,加起来两万多步骑,如同一柄铁锤,要将长直军这枚核桃敲碎。 “还有四里,快!”臧都保几乎能够看到梁贼的车阵了。 牛礼精神一振,大笑道:“若不带车,贼人能跑得更快些,说不定这会已经入伊阙关了。” “不带车,早被骑军吃下了,还用等到现在?”臧都保亦笑:“这份大功,还得咱们来取。” “军使,你说这话,其余各军怕是要骂人啊。”牛礼笑道:“跑死跑废了那么多马,不惜代价,就为了留下长直军,若功劳全归咱们,我怕很多人不服呢。” “也是。”臧都保点了点头:“打完这仗,很多骑卒要变步兵喽。” 众人一阵哄笑,士气昂扬。 “军使,斥候来报,贼军已经停驻了,环车为营,看样子是不走了。”天雄军都虞候李璘策马而来,禀报道。 “还算警醒。”臧都保评价道:“两军相隔不过三四里,若寇彦卿还要强自南行,走得那么慢,只会被咱们追上,到时候连阵都不好摆,不死何待?传令,前行三里后下寨,咱们好好休整一番再战。” 贼人既已放弃逃窜,那么也没必要在大亏体力的状态下厮杀。 大军继续前行,至申时二刻,抵达了一处平坦的原野,与长直军间隔里许的样子。 他们也是先环车为营,然后派人到外面伐木设栅,加固营地。 骑军仍在不间断地骚扰着梁人,消磨他们的士气,消耗他们的体力。 从昨天到现在,梁人被他们折腾得够呛。若没夏军步兵赶来,其实也没什么,但如今天雄军不是来了么? 天雄军的大旗竖起后,分散在梁人两侧的骑军缓缓收拢,到远处休整。人需要恢复体力,还能战的马匹更需要恢复体力。 梁人的营地颇为忙碌。 他们拆了很多辎重车辆,劈成柴火焚烧,然后在营地周围挖掘壕沟,取出的土全部填到前方,将夏军挖的那道壕填平。 营中隐约有悲凉的歌声响起,军官似乎也不制止。 天雄军开始埋锅做饭。他们现在完全不急着攻了,只默默恢复体力。 入夜时分,蔡松阳部抵达,他们选择在西面扎营。 杨晟部还在赶路。 月亮默默地爬上了中天,照着满地的白雪,几乎有种仙宫胜境的感觉。 皎洁的月色之中,环绕着营地的大车被挪开,木板放到了壕沟之上。 一队又一队的军士出了营地。 人分成两部分,一部顶盔掼甲,直冲天雄军的营地,一部搬着辎重、鹿角枪之类,放置在两侧。 战斗从夜袭开始,不死不休。 第三十章 覆灭 何檠手持步弓,在两名刀盾手的护卫下,借着明亮的月光,从容射杀着敌人。 一箭落下,一名军官倒地。 厮杀之中,梁兵也没注意到自己旳军官死了,不然怕是要崩溃了。 又一箭落下,冲得最猛的勇士躺在了地上。 此人身披重甲,一把长柯斧舞得虎虎生风,至少四五名夏兵死于其手。 再一箭落下…… 营门是争夺的焦点。 长枪步槊捅来捅去,人死命往前挤,任凭枪刃捅在自己身上。 刀剑挥舞之下,双方都在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损失人命——夏军少一些,因为他们是防守方,梁军伤亡更大,他们面对着更困难的局面。 寇彦卿站在高台上,脸色平静。 仗打到这个份上,什么愤怒、焦急、懊恼、绝望都没了,就是平静。从昨天下午他放弃逃窜,扎营御敌开始,这一切就注定了,他已经有了跑不掉的觉悟。 留人断后没有用的,人家完全可以置之不理,或者派一小部分骑兵看守着,主力大队继续围追堵截,反复袭扰,你能断几次后? 而且,夏军袭扰的强度太高了。寇彦卿看得出来,他们跑死跑废的战马数量,远远超过死伤的骑兵人数,这完全就是不惜代价了。 如此行事,根本不会让你跑掉。 可惜,离伊阙关只有不到七里地了。安史之乱时,伊阙驻兵五千,此时若有五千精兵,大举出关救援的话,他们是能回去的,至少能回去大半。 胡真的神色则远没有那么平静。 他一会看看西面天德军的营地,那边刚刚休整完毕,营内人头攒动,似乎已经开始集结,要出营作战了;一会看看东面,似乎又有一支部队抵达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当是贼将杨晟所部数千人;一会又转头望向南面的群山和关塞,他不是没有遣使往汝、许、陈报信,但丁会、杨师厚又能抽出多少人来呢?最多数千罢了,而且什么时候到完全没个数。 这场仗,到现在打了还不到十天,你敢信? “寇将军,大军出营厮杀,贼骑往北边调动,咱们或许可以——”胡真试探道。 “住口!”寇彦卿怒目相向,斥道:“我受梁王大恩,唯以死相报。若想逃,昨日便带人先走了。但你我若逃了,是什么后果?士无战心,军无斗志,只能任人宰割。” “那寇将军意欲何为?”胡真急道。 “唯死而已。”寇彦卿道:“与贼战,若能破之,则贼人胆寒,不敢再追。若不能,死守营垒,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胡真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你想死,我不想死! 长直军右厢兵马使,好大的官!你知道这世间的富贵有多好么?你当过节度使么?享用过最顶级的富贵温柔乡么? 才色艺俱佳的女子,身份高贵的妇人,像狗一样跪在你面前,争着来舔你;出行前呼后拥,旌旗蔽野,一声号令,无有不从,你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么;豪宅高楼,池苑猎场,积粟满仓,钱帛满库,你有过么? 你你你——你他妈想死,别赖上我! 寇彦卿冷哼一声,直接下了高台,接过一杆陌刀,点了一千战兵,出营而去。 攻夏军营垒的部队久战不下,士气小泄,且战且退。 寇彦卿亲自领兵上前,力战断后。 两侧又有骑兵冲来,箭雨如下。只一小会,护卫在寇彦卿身侧的大盾上就像长了层白毛,望之触目惊心。 三千余人徐徐退了回去。 营内一片哀嚎,惨状遍地。刚才还忍着伤痛奋力拼杀的梁兵,这会精神松懈下来之后,有些人忍受不住,痛呼不已。 可战之兵,只剩五千了! 寇彦卿一脸伤感,都是他带了好些年的兵,如今都要葬身于此么? 西边又响起了喊杀声,那是休息好后的天德军,发起了一波进攻。 粗粗挖掘的壕沟作用有限,两千夏兵很快扑到了营前,又一场激战开始了。 寇彦卿安顿好伤兵,又提起刀上前,身先士卒鼓舞士气,奋战大半个时辰,终于将天德军的进攻打退。 寅时初刻,在西边安顿完毕的天德军杨晟部也发起了进攻。 土团乡夫守营,两千余生力军分成三批,发起了一浪高过一浪的攻势。 长直军被动迎战,营内外杀声震天,数千人舍生忘死,如同杀父仇人一样欲置对手于死地。激战至天明,天德军支持不住,溃退而去。 阳光从东方升起,激战了一夜长直军满脸疲惫,几乎要脱力了。 但他们没法休息。 隆隆的马蹄声响起,那是有大队骑兵在集结。 天雄军大营之内,鼓声激昂。 都虞候李璘亲率两千战兵,出营列阵。 “今日——”他高举起手中的重剑。 “有死而已!”两千军士齐声高呼。 “哗啦啦”抽刀入鞘的声音此起彼伏,查完刀剑之后,又开始给步弓上弦,一切有条不紊。 “杀!”李璘大步上前。 “杀!”两千甲士齐齐跨出脚步。 梁军营地内如临大敌,疲惫到极点的军士互相鼓劲,奋起余勇,准备迎战。 厮杀了这么多年,大伙都清楚,夏贼这么疯狂地进攻,怕是很难挺过今日了。 气氛十分沉闷,他们仿佛理解了郓、兖、徐军士在被他们围攻时的内心感受。 攻营的夏军陡然加快了脚步,然后弓手上前,强劲的箭矢近距离射出,肆意收割着人命。 梁军这边的还击不是很有力,大部分人没有备用弓弦了,还能拉开的步弓并不多,弩也损坏大半。他们砸锅卖铁地凑出所有还能使用的弓弩,箭矢一蓬蓬飞出,正在前冲的夏兵如同秋天原野上的麦子,被农人一片片割倒。 没有人后退,杀红了眼的人是不可理喻的。 天雄军的步槊手咬着牙,一跃而上,与梁兵战作一团。 李璘重剑连斩,连杀三人。他的兜盔被梁人一斧擦过,已经不见踪影。那一斧若再低些,以勇武名冠天雄军的李都虞候已经壮烈战死了。 但他没事,不代表其他人也没事。 眼角余光之内,何檠负伤倒地,捂着肚子,满脸痛苦之色。 一起随他斩得朱延寿单骑走免的勇士也大面积战死,有人至死还掐着梁兵的喉咙,而梁人则将刀剑捅在他身上,死死往里插,头脸胸口之上满是纵横交错的伤口。 “冲进来了!”李璘又斩一人,冷不防被人一枪捅中了大腿,摔跌而去。不过心中满是喜悦,越来越多的袍泽越过了车障和低矮的栅栏,不断往里冲杀。 还有人在将车障移开,不远处的骑兵已经开始列队,银光闪耀的具装甲骑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们慢慢加速,顺着步兵打开的缺口,高速冲了进去。 这几乎就是致命一击! 激战正酣的梁兵猝不及防,陷入了崩溃的边缘。 胡真手持一柄短剑,刺死了一名杀到他面前的天雄军士卒,然后且战且退,在一帮亲随的掩护下,移开了车障,翻身上马,狂奔而去。 正在雪原上巡弋的骑兵见状,立刻围拢上来。 寇彦卿挥舞着陌刀,勇不可当。这场战斗下来,他已经斩杀五人,其中两人还是身背认旗的武学生队头。但身边的亲随越战越少,已是到了穷途末路。 东西两侧擂起了战鼓,天德军不顾伤亡巨大,又出动了。 “杀贼将!”一群天雄军将士杀了过来。 寇彦卿惨笑一声,舞起陌刀,斩断当面一人的头颅,义无反顾地对冲了上去。 “从来幽并客,皆共尘沙老!死得其所,快哉快哉!”高亢沙哑的声音杀入夏兵阵中,踟蹰前行七八步后,渐渐消失不闻。 “贼将死了!” “寇彦卿死了!” “胡真逃了!” 外围有人齐声高喊,传入已经乱了建制,陷入各自为战状态的梁兵耳中,几乎瓦解了他们最后一丝斗志。 “弃械跪地者免死!” “夏王仁德,弃械跪地者免死!” 有骑兵绕着营地转圈,齐声呼喝。 “哗啦!”第一个长直军士扔了器械,垂头丧气地跪倒在地。 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很快,器械掷甲声此起彼伏。除少数人还在负隅顽抗之外,大多数梁兵都弃械投降了。 有梁将带着最后两三百人聚在一起,长枪向外,如刺猬一般,拒不投降。 一瘸一拐的李璘踹翻了欲下令射箭的军官,带着数百重剑手,呐喊着冲了上去。 臧都保、牛礼骑在马上,远远看着这一切。 他们没有阻止。 兵,没了还可以再练,但这种一定要面对面砍翻敌人的精气神,却练不出来——嗯,下不为例好了。 蔡松阳、杨晟的军士冲了过来。他们二话不说,开始收拢俘虏,打算押解回营。 “混蛋!”臧都保马鞭一指,道:“给我拦住。那些降兵是我的,蔡松阳好不要脸!” 降兵的准确数字他不知道,但粗粗看了一眼,估摸着三千还是有的。这等久经战阵的锐士,谁敢抢我跟他急! “军使,抓到胡真了!”有斥候来报。 臧都保点了点头,脸色有些嫌弃。这种人,怎么不去死? 不该死的寇彦卿,却义无反顾地战死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何其之大。 更恶心的是,胡真多半死不了,还会安享富贵,夏王多半还要赏赐他宅邸、财货,给汴州将官看。 这世道,唉! 第三十一章 除恶务尽 乾宁三年正月十一,大战过后的第二天。 天德军已经被打残。出征的五千五百步卒,如今还有两千七八百人能动弹,伤愈后归队旳估计还有几百,最终能剩下三千五百人就不错了。 蔡松阳还临时拉了一些土团乡夫及佑国军降兵入军,这部分人还剩一千多。一路征战,打出感情来了,这些人他也不打算放归,上报一下,将他们的名字编入衙军籍册算了,以后都是天德军一员了,慢慢提升战斗力吧。 当然,天德军这次打得很不错,战后叙功,不但将士们要论功行赏,部队也会进行扩编,这都是夏军惯例了。 长直军已经覆灭,一直吊着一口气厮杀的天德军陡然松懈下来,确实已经无力再战。而且,一直给将士们打鸡血,鼓舞他们超水平发挥的军使蔡松阳浑身伤得像个破布麻袋一样,故全军在吃了一顿早饭后,拔营启程,押着三千长直军俘虏退往洛阳。 洛阳那边还有三千降兵,来自佑国军,由马嗣勋、段凝二人看守着。 白司马坂近四千来自佑国军的降兵被驱使攻城,但士气低落,战斗力根本发挥不出来,仅剩的两千余人已经被后送至河阳。 赤水军也俘虏了一些人,不过同样在攻城战中被消耗得七七八八。 定远军王遇俘虏了两千多,已转至崤县,目前正由从潼关增援上来的河源军押往河阳。 不知不觉间,开战十天以来,已经俘敌万余——成分比较复杂,长直军、佑国军这类正规衙军有,河洛州县兵有,土团乡夫亦有。 天德军退走后,天雄军士气如虹,带着千余关北蕃骑南下,至伊阙关外扎营。 臧都保、牛礼二人一边遣使招降,一边仔细观察山川地势。 关内有一千长直军精锐,外加千把伊阙县的土团乡夫,两千人守着,以这个地势来看,强攻确实不易,伤亡怕是会难以忍受。 最关键的是,守军只有两千是之前的情报,现在有多少人,鬼知道。 玉门军一部也传来喜讯,他们突袭占领了偃师县东南的轘辕关,随后依照命令固守待援。 至于玉门军主力,则转道前往太谷关。此关在洛阳东南五十里,长直军两千人前天夜里刚刚退至此处。 定远军使王遇带着步军七千人刚刚抵达福昌县治一合坞,离洛阳还有四天的路程。可怜老王一直想与贼人厮杀,但这场仗打得太快了,他又没赶上趟,只能期待在下一阶段的大战中建立功勋了。 洛阳南线的战局,基本上就这样了,长直军右厢主力的覆灭是最大战果,其他的都要逊色不少。 接下来得工作,就是肃清后方一个个孤立得敌人据点。劝降和武力两手准备都要用,确保以最快速度打下来。 正月十四,在将妻儿送回安邑龙池宫后,邵树德又东行河阳。 铁林军交给野利遇略,走轵关前往怀州。这是一股庞大的力量,不投入战争可惜了。 而且左右两厢交换了很多人员之后,相互之间的磨合已在训练中解决了一部分,剩下的还要去战场上磨炼。 邵树德的初步意思,先让他们参与对河阳南城的围攻。 高仁厚手头的兵力其实不是很充裕。天德军打残了,邵树德下令他们回河中休整,增加一千五百步兵编制,全军达到八千人。至于兵源,都教练使衙门先选送五百好手过来,剩下的缺口从降兵中择精壮补入。 河中衙军损失也非常大,全军已不足七千,减员三成以上。邵树德下令他们返回河阳获嘉县休整,充当预备队,但不许回蒲州。 王瑶总共有两万兵马,这些年多次派一半兵力出战,为邵树德拼杀,表现确实不错。 赤水军还在猛攻巩县,打得非常急,听闻已经快要打下,但自身减员也已超过两千,等到最终克复的时候,怕是也要撤回来整补了。但这只是初步设想,事实上未必能成行,如今兵力还是很紧张得。 固守新安县的梁军徐怀玉部,已经知道了洛阳之战的消息。令人意外的是,守将徐怀玉并不打算投降。他召集诸将饮酒,痛哭流涕,众人皆感佩。随后下令开东门,放愿意离去的军士走人,让他们自寻生路。 城中还剩下约四千人,都是他多年的老部下,算是死硬分子了,还是得硬打。 …… “李克用在幽州大破卢文进、单可及、高家兄弟,俘斩逾万,二将狼狈遁回,遣使请降。成德王镕吓得直接退兵回镇州,观望风色。” “高思继等人弃守幽州,率数千败兵北奔契丹。” “李克用表康君立为幽州节度使、卢龙军使,又令此番立下大功的义子李存贞镇檀、蓟二州,协助刘仁恭,备御契丹人。” “河东大军正在幽州休整,估计过了春社节就会南下,再打卢、单二将。” 金仙观之内,陈诚、赵光逢正在向邵树德汇报幽州的消息。 邵大帅是带着一千亲兵抵达王屋山的。不当“圣人”了,又变回了“武人”,一干女官也尽留在龙池宫。 不过金仙观嘛,这地方…… 刘景宣在前,储氏、解氏在后,奉着茶水走了进来。就连储氏之女,也轻手轻脚地跟在后面,端着一碟瓜果上来。 你看,女人还是不少的。 “李克用那边还是要紧盯着。”邵树德说道:“一旦他平定了幽州局势,立刻报上来。” “遵命。”二人一齐答道。 “官军攻克汉州,杀杨崇本,然李茂贞已抽出了身来,这边也要盯紧一点。李一仙,我怕他吃亏啊。”邵树德得食指又习惯性地敲击起了桌面,对川中局势还是有些不太放心。 “大帅,川中无碍大局,令李将军稳扎稳打便是。”陈诚说道。 “或可调兴元兵南下。诸葛仲方百般推托,不肯出兵,大帅可遣使申饬一番。”赵光逢也建议道。 最近有流言,李匡威逃走后,被诸葛仲方暗中收留。而山南西道节度掌书记蒋德温从去年起就病重卧床,对镇内的掌控力下降,那么这事还是有可能的。 “兴元府的事情,再等等吧。”邵树德叹了口气,道:“待时机成熟,我让诸葛仲方移镇。若他不肯,便有问题。” 如今却是抽不出兵力,西边的事情,能稳则稳,不能稳也要稳,邵树德暂不想多事。 陈诚、赵光逢二人了解了邵树德的态度,揭过不谈此事。 “杨行密攻安州,时瓒大败,玉山军是否堪战?”邵树德又提起了淮南的事情,心情显然有些不太好。 当然,玉山军能不能战,陈、赵二人自然不如他这个武夫清楚。事实上据邵树德判断,玉山军里的神策军老油子还是太多了一点,收拾整顿了这么久,效果还不显著。还得再多整治整治,多经历几次战事才行。 “大帅,淮南其实无甚大事。”陈诚又道:“淝水之战后,朱延寿丧胆,听闻最近一直在大练兵,短时间内应不敢再至寿州挑衅了。唯黄州瞿章没吃过亏,比较活跃,安州抵敌不住,亦是寻常。今可令其谨守门户,以守代攻,先稳住局面再说。” 淮南与汉中一样,陈诚的意见还是以守为主。 杨行密肯定是想为朱全忠减轻压力的,但也不会火中取栗。遣一军攻打安州,向鄂州方向扩张,是他现阶段下最可能做的事情,而他确实也这么做了。 “大帅,只要杨行密不派主力大军前来,安州其实无大碍。某赞同陈长史的看法,守就好了,无需与行密较一日之短长。”赵光逢也说道。 “也罢,便这么办吧。我会单独遣人去警告下时瓒,让他卖力点。”邵树德笑道。 谈完了幽州、西川、淮南,“君臣”三人又谈到了魏博。 这个藩镇,在邵树德心中还是很重要的,地接河东、河南,又是河北的一分子,可以说处在十字路口,位置十分关键。 最重要的是人口较多,富得流油,底蕴深厚。 “李罕之要跑了。”邵树德拣出一份军报,晃了晃,道:“罗弘信大军围剿,泽人饱掠重负,不想力战,已经开始遁逃了。李罕之走后,魏博局势会如何发展,会不会影响我军在河南的战事,二位多想想,尽快拟一份方略出来让我看看。” “遵命。”二人应道。 本身实力已经十分强大了,惹得天下瞩目。朱全忠那厮,还天天给他编排小作文,进一步坏邵大帅的名声。还有那个读书读傻了的王师范,简直像个喷子一样,以忠臣自居,骂邵树德是乱臣贼子。邵树德本来懒得理他,但被骂得久了,心里也很不爽——去你大爷,我和你无冤无仇,天天骂我作甚? 如今河洛战事已经十分明朗,梁人被一连串的组合拳打得有点懵,丢盔弃甲,损兵无数。消息发散出去之后,天下诸侯会更加震怖,外交环境进一步恶劣是可以预见的。 魏博罗弘信,不是蠢人,亦非庸人,就他本心而言,肯定不会倾向于邵树德,这个方向需要警惕。 结束公务之后,邵树德去看望了下江氏。 小姑娘的肚子已经挺得老高,不出意外的话,下个月就会生产。 嫂子卢氏一直在照顾着她。观中最近多了一些人手,王彦范送来的。对,就是那个与刘景宣竞争洛苑使失败的十六王宅使。人手多了以后,像储氏、卢氏之类的“老人”就不用干农活了,大为轻松。 说了一会话后,邵树德起身离开,到储氏房中睡了个午觉。 “大王——”申时,李忠在门外轻声喊道。 “大王,千万不要——”储氏剧烈挣扎:“会没脸见人的……” “何事?”良久之后,邵树德松开铁钳般的双手,懒洋洋地问道。 储氏轻叹一声,将脸整个埋入邵树德怀中。 “大王,高都头禀报,巩县已克,俘贼军两千。”李忠轻声说道。 “啪!”邵树德重重一拍,声音清脆无比,储氏脸几乎埋到了他咯吱窝里。 “大善!”邵树德喜道:“后方又去一隐患。令胡真去劝降霍存父子。” “遵命。”李忠轻手轻脚离去。 第三十二章 部署调整 “赤水军还剩多少人?”邵树德低头看着山田之中郁郁葱葱的芜菁、胡萝卜,随口问道。 “赤水军六千步卒,能战者还有四千余众。” “那就先不要退,接管罂子谷一带的防务吧。”邵树德接过苏氏递过来的竹筐,筐中满是洗干净的胡萝卜。 苏氏的手冻得通红,邵树德拉过她的手,道:“以后这些粗使活计交给新人来做吧。” 苏氏感激地看了邵树德一眼,轻声道:“谢大王垂怜。” “谢我哪件事垂怜?”邵树德笑道。 苏氏脸一下子红了,呼痛求饶之时,大王确实是垂怜她的。 陈诚已经悄然踱到一边,仔细观察菜畦了。 他对菜畦里的菜不是很感兴趣,但对种植在菜畦旁边的一种农作物很感兴趣:夏王刚刚从西域胡商那里得到的一种麦子。 夏王称呼这种麦子为“阿富汗黑麦”,后来又改口叫“河中黑麦”——当然,这个河中很显然不是指河东道的河中了。 夏王“见识广博”,说这种麦子产于河中、波斯、大食一带,与“祖黑麦”非常接近,后被传入更西边的国家。一开始人们认为其是杂草,对小麦田被“杂草”黑麦侵入非常恐惧,但久而久之,祖黑麦与小麦生长在一起,自我驯化,含有一种叫谷朊的东西,可以做成当地人爱吃的饼,于是开始有人栽培、育种、种植。 与黑麦一起过来的还有种叫燕麦的作物。 夏王说这同样产自大食,最初也是一种“杂草”,叫“野燕麦”。侵入麦田后,与黑麦一样,有种强韧的轴,从而使它与周围的小麦一起被驯化。西方的农人便收下了这种“自我驯化者”,开始选育、栽培。 “陈长史对黑麦怎么看?”邵树德在苏氏的手心里挠了几下,哈哈大笑着走到了陈诚旁边。 金仙观里的女人,基本上慢慢认命了。尤其是储氏、解氏、苏氏这婆媳三人,卢氏、江氏姑嫂甚至比她们还早早认命。 “此麦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种来喂养战马?”陈诚疑惑道。 “这个是大食燕麦,与国朝燕麦不一样。”邵树德说道。 准确地说,中国燕麦是裸燕麦,也叫“莜麦”,与原产于近东的燕麦不一样。 “另外一种是黑麦。”邵树德又道:“黑麦的亩收要比燕麦高三成。现在看不出来,我让人找来此物,也是未雨绸缪罢了。陈长史,可发觉今冬特别冷?” “大帅是说”陈诚有些不确定。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以后会更冷,塞北的日子会更难过,冬天会变长,本可以种小麦的地方,也会不能种了。但黑麦可以,如果冬天不冷,黑麦的长势还不会好呢。太冷、太高、干旱的地方,种黑麦更合适,比如高句丽旧地。” 陈诚若有所悟,大帅准备的黑麦,可能是给将来征伐松漠都督府一带准备的。这种作物在当地有着无与伦比的优势,粟米、燕麦固然耐寒,但亩收比不过黑麦,小麦亩收比黑麦高,但不如黑麦耐寒,这确实是个好东西。 邵树德拎着竹筐到马厩前,里面栓着一匹极为神骏的黑色战马。见了邵树德,亲昵地凑了过来,打着响鼻。 邵树德将洗净的胡萝卜喂给马儿吃,道:“今早收到军报,伊阙关拒不投降。天雄军尝试着攻了两次,没成功,伤亡很大。拷讯俘虏得知,关城内除一千长直军外,还有千余州县兵、千余土团乡夫,强攻无益,让臧都保、牛礼放弃吧。” “遵命。”陈诚拱了拱手,随后将目光盯在战马上,啧啧称奇。 “喜欢就赏你了!”邵树德大笑。 笑罢,一把拉过正在旁边菜畦里挖胡萝卜的妇人,搂在怀里,道:“这金仙观里,除了我的战利品,陈长史看上哪样,开口便是。” 被搂在怀里的妇人满脸羞红之色,赫然便是刚送来没几天的彭城郡夫人朱氏。 这妇人长相虽然还可以,但肯定算不上绝色,而且虚岁三十二了,手上有干农活的老茧,与储氏这种出身地方土豪富户的妇人不好比。 “不能白拿大王的赏赐。”陈诚捋了捋胡须,道:“河洛一战,大帅大军突入,十二万人攥在一起,如同一个拳头,狠狠捣向洛阳。梁人处处设防,处处无防,为我分割包围,以多打少,终破顽贼。如果全忠还不吸取教训的话,某有一计——” “计将安出?”邵树德挑起朱氏的下颌,配合地问道。想要和鲌眍你融化在一起很久 “诸军整补完毕之后,大帅不用急着攻汝州,不如将飞龙军一部调回,或遣精兵强将,直插许州,让汝州丁会的三万人马成瓮中之鳖。”陈诚建议道:“汝州不过万余户百姓,梁人军馈不继,只能喝西北风,定然大乱。” 邵树德想了想,赞道:“陈长史此计颇有可观之处,可与都虞候司的将佐们好好参详,制定个可行的方略出来。” 大范围、大纵深穿插,是最适合骑马重步兵的战术,也是邵树德现在最喜欢用的打法。 朱氏在一旁听了,身躯微微有些颤抖。 “放心,我又不是什么残暴嗜杀之辈,你一介妇人担心什么?安心为我生儿育女,你朱氏或还能有个好下场。”邵树德放下了手,道。 朱氏的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 陈诚已经走到了马厩之中,仔细看着骏马的牙口,研究得非常深入。谷嫷 天边最后一丝晚霞也落下了。 金仙观内也点燃了灯火,隐有丝竹之声传出。 洛州储氏、孟州苏氏抚琴,寿州卢氏穿着小袖舞服,跳了一曲软舞。 陈诚匆匆离开了观门,一边走一边摇头晃脑:“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朝歌夜弦,为秦宫人” 都说金仙观是铜雀台,以后莫不是阿房宫? 不过比起始皇的气魄还是差了不少,“秦每破诸侯,写放其宫室,作之咸阳北坂上所得诸侯美人钟鼓,以充入之。” 秦始皇每破一国,都在咸阳仿造其宫室,六国诸侯的妃嫔媵嫱、皇女贵妇全部迁入宫殿。每个女人都“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结果人数太多了,“有不见者,三十六年”。 这是何等的征服气魄! 回到王屋县之后,陈诚遇到了过路宿营于此的武威军,便邀军使卢怀忠共饮。 “来晚了,一场仗都没捞到。”卢怀忠仰头灌下一杯酒,苦笑道。 是,他非常受邵树德信任。但正因为信任,留守老巢的任务经常落到他和武威军头上,如之奈何? 但这事还没法说。别的部队要留守,还没机会呢。河源军、顺义军这种留守河中,一般来说机会很小,因为夏王不放心。 这事情弄得,唉! “卢将军何须嗟叹?”陈诚笑道:“今已大战十余日,各部多有战损,武威军是生力军,还是有机会的。” 如今的计划基本就是如此。 一线的部队被打残了的,直接退往晋绛整补;伤亡较大的,退往河阳整补,并担任预备队;损失不大的,继续在前线作战。 天德军作为第一支退出战争的部队,已经踏上归程了。 赤水军还要在前线坚持一段时间,天雄军、归德军、定远军之类,不可能撤回。 “大王会派人南下?”卢怀忠有些怀疑,道:“河阳空虚,除了关北蕃兵、州县兵之外,所有能用的兵都派出去了,就连土团乡夫都抽调了数万。” 陈诚愣了一下。没想到卢怀忠粗中有细,直接看穿了他的安慰之语。 “你也别诳我。”卢怀忠一笑,道:“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担心魏博要出兵?河阳坛坛罐罐太多了,可不敢赌。” 说魏博不会出境作战的,那是胡扯。 巢乱之时,魏博节度使韩简西取河阳,东攻兖、郓,积极对外扩张,说明魏博的兵大爷们是愿意出镇打仗的。更别说,早些年魏博镇还多次出兵帮朝廷平叛。 “大帅有意调一部分兵力回来,重新调整部署。”陈诚说道。 “调哪的兵?” “飞龙军。” “契苾璋么?”卢怀忠笑了:“出去这么久,早就野了,再不回来整顿,以后他们是听契苾璋的,还是听夏王的?” 拓跋仁福、李仁欲的一去不回,让邵树德对契苾璋也起了担忧。最近他曾对陈诚流露过要调契苾璋回来的念头,不过东面仍然会留一支部队,他属意女婿梁汉颙。即让梁汉颙取代契苾璋的位置,率骑兵和骑马步兵东行,突入濮州,继续骚扰全忠后方。 “这么说,在汴州腹地闹腾的人马不顺利?”卢怀忠又倒了一杯“白兰地”,端起来闻了闻,笑道。 “任务已经完成了。”陈诚说道:“梁人大兵压境,四处挤压,没必要继续和他们耗,趁着这会包围网还没完成,先跳出去,与薛离部一起东奔。至于契苾璋,想办法绕路返回吧。大王的意思,让他们南下淮水,到杨行密的地盘上兜一圈,然后入寿州” “此法倒也不错。”卢怀忠道:“飞龙军回来,我怎么觉得不仅仅是要整顿,或还有用处?” 陈诚迟疑了一下。 今天下午才和邵树德说起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呢,只是一个战略设想而已,离完善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罢了,不用说了。”卢怀忠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我都能猜到,下一步,怕是盯上汝州那三万梁军了。” 陈诚惊异地看了卢怀忠一眼。 第三十三章 名利 上元节很快到了,铁林军行军很快,已过齐子岭,即将抵达轵关。 邵树德算了算时间,打算正月十八启程,经河清前往孟州。 厨房一大早就熬好了豆粥,上覆肉膏。这是习俗,白粥泛膏,取其白亮,以祈蚕茧优质丰收。 解氏、苏氏合力熬好粥后,请托了一下卢氏,让她送进房内。卢氏冰雪聪明,答应了。同时暗叹,金仙观诸女子,除了新来的,她们几个哪个没失身?何必如此掩耳盗铃? 昏昏沉沉的储氏听到动静,又挣扎了起来。 “别躲!”邵树德怒喝一声。 “大王,豆粥已置于案上,凉了就不好吃了。”卢氏低声道。 邵树德不答。 卢氏悄悄退了出去。 邵树德喘着粗气坐了起来,将瘫软的储氏搂在怀中,轻抚她丰腴的身子,问道:“缑氏县储氏,你可知道?” “那是妾娘家。”储氏活了过来,低声说道。 “张全义当初娶你做续弦,看中的便是储氏地方土豪的实力吧?”邵树德问道。 他提到“张全义”三字后,明显感觉到储氏轻轻一颤,手心里某个东西渐渐发生了变化。 邵树德轻笑一声,储氏脸红得无以复加,自暴自弃地搂紧了他的脖子。 “储氏这次做得不错。”邵树德说道:“我大军至偃师,储氏杀贼官,主动来降。” 储氏嗯了一声,没什么反应。 “我欲挑几个储氏子弟为官。”邵树德又道。 储氏还是没反应。 “嗯?”邵树德奇了。 洛阳战事第一阶段结束后,他得了河南、洛阳、偃师、缑氏、永宁、寿安、福昌、长水这八个河南府属县,外加虢州属县卢氏县。 官位众多,基本还是按照老规矩分配:“夏国”官学出一部分,地方土族出一部分,关西在职官员调一部分,行卷士子亦可分润部分——如果他们愿意来的话。 “妾出嫁多年,自不问娘家旧事。”储氏闭着眼睛,脸埋在邵树德胸口,轻声道:“丈夫拥旄仗钺,不能庇护妻子,今已为邵公妇,更无颜面对家人” “也罢,那便不用储氏子弟了。”邵树德说道。 储氏睁开了眼睛,见邵树德看着她,又赶忙闭上了。 邵树德大笑起身,道:“替我更衣。” 储氏连忙起身,方走两步,感觉有些不妥,低头扫了一眼,耳根都红了。 换好亲王袍服后,邵树德坐在案几后,吃完了豆粥。 储氏在一旁梳妆打扮,这是一个明显的变化信号。 来到前厅后,与拓跋蒲腻了一会,邵大帅觉得该结束这段糜烂的生活了,于是去了马厩,才发现马儿已经被陈诚牵走了,于是又回到后院,与即将临盆的江氏说了会话。 小姑娘有些紧张,一直抓着邵树德的手。 邵树德突然有些触动,虽然他一直将这些女人视为战利品,好像可以肆意凌辱,但人心都是肉长的,事到临头了发现还是与她们之间产生了一些情感上的羁绊。 这不行啊! 因为没有马,邵树德便搂着卢氏睡了个回笼觉,直到午后才出门,巡视了一番金仙观所有的农田。 田地都租给了拓跋部牧民,有数百户之多,可以说金仙观是王屋县最大的地主。每得到一种新作物,或者农学培育出了什么新玩意,一般都先在观内小规模种植,然后分发给庄客,让他们种。 金仙观收租收得很低,好处得了,当然也有代价:试种新作物。 正月二十一,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在金仙观附近屯驻的侍卫亲军一部两千人, 就在千户孟知祥的率领下东行。另外两千人由千户赵业统率,仍留驻于此。 晚些时候,邵树德离开了金仙观,在一千亲兵的护卫下,策马东行,抵达河清县之后,稍事休整,随后马不停蹄,当日午后抵达了孟州。 铁林军已经抵达河内县附近,武威军也在孟州城内宿营。 “大帅,河阳民夫何时放归?”甫一见面,宋乐就急着问道。 河洛战事起后,抽调了六万余土团乡夫南下,运输粮草器械、修筑营垒工事、参加攻城战斗、押运俘虏财货等等,已将河阳的丁壮一扫而空。 是的,就是一扫而空!十五六岁半大小子、五六十岁的皓首老汉,无一落下,全部被拉了出去。也就河阳是移民地区,年龄结构比较特殊,青壮年比例很高,不然哪来这么多丁男? 被宋乐这么一问,邵树德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京兆府的一万户百姓在去年全数抵达了河阳。至此,孟、怀二州已有四万零六百余户、十九万六千三百余口。这小二十万人中,超过一半来自华州,京兆府也贡献了五万人左右,剩下的主要是原朱全忠治下百姓很少以及各路蕃人。 最近宋乐还玩了个“小花招”。 他通过夏王府,请发华州、乾州各一万户百姓至河阳。陈诚、赵光逢没有必要得罪他,同意了,邵树德看到后,一度想否决,后来怕宋乐喷他,也捏着鼻子认了。 王卞可怜啊,治下百姓发了万户去枣阳等县,如今又发万户至河阳,镇内户口骤降至二十万。其实他一直挺恭顺的,去年也在积极对接夏王府各项经济政策,甚至在镇内大举屠刀,均分田地,积极完成三茬轮作制的改造,不惜被士人黑出翔。 这样一个好工具人,到哪里去找?邵树德已经决定,以后开了新朝,少说也得给王卞一个侯爵。谷浰 乾州的羊毛,不准备继续薅了。华州这两年也已经外迁了三万户,但人口还是暴多,还有继续外迁的空间,后面可继续逮着薅。 “正月过后,乾州、华州民户不是要到了么?届时人手便充足了。”邵树德说道。 “正要找大王议一议这事。”宋乐说道:“新来两万户百姓,粮食、牲畜可得追加拨发。” “这”邵树德无奈,开荒种地,这经济压力还真是巨大。 他现在有些痛恨孙儒那厮了,怎么把河阳祸害成这样? “大王,粮草之事,我也想过,其实不难。”宋乐胸有成竹地说道:“只需加把劲,拿下河阳南城,封锁住河面。那么,在大河化冻之后,就可从关北直接启运粮草了。” 邵树德其实认真思考过这个可行性,结论是可以尝试。 自从中潬城为夏军攻克后,河清县码头的安全系数大大增加。梁军水师要想通过河阳三城的河面,危险性也大增。 不过他们现在烧了南城与中潬城之间的浮桥,通行起来没那么麻烦,从中潬城放火船袭扰的战术也没那么好使,总体而言可以过,但肯定没以前方便了。 “通航之后,我从灵州启运三十万斛粮豆过来。如果顺利,再运六十万斛。”邵树德说道:“关北这个大宝库,总算可以派上用场了。” “如此大善。”宋乐大笑道,状极欢快。 邵树德有些感动。宋先生倒是一个十分纯粹的人,你赏赐财货、美姬他当然收,但他确实也一心扑在民政上,为百姓谋福利,竭尽全力改善他们的生活,这就足够了。 “乾州、华州百姓来后,河阳怕不是有二三十万人,有点气象了。”邵树德看着周围一片片种了越冬小麦的农田,说道:“先生有大功矣。” “还早呢。”宋乐却有些不满足,道:“三十万人都不到,离天宝年间的盛景还远。” 天宝年间,河阳有六十万口人,非常繁荣,确实不是现在能比的。 河南府、汝州、孟州、怀州,都是黄巢、秦宗权之乱中受损最严重的区域,很多地方的户口是真正的十不存一。 这四州再往东,损失就要轻多了。 黄巢没那个本事打过去,甚至在起事的郓、曹、兖等地混不下去,直接被打跑了。从南方回来后,也没去这些地方多生事,直接进了关中。 秦宗权与黄巢类似,他甚至没能越过朱全忠的宣武镇,直接被干挺了,只能在河南道西半部分祸害。 这四个“白地”州,邵树德拿下后,肯定是要花大力气移民拓荒的。 这是个苦活,可一旦出了成果,那绝对是铁打的基本盘,和关北一样,只认邵圣不认李圣的核心统治区。 “此番大战,不少将士伤残退伍。”邵树德说道:“我看孟、怀诸县还有很多乡长、乡佐、里正、驿将之类的职位空缺着” “大王,我都留着呢。”宋乐笑道。 “先生真知我意。”邵树德大为感慨。 什么是能臣干吏?这就是啊!既会理政治民,也懂政治上的东西,宋乐可真是——太会了。 “都是为我拼杀的将士,我要替他们下半辈子着想。”邵树德说道:“每月一斛的抚恤,不足以表我意。过几日,我让幕府拟一份名单,先生全给我安排下去吧。” “遵命。”宋乐应道。 军中伤退下来的人,本来就很忠心,服从性也好。大王再给他们安排这些看似不起眼职务,那么一个扎根乡里的小土豪家族就有雏形了。 宋乐敢断定,至少在两三代人以内,这些人对夏王都是充满感激的,是夏王最基层同时也是最根本的支持力量。 这样一来的话,定都洛阳其实是最完美的选择。山水环抱之势,至少对延续邵氏家族的统治极其有利。但经历了这场河洛战事,宋乐也看到了洛阳的劣势,局限性还是有些大。 这破事,以后再说吧。 “封渭已经南下了吧?”邵树德突然问道。 “正月十六就走了,上元佳节,也不多歇几天。”宋乐笑道。 打下洛阳之后,邵树德上表朝廷,保举战功卓著的高仁厚为东都畿汝节度观察处置等使、东都留守、河南尹。 “东都畿汝”,指的其实是三处地方,即东都洛阳这座城市本身,外加河南府二十个畿县以及汝州。 原河南尹封渭升任节度副使,协助高仁厚处理政务,毕竟我们的高都头是武人,大部分精力要花在征战上。 高仁厚对这个职务很满意,已经高高兴兴南下上任了,把指挥部都搬了过去。 他当过东川节度使,知道这个武人的最高荣耀意味着什么,失而复得的感觉很好,他要赶紧重温一下。嗯,就是天使的动作太慢了,到现在还没把全套仪仗送过来。 原本胡真的监军被赶回了长安,朝廷重新选了一个叫张承业的过来,但被邵树德否了,原因是此人对朝廷太忠心——嗯,黑色幽默,因为对朝廷太忠心,所以当不了藩镇监军。 高仁厚也是关西军政集团中,第三个升任节度使的武人。另外两个都是邵树德的元从老人:李延龄、任遇吉。 不要小看这种阉割版的节度使,事实上对武人的吸引力还是很大。 名利二字,世上又有几人能看穿?邵树德治下的节度使,除了不能组建衙军、外镇军,州县兵数量也要得到他的认可之外,其他真是没的说,威风、富贵是不打一点折扣的。 “既然都南下了,我也南下吧。神都洛阳,还真没去过呢。”邵树德笑了笑,道:“便把铁林军儿郎带过去,吓一吓朱全忠。” “大帅,可别忘了放归部分土团兵。”宋乐提醒道:“有些人家里去年秋播了,可以晚一些回来。但有人未及秋播,春社节过后要准备春播,这些人得放回来。” “知道了。”邵树德摆了摆手,道:“我先南下耍耍。” 第三十四章 洛阳行营 正月二十五,邵树德在亲兵、侍卫亲军、铁林军的护卫下,通过黄河冰面,抵达了南岸。 “大帅!”一身金甲的符存审上前拜见。 “此番围歼长直军,你在关键时刻投入所有骑兵,再让天雄军南下,非常果断。”邵树德拍了拍符存审的肩膀,赞道。 “此皆大王所定方略。若无此略,我等便是累死,怕也赢不了。”符存审答道。 邵树德大笑,符存审也会拍马屁,关键是拍得一本正经,有理有据。 战术上的成功,掩盖不了战略上的失败。这仗能打赢,主要是战略定得好。 会话你就多点! “霍存还不肯降吗?”邵树德看着被围得水泄不通河阳南城,问道。 城池外围的羊马墙已被攻破,壕沟业已填平。最近几日,城内甚至不敢出城袭扰了。 到了昨日,相隔不远的仓城也在连番攻打之下,守将顶不住压力,率五百人投降。 “霍存大肆征发城中百姓,发给器械,上城头戍守。我遣人招降,使者都没能进城,为霍存远远一箭射死。”符存审据实回答。 其实对河阳南城的围攻烈度一直比较低,因为其特殊的地势,很难使得上全力,围困是最好的策略。 一般而言,大军出外野战,随军携带的粮草不足一月所需的情况下,是不建议攻入敌境作战的。正常情况下,主将都会尽量筹备三月所需粮草,然后后方再不断转运,这就是一方军败,另外一方总能缴获许多粮食的主要原因。 守城作战,只要不是太穷,食品储备量肯定要超过三月所需,半年、一年都不在话下。但如果城内人口数量太多,而城池又不够大的话,还需要在外修筑仓城,储备粮草、器械,与城市本身互为犄角之势。 河阳南城有多少粮食,现在差不多弄清楚了:仓城缴获了五万余斛粟麦,还有一大批器械、伤药、篷布、工具等物资,据俘虏交代,南城内存更多的箭矢、伤药、器械,粮食相对少一些,可能只有四万斛,考虑到官员、军士、百姓加起来人数上万,城中粮草应该只够四个月正常所需。 四个月,其实也不少了,坚持到大河化冻绰绰有余,或许这便是霍存的底气。 “此城三面临水,易守难攻,勿要硬来。”邵树德道:“便是土团乡夫,死伤多了也很可惜。” 河阳及邵州王屋、河南府河清共出了七万乡勇,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没有太多军事经验,毕竟农闲时的训练和真正的战争是有很大区别的。有人在农闲训练时射箭贼准,结果上了阵紧张得不行,大失水准;有人平时自夸勇武,刀枪棍棒耍得有模有样,结果上了阵尿裤子,这都是有可能的。 这次大举南下,是河阳百姓多年来第一次真刀真枪与敌人干仗,提升非常巨大。如果再有几次大规模、高强度的军事行动,他们还会有进一步的提升,民间尚武风气会更加浓郁,最终都会体现在战斗力上。 不能让他们在还没成长起来之前就大面积挂掉,这不值得,也很影响农业生产。 “那便继续劝降?”符存审问道。 “我听闻符将军足智多谋,喜谈兵事”邵树德笑道。 符存审有些惭愧,道:“年少时慕豪侠,喜兵书,好勇斗狠,让大王见笑了。” 符存审年轻时在乡里游荡,性格豪迈,悍不畏死,非常向往古时的豪侠。又酷爱读兵书,几杯酒下肚,就开始与人吹牛,各种兵法讲得头头是道,唬得别人一愣一愣的,名气渐渐传了出去。 其实吧,那时候他也就是军事爱好者水平,没有实际领兵的经验。但在乱世,名气是可以变现的,巢乱来临的时候,豪强为自保,出钱出粮募兵,给符存审第一桶金,然后得以投靠光州刺史李罕之,征战中不断习、充实自己,水平与日俱增。 现在的符存审,指挥几万人打仗已经没有太大的问题了,他证明了自己,后面就会得到更多出头的机会。 “无需自谦。”邵树德摆了摆手,道:“丧乱之时,李光弼守河阳,可有借鉴之处?” 符存审熟读兵书,古代战例都了解,别本朝发生过的事了。他稍稍思索了一下,似乎抓住了什么,问道:“大王之意,欲打退梁人水师援军,令霍存绝望,再招降之?” 相州之败后,郭子仪被撤职,朝廷令李光弼守东都,抵御史思明。李光弼到洛阳后,认为自己兵少,贼众势大,守不住洛阳,于是决定退往河阳三城,从侧翼威胁东都。 后来就发生了契丹人李光弼、粟特人李抱玉合力守河阳,先派大将、羌人荔非元礼,击败叛将、汉人周挚,然后再迫退突厥人史思明的离谱又精彩的战事。 “光弼先贮百尺长竿数百枚,以巨木承其根,毡裹铁叉置其首,以迎火船而叉之。船不得进,须臾自焚尽。又以叉拒战船,于桥上发砲石击之,中者皆沉没,贼不胜而去。” 简而言之,李光弼提前准备了很多长杆,固定在浮桥一侧,阻止贼船靠近,以防他们的纵火船顺风飘过来,烧毁浮桥,然后又用砲车在中潬城及浮桥上抛射石弹,将敌船打沉了一部分,吓退了贼军。 当然这也是欺负史思明没有水师。不然的话,以投石机那可怜的射程,是干不过专业战舰上的巨弩的。谷朿 “李武穆之策,当活用之。贼人有战舰,却比史思明强多了。如何迫退梁人水师,至关重要。只有让霍存感到后援已绝,他才会放弃抵抗,甘心投降。”邵树德道。 “谨遵大王之命。”符存审应道,眼角余光状似无意地瞄到了邵树德身后一人。 亲兵都副将符彦超,刚刚十七岁,符存审的长子。 十七岁的少年郎,无论多么惊才绝艳,除非在临时组建的新部队或缺乏军事人才的农民军里,不然很难在一个拥有成熟体系的历史悠久的军事集团中出头。 但如果有人超拔,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夏王的亲兵,可不仅仅负责安全保卫工作。事实上这还是堂,批量培养下级军官,还与夏王亲厚,很容易就能得到出头之机。 去岁夏王征申、光、寿三州,募了一万蔡人新卒,一千亲兵中的五百人就得到了机会,出任各级军官。亲兵十将郑勇更是一跃而为铁林军右厢兵马使,统领万余兵马,兵权极重。 这是什么?这是恩典,是信任,符存审性格笃厚,当然感激了。 “好好打,河阳不急。”邵树德看着南城外挖掘的整整三道堑壕,道。 符存审是稳重的,以装备精良、士气高昂的归德军为骨干,辅以大量无甲土团乡夫,死死围困住了霍存的保胜军。 现在洛阳局势已定,白司马坂、平洛城也没必要守了,保义军右厢解宾部又解放了出来,兵力就更雄厚了。 这个要塞,拿下是迟早的事情。 第二日,邵树德率大军南下,抵达洛阳北郊,东都畿汝节度使高仁厚亲自出迎,封渭、马嗣勋、段凝等文武将佐相随。 “新安县是个什么情况?”行走在杂草深深、破败腐朽的神都洛阳之内,邵树德问道。 “回大王,贼将徐怀玉纵放数千人出城,已为马将军遣人收拢。”高仁厚答道:“走了这么多人,城中粮草应还能坚持半年左右。” “高都将是何方略?”邵树德问道:“新安县不克,总不是个事,如何拿下此城?” “攻城、劝降两策并用。”高仁厚言简意赅地答道。 “这个方略是对的。”邵树德鼓励道:“素闻高都将擅攻心,于川中屡建奇功,今拭目以待。” 洛阳战事大体结束后,高仁厚出镇洛阳,怀州行营解散,各军的隶属也重新进行了调整。 邵树德刚刚决定,组建洛阳行营。 高仁厚已经当了节度使,不适合再担任洛阳行营的主帅,故由李唐宾担任洛阳行营都指挥使,高仁厚副之,原河洛经略使衙门解散。 武威军使卢怀忠担任行营都虞候,归德军使符存审担任行营排阵使,天雄军使臧都保任行营先锋斩斫使,飞龙军使契苾璋任行营游奕讨击使,东都畿汝节度副使封渭任行营供军使。 这是几个主要官职,下面还有一堆中下层职务,限三月之前堆满人,衙门开始运转,囤积钱粮、器械、役畜、车辆等各种战争所需物资。 打了这么多年仗,哪个人管理后勤井井有条,哪个人出谋划策厉害,哪个人熟知山川地理,哪个人善于协调关系等等,基本上都清楚了,或者每个方面大帅都有用得惯的一批心腹将佐团队,行营运转所需人才相信很快就能借调、招募完毕。 军事方面,洛阳行营暂辖天雄、赤水、归德、武威、定远、顺义、护国这七支整建制的部队,外加飞龙军左厢、豹骑都、马嗣勋部降兵等零散部队,账面上有约七万人。 铁林军、河源军、玉门军、保义军暂不编入行营。其中,河源、保义、玉门三军留守河阳,防备河东、魏博。 关北蕃兵,出战很长时间了,伤亡也不小,除了跟随梁汉颙东奔濮州那部分外,余众罢遣,各归各家。 不过,甘州都部落使周易言已征调了一万回鹘、吐蕃、羌、嗢末、鞑靼等杂七杂八的兵马,连同其家人,一起东行。 陇右节度使韦昭度募洮、阶、成、岷等州羌种万余帐东行,前往洛阳。 新上任的廓州刺史孙进德禀报,他与当地驻军及诸部落头人相商,募吐蕃一万户东行洛阳。据闻,青唐吐蕃闻赞普募兵,“载歌载舞,喜不自禁”——真是扯几把蛋。 不管怎样,蕃兵,无上可汗真的太多了,完全没必要逮着一只羊薅。 至于铁林军、侍卫亲军,邵树德攥在手里,打算亲自微操。 第三十五章 准备与拉拢 洛阳还是有一些百姓的,但就分布来说,并不是狭义上的河南、洛阳二县,事实上偃师、缑氏、巩这几个伊洛盆地内的县多一些,几乎占了原本三万余户百姓的一半。 此外,洛水河谷的长水、永宁、福昌、寿安以及属于虢州的卢氏,伊水盆地的伊阳、陆浑、伊阙也有一些百姓,都是张全义、胡真时代陆陆续续收拢安置的。 但总体而言,洛阳周边是精华,其他的都很少,洛南三关以外诸县,基本可以说是人烟稀少,凋敝非常了。 高仁厚镇洛,治下不过十县含河清。他不管政务,一门心思发动战争,地方上的事务全由封渭主导的文官系统负责。 这是一种高姿态,也是一种政治智慧,可见老高也不是啥都不懂。 邵树德找人询问后,得知高仁厚长子已逝,便录其长孙高铣为虢州卢氏令。高铣今年才十七岁,去长安考过一次进士,水平一般,没考上,能当卢氏令,确实是照顾。而且,今后政务上只要不捅大篓子,任用有才能的下属,还是有极大的升迁可能的。 “大帅,邵州之废,可需再斟酌一下?”洛水河谷内,跟着邵树德巡视地方的洛镇节度副使封渭问道:“五个县呢,一堆官员调动。” “无妨。邵州之设,本就为了战事服务。而今河洛、河阳战事已近尾声,没必要了。”邵树德说道。 罢邵州,是他刚下的命令。所辖诸县,也被重新调整隶属。 其中,垣、硖石二县归陕州,崤县省入渑池,王屋、渑池二县归河南府,如此一来,洛镇实际辖县将增加到十二个,有五万多户、约二十万百姓,算是有点模样了,虽然只有国朝鼎盛时期户口的一个零头。 邵州官员,有的到外地任职,有的则调到河南府。邵州是下州,而京兆、河南、太原是府,他们调过来,品级并不会掉。 比如,邵州刺史梁之夏就会调到关北胜州当刺史,胜州现在是中州,故其官职由正四品下变成正四品上。 别驾司马邺则升任河南府少尹,由从五品上变成从四品下。 邵树德赏识的王雍调到河南县任县令,由正八品下的畿县丞,一下子升任正五品上的京县令,简直是一步登天,算是农学系统最长脸的一个了,带动示范作用十分明显——长安、万年、太原、晋阳、河南、洛阳六县,谓之京县,官阶普遍高配。 “大王既有此意,某自然欢喜。”封渭笑道。 他明白,邵树德给他划拉的几个县,都是近几年大力发展,编户了很多蕃人的肥县。诚然,比起天宝年间,这些县无论是人口还是经济,都有所不如,但胜在发展快啊,再给他们十年时间,说不定就达到天宝年间的繁荣程度了,毕竟移民了那么多人,还搞了均田制,农牧并举,其实油水很大的。 “河南府现在也二十万人了,好好做。”邵树德说道:“你看这些地,全都慌着,太可惜。” 他们这会所在的位置是寿安县今宜阳县西,洛水南岸,白居易曾有两首寿安歇马脍炙人口。 “只要有人,有牲畜,保管整治好。”封渭笑道。 夏军下一步攻哪里,现在还是机密,邵树德没有说,众人也只有猜测。但洛阳行营组建消息是货真价实的,谁都知道肯定要打了,迟早的事。 封渭打算抓紧开战前最后的时间窗口,讨要各种物资、人才,尤其是后者,官员要尽快到任,取代朱全忠时代的旧官员——事实上不少人已经辞官或逃走了。 一旦战事爆发,河南府肯定承担出丁的义务, 届时想做事都有点难了。 “抓紧办事。”仿佛猜中了封渭的心思,邵树德说道:“这会兵力尚未集结完毕,还有时间。” 顺义军还在新安以西,护国军还在河阳休整,武威军亦在河阳充当预备队,赤水军在镇守巩县、罂子谷一带,等待补充战损,天雄军则在伊阙关外扎营立寨,同样在等待补充战损,兵力集结尚未完成,还有时间。 “河南府丁壮,也要多加甄别。”邵树德又补充提醒了一句,道:“过几日,我要放归起码四万土团乡夫回河阳。待他们忙完春播,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征召起来。下一阶段作战,河南府至少要出三万土团乡夫,春播完毕后集中整训。” “遵命。”封渭应道。 河南府百姓是真的苦!朱梁治下要服役打仗,邵夏治下同样如此,竟是怎么都逃脱不了兵役。 汴州,朱府,一场宾主尽欢的宴会刚刚结束。 严可求被留了下来,敬翔作陪,与朱全忠一起谈事。谷耊 “淮南那边,可否加把劲?”朱全忠坐于上首,神色间稍稍有些疲惫,但整体看起来还不错,似乎并没有为洛阳之战损兵折将而担忧。 严可求不是第一次来汴州了,也不是第一次与朱全忠接触。上次来是卖茶、卖盐,买绢帛,顺便进行接触——其实后者才是主要的。 这次再来,同样是打着卖盐的幌子,似乎和上次没什么两样,但谁都知道,真不一样了。 “梁王有所不知,越州董昌身边围了一群阿谀奉承之辈,此贼已然想要称帝。”严可求不直接回答,反而谈起了另外一件事,只听他说道:“吴王遣使相劝,然说不动半分。杭州钱镠,野心不小,与董昌手下几个刺史暗中联络,两浙局势风云诡谲,吴王关注得很,怕是无法在西边发力。” 朱全忠听了叹道:“董昌此贼,真是不可理喻。” “不错,跳梁小丑罢了。”严可求赞同:“然若浙东诸州为钱镠所并,亦非吴王所愿。” 朱全忠暗暗踩了下敬翔的脚。 敬翔会意,道:“严判官,吴王有雄兵数万,钱镠暗弱,遣一偏师即可应付,此不足为患也。我等皆为唐臣,董昌跳梁小丑,固然死不足惜,然邵树德此贼,乃滔天巨孽,篡唐者非此人莫属,宜共讨之。” 严可求轻拈胡须,说道:“邵贼欺瞒圣人,侮辱嫔御,与内竖勾结在一起,祸乱朝纲,确乃贼子奸臣。若讨之,如何个讨法?” “青州王师范,贞臣也;魏州罗弘信,材臣也;镇州王镕,信臣也;荆州李侃,贤臣也;吴王,荩臣也。”敬翔说道:“此五镇,联合起兵,灭邵贼易如反掌。如此,可令天下野心之辈收敛,惩恶劝善,激浊扬清,使忠臣义士知劝,乱臣贼子知惧,岂不美哉?” 严可求笑而不语。 若这几个藩镇能联合出兵,那才有鬼呢。纵愿联兵,数十万大军尽出,灭了邵贼后,地盘又归谁?还不是你朱全忠捡走最大的便宜?其他人得到的,可能也就是朱全忠一点口头上的感激罢了。 甚至连这个可能都没有,多半会招来全忠的恩将仇报,朱瑄、朱瑾兄弟对此太清楚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邵贼挥师南下,旬日间灭了朱全忠数万人马,包括精锐的长直军,这种战斗力,也令天下诸侯感到不安。即便不出兵支持梁人,也不应背后拖后腿,讲究点的,可能还会支援一些财货,鼓励梁人继续坚持下去。 “使者回去后,可将实情说予吴王听。”朱全忠说道:“不能再让邵贼祸害下去了。我受先帝大恩,出镇宣武,无日不思报国。今别无所求,唯愿海内无贼子奸臣,大唐太平无事,足矣。” 严可求闻言肃然起敬,道:“若天下藩帅皆如梁王,则中兴有望矣。” 朱全忠含笑不语。 他当然听得出严可求话中带着点若有若无的讽刺,但他不在乎,面子嘛,算个屁! 虽然一直不愿承认,但事到如今,自己骗自己没太大意思。单靠宣武一镇,确实很难遏制住夏贼的攻势了,势必要找帮手。 其实朱全忠最看好的帮手是李克用。 真的,他最喜欢李克用能与他联手,哪怕只是暂时联手。 李克用这人,哪怕以前不懂,现在总该看出来了。他其实没有太大的野心,对李唐皇室似乎也有那么点归属感和感情。如今邵贼要篡位的消息甚嚣尘上,李克用总该有点触动吧?若他愿意出手,则攻守之势易矣。 唯一的不利,大概就是李克用正在筹备对瀛、莫二州的战事,短期内抽不开身,但邵贼绝对不会继续等下去,这是最不利的。 至于杨行密,唉,只是次要选择罢了。 去年朱延寿大败,几乎丧胆。今年又攻安州,看似连战连胜,但始终攻之不下。最近濠、泗二州又遭到夏贼飞龙军袭扰,可见实力也很有限。 但没办法,如今每一分力量都很宝贵。若杨行密愿意调遣数万大军西进,猛攻淮西镇的话,也是件大好事。只可惜他三心二意,如之奈何。 李克用、杨行密、罗弘信三人,是近期对外拉拢的重中之重,一定要把他们拉到自己这边来,守望互助,同进同退,如此方有战胜邵贼的希望。 若不成,万事休矣。 第三十六章 态度 萧符又要准备出征了,这次是跟庞师古。 洛阳之战,损兵数万,包括最精锐的长直军。消息一开始被严密封锁,但河洛守军毕竟没有全军覆没,总有人逃了回来,于是消息渐渐扩散,很多人都知道了。 毫无疑问,这是对梁王威信的巨大打击。结合去年一整年,夏贼骑军在河南纵横驰骋,如入无人之境的模样,不少人已经怀疑,汴州是不是危在旦夕,庞大的宣武军政集团是不是行将覆灭。 说人心惶惶可能言过其实了,但不安的情绪在蔓延也是事实。尤其是军士家人,他们这几年尤其担心自己的父亲、丈夫、儿子,生怕他们一不小心就战死沙场,家里失了顶梁柱。 萧符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情绪,但也没有任何办法。时局若此,大家自求多福,还能怎样? 临行之前,萧符在家中办了个小宴,邀请了一些好友,都是比较谈得来、交情不错的老友。 “贤婿也要出征了吧?”萧符问道。 “是,过几日便要去曹州了。”谢彦章有些闷闷不乐。 葛从周、谢彦章父子一会被派到这里,一会被派到哪里,东征西讨,南征北战,说实话立了不少功,屡屡大破敌军,李克用手下那帮义子、大将们估计都怕这个巢贼出身梁将了,但离谱的是,葛从周到现在只能领偏师,没机会作为方面大帅总揽全局。 都说梁王喜欢拔擢新人,压制老人,但葛从周父子,因为出身尚让派系的缘故,似乎并不是很得宠,不是新人,亦非老人,这地位就很尴尬了。 “去曹州,其实不错。”萧符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谢彦章默然不语,一直在旁喝酒的王彦章则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只有裴迪仍在喝酒吃菜,他是懒得管这些破事。 刚听到梁王战事不利时,他也很忧心,一直在想办法,献计献策。但所献之策多未被采纳,久而久之,这份心也就淡了。 这几日他听到了一个消息,夏王至洛阳,见到被俘的胡真后,温言抚慰,言谈甚欢。而胡真也被夏王的气度折服,欣然就任夏王府谘议参军一职,为夏王出谋划策。 胡真是什么人?最早一批跟随梁王的老人,先后担任过滑、洛两镇节度使,汴梁内情,在夏王面前一览无余矣。 这事也不知道怎么传到汴州的,照理来说没这么快的,有可能是夏人故意传播。但不管怎样,裴迪相信是真的,因为梁王一度暴怒,欲斩胡真全族。 梁王当然有能力分辨真假,他这么生气,那多半就是真的。裴迪仔细想了想,心思就起了一分变化。 厮杀,那是武人的事情,与我们文吏何干?好处没多少,还被人奚落为“毛锥子”,一旦军赋筹措不及时,还容易被人当受气包。 夏王看样子并不轻视文吏,韦昭度、杜让能都能出镇为帅,就和梁王让张廷范出镇徐州一样,两人都是当世英雄。梁王不行了,投夏王也没什么,总比让那些嗜杀残暴的武夫得了天下要好。 “曹州那边,若能擒杀邵贼女婿梁汉颙,便是大功一件。”王彦章突然说道。 萧符笑了笑,道:“哪那么容易。” 谢彦章认真地点了点头:“贼骑四处肆扰,抢了就跑,从不在一地逗留很长时间。实在被逼得站不住脚了,还能跑到朱瑾、朱瑄、折嗣伦的地盘上休整,然后再绕道杀回来。” “防不胜防。”裴迪难得点评了一句。 王彦章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大伙斗志都不是很高啊。 “来,喝酒!”萧符亲自起身, 给王彦章倒满了酒,笑道。 王彦章这人,在他看来倒颇有忠义之心,至今不忘梁王简拔他的恩德。 其实梁王当初授予他队正,也不过是见他武艺高强,悍不畏死,随手为之罢了,过后自己就忘了。要不然,王彦章能在军中蹉跎那么多年? 好不容易靠积攒下来的战功当上了汴州押衙,那也是诸多中层军官之一,且没有领兵的实权。比起当初在军中带兵厮杀,你很难说是升了还是降了。 梁王募汴州富户子弟材勇者三千人建破夏都。与友军合力赶跑夏贼后,寻又建破夏军,军额直接翻倍,达到六千人,王彦章终于担任一都指挥使,掌兵千人,达到了他军旅生涯的新高度。 就是这么一点恩德,王彦章已是感激涕零,几乎要为梁王效死。对此,萧符也很是感慨,任何一位将帅,得到这样的下属,应该都会欣喜若狂吧? 王彦章闷闷不乐地灌了一大口,看了看屋内众人,道:“虽说战事不利,但总不能一降了之。破夏军即将西行,我就不信夏贼有三头六臂。” 与萧符一样,破夏军也将跟随庞师古一起出征。 庞已被任命为孟郑都防御使,丁会则为佑国军节度使,两人的任务是堵住夏贼进击的路线,伺机收复河洛。 从职务名字就可以看出,庞师古的主要任务还是防守,但事实上朱全忠给了他很大的自由度。如果庞师古坚持,朱全忠是可能给他增兵,然后与魏博联兵,北上攻入河阳的。 谁都看得出来,靠守太被动了。主动进攻,批亢捣虚,或许能为战局带来一丝转机。就是不知道邵贼在河阳部署了多少兵力,这个需要事先调查清楚,不然完全就是送人头。谷达 总之,萧符对主动出击不是很乐观。魏博那帮兵大爷,谁知道会打成什么鬼样?从心底里抗拒出镇作战,士气可想而知,可不要被他们坑了。 “王将军如此豪勇,当再饮一杯。”萧符端起酒樽,笑道。 王彦章也不推辞,一饮而尽。 谢彦章看了他一眼。 破夏军自从在汴州北被教训了一顿后,上下以为耻辱。最近一直在大力整顿,刻苦训练。这些富家子的技艺都不差的,甚至可以称得上纯熟,他们的问题在士气。若真能收拾整顿出来,到也是一支可战之军了。 就是军使赵霖本事稀松,完全靠家荫上位。不过王彦章、杜宴球、刘玘等人都是好手,希望他们能练出来吧,不然这局势可真是 梁汉颙带着五千飞龙军、两千多关北蕃兵一路东行,大小十余战,终于冲破拦截,抵达濮州。 其实他们也是沾了契苾璋的光了。他那万把人南下破入徐州,将梁军向南大大拉扯了一番,不然他们还不好突破曹州朱珍的拦截呢。 另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梁汉颙总觉得朱珍没尽全力,没敢冒险,没有拼着遭受重大损失也要留下他们的破釜沉舟的意志。关键时刻缓了一下,没想着鱼死网破,最终令他们这七八千人顺利抵达了濮州。 刺史邵伦没敢出城迎接,只是晚上悄悄遣人送了一批补给过来。到了后半夜,他甚至亲自出城,抵达了梁汉颙的营地。 “梁将军。” “邵使君。” “朱瑄到底何意?”见礼完毕,梁汉颙开门见山地问道。 “梁将军有所不知。”邵伦也是一脸苦色,道:“朱帅见全忠大窘,已经暗中遣使前往汴州修好,并严令我等不得挑衅,连刘知俊还占着濮州属县也不管了。” 梁汉颙意识到了事情的复杂。 洛阳之战前,朱瑄就已经事实上停止了与朱全忠的战争。洛阳之战后,消息传播对底层而言当然没那么快,但对朱瑄这种整日关注着西边战局的人而言,探听个大概的情况并不难。 他或许没法得知这场不过持续十日的战争的全貌,但朱全忠大损兵力,丢掉了伊洛河谷的事情还是清楚的,这就足以做出判断了。 一帮杀才! 终日骂朱全忠恩将仇报,也不想想当初是谁派人过来帮助你抵御梁军的。现在看到夏军势大,梁人连吃败仗,态度一下子就变了,殊为可恨。 一帮无耻之徒!毫无节操可言。 “罢了,朱瑄不愿插手,我也懒得管他。今只有一事,我军袭扰梁人,需要在濮州休整补给,可有问题?”梁汉颙问道。 “怕是也有些难。”邵伦迟疑道:“朱帅多半不允。” “哼!”梁汉颙勃然变色,怒道:“朱瑄无耻,邵使君可能想想办法?” 邵伦更迟疑了。 “有些富贵,就得冒险。”梁汉颙突地一笑,循循善诱道:“太平功劳谁不会?若想当夏王义子,录入宗谱,邵使君不想想办法?” “梁将军可有方略?”邵伦问道。 “敢问邵使君,与全忠修好,镇内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吧?”梁汉颙反问道。 “当然,要不然也不会暗中遣使了。”邵伦若有所悟,脸色有些挣扎。 “和我想的差不多。”梁汉颙笑了笑,道:“全忠前后杀伤数万郓镇子弟,这笔账岂能说不算就不算了?是何道理?朱瑄对邵使君还是信任的,此中或有机会。” 邵伦久久不语。帐中烛火明灭不定,照得他的脸格外狰狞、阴森。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良久之后,邵伦叹道:“没那么简单,得等机会。” “邵使君有这份心就好。大事若成,妇公听了,定然大悦。”梁汉颙笑道。 邵伦勉强笑了笑。 第三十七章 风向 “将军可敢收我等入军?”濮州黄河南岸的一片林草地里,一群挎刀执枪的军士走了过来,问道。 梁汉颙早就收到了禀报,他并不介意多收一些敢打敢拼的军士入伍。事实上每一次突入梁军腹地,战斗是不可避免的,战损是长期存在的。契苾璋带了五千飞龙军东行,最后队伍人数发展到接近九千,但最初的那批人损失近半,可见战斗的残酷。 这九千人,现已被整编为飞龙军左厢,而梁汉颙、薛离带过来的这七千余人被编为右厢,飞龙军的整体账面实力大大增加。 既然要做好与梁贼长期厮杀的准备,那么多招募一些会骑马的河南本地兵也是必然的,前提是要能过得了梁汉颙的眼,他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收的。 其实能到他面前的已经是筛选过一轮的人了。薛离把关的,他首先剔除了一些看起来比较油滑的刺头,免得以后军中鼓噪闹事,不好收拾。 梁汉颙正拿着一把刀切蒸饼,闻言瞟了一眼这帮人,问道:“看你等身上器械、甲胄,有人还牵着马骡,莫不是天平军将士?” “将军好眼力。”有人笑道。 “衙军?州兵?县镇兵?还是乡勇?”梁汉颙扔了一块蒸饼到嘴里,大口嚼吃着。 嗯,就得混着猪膏蒸,这饼才好吃。 “郓州哪还有衙军?” “衙军早几年就全军覆没了。” “现在的衙军,换以前就是州县兵。” “也别小觑咱们,有些藩镇的衙军,还不一定干得过咱们。” 众人七嘴八舌地嚷道。 “我信!”梁汉颙笑了,道:“诸君魁伟雄壮,一看就是打小习武,却不比文恬武嬉的藩镇兵差了。” 其实,但凡一个地方长期处于战争状态,即便是土团乡夫,被折腾得久了,战斗力也不会差的。何况郓州打了多少年了,精锐衙军在最初的几场会战中就损失大半,后面全靠以老带新,死守龟缩,偶尔出击。打久了之后,也练出了一批人,因此也不能因为他们的身份就看低了,战斗力的下限还是能够保证的。 梁汉颙吃完了蒸饼,让文吏搬来案几,登记每个人的名字,然后试一试他们的武艺,再考较一些军中基本的技能,比如旗号金鼓、战阵战术等。 还行,素质都还可以,再以战代练一下,高淘汰率之下,保管活下来的都是敢打敢拼的精锐。 就这样一批批考较,足足花了一天半时间,到春社节前一天,终于募到了千余人,大部分是土团乡夫,另有少量开小差跑出来的郓镇军士,全数编入飞龙军右厢。 “丑话说在前头,我招你们入军,也是担了干系的。”梁汉颙看着站得整整齐齐的新兵,道:“我知道你们有些人想发财,有些人想搏个出身富贵,有些人想报仇,还有些人——只是单纯太闲了。” 说到最后一句时,有人哄笑起来。 确实,这年头真有人闲得蛋疼,喜欢到杀伐场上发**力,人数少,但确实存在。 “入军之后,唯有一条,听令!”梁汉颙猛然提高了声音,道:“一会自有人给你们讲飞龙军规矩,我直说一句,违令者斩!” 众人神情一肃,大声应是。 远处有飞龙军将士看着,脸上有嘲弄之色。这帮新人,别上了战阵以后再哭爹喊娘。飞龙军深入敌后作战,那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军队招募完毕后,接下来就是备用马骡的收集了,这个比较困难。毕竟契苾璋在这里长期作战,早就搜刮过一轮了,再想弄委实不易。 有新来投军的将士献计, 说淄青镇战马极多,或可去那边抄掠,定有所获。 这帮杀才!梁汉颙气笑了,不过却认真思考了一番。实在没办法的时候,或许还真是条路子,但现在不能节外生枝。 二月二春社节,已经和平了相当时日的郓镇百姓开始筹备春播了,也就是在这一天,一个不速之客抵达了正准备出征的飞龙军大营。 “贺将军来了,可真是稀客。”梁汉颙、薛离二人一齐出营,将其迎入了帐内。 来人是贺瑰,他先瞟了一眼营内那油光水滑的神骏战马,又看了看军士们高昂的士气,有些沉默。 “我知道杜光乂早就来了,一直躲在邵伦府中。”贺瑰开口就语出惊人,让梁汉颙、薛离二人都有些惊疑不定。 “我还知道最近杜光乂出了趟远门,去了齐州甚至王师范的棣州。”贺瑰又道。 梁汉颙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憋了半天后,骂了句:“邵伦、杜光乂行事不密,两个废物。” 贺瑰突然笑了,道:“也不是他们行事不密。我在濮州多年,若再跟个睁眼瞎似的,岂不也是废物?其实,他们已经很小心了,至少郓州并不知道。” 梁汉颙不得不仔细审视了一番贺瑰。 此人长相俊逸,给人一种不像武夫,像个倜傥潇洒的佳公子的感觉。不是一般的只懂打打杀杀的武夫,而是有脑子的武夫。谷忍 这就好!有脑子说明还有的谈,事情还不坏。 “贺将军此来何意?”梁汉颙问道。 “听闻夏王在洛阳大胜,降胡真,杀寇彦卿,武运勃发,令人感佩。”贺瑰说道:“长直军来过郓州,战力强横,诸军莫有能挡者。寇彦卿有勇有谋,有名将之资,此等强人亦为夏军斩杀。以今观之,梁人气数尽矣。” 梁汉颙耐心地听着。 “平定梁人之后,夏王不是北攻河东,便是东收天平、泰宁、平卢三镇。我想了想,若驱梁人降兵十万东进,郓、兖、青三镇还真挡不住。”贺瑰继续说道:“与其届时成为齑粉,不如早作打算。” “你倒是坦诚。”梁汉颙与薛离对视了一眼,说道。 “身家性命所系。”贺瑰答道。 “你想要什么?” “我为天平军马步都虞候,梁将军以为我想要什么?” “齐州刺史乃朱家人,兖镇更是在朱瑾手中,贺将军这么大胃口,不怕么?” “怕这怕那,出来当武夫作甚?还不如在家耕种,当个田舍夫好了。” 梁汉颙微微点头,大概弄清楚了。 以前他也关注过天平、泰宁、感化三镇与朱全忠的战事,曾经对他们内部的团结非常佩服,居然没有几个主要将官投降,内部变乱也很少,全镇一致对外,死硬顽抗,让人感慨。 如今看来,团结确实是有的,但那只是在对抗外部敌人上面。一旦外部压力减缓,内部争权夺利的事情绝对不会少。 不然的话,也太没有国朝武夫特色了,不是么? 当然,梁汉颙也很清楚,贺瑰愿意投顺的前提,是夏王支持他当节度使。意思也很明了了,可以当夏王附庸,但不愿意失去独立性。 这事说起来也挺稀奇的。如今满天下削藩的军头,以夏王、梁王最出名。他俩是对内部小军头最不友好的,一直在想尽一切办法压制、削弱。在这种情况下,贺瑰怎么想的?就那么自信当了节度使后,夏王没办法收拾他? 与此同时,梁汉颙也生出了一股明悟:平灭朱全忠之后,如果夏王愿意放权,名义上收拾北方局面太容易了。 封一堆藩镇出去,只要不夺他们的权,便是夏王称帝,这些藩帅也会派人过来拜贺,毕竟当年接受黄巢伪职的人都不少。伱看,很容易就表面上统一了北方,岂不美哉? 但夏王多半不会这么做。方今天下,只有夏王、梁王在做正确的事情,削藩、削藩、还是削藩! “兹事体大,我还得遣人回报夏王。”梁汉颙说道。 “此乃正理,我可以等。”贺瑰理解道。 “贺将军,听闻郓州朱帅遣使至汴州,与朱全忠修好。敢问郓镇之内,有多少人同意这么做?”梁汉颙又问道。 “其实不少。”贺瑰沉思了一下,道:“眼看着朱全忠不太行了,很多人便不想再打了。这么多年打打杀杀,大伙所求为何?还不是这份基业!郓镇乃郓人的郓镇,如何能让外人做主?” 梁汉颙笑笑。这贺瑰说话也挺有意思,居然不忘提醒自己,郓人不喜欢被外人统治,若要硬来,他们就会像对付梁人一样对付夏人。 贺瑰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 梁汉颙、薛离二人也不想多讨论这些。事情复杂性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必须让夏王来定夺了。另外,也得和杜光乂通下气,但暂时没必要让邵伦知晓。 使者很快就出发了,借道魏博返回河阳。 魏博镇不允许夏军通过,但不禁使者、商旅。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对目标小的个体而言,他们也很难禁止。伪装成士人、商徒并不是多么麻烦的事情,所以他们干脆不管了。 但这个藩镇最近的态度也很值得警惕。 夏王在洛阳大胜,消息渐渐发散到周边后,有好处,也有坏处。 好处是贺瑰这等人起了心思,有投靠之意。坏处也很明显,有些藩镇的风向变了,他们惧怕夏王收拾完朱全忠后就来找他们麻烦,比如魏博。 局势风起云涌啊,越来越复杂了。卷入战争的藩镇,会越来越多。相对应的,战争的场面也会越来越大。 接下来这盘棋,又该怎么下呢? 乾宁三年二月初五,休整多日的飞龙军右厢悄然离开了濮州,南下进入大野泽。虚晃一枪后,直扑单州,算是拉开了夏梁战争第二阶段的序幕。 第三十八章 战略欺骗 蓼坞码头正在进行整修、扩大。 柏崖仓城也开始了新一轮的扩建,以期能够储存四十万斛的粮豆。毫无疑问,这是一个超级大仓库了,虽然不如陕县那个百万斛大粮仓,但足够十万步军四个多月的粮食消耗,已经非常不错了。 当然,储粮多了,也得加强安全守卫工作。常年征调各县土团乡夫戍守是肯定的了,人数还不能少,一两千人是必须的。 元和年间,淄青节度使李师道遣盗焚毁了柏崖仓,阻挠朝廷讨伐淮西逆藩,这就很离谱。当然李师道也没啥好下场,兵败身死,妻子魏氏先被大将刘悟玩,然后又被收入宪宗后宫为婢。 邵树德又返回了河阳。 他在洛阳转了一圈后,发现满地荒芜,瓦砾遍地,野外大群动物出没,看样子不怎么怕人,对秦宗权、孙儒的祸害劲有了新的认识。 当然,这或许是他没亲眼见过其他王朝末年的混乱情况。国朝初年,人口甚至不足千万,这是全国的数字,让人无语。 但即便经历了藩镇百余年割据,以及五代更替的不断厮杀,甚至还有契丹的杀戮和掠夺,到后周年间,光北方就有一千二百万人口,比国朝初年九百万还要多上不少,更别说南方还有两千万了。 大唐武夫们残暴吗?当然。但真比其他王朝末年的各路诸侯残暴吗,其实没有。藩镇的存在,其实人为制造了一个个混乱隔离区,确保秩序失控的情况不会无限制蔓延,造成太多的人口损失。 魏博其实就是人为建立的隔离区。河南府、河阳战乱时,很多百姓要么逃入陕虢、关中,要么逃到宣武、魏博。尤其是河阳百姓,逃到魏博真不少,这也造就了魏博经济上的繁荣——粮食、布帛、牲畜是财富,人也是,因为人是可以创造财富的。 河阳节度使宋乐最近行文魏州,请其清查镇内“客户”,将其放归。 所谓“客户”,是国朝藩镇割据下的特色,即逃难百姓到某地后,因为不存在于当地户口籍册之上,因此选择依附当地“主户”,成为“客户”谋生。 可想而知,宋乐发过去的公函如石沉大海一般,毫无回应。这年头的藩帅,再傻也知道百姓是财赋之源,是兵源,是维系自己富贵的基石,怎么可能被你一封公函就吓住了? “魏博最近有无动静?”孟州城内,邵树德问道。 “有,兵马大举集结相、卫二州,不知道想做什么。”宋乐说道:“大王还是尽快委任大将,统筹河阳各路兵马。咱们在河阳花了血本,眼下还没到收获时候,可千万不能出事。” 宋乐刚到各县转了一圈。 洛阳行营放了四万土团乡夫回来,其中三万余是孟、怀诸县的,还有不到万人是原邵州、今河南府属县的——邵州罢废后,湖南那个叫了数年“南邵州”的地方终于可以恢复本名了。 “罗弘信,尽给我添麻烦。”邵树德有些恼怒。 魏博作梗,这是可以预计的,但当这事真的发生时,还是让人很郁闷。 其实,邵树德的心情本来是不错的。前些日子刘景宣遣人来报,金仙观居士江氏诞下一子,邵树德大喜,下令金仙观众人,从观主、居士以下,到底层婢女、中官,人皆有赏。 到了今天早上,侍卫亲军千户赵业来报,王妃遣健妇、乳母数人至,将孩子带走了。邵树德大怒,立刻罢了赵业的千户,许其临时留任,以观后效。 刘景宣这人,他已经失去了信任,过些日子就打发他走,换十六王宅使王彦范来。 心情不太爽,又碰上魏博搞小动作, 顿时雪上加霜,有点想教训不知死活的魏人了。 “将不可以怒兴兵。”深吸一口气之后,邵树德细细思索了起来。 魏博六州,位置十分关键,掌握着多个黄河渡口,通汴、郓、青三镇,其中卫州对夏人而言最为重要,新乡、汲县的渡口屡次被他们侵占,然后渡河南下。简直就像公共厕所一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魏人羞恼,不愿借道过兵,也可以理解。 “先生可以幕府名义,移牒魏州,请开放黎阳渡口。待大河化冻之后,我欲从此借道,攻滑州。”邵树德突然说道。 宋乐立刻就懂了,笑道:“莫不是声东击西之计?” 邵树德笑了笑,道:“我从不用什么奇计,若贼人想得太多,假的我也给做成真的。先发函过去,朱全忠会知道的。” “遵命。”宋乐拱手道:“只是,河阳还得委派一大将,统筹军务。” “我亲自坐镇河阳。”邵树德说道:“过些日子,我便让铁林军回来。而今最重要的还是春耕。” 宋乐自无不可。 天空下起了瓢泼大雨,这在春季可不多见。 河阳宫遗址内,邵树德正在避雨。谷痔 此宫隋炀帝所建,在国朝初年废弃。经历了二百年,如今比洛阳城还要破败。 不过基址还在,看样子规制很大,地基也打得十分扎实。杨广这厮,还是会享受! “这两年天时多变,时而干旱,时而多雨,冬天又很冷,还比以前长了。若地方官员不关心民生,水利年久失修的话,百姓要吃大苦头了。”邵树德叹道。 气候大周期变化的一个重要前奏,就是雨雪、干旱等灾害频发。 他记得黄巢进关中那会,有一年七八月份就下雪,还下得很大。虽然下完后气温很快就回升了,但这种极端天气的变化,已经说明了很多事情了。 邵树德虽然一直在打朱全忠,但他其实很欣赏朱某人,因为他们都在做正确的事情。 朱全忠的“减税”政策持续了不少年,还想尽一切办法廉价租牛给百姓,地方民生恢复极快。同时大力兴修水利设施,疏浚河南四通八达的水运航道体系,奖励百姓农耕蚕桑,发展与河北、江淮的商业,利用汴州商业中心的优势收取商税,富得流油。 更组建了一支极为善战的军队,平灭黄巢、秦宗权这种祸害百姓的贼子,河南百姓给他立生祠,是真的发自内心的。 朱全忠的这些手段,即便放在古代王朝末年,那也是极有水平的了。 恢复秩序,稳定生产,发展商业,谁都知道要这么做,但能不能做到,就是另一回事了。知易行难,不外如是,上嘴皮子碰下嘴皮子,总是最容易的。 朱全忠在四战之地大杀四方,还能让百姓活得相对有尊严,人口、经济大幅度增长,如果再有一个好儿子,两代人接力,在晚唐这个碎成一地的时代统一天下,也不是不可能。 只可惜,他遇到了一个死命咬着他不放的关西武夫,大业有中道崩殂的苗头。 “朱全忠征战之暇,还在汴、徐兴修陂池,我须不能比他差了。河阳役丁,忙完春播后,继续上河。河道裁弯取直、航道疏浚拓宽、陂池清淤修缮、灌渠开凿疏通,都需要人。”邵树德转头看向跟着他出巡的赵光逢,道:“以赵司马观之,咱们在河阳还有几年建设时间?” “最多两年。”赵光逢毫不犹豫地说道:“晋兵已经南下,连同幽州降兵、草原蕃人,几有十万之众,听闻定人亦出兵协助,王郜将兵两万,与李存信合兵一处,作为偏师。卢文进、单可及之辈,怕是难以抵挡。王镕惊慌失措,都派人来求大王发兵攻上党了,可见河北局势危殆,未必能给咱们多少时间了。” “朱全忠、李克用之间有没有勾连?”邵树德问道。 “没有勾连,但可能有默契。”赵光逢回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 他已经下令武威军东行,至获嘉县南境屯驻。铁林军参与了两次河阳南城攻势,也撤回来了,正开往获嘉。如果算上正在那边休整的护国军七千余兵,集结在卫州边境的夏军已经突破了四万,随时可以攻入魏博境内。 另外,押送俘虏抵达河阳的河源军、保义军也可以出动,这又是一两万衙军,罗弘信会不会向朱全忠求救? “我欲重设怀州行营。”邵树德眨了眨眼,道:“赵司马应知我意。” “要大张声势么?”赵光逢问道。 “越大越好。” 赵光逢拱手应是。作为核心幕僚,他当然知道夏王的首要目标始终是汝州,更准确地说,歼灭刚刚出任佑国军节度使的丁会所部三万人。如果能顺带扫了杨师厚统领的忠武军那六七千兵马,就更好了。 而为了避免干扰,或许可以在其他方向动一动,吸引梁人的注意力。 我大军临境,威逼魏博借道,你帮不帮?不帮,以魏博那帮兵大爷的德行,会发生什么事可真不好说。 我又派人猛攻旋门关一些,试图打通通往郑州的通衢大道,你要不要增兵? 濮州方向,万马奔腾,突入腹地,坏你农田春耕,你打不打? 淮南朱延寿现在老实得像个鹌鹑一样,我令寿州朱景派小股兵马渡河北上,劫掠州县,你打不打? 伱这个被动的局面是无解的啊,如果冒险集结大军,顾头不顾腚,主动攻来,以蛮力破开这张大网,那我给你这个机会,战场就选在河阳、魏博,你来不来? “河阳这边的局面,我来主持。洛阳战事,李唐宾总揽。我将经略军也拨给洛阳行营,新安以西,他有经略、天柱、顺义三军,新安以东,有定远军、洛阳降兵,他到底还要多少时间拿下新安?遣人催一催。早点打完,早点匀出兵力。”邵树德吩咐道。 “遵命。”赵光逢应道。 末了,他又补充了一句:“裴祭酒收到消息,汴州可能派庞师古总揽孟、郑二州之局,后面或会给其益兵,与魏人配合,攻入河阳,大王不可不防。” “让他来,吸引到大河边的兵越多越好。”邵树德说道。 第三十九章 据点 文德二年七月十二,青唐城外,一座占地亩许的祭坛已经建造完毕。 这是个简易土坛,共分三级,用来做部落盟誓之用。 土坛前有人、马、牛、驴之类的祭牲——人,本来是要用真人的,但邵大帅下令用假人代之。 祭牲昨晚就杀了,而且是按照祭祀仪典所规定的方式宰杀,即“折足裂胸”,陈于坛前。 巫师一晚上都在祷神,想必神已经收到消息,有人要给他送吃的,再请他当个中人。 好血食的神,怕不是伪神! 与党项人的盟誓仪式大同小异,降顺诸部头人已经到齐,在巫师的主持下,邵树德与数十位头人一起盟誓。 盟誓的内容,当然是尊奉邵某人为主了。 额外多说一句,这种规格的盟誓仪式,青唐吐蕃已经快百年没经历过了,因为缺乏有身份的人参与。这个身份的要求还很高,必须得是赞普才行。 “赞普与臣岁一小盟,用羊、犬、猴为牲;三岁一大盟,夜肴诸坛,用人、马、牛、驴为牲。” 青唐吐蕃诸部,本来是不愿的。但形势如此,邵树德不介意以赞普的身份参与仪式,甚至是大力推动,巫师在威逼利诱之下也同意了,还能怎么办? 盟誓结束后,就像党项祭天大会一样,巫师拿着一根烧焦的骨头走了出来——邵树德怎么看怎么觉得那根骨头像人骨,这帮野蛮人! “渝盟者有如牲。”巫师将骨头指向被折足裂胸,惨死在祭坛前的祭品,说道。 吐蕃诸部头人尽数低头,不敢多看。 邵树德坐在那里,接受头人们的跪拜。 对野蛮人,就要用野蛮人的方法。无论是党项还是吐蕃,对盟誓都非常看重。时不时举办个此类仪式,加强权威,是稳固统治的不二法门。 “这祭坛得重修一下,各部可出一些人丁、牛羊,采石修葺。此乃吾与诸位酋豪盟誓之所,焉能如此简陋?”仪式结束后,邵树德在巫师的陪同下,在土坛上走了一圈。 “还有,诸部不得私下盟誓,若有,吾定举兵讨之,勿谓言之不预。” 诸部头人自然连连应是。 青唐吐蕃,“族种分散,大者数千家,小者百十家,无复统一矣。” 几十万人,最大的部落“大发”之下也就能出丁万人,小的则只能出一两百人。如此分裂,当然正合邵树德本意。 私下盟誓是红线,谁敢这么做,那就是有异心。哪怕路再远,邵树德也要集结大军征讨,将威胁掐死在萌芽状态。 回到城中后,邵树德又找来了陈诚,问道:“一同出兵的河渭蕃部,都走了吗?” “大帅,已经分批离开了,此时多半已至龙支县。” 龙支县,鄯州下辖三县之一,上次西征兰州时控制的。 “让闾马部离开秦州,至岷州放牧。会州白氏、岷州拓跋氏,到鄯州放牧。这里的草场,比他们原来的地方好,当不至于不乐意。”邵树德命令道。 不乐意也没办法,这是命令,不是商量。 白氏是汉人,一贯恭顺,白家子弟白珪在军中为将。还献了嫡女服侍邵树德,每年贡赋不断,这次便奖赏他们一下。 青海湖的草场,不比会州香吗? “拓跋部的头人是拓跋金吧?”邵树德又问道。 “大帅,拓跋部上下皆言大帅才是头人。”陈诚提醒道。 这 好好一个大唐郡王,怎么混成部落酋长了?也罢,节度使当得,兀卒自然也当得。 而当了可汗、兀卒、赞普什么的,没有直属部落,像话么? 拓跋部,这几年多有关照,在岷州戍边时又吞并了不少吐蕃、羌人小族,丁口已接近三万,不是什么小部落了。 还有个以渭、岷二州吐蕃降人为主的部落,大概还有两万余人,在贺兰山下放牧。人数是不少,但丁口不多,毕竟曾经以老弱为主。 这个部落,理论上也是邵树德的直属部落。 “贺兰山部,如今是个什么情况?”邵树德问道。 “回大帅,理蕃院野利主事曾经提过,该部大概有两万四千余人,成丁不过两千。近两年倒是出生了不少新丁,然皆未长成。该部,自称邵家部。降顺过来时,部落头人被一扫而空,如今以军法管着,大大小小管事者皆冒姓邵。”陈诚回到。 邵树德:“” 这是以赞普的奴部自居了,期望获得更好的待遇。 “拓跋部,就在伏俟城一带放牧。” “白家部,到树墩城一带放牧。” 这两个牧区,一个位于青海湖西岸,一个在东南岸。两座城池,都当过吐谷浑的都城,草场自然是不差的。 将这两个肥美草场分给拓跋、白家,体现了邵树德深入掌控青海湖地区的雄心。 “邵邵家部,去凉州六谷吐蕃旧地放牧,将贺兰山下的地腾出来。” 凉州以南的六个山谷,河流纵横,水草丰美,宜牧宜耕,更兼控制着兰、凉二州之间的通衢大道,位置其实十分关键。把邵家部迁过去,控制住这个地方,休养生息个十来年,待其实力恢复之后,便可以高屋建瓴之势俯瞰兰、凉二州。 “另外,大发灵州河西党项之梁家部、罗家部、杨家部,无论老幼,悉数征发,前来青唐。先让他们的头人快马加鞭,赶来见我。”邵树德又吩咐道。 “大帅,三部加起来有约四万众,如何安置草场?” 这三部,基本都是胡化汉人,一如当年的会州白家。这几年大力去胡化,但生活方式摆在那里,不可能完全与汉人一样。 “邈川部头人昨日才来降,不够恭顺。过两日,某便集结大军,问问邈川部头人,愿不愿意去灵州放牧,他应是愿意的。”邵树德冷笑道:“邈川部的草场,给梁氏。” “梁氏这是占了大便宜了!”陈诚心中暗想:“邈川部是四五万人的大部落,湟水流域几乎是他们一家说了算。梁氏占据这些草场后,好生经营,数十年之后,便是青唐大族。梁氏家主有个小女儿,一直在大帅身边服侍,比一般侍女更受大帅喜爱,应有这方面原因。” “杨家部,到星宿海、安人军一带放牧。之前被征讨了几个小部落,草场空出来了,便给杨氏。” “威戎军、鱼海军一线亦有空出来的草场,给罗氏。” 一通猛如虎的操作后,邵树德终于止住了下令。 各部大迁徙,颇有后世慈父的风范,就是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不过如今身边猛将如云、雄狮数万,只要那些部落一开始不闹,去了新的地方后,也没必要再闹了。 “明日就率军南下,某要巡视宁边军、积石军。” 七月十三日,邵树德留归义军四千五百步卒守青唐城,自领蕃汉兵马五万余人南下。同时传令给经略军关开闰部,令其渡河南下,绕道至积石军。 数万大军南下,吐蕃诸部又分裂得很,自然吓得魂不附体。如果不想走,自然只有献上贡赋,表示恭顺。 牛羊马匹,邵大帅已经收麻了。 青唐吐蕃数十万人,大小牲畜总量千余万头。缴获的丁口、牛羊,大部分发还了回去,但这只是文字游戏——很快各部又以贡赋的名义献了上来。 不过邵大帅还算有良心,他差人问了一下。有些部落被抢得实在厉害,如果一点不发还,日子怕过不下去,只能要么投靠别的部落,要么干脆造反。这不是他的本意,因此又还了一些。 总体而言,青唐诸部进献了大牲畜四十余万头、羊二三百万只。此前在河西还缴获了牛羊马驼一百多万,此行收获还是可以的,而且以后还能细水长流,每年收个大小牲畜百万头左右。 不要小看草原的财富。他们穷,是因为没法把牲畜变现,同时对汉地的各种商品又有极大的需求,偏偏中原朝廷还不想跟他们做生意,偶有一些互市,也多半出于安抚目的,且时断时续,不能长久。 邵树德读史书,得知前燕塞北之战,“后遣抚军将军(慕容)垂、中军将军虔、护军将军平熙帅步骑八万攻敕勒于塞北,大破之,俘斩十余万,获马十三万匹,牛羊亿万头。” 这个“亿万”缴获多半是吹牛了,但俘斩数字及马的数量应该是真的。马这种东西,如果草原政权不特意办马政,也不会多的,牧民不爱养。因此,真实缴获数量应该是以千万计,绝对不可能有亿,后世内蒙古牲畜存栏量也不过一亿多。 不过即便只有一两千万牲畜的缴获,也十分惊人了!雨水充沛、气候温暖,草原游牧民族的好时光啊!国朝初年,朔方、河西、陇右三镇都能生活二百五十万游牧人口,牲畜当在八千万左右,这是何等巨大的一笔财富。 汉地与草原,若互通有无,岂不是大家都很爽?问题在于如何解决互信。 考虑到再过六七十年,气温就要陡降,降水也会随之变少,解决草原问题,必须抓紧了。 一路走走停停,七月二十五日,邵树德经承风岭(贵德峡)、树墩城,抵达宁边军城。充当先锋的银枪都五千骑则已经渡河完毕,进占了河东南对岸的静边镇,即积石军城。 从积石军往东一百二十多里,可至廓州达化县(今尖扎县西北),再往东三十里,至廓州理所广威县(今化隆县西南),城内置宁塞军,管兵五百人。 廓州东南行三百九十里,可至如今的陇右镇幕府所在地河州枹罕县。 积石军往西八十里,可至宛秀城(今共和)。此为天宝十三载,哥舒翰收黄河九曲之地后所置。城内有宛秀军,后更名为威胜军。 积石军西南六十里至洪济桥,北周年间置洪济军镇(今共和西南),哥舒翰置金天军。金天军西南一百五十里,为黄河九曲这个优良牧马地的最西处,也是天宝年间的国朝边界。 积石军,四通八达,说一声交通中心不为过。而且国朝曾在此屯田,城内如今还有不少居民,有佛寺,商贸、百工还算可以。 此地,当驻军! “卢嗣业,记一下。”黄河北岸,邵树德突然说道。 亲兵又搬来了案几。 “积石军规制为步卒五千、骑卒三千,分驻积石军城、洪济桥。” “河源军规制为步卒五千、骑卒三千,分驻临蕃城、石堡城、长宁桥。” “暂驻于此,日后若有需,再行调整。” 临蕃城就在青唐城以西数十里,当大道,可驻兵数千。 石堡城(今哈拉库图城)在白水军西南六七十里的一条河对岸,附近有石城山,崖壁峭立,三面险径,只有一条盘曲道可上,易守难攻。 开元十七年置振武军,管兵千人。二十九年陷于吐蕃,吐蕃人称之为铁仞城。天宝八载克复之,更名为神武军,后又更名为天威军,增加戍卒至两千余人。 “积石军、河源军一万步卒、六千骑卒,为我控制鄯、廓二州之支点。”邵树德说道:“四镇精兵万人,加快速度拣选。若不情愿,或有人敢作乱,自当讨平之。” “阴山蕃部,这么多年了,也该进献一次勇士了。遣人给五位巡检使传令,腊月之前,我要见到党项、突厥、回鹘、契苾、藏才五部精骑三千,连同忠勇都三千骑,打散混编,补入河源、积石二军。” 一年百余万头牛羊的收益呢,还有数十万人口。鄯、廓二州,养这些兵绰绰有余。 “尽快交给信使发出去!”邵树德一挥手,说道。 第四十章 分歧 时间进入二月下旬,黄河冰面已经不再安全。 大河南岸的梁人还在不断集结,但他们内部却在争论不休。 到目前为止,只有飞龙军及数千土团乡夫抵达了汜水、河阴一线。匡卫军还在赶路,坚锐军万余人刚刚离开曹州,走到滑州时又被叫停了。 魏博有消息传来,夏人要借道黎阳,渡河南下,破入滑州。 老实说,在二三月份,夏人是没法从魏博南下的。腊月、正月及二月上旬旳河冰较为坚硬,但从二月中旬起,就很难说了。今年冬天较冷,问题不大,如果没那么冷,那么纵使河岸边的冰比较结实,河中心可未必。更别说这会已是二月下旬,没人敢冒险,又不是生死存亡,何必呢? 也就是说,这会的滑州其实没有多大危险,至少北方大河防线不用担心。到二月底的时候,河面还有不少碎冰,船只航行危险大增。运气好点,整个三月都不用担心来自北方的危险,他们只需关注濮州方向是否会有敌人过来。 坚锐军西行,加入孟州战场,四月份再返回滑州,似乎并不是什么问题。不过梁王否决了,庞师古也没什么好办法。 如果说坚锐军未能如愿西行,让庞师古感到有些烦恼的话,那么节度掌书记李振的到来,则让庞师古有些恼火了。 “李大夫,用兵之事,我自有分寸。今兵马未齐,粮草未备,李大夫不妨多多操心这些事情。”河阴县城之内,庞师古略有不满地说道。 “庞都头何出此言?”李振脸上阴郁之色一闪,不过很快展颜一笑,道:“都是为了梁王大业。何必争得面红耳赤?如今这个局面,靠守是没有用的。庞都头也是沙场宿将了,当知久守必失,要想彻底挽回局面,还是得攻。攻到夏贼腹地,让其知难而退。” 庞师古不理他,自顾自地查阅兵书籍册。 李振耐住性子,继续说道:“集结大军,北上魏博,一起攻入河阳,如此可解全局危难。夏贼为何如此有恃无恐?河阳南下,处处可涉渡,今还在威逼罗弘信,欲借道黎阳攻入滑州。若不堵上这个大漏洞,守起来太被动了。” “李大夫倒是很相信罗弘信。”庞师古嗤笑一声,说道:“我敢肯定,若我大军北上魏博,与魏人一起西进,列阵厮杀之时,只需稍有风吹草动,魏人便要溜走。你告诉我,这仗怎么打?况且,你觉得夏人欲从黎阳南下,真耶假耶?” “真假并不重要。”李振胸有成竹地说道:“唯一的胜机便是重夺河阳。即便夺不了,也得让河阳的夏贼不得安宁。一旦其举兵南下,我则趁虚而入,抄了他们的老巢。” “这么说还有几分道理。但我还是那句话,魏人不可靠,他们还没被逼到生死存亡的份上,不会卖力厮杀的。”庞师古道:“况且兵力紧缺,若征调北上的兵多了,孟州这边还怎么防?怎么打?” 旋门关方向已经派出大量斥候,沿着唯一一条大驿道西进,查探夏军罂子谷寨的虚实,打算下一阶段就西进收复失地。 之前因为汴州城外出现夏贼,黄河防线三万余兵被抽得只剩万把人,结果被夏贼突入,洛口、巩县次第失陷,河洛大军成了瓮中之鳖,然后又引发了后面一连串的失败。 夏贼一南下,就直扑白司马坂、洛口,显然蓄谋已久,直接打在了要害上。如今庞师古要做的,就是给之前的失误擦屁股,重新稳定这条破碎的防线。 向西攻到洛口,呼应河阳南城的保胜军霍存部,是重中之重。 唯一让人觉得难受的,大概就是这里的地形太狭窄了。对防守方非常友好,对进攻方就是噩梦,展不开兵力,有点难受。 东西魏邙山之战,双方主力在邙山一带对峙,难有寸进。最后逼得宇文泰拣选三千精锐,夜登邙山想要偷袭。这是行险一搏,因为没法携带辎重,早上大吃大喝一顿后就出发了,多余的粮食都没带,就是为了可以携带兵器、铠甲赶路,节省体力。 一旦敌军有备,或者被他们挡住,这支部队的下场是注定的:渴死、饿死、溃散。 庞师古知道夏军在罂子谷有备,他有点想学宇文泰夜登邙山,绕道偷袭了,但想想又没有把握。 这场仗,本来就不好打,结果李振还来聒噪,烦得要死! “庞都头,孟州这边佯攻就行了,关键还得看魏博。”李振不死心,继续劝道。 “聒噪!”庞师古终于怒了,斥道:“要想从魏博进攻怀州,可以!先给我益兵三万,再谈其他的。若做不到,就闭嘴。” 李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 “好贼子!别跑!”清水(卫河)之畔,数十魏兵狂追而至,破口大骂。 王郊站在山坡上,连发三箭,箭无虚发,击倒三人。 魏人气得七窍生烟,蛮劲上来,继续前冲,竟然一定要干死这个用箭射杀他们多人的夏贼。 渐渐近了。 王郊放下步弓,抽出一杆投矛,用力掷了出去,冲得最快的魏兵扑倒在地。 “呼!”又一矛飞出,一名魏人军校惨叫着倒下。 “杀!”鼓声骤然响起,山坡后、树林间冲出了百余人,步弓连射,冲过来的魏人惨呼连连,攻势为之一窒。 王郊一手执盾,一手捉刀,大喝着冲下了山坡。 “杀!”高佑卿挺着一杆长槊,紧跟着一跃而下。 数十勇士呐喊着跟上,豪迈无比地冲向正有些混乱的魏人。 “噗!”横刀一挥,贼兵捂着喉咙踉跄倒下。 王郊看也不看,越过倒地的魏兵,让过迎面捅来的一枪,欺身而上,趁着贼人来不及抽回长枪的当口,加快脚步,一刀刺入贼人胸口。 无甲贼兵痛得软倒在地,鲜血喷涌。 袍泽们如下山猛虎一般冲了下来,稍稍整理队形后,跟在王郊身后,成列逐奔,杀得魏人站不住脚,最终一哄而散。 “呼!”投出最后一根短矛,将一名贼兵砸倒在地后,王郊停下了脚步,下令打扫战场,收拢部伍。 高佑卿提着斧子,用力斩下一枚头颅,嚷嚷道:“这人是我杀的,肚子都让我捅烂了,你们别抢。” 王郊收回了三根投矛,走到他面前。 高佑卿立刻泄气了,道:“副将可能教教我这投矛的手艺?” “没空。”王郊硬邦邦地扔下了一句话,走了。 军士们都敬畏地看着他,一个人就干掉了八九个贼兵,其中还有一名军校,王副将这技艺,当真神乎其神。 其实魏人并不弱。保义军初来乍到,小规模的越境冲突之中,还吃了不少亏。 他们发现,如果单打独斗,魏兵的技艺竟然一点不差,甚至从整体上来说,比他们保义军还强。但人数一旦上升到营规模,魏人的优势就不大了,如果是成千上万人阵列而战,魏人多半要败。 他们的装备很好,组织度也不差,差的是战斗意志,即不愿死战。打仗就像是应付差事,打赢打输无所谓一样,只要你不去抢他们的农田、财产和家人,他们一般而言不愿意和你搏命。 魏博武人,如果好好整顿一番,让他们愿意死战,以他们那堪称优秀的基本功,完全是一支强军啊。可如今,却是这副德行,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今日之战,若不是他们抢了魏人的马,他们多半也不会这么气急败坏。 嗯,其实没有抢。他们不过是挑了一些母马出来,嘶鸣不已,魏人的公马忍受不住诱惑,主动来投,与他们何干?谁想到魏人一下子就炸了,冲过来要拼命。 边境冲突,几乎每天都在发生。 数万夏军集结怀州,深沟高垒,数万魏军亦屯于卫州,逡巡不定。 据闻罗弘信每隔几日都要派使者前往汴州,请求朱全忠发兵相助,为此还奉上了不少财货。 魏人兵甲精良,人数也众,后勤供给充足,但不自信,毕竟一直以来都被李克用、朱全忠打,失败的次数太多,怀疑人生是正常的。 边境冲突,其实夏人发起的挑衅更多一些。他们是更有主动精神的一方,常年不断的胜利加持之下,非常自信。而这种挑衅,也是上级默许的,持续不断地给魏人施加压力,让他们求援的力度更大一些。 王郊等人返回驻地后,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马匹、首级、甲仗,太多了,多到让人眼红。 听闻消息的王建及一个箭步冲了出来,看着王郊,一脸惋惜道:“惜哉!如此壮士却不肯做吾儿。” 王郊听到这话都懒得有什么反应了。王军使就是嘴贱,其实是个好人,挺照顾他的。 “军使……”见王建及要去查验那些战马,王郊想了想,问道:“终日挑衅,魏人却不愿战,如之奈何?今怀州行营已建,粮草业已筹措完毕,何日兵发卫州?” 王建及顿了一下,转过脸来,刚想透露点消息,随即醒悟了过来,扭头便走。 他其实想告诉王郊,新安县马上就要投降了,崤函谷道彻底被打通,河洛局势为之一变。真正的大战,多半发生在南边,而不是北边。不然的话,他们在怀州深沟高垒做甚?防御魏博?笑死个人。 但怎么说呢?有些消息他们上层知道就行了,绝对不能传到下面。 将士们一听原来你不想打啊,那么心思就会懈怠下来,如果魏军攻来,搞不好就要吃亏。所以,即便没打算在北边取得突破,一切也要按真的来。况且大帅用兵正奇相合,不拘一格。如果南方战事不顺,或者梁军大量南调,他们怀州行营就得来真的。 两人说话间,有信使匆匆东行,直奔卫州而去。 王建及看了过去,心道多半是夏王拉拢罗弘信的使者。 魏博对朱全忠重要吗?那当然非常重要!不但年年提供海量财货,本身也有三百多万人口,绢帛质量、产量闻名天下。自身还有七八万职业武人,从魏博南下,可以随意挑选涉渡点,攻入宣武腹地易如反掌。 朱全忠,敢不敢赌罗弘信的忠心?魏博若背朱投邵,对朱全忠而言,可不是少了点上供那么简单。事实上魏博会作为夏人的仆从军,哪怕只是意思意思,不尽全力攻打,对汴州而言,也是灭顶之灾。人家出动五万装备精良的部队不成问题,你要派多少人来防?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你能想到背后的多种可能性,或许敌人正等着你跳坑,但你真的赌不起! 第四十一章 专业 春风化雨,草木葳蕤。 孟州温县乡里,邵树德披着蓑衣、草鞋,走在绿意盎然的田间。 越冬小麦长势喜人,再等三个月,差不多就可以收获了。 去岁河阳收了四十万斛粮豆,有些遗憾。因为移民开荒太仓促了,官员、农具、耕牛之类的物资也十分匮乏,农业生产潜力并未得到充分利用。 而经过一年时间的输送,上述物资的数量大增,极大缓解——不好意思,一点没有缓解,事实上匮乏得更严重了,因为河阳人口大增。 邵树德去年都没舍得在河阳发动大规模战争,带人跑到了淮南,苦了苦关中、金商、襄阳、唐邓随等镇的百姓,一举夺下申、光、寿、安四州。 河阳百姓除了被高仁厚征发,攻广河、板渚及中潬城外,再无经历其他战事,得以安心开垦荒地、整修沟渠,农业元气有所恢复。到了秋天的时候,小麦冬播面积大大增加,宋乐预计,今夏应能收三四十万斛粮豆。而等到去年年底、今年年初来的一波人做好准备,春播大面积展开,到秋天的时候,应该还能收几十万斛,一年总产量超过八十万。 当然,河阳还处于免税状态,这八十万斛粮豆的最主要作用,还是用来养活当地人——事实上根本不够,还需从外界大量转运粮食,以工代赈,养活百姓的同时,继续疏浚河道。 这一年多,河阳基本是净投入了,经济方面还没看到什么回报。按照宋乐的预计,今年还不能做到收支平衡,明年(乾宁四年)还得继续援助一年,到秋收的时候,或许就能勉强自给自足了。 “乾宁五年(898),差不多可以征税了。”邵树德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在田埂上,笑道:“百姓都说养儿不易,一块地从无到有地建设,也非常不易。” 河阳二州,可能是朔方军政集团第一次大范围、高强度旳移民开发行为。 陇右、河西二镇,虽说一直在移民,但多是通过流放犯人、民户自愿应募、俘虏发遣、小规模难民输送之类的方式进行,前后时间跨度比较长,一次人数也不多,属于积少成多。 孟、怀二州,动作可就大多了。短短不到两年时间内,当地人口从数万变成二十多万,接近三十万,增速是十分惊人的。河清之战缴获的敌军粮草消耗完了,河中转运的粮草消耗完了,陕西镇支援的粮草消耗完了,关北灵夏还在高强度反复运输,投入的资源十分惊人,远远超过战争消耗。 这还是粮食方面的消耗。对官员、杂任的需求更是无比巨大,干部资源也被大量投入了进来。另外,在修武县境内,邵大帅的妻族产业大量投资,军工系统也抽调人手过来新建怀州都作院,历次抓获的梁人、淮人俘虏一波波地往修武县送,开矿、制砖、伐木,忙得不亦乐乎。 这是花了血本了! “大王,要想河阳这个‘孩儿’长得健壮,还得多多拨发粮草、农具、牲畜。”宋乐抓住一切机会索要物资,只听他道:“目前的情况,与关北还是存在较大差距的。三圃制,只在济源、河内两县推开了一些,民户养了不少羊,但修武、获嘉、武德、武陟、河阳、温六县还差点意思,大王” 邵树德差点滑倒。 之前结束的洛阳之战,前后或死或废了好几千匹马,都是从河阳各新建牧场紧急抽调的,还不一定都是战马。契苾璋已经绕道至金商,马上也会补充大量战马,银川、永清、西使、删丹、黑水、东使六大牧场紧急调拨,目前沿途各草料供应地、催肥地都被过路的马群给占用了,实在挤不出多少给过路的羊了,撑死了几万头。 “大王,这事再难也要做。”宋乐严肃地说道:“李克用还要多久料理河北战事?大王自当有数。战事一起,可就没工夫做别的了。今日种下的麦子,生下的羊羔,届时都能提供助力。或许,有时候胜负就在一线间。大王总不希望围攻晋阳的时候,粮尽退兵吧?” “先生所言甚是。”邵树德点了点头,道:“那就只能再苦” 关中百姓苦得没完没了了!不过也没办法,谁让关中正处于沟通西域、塞北的中间地带呢? 今年还有玉门军家属要搬至河阳。为这事,与肃州龙氏交涉很久了,主要还是大头兵们愿意给邵大帅扛活,想回肃州吃沙子的不多,龙就也没办法,最后只能捏着鼻子同意,这就又是五千户人了,压力不小。 巡视完温县的春耕,邵树德又赶往修武县,视察农田以及当地正在不断扩大生产规模的冶炼、制铁工坊。在路上的时候,他收到消息:新安县已接近投降。 什么叫接近投降?这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事情。 简而言之,胡真的劝降还是起到了作用,虽然没能令梁人开城,但打击了他们的士气,整个氛围再不是之前的殊死搏斗,而变得有些悲凉消沉。 这几日,越城而出者络绎不绝。 新任河南府司录参军段凝带着人在城外收拢,短短半个月的时间,收拢了近千人,全部押往洛阳,让他们清理废墟,整理材料,建造房屋。 本来就四千余守军,一下子走了千人,剩下的人就更没心思硬扛了。 三月初一,胡真更是直接进了城,找到了徐怀玉。 “徐二郎可知,咱们当年起事是为了什么?”胡真不慌不忙,直接坐到了徐怀玉对面,问道。 “搏富贵。”徐怀玉面色苍老了许多,叹道。 嗯,回答正确! 农民起义部队,并不全是活不下去的。至少王仙芝、黄巢之辈,有钱有势得很,手底下养的人也不少,装备一点不比官军差。他们起家后的核心打手,也不是农民,而是隐藏在江湖山林间的被打散的庞勋乱兵。 这伙乱兵,原本都是正儿八经的武人,庞勋到徐州起事时,就着重招募溃散的银刀都将士,战斗力大大增加。 胡真、徐怀玉之辈,家境都很好,投入义军,确实也是为了搏个富贵。总想着老大被招安当节度使之后,他们也能有个出身。 “富有了,贵未必。”胡真点了点头,道:“今夏王仁德,不欲多造杀伤。新安这个样子,还能守么?二郎你一死,家族富贵又能维系多久?齐奉国死后,有什么富贵传给子孙?” 胡真这话也是说到点子上了。朱全忠这人,在照顾老兄弟这件事上,是有些缺位的。而且,徐怀玉的家人都在新安城内,要真死不投降,那就是拉着全族一起完蛋,更谈不上富贵了。 或许有人会问,朱全忠为何不把所有将官的家属都扣在汴州?事实上不仅朱全忠,大部分藩镇都是这个样子,做不到。 历史上葛从周出镇兖州,就把家人都带过去了。朱珍出征在外,把家人接到军中,朱全忠也只是怀疑,但不能坏了规矩阻止。王彦章奉命屯驻澶州,监视魏博,也把家人带了过去。 作为一镇主帅,只能抓大放小,通过暗示的手段,让掌握重兵或镇守关键位置的将官把家人留在理所。但如果人家真要接走家人,确实也不太好阻止,只是这样一来,上下之间的关系肯定不太和谐了,具体怎么做,就看各人如何选择了。 胡真没的选择,家人留在汴州。张全义有的选择,把妻妾儿女都带走了。徐怀玉这种级别,朱全忠还不至于拦着。 “胡大郎你可真是”徐怀玉苦笑了一下。 都到这份上了,他还能怎样?夏王会用人啊,让胡真这种宣武集团内的老资格劝降,确实起到了作用。 “二郎何犹疑耶?”胡真笑道:“夏王许你州郡之位。交出新安,不当镇将了,做个使君,安享富贵,岂不美哉?” “夏王欲授我何州刺史?”沉默半晌后,徐怀玉问道。 “丹州王使君,刚刚病故,徐二郎至河阳面见夏王后,便可上任。”胡真说道。 徐怀玉听到“丹州”二字后,心里便明白了。此州地处横山,辖境内有很多党项部落,都是野利氏的附庸。到那個地方当刺史,人家真不怕你玩出什么花样,安安稳稳干个几年,然后再迁转他处。 其实也没什么可迁转的,估计就是在各州刺史的位置上轮调,这里干个几年,那边再当几年,直到年老致仕。 拼搏了大半辈子,换了个刺史之位,似乎也不亏。至少在朱全忠手底下,还没这种好事呢。只是,心情还是很复杂啊,临到老了,换了东家,之前的一切积累全部作废,只能从头再来。 但这个乱世,能得善终的武人本就不多,这个结局其实也不错了,不是么? “来人!”徐怀玉下定了决心,喊道。 “镇使有何吩咐?”有亲将上前问道。 “去找只羊来。”徐怀玉声音低沉,说话间不住长吁短叹。 “遵命。”亲将很快离去。 胡真拈须而笑。肉袒牵羊出降,乃古礼也。 当了王府谘议参军后,夏王又赏美姬二人,据闻都是长安城中受西门氏牵连的官宦之女,如此厚遇,令他感激涕零,同时也有些心慌。 今日终于立下第一桩功劳了,后面或还有继续立功的机会。劝降梁官梁将,确实没人比他更合适、更专业了。 第四十二章 集结与“支持” 第一支进城的部队是李唐宾的老底子天柱军。 他们以麻利的动作控制了全城,衙门、府库、粮仓、军营是重点关照目标,全部禁止人员出入,待一切清点完毕之后,才会重新开放。 李唐宾没有去衙署,他第一时间登上了城墙,俯瞰西方。 那是崤函谷道。他耗费了数年时间,与梁人反复拉锯,反复争夺,不知道多少将士身陨在那无穷无尽的山脉、河流、森林之中,不知道多少次夜不能寐,不知道多少次怒气勃发,不知道多少次开怀大笑。 最终他还是来到了新安,马上就要进洛阳。 但似乎不怎么高兴啊。最终的胜利,并不全是他这个曾经的河洛经略使的功劳,最关键的因素,可能还是河阳战场取得突破后,进一步构成了对洛阳侧翼的威胁。敌军防守起来左支右绌,最终败北。 高仁厚在牒文里那志得意满的语气,让李唐宾心中满是愤恨,老头太嚣张! 胡真喜气洋洋,拉着徐怀玉的手,一一给他介绍夏军将领。徐怀玉脸上挂着疲惫虚假的笑容,勉力应付。 段凝也凑了过来,趁机结识各路军将。 他已经投靠了东都节度副使封渭,现在是正七品旳司录参军,并且还推荐了一名参军事、一名录事、一名府史,都是洛阳本地土族出身,还算有些本事。封渭考较后,觉得都是积年干员,业务熟练,能够立刻支起洛阳这副烂摊子,于是愈发信任段凝。 这改换门庭的速度,让胡真都有些侧目。虽然并不担心段凝会威胁到他的地位,但怎么说呢,总是看这人不顺眼,也不知道咋回事。 “段参军,听闻你要掌兵了?可喜可贺啊。”经过段凝身旁时,胡真笑眯眯地说道。 “哪里。”段凝叹道:“我自幼习武,熟读兵书,一直想掌兵,但这些降兵是要交到都教练使衙门的。” 洛阳降兵,其实不少的。新安县这里就万把人了,马嗣勋部三千人是完整建制的,目前还屯于洛阳郊外。听闻过阵子要给他们补兵,大力整训,然后派上战场。 段凝已经担任这支部队的粮料官,可见此人还是有些门道的,打通了诸多关节。 “会有机会的。”胡真恭维了一句,然后便走了。 段凝受宠若惊,胡大帅何时说话这么客气?转念一想也对,如今大家都是夏王的官将了,以前的地位自然做不得数,一切都要重新开始。 三月初五,段凝带着俘虏回到了洛阳。 马嗣勋看着这些人有点眼馋,他不过三千兵,一千土团乡夫马上要放归,那就只有两千人了,委实太少。如果能补一些精壮过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战事虽然已结束,但洛阳的紧张气氛却一直存在着。原因也很简单,集结于此的部队越来越多了。 天雄军屯于洛阳以南十里的地方,深沟高垒,防备伊阙关方向的敌军。 之前围歼各路洛阳兵马的战争只持续了十天,汝州梁军根本来不及调动大股部队北上。这会陆陆续续来了不少,据打探有两千多,加上原本一千长直军、一千州县兵、一千土团乡夫,兵力超过了五千。 丁会出任佑国军节度使后,寄理汝州,将其整为一军。不过朱全忠临时插手,派张归霸带着数百汴梁子弟过来,出任伊阙镇遏兵马使,统领此六千军,严加操练。后又给其益骑兵五百,战马从广成泽牧场挑选。此军共六千五百步骑,号“威戎军”——嗯,这是嘲笑邵树德是“西戎”呢。 丁会最近也惹上了一些麻烦,因为有传闻前河阳节度使赵克裕派心腹仆人潜入汝州,招降丁会。 这事是真的,但丁会已经将使者头颅及密信一起送到了汴州。无奈树欲静而风不止,传闻还是很多,不过朱全忠下令褒奖丁会,看起来还是信任的。 天雄军屯于关外,其实有点小材大用了。丁会的压力其实非常大,他既要防着唐州折宗本,也要协防蔡、许,上个月南下唐州劫掠,又被折宗本击退。他这些兵马,竟然是钉在这里不能动了,一动就有可能被威胜军突入汝州,让邵树德的河内、洛阳、南阳连成一片。 屯于洛阳的第二支部队就是定远军了。 新安县投降之后,定远军立刻撤了回来,不过马上又要走了,打算前往轘辕关一带驻防。目前守御该地的是玉门军一部,“红发军”不属于洛阳行营战斗序列,即将归建。 不过按照计划,定远军主力将屯于偃师县,不张旗号,低调行事。王遇的将旗,这会已经出现在了洛口一带,让梁人自己去猜吧。 而在此时的新安到洛阳的数十里谷道内,顺义、经略二军也正往洛阳开进,进一步完成兵力集结。天柱军不属于洛阳行营战斗序列,故暂时留守新安一带。 计划中的八支部队,这会差不多已经到位四支,好几万兵马,洛阳百姓再傻,也知道大战即将来临,紧张是正常的。 “终日聚兵屯粮,大战将起,这个机会,得把握住啊。”安顿完降兵后,段凝回到了家中,依然神思不属。 没办法,想进步的心思太热切了。 孟州城内,邵树德接见了魏州来的使者。 使者名叫杨利,是节度使罗弘信的亲信幕僚,经常参与机密之事,他还是可以代表罗弘信父子的态度的。 “正如杨随使所言,夏、魏两镇交好多年,商旅、士人往来不绝。今史仁遇将兵数万,屯于相、卫,是何道理耶?”坐在邵树德下首的赵光逢问道。 杨利笑了笑,道:“既是误会,不如两相罢兵,如何?卫州五县,乃魏博属地,百姓安居乐业,多年不闻兵戈。若夏王能约束部伍,不令军士过境,卫人大悦,必感夏王之德。” “全忠能出镇汴州,乃先帝之恩德。而今拥兵自重,不尊奉朝廷号令,就连上供都断了。这等贼子,不讨何待?”赵光逢一脸正气道:“魏人欲助纣为虐耶?” 杨利一点不生气,还是笑呵呵的,道:“是是非非,谁又说得清楚呢。” “听闻王镕晋爵赵王后,朝中多有非议,皆言镕岁尚轻,便得封赵王,魏博罗氏恭谨忠勇,上供不辍,又礼贤下士,不得王爵耶?”陈诚似乎突然想起某事,插话道:“某日思夜想,方今之天下,还需诸镇同舟共济,同心协力。魏博六州,素来恭顺,讨淮西逆藩、昭义刘稹之时,屡次出兵平叛,功莫大焉。罗氏若再立新功,或可晋位魏王,光宗耀祖。” 杨利闻言,神色一凝,这是开条件了。 “唔,罗氏这几年也上供朝廷不少财货了。”邵树德一说话,场中都静了下来。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我看罗氏经营魏州颇有方略,百姓大安,商旅繁盛,人人称颂。有此功绩,或可世镇魏州。史仁遇之辈,也想做节度使,岂不可笑?” 陈诚、赵光逢二人凑趣大笑。 杨利也笑了,道:“史都头乃镇内宿将,忠心耿耿,此必是谣言。” “应是谣言。”邵树德点了点头,道:“待明日我遣人至卫州问问即可。” 杨利脸上的笑容快维持不住了。 他知道,魏州内部虽然有矛盾、有分歧,但在对外的时候还是比较团结的,并不会那么容易就被外人挑唆、拉拢,但这事涉及到了敏感的权力继承,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罗帅,可是六十二岁了啊!说句不中听的,这已是风烛残年,什么时候来场大病,多半就走了。 罗帅曾经有过几个儿子,长子早夭,次子殁于军中,三子不成器,并未从军,也就这个四子文采武功都还看得过眼,打算让他继位。 但魏博是军人推举制。老子死了,可不一定儿子继位。如果罗帅哪天薨了,四子罗绍威只能说优势比较大,但就规矩而言,绝对没有什么天经地义的说法。若将士们不推举罗绍威,转而推举史仁遇呢?怎么办? 百余年军人推举制下来,魏博将士不接受空降任命的节度使,只有他们推举上来的才具有合法性,不然分分钟军乱给你看。 史仁遇是军中大将,威望不小。看他平日里的表现,似乎对节度使之位也不是毫无兴趣。如果他有心串联,成功的可能性非常大。 若在以往,有朱全忠这尊大佛支持,被打怕了的魏博将士们不愿多事,说不定就让罗绍威当节度使了。但朱全忠都这个样子了,威信还有几分?如果夏王公开支持史仁遇呢?会发生什么事? 杨利心念转动,翻腾不休,但脸上没显露出任何表情,依旧笑道:“此为镇内之事,夏王便不用操心了。魏镇上下,带甲十万,皆奉罗帅为主。若有贼子敢作乱,人人得而诛之。” 邵树德大笑,道:“放心,我也是支持罗帅的。使者回去后,具陈今日之事,想必罗帅亦会赞同。” 杨利勉强笑了笑。 第四十三章 骑墙 乾宁三年三月十二,蓼坞之外,船只进出港非常频繁。 大河甫一化冻,灵州那边就打开仓库,将各种物资堆积到码头上,开始一船又一船往外转运。 嗯,“警船”开道。邵大帅的水师,经过多年发展,由一艘战船变成两艘,后来派人远赴汉水招募水手和专业军官,严加训练,如今竟然有了八艘战舰,可真是强大无比了——缉私的效率更高了。 船只满载食品,小麦、青稞、粟米、黄豆、绿豆、奶粉、肉脯、酒水甚至就连干草都有,分段接力,长途转运,在沉没了少许船只之后,如数送到了渭口仓。 黄河水运的发力,是邵大帅在中原能够调动的兵马从几年前的四五万人,慢慢增长到如今十余万的关键。不然的话,关北建设得再好,也只是让当地百姓喜悦,帮不上战争的忙——事实上灵夏百姓非常希望黄河水运断绝,那样他们就能将税收留在本地了。 河中百姓的负担并没有减轻。 在中原用兵,即便船运成本再低廉,那也是有成本的。从灵州运粮,那么远的距离,水文气候情况那么复杂,再算上中途的损耗,怎么比得了从河中运粮? 王瑶旳衙军这些年一直在两万上下浮动,规模始终扩大不起来,除了邵树德的干预外,上供太多也是一个重要因素。 所以说,河阳的建设是有巨大意义的。后勤供给基地离前线越近,成本越低,供应越充分,这即便在21世纪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也是第一选择——咳咳,借道白毛国供应前线,当然没有从大毛国直接供应前线效率高。 梁军水师渐渐出现在了浮桥以东,不过规模并不大,只有十余艘侦察性质的。在靠近中潬城之后,被强弩驱赶了开去——投石机射程太短,还打击不了这些远距离目标。 邵树德在孟州城头观看了梁军水师的试探性火力侦察。 “李晖此人,也是全忠元从之一,可否拉拢?”邵树德询问站在他身边的胡真和徐怀玉。 “大王,李晖在汴州独掌水师,位高权重。全忠对其也颇为信任,赏赐不断。李晖本人更是广置豪宅,家资巨万,府中姬妾、伎女如云,豪奢无比,他怕是很难放下这些东西。”胡真说道。 这些事,也就他这种“叛徒”最清楚了,外人哪能了解得这么详细? “可惜了。朝廷斥巨资,花费多年建立的水师,居然落到全忠手里,可惜。”邵树德叹道:“霍存还是不肯降吗?” “是。”胡真亲自出马,劝降霍存,结果差点被箭射死,狼狈逃回。 “大王,中和四年,霍存、葛从周、李谠、李重胤、张归霸、张归厚等人归降全忠。这些人皆尚让旧部,与我等不是一路人,劝之无益。”甚少说话的徐怀玉突然禀报道:“霍存眼下还抱有期望,苦苦等待水师来救。若能将梁军战船隔绝于外,守兵自然死心,再无斗志。” “哼!霍存此人,如此顽固,我看他是不想好了。”邵树德看了眼已经建造了大半的浮桥,冷笑道:“两道铁索,封锁河面,我倒要看看李晖能不能突破。” 河阳南城,他是真的想要尽快拿下。不然过个河太不方便了,要绕路很远。军情紧急的时候,容易耽误事——武威军已经南下洛阳,他们就是绕的路。 蓼坞码头对面,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陡峭山脉,人烟稀少。山脉缺口之处,确实有一个水流湍急的小码头,冒险靠岸也不是不可以,但怎么说呢,做做小买卖的商人可以走,他们可以翻越羊肠山道,但根本没法派上军事用途,因为通行不了马车。不能通行马车的路,从军事角度而言几乎没有什么价值了。 回到城中之后,邵树德抓紧批复王府、幕府送来的公函。 新泉军已经结束在青唐城的两年戍期,返回灵州休整,接替他们的是镇国军一部万人。 三万镇国军,本来都是潼关戍兵,这些年被调来调去,完全是当做外派驻防部队在用了。目前,除这一万刚派到鄯州威慑青唐吐蕃的部队外,有一万人在删丹,还有一万刚刚结束廓州积石军城的两年戍期,返回华州,接替他们的是义从军没藏结明部八千人。 军士搬家工作持续进行。 本来今年是打算将铁骑军折嗣裕部、振武军张彦球部都搬过来的,但考虑到灵夏留守部队太少了,于是缓了一缓,只搬铁骑军万人(五千战兵)过来,安置在夏县。 为了补充关北人口流出的损失,继续强征华州百姓一万户至灵州安置——这已经是华州向外迁出的第四批百姓了,前后累计四万余户,但当地人口仍然多达三十万以上,真的太过分了 前后发了两万户华州百姓、一万户同州百姓以及一万多户河中百姓至关北,当地的人口构成又发生了急剧的变化。汉人的数量大大增加,胡人(军士家属居多)大量迁出,社会风气又有所改变。 杨爚禀报,关北蕃部屡遭鞑靼侵扰,损失较大,请拨灵夏劲兵相助,驱杀贼人。 来了,终于来了!邵树德叹了口气。 享受了多年蕃将胡兵的红利,终于到了要为他们扛事的时候了。 这些年,阴山五部日子过得好啊!丝绸之路的利润占去了好大一笔,尤其是鸊鹈泉的山后党项庄浪氏,都在草原上筑城收税了。再加上与关北、河陇甚至是关中频繁的贸易往来,邵树德甚至怀疑他们已经堕落了。 后世满清那会,无论是漠南蒙古科尔沁,还是漠北的喀尔喀、土谢图、车臣部,都干不过漠西蒙古准噶尔、土尔扈特、吉尔伯特、乌梁海等部,青海的和硕特蒙古也干不过他们。这固然有漠西蒙古接触到了更先进的武器和军事思想的缘故,但人家生活更艰苦、战斗更频繁也是事实。 妈的,被养废了! 怎么办?兵力不足啊。铁骑军已经动身了,让他们再回去也不太合适,况且前线也需要这支军队。 邵树德盘算了下关北的留守兵力,计有振武军八千步骑、新泉军五千五百步骑、银枪都万人(五千战兵),能抽出来的人不多。 不,其实不止这么多部队!事实上还有五万正在训练的续备军。 本来已经不足五万人的,因为输送了不少新兵到前线补充战损,不过最近不是俘虏了一万五千多梁兵么,连带着去年俘虏的万余梁人、淮人,邵树德下令从中拣选精壮,发往灵州,交由朱叔宗的都教练使衙门改造整训。改造完毕后再作为新兵输送回前线,补充战损。 这些人都是富有战斗经验的,再补充一些训练成绩出色的新兵,差不多也能编成一支炮灰部队了,花几个月时间,让他们学会骑马后,去打鞑靼人还是能发挥很大作用的。 想到这里,当下便写好了意见,发给陈诚、赵光逢二人处理。 忙完这些后,邵树德轻舒了口气。 作为一个“准君主”,他可比明清时那些通宵达旦批奏折的君主轻松多了。毕竟相权很大,各部门自己运转,很多不大的事情根本不会送到他的面前,直接由陈诚、赵光逢二人处理了,事后给你个简报就不错了。 其实不光他轻松,大唐的宰相比起明清的阁老,也要更轻松。因为地方上的权力同样很大,很多事情自己处理了,不会上报。 集权程度还很低,北朝老传统了。 魏州城内,罗弘信父子刚刚送走了汴州来客。 杨利从河阳带回来的消息,父子二人已经知悉。 太明显了!邵贼的手段太低级了!这计谋太肤浅了!直白得让人笑掉大牙! 但父子二人嘲笑归嘲笑,身体非常诚实,不动神色地又派了两位衙将到前线,分了史仁遇的兵权。 “吾儿,如今这个情形,以你来看,该怎么做?”满头华发的罗弘信坐在院子里,享受着春日温暖的阳光,问道。 “阿爷,军士们短视,看不到邵树德吞食诸镇的野心,咱们不能这么做。”罗绍威一脸严肃地说道:“对宣武军,咱们还是要大力支持。” 罗弘信不置可否。事实上什么样的选择不重要,重要的是选择了一方之后,你该怎么做?魏博军人集团生存至今地诀窍,就是从来不彻底倒向任何一方,左右逢源,反复骑墙。 但骑墙也是一种手艺活,同时也要有自己的态度。 魏博军人的诉求很简单,根据杨利的回报,邵树德也答应了这点,许诺让罗家世镇魏州,不动魏博军人的利益。 可以说,就当前的局势而言,魏博与朔方之间,并没有根本性的不可调和的矛盾。 但这是中下级军官和士兵们的看法,罗弘信父子看得比较远,他们下意识觉得不能让宣武镇被灭了,这对他们没有好处。 “昔年昭义刘稹叛,朝廷令我镇出兵,节帅何弘敬倚刘稹相唇齿,无深入意。”罗弘信说道。 “理该如此。”罗绍威点头道。 “然朝廷重兵云集,忠武军节度使王宰领兵借道魏博,攻磁州。何弘敬立刻出兵,攻潞人。”罗弘信又道。 罗绍威张口结舌。 罗弘信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叹道:“为父想告诉你的是,做事不能一根筋。一定要审时度势,一有不对,立刻改换门庭。形势好转后,再换回去,没有任何问题。” 罗绍威没有像他父亲那样掌握魏博军人安身立命的绝技,骑墙技术还不够高明,因此听得一愣一愣的。 “今全忠势弱,为父还在给汴州上供,何也?”罗弘信问道。 “襄助全忠,不令其败亡。”罗绍威答道。 “不错。”罗弘信说道:“树德势大,全忠势弱,若全忠败亡,魏博便将迎来灭顶之灾,故助之。今树德示好拉拢,许我王爵,罗氏永镇魏州,固然不错,但也绝不能为此就一根筋地投过去。没必要,也很危险。史仁遇之辈,也不傻,在这种大是大非的事情上,不至于犯错,但也需防上一手。” 罗绍威听得连连点头。不过,心中也有些嘀咕,父亲真的没在担心史仁遇吗?未必。 “全忠邀我出兵之事,不允,但需要好言抚慰。树德借道黎阳之事,不允,若夏人硬来,便与他们战。夏收后,多给汴州送粮五十万斛”罗弘信说道:“夏、梁双方十余万大军眼看着要在邙山一带爆发大战,咱们先看看这仗到底打得如何,再做计较。” “还是父亲考虑周全。”罗绍威叹服道。 第四十四章 芒刺在背 黄河水面之上,火光熊熊。 大群梁军水师战舰被火船所逼,不得不向下游退去。 有两艘倒霉的船只已经烧了起来,水手们无奈之下,只能弃船逃离。 还有一些船只甲板上,水手们手持长杆,用力抵住顺着河水飘过来的火船,待其燃烧殆尽后沉没。 总之一片混乱。 数十艘战舰,还有百余艘运输船,声势浩大的救援行动,就这么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他们甚至还没进入强弩的射程范围之内,就这么匆匆退去了。中潬城外,已经披甲整队完毕的军士们又返回了军营,贼人过不来,倒免去了他们一场厮杀。当然,大伙也知道,贼人只是第一次试探失败罢了,后面肯定还会组织更大规模的强袭,要随时做好战斗的准备。 邵树德又在孟州城头全程目睹了此事。 前期的充分准备果然奏效了,他这会的情形比李光弼那会还好。李是被人靠近了,甚至一度要被火烧浮桥,自己控制的南城兵少,还在被人围攻,北城方向也有敌人,可谓四面被包围。 不知道霍存那边目睹了此事,到底是个什么心情。 回到城中时,他接见了前来辞行的王瑶。 “侄男这几年沉凝稳重,屡建功勋。”邵树德看着这个面容消瘦、胡子拉碴的假侄子,道:“好好打,不会亏待你旳。” “为叔父征战,是侄儿的本分。”不管真心还是假意,王瑶的表态还是很到位的。 这些年,盐池、风陵渡、蒲津关的钱全被邵树德拿走了,用来迁移军士家人,仔细算来,用了王瑶不少钱了。再加上时不时加征粮食、役畜,拉夫征丁,王瑶全给办了,不知道顶下了多少内部压力。 “镇内可还太平?”邵树德又问道。 “偶有小变,都给压下了。”王瑶说得轻松,但邵树德知道事情肯定没那么简单。 “若有需要,只管开口。晋绛还有兵,须臾可至河中府。”邵树德说道。 “暂时还不用劳烦叔父。”王瑶忙道。 他在河中的名声本来就不太好,兄弟相残,引狼入室,如果再请求夏兵帮忙镇压,屠戮镇内反对者,那可真是臭到极点了。 事实上他依靠的主要是当年从绛州带来的万余兵,然后不断整编,学邵树德的手段,几次征战,把刺头安排在比较危险的地方,几次仗打下来,敢闹事的也就少了。 现在的河中衙军,对王瑶乃至邵树德肯定是不满的。但王瑶并不天真,他不追求军士们都支持他,事实上也做不到,只要大伙不明着反对他就行了。 世事艰难,过一天算一天罢了。 “洛阳行营解散之后,护国军便回去休整吧。这次你带来的人”邵树德看着王瑶的眼睛,问道。 王瑶会意,道:“多为老衙兵,近年新募的留守蒲州。” “那便好。”邵树德笑道:“吃罢午饭后再走吧,也不差这一会。” “求之不得。”王瑶笑道。 霍存登上了城楼,看着大河两岸,神色焦急。 围城夏贼的人数并不算太多,但掘壕三重,陆陆续续还修了一些屯兵寨子,防线是愈发稳固了。 夏人最近还发起了一次猛攻,是由贼帅邵树德的亲军铁林军主导的,连攻三日,第一次突入了城北,将渡口码头给占了。 水师被迫退后,夏人立刻续修浮桥,打算彻底打通河阳三城。 霍存有些后悔,当初只派人烧了浮桥,而没有把固定浮桥的铁人给挖出来运走——当然这事也比较麻烦,不知道要动员多少人力呢。 夏人修建的浮桥还是按老规制来的,以竹聶联结船只,到桥头后用铁链连上深埋地下的几个铁人,没有像蒲津关浮桥一下,船只之间都用铁环、铁链固定了。或许,这只是他们临时修复的津梁,后面还会更换新的吧。 但不管怎样,这条浮桥贯通后,夏贼可以在大河化冻的情况下,规避梁军水师袭扰,轻轻松松南下洛阳,再也不用绕路,意义是非常巨大的。 唔,达到这个效果的前提是攻下河阳南城。因为这座城池是当大道而建的,不攻拔此城,只能从旁边的河滩上绕路,通行效率可想而知。 想到这里,霍存又感觉到了那么一丝他们存在的意义。 “阿爷,已经处置完毕了。”霍彦威上了城楼,禀报道。 霍存回过神来,看着浑身浴血的义子,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实,这类人是杀之不尽的。” 霍彦威欲言又止。 城中有人里通夏贼,据闻是河阳幕府判官苏濬卿的亲族,被拿获之后,全族男丁老幼尽诛,妇人送往军中,充作营妓。 但城池被围两个多月了,再往后,这种人只会越来越多,真的能杀干净吗? “不过——”霍存话锋一转,道:“梁王于我有大恩,亲任我为保胜军使。若稍有小挫便灰心丧气,成何体统。城中粮草可还足够?” “尚可支一个半月。”霍彦威答道。 “你看着安排吧。”霍存面无表情地说道。 霍彦威默然。 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城中有部分河阳衙军、土团乡夫,他们中相当一部分的家人都在城内,粮食供给应保障好。官员、军将的家眷也不能断了粮,否则很容易出事。除此之外的其他百姓,能不给粮就不给粮,甚至可以驱使他们出去攻夏贼堑壕送死,以最大限度减少粮食消耗。 这是巢军的常用办法,但不是梁军的风格。事实上大部分藩镇军队,虽然凶横残暴,但还是有基础的军纪的。晋兵作为胜利者,在幽州犯了事,都要被抓起来斩首,李克用虽然愤怒,但也捏着鼻子认了,梁兵军纪远好于晋军,当不至于做出此事。 但如今——唉!霍彦威也没办法,义父不愿投降,如之奈何。 城北又响起了一阵喊杀声,吸引了二人的注意力。 那是他们选出的数百精兵,突然开城,冲击夏贼据守的渡口。 狭小的战场之上箭矢横飞,白刃相交,生命和鲜血在飞快地流逝。 铁林军,似乎没有想象中能打,担不起夏贼第一强军的名头。霍存父子眼光狠毒,经过前次的战斗,早就看出了这支部队新老夹杂,还是可以碰一碰的,这才是他们试图重夺渡口的主要因素。 但夏贼阵中终究还有许多强悍的老人,在他们的带动下,新人并不那么容易崩溃。故厮杀良久,始终不能战而胜之,最后只能溃了回来。 “嘭!”霍存一拳擂在女墙上,生气地下了城楼。 罂子谷内,换防刚刚完成。 据守营寨的两千河阳土团乡夫退了下来,接替他们的是千余赤水军将士,外加新到的两千虢州土团兵。 范河高踞于马上,看着那些面无表情、动作不紧不慢的河阳夫子,也情不自禁地笑了。 他是亲眼看着手下这些土团兵一步步成长起来的。从一开始的紧张无措,到后来的生死麻木,再到现在的淡定从容,两个多月真刀真枪的战争,几乎从头到尾改变了一个人。 他们中的许多人,来自安定的关中,年岁并不大,从小到大习惯的是挖掘沟渠、清理杂草、播种粟麦,看到个官都吓得不敢说话,更别说砍人杀人了。 如今嘛,真的不一样了。杀了人,也被别人杀,残酷的战场迅速催人成长,这会他们看到范河这等大将,也不至于连正眼都不敢看了。再打几场大仗,几年摸爬滚打下来,桀骜凶悍的性子估计也要被培养出来了。 要的就是一群虎狼。一群温顺的绵羊,只能任人宰割,招兵都不好招。如果全中原的百姓都这副凶悍性子,哪怕武夫们全死光了,像突厥、回鹘之类的胡人入主中原,民团起来,也能给你打得骑骆驼跑路。 “梁人这几日还攻吗?”范河找来了他任命的罂子谷寨栅使王合,问道。 王合是王崇的弟弟,阴山蕃部罢遣后,他不愿回去,死乞白赖地到范河手下讨了个差事。 王合没有军职,但是官人。战前有個宣节都尉的散衔,战后叙功,又得了个振威都尉的从六品散官。但这没什么卵用,他不稀罕,还是想从军搏真正的富贵。毕竟木剌山藏才氏的家业轮不到他来继承,不出来打拼做甚? “不攻了,但还在增兵。”王合说道。 范河看了看前后左右的许多营寨、旌旗,点了点头。 这些营寨里的人很少,且多为土团乡夫。比如挂着定远军王遇大旗的某寨,里面只有五百来人,都是来自虢州阌乡县的乡勇。说白了,就是骗!造成一种屯有大军的假想。反正他们骑兵多,天天外出拦截贼军游骑,大幅减少他们靠近侦察的几率,让梁人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们的真实实力。 “可知贼人来了多少?”范河又问道。 “这却难说了。”王合有些踌躇,道:“按斥候传回的消息判断,旋门关一带数千贼兵还是有的。有人曾经越过大伾山,到汜水、河阴一带查探,估计梁人还有不下两万五千众屯在后面。这是几天前的消息了,现在多少,不知。” “庞师古进退两难,朱全忠犹豫不决。”范河冷笑道。 他看得出来,梁人应该是想发动一场攻势的,搞不好就是攻入河阳。但魏人会不会参与进来,就很难说了。 如果罗弘信不愿出兵,甚至连借道都不肯,那这场攻势就无从谈起。 相对应的,如果无法从卫州方向进攻怀州,那么梁人如果想主动进攻,无非就三个方向了,其一就是旋门关,其二是伊阙关,其三则是太谷关方向。 后面两个其实都不理想,因为需要走山路运输粮草,代价太大,也容易被截断后路。 看他们的兵力部署,最初的计划应该还是利用水师优势,在大河两岸发动攻势的。魏博那边,梁人应该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吧? “该抓紧了!”范河下了马,转头看向西边。 新安县已下,解放了不少兵力,如今还剩一个河阳南城,简直如芒刺在背,让人很不舒服。攻下此城,整个战场的态势将大大改善。 第四十五章 洛南 夏、梁双方交战的战场到底有几个呢?其实不少。 旋门关、大伾山一线是一个战场,目前已经汇集了飞龙军、匡卫军以及保胜军一部超过两万人,土团乡夫也被征集了一万,这就三万人了。 坚锐军在停顿了一段时间后,终于开始离开滑州,往孟州集结。后面可能还会继续征调土团乡夫,就是不知道有多少人了。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梁军能够动用的兵力是真的不多了,至少机动兵力大为减少。再组织一次当年河清之战十余万人的规模,怕是很难,除非朱全忠不管不顾,毕其功于一役,而这也是邵大帅一直极力避免的事情。 第二个战场在东部的徐、宿、曹、单、宋、滑等州,飞龙军右厢的实力不如当年契苾璋后期,但仍然吸引了氏叔琮、朱珍的数万衙军以及差不多同样数量的土团乡勇。 对了,朱瑾已经不打了,可能觉得抢够了,或者仇报够了,这让梁汉颙颇为遗憾。 第三个战场其实比较小,主要在河南府东南部及郑州南部,兵不多,新老夹杂,以落雁都千人、厅子都两千多步骑、破夏军六千众以及长直军右厢残部近两千人为主,总计一万多人,以厅子都指挥使张归厚为主将,理论上隶属于庞师古指挥,实际上自主性较强。 目前,该部也在征集土团乡夫,估计不下万人。 至于汝、蔡战场,忘了吧。折宗本、折嗣伦父子因为经济原因今年比较沉默,但不见得会放丁会的三万“新佑国军”离开。 小规模的战斗始终没有停歇过,除非丁会使出什么奇计,骗过了折宗本,得以抽调兵力出伊阙关北上。但这种策略,注定了也只能是短时间的,一旦被发觉,威胜军、淮宁军拼着治下百姓不堪役使,逃亡外地,也要大举北上,给他个好看。 同理,杨师厚屯于蔡州旳忠武军,也很难抽走,顶多短时间内派一小部分人北上。或者,他跑回陈州,请求节度使赵珝给他益兵,但这何其难也。 忠武军这些年也消耗了不少,财货又绝大部分供给汴州养军,陈、许的那几千人,还得守老家,怎么可能全给杨师厚,到底谁是节度使? 张归厚对如今的情形一清二楚。虽说汴州在招募新兵,组建新部队,但这哪是一时半会能成军的?今年不可能派上用场,明年也够呛。他手下这一万多部队,就是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的全部兵力,不可能变多,只可能少——厅子都、落雁都都派给你了,还想怎样? “轘辕关那边比较太平,夏贼很谨慎,也没派什么游骑出来,就连樵采都是大队出动,几乎没人落单,不给咱们抓俘虏的机会。”登封县内,破夏军使赵霖胸有成竹地说道:“据此,末将判断贼人兵少,不欲为我窥觑虚实,故小心翼翼,躲躲藏藏。” 落雁都指挥使朱汉宾也赞同他的看法,道:“轘辕关险要,攻之困难,不如挑衅贼人,激其出战,再一举平灭。” 王彦章、刘玘、杜宴球等中层将领听了眉头直皱。 这什么都不清楚呢,尽在这瞎猜,偏偏还信心十足。他们都怀疑当初在汴州城北吃亏的是夏人,而不是他们破夏军了。 张归厚坐在那里,静静听着,不发一言。 他在盘算手头兵力。攻城拔寨,肯定不能让手下的精锐野战部队来,最后还是上土团乡夫。这些人,还得从人口稠密的汴、宋、亳等州抽调,需要时间慢慢到位。 而在此之前,有没有必要主动出击呢?如果出击,攻哪个方向?这是个问题。 “先弄清楚夏贼在洛阳的兵力再说。”张归厚拍了一下桌子,止住了众人的话,道:“派过去的斥候、游骑,就没弄到真正有价值的情报,都在做什么?还有,斥候伤亡这么大,我实在想不通。难道邵贼把王府的武师都派出来了吗?” 赵霖、朱汉宾等人都闭嘴了。 其实他们也怕,怕这一万多人遇到夏贼的主力,一下子交代了。之所以方才如此说话,多少有点不想被别人小觑的心思。 “破夏军,先给我好好练。”张归厚看了一眼赵霖,然后又把目光投在王彦章身上,道:“王将军所部操练得法,最为整肃。” 说完,又看了眼杜宴球,道:“杜将军做得也不错,军士号令严明。” “破夏军六千众,几占我军一半。成军之时,也从各部抽调了不少精锐老人,经验是有的,而今要把这种经验传下去。六千将士,技艺都不错,我敢说不比夏贼各部差。但打起来呢,打得过别人么?”张归厚最后说道:“好好练兵。” “遵命。”众人齐声应道。 张归厚又看了一眼摊开在桌上的地图,洛阳的名字异常显眼,丢了这个地方,可真要命!现在要夺回来,还不清楚贼人的内情,真是难上加难。 不过再难也得做。他们虽然是偏师,配合庞师古主力的侧翼部队,但张归厚并不想什么都不做,如果能在庞都头吸引夏贼主力的时候,奇兵突入洛阳,从侧后发起攻击,说不定能发挥一锤定音的作用。 今年春季的雨水特别多,多到令人感到害怕。 洛阳城西,刚修好的军营内潮湿无比。外头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将士们破口大骂,纷纷怒斥定是有人贪墨了钱粮,不然怎生连房子都修不好? 李唐宾刚刚去了南边天雄军的营垒想,巡视数日后方才返回。 路上接到了一大摞牒文,大部分都是洛阳行营的,也有王府、朔方幕府转抄过来的公函——其实可看做是重要信息的汇总简报,专供高级军官,以便他们能及时了解各方动态。 最引起的他注意的是铁林军都虞候夏三木、经略军都虞候丁炜二将双双返回灵州,出任新组建的部队的正副主官。 这支部队的成军缘由他也了解了。草原上的鞑靼、回鹘、党项乃至黠嘎斯等部,不知道是遭了灾还是什么原因,这两年南下掳掠的频率越来越高,规模也逐渐变大,故夏王命令留守关北的部队严加戒备,同时下令组建新军,厚实关北兵力。 命令经五百里加急传至灵州后,都教练使衙门立刻动了起来,制定了初步计划,又五百里加急送到孟州:整编一万骑马步兵,作为打击草原贼人的重要力量。 “夏、丁二人也出头了。”李唐宾收起牒文,暗暗思索。 两人之中,丁炜是五十元从老人之一,夏三木则是夏王到绥州后收下的大将,军中号为“僧将”,骁勇善战,屡立战功,这次能当军使,算是修成正果了。 而这一万骑马步兵的整编与组建,也是夏军规模不断扩大的标志。 差不多二十五万步骑了,与如今的地盘、人口、财货是相符的,负担略有些大,但完全可以承受。 这股力量,只要不犯大的错误,不在决定性会战中惨败,不发生内乱,统一天下是迟早的事情。 “该加紧了,今年再给朱全忠来个重重一击。”李唐宾想到了高仁厚。他运气好,主导河阳集团,南下拔了头筹,得授东都畿汝节度使,若自己再能歼灭汝州丁会集团,是否也有机会出镇一方为帅呢? 美姬、豪宅、财货,已经提不起他的兴趣了,他现在就想当个节度使,哪怕如高仁厚一样是個权力受限的节度使也行,这次或许是个很好的机会。 回到洛阳之后,飞龙军使契苾璋的来见。 李唐宾松了一口气,苾璋手下这万把人,绝对是洛阳行营各部中最重要的。 “契苾将军威名远播宣武诸州,我心向往之。”李唐宾为人严肃,不太会说恭维的话,事实上他也不需要恭维别人,眼下这么说,对他而言已是不得了的夸赞之语。 “李都头谬赞了。”契苾璋淡笑道:“大王胸有韬略,用兵如神,我也不过是奉命厮杀罢了。幸赖将士用命,侥幸立下些许功劳,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李唐宾面无表情,不置可否,转而问道:“大军去了河阳?” “正是。”契苾璋回道。 一万人回来,当然要整顿,不然以后部队听谁的?契苾璋对此早有心理准备,此番竟是只带了数名随从,孤身南下,先到洛阳面见主帅李唐宾。 “今早收到军报,梁人水师第二次进薄河阳三城,被击退。”李唐宾道:“若能克复河阳南城,打起来就方便多了。” 契苾璋耐着性子听他说。但没想到李唐宾也无话可说了,一时间有些尴尬。 良久之后,李唐宾突然问道:“你部万人,若出轘辕关,直趋许州,有几分把握?” 契苾璋神色一动。这个手笔可不小,而且攻击方向很多,向西可包抄丁会大军的后路,向东可入陈州,向北可入郑、汴,抄庞师古的后路。 若换步军来,速度太慢,容易为敌军化解。若换骑兵,路上遇到阻碍时,攻坚不下,也是个难题。 契苾璋面见邵树德的时候,并未得知下一阶段的作战计划,只让他先南下洛阳,听从李唐宾调遣。此时一听这个计划,突然感觉和刚刚结束的洛阳战役有异曲同工之妙——洛阳三万户,养不起三四万大军,汝州万余户,更养不起同样数量的兵马。 这方略,多半还是出自夏王。 洛阳行营,七万人了,唐邓随的威胜军两万多人,多半也要参与吧?他来的路上还在看到各州土团乡夫押运着粮草,冒雨赶往洛阳。毫无疑问,这又是一次十万人以上规模的大战。 洛阳战役,十二万大军强吃胡真集团。 汝州战役,又是十多万兵马,强吃丁会三万众。 大王用兵,可真是符合兵法奥义呢。一个字,稳! “敢问都头,若至许州,可能筹措到足够粮草?”契苾璋问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许州九县,天宝年间五十万口,隐户不算。朱全忠讨灭秦宗权后,恢复很快,很多逃散的百姓回来了,从赵犨时起,每隔数年修一下户籍黄册,虽不知其数目,然我估计三十万人还是有的。放开抢,还养不活飞龙军万把人么?”李唐宾反问道。 “既如此,末将也没什么好犹豫的了,此番定破贼军。”契苾璋慨然道:“不知何时出兵?” “不用急,我先攻一下太谷关。”李唐宾看了他一眼,说道。 契苾璋愕然。 洛南三关,伊阙通汝、邓,轘辕通许、蔡,太谷位于二者之间,且有驿道连通这两条路。不直接出轘辕入许州,反而攻太谷,是何道理? 第四十六章 石头 崇山峻岭之中,松涛阵阵。 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的参天巨木拔地而起,撑起了头顶蔚蓝色的天空。 大树之间有许多低矮灌木、草丛,飞鸟走兽潜伏于中,乍一遇人,惊飞远蹿。 只有常年游走在山林间的人,才能真正理解其间的壮美与——危险。 “啊——”痛苦到极致的惨叫声刚一发出,就被打断了,残忍的对手没有给他发出第二声的机会,迅速果断地结束了他的生命。 怎么小心谨慎都不为过! 曾经刺探过敌军重要情报,袭杀、俘虏过多名敌军斥候的精锐勇士,也稀里糊涂死在了山林河谷间。斥候,大概是更新换代率最高的兵种了,没人能保证自己下一次出任务时还能活着回来,没人! 匆匆掩埋敌方斥候尸体后,一行数人昼伏夜出,小心翼翼地靠近太谷关,仔细观察。 关城位于太谷谷口,两边都是陡绝高山。后汉末年,孙坚曾驻兵于此。 山上可过兵,但与鲁阳关、霍邑类似,只能过小股人马,且没法通马车,甚至连骡马过境都费劲,摔死摔伤不计其数。 古代关城选址,一般而言都十分讲究。纵使绕道关后,去个一两千人,盔甲都没携带几具,食物可能只够吃几天,远行疲惫,身处敌境,惊慌焦虑,这种情况下打仗是很难赢的。 这种冒险,一般而言就是出其不意,指望敌人惊慌。如果敌人不惊慌,沉着应战,那慌的就是你,全军覆没的概率很大。 斥候在关城旁边潜伏了多日,观察到城内大概有三千多兵。多出的这些人,应该是从后方调来的乡勇,在长直军精锐的组织下,进行守城作战,倒是非常适合。 山谷中的驿道上,还有马车在持续不断地运输物资。天刚下了雨,道路泥泞,运输起来非常吃力。看马车吃重的样子,多半运的是器械之类的物资。运粮的车也不少,一袋袋摞在车厢内,上面盖着雨布,艰难前行。 这是铁了心堵住这个谷口呢。 观察得差不多了后,斥候换了个地方,部分人离开,返回洛阳禀报。 行营都虞候卢怀忠尚未抵达,因此情报直接报到李唐宾这里。李唐宾随意听取着,他不是很在意,反正攻太谷关也是假打而已。 今时不同往日了。当年在崤函谷道与梁人对耗,你想迂回后方都没什么好办法,只能沿路硬啃。但夏王搞了一出战略层面的大迂回,即攻占河阳,一下子改变了整个战局。如今梁人处处是破绽,太谷关的守军既然想死守,那就要做好成为瓮中之鳖的准备。 霍存部那几千人,可是想走也走不掉呢。 “传令,征调洛阳土团乡夫五千人,交由马嗣勋统带,与其本部一起,往攻太谷关。” “传令,顺义军出动,与马嗣勋部交替攻打太谷关。” “给东都幕府行文,春播已毕,征调夫子转运粮草。” “催一催陕州,加速转运粮草、器械。若耽误了大王的攻势,可吃罪得起?” 说罢,又顿了一下,道:“最后一道命令修饰下措辞语气。” 幕僚会意。陕西节度使任遇吉是夏王的元从老人,两个节度副使孙霸、黄滔也很有来头,跟他们说话还是要客气点,免得无意中得罪了人,自寻烦恼。 命令下达之后,马嗣勋立刻整军出发。段凝作为粮料使,也会押运第一批物资南下,后面他将在洛阳、太谷之间来回,督促转运。 马嗣勋脸色晦暗,看着段凝欲言又止。 “马将军,但遵令而行,勿要多想。”段凝知道他在想什么,劝道:“徐怀玉去当丹州刺史了,这个安排你觉得如何?” “还不错。”马嗣勋不得不承认。 丹州在国朝盛时为上州,后来有所降低。夏王府接管之后,将其定为中州,刺史年俸八百多缗,有州中提供的大宅子,还能捞一些其他好处,也有地位,可以说是不错的富贵了。 “将军手下这两千兵,在此局面之下,可能有什么作为?”段凝又问道。 马嗣勋迟疑了一下,叹道:“我本濠州逃人,在汴州是客将,在夏州也是客将,想做一番事业,难上加难。罢,罢了!” 说完,马嗣勋对段凝行了个大礼,诚恳道:“有些事情,其实心中清楚,但总有些不甘心。听君一席话,茅塞顿开。” “今日,我也要为前程拼杀了。”马嗣勋大笑道:“走也。” 大军南行,于三月二十一日抵达了太谷关外,随即扎营、伐木、打制器械。 一天后,顺义军七千众也开来了。 三天后,段凝带着数千土团乡夫押运粮草而至。 二十五日,马嗣勋拣选精锐,交由长子带着,对太谷关发起了第一次试探性进攻。 消息很快传到了汝州和登封。 “夏贼为何攻太谷?”登封县内,赵霖首先提出了疑问。 “这有什么难猜的?”朱汉宾说道:“出太谷后,至颍阳县,道分两路,东行七十里至登封,接轘辕道,东南行五十余里至汝州理所梁县,接伊阙道。夏贼是想占颍阳,接应大军前出,接下来或南下或北上,行动自如。” “胡说!汝州到颍阳,山势连绵不绝,想过去可不容易。”赵霖说道:“定是要攻登封。” 朱汉宾斜了赵霖一眼,打趣道:“若攻登封,接下来可要去许州闹腾了。” 赵霖脸色很不好看。 “都住口!”张归厚听不下去了。 赵霖、朱汉宾顿时闭嘴。 “太谷关来报,有贼人翻山越岭,至颍阳县劫掠。颍阳兵少,只能婴城自守,若想驱逐贼人,还得咱们这边想办法。”张归厚起身道:“我欲带厅子马直往颍阳走一趟,速战速决,消灭这股贼军。你等谨守登封,勿要让贼人攻占了。只要登封不失,贼军大队就没法过。便是过了,亦可截断其归路。” “遵命。”二人齐声应道。 夏军针对河阳南城的攻势又陡然密集了起来。 铁林军一部在城北渡口与贼兵鏖战,旬日之间,已杀贼兵数百,阵地稳如泰山。 在邵树德的命令下,铁林军还出动主力,从南侧对河阳发起了猛攻。 惨烈的攻城战下,部队精神面貌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改变。上万新兵褪去了一点青涩,体会到了杀戮场的残酷。因为战事较少有些懈怠的老兵也打起了精神,慢慢找回了一点当年的感觉,手底非常麻利。 军队,还是要经常上阵厮杀,不然战斗力很难长期维持不下降。 浮桥已经修建完毕。在火船、强弩、砲车、长杆、铁链五道封锁线下,梁人水师始终无法靠近。 他们又不敢拼着重大损失硬来,时间一长,中潬城的孟州州兵越打越有信心,士气高昂。 与他们相对的是河阳南城的梁军,在目睹了水师三次靠近失败后,士气愈发低落,以至于在夜间有人偷偷越城而出,投降夏军。 符存审敏锐感觉到了敌我士气此消彼长的变化,果断放慢了攻势,转而攻心劝降。 “梁军弟兄们,你们也看到,水师走啦,没人会来救你们。” “还守个什么劲?守到端午没人来救,守到重阳也没人来救。你们算算存粮,能坚持到重阳节吗?” “箭矢用得差不多了吧?伤兵可有伤药?多久没领赏赐了?” “夏王仁德宽厚。新安徐怀玉降了,得州郡之位。降兵精壮者,亦可入军,大伙提头卖命,给谁拼杀不行啊?” “保命要紧,命没了,什么都没了。” 大嗓门的骑兵在外围齐声高呼,惹得城内人心纷乱。霍存大怒之下,登上城楼,连发三箭,射死两人,这才令他们一哄而散。 当天夜间,霍彦威亲自巡夜,抓了数十名欲缒城而下者,尽数斩首,悬于军营门外,震慑诸军。 白天,又驱了一波百姓出城,强攻夏军堑壕,结果显而易见,千余人死伤殆尽。 邵树德收到消息时有些恼火。 这霍存当真是又臭又硬,都这个地步了,你怎么还不降? “城内还有多少兵?”他找来了负责这方面的赵光逢,问道。 “据守军所言,应不到四千步骑了。”赵光逢答道。 七八千兵马,仓城损失了部分,攻城北渡口损失了一部分,守城损失了一部分,出城袭杀损失了一部分,四千人这个数字应该差不多。 这厮,在河阳挡了自己快三个月了,真是茅坑里的石头。 邵树德又想了想,符存审的方略没有大问题。这个时候继续猛攻,只会让守军没心思多想,在外部压力下拼死一战。但若稍稍放松一下,以劝降为主,他们内部就可能生出变乱。 这与一般的围城战不同,因为谁都知道,夏军没有任何解围而去的可能,周围一大片地域已经被夏军占了下来,地方官员已经到位,从城上远远望去,河阳县的百姓甚至都在春耕了,这像是要走的样子吗? 赏格早就宣布出去了,下面就看梁军什么时候忍不下去,取了霍存父子的脑袋。呃,如果是霍彦威取了霍存的脑袋,那就喜感了。 “黑矟军的组建,伱有什么看法?”略过河阳南城不谈,邵树德又问起了另外一件事。 黑矟军,目前已经募集到了五千余人,其中三千多为长直军俘虏,另有一千训练成绩出色的续备军新兵,上千新募的边疆好手。等下一批降兵送达灵州后,还会继续择精壮补入,新兵、蕃人也会贡献一些,打散后重编,粗粗整训后,拉到草原上与贼人厮杀。 “没有意见。”赵光逢说道:“关北之地,不怕他们闹事。打散重编后,也闹不起来。待发下几回赏赐后,更没人有闹的心思了。梁兵,本就有许多秦宗权降人,改换门庭而已。”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史仁遇有什么说法没?” “史仁遇看起来义正辞严,不愿相投,但他礼送使者回来,并未加害,可见也不是什么绝对忠心之辈。”赵光逢道:“最近甚至还约束部伍,不与我军发生冲突,大王可知其人矣。” “不错。”邵树德笑道:“魏博从上到下,都是滑头,都是反复无常之辈,都不可信任。不过还是要继续遣使,胡搅蛮缠,将借道的事情闹大一些,最好沸沸扬扬,让所有人都知道。” “遵命。”赵光逢应道。 当天夜间,使者又悄然离开孟州,向东而去。与此同时,河阳南城之内,也发生了一件看似偶然又十分必然的事情,掀起了轩然大波。 第四十七章 自爆 河阳南城内气氛紧张,保胜军围住了一群正在大快朵颐的河阳衙军军士。 “贱如尘泥的东西,也敢杀马?”领头的军官挥舞着鞭子,劈头盖脸地砸向几名还端着饭碗的军士,一边打一边痛骂:“狗东西,让你吃,让你吃,狗东西!” 军士们的头脸被打得满是血痕,不得不抱头鼠窜。 “还敢跑?给我拿下!”军官挨个踹翻了地上的一溜陶罐,马肉、汤汁流在地上,闻起来香气扑鼻。 逃窜的军士很快被逮了回来。军官二话不说,招呼了数人,上去拳打脚踢。 旁边围了一圈河阳衙兵及土团乡夫,面有不忍之色,但慑于保胜军的积威,不敢发作。 “停手!”一名身材魁梧的壮士站了出来,道:“不过是一匹伤马罢了,早晚要杀。如今杀也杀了,吃都吃了,还想怎样?打死人么?” “没用的东西,滚开!”军官大怒,直接挥鞭打了上去。 壮士面有怒色,伸手抓住马鞭,道:“你待如何?赔命么?” 钱是肯定没有的。况且被围在城里,钱帛也没啥大用。 “你们一条贱命,如何比得上马?”军官扔了马鞭,直接抽出横刀,冷笑道。 敢挑衅他的威严,这人死不足惜。这几日,死在他刀下的妇人也不是一个两个了,多杀一人又如何? 旁边有人看不下去了,怒道:“我辈不及一马乎?” “杀了他!” “老子早看他不顺眼了!” “别废话,动手!” “杀了此贼,咱们开城迎夏兵,也不是没有去处。动手!” 招呼之下,十余人响应,纷纷掣出刀枪,朝军官身上招呼了过去。有那狠的,已经开始给弓梢上弦了,迫不及待要大干一场。 壮士有些发愣,嗫嚅了两声:“我等妻儿尚在河阴,如何能反?” 没人理他。 军士们发起狂来,根本拉不住。仿佛要把这些日子的恐惧、愤怒、担忧全部发泄出去一样,军官身上瞬间被砍了五六刀。 他身后还有数名随从,本来正笑嘻嘻地看热闹,冷不防河阳军士哗乱,身上也遭了刀枪,一个个痛呼倒地,血流如注。 “杀霍存!” “不把我等当人,跟他拼了!” “妈的,把我外翁驱赶出城送死,跟他拼了!” 动乱一起,早就心存不满的河阳本地兵怒吼不已,披甲执刃,冲上了大街。 来自河阳、汜水、河阴三县的土团乡夫也加入了进来,声势愈发壮大。 保胜军将士们一开始只是作壁上观,以为是闹饷兵变呢。出于朴素的同理心,他们并不打算插手,甚至有人试图跟着浑水摸鱼。 不过在发现乱兵连他们也杀之后,顿时怒了,这帮疯子,简直不可理喻!一起杀了当官的,抢他们的钱财和女人不好吗?怎么连我们也杀?失心疯了吗? 于是,保胜军将士被动卷入了这场冲突之中。他们不得不拿起刀枪,与癫狂的乱兵厮杀,同时郁闷得吐血,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军乱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州衙内,刚刚吃罢晚饭,正在商讨城防部署的霍存父子闻讯大惊,立刻在亲兵的帮助下披挂整齐,脸色铁青地出了衙门。 他们首先直奔保胜军军营。在军士们陷入狂乱的情况下与其讲理是不合适的,首先得把他们镇压住,然后才谈得上其他。 州衙附近就有一个军营,路上躲过了一波乱兵的追杀后,霍存父子冲了进去。 “到底怎么回事?”霍彦威揪着一名军校问道。 “吾儿还不集结将士?现在不是追根刨底的时候。”霍存大吼一声,镇住了有些纷乱的军营,道:“立刻平乱!” 保胜军的素养还是不错的,命令一下,立刻集结了起来,千余军士列队出了营门。 他们是有组织的,乱兵则完全处于狂乱状态,冷不防遇袭之下,被杀了个七零八落。 霍存又施展了他的神射绝技,连连弯弓,昏暗的夜色之中依然斩获不断。 霍彦威身披重甲,拎着一把长柯斧,挥砍不休。一击之下,总有人惨叫倒地,当真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乱兵抵敌不住,溃散而去。 有人冲向北门,被反应过来的严阵以待的军士杀散,纷纷钻入民家,仓皇躲避。 有人冲向南门,奋勇拼杀之后,冲散了守军,乱哄哄地出了城。霍彦威带着数百精兵追杀了一阵,砍倒了最后十几个倒霉鬼后,徐徐退回去,紧闭城门。 城门的杀戮还在继续,但已进入收尾阶段。 “折嗣伦的淮宁军能不能战?”孟州城内,邵树德还在幕僚们谈事。 杨行密帐下润州刺史安仁义刚刚在苏州大败钱镠,东面威胁得解,故大举增兵黄州、庐州、濠州,似有进攻淮西镇之意。 折嗣伦已率军万人至寿州,与刺史朱景合兵一处,防备淮兵。 时瓒在安州大败,率部避入州城。截止这会,安州已被围两月,淮人屡攻不克,大掠一番后退去。 蕲州遭袭,冯敬章求援,鄂岳节度使杜洪本率众数千东行,半途闻贼退去,遂罢兵回镇。 淮人对鄂岳、淮西的攻势,达到了一个新的高潮。 “淮宁军已整顿大半年,以凤翔军为基,应还是能战的,至少不应比杨行密那几万‘北归人’差。”陈诚说道:“朱延寿在淝水之败后,一直闷头练兵,这次会不会来,很难说。濠州刺史李训,地盘被飞龙军扫过,心中忿恨,此番应以濠兵为主,杨行密或另遣部分人马相助。” 契苾璋这厮,其实抢了濠州两把。来去如风,总是在濠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闪了,李训、杨行密恼火也很正常。 当然了,即便没有抢濠、泗二州,杨行密与淮西镇的战事也早就开始了,毕竟安州那边小打就没断过,这次是上规模了。 “还有一事。”赵光逢突然说道:“据闻董昌正在筹办登基大典。” 邵、陈二人相顾无言。 “好贼子!”邵树德笑骂了一声。 老子二十多万人马都没敢称帝,董昌你整了几个菜啊,喝成这样? “明日——”邵树德脸色一肃,道:“派李杭去一趟洪州、杭州。” 陈诚、赵光逢二人立刻估摸下出使路线,大致是先到鄂州,然后顺江而下,直抵洪州,与镇南军节度使钟传会面。这人也对杨行密非常恐惧,见一见没有坏处。 离开洪州后,可以继续顺流而下,穿过杨行密的地盘前往浙西,但比较冒险,还不如走陆路。 “让听望司、大通马行选派好手随行。”邵树德吩咐道:“到鄂州后,让杜洪想办法安排一个商队,遮掩一下。” “遵命。”赵光逢应道。 “大王!”李忠突然走了进来,禀报道:“南城那边传来消息,梁人军乱,城内杀作一团。有数百兵出城夜奔,投降了归德军。” “哦?竟有此事?”邵树德霍然起身,讶道:“别是诈降吧?可曾审问清楚?” 陈诚、赵光逢二人也眼睛一亮,这个河阳南城可真是挡住他们太长时间了,严重影响南北之间的人员、物资调运。若军乱为真,不失为一次良机。 “符将军言机不可失,已连夜整兵,攻打南城。”李忠禀报道:“据俘虏所言,参与军乱者多达两千人,霍存父子连夜平乱,杀得血流成河。守城梁贼军力大衰,人心不稳,故符将军疾攻之。野利副使闻讯后,也已整兵备战,这会应该也动手了。” 李忠话音刚落,外面隐隐传来鼓角声,看来说得没错。 “走,出去看看!”邵树德兴奋地出门,在亲兵的簇拥下,登上了孟州南城楼。 宋乐也赶了过来,举目南望。 战机已经出现,他也很兴奋。 南城之外,火光冲天,喊杀声渐渐大了起来,一浪高过一浪。 铁林军、归德军抓住机会,不惜代价,聚兵猛攻,竟是不给梁人缓过来的机会。 符存审确实不给梁人喘气的机会。此时他已经披挂整齐,站在了第二道壕墙旁边,徘徊走动不休,显然心情并不平静。 在接到下面人禀报后,他没有丝毫犹豫,第一时间下令攻城。 部署在第一道壕墙后面的军士当即出发,他们放下壕桥,推着器械,以最快的速度冲到了城下。 随后,符存审又花了些时间,将已经入睡的归德军将士们喊了起来,点了千余精兵,作为第二波攻城梯队,也杀了上去。 城头之上,杀声震天,梁军几乎把所有守城器具都用上了,一波又一波的攻城夏军惨叫着落下。 符存审一点不讲情面,将第一阵溃下来的军官尽皆斩首,其中甚至有跟了他多年、出身李罕之部的两位军校。 北面也传来了猛烈的喊杀声。符存审知道,那是据守渡口码头的铁林军出动了。 他刚才审问过降兵,大致了解了城中情形。在他看来,城内守军大概已不足两千,而且刚刚经历了一场厮杀,体力、精力消耗很大。只要不给他们回气的机会,各部轮番攻城,不怕伤亡,不间断高强度猛攻,在据守城头的这帮人被消耗得差不多后,胜算就会非常大了。 所以他一改往日作风,用严刑峻法逼迫着己方士兵拼死攻击。 河阳南城楼上,霍彦威也斩杀了一股逃兵。 城头的守军没有参与兵乱,他们有余力,准备也比较充足,毕竟这三个月来一直与夏贼处于紧张的战斗状态。 但厮杀是一项体力活,对精力、体力有极高的要求,需要足够的轮换队伍。 现在问题就出在这里。城内刚刚勉强镇压住叛乱,两千乱兵除数百人逃窜出城外,当场被杀千余,此时还有数百人躲在民家,还在一一搜捡剿杀,根本抽不出多少人手来轮换。 为了稳固军心,他不得不亲自上阵鼓舞士气,但夏贼也知道了城内的变故,此时疯了一般猛攻,不惜付出巨大的伤亡代价。 城头的守军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消耗,大半个时辰内就死伤了三四百人。剩下的也人心惶惶,几乎到了极限——他们虽然没有参与叛乱,但城内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受到影响几乎是必然的。 “杀贼!”霍彦威挥动长柯斧,將两名爬上城头的夏兵扫了下去。 军士受他激励,鼓起余勇厮杀,将爬上来的夏兵捅刺得惨呼不已。 而就在这时,北城传来了巨大的喧哗。 “贼人攻上来了!” “霍军使负伤,郎中何在?” “快将他们赶下去啊!” “老子和他们拼了!” 霍彦威猛然转身,却见北城城楼已经燃起了大火,应是攻上来的夏贼故意纵火,制造混乱,情况似乎很不妙! 战鼓声再度响起,霍彦威又转过身来,却见城下黑压压人潮正往这边涌来。 夏人举着火把,推着发烟车、云梯车,人数起码上千。火光照耀之下,盔甲鲜明,神色狰狞。 身边的军士受到北城混乱的影响,心生怯意,有人已经下意识往后挪动脚步。 “后退一步者死!”霍彦威怒吼一声,道:“随我杀贼!” “轰隆”一声巨响,早就在攻城战中遭受巨大破坏的北城城楼倾颓了半边,引起一阵惊呼。 随后是猛烈的兵刃交击声,还有惨叫声和咒骂声。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只有贼人攻上来了,才会有这么猛烈的近距离厮杀。北城,大概已经完蛋了! “梁贼受死!”一名身材极为雄壮的夏人军校爬上了城头。 霍彦威挥起铁斧,将其斩落城下。 “败了败了!”但身边的军士却没了斗志,有人转身便逃,竟是不打算抵抗了。 “蠢货!守城三月,杀伤那么多夏贼,贼兵破城,能放过你们?”霍彦威悲愤欲绝,不顾一切地挥舞长柯斧,斩击着爬上城头的夏兵。 但没几个人响应他。 北城已破,城楼都烧塌了半个,霍存负伤,生死不知,这还打个屁! 守军一波波地溃下城头,根本没人死战。 霍彦威孤独地挥舞着斧子,火光照耀之中,就像在唱一出独角戏。 数十夏兵围住了他,齐声怒吼之下,长枪攒刺,將霍彦威死死顶在了那里。 “哐当!”长柯斧无力地落下,血渗出甲叶,滴答滴答流淌而下,很快在他脚下汇成了血泊。 第四十八章 通道 河阳南城之内火光冲天,远近可见。 南北两个城门洞开,大群军士结队涌入,不紧不慢地收割着残兵。 保胜军、河阳衙军、土团乡夫如无头苍蝇一般乱跑乱撞,运气好的避入民家,瑟瑟发抖,运气差的直接被剿杀在大街上。 弃械投降旳不知凡几,全部被移交给随后进城的土团乡夫,押往城外看管起来。 坚持抵抗的人真的不多了,主要集中在军营和州衙。 亲自带队进城的符存审调来陕州土团兵,一阵猛攻之后杀入军营,将负隅顽抗的贼人尽数斩杀。 铁林军包围了州衙,在付出数十人伤亡的代价后攻入衙内,与贼兵展开了最后的殊死搏杀。亥时三刻,彻底攻占了整个衙署。署内燃起了冲天大火,负伤的霍存自知无幸,射光了壶中箭矢后,丢下还在抵抗的亲兵,到后院举家自焚。 惨烈的结局! 天空飘起了细雨,铁林军副使野利遇略不紧不慢地步入了已成一片废墟的州衙后院。 “这就是霍存?”他提着一把斧子,遥指火堆中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问道。 尸体被烧得半焦,整个成蜷曲状,左手挡在面前,可见在临死之前,霍存本能地想挡住扑面而来的大火。 肚子被烧破了,有部分内脏流了出来,气味感人。 “回将军,此人就是霍存。”回话的赫然就是之前“马肉事件”中被保胜军将校鞭挞的士卒。 “烧成这样了,你如何认得?”野利遇略瞪了他一眼,问道。 军士哑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野利遇略冷哼一声,挥斧斩下,将霍存首级斩断,拎在手中。 仔细欣赏了下霍存漆黑的眼眶后,他笑了笑,道:“即刻报捷,将首级呈给大王。” “遵命!”亲兵上前,用布兜将首级包住,匆匆出门离去。 后院内还有十余具尸体,都是霍存妻妾儿女,同样烧得面目全非。 这是学燕帅李可举、徐帅时溥了,知无幸理,为免遭到羞辱,干脆举家自焚,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河阳北城之内,邵树德一直没睡,在喝完整整两壶茶后,直到后半夜,终于等来了捷报。 “好!”邵树德一拍案几,笑道:“霍存父子就诛,河阳南城克复,大道通矣。” 从去年腊月二十八围住河阳南城开始,到今年三月二十六,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攻仓城死伤三千,攻河阳南城又损失三千余,如今终于将其拔掉了,三城彻底贯通,孟怀洛三州之间的交通也无需再绕道。 梁军水师的封锁作用,至此被抵消了一半。 第二日午后,邵树德在亲兵的护卫下,过了浮桥,抵达已初步清理完毕的河阳南城。 城中犹可见厮杀的痕迹。 不多的百姓瑟瑟缩缩。新征服者来了,会怎么对待他们呢?未知的恐惧才是最可怕的。 “粮草可清点完毕?”行走在州衙的焦黑断壁之间,邵树德问道。 “得粮三万余斛,干草七千余束。”符存审亦步亦趋跟在身后,回答道。 “朱全忠现在不给我留多少粮草了。”邵树德自嘲道:“想让他请个客也挺难啊。粮草分发一部分给百姓,剩下的充入军中吧。” “遵命。”符存审应道。 “此事与孟州、河阳县做好交割。才三月底,春播不算晚,还来得及。城内这数千百姓,甄别一下,将官家眷发往阶、鄯、廓三州。”邵树德又道:“昨晚俘斩几何?” “回大王,斩首千七百级,俘五百人,得马二百匹。” “所俘贼人,队副以上军校皆斩,余众发往修武县。” “遵命。” 在修武县砖场、煤矿及水利工地上忙活的人可不少。之前有一万出头,多为梁人、淮人俘虏。洛阳之战爆发后,俘虏激增,一度达到两万,后来挑了三千多长直军到灵州,交给都教练使衙门整训。 再接着又放归了部分河南府的土团乡夫,人数跌回万余。后面新安县投降,土团乡夫皆释,佑国军四千余人押至修武。 今日河阳又两次俘获了千余人,人数涨到了一万六。 不过都教练使衙门的人已经快马赶到了修武。他们将从这一万六千余俘虏中再拣选精悍敢战者三千众,带回灵州整训,与续备军新兵、各蕃部勇士一起编入正在组建的黑矟军。 剩下一万三千多人,伐木的伐木、挖河的挖河、烧砖的烧砖、采煤的采煤,还有部分人在开垦军属农场,差不多也够了。 邵树德又在城内转了许久。 商铺被勒令开业,百姓家门也不许关闭,马上还要进行第二轮搜查,确保没有贼兵还隐藏在里面。 大河北岸,完成春播的河阳土团兵被二度动员,开始通过浮桥转运粮草。 这个通道太关键了! 若没有攻克,粮草只能从陕州转运,成本高到让人难以忍受。洛阳行营的存粮除了缴获外,基本上都是冬天从河面上运过来的,这会库存已经大为减少,正好补充。 傍晚时分,宋乐亲自押运一批粮草抵达南城。 “宋先生,南城还有数千百姓,现在春播还不算太晚,一切就拜托了。”邵树德拉着他的手,说道:“硖石、渑池一线的山间,还有最后四千余户牧民,我也交给你了。” “这四千余户百姓,多为回鹘、党项、吐蕃、鞑靼、粟特及吐谷浑羌胡,男丁不多,不如发一半至修武县,发一半到河阳县?”宋乐这里说的河阳县,很显然是指南城这半个县了。 该县地跨黄河两岸,邙山以北、黄河以南的这片平地也挺肥沃,正好让他们带着牲畜过来,推行三茬轮作制,且牧且耕。而且他们与河阳南城的百姓杂居,也可以就近监视,毕竟南城新克,人心未附,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至于这些李仁欲、拓跋仁福部众的忠心嘛,邵大帅是他们可汗的可汗,是无上可汗,早就人所共知——这就是讽刺的地方了,羌胡对邵大帅的忠心,比河阳南城的汉人要更大。 “先生看着办吧。”邵树德说道:“孟怀在一天天变好,先生大才,我已知之。” “我的才具先不谈。”宋乐说道:“大王答应在夏收之前发牛五千头、羊三十万只到河阳,可能及时送达?” “这……”邵树德尴尬道:“军情紧急,我得去趟洛阳。” …… 洛阳郊外,李唐宾穿上了一套华丽的盔甲,挂着大红色的披风,与高仁厚并辔而行。 老高现在低调很多了,可能是向他进言的幕僚说了什么吧。 东都畿汝节度使,已经很惹人眼红了。若再叽叽歪歪,指手画脚,你置行营主帅李唐宾于何处? 不过老高就是老高,虽然已经注意收敛自己的言行了,但本性难移,很多时候总是忍不住开炮。 “都头派人攻太谷,错是没错,就是伤亡有些大,不大好看。”高仁厚说道:“今飞龙军也出动了,可以把人撤下来了。待粮草、器械、人员齐备,咱们再来个大场面。” 李唐宾看了他一眼,懒得说话。 用兵征战,他其实是不在乎伤亡的,只要能达到目的,把一支部队打残也在所不惜。 这是两人理念的根本差异,没什么好说的。 高仁厚看不惯他,他还看不惯高仁厚呢,总有妇人之仁,不够狠辣,难怪当初在东川败北。 二人行了一段后,停了下来。 驿道之上,飞龙军万余步卒牵着马骡,向东南方行去。 军使契苾璋策马而来,及近,翻身下马,对李唐宾、高仁厚行了一礼,道:“二位都头,末将这便去了,定将贼军腹地搅个天翻地覆。” “着重搜索、袭杀贼人运粮队伍,不要放过任何一支。”李唐宾道。 “契苾军使保重,上万儿郎皆久经战阵之精锐,万勿有失。”高仁厚道。 契苾璋点了点头,行礼后离去。 万余人出洛阳后东南行,于四月初一抵达了缑氏县。 缑氏土族储氏献猪羊百口劳军,另有子弟十余人带着铁枪、战马,欲随军征战。 契苾璋本欲拒绝,但有幕僚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又欣然收下了这十余储家子弟。 离开缑氏县后,继续东南行,两天后过了轘辕关,进入嵩高山(太室山)地界。 走过了最难的一段小道,离开了最后一道夏军营栅后,契苾璋下令全军上马,直扑十七里外的登封县。 负责此地防卫的赵霖第一时间侦知夏军来袭,立刻下令全军八千余人撤回县城固守,以免有失。 张归厚带着千余骑去颍阳县,与守军配合,消灭了翻山越岭而来的两百多夏军。不过山岭间还有不少夏军跃跃欲试,烦不胜烦,至今还没回来。 赵霖自认为做出了最正确的应对,但飞龙军只是作势扑了一下,在见到梁人早有准备之后,立刻调头南下,沿着颍水和登封大道直行,朝三十五里外的告成县冲去。 “这是……”登封城头,赵霖有些傻眼。 夏贼避而不战,即便厅子马直千余重骑兵还在,也拦不住他们啊。这是想做什么? “贼人想去许州。”王彦章用肯定的语气说道:“告成、阳翟一线极为空虚,肯定拦不住他们。速速知会张将军,让他拿主意。许州、汝州那边也要派使者,五百里加急,迟疑不得!” “去许州做甚?”赵霖有些慌张。 忠武军是他们赵家的地盘,梁王一直十分信任。先父赵犨故去后,由仲叔赵昶接任节度使,仲叔去年病逝后,又由季叔赵珝继任。季叔百年之后,这个职位难道不是自己的? 天杀的夏贼!祸害哪里不好,非得去祸害陈许? 杜宴球看了一眼赵霖,深深叹了口气。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想家里这点坛坛罐罐。 如果他没料错的话,这应该是夏贼的飞龙军。万余军士,足足两万五千余匹马骡,跑得这么快,谁都追不上。若他们直扑长社,后果不堪设想。 赵霖这种无能之辈,懂个屁! 第四十九章 又来这招! 登封、告成是河南府属县,阳翟隶许州,三者之间的总距离是一百零五里,沿颍水一字排开。 前两者其实都没什么人口了。本来就处于山区,人烟稀少,黄巢、秦宗权两度祸害,损失巨大。其间有一些其他地方的人跑过来避难,后来全被张全义集中到了伊洛盆地。 也就是说,除了黄、秦之外,张全义也是造成除洛阳、洛水流域之外旳其他地方人口锐减的重要因素。只不过老张是强迁百姓过去种地,秦宗权干的事情就要可怕多了。 阳翟稍多一些,但也在历次战乱中损失巨大,百姓多往州城那边跑,回来的寥寥无几。 四月初四,大军突然出现在阳翟县、阳翟镇外。县城大门紧闭,契苾璋下令强攻。 上万军士下马,伐木后造了简易梯子,结果一通鼓还没擂完,军士们就顺利登上城头,杀散了少得可怜的守军,占领县城。 县内的情况让夏军将士们大失所望。 真的没几个人,稀稀落落的三百来户,男女老少都有,带着惊恐不安的眼神。 也没什么劫掠的必要了,刮不出油水。军士们砸开了县城内仅有的一家粮铺的门,又开了县库的粮仓,总共才得了八千余斛粟麦,其中一半还是从其他地方花大代价运来,准备送到登封的。 搜罗了数十匹马骡后,全军在城内过了一夜。第二日,先牵马步行。午后,斥候来报,有梁军骑兵从后面追来,于是所有人上马,一溜烟跑了。 马多就是这么任性。平均每匹马的负重没有你大,有本事来追我。 四月初六傍晚,全军抵达了阳翟东南九十里的许州理所长社县郊野。 许州,北朝时名颍川。 西魏大统三年,东魏颍州长史贺若统据颍川来降,东魏遣将尧雄、赵育、是云宝率众二万攻颍川。宇文贵自洛阳率步骑二千救之,军次阳翟。双方在此爆发大战,东魏败。 契苾璋对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不太了解,不过他也向随军幕僚虚心请教,得知颍川郡在历朝历代都是繁荣富庶、人烟稠密之地,对这个地方又有了新的认识。 简而言之,放开了抢吧,这万把人、两万余匹马,不用担心活不下去。 “长社北有许昌、长葛,东南有临颍、郾城,皆人烟辐辏之地,将军若去派捐,当大有所获。”幕僚建议道。 “长社富不富?”契苾璋问道。 “自然极富。” “那何必舍近求远呢?”契苾璋笑问道。 “长社恐有贼军大兵屯驻。”幕僚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许州,是陈许节度使的理所,军号忠武。中唐以后,一直是对抗淮西蔡贼的前线。想想就知道,能和蔡贼打得有来有回,让朝廷非常倚重的,能是弱旅吗? 讨河北三镇、平淮西叛镇、平昭义刘稹、平徐州银刀都、平裘浦起义、平庞勋之乱、平李国昌父子,乃至平黄巢、秦宗权,哪次忠武军没出动?几乎是朝廷的御用打手。 幕僚担忧忠武军兵强,情有可原,不过契苾璋显然有不同的看法。 “我闻朱全忠征伐诸镇,大肆抽调忠武军精锐,编入宣武军,赵氏不能阻。”契苾璋说道:“杨师厚为忠武军大将,也是朱全忠塞过去的。他带着几千人在汝、蔡征战多年,也没见多厉害,显然忠武军人才凋零,精兵强将已尽入宣武矣。” “许州赵氏为汴州输送财货多年,年年亦选送陈许好儿郎至汴州入军。五六十万口的陈许镇,竟然只养了万余衙军,这正常吗?”契苾璋继续说道:“就这万余步骑,还被杨师厚带走一半,赵珝还有多少力量?” 幕僚有些惊讶,问道:“军使欲攻许州,尽灭忠武军?” 契苾璋失笑,道:“不打!若想歼灭贼军,我至告成县时,便四处劫掠,抄截张归厚那帮人的后路,岂不美哉?但张归厚算不得什么大鱼,破夏军也没有足够的价值,汝州丁会那三万众,才是该死死盯着的。因小失大,智者所不为也。” 幕僚仿佛明白了。 “就在长社县征粮派捐,搜集骡马。”契苾璋说道:“若忠武军来战,咱们便找机会,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走,何惧之有?” 在阳翟县得到的八千余斛粟麦,说实话只带走了一小部分,其余全被一把火烧了。征集更多的骡马才是正理,每多一匹骡子,就能多带大几十斤粮豆,对于持续流动作战的他们而言,非常重要。 “征完粮草,咱们向西渡过颍水,攻颍桥镇。”契苾璋看了眼高高矗立在远方地平线上的许州城,说道。 …… 铁林军的动作很快,几乎第一时间将城防移交了出去,随后大举南下,往洛阳而去。 归德军比他们稍慢一步,第二天也跟着南下了。 孟州、河南府已不许任何人靠近,商徒、士人甚至连朝廷公干的官员,通通绕路,要么走金商下襄阳,要么走怀州—魏博这条线。目的就是不让任何人刺探到夏军主力的动向,保证汝州战役的顺利实施。 河源军使李仁军被任命为怀州行营都指挥使,总领河源、保义、玉门三军及侍卫亲军总计两万多人。铁骑军已经到了晋绛,很快就能抵达河阳,届时也会编入怀州行营作战序列。 有此三四万兵马,外加孟、怀州县兵及土团乡夫,在当前的局势之下,守御河阳足矣——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罗弘信虽然首鼠两端,骑墙观望,没有帮着朱全忠火中取栗,但确实也牵制了大量夏军,达到了部分目的。 在河中休整了两个多月,刚刚补足了新兵的天德军正在加紧整训。蔡松阳随时可能接到东行的命令,加入怀州行营,厚实这个方向的兵力。 隶属于洛阳行营的赤水军继续在罂子谷一带与庞师古耗着。数千衙兵,外加一万多土团乡夫,几乎堆满了各个营寨,就等着贼军大举来攻了。 在这样一种背景下,汝州战役几乎无声无息地展开了。比战前制定计划时多了很多意外,但夏军上下早习惯了,能完美执行计划不走样对他们来说是可遇不可求的。 “这雨可真大!”南下的邵树德并没有什么紧张、激动的心情,他甚至有闲心思考起了河阳的水利工程进度。 宋乐是能干的,这毫无疑问。邵树德也给了他很多支持,比如这次就没大举征调河阳夫子,而是尽可能从陕西、东都、河中三镇以及同州抽调,总计七万余人,目前大部已抵达河阳、洛阳一带,以转运物资、打制器械为主,必要时也要上阵厮杀,比如攻城等等。 河阳的水利工程,已经持续建设快两年了,以修缮和恢复为主,完成得还不错,希望能顶得住如今的豪雨吧。 去年冬天冷得出奇,今年春天又雨水很多,这天气的变化,也真是奇了怪了。估计等过了这个可能长达十几二十年的剧变期后,寒冷、干旱就会成为主流,直到逐渐恢复正常。 抵达洛阳后,邵树德短暂停留了两天,听取洛阳行营的战况汇报。 “目前,集结在太谷关外的大军已经超过两万五千。除河南府州兵马嗣勋部两千人外,还有来自河南、洛阳二县的土团乡夫五千及顺义军七千人马。昨日又有永宁、寿安、福昌等县土团乡夫万人被派了过去,轮番攻打太谷关。”李唐宾一板一眼地做着汇报:“各部伤亡较大,尤以乡勇为甚。梁贼意志坚定,守御顽强,死战不退,至今尚未有进展。” “太谷关也打了有些时日了,李都头你告诉我,到底歼灭了多少贼兵?”邵树德问道。 至于己方的伤亡,邵树德不问,他很清楚李唐宾的套路,这是个派炮灰往上堆人命眼都不带眨一下的狠人。当年从河陇、关北征调来的各路羌胡,问问他们在崤函谷道打得怎么样?土地是那么好拿的吗?这是要用血来换的。 如果他没料错的话,李唐宾一定驱使了大量洛阳土团兵攻城,并且不计代价。在他眼里,洛阳这些乡勇,本就是梁人,变成夏人不过三两月的时间,死不足惜。 “连日以来攻城不辍,已斩首贼兵四百余级。”李唐宾回道。 “这四百个首级,你看到了?”邵树德追问道。 李唐宾微微有些紧张,立刻答道:“此皆历次攻城战时观察所得,四百级,只多不少。” 邵树德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个数据,又问道:“裴通告诉我关城内有贼兵三千余。似这般打法,还要多久才能攻下?” 李唐宾是个谨慎的人,这事他还真不敢拍胸脯保证。同时也有些疑惑,在他的计划中,攻太谷关只是佯攻,难不成大王一定要打下来? “继续猛攻,加大力度,不要怕伤亡。”邵树德说道。 这种关城,与河阳南城一样,防守靠的是地利,而不是城墙。即便没有关城,你一样难打,只能硬啃。譬如当年的石堡城,便是吐蕃人不修城墙,你一样是付出大量的人命代价来填,当然太谷关肯定没石堡城那么极端就是了。 “何时投入经略、定远二军?”邵树德又问道。 “回大王,时机还不成熟,贼人尚未被调动。”李唐宾抬起头,看着邵树德的眼睛,一脸严肃地说道。 “好,听你的。”邵树德笑了笑,道:“你是行营都指挥使,你做决定。” 李唐宾暗舒了口气。 大帅带着铁林军两万余众过来,充当预备队就行了,可千万别乱来。 “卢嗣业!”邵树德突然喊了一声。 “大王。”卢嗣业立刻上前。 “替我给唐州折令公拟封信。”邵树德说道:“这一仗,少不了威胜军的帮忙。” 第五十章 夹击 唐州比阳县城西的校场上,大军云集。 折宗本骑着战马检阅完部队,微微有些气喘。 岁月不饶人啊,五十多岁的人了,每天都感觉到精力、体力在流逝,年轻时连续驰马一天一夜的劲头一去不复返。 邓州刺史折从古、随州刺史赵匡璘也来了,各带了一千五百州兵,一同出征。 “人赐绢一匹。”折宗本传令下去,诸军兴高采烈,高呼万胜。 折宗本哈哈大笑。 折家军,确实比其余各镇那些武夫大爷们好伺候,好养活。至少在这一两代人内如此,至于以后,估计会和外镇武夫们趋同吧,折宗本也不是很确定。 折从古心事重重。 折宗本的老态,是个人都看得出来。折帅百年之后,唐镇该怎么办呢?昨天收到夏王书信后,折氏族老、家中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外加服务折家多年的幕僚、家将们畅所欲言,有人建议趁机上书夏王,确定好唐邓随的权力交接问题。 唐镇,到现在还没衙内,这不太好。 折宗本当然不止一个儿子,但最出色的折嗣伦已经担任淮西节度使,其余诸子才具平平,打打杀杀是会的,但其他方面就差了不少。这也是到现在为止,唐镇还没确立真正的接班人的原因。 让折嗣伦一人身兼两镇节度使,或许是个办法,有人确实建议这么做。但折宗本始终不发一言,没有认可。 他知道,在争天下的关键时刻,提出这个要求,女婿多半会答应,但心里会怎么想,就很难说了。这可能是取祸之道,不太明智。 折宗本不表态,底下人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说得多了,好像在挑拨他们翁婿旳关系一样,日后夏王知道了,还不得一个个清算? 赵匡璘看了一眼折从古,心中隐约知道他在想什么,悄悄挪到他身边,低声道:“折使君,此番北伐,有什么看法?” “原来是赵使君。”折从古拱了拱手,道:“没什么看法,杀就是了。梁兵虽锐,威胜军与其相持这么多年,景况是一年比一年好,无需太过担心。” 老实说,这会威胜军的实力,还是不能和梁兵比的。两万多人,基干是七千凤翔军,而凤翔军有多能打吗?这七千凤翔军里,真正的麟州折家军还不到一半。 折宗本去年到关北募兵,本来想招募一万多人的,最后有些失望,挑挑拣拣募了一些,分到威胜、淮宁二军里面,作为控制部队的核心。 关北兵的素质,也在逐年下降啊!怪不得灵州都教练使衙门,现在喜欢去陇右、河西募兵了,募自关北的新兵只剩下一半了。 这样的兵,防守有余,进攻不足,真有折从古想得那么乐观吗? “也是。”赵匡璘打了个哈哈,道:“有夏王大军在,丁会应是焦头烂额,出其不意打他一下,或能有不小的战果。” 折从古点了点头。 夏军一路出轘辕关,一路出太谷关,猛攻佑国军。威胜军再北上,无论是三鸦谷路还是宛叶走廊,都不至于遇上佑国军主力,若能抓住机会,或能得到不少战马、器械、降兵,威胜军的实力也能大大增强。 这些年的练兵与征战是有成效的,虽然整体仍比不上梁军,但实力提升有目共睹,如今有个进一步提升实力的机会摆在面前,不抓住可惜了。 至于说兵怎么样,呵呵,有了兵,还怕没钱吗?夏王要征战天下,即便心里再不舒服,也得捏着鼻子供给财货,怕甚? 赵匡璘对提升实力没甚兴趣。 他的要求不高,保持赵家富贵就行了。长子赵岑在关中的原州当刺史,次子在随州枣阳县当县令,三子被选入夏王亲兵都,如果不出意外,赵氏这一支的前途是相当看好的,何必再折腾呢? 而说到那个枣阳县,夏王府的陈长史盯得可真紧。每隔数月,都要派人过来巡视。 关中乾州百姓一万户、以及投降夏王的吐谷浑部众被安置过来了大半,枣阳县目前已有5500余户、24000余口人,已经成了随州四县里头户口最多的地方。 次子在那里当县令,县丞、主簿、县尉都是关西派来的,甚至就连下面的乡长、乡佐、里正,也大面积安插诸军伤退下来的老兵。说白了,枣阳以及襄州的邓城、谷城,就是夏王府在南边的直属县。 名义上是耕牧养军,实则掺沙子扩张影响力。目前是把所有资源投入到新移民的安置、水利沟渠的兴修、农田牧场的开辟等等,为此不惜从关中转运粮草、农具、耕牛,但花了这么大代价,以后总是要显现出效果的。 县镇兵建立起来的时候,你猜他们听谁的? 大军检阅完毕后,折宗本下令大酺两日。 这对穷得掉渣的唐邓随来说,可不多见,因此人人振奋。 四月初六,是大军出发的日子。不过因为暴雨如注,不得不等了三天,直到四月初九,折宗本亲率步骑一万八千余人西进、北上,沿着泥泞的宛叶走廊,攻汝州。 汴州梁王府内,朱全忠从刘氏身上下来,神清气爽地出了府邸,前往幕府衙署。 敬翔已经两天没回家了,一会在都虞候司,一会在幕府,忙得脚不沾地,嘴角都起泡了。 “杨行密终究还是顶事的,又攻鄂岳、淮西,杜洪、折嗣伦焦头烂额,帮我们分担了不少压力。” “若能击破安州、蕲州就好了,贼人被打得不敢出城,此时正该加把劲,何故退兵呢?” “应是粮草不足,待夏收后,淮兵或再起攻势,届时局面会大不一样。” “罗弘信甚是可恶,首鼠两端,光送些钱帛过来有何用?还得出兵啊。” “这年月,能送钱送粮过来已经不错啦,别要求太多。”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史仁遇屯兵相卫,李罕之不敢侵攻,邵树德也不得不集结大军防备,还是起了不少作用。” “牵制了夏贼多少人马?有三万吗?” “只多不少。” 敬翔走了进来,轻轻咳嗽了一声。众人纷纷闭嘴,埋头干活。有那跑到别人案几前闲聊的人,尴尬地低头回到自己座位,假装处理公函。 “敬司马,朱瑄那边,可有说法?”裴迪凑了过来,低声问道。 “朱瑄还在犹豫,不过我看最终还是会同意的。”一提起这事,敬翔就来了精神。 与天平军节度使朱瑄的谈判,堪称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最大的收获。 简单来说,梁王要求朱瑄不再允许夏军过境,不给他们提供补给,并说以利害,指出一旦宣武势微,邵贼定会攻打郓州。宣武军,这会在给包括魏博、天平、泰宁、淮南在内的诸镇充当盾牌。宣武在,诸镇还可以存活,甚至讨价还价,牟取好处;宣武亡,诸镇将再无讨价还价的余地,甚至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将被逐个击破,身死镇灭。 应该说,这番话还是很有道理的,也是实情。诸镇存续一百四十年了,并不难以理解这些事情,接受起来很快。 但接受归接受,政策转向却不是一蹴而就的。以天平军为例,镇内还存在不少反对者。反对的原因很复杂,有的是出于私仇,即有亲人在与梁军的征战中死伤;有的纯粹是对朱全忠这人不信任,觉得他可能还会再打过来;还有人觉得宣武军还不够弱,如果再损失個几万人马,差不多就可以与其修好甚至是结盟了。 幸好朱瑄是识大体的,如果再加把劲,说不定便可以将其拉过来,断掉夏贼在东侧的威胁。 “如果朱瑄不再借道,那真是再好不错了。”裴迪喜道:“贼将梁汉颙在单、曹、宋等地出没,士民惊慌,田桑大受影响,着实可恶。” 敬翔含笑点了点头。 突然一小使走到他身前,低声说了两句。 敬翔起身,对裴迪拱了拱手,出了衙厅,直奔对面一间茶室。 “大王。”敬翔躬身行礼。 “坐吧。”也只有在敬翔面前,朱全忠才会流露出些许忧愁,或许是因为敬翔才干极佳,又忠心耿耿,让他能够放下伪装吧。 敬翔坐了下来,有仆婢给他上茶。 “敬司马,贼将契苾璋已至许州,此为何意?”朱全忠倚靠在胡床上,看起来有些劳累,问道。 敬翔稍稍思索了一下,道:“有四种可能。其一,北上郑州,包抄庞都头后路;其二,进薄汴州;其三,南下蔡州,配合淮宁军折嗣伦部北上,夹击张全义、杨师厚;其四,西进襄城,包抄佑国军后路。” 朱全忠眼皮子跳了一下。这些可能也是他想到的,让他很是心烦。 人家有这么多种选择,你怎么堵?如果全部都做防备,根本没那么多兵力。 庞师古说得没错,靠守是死局,只有主动进攻才能破开一条生路。但魏博不愿借道,也不愿出兵,如之奈何。 “敬司马觉得,哪种可能性最大?”朱全忠问道。 “北上郑州,太过危险,且旋门关天险,难以攻克,可能性不大。”敬翔说道:“若进薄汴州,城中尚有长直军万人,亦有州县兵,还可征发土团乡夫,贼人会无功而返。南下蔡州的话,淮宁军有淮人牵制,又组建不久,战力可疑,怕也发挥不了多大作用。唯有西进襄城,配合邵树德、折宗本,三面夹击汝州,才最合乎情理。” “与我想得一样。”朱全忠笑道:“该如何应对?” “大王,为今之计,当调庞都头部精兵南下,曹州朱都头那边,亦需抽调精兵西进。” “抽这些兵,做何用?”朱全忠问道。 敬翔沉默许久,道:“我不敢说。” 朱全忠亦沉默良久,道:“但说无妨。” “掩护佑国军撤退。汝州粮馈不继,已是死地。”敬翔长叹一声,说道。 朱全忠也叹了一口气。起身踱到窗户边,看着外面的连绵大雨,心情阴郁。 第五十一章 有用之身 大群骑兵在远处陆陆续续停下。 在军官的指挥下,他们麻利地分成三部分。一部分从驮马背上取下铠甲、器械,两两互相穿戴;一部分收拢马匹,到后方聚集;一部分留在后面,充作预备队。 穿戴完毕甲胄的军士拿起长槊、重剑、步弓等武器,墙列而进,朝在一里外列阵的敌人杀去。 敌军有些慌乱,他们只有前排有甲,后排多为无甲土团兵,总人数也不过千余。 其实也不怪他们。深处后方的一个物资转运节点,需要安排重兵戍守吗?没必要啊。 但如今就出问题了。 四千飞龙军甲士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压来。他们身材高大,器械精良,面无表情,动作沉稳。或许在他们眼中,杀个人与杀只鸡没什么两样。 是了,飞龙军左厢都是一帮亡命之徒啊!五千人东奔郓、兖,战损一半,回来时部队壮大到一万出头。 长期流动作战,艰苦的生活,超高的淘汰率,使得活下来的人都有两把刷子。敢打敢拼,桀骜不驯,杀人如麻,漠视生死。 亡命之徒不可怕,纪律严明、装备精良、武艺高强的亡命徒很可怕。 飞龙军左厢回来的时候,邵树德检阅了一下,契苾璋恭恭敬敬地跟在他身后,总算让队伍里占多数的半路来投的军士们知道了谁才是老大。 但这种程度的整顿是远远不够的。若不是战事紧急,急需飞龙军出动,邵树德打算狠狠整顿这支部队一年时间,打散建制、互换人员,然后再重新熟悉,加强磨合。 随军回来的文吏私下里说了很多事情,小报告一箩筐。有关于军士在外劫掠成性的,有关于军官桀骜不驯的,甚至直指契苾璋本人的都不少,因为他安排了很多出身契苾部的亲族担任中高级军官,“不合制”。 高频率、高强度的战争拖延了这种整顿,亡命徒们领了夏王一次赏,一起大酺三日后,又出动了,如今正要进攻颍桥镇的梁军:总计千余人,有战斗力的不过六七百。 梁人的勇气可嘉! 他们知道破破烂烂的颍桥镇没有任何阻挡作用,干脆出来列阵野战,寄希望于一战破敌,转危为安。 双方的阵列很快接上。 锋刃相加,刀劈斧砍,战线的僵持只维持了一小会,随后便是一发不可收拾的大崩溃。 有经验、有勇气的军士第一波互砍之后就倒在了地上,但夏军后排顶上,勇不可当地杀入梁军土团兵之中,直接将其打崩,散得一塌糊涂。 契苾璋将目光从战场上挪开,带了五百骑直奔镇城之内。 百姓四散而逃,哭喊不已。 契苾璋见怪不怪,梁人不知道是怎么编排夏军的呢,怕是将他们与秦宗权划为一类了,老百姓这个反应不足为奇,他见得多了。 镇城内还有数十老弱军士,看样子正在堆积薪柴,准备烧毁粮食。见夏军冲来,直接一哄而散,啥也不管了。 “将骡子收拢起来。”契苾璋骑在马上,挥鞭一指,下令道。 都是轻车熟路的工作了,很快有军士上前,将骡子背上的皮套解开、牵走。他们不需要马车,那玩意很妨碍行军速度,但骡子却是必须的,吃得少,耐粗饲,背得多,耐力好,速度也不算慢,一直是飞龙军将士的最爱。 “清点粮食,能带走的带走,不能带走的烧掉。”契苾璋很快下第二道命令。 颍桥镇是许州通往汝州的大驿道上的重要节点。同时,很多物资还通过水运抵达此处集散,随后发往各处。把这里端了,汝州梁军的后勤就要出大问题。 至于烧粮食,都是飞龙军的常规操作了。每至一处,他们先喂牲畜,然后补满驮畜身上的粮袋,剩下的都属于不能带走的物资,通常的处理就是一把火烧掉,不会留下来资敌。 梁人刚才似乎也想烧粮食,已经堆积了不少薪柴,这倒省了飞龙军不少事。 “箭矢、伤药等物资,也补充一些。抓紧时间喂马,松松肚带,洗刷一下。休整完了立刻出发,去襄城。”第三道命令接踵而至,可见飞龙军的战斗节奏非常之快,强度也很高,或许这便是他们能在梁人重重围剿之下始终没有覆灭的重要原因。 军官们各司其职,开始忙碌。 契苾璋找了块干燥的地方坐下,一边就着凉水,啃食着粗糙干硬杂粮饼子,一边研究行动路线。 许、汝之间,大概有二百三十里,中经汝州襄城、郏城二县,抵达理所梁县。 襄城就在汝水边上。陈、许的粮草物资经颍水运抵颍桥,陆路走一段转输至襄城,再经汝水运往汝州。 汝州七县,襄城、郏城、梁、临汝四县全位于汝水之畔,而这四县也是汝州人口最多的地方——其实也没多少,张全义时代不过一万户,如今增长也很有限。 另外,从蔡州方向,亦可沿汝水输送物资,所以这个地方还真挺关键的。 艰难以来,朝廷的东都留守,必领汝州,以为洛阳屏障。汝州防御使的职务更是多次设立,诸葛爽在率师讨伐李国昌父子之前,就是汝州防御使。 契苾璋只稍稍看了一眼,便让人将地图收起。下一步没说的,攻襄城,截断汝水交通,给丁会“断奶”。 他们这会多半已经收到点风声了,不知道会怎样抉择。 太谷关城外,突然而至的大雨浇灭了云梯车上的火焰。 关城上的梁兵气得直跳脚,痛骂老天的不公。 夏军士气大振,趁着雨刚下,地面还不太泥泞的有利时机,继续发起猛攻。 连日以来,已经杀伤千余守军了,但太谷关依然没能攻下。 负责指挥的马嗣勋、安休休二将不为所动,一波又一波的洛阳土团乡夫被驱赶了上去,舍生忘死攻打着坚固的关城。 而在太谷关以东的轘辕关外,定远军及经略军大部分批出关,朝登封县方向挺进。在他们身后,还有来自华州的一万土团乡夫,全军总计两万三千人左右。 经略军一部两千五百步骑在副使魏博秋、游奕使杨仪的率领下,冒了个险,从巩县最南端的方山(嵩山山脉北部)罗口一带前出,直插告成县。 他们带了大量奶粉、肉脯、豆子,由随军骡马驮载,但也只够维持十日所需。一旦攻势不顺,或者没有搜集到粮草,那么就只能瘫在那里了,等待后方通过罗口这个“细水管”花大代价接济他们,或者干脆退回去,宣布此路出师失败。 定远、经略二军的出动,主要还是因为斥候传回了情报,因为太谷关吃紧,有大群梁兵自登封向西,增援太谷一线。 斥候估算的兵马是四千余人,其中千人为“精兵”,另有三千余“羸兵”。 洛阳行营判断,应该是一千落雁都或厅子都步兵,带着新到的三千余土团乡夫去增援太谷关。这座关城本有一千多长直军外加一千多土团乡夫,这会已经伤亡四成以上,士气有些低落,急需生力军替换或增援。 至于登封县的守军,应该就是两千余精锐外加六千破夏军,以及两千土团乡夫,总共万人。 其实整体战斗力不咋地。因为占大头的破夏军的实力很可疑,定远、经略二军的沙场老手们有信心教他们做人,如果他们敢野战厮杀的话。 夏军大举来袭的消息早早传到了登封,张归厚立刻召集诸将议事。 朱汉宾去了太谷,如今城中除主将张归厚外,最大的就是破夏军使赵霖,然后还有王彦章、刘玘、杜宴球等中层将官。 “贼势凶炽,直冲而来,诸位有什么章程,都议一议吧。”张归厚有些憔悴,有气无力地说道。 在他看来,这仗打得太操蛋了。先让大队贼骑溜了过去,直奔许州而去。虽说这不怪他们,盖因飞龙军不想打的话,你也拦不下来,但怎么说呢,失职还是有的。上面真要追究起来,大家都要担责。 第二个操蛋之处是太谷关外的夏贼根本不在乎人命,攻势地动山摇,守军坚持了不过旬日,就死伤一千四百人,不得不请求增援。守军还声称“杀贼三万”,但在张归厚看来都是扯淡。 但没办法,太谷关不能丢,最终还是让朱汉宾带了四千余人过去,进一步分薄了登封这边的兵力,最重要的是少了一千可战精兵。 最大的操蛋之处是他们没有援兵了。 陈许节度使赵珝声称许州方向“贼势滔天”、“暴掠四野”,拒绝派衙军增援,这意味着登封这边成了一支孤军。 当然,孤军有孤军的战法,这可能也是梁王希望他们做的,即固守登封,牵制南下的夏贼主力,给其他方向的调兵遣将争取时间。 但正月里的洛阳之战,被孤立分割包围的几座城池守军,有好果子吃吗?巩县全军覆没,新安投降,河阳南城坚守了三个月,霍存父子双双战死,惨烈无比。 若他们被围在登封,能等到增援而来兵马吗? 老实说,若在五六年前,张归厚信。 但现在,他不信。 实在是这几年打了太多的败仗,提不起精神来了,谁信谁是傻子。 赵霖察言观色,见张归厚欲言又止,心中顿时有了数。只见他清了清嗓子,说道:“贼军势大,我军堪战之兵不多” 说到这里,王彦章瞪了他一眼。 赵霖不为所动,继续说道:“轻掷于此可惜了,不如暂避锋芒,退往告成乃至阳翟,保存有用之身,能给贼军造成更大的威胁。” “无耻!”王彦章站起身,怒骂道。 “王十将坐下。”张归厚斥了一声,道:“你当我是贪生怕死之辈?当年斗秦宗权,我何曾退过?夏贼来势汹汹,兵不下两万,多是积年征战之骁锐。我军能战之军不过两千,如何对敌?” 这是把破夏军看扁了,根本不信任他们的战斗力。王彦章满腔怒气无法发泄,只得一拳擂在案几上,气哼哼地坐了下去。 “王十将还有没有规矩了?”赵霖也拿出了军使的威风,斥道:“困守登封,下场便与霍存一般无二。” 这下连刘玘、杜宴球等人也看不下去了,纷纷望向赵霖。霍存父子是忠勇之辈,赵霖这么编排他们,有点过分了。 “罢了,我意已决!”张归厚站起身,道:“即刻撤往阳翟,背靠忠武军,一起对敌。外无援军,这登封守得毫无意义。” 王彦章仰天长叹。 面对可能被包围的窘境,有人选择死守,有人想要突围,有人直接撤退。人不同,选择也不同,本来也没什么,就是很不甘心啊。 夏贼难道三头六臂么?我就不信守登封守上三个月,会没有援兵过来。 这仗打得!唉。 第五十二章 漫漫撤退路 “到底怎么回事?”王遇恼火地揪着一名军官的脖子,怒问道。 “回军使,骑军溃了,损失三百余骑,张将军收拢散卒,与贼军对峙。” “被谁击溃的?” “贼军厅子马直。” “滚!”王遇恼火地踹了他一脚。 厅子马直,听闻在太谷关后杀伤夏军千余人,嚣张得很啊! 此番应该是梁将张归厚亲自带人断后了。 厅子都两千多人,其中有厅子马直的千余重装骑兵,外加千余步战精锐,这也是张归厚眼里唯一能战的了。 破夏军有些部伍或许还能打一打,但整体不行,还需要时间磨炼。 如此看来,张归厚应是让破夏军带着两千土团乡夫先撤了,厅子都留下来且战且退,负责断后。 “步军压上去,击退贼骑。”王遇下令道:“我亲自上去。” 大军主力出了轘辕关,还在九曲十八弯的山道上行军,又下着小雨,湿滑无比,时不时有车辆翻下山谷,整体速度慢得令人发指。而贼军却可从相对好走的路上逃窜,若不是骑兵走得快,估计就让贼人先跑了。 定远、经略二军共有一千五百骑军,五百人走了另外一条路,千人跟随主力行军,首次交锋就为贼军所败,骑军士气已堕,接下来只能靠步兵了。 “慢着。”经略军使关开闰走了过来,劝道:“指挥使,还是持重而行吧。便是挑选战兵抛弃辎重,轻兵疾行,抵达登封之时,已是体力大衰,无力再战。便是状态良好,两三千战兵,可打得过厅子都?” 王遇咳嗽了一下,本想说定然斩杀贼兵的,但想想吹牛没意思,战阵上还是要真刀真枪地干,厅子都那两千余人,夏军这边出同样兵力绝对惨败,毫无疑问。 只能靠人多硬压死他们了! 人多打人少,如果人多的一方不是军事技能和经验匮乏的农民军或耕战农兵,被一击而溃的话,最终往往能耗死人少却精锐的一方。 长直军右厢在洛阳的覆灭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天德军在人家面前只有被痛打的份,也就武学系的天雄军能与他们交交手。但天雄军的兵比长直军差,胜在军官悍不畏死,同时己方总兵力远超长直军,又持续不断地骚扰削弱了他们的士气和战斗力,这才一举功成。 他们这里有一万二千步兵、一千骑兵,外加土团乡夫万人,持重而行的话,怎么着也压死厅子都了,但切忌一波波上去送人头。 “也罢,持重而行吧,先出了这山道再说。”王遇叹道:“若能有一些蕃骑就好了。” 以前总嫌弃蕃骑战斗力太弱,正面对战要被各军属骑兵暴打,但现在军属骑兵被人家的重骑兵虐了,如果有轻巧的弓骑兵采取游斗战术的话,倒是非常适合。 无甲轻骑兵、轻甲中型骑兵、重甲重型骑兵、具装甲骑,真是一物降一物。 命令一下,各军仍然不紧不慢前行,朝登封方向挺进。 狭窄曲折的山道之上,两万余人的队伍绵延数里,看着颇为壮观。 而他们这一出动,夏军的战略意图应该也很明显了。 魏博秋这一路人先出发了些时日。经过数日行军,终于远远看到了告成县的城墙。 这个时候,魏博秋得到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告成县几乎就是一座空城。魏博秋派出去的先头部队,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整座城池。 坏消息是城内几乎什么都没有,而他们随军携带的粮草已消耗近半,再补充不到粮食,就只能杀掉骡马充饥,一方面减少豆子杂粮的消耗,一方面增加一些肉类补给。 但不管怎样,疲惫不堪的军士们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路太难走了,每个人都成了泥猴模样,多雨季节打仗简直就是一种折磨。 到了午后,辅兵们拆了一些无人居住的房屋的门板,劈柴烧水做饭。 战兵们沉默地进行着器械保养,确保大战来临时不掉链子。 “军使,北边来了一股贼军,还有十里路。”体力旺盛的斥候匆匆进了城,向魏博秋、杨仪二人禀报。 “有多少人?”杨仪抢先问道。 “不下七千,可能有一万。驿道曲折,远远看不清楚。贼人没有骑兵,只有寥寥数十游骑斥候。” “有没有被他们发现?”魏博秋问道。 “一起出去的弟兄们都回来了。”斥候老老实实地回答。 意思是咱们没有人被抓,但贼人知不知道不敢保证。地形这么复杂,鬼知道人家有没有派斥候潜伏过来。 “贼将是谁?” “贼军未张旗,不知。有袍泽尝试捕捉贼军落单游骑了,如果成功,应能拷问出来。” 魏博秋、杨仪二人对视一眼。 这么多人,应该是从登封退回来贼军,不知其成分如何,堪不堪战。 “军使,可要出击?”杨仪手下有五百骑兵,跃跃欲试。 “五百骑兵,恐有不足。贼军厅子马直那千把人去哪了?莫不是还在太谷关?又或是登封?”魏博秋恨不得飞到天上,仔细看清楚地面上梁军的每一项布置。 “若遇到贼骑,我不战就是了。”杨仪还在争取:“再下几天雨,骑兵就彻底没法出动了,大家都在烂泥地里打滚。不趁着这会——” “不趁着这会还能勉强走动,出去厮杀一番,就不甘心是吧?”魏博秋笑了。 “军使,贼军人多势众,能不能打也不好说。我军不过两千步卒、五百骑卒,若铁了心拦截贼军,可有把握一定拦得下?”杨仪有些着急,又问道。 “你说得也有道理。”魏博秋找来亲兵,让军士们把火都灭了。午饭就用奶粉和水解决。 杨仪在一旁默默看着,脸上渐渐有了喜色,似乎明白了什么。 “杨将军!”魏博秋又转过头来,看着杨仪,道:“此番出罗口,本就是冒险。幸托大王洪福,走到此地,没出什么差错。今遇贼,可敢再冒一个险?” “有何不敢?”杨仪笑道。 “那好!”魏博秋也下定了决心,道:“休整完毕之后,你部稍稍绕下路,到敌军侧翼,反复袭扰。若遇贼骑大队,不要与其交战,但袭扰而已,明白了吗?” “遵命。”杨仪兴冲冲地说道。 魏博秋笑了笑,还有时间,告成县没必要现在就急着收拾。让军士们休息足够了,才有力气厮杀。 连绵的细雨终于停了,赵霖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低声咒骂了两句。 大队仍在行军。他们抛弃了一些不必要的辎重,就为了加快行军速度。眼见着告成县远远在望,大家纷纷舒了一口气,终于有个落脚的地方了。 “加把劲!到告成县好好休整一下。”赵霖让人将命令传达了下去,诸军士气稍有提振。 “军使,今晚不能在告成县过夜。”刘玘凑了上来,提醒道。 赵霖有些不满地看了他一眼,道:“贼势猖獗,我看着像那种不知轻重的人吗?” 刘玘诺诺无言,面有笑容,心中却已把赵霖骂了个狗血淋头。 狗仗人势的玩意,梁王用你当破夏军使,真是瞎了眼了! 大军又往前走了数里,突然间有人过来禀报:“军使,方才斥候于山间传旗讯,有贼兵至矣!” 赵霖很是吃惊,立刻派出了两组游骑,前去打探情况。同时下令停止前进,各营整队。 辅兵们将马车拉了上来,铠甲、长枪一一分发到军士手中,然后又将空车置于大队两侧,有弓弩手、长枪手伏于车上。 一切整顿完毕后,远方已隐隐响起了马蹄声。 “好贼子!没完没了了是吧?”赵霖怒不可遏:“这雨怎生不多下几天?废了夏贼的骑军也好。” 一身戎装的王彦章牵马路过,听到赵霖话,暗暗啐了一口。这种人也能当指挥使,梁王是无人可用了么?许州赵氏就那么值得拉拢? 车阵开始前行。 夏军骑兵也远远兜了过来,一直冲到很近的地方,依然没有减速的意思。 “嗖!嗖!”梁军阵中射出了大量箭矢,有夏军骑卒中箭,闷哼着倒在地上。 百余骑策马奔到阵后停了下来,先将马槊顿于松软的泥土之中,然后抽出骑弓连射。 稀稀落落的箭矢落在梁军阵中,造成了轻微的伤亡。梁军调来一拨步弓手,攒射之下,夏军骑卒惨叫连连,不得不远远遁去。 赵霖一直紧绷着的脸终于解开了一些,继而有些神经质地大笑起来:“骑弓如何比得上步弓?哈哈!夏贼谬矣!谬矣!还有四五里,咱们便可进城休整,我倒要看夏贼敢不敢来攻城。” 夏贼不理他。 两百余骑绕到前方,借着奔马之势射出箭矢。这次射程稍远了点,给梁军造成了一定的伤亡。只可惜,骑弓再怎么努力,在精度、射程、威力、射速方面还是处于下风,完败给了步弓。梁人的军制与夏军没什么差别,同样人人要求会射箭,因此在大群步弓手还击之后,这些骑兵不得不丢下二十余具尸体,远远退开。 “夏贼定有大队主力在我们后面!”赵霖恍然大悟,道:“骑军袭扰,迟滞我行军速度,待他们后军主力赶上来,两相夹击。定是如此没错了!” 刚刚策马前出,连续用铁枪挑翻数名夏军骑卒的王彦章回来了,闻言也没有反驳。 刘玘下意识向北方望去。 杜宴球仍在张弓搭箭,射杀了一名没控制好距离,靠得太近的夏军骑卒后,转过头来,说道:“若贼军大队轻装追来,我等带着辎重,是跑不远的。不如返身迎战好了,大丈夫死则死矣。再者,张将军的厅子都还不知道在哪,一走了之也不好。” 赵霖犹豫不决。 “军使,已经申时了,不如去告成县。先有个落脚的地方,再做计较。”刘玘也建议道。 夏军骑兵仍然死死纠缠着他们。 梁军的游骑斥候已被压缩到了车阵两侧,完全靠步兵保护。外围的野地里,夏军骑兵左右驱驰,不过寥寥数百骑,但声势搞得很大,几乎将他们这支规模不小的步军给完全孤立住了。 “走,去告成!”赵霖终于下定决心,一拍马鞍,道:“咱们先去城中,稳一稳阵脚,打探下厅子都的消息。告成到阳翟还有段路程,咱们歇好脚力才能赶路。” 王彦章没有反对。事实上如今的一切都处于扑朔迷离之中,很难做出正确的判断。 杜宴球无可无不可。他只对留下断后的厅子都比较关心,觉得一走了之不仗义,对不起人家。都是相处多年的袍泽,大不了一起战死好了,能有多大事? 刘玘自告奋勇道:“我愿率部为先锋,抢先控制告成,接应中军。” “好!”赵霖一挥马鞭,道:“刘十将率本都千名精兵,当先开道,不得有误!” 第五十三章 妙招 刘玘部组成的车阵冲在最前面。 五百土团乡夫充当马夫、盾牌手以及搬运工,一千战兵严阵以待,披甲前行。 反正就三里地了,全员披甲捱过去也不难。 骑兵转移了目标,开始不断袭扰这支先头部队,但看起来似乎害怕伤亡,很多时候点到即止,这让刘玘信心大增。 破夏军主力和一千五百土团乡夫在距离他们三四百步的地方跟着,紧张了好久,眼看告成县在望,人人都松了口气。特别是在看到城墙顶上有人走来走去,并且主动打开了城门之后,心中更是大定,终于有个临时落脚的地方了。 漆黑的城门洞稍稍让人有些不安,不过也就是一小会,大队人马很快进了城,没有任何事发生。整个县城就像他们之前来到时那么安静,仅有的百姓躲在家里,从窗户和门缝后,用复杂难言的眼神看着他们。 将死之人,可怜可叹! “呜——”角声响起。 骑在马上的刘玘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一蓬箭矢袭来,痛得他眼前一黑,直接栽落马下。 强弩!军中才有的强弩!这是刘玘最后一个念头。 两侧房屋之上出现了众多弓弩手,他们将无情的箭矢从空中射入梁军身体,一时间造成了令人叹为观止的杀伤:入城的梁军已超过千人,箭雨一波又一波,死伤早已超过三百,且还在快速增加之中。 “杀贼!”街道上突然涌出了大群甲士,在军官的带领下,结阵杀向正乱作一团的梁兵。 梁将刘玘已死,又遭受了毁灭性的箭雨打击,在突然冒出的夏兵面前,几乎没有任何抵抗能力,直接被杀了个七零八落。 魏博秋亲自带队,一杆长枪如同毒蛇出洞一般,每刺一下,一条人命了账。 军士们在他的鼓舞下,士气高昂,刀枪并用,轻松愉快地从背后收割着敌人的生命。 追杀一直延续到了城外,贼兵毫无斗志,稀里哗啦地溃了出去,死伤惨重。 城外的梁军其实已经知道里面情况不对了,毕竟惨叫声和喊杀声做不得假。刘玘那一千多人肯定是中埋伏了,这毫无疑问,他为大家蹚了一把路,下场多半很不妙。当然,如今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大伙该考虑的是告成县怎么会有夏贼的,又有多少夏贼? “中伏了,跑啊!”毫无征兆地,那一千多土团乡夫直接炸了。 撤退途中的他们士气低落,此时一看中伏,那还等个屁!一个个脚底抹油,扔了碍事的长枪,打开车阵,也不管夏军骑兵的威胁了,直接朝两边的山林里退,竟是跑得比谁都快。 赵霖的脸刷地一下白了,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夏贼前后夹击,人心惶惶,偏偏土团乡夫还直接跑了,进一步牵动了士气。 城内夏军的脚步丝毫不停,直接朝这边冲来。骑兵也再次活跃起来,数十骑一股聚集起来,虎视眈眈,就等着他们露出破绽。 “撤——”赵霖的话刚说到一半,直接被杜宴球打断了。 只听他说道:“事急矣!不能退,一退必然全军崩溃,今只能奋勇拼杀,争那一线之机。” 谁知赵霖直接甩开了他的手,道:“杜十将,你又不是不知道破夏军的底细。以前那老底子三千人兴许还能打一打,如今夹杂了那么多新兵,堪战耶?” 杜宴球慨然道:“能不能战,总要打一下才知道。末将愿率众冲杀,纵死不悔。军使安坐便可,万不能弃军而逃。” “打不的!你知道城中有多少贼军?五千?一万?挡得住吗?”赵霖根本不听,招呼一声亲兵,扶着他上马,撞开了挡着路的军士,朝南边溃去。 他是赵犨之子,陈许节度使赵珝之侄,谁敢动他?眼下保命要紧。 “赵霖鼠辈!”杜宴球的吼声惊天动地。 已经带人拼杀起来的王彦章忍不住朝这边望了一眼,大惊失色。主将先奔,军士们如何还有斗志? 果然,在夏军齐声高喊“赵霖跑了”,且赵霖的将旗确实倒下去之后,破夏军数千将士直接崩了,人人弃了碍事的甲胄,往两侧山林里跑。 王彦章试图挽回败局,无奈兵败如山倒,根本没人愿意厮杀,只能长叹一声,也撒丫子跑了。 六千余大军崩溃,其实也就是一瞬间的时间。 怪谁呢?很难说,只能怪朱全忠了吧。连破夏军这种战前紧急扩编的部队都派了出来,一战覆灭,咎由自取,没什么好说的。 张归厚在登封县犹豫了一小会。 朱汉宾被他派到了太谷关,足足四千余人马,增援守军,死死挡住夏贼的攻击。 如果他从登封撤了,那么夏贼完全可以由此西进颍阳,截断太谷关守军的退路。如果守军坚决抵抗,不愿投降的话,那么就又是一出河阳南城的惨剧,因为多半没有人会来救他们。 到底是一起出来的。张归厚叹了口气,找了心腹亲兵,让他骑马西行,至颍阳县知会一声。他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朱汉宾的造化,只能看他自己了。 处理完这些首尾后,张归厚带着厅子都步骑两千余人南撤。基本是沿着赵霖他们的老路,落后了大约一天的路程。 雨势很大,道路泥泞。双方的骑兵几乎都成了摆设,人人牵马步行。 不知道为什么,张归厚突然想起了黄河。今春以来,阴雨天气虽然断断续续,但总体比往年多了不少,河水应该上涨了不少吧? “指挥使,派往告成县的斥候至今还没回来。”走了小半天后,因为雨势实在太大,他们不得不找了个驿道旁的村子暂避,此时有人向他汇报。 “一个都没回来?全死了?”张归厚眉头拧成一团,问道。 “都没回来。” 张归厚摆了摆手,示意他知道了。 斥候未必就是死了,有可能被人拦住了,不得不绕路,也有可能被恶劣天气所阻,没法及时回来。但无论哪种,都要警惕起来。 另外一件让他感到费解的事情,就是赵霖居然也没派人过来与他联络。这正常吗?绝对不正常。 仔细比照了下地图后,他的目光停在了“告成”二字之上。 那两个字就像是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一样,什么进去都变得悄无声息,就像从来都没出现过。 “有没有接到孟州庞都头的消息?”张归厚喊来了负责牒文收发的幕僚,问道。 “回指挥使,没有。”幕僚浑身湿漉漉的,看起来有些狼狈,立刻回答道。 “丁帅呢?”张归厚的目光又回到了地图上,问道。 “也没有。” “到现在还犹豫不决么?”张归厚遗憾地叹了口气。 这仗打到现在,情况已经十分明了。 洛南三关之中,直通汝州的就只有伊阙关。太谷、轘辕都要绕路,且山路艰险,从后勤角度来说花费极大,且一旦深入南下,很容易被人截断粮道。 从夏贼的角度来说,最理想的就是攻下伊阙关。如果这里拿不下,退而求其次,也要攻克太谷关,然后向西绕到伊阙关后面,两相夹击,边打边劝降,尽快拿下这个重要关口,打通南下道路。 只不过如今看来,夏贼的胃口似乎很大,竟然想直接南下陈许,兜住汝州的丁会部众。伊阙、太谷的守军,在他们眼里价值都小了,以至于竟然不是主要打击目标。 夏贼胃口确实大,而且行动果断,丝毫不拖泥带水,目前已经占了先手,获得了一定的优势。 但这个优势没法破吗?未必。至少张归厚就想到了办法,汴州军府应该也有类似的方案,就看他们如何以及何时实施了。 “慢得令人发指!”张归厚又叹了一声。若你们早早拿出主意,我何至于连登封也不守。 汝州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守还是跑,不清不楚。庞师古部如何抽调得力人马南下,也毫无头绪。 若他来做主,早就下令戴思远率飞龙军离开管城,前往新郑了。如果动作够迅速的话,大雨落下之前已经抵达新郑,甚至过阳翟了。 梁王身边都是一群废物! “指挥使,仆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幕僚突然说道。 “说吧。”张归厚道:“都这个时候了,但讲无妨。” “指挥使,我军兵虽锐,然不过两千余。告成县是个什么样,很难说。如果一意南下,粮草不过能支六七日,若被贼人缠住,不堪设想。”幕僚说道:“西进颍阳亦不合适,易成瓮中之鳖。不如向东,越过阳城山,去密县。贼人谓我南下,定想不到这一出。如此,则转危为安矣。” 阳城山,在告成县东北,没有大驿道直通,只有山间小道。过大军肯定不是太方便,因为涉及到后勤时十分麻烦,但他们厅子都如今无辎重大队,除了随军的骡马及驮载的货物、器械之外,可以说什么都没有,走山道去密县并不麻烦。 而一旦到了密县,可就从容多了。进可以派小股人马袭扰登封、告成,无需带多少粮食,三天足矣,轻兵疾进,打了就跑,退的话还可以联络郑州,煞是方便。 张归厚一拍大腿,笑道:“你平日尽出馊主意,难得来个了妙招。” 幕僚尴尬地笑了,道:“我看夏贼是前阵子打得太顺,胃口也养刁了。制定了这么一个吞吃数万兵马的大方略,气魄不小,然并非没有破解之法。行军打仗,你来我往,见招拆招,本是寻常。又不是写‘市人小说’,非得按照夏贼的方略来,将军但去密县,不妨事的。” 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道:“夏贼此番动用的兵马不少,估计不下十万众。接下来只要天气好转,道路不再泥泞,随着夏贼推进,各军局势都不会太好看。诸军都灰头土脸的情况下,指挥使退到密县之事,自然也就没人追究了。” 张归厚点了点头。 不是我不想打,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梁王若肯给一万衙军,早就在登封与夏贼干上了,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第五十四章 烂泥塘 告成到密县并不远,不过数十里,差不多两三天的路程。 不过如今雨势连绵,两天是不可能走完了。 厅子马直千余重骑兵带着战马、驮畜先行。远远看去,如果不提示身份的话,他们几乎就和契苾璋的飞龙军一模一样。一匹战马骑乘厮杀,一匹驮畜装载甲具和少许干粮。 当然差别还是有的,首先甲具就不一样,其次飞龙军经常配两匹马,虽然他们有些时候喜欢用骡子做驮畜,厅子马直就只能选择骡子做驮畜了。 厅子步军千余人分成两部,交替掩护撤退。 他们将标志性的武器十二连弩拿了出来,身披铁甲,腰悬铁剑,背上插着长枪。倾盆大雨之下,脸色没有丝毫变化。行走半天,部伍依然整肃。都是汴宋富户,厅子都的富户子弟,与破夏军的富户子弟,差别何其大也。 定远军的数百骑兵牵着马儿,不敢靠得太近,不然被厅子都步军冲过来,要吃大亏。到了最后,干脆撤。回登封,而不是告成,因为去了告成也没吃的。 告成县的两千多步骑获得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斩首一千四百,俘两千,缴获辎重无数。但问题是,粮食不太够,他们已经在酝酿撤回登封了,以如今这个烂路况,粮食能不能及时转运过来还很难说。 不过消息传回去后,这一路的指挥使王遇直接拒绝了,让他们继续坚持。洛阳方向会想办法转运一批过去,可能需要些时间。 魏博秋不看好能及时运过来。轘辕关出来是什么路,他太清楚了。二十八里盘曲山道,大雨天运粮,会是什么效率?但他又不敢违抗军令,于是只能遣数百人,押着两千俘虏往回走,先把这两千张吃饭的嘴交出去再说。 王遇手下的两万余人大部分还在九转十八弯上艰难跋涉着,先锋一部两千人于四月初八抵达了空无一人的登封县。 此时朱汉宾已经接到消息,犹豫着要不要借口张归厚相召,离开颍阳县。 厅子都已经向东走了一天多。 赵霖、王彦章、杜宴球等人带着残兵败将,惶恐不安地奔往阳翟。 庞师古留保胜军残部、河阳衙军残部及州县兵、土团乡夫万余人守旋门关、汜水一线,自领匡卫、飞龙二军及土团兵近三万人南下,至荥阳时为大雨所阻。 坚锐军及土团乡夫两万余人开至荥泽,同样为大雨所阻。庞师古要求调坚锐军一起南下,朱全忠暂无回信。 曹州朱珍奉命调左右长剑军、左右夹马军两万人西行,至汴州集结后领取物资、赏赐,随后再配属部分杂兵,一同西行。 左右德胜军、亲骑军、捉生军、踏白都这些成建制骑兵部队,仍留在曹州行营,由张存敬统率。 左右突将军、左右内衙军及原徐州降兵组成的英武都这些主力步军,由邓季筠统率。 张、邓二人受行营招讨使朱珍节制。 宿州行营暂无变动,左右雄威军、左右飞胜军及氏叔琮亲军控鹤都仍留在当地,配合曹州行营围剿梁汉颙的部队。 看得出来,朱全忠还是做出了一些改变,战略性削弱了东线的部队,北线防御更是完全放弃,依赖水师,力求在西线取得一个相对理想的局面。 不过大部分军事调动都因为今年反常的雨水天气而步履艰难。 其实不仅是他们,夏军也遇到了很大的困难。 邵树德亲率铁林军来到了太谷关外,但攻城因为大雨而暂停了。 “今年这天气,黄河会不会发大水?”大营之内,邵树德问道。 “大王可是担心中潬城?”陈诚问道。 “水涨得厉害,让河阳关的孟州州兵随时做好撤离的准备。其他地方,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邵树德说道:“便是发大水,也淹不到多少地方。” 中潬城,历史上确实毁于黄河大水。孟州城似乎也被毁过一次,但南北二城总体来说地势较高,比中潬城安全多了。 旋门关,好像没有被淹过,洛口也没什么大问题,进一步观察吧。 “今年大水,明年不要来个大旱!”邵树德叹道。 他现在有点怕这种小冰期了。这还是处于前奏期,还没正式进入呢,极端气候就这么多了,让人头疼。 他有预感,如果十多年前是五年出现一次极端气候话,那么现在应该会慢慢缩短这个周期,也许两三年就会出现一次,越来越频繁,直到彻底变冷、变干。 操蛋!草原上的胡人会迫于生计,越来越频繁地南侵。 陈诚听了也有些担心。大旱的话,河阳等地倒不担心,毕竟河流纵横,但河陇很多地方就麻烦了。 陇右节度使韦昭度最近刚刚发了份“喜报”过来,说在开展多年互市之后,洮州羌种酋豪多有主动来降的。再过些时日,有望派遣官员至洮州,兵不血刃拿下这块地方。 这当然是好事,值得庆贺。但如果陇右灾患频发,蕃人生计艰难,保不齐有人脑子一热就要出来抢掠。 实在不行的话,只能用夏王那招了,哪个蕃部活不下去了,直接募其精壮入续备军训练,普通人则迁到河南白地来编户定居,应能消弭些灾祸。 “不谈此事了。”邵树德话锋一转,道:“汝州战事,如今该做何调整?飞龙军左厢要不要撤回来?” “阴雨连绵,飞龙军已失最大优势,不如令其退往阳翟。若有不对,再退到告成。”陈诚建议道。 飞龙军为什么敢于深入敌后?因为有超卓的机动性,这就使得他们有可能在敌军大队合围之前跳出包围圈,不被歼灭。但如今这个情形,骑马步兵成了纯步兵,已经失去了机动力优势,那就比较危险了,必须要动一动。 陈诚也不知道这种多雨天气会延续多久,如果一直到六月的话,那战争场面就比较滑稽了:双方在烂泥塘里打滚。 “先退到阳翟。这天气,不利进攻,利防守。”邵树德说道:“先想办法吃掉太谷关的贼军。汝州之战,开局这么好,可惜了。” 他还想观察一下,看看梁军到底采取什么应对。 你制定一个战略,使用各种战术,对方不做出种种应对甚至反制,打乱你的计划,让你的战略走形,那就不是朱全忠了,而是ai电脑,打游戏呢。 如果梁军按兵不动,甚至派大军增援,试图死守汝州,那就稳步推进。 如果梁军放弃汝州这块死地,主动撤退,那就追击。虽说如今这个天气下,追逃双方都会很痛苦,会有很多部队乱了建制,会有很多部伍被落下,会有很多军士饿肚子、生病、迷路等狗屁倒灶的事情发生,但那又如何? 天气对双方都是公平的,大不了烂泥塘里爬着跟你打烂仗,拼消耗。 “查一查蕃兵都到哪了。”邵树德突然问道。 陈诚让幕僚从柜里取出一摞牒文,翻了翻后,说道:“两日前鄜州甘泉令报,甘州蕃部万余帐已出县境,正往洛交县开进。三日前进奏院来报,青唐吐蕃万余帐至长安县。两日前陕西镇来报,洮、岷等州羌种万帐已过潼关,往虢州方向前进。” “走得最快的还是洮、岷羌种。给韦昭度说一声,亦可遣人至迭、宕二州,交好当地羌种酋豪,尝试着募兵。”邵树德点了点头,有数了。 “遵命。”陈诚应道。 他知道,夏王又使出他的绝招了。河南府、汝州大部分地方空无一人,杂草遍地,野外甚至对行人来说很不安全,盖因虎豹之类的野兽这些年日渐增多。 又是卖命换地的招数! 走得最快的那一万帐,差不多还有半个月就能到洛阳,稍稍整训一下,连武器都不用过多准备,就能驱使他们浩浩荡荡地南下,去与梁人到烂泥地里打滚。 无上可汗威势,并不仅仅是排场,关键时刻能摇来人,这才是真正的能量。 不过话又说回来,有些年头没去河陇了,是不是该去亮一亮相,露露脸呢?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容易滋生愚昧凶蛮的野心家,可汗巡视一次,能让他们安分不少年,这笔买卖还是很划算的。 “李克用那边怎么样了?”邵树德又关心起大哥的近况。 “在莫州大败卢文进、单可及,听闻俘斩逾万,目前兵围莫州,督促各路兵马,日夜猛攻。”陈诚回道。 “怕不是在围点打援,引单可及来救。”邵树德说道。 同时也有些感叹,幽州这帮贼胚,到底有多恨外地人啊,这个时候都不投降。 燕镇十二州,耗费了老李不少精力和时间了。如果当初他先攻成德,是不是会更好? 好吧,估计也不太行,不会有本质区别。燕镇一百五十万编户人口,外加数十万内附蕃人,不知如今还剩多少。 “时间不等人。”邵树德站起身,看着墙上的地图,道:“给封渭、宋乐、任遇吉传令,加大粮草输送力度。如果需要,再征发十万夫子,别的地方我不管,先把登封、告成一线给接济上。不计代价,哪怕天上下刀子,哪怕倒毙再多牲畜,死伤再多人手,也给我运过去。再给王遇传令,我欲在太谷关上置酒饮宴,越快越好。” 第五十五章 颍阳 “豪雨下个不停,颍水一夜涨两尺,恐非好事啊。”颍水河谷之中,小憩片刻的军士们正在闲聊。 “听老人说,每年的雨都是有数的,今年多了,明年就少。我看明年要大旱,河南日子不好过哦。” “怕是不止河南。” “河南若能安定下来,倒也没什么,就怕不能安定。” “我看还定不下来呢,除非朱全忠暴毙。” 军士们的袴奴、蜀衫之上全是泥水,神色间疲惫无比,士气虽然不高,但也维持在水平之上。 这就是常年征战的部队了。他们经历过太多杀伐场,遇到过很多困难的场面,忍耐能力相对较强。用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就是,“牲口属性”更强一些——嗯,如果你觉得他们能吃苦,就少发赏赐的话,大可以试试。 旁边的驿道之上还在过兵,以辅兵和土团乡夫居多。 骡马喘着粗气,拖曳着沉重的车厢,跨过泥泞的驿道,一点一点向前挪去。 车厢里要么是粮食,要么是器械,要么是其他物资,比如煮饭用的陶罐、挖壕用的锹镐、扎营用的篷布绳索、修理器械用的工具磨刀石等等。这些辎重物资,战兵大爷们是不可能肩扛手挑的,而没有它们那就是所谓的“轻兵疾进”,一锤子买卖,正常来说不至于如此,那么就只能麻烦辅兵和随军夫子了——一般来说是后者。 这条路还没被太多人走过,路况还没烂到家,但依然让人望而生畏,这就造成了全军一万多人的速度慢得像蜗牛一样。 经常看到某辆马车陷入泥坑之中,然后围了一堆人,连拉带推,将马车从坑中拉起。 有时一辆车侧翻在路边,往往就会造成巨大的交通堵塞,让负责后勤的军官急得跳脚。 谁他妈出的雨中行军的主意?站出来让我等看看? “走了,走了!”有军官一脚一滑地走了过来,挥手道。 军士们快速起身,脸上的表情很麻木。麻利地检查了身边的器械,然后快速整队,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个维护良好的杀人机器。 王遇披着蓑衣,步行经过。大群亲兵跟在他身后,蓑衣上满是泥点。 王遇的脸色不是很好,但精神头很好。行走之间甚至还有心情开玩笑:“跑了张归厚,就只能抓太谷关的那几千贼军。咱们定远军可要比铁林军先登上城头,让大帅给咱们发赏。” 军士们闻言大笑。 定远军征战多年,传承不断,成军以来损失最大的一次应该是攻鲁阳关,那次几乎损失了一半的战兵,元气大伤。第二大的战损应该是在收复陇右的时候,损失了三分之一的战兵。还好军队骨架还在,补充新人之后反复操练,实力渐复。 太谷关、颍阳一线的梁军兵力,如今也知道个大概了。原本有守军三千五六百人,被顺义军、河南府州兵及洛阳乡勇反复攻击,损失了一半以上。随后,落雁都十将朱汉宾又带着四千人增援过去,不知道部署在那里,但应该有相当一部分上了关城,补充战损,甚至是轮换原有的守军。 但不管怎样,也就五六千人,他这边足足一万七千余步骑压过去,再与北边的主力配合,击破贼军并不难。 而在登封县,则有经略军五千步卒留守。他们在稳固后路的同时,也在接应南北两个方向,即南方告成县的两千余经略军以及北方出轘辕关的源源不断的运输车队。 总之,整个战争机器都发动起来了,忙碌异常。 四月十三,经过三天时间的艰难跋涉,定远军主力抵达了颍阳县东数里的地方。 先锋一千战兵披甲执刃,踩着浑浊的泥水,顶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只凭几架临时打制的简易梯子,就登上了城头,然后驱散寥寥十余名县镇兵,打开了城门。 大军遂入城。 “军使,方才都虞候审问了一下贼官,得知此城本为朱汉宾所据。但他前些日子在城内大肆搜刮骡马、粮草,然后向西南而行,应是去汝州了。”幕僚们知道自家主公最关心什么事情,第一时间前来汇报。 “朱汉宾好大的胆子!”王遇听后只觉叹为观止。 他依稀记得,当年与梁军还在崤函谷道争雄时,别说擅自退却了,就是吃了败仗回去的,都没好果子吃,多半就被朱全忠斩了。 宣武军曾经攻河东,李谠、李重胤二将擅自退军,同样被斩。 但到了河阳之战,军败溃逃的张慎思却没有被杀,只是被降职,再也没有当上方面大将。 到了今年,张归厚果断跑了,朱汉宾也跑了,梁人军纪涣散到这个地步?不至于吧。 从大顺二年秋天开始,今年不过是第六个年头,梁军就被打成这个样子了? 王遇也是官场老手了,将自己代入了宣武军诸将,良久之后只能喟叹。 战事不利,连连丧师失地,主帅威望有所损伤,在与帐下大将的博弈中渐渐不再是绝对优势。 张归厚跑了,朱全忠能杀吗? 其兄张归霸是伊阙关镇遏兵马使,勇武绝伦。与贼人征战时,曾中流矢,这厮直接将身中之箭连皮带肉拔出来,反射回去,击毙贼人,在军中的威望非常高。 二弟张归厚,善将骑军,喜欢在阵前与敌斗将,箭槊双绝,经常单枪匹马冲入贼阵,杀将擒生而还,亦曾带厅子马直千余重骑兵,反复冲杀兖兵二十余回合,将兖军骑兵彻底打崩,朱瑾引以为耻。 三弟张归弁在汴州为衙将,也是个勇武的性子,虽不如两位兄长,但也积累了不少战功。 这三兄弟与霍存、霍彦威、葛从周、谢彦章、李谠、李重胤一样,都是尚让部众。而且他们出身不错,张归霸之父是县令,三人从小学习诗赋文章,锤炼武技,并不是那种傻头傻脑的莽夫,勇固然勇,但绝对不傻。 朱全忠现在敢杀张归厚吗?怕是不能。杀了后果很严重,说不定伊阙关直接就降了。 那么赵霖能杀吗?好像也不能! 许州赵氏对汴州忠心耿耿,便是为了拉拢赵家,也不能杀。 好像也就义子朱汉宾可以杀了,这个傻货!你和赵霖、张归厚他们能一样吗? “先休整两日,待天气转好后,我亲率军北上攻城。”王遇一屁股坐在胡床上,只感觉浑身乏力,手有些抖。 叶县之外,威胜军已经扎下了大营。 丁会在城头看了一会,便下楼了。 唐州那个老不死的,好像带了不少兵过来啊,应该在两万左右。宛叶走廊道中,还有土团乡夫不辞辛劳地转运着物资。 这些人是新出现的,但应该早就安排好了。前些天因为大雨没出动,这天刚一放晴,就如同蚂蚁一般冒了出来,将粮食、箭矢不断地运到前线。 丁会没在城中逗留太久。吃过午饭之后,他便带着亲兵们离开了。 道路泥泞,骑不得马,因此只能艰难地步行回去。 临走之前,遥望着南方的群山,丁会久久不语。 “大帅,该走了。”亲将提醒道。 “可惜了。”丁会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但在场的心腹们都明白。 梁王下令佑国军收缩兵力,主力退往襄城一带,背靠许州,再做计较。 这什么意思?就是放弃汝州的意思。 汝州太靠西了,又是个半封闭的地形,说它是半个伊洛盆地一点问题都没有。从军事角度而言,这种大号伊洛盆地其实非常好防守,但问题的致命之处在于它只有一万户百姓,连目前三万驻军的十分之一都养不起。 夏军已得洛阳,出轘辕关后直插阳翟,然后掩向襄城,便能切断颍水、汝水运输线,让这三万大军不战自乱。而他们目前就是这么做的,可以说严重威胁到了佑国军的后路,有把他们当瓮中之鳖打的意思。 但丁会其实并不太认可梁王看法。他觉得,汝州局势,还有可为之处。 如果调集数万兵马至许州,帮他们稳固住这条后路,那么汝州就仍然固若金汤,仍然是隔断洛阳和南阳的铁栅栏。 唯一的问题在于,这临时拼凑出的几万人马,是否能够常驻许州呢?答案可能不太乐观。他们多半是要走的,不可能一直给佑国军擦屁股,这就是兵力不足的难处了。 虽说如今宣武诸州都在大募新军,严格训练,且甲坊里也在拼命赶制器械,但这是需要时间的。新招募来的人,即便练上一年,那也只能守守城,或者当个二线驻防部队,野战的话完全就是送人头,难堪大用。 所以,这几乎注定了梁军要长期处于兵力不足的窘境。放弃汝州,或许能稍稍缓解一下这种窘境,那么还有什么好说的? “走吧,都走吧!”丁会失落地转回了头。 没了汝州,他又算什么?遥领佑国军节度使? 深吸一口气,稍稍整理了下心绪后,丁会回到现实,认真思考起了该如何撤退。 这是一项手艺活。尤其是双方兵力已经有那么点犬牙交错的意味,撤退难度更高。 梁王已经派兵南下、西进了,有人接应的话会好很多。但如今的天气是个问题,大雨滂沱,各部行进缓慢,等援军开过来,不定是个什么情况了。 幸好这天气对夏贼也一样麻烦,不然可就真难了。 第五十六章 肃清 连续三日的晴好天气其实没带来太大的帮助。 道路依然泥泞,到处都湿漉漉的。辅兵们出外樵采,回来生火做饭时浓烟滚滚,味道呛人。 好处当然也是有的。衣服晾干了,这让大伙好受了许多。长期穿着湿衣服,即便武夫们身体素质好,总也不是个事。 另外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攻城战又可以恢复了。 定远军派了两千步卒北上,接近太谷关时,遇到了溃逃的数百梁兵,据闻是随朱汉宾一起来的土团乡夫。 滑稽的追逃战在野地里展开了。 双方在湿滑的泥地里艰难追逐着,时不时有人摔倒,远远看去像在放慢动作一样。 “别跑了!弃械者免死!” “能跑到哪去?这个烂泥地你一天能走几里?” “回来吧,不伤你等。” “有蒸饼吃!” 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逃跑的梁军乡勇不是傻子,知道汝州就没几个百姓,道路又这么泥泞,一天能跑十里地就不错了,能保证自己不饿肚子吗? 于是陆陆续续有人跑了过来,刀枪弓牌扔了一地。到最后一清点,五百三十三人,全是来自郑州的乡勇。 “从太谷关出来的?”有军官上前,问道。 “将军口音有点熟” “少贫嘴。”军官笑骂了句,道:“我就是汝州临汝县的。你等从何而来?” 军官确实没骗他。当年陈诚到河南募兵,河南府、汝州、许州、陈州是大头。此人一开始编入了铁林军,因为技艺本身就不错,又训练刻苦,敢打敢拼,即便在强手如林的铁林军中也算佼佼者了,于是在大整编之中去了其他军伍。 从军历十年了,先后在四支部队里干过,官也越做越大,已然是一名副将,掌五百人。 “从太谷关溃出来的。落雁都朱将军跑了,有相熟的军士告知了声,大伙听了,觉得朱汉宾这人太不仗义了,一起出来的,结果自己先跑了。” “太谷关怎会放你等出来?” “咱们在外头守寨子,大伙一合计,直接走了。” “关中情形如何?” “死伤不少,士气低落。若不是那些长直军顶着,早溃了。出外樵采时遇到关城的人,都说夏——夏兵不顾死伤,猛攻猛打,再打下去,城内怕是要没几个人了。” 军官点了点头,转头吩咐道:“把俘兵都收拢起来,送回去。” 正在颍阳县内休息的王遇很快得到了消息。 “传令:整备器械,明日大军北上,攻入太谷。”王遇立刻下令道。 “军使,或可将俘兵带上,劝降时用得上。”有幕僚建议道。 “是极。”王遇点头应允,道:“太谷关守军得知颍阳已失后,方寸乱矣。若能劝降之,能减少许多死伤,也是好事。精兵得来不易,一个顶好几个羸兵呢。” 四月十七,定远军使王遇亲率步骑一万余人北上,对太谷关残敌的肃清进入到了最后阶段。 “弟兄们,别打了!我等守河阳数月,没人来救。” “霍将军可怜啊,等了三个月,也没等来救兵,无奈自焚。” “登封、颍阳都丢了,你们能往哪去呢?” “大雨连绵,纵有救兵,怕是也过不来,别守了,降了吧。” “你们也死伤快两千人了。打了这么久,敬你们是条汉子。降了吧,夏王仁德,不伤尔等性命。” “顽抗有甚意思?若你们都是本乡本土的人,死守不降还可以理解。但一个汝州兵都没有,还守个屁!” 一场战斗刚刚结束,退下来的铁林军将士们正在休整。 大雨停歇后,他们已经连续攻城两天了,杀贼数百。今日是第三天,一度攻上城头,前后斩首二百七十余级,当然自身也付出了很重的伤亡。 谁都看得出来,太谷关守不了多久了。 定远军遣人来报,在颍阳北收拢敌军溃卒五百余人。昨日大举北上,在靠近太谷关时,又收拢溃兵数百,都是当初朱汉宾带过去的郑州乡勇。 如今太谷关内,据估算只有三千多守军,不会超过四千,且其中超过一半人心惶惶,若不是被人看着,随时会逃跑。 这座关城,最多还能守个十来天,然后就要崩溃了。外无援军,对士气损伤太大了! 邵树德亲临一线督战。 河阳南城之战,铁林军参与了。 太谷关之战,又参与了。 这种高强度的战斗,死伤不会轻的,非常考验军士们的心理素质。 铁林军将士们缺的是什么? 不是武艺。事实上即便是那些蔡人新卒,基础技艺也不差,更何况苦练了一年,水平又提高了不少。 也不是纪律和装备。夏军的训练还是很正规的,又处于长期的战争之中,没人敢在这方面偷奸耍滑,故这些从来不是问题。 缺的还是那股子刺刀见红的凶悍劲。这个练不出来,必须在与敌人真刀真枪,血肉横飞的战场上才能产生蜕变。 攻城战的惨烈,能够快速磨去新兵心理上的幻想、幼稚,让他们更快地向一个杀人机器转变,而且还是一个技艺娴熟、训练有素的杀人机器。 打完太谷关,再把他们拉到伊阙一带杀上几场。 这些年铁林军骨干失血过多,扩编又太快,虽说仍有许多老人传帮带,能够缩短新人成长的时间,但终究要多上阵,多战斗,如此才能更快地提高。 劝降似乎起到了那么一点效果。太谷关北城楼上,涌出来了不少人。便是方才大战之时,也没这么多人挤在城头,看样子在城内休整的军士也涌了上来,军官也无法阻止,或者有些下级军官乐见其成。 劝降的人更卖力了,齐声高呼道:“降了吧。定远军马上要从南面进攻了,你们算算汝州到这里多远?这个烂泥地,旬日内能赶到吗?” “给朱全忠卖命得钱几何?放心降吧,夏王明年就能破了汴州,届时都是夏王治下百姓,尔等可各回各家。” “今日不降,两面夹击之下,尔等皆成齑粉矣。勿谓言之不预也。” 劝降的时候,城头的喧哗声更大了。 “长直军的兄弟们也不用担心。灵州新建黑矟军,洛阳投降的军士都入军啦,而今月领粮赐两斛,一年发五次赏,还有春秋衣赐,正儿八经的衙兵,不用担心生计。” “去草原上杀贼人,抢回的牛羊都可以分,不知道多自在。” “若抢了妇人,还能重新安家。” “吱嘎”一声,城门打开了。城头的军士哗然,纷纷涌了下去。 正在准备下一轮攻势的顺义军官兵面面相觑,这就拿下了? 阳翟县外,赵霖气喘吁吁地停下了脚步。 道路泥泞,斥候都放不了多远,待接到消息时,敌军往往已在近处,他现在面临的就是这么一个情况:方才斥候来报,南方五六里外,发现了夏兵,大约有七八百人的样子,牵着大量马骡,正在赶路。 他稍稍想了一下便知,这是之前绕过登封县南下的飞龙军,大概有一万人。看他们那样子,莫不是正在撤退?目标是阳翟县? 赵霖看了跟在他身后那些泥猴也似的军士,加起来还不到两千人,都是一路上陆陆续续收拢的。 “唉,打不了!”赵霖叹了口气,转头看向王彦章、杜宴球,道:“二位,贼军势大,这阳翟还进不进?” 赵大军使的威望在这几天急剧下降,王彦章、杜宴球都对他横眉冷对,显然意见很大。赵霖觉得很没意思,我那是贪生怕死吗?我是为破夏军数千将士的前途考虑啊!出征时六千人,个个兴高采烈,士气昂扬,这会连两千人都凑不足了,个个垂头丧气,士气低落,再打下去,全军覆没是必然的。 王彦章闻言迟疑了一下,慨然道:“军使,贼人谓我兵少,必不敢战。不如反其道行之,主动迎上去,与贼人大战一场。贼众惊讶之下,或为我军所败。末将不才,愿为先锋,率死士冲杀在前。” 杜宴球却有不同意见,只听他说道:“不可!若在数日前,我愿与王将军一同上前杀敌。然这会已经不能战了,战则必败,徒造死伤。” 王彦章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杜宴球,似是不理解数日前同样慷慨激昂、敢打敢拼的杜十将,怎么突然就不想死战了。 杜宴球苦笑了一下,道:“赵军使、王将军,你等不妨看看,将士们身无三日之粮,甲胄、器械多有遗失,怎么打?” 赵霖、王彦章下意识看了看那些累得不管不顾,直接坐在泥地里的军士们,相顾无言。 “那还是不打了。”赵霖立刻说道。 其实他本来也不想打,如今得到杜宴球支持,立刻下令道:“咱们向东跑,去许州。干粮省着点吃,还是可以坚持跑回去的。实在不行,路上再搜集一点,够了。” 王彦章默不作声。 杜宴球叹了口气,道:“军使、王将军,你们走吧,带上愿走的将士,我不走了。” 王彦章刷地抽出了腰间横刀,斥道:“杜宴球你欲降贼乎?不怕弟兄们将你绑起来,押回汴州问罪?” 杜宴球指了指那些七零八落瘫坐在地上的军士们,道:“王将军不妨问问大伙是什么看法。” 赵霖眼皮子一跳。 这几日亡命奔逃,大伙实在太狼狈了。体力、精力都消耗到了极点,说有三日粮,那是平均,很多人其实连半日粮都没了,都指望着进城再搜刮一番,吃顿饱饭呢。 若夏贼以粮诱降,他不敢保证军士们是什么态度。 另外,杜宴球降了夏王,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往日大伙一起饮酒作乐,交情还可以,今后事有不谐,或许还能有人帮着说话。 想到这里,他连忙拉住了王彦章,道:“王将军,此番军败,皆我之过也。将军奋勇杀贼,勇冠三军,我知矣。回去之后,定向大王请罪,并具陈将军勇战之功。这会还是先走吧,将士们疲累无比,无甲无枪,弓也没几张,这样子没法打仗的。” 说罢,硬拉着王彦章,招呼了下愿意跟他走的军士,踟蹰着向东行去。 第五十七章 要跑 画师坐在案几后面,泼墨挥毫。很快,一副美丽的图画便展现了出来:夏王手按佩剑,立于关前,无数降卒掷甲弃械,跪拜于地。铁林军将士威武雄壮,簇拥在夏王身侧,随时准备开启下一场战斗。 老实说,这种风格的画在大唐非常少见,作画的技巧也不全是中原的,可以说是杂糅吧。 夏王庞大的随军文吏团队中,画师的人数绝对不可忽视。除了日常画人像、地图之外,最多的工作就是吹捧夏王的丰功伟绩了。 没办法,夏王就爱这套。每一幅画都仔细收藏着,打算传给子孙后代。后世研究美术、历史的人,面对数以百计的“马屁画”,估计也要头晕目眩吧。 “攻城近月,杀贼两千三百余,俘三千四百余,定远军亦俘千人。太谷关之贼军,已尽数歼灭。”野利遇略、安休休、马嗣勋等将纷纷上前恭贺。 邵树德微微一笑,道:“此皆诸将之功。后面如何用兵,还是让李都头来吧,我就不越殂代疱了。” 众人皆笑。夏王这把确实没有“越俎代庖”,看起来更像是操练铁林军来的。 攻太谷关以来,损兵七千余,超过四千为洛阳土团乡夫。那批人差不多已经崩了,还军乱过一次,被斩首数百,镇压了下去。如今还剩下两千多,全数编入马嗣勋部,他们在战斗中也损失了千人左右,重编后增长到三千余,邵树德让这支河南府州兵留在太谷关练兵,不用参加下一阶段的战斗了。 告成县那边俘虏的两千余破夏军也送到了登封县,正往洛阳押解。 第二阶段战事开始以来,已经杀贼近四千,俘六千五百人左右,攻占太谷关、登封县、告成县、阳翟县三地,开局还可以,但总觉得没达到预期。 邵树德想来想去,可能还是心太大了,丁会那个“新佑国军”三万人没被歼灭,始终不太满意。 这三万人,前身都是宣武衙军,战斗素质非常不错,若能尽灭之,对朱全忠的打击可不小,也能更好地瓦解梁军的战斗意志。 赵光逢到一边去接洽太谷关的降将,陈诚察言观色,注意到了邵树德的脸色,立刻上前笑道:“恭喜大王,汝州之战,势如破竹,俘斩万余,灭梁指日可待。” “都烂泥塘里打滚了,也叫势如破竹?”邵树德没好气地笑道:“在原本的计划里,飞龙军直插襄城,截断汝水、颍水航运,定远、经略二军继之,巩固此处,将口袋扎牢。洛阳行营、唐邓随大军南北对进,不断挤压贼人,将丁会部尽数歼灭。这才叫势如破竹,荡气回肠。” 陈诚笑着摇了摇头,道:“大王须不能把梁军当死人啊。他们也征战多年,亦有才智杰出之士,岂能看不穿我军方略?再者,天公不作美,也没有办法。” “朱全忠到底是如何应对的?连日阴雨,斥候也放不出去多远,没得消息,也是急人。”邵树德皱眉道。 说罢,把目光转向了正在忙活的赵光逢。他是王府司马,东、西二阁祭酒都归他管,看来得问问了。 “大王,王将军来了。”李忠走了过来,低声禀报。 邵树德闻言立刻上前,拉住王遇的手,道:“大郎连日征战,可感身体不适?” “这把骨头,还能为大王再拼杀一番。”王遇豪迈地笑道。 邵树德看着他日渐消瘦的面庞,叹道:“太医就在大郎军中,还是多注意身体。” 这个年代的医学就这样,太医也治不了多少病,事实上他到现在都没弄清楚王遇得的是什么病。 而随着早年跟随他的大将年事渐高,身体陆陆续续都会出一些问题。他也密切关注着,目前看起来一切还好。 前阵子他还到伊阙关北的天雄军大营之内,看到牛礼时,想起他历史上可能是得糖尿病死的,但牛礼也不是什么大胖子,只能旁敲侧击叮嘱他注意了。 “打下太谷关后,诸军先休整一下。泥地行军,浑身湿漉漉的,我还不至于如此苛待士卒。再者,引发军中疫病,就更不妥了。”邵树德与王遇一同前往关城,道。 他本来想在关城上置酒的,但一想到王遇的身体状况,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大王,伊阙关打算如何处置?”王遇问道。 “遣人招降张归霸,大军先休整一下。”邵树德说道:“天降大雨,鲸吞不得,那就零敲碎打。丁会这次,不死也要扒层皮下来。” 伊阙关离太谷关并不算太远,数十里罢了。什么威戎军,名字取得好听,还不是七拼八凑的? 天气是公平的,既阻止了夏军的大规模推进,同时也对佑国军的撤退造成了阻碍。当然,如果他们不撤退,决意死守汝州,那就更好了。待我十多万大军陆续集结过来,将你这三万众吞吃得一干二净。 丁会在听取幕僚们的意见后,愈发心神不定了。 洛南三关以南的地形,西边是熊耳山、伏牛山,北边和东边是嵩山山脉,南面是方城山,只在东南方向有个敞口,直通许州。 西面根本不用考虑,群山连绵,没有什么威胁。 北边和东面的话,有几条谷道,如果防住的话,没什么大问题。但棘手之处在于,轘辕关已被夏军在正月里攻占,现在他们已经从此前出,攻占了登封、告成等地,太谷关战事正烈,但也不太乐观。伊阙关则相对平静。 唉,北面防线,一点被突破,则全局糜烂。 出轘辕关后,如果夏人有心,定然会前后夹击太谷关。拿下此地后,或西进包抄伊阙关南侧,或从山间小路斜插至汝州城下——后者不太可能,阴雨连绵,山路湿滑,那是要饿肚子的。 但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已经很危险了。 南面的危险之处在于三鸦谷、宛叶走廊。折宗本已大举北上,攻叶县,摆明了不想让他们走。三鸦谷相对平静,还没见到敌军攻来。 佑国军五宅兵马使丁知朝见父亲神色犹疑,起身道:“阿爷,是战是走,如今也该拿出个章程了,儿觉得该走。” “说说看。”丁会坐了回去,用鼓励的目光看向儿子,说道。 这是他的次子。长子丁知沆在汴州做人质,不得擅离。 “梁王已令阿爷撤至陈许,此时撤军,并无不妥。”丁知朝说道:“况且孔将军已离郏城,阿爷心中已有决定,何疑耶?” “孔将军”是孔勍,也是梁军宿将了,目前已带五千精兵及三千颍州土团乡夫,携带海量的辎重、粮草,乘船前往襄城,稳固后路。到襄城后,他们还会进一步前出至颍桥,将襄城交给后续赶来的兵马。 “汝州基业,就此放弃了?”丁会问道。 “这几万百姓的基业,不要也罢。”丁知朝笑道:“连三万衙军都养不活,还面临夏贼南北夹击的威胁,不如舍之。” 丁会又把目光转向其余几人,都是心腹部将和幕僚,大家可畅所欲言。 “大帅,二郎说得没错,而今却该走了。”说话的人身份特殊,非幕府职官,但颇得丁会信任,经常向他问计。 嗯,他的名字叫张濬。曾经把圣人坑出翔的张相,因为与朱全忠有旧,于是躲到河南,这会算是丁会的私人幕僚,为他出谋划策。 “张先生也这么看?” “大帅,保存实力要紧。”张濬并不多说,但话语直中要害。 丁会缓缓颔首。如今这个形势,保住手头的兵,其实比保住地盘更重要。毕竟他的地盘实在太差了,名为佑国军节度使,实则汝州防御使,治下还没几个人,留之何用? “大帅,留下来怕是要被夏贼咬住,前途难测。” “邵贼不知道出动了几多兵马,若有十万众,可真的危险了。” “现在走,还能挽回大部,若晚了,危矣。” 幕僚们七嘴八舌,竟然都是赞成尽快撤走的,不想继续留在汝州这个死地。 想想也是,南北对进,东面还有飞龙军活动,疑似来堵口,问题已经十分严重了。再不走,那就真的只有死守汝州,为梁王尽忠了。下场么,多半在新安徐怀玉、河阳霍存之间选一个,反正不会太好。 丁会默默盘算了一下。 三鸦谷那边有两千佑国军衙兵,外加四千余来自亳州的土团乡夫。这部分人,若不想放弃的话,该提前撤了。他们没遭到夏贼围攻,撤走不难,唯一的障碍就是泥泞的道路。 叶县有点麻烦。三千衙兵,外加汝州本地兵马三千人,已经给盯上了,多半走不了。 临汝县有李仁罕部三千余人,其中两千为衙兵。此人是丁会比较看好的青年将领,应尽快通知到。顺便带上广成泽牧场的马儿,虽说这个牧场的战马已被梁王大肆征调,给他补充新军去了。 伊阙关张归霸部,唉,有心无力,怕是难了。更何况,丁会心中也藏着点阴暗的心思,想要张归霸帮他吸引点夏贼的注意力。 剩下的主力多屯于州城左近。最近汝水暴涨,利于行船,想撤还是很快的。 但怎么想,都不甘心啊。邵贼,毁我基业,甚是可恶! 第五十八章 提前行动 乾宁三年四月二十,天空又飘起了细雨。 护国军、武威军相继抵达洛阳,总计步骑一万六千余人。 至此,洛阳行营的大军已集结得差不多了。其中: 经略军(满编7500人)大部屯于登封,偏师屯于告成。 定远军(满编8000人)已经返回颍阳县,正在筹备西进伊阙关侧后之事。 飞龙军左厢(满编一万出头)已经返回许州阳翟县,努力与告成、登封取得联系,讨要粮草物资。 赤水军(满编8000人)仍屯于洛口、巩县、罂子谷一带,防备旋门关方向。 天雄军(满编万人)屯于伊阙关北,深沟高垒,监视敌军,随时可以发起攻击。 顺义军(满编7000人)、河南府州兵(现有三千余)已进驻太谷关、太谷,顺义军昨日刚刚出太谷,押运粮草物资往颍阳方向开进,下雨前应该赶到了。 归德(满编8000人)、武威(满编9000人)、护国(现有七千余)三军仍在洛阳,尚未南下。 七八万大军,外加同样数量的来自陕、虢、华、同、洛、蒲、孟诸州的土团乡夫,规模十分惊人了。 衙军负责野战,部分参与攻城,土团乡夫负责转运后方物资到前线,部分参与攻城或野战,十五六万人马,从黄河北岸一直部署到汝、许,场面庞大,气势恢宏。 邵树德离开了太谷关,向西抵达了伊阙关北,与天雄军连营一处。 铁林军两万六千步骑、外加侍卫亲军两千众,就是此战的预备队,邵树德已经跟李唐宾讲清楚了。不要爱惜兵力,该投入进去就投入进去。实在不够的话,新安县的天柱军也可以增援过来,铁林军、侍卫亲军也能上前厮杀。 李唐宾是理智的,他没有立刻将洛阳的部队派出去。因为堆积在前线的数万人马已经造成了巨大的后勤压力,在道路状况不佳的困境下,他认为还是应该囤积一段时间物资,再发动大规模进攻。 有点“礼拜攻势”的意味了。 不过大军不动,对伊阙关的行动却在休整三日之后,如期展开了。计划是定远军西进,至关后扎营,顺义军策应该部。也就是说,洛南三关以南,从西到东,定远、顺义、经略三军一字排开,飞龙军还顶在东南端的阳翟县,窥视许州。 天雄军大营内积攒了众多攻城器械,来自河中府的土团乡夫也已经就位,随时可以发动猛攻。事实上,今天就已经开始试探性进攻了。 “大王,郑州传来消息,有大队梁军南下,直指新郑。”赵光逢来到了一处大帐前。 帐内欢声笑语,邵树德、陈诚、臧都保、牛礼等将正在饮酒吃肉。 “赵司马快来坐。”邵树德招了招手,笑道。 赵光逢坐了下来,又禀报了一遍。 帐内静了下来,众人下意识轻手轻脚,尽量不发出响动。 “新郑”邵树德想了想,道:“这是庞师古的部队吧?” “或不止。”赵光逢道:“梁人可能还调集了其他方向的兵马。” “可曾遣人至郑州抓几个人回来?” “大雨泥泞,难。” “那边有消息么?”邵树德含糊地问道。 “雨势连绵,交通不便,音讯不通,尚未有消息传来。” “多派人手,哪怕抬着马过去,也要把敌军动向查清楚了。”邵树德命令道:“听望司、大通马行,每年拿走那么多卖马钱,总不能白吃饭不干活。” “遵命。”这是赵光逢的分管业务,他责无旁贷。 “其实有这些消息,已经可以做出判断了。”邵树德说道:“传我命令,顺义军抵达颍阳后,不得休整,即刻携带粮草辎重西进,往伊阙县方向挺进。” 伊阙县,北距伊阙南口四十五里,是河南府属县,也是伊阙关的后勤集散地。就和轘辕关南的登封县、太谷关南的颍阳县一样,而这两个县也是河南府属县,朝廷这行政区划也挺有意思的,洛南三关尽数掌握在河南府手里。 战术还是老战术,就赌你不敢来救。若来,也没什么,反倒可以将佑国军拖在汝州更长时间,给重创乃至歼灭他们创造更好的机会。 “通过洛阳行营下令。”邵树德补充了一句。 李唐宾很快给邵树德的命令补上了一道手续。二十一日,顺义军使安休休率部西行,趁着雨还不大的有利时机,押运粮草辎重,艰难地向西行去。 与此同时,针对伊阙关守军的劝降行动也如此展开。而这,无疑需要丁会的“配合”。 涛涛大河之畔,水势汹涌。 浑浊的河水漫过了蓼坞码头,船只扎紧了缆绳,开始紧张的卸货。 一袋袋粮食、一箱箱器械、一包包物资被整理出来,分门别类,运往柏崖山上的仓城。 大河以北的垣、王屋、河清等县,地势还是比较高的,但处于河心沙洲之上的河阳关就没那么乐观了。 三千孟州州兵正在分批撤离。 河水涨了很多了,眼看着更大一波阴雨即将到来,中潬城已经十分危险,到了撤离的时候。 不过军士们还是比较从容。他们收拾了大部分物资,用马车运往南北二城暂存。州兵撤走了两千,留一千人戍守、监视。万一梁军水师来袭,他们可以抵挡一阵,等待援军前来。 浮桥上异常忙碌,甚至超过了以往。 孟怀二州几乎所有的马车、役畜都被征集了起来,翻着倍往河南运输物资。 他们在抢最后的时间,尽可能在洪水泛滥之前,将更多的物资输送到南岸,增加洛阳行营的储备。 河阳节度使宋乐登上了河阳关城。 他的内心很焦虑,但神情很轻松,甚至开玩笑让军士们把中潬城养的黄河鲤鱼尽数捕捞上来,就地宰杀制成咸鱼,送往洛阳。 当然,他自己也带走了百余尾,打算赠给孟州官吏,以抚慰大伙这段时间的辛苦。 是的,孟怀的水情也不能轻忽。 前阵子大雨的时候,沁水一夜涨三尺,卷着大量泥沙、枯枝败叶乃至人畜尸体冲向下游。 得亏两年来他的首要工作就是大修水利,很多陂池里的淤泥被挖了出来,库容大增,堤坝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加固,水渠里的杂草、泥沙被一扫而空,整体蓄水能力大增。 此外,最关键的是大力疏浚了沁水航道,包括但不限于拓宽疏浚、裁弯取直、加固堤坝等。 这些工作以往看不出成效,甚至百姓们被弄得很苦,怨声载道,很多人累死在了工地上。但看看今年的连绵阴雨,谁还敢说这些工作不重要? “今岁这河水,怕是要倒灌洛水、汴水了。”宋乐叹了口气。 中潬城上郁郁葱葱,乔木蔚然,瓜果成片。如果真的发洪水,这一切都要被毁掉了,可惜。 判官苏濬卿跟在他身后,安慰道:“司徒也不必过于忧心。河阳百姓,以怀州为重,而且这河堤也算稳固,问题不大。” 河阳镇的人口,怀州确实占了大头。河内、修武等五县共有约44000余户、22万余口,而孟州的河阳、济源、温三县只有24700余户、12万9000余口,且济源还占了一半以上。 这样的人口布局,是与战场形势密不可分的。 越靠近黄河,越容易受到梁军的袭击。尤其是当年广河、板渚、河阳关等城全在梁人手里的时候,威胁尤其大,故优先安排在怀州,更准确地说是沁水以北、太行山以南,以远离战争一线。 当然了,后面可能会做出改变。 万一与李克用交恶了,李罕之那厮从泽州直冲而下,劫掠起来会比较爽。 他目前还没胆子这么大,而且有更富庶的魏博让他抢,但翻脸是早晚的事,今后肯定要做出调整了。 “河阳以东诸津渡,哪个地方最危险?”宋乐看着苏濬卿,用考较的语气问道。 “司徒这问题,我还真答得上来。”苏濬卿笑了,回道:“定然是滑州。” 宋乐含笑点头。 “国朝以来,黄河每次泛滥,其余州县或无大碍,但滑州经常遭殃。”苏濬卿继续说道:“元和九年春,义成军节度使薛平鉴于黄河泛滥,多次威胁滑州,故上奏朝廷,于魏博镇卫州之黎阳凿古河,南北长十四里,东西阔六十步,深一丈七尺,决旧河以注新河,滑人遂无水患。滑州,就是这一段的薄弱点,若有水患,定然发生在滑州。” 这其实就是著名的“魏滑分河”工程,魏博节度使田弘正是做出了牺牲的,因为魏博镇的卫州事实上充当了分洪区。 国朝的水利工程,大体分为堤、坝、陂、塘、泄河等几类。卫州开凿的那条河,毫无疑问就是泄洪河道了,泛滥是一定的。 这也就是宪宗朝才能做到,那会神策军还比较能打,再加上朝廷宰相们的手段了得,分化拉拢,诸般手段玩得贼溜,故压服了天下诸镇,让魏博这种刺头甘愿自己充当泄洪区,也要保朝廷治下的滑州。 “这雨若再大一些,我看滑州要出大事。”苏濬卿很肯定地说道:“这一回,罗弘信愿意开闸放水,给滑州泄洪吗?我看可能性不大。司徒,这回有好戏看了呢。” 宋乐失笑,道:“受苦的还是百姓,有什么好戏?先做好咱们自己的事吧,堤坝不要出问题。另者,粮草器械加速南运,能多运一车也是好的。” “遵命。”苏濬卿应道。 第五十九章 徙流 商队抵达了河内县郊外。 与之一同前来的,还有许多牲畜,主要是羊,夹杂了一些肉牛、骆驼、马匹。 为了给河阳百姓带来农业生产至关重要的牲畜,邵树德连商队都用上了,即通过免税的方式吸引他们在蕃人那里购买牲畜,然后一路运到河阳。 其实没多少牲畜,不过寥寥数百头罢了。但积少成多,每个商队都带一部分过来,长期下来也不是什么小数目了。 赵成年纪也不轻了。他走进了驿站,与相熟的驿将闲聊起来。底下人则忙着把牲畜寄养到驿站后面的羊圈内。好不容易一路带来的牲畜,可不能出什么问题。 “要发大水哩。”驿将断了一只手,但精神头很好,一边指挥两个儿子剁肉,一边抽空和赵成闲聊:“你最近还是别过河了。就待在河内,这里淹不着。” 赵成遗憾地叹了口气,道:“还想去趟洛阳呢。” “别想了。浮桥上全是南来北往的马车,运粮草器械都快运疯了。”驿将说道:“洛阳也没什么东西了,听军中袍泽说,那里就是一片废墟。不过也有人说,河南府已经清理出来了好大一块地方,后面可能要修一些小宫殿,一座甘州回鹘王宫样式的,一座吐蕃样式的,不知道党项样式的修不修。” “你怎生连这些都知道?”赵成笑问道。 “都是往来公干的官将们说的。”驿将不好意思地说道。 驿站,那绝对是打探消息的好地方,因为来往的人身份都不一般。 二人说话间,外面又下起了瓢泼大雨,兼且电闪雷鸣。 驿将起身,忧虑地看着外面,道:“这雨别下到六月啊,不然夏收就麻烦了。” 怀州的“城市化”程度是非常低的,驿站后面就有大片田地、牧场。 灌渠内的水哗哗流淌着,声音大得吓人。 农人们纷纷穿着蓑衣,高一脚底一脚地踩在地里。他们扒开了田埂,让积水流入渠中,然后一路汇聚到陂池内。池水水位很高,非常浑浊,奔腾着流入了咆哮的沁水之中。 沁水之畔,两艘小船系靠在码头上,在汹涌的洪水中飘来荡去,是那么地渺小与无助。 “天威难测。”赵成叹道:“沁水都是小事,若大河决堤,则生灵涂炭。” 大河确实要决堤了,不过不是在河阳,不是在汴州,而是滑州。 蒋玄晖亲自赶到了河堤之上,神色凝重。 滑州刺史王殷跟在他身后,脸色灰败。 大水上涨已经半月有余,堤坝在水潦之下,不堪重负,以至多处破损,河水漫溢。滑州上下大发役徒,拼死封堵,这才没有大规模决堤。但眼下已经堵不住了,再拖下去,怕是州城难保。 其实早在四月初的时候,因为连日大雨,河水暴涨,幕府就有人建议要么决堤,让河水通过滑州西南的几条小河泄洪而去,要么让卫州放开元和年间疏通的古黄河河道。 梁王踌躇不已,一直拖到了现在。 但现在终究要做出决定了。蒋玄晖领受梁王之令,赶到滑州,令掘河堤,让河水分洪而去——这会的堤坝,是咸通四年(863)萧傲任刺史时修建的,老实说这些年疏于打理,已经不太牢固。 朱全忠这道命令的目的很简单,保滑州城,不保滑州。盖因滑州是重镇,素来富庶,城中有大量富户,还有军士、官员家眷,不得不保。至于城外的百姓,那就顾不到了。 “王使君,河流漫溢,堤坝将坏,还是掘了吧。”蒋玄晖说道:“徙其流远去,保住滑州,但水退之后,再树堤自固。” 王殷咽了口唾沫。 掘黄河,这种事做了,那可真是遗臭万年。而且,梁王不亲自来,反而派他的心腹蒋玄晖亲至,私下里口述了命令,这是为何?还不是让他王殷站出来当这个恶人?为人唾骂、诅咒? 王殷突然有些后悔。 当年一意逃出河中,妻女落入王瑶之手,为其所辱。到了汴州后,勤勤恳恳,忠于职守,趁着袁象先出事,好不容易捞了个滑州刺史的职位,如今竟要让他来掘黄河? 蒋玄晖有些同情地看着王殷,但还是说道:“王使君,犹豫不得了,今日就找人动手。” 王殷木然点头,随即扬天长叹,下了河堤。 下午的时候,大群军士、夫役出现在了滑州西南方的河堤处。 滑州西临大河,堤坝分老堤和新堤。老堤早已损坏,成了黄河河道的一部分。 咸通四年,因为老堤经常被水浸泡,容易损坏,于是在东面四里处修了新堤。也就是说,放弃了这四里地,使其成为了黄河河道的一部分,如今要掘的就是这道新堤。 蒋玄晖不想再看了,他直接回了滑州城。 路上经过了几个村子,村内洪水漫溢,庐舍皆被浸没,百姓巢舟以居。很多人拖家带口,往州城而去,惶惶然仿如末日一般。 黄昏时吃罢晚膳后,有随从匆匆走了进来,附在蒋玄晖耳边,低声说了好久。 蒋玄晖叹气。堤坝终于掘开了,汹涌的洪水冲破阻隔,向东而去。 他都可以想象,黄河在此一分为三,卫州地界的古黄河泄洪河道是一条,但人家两岸地势高,问题不大;主河道是一条,水势已经汹涌无比了;如今滑州许多州县又算一条临时河道。 大水漫溢之下,田稼皆害,颗粒无收,百姓漂溺者甚众,怕不是要死几万人! 前隋开皇十八年、大业十三年,黄河两次大水,每次都死几万人——从开皇十八年到大业十三年,短短十九年间,河南、山东黄河竟然五次决堤,让人匪夷所思,这俩父子对关东老百姓是真的不太上心。 国朝黄河水灾最严重的一次应该是德宗贞元八年(792),河南、河北、江淮四十余州大水,死二万余人。 这次要死多少人?蒋玄晖不敢想象。 他只能安慰自己,至少比兵灾死得要少。李克用在河北折腾那么久,百姓亡走、死伤以十万计,甚至可能有二三十万,不比水灾可怕多了? 滑州,今年算是完蛋了!东面的濮、郓、兖等州估计也不好受,要跳起来骂娘了。 管他呢!天平军、泰宁军干我何事? 朱全忠那里不管洪水滔天,邵树德这边则在加紧攻势。 天雄军与土团乡夫轮番攻城,战事极为激烈,直到暴雨在此来临。而此时,南路的定远军已经在伊阙关后的龙门驿一带扎下大营,顺义军则直接向南,比他们稍晚两天攻占了守备空虚的伊阙县,算是两道保险,死死围住了威戎军那几千人。 对这座关城,李唐宾的意见是保持一定的军事压力,持续攻打,同时遣人劝降。 邵树德没有意见,因为他也想不出伊阙关守军还有什么坚持下去的意义。 从一开始,这对他们而言就是一个死局。 关城不能退,一退就被天雄军压下来,追着屁股打。而不退的话,又只能眼睁睁看着后路被截断,成为一座孤城。 当然这不怪威戎军,也不怪张归霸,事实上是梁军整体的溃败导致。真要追溯的话,洛阳那场大败就注定了今日的结局。说白了,洛汝就不该守——可不守又能怎样?局面似乎更糟。 大势去矣! 胡真又出场了。他自告奋勇进了伊阙关,并被带到了张归霸面前。 雨很大,气氛还算融洽,至少张归霸没第一时间杀了他,还请他喝酒,这就是个不错的开端。 “夏王打仗,和十余年前不太一样啊。”张归霸眼神飘忽,似是在回忆什么:“当年在长安东,黄邺的大军就折在他手里,唉。只不过,那时候的夏王,打仗勇猛精进,神皋驿战孟楷,高陵县打张全义,三原县破李唐宾,全都是阵列而战,一举破敌,打得人心服口服。怎么帐下兵马越多,却打得愈发小心谨慎了,何故耶?” 胡真仔细回忆了下,也有些唏嘘。 同州之战,朱全忠帐下不过万把人,邵树德、诸葛爽、朱玫、伊钊合兵两三万众,不是河东兵就是夏绥边军,以多欺少,打得他们找不着北。 张归霸所说的那场仗,应该是东渭桥之战了。诸葛爽、邵树德、李孝昌、李详四人,大破巢军,取黄邺首级,张归霸三兄弟应在军中,连夜遁走。 “梁王一直想找夏王决战。”张归霸笑了笑,道:“此战若能成,我定率军冲杀,摧锋破锐,会一会名动大河的天雄、武威、铁林诸军,纵死无恨,输了也心服口服。” “兵越多越需谨慎。”胡真下意识为邵树德辩解了起来,道:“国朝初年洛阳之战,窦建德一战成擒,为天下笑。若其不急于求成,深沟高垒,以守为主,再用其幕僚之策,趁虚袭取蒲州,入关中,太宗想赢也非一朝一夕之事。” 李唐初年,河东是真的空虚。幕僚们都建议窦建德不要急于决战,而是攻取河东,再绕道入关中,联络突厥大举南下,让李唐首尾不能相顾。奈何一战送了十万兵马,以至于后来刘黑闼在突厥人的支持下于山东、河北转战,连败名将、斩杀唐军无数,但力量其实已经大为不足。 张归霸笑了笑,道:“也对。夏王用兵,稳得很。以今日之势头来看,只要不像窦建德那样惨败,稳扎稳打的话,如后周那样称帝一方已无问题,进取天下亦大有可能。跟着夏王的元从老人,倒是可以放心了。他们的主公,不是那种浪战挥霍之人。” “夏王仁德宽厚,降人只要有才,亦可得富贵。”胡真说道:“张将军勇冠汴梁,若能投夏王,富贵勿忧也。” 张归厚叹了口气,道:“晚矣,恨未早遇夏王。” 胡真想了想,又笑道:“其实还有机会。” 张归霸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 “贤昆仲三人皆为名将。听闻朱全忠在汴宋募兵,交由令弟归弁操练,可见信任。归厚亦统厅子都精兵,骁勇善战。”胡真顿了顿,道:“若兄弟三人皆投夏王,岂不一时佳话?富贵还用愁吗?” 胡真这话,若放六七年前,问题很大。盖因彼时朱全忠威望很高,对下属的控制力较强,令行禁止,没人敢废话,想造反投降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但现在么,部队军阀化的苗头已经慢慢显现。部队有战损了,方面大将往往自己募兵补全编制,甚至还组建亲军,比如曹州朱珍、宿州氏叔琮都至少组建了一个都的亲军,朱全忠也只能睁眼闭眼。 丁会、庞师古、氏叔琮、朱珍四个人里边,最老实的可能就是庞师古了,氏叔琮可能也比较听话,但丁会、朱珍这两人嘛,以胡真对他们的了解,现在的小心思可不少。 由此也可以看出,君臣之间的强弱不是一成不变的,相反是动态变化着的。说穿了还是威望问题,人与人之间始终存在着博弈。主公一直胜利,形势大好,那么威望较高,在君臣博弈之间占有优势,反之则处于劣势,不得不让渡部分权力出去。 “夏王好大的胃口。”张归霸叹道:“威戎军六千五百步骑,我带来的人没问题,汝州兵、土团乡勇出身的军士也没问题,其余军士,在四面合围的情况下,说服他们投降也不难。不过,厅子都可没那么容易降,吾弟怕也难以控制。至于新军,再看吧” 张归霸说投降的难度,从头到尾都没提家人,只谈军士们的态度。 事实上他的长子张汉鼎在汴州做人质,家人则在汝州。在他眼里,这些都不是投降的障碍。全家死光又如何?大不了再娶妻生子就是了。实在不行收个义子延续香火也行,这都不是问题,问题在于如何说服大头兵们跟你一起降。 “事在人为嘛。”胡真笑道:“我就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了,汴州这么多兵马、如此多的官将,夏王难道还能全换了不成?不还得大量留用?早降早得利,晚降要吃亏啊。若夏王想千金买马骨,那不就是机会了么?” “洛阳之战,夏王最大的战果,便是得了胡大郎你啊。”张归霸摇了摇头,道。 胡真大笑。 第六十章 用尽全力 四月二十四日,在拖延等待了几天,确定汝州方面不会来救援他们之后,张归霸将诸将召集起来,商讨当前局势。 有人(托)提议投降,原因是外无救兵,守下去死路一条。为免像霍存一样全军覆没,不如降了夏王。 不出意外,这个“暴论”引发了激烈的争议。 张归霸面含笑容,认真倾听着众人的意见。时不时插几句话,巧妙地把话题引向如今面临的困境,到了最后,不愿投降的人看看风色,也闭嘴不说话了。 至于大头兵们,除了一些人担忧家中亲属外,大部分人没什么意见——若后路没被断,大伙可能还愿意拼一拼,但都这个境地了,还犹豫什么? 从上到下都搞定后,威戎军六千余人的投降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二十五日,关门大开,威戎军将士冒着大雨出城,在关北空地上掷甲弃械。 邵树德在亲兵的簇拥下,远远看着。 “拜见夏王。”六千人解甲之后,齐齐跪倒在泥水中。 “诸位都已尽到了本分。武人各为其主,奋勇拼杀,对得起自己那份饷钱,此大善也。”邵树德让亲兵将他的话一一传递了下去。 “人赐一匹绢,领完之后到陕州整训,日后还有大用。” “家人亦不必忧心。待我杀至宣武诸州,尔等自然可相见。” 一口气说完之后,亲兵们大声传达下去,降兵落下了心中巨石。 “张将军。”降兵已经起身,空着手住进了天雄军的大营之内,邵树德不再管他们,转而看向张归霸,笑道:“闻名久矣,今得将军来投,胜得十万大军。” 张归霸可不敢把客气话当真,立刻回道:“大王起于微末,征战至今,威震中原,此天命之子也。仆幸有几分武艺和胆气,若大王看得上,自当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自有用得上将军之处。”邵树德拉起张归霸的手,笑道:“都教练使衙门已在陕州建好了衙署、军营、校场。我欲从降人中选材勇健壮者四千人,严加训练,以期成军。日后征战,少不得张将军相助。” “求之不得。”张归霸立刻应道。 他其实想过,如果像徐怀玉那样去当个刺史固然不错,但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不能再进一步。他比徐怀玉年轻得多,才四十出头,上进心还很强烈,如果还能掌兵,那就再好不错了。 邵树德含笑点头,道:“草原不靖,胡虏猖獗。届时新军多在阴山厮杀,张将军可提前熟悉一下。” “遵命。” 二人一前一后,在众人的簇拥下进了城。 陈诚稍稍落后一步,找来了一名文吏,向他嘱咐了几句。 都教练使衙门不归王府管,归幕府管,但陈诚也是朔方节度副使,都教练使衙门的很多事务与他有交集,因此打算让人提醒一下,选人时要多做甄别。 出战以来,收到的俘虏确实不少了。昨日收到消息,飞龙军使契苾璋送了约千名破夏军俘虏到登封。如果再算上伊阙关这边的降兵,已经累计俘获近一万四千人了。 夏王决定,从中挑选精悍敢战、技艺娴熟者四千人,再从关北招募勇士千人,组建金刀军。该军员额一万,先期募集五千,以陌刀、重剑为主战兵器,这也是夏军第一支大规模、成建制的大剑重甲近战部队。 金刀军的人员招募、训练将由都教练使衙门陕州院负责。 羁押在洛阳的俘虏将分批送往陕州。此外,战后还将在各州土团乡夫中挑选表现出色者万余人,与降兵一起,编为续备军,员额二万五千人。打散建制之后重整,作为各主力野战部队的补充兵源。 都教练使衙门灵州院目前编有五万续备军,日夜操练,学习各种兵器的使用、金鼓旗号的辨识、阵列转换变化等。 灵州院、陕州院加起来七万五千续备军,每年可以提供一万五千到两万严格训练、熟悉军旅、技艺娴熟的新兵,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没有他们,各野战部队很难长时间保持齐装满员的状态,账面上八千人,实际缺编严重,只有五六千,打起仗来就很蛋疼。 续备军和州兵一样,成本不到衙军的三分之一,等于是花了两万五千野战军的资源来养他们,其实是值得的。 待到天下平定之后,续备军该怎么处理,可以再议,但肯定不能遣散了之。毕竟是花血本训练出来的军士,让他们回去种地非常可惜了,也是地方治安的隐患。 进入伊阙关后,邵树德先登上关楼,欣赏了伊阙山及伊水河谷的美景。 雨中的山川河谷看上去别有一番风情。而在南方的雨雾之中,还有汝州等待他来攻取。 定远军已经从伊阙县南下了。 邵树德对他们的要求是,“用尽全力”,尽可能咬住更多的敌军。 襄城县码头附近,春雨霖霖,人喊马嘶。 孔勍已率五千衙军进抵县城,先锋一部已往颍桥镇方向开进。 三千余颍州乡勇在码头附近接收、整理辎重。 因为船只有限,运丁不足,各类辎重的运输速度很慢,至今还有最后两批积压在梁县码头,等待船运。 春水猛涨之下,行船可比走路方便多了。而这也是丁会敢于先把极为拖累行军速度的辎重输往下游的主要原因。 一起过来的还有幕府将佐的家眷、财货,总之忙忙碌碌,就像蚂蚁搬家一样。 若契苾璋在此,一定极为痛恨老天爷,为何降下那么多雨水,让他们这支骑马步兵失去机动力?不然的话,梁人如何敢这么嚣张地转运辎重和人员? 总而言之,汝水沿线的梁军撤退,总体而言还是比较顺利的。 有顺利的,当然也有不顺利的。 三鸦谷一带的梁军大举撤退,因为行事不密,被鲁阳关守军发觉。 他们总共只有两千威胜军,外加两千邓州土团乡夫,侦知当面敌军正在分批撤离后,立刻遣人冒雨至山谷间,多插旌旗,多布战鼓,然后大军出动,追击而来。 梁兵无心恋战,在三鸦镇、鲁山县断后的两千人一哄而散,纷纷吵嚷着要回家。 他们多非汝人,如何愿为汝州死战? 双方一追一逃,在山川河谷之间气喘吁吁,浑身湿透,直到一场山洪暴发。 梁军损失大一些。先期撤走的四千人辎重尽失,饥肠辘辘地逃往东北方向的龙兴县。一路逃,一路有人落下,其情其景,惨不忍睹。 威胜军损失较小,有数百人不幸被山洪卷走。然被山洪阻隔的两千梁军断了前路,大部投降,小部分人四散流入山林间,不知去向。 曾经阻挡夏人多年的三鸦谷防御体系,至此完全崩溃。如今能让夏人停下脚步的,不再是梁人的刀枪,而是泥泞的道路以及不期而至的洪水。 但不管怎样,待洪水退去之后,这里已是一片坦途。威胜军可直接攻向龙兴方向,然后折向西北,往汝州方向杀去。 以上是威胜军的偏师,其主力则在宛叶走廊。一万八千大军外加万余土团乡夫,将六千梁兵团团围困在叶县城内。 折宗本在一开始攻了几天后,便下令掘壕围困了。 他不想将训练多年的威胜军精兵白白消耗在城下。好不容易提升了点战斗力,死了很难补充得上的。 再者,若能收编城内这几千梁军,对进一步提升威胜军的战斗力也很有好处。 丁会的佑国军,就像夏王的保义军一样,来源都是老宣武或朔方衙兵,整体改编而成的,可以说相当能战,当以攻心劝降为主。 汝州还有最后一股驻外兵马,即李仁罕所部三千来人。 他们刚刚从广成泽回来,带着一万多匹马。辎重已经通过汝水船运到梁县了,现在城内几乎全是大头兵。 河水暴涨,几乎漫到了羊马墙所在的位置。李仁罕看得心烦意乱,让人将暴躁的马群带到其他地方安置。将养两日后,再南下梁县。 “镇使,有百姓出城逃往乡间,可要阻拦。”有将佐前来询问。 “让他们去,不然你来养?”李仁罕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道。 “汝州有使者过来,令我部坚守到二十八日再撤。”又有人前来禀报。 “竟然还要三天!”李仁罕叹了口气。 他已经派人往北边查探过了,伊阙县被夏贼袭取,伊阙关张归霸部多半坏了,走不掉了。若他们降了夏贼,那么伊阙县的贼军随时可能南下——不,或许这会已经南下了——那样他们就面临威胁。 还好辎重器械及大部分粮草已经先期运往梁县了,走起来比较轻松,没那么麻烦。但终究还是有点危险啊! 想到此处,李仁罕又找来几人,让他们明天一早就带着马匹南下,去汝州,不能再拖了。 县衙外又响起了一声惊雷,凄风冷雨之中,人们忙碌惊慌的声音随处可闻。 “唉,兵无战心,士无战意!”对此,李仁罕只能长叹一声,无语凝噎。 数万人马,竟然不敢一战,仓皇败退。 理由找得很好,汝州是死地,粮馈不继,无以为守,要退到陈许再战。 呵呵,退到了那里就是头了吗?连死中求活的勇气都没,何以言战? 若不是丁帅对他有简拔之恩,李仁罕都想直接投降夏军了。洛阳之战,长直军右厢的覆灭造成了极坏的影响,以至于很多人遇到夏贼,下意识就先怯上三分,这还打个屁! 李仁罕突然想起了郓州朱瑄。 屡次失败,精锐尽丧之后,基本只能固守城池,偶尔反击。到了后面,甚至连反击都少了,因为完完全全就是送人头。 反击都不能,那就只能窝在城里。接下来就是陆陆续续有人投降,局面愈发艰难。 若不是有夏贼插手,同时李克用、朱瑾也时不时帮忙的话,李仁罕怀疑朱瑄还能不能撑过两年。 汝州丢掉后,汴州面临的局面就和郓州有些类似了。梁王,也就成了一个大号朱瑄。 局势走到这个地步,真的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邵树德,莫非真有天命眷顾? 第六十一章 蜂拥 伊阙,又称龙门。两山相对,望之若阙。伊水历其间北流,故谓之伊阙矣。 春秋时,伊阙在军事上的重要性就已被人重视。 知跞、赵鞅帅师纳王,使汝宽守关塞,这里的关塞就是阙塞,也就是伊阙关。 吴起也曾对武侯提起过阙塞的重要性。 不过那时候的伊阙关远比现在险要,是历朝历代为了和平年间的交通,不断开山拓路,才有了今日的交通道口,非一朝一夕之功。 邵树德住进了香山寺之中,位于龙门东山。 此寺为白居易寓居之所,古色古香。 僧众不多,在山下有少许僧田,自己耕种过活。可见在长期战乱造成的人口剧烈流失之下,就连僧人们都得自己动手,才能丰衣足食——事实上邵树德很奇怪为何他们当年没被秦宗权裹挟入军。 胡真作为王府谘议参军,现在的座位愈发靠近邵树德,地位非常超然。没办法,谁让人家接连劝降了徐怀玉和张归霸,让新安、伊阙两座坚城不战而下呢?军中那些爱兵如子的将领就对他很客气,因为他减少了夏军的伤亡,让很多征战经年的老兵得以存活下来。 今天来到香山寺的禅房内,主要是为了即将到来的针对汝水沿线诸城的进攻,邵树德有事问他。 “你可知李仁罕?”邵树德直截了当地问道。 “不知。”胡真有些惭愧,但依然老老实实地回答:“此人乃小将,丁会一手提拔。昔年我镇洛阳,汝州虽说是我属州,实则丁会控制,我插不进手。” 邵树德了然。分而治之的策略嘛,正常。若朱全忠将洛阳、汝州两大集团全交到一个人手上,那才奇怪呢。 如此看来,李仁罕这种新近崛起的青年将领应该是丁会的心腹了,说降他不太容易。 不过没关系,他也就三千多兵,且急着走人,无心恋战,即便遇到,败之易耳。 “陆浑、伊阳二县,我不想派兵去攻打了。胡参军去跑一趟?我让段凝带三百人随你同往,将这两县劝降了。”邵树德问道。 “遵命。”胡真立刻应道。 其实不是什么难事。这两个县,至今未主动来降,或许是因为大雨泥泞,道路不通,或许是真的不愿投降。但不管是哪种,如今这个形势,夏军势如破竹,洛南三关全线失守,汝州门户洞开,也由不得他们了。便是县令不想体面,也会有人帮他们体面,确实也就是“走一趟”的事情。 白捡的功劳罢了! 段凝带的三百兵是马嗣勋所领之河南府州兵,昨日邵树德下令补了一千俘虏给他,使得其部众扩大到了四千出头。 陆浑、伊阳都是河南府属县,拿下之后,河南府实控的县数将达到十九,除密县外,基本算是全部拿下了——宋乐所领之孟州,如今只得河阳、济源、温三县,汜水、河阴尚在梁人手中。 汝州七县,鲁山已克,龙兴指日将克,叶县被围得严严实实,早晚拿下。现在还剩临汝、梁、郏城、襄城四县,沿着汝水顺流而下,一字排开,是接下来的攻略目标。 汝州拿下之后,东畿、唐邓随两镇在地理上将连成一片,战略意义十分重大。 天可怜见,邵圣在金仙观进入贤者时间后,屡次冷静思考,不知道畅想过多少次将南北两个战场贯通的美景,如今成功在望,当然欣喜不已。 从此以后,邵树德、折宗本翁婿俩可节省出大量兵力,从汝州东出,死命攻许、蔡,进一步瓦解梁人的实力和意志。 是的,拿下汝州后,下一阶段的主要战场不是郑州、滑州,而是许州和蔡州。为此,已经有人建议调整计划,新来的蕃兵将优先安置在汝州七县,而不是河南府,以就近耕牧,提供大军征战所需粮草、牲畜。 反正河南府目前也有五万一千余户、二十万人口了,虽然没法和天宝年间一百二十万的人口比,但也不再是啥也没有的破落样了。 汝州在天宝年间不到三十万人,如今不好统计,战乱之后,能有个三万人就不错了,急需大量人口来填满空缺。 当然也有人认为,汝州、许州一带沦为战场,不宜投入过多。河洛荒芜,不如移民屯垦,产出钱粮之后输往临汝,再船运至前线,岂非更加稳妥? 这属于底线思维了,比较对邵树德的胃口。他是个做事之前喜欢先考虑最坏结果的人,底线思维是他多年以来的习惯,还得再斟酌斟酌。 四月二十七日,洛阳行营都指挥使李唐宾亲自南下,归德、武威、护国三军同行,两万余兵马押运着大批粮草,蜂拥而入伊阙关。 天柱军东调进入洛阳,正式编入洛阳行营战斗序列,充当预备队。 大雨,也适时停了。 夏军各部从伊阙、太谷两个方向开往伊水,声势浩大。 二十九日,经过艰难跋涉。 顺义军一部进至临汝。派人侦察之后,发现已是一座空城,立刻将其占领。随后令辅兵去外面伐木,打制船只。 梁人临走之前,几乎将所有能找到的船都毁掉了,不让夏军快速利用水路追击的心思昭然若揭。 而此时的梁县城内外,乱作一团。 从数日前开始,百姓就拖家带口前往乡下,躲避即将到来的战乱。丁会也不管,只一门心思搜罗财货、粮草,然后用船运走。 终于,在二十五日那天,他等到了乘船南下的李仁罕,然后令其坚守梁县几日,收拾首尾,而他则乘着最后一批船只朝郏城、襄城方向驶去。 今天已是二十九日,留守了四天之久的李仁罕下令将多余的船只烧毁,随后匆匆南下,往郏城而去。 毫无疑问,所有人都放弃了正在南线奋战的叶县守军。 大撤退之下,总有人被抛弃,伊阙如是,叶县亦如是。至于从三鸦谷逃回来的那部分人,看他们的造化了。 在阳翟县休整了一段时间的契苾璋终于等来了关键的补给。 老实说,在此之前他们几乎就要断粮了。 从洛阳到阳翟,二百四十里的路,平时就很难走,雨天更是难如登天。一路上到处抛弃在路边的马车,出轘辕关的十二曲山道旁边的深谷内,倾覆的车辆、倒毙的骡马乃至夫子尸体比比皆是,几车粮才能运到阳翟一车,山区后勤也太难了! 契苾璋在阳翟县内有些坐不住了。因为他刚刚收到报告,庞师古领大军已近新郑,人数甚众,几有三万。 这是几路斥候付出巨大代价,反复靠近侦察得到的情报,可靠性还是很高的。 契苾璋扯来地图一看,好家伙!新郑县就在阳翟东北,离得并不算太远。庞师古此举,意图已经十分明显了,要与丁会的佑国军合流。 至于合流之后怎么办,是接应他们退到许州,还是接着大战,就很难说了。 按照常理来说,雨天对梁军应该更有利一些,盖因不利骑兵驱驰,夏军的优势有所削弱。 看看豹骑都的状态就知道了!关北又来了一些人,兵力已经扩充到一千六百余骑,但终日在邙山脚下放牧,根本派不上用场。 若梁军此时来战,倒也不是不可想象。但目前只探得庞师古一路,且因为大雨又停下了,据闻在等待粮草补给。如果还有其他几路兵马的话,那么就要提高警惕了,或许梁人的意图并不简单。 “本还想南下颍桥,看看能不能堵住一些梁贼呢,如今看来,尽是妄想,唉。”契苾璋坐回了胡床,眼睛盯着已经发霉的墙壁,怅然无语。 出征以来,飞龙军其实并未立下多么显眼的功劳。除了袭杀梁人后勤转运节点,烧毁粮草器械之外,就吓退破夏军赵霖、王彦章,俘杜宴球以下千人勉强提得上点台面。其他的,都不值一提。 没有斩将夺旗,没有奇袭破贼,没有攻城略地,什么都没有。 “军使”亲将在门外轻声唤道。 “滚进来!”契苾璋喊道。 “军使,行营李帅询问是否需要退至阳关聚?”亲将问道。 阳关聚在阳翟县西北三十余里。王莽曾遣王寻、王邑将兵百万至颍川,刘秀将数千兵,徼之于阳关。其实就是夹颍水相对的两座土城,如今已经不见踪影,但地名却留下了。 “李唐宾看不起人么?”契苾璋有些恼火。 告成县那边已经在打制小船,准备趁着颍水大涨船运物资而下了,他这么问是何意? 是,许州那边听闻已经在征募新兵,将留守衙军由不到七千人扩充到一万五。 是,汝州孔勍已率八千众抵达颍桥镇。 是,传闻杨师厚欲率兵数千溯汝水而上,至郾城。 如今庞师古又在往新郑开进,或许还有其他几路兵马陆续杀来。 但那又如何? “给李唐宾回讯,就说天已转好。若再晴个几日,我便直接南下,捅到陈、许腹地,跳到梁贼背后去打,他能奈我何?”契苾璋说道。 亲将诺诺而去。 契苾璋定了一会,又扯过地图查看。 李唐宾打仗,简直和大王没甚区别。 让飞龙军退到阳关聚,根本就是打着一个不对,立刻拔脚开溜,再退到登封的主意。 届时就要梁军做出选择了。 你是跟着追过去,深入一百多里,然后围攻登封呢?还是干脆什么也不做,只派人监视,然后主力西进汝州? 契苾璋估摸着,若梁人真的西进,那李唐宾绝对会放弃已经拿下的地盘,退兵伊阙一线,放梁军进来。那就和战前局面差不多了,而且还控制着洛南三关,进可攻退可守,庞师古你就说跟不跟吧? 如果跟过来,十几万大军云集汝州,坚壁之下,求战而不得。一旦后方有变,再想退走,有那么容易吗? 契苾璋觉得梁人应该没那么傻,但他们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呢? 第六十二章 广成泽 临汝县南的广成泽畔,邵树德带着亲兵和侍卫亲军先期抵达。 顺义军还在等待船只,但已经有一部往东南方前进,离汝州理所梁县(今临汝)只有数里。 临汝县已经被控制。这地方距离伊阙关其实只有八十五里,但他这三千人没有携带任何辎重,居然也花了三天时间才抵达,这时已经是五月初三了。 陈诚看着浑身的泥点子,摸了摸酸痛老腰,一副龇牙咧嘴的模样。 “陈长史在粟特舞姬身上操劳过甚,悠着点啊。”邵树德下了马,看着陈诚那副衰样,调笑道。 “比不得大王身体健硕。”陈诚笑道。 他小时候家里太穷,没有文武兼修,身体确实一般。况且四十大几的人了,如何与年轻那会比?“武德年间,太宗于洛阳败王世充、窦建德,随后前来广成泽游猎。贞观十一年,太宗又来此行猎、泡温泉,猎得数头野猪。”邵树德解下披风,扔给李忠,然后抽出弓梢,仔细地上弦,道:“这是个好地方啊。” 陈诚知道邵树德在行军打仗方面最佩服太宗,心念转了转,道:“贞观初,太宗遣将作大匠阎立德访清暑之处,营建襄城宫,又名清暑宫,役工一百九十余万。此宫在汝水之南、崆峒山东麓,旁通广成泽,又有温泉、牧场,后汉置广成苑,为帝王讲武校猎之所。”“ 役工一百九十余万,并不是说征发了一百九十多万人,事实上一座离宫还不需要这么多人来建造。它指的是人工,总共营建了七个月,征发的役徒甚至还不满一万。 “莫非陈长史要我重修清暑宫?”邵树德奇道。 当初同州修缮重建兴德宫,陕州重修龙池宫、绣岭宫,几个主要文官,宋乐是明确不赞成的,赵光逢不是很赞成,陈诚则没有表态,其实还是有些不赞同,怎么这会要鼓励他重修宫殿了?陈诚笑而不答,他总不能说现在大伙都希望你别乱跑了。你想要美人,大家给你抓来,你想要宫殿,大伙给你修,别乱跑了行不行?“大王,清暑宫基址犹存,然多破败,还需大力整修。而在重修宫殿之前,还需打退全忠才行。”陈诚说道。 果然,又把话题绕到了当前的局势之上。 亲兵已经把交椅搬了过来,邵树德坐下后,笑道:“我就知道。拿下梁县,也小、、 就这两天的工夫了。龙兴县那边传来消息,威胜军过三鸦谷,追杀而至,斩首千余,俘两千,余皆溃入山林之中,这一路梁兵也覆灭了。汝州七县,四县将落入我手,待大军齐聚,便攻郏城、襄城,全忠能奈我何?’ “若全忠集大兵十余万掩至,则何如?”陈诚问道。 “李唐宾的方略我看蛮好的。退守伊阙、太谷、颍阳、登封一线,诱敌深入,再聚而歼之。”邵树德说道:“昔年太宗讨薛仁杲,贼军人多势众,精悍耐战,士气高昂。太宗坚壁不战,两军相持六十余日,仁杲粮尽,军心浮动,降者众多,遂一举破之。太宗又讨刘黑闼,两军对峙,黑闼多次挑战,太宗坚壁不应,但派人绕道袭扰其粮道,黑闼军粮用尽,大败。”,邵树德连举李世民的两次战例,都是己方粮草供应充足,敌军穷得掉渣,粮道还被袭扰,本就不太充裕的供应雪上加霜。相持时间一长,士气低落,军心浮动,大败就难以避免了。 朱全忠若敢集结大军前来,那就让出汝州,退到洛南三关一线,坚壁不战,拉长梁军的粮道,然后派出骑马步兵大肆袭扰。而汝州当地人烟稀少,根本没法就地筹集粮草,到时候不大败还能咋地?甚至放到更广阔的战场上,朱全忠是否已经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他能调用的兵力,已经远远不如邵树德了?顾头不顾腚的打法,集中兵力到一个战场,利于速战,绝对不能久拖。 而邵树德手头其实不止一個重兵集团,威胜军、淮宁军四五万人马呢,杨行密豁出老命来帮忙,能拖住几个人?届时大举北上蔡、颍,你怎么挡?飞龙军右厢梁汉颗部,兵力也不少,机动性很强,时间长了,他能给你在东边捅破天。 另外,河阳还有李仁军统帅的保义、河源、玉门等军。 河中还有武兴、固镇、天德三军以及新来的铁骑军万骑,随时可以投入北线,如果魏博肯借道话。 老实说,邵树德倒希望朱全忠集结十几万人马来汝州呢,到时候依托洛南三关,我拖得起,你拖得起吗?一个不好,这十几万人马就要大部被歼灭,成就邵树德一场辉煌的甚至可以青史留名的大胜,加速统一大业。 “大帅需得考虑外镇的态度。”陈诚说道。刚想继续说下去,却见赵光逢走了进来。 赵光逢向两人分别行了个礼,道:“董昌称帝了。” “哦?”邵树德精神一振,道:“仔细说说。” “董昌任用妖人、方士,行事愈发狂悖。”赵光逢说完,一——细说了这里面发生的事情。 简而言之,董昌本就有称帝的心思。一些妖僧、方士就投其所好,搞了很多民谣、谶言。 比如有老人向他献民谣:“欲知天子名,日从日上生。” 比如门客倪德儒说有祥瑞罗平鸟出现在吴越,四只眼睛三条腿,然后说董昌的署名和罗平鸟的画像很像(?),还拿出来给他看。 其他的还有很多,都是些侮辱智商的言行,但董昌非常高兴,重用这些溜须拍马的门客、妖僧、方士。而这些人也不过是为了骗钱享乐,自然拣好听的说,董昌终日生活在信息茧房之中,高兴得不得了。 有属下反对,比如节度副使黄碣、会稽令吴镣、山阴令张逊等,都被董昌杀了。 于是,再也没人能阻拦他称帝了。就在前阵子,董昌据越州自立建国,国号为“大越罗平”,自称圣人,改元顺天。同时设置百官,宰相、翰林学士、大将军等一概不缺。 浙西节度使钱谬理论上与董昌平级,但因为以前在他手下混过,因此比较谦卑,场面上一直以下属自居,这次被董昌任命为两浙都指挥使。 两浙军权委以钱谬,董昌识人不明,可笑至极。历史上昭宗认为董昌上供很勤快,想赦免他,钱谬上书,坚决认为不能赦免,一定要进攻。后来,杨行密为董昌求情,昭宗又下令赦免董昌,钱谬不服从,最后将董昌攻灭,杀其全家三百余口。 董昌这人,到现在都没看清钱谬,那真是死有余辜了。 “赵司马,立刻给长安传讯,由圣人下诏,委任钱锷为杭州行营招讨使,讨伐董昌。”邵树德当场拍板,道:“浙东也给钱锷,两浙全给他!” “遵命。”赵光逢应道。 他面有喜色,终于有个傻货当出头鸟了。董昌这种人,也不看看手头才几多实力,就敢称帝,当真是为王前驱了。 就是便宜了钱谬。相信在朝廷名义在手的情况下,钱谬又暗中经营多年,应该能够顺利击败董昌,全取两浙。 即便没有成功,也能够吸引杨行密的注意力,对中原战场有利。对梁战争已进入到关键時刻,任何一点有利因素都要牢牢把握住。既然朝廷掌控在手,那么就不必客气。 当初让莫再思、邵得胜出镇五管如是,这次让钱谬占据董昌的地盘亦是。 “大王,还有一事。”赵光逢收起了笑容,继续禀报道:“河北有消息传来,李克用围攻莫州,瀛洲单可及率軍来救兵败被杀。克用解围而去,围攻瀛洲数日,已将其拿下。这会又转兵西向,继续围攻莫州。又,镇州王镕遣兵北上,击败定州王郜,听闻单可及败亡后,已退兵归镇。” “王镕怕是要与李克用媾和。”陈诚肯定地说道:“河北诸镇都这个德性。墙头草,随风倒。李克用在幽州大战这么久,该打的,不该打的都打了一遍。若再攻灭卢文进,至少几年内燕人不敢反抗了。幽州的燕人本土势力,大概就只剩下营平的刘仁恭,以及带着残兵败将北奔契丹高家兄弟了。” “王镕确实有可能怕了。但若说现在就投向李克用,还焉时过早。”邵树德部分肯定了陈诚的意见,说道:“这都是一帮贼胚,镇州怕是还得吃上两场败仗,才会绝望。但也只是口服心不服,一有机会,背叛李克用是必然的。” 镇冀、魏博、沧景,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他们的核心诉求是保持自己的独立地位,可以附庸,但绝不能被外人控制,除非武力扫平当地的军人利益集团。 “加紧打探河北局势。”邵树德朝赵光逢吩咐道:“河南这边,朱全忠已无力翻盘,区别就是能顽抗多久罢了。河北这边,我也不好公然支持王镕。另者,立刻派人去魏州。” “遵命。”赵光逢会意。 河北局势逐渐明朗,魏博会是什么看法呢?夹在三方旋涡之中,他们的日子一定也不好过。没办法,位置太重要了。北面与邢洛磁、镇冀接壤,东北与沧景接壤,西面是河阳、上党,同时还与青、郓、滑三镇隔河相望。 这个四通八达之地,偏偏還极为富裕,有三百多万人口,兵力雄厚,试问谁不想插手进来?若魏博被李克用拉过去,那就非常棘手。 第六十三章 悬崖边的选择 时间进入五月中旬之后,雨水逐渐减少,但地面依然泥泞不堪。等到烈日暴晒之后,已经被大车、人马毁得面目全非的驿道还需好好整饬一番,非常麻烦。 进入汝州的大军越来越多。 跑得最快的顺义军在进占梁县之后,又顺水而下,收取了郏城,并进一步往襄城县挺进。 威胜军控制了鲁山、龙兴二县,叶县围城战进入到了新阶段,据闻梁军士气低落,应该守不了太长时间了。 朱全忠一度靠防守关键节点给夏军造成了巨大的伤亡,并且拖延了好几年时间,如今竟然要陆陆续续吐出去。守城池关塞的军队一个个成了孤军,非死即降,对士气造成很大的挫伤。 这是大势转变造成的结果,无解。 契芯璋的飞龙军左厢原本打算趁着天色将晴,敌军主力又未集结完毕的情况下,溜出去跳到外线,但被李唐宾拒绝了。 李唐宾只同意他们以阳翟县为后方,以步兵形式前出,袭扰撤退中的梁军,能咬下多少是多少。一旦梁人有大军集结的迹象,非但不能跳出去,反而要缩到汝州内部,不得交战。 届时,告成、襄城、郏城、梁、临汝都会放弃,大部分部队会后撤到洛南三关左近,引诱梁军主力追进来。 飞龙军则南下前往唐州,绕路突袭敌军后方。 这个命令,契苾璋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得执行。邵树德没有干涉李唐宾,因为他做梦都想让梁军主力进来。 之前丁会乘船跑了,可谓神速,又天降大雨,飞龙军没发挥应有的作用,没能包住这几万梁兵。预想中的包围歼灭战,打成了追逃击溃战,非常可惜。 如果梁军主帅傻乎乎地率主力二度进入汝州,那就是大号丁会,这次绝不会再让他们跑了。而能一战歼灭十万人的话,朱全忠生命也就进入倒计时了。 好吧,梁人应该没这么蠢,但邵树德不介意尝试一下,万一呢?邵树德这几天一直广成泽附近“办公准确地说,白天打猎,晚上泡温泉。 不过正事也是要干的。 “大王,朱全忠掘河之事,可大做文章。”陈诚指着地图说道:“洪水夹滑州而去,为害数百里,滑、濮、曹、郓、兖齐诸州,皆受其害,士民怨声载道。” 朱全忠挖了一些河堤,河水一南一北,夹着滑州城汹涌东去。这厮,几乎把滑州玩成了河心沙洲,周围全是水乡泽国,至今才刚刚退去。但怎么说呢,受灾最严重的滑州已经成了黄泥塘,濮州也好不到哪去,曹州北部、郓州大部、兖州部分及齐州一部,都不同程度受灾,百姓目前正在抢排田间积水,看看能不能挽回点损失。 但不管怎样,滑州今年估计够呛,不说绝收吧,粮食收成大受影响是肯定的。 “很多地方的百姓怕是还不知道是朱全忠下令掘的河呢。”胡真也在一旁说道 “大王不妨遣人至各镇好好宣扬一番。就说朱全忠丧心病狂,竟然掘黄河大堤,以致生灵涂炭,滋害千里。”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朱全忠既然敢做,想必已经不在乎了。咱就帮他一把,让他顶风臭十里,人憎鬼厌,离心离德。” 黄河在洪水冲刷之下决堤是一回事,主动掘河又是另一回事。这哪像一个正儿八经有道德底线的人能干出来的事啊?干这种事的难道不该是草寇吗?不,草寇或许都不会这么干!黄巢、秦宗权都没掘黄河啊,朱全忠你干的是人事吗?当然朱全忠可以辩解这是“自然溃堤 ,非人为。但有些事情可以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更何况还将有人帮着宣传他干过的丑事呢。下游利益受损的人也需要一个愤怒发泄口,朱全忠就慢慢去应付这些破事吧,保管你焦头烂额。 “这事抓紧办。”邵树德说道:“若能让全忠大失人心,今后咱们攻伐时,也能更顺利一些。” 总而言之,一切能打击朱全忠威望、名声的事情,邵树德都很有兴趣。 天天给我编排小作文爽吧?圣人的妃子都快让我“睡”遍了,连皇子是我的种都传得有鼻子有眼,这次就给你来個大的。 谈完这事之后,又聊了一些南方的事情。 江陵府有消息,李侃多日未曾见客传闻卧床不起,已到弥留之际,荆南恐生变乱。 这事能怎么办?只能密切观察了,暂时抽不出太多的精力。如果赵匡凝有兴趣的话,或许可以鼓动他干涉,反正赵家兄弟一直对江陵挺感兴趣来着。 武安军节度使刘建锋挂了,被大头兵陈赡所杀。 死因很狗血。长直兵陈赡妻子貌美,刘建锋把她上了。陈赡大怒,用铁挝将刘建锋击杀,然后又被军府诸将杀死。 长直者,长久值守宿卫也。玩给自己站岗宿卫的军士老婆,刘建锋也是厉害。 敢问夏王对此有何看法?呃,夏王认为这是意外事件,没什么好多说的。若再问,夏王就急了,储氏已经怀有身孕,张全义你有本事来砍我啊!蕲州居然投降杨行密了!淮兵围攻蕲州,大将贾公铎从外地率军入援州城,城池固若金汤。 硬攻攻不下来,杨行密也急了,觉得瞿章能力不行,遂调朱延寿来指挥。朱延寿知道蕲州刺史冯敬章、州将贾公铎等人都是蔡贼出身,手下骨干军士亦是蔡人,并不好打,于是遣使说降,与冯敬章约为婚姻。 同时,杨行密军中的蔡将柴再用出马,终于劝动了二人,纳城归降。 杨行密署冯敬章为淮南幕府左都押衙,贾公铎右监门卫将军,蕲州自此入手。 邵树德看完后沉默不语。怎么说呢,虽然知道蕲州早晚顶不住淮军攻势,但杨行密获胜的过程总是让人无语。 黄州是被杜洪征讨,主动投降他。蕲州是靠老乡劝降,朱延寿与冯敬章结为儿女亲家,这才拿下。 开疆拓土,竟然还可以这么玩?难道不该一刀一枪拼杀出来吗?“这些破事陈长史你看着处理,我要盯着朱全忠。”邵树德说道:“我怕夜长梦多,节外生枝。”口庞师古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来粮草补给,还是萧符亲自送来的。 粮草一至,大军开拔,于五月十三抵达了新郑县。 而此时,坚锐军还在往新郑方向开进,长剑、夹马等军则已离开了汴州,抵达尉氏县。 “贼将契芯璋甚是可恶,从阳翟遽然出击,截获佑国军部分辎重,俘斩三千余人。”庞师古坐在县衙内,冷笑连连:“丁会也不知道打的什么仗,都安排的什么人断后?” “一矢未发便撤出了汝州,虽说有梁王之命,但确实打得不行。”张慎思附和道。 自从河阳之战败逃后,张慎思在梁军中的地位直线下降,这会已经完全成了庞师古的附庸,再也不复当年一方大佬的威风了。 丁会所部人不少,但这么东一坨、西一丢地损兵折将,三万衙兵只回来了两万一千人左右了,汝州州县兵、宣武诸州土团乡夫也前后丢了六千多,损失不可谓不重。 撤回来的颍、许、陈、宋等州的土团乡勇,目前已陆陆续续放归。也就是说,丁会手头就那两万出头的兵马了一一如果叶县守军没能回来的话。 “罢了,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了。”庞师古其实很乐意看到丁会吃瘪,但明面上自然不会表现出来,只听他说道:“大王令我接应丁会撤离许州,今佑国军已退过颍水,与贼人散兵游勇隔河对峙,这一项却是完成了。不过 说到这里,庞师古看了萧符一眼,道“大王亦许我临机决断、便宜行事之权。如今这个局面,该怎么做?萧大夫,可有方略?” 萧符闻言先叹了口气,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让人看着就觉得为战事操心得不得了。 “回庞都头,佑国军主力尚存,花些时间整顿一下,还是劲旅。”萧符说道:“都头将兵三万众,坚锐军张筠亦有两万众,王重师亦率三万余众星夜赶来。如此,大军已破十万,其中精悍能戰不下七万。若陈、许再征调个三五万人,便是十余万大军,可堪一战了。陈许百姓凶悍耐战,打起来不差的,庞都头有此雄兵,能做的事就很多了。 “萧大夫的意思,我应待大軍集齐之后,挥师西进,攻入汝州?”庞师古问道。 “然也。”萧符答道:“滑州河决之后,数百里良田沃野,化为水乡泽国。贼将梁汉颗便没多少地方可以驱驰了,曹、宿二行营压力不大,给西线创造了良机。此机不常有,一旦错过,下次什么时候出现就很难讲了。” “不可啊,都头!”庞师古还没发话,张慎思却站了出来劝阻,只听他说道:“今时不同往日,洛南三关为贼所据之后,汝州就已是死地,很容易便会为夏人南北两面夹击。丁会好不容易逃了出来,今又要进去,是何道理?’ 庞师古微微點了点头。 萧符见状,立刻拱手告罪。 “无妨,萧大夫也是忧心战局。”庞师古站起身,温和地笑笑,又道:“也罢,便在陈、许间屯驻下来。贼众既已得汝州,想必不会那么容易撒手,后面定然还会连续出招。许、蔡二州,是下阶段的经营重点。贼人定然会攻出来,这毫无疑问,我们要做的,便是将贼人限制在汝州内部。” “杨师厚那几千兵马,让他从哪来的就回哪去。” “让张筠快点,磨磨蹭蹭像个什么样“王重师威震郓、兖的长剑精卒,我有大用,让他们不要拖延了。 “與邵贼的战争,还长着呢。”庞师古道:“河清之战,我引以为耻,今或雪之。” 第六十四章 八方风雨 乾宁三年五月十六,连续晴了数日后,又下起了小雨。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雨势已经是强弩之末,这对即将到来的夏收是天大的好消息。 邵树德住进了清暑宫。 侍卫亲军两千人一齐动手,只花了数日工夫,就清理出了一间殿室,粗粗将其修缮了一番,以便住人。 今日最大的好消息,大概就是叶县梁军弃城突围了。 三天前,折宗本押了一些俘虏到城下劝降。俘虏们很实诚,讲了他们被抛弃的实情。 守军不傻,隐隐约约知道了一点,在被人证实后,顿时绝望。 当天夜里就开始突围,全军六千人,沿着一个方向猛冲。双方爆发大战,梁军被击退,又跑回了城中。 第二天,梁军又尝试了一次突围,战况极为激烈,但还是被在壕沟、土墙后严阵以待的威胜军给拦回去了。 两次突围失败,守军彻底放弃了,派人与折宗本接洽投降,还剩五千人不到点,全被威胜军关押了起来。 此番出兵,他们损失不大,但俘获近万,虽说其中精壮之辈最多四千,但其他人也不是完全没有战斗力,挑挑拣拣的话,可以补入威胜军的很多,足以提升不少实力。 有人报告了折宗本吞下这么多俘虏的事情,邵树德只是一笑置之。又要人替你打仗拼杀,又不给好处,天底下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况且折宗本也挺会做人。他派三子折嗣业带兵两千,带了一半俘虏前往广成泽,帮着修缮清暑宫。 老丈人非常清楚女婿喜欢住行宫,特地找人问了问这座废弃的行宫状态,不但派出了数千俘虏,还专门遣人去做防蛇措施——当年此宫被罢废,毒蛇太多绝对是重要原因之一。 威胜军主力则还屯于叶县,步卒上万、骑兵两千。他们还不能走,要随时准备迎战突入汝州的梁军,如果敌人敢来的话。 现在整个汝州,大军云集,但多布于后方,襄城、郏城一带仅有战损不小的顺义军占着,与其说是阻挡敌军,不如说是监视、迟滞了。 算上土团乡夫的话,足足十万人以前轻后重的配置默默等待着,如同张开的血盆巨口,誓要将进来的敌人一口吞下。 在这样一种背景下,邵树德令孟知祥统侍卫亲军留守清暑宫,野利遇率铁林军屯于广成泽,他则带着一千亲兵北上,又返回了洛阳。 战争已经没什么好策划的了。洛阳行营都是一群打老了仗的人,自然知道该如何应对。现在就看梁军下一步动向,如果他们不来,那么忙完夏收之后,夏军会主动找上门去。 驿道上有许多临时放归土团乡夫,这都是需要回去忙夏收的河南府百姓。在秋播完成之后,还会征发一批人过来补充因为秋收而放归的乡勇。 战争,对农业的影响确实是深远的。故乡勇的抽调,从来都要秉持轮番服役的原则,一个州一个州轮着来,不然百姓铁定吃不消。 在洛阳的时候,赤水军使范河从洛口赶来向他述职,讲了讲旋门关一带的战况。 根据他们打探到的消息,旋门关、汜水、河阴一带除保胜军、河阳衙军残部外,并没有多余的人马。但洛阳行营却告诉他们,在万胜镇、莆田镇一地,还有至少一万五千可战之军,随时可以增援上来,不能掉以轻心。 范河虽然不知道消息是否可靠,但他无条件信任。 “旋门关早晚要拿下,不要急。”邵树德说道:“等冬天一来,梁人若还傻愣愣地守在黄河岸边,我便再给他重演今年的洛阳之战。” 范河笑了,道:“届时定然杀得贼人鬼哭狼嚎。这几个月,终日和他们耗,太不得劲了。” “赤水军那么多武学生,表现不错,我都看在眼里。”邵树德说道:“洛口、巩县攻城战,罂子谷、旋门关连番厮杀,都不错。” 在今年新一批武学毕业生入伍后,赤水军彻底完成了武学化,是除天雄军外,第二支正统武学系部队。武兴、固镇二军也有一些武学生,但旧军官还是很多,算不得正统武学系。 而且,他们短时间内也很难完成武学化了。黑矟、金刀两军的组建,原则上也要分一大批武学毕业生过去,担任队副、队头这些最基层的军官——老部队抽调人员、关北酋豪子弟、梁人降将降官将分享剩下的蛋糕,正所谓利益均沾也。 “关北送来的新兵尽快补入,严加操练。”因为中潬城的水还未完全退去,邵树德打算绕道陕州,临走之前对范河说道:“若有梁人愿降,尽快收下。今年朱全忠的日子不会好过。” “遵命。”范河应道。 “丧心病狂,真真是丧心病狂!”卫州黎阳县南的黄河大堤上,罗弘信摇头叹息。 魏博武人是很狂,动不动杀将驱帅。六州之地的赋税要优先拿来供养这些大头兵,土地也大量被武夫占有。但你要说他们有多么坏,那也不见得。 至少,魏博百姓的生活还是过得去的,黄巢、秦宗权之乱时,也没敢打过黄河,找魏博的麻烦。而且,他们还在战乱时收拢了不少河南百姓,保存了元气。 魏博六州的人口,甚至早就超过了天宝年间。杂七杂八的兵力加起来,最多时曾有十万之众,平均每六户人家就有一人当兵。如果算上早些年曾有子弟从军的家庭,魏博的土地竟然也比较平均,没有出现大规模的兼并情况,也是乱世中的一番奇景。 土地没有大量兼并,财政自收自支,养了大量装备精良的武人。偶尔出兵帮朝廷平叛,每年象征性上供一些财货,遇到朝廷困难时,还有大笔捐赠。 魏博镇,真没有太过对不起朝廷。跋扈是真的,但自从田承嗣、田悦这种刺头死后,魏博六州对外扩张的野心逐渐消磨,已经渐渐变得“无害化”了。 他们就是一帮奉行“武装中立”的守户犬罢了! 将魏博六州看做自己的地盘,护食得很,只要没人觊觎这些,一般而言还是很好说话的,甚至愿意花钱买平安。 百姓、土地,都是魏博武人眼里的财产,是供养他们的土壤。因此,他们分外瞧不起朱全忠自掘黄河,淹没大量农田、城池,让百姓流离失所,乃至葬身鱼腹的事情。 “阿爷,滑州今年的收成怕是难了。三十多万百姓,不但没法收税,还得出钱养着。这个样子,还怎么与邵树德争锋?”罗绍威迎风而立,看着滚滚东去的河水,说道:“六月就夏收了。阿爷说夏收后给全忠多送五十万斛粮,还要送么?” “莫犯糊涂!”罗弘信斥道:“全忠越是困难,越要支持,万不能落井下石。宣武势弱,对我等并不完全是好事。当年梁军北上,六州武人,接连溃败。夏人能杀得梁人丢盔弃甲,若大举攻来,可挡得住?” “阿爷!”罗绍威有些不服气了,道:“当年诸军不齐心,也确实有些不成器。然经过这些年的整顿,成效显著。上次晋人攻来,虽然还是吃了败仗,但打得没那么难看了。此番李罕之攻来,李公佺就打得不错,没吃多大亏。再整顿个两三年,让军士们多历战事,谁敢轻言欺负魏博?” 罗弘信瞪了他一眼,道:“让你整顿部伍,几年,你整顿了个什么劲?李公佺勇悍敢战、史仁遇深得军心,你在做什么?吟诗作画?” 罗绍威面有惭色。 说起来也奇怪,很多赫赫有名、心狠手辣的军头第二代继承人,都喜好儒学。 谢彦章只要不打仗,就穿儒生袍服,与他们聚在一起,作诗写文章。 赵匡凝是著名的藏书家,字写得不错。 王师范这人不说了,读书都要读傻了的感觉。 罗绍威呢?同样喜爱儒术,“工笔札,晓音律”,“好招延文士,聚书万卷,开学馆,置书楼,每歌酒宴会,与宾佐赋诗,颇有情致”。 当然,不是说他们就是文人,事实上他们也上过阵,砍过人,从小骑马射箭,十八般兵器都耍得起来,武人该有的技能都会,就是不太纯粹,不够狠。若在太平时节,他们或许能够在边塞从军,上阵杀敌,闲暇之余,再写一些边塞诗。如果战功很大的话,入朝当宰相也不是不可能。 但如今这个世道,文武雙全固然好,但你一定要有所侧重,即偏向武。闲暇时间与文人混在一起,关键时刻,武夫认识你吗?有人造反的话,毛锥子能帮你挡刀吗? “儿一直在操练军士。如今全镇上下皆知,若让夏人控制魏州,则大事休矣,故操练之时,大伙还是卖力气的。”罗绍威说道。 羅弘信怒气稍解。 “王镕使者回去了么?”罗弘信问道。 “已经回了。”罗绍威答道:“那使者还挺张狂,竟然拿李克用来威胁咱们。” 罗弘信叹了口气,道:“他们也是没办法。” 王镕遣人至魏州,邀请魏镇一起出兵,攻李克用和王郜,并明言义昌军节度使卢彦威也支持他们。三家合力,将志在吞并河北的晋人打回去。 但罗弘信怀疑卢彦威根本就出工不出力,拒绝了。 使者有些着急,又提到高思继兄弟跑到草原上,说以利害,黑车子室韦、西奚诸部一些酋豪支持他们,准备联络契丹人,发“五十万骑”,一起南下,先迫降刘仁恭,再攻幽州。 镇冀、魏博、沧景三镇联兵“三十万”,可分头北进。 如此“八十万大军”压过去,李克用立成齑粉。 罗弘信还是拒绝了,因为他觉得使者太过浮夸,不靠谱。 使者被三番五次拒绝,顿时恼羞成怒,叫嚣着他们马上投靠李克用,河东、幽州、易定、成德四镇联兵,先打卢彦威,再攻魏博,看你们怎么办! 罗弘信思考了整整一天,最后还是授意儿子出面,将王镕的使者礼送出境了。 魏博现在一脑门子官司,哪有空掺和北边的事情! “夏人、梁人、晋人、燕人、赵人战作一团,八方风雨,晦暗如涩。咱们这艘船,可得在这滔天大浪中把稳了。”羅弘信说道:“先帮朱全忠渡过眼前难关,别的事以后再说。李克用还在攻莫州,看到单可及全家就戮的下场,焉能不死战?幽州战事,我看一时半会还結束不了,王镕暂时还不至于降晋。得过且过,走一步看一步,说起来难听,有时候却也只能这么做。” 第六十五章 他真会篡位? 李克用策马归来,将横掼于马背上的生口扔在地上,道:“拉下去拷讯。” 亲兵得令,像拖死狗一样将人拖了下去。 对莫县的围攻,已经进入到了关键时刻。 晋兵、燕兵、胡兵,什么人都有,各路人马聚于城下,蚁附、穴地、诱降,几乎什么招数都用了。 效果当然是有的,也杀伤了大量守军。越城而出投降的人也不少,但若要真正攻克,却还需要不短的时间。 他这次是发狠了,一定要平定幽州局势,将所有潜在叛乱分子一扫而空,省得以后再反复劳神,关键时刻后院起火,影响大局。 “夫君,都是四镇之主了,怎地还轻身冒险?”刘氏迎上前去,有些嗔怪地说道。 李克用有些烦躁,道:“战阵之上,何人能伤我?” 刘氏抿嘴一笑,让开这个话题不答。她对自家夫君的脾气太了解了,转而说道:“高思继勾连契丹,刘仁恭屡次求援,夫君真的不管了?” 李克用一怔,道:“待我破了卢文进再说。契丹不成气候,也就只能剽掠一番罢了。疥癣之疾!” 刘氏挽着李克用的手,进了大帐,亲兵们早就见怪不怪了,王妃屡出奇计,足智多谋。大王出征,是必定要带在身边的。 “然契丹诸部屡攻奚人,战事越来越频繁,斩获甚大。夫君既领幽州,可不能掉以轻心。若让契丹人攻灭奚、室韦诸部,怕要势大难制。”刘氏说道:“刘仁恭禀报,契丹有骁将耶律亿,智勇而善射,屡破敌军,功勋卓著,崛起的势头非常明显” 刘氏说着说着便停下了,因为她注意到了李克用不以为然的神色。 反正该说已经说了,她知道夫君其实很聪明,已经听进去了这些。但如果继续喋喋不休,只会产生反作用,还不如点到即止。 “每到乱世,无论中原还是草原,便总有雄才大略之人横空出世。”李克用道:“阿保机才几岁?等他当上八部夷离堇再说。” 李克用征战多年,当然知道一个势力的开创者的能力有多么强。若耶律亿能证明自己,一统八部契丹,征服奚、室韦、渤海等地,那么还值得重视一下。现在么,还差得远呢,充其量只是草寇罢了。 “还有什么消息?”李克用卸下甲胄,坐到了胡床上,问道。 刘氏转到他身后,轻柔地替他捏着肩膀,道:“夏兵在汝州又胜了一阵,听闻丁会丢盔弃甲,一路溃逃到了许州。” “许州”李克用闭上眼睛,低声默念。 “还有,朱全忠在滑州掘河,滋害千里。”刘氏又道:“消息甚至传到了魏、兖、青等镇,全忠大窘,正在抓‘造谣’的人呢。” “他也就这点能耐了。”李克用冷笑一声,同时也有些心惊。 梁兵好不好打,他最有发言权。双方摆开阵势,谁也别欺负谁,就来一场男人间的光明正大的战斗,他也没把握赢。邵树德是怎么做到的? 他不觉得夏兵就比梁兵、晋兵厉害到哪里去,这是怎么赢的?怕是投机取巧吧? “夫君”刘氏顿了一顿,道:“河南之局,已是十分危险,该引起重视了。” 李克用睁开眼睛,脸上的神色多有变化。 “夫人先前劝我先图河北,现在又改变主意了?”李克用问道。 “夫君,此一时彼一时。若小叔攻灭朱全忠,夫君单凭河东、大同、昭义、幽州、易定五镇可能抗衡?”刘氏叹了口气,说道:“若能再攻取沧景、镇冀、魏博,或还能相抗,可一个幽州就这么难了” “攻灭沧景卢彦威并不难。”李克用说道:“这是块肥肉,还不能打,取之易也。” “夫君万不可大意。”刘氏说道:“河北没有好打的藩镇。” 李克用有心反驳,却又没有底气。 河北割据多年,早就自成一体,确实不是那么好打的。若迁延日久还无成效,邵树德怕是已入汴州。 “那要怎么做?”李克用感觉有点压不住火了。 最近他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传得有鼻子有眼,都说邵树德在攻灭朱全忠之后,就要回长安篡位称帝。 李克用不太想相信,但又觉得传言十分真实。而他的好义弟的志向,这么多年也早就看清楚了,就不是个忠臣!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与朱全忠无异。 “平灭卢文进之后,大军班师,夫君不妨等等看,别急着出兵沧景。”刘氏说道:“小叔在下半年,很可能要继续攻朱全忠。” 李克用霍然起身,在帐内走来走去。 刘氏担忧地看着他。从代北一路走来,同甘苦共患难,眼下好不容易看到点希望,她是真不忍心看到夫君为这些事烦难。 “邵树德真要篡位?”李克用突然问道。 刘氏默然。这事怎么回答呢?她知道夫君其实真没有太大的野心,走到今天这一步,与其说是主动,不如说是各种阴差阳错,以及众人明里暗里推动。 但夫君到了这个年纪,与年轻那会却也不一样了,有些事情不再那么绝对,毕竟人是会变的,尤其年事渐长的时候。 “以今观之,十有八九。”刘氏说道。 “我明白了。”李克用点了点头,道:“先打下莫州再说。卢文进这厮,我定饶不了他。” 朱全忠非常恼火。 他不是个宽宥的性子,发火了往往就要有人倒霉,而且是倒血霉。 胡真全家已经就诛。 蒋玄晖亲自带人动的手,连同仆婢在内,百余口人,一夕问斩,弃尸于乱葬岗之中。 本来还想杀了张归霸长子张汉鼎,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胡真这厮最可恶,当以霹雳手段,震慑蠢蠢欲动之辈。 “大事就坏在这些贪生怕死之辈身上。”朱全忠冷哼一声,犹自不是很解气。 张惠牵着女儿坐在一旁,暗暗叹气。 胡真也是元从老人了,早些年也敢打敢拼,立下了许多功劳。尤其是与朱珍一起出兵,雪夜突袭滑州,抢在朱瑄之前拿下了这个重镇。 那个时候得一镇,可比现在得一镇关键多了。这样的老人,不能一起走到最后,还闹成如今这个模样,实在让人惋惜。 是的,张惠不赞成诛戮胡真全家,真的没必要。只会让老人离心离德,让新人惶恐不安。但这类事情,她以前劝得动,现在却劝不动了。 原因是什么她很清楚,但没法说出口,怕让自家夫君更加难堪。 “说我掘河之事,胡真定然有份。这贼子,以前没看出他对我这么恨之入骨。”朱全忠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怒道:“坏我名声,离我军心,狠毒若此,不杀不足以出这口恶气。” “夫君”张惠牵着女儿的手,欲言又止。 “不用多说了。”朱全忠一摆手,道:“其他事情,我都依你。但此事断无转圜余地,我意已决,过两日便遣人过河,与罗弘信定下。” 张惠幽幽叹了口气,轻轻颔首。 已经七岁的女儿看着母亲,似懂非懂。 朱全忠似也有些不忍,又道:“还有好几年时间呢,如今只是定下此事罢了。” 他最近也没闲着。 除了赈济滑州灾民外,还做成了一件大事,那就是与杨行密结为儿女亲家。 已经九岁的三子朱友贞,娶杨行密长女、七岁的杨氏。因为年纪都还小,暂时不会成婚,但事情已经確定下来了。毫无疑问,这在某种程度上加深了双方的关系,对各自也有好处。 杨行密趁虚袭占濠、泗、楚三州的事情就此揭过,淮军得以整备兵马,全力攻寿、安等州,剪除邵贼在淮南的羽翼。 朱全忠也有了一个名义上守望互助的盟友,关键时刻甚至可能得到淮南的资粮,帮助他继續打下去,对抗邵贼。 他相信杨行密不是那种短视之辈。在邵贼攻占汝州,将南北两个战场贯通之后,他会面临很沉重的军事压力。双方互相背靠背,抱团取暖很正常。 另外,朱全忠也打算把长女嫁出去,而结亲对象则是魏博节度使羅弘信的长孙罗廷规。 魏博的重要性,如今怎么拔高也不为过。 朱全忠与罗弘信的关系很好,平时对罗弘信也挺客气。上次李克用大举攻来,还是梁军北上,帮助魏人击退敌军的。罗弘信对此也很感激,两镇的关系非常稳固。 但朱全忠现在怀疑罗弘信要投向邵树德。 仔細想想好像不太可能,但朱全忠承受不起任何风险。在深思熟虑之后,他决定嫁女儿,并大力支持罗氏永镇魏州。 王妃张惠本来是反对这事的,因为她不想让女儿远嫁。但最终还是同意了,因为她知道丈夫的难处。在他们这种家庭,儿女的婚姻本来就无法自主,一切都是政治。 魏博、宣武、淮南三镇,土地相连,若能团结在一起,同舟共济,实力已不比邵树德差了,或能扭转目前不利的局面。 张惠的要求其实不高。她只想这么安稳富贵地生活下去,但在这个烽火连天的岁月之中,在邵树德咄咄逼人的攻势之下,一切都显得那么虚无。 若汴州城破,她自问没勇气自杀。落入邵树德手中的下场,不问可知。每每想起,夙夜忧叹。 希望结好魏博、淮南之后,能稳住局面吧。 第六十六章 归家叙话 ??????????????? 露擄瓜??导设傍?壤酬秘奇辞傍??顺壤?康?攻宋?宣?壤?压虹叼。辣泰联酬压隔工垒瓜?限婆瑞?婆乃座?限婆皮紫农?宋巡猾由榆风?壤?雹敌伪旷宋沿浊烘未?压踏宣。 偏鼻诉俐宋贤壤轨季涂卫陆踏暑英壤糟现愧宋贤壤压程毒筝案。??宋陆秘?过哗伪?擄擄宣壤窄效?暑概?。 傍?继干宋材继卸锅壤哀?秘晕烟??壤现兼涛秘傍干剩??宋。华宋否柔?往敌渡?持疯壤辣泰座攻?暑皮虹船壤四敌除艹。姜施哀华否柔现钥压??壤?寻?躬??擄虜敌华?顿现朱壤?藏傍干总了英。 乱际讲否压锄属英。采邵贺趁骑诞键际路虜讲否肯县?掩仁每乱废笛贞昂?贤??剩土壤声?婆裙潮婆?惭垒否馒亦绕铸岁供炎?干壤交?联旺?贤。妨陇垒沉酋径壤丰唤蜻蜓嵬?偶昂岁壤性敞胃?块暑剩土昂岁诞卒??壤????贤壤陆洲裕贤骡浪剩。采 诱棍否亿碎碌欺推宋雀暑弯沉壤?薯铸?竟。往腹壤限磁汝敞筝?壤棒否?薯区干现很果?竟。?推充?贤忌土字际讲否壤??宋需岂现很虹爐爐亭者侧?壤未沉节泰涛定?肯衙刺狮敞饶弯复千?否壤队通案势泰铸很昂?。 ??<31>???????? ?崖蘆盧序??拐序??众扯劝???愧??变甲壤扛水乱诞?崖育轿防采壤兑汽势迹序?轿防壤斑?斑躬扯 狮敞尘裂壤现劈贤青??率殺宣傍?。 瓜??导设傍?壤酬秘奇辞傍??顺壤?康?攻宋?宣?壤?压虹叼。辣泰联酬压隔工垒瓜?限婆瑞?婆乃座?限婆皮紫农?宋巡猾由榆风?壤?雹敌伪旷宋沿浊烘櫓盧未?压踏宣。 偏鼻诉俐宋贤壤轨季涂卫陆踏暑英壤糟现愧宋贤壤压程率沈毒筝案。??宋陆秘?过哗伪?宣壤窄效?暑概?。 傍?盧櫓继干宋材继卸锅壤哀?秘晕烟??壤现兼涛秘傍干剩??宋。华宋否柔?往敌渡?持疯壤辣泰座攻?暑皮虹船壤四敌除艹。姜施哀华否柔现钥压??壤?寻?躬??敌华?顿现朱壤?藏傍干总了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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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阳浮桥多有损坏,目前正在紧急修缮。这意味着屯于汝州的洛阳行营兵马的主要后勤补给线将中断更长时间,目前他们只能靠洪水之前抢运的物资顶着。同时陕西镇的陆路运输通道再度开启,花费大的代价走崤函谷道运粮。 为了减少前线大军消耗,前期攻城时损失较大的顺义军已经撤了回来,开往陕县整补。 护国军节度使王瑶带出来的七千兵也开始撤退,取代他们的是另外一万护国军将士,由河中马步都虞候封藏之统率,目前刚刚出发。 玉门军的家属已经抵达河阳,开始分配田地,营建庐舍。这支部队还剩三千余人,邵树德思考着是不是将他们与其他部伍合并,但暂时还没下定决心。 河南府司录参军段凝“秘密举报”,州将马嗣勋与节度使高仁厚过从甚密。邵树德一笑置之,但也对段凝、马嗣勋留下了印象。想了想后,调马嗣勋到黑矟军担任都虞候,天雄军将校何檠调入东都镇,执掌四千多州兵。 段凝这货,私下里检举同僚,邵树德对他的品行已有所了解,但这种人还真是一个上位者必不可少的,姑且用着吧。 宋乐来信,河阳马上夏收,说了一堆喜事,让邵树德眉开眼笑,最后又要粮要牲畜。 “唉!”邵树德挥手招来了尚服裴氏,让她帮着按压一下,解解乏。 赵光逢去长安了,邵树德也被迫接手了部分政务,处理起来很是头大。 他不知道明清那些皇帝,怎么能那么勤劳的,天天批阅奏折到深夜。雍正的勤劳程度令人发指,天天收一堆“垃圾邮件”,还有闲心一封封回复,每天就睡那么点时间。 还是北朝以来的皇帝过得爽!基本没啥事做,把着军权就好了,让宰相放心处理。如果对宰相不满意的话,直接换人。 当然,北朝以来,政局也是不够稳定的,宫廷政变太多,这可能就是坏处了。 喝完一壶茶后,邵树德调戏了一下略显稚嫩的韦氏,精神大为放松。 韦氏是尚寝,工作认真负责,经常亲自铺设帷席,夜深时掌烛火,很晚才休息。有时候还要加班,比如昨晚,想要退走时直接被邵树德捞到了床上,今早她就夹着腿走路了。 离开清凉殿之后,直接去了演武场,大郎嗣武、二郎承节、三郎勉仁、四郎观诚正在习武。武师尽职尽责地教导着,孩儿们也学得很认真。 邵树德让人搬来交椅,坐着看了一会。 其实军中有不少将校甚至老兵的本领并不差。演武场里的这些个武师,与他们面对面搏杀,还真不一定能赢。 但邵树德嫌弃军中那些人都是野路子,动作不够规范,甚至有些完全是错误的动作。 武师不一定打得过这些血火中淬炼出来的老兵,但他们对技巧的理解是大师级的。一个简单的劈刺动作,如何更规范地发力,更有效率地打击敌人,都讲得头头是道,当教谕是合格的,虽然他们不一定能成为战场上所向披靡的猛将。 邵树德等了半个多时辰,授课告一段落,武师们纷纷过来行礼。邵树德起身回礼,让尚功萧氏一人赏五匹绢,武师们纷纷告谢,退往一旁休息。 邵树德又坐了回去,四个儿子一一上前行礼。不一会儿,在隔壁上完课的二女邵沐也过来行礼。 邵树德心情舒爽,儿女们围绕在身边,人生至此,已经很完美了。 “大郎你今年十三岁了,个头长这么高,魁梧雄壮,可敢跟为父上阵厮杀?”邵树德问道。 虫娘坐在他右手边,看着弟弟们掩嘴直笑,眼睛都弯成了月牙,有她娘亲当年的影子了。 “父亲有命,儿自当遵从。”邵嗣武回道。 “阿爷,儿听闻朱友裕十四五岁便在城外射死城头上辱骂官军的贼人,儿也愿上阵厮杀,须不能被人比了下去。”邵承节也上前说道。 勉仁、观诚一个九岁、一个八岁,年纪还小,见两位兄长争着要上阵厮杀,觉得好玩,也上前请缨。 虫娘看着好笑,拿扇子拍了拍三郎、四郎的脑袋,道:“你们二人,连槊都舞不动,也敢上阵?” 邵树德止住了女儿的笑闹,看着大郎和二郎,道:“等过了重阳,你们是该出去历练历练了。” 邵氏人丁单薄,若儿子们迅速成长起来,且有一定才能,可堪任用的话,他不介意给他们加加担子。 李克用很骄傲地说他家几代人兄友弟恭,这倒不是吹牛,确有其事,这就让人羡慕了。 大家都知道让亲族、儿子来分掌权力,乃至出镇外地有风险,一个不好父子相残、兄弟成仇,但为什么还纷纷这么做呢?因为在这个人心丧乱、下克上堪称史上最多的年代,亲族总比外人可靠。 若亲儿子成器,像濮州、郓州之类的好地方,邵树德又怎么可能愿意给假子呢? “灵州黑矟军已组建完毕。”邵树德突然说道:“符彦超!” “末将在!”今年不过十七岁的符彦超立刻上前,行礼道。 “过阵子你就先回灵州吧。”邵树德说道。 符彦超一惊。 “哈哈,我话没说清楚。”邵树德很快注意到了少年郎的神色,笑着解释道:“大郎随你一起回去,带五百人。下半年我要组建阴山行营,征讨鞑靼、回鹘。大郎会在行营中挂个职,跟着一起出征。你带人护着,别出事。” “末将遵命。”符彦超应道。 他也是弓马娴熟的好儿郎,对马上杀敌非常感兴趣。长期在邵树德身边当护卫头子,固然够亲近了,但却没什么出战的机会。不过这次不护卫夏王了,改为护卫夏王长子,也不知道该哭还是笑。 “阿爷,儿这次出征,定然好好学习,多多请教,不坠邵氏威名。”邵嗣武也上前,神色沉稳地说道。 “好!”邵树德点了点头,道:“玉不琢不成器,也别怪为父心狠。咱们武人,富贵取自马上,这一条须记牢了。诗书文章,固然要学,但武勇一定不能落下。如今这个世道,不能上马杀敌,下马抚民的,那还不如去当田舍夫。” “儿记住了。”邵嗣武应道。 “李忠。”邵树德又喊了一声。 亲兵都都指挥使李忠立刻上前。 “符家大郎走后,我会下令野利、没藏、嵬才三部各献百名勇士,侍卫亲军拓跋部、洪源谷部各挑百名勇士入亲兵都,补完编制。你的副手,我调野利克成过来,你多带带他。” “遵命。”李忠应道。 野利克成那人,李忠也见过,今年应只有十六岁,但从小习武,身材健硕,已然能披甲射箭、搏杀。李忠自忖两人比试的话,还真不一定打得过那小子,有些汗颜。 听闻野利氏族长野利经臣大病一场后,已经回家静养,不再掺和公事了。部落之事,已明确由长子、铁林军副使野利遇略继承,而野利克成又是野利遇略的长子,今后定然也是要继承横山野利氏的偌大家业的。 这个人,可以多接触接触。李忠就像他爹一样,已经开始了盘算。 邵树德说完之后,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二女儿,虫娘别过头去,不敢看他。 “二郎过来。”邵树德又道。 “父亲。”邵承节大步上前。 “你虽是嫡长子,征战之事也别想着能躲过去。”邵树德开玩笑道。 “阿爷。”邵承节兴奋地抬起头,道:“让野利克成陪我上阵厮杀吧,我一箭射死朱友裕,将他首级献给阿爷。” “乱来!”邵树德大笑道:“你就待在为父身边,多学多看多问,过阵子随我去洛阳。” “是。”邵承节有些勉强地应了一声。 待退到一旁后,压低声音向虫娘说道:“老头子妨我上阵戏耍。” 虫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嘀嘀咕咕什么呢?”邵树德不满地说道:“李克用长子李落落,十三岁就跟着上阵了。次子李存勖,晓音律,善骑射,五岁便饮酒,今年方十二岁,便已献计大破单可及、卢文进。吾儿当自勉,学习他人长处,万不可自衿。” “儿知道了。”大郎、二郎一起应道。 虫娘坐在胡床上,小腿晃来晃去,裙摆跟着起起落落。邵树德瞪了她一眼,虫娘立刻恢复了淑女仪态,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三郎、四郎。”邵树德又道。 勉仁、观诚上前行礼。 “继续留在龙池宫习文练武。摩尼法师去了洛阳,尔等功课不能松懈。”邵树德说道。 摩尼法师多才多艺,被邵树德支使到了洛阳测量宫殿基址,过阵子就回来。 “谨遵父命。”俩小儿一齐应道。 邵树德满意地点了点头。 七个儿子,若都能长成,且有才具的话,现在就可以帮老父亲了。可惜啊,还得慢慢等。 邵氏人丁单薄,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儿子们身上了。在他们长成之前,还得老父继续支撑着。 谈一谈李克用亲儿子的问题 新旧五代史写的李存勖是长子,这是有点问题的,那么李克用到底有几个亲生儿子。 (1)李落落,梁人一方记载过,俘虏后交给魏博,由罗氏杀之。晋人一方也有记载,可互相印证。 “落落”这个名字,不知道是小名还是蕃名,姑且认为是大名吧,因为史料确实太少了。 (2)李廷鸾到底是不是李克用二儿子? 只有梁纪记载过,缺乏印证。五代史修撰时特地提出来了,但没有采纳,不认为是李克用亲儿子。 (3)李克用多少个亲儿子? 李克用墓志铭中载有(括号内为小名或蕃名):存贵(黠戛)、存顺(索葛)、存美(顺师)、存矩(迭子)、存范(丑汉)、存霸(端端)、存规(欢郎)、存璲(喜郎)、善意、大馥、重喜、小馥、住住、神奴、常住、骨骨、乔八、小端、小惠、延受、小住、小宝 考虑到墓志是李克用死后修的,有没有可能是李存勖及其叔叔隐瞒了他两位兄长的存在呢? 有可能。 李存勖字亚子,考虑到墓志铭上他给儿子取名的水平,这个亚子是不是有别的意味? 本书采信李落落是李克用长子、李存勖是二子的说法。李廷鸾,我不认为是亲子。 (4)李存贞,到底是亲子还是义子,完全无法确定,本书回避李存贞这个人。 第六十八章 人心向背 晋绛诸县已经开始了夏收。 随着各军家属不断迁移,曾经被李罕之祸害了一半以上人口的晋绛二州慢慢恢复了生机。城乡之间人烟稠密,农田播种面积大增,各色商品不断流入,商业也异常繁荣,甚至超过了隔壁的河中府,俨然已是附近第一大繁华地带。 稍稍令人感到有些泄气的是,军士家属多选择住在城墙附近,即便给他们分了地,愿意种的还是少,除非家里孩子多,且成年了。 安邑县是天雄军家属安置地。一万多户人家,几乎全在县城及龙池宫附近安家,以至于都形成了个大型聚居区和商业区了。 至于乡下的土地,少有人自己耕种,能租给别人的就租给别人,不能的就随意种点高产牧草,然后饲养牲畜,多少是点进项,毕竟完全荒废太可惜了。 军士家人居住的房屋也没多考究,花费不大。看样子,竟然是做好了再度迁移的准备。 一个广泛流传的谣言是,夏王早晚要废帝自立,到时候还要搬家,没必要弄太好。 搬了新家以后,安邑的土地卖掉,房子能卖就卖,不能卖就扔了。到时候夏王还会给大伙重新分地,又是一笔进项。 赵成的商队从河阳回来了,带了一些当地打制的铁器。 修武县的矿场、工坊规模持续稳定运转。质量较好的铁用来制作兵器、铠甲,差一点的打制农具。 农具统一由河阳幕府采购,然后租给民人,就如同那些牲畜一样。采购的钱来自绛州钱监,每年拨数千缗新铸铜钱用来采购十万件各式各样的农具,无论是官办作院还是私人作坊,都赚得盆满钵满。 赵成能从修武拉许多铁质农具走,不仅仅是因为关系,事实上他已经在修武县投资兴办了一间小作坊,专门做农具。 河阳幕府当然不愿意看到铁质农具从本地流出,但他们也不太好阻拦赵成这种有根脚的商人,另外赵氏商行也在从外地贩运牲畜到河阳,更不好翻脸了。最后也只能作罢,让他拉到了晋绛。 “修武铁器怎地如此价廉?” “听闻是用石炭炼铁。” “夏王不称石炭,唤煤。” “你管我怎么说?石炭炼铁不是薄脆易折么?这铁器还可以啊。” “定是修武煤有点门道,不太一样。” “管他呢,我全买了。” 只一个下午,赵成拉过来的铁器就在安邑坊市内售卖一空。他到清算行衙门那边换了几张银元票,然后就离开了。 华灯初上时分,龙池宫附近的大街小巷已经极为热闹。 因为没有城墙,自然也不存在宵禁。居住在这里的不是王府、幕府官将,就是军士家属,他们完全有钱消费,即便是入夜之后,酒肆之类的地方依然客满为患。 驿站同样是一个非常热闹的地方,赵成闲极无聊,与住在这里的商人士子在院中饮茶。 一开始大伙聊的都是今年雨水、收成之类的事情,后来转向了生意经,谈到了夏王每至一地,当地的牲畜数量定然会逐年增加,到最后饲养牲畜居然变成了与种植粟麦平等的农业活动,因此牲畜买卖一年比一年火爆。 有人听了半天,实在忍不下去了,插言道:“诸君可知越州董昌称帝了?” 场中为之一静。 赵成瞄了一眼,发现是个年轻的游学士子,听口音应是关中的,颇为亲切,顿时心中有数了。 “董昌跳梁小丑,不知死活,有什么好说的?”有人嗤笑道:“他才多大点地盘,有几个兵?” “确实。”年轻士子点了点头,说道:“但如今有个人的地盘、兵马远甚董昌,他会不会称帝?” 院中更没人说话了,这厮是激于义愤,还是喝茶喝醉了? 赵成咳嗽了一下,道:“如今这天下,纷乱不休,河陇、关中、关北、金商安定多少年了?李家天子不能体恤良民,难道还能拦着别人来护佑百姓?在座多有商徒贾客,这些年买卖做得都很不错吧?” “确实不错。在坊市里关个几天,大伙集中把买卖做完,各自回家。夏王弄了个银元出来,要我说,咱们商徒就该给他立生祠。”有人说道。 嗯,话有些肉麻,但意思大伙都明了,并且深有体会。 博览会期间,关起门来集中交易,用虚拟的标准银元记账,他们交易方便,官府收税也方便,大家都免去了很多麻烦。 很多以前没做成的生意,现在也做成了,大伙的生意规模普遍有所扩大。 更别说,还打通了与西域的丝路贸易,获益者众多。 “该给夏王立生祠。”一带着浓厚川音、胡商模样的贾客说道:“去岁我在安邑坊市卖了批香药,结余银元若干,取票而走。今岁持票进市,还可以用,夏王这信誉,没的说。” “若夏王称帝,我支持。”有人放下茶碗,毫不犹豫地说道。 “我也支持,这天下该变一变了。”又有人说道。 年轻士子目瞪口呆。 他挑起话头,只不过想发发牢骚,博取别人的附和与支持。但事情的发展出乎他的意料,商徒怎么这么不要脸,居然支持改朝换代?还要给夏王立生祠?当成你们商家的祖师爷之一供奉了是吧? “你们你们”年轻士子结结巴巴,道:“大唐享祚二百余年,人心所向。” 他这话一出,商人们都笑了。 他们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很多人是武装行商,敢打敢拼,对天下的局势有一个较为全面的认识。如今的大唐,不是夏王称圣,就是梁王称帝,或者多人各帝一方,称孤道寡,不会有别的结局了。 唐室,人心当然还有,但也只是习惯罢了。比如人们习惯去长安考学,习惯将重要案卷送到长安刑部,习惯送乐人工匠去京中值役,习惯上供 但这些事也都在慢慢发生改变。 这天下,和十几年前已经大不一样了。十几年后,肯定和如今也大不一样,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 赵成没有笑,而是密切观察,默默思考。 如果夏王称帝,就关西的商人阶层而言,应该不会有什么反对情绪。他们有钱,有人脉,有见识,有私兵,力量还是不容小觑的。 经营关西这么多年,商人大受其利,夏王终于得到回报了,可喜可贺。 第二日,赵成被召入了龙池宫。 女史赵姝将他引了进去,然后便退下了。 赵成客气地行礼作别。 赵姝是赵俭的孙女,之前在郡王府当侍女,如今当了龙池宫女史,在尚宫封大娘手下做事。严格来说,赵俭与秦州赵氏只能说有渊源,真谈不上是亲戚。 但正所谓富在深山有人知,天水赵家发达了,各地赵氏分支都来攀附,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赵光逢家在京兆府好几代人了,与秦州赵氏基本断了联系。当初上位,还不是靠了“赵贵妃”的提携,大家叙一叙辈分,都是亲戚,你好我好大家好。 “来啦?”会面的地点是演武场,邵树德赤着上身,刚刚锤炼完武艺,见赵成进来,也不急着更衣,随口问道。 这是把你当自己人了,赵成当然明白,快步上前行礼。 “坐下吧。”邵树德说道。 尚服裴氏仔细地替邵树德擦拭汗珠,女史站在一旁,不敢帮忙。 “陈许赵氏,可否与他们攀攀亲戚?”邵树德问道。 裴氏这娘们太懂了,太会了,她干活的时候往往把白皙幽深的胸口露出来,带着点若有若无的喘息,手法与其说是擦拭,不如说是调情。 这女人!侍奉没几年,已经先后生下两个孩子了,照这样子,第三个也不远了。 “大王,陈许赵氏是在秦州陷蕃那会出走的。大中年间收复秦州后,赵犨之父赵叔文曾遣人回过一趟秦州,叙了叙宗谊,随后又断了联系。”赵成答道:“陈许赵氏以军功发迹,赵犨曾祖赵宾当上了忠武军衙将,其子赵英奇、孙赵叔文、曾孙赵犨三兄弟,世为陈许将校。某查过天水老宅族谱,没有录入陈许赵氏这一支,也不知百余年前是怎么回事。” “有心了。”邵树德赞道。 陈许赵氏、京兆赵氏、邠州赵氏,没有列上去很正常。都分家过了,谁也不认识谁,若不是顾念祖宗,赵犨之父赵叔文都未必会回秦州看看。 “秘密遣人去许州,拉一拉关系。”邵树德说道:“一笔写不出两个赵,都是天水老祖宗的后人嘛,分家过才百余年,叙一叙宗谊,列一列族谱,都是一家人。可懂?” “明白。”赵成躬身应道。 “赵珝若能投我,赵氏仍任许州忠武军节度使。”邵树德许诺道:“说话算话。” “忠武悍卒,与蔡贼相持多年,天下闻名。若能助我攻灭全忠,还有更大的富贵。”邵树德又道:“事情做得机密些。我估计现在许州不好进,你们想想办法,我会让赵光逢协助你的。” “遵命。”赵成应道:“全忠掘河,仿如掘墓,有识之士无不唾骂耻笑。便是心向全忠之人,也扼腕叹息,引为失策。如此人心向背之下,赵珝自当做出选择。” 邵树德笑了,道:“人心向背,确实有用。不过,若不是将士们奋勇作战,将梁军打得丢盔弃甲,这人心也就那么回事。好好做吧,赵氏的富贵,少不了的。” 第六十九章 献计 第715章献计青山遥望,雾气氤氲。 河畔的农田里,农人们挽起镰刀,奋力割麦。 从关北迁来的军士家属,极大改变了晋绛的社会风气乃至生产生活习惯。 他们带来了大量的牲畜,主要是肉牛、奶牛、绵羊,甚至还能养得起马。 他们并不把所有地都种满粟麦,相反每年都有一大堆的休耕地。 休耕地种各种牧草和豆子,勤快点的人家把牧草割回家喂养牲畜,懒一点的直接在耕地旁建牲畜栏,放牛羊进地里吃那些高产牧草。 他们喝奶,吃乳酪、奶酥、奶渣、奶皮。 他们的宅园不种桑,不养蚕,他们种葡萄,做葡萄干,酿葡萄酒,用糟渣喂奶牛。 他们的奶牛产奶好多,多到让人惊讶。 他们居然吃牛肉,吃很多牛肉。 他们还是汉人吗?全新的高效农业生产模式,极大冲击了晋绛百姓的观念。 他们固然愚昧,固然不识字,一生中绝对没有远离过村庄,但不代表他们傻。 一桶又一桶的牛奶挤回家,做成酸浆、乳酪、奶酥、奶粉,孩子们吃了身体贼健壮,生病都少。 本地孩子全都围在外来孩子身边打转,期望他们手指缝里漏点奶渣之类出来,好让他们能够一饱口福。 本地男人看着人家地里割了一茬又一茬的苜蓿、驴喜豆等牧草,百思不得其解。这世上还有长得这么快、这么多的草?牛羊还这么喜欢吃?而且长这么多东西出来,地不瘦吗?很多晋绛本地人家想一年两熟,但不敢,因为地力会耗尽,两年三熟已是极限。 抢了人家的地和牲畜?这可都是武夫的家人,你想啥呢?那就只能虚心请教了。 本地女人看外来青壮男子的眼神也不对劲。家里生活这么宽裕,嫁过去绝对不愁吃穿用度,这不比守着家里那些地,一年到头土里刨食,还刨不到几个强?军士家属们则很骄傲。这都是夏王带来的好处,走到哪里都让他们高人一等,天底下还有比夏王更有本事的人吗?夏王可当圣人矣!邵圣正在“农家乐”。 今日带着四个儿子去乡下巡视,还体验了一把生活:割麦子!邵圣两世为人,两世都割过麦子,对土地有着很深沉的感情。 当然了,两世割麦子的场面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前世割的时候无人围观,大家都在闷头干活。偶尔有人直起身来捶捶腰,问问别人家的进度,然后继续干活,枯燥得很。 这一世割麦子的场面太宏大了。亲兵几乎站满了田埂,满脸横肉,挎刀持枪,虎视眈眈。也就这个年代媒体不发达,不然还得有一堆摄像师、记者啥的。 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出门,这会太阳慢慢升起,日头渐毒,满头大汗的邵圣便招呼儿子们撤了。 他走后,军属农场的佃户们涌了进来,继续未完成的工作。 “为父为何不在六月打仗?”树荫之下,宫官、女史们忙忙碌碌,有擦汗的,有摇扇子的,有煮茶的,有准备小食的,还有帮着按压捶腿的,邵树德泰然自若地享受着,向几个儿子解释道:“一者从正月到五月,各军足足打了四五个月,需要休整;二者不能耽误农时。兵法云‘慈不掌兵’,但我还是要说,如果可以,还是让土团乡夫们归家忙农活。农为百业之本,不可轻忽。” 邵树德这话说得悲天悯人,但他有一个残酷的事实没有对孩子们讲,那就是飞龙军左右两厢已经大举出动。 契苾璋率部出襄城,向东虚晃一枪之后,折而向南,过郾城,突进到陈、蔡之间。 梁汉颙率部出大野泽,在单、宋、曹交接处活动一番后,快速南下,突袭攻破砀山,逼近萧县。 其实吧,河南百姓现在也知道了。夏军不胡乱杀人,他们来了,也不用惊慌,该干啥干啥。但梁军官员们不能这么想啊,他们是有责任的,为了避免出事,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征集乡勇,固守城池、关隘及重要镇城。 毫无疑问,这会影响农业生产。 “大郎,今日回去后便和你阿娘告别,随金刀军一起北上灵夏,届时差不多可以看到关北秋收的场景。”邵树德说道:“地方不同,风物不同,粮食收获的时间也不一样,你也不是第一次见了,日后当谨记于心。” 河南、河北的传统农业生产模式,第一年春播粟,秋收之后播种麦子,第二年夏收之后再种一季短生长期的杂粮,此谓两年三熟也。不能多,不能少,多种了地力不够,产量下降,得不偿失,少种了自己吃亏。当然有些土壤肥沃的上田可以在一定时间内连续一年两熟,这就不能一概而论了。 关北就没这么好了。有些地方可以两年三熟,有些地方只能一年一熟。邵大郎去了丰、胜二州,自然会有所见识。 “儿已谨记于心。”邵嗣武今天一副农人打扮,身材魁梧,英气勃勃,双手布满老茧。别误会,这不是干农活导致的,而是常年习武留下的印记。 “二郎,国朝有两税,一曰夏税,一曰秋税,对应的便是夏收和秋收。夏收之后,会征夏税,会有很多新粮入库。今日你也向阿娘告别,明天随粮料使朱亮出发,有一批粟麦要运往洛阳,你跟着长长见识。”邵树德说道:“到洛阳后就不要回来了,等为父过去汇合。” “遵命。”邵承节应道。 “你外翁过阵子也会去洛阳,好好侍奉。”邵树德又道。 邵承节愕然,应道:“儿知道了。” 喝完一壶茶,吃了几块点心后,邵树德登上马车,浩浩荡荡地回了龙池宫。 回宫之后,在野利凌吉的房中歇息了会。 已年近三十的野利氏看到邵树德过来,先是惊愕,继而惊喜。 邵树德也有些愧疚,让女官把三女儿佛牙喊了过来,野利氏怀中抱着七郎慎立,一家人说说闲话,倒也其乐融融。 佛牙今年十一岁,大名邵醴,已经渐要脱去小女孩的青涩,向少女转变了。 邵树德与孩子们相处的时间比较少,仅有的工夫也花在儿子身上,佛牙微微有些拘谨。不过在熟悉了一会后,就直接坐到了父亲身边,巧笑嫣然。 羌女野利氏的性子没有太多改变,抱怨不少,但邵树德没有不耐烦,一直笑着。 佛牙又坐近了些,道:“阿爷,龙门有诸多佛寺,是不是凿了很多佛像?” “香山十寺,确实凿了不少。”邵树德说道。 “可否带女儿去看看?”佛牙眨巴着眼睛,问道。 “现在不行。”邵树德说道:“待清暑宫修好之后,阿爷带一家人过去住住,届时三娘可以看个够。或者,日后封你为伊阙公主,让那帮法师做你的食封。反正为父治下,僧众亦要课税。” 野利氏笑了起来,道:“大王莫要在儿女们面前胡说。” 邵树德见野利氏笑得动人,想起了当年在浴桶中强幸她的往事,心中蠢蠢欲动,不过尚仪杜氏很快在外面喊了:“大王,有军报。” “拿来。”邵树德无奈道。 野利氏看穿了他的小心思,也微微有些失望。 七郎又哭闹了起来,野利氏轻轻叹了口气,带着女儿到里间去了。 杜氏走了进来,将一份密封好的牒文递了过来。 邵树德拆开一看,立刻骂道:“卢文进这厮好不要脸,胆子好大,居然连李克用也敢降!” 听望司传回的军报,李克用围攻莫州月余,卢文进在城头喊话欲降,克用许之。 邵树德仔细回忆了一下,李克用好像没怎么杀过降,当年昭义节度使孟方立自杀后,军中推孟迁为节度留后,孟迁降后也没事,如今还在晋阳当个小官。 李克用的信誉竟然也不算太坏!只是,单可及都杀了,为何又纳降卢文进呢?莫不是攻城伤亡太大,受不了了?还是有别的原因?别是因为我吧?邵树德手指轻敲桌面,暗暗思索着该怎么给义兄再下点绊子。 王镕! 王镕的统战价值一下子大了起来。 还有罗弘信!河北都这个样子了,作为河北五大藩镇中实力最强者,魏博难道不该有点反应? 河北三镇大联合的愿景呢?都放弃了? “让裴尚服过来,我要写信。”邵树德吩咐道。 裴氏就在门外,闻言带着女史走了进来。 “秘书”杜氏铺开纸笔,亲自磨墨。 邵树德略微思索了下。他突然间发现,罗弘信的统战价值似乎比王镕还要大,毕竟魏博兵多粮多钱多。 该怎么拉拢魏博呢?罗弘信的诉求是什么?我能给什么?如果他不答应,那么该用什么反制措施或恐吓手段?如果这还吓不倒罗弘信父子,下一步该怎么做?罗弘信的统战价值确实大,但拉拢的可能性太低了。王镕相对小一些,但拉拢的可能性较高。 该怎么坚定王镕的抗李决心呢?这厮似乎很喜欢见风使舵,没有任何节操,滑头得很。 邵树德一边想一边写,写完之后,觉得有些不满意。 王镕现在应该还不会降,但若再被李克用暴打个一两回,就难说了,该怎么操作呢?“杜尚仪,你也看到军报了,你说该怎么给李克用添麻烦?”邵树德看向跪坐在他身侧的杜氏,问道。 杜氏欲言又止,这不合制。她若说了,让外间知晓,可是把陈诚、赵光逢等一干谋主都得罪了。 “说吧。”邵树德拍了拍她的翘臀,道。 “大王或可遣使联络契丹人。妾听闻高思继北奔契丹,高家在奚、室韦诸部中也颇有声望。营平镇使刘仁恭也未必甘心听从李克用,或可拉拢。”杜氏心一横,直接说道。 邵树德微微点头。这其实就是历史上朱梁用的套路了,遣使浮海至北边,联络契丹夹击李克用。这个套路一直用到了李存勖时期,他被后梁、契丹的南北夹击搞得烦不胜烦,眼看着要被耗死,最终行险一搏,奇迹大翻盘。 “今日之事,不准传到外间。”邵树德突然醒悟了过来,目光扫过所有人,说道。 众女官纷纷应是。 “义兄有嫂嫂刘氏献计,我亦有美人足智多谋。”邵树德笑道:“但此策有一点不好。” 杜氏不解。 “这样或让契丹实力增强。”邵树德说道。 耶律阿保机实力第一次飞跃,应该是攻灭渤海国。 东北地区,曾经存在过一个实力强大的国家:高句丽。 高句丽灭亡后,余烬仍在。大祚荣建震国后,并不是什么野蛮国家,事实上文化、技术还是有一定水平的。玄宗时,大祚荣被册封为渤海王,然后不断派人到大唐学习,国家越来越正规,有三省六部,设五京,领十五府、六十二州、一百三十余县,各地有都督、刺史、节度使等官管理地方。 渤海国的城池布局一如内地,建筑风格也极为相似,目前有一百多万人口,耕牧并举,织布、冶铁、航海技术都有相当高的水平。 他们被契丹灭国,是一场悲剧,也是耶律阿保机的大补丸,极大提高了他们的冶铁水平,从此兵器、甲具的产量暴增,也有了稳定的农耕地带,甚至连航运业都有了。 阿保机当然也很重视搜罗中原工匠。历次南下,最重要的就是抓种地的、抓工匠,活似个人口贩子。他为了安置这些掳掠来的人口,特地在草原上筑城,任用汉官管理。 河北多年战乱,也产生了大量流民,这些流民数量甚至比契丹掳掠的还要多,自己主动跑去了辽国,也是无奈。 “我不太想让耶律亿这人得意,总感觉这是饮鸩止渴。”邵树德说道:“先秘密联络高思继、刘仁恭吧。” 高思继这会寄人篱下,即便联络上他,估计也没太多的自主权,邵树德甚至都不想找他了,况且听望司也未必知道他的具体所在。 刘仁恭这厮,听闻在营平二州结交奚人,将兵力扩充到了五六千。 五六千兵,当然不值一提。但别忘了刘窟头的身份,正经幽州人!或可利用这个身份,招募亡散,反抗李克用,就是不知道他敢不敢了。 (本章完) 第七十章 不可逆转 乾宁三年六月二十三日,就在李克用任李嗣昭为瀛莫镇遏兵马使,统率晋兵五千,整编幽州残兵一万五千。李克用还额外给他增拨了契丹、奚、室韦、回鹘诸部蕃骑数千,着他严加整顿,正规化训练,以快速提升战斗力。 一将拥兵两万余,镇守一方,在太原军政集团中,相当不错了。李嗣昭虽非亲生,但却是李克用弟弟李克柔从小养大的,待遇确实比其他义子高。 带人返回草原吃沙子的李存孝在见识了瀛莫的花花世界后,怏怏不乐。 地盘狭小、户口稀少的顺州刺史李嗣源也不太开心。 涿州刺史李存信倒没什么不满的感觉,只要李存孝不超过他,那就不算什么大事。 至此,李克用以河东、大同、昭义三镇的力量,花了差不多四年时间,终于彻底平定了人口与其相仿,甚至还略微超出一线的幽州镇。 他一人兼领河东、幽州两镇节度使,手下一堆将官甚至是军校都有了去处,人人升官,大头兵们也发了财,个个喜气洋洋,班师的路上士气爆棚,李克用哈哈大笑,志得意满。 其实,他本不用打得这么辛苦的。奈何一开始走了弯路,后面不断补救,浪费了太多时间。 当然,他现在也知道了。有些地方的降官降将可以收编,放心任用,有些地方的就不太行。如果事急从权,可以临时收编,但危机渡过之后,还是要慢慢整顿。不然的话,就像幽州这样,处处烽火,遍地反贼。 真是个深刻的教训! 这次打完,应该不会再有人敢反抗了。班师后休整数月,然后就要面临最棘手的战略选择了,到底是遏制义弟邵树德的扩张野心,还是去打河北软柿子卢彦威,一切都得等他与义弟会面后再做决定。 嗯,他的义弟已经巡视到了河南府。更具体点说,是河南府辖下的王屋县北王屋山间的某处宗教场所内。 储氏在儿媳解氏、侄媳苏氏的搀扶下出外走了一圈。 她早就想开了,再不避讳任何人。更何况,挺着个肚子也骗不了谁,她该担心的是孩子生下后,会不会被人抱走。 夏日的清风吹来,让人感觉十分舒适。储氏眯着眼睛,突然上方传来声音。 储氏仰起头,只见二楼栏杆旁,夏王紧紧贴在彭城郡夫人朱氏背后。 两人似乎都在观赏外面的山景,但朱氏的眼睛瞪得溜圆,双手撑在栏杆上,神情似有些痛苦。 储氏微不可闻地咽了口气,带着两位晚辈进了房间。 朱氏也是个可怜人。 青春年少之时,嫁给年近五旬的袁敬初做继室。婚后没几年袁敬初就病死了,一直没有子女。朱全忠也不许妹妹改嫁,真是有点可怜了。 “这毯子还真不错。”见气氛沉闷,儿媳解氏没话找话,笑着说道。 毯子当然是毛毯了。 金仙观的人手日渐增多,畜养的绵羊数量也快速增加。 尤其是刘景宣被夏王迁怒,赶到洛阳监督兴修殿室之后,十六王宅使王彦范欣喜若狂就任洛苑使,带来了许多人。 纺织机器一直在想办法改进。 国朝对毛纺这一块真的很不重视,甚至可以说没甚建树,一切都得从头设计。 解氏有缫丝织布的经验,她依据自己的见解,提了一些改进的建议。 储氏、苏氏出身较好,早年没干过这些活计,后来慢慢学习,经验也挺丰富。 最令人惊讶的是朱氏,她是真的干过大量农活,操持过家务的,提出的建议大都很中肯。 至于卢氏、江氏姑嫂俩,身娇肉贵,一窍不通。除了服侍男人之外,好像没甚本领了。 总体而言,还是张全义全家的女人比较接地气,也更得夏王喜爱,昨晚他就睡在苏氏房中,一墙之隔的解氏听了半晚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大王有言,以后要多织毛衫,衬于甲内,数九寒冬之时,将士们也不会冻坏。”储氏挺着个大肚子,坐着有些吃力,不过仍然在努力提点儿媳和侄媳:“大王对此非常重视,你俩好好表现,日后说不定能走出这个牢笼,当个宫官。” 其实,早在汉代就有所谓“坚甲絮衣”了。即外层绵布之内塞了很多絮,衬以铁片,缝制成甲,和明朝中后期的棉甲非常类似,原理都是一样的。 坚甲絮衣的重量比传统铁甲轻很多,就像棉甲重量只有铁甲三分之一一样。但因为在强弓劲弩之下防护力太差,汉军更愿意穿札甲,最终还是被淘汰了。 邵树德不想复制羊毛版本的坚甲絮衣,那样怕是要被军士们砍死。他只不过想给未来在寒冷地区作战的军士们多准备些御寒之物罢了。 羊毛织物,就保暖性能而言,完全不是棉花可比的。 一般而言,羽绒是保暖性能最好的,精梳羊毛织成的呢布大衣,就保暖效果来说,不比羽绒服差,但棉花跟它们比就差远了。 目前夏军军士的御寒衣物,以绵衣为主。成本较高,穿起来也很臃肿,更没法披甲,不然为何有“都护铁衣冷难着”的说法呢? 铁甲之下原本有绸布内衬,如果多加一件羊毛衫,或许更有保暖效果。甚至于,干脆把绸布内衬取消,直接衬羊毛衫,不舒服就不舒服,总比冻得瑟瑟发抖强。 “母姑,洛苑使王彦范昨日让咱们多梳点毛片,给大王做一些毡毯、披风,冬衣也需要提前准备。”苏氏说道。 储氏听到“姑婆”的称呼脸一红。夏王不让她们改相互间的称呼,简直坏到骨子里了。 “听闻灵夏已经正式准许用羊毛抵税了,河南府、孟怀多半也快了吧。”储氏拢了拢耳畔的秀发,眉头一皱。 肚里的孩儿似乎翻了个身,让她感觉有些不适。 “精梳出来的羊毛要好好洗一洗。”储氏吩咐道:“让那些新来的妇人做。” “媳妇知道了。”解氏、苏氏一齐应道。 羊毛上有很多油,不洗掉很麻烦。 夏王曾经对她们开玩笑,说大秦那边的农人,是用尿给羊毛去油的,也不知道真假。 她们当然不会用尿了,那也太羞人。事实上还是有很多办法的,用鹹(碱)就可以。 接下来就是几个妇人在互相讨论用哪些东西去油更方便了,良久之后,楼梯之上响起了声音:“这么多羊毛要梳洗,以后卖碱倒是一桩好买卖。” 储氏、解氏、苏氏立刻起身行礼。 邵树德笑着让她们坐下。这几个女人已经十分顺服了,是邵树德敢搂着睡觉过夜的那种。但今天刚享用的彭城郡夫人朱氏,固然给他带来了精神上的极致享受,但真不敢与她一起过夜。 “草原上有很多盐池,碱断然是不缺的。”邵树德笑道。 朱氏坐在他身后,眉头微蹙,衣裙有些破损,胸口到处是红印。储氏三女看了尽皆低头,她们谁不是从这一步走来的,进了金仙观,就别想 “储家几个少年郎打得不错,契苾璋都和我说了。”邵树德让储氏起身,坐到他身边,道:“安心养胎,不会亏待储家的,也不会亏待你。” 说罢,将储氏搂过来,低声道:“你应知我有大志,事成之后,便收晚露为女,封新密公主。” 晚露是储氏女儿的小名,也在金仙观内,母女俩相依为命。听到邵树德这么说,储氏愈发柔顺了,感觉这波真的不亏。 朱氏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仔细打量着这个见过多次的张夫人,见她脸上没有半分难过、委屈的表情,顿时无语凝噎。 “今岁各州县武学、经学学生的戎服、袍服,皆用羊毛纺织。我亦要带头穿羊毛,如此多花些时间,一定要将这股风气给带起来。”邵树德轻拍着储氏的手,说道。 如果这事能成功的话,他可真是深刻改变了这个社会的面貌了。 农业生产模式的改变是基础,进而影响到了百姓的日常饮食。日常生活之中,马车、皮革的使用量也会大增。现在羊毛可以抵税的地方越来越多,他也在努力推动穿羊毛织物的风潮,今后羊毛一定会成为北方百姓生活的一部分,成为他们传统文化的一部分。 小冰河气候要来了,北方农业生产环境会逐渐恶化,再不改,等死么? 可惜,他不懂怎么制肥皂。不然的话,有这么多牲畜,动物脂肪产量这么高,肥皂产业的原材料来源已经不是问题,完全可以大发展。 “大王做的这些事,妾总感觉和别人不太一样。”储氏笑道。 “哪里不一样?”邵树德问道。 “妾说不上来。”储氏思索了下,道:“妾觉得大王在从根子上改变这个天下。” “你这妇人倒有一番见识。”邵树德大笑:“得了我好处的百姓,回不到以前的生活啦!以后没人能改变河西、陇右、关内、河南、河北、河东这几道农人的生产习惯。改回去农桑,哈哈,你争得过南方吗?给我老老实实养牛羊、养马,织毛衣,种粟麦吧。中原从此不缺马,不缺牛,不缺御寒衣物,谁都改不了!” 广泛种植豆科牧草、大量饲养牲畜的汉人农业社会,先秦以来独一份吧? 最重要的人生成就之一,在邵大帅三十九岁这年,已经以不可阻挡之势走出关北,传播到了关中、河中、河南多地,无人能够改变。 (本卷结束) 第一章 沙苑 第717章沙苑不用养军之后,朝廷的财政好像并没有如何宽裕。 现在整个长安就万余神策军,勉强控制城内外秩序。虽说不像历史上那样兵少得连群众打宰相都无力阻止,但也绝对无法做到对每个角落的严密控制。 长安太大了啊! 在京兆府,还有万余兵分驻各地,弹压地方,维持着朝廷仅剩的尊严。 总共就这么两三万人,韩全诲、刘季述二人连弄权的心思都没多少了,实在提不起劲。 圣人带着百官、嫔御出外游猎两天了。 其实国朝列圣还是很喜欢出京游猎的,有的甚至一路从长安游猎到洛阳,沿途行宫、猎苑都是现成的。 从京城出发,东南方的万年、蓝田二县有杜陵塬、鸣犊泉之野、白鹿塬、新店、骊山等猎场禁苑,足够你一路玩到同华。 同华又有沙苑、河滨、华山曲武等猎场。如果你过河走河东路线呢,还有猎场,比如龙门县的伏龙塬等,蒲州、绛州都有,甚至一路到泽州都有。 走潼关这条路线呢,同样有一大堆的猎场禁苑,一直到洛阳西郊的苑城。 到了洛阳还不过瘾?别急,往东去泰山封禅的路上,还有很多皇家猎场禁苑。 厉害吧?厉害就对了。 当然,我们也应看到,这都是安史之乱前的情况。 藩镇割据的情况下,地方藩帅会给你维护众多的猎场禁苑吗?怎么可能?甚至就连关中的很多所谓禁苑,都有民人打猎、砍柴乃至开荒种地,根本管不过来。 圣人游猎的地方是杜陵塬,随行人员众多,舟车劳顿之下,一些老臣便坚持不住了,议论纷纷。 韩全诲见了冷笑一声。这些朝官,还没他们中官筋骨强健,根本懒得管。 圣人的兴致不是很高,因为两天下来没猎到什么东西。 淑妃何氏、昭仪李氏一同安慰。 “官家,先帝病重,解放鹰犬之后,五坊空虚,以致陛下出猎无飞鹰奔犬相助,此皆夏帅邵树德慢怠之故。”尚宫杨可证看着圣人英武的面庞,心生怜惜,劝道。 圣人哑然。 他其实没什么想法,只是不太开心罢了。但嫔御、宫人们一个劲劝慰,反倒让他心情急剧恶化,尤其是听到那個名字之后,更是烦躁无比。 而且她们说的也是实情。五坊(雕坊、鹘坊、鹞坊、鹰坊、狗坊,后来又多了鸡坊等新玩法)诸使现在几乎没有东西可管理了,进献骏马、猎豹、鹰鹘的西域诸国停贡了,凉州也不进献鹘、鹞、豹子了。 东北那片,德宗大历十四年诏“新罗、渤海岁贡鹰鹞皆停”,后来宪宗时又恢复进贡,但到了敬宗朝,因为皇帝经常深夜出去捕猎狐狸,被宦官刘克明诛杀,于是又停贡了。 武宗是爱玩的,经常打猎,五坊再度兴盛,但懿宗死前留下遗诏,全他娘放了。僖宗时有所恢复,但长安都丢了,你还说啥? “诏令邵树德进贡鹰隼雕鹞,骏马、猎豹、奔犬亦一同进献。”圣人不愿在嫔御面前落面子,随口说道。 “遵旨。”杨可证立刻应道。 淑妃何氏有些忧虑。她是个很聪明的女人,知道这事可能有些不妥,但看看圣人的脸色,又明智地闭上了嘴巴。 她在宫中,却并非对外界一无所知。相反,她长期小心翼翼地经营,收买了两个眼线,帮着打探外界消息。 对于外界传得沸沸扬扬的邵树德欲废帝自立之事,何氏深感忧虑。她对圣人当然是有感情的,但她也不想死。 历史上昭宗被氏叔琮、蒋玄晖等人弑杀,时为皇后的何氏担心自己也落得这个下场,私下里求见蒋,哭泣哀求。蒋玄晖不知道被灌了什么迷魂汤,都弑君了,竟然还保下了何皇后,其后经常面见皇后,安慰不已,并向朱全忠求情。下场么,何皇后最终被缢死,蒋玄晖也被杀了。 何氏觉得,在这个阶段去招惹夏王,殊为不智。低调藏着躲着还来不及呢,怎地还去引起他的注意? “咳咳!”不远处响起了咳嗽声,十军容使韩全诲走了过来。 停在圣人面前时,他连礼都懒得行,道:“圣人欲授李克用幽州节度使耶?” 韩全诲的脸色很不好,若不是萧蘧遣人相告,他还不知道圣人竟然找了南衙朝官,下诏将这事定了,马上就要派天使出京,携带旌节、官印、图籍前往晋阳。 “韩宫监,克用恭谨忠诚,勇智绝人,素无他志。今破燕逆贼人,安不授其旌节,为国屏藩?”圣人定了定神,回道。 这事本来就是他与新提拔顶替郑延昌的宰相陆扆,以及王抟商量出来的,崔胤不置可否,萧蘧反对,但圣人坚持,基本就定了下来。 从程序上来说,没有什么问题,而且韩全诲也没资格参与这些事,虽然历史上不乏有贿赂宦官得以出任节度使的,但就制度而言,确实和他没关系。 “王室不造,奸孽专乱,尔等日夜阴计,有何用哉?”韩全诲冷冷一笑,道:“圣人便瞧好吧,看看这诏令可能出得了京城。” 说罢,一甩袍袖,直接走了。 圣人气得脸都红了,李氏紧紧抓着他的手,柔声安慰。 何氏暗叹。夏、梁大战,东都畿汝易手,数月来一直是朝堂上最热门的话题。 官家上朝之后,只要听到这类消息,就脸色阴沉,很不开心。 何氏知道,官家是希望朱全忠赢的,哪怕朱全忠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忠臣。无奈宰相们都说,朱全忠败局已定,宣武诸州要渐次落入邵树德之手。唯一能阻止夏王的,就只有晋阳李克用了。他平定幽州叛乱,实控河东、昭义、大同、幽州四镇,易定王郜也是其盟友,若与朱全忠联手,或能阻遏邵树德。 官家回到后宫歇息时,嘴里经常念叨着李克用、杨行密,看样子是把他俩当做扳倒邵树德的希望了。 唉,朝廷太需要好消息了。 刘崇望在蜀中战事不利,于成都左近连败两场,至今只得了绵、汉二州,神策军赏赐不足,四处劫掠。李茂贞趁机招诱,竟有不少人投效了过去,让人大失所望。 朝中很多人都说,刘崇望最终会和当年的韦昭度一样,劳而无功,铩羽而归。 官家,可经受不住刺激了啊! “官家,幽州之事,何必如此急躁呢?”见周围都是宫官、女史,中官都站得远远的,何氏说道:“晋王砺甲训兵,有勇有谋,精兵十万,攻必下,战必克。偌大的幽州都平定了,有没有那个虚名又有何关系呢?陛下稍安勿躁,可静观其变。” 圣人听到“虚名”两字被刺激了一下,不过没反驳。 “官家,不如遣心腹可靠之人秘密前往晋阳,说以利害。”尚宫杨可证低声说道:“陛下大可纵情游猎,麻痹树德在朝中的眼线。” “若树德知晓不妥。”圣人有些犹豫不决。 他想起了邵树德托刘季述转过来的那句话:“李家王子极多,有天下者,岂一王哉?” 这句话几乎无日无夜不在噬咬着他的内心,让他惊惧、痛苦、愤怒乃至癫狂。 他的内心是愤怒耻辱的,又是恐惧忧虑的。 他明明很害怕邵树德,不想见到他,只想离得远远的,为此当初连魏国夫人陈氏都送出去了——陈氏是有颜色的,沉静慧娴,婉转多智,如今在邵贼那里,不知 但他又非常想要看到邵树德败亡,哪怕这天下最后被别的什么人夺走也无所谓,反正他想看到邵贼死,为此有暗戳戳下绊子,招惹他的冲动。 可事到临头,还是不敢啊!“官家”杨可证有些失望。她对圣人是忠心的,同时对邵树德印象非常差,觉得此人野心勃勃,色欲熏心,日后坏李唐江山者,必此人也。若不压制他攻城略地的速度,不出几年,官家怕是欲做富家翁而不可得。 “不用多说了。”圣人疲惫地摆了摆手,突然不想继续游猎了。 朕,朕,狗脚朕!笼中天子,在这些权臣藩帅们眼里,又算得了什么?而今除非私下里遣人外出,否则政令不出京城,能有什么用? 但当年派女官裴贞一出宫,结果为西门重遂所获,死于非命。不知道裴氏生前有没有受过凌辱,圣人每每想起,都要流泪。 邵贼,怎么老打胜仗?圣人几乎要仰天长叹了。 若能大败一场就好了,最好军破身死,届时自有人将邵贼一家槛送京师。圣人突然想起淄青李师道败亡后,宪宗将其妻魏氏收入后宫为婢,突然间就兴奋了起来。 结束游猎之后,圣人摆驾回宫。 路上收到淮南节度使杨行密的表章,为越州董昌求情。 董昌称帝的事情,圣人已经知晓。老实说,愤怒是有的,但一时之怒过后,内心毫无波澜,因为他知道董昌终究是个跳梁小丑,不可能成事的。 这已经是杨行密第二次为董昌求情了,朱全忠也上表请求赦免董昌罪过。董昌本人也清醒了过来,将府中的妖僧、方士尽皆处死,自去伪号,上表请罪。同时发送数百车珍宝财货送往长安,以为上供。 董昌的上供,历来十分充足,圣人早已知之。 为了钱,他愿意原谅董昌。况且邵树德、钱镠都想董昌死,那么他就不能让董昌死。 “董昌已幡然改过,念其多年转输之劳,罪并不问,宜赦免之。”圣人在表章上写下御批,让宫官转给宰相们。 (本章完) 第二章 昆明池 昆明池畔,萧蘧、封彦卿对坐饮茶。 萧蘧其实很佩服封彦卿。这个老翁,年纪比家兄萧遘还大,但身体康健,精神矍铄,终日与各路大小官僚厮斗,一点不落下风。 这老头,竟然是个官迷。对权力的追逐,给了他旺盛的斗志,就像五坊里的斗鸡一样,咄咄逼人,不肯言退。 “封公对董昌之事怎么看?”萧蘧慢条斯理地往茶汤里添加各种香料,嘴里说道:“僭位称帝,便如那秦宗权一般。圣人欲赦免之,岂不为天下笑?” “让圣人赦免,钱镠必不奉诏。”封彦卿满不在乎地说道。 朝廷之前已经下旨,褫夺董昌本兼各职,钱镠任杭州行营招讨使,兼两浙节度使,讨伐董昌。杨行密、朱全忠一求情,就又要下旨赦免,朝令夕改,也不知圣人怎么想的。 当然封彦卿并不知道,历史上昭宗两次欲赦免董昌,就是因为他上供数额大、次数多,让他很满意。至于董昌是不是挑战了天子的权威,圣人好像并不在乎,只要他上表请罪、自去伪号,似乎就可以原谅了。 李茂贞虐昭宗千百遍,杀宰相如杀鸡,皇宫都烧了,言辞间极不恭敬,还强迫昭宗把女儿嫁给他儿子——婚礼之上,李茂贞一家人安坐不动,公主挨个行礼问安,那画面简直太美。 李克用大破李茂贞,欲擒杀他的时候,昭宗还阻止。 圣人的水平,萧蘧、封彦卿这种官场老油条早看明白了。 圣人的小心思,他们也看清楚了。 不就是觉得朱全忠、杨行密、李克用等人只是“小恶人”,没有邵树德这个“大恶人”给他带来的直接威胁大么?为此,连挑战天子权威的董昌都可以赦免,连自己女人也可以送出去做交易,他什么都敢做。 封彦卿甚至怀疑,如果成都久攻不下,天子最终会赦免李茂贞。如果李茂贞愿意移镇到关中的话,他甚至愿意划出一块地,给李茂贞做地盘,作为他想象中的天子屏藩。 可笑至极! “钱镠当然不会奉诏了。”萧蘧也笑了,道:“他做梦都想吞并浙东,以整合两浙,与杨行密争锋。” “便是整合了两浙,怕也比不上坐拥淮南、宣歙两镇的杨行密。” “至少多了点自保之力。” “也是。”封彦卿点了点头,问道:“太师何意?” “家兄有言,董昌跳梁小丑,为王前驱,圣人不晓事,由得他吧,反正钱镠定不会奉诏。浙东诸州,也已经和董昌翻脸,互相攻杀,有没有朝廷旨意,都没关系。”萧蘧说道:“圣人败的是大唐的气数,随他去吧。” “太师真乃老成谋国之辈。”封彦卿笑道。 萧遘这一两年来,身体一直不好,已经甚少露面。除了萧蘧、封彦卿、韩全诲、刘季述等人外,闲杂人等一概不见,专心静养。这种事情,他一般就是传出个话,让外面人处理。大部分小事,他甚至不会直接过问,一般是过段时间,萧蘧挑着给他说一说,他再点评几句罢了。 “西川之事,太师怎么看?”封彦卿又问道。 “静观其变。”萧蘧简短地说道:“刘崇望怕是打不下来,神策军武备废弛,没那个本事。诸军新败,积石军李一仙部也退到了绵州,军心浮动,短期内怕是不会打了。” 攻成都之事,再次说明了一个道理,不要和猪队友一起打仗。他们会败,会影响你的士气,让你发挥不出实力。 “圣人会不会赦免李茂贞?”封彦卿很担心这事,问道。 “如果能让李茂贞停下吞并东川的步伐,也不是坏事。”萧蘧说道:“还得一番公文往来,有的扯呢。李茂贞已经上表请罪了,圣人或召开延英问对,届时看看再说。” “确实。”封彦卿心中有数,已经了解了萧遘的态度。 大唐的江山,能维持一天是一天了,直到没有必要再维持的时候。 长安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王屋山。 邵树德看了看后,同意了萧遘的意见。 皇帝要作死,那就作死好了,反正丢的是他李家的脸。 不过邵树德也觉得如今圣人的精神状态有些堪忧,不是很稳定的样子,脑子也不是很清楚。 李茂贞都骑在他头上拉屎了,李克用过来,暴打李茂贞,然后要除恶务尽,彻底攻灭凤翔镇,但圣人竟然不愿意,把李克用给气走了。 你担心李茂贞死了关中再也没有强藩,无法平衡关东势力,思路也不能说错,但好歹看看李茂贞是啥人啊! 又菜又爱玩,出了事就把责任推给臣子,灰心丧气,不敢再有任何想法。但过一阵子后,心里又痒痒了,作死的冲动无法克制,直到再被人教训一顿。 李茂贞、王行瑜、韩建轮番欺负,圣人一点记性不涨,也是牛逼。 真说起来,当时关中诸镇,居然就夏州的拓跋思恭以及后来的鄜坊节度使拓跋思谏最恭顺,帮朝廷出了两次兵,非常听话,还有一次出兵到半路怂了,徘徊不进,没敢掺和关中的事情。因为他们很清楚,即便最弱的李茂贞,也不是他们能碰的。 “圣人再折腾,就要把这大唐给弄散架了,到时候还得去给他处理烂摊子。”邵树德叹了口气。 朱温在历史上为何把昭宗弄到洛阳?当时京兆府、同华、鄜坊已经都是他的地盘了,为何呢?还不是圣人太能折腾了。 披着薄纱裙的女人闻言轻颤了一下。 邵树德注意到了她的动作,问道:“王彦范把你弄来的?居然还没嫁过人,以前是何身份?” “求大王不要问了,给妾留点颜面。”女人哀求道。 邵树德若有所悟,又看了看另外两名二十多岁的妇人,道:“你们在观中都做些什么?” “洗衣、喂羊。”二女低头道。 这两人应该是西门重遂被扳倒后受牵连的人了,看眉眼五官,应是姐妹两人无疑。而这位刚刚被他享用的少女,与她们应该也是亲戚。 他突然间明白三人的身份了,顿时有些惭愧,王彦范这厮! “以后不用洗衣喂羊了。”邵树德许诺道。随后,他喊来了拓跋蒲,吩咐下去。 拓跋蒲腻在邵树德怀里,似笑非笑地看着三女,道:“便宜她们姑侄了。” “好了。”邵树德有些吃不消玄翠女冠,道:“我还得办公。” 说罢,将已经被解了一小半的袍服穿好,灰溜溜地跑到了储氏房中。 储氏精心装饰了房间,在邵树德办公的案几前摆了插花,暗香盈盈。 在邵树德批阅公函的时候,储氏挺着大肚子,亲手到厨房准备食物。 上一次亲手做吃食,还是没嫁人的少女时代,出于好玩,跟仆婢学的,爷娘也不怪。 邵树德坐在案几前,仔细审阅着牒文、军报、信件。 李克用已经回来了! 算算时间,应该是轻身回来的,主力部队应该还在路上。 义兄已经明确邀义弟一会。可想而知,这种会面绝对不是载歌载舞、杀牛宰羊,而是大军迤逦,刀枪森严。 历史上阿保机怎么和李克用会面的?亲率七万骑兵到云州,李克用亦率河东精兵数万人北上,双方在草原上展开阵势。最终没动手,还约为兄弟。 想想就知道了,如果当时丢了幽州、丢了昭义河北三州,几乎只剩河东地盘,还被朱全忠连年暴打,实力已经大为衰微的李克用被阿保机吓住,那么人家也不介意直接吃了你,突入河东掳掠。 邵树德要与李克用会面的话,他不会选在河东道,不会选在河阳,不会选在河北,他打算在草原上与李克用会面。 没有别的原因,邵树德只觉得草原安全。身为无上可汗的他,到了草原上,就像回到家一样,那里的人都听他的,说话又好听,为什么不去呢? 至于李克用敢不敢来,这是个好问题!邵树德觉得,就义兄那性子,你约在灵州他都敢来——好吧,有点夸张,但约在胜州的话,李克用是真敢来,一点不怕。 想明白后,邵树德铺开纸笔,写了一连串命令。 其中,铁骑军折嗣裕部放弃南下洛阳的计划,调头北上,前往朔州;金刀、黑矟二军至胜州集结;铁林军离开汝州,北上胜州;豹骑都、侍卫亲军各部北上,至沃阳宫草原集结。 六大巡检使部落、横山党项野利氏、没藏氏、庆州东山党项、会州蕃部、沙碛诸部,联合抽调十万丁壮,至阴山草原集结。 灵州留守衙军也做好出动准备。 写完之后,邵树德长舒一口气。 这些年关北建设得不错,物资钱粮沉淀在府库中的很多,但受限于黄河水运的瓶颈,无法大量用到中原。这次便多征召一些人,一并用了,壮壮声势。 他不想在现阶段与李克用发生战争,阻止战争的最好方式是让敌人害怕。 当年他大发关北诸部,坐镇旋鸿池,迫退李克用,得来了多年的和平。 这次我带十余万步骑至云、朔间,你又待如何? 第三章 两手抓 已经七月初八了,一年中最炎热的时候。 邵树德吃完丰盛的早餐,准备出门。 江氏、卢氏一起上前,替他更衣。 小姑娘的神色间已经恢复了一些往日的灵动。孩子被抱走后,江氏所有的绯色幻想全部破灭。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了,觉得以往那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太可笑了。也幸好嫂嫂卢氏一直在身边,还与她讲了一些江氏族人被赦免后,安稳生活在洛阳的事情,少女这才慢慢缓了过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心情慢慢恢复。 “愿大王得胜归来。”临出门前,卢氏、江氏一齐祝道。 “天下英雄,能挡我者,不过三两位罢了。”邵树德大笑一声,离开了金仙观,策马奔向孟州。 大水已经完全退去。河阳幕府召集了一帮夫子,开始整修中潬城。 洛阳行营都指挥使李唐宾疾驰到了孟州,等待邵树德的召见。 “此番我欲北行,东都战事,尽付于君手。”邵树德说道:“按你自己的方略来,我不给你任何目标,哪怕维持战线也是可以的。” “有大帅这句话,末将知道该怎么做了。”李唐宾沉稳应道。 为将者,最怕远程操控的主帅胡乱指挥,瞎定目标,而他却不一定清楚前线的实际情况,没法敏锐把握战机的变化,往往会起到反效果。 夏王能信任自己的能力,将人数上十万的军队交到他手里,李唐宾很安心。 “不要在意其他人的看法,便是汝州暂时让出去,也可以接受。”邵树德又叮嘱了一句。 “末将明白了。” 会面结束后,邵树德与李唐宾一起检阅了刚刚抵达孟州的万余帐甘州部落丁壮。 “洮岷羌种、青唐吐蕃这两万余帐已经抵达洛阳,你怎么安排的?”看着高台下人喊马嘶的回鹘、党项、吐蕃、鞑靼牧民,邵树德问道。 “东都高帅让他们在洛阳一带清理废墟、营建房屋。”李唐宾答道。 这两万多帐目前身份是百姓,暂归东都镇管。伊洛盆地户口不丰,有很多荒地,几乎成了这些牧民的牧场。可惜当地缺乏高质量的牧草,不然的话,养活这些人一点问题都没有。 越是高营养、高产量的牧草,就越竞争不过杂草,所以这就是农业存在的意义。大宛苜蓿、驴喜豆之类的牧草,就得和粟麦一样,由农人种到地里,不然它们真心玩不过杂草。 “我把这些人全交给你。”邵树德说道:“广成泽那里原本是个大牧场,郏城亦有个小牧场,让这两万余帐全去汝州。怎么整编你自己看着吧,有马的都挑出来,点一点人数,分批进入陈许袭扰。还是老办法,告诉他们,用战功来获取土地。洛汝二州,荒地不可计数,让他们拿命来换。” “遵命。”李唐宾应道。 高台下已经有人在给新来的甘州牧民发见面礼:一人一匹绢。 蕃人穷困,知道绢这种东西可以拿来买东西,比如草原上最匮乏的铁器、陶器甚至木质家具等,断断是舍不得自己穿的。 邵树德下了高台,在亲兵的团团簇拥下,策马于蕃人阵前,问道:“可识得我?” 蕃人们当然不认识了,不过这种场面,怎么可能没有托呢? 于是立刻有人高声说道:“此为大破乌姆主的无上可汗。” 乌姆主就是李仁美,回鹘英义可汗,在甘州的名头如雷贯耳,建立起了回鹘汗国,一度号称拥有十万骑。他的失败,对甘州各族牧人的精神冲击是十分巨大的,而对于打败他的大唐灵武郡王,众人有发自心底的畏惧——一个冷知识,无上可汗的尊号,最开始就是甘州部落给上的。 “拜见无上可汗。”牧民们黑压压跪倒在地,一眼望不到头。 有少年懵懂无知,不知道无上可汗的威严,也很快被家人拉倒在地,以头抢地,不敢多话。 “中原汉人,是我的子民,草原牧人,亦是我的子民。”邵树德挥舞着马鞭,大声道:“尔等之中,有贵种,有奴隶,有僧侣,有商徒,但在我这里,无分贵贱,有功者皆赏。” “一路行来,垣、王屋、河清诸县你们都看到过了。多少原本的奴隶因为立功而获得了土地?过上了有尊严的生活?” “家里的牛羊肥又壮,青稞粒堆满谷仓,酥茶喝到饱。” “现在,你们也有这个机会,功劳就在南方。” 邵树德说一句,马上有人来回奔马,翻译成各种语言,传达下去。 不出意外,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一路上经过了许多州县,在行经垣、王屋、河清三县时,确实看到了极多定居耕牧的吐蕃人、羌人、回鹘人、嗢末人、党项人,他们虽然头戴汉人式样的璞头,但乡音是不会错的,而且很多女人还是辫发,带瑟瑟珠,这是吐蕃王朝在河陇地区统治遗留下来的痕迹。 “疆雄曰赞,丈夫曰普,既为赞普之命,吾等自当从之。” “青天子乃弥药王转世,指引我等富贵,但有所命,无不从之。” “可汗兵威,何人能挡?我等带着战马和弓刀,为无上可汗斩下敌人的头颅,将敌方最美丽高贵的女子进献到金仙可敦城。” 邵树德脸上的笑容突然有些僵。 金仙观、可敦城?什么鬼?连蕃人都知道了? 不过孝心可嘉,蕃人就是这么实在。草原征伐,击破敌方部落后,对方酋豪的妻妾女儿,是胜利者天经地义的女奴。唉,河陇老乡们太淳朴了,这个好,这个好啊! “出发吧,不要堕了我的声名!”无上可汗大手一挥,道。 李唐宾一直默默看着。 夏王的力量,并不仅仅止于那二十多万步骑的衙军。事实上,河陇、灵夏的诸多蕃部,也是他的力量来源之一。 之前一直跟着他在各地跑来跑去的所谓侍卫亲军,不就是私人部曲么? 部曲这个说法,真的很久没听到了,几乎让他想到了史书上记载的南北朝往事。 私人部曲,不听皇帝的,只忠诚于门阀族长。便是有人想搞宫廷政变,怕是也有些难度。塞北私人部落的丁壮轮番宿卫,内部人士阴谋暗害的难度大大加深。 各藩镇的兵变,很多时候其实只有一小部分人参与。大部分军士作壁上观,不加入任何一方,谁赢他们帮谁。很多大将节度使,往往就死于几十人、几百人规模的兵乱,如果这个时候有不同系统、不同来源的人牵制一下,阻遏一下,说不定就平息掉了。 夏王是谨慎的,他给自己留了许多层保障。 其实这样也好,我等武人只需建功立业就行了,而不用担心后方出什么变故。 李唐宾想的是夏军内部的两套系统,邵树德则思考着该去草原上转一转了。 离开关北好几年了,与草原的关系有些生疏,这样不行的! 草原诸部,目前来说是起到正面作用的优质资产,但若不好生经营,说不定哪天就变成了负面资产。 正好趁着这次机会,到各地转一圈,巩固一下权威,免得出乱子。 李唐宾当天晚上就离开了。 走之前,邵树德私下里嘱咐他帮着看顾一下世子,并仔细考察世子的表现,暗中密报过来。 李唐宾背脊生津,这可不是什么好活啊! 接下来几天,邵树德一直在孟、怀转悠,与宋乐一起巡视农田。 “夏收得了三十七万斛粟麦,待到秋收,估计还有四十余万斛。”宋乐说起这事就神清气爽。 乾宁二年全年才收了约四十万斛,结果今年直接翻倍,成绩确实喜人。 “大王此去阴山,定要稳住那李克用。”宋乐笑道:“河阳今年秋播田地还会增加,冬日再上河好好挖一挖,明年春播加把劲,全年收一百五十万斛粮豆绝无问题。” 什么叫做时间的朋友,河阳就是了。 邵树德知道,明年一百五十万斛粮豆的收成绝对不是终点,而是起点。 河阳全是旷野,土地质量本就不错,又因为战乱荒芜多年,处于事实上的休耕状态,土壤中已经积累了太多的肥力。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把这些土地资源一步步转化为粮食、牧草,每拖过半年,河阳的实力都会大幅度增长。 “唉,又得拉下脸来给义兄说好话了。”邵树德苦着脸道。 “大王又戏人。”宋乐失笑,摇了摇头,道:“我知河南战局紧要,李克用又是最大的变数,这时候不能出乱子。” “我是不是太贪心了?”邵树德问道:“克用得了幽州,此地又甚富裕,养个六七万兵一点问题没有。他又有河东、昭义、大同三镇,亦可养六七万人。而且这还是按我和朱全忠的养法,若是李克用那般放纵军纪的套路,怕是能养更多。” 其实,说河东只能养六七万兵保守了。 昭义镇位于河北大平原上的邢洺磁三州,在天宝年间有一百多万人口。后来屡经战乱,比如朝廷讨伐昭义刘稹之战,以及李克用、孟方立的长期拉锯,人口锐减。到李克用平定之时,户口不足四十万,但和平了这么多年,逃散到外地的人口陆陆续续跑了回去,农业条件又这么优良,实力已经不容小觑。 历史上这里被朱全忠反复攻打,还被王镕打过几次,又经历了李存孝叛乱,损失很大。但这个时空,却基本处于和平状态。邢洺磁三州十八县,其实是一个非常容易让人忽视的钱粮基地——运不到山西,但却可以在山东养军。 李克用,兜里有几张钞票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就几个钢镚。 “大王,大争之时,就得这么贪心一点。”宋乐说道:“朱全忠经受不起失败,但咱们经受得起。南北两条线,都得抓起来,老夫在此恭候佳音了。” “好!”邵树德以拳击掌,道:“克用回信,邀我至云州一会,我便去了。河南战局,武有李唐宾、高仁厚、李仁军,文就靠先生了。” 第四章 两手都要硬 乾宁三年七月十一,邵树德返回了安邑龙池宫。 铁林军刚刚从汝州返回抵达安邑,一声令下,拔营启程,护卫着邵树德及妻妾儿女、幕府王府诸官西行,数日内便抵达了河中府。 临走之前,他委任天德军使蔡松阳为安邑留守,武兴军使封隐、固镇军使卫鼎利副之。有这两万多人守着晋绛,还有州县兵、土团乡夫可以征调,只要李克用不全军杀来,问题不大。 河中府还有王瑶的万把人。他回去后,又募兵三千,补全战损。 河中衙军维持在两万步骑的规模,是邵树德默许的,王瑶还算老实,人数一直在两万人出头的样子。 河中衙军内部其实是非常复杂的。 王瑶从绛州带过去数千外镇军、州县兵及土团乡夫,然后以这些人为核心控制河中衙军。当年的大清洗之中,大量代表河中府本地利益的军官被斩,乱兵及其家人被流放。王瑶自己也在不断培植党羽,战争之中派遣刺头上阵厮杀,为此不惜爆发骚乱,让夏兵帮着镇压。 几年下来,河中衙军这锅夹生饭,已经让他整饬得有模有样了。军士们的不满仍在,但已经转移到了对屡次出征上面了。但不满仍在安全范围以内,王瑶自忖还能压制。 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河中马步都虞候封藏之的崛起了。 此人原本不过是一中层军校,背靠邵树德迅速发迹,手里有数千听从他号令的军士,已经是河中衙军的第二号或三号人物。 但这个人不能动,王瑶只能捏着鼻子默认了他的存在,很是无奈。 “这几年苦了侄男了。”河东县北三十多里的辛驿店内,邵树德对赶来拜见的王瑶说道:“河中府内情势复杂,你能稳住局面,还是有才具的,我很欣慰。” “叔父连战连胜,已有鲸吞天下之势,侄心中快慰,只愿为叔父继续厮杀。待天下太平之后,安享富贵。”王瑶满脸堆笑,道。 “侄男何须如此?”邵树德哈哈一笑,道:“叔父还能忘了你的功劳?好好守着河中,地方官将若有异志,除之勿疑,叔父给你撑腰。” “有叔父这话,侄就放心了。”王瑶道。 河中府、慈、隰二州确实有很多心怀不满之士。主要原因就是当年在王屋轵关道、孟怀以及崤函谷道与梁人反复拉锯,河中衙军多次上阵,土团乡夫也被屡次征发,州县府库的钱粮更是如流水一样撒出去,成就了邵树德在河阳、崤函的一系列胜利,代价就是河中一府二州百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穷了下去,以及人员方面的巨大伤亡。 王瑶作为节帅,没有很好地维护本地军民的利益,肯定是不得人心的。他现在还能坐稳位置,主要是靠笼络住了绛州老人,另外就是扯着夏军的虎皮,无人敢反罢了。 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邵树德也清楚他的立场,这是双方信任的基础。 辛驿店内,官员们按部就班,分配屋舍、帐篷,开始办公。 店外的草地上,已经搭起了更多的帐篷。 王妃带着一干姬妾儿女踏青游玩,女官们陪侍左右,赫然又是一次“天子出巡”。 北朝以来的皇帝,动不动就出门,带着嫔妃子女、文武百官,四处游荡,大伙早习惯了。 王瑶被邀请着留下吃了顿晚饭。第二日,按照邵树德的要求,其子王郗快马赶了过来,担任通赞官。 通赞官这个职务,非宫官,属于外官,可以理解为通传唱名,主持仪式典礼的职官,一般是皇帝才设的。但离谱的是,汴州就有这个职务,寇彦卿就干过。你说你一个藩镇节度使,通传之类的事情,别人要么让幕僚来干,要么是亲兵头子,你煞有介事搞个通赞官意欲何为。朱全忠,早有不臣之意矣! 离开辛驿店后,一路向北,于七月二十一日渡过汾水,抵达绛州龙门县。 邵树德站在汾水岸边,缅怀了一下数年前的战场。 进兵河中,是他取得对朱全忠战略优势的重要一步。以河中为基,不断东出,反复拉锯,蕃人的血几乎染红了王屋山,最终突入河阳,在河清之战中防守反击,击退庞师古,掩有孟怀二州大部。 每走一步,都不容易。百战创业,难难难! 不过一切都是值得的。 看看听他号令的虎狼之士,看看如画的美丽江山,看看身周的娇妻美眷,一切都太值得了。 大军在龙门县停留了数日。邵树德邀慈、隰二州官员将佐至伏龙原会猎,加深感情。 这也是他没有从蒲津关浮桥过河,而是向北绕路慈、隰的主要原因。 李克用若与他翻脸,慈、隰山区路况复杂、狭窄、崎岖,大队人马通行之时队伍会被拉得老长,通过效率很低,还容易被伏击截成数段。故这两个州必须拉在手上,以挡住一个可能受到进攻的方向,把敌人的攻势全部挤压到泽潞一带。 伏龙原是高祖会猎之地,一直有皇家苑场,国朝列圣也经常来此游猎,顺便查访地方民情,宣示威权。 在唐代生活得越久,邵树德越觉得和宋朝以及宋以后的历代风气相差极大。光皇帝时不时出门远行,到处打猎,巡视地方,这频率就很高。好像也没有多少官员站出来说这样花费太多了,似乎大家都习惯了。 慈、隰二州的官员也很清楚谁是河中实际上的统治者,一个个还算热情。 邵树德与他们一同烹煮猎到的野猪,又挑了十余慈、隰官宦子弟,有勇力的补入铁林军,武艺一般的补为吏职,竟是皆大欢喜。 其实,这或许便是巡视四方的意义所在吧。让大伙知道谁是真老大,加深印象的同时,再吸收一些新鲜血液,结成更紧密的利益联合体。 天下的好处,可不能皇帝一个人吃干抹尽了,要懂得适时分享,花花轿子众人抬嘛。 会猎结束之后,大军北行入隰州,一路浩浩荡荡,绵延十里。远近闻之,纷纷打听,一时间夏王声名远播隰州诸县。 二十八日,于永和县西分批渡河,至延州延川县。 胜州榆林县,大群士卒同样在渡河。 旌旗高高飘扬,神情肃穆的甲士出了渡口后,散开列阵,接应后续大队渡河。 即便是在内线行军,一切还是井然有序,忙而不乱。 新兵,是做不到这些的。这些军士,很显然非新卒。 一河之隔的榆林宫外,邵嗣武被人拦住了。 侍卫亲军千户赫连隽一脸严肃,水泼不进,无论邵嗣武怎么说,都不肯让他进榆林宫歇息。 符彦超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邵嗣武醒悟,立刻行礼告罪:“赫连千户忠于职守,某佩服之至,今日无礼,还望海涵。” 赫连隽回礼,硬邦邦地说道:“职责所在。” 邵嗣武笑了笑,离开了。 他已经试出来了。以前能住榆林宫,那是父亲带着一大家子进来,自无问题。但现在就他一个人,显然就不行了。 胜州有榆林、沃阳二宫,皆父王私人部曲放牧之地,忙时劳作,闲时训练,战时出征。他们每家每户都有大量土地牛羊,赏赐也不少,自备甲胄器械,装备竟然不输正规衙军。 当然这些都没什么。 最特殊之处,在于他们只听父王一人之令,连儿子的账都不卖,也不能无故结交州县官员。做不到这点的,大概已经被处置了,这都是可以想象的事情。 据说与他们接触最多的人是杨爚,看来是父亲信任的心腹了。 邵嗣武在五百亲兵的护卫下,很快渡过了黄河。 黑矟军是骑马步兵,全军万人,有两万多匹马。人擅使长槊、步弓,看起来精悍无比,颇为耐战。 邵嗣武知道,三千多长直军俘虏几乎全编了进去,另外还有从梁人、淮人近两万俘虏中挑出的精悍之辈,以及关北豪勇之士、灵州院训练成绩出色的新兵好手。 这样一支部队,经历了数月的整训之后,不但学会了骑马,更重要的是粗粗捏合成型了。假以时日,他们的战斗力会一点一点提升,直到成为强军劲旅——说实话,若不是黑矟军成军时间短,相互之间曾被打散重编,不是特别熟悉的话,这会已经是强军了。 邵嗣武回忆了下父亲的所作所为,下意识想做点什么,最终还是放弃了。 他不知道父亲鼓不鼓励他这么做。虽然才十三岁,但也知道私自邀买军心是不对的,是在挑战父亲权威。他不想让父亲失望,那样没有任何好处。 “走,去云中县。”邵嗣武一夹马腹,枣红色的战马快如闪电,直往前去。 亲兵们轰隆隆跟上。 符彦超左顾右盼,品味着草原的盛景。 他的半个童年,其实是在灵州渡过的,早就习惯了长河落日、大漠孤烟的景色,习惯了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纵马驰射的快感。中原那地方,总是驰马走不了多远,要么是小河,要么是树林,要么是田垄,对骑兵来说非常不爽利,机动性大受限制。 河南都这样了,到了淮南、江南,岂不是连马都跑不动? 还是草原痛快,闭着眼睛一路驰骋,根本不担心遇到什么障碍。 云中县(原东受降城)的城门已入眼帘。 城头升起了黑矟军使夏三木的将旗,他已经带着人马提前抵达了。 众人通传查验一番后,很快被放了进去。 按照命令,他们将在此操练,囤积补给,等待夏王汇合。 第五章 延、汝(给盟主公子青衫加更) 延水关渡口之外,大军已经在收拾行李辎重了。 邵树德摘了一朵花,献宝似的拿了过来。 折芳霭轻轻摘下了价值连城的头饰,将不知名的野花戴在头上,紧紧拉着邵树德的手,沐浴着夏日清晨的河风,心情温暖惬意。 已经到延州了,离家越来越近,她的心情莫名地越来越好。 她是从草原上走出去的女人,相夫教子,操持家业,压抑了她的天性,活得很累。 夫君偶尔的关怀,都能让她欣喜不已。 太阳渐渐升起,邵树德、折芳霭并辔而行,走在山间的河谷道上。 “这次回家,定要在麟州老宅住上几日。” “谨遵夫人之命。” “还要用新秦城外的泉水沐浴。” “谨遵夫人之命。” “还要去猎狐。” “谨遵夫人之命。” 折芳霭笑得花枝乱颤,野花也从头上飘落。她惊呼一声,下意识侧身一探,稳稳地将野花托在手里,笑着向邵树德邀功。 “夫人好骑术。”邵树德赞道:“三个孩子的娘了,功夫竟也没落下。” “妾还会射箭呢。”折芳霭又道。 邵树德下意识打了个寒颤。若哪天夫人去了金仙观,策马驰射,一箭一个,把野女人都射死了,那可真是 国朝的妇人,会骑马的很多,每逢节日,总能看到妇人、小娘子骑着马儿出门,绝对是一景,后面朝代绝少见到。而会骑马了,有人也会进一步玩玩马战用的兵器,纯粹就是玩,倒不是为了与人搏杀。 宪宗皇后郑氏(尔朱氏)就会骑马。 武宗贤妃王氏,善歌舞,会骑马。武宗喜欢出外打猎,当时还是才人的王氏“每畋苑中,才人必从,袍而骑相与驰出入。” 皇帝、妃子一起骑马同进同出,到外面打猎,这风气就很胡,不类后世也。 “大王,吴使君、金县令来了。”李忠远远喊道。 “让他们过来。”邵树德下了马,然后又伸出手。 折芳霭刚想下马,见夫君伸手,便扑入他的怀中,任其抱下来。 亲兵端来案几,邵树德、折芳霭并坐在一起。 大军不停,继续前进。 “拜见大王、王妃。”由肤施令升任延州刺史的吴融躬身行礼道。 “拜见大王、王妃。”延川令金索行礼道。 邵树德仔细打量着二人。 吴融的升迁算是一步一个脚印了。先在兰州经学教书,然后担任县令,现在又当刺史,非常稳。 金索是原张全义治下的渑池令,投降后西来,担任延川令。已经好几年了,老迈得不像样,即将致仕颐养。 “党项诸部都召集起来了吧?”邵树德也不废话,直接问起了给他们交办的事。 “回大帅,诸部党项,已陆续汇至栲栳城,几有两万众,有马者四一之数。”吴融回道。 聚集在栲栳城的党项,基本都是野利氏召集起来的。两万人的数字也足以让他满意,没有敷衍推托,体现了野利氏紧密团结在邵大帅周围的决心。 没藏氏召集的部众也是两万人,目前已在乌延城一带集结,准备直接开往银州,等待邵树德抵达。 横山党项,只要抓准野利、没藏这两个“牛鼻子”,基本就稳了。 昨夜王妃靠在怀里时,还在吹枕头风,二郎成婚后,要抓紧把野利氏、没藏氏的嫡女纳回家,维系邵氏与横山的关系。 广袤的横山,绵延千余里,精悍勇战之士数不胜数,必须牢牢绑住。 嗯,野利氏可能得到了更多的好处,邵树德瞄了眼正在远处一丝不苟巡视的野利克成,这臭小子! “粮草准备好。”邵树德简短地叮嘱了下:“这些年在中原征战,朔方诸州的资粮用得不多,应还很充足。延州,征调土团乡夫三千,随我北上。” “遵命。”吴融立刻应道。 他听得出邵树德话里话外的意思,延州多年没打仗了,府库不至于空虚。多年前各州就大修仓城,为的就是支应战事。大军所到之处,就此开仓取用,如果库里空空荡荡,可想而知一堆官吏会人头落地。 若夏王隔几年就这么走一遭,各地官吏们很难受啊,贪污成本直线上升。 “你答应是答应了,可知延州乡勇尚能战否?”邵树德笑了笑,问道。 “延州诸县乡勇,定期操练,从无懈怠。”吴融回道。 “光做到这点还不够。”邵树德说道:“徙至河阳的华州夫子,承平多年,一上阵便不成。这两年多历战事,大有改观。鄜坊延丹同五州,我估摸着也稀松得很,得上阵练一练,感受下气氛。” 军事动员和集结,然后上阵,哪怕最终没打仗,对乡勇们也是有提升作用的,这一点早已被证明。 这次沿路北上,延、丹、夏、绥、银、麟、胜、丰、灵九州,各出三四千土团乡夫,邵树德带他们北上草原,好好感受一下紧张的战场气氛。 大争之世,乡勇也是战争机器的重要组成部分,不可轻忽。 “器械尽快发下去吧,早日出征。” “遵命。” 汝州广成泽畔,邵承节连射两箭。 野猪吃痛,不管不顾冲了过来。 军士们脸色骤变,一拥而上,长槊攒刺,有人情急之下,甚至直接拉住野猪的后腿。 邵承节哈哈大笑,跃马而下,抽出宝剑,连刺数下,在野猪剧烈的挣扎之中,将其击毙。 折宗本亦大笑,下马揽住了外孙的肩膀,道:“勇气可嘉,手艺还得练。你那些表兄弟,有的能独自狩猎虎豹。便是你表姐,一介妇人,都能射杀猎豹。” 邵承节有些不服气。 折宗本笑了笑,招手道:“十四娘,过来。” 一英气勃勃的少女挎刀执弓,出现在折宗本背后,道:“阿翁何事?” “以后多教教你表弟武艺。”折宗本一把将十四娘推到邵承节怀里,笑道:“外孙若喜欢,今晚十四娘就可以服侍你,以后她就跟你了。” 十四娘脸一红,但还是大胆地看着邵承节。 “不想才过数日,手艺就生疏了。外翁稍待,孙这就去猎头鹿回来。”邵承节打了个哈哈,飞身上马,在亲随们的簇拥下,一溜烟跑了。 他又不傻,怎么可能不知道外翁的意思。那个十四娘,长相、身段是可以,但太硬朗了,他还是喜欢柔柔弱弱的女子,就像鹃娘。 再者,折家的女人不能沾了,这是阿娘告诫的。 策马转了一圈后,他回了临汝县,遇到了王府谘议参军胡真。 “世子果是英武,每次射猎,都有斩获。”胡真笑眯眯地说道。 邵承节将手里的雉鸡扔给亲随,翻身下马,行礼道:“胡参军。” 胡真欲亲自替邵承节牵马,邵承节立马道:“胡参军乃长辈,为我父立下汗马功劳,安能令功臣操此贱役之事?不妥。”遂自己牵马而行。 “胡参军,我闻梁人于颍水左岸大修堡寨,此何意耶?”进了县衙后,邵承节将马送到厩里,随口问道。 “庞师古不长记性,此为取死之道。”胡真回道。 “庞师古乃大将,胡参军何出此言?”邵承节问道。 “若世子统军,该如何破之?”胡真知道夏王的儿子们都要学兵略,特意问道。 “庞师古屯颍水左岸,我自领精骑五千,从右岸南下,往攻蔡州。蔡地多粮草,我便毁其积储,断其粮道,诱其来攻。随后一人三马,一昼夜疾驰到庞师古阵前,出其不意,摧锋破锐,斩将夺旗。”邵承节胸有成竹地说道。 胡真眼皮子一跳。 方略大体上没错,也不是不能这么打,就是太激进了一些。 “世子。”胡真行了一礼,语重心长地说道:“此为勇将之兵略,非三军统帅之成法。世子身份尊贵,自当坐镇中军,遣骁将率精骑南下可也,万勿轻身犯险。” “连你也这么说。”邵承节叹了口气,道:“李克用父子都亲自冲杀,我若躲在后方,如何让人瞧得起?” “将李克用父子擒杀了,就不会有人这么说了。”胡真认真地说道。 邵承节哈哈大笑,进了衙署。 正在处理粮草军资往来公函的段凝一见,立刻双眼放光,起身行礼道:“拜见世子。” “段参军。”邵承节回礼道:“粮草可曾齐备?” “世子放心。”段凝立刻回道:“仓内已有四十万斛粮、干草十七万束。再有旬日,还有十万斛粮运抵临汝,足够大军四月所需。便是秋日再下大雨,军中亦可维持。” 粮草,大部屯于伊阙,那里是总粮台,然后分批送往临汝,船运至各地,补给消耗。 最近陆陆续续刺探到了不少消息,梁人在许州屯驻了大量人马,已经出现了多支衙军番号。兵力总数还在进一步估算,但如果算上土团乡夫,行营判断已超过十万。 这应该是现阶段梁人能动用的最大兵力了,一旦将其歼灭,局势豁然开朗。 而夏军洛阳行营方面,并没有将大量兵力屯于一线与梁人相持,总体而言还是倾向于吸引梁人主动进攻,然后再施展诸般手段,重创乃至消灭梁军。 夏、梁双方,还处于隔空对峙之中,双方二十余万兵马,谁都没有动。 但主力没动,中小规模的厮杀却始终没有停过。 契苾璋的人马早就已经在蔡州搅得天翻地覆,将戴思远的飞龙军吸引了过去,双方在蔡、陈一带连番大战,损失都不轻。 蕃人骑兵也持续过河袭扰。他们战斗力弱,但也不硬碰硬,而是避实就虚,专挑贼人薄弱之处下手,烧粮、烧桥忙得不亦乐乎,逼得梁人不得不大修堡寨,拼尽全力维护粮道。 战争尚未开始,梁军后方就已经鸡飞狗跳。失了地利的梁人,如今将面临着更严峻的战争形势,这已经被很多人看出来了。 第六章 父老(给盟主李仁军加更) 进入绥州之后,已经是八月上旬了,天气一下子就变得冷了起来。 绥州修了新州衙,老衙署就空在那里,定期有人打扫。 鸡鸣之时,邵树德醒了过来,怀里拥着赵玉光洁溜溜的娇躯。 重温旧梦,不过如此。 十六年前,野心勃勃的小军头,带着他掳来的女人,第一次有了家。 十六年的风风雨雨,夏绥的风流人物今何在? 诸葛爽寿终正寝,带着些许满足含笑而逝。 宥州拓跋氏已经灰飞烟灭,而今只有垂垂老矣的拓跋思敬带着子侄辛苦从商。 令狐敬、周融等夏州衙将早就故去,银州裴老将军亦算善终。 榆多勒城的杨悦老当益壮,不过也已走向人生的暮年。 风起云涌的关北,不知道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有人如朝阳般冉冉升起,有人如流星般华丽坠落,更多的人则默默无闻,过着自己那不起眼却珍视无比的平静生活。 赵玉任凭男人在她的胸口作怪,她可能也想起了很多往事。 “当年就是在这张床上,每次醒来,看到你睡在旁边,我就觉得这世道还不算坏。” “当年就是在这间房里,我要去夏州见诸葛爽,玉娘你为我挑选礼物。” “当年就是在这里,玉娘你教我公函格式,为我写了不知道多少表章。” “人生如梦,岁月无情,十六年了,玉娘你还在我身边,很好。” 赵玉有些恍惚,似乎也有些明悟。身边男人对她的迷恋,可能并不仅仅出于姿色,还代表了很多更深层次的东西。 但这又如何?一起走过的那些岁月,人和事,分得清么?有必要分清么? 她轻轻搂住邵树德,咬着他的耳朵,道:“妾不后悔。” 若不是外面渐渐响起了人声,差点又是天雷勾动地火。 “昨晚?”起身之后,邵树德有些迟疑。 赵玉轻轻地替邵树德更衣,柔声道:“妾还没那么老。这么多年,人生已是完美,便替郎君再生个孩儿又如何。” “以后就叫我郎君,不许再叫什么大王。” 赵玉笑而不应。她不是不知足的女人,王妃是个好人,好人不应该受到伤害。 梳洗用膳之后,两人出了门,坐上马车,直趋城西。 马车行了两里路,一身银甲的野利克成靠了过来,禀道:“大王,到地方了。” 邵树德嗯了一声,牵着赵玉的手下了马车。 蒙恬冢外已经搭起了无数的帐篷,从横山赶来的党项部民正在忙活。 铁林军将士也在大力川(大理河)畔立了营寨。 多年未曾谋面的野利经臣也来了,带了许多子侄。 “大王可是有多年未回灵州了,父老想念得紧。”野利经臣笑道。 “野利大夫身子骨还很硬朗。”邵树德笑道。 野利经臣其实才五十出头,但蕃人的寿命就这样,生活艰苦,已是行将就木之年。不过野利氏现在富贵了,疗养之下,或许可以多活几年,这就看他的造化了。 “没藏庆香那个老东西还没死,我就死不了。”野利经臣笑道。 说罢,让身后的野利氏子弟一起上前,给邵树德行礼。 “大王打江山,野利氏不流血,如何能心安理得享受富贵?都是好儿郎,武艺不赖,这次便随大王出征吧。”野利经臣指着那些子弟们,说道。 “好!”邵树德看着这些普遍在十五到二十岁之间的横山子弟,动容道:“若灵夏父老都是这般慷慨敢战,我又有何惧哉?这些儿郎,先随我北上,黑矟、金刀二军有缺,便补进去,今后只要好好打,富贵自不在话下。” 野利经臣又把目光投向了孙子野利克成。 老实说,他和这个孙子不是很亲,因为见面的时间不多。大部分时候,野利克成都在夏王府中生活,几乎算是他半个养子了。 野利氏的家业,如今看来没得选择,只能传给野利遇略、野利克成父子了。或许这样也不差,如果夏王夺取天下,这便是野利氏兴旺发达的起点,就是他不一定能看到这天了。 八月初六,大军继续北上,于十二日抵达了银州理所儒林县。 进城之前,驿道两旁正在收割粟麦的农人纷纷拜倒在地。 邵树德不顾亲兵的劝阻,亲自走到路边,将农人一一扶起,道:“都是关北父老,无须如此。” “可是灵武郡王?”有老者眯着眼睛,仔细分辨。 “杖老识得我?”邵树德问道。 “不识。”老者答道。 邵树德笑了,道:“我就是灵武郡王,银州父老多年转输粮饷,子弟从军,帮我良多。” 老者欲言又止。 邵树德奇道:“杖老有何事?说来听听。但凡我能做到,今日定为你解决了。” 这个老者看起来有六七十了,但可能真实年龄也就五十出头。农人辛苦,外表看起来老,实属寻常。 “大王帮我找找王全兄弟。我等数人皆郓州同乡,当年一起跟黄王起事,南征北战,被俘后来了银州,落地生根。后来又跟大王打了拓跋思恭,打完后一直住在银州乡里。”老者说道:“多年前他带着妻儿去了会州,再无音讯,也不知是死是活。” 邵树德喊来文吏,问道:“王全是谁?” 文吏也懵逼,这事可能只有陈长史才知道了,但他去了灵州,眼下哪找到人。 多番询问之下,终于有个人查阅档籍,找到了点有用的信息,上前禀报道:“大王,王全居于会州定西县苦水乡,去岁卸了乡勇都指挥使之职。长子王郊在保义军为将,目前应屯于获嘉县,与魏军对峙。次子、三子皆在州县经学读书,家中有地一顷、宅园二十亩。” 老者听后,喜不自胜,回头叫道:“王全兄弟还活着,在会州当了什么狗屁指挥使,威风着呢。他那便宜儿子也出息了,当了军将。” “王全也能当指挥使?老天无眼啊。” “便宜儿子孝顺么?” “这狗东西,我等担心了他十来年,音讯全无,没想到人模狗样了。” 几名四五十岁、胡子都白了大半的农人纷纷叫嚷了起来,言语粗俗,但神情欢快。 邵树德亦心怀大畅,直接吩咐亲兵将案几搬了过来,又摆了瓜果酒具,道:“闻得故友音讯,岂能无酒?诸位从征过拓跋思恭,都是有功之人,不如一起欢饮。”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一横,走了过来席地而坐。 邵树德亲自给他们倒酒,然后端起酒碗,道:“多年未回,见到关北父老,心中喜甚,先干为敬。” 众人纷纷饮尽,气氛热烈。 不远处的驿道上,盔甲鲜明的大军脚步不停,继续北上。 再近处,一群朱紫衣冠面面相觑,静静等待。 如花似玉的宫廷女官走了过来,端着酒壶,轻轻倒酒。 “可不敢有劳王妃。”众人谦让道。 尚功萧氏脸一红,默默退了下去。 “当年我从绥州带兵去长安,奋勇厮杀,赚回了这么如花似玉的婆娘,如何?”酒不醉人人自醉,邵树德连喝几碗葡萄酒,已是微醺,嘴上便不把门了。 萧氏脸更红了,昨晚夏王在她身上奋勇厮杀了很久。 “当年跟黄王征战,那些”有人神情陷入回忆。 “张大黑,那些破事你还提它做甚?”有人斥道。 邵树德轻笑,都是巢军中经年征战的老**,兴许还有低级军官,怪不得胆子这么大。 “大王,天色不早了。”李忠走到近前,低声说道。 众人一听,纷纷起身,道:“谢大王赠酒。” “待我成了大事,再回来与父老们共饮。”邵树德亦起身,看着远处的斜阳,道。 王妃折芳霭将马车的窗帘放下。 一回到关北,夫君就变得有些感性。与农人席地而坐,欢饮美酒,看似有些荒唐,但传出去的话,也不是什么坏事。 大人物的一举一动,哪怕率性而为,都有可能是政治。关北父老是夫君最有力的支持者,有他们在,任何想作乱或攻进来的人,都得掂量掂量。 马车辚辚作响,继续前行。 当天晚上,邵树德抵达了银州,宿于城内。 没藏庆香带着两万党项子弟屯于无定河对岸,闻讯之后,连夜渡河。 邵树德提前和他们交过底了。此番北上,阴山五部、地斤泽嵬才部、横山野利部、没藏部,这八个部落的酋豪都要到场,因为邵树德将在拂云堆祠会盟。 拂云堆祠,那可是突厥人最重要的图腾之一,在此会盟,意义重大,故不敢怠慢。 而也就是在这一天,李克用也带着数万大军离开了晋阳,北上前往云州。 他离得近,本不用这么早出发,离约定的大致时间也还很早。但他是闲不住的人,况且云州草原这两年局势不是很太平,提前到了,顺势扫荡一番,也不是什么坏事。 同样是在这一天,朱延寿亲督庐、和、滁、濠四州兵马,向西进入寿州,意欲一雪前耻。 瞿章、刘存领黄、蕲、舒三州兵马攻安州,气势汹汹。 各地局势风起云涌,简直一团乱麻。 第七章 选择方向 “时瓒人马少了,倒是比以前能战一些了。”麟州城已经不远,邵树德靠坐在宽大的马车内,随手翻看着女官们递来的牒文。 时瓒统率的玉山军本有兵万余,打了几仗后,损失惨重。但让人无语的是,人数少了,战斗力慢慢上去了,虽然还是打不过黄章,但场面已经不是那么难看了。 目前他在安州,主要是协助淮宁军守城。城外野地,基本放弃了,淮贼来了就大掠,他们也无力阻止,守到援军抵达,贼人自退。 每一场战斗,都在清除神策军毒瘤。 能改造的改造,不能改造的要么战死,要么被他砍死,要么开小差走人。目前还剩五六千人,战斗力、凝聚力和以往不可同日而语,再也不是一触即溃的战五渣了。 邵树德将军报递给杜氏,由她收起来,分门别类整理好,最后统一交给裴氏存档。 “你说,杨行密的主攻方向是哪里,或者到底有没有主攻方向?”邵树德轻轻抚摸着杜氏的背脊。 身段婀娜的杜氏雌伏跪坐在地板上,像只柔顺的小猫。 这女人,一开始可不是这样子的。京兆杜氏的嫡女,身份何等尊荣,姿容、仪态都是深入骨髓的,表现出来的气质就很端庄、高贵。 但到邵树德身边担任宫官后,被他切香肠的战术一点点突破底线。日积月累下来,该让的、不该让的都让了,现在基本没有任何抗拒的心思。 “回大王” 邵树德松了松手。 “回大王,淮军能战者,唯孙儒旧部,这些人用在哪里,哪里就是主攻。”杜氏仰着脸答道。 “思路很清晰。”邵树德赞了一句,道:“其实杨行密的北归人、黑水都也不纯粹了。朱延寿、李神福、安仁义等人之州时,都曾带走少量人马,作为组建州兵的基干。行密再募新兵补全缺额,以老带新,手段倒是不错。淮贼主力未出,那么寿州、安州都是小规模战事,早晚退走。杨行密的真正目标,应该是钱镠。” “董昌败相已呈,但浙东诸州却也没那么容易降了钱镠,还有一番争夺。”杜氏回道。 “才女就是才女,这么聪明伶俐。若是男儿身,须不比都虞候司那些人差了。你说,在我身边看了如许多的机密,我该怎么处置你?”邵树德问道。 杜氏身体微微前倾,卖力讨好他。 “早——早已给你讨了金城郡夫人的封爵,这两日就要送来了,以后安心留在我身边吧。”邵树德长舒了口气,将杜氏抱到怀里,道:“这些日子有些作践你了,是我的错。” 杜氏先是一愣,见邵树德是真心这么说,眼泪顿时如决堤般涌出。 “你可以要求我补偿你一件事。”邵树德笑道。 杜氏止住哭泣,道:“果真?” “千真万确。”邵树德说道。 “大王不许生气。”杜氏道。 “不生气。” 杜氏犹豫了一下,便伏在邵树德肩上,狠狠咬了一口。 “这”邵树德倒吸一口凉气。 杜氏擦了擦眼泪,眼底已有一丝笑意。 “以后定对你好,我们还会有孩儿呢。”邵树德心有余悸地说道。 杜氏脸红红地抱住了邵树德,微不可觉地嗯了一声。 孩子,对这个时代的女人来说,果然是有效的。 “义兄应带着刘氏出门了吧?”邵树德思绪飘到了云州,下意识说道。 “大王亦有女诸葛,何不问计?”杜氏脸埋在邵树德脖子旁,声音有些闷。 邵树德用力揉捏了下,道:“快献计。” “克用若只带河东兵马来会,定不超过五万,大王有多少兵?”杜氏问道。 “黑矟、金刀、银枪、铁林、铁骑、豹骑诸军六万余人,八部蕃兵不下十万,沙碛蕃人万余,土团乡夫三万,二十万了。”邵树德说道。 比最初计划的十余万人多了一些,主要临时征发了三万土团乡夫。 “大王可遣人传扬,领‘五十万骑’至云州,克用如果只有五万兵,再是自负,也有所畏惧。”杜氏说道:“大王再放低一些身段,多说一些好话,许诺一些条件,让克用有个台阶下,这关就过了。纵是克用不愿,河东诸将也不傻,定会劝其去捏卢彦威这个软柿子。” “有几分道理。”邵树德点了点头,道:“不战而屈人之兵是最好的结果。二十万人,善战之兵不过七万,克用若带五万晋兵而来,再召集北边五部之众,凑个十万人倒也不难。如果再征集数万土团乡夫,人数还能更多。现在和他打,太不明智了。” “这就需要大王多说好话了。”杜氏说道:“大军持重而行,大张旗鼓,示强,戒轻举,若贼人挑战,则集精兵强将击之。贼人败,则心中畏惧,争斗之心稍减,大王再与克用叙兄弟情义。克用知我军强盛,多半引去。” “这就是帮李克用选择进攻方向了。”邵树德说道:“他起意与我相会,多半是心中焦躁。若我灭了朱全忠,则势大不可制,可随意揉捏朝廷,威胁晋阳。其实大可不必,晋阳哪有那么好打。” 历史上朱全忠拿下了大半个关中、河南全部、山南东道全部以及河北大部,灭了晋阳吗?没有。只是把他们打得惨兮兮的,压在河东出不来,实力衰微到极点。以至于后来李存勖赢了潞州之战,歼灭一万多梁军,随后又在柏乡大破梁人,俘斩两万余,朱全忠用“死灰复燃”形容晋军,确实恰如其分。 杜氏不知道这些历史,她只是单凭纸面数据来计算成败。但如果只算谁兵多、钱多、粮多就能赢,朱全忠现在也不用打了。 “好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邵树德捏了捏杜氏的脸,突然一皱眉:“什么味道?” 杜氏吃吃而笑。 麟州很快到了。 邵树德下了马车。杜氏紧紧跟在后面,端庄、淑雅、大气、高贵,一看就是自幼经受了严格的礼仪训练,同时也学习了很多知识,气质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 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大概说的就是这类女人。 大军没有进城。 麟州城三面孤绝,地势险要,但却不够大,屯驻不了太多人马,因此全军扎营城外的窟野河畔。邵树德则带着王妃、宫官们住进了城里的折氏老宅。 “当年在这个演武场上,我和折家一众后生比试箭术。”邵树德说道:“犹记得小五、十三郎、十九郎技艺出色。” “小五死在渑池,十三郎去了唐州,死于叶县城下。十九郎在铁骑军,镇压青唐吐蕃叛乱时,死于树墩城。”折芳霭怅然地看着空空荡荡的演武场,说道。 家人大部分都搬去凤翔、唐州、光州了,如今留在麟州的没几人啦。 土地还在,但人丁太少,以至于很多党项人冒姓折,在耕作那些荒芜的田地。 杨氏成了麟州头号土族豪强,一些没跟着折家南下的部落,现在都依附杨氏,这是必然的结果。 邵树德哑然。他只知道常年征战之下,折氏固然家势蒸蒸日上,但付出的代价绝不会小。但具体到谁谁谁,就没太关注了。 “当年还有几个长辈”邵树德又问道。 “大多故去了。唯十四叔还健在,如今在当安州刺史。他当年对你可是赞不绝口。”折芳霭叹了口气。 兴冲冲回家一趟,结果物是人非。熟悉的人要么故去,要么去了南方,老家这边知道弓剑双绝的折家大娘的人很少啦。 “夫君,若将来”折芳霭的话突然有些哽咽。 “折氏可永享富贵,生男尚公主,生女为皇后” “不可!”折芳霭连忙阻道,随即发现夫君脸上隐有笑意,顿时没好气道:“终日骗女人,口都花花了。” 杜氏脸微微有些发烫。 大队亲兵的进驻,给折府增添了一点人气。 他们用煤块烧水做饭。麟州开采煤的矿坑不少,这种新燃料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普及着,在豪富人家尤其多见。 联想到路上铺了许多煤渣,看样子关北人民已经非常适应使用化石燃料了,这对于保护此地脆弱的环境应该很有用。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折芳霭在自己闺房内沐浴,水哗啦哗啦直响,好像故意让人听见一般。邵树德正要让杜氏过来给他宽衣,却听人通传:杨安吉来访,还带了数十杨氏子弟。 邵树德叹了口气,杜氏掩嘴偷笑。 这女人,自从马车上哭过一次之后,卸下了虚假的面具,整个人愈发真性情了。 “杨氏好懂啊。”邵树德笑了一下,道:“都知道我巡视关北,要进献族中子弟。” 野利氏、没藏氏、杨氏纷纷选出族中新锐子弟献上,人数已经近百了。再到丰、胜转一圈的话,估计能收到数百人。 邵树德一看人数这么多,便不打算将他们编入各军了,准备让这些豪强子弟单独成军,名为“银鞍直”。 直,值守也。都是可堪信任的关北子弟,自然有资格给自己值守。 “去见见杨安吉吧。”邵树德理了理袍服,出门去了。 闺房内先是静默片刻,随即传出哗啦一声巨响。 ------题外话------ 今晚还有一章。新盟主的打赏,估计是明天加更。 第八章 云中 “地斤泽草原这些年还算安稳吧?”邵树德穿着紫色亲王袍服,安坐于上,问道。 他当然掌握了很多嵬才部的情况,但自己知道的和别人知道的,未必就完全一样了,因此询问道。 杨安吉没有丝毫停顿,不假思索道:“嵬才氏一意崇佛,修了不少寺庙。僧侣至各部传法,颇多便利。大王之威名,业已传遍诸部,无人不晓。” “蕃民可信佛?” “甚是虔诚。” “戾气可有化解?” “大王。”杨安吉看了邵树德一眼,道:“蕃民比以前顺服多了,但我以为,并非传教法师的功劳,而是大王之功。” “你也来这套?”邵树德笑了,道:“说实话。” “确是大王之功。”杨安吉面不改色地说道:“地斤泽虽不宜耕种,然通过租牛给灵夏百姓,赚取了许多钱帛。历次出兵,征发部民上阵,都有赏赐,百姓日子没那么艰难了,故戾气得以化解。” 原来是这套说辞,到也不是没有道理。邵树德点了点头,道:“嵬才氏吞并地斤泽诸部,又吃掉了库结沙蕃部,人数不少,却无法耕作。眼下关北也不怎么缺牛了,今后的生计,他们打算如何解决?” 杨安吉显然是思考过这个问题的,只听他说道:“嵬才氏,处于河套草原,东有麟、胜、银,南有夏、宥、盐,西为灵州,北面则是丰州,皆为汉地,他们处于四面包围之中,其实无需忧虑。若想解决其生计,某想了想,唯有募其精壮入军,卖命博取富贵了。” 当然,他们富贵了也大概率不会回去了。草原这边还是穷,他们的主力拳头产品又与汉民有直接竞争关系,邵树德都不知道该怎么让他们发达起来。 或许,真的只有募兵了。精壮招募走了,剩下的人也翻不起大浪。而人少了之后,人均资源丰富,或许就不用那么难了。 关北情势复杂,蕃汉杂处。 北面、西面有三个平原,可利用黄河及其支流水资源,宜牧宜耕。东面因为地势原因,无法有效利用黄河水资源,但像窟野河一带降水相对较多,是著名的“雨窝子”,也宜牧宜耕。 南方的横山北麓也不算太差,同样可以半牧半耕,就是人口承载力不如灵州等地罢了。 这些地方的部落,多年来一直在编户齐民。比如绥州、银州的党项小部落完全消失殆尽了,灵州的河西党项也成了历史名词。 这些编户之民,官府控制较为严密,基本上就是可靠的基本盘。邵树德从延州一路走过来,发现百姓生活不错,都是支持自己的。 蕃部的话,是唯一需要担心的了。现在支持,以后是不是还支持呢? 地理环境造成的劣势,这个真的不好一概而论,只能具体某个部落具体分析。实在不行,就募兵,把有能力造反的人招走当兵算逑。 反正国朝武夫对羌胡没什么歧视,早习惯了汉兵、胡兵并肩作战,杀对面的汉兵、胡兵了。公文中每每提到兵力,都是某某将“蕃汉兵马”若干。 给他们一个体制内的升迁渠道,一视同仁,抽取草原精壮勇士,只能这么做了。 “折家南迁之后,听闻有不少部落依附于杨家。”邵树德突然问道。 “好教大王知晓,这些个部落,若无人管束,怕要为祸一方,故杨氏给他们划分牧场,严禁私斗。定期抽调精壮,送往灵州院。昔日折令公至关北募兵,我杨家亦选兵千人,交给折令公带走。若大王不允,杨氏自然不再擅管。”杨安吉神态自若地说道。 邵树德展颜一笑,道:“杨氏为我分忧,何惧之有?这样吧,挑选二百悍勇之士,与那些杨氏子弟,一起送到军中。我要组建银鞍直,正是用人之际。” “遵命。”杨安吉应道。 “杨氏,我是信任的,今后麟州这一片,给我看好了。有事便与州中、幕府商定。令侄在都护府做事,功勋卓著,只要勤勉,将来杨氏亦有富贵。”邵树德最后勉励道。 已经扩充到近一千八百骑的具装甲骑展开了例行训练。 人马皆披甲,银光闪闪,集群冲锋起来,威势震天动地。在旷野中列阵的野利、没藏、嵬才等部蕃人看得目瞪口呆,下意识把自己代入那些草人,不知道能不能顶得住。 其实草原上的蕃人并不怎么怕骑兵,但这主要是指轻骑兵和中型骑兵。 贞观十九年(645),薛延陀趁唐征高丽之机入寇,攻入河套地区,唐军与之开战,最终将其灭亡。 薛延陀称雄草原的战术就是骑马步兵。他们的人骑马赶到战场,下马持长枪步战,装备不行,步兵战术也很一般,更谈不上什么军阵,但就是打得突厥骑兵惨不忍睹,抱头鼠窜。 其实也没什么诀窍。就是不要怕,看准了对方冲来的骑兵,出手稳准狠,用长枪将他们捅下来。被打散了也不要怕,继续小规模集群作战,将骑兵一个个捅下来。 破除恐惧是第一条。骑兵没什么大不了的,薛延陀曾经多次以少胜多,几千步兵大破万余突厥骑兵。 他们的步兵经常被突厥骑兵冲散,但散而不溃,继续各自为战,因为骑兵的正面搏杀能力不如步兵,不要怕。只要破除心中的恐惧,觉得骑兵没什么大不了的,薛延陀的步兵就能称雄东突厥故地,成为拥兵二十万的一方草原霸主。 当然,等到大唐的骑马步兵进入阴山草原。双方下马步战的时候,薛延陀那些不专业的步兵就被打得找不着北。但大唐步兵打突厥骑兵时却没薛延陀那么轻松,这可真是一物降一物了。 以上都是轻骑兵和中型骑兵,如果换成具装甲骑,怕是薛延陀步兵来了也要饮恨。 此时在场中观看的蕃人步兵其实并不怎么怕骑兵,但在看到具装甲骑时依然大为震撼,因为这真不是你拿一杆长枪就能捅下来的,故人人畏惧。 邵树德心怀畅快,悄悄对王妃折芳霭说道:“北朝之时,具装甲骑称雄,但被重步兵打得退出战场,不得不给自己减重,不敢再正面直冲。若这些蕃人也有坚韧的重甲步卒,我这具装甲骑就不敢拿出来显摆了。” “蕃人学不会这些,夫君何忧也?”折芳霭柔声道。 “但总有些蕃人,步兵玩得比骑兵还好。”邵树德说道。 他不知道薛延陀是不是第一个用步兵称雄草原的民族,总之他们十分怪异、另类。 薛延陀之后,辽、金步兵其实也不错。到了明末,满清八旗步兵又暴打蒙古骑兵。 事实证明,只要解决了步兵的机动性,骑兵的冲击力在重甲步兵面前占不到任何便宜,屡战屡败。 “夫君莫不是想要黑矟、金刀、飞龙三军横扫草原?”折芳霭问道。 “若能腾出手,有这四万甲兵,乘马机动,再辅以部分骑兵,草原上何人能敌?”邵树德说道:“真想去给耶律亿来一下子,他一定会大吃一惊。” 两人说话间,黑矟军以及刚刚赶到的金刀军也开始了操练。 这里是胜州,乾宁三年八月二十六日,邵树德下令赶到此地汇集的各军进行讲武。 具装甲骑不适宜对练,他们的讲武对手是“草人”。 黑矟、金刀两军演练的是骑马赶到战场后,快速下马作战。 部分辅兵过来牵马,列于后阵,部分辅兵持械护卫,战兵列完阵后,不断变幻阵型推进。 野利经臣、没藏庆香这些早就体验过中原步兵战术的人还面不改色,但他们手下那些党项兵的脸色就很精彩了。 有些人被征召过,虽然大受震撼,但还能把持住。 但还有许多常年在山里,两耳不闻山外事的蕃人,或者是新一代长成的少年郎,则看得面如土色。 全员重甲,杀气凛然,隔着百步都能感受到那股子凶悍的味道。 “感谢朱全忠的赞助。”邵树德哈哈一笑,非常满意。 折芳霭奇怪地看着他,大体上还是听懂了。 黑矟、金刀二军,可不就是以降兵为主么?洛阳之战俘虏了三千多长直军,伊阙关、太谷关两千左右,有这五千多精兵,就足以搭起两万人的骨架了。 “爱妃稍待,我要检阅黑矟、金刀二军。”演练完毕后,两军脱离接触,各自排了一个方阵。 邵树德策马而行,在亲兵和新组建的银鞍直骑士护卫下,从两军阵前缓缓走过。 走到一半时,他突然下马,令人去了甲胄,缓步前行。 两军前排离其不过二十余步,将士们见状大奇。 “有人和我说,黑矟、金刀二军成军未久,人心未附,劝我不要阅军,以免有贼人加害。”邵树德慢慢走着,说道。 亲兵们满头大汗,但仍然将他的话传递到每一个角落。 黑矟、金刀两万将士大哗。 “我说这是什么胡话?”邵树德大笑道:“我素以诚信待人,何所疑惧?长直军洛阳勇战,我亦感慨,恨不得此等猛士为我所有。” 黑矟、金刀将士的喧哗声一下子小了下去,人人屏息静气听着。 “吾受命为王、为帅,元恶既诛,长直军将士有何罪耶?搏杀乃武人本分,尔等尽忠职守,勇战不退,吾甚爱之。夏兵为我兵,梁兵、淮兵亦吾壮士也。” 场中静极,只有亲兵们不断传话的声音。 邵树德左手按剑,右手有力地挥舞着,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逐着他。 “行军用兵,以大信为本。”邵树德继续说道:“尔等降我之后,我可曾擅杀一人?” 亲兵传下去后,陆陆续续有人喊道:“不曾。” 渐渐地,声音大了,也整齐了:“不曾!” “尔等军籍造册之后,所约钱粮,可有短少?” “没有!”“没有!” 邵树德走近一名黑矟军军士,大声问道:“既如此,可有人欲加害我?” “没有!”这名军士大声喊道,喉咙都破音了。 “没有!”“没有!” 声音震天动地。 “今夜我宿于云中,黑矟、金刀勇士可愿为我守夜?” “愿!愿!愿!”两万将士以槊杆击地、以刀刃斫地,齐声高呼。 “真吾儿郎也!”邵树德哈哈大笑,挨个拍着肩膀走过,道:“今日在场将士,人赐绢两匹。” “谢大王!”两万人齐齐拜倒,真心实意道。 朔风飞扬,邵树德按剑而立,从容不迫。 高台之上,朱紫衣冠、莺莺燕燕尽为其威势所慑。 邵嗣武定定看了许久,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题外话------ 感谢打赏,红牛已放在桌上,尽力码字,慢慢还债。 第九章 拂云堆祠(为盟主昵称不是空白加更) 东受降城这个地方,在早年出兵讨李国昌父子时,基本还是一片荒芜,没甚人口。但如今已改为云中县数年,户口有了不小的增长。 新移民的来源以编户河壖党项为主,外加部分凉州吐蕃、蜀地、河中民户,四者相加占到了八成以上。 “丰、胜二州,若论农耕,其实胜州条件更好。无他,地势。”胜州刺史梁之夏侃侃而谈:“沟渠开挖之后,自流渠极多,无需水车提水,故得大利。” 地里的小麦已经收割完毕,鸟雀在天空翱翔,时不时落入田中,啄食农人散落的麦粒。 田边有一些牛栏,有妇人正拿着切碎的麦秆喂牛。 小麦秆一般而言不是什么好饲料,这些农户可真是太省了,明明家里种了不少牧草,却依然舍不得浪费。 胜州辖五县,即金河(振武军城)、云中(东受降城)、榆林、河滨、安北(中受降城)五县,如今共有约33000户、17万9200余口,包括军属农场在内,开辟了21000顷农田。总体而言人地矛盾一点都不突出,甚至可以说不存在人地矛盾,老百姓生活还是比较富足的。 阴山,大概是农耕文明能够向北推进的极限了。 之所以叫极限,因为这里经常守不住。秦代、汉代屡有大手笔移民,填充这些荒地,可最终总是失陷。 国朝初年平梁师都后,因为与突厥的几次战争,几乎把河南地(丰、胜)的百姓都迁到了灵州、夏州,对当地造成了巨大的破坏。一直到中宗景龙年间,筑三受降城,才算对当地有了稳固的统治,而不再是专门用作安置突厥、昭武九姓降人的边塞荒地。 熬死吐蕃之后,关北这片大地终于宁静了。天德军、振武军两大藩镇设于此处,兵虽不多,但战斗力不弱,加上草原也没有成气候的势力,一直稳定发展了下来。 邵树德控制关北之后,丰、胜二州之中,胜州是先得到建设的。十年下来,苦心孤诣,大力移民,终于有了成效。 “君之才具,刺邵之时我已尽知。”邵树德说道:“邵州那个一穷二白的底子,都让你拉扯起来了,胜州早已走上正轨,我静候佳音。” 胜州三万多户百姓,如今还缺不少牛羊。三茬轮作制的农业生产模式,对启动资金(牲畜)的要求真的太高了,辛苦这么多年,如今连灵州的牲畜数量都没完全满足标准,遑论其他地方。还需继续努力。 云中县的旷野之中仍然在进行讲武。 总计四万横山党项丁壮也参与了进来。他们以步兵为主,除了有股子蛮劲之外,平日里对阵型操练不多,此时正好学习学习,提升一下。 折嗣裕的铁骑军万人则演练冲锋过程中的各种战术变化。 这几年他们一直在各地平叛,主要对手就是草原部族,从沙碛杀到青唐,威名赫赫。 他们的装备和战术,也最适合草原上的厮杀。到中原面对那些硬朗的步兵,发挥不了长处。 “胜州蕃部如何?”邵树德问道。 蕃部的情况,他当然有所了解,但那是杨爚汇报的。胜州地界上有契苾部、藏才部,虽说与编户百姓份属两套系统,但平日里肯定有交集,丰、胜地方官员不可能一点不了解。 “白道川契苾部以我观之,学习种地的人越来越多,如今谈不上游牧了。”梁之夏想了想后,说道:“藏才部还是以游牧为主,近年越来越往山北发展,与浑部争抢过草场,争诉至杨太保处,结果各打五十大板,罚了他们一些丁口、牛羊。” “练兵情况呢?”邵树德又问道。 “还算勤勉。”梁之夏答道。 “那为何连驱逐鞑靼人都这么费劲?”邵树德不解。 梁之夏默然。为何?多年未动干戈,养尊处优,养废了呗。中原连番大战,又屡次抽调丁壮,损失并不少,多种原因导致。 “职刺胜州时日尚短,这些也都是与同僚闲谈之时听来的,做不得准。大王若想了解,职可将他们唤来。”梁之夏回道。 “好,待我回程之时,便见一见胜州诸君。”邵树德说道。 汉民土团乡夫要训练,蕃人牧民当然也要训练。如今看来,蕃汉两方都有一个突出的问题,那就是承平日久的州县、部落,其乡勇不能战。 还是见血少了! 乾宁三年八月二十九,邵树德离开了云中县,在铁林、黑矟、金刀三军四万余人的护卫下,沿着黄河北岸西行。 铁骑军、横山蕃部、诸州土团乡夫六万余人则沿着黄河南岸西行。 大河之上,运输船来来往往,川流不息,气氛已经十分紧张。 “大王来了!”斥候飞快地奔了回来,吼道。 安北县东境,杨爚带着契苾、藏才、哥舒、庄浪、浑、嵬才六部及沙碛诸部大小百余头人,立于道左,恭敬迎候。 远方的地平线上烟尘滚滚,蹄声如雷。 众人放眼望去,只见千余骑士由远及近,快速奔马而至。 抵达地头后,他们翻身下马,动作整齐划一。 辅兵过来牵马,战兵披甲执槊,很快列好了阵势。 蕃人这边立刻喧哗了起来,人人都盯着他们这支盔甲鲜明的队伍,猜测不已。 很快,又是千骑奔至。 还是熟练的下马、收马、列阵。 千名步卒披上铁甲,身背重剑、陌刀,手持弩机,顾盼自雄。 其他人不知,杨爚还是清楚的,这应是新设的黑矟、金刀二军了。 听闻骨干是降兵,但看起来士气不低,让他有点意外。 这两千人,无疑是来打前站的,同时也是给都护府治下的河套诸部一个震慑。让他们看看自家部落里那些吊兵,究竟能不能比得上这些杀人如麻的职业武夫。 “肃静。”杨爚咳嗽了一下,止住了酋豪们的窃窃私语。 他理蕃多年,威望还是够的。只这一下,众人便闭了嘴,仔细盯着那两千骑马步兵。 军士很精锐,甲具也不错。看他们脸上那副淡然的神色,得,也是死人堆里滚过不止一回的狠人了,没事别招惹。 有酋豪暗暗拿部落里的丁壮与他们对比,结果令人沮丧。 普通牧民肯定是干不过他们的,得其中的佼佼者才行。中原还是人多,哪怕百里挑一,挑出来的精兵都比他们河套诸部男女老少加起来还多。 夏王去打中原是对的,在草原吃沙子没前途。以前大伙总还觉得都护府抽丁抽得太狠了,死人也太多了一些,现在看来,人家根本看不上你这点歪瓜裂枣。 远处涌起了更大的烟尘。 杨爚原本放松的身体陡然紧了一下,躯干立得笔直,目视东方,含笑而立。 酋豪们一阵耸动,推推挤挤一番,排好座次,站在杨爚身后。 数千骑带着烟尘滚滚而至。 邵树德勒住马匹,扫了眼迎接的众人。 前后左右全是铁林军左厢军属骑兵,一共三千骑,在草原上漫山遍野,无边无际。 “恭迎大王!”杨爚领着诸部酋豪一起上前行礼。 “许久没见到诸位了。”邵树德翻身下马,温和地笑道。 “大王连战连胜,威震中原,我等便是在阴山,亦神往之。”杨爚笑道。 “可汗眼见着要一统中原了,草原上的小丑也该料理下了。” “鞑靼人煞是可恶,何时出兵征讨?” “这一年,西边的商人都来得少了,显然被劫掠得够呛。” “这次怕是不打那些贼匪。” “肃静。”杨爚又低声吼了句,众人再度闭嘴。 “征讨鞑靼之事,当然会有,但不是现在。”邵树德笑了笑,道:“拂云堆祠都准备好了吗?” 这话是问杨爚的。作为镇北副都护,邵树德在草原上的代理人,这里的一切都是他做主。 “回大王,都准备好了。”杨爚答道。 “那便不耽搁了,出发!”邵树德一甩马鞭,道。 拂云堆祠就在北边的山上。 此神祠的起源已不可考,有人说是昭君冢,有人说是木兰墓,但都不靠谱。反正从突厥时代起,因为诸多可汗在此祭天,这个神祠已经具备了不一般的属性——“突厥将入寇,必先诣祠祭酹求福,因牧马料兵而后渡河。” 胡人对此很重视,唐人亦很好奇。在突厥崩溃后,草原无主,这里渐渐成了边塞胡汉百姓拜神祈福的场所。 早些年,王之涣甚至还写过单于北望拂云堆,可见其名气。 邵氏亲兵当先上山,占住了各个位置。 酋豪们被勒令解下兵器,只许单人上山,背嵬亲随一概留在山下。 一切准备妥当后,邵树德在众人的簇拥下,登上了这个不高的土山。 回首一望,却见山下地势平坦,沃野千里,大河蜿蜒东去,牛马点缀其间。 好一个拂云堆祠! 当年突厥无上可汗就站在这里,俯瞰辽阔的河套草原。汹涌的胡骑在山下纵横驰骋,甚嚣尘上。 可汗一声令下,数十万骑如潮水般南下,涌入富饶的中原大地。 只可惜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国朝初年如日中天的突厥已经烟消云散。 玄宗年间的毗伽可汗号“小杀”,却也只能暗戳戳勾引丰州突厥降户,几次小规模南下攻击,也只是为了求娶大唐公主,好让自己的地位更加稳固。 他一直到被梅录啜下毒毒死,都没敢挥师南下,连吐蕃遣使邀请他一直夹攻大唐,也被拒绝了。 天宝三载,白眉可汗被杀,传首京师,突厥毗伽可敦帅众降唐,后突厥汗国灭亡。 神祠寂静无声。 邵树德却仿佛听见了无数可汗或兴奋、或沮丧、或喜悦、或忧虑的心声。 突厥、回鹘皆亡矣!契丹如新生的襁褓,寄托着草原龙气的希望。 邵树德抽出短剑,众人悚然一惊。 “我来终结它的气运。”他哈哈大笑,举步走向神祠。 ------题外话------ 我今天解除隔离,复工复产了。 欠了好多债,慢慢还。。。。。。 第十章 安排与路线 突厥祭神,有神祠,但无庙。 拂云堆祠,那也就是一个石头堆罢了。 祭司们燃起火堆,牵来马、牛、羊三牲,在祠堆前宰杀。 邵树德与头人们对着日出的方向拜了一拜,然后面朝东,诸部头人分批上前,念念有词:“我等愿对圣火/天神/地神盟誓,尊奉汗王为主,永不相叛。若有违誓,有如此牲!” 一共百余位酋豪,来来回回持续了很久,直到日上三竿,方才结束。 邵树德手持茶山剑,看着众人,道:“尔等部众、草场、牛羊,自当受我庇护。若有贼人觊觎,可共击之。” “谨遵无上可汗之命。”诸部酋豪纷纷拜倒。 “既如此,下山点齐兵马,会猎。”见所有人都拜倒在地,邵树德收起了宝剑,笑道。 杨爚在山下等了很久,见邵树德领着众人下山,立刻迎上前去,笑道:“大王,阴山风俗,与党项风俗大不一样吧?” “这都不重要。”邵树德摇了摇头,道:“昔年太宗为天下中原、草原共主,那么多部族,你说用哪家的规矩?与颉利可汗的渭水之盟,又是什么风俗?” 末了,又低声道:“反正党项那个喝血的风俗,我是不想来了。” 杨爚失笑。 时已近正午,抵达神祠下黄河两岸的大军越来越多。 安北县令看到这么多羌胡聚集也很害怕,虽然心里觉得他们多半不敢闹事,可人太多了啊,好几万人! 邵树德谢绝了县令请他入城的建议,随意与他聊了聊安北县的粟麦收成、牛羊数量、牧草荣枯等事情。 未时,王妃折芳霭的车驾行了过来,诸部酋豪又是一阵忙乱,纷纷拜见可敦。 到底是出身折家,王妃处理这些事情信手拈来,游刃有余,以至于邵树德怀疑她说折家祖上出身宇文氏是真的了。 太宗娶的是长孙皇后,难道我老邵娶的是宇文皇后? 杨爚已经去与诸部酋豪商量驻军何处以及行军次序了。 祭祀会盟,只有头人及少量亲随过来了,大军并不集结于此处。考虑到他们还带了大量牛羊马匹,最远的甚至在天德军城那一片,离此有二百里路。 邵树德带来的铁林、黑矟、金刀三军四万余人则全数屯于神祠附近的大河北岸。 折嗣裕领着铁骑军、土团乡夫及横山蕃部在河南。 他们这些人没携带什么牛羊,全靠河面上船运过来的粮食、肉脯和奶制品补给。 总计二十万大军,散布在二百里的草原上,一旦动起来,光行军过兵就是一道盛景。 军威若此,足堪嘉慰! 到了晚些时分,陈诚也从灵州赶过来了,邵树德亲自出帐迎接。 “大帅,粮草皆已督办齐备。”陈诚说道:“灵、丰、胜诸仓,筹集一百万斛粮豆,奶、脯若干。麟、银、遂亦需支援一部分,走水运至云中县,然后换小船,直抵金河县码头。” “新船一艘运两千五百斛,一次能运五十万。眼前这些船,已是第二批了吧?”邵树德问道。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当然是第二批了。”陈诚笑道:“大王请放宽心,船队定能在封冻前运完,并安然返回灵州。” “在关北打仗就是舒坦。”邵树德赞道:“一条黄河,解决了我多少麻烦。” “大王,出振武军后,可就没水运这种好事了。”陈诚提醒道。 “届时便吃牛羊,夫子再转运一批,够了。”邵树德道:“如今得定下行军路线了。” “就四个字,故伎重施。”陈诚笑道:“一南一北,两路并进,可否?” “可也。”邵树德道:“让折嗣裕带铁骑军及部分土团乡夫至朔州。我自领主力大军,屯于沃阳宫、盐池一线,会一会李克用。” 其实,这个走法与上次差不多了,区别在于这次兵力更雄厚,以及你想对李克用做什么。 “此方略不错。”陈诚说道:“大王,还有一事,须得明确下。” “何事?”邵树德问道。 “若有机会擒杀李克用,大王你待如何?”陈诚问道。 邵树德沉默了一下,道:“或可将其扣下来。不过,克用怕是不会给我这个机会。” “未雨绸缪嘛。”陈诚笑道。 邵树德叹了口气,道:“既如此,就行动吧。卢嗣业,你来拟命令。” “遵命。”一贯沉默寡言的节度掌书记卢嗣业起身应道。 李克用已经来到云州好些时日了。 也没甚事做,主要是震慑一下生活在云州左近的杂七杂八的部落。 这里是草原与中原的分界线,十几年来草场易手频繁,沙陀、吐谷浑、回鹘、党项、鞑靼各部皆有,起起落落,你方唱罢我登场,民情十分复杂。 李克用委任的大同军节度使石善友帐下只有区区数千兵马,长期以来对这些部落一直持怀柔拉拢态度。 其实,他的手段也不算太差。至少关系网给力,与各部酋豪的关系都不错,于是总能凭借老脸获取利益,帮李克用稳住了这边的局面。 “昔年赫连铎镇云州,勾结草原甚深,屡次诱其南下。铺天盖地之势,众不下十万骑。”李克用登上云州东城城头,极目远眺。 北方的山川、河流、树林历历在目。 方山、羊水、御河、燕昌城 上一次与义弟会面,也是在大同,当时可是爆发过一次小规模战斗的啊。 很多人都说,邵树德选择将会面地点选在云州一带,绝对不怀好意。因为只有在草原上,他的力量才能得到大幅度增加,与其他人拉开差距。 无数的部落兵,可以从阴山内外的草原之上涌来,充当他的爪牙。但如果把会面地点选在河阳或泽潞,他就支持不起这么兵马的调动与维持。 李克用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那又如何? 义弟既然提出来了,做哥哥的难道还能怕了不成? 嗯,这是李克用的性格。但怎么说呢,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他也不再是当年的愣头青了。被现实毒打多了,人总会有长进,不是么? 首先,李克用这次带来的兵不少,计有晋兵四万、燕兵两万、土团乡夫五万、蕃人五万骑,总兵力不下十六万。 其次,并非屯于一个方向。 有从东面妫州方向压过来的,由李存孝统率;有从岚州北上的,屯于朔州草城川一带;李克用自领大军,部署在雁门关左近。 昨天晚上,他连夜入了云州,观兵塞北,打探第一手消息。 “大帅,方才斥候禀报,静边军一带出现贼骑大队。”石善友走动李克用身侧,低声说道。 静边军,是河东这边的叫法,朔方那边称呼参合陉、沃阳宫。 安史之乱初期,安禄山所命之大同军使高秀岩寇振武军,被郭子仪击败,趁胜东行,拿下静边军。 随后,大同兵马使薛忠义再攻静边军。郭子仪祭出强大阵容,左兵马使李光弼、右兵马使高濬、左武锋使仆固怀恩、右武锋使浑释之,大破敌军,坑其骑七千,进围云中。 这是一次挽救唐朝命运的战斗。若让安禄山在初期就攻入振武军,进图灵武,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定是打前站的。”李克用精神一振,道:“再探。我那义弟,许是连年胜利,目中无人了,有个习惯,出门就要住行宫,排场很大。沃阳宫那地方,应是他此番的居所了。他带来的兵马,也必然以此为核心,层层布防。” “大王欲遣将突袭乎?”石善友问道。 李克用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不妥。此番是观兵而来,先观再兵。” 其实,上一次会面时尝试过了。效果不理想,击败了夏人的银枪都,但遭到具装甲骑伏击,损失不轻。同时,轻兵冒进的万胜军四千余人也在燕昌城遭到围困。 最后大体上还是以和平结束的。双方都很克制,尽量避免发生大战。然后各回各家,各自做自己的事情。 应该说,在那个时间段,这个结局对双方都有好处。邵树德的扩张就不说了,李克用也得以在河北打开局面,全盘皆活。 但七年前的和平红利似乎已经结束,随着局势的演进,夏、晋双方的不信任感越来越强,这一次又该怎么收场呢? “给吾儿存孝下令,率军西进,抢占旋鸿池。”李克用突然下令道。 “再给吾弟克宁传令,拿下遮虏军城。” 朔州,名义上是李克用的地盘。但他的好义弟多年来一直强占着其中最富饶的桑干河谷地,即鄯阳、马邑两县。遮虏军城属于双方都默契空着,作为缓冲区的地方,也就宁武县在河东方面施展诸般手段后,拿了回来。 朔州问题,也是河东方面非常不满的重要原因。盖因其威胁云州侧翼,还可以经由草城川南下岚、石二州。虽说不是河东的核心腹地,但即便是山区,被你抄掠了也很不爽啊。 “夫人说——咳咳,我觉得,这样可以先试探下邵贼的态度。”李克用道:“我就在这里看着,看看邵贼如何应对。” 第十一章 目标是什么 九月下旬,大盐池之畔已然成了各路兵马的耀武扬威之所。 大量杂胡蕃骑通过山口,涌入盐池之畔,嚣张不可一世。 盐池就是后世的岱海,属于咸水湖泊,但水产丰富,鸟儿众多,是草原上不可多得的好去处。 这样一个好地方,可想而知会抢手成什么样了?从东边山口涌过来的蕃人,一个劲地往盐池畔的草场钻,都不想走了。 时已深秋,草料补给不易。盐池这里有成片的“无主”草场,谁不想要? “啊!”一连串的惨叫声在湖畔响起。 密集的箭矢之下,刚才还耀武扬威的骑手要么栽落马下,要么打马而逃。 “搜剿残敌!”有军官下了命令。 很快,百余名手持重剑、陌刀的武士上前,追着落马后疯狂逃窜的贼兵大肆砍杀。 他们砍人的动作十分专业,整个阵型不乱,没有人过分突出或落后,整个队列如一堵墙般,缓慢而坚定地推进着。 方才溃逃到远处的蕃人又兜了回来。 按照他们的经验,一旦己方败退,敌人会进行追击,争抢人头、马匹、财货,阵型会散掉。此时集结着杀回来,完全可能反败为胜。 但这回他们失望了。 敌方步兵是老练的猎手,心志坚定,冰冷无情。不做任何多余的动作,能识破所有小花招,严格遵守军令条例,竟拿他们没办法。 带队的贼渠悲愤地吼了一声,然后带着骑兵缓缓而退,消失在东面的山谷之中。 “遣人收拢马匹。”一名军官将滴血的陌刀收回,命令道。 “遵命!”都是沙场老手了,军士们有条不紊,从容不迫,似乎根本没把那漫山遍野的胡骑放在眼里。 无独有偶。 盐池东北方的山脚下,一群重甲步兵手持长槊,结成紧密的阵型。大量蕃骑绕着他们转圈,但转来转去,始终无法下嘴。 大家都不一定来自同一个部落。这帮唐兵看样子就不好打,谁愿意去消耗敌人的箭矢、体力和精力,给后面人创造机会? 于是局面就僵在这里了。到了最后,反倒是长槊手们不耐烦了,他们将阵型向外扩了扩。一群心思各异的废物,别挡着辅兵干活。 蕃人感觉受到了屈辱。于是大家合力出了数百骑,联合攻来。 “射!”原野上矢落如雨,马儿成片摔倒,哀鸣不已。 “杀!”黑矟军步卒举着长长的步槊,坚定前出。 “噗!”摔落马下的蕃人还躺在地上呻吟,此时见敌人竟然敢追杀出来,顾不得伤势,跌跌撞撞往回走。 剩下的人也大惊失色,没有继续前冲,而是拉着马儿从两旁绕过,试图从侧翼、背后找弱点。但在被布置于两侧及后方的散队骚扰得死伤十余骑后,他们终于失去了耐心,唿哨一声,慢慢聚拢,交替掩护,败退而去。 最后这一下总算体现出了点水平。 很多部落蕃人,败了就一窝蜂全跑了,没人敢返身厮斗,没有断后掩护。这些蕃兵懂得来这么一下,看来以前吃过亏。 断断续续的战斗一直持续到了傍晚时分。 骑马赶来的黑矟、金刀二军斩首近两千级、俘虏七百余人,将盐池畔给肃清了一半。 当天夜里,很多得到消息的蕃人就跑了,而在旋鸿池畔扎营的李存孝听了十分吃惊。 旋鸿池在北魏旋鸿县以西,而旋鸿县大致位于后世丰镇或丰镇西。 从盐池一带东进,走过一段狭窄的谷地,第一站便是旋鸿池。七年前的那次会面,邵树德坐镇旋鸿池,大军密布云州、燕昌、永固一线,最终与晋人爆发了短促激烈的骑兵战。 这次李克用提前来了。 其义子李存孝将妫兵一万、幽州土团乡夫一万、蕃兵两万屯于旋鸿县、旋鸿池一线。夏兵若想从北线至云州,只能沿着御河、羊水、浑水这条线了,旋鸿池是必经之路。 “都是干什么吃的?”李存孝拿着刀鞘,挨个敲打着跪在他面前的蕃人头领,怒道:“你们既打不过契丹人,又打不过幽州人,还打不过夏人,你们有什么用?” 一群人被打得心头火气,道:“使君无需多说,我等立刻出动,夜袭夏贼,一雪前耻。” “不用了!”李存孝嫌弃地看了他们一眼,道:“给我多带马匹,人撒得远远的,一有情况就来报。如遇夏贼大队,挑机会迟滞。旋鸿县那边还在整修,待城池修缮完毕,便无所畏惧了。” “遵命。”一干人应道。 换别人如此折辱他们,早他娘跟他拼命了。但李存孝么,算了,大伙都习惯了,其实也没什么。 挥手让人退下后,李存孝又下意识看向北方。那是大漠草原,鞑靼诸部生活于上,日渐强盛。 其实李克用猜得没错,邵树德住进了沃阳宫内。 侍卫亲军与亲兵一起守御宫殿内外,新收的银鞍直扩大警戒范围,四处巡视。 铁林军、豹骑都屯于附近,作为拱卫宫殿的核心力量。 横山党项四万步骑分屯于参合陉及参合陉故城,随时可以出陉,进入盐池一线。 沃阳宫南方,同样有数万大军沿长城一线驻守。 总计十余万大军屯于一块不大的地方,相互间联系紧密,看起来非常吓人,但如果知兵者来解,便知这是一个以守为主的战略。 “晋兵,目前至少有两路。”沃阳宫朝露殿内,陈诚正在向邵树德分析:“文德年间那次,克用一路屯于云州,一路在代北、朔州,此次不会相差太大。” “和上次相比,李克用有什么变化?”邵树德问道。 “很明显,实力更强了。”陈诚指着地图上云州的点,道:“得了幽州,云、蔚二州便不再孤悬于外,可得新毅妫及蕃部支援。妫州李存孝,就是从这个方向过来的,应该带了本部兵马及蕃人。” 妫州兵,其实就是燕兵,顶多混杂了部分晋兵,重新整编训练的罢了。 新毅妫是个穷地方,养不起太多兵,李存孝手下那些武夫,一直是幽州、河东联合接济,所以他不得不来,即便心中对义父的封赏有意见。 “北上朔州那一路,兵力几何,主帅是谁需要打探清楚。”邵树德说道:“铁骑、银枪二军对付草原胡骑固然无往而不利,但对付汉地步兵,就不成了,这一路盯紧点。” “另者,传令金刀、黑矟二军,驱逐贼人后,便扎营立寨,不得浪战,待打探清楚云州—旋鸿池一线敌军部署后再做计较。” “遵命。”陈诚心中了然。 很多人都忽略了此番北上最初的背景:兄弟会面,或者说质询、责问等等,而不是战争。 与河东爆发战争,是邵树德极力避免的。 现在的问题是李克用心中焦躁、犹豫、彷徨,事实上邵树德也没搞清楚义兄的心态,反正无论是出于对朝廷的忠心也好,军阀的本能也罢,他现在对邵树德非常警惕。 其实,李克用怕是也知道,这个时候与义弟翻脸,得利最大的就是朱全忠,一个他眼里必欲杀之而后快仇人。 但心里就是这么拧巴,有些事情,不说清楚总是不爽利。 陈诚离开后,邵树德去了邻殿。王妃折芳霭亲手做了点心,拿来让邵树德尝尝。 最近王妃真是温柔了好多,邵树德心中有数,日夜恩爱,经常腻在一起,就是这个效果。 这年月的女人,要求真的太低了。 “夫君这次出兵,怕是没想真打吧?”折芳霭坐在对面,轻托香腮,问道。 “这世上有些战争,你越怕,它越容易来。如果你不怕,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态度,最后则不一定会打起来。”邵树德说道:“我不想打,但这取决于义兄。就目前看来,他的部署还没有什么漏洞,想要抓住他的把柄猛揍不太容易。一旦他带主力缩回乌龟壳里,我在代北可就忙一场空了。届时被惹恼了的义兄挥师直入晋绛、河阳,上党地势高屋建瓴,我无险可守,将非常被动。” 折芳霭笑了起来。 事实上她对这个大伯的脾性也有所了解。如果你把他打痛了,打得损失惨重,按照一般人理解,那肯定怕了,再不敢跟你作对了。 但这不适用于李克用。 你把他打得越痛、越惨,他越恨你,越生气,越要跟你死磕,哪怕屡败屡战也要死磕到底。就是那种我不活了,也要拉你垫背的感觉。 他不是一个成熟的军头,这辈子快意恩仇,委屈自己心意做的妥协,比别人少太多了。 人到中年,或许有所改变,但也别指望变得太多,本性难移嘛。 对付这种人,你不能想着从战场胜负上来获取利益,那样是不现实的,也永远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好处。 “我的目标是什么?要永远叩问自己。”邵树德说道。 目标是让李克用不用找自己麻烦,没有第二个。为此需要使用一切手段,排除一切干扰,不能偏离这个核心目标。 “我要给义兄写封信了。”邵树德说道。 第十二章 观鱼 “哗啦!”鱼儿奋力跃出水面,溅起朵朵浪花。 疾驰的信使下了湖畔小路,直奔营寨。换了两匹马后,又向东南方奔去,经永固、燕昌、方山,抵达了云州城。 李克用安坐于节堂之中,涿州刺史李存信、都押衙盖寓分列左右。 再往下,周德威、李嗣本、李存章、李嗣源、史俨、安金全等人肃穆而立,等待命令。 这两年打仗,新生代将领的机会是越来越多了。李克用也更愿意培养他们,以取代渐渐澹出的元从老人。 新人们的整体素质都非常不错,也坚韧耐战,这让李克用非常满意。再加上这几年征讨幽州,虽说反反复复,让人恼火,但结局还是不错的,河东镇吞下了这么一个庞然大物,极大缓解了内部压力,实力得到了巨大的提升。 有这么多喜事,老李当然开心。这些年河东势力的整体趋势也一直在往上走,内部凝聚力较强,更让他喜上加喜。 直到越来越多的人在他耳边提到义弟邵树德。 李克用其实不喜欢这个义认兄弟,因为不符合他的审美。但怎么说呢,这就是政治,有些时候身不由己。 这几年,义弟做了两件事让他很不开心。 第一件事掺和河中二王帅位之争,并扶植王瑶担任节度使,把他女婿王珂轰下了台。 虽说看在自己面子上,女儿女婿平安无事,最终入朝为官,但这事确实让他很恼火,以至于差一点就要发兵攻打。 第二件事是对朝政的深度插手以及对圣人的欺辱。 太师萧遘、宰相萧蘧、礼部尚书封彦卿,外加很多他们慢慢搜罗的党羽人才,对朝政的影响力可谓非常大了。 莫再思、邵得胜二人出镇五管,拿朝廷的招牌给自己捞好处,这都是什么事啊? 相比较而言,什么睡皇妃都是小事了,李克用一点不关心。 如果义弟只有五万军队,那他是有着强烈的将其抓到面前问罪的冲动的。 但义弟号称“五十万骑”,事情就太复杂了。 “昨日夏人遣精卒入盐池,突袭而至,回鹘、吐谷浑、室韦诸部损失了一些人手。”蔚州刺史李存章说道:“行事如此决绝,应是对我抢占旋鸿池,进军盐池的回应。我认为,今宜收束兵马,静观其变。” “夏贼到底想不想战?” “都已经战了,你瞎了眼看不到吗?” “有时心里明明不想战,但却不得不摆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 “朔州那边,我看早晚也要打起来。” 将领们七嘴八舌,李克用听得颇为头大。这时一名文吏上前,将一封信交到了他手上。 李克用当场拆开,仔细看了看后,皱着眉头到了里间,并把盖寓也喊了进来。 “邵树德邀我于旋鸿池或盐池观鱼,此为何意?”夫人刘氏不在身边,盖寓就是头号谋士,李克用第一时间向他问计。 刘氏建议的切香肠战术不是很成功。因为邵贼第一步就做出了激烈的应对,一下子就把难题推到了李克用这边。他杀了你派过去试探的人,你要不要升级战事? 很多时候,从对方的回应就能看出很多端倪。邵树德的回应坚定有力,看着一点不怕大打出手的样子,这就足以影响一些人的态度了。 “大王,其实邵树德应也不想打。这封信,言辞谦卑,礼数甚恭,但叙兄弟之情,无那争锋之事。”盖寓说道:“大王若愿,不妨见一见。” 盖寓虽然一直劝说李克用重视邵树德的威胁,但在作为幕僚这件事上,他一直都是就事论事,不会夸大其词。 邵树德确实不想打,打了对他没好处,相反会十分头大。河中、河阳要放多少兵防守?晋人居高临下,有雄关险隘,一旦出兵,俯冲而下直至平原,你不留个十万以上的兵马防得住? 傻子才会现在就打河东。 “你是不是也觉得,与邵树德开战没好处?李克用突然问道。 “大王你是知道我的,我一直觉得树德其势已成,危害滋甚。”盖寓说道:“但不得不说,此时与夏人开战,没有任何好处。即便要战,也不能是在这里,而应该是晋绛、河阳。” 李克用默默点头。 “给李存孝传令,谨守营寨,不得有误。”李克用下令道。 “遵命。”盖寓应道。 两人一前一后,又回到了厅堂之中。 …… “时机已到,可以动手了!”一骑飞至,将命令传达了下去。 很快千余人就行动了起来,他们分成两队,一队前往州衙,一队前往军营某处。 衙署内很快响起了惊呼惨叫声,一名文吏及多名随从猝不及防,倒在了血泊之中。 那名文吏一时没死,往桉桌底下钻,又被军士提了出来,挥剑一捅,登时了账。 军营那边的厮杀要持久一些。 数十名晋兵看到情况不对,先把大门堵了起来,拖延一点时间。 随后人人披甲,抱决死之意,与燕人激烈搏杀,直到全部战死。 刘守光看得烦躁无比,直接一脚踢翻了面前的马扎。 杀点人还这么费劲,都是一帮饭桶! 而且这帮晋人,平日里吃拿卡要,军纪极差,直如酒囊饭袋,怎地还如此能打? 一一点验完毕首级后,刘守光让人送给父亲。 事已至此,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邵树德在拂云堆祠会盟诸部头人,随后引“五十万骑”东行的消息,在瑟瑟发抖的草原诸部的飞速传播下,以一种令人瞠目的速度传到了幽州以及附近的草原上。 随消息附带的一个事实:李克用征调晋、燕大军四十万,北上云州,争锋相对之意十分明显。 对于幽州镇内还不死心的反抗者来说,这岂非绝好的造反机会? 刘仁恭第一时间联络了营、平二州的奚人、契丹酋豪,招诱他们一同南下。 这些部落不听更北面契丹八部联盟的招呼,对幽州镇也不怎么恭顺,更像是在两者之间反复横跳,谋求好处的墙头草。 刘仁恭招诱他们南下劫掠,响应的人还真不少。 怕什么?李克用来了,大不了咱们一走了之,去别的地方讨生活,晋兵或燕兵还能深入草原追不成? 十月初一,营平镇军大举出动,计有步军四千、骑兵三千多,外加州县兵两千余,全军逾万。 这么点人当然是不够的。不过算上跟着他南下劫掠的诸部牧民三万余人,就像点模样了,至少声势壮了起来。 步骑四万余人,刘仁恭志得意满。 已经有使者前往镇州了,若王镕也动起来,这就太有盼头了。 高思继那帮人,据说依附契丹迭剌部了。如果听到消息,会不会也撺掇着契丹诸部南下呢?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事情。反正他也派人去迭剌部的牧场了,如果高思继兄弟有心,自当竭力劝说,撺掇阿保机率兵南下,机会难得嘛。 李克用,哈哈!刚刚班师后回晋阳休整两个月,就又遇到邵树德引兵东进,如今怕是焦头烂额,内外交困吧? 这个时候,往往是可以与李克用讲价钱的时候。只要自己态度恭顺点,话说得漂亮点,再奉上财货,李克用就会捏着鼻子同意既成事实。 虽然事后仍有极大可能被秋后算账,但这不就是抢时间么,看你腾出手的时间快,还是我整合完内部的动作快,机会还是有的,就是搏了! 大军浩浩荡荡,出了平州直奔蓟州。该州守军多有临阵倒戈者,直接转身加入刘部。檀蓟镇使李存进大惊失色,率步军五千、骑军两千以及新组建的契丹直胡骑两千,征讨刘仁恭。 留守幽州的康君立也大吃一惊,新毅妫、涿州、顺州等地的兵将都被西调了,如今幽州镇内能战的就李存进以及瀛洲李嗣昭了。 刘仁恭这贼子,可真会挑时间! 没办法了,只能遣使求救,一路往晋阳、云州,一路往定州——是的,关键时刻王郜的义武军也是可以救急的。 至于瀛莫镇使李嗣昭的两万兵马,通知到就行了,但暂时还不敢妄动。或可派一部分人马北上,增援幽州,但主力不能动,得防备着王镕呢。 再者,刘仁恭为什么敢造反?还不是河北三镇的独立意识太强,不愿被外人管?瀛莫二州,就一定不会出现反贼吗?这可不好说。 幽州的局势,又有点微妙了。 第十三章 谈 盐池之畔,寒风萧瑟,洪波涌起。 “再过些时日,湖面也冻上了,还观甚鱼。”邵树德带着妻儿,看着一望无际的盐池,道:“夏天倒是一个好去处。” 折芳霭、赵玉一左一右跟在他身边,披着羊毛织成的袄裙,分外夺目。 邵树德也披着厚实的羊毛披风,身罩铁甲,内衬毛衣。 这夫妇三人,是打定主意要把羊毛风潮给带动起来了。 盐池东侧、南侧部署了大量军士。李克用已下令妫州军向东退往天成军方向,从地图上看来,这几乎是要退回妫州了。 古有退避三舍,李存孝退的这个距离可不知三舍啊,这么客气? 朔州方面也展开了小规模的冲突。 李克宁屯兵草城川,不断派人进入桑干河谷地。 晋军以步兵居多,铁骑军、银枪都将其放入平坦的河谷平原,试图截断粮道,但效果不理想,只能散开、监视了。 而在不断的逡巡中,他们还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晋军主力藏于雁门关之后。 这部分人随时可以出雁门关,截断朔州、云州之间的联系,遮虏军方向的李克宁部也可以截断朔州与胜州之间的交通,甚至直接向西北,过河滨关渡口至河西的胜州河滨县。 折嗣裕直接将铁骑军分散到了河滨关到善阳岭之间的河谷地带,防止被敌人突然摸到背后而不自知。 消息传回沃阳宫后,邵树德算是彻底明白了,李克用也没下定打的决心。 这就对了嘛!李克用真要翻脸,他干嘛在代北和自己打?云州那个地方,兵应该不多,想到这里,邵树德心中只觉更加稳妥,已经带着妻妾儿女到盐池吃鱼来了,等待李克用最终的回应。 “大郎,此番随夏将军出征,凡事多学、多看。”邵树德亲自检查了邵嗣武身上的每件装具,最后看着儿子的个头,说道:“将来定然比为父长得还高。中和四年,我从玉娘怀里接过你这个小不点的时候,你瞪着乌熘熘的大眼睛看着我。养儿不易,人生不易,大郎自勉之。” 赵玉上前整了整邵嗣武的袍服,低声道:“阿娘已经年逾四旬,得大王宠爱,这辈子什么样的风光、什么样的享受没见识过?而今只愿子女平安富贵。如今这个世道,大郎你选了武夫这条路,阿娘也不好说什么。唯有一条——” 说罢,附耳在邵嗣武耳边,道:“偶有小错,你父亲根本不会在意,别胡思乱想。” 邵嗣武神色微动,行礼后翻身上马,跟上黑矟军的脚步,往旋鸿池进发。 李存孝退走之后,邵树德一点不客气,先占了旋鸿池再说。不堵住这个地方,盐池就不设防,盐池不设防,沃阳宫就不太安全。 执行命令的是黑矟军,邵树德长子邵嗣武也跟着前去,到一线历练下。 黑矟军出发后,邵树德又带着家人回到了沃阳宫。 十月初九,他收到了两个消息。 第一个消息是有关李克用的。李克用同意在旋鸿池会面,观鱼饮宴。 第二个消息是有关鞑靼的。大群鞑靼部众出现在诺真水汊附近。 诺真水汊,位于后世达茂旗附近,是诺真水(艾不盖河)东、西两源汇集处,水草丰美。 鞑靼人出现在这个地方,藏才部、浑部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连连告急。 邵树德按下后一条消息不管,并严禁泄露出去,直接下令道:“侍卫亲军、银鞍直留守沃阳宫。我去见李克用。” 鞑靼人,肯定要去收拾的。但不是现在,不能因此而乱了军心。 待逼退李克用后,便挥师大举北上,不管是真鞑靼人,还是鞑靼化的党项人,如灵州的大虫太子族等,都要横扫一遍。 打得他们狼奔豕突,打得他们哭爹喊娘,打得他们不敢南望。 …… 李克用带了三千骑,缓缓抵达了旋鸿池东侧。 而在西面,一支又一支军队出营列阵。 风呼啦啦吹着。 李克用下了战马,仔细看着对面的军队。 军士们立在那里时挺拔如松,枪槊、弓弩、甲胃一应俱全。 战鼓不停地擂响,抵达旷野之中的军士越来越多,仔细一数,几有四万之众。 良久之后,一员大将在众星拱月之下出了营门,缓缓停下。 “好大的排场。”李克用冷哼一声。 他右眼眼神很好,一眼便认出了邵树德这厮! 和十年前比,变化不小,主要在容貌、神气之上,越来越威严沉凝,几乎变了一个人一样。 人,原来真的会变的啊!二十岁、四十岁、六十岁,不同的人生阶段,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阿爷,要不要攻一下?”李嗣源轻声问道:“儿带来的三千顺兵,技艺精湛,若直冲而去,拼着命不要了,还是有可能擒杀邵贼的。” 李嗣源身旁有一少年,牵着数匹空马,闻言欲欲跃试。 此人名叫李从珂,是李嗣源新收的养子。去年他跟随李克用南征瀛莫,一度突入镇州,虏获人妻魏氏,遂收入房中。而魏氏还带着个拖油瓶,也就顺理成章当了李嗣源的儿子。 “退后!”李克用说道。 李嗣源一头雾水地被赶到了东面,带着他的三千骑兵。李克用孤零零地立于马上,眺望着西边。 “就在这里,没有命令不得擅动。”邵树德吩咐道。 邵树德将步弓、佩剑交给李忠,嘱咐他们在原地等待,策马向东。 李克用将武器套里的器械取出,掷于地上,策马向西。 “大兄!”相距二十余步时,邵树德下了马。 李克用稍稍慢了一步,也下了马。 列阵的铁林、黑矟、金刀等军士卒瞪大眼睛,马儿已经被牵了过来,不安地喷着响鼻,似是做好了随时出击的准备。 李嗣源则有些傻。两个坐拥雄兵大镇的节帅,单身赴会,连器械都不带,万一打起来,难道挥拳互殴吗? 他眼神示意了下,三千骑也做好了随时出动的准备。 李克用矜持地站在那里,渊渟岳峙,不怒自威,酝酿了一番情绪后,眼睛扫向邵树德,刚想说两句责备的话—— “大兄!”邵树德一把拉住他的手臂,笑道:“多年未见,想煞弟也。” 李克用冷哼一声,到了嘴边的一堆话没法说下去了,只能责道:“二弟做下好大的事!” 邵树德也收敛了笑容,不过依旧拉着李克用的手,道:“你我既为兄弟,何分彼此?将来有什么好处,断然少不了大兄的一份。” “你果然想篡位!”李克用眼神闪烁不定。 “兄何出此言?”邵树德奇道:“迄今为止,关西诸镇上供不辍,从未短少。朝廷每有难,纷纷出兵勤王。若有反意,何至于此耶?” 李克用不是那么好忽悠的,追问道:“到底会不会篡位?” 邵树德叹了口气,问道:“兄长以为方今天下如何?” “大小藩镇,侵吞不休,朝廷日蹙,威严扫地。”说到最后一句时,还瞪了眼邵树德。 “有些事,弟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至少到现在这会,没想过篡位。”邵树德说道。 这就是耍滑头了,李克用当然明白,恨不得抓住他痛打一顿。 但他也知道,拿这个便宜兄弟没办法。他骗你如何,不骗你又如何?你能追责吗?还是真的赌气,不管不顾,现在先跟他拼光算逑?那幽州怎么办? 刘仁恭那厮,枉我对他如此信任,结果背叛了我,还勾结契丹人,要不要算账? “兄长,弟只有一句话,你我既约为兄弟。那么将来不管怎样,哪怕分属敌我,侄儿侄女们我还是认的,安心做个富家翁,一辈子生活无忧,这点度量我还是有的。”邵树德说道。 呼啸的北风拂过大地。 邵树德、李克用并肩站在旋鸿池岸边,低声争论不休。 两方的军士等得心焦。有那不耐烦的马儿嘶鸣起来,都能引得双方一阵骚动。 谈完了没有?谈完了赶紧开打,等不及了都! 良久之后,旋鸿池畔两人同时上马,拱手一礼后分开。 双方的军士快速前出接应。邵嗣武一马当先,飞快地冲到了邵树德身旁,紧紧护卫着。 “李克用这混蛋。”奔回本阵后,邵树德摇头笑骂道:“临分开之前,他从靴中取出一把尖刀,说本可以杀了我,但不忍见到侄儿侄女们哭泣,便作罢了。” 众人听了尽皆失色。 李克用驻马远处,徘回了好一会儿之后,打马远去。 三千骑如一阵风般跟在他身后,向南而去。 ------题外话------ 复工后,睡地上,这都没啥。但好几个人睡一个会议室,一天一次抗原、一次核算,随时报告行动轨迹,太不方便码字了。 现在节奏全乱,睡觉的地方连桌子都没有,只能把电脑放在腿上码字。 欠的债,慢慢还了。 第十四章 鞑靼 “有些话,跟李克用说不方便,效果也不好。夫人,还得你来。”沃阳宫内,邵树德刚刚欣赏完小封的剑舞,说道。 嗯,若不是王妃还坐在这里,这对狗男女大概已经抱在一起了。 “遣人和嫂嫂刘氏点一下,就说我与克用兄弟情笃,李家可世镇太原。”邵树德说道。 折芳霭看了夫君一眼,道:“妾知道了。” 这肯定不是实话了。而且说话含糊不清,“太原”仅仅只是太原府吗?还是包含很多州县?将来会不会有移镇的可能?或者栽一个罪名,夺了李氏子弟的节度使头衔? 这都是有可能的。上位者的手段,多得数不胜数。如果李克用信了这个,将命运托付给邵树德,那才是傻子呢。 但换个角度来说,这个许诺也给人在心理上留了退路。 邵树德的信誉还是很好的,投降了的基本能有不错的结局。实在抵抗不了,或者真的没希望的时候,心志不坚的人就会动摇,就会想着走这条后路。 这是阳谋,不怕你看出来。 “三郎勉仁,要不要和李家结个亲?”邵树德又问道。 正在擦汗的小封的竖起了耳朵。她无子,三郎勉仁是姐姐的儿子,姐妹俩一起抚养,小封一直视若己出,非常关心。 “大伯怕是不愿。不过可以尝试一下。”折芳霭顿了一下,道。 站在她的立场上,不能不仔细考虑前因后果。 与李克用家族的结亲,会不会影响到敏感的权力继承?这是不得不反复揣摩的事情。 想到这里,折芳霭白了一眼邵树德。只顾着泄欲,你一舒爽,那么多女人为你生下了孩子。站在男人立场上,都是自己的种,无所谓。可站在女人立场上来说,差别可太大了。 “李克用这几年,变化不小。”邵树德突然叹道:“我敢断定,他带着北上的人马,绝大部分是为攻沧景卢彦威准备的。看着吧,这几天,这些人马陆陆续续都会东调,前往幽州。啊,差点忘了刘仁恭,他运气可真不好!” 邵树德不厚道地笑了起来。 刘仁恭敢发动,大概就是以为夏、晋双方会在代北干一场吧?渔翁之利,可不是那么好得的。等李克用从天而降,出现在刘窟头面前时,估计就傻眼了。 另外,邵树德对幽州的政治生态也大为叹服。这都几年了,居然还有“仁人志士”跳出来造反,都杀不绝的吗? 邵树德在那说话,折芳霭、封都二人坐在那里,有的喝茶,有的整理剑穗,但都不说话,也不去歇息,气氛非常古怪。 到最后折芳霭遭不住了,轻叹一声,起身离去。最近些日子,她霸占夫君霸占得有些多了,日夜恩爱,一同出巡的其他姬妾早就望眼欲穿了。 邵树德直接拉住了王妃,又瞪了一眼小封,小封假笑一声。 尚寝韦氏带着女史走了进来,询问一番后,直接在书房里铺设帐帷。 书房内堆放着不少机密文函。折芳霭对这些本不太感兴趣,但昨日无意中看到一份,一下子让她有了心事。 赵家神通广大,居然真和陈许赵氏搭上了线。这若是拉拢过来,事情的性质完全就变了。 忠武军的战斗力,天下皆知。这是一个强藩、大藩,任谁都无法忽视。 他们真会投靠过来吗?没那么容易的吧?朱全忠岂能一点暗手不留? 但万一呢? 折芳霭想了很多,担忧不已,暗暗留心。 …… 殿室之内,陈诚还在挑灯夜战,研究地图。 鞑靼这个部族,其实只是统称罢了,并不一定是指某个部落。 像灵州、沙碛有很多鞑靼化了的党项人、吐蕃人、回鹘人,另外当地还有很多高鼻深目的鞑靼人,他们显然是不一样的。 就说如今在盐池一带驻扎的一万沙碛兵,其中以回鹘人居多,但鞑靼人也占到了四分之一,又分黄种人鞑靼、白人鞑靼两种,陈诚都见过,也从来没把他们当做一个部族,虽然都被称为鞑靼。 玄宗开元二十年,漠北鄂尔浑河流域立有《阙特勤碑》,提到“三十姓”鞑靼部落,后来发展为成吉思汗时代的“塔塔尔人”,又被称为东鞑靼。 东鞑靼遭受契丹、奚人侵攻,部众四散,有人西迁、南下,渐渐扩大了影响力,并强大了起来。 西迁的一支到了振武军、天德军以北的阴山草原。在邵树德治下的阴山五部强大起来后,他们不得不向北远遁。这一支,在后世居于可敦城一带,到金代时变成了“阻卜人”。 还有向西迁得更远的。一度非常强盛,使得很多部落冒称鞑靼,开始了鞑靼化,这些人被称为“近塞鞑靼”或“南鞑靼”。 其实这种称呼都是国朝偷懒了。里面根本就不是一个部落,互无统属,人种、宗教、习性也大不相同,一盘散沙。 阴山附近还有一股逐水草而居的鞑靼,势力不小。他们从兴安岭一带南迁后,与生活在附近的从西域过来的部落融合,开始信景教(基督教聂斯脱里派),血统也有所变化,国朝称之为阴山鞑靼,主要分布在云州以北的大草原上。 这个部落,在后世逐渐演变为“汪古部”。 这个部落和李克用有没有关系呢,答案是有一点的。 因为沙陀部本就来自西域,不堪吐蕃奴役之后东逃唐境,属于白种人。迁移到河东后,因为当地的昭武九姓也是白种人,吞并起来非常方便。 而吞并了大量昭武九姓的沙陀三部,不可避免被其文化影响,景教小范围流行起来。而阴山鞑靼恰好也信仰景教,双方之间存在着大量的文化交流,关系自然十分密切。 庞勋之乱爆发后,李国昌奉命率军征讨。他带过去的军队除了沙陀兵外,还有大量阴山鞑靼人,进一步加深了关系。 但这也说明不了阴山鞑靼就和沙陀有什么从属关系。不然的话,李国昌父子兵败,北奔大漠的时候,鞑靼酋豪也不会因为收了赫连铎的钱,就打算对李克用父子动手了。 “振武军之实力雄浑者,党项、吐谷浑也。室韦、鞑靼并未成气候。阴山白鞑靼骤然西进、南下,或以劫掠为主?”陈诚仔细思考着。 振武军、天德军的阴山内外,原本是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小部族的,但经过这些年的发展,杂部要么跑路,要么被吞吃掉。 阴山鞑靼既然与李克用藕断丝连,又突然西进,莫不是在会面前出动的?为的就是袭扰他的后方? 陈诚懒得管这些事。 他只管一条,既然你来了,那么就得干死你。 铁骑、银枪两军已经大举出动,对付来袭的阴山鞑靼牧民。这是邵树德下达的命令,配合他们的还有契苾、藏才氏的部落蕃骑,全军自朔州北上,隐于长城、阴山间,打探消息,等待命令。 黑矟、金刀二军也将动身。他们将从旋鸿池一带北出,豹骑都及嵬才、哥舒两部的蕃骑跟随,提供包括侦察、骚扰、袭击在内的一些列活动。 鞑靼人,捋虎须捋了好多年了,一直没出什么大事,自以为得计。 但正所谓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 邵树德领了“五十万骑”横行阴山内外,如果没点进项,此番出兵岂不是很亏? 鞑靼人,现在成了“进项”。 …… 离开云州东行的路上,李克用遣人去了一趟北边。 白鞑靼于越阿布思与他亲善,此番受他所邀,南下阴山。而他们似乎又联络了西边的鞑靼别部,一同南下劫掠。 邵树德多半已经收到鞑靼南下侵掠的消息,但他未必知道来的是哪一部鞑靼。 回鹘覆灭之后,草原没一个成气候的势力。鞑靼一度比较强盛,但也没有建立汗帐、王庭,没能把各部统一在一起。但就他们这副鸟样,已经“威名大震”,吸引了很多小部落冒姓鞑靼。 信萨满的、信佛的、信景教的,说突厥语的,说党项语的,说回鹘语的,都说自己是鞑靼,简直乱来! 白鞑靼应该已经大举出动了,现在撤回还来得及。如果被邵贼缀上,他的骑兵太多了,下场多半很不好。 草原上作战,比的就是谁的兵多、马多,谁发起的战争有突然性。 邵贼在阴山南麓有城池、农田和牧场,被别人攻来,他可以守。但草原上的部族一旦被他进攻,除了跑路外,别无他法。 使者离开后,数万大军一路东行,浩浩荡荡。 李克用心中憋着一团火。 狗日的刘仁恭!这次不把你挫骨扬灰,我他妈就不回去了!还有契丹狗贼,正好大杀特杀一波,把营、平二州的奚人、契丹人收编起来,免得他们投降八部契丹。 迭剌部的耶律亿,最近很出风头,让李克用很不喜。作为实控幽州的军头,李克用突然觉得,义弟邵树德的威胁,似乎并不比耶律亿大多少。再给耶律亿几年时间,他说不定可以整合起几十万骑,那可就麻烦了。 干死他们,一劳永逸! 第十五章 两条线 突然之间就下了一场大雪,阴山内外,惟余莽莽。 敌骑呼啸着冲来,不停射出箭矢。 守军躲在营栅后,扛着大盾,好整以暇地消磨着敌人的箭矢、马力和精力。 这么冷的天,弓弦很容易被拉断,鞑靼人很富吗?有许多长时间保暖着的弓弦可用?怎么可能! 铺天盖地的箭矢射了一轮又一轮,牛羊死伤不少,但人却没伤几个。寨内守军发出嘲讽的笑声,让人脸红羞愧。 许是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吧,贼渠急了,直接让人下马冲寨。 寨内积存着很多牛羊和财货,攻下来的话就可以极大补充他们的储备,然后继续往南扫荡,前往传说中富裕的丰州以及灵州——据北逃的沙碛部族所言,贺兰山以东的灵州是豪富到极点的地方,攻破那里,便可以一跃而成草原上最强大的部落。 穿着皮裘的鞑靼人发出野蛮的吼叫,踏着没过脚踝的积雪,直冲营门。 “轰!”营门突然打开。 鞑靼人大喜过望,我正愁怎么破开营门呢,你居然给我打开了? 但很快他们就知道厉害了:无数箭矢从营内飞出,轻易穿透了皮裘,将他们的身体扎成血葫芦。 多少曾经自诩强壮的勇士被射倒在地。在箭矢面前,他们的身体脆弱得难以置信,就像靶场上的草人一样,被射得跌飞出去。 “杀贼!”一名军校大吼着跃出,挺着一杆步槊,找准一名身材高大的贼人,轻巧地刺了进去。 数百步卒跟在他身后,墙列而进,配合默契。 不管鞑靼人有多么凶悍,但他们的装备低劣是事实,不是专职武人也是事实,因此在严密的军阵面前,被杀得节节败退。 偶有一些技艺高超之辈,穿着宝贵的铁甲奋力前冲,但也只能小小地阻遏这个军阵一小会,掀起一些不大的浪花,但很快就被那些老练的步兵配合搞死。 “贼人顶不住啦,杀!砍翻他们!”军官怒吼一声,又刺死一人。 军士们加快脚步,不断收割人命,勇不可当。 鞑靼人终于溃了。他们返身溜回驻马处,刚要逃跑。却见营门内一堆蓄势待发很久的骑兵冲出,大约三五百骑的样子,挥舞着粗大的马槊,紧紧跟到他们后面,大肆砍杀。 贼渠让人吹响了牛角,鞑靼人如释重负,纷纷溃去,竟然连留在战场上的那百十人也不管了。 守军又冲杀了一阵,确保没有任何敌人还活着后,也不追击,而是遣人打扫战场,收拢马匹等物资。 他们就一千步卒、五百骑兵,还要分守城外的两个寨子,压力是很大的,兵力也严重不足。 鸊鹈泉城内倒是还有一千步卒、五百骑兵,但未摸清楚敌人的情况前,他们不会贸然行动的。草原上的胡人有一种战术,即引诱你到某处地方,然后利用人数优势,四面八方围过来,不断袭扰、厮杀,就如同狼群打猎一样,最终将猎物撕碎。 如果你仓促间没有准备,附近也没有可供休憩的城池堡寨,那么事情就比较麻烦了,很可能被人吃掉。 对付草原人,最好使的战术还是摸清他们的汗帐、王庭在哪,然后拣选精锐,一波流冲过去,砍他个七零八落。 因为草原的生产模式注定了他们必须分散在广阔的范围内放牧,在没有集结动员起来的时候,汗王手头的兵马其实也很有限。如果他们的内部凝聚力再低下一些,大汗的威望并不足以让所有人效死的话,那么这种斩首战术成功的可能性就更高了。 杨悦登上了土城子的城楼,眺望还在远处徘徊的鞑靼人。 是的,庄浪氏在鸊鹈泉筑的这座城,规模不小,但名字土得掉渣,就叫“土城子”。 接到鞑靼游骑频繁活动的消息后,新泉军奉命北上丰州,大部屯于大安、高阙一带,部分北上至三百里外的鸊鹈泉,协助庄浪氏守御。 与此同时,丰、胜、灵三州的土团乡夫也被动员了起来,整个战争机器开始发动。所有人都很恼火,鞑靼居然又来了! “贼骑为何不退走?”已经年过六旬的杨悦看着那些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的鞑靼骑兵,似乎闻到了浓郁的为难的味道。 这是出了什么状况? 不至于吧?打输了回去要被斩?以如今草原那松散的状态,不太可能。 良久之后,就在杨悦都准备派出骑兵去冲他们一下的时候,鞑靼人终于结束了争论。十余骑冲到了城外,大声呼喊着什么。 城内有勇士下去,与鞑靼人交涉一番后,又被吊篮拉了上来。随后,他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他们在远处还有几千人,想投降!” 投降?你们才死伤了几百人啊,这边也没纵兵追杀你,自己退走就是了,为何投降? 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 邵树德一大家子仍然住在沃阳宫内,整个朔方幕府及夏王府各机构也在此办公。 屯驻于旋鸿池、盐池、沃阳宫一线的部队已经明显减少。 铁骑军、银枪都已经返回阴山,但比较注意行踪,尚未暴露。 土团乡夫继续留在朔州,因为李克宁的部队尚未完全退走,还得继续戍守一段时日。 金刀、黑矟、豹骑三部在等待出击的信号,他们的目标是诺真水汊。 铁林军、侍卫亲军、银鞍直护卫邵圣。 “几十年来,契丹日渐强盛,牛羊、丁口众多,冶铁水平也超过其他部族一头。在他们的欺压下,鞑靼大量西迁避难。”朝露殿之内,陈诚开始讲古:“这个西迁的空间是回鹘人留下的,他们走后,黠嘎斯人没那个本事控制漠北王庭,于是出现了真空,给了不愿受契丹欺压的部族一个去处。” 其实,西迁的同时,还有东迁。 当年吐蕃人对西域、中亚的扫荡是冷酷而无情的。所有被灭亡的国家、击破的部落,大肆征丁掳掠,然后替他们打仗,与大食争锋。 这谁受得了啊?于是不断有人逃跑,向东跑的就很多,焉耆龙家、北庭沙陀就是典型。 而除了他们之外,西域、中亚还有一堆部落从金山迁移到阴山,这些操突厥语族的白种人游牧民与西迁的操蒙古语族的黄种人部落互相融合。 但兴许是吐蕃太猛了,契丹还不够强,西迁的鞑靼人还不够多,阴山以北的漠南、漠北草原,白种人——夏王府官方称呼色目人——游牧民的数量仍然占有绝对优势。 拓跋仁福之前在草原上娶的鞑靼酋豪之女,似乎就是色目人,可惜他没来得及带走。 但鞑靼人西迁是大趋势,不可改变。契丹越强,西逃的鞑靼人就会越多,这是毫无疑问的。 这些西迁的部族,沿途与其他部落融合,血统很杂,宗教、语言亦十分混乱,但长期生活下来,渐渐对历史产生深远的影响——五代十国时期,差不多是这些部族西迁的高峰。 从此,留在原地没走的成了塔塔尔部,与铁木真相爱相杀。 向北逃窜的变成了弘吉剌部,似乎是黄金家族的后宫来源。 南迁至云州北方草原的成了汪古部。 西迁的一部曾经控制了回鹘王庭,但被击败,后来又涌来了一大批鞑靼人,干脆全投靠了回鹘,形成了乃蛮部。 此外还有一个克烈部,也是西迁的鞑靼人与当地人融合后形成的。 高昌回鹘衰弱后,乃蛮、克烈渐渐兴起,但都没能达到当年高昌回鹘的实力和战斗力。 “但回鹘西迁,却不代表甘心让出自己原来的地盘,所以他们一直在反扑。”陈诚又道。 回鹘的灭亡是个不解之谜,到现在都没人讲得清楚为什么。灭亡之后,部众散得一地,四处都是,大唐北方边镇的军头们收编了不少,充当战场消耗。 甘州回鹘、高昌回鹘算是回鹘汗国灭亡后最大的两个碎片。 甘州回鹘已亡,高昌回鹘还想振作,不断征战。他们不仅打归义军,事实上与诸多势力同时开战,不可一世。 “某觉得,高昌回鹘很可能出兵东进了,收复了回鹘王庭祖地。”陈诚判断道。 鸊鹈泉五百里加急传来消息,有数千鞑靼人投降,原因是他们南下之后,后方传来消息,老窝被端了! 目前消息比较混乱,也不知道是谁干的,因此他们想求助大唐的力量,帮助他们收复草场,夺回家人。 陈诚听到之后,大胆判断,抄鞑靼人老窝的是高昌回鹘! 邵树德本不信,但在听他这么一番分析之后,觉得不无道理。 如果此事为真,这倒真是一个不错的机会了!怪不得这几年边境不宁,原来除了气候变化的因素外,高昌回鹘的东进也是一大原因。 “我对草原的影响,目前仅局限于河套、沙碛、阴山左近,再北一点,就是鞑靼人、回鹘人的天下了。”邵树德突然说道:“陈长史,可否征服鞑靼人?至少征服一部分?草原部落,我不去占,契丹人就会去占,干嘛让给他们?” “大帅,会否影响中原战事?”陈诚担忧道。 “不!”邵树德摆了摆手,道:“关北兵用在草原上,其余部队继续征战中原。反正灵夏这么多粮草,也没法全部运到中原去。另者,阴山五部也太平这么多年了,有点堕落,给他们找点事做做。” 陈诚明白了。 夏王的意思,大概就是征服草原尽量用草原蕃人,尽量不挤占衙军主力部队——撑死了只用留守关北的这一部分。 河南讨伐朱全忠的战争仍然要继续。 两条线并行不悖,南线是重点,北线弄成啥样就啥样,不强求,只要能给契丹人造成一点障碍,都是值得的。 “先动手,把诺真水汊那些人留下。不把人打痛了,他们不会屈服的。”邵树德下令道:“打服了之后,再慢慢收拢。” 第十六章 诺真水 诺真水在国朝还是比较有名的。 贞观十五年,薛延陀大汗之子大度设引兵三万南侵突厥,朔州道行军总管李世绩引兵救援,一路追击。双方于诺真水大战,贼大溃,大度设脱身走。 景龙二年,张仁愿筑三受降城于河上,遣吐蕃出身的蕃将论弓仁(论钦陵之子)为前锋游奕使,戍诺真水,突厥再不敢越过阴山畋牧。 鞑靼人戍于诺真水,那是再明显不过的入侵信号了,更何况他们已经派了大量兵马南下,穿过废弃的沃野镇、武川镇城,入侵丰、胜二州。 可敦城浑氏、木剌山王氏虽然各抽调了一万多精壮东行,但部落里的兵力仍然不少。他们全数动员起来,虽然战斗意志可能不如那些穷凶极恶的鞑靼亡命之徒,但有城池戍守,装备远远超过他们,因此倒也不落下风。 十月十五,天德军城之外,铁骑军万骑快速抵达。比他们稍早两日,飞熊军使杨弘望、副使折从允带着银枪都万人也抵达了白道川——邵嗣武跟着银枪都一起出发,历练一番。 两军的突然出现,截住了一部分冲得太深入的鞑靼人。他们慌不择路之下,夺命南奔,丰、胜各县土团乡夫奋勇作战,这些贼骑抢又抢不动,连村子都进不去,被长枪、步弓打得抱头鼠窜。又累又饿之下漫无目的地乱跑,最后被山南哥舒部、白道川契苾部联合乡勇剿杀大半,余众近千人投降。 丰、胜乡勇一开始其实打得并不理想,不过在看到贼人也慌乱得可以,一点都不专业之后,勇气倍增,都有人敢用锄头比划比划了。 事实证明,只要乡勇武德充沛,敢打敢拼,面对这些草原牧人,你都不需要结阵对敌,直接杀就是了——薛延陀的战例告诉我们,步兵对付骑兵,并不一定需要多么专业的阵型,松松垮垮的就行,只要你在被骑兵冲散之后不害怕,还有继续战斗的勇气,那么最后败的就是骑兵。 探听到夏军有大量骑兵增援而来后,鞑靼人便不想再打下去。 老实说,此番南下尽啃骨头了,没抢到什么肥肉,大伙都不满意。 有人不想走,嚷嚷着把夏人骑兵引走,大伙再南下抢个痛快。或者把夏人引诱到某个地方,他们的骑兵似乎还是以搏杀为主,可以想办法伏击。 酋豪们吵来吵去,吵得于越阿布思脑袋疼,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而就在此时,诺真水汊以东,大群骑士越过诺真水东源,一路西进,于十六日黄昏时分抵达了诺真水汊以东数里。 夏三木、丁炜、杨亮、张归霸、王崇五将碰到了一起,就着凉水和了些奶粉,摇了摇皮囊后,仰脖灌下。 “此物真不错。”张归霸砸了咂嘴,笑道:“当初看你们长途奔袭,很奇怪为何能在野地里坚持那么长时间。豆子粟麦可以给马吃,人吃什么?原来有此物,妙,大妙!” 杨亮闻言笑了,道:“张副使,打了那么多年仗,你们总也俘虏了一些人吧?奶粉虽说这两年才大规模发到前线,但你都没听说,汴梁这个样子,看样子问题很大啊。” 张归霸老脸一红,嚷嚷道:“这不合该夏王得天下么!老张我跳船早,说不定还能搏个富贵。下次回中原,再拉几个老兄弟来投夏王。不然的话,与全忠俱死,一身武艺埋到黄土里,岂不可惜?” “张将军还有兄弟二人,不妨一起拉过来。贤昆仲三人同事夏王,征战沙场,岂不一段佳话?”夏三木说道:“我等若能犁庭扫穴,大破胡虏,说不定也能在史书上留名,后人阅史,能赞一声咱们几个的功绩,也算不枉此生了。” 张归霸听了心向往之。 在中原杀多了,心昧了,有时候觉得人生不过如此,没什么奔头,所能慰藉心灵者唯醇酒美人。如今看来,或许还有另一种活法,另一种追求的东西。 “贼人将老弱残兵置于诺真水汊,劫掠来的财货、赶来的牛羊亦集于此处,咱们待会便杀他个天翻地覆,让这帮鞑靼蛮子知道厉害。”夏三木拿着马鞭在地图上指指点点,道:“何人为先锋,何人继之?” 他被邵树德临时任命为游奕斩斫使,有权指挥这两万多人,故开口询问。 丁炜刚想说话,却被张归霸抢了,只听他说道:“不如我来,领两千人,趁夜掩杀过去,贼人无备,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公乃大将,这种机会还是让给小辈吧。”夏三木笑道。 “我有副将杜宴球,骁勇善战,可令其带两营战兵,携弩机、长剑奔袭贼人。” “可。”夏三木点了点头,又道:“丁副使,你带三千人继之。杜宴球冲杀之时,可多派游骑四散各处,击鼓喊杀。夜中贼人惊慌,定然不辨实情,或可瓦解其士气。” “都头,豹骑都呢?”王崇问道:“两千具装甲骑,难不成来看戏的?” “王将军稍安勿躁。”夏三木说道:“豹骑都勇则勇矣,摧锋陷刚,锐不可挡,但眼下却不适合。黑灯瞎火的,冲也冲不到什么名堂,反倒陷入乱战,无从发挥。” 王崇不服,但又觉得有几分道理,只能叹一声气,坐在那里不说话了。 “让马儿休息一会,戌时动手。”夏三木一锤定音道。 “遵命。”诸将纷纷应命。 …… 阿布思回到了诺真水汊。 在他的说服下,各部头人终于做出了决定,撤! 听闻西边的鸊鹈泉一带还有人在活动,那些人亦是鞑靼,与他们阴山鞑靼关系不错,因为大家都用突厥文字,说突厥语。 他们有很多部族,其中最大的一支冒姓仆固,寄希望与当年的仆固天王搭上关系。 仆固天王,原本为西迁至安西的回鹘叶护庞特勤的下属,名为仆固俊。为人野心勃勃,左右横跳。因为立下过大破吐蕃,斩其首级筑京观,并将吐蕃势力驱逐出北庭的大功,为庞特勤所不容。后一度归附张议潮,利用大唐的影响力逐步翻身,最终取代庞特勤的回鹘王族药罗葛氏,成为高昌回鹘新主,自称“仆固天王”。 庞特勤此人,原为回鹘王族。 在回鹘王庭被黠嘎斯人攻破后,乌介王子率十三部南下唐境,庞特勤率十五部西迁。 乌介王子称汗后,进犯振武军。河东节度使刘沔、麟州刺史石雄率军征讨,沙陀、契苾、拓跋等蕃部皆出兵相随,大破乌介可汗。可汗负伤,仅率少数随从遁走。 彼时庞特勤已在西域建立政权,因可汗仍在,于是称低一级的叶护。 乌介可汗死后,部众立其弟葛捻为汗,后葛捻为室韦侵攻,西逃途中下落不明。回鹘无主,甘州、高昌两大汗国之主纷纷称大汗。 高昌回鹘目前仍在仆固氏统治之下,他们控制了安西、北庭的广阔区域,不但出伊州攻归义军,同时派兵往东,逆着当年西迁的路线,不断进取,收复大片草场,吞并了许多西迁的鞑靼部落,据闻已经快打到回鹘祖庭都斤山(杭爱山东段)一线了——或许现在已经打下了。 高昌回鹘的东进对西迁的鞑靼人而言是一场噩梦。 他们在东边被契丹人搞得活不下去,难道跑到西边,还要再被回鹘人暴打? 不幸的是,噩梦成真了!仆固天王的后裔确实在往回鹘王庭打,已经控制了很大一块地方,鞑靼人就像遇到了猛虎的兔子一样,四散而逃,苦不堪言。 契丹、回鹘,两大之间难为小,难不成南下阴山,去河南地放牧? 如今看来也不成! 一个不要脸的汉人节度使,僭称突厥最鼎盛时期汗王才拥有的无上可汗称号,兵甲精良,艹尼玛,比契丹人还能打! 诺真水不能留了,得赶紧回云州北面的老家。西边的道友,我管不了你们了,自求多福吧。 阿布思进了水汊之后,对这片草场非常垂涎,但最终也只能叹一口气,他们的实力并不强,从朱邪赤心(李国昌)时代,就不断被募兵去中原征战。在徐州与银刀都余孽拼杀,大部分人都没能回来。到了李克用时代,讨黄巢又被募走不少,现在顶天也就能凑出三万多骑,一度还没赫连铎的吐谷浑强。 走了,走了,没意思!李克用已经遣使来告,邵树德可能要回师阴山,还是早作准备的好。 “嗖!嗖!”突然之间,铺天盖地的火箭袭来,引燃了很多帐篷。 “别让贼人走了!”呼喊声此起彼伏,同时响起的还有马儿嘶鸣声、甲叶碰撞声、军靴踩在雪地里的咯吱声以及弩机发射的声音。 “哪来的敌人?莫不是唐军?”阿布思大惊失色。 随从们面面相觑,脸色惊慌。 “咚咚咚!” “呜——” “杀呀!杀贼!” 鼓角声、喊杀声此起彼伏,在各个方位不断响起。黑夜之中哪分辨得清楚,阿布思只觉得到处都是敌人,他们完全被包围了! 留守诺真水汊的多是老弱残兵,看守马车、牛羊、箭矢以及抢来的财物,能打的全在阴山,这要是被敌人四面八方合围,可想而知是什么下场。 火箭引燃了大量帐篷,牛羊马儿恐惧地叫个不停。 “杀!”大群甲士出现在了阿布思的眼帘之中。 他们身披铁甲,手持弩机、长剑、陌刀,见人先射一通弩矢,然后重剑手们就上前砍杀。 留在营地的老的老、小的小,如何挡得住这些如狼似虎的猛人?阿布思亲眼见着两个少年手持木矛,却根本刺不破长剑手的甲胄,随后被他们斜斩而下,半个身子都被砍掉了,鲜血、内脏淋了满地。 “完蛋了!”阿布思丝毫不留恋,直接翻身上马,在随从们的簇拥下逃跑。 不料迎面又杀来一波人,步弓一阵攒射,亲随勇士们纷纷坠马——人倒未必死了,但马肯定伤了。 “天寒地冻,怎么还有弓弩用!”阿布思啐了一口,拨转马首,直接向另一个方向逃去。 “杀贼酋!”一将从黑暗中袭来,铁枪在火光下森寒无比,直捅而下。 阿布思仰面一闪,躲过必杀一击,随即身体腾空而起,被面朝下重重地横掼在马上,差点把晚上吃的酒肉都弄吐出来。 “大汗被擒了!”营地里的鞑靼人发出一阵哀鸣。 “杜将军威武!”有军士遗憾地放慢了脚步,将手里的搭索收起,大声喝彩道。 大汗失手被擒,人员死伤惨重,鞑靼营地,彻底乱了! 对付草原人,果然还是突袭最好使。 第十七章 我来整个大的 阿布思的就擒,对于战斗结束起了加速作用。如果说得更准确一点的话,让这场一面倒的屠杀更早地结束了。 一千金刀军士卒的快速突进,本就给黑暗中的老弱残敌造成了巨大的杀伤。如果没有后续增援的话,他们也能慢慢击败敌军,将这个营地彻底攻陷、屠戮,就是要多花一些时间,多跑掉一些敌人罢了。 但黑矟军三千人的及时跟进,又给了敌人重重一击,再加上大汗阿布思被俘,使得他们快速丧失了斗志,彻底崩溃。 草原上贵族的影响力,可比中原贵族在中原的地位要高多了。 奴隶就是奴隶,贱种就是贱种,还想和汗王家族比血脉?多年来邵树德一直在寻吐蕃赞普后裔,始终没有成功,就是这个原因。 战斗结束之后,立刻就是清点战果。粗粗估计,已经斩首两千余级了,俘获杂畜十余万,大部分都是鞑靼人给自己准备的食物。 “立刻给大王报捷!”夏三木大手一挥,下令道。 接下来,他还要用俘获辎重、财货以及汗王的战果,动摇鞑靼人的意志,令其崩溃,再与铁骑军、银枪都里外配合,一同夹击。 这一趟不管是西面的鞑靼别部,还是阴山白鞑靼,都要大出血。草原上成气候的势力,又被狠狠削了一波。 消息在第三天送抵了沃阳宫。 “打败鞑靼人我是可以预见的,但擒获阿布思,却有些意外。”邵树德一拍案几,大笑道:“奇怪,李克用难道就没通知阴山鞑靼么?还是这帮人太贪心了,多逗留了几日?” 裴氏捧着一堆卷宗走了过来,然后与几位女史一起查找,挑出了几份,放置在邵树德案头。 都是有关草原消息的,来源是做买卖的商队,属于二手乃至三四五手的消息。此外还有一些逃人的消息,但这些人级别低,知道的有限,思维也比较混乱,只能做参考。 “消息时效性很差啊。”邵树德看着上面记录的年份,有些无语。 这些年,走南线的丝路商人越来越多,走北线的日渐减少,还有所绕道。那么,漠北草原西半部分发生战争的可能性就相当高了。这本来也很正常,鞑靼大迁移的背景下,抢地盘之类的事情频发,不打仗才不正常呢。 对于较为漠北草原的消息,朔方幕府并不关心。但考虑到这两年不断有鞑靼人南下劫掠,庄浪部、浑部、藏才部深受其害,现在却需关心一下了。 鞑靼大迁移是历史事件,持续百年之久。他们在与契丹人的争斗中败下阵来,就注定了这个下场。 邵树德也注意到,草原东半部分的人是真的多,远超过西半部分。这些西迁的鞑靼人,其实也是资源,不能浪费了。契丹人也盯着这些手下败将呢,丝毫不掩饰吞并的渴望。而草原部落之间的互相吞并,可比你中原政权去吞并容易多了,不可大意。 耶律亿的发展势头,看起来非常好。现在他还只是迭剌部的夷离堇(部落军事负责人),也许过几年就是整个八部联盟的夷离堇,那他能动用的军队可就很多了。 西迁的鞑靼人,可能会被他盯上。更早西迁的部分奚人、契丹以及黑车子室韦等族,也会被他盯上。而在攻灭这些较易吞并的势力后,要么东攻渤海国这个有着一百多万人口却已走向王朝腐朽末期的国家,要么南下幽州、代北,总之契丹的活动频率和进攻烈度会有一个较大的提升。 “如今看来,高昌回鹘东进收复祖庭失地的战争已经持续至少三四年了。”邵树德说道:“这才是鞑靼人四散而逃,不停有人南下劫掠的重要原因。草原上天气变化也是一大因素,冬天的雪更大了。” “大王,高昌回鹘既已崛起”陈诚说道。 “只是昙花一现罢了。”邵树德轻描淡写地说道。 陈诚有些吃惊,大王又是如何做出这种判断?根据已掌握的消息,高昌回鹘的地盘稳定扩大,能拉出来的部队日渐增多,声势也逐渐强大,怎么看都是一个草原强权崛起的信号啊? 邵树德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说道:“高昌回鹘内斗不休,仆固氏功高盖主,窃取汗位,定然惹得许多人不服。王族药罗葛氏及其亲信,虽慑于形势暂时蛰伏,焉知未来不爆发内乱?” 邵树德突然想到,回鹘王族药罗葛氏的后代,出身甘州的一支,虽遭周易言大肆屠戮,但并不是没有存活下来。男女数十口人还是有的,如今大部分在安邑,还有一人跟在身边,就是裴氏抚养的鹃娘。 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情了,他暂时没有与高昌回鹘交战的心思。巩固北边草原,扩大一下影响力才是正途。 “走吧,我要去诺真水看看。”邵树德起身,双手一伸,裴氏、杜氏一齐上前,准备替邵树德更衣。 陈诚告退。 出到殿外之后,正当午时,太阳暗淡无比,四野寒风凛冽。 文武百官忙于案牍、后宫嫔御言笑晏晏、皇子公主扑打玩闹——呃,陈诚看错了,夏王还未称帝。 不过,真像北朝以来的天子圣人啊! 现在还是在住行宫,以后如果巡视草原,在草原上扎下金帐,那画面实在 鸊鹈泉又下起了大雪。 杨悦坐在厅内,一边烤着火,一边等待消息。 这几日他一直处于兴奋之中。 自从那日有数千鞑靼人投降后,这几日陆陆续续有人来降,总数已经达到了一万三四千人,以精壮为主,但也不乏老弱妇孺。 经过审讯得知,西迁的鞑靼人确实遇到了回鹘人的反扑。 本来回鹘西迁,让开漠北、漠南草原,大家都很开心。被契丹欺负惨了鞑靼诸部有的北逃,有的南下,大部分西迁,正好填补回鹘人留下的空草场。 可你怎么又回来了?这就很突然! 自己实力不强,怪得了谁?到哪里都要受人欺负。在东面被契丹人侵攻,到西头又被回鹘人打。鞑靼人,不知耻,不统一,怪不了任何人。 “杨将军,慕容千户、张千户来了。”鸊鹈泉巡检使庄浪伸走了进来,像个下属似的进行汇报。 杨悦听到“千户”这个官职称呼一皱眉。 夏王的奴仆、部曲,非经制之军,却有着经制之军才有的器械装备,训练也很频繁。 不过杨悦很看不起这些成分来源复杂,充斥着党项、回鹘、吐谷浑、吐蕃等部族的私兵。 低水平的战争,纪律严明、军饷充足、器械精良、训练合格就够了,这谁都可以做。但如果想蜕变为强军,就要做一些别人做不到的事情。 昔年安禄山镇范阳,他招募室韦、同罗蕃兵,以中国之法训练,配齐器械、甲胄,就比河南、关中送过去轮戍的同样器械装备的内地兵强。 但常年在边塞的汉兵,因为战斗频繁,见过血,经验丰富,却不怵这些蕃人。 勇气、经验这两点,杨悦很怀疑这些所谓的侍卫亲军具不具备。 “拜见杨军使。”慕容福、张淮鼎二人一齐行礼,态度不冷不热,恰到好处。 杨悦是老将,功勋卓著,他们态度上要恭敬。 但他们侍卫亲军又是大王私人部曲,不宜跟外人多接触,因此又要保持一定距离。 其中的度如何把握,也是一门学问。 “大王遣你二人来,有何吩咐?”杨悦起身回了个礼,问道。 “大王说,由鸊鹈泉至回鹘牙帐一千五百里。如此之距离奔袭,或不太稳妥。杨军使若坚持,大王不会阻止,并令我二人率侍卫亲军三千人、银鞍直八百骑听杨将军号令,一同出征。”慕容福说道:“大王再三叮嘱,杨军使当仔细权衡,没必要冒这个险。” 从丰州大安县(西受降城)向北,经高阙出塞,西北至鸊鹈泉三百里,这也是山后党项庄浪部的牙帐所在地。而从鸊鹈泉再往西北行一千五百里,则是曾经的回鹘牙帐所在地,大致就是后世鄂尔浑河流域、杭爱山东段。 而回鹘牙帐西北三千里,就是黠嘎斯了,大致在唐努乌梁海北境或西伯利亚境内。 黠嘎斯人去回鹘王庭,三千里的距离,如果正常行军,一共需要四十天,也就是一天走七十五里左右,携带着大量辎重、牛羊和帮忙的老弱妇孺。 如果只派遣精卒,携带必需的换乘马匹及食水,长途奔袭的话,则不需要那么长,但那是一种冒险。 “我权衡过了,搏一把。”杨悦说道:“有报仇心切的鞑靼人带路,还有什么好说的?回鹘人的老巢还是在西州,能在黑城子放几个人?就是兵有些少了。要摸好几个地方,一路人可不够。” “不会有更多人了。”慕容福摇头道:“大王认为打回鹘牙帐没有任何意义。” 杨悦冷哼一声。 “大王想吃下阴山鞑靼及诸白鞑靼别部的草场、牛羊、丁口,向外扩张势力。以后白道川契苾部、山南哥舒部多半要北迁、东进。木剌山藏才王氏也难说,说不定也要搬家。”杨悦笑了笑,道:“气魄太小了!扭扭捏捏,像个妇人,我来给大王整个大的。” 慕容福、张淮鼎相顾无言。 “你们立刻遣人回去,就和大王说,别的我也不多要,把铁林军徐浩那几千骑给我。”杨悦又道。 他没有提铁骑、银枪、金刀、黑矟诸军,因为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早就直奔阴山鞑靼的牙帐,抄老窝去了。 第十八章 构想(为盟主奎元哥加更) “参见大王!”诺真水汊之内,军士们纷纷拜倒高呼。 邵树德面目沉静,行走在积雪之中。 新降了一场雪,血迹被掩埋在下面,战斗痕迹已经看不出来了。但看着远远跪在地上的数千俘虏,你依然可以推算出这场战斗的战果有多大——斩首两千余级,俘阴山鞑靼于越阿布思以下五千余人,杂畜十七万。 消息传出后,活跃在阴山一带的鞑靼人直接崩溃了。三千余人投降,余众溃散,在追杀途中死伤枕籍。考虑到恶劣的天气,究竟能逃回去几个人,委实难说,撑死了一两成吧。 其实,就算逃回去又如何?金刀、黑矟、豹骑三军派出了万余骑,外加阴山蕃部四千骑,已经带着俘虏向导直奔阴山鞑靼牙帐,打算将留守老家的人一网打尽。 草原上的战争,就是这个样子。行军速度快,战斗节奏快,胜负立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负者输掉一切,成为奴隶——历史上居住在斡难河流域的札剌亦儿崛起后,实力强大,奴役了蒙古诸部,让蒙古人成了他们的奴隶,但海都汗领兵一战击败了札剌亦儿人,札剌亦儿立刻成了蒙古的奴隶,地位瞬间颠倒,就是这么干脆。 阴山五部也有头人领兵赶了过来,看着跪满一地的鞑靼降人,大为震撼。 “哥舒确!”邵树德喊道。 山南巡检使哥舒确一路小跑上前,因为雪地湿滑,还差点摔倒了,不过没人嘲笑他。无上可汗面前,你有什么资格怠慢? “末将在。”今年四十四岁的哥舒确大声应道。 “愿不愿意挪个地方?”邵树德问道。 哥舒部目前在丰州九原(州理)、永丰、大安三县以西、以南,贺兰山北闾一带放牧。部落上层是突厥人,中下层以党项等杂胡居多——这在草原上其实不算什么,你算血统根本弄不清楚。 该部实力不怎么样,发展至今不过三万多人,全民征丁的情况下,极限拉出万人罢了。如今已大半派了出去,正在返回途中。 “鸊鹈泉那边降了不少人,我给你三千,这边投降的,我也给你三千,并入你的部落,以后就在诺真水放牧,如何?”邵树德问道。 这不是商量,是命令。哥舒确很清楚,于是立刻答道:“谨遵无上可汗之命。” 丰、胜二州的河南地,有黄河及其支流,宜牧宜耕。如今看来,大汗不想让他们继续留在那里放牧了,改到诺真水一带。 至于新来的六千人多为精壮这种事,问题不大。阴山五部经常被抽丁征战,人员损失不小,正好补充进来,增强实力。 这些鞑靼人也是说突厥语的,很好消化,哥舒确没什么不满意的。 阴山五部之中,还有契苾、浑部这两个说突厥语族的部落。但说实话,他们这些出身铁勒的“假回鹘人”与真回鹘人一样,对突厥很仇视,尿不到一个壶里。 契苾部因为有不少人当过大唐的官,契苾璋还当过振武军节度使,因此实力比较强劲,目前有六七万人,显然吞并了不少党项、吐谷浑部落民。经济上半牧半耕,已经不再是纯粹的游牧。 浑部的实力就比较弱了,最初成立时不足两万,如今吸收了不少回鹘、吐谷浑,也不过堪堪三万,仍然是最弱的一支。 藏才部、庄浪部都是党项人,得益于党项人一路东迁、北迁的“宏伟大业”,阴山一带的党项牧民多如牛毛,什么阴山党项、黑山党项、山后党项、河壖党项、河西党项等等,几乎是附近第一大族群。 也正因为如此,十年时间下来,木剌山王氏、鸊鹈泉庄浪氏的实力突飞猛进,不断吞并小部族,人口一个九万、一个八万,在五部中实力首屈一指,半牧半耕。 邵树德想要阴山以北扩张,很显然要将一些部落移出山南,哥舒部、契苾部是他打算动的两个部落。 哥舒部好安排,让他们走就走了,诺真水也不是什么烂地,他们并不抵触。 但契苾部呢?就有些难度了。 三茬轮作制的推广,不可避免影响到游牧部落。没有人是真正的傻子,看到更高收益的农业模式不学,继续玩低收益的游牧。也就是说,是邵树德让这些部落养活了传统模式下养不活的更多人口,现在要迁移,也是个麻烦事。 “还有谁想挪地方的?”邵树德笑眯眯地看着各部头人,结果无人答应,倒是几个来自沙碛的苦哈哈的酋豪尝试着询问能否换地方。 邵树德哈哈大笑,有人想走,有人不想走,很正常。 好言安抚一番后,邵树德说道:“我欲复后魏凉城郡,置参州,辖善无、参合、沃阳、旋鸿四县,治凉城。” 这其实包含了北魏的凉城、善无两郡了,前者辖参合、旋鸿二县,理所在岱海北边的凉城,这是一座单独修建的州城,在参合县境内。后者辖沃阳、善无两县,善无县在今右玉县一带。沃阳宫属部的牧场也在参州境内。 北魏年间,这两个郡编户之民稀少,加起来还不足万人,但权贵奴隶、诸部牧民极多,毕竟是北魏早年两都之间的交通要道,这一世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参州以东,后魏抚冥、柔玄二镇旧地,亦置一州,曰柔州,领柔玄一县(今集宁)。后汉年间,北匈奴西迁,鲜卑迁来此处,十余万匈奴部落归之。檀石槐在附近设立牙帐,奠定鲜卑之基业。这地,很不错。” 邵树德这话一出,众人暗自思索。 参州有沃阳宫那几万人了,多半还得安置几千编户之民,不会再给别人。 那么柔州呢?柔州以北的草原,就是阴山鞑靼的牧场,这次如果将其击败、吞并,那么结合刚才问有没有人愿意挪地方的话,则此地肯定要安置一部落了。 这个草场,其实不错啊! 有山脉谷地,草木茂盛,有多条河流,可以小范围农耕。草场范围更是极大,有养一个大部落的潜力。 唯一的风险,大概就是会不会惹恼李克用了。毕竟阴山鞑靼与他们沙陀朱邪氏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兴许一怒之下就发兵了呢?届时战火连绵,别想安心耕牧了。 但还是值得搏一搏的! 一时间,众人各有心思,但又不敢贸然开口。 邵树德暗哂。今天也就吹个风,后面还有一系列的工作要完成。柔州这块地,他属意契苾部。飞龙军左厢内有不少契苾一族的子弟,他可以允许契苾璋抽调数百老于战阵的骨干离开军队,组织自己的部落到柔州放牧,占了阴山鞑靼的牧场。 谁不满,谁敢叽叽歪歪,就问他怕不怕“五十万骑”泰山压顶的威胁。 “我设柔州,如何?”邵树德突然问道。 “大汗圣明!”众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只能拍马屁了。 还存在于纸面上的柔州以北的大草原上,大群骑士突然袭杀而至。 被尖刀顶着的向导泪流满面,不忍直视。 阴山蕃部轻骑率先奔至,他们拿着铁骨朵、短剑、长矛挥舞不停。正在出逃的阴山鞑靼心无战意,但还是分出了一部分人迎战。 豹骑都指挥使王崇下令全员披挂上马,两千具装甲骑稍稍绕了一下,加速之后,从侧翼直冲入三千多鞑靼轻骑阵中,一下子就将其截成两段。 与此同时,黑矟军副使丁炜率两千骑绕到正赶着大车小车逃窜的鞑靼老弱妇孺左近,两千人下马披甲,挺着长长的步槊,掩杀而至。 贼人慌乱不休,但在保卫族人的勇气加持下,依然奋力厮杀。 邵嗣武在符彦超所率五百骑的保护下,小心翼翼地冲上前去。 父亲对子女是爱护的,邵嗣武非常确信,但却绝对不会溺爱。如今这个世道,过分溺爱无异于让子女送死。生在这个家庭,他也没有资格软弱,不然会让人瞧不起,什么荣誉都没有,与混吃等死无异。 “我从小学的诸般武艺,都是明师教导,时时练习,不曾荒废,我不会比任何人差。”邵嗣武取出上好弦的骑弓,瞄准了一人。 那人面目狰狞,满头满脸的血,也不知道是谁的。他已经发现了被人紧紧保护着的邵嗣武,顿时怒吼一声,招呼了十余同伴,不管不顾地冲了过来。 天气冷得出奇,邵嗣武的骑弓却还温热着,他稍稍有些犹豫。自己年纪还小,弓力不是很强,万一射不死贼人呢? 想到此节,微微调整了下目标,屏气凝神,一箭射出。 “唏律律!”马儿痛苦地嘶鸣起来,鞑靼骑士直接摔落马下,半天起不来。 军士们大声喝彩,连连射箭,冲过来的贼人渐次落马。这些前邵氏亲兵,功力不知道多深厚,杀人简直如闲庭信步一般,邵嗣武看了只觉有些惭愧。 符彦超大喝一声,冲上前去,一槊捅死了迎面杀来的鞑靼骑兵,随后弯腰一抓,将方才坠落马下的敌骑捞了起来,复又奔回阵中。 “竟然摔死了!”符彦超惊讶道,随后又满脸喜色,笑道:“恭喜王子杀贼一人!” “王子威武,已斩首一级!”亲兵们纷纷高呼。 正在奋战的将士们听到了,士气大振,手底下动作愈发有力。 跑路途中被逮到,这批鞑靼人算是完蛋了! 第十九章 感悟与送行 凌乱的战场之上,残肢断臂遍地。 伴随出击的阴山蕃部牧人老老实实充当起了辅兵的角色,打扫战场。 尸首归拢在一起,这个天气挖坑埋人太麻烦了。他们分出一部分人手,去附近的树林里捡拾枯枝、砍伐枯木,打算把尸体全部烧掉。 受伤未死的鞑靼人哭泣求饶。但出击的多为党项人,听不懂突厥语,直接上去补一刀,倒也算痛快。 受伤、倒毙的马匹被就地宰杀,马革粗粗处理之后收起来,这是军用物资,要上缴的。肉可以吃掉,这会已经有人在埋锅了,辅兵们去附近的河里凿冰取水,准备炖煮马肉。 邵嗣武被众星拱月般围在一起,满脸笑容。 甚至就连夏三木等大将都过来夸赞了几句。他们都是沙场老将了,如何不知怎么回事? 王子射人先射马,贼骑摔落马下,按理来说确实可能摔死。但你看到地上厚厚的积雪了么?嘿嘿,看破不说破。反正邵家大郎今天的表现也不错了,十三岁的少年,第一次真刀真枪与人拼杀,何必过苛呢? “今日俘斩几何?”兴奋冷却之后,邵嗣武问道。 符彦超连找好几人,问了一下,回来后说道:“斩首三千余,俘获怕是上万了,牛羊马匹等杂畜不下二十万。” “没有全逮到?” “逃跑当然要分好几路了,不可能全往一个方向跑。夏都头已经遣人搜索追击了,可能还有斩获。” “阴山鞑靼算是完了吧?” “应是完了。”符彦超说道:“主力在阴山一带崩了。诺真水以及咱们脚下这片,除了少数留守的精壮,都是老弱残兵罢了。阿布思玩的这一手,算是玩砸了。” “那边是什么人?”邵嗣武突然指着一群被送上马车的妇孺,问道。 “阿布思的可敦、阏氏和女儿,按照草原规矩,都是大王的女奴,任凭大王发落。” 邵嗣武点了点头。就像鹃娘,李仁美之女,理论上也是父亲的女奴战利品,但被收作义女,由王媵裴氏抚养。 “这场仗,算是大胜了吧?”邵嗣武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打仗这么容易的? “应是大胜了。”符彦超笑道:“我听人说,草原上的战争就这样,快如闪电。他们甚少修城池,一旦被人攻破牙帐,分散在各地的部落头人来不及反应,战事就已经结束了。如果没人站出来收拢余烬,那么这个部落就灭亡了,头人们会另择新主,部众、牛羊也归新征服者。这就是规矩,所有人都认,千百年来一直如此,与中原大不一样。” “异域风俗,果不一样。”邵嗣武叹道:“阿爷征战多年,如此丰功伟绩,可真是了不得。” “谁说不是呢。”符彦超道:“我父亦时常说,当年大王愿意花几百匹马从李罕之那里赎人,打那会起命就卖给大王了。如今看来,没跟错人,大王有入主天下的迹象。” 邵嗣武沉默了一下,突然道:“符大郎今日杀贼两人,我看得清清楚楚。父王最喜勇士,也最喜欢奖掖后进。我会和父亲说的,不会昧了你的功劳。” 符彦超一时吃不准邵嗣武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过他反应很快,立刻喜滋滋地说道:“谢王子。” 邵嗣武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第一次上战场,他感觉还有很多不足。本来可以更省力地杀了那个人的,以他多年来苦练的箭术,完全没有问题。但事到临头,犹豫了,不自信了,唉! 而且,似乎没有分配好体力。心情大起大落,在无关紧要的地方消耗了太多精力,搞得现在开始疲累了。 他突然想到,若是一个新卒初次上阵,没有那么多久经战阵、经验丰富的勇士贴身保护,他会不会第一次就死了? 联想到父亲早年以队头之身拼杀,突然之间就觉得很不容易。 创业难,守业也难。儿子无能,只能让老父仰天长叹。 父亲曾说过,他第一次从阿娘手里抱起自己时,心情激动得无以复加,话都说不利索了。 不能让父亲失望!有些事情,坐在家里是怎么也想不明白的,必须亲身经历,才会有更深一层的感悟。 诫之!勉之! 马肉很快煮好了。符彦超端了一碗肉过来,外加两张饼子。 邵嗣武也不客气,伸手接了过来,与军士们一样,唏哩呼噜吃了起来。 战阵之上,谁也不比谁高贵。刀枪无眼,若是还摆谱,锦衣玉食,让军士们心中不喜,关键时候谁来救你? 风又起来了,天气很冷。将士们吃喝完毕之后,还要继续追剿残敌,哪怕追杀个几天几夜,也决不罢休。 苍茫的雪原之上,邵树德正在给徐浩送行。 “杨悦这个老货,胆子奇大无比!”邵树德骂了一声,但嘴角含笑。 当年攻伐拓跋思恭的关键时刻,杨悦表了态,率驻守榆多勒城的五千精卒投靠了过来,彻底断绝了拓跋思恭最后一丝翻盘的可能性。 邵树德是个念旧的人,这份恩情他记得。 攻渭州,杨悦行军迅捷,快如闪电,两战功成。随后又坚持继续打岷州,并且冒险翻越山路,奇袭攻破州城,断了前线贼军后路,终获大胜。 西征凉州之时,出其不意,连战连胜,杀得贼人闻风丧胆。 随后还继续征讨蕃贼,镇压叛乱,所历战事多矣,所立功劳多矣。 这样一位充满热情的老将,他又怎么可能真的责怪呢? 哪怕他不忠于任何人,只忠于夏州的万家灯火,这也无所谓,人尽其才,我得人焉! “大帅,就送到这里吧,儿郎们都等不及了。”徐浩笑道。 三千精骑,来自铁林军左厢,额外从永清栅牧场给他们调拨了六千匹马,并征募了两千蕃骑随军,充当辅兵一路伺候——军属骑兵,一般说多少骑,就是多少战兵,与铁骑、银枪二军大不一样,盖因他们平时都是由各军辅兵服务的。 “此战放心去打。有战果固然好,没战果的话,只要能平安回来,亦是好的。”邵树德说道:“三路兵马,互相保持好联络。” “遵命。”徐浩大声应道。 杨悦把新泉军一千骑兵都带上了,侍卫亲军三千人、银鞍直八百人已经抵达鸊鹈泉。为此,他们几乎把庄浪部多余的马匹搜集一空,装载了很多物资,包括足够十五日所需食物以及作战所需的箭矢、替换刀枪等。 雪下得不小,草原上也很难找到枯草了,这一战后勤补给是关键。不过有鞑靼带路党帮忙,中途兴许能补给到一些干草和牛羊,这太关键了。 草原突袭王庭牙帐,最怕的就是迷路,找不到敌人,也找不到食物和水源,这是最致命的。如果能解决这些问题,那么就成功了一半。 考虑到鞑靼人西迁之后,曾经在回鹘王庭生活了不少年头,也曾离开王庭,南下沙碛、阴山劫掠,对路线还是很熟的。这次他们志在报仇,应该不至于玩什么花样。 一千新泉军骑卒、三千铁林军骑卒、三千侍卫亲军、八百银鞍直,总计七千多战兵。外加藏才氏提供的两千蕃骑辅兵,庄浪氏也将出两千人当辅兵,这就是一万多骑了。全军分成三部,一路主力由杨悦亲领,一路偏师由侍卫亲军千户慕容福率领,一路偏师由张淮鼎统率,可能还有一些白鞑靼骑兵帮忙,即便敌人有一些准备,战事不顺后大部撤回还是有把握的。 退一万步讲,即便输了又如何?在草原上作战,邵大帅输得起。以他如今的威望和实力,早不是输一两场就会一蹶不振那种情形了。 大势已成,莫过于此。 送走铁林军儿郎后,邵树德又在诺真水逗留了两日,主要是处理俘虏问题。 榆林宫的部属,早年由第一次旋鸿池会盟时各部共同出人编成,计有鞑靼、回鹘、吐谷浑各族三千户,彼时是大顺元年(890)。 也是在那一年,旋鸿池会盟之后,邵树德率十三万大军征伐草原,虏获回鹘、鞑靼部众三万余人,编为盐池部,作为自己的又一个奴部。随后建沃阳宫,盐池部改称沃阳宫部属,在盐池一带放牧,共有六千余户。 大顺三年(892)的时候,通过吸收散落牧户、罚没丁口等方式,榆林宫已壮大为三千八百余户。也是在这一年,邵树德下令从河南汴军俘虏中拣选精锐一千,从房州、襄阳降兵中拣选精锐一千,编入侍卫亲军,大部分都落籍在榆林宫。 还是在大顺三年,杨爚请修洪源宫,位于凉州六谷吐蕃旧地,编有党项、吐蕃、回鹘奴部三千户。 三宫奴部发展到乾宁三年的今天,榆林宫已有5300余户,约2.8万人;沃阳宫有7200余户,近4万人;洪源宫有3400余户,1.8万人。 不知不觉,邵氏家族已经有私人奴部八万多人,侍卫亲军的员额也扩编至万人。 发展成果很可喜,但也有欠缺。 邵树德经常与榆林、沃阳二宫部属打猎,增进感情,但对远在凉州的洪源宫多有疏远,做得不好。 此番大破诸部鞑靼,俘获甚众,除了分润一些好处给出兵的阴山诸部外,邵树德打算再单独拿出一部分人,将洪源宫部属扩编为5000户。 另外,最好也去一趟洪源宫,走一走看一看,增进下感情。 当然,先得等杨悦那边打完再说。 十月二十,邵树德下令大军离开沃阳宫,而他本人则带着亲兵赶往丰州,等待大部队过来汇合。 第二十章 神兵天降 大军离开鸊鹈泉之前,其实还搜罗了很多骆驼,主要用来驮载生活物资。 因为处于碛口的缘故,这里平时就养了很多骆驼,军事上要用,做买卖亦要用。 从碛口往西北走,是大片的沙漠,但不连续,中间很很多草场,也有水源。 如果不是在当地生活多年的话,是真有可能迷路,即便是在当地放牧的牧人,也不一定弄得清楚哪条河流在哪个方位,哪里有草场,哪里是沙漠,毕竟向导不是每个人都能当的。 万余骑分成三路出击,中路由杨悦亲领,四千衙军骑兵、侍卫亲军一个千户,外加两千蕃人辅兵,浩浩荡荡,杀气盈野。 “当年回鹘人、黠嘎斯人是怎么穿越几千里南下阴山的?” “走到哪里,牛羊赶到哪里。看起来比在中原行军速度快,中原一天走三十里正常,有时候只能走二十里,四十里很少,得路非常好走才行。草原,一天能走七十里,太快了。” “如果不带马车,在草原上一天能走一百多里。” “不带马车晚上住哪里?箭矢都不够用吧?” “草原穷鬼,能有几支箭?射完一壶三十支,就差不多了。” “赶紧杀些牛羊,弄点肉吃。天天吃醋饼、干酪,嘴里淡出鸟来。” 扎营休息之时,军士们一边忙活,一边窃窃私语。 长途奔袭一千五百里,对夏军骑卒来说,也是第一次。 这个距离,在草原上虽然也不近,但真谈不上很远。两个势力之间的战争,奔袭数百里是家常便饭,千余里也不少见。但在中原,从高阙塞到鸊鹈泉的那三百里,就是不短的距离了,防守方完全可以称得上以逸待劳。 杨悦正坐在火堆前烤火。 在他这个年纪,别说吃冰卧雪、长途奔袭了,就是带兵在草原上驻防,都是一件极为不舒服的事情。但杨悦就是不一样,精力旺盛,好似在燃烧生命一般,只为做成一些事情。 牲畜粪便燃烧时产生的味道十分感人,但在座诸位都习惯了。草原上树木稀少,很难找到枯枝败叶,随军携带煤炭更不可能,能在人家部落里找一些干粪已经很不错了。 他们现在逗留的地方就是一个小鞑靼部落的牧地,向导带来的。他们不愿参与征讨回鹘人的战场,但乐于提供便利,这就足够了。 “只停留一夜,明日一大早就出发。”干粪燃烧产生的刺鼻气味与火堆上陶罐里的肉汤混合在一起,给人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杨悦镇定自若地往陶罐里扔了一块肉脯,说道:“宜快不宜迟。天气阴沉,再过几日,怕是又有大雪,这就没法打了。” 众人轰然应是,没有任何意见。 身上穿着厚厚的毛衣,在这冷天里舒服多了。可惜毛衣数量还是太少,没法做到人手一件,不然在大漠冬日厮杀时不亚于神兵利器。 碛南和碛北,天气确实大不一样。 长长的队伍在沙漠和草地之间快速前进着。 目前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他们到现在还没迷路,向导非常专业,尽职尽责,可能是胸中一股复仇的火焰在支撑着他吧。 坏消息是左翼慕容福部已经和他们失去了联系。那里有一千侍卫亲军、八百银鞍直及一千蕃人辅兵,两天前失去了联系,兴许是迷路了,兴许是发生了意外,没人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张淮鼎的右翼还在,有一千侍卫亲军、一千蕃人辅兵,外加两三千急着回去复仇的白鞑靼仆从。他们今天早上还有向导过来联络,目前还在稳步前进,食水并未短缺。 唯一让人不满的,大概就是长途行军带来的疲累以及一成不变的景色所产生的焦躁感了。这只能通过厮杀和发泄来解决,别无他法。 数千骑越过雪地,越过干涸的溪流,越过冰封的湖泊海子。四下一片寂静,除了偶尔出现的黄羊、狐狸及狼群外,几乎什么都没有,一个牧人都没看到。 或许这就是枯燥孤寂的草原冬季生活吧,与花花世界的中原不好比。怪不得那么多人想要南下,且一南下就短时间内快速腐化堕落呢,这样的日子确实难熬。 十一月初三,在最后一次休整宿营之后。人、马呼着白汽再次出发,此时已经可以远远地看到高耸的山脉,看到一片片的树林,看到蜿蜒曲折的河谷,看到一个又一个的帐落。 向导兴奋地指出,那就是都斤山,昔年回鹘汗国的王庭所在。鄂尔浑河西岸筑有一座土城,名曰“黑城子”,以前是回鹘大汗及权贵的居所,后来先后被黠嘎斯人、鞑靼人占据,如今应该又回到了回鹘人手里。 “终于到了!”杨悦长舒了口气。 他的胡子眉毛上全是冰碴粒子,披风、冬衣也脏兮兮的,袴奴更是多有破损。但对于奔袭草原汗帐的豪迈男儿来说,这又算得了什么! “继续前进!”杨悦马鞭一挥,道:“都虞候算好路程,最后两个时辰披甲赶路。” “遵命!” 行军打仗,维持体力最关键,快速机动奇袭敌人更是如此。一般而言,在接近敌人之前全体下马,休养马力,进些食水,然后披甲赶完最后一程,直接投入战斗。 通过险要路段时,亦要披甲,通过之后再脱下来。 其余时候,没有人傻到披甲执槊前进,那样累也累死,根本没力气打仗了。 跟随杨悦过来的四千衙军都是军属骑兵,平时是披甲作战的,使用大马槊,正面作战时有横扫千军的效果,善于“大力出奇迹”。 他们的缺点是在空旷的地形上玩不过轻捷的骑射手,会被人放风筝玩死。但那是一般情况,如果你抓住了他们的汗帐,杀向他们的老弱妇孺时,轻骑兵就不得不正面迎战,结果可想而知。 历朝历代中原骑兵,最头疼的不是打不过草原人。事实上只要草原骑射手敢于正面交战,正面搏杀能力超过他们一大截的中原长枪/马槊骑兵能把他们打出翔。问题在于草原人不会和你正面交战,他们只会像狼群捕猎一样游斗,利用地形拉开空间,在中距离上不断射箭,最终耗干你的血。 所以要攻其必救,逼得他们不敢逃,不敢游斗,只能正面硬碰硬。 “若金刀、黑矟二军在此,下马列阵,扑向黑城子,回鹘人就死定了。可惜!”杨悦扬鞭跃马,第一个冲出。 他还是有些遗憾,与回鹘骑兵冲杀,终究会有不小的伤亡。如果黑矟、金刀甲士在此,伤亡就会小很多。 显庆二年,苏定方率数千唐军骑马步兵及投降蕃骑数千,共万余人,与突厥十万骑大战。 突厥骑兵连冲三次,都冲不破下马布阵的几千唐军步兵,士气乃衰。唐军数千步卒遂主动进攻,蕃骑一同配合,大胜之,斩首数万级,俘获酋豪二百人。 第二日,又率军追击,遇贼时下马布阵,再次创下了以几千步兵大破几万突厥骑兵的史诗级胜利。 随后继续追击,一路追到今哈萨克斯坦境内,穷追不舍,最终灭亡西突厥,前后收其人畜四十多万。 这样一场灭国之战,其实动用的兵力并不多。唐军一线战斗的一般就是几千精锐步兵,最多时也不超过一万,另外再收拢些打不过就加入的蕃人,穷追猛打,基本没花什么钱,就搞得不可一世的西突厥彻底玩完。 突厥人几乎什么招都使了,自匈奴时代以来就流行的沿途射箭骚扰,设伏偷袭等草原故伎几乎都用了,基本都无效,被打得抱头鼠窜。 所以不要说步兵不行,打不过骑兵,其实是你的步兵太菜啊。连正面毫无花巧的步兵阵列而战,都能被草原出身的奚人、渤海步兵打崩,还有什么好说的?看家本领都没了,脸都不要了。 清晨,大雾笼罩四野,一片寂静。 啜罗勿一大早就起来了,准备外出打猎,结果一看这天气,顿时泄气了,但又不想回府。 他是仆固氏的女婿,虽说妻子出身高贵、美丽动人,但脾气高傲,根本看不起他这个攀附仆固天王后裔的外姓小子。就连夫妻间晚上的那点事,都得妻子心情好了,才能亲近一下。平时被呼来喝去,像个奴隶一般。 “待我联络上西迁葱西的部族,就杀了你这个贱女人,投奔过去。”啜罗勿暗骂一声,准备去找几个鞑靼女人泻火。 “呜——”短促的角声连响三下,接着便是惊雷般的马蹄声。 啜罗勿大惊失色,难道高昌的仆固氏知道了自己的计划,派人来捉拿了? 该怎么办? 黑城子周围是有一些部落,但不多,人也四散在各处过冬。再远一点的地方,倒是还有很多部落,但他们多是新近被征服的鞑靼人,愿意为了自己对抗高昌仆固氏吗? 狭窄的街道上已经有勇士奔了出来,人人神色惊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城外的嘈杂声越来越大,还有浓烟升起,煞是吓人。 “走!出去看看!”啜罗勿觉得是祸躲不过,如果情况不对的话,出了城他还能第一时间跑路,于是下定了决心,召集了数十亲随,翻身上马,冲出了城。 低矮的土墙外一片狼藉。 数千骑兵挥舞着马槊、铁锏、铁挝、砍刀,在一座又一座帐篷间纵横驰骋。所过之处,无数牧民人头落地,到处都有火焰燃起。 “马槊?!”啜罗勿是有见识的,草原人极少使用这种粗长、笨重的马战兵器,远远兜圈子骑射才符合他们的审美,马槊这种武器一般是中原那些喜欢直来直往冲杀的骑兵才会用。 啜罗勿稍稍放下了些心——这就很离谱。 “杀!”一名中原骑将发现了啜罗勿这伙人,马槊一指,当先冲了过来。 啜罗勿眼尖,发现他披着铁甲,甲面上似乎绘着猛虎斑纹。冲过来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脸上带着怒容,双目瞪得跟铜铃一样大,横槊奔袭而至,当头一扫,将啜罗勿亲随的刀剑骨朵尽数挡开,随即拿右手抽出短剑,大喝一声—— “杀!”声音几乎震破耳膜。 啜罗勿关键时刻一闪,锋利的铁剑砍在肩甲之上,将他直接带落马下。 “猛虎兄”身后又奔来十余骑,人人奋勇,大声呼喝:“徐将军斩得贼将一员,杀呀!” 啜罗勿在地上滚了两下,避开被马蹄践踏的悲惨命运,跌跌撞撞地起身。举目四望,却见铺天盖地的骑兵正在大肆砍杀。措手不及的部落战士、牧民们根本来不及反应,纷纷上马奔逃,竟连一丝回斗的勇气也没有。 这仗还能打? 唐境通往回鹘牙帐三条道路 今天来不及加更了,发个单章,便于大家理解最近的剧情。 因为书中涉及的是第一条路,故重点描述,后两条简略写写。 (1)参天可汗道(唐初回鹘款降时请太宗置驿站之道)。 丰州西受降城北高阙塞出关,北行三百裡至鸊鹈泉。 鸊鹈泉是一大泉水,胡人饮马之處,大概位置在今乌尼乌苏附近,泉水可能已经干涸。 宪宗初年,回鹘以五万骑入鸊鹈泉,振武军在此迎戰。此地北行十里即入沙漠,故非常重要。 李益曾在西受降城多年,写了几首关于鸊鹈泉的诗,个人觉得很不错。 度破讷沙二首其二/塞北行次度破讷沙:眼见风来沙旋移,经年不省草生时。莫言塞北无春到,总有春来何处知。破讷沙头雁正飞,鸊鹈泉上战初归。平明日出东南地,满碛寒光生铁衣。 暖川:胡风冻合鸊鹈泉,牧马千群逐暖川。塞外征行无尽日,年年移帐雪中天。 过五原胡儿饮马泉:绿杨著水草如烟,旧是胡儿饮马泉。几处吹笳明月夜,何人倚剑白云天。从来冻合关山路,今日分流汉使前。莫遣行人照容鬓,恐惊憔悴入新年。 鸊鹈泉通回鹘牙帐大致行程:北十里进沙漠,然后经麚鹿山、鹿耳山、错甲山,八百里至燕子井;又西北经密粟山、达旦泊、野马泊、可汗泉、横岭、绵泉、镜泊,七百里至回鹘牙帐。 这条路,约1500里。 (2)居延道。 渡张掖河西北行,出合黎山峡口,傍河东壖,屈曲东北行千里,有宁寇军。军东北有居延海,又北三百里有花门山堡,又東北千里至回鹘牙帐。 这一条路,大概是3000里。 (3)北庭都护府道。 河陇陷蕃后,安西守城者取道回鹘通长安,便走此道。 北庭东行经蒲类镇(奇台县)、蒲类县、郝遮镇、盐泉镇、特罗堡子至回鹘牙帐。 这条路,约2500里。 第二十一章 争执 北风呼啸,万马奔腾。 黑城子之外,杀戮已近尾声。急着报仇的鞑靼人率先冲了进去,见到回鹘人就杀,甚至连投靠了回鹘的部分鞑靼贵人也惨死于刀下,竟然一点不讲情面。 草原征战,本不至于如此,可能是仇恨太大了吧,对叛徒格外不容情。 杨悦站在城外一处高坡上总揽全局。 徐浩带着铁骑四处追杀溃敌,鞑靼人一门心思报仇,侍卫亲军果然最讲政治,第一时间控制了黑城子内的府库及回鹘贵人宅邸,同时分出人手,收拢牲畜。 “嗢昆河(即鄂尔浑河的唐朝称呼,音译不同)真是个不错的地方。”杨悦看了许久,方道:“我观史书,国朝初年回鹘建牙帐于婆娑水侧。开元中,毗伽可汗南徙,牙帐左近东有平野,西据乌德鞬山,南依嗢昆水,随后再无变动,可见对此处非常满意。” 婆娑水,就是今天的色楞格河。 乌德鞬山,就是都斤山,或于都斤山,今天的杭爱山。 回鹘牙帐所在的黑城子,在后世窝阔台所建哈拉和林都城(今额尔德尼召附近)位置的北偏西约七十里。 “下山吧,差不多是时候收拾残局了。”杨悦长笑一声,心情快慰。 “都头,或可立碑纪念?”有文吏建议道。 杨悦怦然心动,不过还是拒绝了,道:“昔年冠军侯封狼居胥,横扫瀚海。苏定方奔袭数千里,灭西突厥。我何德何能,与他们比?黑城子,已经不是回鹘牙帐了。若我早生百余年,在回鹘鼎盛时突袭其牙帐,得胜而归,不消你说,我也想做点什么。可如今的回鹘,与百余年前的回鹘是一回事么?” 回鹘的灭亡,让很多人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处于鼎盛期,却被西北数千里外叶尼塞河流域受其欺辱、奴役的小势力黠嘎斯汗国灭了。真要推测的话,估计当时回鹘遭遇了数百年不遇的自然灾害,内部矛盾极大,汗王手头就没几个人,突然间被人打来,猝死。 而黠嘎斯汗国的实力确实太弱,没本事控制疆域数千里的回鹘汗国,于是哪儿来的又哪儿去,努力一番无效后就撤了,让草原碎成了一地,同时也给了各个部族冒头的空间,渐渐发展了起来。 简直离了个大谱! 进城之前,杨悦甚至还有闲心看了看这座回鹘旧都,结果大笑不已。 蕃人愚昧,这城筑得也太差了。城墙矮、破,城外竟然没有引嗢昆水造城隍,也没有修建其他各类防御设施,竟然连县城也不如,唯一超过县城的可能就是地方比较大了。 草原人嘛,这样也很正常。进攻性政权,没必要修城。可一旦遇到紧急事件,比如当年黠嘎斯人入侵,如果有一座坚城,或能坚持到忠于药罗葛氏的部族大军来援,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城内已经进来不少人了,以鞑靼人、侍卫亲军及蕃人辅兵居多。徐浩仍然在外追杀残敌,这很对杨悦胃口,很有精神嘛! “杨都头!”守着城内重要位置的侍卫亲军千户赫连隽行了个礼,然后再无他言。 杨悦对蕃人是有意见的。哪怕是夏军一方的蕃人,他表面上不会说什么,甚至有些客气,但骨子里仍然不信任。 相比较而言,夏王就有“天可汗”的气度了。蕃人立功者,与汉人同赏,可做官,不歧视,一碗水端平。 另外一个原因,赫连隽是榆林宫千户,身份敏感,原则上不应该与外人多来往,这对他的前途不利。 “赫连千户到是晓事,先替大王把财货、美姬看好了。城外掠夺牛羊的军士,都是你的人吧?”杨悦似笑非笑道。 赫连隽面无表情,拱了拱手,道:“我亦是按照规矩行事。每破一城,封其府库,执贼将官及家眷押回王府,听候发落。” 杨悦点了点头,道:“好好做。” 随着他入城,混乱的局面有所缓解。做得太过火的鞑靼人被当场拿下,看押起来,城内很快恢复了秩序。 文吏立刻甄别俘虏,都虞候开始上手段拷讯情报。 此番突袭黑城子,总体而言比较顺利。 主力中军数千骑趁着大雪天敌人麻痹的时候,突然袭杀而至,这会大概已经斩首数千级。如果等徐浩大杀一通回来,斩首估计要上万。 可真是一场辉煌的胜利。 此外,俘虏的回鹘、鞑靼丁口可能也有数万之众。这只是估算,具体的数目以最终斩获统计为准。 牛羊杂畜的数量就更不可计数了,应该在人口的十倍以上,甚至更多。 但这些杨悦都不感兴趣,他的眼中跳动着火焰,有些心思快压抑不住了。 大王是信人,虽说蹉跎了几年时光,但终究还是念着老杨的,知道他的喜好,把精锐之师交给他,让他打一些他喜欢的仗,这就很好嘛。 河南那些烂仗,李唐宾很热衷,让他去打好了。草原这些仗,谁都不要抢,都是他老杨的,希望大王不要心疼兵力损失——杨悦现在很担心失去联系的慕容福那一路,可别出什么事,至于张淮鼎,他们绕了一下路,但还保持着联络,问题不大。 午后时分,浑身是血的徐浩策马赶了回来,将啜罗勿往地上一掼,道:“此贼吃我一剑,居然没死。不过运气太差,溃逃途中又被我逮住了,听闻是仆固氏遣往此地的特勤。杨都头学问多,可知特勤何意?” “你当他是镇将便可。”杨悦扫了一眼,让人拉下去拷讯。 啜罗勿哭丧着脸,恐惧不已。他平时就很喜欢拷打审讯犯人,被他折磨而死的鞑靼贵人不知凡几,如今终于要报应到自己身上了么? “徐将军请坐。”杨悦让人搬了一张胡床过来,笑道。 徐浩倒吸一口凉气。杨悦也会这么和颜悦色,还让人给他搬座位,甚至用了“请”?必有所求! 果然,只听杨悦说道:“徐将军可知咸通六年(865),仆固俊自北庭起兵,大败论恐热,攻克西州(高昌)、北庭(吉木萨尔)、轮台、清镇(玛纳斯)等地之事?” “不甚清楚。”徐浩老实答道。 “那你可知回鹘王族乃药罗葛氏,非仆固氏?”杨悦又问道。 “有所耳闻。” 杨悦点了点头,还是可以交流的嘛。 “仆固俊攻克西州后,因为功高盖主,心中忧惧,故投靠沙州张议潮。药罗葛氏则在北庭,回鹘实际上分成两部,即北庭药罗葛氏与西州仆固氏。”杨悦继续说道:“因为药罗葛氏的庞特勤被大唐册封为嗢禄登里罗汩没密施合俱录毗伽怀建可汗,自称为甥,与大唐乃甥舅之国,以借用大唐威名,在安西站稳脚跟,故他也不便对仆固俊动手。” “其后仆固俊实力越来越强,不但与归义军翻脸,攻破伊州,甚至反过来凌虐药罗葛氏。逼得其子嗣率部西奔,与迁往葱西的部族汇合,并联合葛逻禄人,自称汗王,与仆固氏控制的安西高昌回鹘对峙,关系极差。” “率部向东收复回鹘牙帐的是高昌回鹘仆固氏的人。或许其得位不正,故需做出一些事情,以提升自己的正统性,故有此番东征。然我判断,高昌回鹘看似实力强横,但内部问题多多,又与西奔葛逻禄的药罗葛氏为死仇,树敌太多,必不能持久。” 杨悦一口气说了很多,徐浩只听得一头雾水。这关系也太复杂了吧? 仆固俊什么乱臣贼子?药罗葛氏居然跑到了葱岭以西? “杨都头,按你所言,回鹘‘出帝’药罗葛氏一直想着找篡臣仆固氏报仇?或会在西边发兵攻打?”徐浩问道。 “不是可能,是一直在打。”杨悦说道:“这是我从鞑靼人那里听来的,待会多审讯一些俘虏,想必可以互相印证。”杨悦说道。 “那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徐浩不解道:“此番奇袭已得大胜,回去便是大功一件。回鹘之间的内斗,与我等何干?” “老夫想要”杨悦目光闪烁,神情异样。 “不可!”徐浩再傻也知道杨悦想干啥了,居然想一竿子打到安西,疯了么? “哼!朽木不可雕也!”杨悦恨铁不成钢道。 “杨都头,未得军令,不可擅自动兵。”徐浩严肃地说道:“无大王之命,将士们不会跟你走的。” 杨悦冷冷看着他。 徐浩夷然不惧,手已经抚到了腰间剑柄上。 “罢了!”杨悦长叹一口气,道:“扫荡完周边诸部,便班师吧,请大王定夺。” 徐浩生硬地点了点头。这个疯子,年逾六旬,没几年好活了,居然还想冒着全军覆没的风险去搞事。 “我会押一些鞑靼酋豪回去,大王或要册封几人。”徐浩说道。 “册封?”杨悦一愣,心说难道夏王要称帝了?转念一想就明白了,怕是要让那些鞑靼酋豪承认他是无上可汗,以可汗的名义册封。 哼!想到此节,心中更是腻味。好好的大唐节度使不当,非得当草原可汗。实在不行,你便是称帝也好啊,非得用可汗的名义来,这是当定了草原共主么? “乱来!”杨悦嘟囔了一句,终究没敢大声。 徐浩又坐回了胡床,心中也舒了一口气。 第二十二章 第二件成就 十一月初的时候,邵树德已经在丰州住了好些时日。 他没有去条件比较好的州城或天德军,而是住在西城老宅。 因为赵玉已经怀孕了,邵树德特别嘱咐路上不用走得太快,慢慢西行即可。另外孩子们的学业也不能落下,每天都要学习。 赵玉怀孕这事,其实是必然的。自从在绥州重温旧梦,话说开了之后,每次恩爱到最后,两人总是紧紧搂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有人怀孕,也有人失落。魏国夫人陈氏三个月前产下一子,结果还未及取名,数日前收到消息,夭折了。 孩子出生面也没见到,邵树德固然郁闷,但他更关心陈氏的状态。这几日不断写信,搜肠刮肚,借着当初跟韦庄学过长短句的掩护,给陈氏写了不少情意绵绵的宋词。 陈氏是个成熟、睿智、冷静的御姐,以她的才学,当然知道邵树德几斤几两,这些长短句定然是夏王身边的无耻文人进献的。不过能搏她开心就行,邵树德脸皮厚,无所谓。 心情不佳之下,邵大帅连底下人送来的阿布思家的十余女眷都懒得临幸了。其中一对双胞胎少女,高鼻深目,蓝眼睛,煞是可人,先收起来吧。都是自己的女奴,以后想玩时再让她们过来服侍。 “若要控扼草原,丰、胜、灵三州须得有些模样。”行走在覆满积雪的田野里,邵树德对着刚从长安回来述职的赵光逢说道:“自秦以来,不断移民实边。但要让这些百姓安定下来,可不容易。” “先祖正元公躬耕于西城,尝言狼山山洪频繁,泥沙、石头连年滚落,大河早晚有一天要改道。”邵树德道:“若改道,便是一场灾难。” 阴山山脉,从西到东分狼山、朝那山(乌拉山)、大青山。 “正元公果有大智慧。”赵光逢真心实意地说道。 一个在乡下种地的农人,能从山洪暴发,裹挟泥石下来的事情上看出黄河改道,确实可以赞一声大智慧。 “贺兰山与阴山之间,其实有一道缺口,在永丰县西境。”邵树德又道:“这里经常刮西风,长年累月之下,沙碛的沙子被刮过来,挤压河道,也会令河床上升。” “不过长远来看,不是坏事。”邵树德笑道。 他后世看过一篇文章,讲的是因为地质活动,阴山山脉一直在上升,河套平原持续下陷,然后再因为黄河河床持续抬升,最终于清朝年间被堵塞,大河改道南线,不再走北线阴山南麓的乌加河了。 这其实并不是坏事。 正因为黄河河道抬升,使得后套平原可以充分利用黄河水源,大建自流渠灌溉,有清一代,后套平原得到了大发展,堪称塞上明珠——乌梁素海也是那时候出现的,汹涌的洪水无处可去,于是形成了大型湖泊,而此时还是一片水草丰美的草原湿地,永清栅的养马处。 “丰州现在有19200余户、10万1000余口,不少了。历朝历代,能达到这个数字的,也就秦汉时代的大手笔移民。每年产出一百余万斛粮豆,肉奶数量难以估算,我得大利焉。”邵树德说道:“有这些百姓在,我才能持续在碛南、碛北用兵。” 其实,丰州的开发是花了大力气的,因为目前黄河河道还是比较低,不是每个地方都能开挖自流渠,于是大建提水车。最开始是想用商业运营的方式,让制作提水车的都作院的某个部门独立出来,自收自支,用利润改善设备,持续迭代。但后来发现没用,老百姓不愿为了灌溉买水。 没办法,只能用赋外科敛的方式来了,其实就是多了一种苛捐杂税,老百姓反倒认可。 这就离谱。明明对双方都有利的事情,纯商业的模式搞不来,非得上行政手段强制。目前丰州各县代收这笔费用,然后转交给独立出来运营的大丰农具会社。可想而知,这笔费用收了多少,转交多少,中间一堆麻烦事,损耗极大,其实是不利于商业运营的。 但不管怎样,还是有积极意义的。 艰难以后,因为时局混乱,天下各道州的商家普遍以行会结社组织抱团取暖,会社大行其道,这在一定层面上推动了商业的发展,到宋朝时逐渐繁荣。 大丰农具会社的存在,至少破开了相对保守的社会形态。见得多了,认识充分了,早晚有一天老百姓会接受这种购买农业灌溉服务的新生事物,因为确实对双方都有利。继而慢慢推广到其他方面,整个社会的商业氛围会进一步浓厚。 发展,一定要符合客观规律,建立好一个可以持续稳定运营的模式,催生出能够滋养新技术、新事物的土壤,供应端和需求侧都要普遍存在,这才是最重要的。 “大王,数百年前秦汉移民实边,数十万口,规模巨大。这些汉地百姓最后要么被杀光,要么被胡人掳去,成了新胡人。如何维持关北的稳定,没有外患,这才是最重要的。”赵光逢说道:“安北都护府该恢复国朝盛时的管辖地域了。” 汉地用汉法管制,草原用草原之法管制,与其他无关,只和生产方式和文化习性有关。 至于民族、血统啥的,都不是主要的。 高句丽亡国之民被强迁到了淮南,突厥、昭武九姓等族几十万人去了河南、关中。安史之乱后,李正己那一票汉、奚、契丹、高丽混杂的人又去了山东。南方也在持续编户蛮獠,很多州县人口大增。 他们只要采用了汉地的生产方式,沉浸在汉地文化之中,编户齐民,基本就融入汉人社会了,成了“新汉人”,几百年后谁知道他们祖上曾经是羌、胡、蛮、獠? 同样,汉人去了草原,久而久之,就是胡人。吐蕃化的河陇汉人就是最好的例子,被草原胡人掳去的汉人同样如此。不同的地理环境和气候,决定了不同的生产方式,塑造了不同的民族性格和文化,你不能强行用一种方法来。 “一步步来。这次先把黑城子那一片纳入进来。”邵树德说道。 杨悦突袭回鹘牙帐并获得大胜的消息已经传回。 斩首一万三千余级,俘四万余口,牛羊杂畜六十多万。俘斩之中,绝大部分都是鞑靼人。从中也可以看出,高昌回鹘对嗢昆河流域的重新征服,早晚会是一场幻梦。他们确实没有太多的精力东顾了,以至于在征服之后,只能留少许人马驻守,当地的主要人口还是西迁过来的鞑靼。 一旦回鹘露出颓势,鞑靼人肯定会有异心。更何况此时仍然有鞑靼部落不断西迁,未来会怎么样,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 “大王准备怎么管回鹘牙帐?”赵光逢又问道。 “老办法,诸部会盟,能管几时算几时。杨悦来报,嗢昆水流域的鞑靼仍然很多,挑几个任官,划分草场。”邵树德说道:“也就是羁縻了。” 毋庸讳言,碛北蕃部因为距离遥远,羁縻的效果肯定没有眼皮子底下的碛南好,更别说四面被包围的河套嵬才氏了。 但——先管起来吧。趁着这会还有威望,能压着那帮人,一步步收紧制度。 而且这个制度,必须是军事、政治、经济三管齐下,不然怕是不太稳当。 目前的都护府制度,还是过于粗疏,管理起来效果不好。之所以诸部还没造反,那是因为无上可汗的旧名叫“邵扒皮”,曾经杀得关北蕃部人头滚滚,这才过了几年?还没到造反的时候。 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邵树德担心他死后,会不会让一些野心家以为机会来了,悍然起兵造反。 人生几大成就,第一件改变北方农民的生产生活模式,他已经做到一半,而且看趋势基本稳定了,很难被逆转;第二件事,就是花费绝大精力,控制草原,将这个中原的腹心大患弱化、无害化乃至吞并。 军事仗只是最简单的一部分,剩下的政治仗更加考验他这个关西军政集团的本事。 他回忆了下后世满清控制蒙古及西域的手段,细节记不太清了,只知道满清也是因地制宜。控制蒙古的手段与控制西域的手段完全不一样,驻军、派官、收税、征兵这四件事,一做就是二百余年,那是真的牛逼。 感觉满清是最会玩的,大漠蒙古、西域回回让他们玩傻了。得好好想想,满清到底用了哪些阴招、损招呢? “既要会盟诸部,大王就得去一趟草原了。”赵光逢说道。 “定然是要去的。不过我得先回趟灵州,巡视一下诸县,过完年再去河西镇。”邵树德说道。 这都是应有之意。作为关北最核心的资产,灵州八县这个钱粮基地不去刷脸露面,那不是白来了么?更何况自己在那住了不少年,也挺怀念贺兰山风月的。 “大王要经居延海去回鹘牙帐?”赵光逢有些惊讶。 “顺道巡视一下沙碛。”邵树德肯定地说道。 沙碛就是后世的阿拉善草原,建有黑水城马场,也是前后征战好几年才得来的地盘,在西夏时代,有黑水镇燕监军司,是他们重要的牛羊马驼及兵力来源。 来都来了,不都走一遍,怎能安心? 第二十三章 政策(给盟主李仁军加更) 哥舒部已经开始准备“移镇”了。 之所以还没正式走,主要障碍是天气。毕竟,加上新编入的鞑靼俘虏,几近四万众,冒着严寒风雪赶路,邵树德还没这么不近人情。 他们走后留下的大片土地,暂时收归官中,日后酌情赏赐、出售。 西城附近也有一些部落牧人。多年生活下来,也在本地结识了不少人,该告别的告别,该还钱的还钱,该收账的收账,总之一堆事情。 细碎的雪花之中,邵树德也在亲兵的簇拥下,离开了西城老宅。 县内的父老几乎倾巢而出,沿街相送。 夏王就是好,每次回乡,都要赏赐不少人,让外乡人羡慕不已。即便没领到赏赐的,也与外来的商徒口沫横飞地吹牛,与有荣焉。 驿道尽头,一位三十许人的美妇不顾外人眼光,策马追了很久,不断挥舞着手里的宝剑和一件大红色的披风,久久不语。到最后,几乎要哭出来了。 马蹄声骤然响起。 邵树德策马赶回,停在妇人面前,温和地笑道:“光启二年一别,已是十年未见,绣娘一向可好?” 妇人的脸上已经有了细碎的皱纹,可见这些年生活的艰辛。 她别过头去,道:“托大王的福,丰州日子还过得下去。” “送你的锦缎收到了吧?” “大王怎生不亲自送来?” 李忠、野利克成二人跟在邵树德身后,闻言面面相觑,这乡下妇人的胆子可真大。这些年,哪个妇人在见到大王时,不是堆起欢笑,极力讨好? “不太方便。”邵树德笑道:“当年在渡口当队头,攒了点辛苦钱,只够送你兄妹二人一些杂绢。如今有钱了,便送你清河名品。” “饼吃了吗?”绣娘转过了头,问道。 “吃了,还是西城老味道,当年怎没发现你有这等手艺。” “就不怕我下毒?”绣娘的心情好了起来,问道。 李忠、野利克成麻木了,这两人对话的内容实在太诡异。 “我不信别人,还能不信你?”邵树德大笑道。 说罢,让人取来一套新织成的毛衣,亲手交到绣娘的手里,道:“回去吧,风雪大了。” 绣娘欣喜地看着手中的毛衣,脸上笑容浮现,仿如绽放的梨花。 “看到你,我就想起往昔的岁月,还有我仅存的良知,绣娘亦当勉之。”邵树德说道:“若有人敢欺负你,直接拿着我的佩剑去州衙,刺史不敢不理的。我知晓后,定然将其族诛。” “果是凶悍武夫。”绣娘吓了一跳,连忙道:“大王切勿滥杀无辜。” 邵树德又大笑。和这个“小姑娘”说话,都是真情实意,就非常放松。 “我已经着人去廓州寻你夫君了,赦免了他的逃役之罪,放心吧。” 绣娘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道了声谢。 大队继续行军,驿道上空留马行之处。 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十一月中旬抵达了怀远新城。 邵树德直接住进了贺兰山的自家宅院。 院子里空空荡荡的,除了留守的仆婢外,再无他人。 王府侍女王氏、曹氏、康氏等人看到邵树德时,几乎也要哭出来了。 大王兴致起来时,直接将她们按在浴池边上、廊柱上、栏杆上宠幸,走的时候又那么绝情,几乎把她们都遗忘了。 邵树德甚至觉得有些侍女很面生,但仔细想想,好像服侍过自己一两回,顿时有些尴尬。 考虑到身边宫官、女史多有缺额,以后就带上她们吧,都是阴山诸部以及折家出身的女子,可靠性没问题。 在宅子内一直住到了月底,李忠来报:杨悦带着第一批俘虏已经抵达了鸊鹈泉。 其实消息比俘虏更先抵达灵夏。 夏王数年未回灵夏,甫一回来就得了个大胜,而且还是针对阴山鞑靼、回鹘人的大胜。这样的胜利再来两次,灵夏百姓的日子将更加安稳。 德宗、宪宗两朝,阴山一带紧张的形势可历历在目,胡人南下入侵的威胁始终是挥之不去的阴影。 外界议论纷纷,夏王的威望持续高涨,而在王府之内,赵光逢趁着陈诚不在,献上了他刚想到的几条政策建议。 “赵司马畅所欲言,想到几条就说几条,后面可慢慢完善。”邵树德亲自给他倒了碗茶,笑眯眯地说道。 他的意思很清楚,想到什么说什么,成不成系统都无所谓,以后可以慢慢完善。 “大王,第一条应是想办法减少草原人口。关于此事,我想了几招。”赵光逢道:“一者,招募其勇士入衙军,消耗其丁口;二者,广建佛寺,僧人不得娶妻生子,但可免赋役;三者,严禁灵夏或其他州县百姓前往草原屯垦、定居;四者,若有商徒、旅人北上草原,未经许可,不得携带女眷” 说完这些,他又细细讲来。 战争削减了草原青壮男性人口,确实可以抑制草原人口增长,效果显著。 广建佛寺这招,赵光逢认为在草原上可以网开一面,僧众可以不课税,不服役。在看到出征的人大量死伤之后,总有人愿意去当僧人的,但要严格管理好佛寺,严禁僧众娶妻生子。同时,都护府可以时不时给佛寺发点赏赐,上层用各种手段提高僧人地位,吸引更多的男性去当和尚。 草原之上,适宜种地的地方其实还是不少的。邵树德就记得,后世满清征讨噶尔丹时,还在科布多屯田捕鱼,生产粮肉。禁止内地百姓去草原讨生活,让草原人口单向流出,也是一个好办法。 第四条和第三条差不多,不给草原增加人口。赵光逢还特别建议,若有商徒在草原娶妻生子,一被发觉,立刻全家押回原籍,不得再往。 “但他们可以跑。”邵树德指出了这些政策的弱点。 草原以北,缺少一个沙俄来堵住部落逃跑的路子,那么效果就要大打折扣。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即便如此,也是有效果的。 当然还有一个隐忧,那就是可能会把自己治下的部落养废了。世界很广阔,其他地方的牧民看到他们好欺负,说不定就杀过来了,将这些部落征服。 但还是那句话,即便如此,也是有效果的。真出现那种情况,肯定得中原朝廷出兵了,协助这些部落一起对抗外来侵略者。怕就怕后世子孙不肖,在官员的劝说下怕花钱,轻易舍弃了这些部落,让他们投入敌人的怀抱。 政策总体而言还有瑕疵,还有精细调整的空间。 “第二,须得了解草原。”赵光逢道:“某看大王办州县各学,舍得花钱,不如在经学、医学之外再办鞑靼学、突厥学、回鹘学、吐蕃学之类,寻人授课,广泛培养熟悉草原事务之学生。要想对付他们,先得了解他们,如此才能对症下药,又不激起太大的反弹。” “这个好。”邵树德大赞。 历朝历代,鲜有人愿意做这种事,可能确实人才匮乏,也可能出于傲慢。 等到草原部落打过来了,整个朝廷都找不到几个熟悉敌方内情的专业人士。对人家两眼一抹黑,甚至连首领姓甚名谁,出身哪个部落,和谁关系好,和谁是死敌都弄不明白,这不是搞笑么? 不了解人家,如何制订出有针对性的政策?如何施展外交手段,分化瓦解,合纵连横?别说拉拢人家的仇敌了,不知不觉搞了骚操作,得罪了人都不知道,让联合对敌成为空谈。 傲慢要不得,是会付出代价的! 培养出的人才,可以在专门在理蕃院内收集、分析资料,也可以充作裁决断事官、部落监军、情报人员、外交人员等等,总之就是要尽一切手段对草原重视起来,投入一定的资源。 “第三,对部落划分远近亲疏,不让他们拧成一股绳。对亲近的部落,示以恩宠,可以联姻,可以多发赏赐。让亲近的部落监视不够亲近的部落,让他们互相防备,互相猜疑。” “第四,对各部落上层一定要抓稳了。草原是头人制,抓住了头人,就稳了大半。要让头人世袭,保障他们家族世代富贵,这样征兵的时候才不会叫唤。” “第五,商家前往草原贸易,需发放许可,行经路线,皆有规定。做买卖所得,可以分润一部分给诸部酋豪,让他们权力世袭的同时也有钱花,减少不满。” “第六,划分草场,不得私自越界放牧。哪家部落的牧人越界了,就处罚他们的头人。不得私自吞并、互斗,一出现这种苗头,就坚决出兵,攻灭其部,新立一个头人。” “第七,定期会盟,增强中原天子的威望,最好每一两年就来一次。” “第八,草原有才智杰出之士,可到中原来做官、为将,一视同仁。定期招收头人子弟入经学、武学,安排个好去处。” “第九,草原适宜屯垦的地方,筑城、驻军、派官,以为威慑。亦可要求诸部联合组军,南下中原驻防。总而言之,调汉军北上草原驻防,调草原军南下汉地驻防。” “第十,大王可在一些水草丰美又极为重要的地方增修宫殿,新设奴部。” 赵光逢一口气说了很多,邵树德一直静心听着。 政策都很不错,应该也能起一定的效果。但漏洞始终存在着,即部落不堪忍受却又反抗无能之时,可以跑路。虽说这也不容易,毕竟要经过其他部落的牧区,容易被发觉,从而招致围剿,但终究存在这个隐患。 另外,域外的游牧部落入侵,也是一个不得不正视的问题。 总之,效果肯定是有的,但应该没有后世满清时那么大。 “先完善一下。”邵树德说道:“这会还要用到他们,有的政策可以立即施行,有的不行。待天下一统之后,再慢慢推广。” 有些政策,他细细想来,还是有问题的。若按赵光逢的建议来,那草原就被永远锁死了,他们南下不了,汉人北上不了,互相维持着一个脆弱的平衡,感觉有很大的隐患。 他现在在培育适宜本地气候的黑麦、燕麦种子,有新的农牧并举的耕作方式,有推广羊毛制品的政策,是不是可以通过控制草原上可以屯垦的地区的方式,来实行更好的统治呢? 理论上来说,这是有可能的,但也应看到其中蕴含的巨大风险。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个世道做什么事没风险?想弄一个十全十美的方案本来就不可能。 即便到了后世,各种政策也是慢慢调整的。几十年下来,甚至和最初大相径庭。事物是运动发展的,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 只能一步步摸索了,总之他穷尽一生,也要在这个方向上努力。 第二十四章 独门生意 “康都尉风采更胜往昔,着实让人惊讶。”邵树德觉得康佛金这个人很神奇,认识他也不少年了,但这个人的精力很旺盛,经常跑来跑去,生意遍布灵夏及关中,最近还给自己讨了个武散阶,赫然也是官人了。 “老了,气力渐衰,比不得大王正当壮年。”康佛金谄笑道。 他很上道,一来就献了不少邵树德点名需要的很多种畜资源,比如大食大尾胡羊,一共二十余头,换来了邵树德的亲自接见。 这种胡羊,高三尺余,尾重十斤,大如扇,几不能走。毛较为细腻、柔软,拿来与本土凉州的康居大尾羊、灵夏的河西羊、关中的沙苑羊以及河东的河东羊来配种培育,有极大可能整出细腻柔软且高产的绵羊,价值极大。 羊毛,现在就是邵树德的兴奋点,是他改造社会尝试的第二步,紧密承接着三茬轮作制的农牧业生产模式下游原材料加工,可谓相辅相成。 此外,草原征战,羊毛这种御寒性能远超棉花的材料也有大用处。 康佛金此举,确实让他很高兴,故从阿布思的可敦身上爬了起来,匆匆接见。由此可见,邵大帅的事业心还是很强的,至少女人似乎还比不得一头羊。 “也到了安享富贵的年纪了。”邵树德拍了拍手,侍女们开始上饭菜,两人将一起用午膳。 “田家作苦,岁时伏腊,烹羊煲羔,斗酒自劳。”邵树德笑道:“这时节,就该来点羊肉。” 康佛金连连称谢。能在夏王府中用膳,这是关系亲密的标志,这吃的不是饭,而是地位、亲疏和富贵。 “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玄宗亦爱驼肉。” “晏子春秋云,齐景公‘趣庖治狗,以会朝属’。诸侯招待臣属,亦用狗肉。此物极好,康都尉可多尝尝。” 每上一道菜,邵树德都介绍一番,康佛金受宠若惊,笑得合不拢嘴。 其实这些东西,对他这种身份的人来说,都不算什么。况且灵夏富庶,肉价较廉,民间甚至不限制杀牛,这顿午膳倒也不算多奢侈。 听闻夏王至今习武不辍,功夫并未落下,怪不得这么喜欢吃肉。对比下归义军有些军将那略显肥胖的身材,健壮匀称的夏王简直可以说非常自律了。除了喜欢权势和美人,几乎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听闻高昌回鹘太平了一些,可是其国中有变?”给康佛金倒了一碗“朔方生烧”之后,邵树德随口问道。 朔方生烧,其实就是蒸馏葡萄酒,大唐版白兰地,因为蒸馏设备工艺复杂,价格昂贵,且酒精度高,市场需求大,这种酒的价格并不十分亲民,算得上是高档酒了。 草原上的酋豪们就十分喜爱这种酒,一直重金求购来着。 “并未听闻有何变化。仆固氏东征西讨,屡屡起衅,只不过矛头指着沙州的时候少了罢了。”康佛金答道。 “夏王欲伐高昌回鹘?”因为实在好奇,康佛金忍不住问道。 “非也。”邵树德一边用刀子割肉,一边说道:“从伊州北之时罗漫山至回鹘牙帐,马行三十日方至,我打它作甚?” 伊州就是今天的哈密。时罗漫山即巴里坤山,天山山脉的一部分。 从伊州向东走二百四十里,然后向北越过时罗漫山,山北有大河直通回鹘界,马行三十日可至回鹘牙帐。高昌回鹘收复回鹘王庭旧地,走的就是这条路。对游牧部落来说不算远,但对中原人来说,真心不近。 “我至灵州,听闻大王破回鹘牙帐,俘斩数万,虏获杂畜数十万,已是多年未有之大捷。缘何不一鼓作气,从回鹘王庭直冲伊州?”康佛金试探性问道:“也就三十天的行程,赶着牛羊行军,并不远。” “还是太远了,耽误我正事。”邵树德说道。 “若大王愿从黑城子发兵攻伊州,又或攻庭州,沙州张仆射愿发兵助之。”康佛金带着一点希冀,道。 “不了。”邵树德很坚决地说道:“此番攻回鹘牙帐,能够功成,在于出其不意,其实损耗也不小,光倒毙的马匹就数以千计。一路兵马还迷路了,虽然最终跑了回来,然死伤不轻。若再攻回鹘,则力不能支也。” 康佛金遗憾地叹了口气。 “康都尉也不必过于失望。”邵树德突然一笑,道:“待草原整饬完毕之后,我定然攻回鹘,收安西、北庭二镇。” 欲灭高昌回鹘,当然要两路发兵了,一路主力步骑出沙州,一路大队骑军出回鹘牙帐,两相夹击,将仆固氏彻底讨灭。但正如他所说,那是以后要做的事,不是现在。 “那草原何时才能整饬完毕?”康佛金追问道。 “这就着落在康都尉身上了。”邵树德笑道。 康佛金不解。 “我已令山南巡检使哥舒部移往诺真水放牧,白道川契苾部明年也要前往柔州草原。”邵树德说道:“他们要生存下去,定然要从南方采买大量物资。这是笔好买卖,康都尉可有兴趣?” 康佛金能怎么说?没兴趣也得有兴趣。 “诺真水哥舒部的买卖,我交给你,只让你来做,其他商徒不会和你抢的。”邵树德说道:“柔州契苾部我交给拓跋思敬来做。今后阴山五部,一部一个专门商社,只准该商社与部落对接。先期以三年,从明年正月开始,三年后再考虑要不要调整。” 康佛金略略一思索就明白了,这就是独门生意,而且是别人无法干涉的独门生意。哥舒部虽说实力不强,但好歹也有几万人呢,都是细水长流的生意,凭什么不做? 只是拓跋思敬也得到了这个堪称“摇钱树”的买卖,这让康佛金感到有些惊讶。 “大王给我买卖做,敢不从命?”康佛金说道。 “你明白就好,具体细节,幕府会有人跟你讲的。”邵树德说道:“总之一句话,一定要听话,不能率性而为。草原,我绸缪已久,想要慢慢见到成果。” “遵命。”康佛金似乎也嗅到点了什么,立刻回应道。 整顿草原,那么下一步就是动用这些兵力,征讨各方了。 应该不是往中原征讨,十几万骑兵涌过来,在不放纵他们大肆劫掠,严重破坏地方州县的情况下,不大可能养得起,那么这个用兵方向就值得说道了。希望是高昌回鹘,而不是契丹,回鹘人太嚣张了。 午饭吃罢,康佛金回了自家在灵州的宅院,邵树德处理公务。 河南战事,已经愈发愈烈,离大规模战争的暴发只有一线之隔。 梁汉颙借道淮西传回消息,朱瑄越来越不耐烦,根本不提供粮草补给。他们用劫掠得来的财货向朱瑄买,还是大为不足。 朱瑾有一搭没一搭地接济一些粮草、箭矢,帮着修理器械,但在幕僚的劝说下,这些帮助也大为减少,东线的局势有些恶化。 梁汉颙建议,联合邵伦,找个机会将朱瑄杀了,换个人当节度使,邵伦、贺瑰皆可。 “朱瑄此贼,当真是铁了心了。”邵树德将毛笔一摔,有些恼火。 朱全忠若没有扒黄河的话,说不定朱瑄已经与他修好了。如今碍于全忠的臭名声,一时间不好这么做,但看这趋势,修好也是早晚的事情。届时或要联手驱逐梁汉颙部? 但如果杀了朱瑄,朱瑾会不会翻脸?郓镇内部还有很多朱氏族人掌控地方,杀了朱瑄后,第一时间能控制多少州县? 邵树德想了很久,最终没有允许这么做。 第二封有关蔡州的战事让他心情稍稍好了些。 契苾璋突入蔡州后,分成数股,烧毁敌军积储、袭杀其运输队伍,甚至趁虚攻破了吴房县城,所获甚多。 梁将戴思远率飞龙军八千骑不断追击,同样分成数股,纠缠不休,并与夏军发生了十余次数百人至数千人不等的战斗。 其中尤以郾城、上蔡两战规模最大。契苾璋利用马骡较多的优势,临时调集了四千余人,强吃戴思远部两千人,以多打少,以逸待劳,大破敌军。 戴思远收拢败兵,已经只剩不足五千骑,结结实实吃了个大亏,不得不退往陈州休整,招募新兵、搜集骡马。 两支飞龙军的大战,结果从一开始就显而易见的。契苾璋部已发展到一万二千余人,马骡近三万匹,常年敌后征战厮杀,个个神经坚韧,凶悍嗜杀,已不是戴思远部可比的了。 第三封是怀州行营的。 河源军使李仁军禀报,魏兵戍卫州日久,将士思归。有军士博戏不胜,输光了钱,鼓噪作乱,虽被镇压,但军心浮动,不得不撤回去休整。罗弘信遣衙将李公佺率军至卫州,接替防务。 另,今岁罗弘信大肆输送钱粮、器械、马匹至汴州,渡口忙忙碌碌,竟是一点不遮掩。 “哼,朱全忠、罗弘信、杨行密这三个邪恶轴心,把我当地主斗了!”邵树德闭上眼睛,思考当前的局势。 魏博虽然不打,但在卫州屯驻大量兵马,客观上牵制了夏军至少两三万主力衙军,同时给朱全忠补血,让他在民间生产大受影响的情况下,能够坚持下去。 杨行密这人,两路大军攻淮西。南路围攻安州,屡攻不克,但仍然不断进攻;北路进入寿州,虽已被击退,但随时可能再来。 他的地盘也安定了不少日子了,以淮南、宣歙二镇的底子,应该恢复得不错,未来他也是有可能给朱全忠提供资粮的。 如果朱瑄再加入朱全忠的阵营,那形势就愈发复杂了。 须得再重创一下朱全忠,如此才能震慑贼人,让他们心中忧惧,不敢掺和河南战事。 许州,是最好的突破口。 第二十五章 土壤 李杭就带着随从进入了怀远县。 大冬天的一路跋涉,真的太不容易了。而且此行真的有点危险,让他这个跑惯了各大势力的老牌使者也感到心有余悸。 他现在只想喝点小酒,解解乏。 乡间冬日的风光有些单调。 田野间灰扑扑的,农作物的根茬被翻在外面,地头到处是牲畜栏,牛的数量大为减少,多数是劲牛、犍牛和小牛,老牛很少看见。 圈里的这些牛多为肉牛,奶牛较少,主要是为了获取牛肉、牛脂、牛角和牛皮。 牛角、牛皮是军用物资,可以抵税,牛肉、牛脂自己处理,一般是拿出去卖。 牛骨的价值也不少。夏王“最高指示”,牲畜骨头煅烧后可作为一种被称为“磷肥”的肥料,撒在农田里,可以让小麦长势良好。 苜蓿、牲畜、小麦结合起来,效果就是这么奇妙。苜蓿帮农人从大自然中“讨”来了许多氮,依照能量守恒原理,同样的耕地面积,你生产的肉、奶、脂肪、豆子、小麦加起来的总能量,就该比单纯种植小麦所产生的碳水化合物的总能量高,更何况轮作还减少了病虫害带来的损失。 李杭不懂这些原理,但他看得出,灵夏的日子是在变好。 “离乡日久,有点想念朔方生烧了。此物可比咱们在江南喝的春酒、露酒带劲多了。”李杭咽了口唾沫,道:“看看这葡萄园,北地风物,看着亲切。” 国朝有制,耕地之外还有宅园,依据各地情况,一般在二三十亩的样子。当然这个数字只是理论上,有些地方人多地少,耕地还没二三十亩呢,别说宅园了。但在河陇、朔方,原本人烟稀少,做到这一点并不难。 关东地区的百姓宅园,除了起屋盖房之外,基本都种桑树。但在关西,情况就复杂了,关中还好说,种桑养蚕的很多,可朔方、河陇一带基本家家户户都种果树,尤以葡萄最为普遍。 葡萄好啊,味甜,还可酿酒。甚至到了如今,酿酒已是主流。夏王治理西北这些年,葡萄酒大行其道,几乎每个村都有酿酒作坊。农户偶尔也会自己酿,但品质不一,不算多普遍。 “祭酒可在前头暂歇一下,吃几碗酒再走,反正也不急着这一日两日。”有随从说道。 李杭没有停下,继续策马前行,道:“正事要紧。” 他们此时已过了乡村,离城市很近了。 到了这边,地里的情况又大不一样。牲畜栏里同样有牛,但奶牛的数量大大增多。出现这种情况其实很好理解,农户家里的牛奶光靠自己肯定是吃不完的,主要是卖给城里人,考虑到运输距离的问题,当然越靠近城市越好卖了。 城墙外面新起了一间工场,忙忙碌碌的,人看样子不少。 李杭眼尖,好似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而人家也看到他了。 “莫不是李祭酒?仆拜见诸位官人。”幕府小使金崇文远远奔了过来,脸笑得像朵菊花一样。 “金小使在此做甚?”李杭勒住马,看了看那间工场,问道。 “杨悦杨都头远征碛北大胜,获牛羊马驼数十万。大王喜甚,令给幕府、州县官员分发赏赐。”金崇文回道。 “难不成把虏获的牛羊马驼分了?”李杭听到消息也是极为振奋,心情大好之下,开起了玩笑。 “哪能呢。”金崇文笑道:“赏赐些肉罢了,我便在这采买呢。” “什么肉?”李杭问道。 “火腿。”金崇文道:“腌制、熏制的都有。” 李杭一下子来了兴趣。他此去浙西,钱镠招待他时,便有火腿,说此物产自婺州金华县,甚是美味。李杭尝了之后赞不绝口,不过那是猪肉火腿,牛羊肉也能拿来做火腿吗? “现在灵州肉这么多了?都要做火腿了?” “老牛越来越多,现在乡间每到秋冬时节,家家户户都宰杀牛羊,做腌肉。久而久之,便有人外出收牛,到自己的工场内宰杀、做火腿。” “原来如此。”李杭做官做久了,对这些民间日常生活确实不太了解。 同时也很感慨,居然有朝一日,灵州的牛多到有人可以开办工场,大肆屠宰,腌、熏火腿的地步。他去过都作院,知道作院里的工匠分工协作,打制器械可比单个铁匠块多了,也便宜多了。 火腿工场,处理牛肉的速度应该也比农户快很多。价钱嘛则不好说,因为农户往往不把自己花费的时间和劳力算进本钱,经常卖得很便宜,让人非常无语。 但怎么说呢,工场有人力、有场地,可以造炉子,一口气熏几百条火腿,可以弄很大的盐池子,将数不清的肉泡在里边,优势还是不小的。 而工场的出现,说明城里人越来越多了,也有钱买工场产出的东西,这是大前提。 离开了火腿工场之后,李杭一行人进了城。他先回了趟家,沐浴、梳洗一番,然后换了身衣服,又匆匆出城,直奔城西的邵氏别院,抵达时已是傍晚时分。 巧了,邵树德招待他的晚宴也有火腿。 “工场的出现,不是我下一道命令就能有的。”刚刚从阿布思女儿身上爬起来的邵树德谈兴很浓,用有些得意的语气说道:“没人买,工场就开不下去,自然只能关门歇业。城东南那家火腿工场是张彦球的侄子开的,我早和他们说,把钱帛都放在库房里有什么用?能让钱生钱才是最好的。灵夏老牛越来越多,草原诸部还在不断输入牛羊,早就处理不过来了,只能上工场。” 这种自然出现的工厂让邵树德非常欣喜,比他自己下令开一家工场要高兴一百倍。 能够自然催生,说明有客观存在的土壤,这比你拔苗助长出来的更有生命力。 首先第一个前置条件就是牛太多了,多到靠传统方式处理起来很吃力,只能想办法提高效率,这是生产供给侧。 在需求侧,老牛的大量上市,使得牛肉价格逐年走低,草原部落的“倾销”更是让价格大幅度跳水。与此同时,因为灵夏多年安定,粮肉奶产量远超河南、河北,已经不需要那么多人去种地了,越来越多的人从事其他行业,而且从这些行业内获取的收入足以满足他们衣食住行的开销。 你看,需求侧的市场也出现了。 两方面条件成熟,便催生了许多新事物的出现与发展。在这其中,解决了吃饭问题才是最根本的,不然就需要把所有人都赶到地里去生产食物,不会有人去铁匠铺、砖窑场、林场、马车行等,小手工业者和工场工人的数目得不到扩大,消费人群就得不到扩大,工业发展就无从谈起。 没有市场,你发展毛的工业,有规模有限的小手工业就不错了。 “大王所思甚远,我不及也。”李杭虽然不是太懂,但还是下意识赞道。 “罢了,跟你说这些无用。”邵树德失笑,道:“此去杭州,怎么样?” “钱镠急攻董昌,昌力不能支,退守州城。明、台、温、处等州作壁上观,甚至有相助钱镠者,我看董昌败亡在即。”李杭说道:“淮人方面,润州刺史安仁义、宣州刺史田覠攻苏州,钱镠败了一阵,但不为所动,继续攻董昌。” “钱镠是有魄力的。”邵树德说道。 “钱镠有言,愿以兄礼事大王,合攻杨行密。”李杭又道。 “先讨灭董昌,收取浙东诸州再说吧。”邵树德道:“杨行密占着他的浙西州县,钱镠定不会善罢甘休,若能在东南有所作为,并不是坏事。钟传可有什么说法?” “钟传本惶惑不安,但在看到杨行密与淮西折帅发生冲突后,又定下了心,不愿招惹杨行密。此行没能得到他的承诺,惭愧。”李杭说道。 他没有提及,从浙西前往江西的路上,曾经遭到匪徒袭杀,差点没命。反正听望司、大通马行都会报上去,大王肯定会知晓,此时却没必要拿出来诉苦卖乖了。 “钟传鼠目寸光,愚不可及。”邵树德摇头,道:“异日杨行密攻他,看可有人救。” “钟传看起来确实没甚野心,守户之犬。”李杭附和道:“一个不留神,就会为行密所并。” “杨行密此人,内部还没整利索,那么多军头拥兵自重,结果还敢东西两面同时开战,早晚必有大祸。”邵树德道:“不应在他身上,也会应在他儿子身上。” 邵树德对他也有些恼火,好好攻略东南不好吗?非得帮朱全忠火中取栗,值得吗? “大王,不如先出兵取淮南诸州?”李杭建议道。 “你没有带兵征战过,不懂这些。”邵树德摇了摇头,道:“淮西诸州残破,支应不了大军的长期征战。再者,即便攻取了淮南一些州县,中间却还隔着鄂岳、淮西两镇,没那么简单。如今还是要打朱全忠。本想引他攻汝州,然而他不上当。这也没什么,他不来,我去!” 眼看着庞师古一天天装死不出战,唯大修堡寨,邵树德也不打算等了。前些时日他刚刚下令,沙碛诸部暂不解散返回,而是给他们配足马匹南下,至河阳听从怀州行营的调遣。只待大河冻结实了,便全军南下,直插郑州,先把河阴、汜水那一大坨梁军的后路给断了。 朱全忠去年吃过一次亏了,但恶劣的形势让他没法做出有效的调整。汜水关总不能不守了吧?如果不守,那就是敞开一条大道,让北线的夏军蜂拥进入地势平坦的郑州平原,只会更不可收拾。 “旅途劳累,先歇息一阵吧。”邵树德看着李杭,道:“腊月快到了,总不能还在外面奔跑。” “为王之大业打拼,何言劳也。”李杭笑道:“只愿看到全忠早灭,天下归于一统。” “全忠翻不了身了。”邵树德亦笑道:“如果没人愿意给他挡刀,待我夺了陈许蔡,便能直扑宣武,让天下人看到他的丑态。” “我等着这一天。”李杭道:“咦,听大王一席话,竟然疲累尽去,恨不得立刻出门,替大王奔走。” 二人皆笑。形势若此,每个人都看得到,夏军方面如是,梁军方面亦如是。 李忠匆匆走了进来,递给邵树德一份军报。 “好!”邵树德看完后,一拍大腿,笑道:“威胜军主力已经出比阳,入蔡州了。今冬第一仗,马上就要开始了。” 第二十六章 淮蔡路 第742章淮蔡路 乾宁三年(896)十一月二十五日,蔡州朗山县在抵抗三日后被攻破。 蜂拥而入的威胜军将县内官佐尽数斩杀,以儆效尤。 威胜军的大举东进,其实是在梁军预料之中的。但坑人的是,预料到了,却没法做出任何应对。 奉国镇本来就剩蔡州一地,衙军在去年的战争中损失殆尽。张全义收拢败兵,又新募了一些人,使得其规模达到了五千以上。随后等到了汴州送来的器械物资,草草训练了不到一年时间,战斗力是非常有限的。 这五千衙军,连带着州县兵,一共八千余人,守一守汝阳三城及周边地带就了不得了,根本没有余力支援其他地方,张全义也没这么魄力。 真正帮着守蔡州的是忠武军杨师厚部那六七千人,但他最近被调到了上蔡,追击飞龙军一部——事实上是被调动到了这里,而他也很警觉,干脆停下不动了,免得在行军中被击溃。 所以说,梁人在蔡州根本不存在所谓的防线,兵力稀少,一扯就开。如果夏军没有大举进攻还好说,一旦主力攻来,基本就是左支右绌的下场。 你能说庞师古不知兵吗?不能。事实上他很清楚漏洞在哪,但兵力就那么多,需要防守的地方却很大,你让他怎么办?而夏军又不像之前遇到的其他对手,事实上他们的机动性很强,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撤,不给你追击围歼的机会。 飞龙军在蔡州上蹿下跳那么久,被逼急了就撤到淮水以南的申、光暂避,风头过了再回来。最近更是重创戴思远部,威名大震,你能怎么办?其实最合适的办法,还是层次抵抗,从颍水到许州,布置大量州县兵、土团乡夫以及战斗力较弱的衙军守御城池、堡寨,将精锐人马靠后布置,等待夏军杀来,顿兵于坚城之下久攻不克之时,再猝然发难,里外夹击,大破夏军。 但这个方略难在夏军的战斗方式与一般军队大不一样,他们喜欢派出大量机动性极强的骑兵、骑马步兵深入你后方袭扰,让你的前线没粮食吃、没箭矢用、没汤药治病、没东西裹伤。而且一旦发现城池很难攻破,他们可能不会硬来,而是将百姓全部迁走,鸡犬不留,反正河南府、汝州有着大片白地等待人员去填满,你能怎么办?再者,如今这个形势下,许州可不能再退了。 你不能光从军事层面考虑问题,得从人心角度多想想。一退再退,万一陈、许二州直接降了呢?这就不纯粹是军事仗,还有政治仗。 “朗山县,当年来过一次,被丁会打跑了。”大马金刀地坐下后,折宗本一点没有不好意思的感觉,笑着说道。 将佐们听了也笑,不以为意。 处在一个上升集团就是这样,一时的失败或挫折,并不能打击他们的信心。他们对未来总是积极看待,并认为更大的胜利还在等着他们去创造。 “我现在又来了,谁来将我赶回去?”折宗本轻轻一哼,道:“与丁会的账,早晚算清楚。这些年,他数次攻入唐邓随,杀我军士,掠我百姓。上半年汝州之战,才收了点利钱回来,还早着呢。” 众人纷纷应是。 自从突入山南东道,大败赵匡凝,出镇唐州以来,与梁人连年厮杀,不光折家子弟兵损失良多,就连正儿八经的折氏子弟,都战死了不少。如今威胜军已经扩充到三万以上,其中不少还是经验丰富的梁人降兵,素质稳步提升,此番出征带了足足两万步卒、三千骑卒,可谓主力尽出,大伙都是抱着大干一番的心思来的。 淮宁军有兵两万二千人,掌握在折嗣伦手中的有一万四千之众,这次也能抽出五六千人北上,申州刺史陈素亦将率兵两千配合,再加上飞龙军万余,总兵力四万余,如果再征集一些土团乡夫,兵力更加庞大。 作为唐州行营都指挥使,折宗本决意在淮水一带打一场漂亮仗。 “快!不要耽搁,兵贵神速!”白狗城之外,申州刺史陈素带着两千淮宁军及两千土团乡夫大举北上,朝真阳县方向挺进。 而在他们东面不远,崔洪正带着四千淮宁军及三千土团乡夫急速行军。他们从新息县出发,朝褒信、新蔡方向运动。 “崔洪这厮,一介降人,跑那么快,立功心切啊!”陈素骑着邵树德送给他的神骏战马,嘴里骂骂咧咧,心中却在嘀咕,崔洪太也积极,难不成也投靠了夏王? 淮西四州,节度使折嗣伦治光州,另控制着安州。寿州刺史朱景有兵五千,他申州陈素有兵三千,名义都是淮宁军,但内里差别可大了。 淮西残破,养不起这么多军队。虽说休养生息了一年半,但还是入不敷出,至今靠襄阳、金州、鄂州三镇长途输送钱粮顶着,以至于当地百姓苦不堪言。这些钱粮,毫无疑问都由折嗣伦来支配,那么在整体财政较为紧张的情况下,两万多淮宁军自然要分個远近亲疏了。 申州、寿州非折嗣伦嫡系,当然不可能得到多么充裕的后勤供应。但淮西衙军,钱粮还是充足的,一般而言都被折氏牢牢掌握在手里。但崔洪这个人嘛,陈素给的评价是“心术不正”、“反复无常”,莫非他已背弃了折家,暗中投靠了夏王,不然这么卖力作甚? “使君,契苾将军遣人来报,许州衙将杨师厚已自上蔡南下,往汝阳方向挺进。”一名文吏赶了上来,禀报道。 “汝阳?”陈素下意识心里一紧。虽说此番攻蔡,兵马众多,但他对杨师厚还是有点害怕的,担心自己这小胳膊小腿干不过人家,要被整治得稀里哗啦。 “遣人知会下崔将军,咱们两部齐头并进,别被人逐个击破。”陈素找了信使,让他立刻向东,寻找崔洪。 “遵命!”信使接收命令以后,一路向东,最终在褒信县城下找到了崔洪所部。 该部只一轮攻击,便拿下了空虚的褒信县城。 这里的百姓曾被迁过一批,人烟稀少,田地荒芜,又地处前线,张全义也不甚重视,优先发展其他地方了,故很快被拿下。 “出兵不过数日,三路人马齐出,朗山、褒信已为我所克,但我看陈素拿不下真阳。”接到消息的崔洪哂笑了一下。 其实东面还有一路,即从光、寿之间北上的两千人,带着三千土团乡夫,渡过淮水北上,进入了颍上县境内。 淮宁军这一路,若不是被杨行密拖住了大量兵马的话,此番出动一万多主力北上不成问题,奈何!不过兵多有兵多的打法,兵少也有兵少的方略。李唐宾临时将契苾璋部一万多人的指挥权交给折宗本,而折宗本则命令契苾璋为淮蔡游奕讨击使,配合淮宁军作战。 至此,意图很明显了,不为占地,只为歼灭梁军有生力量。 十一月二十七日,飞龙军左厢万余骑突入陈州项城县境,攻城不克之后,大肆掳掠一番,补充了粮草及沿途倒毙的马骡驴子,全军也恰好休息整顿一番。 “好一个富裕乡间。”契苾璋舒服地坐在胡床上,看着屋内考究的装饰,道:“千里沃野,溪水纵横,一过洛、汝,地势豁然开朗,得之可为帝王之资。” 几乎家家户户都种了冬小麦,乡间空地草场很多,与隔壁的蔡州类似,畜养骡子的风气很浓,但没人家数量那么庞大。 刚来中原之时,契苾璋很不能理解,有马居然不养马,而是养骡子。但敌后征战这两年,他真的悟了,如果只是驮马或骑乘用马,完全可以用骡子代替,消耗更少,速度也不见得慢到哪里去。 部队战死或掉队了一些人,前阵子在蔡、陈又补充了一些,人数达到了12700余。其中不少居然是脸上有刺字的梁军逃兵,可见大势之下,一些聪明人已经敏锐地嗅到了什么,开始改换门庭了。 不要以为大头兵什么都不懂。事实上各藩镇的节帅、刺史、镇将和军校,绝大部分是从小兵起来的,人家并不像田舍夫那么愚昧,很多人都知道如今局势似乎不太对了。 战报可以撒谎,战线不能。 “我刚刚收到光州传来的军报,大王遣人突袭回鹘牙帐,俘斩数万,得杂畜数十万。”契苾璋挥了挥手里的牒文,叹道:“我自幼生活在阴山,当知这有多么不容易。” 飞龙军左厢很多军官都出身契苾部,听了也非常吃惊。 草原人最了解草原,回鹘牙帐都给干了,还有什么是夏王不能做到的?最狠的是,他很可能没怎么动用怀州、洛阳、唐州三大行营的兵马,全靠关北新组建的部队或征发起来的部落兵,就完成了这一伟业,那可真是——势不可挡了! “以后草原、中原应该都是夏王的了,他就是那至高无上的皇帝、可汗。我等在夏王帐下效力,三生有幸也。”契苾璋说道:“淮宁军那边有消息了,明日咱们就出发,沿着颍水南下,诸位不得懈怠,须得奋勇厮杀。说不定,以后博取功名富贵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 “遵命。”诸将轰然应命。 契苾璋只是简单地陈述了一下事实,就起到了战前动员的效果,坚定了他们这些长期在外征战的人继续厮杀下去的信心。 这就是大势,在战场上顶好几万军队。 (本章完) 第二十七章 汝颍路 许州理所长社县的节堂内,人员进进出出,一派繁忙的景象。 “大王有令,从今日起,废拔队斩。”庞师古对着聚集而来的将领们公开宣布。 拔队斩,即一队军士失了队正,则全队皆斩。 毫无疑问,这是条严酷的军纪,自古以来并不多见。同时,这也是把双刃剑,在激励将士奋勇拼杀获取胜利的同时,也容易导致大量逃兵。 在早年对付黄巢、秦宗权、朱瑄、朱瑾、时溥、罗弘信的战斗中,这招利大于弊,起了正面作用。当然那时候就有不少失了队头的逃兵了,他们害怕被斩,战后不愿归营,纷纷遁去。为此,朱全忠不得不在军士们脸上刺字,以至于他们一出现就会被州县捕拿问斩,最终逼得这些人投靠敌镇或落草为寇,成为隐患。 如今他遇到了新情况。 与邵树德的战争是长期的,从大顺二年(890)下半年开始,至今已是第七个年头,死了不知道多少队头了,军士逃亡成风,藏身山林水泽,就像当年徐州银刀都之乱后军士四散而逃,躲在乡间一样。 庞勋起事后,银刀都散卒纷纷投靠,这些正规武夫的加入,极大增强了庞勋的实力。 契苾璋、梁汉颙一从西、一从东,多次突入梁人腹地,人越打越多,很多入伙的还是武艺不俗、经验丰富的汴梁武人,这就很离谱。 时至今日,朱全忠终于决定废止这道已经弊大于利的严酷军令了。 “这事尔等回去立刻传达,不得有误。单州金乡县,百余军士投靠贼将梁汉颙,在濮州习练骑马,梁王闻讯震怒。”庞师古肃容道。 庞师古有一个优点,执行命令不折不扣。以前他可是极为赞成拔队斩的,但朱全忠态度一变,他也跟着变了。怪不得梁王宁可将大军交到他手上,也不给朱珍之流了。 “此事已毕,还有几件事。”庞师古示意众人坐下,将目光投向戴思远,道:“戴将军,你部与贼将契苾璋交手数次,缘何无功?” 这话其实说得重了,事实上戴思远并非全无胜绩。 契苾璋所部征粮之时,经常分散开来,双方有时候就不期而遇,中小规模的战斗并不少,他也赢了几次,前后杀伤敌军逾千,只不过最近大意了,被吃掉两千人,总体算下来戴氏飞龙军损兵两千多,契苾氏飞龙军损兵一千多,并不算多吃亏。 到陈州补充新兵后,他们已经恢复了建制,目前在以老带新,加强训练,准备投入战斗。 “庞帅,夏贼精悍敢战,多亡命之徒,机警得很。一有不对,就逃入汝州,或者南下申光,而后再来。其人补充战损,多河南老兵,比末将招募的新兵强多了。”戴思远据实回答。 他的兵满编时才八千,马骡也没人家多,打着打着,人家补充的是己方的逃兵,而自己补充的是新人,几个月下来,差距就很明显了。 庞师古也知道其中内情,他问这话并不是责怪,而是想给戴思远施加点压力,让他不要懈怠。这会听了戴思远的自辨后,点了点头,道:“我知你苦处,好好练兵。五千余老卒,带着两千多新卒,练出来很快的。大王已废拔队斩,军士不至于大肆逃亡了,后面好好打。” “遵命。”戴思远起身应道。 “张将军,你部过颍水与贼交战,一胜一败,功过相抵,我便不苛责了。后面还需上下用命,为大王拼杀。如此,则代代富贵不绝也。”庞师古又看向左右坚锐军都指挥使张筠,道:“如今魏博、淮南皆助我也,郓州也将很快相助梁王,集四方八镇之力,何愁邵贼不灭?” 张筠眼睑低垂,道:“定为梁王和庞帅效死力。” 坚锐军本有两万人,河清之战损失近半,如今也就万把人。西进之前,给他们配了万余土团乡夫,但半年时间下来,这些乡勇又回去了,只能靠他们自己打拼。 但坚锐军的士气着实堪忧。 他们主要是徐、兖、郓三镇的降兵以及拣选自楚、泗、濠、寿四州的乡勇精壮,征战多年,但一直就那样,感觉没啥奔头,士气非常一般。 被调到颍水戍守后,数月内打了几仗,其中两次渡河进攻。第一次突袭夏军,斩杀数百,全身而退,第二次过河两千余人,大溃,损兵七百余。剩下的多是沿河防御,破坏夏军渡河的浮桥,堵截偷渡至东岸的小股夏兵,都是小规模的战斗,各有死伤。 老实说,打得不差,因此庞师古没有苛责,而是画大饼勉励张筠。 “长剑、匡卫、夹马三军,尚未与贼大举接战,不可妄自尊大。”庞师古又向王重师、朱友恭、王敬荛三将说道:“夏贼还是能打的,这几个月,颍水之上大小数十战,河水为之赤红,而贼人士气不见低落,不可小觑。天时已渐渐入冬,我估摸着夏贼要大举攻来,届时我不靠长剑、匡卫、夹马壮士,靠佑国军不成?” 这话说得三人都笑了。 长剑、匡卫、夹马三军,各有万余兵马。其中,长剑军、夹马军只打过魏博、天平、泰宁三镇兵,匡卫军征讨过徐州时溥,参加过河清之战,也戍守过大河防线。 长剑军都指挥使王重师是猛将,经常带队一线拼杀,勇不可当,因为没交过手,他对夏兵的战斗力没有直观认识。这几个月见识了一些,甚至派出五百重甲长剑手渡河西进,攻破过一座夏军小寨子,将守兵尽数斩杀,潜意识中认为双方还是能打的,己方这条颍水防线还比较稳。 朱友恭也是长剑军出身,曾经任左长剑军军使,新近担任左右匡卫军都指挥使。身为全忠义子,当然非常可靠,将部队交给他也是应有之意。 前颍州刺史王敬荛身材高大、粗壮,是典型的军中骁勇虎将。曾经在攻黄巢、秦宗权的战斗中立下过大功,得朱全忠赏识提拔,当上了左右夹马军都指挥使。 这支部队之前一直在和朱瑾、朱瑄作战。因为朱瑾的骑兵太多,鼎盛时有一万多骑,故夹马军全员使长槊、钩镰枪、大弓、强弩,以对付骑兵为主。总体来说,有当年昭义步兵的水平了,面对贼骑冲阵,稳当得很,轻松熟练地将朱瑾的骑兵勾下马来,一一斩杀。被骑兵冲散大阵时根本不溃,继续小组战斗,打得朱瑾快哭了,“单骑走免”。 在攻魏博之时,夹马军也曾击败魏人精锐骑兵,都是好兵,连邵树德都久已闻名,想要将这支部队收编帐下,作为他以后痛打契丹、回鹘的杀手锏——邵大帅一直认为,这些都是中原的优质资产,白白损失掉太可惜了,培养精兵不容易的,往往要死好几倍的羸兵才能练出来。 “佑国军,唉。”庞师古叹了口气,不提了。 该部目前有两万人,在郾城休整,兼围堵契苾璋部。怎么说呢,打还是能打的,就是油了、滑头了,不肯死战了。另外,他们的统帅丁会也是老资格大将,甚至资历比庞师古还要深,又是节度使(遥领),还会做人,与许多人包括梁王在内关系良好,庞师古也不好说重话,于是干脆把他们当预备队用了。 希望他在关键时刻能顶上来,不要让人失望。 飞龙、坚锐、长剑、匡卫、夹马、佑国六军,总计约七万可战之兵,外加新换防来的诸州县五万土团乡勇,一共十二万大军,艰难维持着陈、许、蔡的防线。 夏军总兵力并不比他们多太多,但因为可以从多个方向出击,机动力又强,优势竟然十分明显。 与夏军也打了好几年了,庞师古现在非常清楚他们的套路。 有把握正面决战取胜时,就正面厮杀,一战定乾坤。没把握时,深沟高垒,对峙相持,然后使用各种下三滥的手段,侧翼迂回、招降纳叛等等,将当面敌军主力削弱到相当程度,再一战取胜。 如今眼看着经过数月的整备,夏军物资、人员陆续到位,洛、汝二州也彻底安稳了下来,还通过小规模厮杀摸了摸底,新一轮的攻势已是箭在弦上。 而夏贼准备好了,他们准备好了吗?至今连契苾璋在后方的骚扰都无法杜绝,怎么办? 梁王还是太重视影响了。在庞师古看来,不如学朱瑄,我知道打不过你,我就守城。城外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尽管祸害,等你打不动的时候,自然就退去了,我还可以追击一番,得点战果。 或者干脆狠一点,把陈、许、蔡百姓迁走一部分,到徐、宿、曹、单四州安置。反正当地鏖兵多年,人口损失不小,有足够的空间安置。剩下的百姓,集中在军镇、城池周围耕作,一遇警就缩城里去,能收多少粮草是多少。 陈、许、蔡大军征战所需,就从后方运来,屯够一年所需各类物资。有城池、有军队在,夏贼没办法绕过深入后方,局面就改善太多了。 朱瑄靠这一招,熬了好几年,直到等来了夏军的大举东出,死中求活成功。 庞师古是武人,他只会从军事角度来考虑问题,但朱全忠得从政治和人心的角度来考虑。不到万不得已,能这么做吗? “郑州那边,大王已委任葛从周统筹全局,我等只需专心眼前即可。大战在即,须得同舟共济,共克时艰。”庞师古道。 “谨遵都将之命。”诸将纷纷应道。 前阵子朱全忠刚刚下令,整编汜水、郑州一带的人马。胡真镇洛之时,调走的十五都佑国军还有万余人,当地另有保胜军、河阳衙军残兵各一部,整编为左右龙武军,总计十六都一万六千兵,由葛从周任都指挥使。 其子谢彦章返回汴州,接替张归弁的职务,训练新招募的数万衙军。 这些新兵在张归弁手里操练一年多了,甲胄、器械都已配齐,军阵也像模像样。朱全忠非常高兴,本欲嘉奖,然而张归霸降夏的消息传来,顿时什么都没了。 张归弁自请去职,朱全忠许之。 厅子都指挥使张归厚亦请去职,朱全忠写信慰勉,仍令其留任原职,归葛从周指挥。 其实,按照朱全忠以往的脾气,肯定要追责的。但自从诛杀胡真全家后,人心有些动荡,他犹豫了。 汴州这副烂摊子,实在经不起大折腾了,朱全忠心里很清楚。如今只能以拖待变,等待邵贼被群起围攻的那一天,或有转机出现。 第二十八章 当面(为盟主公子青衫加更) 铅灰色的阴云笼罩天空,仿佛一场大雪即将到来。 驿道上的粮车一眼望不到头,从伊阙排到临汝,满载小麦、粟米、豆子。操着各种口音的夫子神情麻木,小心翼翼地看着车辆。 驿道两边尚未开垦的农田里长满了杂草,驴骡马驼载着大大小小的箱子慢悠悠地走过。一队人正在路边休息,他们将箱子从驴骡背上解下,让牲畜们能够轻松些,自己也趁机吃点食水,恢复体力。 “汝州这地怎么不种粟麦?”一位操着华州口音的夫子诧异地问道。 一路行来,河南府的人虽然少,开垦的地也不多,但终究不全是蛮荒,尤其是洛阳周边,可以依稀看出官府是花了大力气恢复生产的。但汝州怎么回事?连根人毛都见不到。押运的军校只需策马出去转上一圈,回来时手里必然提着猎物,这也太荒凉了! “大惊小怪!”有同乡笑了,开始显摆他的老资格:“当年打河阳,某便跟着当夫子,去到那边一看,哎哟,作孽啊,地里全是杂草。都是秦宗权祸害的,他能祸害河阳,当然也能祸害洛阳,有什么可奇怪的?” “这地若是能让我来种,干什么都愿意。” “上阵杀人呢?” “亦心甘情愿。” “华州还是人多地少。”后面那位夫子叹道:“夏王有令,募华州少地无地百姓至洛、汝屯垦,就是可能要上阵厮杀,你自己看着办吧。” 华州几年来外迁了四万户,目前人口还在三十万以上,还是人多地少,但剩下的人走的意愿已经大为减弱,不是很好办。更何况还要上阵拼杀,更没几个人愿走了。 “我便是河南人,如何不愿?”华州夫子说道:“当年跟着爷娘逃难去的关中,大部去了华州,也有人去了同州,如今能归故里,自然是极好的。” 陕虢华三州人口的畸形增长,河南战事频繁是主要原因,而逃过去的也以河南府、汝州等地居多。再加上一些其他因素,比如邵大帅当年一口气强迁了十多万张全义治下的河南府百姓去华州安置,给他出关打仗生产粮草,如今都在陆陆续续回流了。 至于华州本地人,其实也有走的。毕竟就那么点地方,人还那么多,继续留在老家那就是“卷”,还不如到河南“处女地”上开垦定居。 “被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走了。可惜祖宗陵寝,不忍舍弃。” “舍弃祖宗陵寝的人多了去了,饭都吃不饱,哪有力气想别的。” “都走吧,一起也好有个照应。河阳那地方,你们不知道,蕃人乌泱泱一大片,何必让好地都被他们占了呢?” “可是要上阵拼杀” “没那么可怕。河阳一开始拿地的是攻城,确实死伤惨重,后面去的都没有正儿八经打,就是当乡勇,除了少数倒霉蛋参与攻城,其他人打打太平仗,也就混过去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气氛顿时热烈了起来。 驴子在一旁低头吃草,偶尔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这些人类,不知道他们怎么就突然兴奋了起来。 骡子也在啃食着地上的枯草,细嚼慢咽。 军士的战马低头闻了闻,嫌弃地转过了头去,盯着主人手上的豆子。 河南府、汝州其实撒了不少牧草种子,但还不够,毕竟环境与草原不一样。这些战马又养娇贵了,大宛苜蓿、驴喜豆还是爱吃的,但其他杂草就难说了,大部分时候没啥兴趣。 远处的驿道上又行来一大群人,要么秃发,要么辫发,有人身穿皮裘,有人却只能穿着破破烂烂的不知道什么材料制成的衣物,冻得瑟瑟发抖。 他们牵着马赶着羊,慢慢前行。 羊群时不时低头啃食枯草,有的羊还在残留的积雪中刨着,啃食着草根。主人时不时一鞭甩下,羊儿咩咩叫着往前冲。 蕃兵!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有消息灵通的人知道,总计三万余帐蕃人被安置在了河南府诸县。有人已经拿到了一部分地,因为在过去数月他们骑着马儿深入敌后袭扰了,履行了服兵役的义务,但也只有二十亩。后面还得继续拼杀流血,这地也不是那么好拿的啊。 “走了,走了!”有军官赶了过来,拿刀鞘在车厢上乱敲,大声道:“抓紧赶路,别赶上下雪了。” 众人唉声叹气一番,纷纷起身,收拾东西,准备赶路。 夏王一场胜仗接着一场胜仗,但百姓们一年到头,还是被支使得团团转,就没个能歇下来的时候。 家里的房顶需要修葺。 后面的菜园子还想再开辟一下。 母牛要生小牛犊子了,别出什么事。 仓上有个老鼠洞,一直想堵住来着。 井轱辘也要换根绳子了。 唉,一堆事! 北风更大了,辎重运输队伍再度启程,行走在永无尽头的驿道上。 “清暑宫明年春天就能整修完毕?”临汝县内,邵承节点了点头,道:“其实不用那么快,阿爷这会还在灵州呢,明年的话,嗯,段参军你怎地整天往我这边钻?没正事了吗?” “呃,回世子,仆一直在督办粮草,未曾懈怠。这不是刚歇下来嘛,便来世子这边帮忙。”段凝小心翼翼地赔笑道。 小小年纪的邵承节叹了口气,道:“整日督办粮草,闷也闷死了,还不如上阵厮杀。阿爷让我干这个,好生让人懊恼。” “世子此言差矣。”段凝说道:“襄城、颍桥、颍水一线数万精兵强将,何须世子上阵杀敌?正所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世子何等身份,万一有所闪失,不但大王震怒,内部恐也会有肘腋之患。” 目前屯驻在前线的部队确实不少。 武威军卢怀忠部九千步骑屯于阳翟县,后方的阳光聚还有一万来自河阳的土团乡夫。 登封县还有上半年被打残后退回去整补新兵的顺义军七千人,他们防备着梁人走小路过来偷袭,顺便押运粮草支援前线。 这一路两万多人由卢怀忠为指挥使。 颍水一线部署的主力部队就更多了,计有经略、定远、归德、护国三万多人,另有来自河阳、河南府、河中府的各一万土团乡夫,总兵力六万余人。 天雄军屯于襄城,天柱军屯于郏城,两军共一万七千步骑,外加来自慈、隰、陕、虢四州的总计两万土团乡夫,充作二线预备队,随时可以增援一线。 洛阳几乎没什么部队了,只有河南府州兵四千余人以及新调来的天德军蔡松阳部,这两支部队暂时不能动,需要弹压地方。 赤水军范河部屯于罂子谷、洛口一线,总计八千步骑,外加一万名来自河阳的土团乡夫。 当然我们不能忘了下半年过来的三万帐蕃人,他们被征调了三万多步骑,已经分批南下,未来将充当攻坚主力。 李唐宾原本是想吸引庞师古主动攻入汝州的,但如今看来人家不上当,怂得很。那就没办法了,只能将主力调上前线,与贼相持。 整整十五万大军拿来对付梁人的庞师古集团,其实兵力上的优势并没有多大,双方的精锐主力人数相仿,凑人头的部队人数也差不多。无非夏军这边马多,机动力强,同时战略态势好,故看似占了上风罢了。 当然庞师古如果只能看到洛阳行营的这些人,那他就白吃那么多年军旅饭了。 你瞎啊,看不到折宗本的兵马? 契苾璋的飞龙军造成了多大的麻烦还用说吗?他们一人两三匹马,四处搞破坏,偏偏又不杀人,只袭击仓储及转运队伍,让人很头疼。而且还赶不走,深入蔡、陈,离淮水北岸的白狗、新息二城也不过是骑马不到两天的路程,有时候只需半日就能回去,你说他们会因为耗尽补给而坚持不下去?那不是扯淡? 调集大军来围剿,首先根本没有兵,其次人家就希望你调集军队来围剿。一万多骑马步兵,你马没人家多,几千骑兵外加几万步兵根本围不住,只能驱赶,或者学朱珍当年设伏、诱敌或者派人诈降入伙,如此才能啃下他们一块肉。 洛阳之战,飞龙军直扑空虚不设防的汴州腹地,导致梁军兵力被调来调去,最终大败,损失惨重,这个教训还不深刻? 再者,折宗本还出动了威胜军两万余人,淮宁军还有上万人渡河北上,累计快二十万兵马了,你是多有自信你的兵力足够? 这就是一场实力悬殊的大战。发展多年,夏军能够动用的兵力从几万人变成十万,再变成十余万,现在快二十万了,而梁军的兵越打越少,数量上早就居于劣势了,庞师古可不敢自大到认为己方兵多,胜券在握。 “你们这些人啊,担心这担心那,把我整天束缚在后头,如何才能建立功勋?如何才能服众?”邵承节当然很清楚前线的兵力部署,事实上从小到大的兵略并不是白学的,但他依然很不喜欢。 服众,对一个军头之子来说极为重要。 这不是古来其他王朝。骄兵悍将的存在,使得军头的继承人必须要有足够的威望,不然就会有野心家试图挑战你的权威。或者即便不挑战,人家看不起你,阳奉阴违,也会让很多事情难以做下去,效率大大降低。 说到底,经过一百四十年的藩镇割据、武夫当国,这已经是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没有道德,没有底线,没有共识,缺乏约定俗称的规矩,什么权威都敢挑战,能压住别人的只有武力和威望,这才是现实。 “粮草点计、分发、输送之事,段参军多费心了。”邵承节说道:“我要到襄城去看看。” 段凝无语,但也理解世子的苦衷。这世道,谁都不易啊! 第二十九章 拉拢 世子抵达前线,令坐镇襄城的李唐宾、高仁厚极为吃惊。 夏王把世子派来前线所为何事他俩很清楚,增长见识、积累经验、结识将官嘛,这是标准的培养继承人的模式。先在后方协助督办粮草,了解军事征战中这个重要环节是怎么回事,顺便感受下军营氛围,接受战争的熏陶,为后面进一步的学习、积累打好基础。 但现在怎么回事?在后边坐不住了?这事弄得! 李唐宾是主帅,说难听点,在关西武人集团里的地位可不比夏王世子低,高仁厚亦是。于是,他俩派了胡真出马,去劝一劝世子,让他回后方去,协助东都幕府的人转运、分发粮草物资。 胡真在颍桥镇逮着了世子邵承节。 乖乖,都跑到最前面了。王遇这个病夫,居然把世子往军营里领,那可真是 “胡参军来也。”邵承节正蹲在那里观看辅兵修剪马蹄,见胡真来了,立刻起身行礼。 胡真回礼。稍微酝酿了一下之后,刚要说话,却被邵承节伸手止住了。 “古来名将,首重军心士气。胡参军也是沙场宿将了,可曾见过安坐于大帐之中,连军士在想什么都不知道的名将?”邵承节问道。 “不曾。”胡真回道。 “阿爷很早就为我寻了小马驹,可我还没学过如何修剪马蹄,以往都是亲随们做的,我觉得很有意思。”邵承节继续盯着辅兵的动作,时不时询问几句,又转过头来看向胡真,笑道:“好啦,胡参军也不用催了。我带了许多酒食,一会便请江四郎喝上两杯。” “江四郎何人?”胡真问道。 “胡参军,仆便是江四郎。”辅兵停下手头的活计,恭敬行礼道。 胡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个老军汉,混了这么多年了,还是辅兵。一般而言,战兵有缺额时,会优先从辅兵里挑选,然后再把灵州院、陕州院送来的新兵补入辅兵各营。这人被挑了这么多轮,还是辅兵,可见没啥真本事,胡真也不愿和他多话。 胡真找了张马扎坐下,耐心等着,同时仔细观察着军营。 定远军到颍水布防后是打过仗的。规模不大,主要是渡河偷袭以及反偷袭,每次伤亡都只在两百人上下,补充了续备军新卒之后,目前编制齐全,士气还算不错。 这支军队参与过征讨河渭的战争,平定过金商,强攻过鲁阳关,还在莎栅谷、回溪坂大败梁人,最近一次战斗,应该是攻汝州之战了,他们参与了对洛南三关的进攻。 夏军的每一支部队都有军史档案,记录时间最长的铁林军都有十八年了,字里行间浸透里沙场征战的豪迈与艰险。 与不同类型对手交锋的经历,积累了丰富的战争经验,也锻造了强军的魂魄。 或许,这就是开国精兵吧。 胡真想到了自己曾经率领的滑州军团,如今已经星散,最大的一团余烬也到了葛从周手里,驻守郑、孟,真是可惜了。 半个时辰后,邵承节的亲随拿来了酒食,几人席地而坐,吃喝了起来。 胡真也被喊了过去,他也不嫌弃什么,直接坐在地上,一起吃喝。 “听闻世子昨日与军中将士一起出去打猎了?”胡真突然问道。 这事李唐宾告诉他的。邵承节与百余定远军将士去数十里外的山间河谷打猎,尽兴而归,然后一起炙烤猎物,欢饮甚久,甚至还随手赏赐一些财物出去。 毫无疑问,世子这是在邀买军心,积累名声。 才多大点的孩子啊,就知道这么做了?胡真有些感叹。 他也出身地方小土豪,家里景况不错,但十二岁这个年纪时还在乡里游荡,带着一匹马儿,与狐朋狗友饮酒作乐。虽然也积累了不小的名气,给了他日后起家的资本,但这些都是无意识中做的,属于模仿别人,他本人并没有这个意识。 生于权势富贵之家的孩子,从小学的东西应该和他们这些土豪不一样。胡真有些唏嘘,起步之时就差了这么远,大了怎么比?嗯,由此看来,世子他爹更了不起,起步那么低的情况下打下了偌大地盘,与朱全忠、杨行密是一类人——呃,好像天下一半以上的军头都是底层出身,胡真泄气了。 “打了几只兔子,不值一提。”邵承节满不在乎地说道:“弓太小了,射不了大点的猎物。运气也差,虎豹一只都没看到。” 胡真无语。双方数十万大军隔河相持数月,哪只虎豹那么不开眼非要凑过来? “世子,颍水战线错综复杂,时不时有贼兵渡河西来,偷袭我军营寨。出外樵采的军士,多有死伤。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外出了吧?”沉默了一会后,胡真看邵承节的脸色还不错,便小心翼翼地劝道:“李、高二帅还在等着局势出现变化,大军渡河东进。不如世子回到临汝,督运粮草,待局势大定之后,再行返回?你这样子杵在前线,王军使也不好做啊。据我所知,定远军将是第一批渡河的。世子还在这里的话,委实太过危险。兵凶战危,谁也不敢说一定能赢。” 邵承节没回答。他身边簇拥了十余亲随,都是朔方军将官子弟,跟着他一起习练文武技艺的,算是他的小班底了,此时人人都看着他,等他拿主意。 “罢了,阿爷还让我督造清暑宫,便去广成泽看看吧。”邵承节叹了口气,道:“看看那帮匠人有没有做好防蛇措施,别像太宗那会时不时钻进来一条蛇。” 胡真松了口气。整个洛阳行营,李唐宾唯一不好管的大概就是这位爷了。如今看来,世子喜动不喜静,喜欢和武夫们搅和在一起,甚至跃跃欲试想上阵见识一下,也不管他那个小身板应付不应付得过来。 “本能地想要掌握军权,和他老爹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又有些差别,不像他老爹那么谨慎惜身,莫非这是折家血脉带来的脾性?折家子弟,确实喜欢猛冲猛打。”胡真暗暗思索:“王妃虽然贤良淑德,和和气气,但听闻也是骑得战马、开得步弓的女中豪杰,只不过嫁给夏王后,一直相夫教子罢了。世子如此脾气,倒也不意外。” 胡真觉得,作为夏王的继承人,世子小幅度、小规模地邀买军心,还在容忍范围之内。但如果做得太过火,即便是父子,在这种事上也没有亲情可谈。有本事,自己去拉一支部队起来,这个可能还更容易被夏王接受一些。 “走吧,回临汝。”邵承节招呼了一声,一帮半大少年们开始收拾行装。 “去广成泽吧,看看宫殿修得怎么样了,别让段凝骗了。”邵承节道:“等阿爷带人住过来时,不知道又给我添了几个弟妹了,殿室会不会不够呢。” 看着邵承节脸上促狭的笑容,胡真只能苦笑。 邵承节确实又多了一个妹妹。 九月底,储氏于金仙观诞下一女。据太医署的医官所言,王女身体康健,一切安好。 邵树德接到消息后心情不错,但并没有太过在意。 他有十六个亲生子女了,数量确实不少。而且他还年轻,身边这么多女人,未来肯定还有很多子女出生。但他并不担心会给未来建立的新朝造成什么负担,他打算学李唐,五服之内没出过皇帝的后代,可以考学、做官、经商,没必要完全由国家养着,那样财政压力太大。 抛开这些事情之后,他的精力又集中到了河南战局之上。 “大王,这一仗咱们还是老办法。”从灵州(回乐县)赶回来的陈诚说道:“威胜军已攻入蔡州,淮宁军也有部分人马北上,按照李唐宾的方略,是打算先在蔡州打一场歼灭战,消灭蔡州境内的梁军机动兵力,动摇颍水的庞师古主力,然后战机便出现了。” 邵树德嗯了一声,这份作战计划,他也是认可的。 庞师古十二万人马屯于许州,所赖供给主要靠陈、许、蔡、颍、汴五州。 其中,陈、许、颍、汴由颍水、蔡水沟通,这也是国朝汴水饷道的备份航道。蔡州与许州之间则靠汝水沟通。 六月以来,双方围绕这些交通线进行了袭扰和反袭扰。梁军运输效率大减,如今前线的物资并不算很充足的。马上严寒天气又要到来,河水会结冰,梁人只能靠陆路转运,这就更加困难了——当然,己方也一样。 利用唐、光二镇经营多年的优势,再让飞龙军契苾璋部配合,在蔡州、颍州打个胜仗,消灭一部分敌军,或许便能撬动整个局势,寻找到敌军破绽。 两军隔颍水对峙,深沟高垒已经五个月了,几乎就是秦赵长平之战相持的时间。邵树德给予了李唐宾极大的耐心,等到九月秋粮入仓之后,威胜军、淮宁军开始囤积物资,召集乡勇,终于开始了决定性的一战。 “让契苾璋配合好威胜军、淮宁军。”邵树德说道:“就和契苾璋说,柔州草原,我尽付于君。契苾氏永镇柔州,世袭罔替,与——与国同休。” 金国如何防御蒙古骑兵入境敌后骚扰 看了书友评论,说机动力强的部队敌后骚扰不可能,让举例子。 好巧,历史上真有,就是金国防御蒙古骑兵深入敌后抄掠的招数。 由于蒙古在北方草原崛起,金与蒙古的交界处多为平坦的草原、平原,根本没法防御。深入金国腹地袭扰的蒙古骑兵来去如飞,烧杀抢掠,每次都满载而归。 而金国调集部队过来时,人家往往走了,只能吃灰。而要彻底防住,在一千多公里宽的正面上,一百万军队都不够用,于是金国修了界壕。 工程东北自嫩江右岸水口工程算起,到西南内蒙古武川县西南大青山与土默特平原相交处止,全长1600公里。 界壕有壕沟、土墙、边堡,一个堡就驻军几千人,如果全部驻军,几十万军队都打不住,显然不可能。于是金国只能降低成本,让依附于他们的草原部落帮着守一段,比如汪古部就守过。 有用吗?前期有一点作用,但后期几乎无用。 1210年,铁木真率十万大军南下攻金,金国派45万人迎战。 原来的界壕已经无法阻挡蒙古人,金人又动员民夫,修建了一条三百公里的界壕,费工70万。 但这条界壕还是被蒙古人轻松突破,金军被迫撤退,后来导致了野狐岭之战,结果大家都知道。 再回到本书,朱全忠失去了豫西山区之后,你来给他支招,在一马平川的地形上,怎么来围堵敌方的骑兵或骑马步兵。 有个小提示,从信阳到寿县,大概是三百多公里的宽度,任意一点都可突破。 朱全忠要派多少人守御?我假设三十里一个堡垒,驻军按照金国标准,六千。大概需要25个堡寨,共需驻军15万人。这是堡垒守军,你还需要同样数量的机动追剿部队,因为你机动力不如别人,所以需要数量庞大的步兵分布各处,以便可以尽快赶到事发地,所以要30万軍队。 你告诉我,到哪里去找30万軍队?他连五万机动力量都抽调不起,怎么防? 另外一个小提示,魏博不让借道,只是堵住了去滑州的路,事实上从河阳可以直接去郑州,那里同样一马平川。 汝州,这里也有一段缺口平原。 朱全忠修边墙界壕的话,估计要准備60万军队才够。 还有,前面章节是不是忘了?还调集军队围剿。。。朱全忠缺的就是军队。内部早就空虚得几乎没有衙军了,一旦抽调前线的部队回来,那么前線崩。不抽调前线的,内部糜烂。 他就是如今金国面临的局面。 主力被蒙古人牵制,蒙古人不断从侧翼迂回深入他后方。 历史上蒙古人甚至穿过南宋境内直接大迂回到金国南部腹地,你怎么防? 要想破开这個局面,只有主动进攻。守是必死。 主动攻入蒙古草原境内,攻蒙古人必救,逼迫蒙古骑兵不四处乱跑了,回来和你决战。 当然蒙古人给了金人这个机会,野狐岭之战,金军45万人全军覆没。 朱全忠主动进攻的话,他的局面比金人还要恶劣,因为他在西、北、南都有敌人,牵一发动全身,你主力调去北方,南边开始进攻,你主力南下,北面、西面开始进攻,你疲于奔命。 还围堵剿灭深入腹地的骑马步兵,坐拥百万大军的金国都没做到。。。。此时不过十来万兵马的朱全忠如何能做到?金国好歹能调集50万机动兵力呢,朱全忠连五万都困难。 第三十章 南北突破 契苾璋已经进入了颍州。 一路畅快跑马,几乎看不到一个兵。你说为何看不到,那要问老朱还有多少部队了。 郑州行营,有新编左右龙武军葛从周部及厅子都,总计1.8万余人。 宿州行营,有氏叔琮所领之飞胜、雄威二军,外加氏叔琮亲军控鹤都,约2.1万人。 曹州行营,朱珍帐下有左右突将、左右衙内、左右德胜、亲骑、捉生五军,外加踏白、英武二都,共2.7万人。 许州前线,庞师古集团兵力最为庞大,有飞龙、坚锐、长剑、匡卫、夹马、佑国六军,目前还有7万可战之兵。 以上是朱全忠帐下比较能战的部队,但战了这么些年,随打随补,进来了不少新兵,战斗力比起几年前是有所下降的。 许州城内还有破夏都残兵千余、落雁都千人,外加忠武衙军一万五千人,总计1.7万,里面将近一半人是新募的。 蔡州有杨师厚六千余忠武军、张全义五千奉国镇衙军,总计1.1万余人,后者还是新募的。 汴州城内有长直军右厢万人,这是比较能打的精锐。此外还有张归弁招募训练,现由谢彦章接手的神武、天武、龙骧、龙虎、天威、广胜、神捷、天兴总计八军约五万人,统称为“汴梁八军”。 很可惜,都是才练了一年多的新兵,当不得大用。而且朱全忠这么搞,也不管财政压力,真是穷兵黩武了,也说明他急眼了。 真正能打的其实就十余万正规部队,除开镇守汴州等核心城市的部队,以及在前线与夏军相持的人马外,他还有几个机动兵力?都是在前线蹲坑,不能动的“死物”。 朱珍、氏叔琮那四五万人,要防御东线将近九百里宽度的大平原正面,够吗? 说白了,自从洛阳战败后,兵力日渐紧缺的梁军已经很难维持战线了。就那十多万正规部队,也不如大顺二年、三年那会能战。否则,你真当这六七年的夏梁战争是白打的? 所以飞龙军沿着颍水前进,在乡间搜集粮草、马骡,一个梁军衙兵都没看到。地方州县兵战斗力弱,数量也远远少于衙军,只能谨守城池,放任他们在野外活动,颇有点当年朱瑄躺平应付朱全忠的那种味道了。 十二月初三,大军突然向西绕道,渡过汝水,袭破了只有三百县兵的沈丘,进驻县城。 “现在贼人可以调动过来追击我军的兵马,只有陈州戴思远部以及上蔡杨师厚部。”县衙之内,契苾璋召集诸将议事,只听他说道:“杨师厚这人,我看不是真心想打仗,而且他只有千余骑兵,不足为虑,便是想追也追不上咱们,追上了光靠那些骑兵也打不过。最危险的还是戴思远部那几千人,是有能力重创我军的。得想个办法吃掉这一部,绝了后患。” “我看杨师厚有小心思。他非全忠嫡系出身,又被扔到忠武军,赵珝也不信任他。这些年带着几千人征战于外,一会汝州,一会蔡州,一会河洛,那六七千步骑我看都快成他私军了。” “杨师厚至上蔡后,行动迟缓,漫无头绪,不像是好好打仗的样子。” “威胜军破朗山,申兵至真阳,贼兵不战而退,淮宁军崔洪部又袭破褒信县。蔡州已经被我军拿下三县,算上新息,那就是四县了。十县有四县在手,贼人能不慌张?” “贼人若不来,地盘可就被折氏父子占去了。不光蔡州如此,怕是颍州也这般。颍州有兵吗?若不是州县兵,怕是不顶事。” “避实就虚,兵法正道。去与人家硬碰硬,这不是有病?我看小折司空的方略不错。” 契苾璋面含笑容听着。 朱全忠原本的兵力,最多也就二十万。但这些年,前后被歼灭多少军队了?还丢了孟、怀、洛、汝、楚、泗、濠、寿、光、申十州之地,目前仅有汴、宋、亳、颍、陈、许、蔡、徐、宿、曹、单、滑、郑十三州,人口、钱粮大减,能养现在规模的兵马,已经是穷兵黩武。 对内,拔队斩导致军士逃亡成风,落草为寇;扒黄河顶风臭十里,让士人大失所望;为了养军大肆加赋,苛捐杂税多如牛毛,时不时大量征发乡勇,轻徭薄赋的名声早就随着黄河一去不复返了。 如今三面被围攻,兵力捉襟见肘,宣武、宣义二镇可谓空虚已极。所有能抽调的兵力都被调往西面、北面堵窟窿,纵是韩信复生,白起再世,也难以回天了。 “现在要紧的是把贼人吸引过来,聚而歼之。”契苾璋抬手阻断了众人的议论,道:“只要消灭了戴思远或杨师厚之一部,局面将大不相同。” 河阴县以东冻得严严实实的地面上,大群骑兵呼啸而至。 他们踏着黄河冰面而来,在广阔的郑州地界上跑马。 这是在河阳征集的数千土团乡夫。 是的,他们就是乡勇! 乡勇骑马射箭,这在中原可极为罕见。尤其是一下子出现好几千,简直颠覆了人们的认知了。 但这就是事实。 农村生产结构已经改变了,他们已不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好多人家里养着大牲畜呢,有牛有驼,自然也有马。 另外,河阳还有官办牧场,里面的马匹在下半年得到了补充,数量庞大,完全支应得起消耗。 这可能是颠覆自古以来战争史的“荒诞”一幕了。古来其他朝廷,也不是没有民间养马,但多集中于边郡,而且数量也不是很多。 比如玄宗朝全国养马七十六万匹,其中不到五十万是官办牧场的马,剩下的二三十万为民间养马,主要在河西、陇右二镇。这还是出台了鼓励养马的政策后得到的数字,若无此刺激政策,怕是只有民间富户养马,普通百姓宁可养羊。 河阳镇有不到七万户,三茬轮作制之下,大部分百姓选择养羊,二十亩苜蓿田可以养活三百只。但还是有很多人选择至少养一匹马,这数量就很庞大了。 如果河阳幕府再出台一些政策,比如所有家庭至少养一匹马的话,那全镇至少会有七万匹,甚至十余万匹。 纯种植业和农牧混合业,在牲畜保养量上的差距是十分巨大的。 而且如果单论畜养马匹等牲畜,草原根本无法和中原比。即便中原不种地,全化为草场,那也是质量远甚草原百倍的顶级牧场。后世乌克兰这种地方,没开发时就是南俄草原的一部分,牛羊遍地,开发后就是欧洲粮仓,小麦满仓。 农业或工业社会一旦养起马来,干旱的草原拿头来比?1813年拿破仑下令寻找马匹,结果统计出了350万匹,没别的原因,就是农民们有养牲畜的传统,他们也是耕牧混合制,不像中国那样几乎全是种植业。 至于沙俄,在一战期间甚至有3500万匹马。传统耕作农业区一旦全力发动,养马的能力能爆出草原八条街去。 邵树德在中原的各处地盘,原本是一片白地的河阳镇是执行三茬轮作制最彻底的,几年来一直在补充牲畜。可想而知,再发展几年,这就是北方农业地带的一个另类。 现在河南府也在逐步推广这种农业生产模式,五年之后再看? 河阳节度使宋乐曾经算过,如果河南府恢复到十万户,汝州有五万户,河阳也有十万户的话,且马匹都到位的话,怕不是能拉出三四十万匹马。而且这不仅是马的问题,养马的农户肯定也会在闲暇时学习骑马,参加乡勇训练时,甚至会多个科目:骑射。 渑池县乡勇就有这项训练,这个县也没有强制养马,但拉出两千骑兵不成问题。 数百年以来,草原大汗动辄控弦之士数十万,不知道在看到中原百万乡勇都会骑马射箭的时候,他们是什么感想。 当然,宋乐也知道,这多半只可能在王朝初期政治清明的时候才会出现。时间长了,农户不愿养马,届时各种舞弊,全国的马匹数量多半会大幅度下降。但无论怎么样,全国攒出玄宗朝时五倍以上的马匹不成问题,且多位于北方各道州,这是一股十分庞大的力量。在对抗草原胡人之时,没有任何短板。 三千多骑兵从河阴县以东一闪而过。 葛从周站在城头,目送他们离去。 “这到底是草原大汗还是中原节度使?”即便早知道邵树德这厮统一了不少草原部落,但在看到这些穿着各自衣裳,一看就是乡勇的骑兵东去之时,他仍然忍不住骂娘。 他甚至都想建议梁王学习邵树德治下的农业耕作模式了。但一想到河南那错综复杂的地权,他只能叹一口气,不好分啊。 “郑州!唉,又打到死穴上了。”葛从周大恨。 郑州兵力不足,还多为步军,如何追得上这些骑马的夏人乡勇? 既为乡勇,那么肯定不如衙军善战,相应的胆子也小,打仗就很滑头。打不过的不打,直接跑路,反正你也追不上我。遇到打得过的,千余骑、两千余骑一起扑上去,打你几百个运输粮草的乡勇,胜算还是很大的。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下场很可能与霍存差不多。 第三十一章 遍地烽火 “结阵!结阵!”郑州阳武县境内,梁人军校大声高呼,让军士们结成紧密的阵型。 梁兵的素养还不错。很快,数百人快速靠拢,长枪对外,步弓上弦,节奏紧张而高效。 他们背靠土墙,神情坚定,压制住了心中对马匹的恐惧,静静等待敌人发起攻击。 人不怕如林的长枪,但马儿怕!不信你们冲得过来。 领头的夏军乡勇指挥使策马转了一圈,差点被步弓射下马来,于是一脸晦气地奔了回去,道:“撤!不要和他们打。” 乡勇们如闻大赦。 那密密麻麻的长枪,别说马儿不愿意冲,他们也不愿意啊。再者,马上没法使用弓臂较长的强弓,射程上先天吃亏,除非遇着顺风的天气,那还有得打。 “走了!走了!”八百余骑如潮水般退去,消失在了茫茫原野之上。 梁人军校松了一口气,略略活动了下僵硬的手臂,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与夏人打仗,怎么就使不出劲来呢?朱瑾都敢冲步兵大阵,你们为什么不冲? 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游击习气,欺负咱们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吗? 巳时,又一支骑兵部队出现在原武县郊外,一共千余骑。 这次他们得手了。 运输粮草的贼人只是乡勇。中原农人对马又有天生的恐惧,看到时乱了一下,再整顿时已来不及反应了,四百人被当场冲散。 来自获嘉县的乡勇骑着战马,挥舞着刀剑,畅快地追杀着将后背露出来的梁人。 如果双方步战,都是乡勇,差距其实没那么大,甚至可以说没有差距。他们这千把人,想要杀散这四百梁人,也要费很大一番手脚,甚至如果对方有一些猛人的话,还要吃亏以至于拿不下来。 但现在多爽。贼人已被冲散,他们又不是衙兵,没有那种被冲散后还继续战斗的勇气,因此只能是一边倒的屠杀了。 获嘉县的乡勇们是如此轻松惬意,以至于为了争抢人头互相痛骂。 其实,这样的场景不仅仅出现在阳武、原武二县,荥泽县、酸枣县、万胜镇、圃田镇甚至郑州城外都出现了。 他们以乡、里为单位,少则数十骑,多则千余骑,四散而出,欺负梁人骑兵少,多集中在前线,呼啸来去。 看到容易攻取的目标就冲上去。有时一个乡的啃不下,甚至有几个乡乃至一个县的乡勇全涌过来,仗着机动力优势,肆无忌惮的分散聚合,放过硬骨头不啃,专挑软柿子捏,打得防务空虚的郑州上下晕头转向,死伤惨重。 从十二月初三开始,一连五天时间,郑州北部五县全线告警,甚至临近的滑州酸枣、胙城、灵昌三县都受到了波及。 特别是在初六那天,来自济源、河内、河阳、温等县的数千骑跨过黄河冰面,再度聚集到了郑州。 至此,活跃在郑、滑一带的骑兵乡勇的数量已经超过了一万三千,蕃、汉都有,但以蕃人居多。毕竟汉人虽然也开始大量养马了,毕竟骑术还是没那么熟练,这把主要还是编户的蕃人先露脸了。 十二月初八,有三百余骑甚至逼到了郑州中牟县,离汴州只有数十里之遥。 黄河南岸这一片的形势,爆炸了! “你是说,邵贼动用的骑兵,比往年多了?”匆匆赶到郑州组织灭火的葛从周问起了幕僚。 幕僚在郑州干了好多年了,先后侍奉过张慎思、庞师古、葛从周三位统帅,属于官场老油条及百事通了。 “往年也有铺天盖地的骑兵,但多是蕃人或夏贼衙兵,今年出现的多是戴璞头的乡勇。从北边而来,那么多半是河阳的土团乡夫。”幕僚说道:“不过今岁没看到夏贼衙军骑卒,有些奇怪。” “在南边和东边呢。”葛从周叹道。 出阳翟至许州,九十里路,夏贼骑军出动都用不了一天就到。 出襄城至蔡州,二百八十里,跑马三天都用不了。 出申州到蔡州,两天的路程。 夏贼狠一点,出申州直接纵贯整个河南跑到汴州,驰马也不过就七天的路程。 庞师古那边,如今应该在焦头烂额。 夏贼骑兵出动,几天时间就能打一个来回,而且可以在数百里的范围内任意挑一地突入。 有人问,梁王拥兵十余万,为什么连后方骚扰的骑兵都赶不跑?太假了吧? 人家几天时间打一个来回,而且你都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你赶得跑吗?几天时间,都不够反应过来的。等反应过来,人家已经跑了。 怎么?打算部署几十万军队围追堵截? 堵截夏贼骑兵的机会已经永远失去了。 河洛还在手里的时候,西边山势连绵,道路就那么几条,很好预判他们的行动路线。但现在全是一马平川的地方,人家连马车都不带,直接从你家麦田里走过去,防不胜防。 “传我军令,今后运输粮草,三千人以内不许单独出动。” “行军之时,马车、辎重车、偏厢车,有什么用什么,不得大意。郑、汴、滑诸州,没有一处是安全的。” “给梁王拟一份表章,请调左右德胜军西行。” “各州、县、军镇严守城池,不得私自浪战,以免为贼人所趁。” 葛从周一口气下达了好几条命令,确保自己的粮道及后方安全。但这也意味着他放弃了郊野,任夏军骑兵跑马了。 他是个务实的人,但缺乏骑兵的时候,优先保障自己的后勤。至于面子、影响什么的,他才懒得管,那是梁王该操心的。 在没有足够的骑兵之前,他也不会尝试对付这些夏贼骑兵。 其实曹州朱珍曾经取得过一些战果,即设置一个明显的目标,诱惑夏贼前来攻击,或预判他们的行动路线,赌运气设伏,或派人诈降入伙,成功让契苾璋丢了不少人马,但总体而言还是十分被动。 你跑得没人家快啊! 幕僚坐下挥笔书写命令,写完后呈递给葛从周。葛从周正要用印,却见另一名文吏匆匆跑来,禀报道:“都头,河阴县来报,夏贼在北岸大集兵马,有渡河南下的迹象。” “南下?”葛从周猛然起身,让人摊开地图,仔细查看。 “这仗!”葛从周怒了,道:“夏贼欺人太甚,这招骗了胡真一次,难不成还想再骗老夫一次?” 他的脸色激烈挣扎着。 如果河阳真有大批夏军南下,再来一次当初的滥招,将沿河的大军截成数段的话,他干脆抹脖子算了。 “寇可往,我亦可往。真当我没招治你么?”葛从周说到一半,停下了。 如果留数千人守御旋门关、河阴一线,自领一万主力北上攻河阳,有没有胜算呢?夏贼会不会麻痹大意,疏于防范? 这是有可能的。 渡河北上,趁夏贼不备,突然杀至北岸,烧其积储,杀其军兵,或可挫动贼人士气。 但在没有骑兵保护的情况下,去容易,或许也能杀夏贼一个出其不意,但回来可就难了。 不过,他终究还是没下达这种很容易让人有去无回的命令。 龙武军新近整编,不是他所熟悉的老部队,执行这种任务,怕不是要哗变。 文吏们都眼巴巴地看着葛从周,等他做出最终的决定。 葛从周在屋内走来走去,时不时瞟一眼地图。 气氛有些沉闷,大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形势已经很艰难了,大伙其实也是在被动抵抗夏贼,真要说有多少信心,那是假的。 “拣选五百勇士,携五日干粮,抄大伾山小路,夜袭夏贼营寨。”葛从周停了下来,下令道。 众人不解,但依然开始草拟命令。 毫无疑问,这项作战计划的成功率是很低的。五百人走山间小路,带不得辎重,只有几天的粮食,去偷袭敌军营寨,希望不大。 “旋门关守军,留龙武军一都、乡勇三千。汜水县留龙武军两都、乡勇五千,随时援应旋门关。其余兵马,今夜尽数东调,前往河阴、汴口布防。” 这是完全改变作战重心了。 众人面面相觑,葛从周这是有放弃大伾山、旋门关一带防线的苗头啊。集重兵于河阴甚至是更东面的郑州,进退更加自如一些。 说白了,在夏贼随时可以南下抄到他们后方的现在,有些地方根本就不该守了。应该把兵力集中起来,做更有用的事。 当然,这是葛从周的看法。其他人偶有这种想法,但不敢说出来。那样的话,一旦夏贼顺着这条陆上通道杀入郑州,届时翻起旧账,谁顶得住? “我知你等在想什么。”葛从周说道:“此事我自与梁王分说,我不怕担责。” “令张归厚撤回管城,密县不要守了。”葛从周又追加了一句:“处处守,等于处处不守,贼势大炽,骑军铺天盖地,此时若还被困于一座座城池之中,实在被动。况且,汴州无兵,我焉能不做准备?” 是啊,汴州除了长直军右厢万人之外,就只有新训练一年多的“汴梁八军”,真的十分空虚。 万一需要“勤王”,也得早作准备不是? 第三十二章 第二次 朱全忠亲自披挂上了城头。 城外的原野上出现了不少轻骑。他们奔驰在田野中,时而聚集,时而散开。 麦苗被践踏得惨不忍睹,明年的夏收看起来会大受影响。 老实说,不是故意的,但打仗就这个样子,杀起来根本管不了那么多。 再者,田野确实平整,也确实适合步兵和轻骑兵行军。 “得有三千余骑。”朱全忠略略估算了下,道:“邵贼这人,越来越无可救药了。纵胡马南下,祸乱中原,此等贼人,焉能长久?” 敬翔等人跟在身后,连连附和,脸上还挂着矜持的笑容,但那笑怎么看怎么僵硬。 大家都知道,这是夏贼第二次逼近到汴州城外了。 从军事角度来讲,汴州真的太差了,处于一马平川的平原中心,完全无险可守。骑兵一旦突入,怎么防守是一个巨大的问题。 而且,如果汴州守军毫无斗志的话,说不定就直接降了,这是最坑的。还好,现在城内有长直军,这是定海神针。他们不但可以守城,城市近郊也能出战,驱赶敌军,不让他们过于靠近。至于再远一点的地方就无能为力了,毕竟汴州紧要,不容有失。 “诸位也不必过于忧虑。”朱全忠看了看几个心腹幕僚的脸色,笑道:“我已有定计。再过些时日,曹州、宿州两行营,还能抽调一批兵马过来,尤其是骑军。” 左右德胜军满编三千骑,多有战损,但竭尽全力给补全了编制,还是三千骑,但全军只有三千四百余匹战马,有些少了。 亲骑、捉生二军,满编千骑,如今编制不全,一个九百、一个八百。踏白都,现在只有六七百骑了。打了六七年,对宣武军而言,骑兵是最难以补充的。 敬翔闻言有些惊喜,但他神色不动,暗暗思忖。 曹州、宿州行营的兵为什么不能调?因为贼将梁汉颙率领的飞龙军右厢就在那个方向。从南到北九百里的宽度,全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人家随便找个麦田就斜插进来了,袭扰个几天就跑,必须屯驻大军防御。 其实这样还是不够的。因为他们一人不止一匹马,而梁军骑兵就一匹战马,追着追着就追不上了。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让朱瑄驱逐梁汉颙部,不让他们以天平军为基地休整、补给,进而袭扰梁地各州。 如果可能的话,泰宁军最好也对梁汉颙关上大门,那样东面威胁就废掉了,可以征调更多的兵力西进,充实空虚无比的汴宋亳颍腹地。 “邵贼也不知兵。”朱全忠又笑道:“若我与他易地而处,此时已经将城外百姓尽数掠走。” 掠夺百姓这事,朱全忠之前在郓、兖二镇做过多次,捉生军的成立,就有这番因素在内。 至于屠戮百姓,那是绝对不可行的。至少到目前为止,除了秦宗权这傻货,别人在屠杀乃至屠城方面,是极为克制的,可以说几乎没有。 以武夫们低下的道德底线,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却是事实。终晚唐数十年,此类情况只发生过一次,就是朱友宁驱赶博昌百姓填沟壑攻城。 武夫们残暴吗?残暴。但为何不随意杀戮百姓乃至屠城?令人费解。 可能是因为百姓们不是一点武德没有,你劫掠的话,他们可以忍受,甚至配合。但屠城,就要被群起围攻了。 “大王,贼骑突入汴州腹地,最好还是将他们赶出去。”敬翔说道:“老这么让他们在四处劫掠游走,总不是个事。仆听闻,郑州原武县已经被掠走了千余百姓,焉知夏贼不到汴州掠人?” “德胜军已经西来。”朱全忠简略地说道。 左右德胜军是骑兵,要对付四处乱窜的夏贼,只能用骑兵。步兵往往要好几倍以上的兵力才有可能逮住一部分,代价太大,更何况根本抽调不出人马。 “大王,光靠德胜军怕是还不太够。”敬翔认真地说道:“仆请调长直军精兵出城,与德胜军配合,扫荡侵入郑、汴之贼骑。贼人多为乡勇,并无死战之决心,可图之也。若兵力不足,亦可调葛从周龙武军一部支援。” 朱全忠沉吟不语。 城外突然响起一阵热烈的喝彩声。 城头上众人望去,却见一名夏军骑兵左右开弓,连续射落两名梁军斥候。第三人眼看着也要躲不过去,顿时返身来战,夏骑拍马迎上,针锋相对。 “呼!”两骑相近数十步时,一杆短矛如闪电般投至。 梁军斥候猝不及防,被射落马下。 夏军骑兵轻巧地跃下,抽出腰间铁剑,揪住梁人兜盔,横着一抹,顿时鲜血喷涌。 “王将军威武!” “王将军连杀三贼,这份本事何人能比?” “我高佑卿亦杀贼一人,无人认得我么?” “什么狗屁梁王?偌大的名声,结果竟是缩头乌龟。” “都被人第二次进薄汴州了,羞也不羞?这样子像是能成事的吗?梁军弟兄们,干脆绑了朱全忠投降算了。” 一阵又一阵的声浪在不远处响起。朱全忠脸色不变,但守军却恼羞成怒,城头的强弩连连发射,将夏军游骑远远地驱离了开来。 朱全忠旁若无事地下了城头。 跟在他身后的敬翔突然说道:“大王,汴州空虚,夏贼定然知晓,故其派众多蕃骑前来挑衅,诱我围剿。如果能赚来颍水前线兵马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而今还是得沉住气,若大王不愿派长直军出战,神武八军也操练年余了,可令其去万胜镇、酸枣县等地驻防,限制贼骑活动能力。” 其实,对于围剿夏军骑兵一事,曹州朱珍曾经提出过一个颇为有效的方案,即利用河流这种障碍划分防区,每个防区内都屯以一定数量的军队,整体以静制动,慢慢切割、缩小夏军骑兵的活动范围。 敬翔深以为然,但仔细一算,所费兵力甚多,曹、宿两个行营的总兵力翻一倍都不够。如今他建议调神武八军的新卒去守御交通节点,其实还是朱珍故技罢了。 所谓划河圈地、以静制动,再派机动兵力追剿是也。 “神武八军”朱全忠有些犹豫,他还是不太放心。 都是一帮新兵,粗粗练了年余,从来没打过仗,有用? 敬翔察言观色,立刻道:“大王可千万不能调颍水大营的兵马北上,夏贼死死盯着呢。” 到了人后,朱全忠终于叹了声气。 夏贼想吃掉庞师古部,他早就看出来了。五月下旬的时候,贼军蜂拥入汝州,但却多集中在临汝、梁县一带,故意逡巡不进,所谓何来?呵呵,还不是想吸引庞师古大军西进,与其决战? 朱全忠敢确定,庞师古一旦西进汝州,夏贼绝对会步步退却,甚至会小规模败上两场,将庞师古的十余万人马吸引到伊阙关附近。随后,阳翟方向兵马尽出,控制颍水、汝水,截断庞师古粮道,折宗本的威胜军再大举北上,与李唐宾部南北夹击,将这十万人马尽数歼灭于汝州。 一旦让夏贼得逞,那么朱全忠就会变成朱瑄、朱瑾、时溥那个样子,只能死守城池,再无还手的能力,随时会被攻灭。 夏贼是有耐心的,他们甚至故意等了三个月的时间,结果没等到庞师古西进,反而见到他大修营垒、堡寨,巩固颍水防线,这才忍不住南下、东进。两军隔颍水对峙,相持两月有余。期间大小数十战,各自死伤数千人。 颍水之战,关乎夏、梁双方命运,可以说是决定性的一战。 不知道为什么,朱全忠想起了时溥。 文德元年(888),朱珍率大军讨徐州,时溥率步骑七万迎战,双方战于吴康镇。 动用七万人马,对时溥而言几乎是主力尽出的决定性一战了。结果朱珍大破徐兵,时溥带着残兵败将仓皇遁回徐州,一路死伤枕籍,徐镇主力被歼灭。 如果梁军最后的机动兵力在颍水被歼灭,那么他能像时溥一样继续坚持五年吗? 当然,当场灭亡不至于。这是武夫当国的时代,没那么容易被灭。在其他朝代,决战失败后基本就灭亡了,地方州县可传檄而定,但国朝不行,这或许是唯一对汴州有利的方面。 但无论如何,颍水即便不胜,亦不能惨败。惨败的后果太严重了,承受不起。 “可颍、蔡二州局势危殆,如何解之?”朱全忠问道:“汴、郑一带,我可以任贼军跑马,可以忍受贼人进薄汴州城下。哪怕人心浮动,也不至于立时出事。但颍州空虚,威胜军、淮宁军何人挡之?” “大王可调宿州行营兵马一部西进,东面没必要守了,也守不住。”敬翔道:“而今就得壮士断腕,方有胜机。” 朱全忠默默思考良久,随后说道:“我欲遣使往郓州一行,向朱瑄痛陈利害,如何?” “可也。”敬翔道:“若能说服朱瑄,贼将梁汉颙无去处,要么借道返归本镇,要么与朱瑄翻脸,攻濮州、郓州,无论哪样都是好事。另者,淮南亦须遣使。淮人攻安州屡攻不克,没甚意思。今可说服行密投入主力,再攻寿州。淮水不宁,淮宁军自然也无以为继,只能退兵。” “没想到,如今单靠我一人,已经压不住邵贼了。”朱全忠自嘲道:“便是想找他拼命都找不到机会。” “征战之事,以不败为要。昔年太宗讨薛仁杲,两军主力会战,相持六十余日。仁杲屡挑战,太宗深沟高垒,严禁将士出战,终获大胜。如今,夏贼洛阳行营主力已至颍水,这时比的便是耐心。”敬翔劝道:“机会还是有的。颍水大战,若能歼灭五万夏贼主力,则唐、光二镇震怖,汝州复入我手也。” 敬翔说话很好听,但朱全忠听了却不太开心。原来颍水打赢了,也只能让夏贼吐出汝州,并不能扭转如今的局势?还会继续被动下去?邵贼是何时一步步积累了这么多优势? “尽快出使郓、扬。”朱全忠烦躁地说道:“这局势,却也不能拖得太长。越拖,夏贼优势越大。” ------题外话------ 五一就进入封闭化生产阶段,打地铺,时间有些紧张。 条件也太差。连卖烟的救护车都见不到。 另外,感谢大家的打赏,目前应该还欠两章。这几天找时间补吧。 第三十三章 谋划 “朱瑄什么时候这么有大局观了?”荒野小村之内,梁汉颙看着匆匆跑来的杜光乂,问道。 “被一帮子门客幕僚给说动了。”杜光乂冷笑道:“以土地传付子孙,让大小军头们永世富贵,这就是痴心妄想。也不想想天平、泰宁二镇才割据多久?河北三镇的好处,也是他们能得到的?” 自从剿灭李师道后,曾经庞大无比的淄青镇进行了拆分,天平、泰宁二镇就是拆分的产物。这两个藩镇总体而言还算恭顺,朝廷可以任命节度使,让节度使移镇也可以做到。比如当年2500名郓州兵入凉州戍守,就是从郓州移镇到灵州的朔方节度使派过去的。 巢乱之时,泰宁军节度使齐克让也出镇征战,可以说非常恭顺了。 天平、泰宁二镇事实上割据,还是朱瑄、朱瑾兄弟掌权后的事情。 “全忠扒黄河大堤,放水东去,濮、郓、兖、曹、齐诸州深受其害,也没人说道说道?”梁汉颙问道。 话说全忠放水这事,除了让百姓苦不堪言之外,对飞龙军右厢这万把人也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曾经连续数月,地面跟黄泥塘一样,让他们无法出击。朱珍与梁汉颙隔着黄泛区,大眼瞪小眼。 水退之后,其实也回不到从前了。 河流扩大、改道的不少,沼泽面积增大,比如大野泽整体向外蔓延,“吞并”了几个小沼泽,淹没了不少农田、村庄,整个湖区面积急剧扩张。 这一切的一切,都对他们这支部队的机动出击造成了极大的阻碍。 最近几个月,梁汉颙不断派人外出绘制简易地图。少数几次袭扰,也是先跑到朱瑾的地盘上,然后袭击徐、宿、单、宋等州,尽量避开黄泛区。这也是朱全忠敢于抽调曹州行营兵马的原因之一,“水将军”比十万步兵都好用。 而曹州行营轻松了,宿州行营的压力就大了起来。但怎么说呢,他们躺平了,任你抢,我就守着几个重要地点,偶尔设置几个“假目标”搞伏击,敲掉你一点人马,再预判你会走哪条路,赌运气,你不来便罢,来了再敲掉一些。 零敲碎打,当然阻止不了飞龙军,但多多少少让你感觉到痛,不至于那么嚣张。 当年契苾璋带五千人东行,最后回去时,这五千人里的一半都没了,可见战事还是很激烈的,消耗很大。 当然梁汉颙也不怕消耗。事实上他甫一抵达濮州,就偷偷募兵。来投的有不少是郓镇武人,发大水之后,百姓生计困难,募兵根本就不是事。 “当然有人不满,破口大骂的人都多着呢。”杜光乂道:“先别提这个了。我刚刚收到消息,西边的战事已经展开了,你这边能不能动弹一下?” “可以。拼着损失一些人马,也得去徐、宿转一转。”梁汉颙说道。 夏、梁双方目前在东线整体僵持着。梁军兵力不足,无法拦截来去飘忽不定的夏军,但梁汉颙最近总担心,哪一天梁人突然不要脸了,一点都不管了,只守着大城,然后把部队西调厮杀,那样他们还能牵制多少梁军? 别以为不可能,因为人性就是这样。一开始被夏军突入,梁人大受震撼,惊慌恼怒,调集重兵围剿。时间长了,发现剿不掉,而夏军造成的破坏见得多了,麻木了,能接受的阈值提高了,也就没那么在意了。 “邵伦那边有什么动静没?”梁汉颙突然问道。 “此人时不时去趟郓州,朱瑄父母过寿时,搜刮民脂民膏,送了大笔财货。朱瑄对他很满意,很信任,甚至打算提他做天平军马步都虞候,后来发现邵伦还是想当濮州刺史,便笑骂他没志气。总的来说,邵伦得了朱瑄的信任。”杜光乂说道。 “贺瑰都看出点什么来了,朱瑄眼瞎啊,送点财货就糊住眼了。”梁汉颙笑骂道。 “若有人终日在你耳边说好听的话,你想要什么都给你送来,还讨好你家人,你信不信他?”杜光乂认真地说道。 梁汉颙不说话了。 朱瑄今年三十五岁,按说并未到昏聩的程度,但武夫就这样,他懒得管你地方治理如何,只要及时送上军赋,提供兵员,不造反,同时地方上大体过得去,不要整得民怨沸腾即可。 与朱全忠修好,在发大水之前就有人反对。发了大水之后,朱瑄依旧坚持与全忠修好,但反对的人更多了。 邵伦是支持朱瑄的! “据邵伦所言,朱瑄早晚要把我们赶出濮州,事情很棘手,要不要”梁汉颙问道。 “杀了朱瑄,朱瑾是何想法?”杜光乂问道:“梁将军可曾考虑过泰宁军的态度?若朱瑾打着为从兄报仇的旗号,兴兵来犯,怎么办?” “那就把贺瑰拉过来,让他当节度使。他是天平军马步都虞候,在军中威望不小。天平、泰宁二镇也不天然就是他老朱家的,朱氏兄弟掌权不过十余年,上位前不过是军中小校罢了,能有多少根基?”梁汉颙出身晋阳牙校世家,背景与朱瑄、朱瑾一般无二,对他们这类人再熟悉不过了。 压根就没什么背景,还是外镇出身,募兵时进入军中的,因为技艺出众,敢打敢拼,又立下过功劳,积功升为中层军校。后来抓住机会趁势而起,也不过十余年。 真要硬说背景,不如说全镇武夫构成的利益联合体是他的背景。这种联合在对抗外镇侵攻时非常团结,也不容易倒戈。 古来其他王朝末年,一场决战的胜败可能就决定某地的归属了。但朱瑄、朱瑾、时溥的主力这些年被决战歼灭了一茬又一茬,有用吗?其他王朝有这些死硬不降、顽抗到底的武夫吗? 成德、魏博也被打得和狗一样,兵力损失惨重,但还是一致对外,原因是一样的。 所以,从外界打天平军很难,从内部消灭朱瑄,换一个人上台没那么难。 邵伦是濮州人,贺瑰也是濮州人,正儿八经的本镇武人出身,不比朱瑄强? “这事还得大王定夺。”杜光乂咽了口唾沫。 杀帅造反,虽说很常见,但真要做起来,还是很有压力的。 杜光乂是“毛锥子”,分外下不了这个决心。梁汉颙就比他有决断多了,干就是了,朱瑾若兴师问罪,就跟他拼杀,战场上决胜负,多简单的事? 况且,不干能行么?朱瑄马上要来赶人了。 “先别轻举妄动,待我探探贺瑰的底。”杜光乂说道。 “你自去做你的事。”梁汉颙摩挲着一把匕首,道。 朱珍刚刚打猎归来。 行至理所济阴县南之时,刚好遇到左右德胜军指挥使贺德伦,他正带着部众西行。 “朱帅。”正把玩着马鞭的贺德伦见了,立刻下马行礼。 “贺将军但放心去,曹、单、滑诸州无忧也。”朱珍看着士饱马腾,看着就十分精悍的德胜军骑卒,遗憾地叹了口气,道。 天气寒冷,野外渐渐冻上了,贼将梁汉颙又会活跃在滑、曹、单、宋诸州。少了德胜军三千骑,肯定是非常不利的。但总不能坐视汴州被贼骑袭扰吧? “朱帅也不用过于忧心。”贺德伦劝道:“朱瑄既愿与我修好,那么贼将梁汉颙就没了去处,东面威胁锐减,可安枕无忧。” “朱瑄真能摆平内部反对势力?我看未必。”朱珍笑道:“便是梁汉颙,多半也不会老实回去,说不定会突袭占领濮州,继续与我对着干。” “真到了那份上,朱帅不妨致书朱瑄,与他联兵,一同夹击濮州,擒杀邵贼女婿,让他女儿年纪轻轻守寡。”贺德伦说道。 失了濮州,如果泰宁军的朱瑾也不收留,那梁汉颙确实就成了流浪军团了,威胁大减。如果他侵攻朱瑄,凭武力占领濮州的话,多半也无法摆平各路势力。一个外来小军头,如无根之萍一般,凭什么占着大郡?届时局面怕是比直接遁走还要更加恶劣。 “我自有计较。”朱珍说道。 贺德伦又行一礼,牵马离去。 走出去百余步后,他又忍不住回头望了望朱珍。 他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朱珍与氏叔琮、庞师古比起来,能力强太多了。这两年防堵贼飞龙军,曹州行营也是战果最大的,前后杀敌大几千人。 朱珍也提了不少有关限制、驱逐乃至消灭贼骑的建议,都很中肯,也很有效,奈何汴州无法给他益兵实现其构想,相反还不断抽调人西行。久而久之,朱珍似乎也疲了,现在颇有点韬光养晦的感觉。 打猎、饮酒、歌舞,是他如今最喜欢做的事情。什么金戈铁马、沙场征战,似乎完全提不起他的兴趣了。他现在就是一个堕落享受的武夫,什么大志都没了。就连追剿贼骑都是虚应故事,不是很积极。 “难不成这就是明哲保身,拥兵自重?”贺德伦有些猜测,但他决定把这些深埋于心底,不对任何人讲。 西边的太阳渐渐落山,德胜军三千骑连夜赶路。中原战事急,此去前途未卜。 第三十四章 战略企图 “此为匡卫军,此为长剑军,此为”襄城大营之内,李唐宾将小纸条贴在地图之上,嘴里念念有词。 高仁厚远远地坐在一侧,惬意地品着茶水。 庞师古所部十余万人,与夏军隔颍水对峙,这是主要交锋战场了。 这个战场是夏军选定的,而不是朱全忠一方决定的。 选择战场的主动权,已经不在他们手里,他们已经失去了战不战、在哪战、何时战的这三大关键因素的决定权。 那么如果拼命,朱全忠有没有办法逼迫夏人决战,掌握一把主动权?答案是没有。 你集结十几万兵马,北上河阳决战,那南方全境沦陷。 你集结十几万兵马,在旋门关下摆开阵势。人家坚壁不战,你有什么办法?就那一条路,绕都没地方绕去。 年中的时候,夏军给过梁军一次决战的机会,他们把战场选定在汝州北部,靠近伊阙关的地方,即让庞师古孤军深入,然后被断粮道,遭受南北夹击,全军覆没。 但庞师古不愿意在这种极端不利的态势下展开决战。 但若你状态完好,士气正盛,夏军凭什么和你决战?兵法要义,就是尽全力削弱敌军状态,让他只能发挥出平时三五成的本事,再一举破之。 太宗破窦建德,那也是在虎牢关内以逸待劳三十多天,任凭窦建德在城外叫骂。决战那天,还故意让窦部大亏体力,如此多管齐下,才发动致命一击。 颍水主战场之外,还有分战场。 蔡州、颍州是南线分战场,威胜军主力及淮宁军一部试图截断颍水、蔡水、汝水航道。 旋门关、郑州是北线分战场,大量游骑通过威胁郑、汴腹地的方式试图动摇梁军士气。 濮州梁汉颙部严格来说也是一个分战场。但因为距离遥远,根本无法指挥,只能靠他们自己发挥了。李唐宾、高仁厚二人在做决策时,是不会把这部分考虑在内的。 茶水很快煮好后,高仁厚给自己倒也一碗,见李唐宾走了过来,又给他也来了一碗。 “河清之战,我军不过数万众,迫退庞师古十万众。今再与庞师古交手,李帅好像气定神闲啊。”高仁厚笑道。 三十万众拒河而战,相持两月有余,双方都瞪大眼睛,试图寻找对方身上的破绽,然后渡河攻击,一战功成。 相比较而言,梁人应该是更急于求战的一方,但李唐宾稳得很,压住求战派的请战要求,但深沟高垒,同时派出小股人马,两三月间大小数十战。 应该说,朱全忠手里还是有强兵的。长剑、匡卫、夹马三军比较能战,佑国、飞龙就要差上一点了,至于坚锐军,战斗力还要再下降一个层级——他们的问题不是出在武艺、军阵或器械上,而是思想上有问题。 “高帅觉得庞师古如今在想什么?”李唐宾接过茶碗,问道。 “定是在想如何才能激我军与其大战。”高仁厚说道:“朱全忠搜刮家底,几乎把能给的部队都给他了,可谓信重于山。庞师古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为了朱全忠的信任,他也要打赢这一仗。如果李帅致书于他,与其约战,那么庞师古定然会退避一舍,让我军顺利渡河,抵达东岸,然后阵列而战,一决胜负。” “兵书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李唐宾说道:“大王在‘伐谋’上做到了极致,‘伐交’上也做得不错,现在需要我等来‘伐兵’、‘攻城’,可得耐住性子。” “其实,我也挺喜欢在大王手下征战的。不知道为什么,打得特别顺。庞师古的水平,我看并不差。我与其换换位置,估摸着庞师古也能打得很顺,我则无力回天。”高仁厚感叹道。 这说明什么?说明大量的工作在战争外完成了,如今的一切都水到渠成,你高仁厚不来,我换个经验丰富的大将一样能打胜仗。 这是“伐谋”和“伐交”的胜利,制造了这个极优的战略形势。夏王没有耍任何阴谋诡计,就是堂堂正正击败你。再复盘一遍,除非一竿子支到十几年前,不然朱全忠还是输。 “将为兵之胆,高帅有没有发觉,颍水对岸的贼军,愈来愈焦躁?尤其是威胜军发动之后,贼人担心侧翼有失,渡河挑战的次数多了不少。”李唐宾说道:“这几日,可多放游骑,看看贼人是不是要造浮桥。如果是,那么八九不离十了。” 蔡州城外,铁骑奔涌,鼓声阵阵。 张全恩带着数百残兵败将,面红耳赤地退回了南城。 “兄长”张全恩有些惭愧。 带兵出战,损失了千余人,还差点让人追着屁股杀进南城,太丢脸了。 张全义拍了拍弟弟的肩膀,重重叹了口气。 张家人,到底有没有打仗的天赋?张全义最近一年以来,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想当年,在巢军之中,他也是一员中生代大将,在江南与官军交战,屡战屡胜。不然的话,也不至于当上长安北面游奕使,与朱全忠平级。 但他现在真的怀疑自己了。 遇到孙儒时,被打得鸡飞狗跳。与李罕之翻脸后,若不是朱全忠来救,估计也被暴怒的要复仇的李罕之弄死了。 遇到邵树德之后,更惨。洛阳败、河阳败、蔡州败,败到没底线了,败到军中将士私下里议论,跟了他张全义,就打不了胜仗。 张全义不行,那就让弟弟张全恩换换手气,出阵迎战,结果也败下阵了。两千蔡州衙军对上两千威胜军,竟然没打过。尤其是有贼将人马具装,挥舞马槊直冲而来,生俘一人而还,大大挫了己方士气。 那贼将还口出狂言,说素来强悍的蔡人,到了张全义手下都这副孬样,还不如投降算了。 嗯,听起来挺伤士气的,但老张早习惯了,脸色无一丝一毫的变化。 “先下去裹伤吧,胜败乃兵家常事,无妨。”张全义温和地说道:“蔡州三城,还有这么多兵马,贼人一时半会也攻不下来。” 威胜军两万多衙军,外加陆续征调的两万土团乡夫,一共四万余人,已经攻至蔡州城下。 申州刺史陈素袭占真阳后,一路北上,已经与折宗本汇合。 折宗本没要求申州兵攻城,而是嘱咐其沿着汝水向北,往上蔡方向持重而行——翻译成人话就是,帮我警戒好外围。 淮宁军崔洪部渡过汝水,新蔡县不战而降。 老实说,他不是很意外。 折家父子用他领兵入蔡州,本来就看中了他在蔡州诸县地面上的影响力。新蔡县兵少,都是本地人,崔洪只一劝降,人人都背弃了张全义,投了过来。 崔洪目前接到的命令是继续北上,收取平舆县,将北上各部战线拉平。 五万多大军不参与颍水正面战场,反而合力攻取蔡州各地,这意图、这风格,太邵大帅了,李唐宾不愧是被大帅看重的人。 “兄长,南边几个县都丢了。”张全恩忍不住说道:“如果没人来救,这蔡州守得下去么?” “休要胡说!”张全义的脸抽了抽,跺了跺脚,长叹一声。 若是杨行密打到这边来,他在抵敌不住的情况下,说不定就降了。可邵树德?李唐宾?打死他也不愿降,至少目前拉不下脸来。 张氏与邵氏,可是有血仇的,岂能轻易解开?除非——除非实在没有办法。 “大兄,其实也没什么。”张全恩道:“吾儿死于邵贼之手,你当我不恨么?可我不能如此自私,只为自己报仇,逞一时之快。张氏子孙开枝散叶,繁衍下去才最紧要,为此,忍辱负重,向邵贼低头又有什么?” 张全义惊讶地看了一眼弟弟。 吃了几年败仗,竟然没信心了?不想打了?要投降了? “先下去裹伤吧。”张全义又说了一遍:“杨师厚、戴思远二部可能会来救援,事情还有转机,如何轻言降耶?” 张全恩惭愧地点了点头,离开了。 张全义走到女墙边,手抚着粗糙的墙面,看着原野上快速挺进的威胜军大队人马,良久无言。 这么庞大的力量,还分多路进兵,已经不是庞师古所能抵挡的了。 张全义不知道梁王有没有做出新的部署,如果派遣援军过来。他觉得,单靠戴思远、杨师厚二将怕是压不住夏贼的威胜、淮宁二军。另外可别忘了,契苾璋那还有一万多人。 南线,不光蔡州危险,颍州同样很危险。 这两州沦陷后,贼人不但截断了汝水、颍水、蔡水航线,让庞师古的大军只能就地在许、陈等地筹集粮草,同时他们还可以继续北上,包抄到庞师古集团背后,这可就十分危险了! 贼人的这个企图,丝毫不加以掩饰,非常明显。张全义觉得,屡战屡败的自己都看出来了,经验丰富的庞帅以及梁王不至于看不出来吧? 他们到底制定了什么方略,来阻止夏贼实现这一战略企图呢? 这一仗,可不能再败了啊! 第三十五章 撕扯 折嗣伦登上了寿州城头,仔细看着南原上的一场大战。 淮贼攻到寿州城下了,他怕朱景降了,坏夏王大事,于是亲自带着四千步骑,赶到了寿州城督战。 兵力确实很紧张。 淮宁军计有衙军一万四千、外镇军八千,如今外镇军陈素部已经北上蔡州,朱景手里的五千人也是外镇军,正在守御寿州。 一万四千衙军派了三千至安州协防。 杨行密遣大将、楚州刺史李神福赶至黄州,总督已增至三万余人的诸路兵马围攻安州。 安州城内的州兵已经成损失殆尽,全靠玉山军时瓒部那几千人顶着——时至今日,玉山军越打人越少,但战斗力却缓慢地起来了,至少守城还可以勉强胜任,不像野战那样顶不了几回合就溃败下来。 折嗣伦不放心玉山军这帮“神策军余孽”,于是派了三千兵马来援,增援岌岌可危的安州一线。 鄂州杜洪亦派兵救援,为蕲州冯敬章所败,随即便不再出击了,安心防守。 淮宁军衙军还派了两千人渡河北上,留了五千人守光州,剩下的基本都被折嗣伦带到了寿州。 他别无选择。 如今最重要的是稳住朱景,别让他直接降了,这是最重要的。 也别怪折嗣伦疑神疑鬼,着实是杨行密这人打仗实在太离谱了,动不动就有敌人带着兵和地盘投降他。楚、泗、濠、黄、蕲等州,哪个是他真刀真枪打下来的?都是别人送的啊! 折嗣伦曾经接触过祭天大会的巫师,本不相信他们会法术,但看杨行密这样,感觉还真说不好了。 他真的很担心朱景中了什么妖法,把寿州这么一座要害城市送给杨行密,导致光、申、蔡一带的战局全面崩盘,故亲自前来督战。 对手是朱延寿,也是“老朋友”了。 这两年他一心一意苦练精兵,听闻吃住在军营里,家都甚少回,或许就是为了找邵树德雪耻。毕竟,当年的淝水之战,实在打痛了他的自尊心。面对面毫无花巧的阵战,竟然被人直扑中军大纛,打得单骑走免。 若羞耻心强一点的,就该抹脖子了。 朱延寿的羞耻心很强,但他不愿抹脖子,于是就把精力全用在练兵上。 今年攻蕲州之战,他亲自坐镇黄州指挥,也带了少许新练的兵马过去,表现还不错,这让他信心大增。 这次他带着各州兵马两万人西进,又征发了土团乡夫两万余人,杨行密还遣徐温将步骑五千相助,全军四万五千余人,浩浩荡荡攻入寿州。 战争,已经打了好几个月了,但寿州一线始终没能突破。 “朱延寿有些才具,然淮军并不能称之为劲旅。”折嗣伦说道:“出城野战可能有些风险,若谨守城池,倒无甚大碍。” 朱景却有些焦急。 寿州城杵在这里,淮人确实不敢大举西进,但人家敢劫掠啊。地方上被祸害成什么样子了?朱景很心痛,因为都是他的本钱。 折嗣伦情绪稳定,甚至还有空转向北边,看着淝水、淮水以及淮水北岸那辽阔苍茫的大地。 曾经的寿州将魏守节率五千人渡河北上,直扑颍上县。 前阵子传来消息,他正指挥大军围攻县城。 老实说,折嗣伦对他这些人的战斗力不是很放心。五千人里面只有两千是淮宁衙军,剩下三千都是土团乡夫。就是那两千衙军,来源也很复杂,未必就多能战了。 只能希望他争点气了。 杨行密拖住了淮宁军主力,导致淮西镇无法派遣大量军队北上,攻击颍州。仅有的这一路独苗,还是希望他好好打的。 待到击退淮人,便可以收拾整顿兵马,大举北上。 当年夏王可是说过,淮西镇打下多少地盘他都认,都交给他管理。折嗣伦不奢望可以控制颍州这种富州大郡,不过拿来置换申、寿二州,不也挺好么? 申、寿二州名义上是淮西镇的,但大家心知肚明,都知道具体怎么回事。好好操作一番,换一下,也不是没有可能。 城下传来一阵战鼓声。 淮人又一次冲杀了上来,与守寨的淮宁军战作一团。无休止的攻防战,又开始了。 而在更远的地方,淮人正在大肆劫掠,不可一世。 “杀!” “杀贼!” “援军到啦,杀贼,别让他们跑了!” 颍水之畔,厮杀陡然激烈了起来,只短短片刻,就进入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大群军士从远方下马,然后开始披甲列阵。 而在正前方,五千余人正在舍命搏杀,看到数千人骑马抵达之后,一方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一方则如丧考妣,稀里哗啦地就溃了下去。 “贼军溃啦!白捡的功劳,杀啊!” 追杀就此展开。 一方三千人溃不成军,一方两千人在后面直追不方。 刚刚下马的武士一看,啐了一口,再度上马,朝溃逃之敌前方兜去。无论如何,今天是不会把这股贼人放走了。 围点打援,好不容易钓出了你这支援军,焉能轻纵? “拜见契苾将军。”淮宁军押衙魏守节快步上前,向着契苾璋行礼,道:“今日飞龙军策马赶至战场,火候拿捏得刚刚好。观契苾将军用兵,获益良多。” “行了,也别胡吹大气了。我有几分斤两,自己清楚。若真有你说得那么厉害,这会就该我来指挥李唐宾,而不是他来指挥我。”契苾璋哈哈大笑,道:“不过围点打援这招,我确实玩过很多回了,手熟得很。” 北上的淮宁军攻颍上县,因为战斗力和兵力的关系,并未能及时得手。颍州一看,决定派兵来援。得到消息后,飞龙军左厢立刻出发,一路疾驰,不惜马力,抵达了战场附近。然后等到到了一个合适的时机,骤然杀出,让敌军崩溃。 通过高机动性从一个战场快速转移到另一个战场,这是飞龙军的战术之一,一般而言是配合友军一起行动,共同歼灭某部敌军。 契苾璋听闻耶律亿这人也喜欢让步兵骑马高速机动,曾经七日内通过携带大量马匹的方式,成功机动了一千里。老实说,即便是在草原上,这也有点过分了,定然跑废了大量马匹,简直丧心病狂。 “契苾将军,击败这股贼军后,下一步该如何行动?”魏守节跟在契苾璋身后,小声问道。 他手底下就两千淮宁军,其他都是凑数的。这点人,遇到敌军大队,当真是一眨眼就没了。要想活下来,还是得靠飞龙军。别的不谈,人家有一万多人,这就不是你能比的。 “自然是要——”契苾璋刚说了一半,却见颍上县城门洞开,一群人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领头之人袒露上身,牵着一头羊。 牵羊礼,这是要投降了。 魏守节也看到了,喜不自胜。渡河北上以来,终于获得第一桩像样的胜利了。 “颍上县降了,这是好事。”契苾璋道:“今日攻来的那三千梁贼来自颍州,已尽数被我歼灭。”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抬头看向远方。 那里正在追亡逐北。淮宁军、飞龙军互相配合,杀得贼军人头滚滚,余众胆寒,不得不跪地乞降,哀求不断。 这三千人,也不知道颍州从哪搜刮来的。但不管怎样,州内的兵应该不多了,正好一举将其袭占,看朱全忠急不急。 “你带人收拾颍上县的残局。”契苾璋一边吩咐辅兵们尽快喂养、洗涮马儿,一边说道:“我欲北行一趟,想办法把颍州占下来。梁人腹地空虚,我早已知晓。但以前没能攻下什么名城大郡,有些不美。这次便取了颍州,把梁军战线左翼给他撕扯开,看朱全忠、庞师古会怎么想。” 魏守节默默回忆了下地图。 梁军主力屯于颍水,与夏军对峙,听闻日夜相攻,大小数十战,好不热闹。之所以目前还没展开你死我活的拼杀,可能是因为隔着一条颍水,无从施展吧。 如果庞师古知道自己左翼的蔡州、颍州相继恶化失陷,而右翼的郑州也被夏军骑兵骚扰,进而攻占的话,他还有信心在前线打下去吗? 不!真到了那时候,根本打不下去的。即便庞师古想死战,军士们可未必愿意。一个不好,基本就是一溃千里的惨烈结局。 有点太宗讨刘黑闼的意味了。两军主力对峙决战,唐军深沟高垒,坚壁不出,同时派出骑兵反复袭扰刘黑闼的后方及粮道。刘黑闼想决战而不得,最终粮尽惨败。 这就是决战。决战不是双方拉着几十万人在一起互砍。大部分的决战,是双方在几十里乃至几百里的范围内不断施展各种战术动作,进攻与防守,压制与反制,进而影响到中央的核心战场,让战场胜负的天平出现变化。 太宗讨薛仁杲,为何要相持六十余日,任凭西凉军把自家祖宗八代都骂成狗,就是坚壁不战?为何不一开始就充满英雄气地把大纛打起来,带着亲军直接冲上去与贼人硬杠呢? 太宗战窦建德,为何要在虎牢关内以逸待劳三十多天,任凭窦建德叫骂,根本不出战?还非要等窦夏军队犯了个错误,排出了一字阵型才断然出手?为何不一开就冲出去将窦建德杀溃? 因为太宗是活生生的人,他只考虑战争胜败,只专注如何用最省力、代价最小、最合理的方式击败敌人,不需要英雄气。 与梁人的决战,也大抵如此。 休息完毕的飞龙军连夜北上,消失在茫茫原野之上。这一次,目标颍州。 第三十六章 颍州 康延孝飞马奔进了许州。 州城内外,旌旗遮天蔽日,营寨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 真的是集结了太多人马了,十几万人,堪称倾国之军,每日里无数的消耗。这种仗,多来几次,积储都要打空了! 长社县赵府之内,赵霖正与“小伙伴”们一起饮宴。 “大顺五年(894),庞师古也带了十多万大军,与邵贼决战,那次便败了。时隔两年,还是他。这仗能赢么?”赵霖喝得有点多,嘴也不把门了。 庞师古现在是宣武军上下兵权最重之人,也是你小小的破夏军使可以置喙的? 朱汉宾听了连连劝酒,免得赵霖再说些什么,传出去给大家招来灾祸。 “大顺五年河清之战,去年末开始洛阳之战,一直打到现在,邵贼前后歼灭了快六万大军了。梁王不过二十余万兵马,这两年消耗得有点快啊。”王彦章听赵霖说起河清之战,颇为神往,他级别太低,没能参与,非常遗憾。 双方总计二十多万人的大决战啊,想想就激动。 河清城内外,攻防战来来去去,惨烈无比。打到最后,契苾璋借道河东,出白陉,袭破怀州,郓州朱瑄又开始活跃,最终双方默契退兵,结束了这场战事。 那一战,邵贼应该还没有能力全吞下庞师古的十几万大军。或许,在水师帮助下,也不可能吞掉。 第二年年底,洛阳之战甚至是邵贼主动挑起的,又是一场二十万人左右的大决战,历时数月。这一次王彦章参与了后半程,有些惭愧,稀里糊涂败逃回了许州。 “六万?这次庞师古带了七万,若一把丢了,你觉得会怎样?”赵霖大笑,没有丝毫掩饰,似乎巴不得庞师古败了一样。 朱汉宾摇头苦笑,王彦章皱眉叹息。 有仆从走了过来,俯首在赵霖耳边说了一通。 赵霖闻言愕然,道:“让他进来吧。” 朱汉宾一把拉起了赵霖,道:“康延孝曾当过破夏都指挥使,又是行营都虞候,军使不可怠慢。” “也是。”赵霖呵呵笑了笑,道:“便给他个面子。” 王彦章皱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今晚的酒宴,也没几个菜啊,喝成这样? 康延孝甫一进来就大皱眉头,不过他也懒得管了,赵家是地头蛇,而今这个形势,也不宜说什么重话。清了清嗓子后,康延孝说道:“赶紧收拾收拾,即刻下营。” “下营?”赵霖有些懵。 “赵军使,你的部队呢?”康延孝走到他面前,问道。 “在在城外。”赵霖有些害怕康延孝的眼神,觉得他很焦急,甚至很暴躁,欲择人而噬一样。 破夏军逃回来千把残兵败将,叔父赵珝出钱,替他新募了三千陈许军士,将部队扩编为四千人,目前屯于许州城外。 “庞帅给你两个选择。一,配合杨师厚、戴思远、张全义,守住蔡州;二,去颍州,击退贼兵。”康延孝说道。 这也就是看在赵家人的面子上。换其他人,情势如此紧急,直接下命令了,怎么可能还给你挑? “蔡州?颍州?”赵霖还是有些晕。 朱汉宾不方便插话,王彦章则直接说道:“军使,咱们要出征了。” 听到“出征”二字,赵霖猛地一激灵,清醒了许多。 “出征?颍州?”他把疑惑的目光投向王彦章。 “那就去颍州吧,明日就启程,不得拖延,否则军法从事。”康延孝懒得和这个醉鬼废话,直接离开了。 接下来他还要跑一趟上蔡,带数百军士一起过去。如果杨师厚还推三阻四,那么直接就斩了,夺其军权,火速南下。 对折宗本父子在南方发动的攻势,庞师古以最快的速度调整了己方的作战序列,派遣人马南下堵截。 这一仗,双方没有任何秘密,就是见招拆招罢了。 大群溃兵气喘吁吁地冲到了颍州理所汝阴县城外,哭喊连天。 “快开门吧!” “夏贼杀来了!” “快放我等进去。” “淮宁军来了一万多人,快放我等进去,不然颍州也守不住。” 城头上有人探头看了看,又往远处看了看,道:“须得回禀使君才行,诸君稍待。” “速去速去!” “有何禀报的?若王使君在此,我等焉至此败?” “腹中空空,快点,饿坏了。” 北风卷起细雪,呼啦啦地下着。铅云压得很低,四野萧索。军士们看起来非常恐惧、害怕,一有风吹草动就惊呼连连,叫门叫个不停。 城门很快吱嘎吱嘎打开了。 败兵们如蒙大赦,抄起器械,便往里面涌。 颍州刺史李择正在僚佐们的簇拥下往城门口而去。 一边走,他一边责备道:“当初我就说不该出兵,你等坚持,历陈出兵的好处。如今看来,竟是葬送了三千人马。” 三千人马里至少有一半是州县兵,损失了颇为心疼,真是岂有此理。嗯,幸好回来了一些,听说有几百个,也不知道后面还能不能再回来一些。 外面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声音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在城内都能隐约听见。 “贼人这么快就追过来了?”李择有些不可思议,问道。 同时也有些惊慌,颍州城内还积存了不少粮草、器械没发出去,可不能出事啊。 “周将军!”李择喊道。 “使君,末将在此。” “卢将军没能回来,城防之事就付于你了。点齐兵将,上城戍守。若有不足,发丁男健妇上城。” “遵命。” “还有——”李择喊住了正欲离去的偏将,道:“给我也拿副甲来,跟夏贼拼了。” “使君此举,定然振奋士气,颍州上下,莫不感奋。夏贼还不吓得屁滚尿流?”周将军笑道。 李择是梁王亲信。在王敬荛调走之后,接任刺史之职,可见信任——如今宣武镇内有条流传甚广的说法,如果某个刺史、节度使原来由武人担任,现在换了文吏,那么此人多半是梁王亲信,不可得罪。 李择就是这样的人。 “快去筹备。”他摆了摆手。 周将军应了一声,转身离去,不料方走两步,只听一阵破空声袭来,周将军哼都没来得急哼一声,直接往后飞跌而出,栽在李择脚下。 “杀!”仿佛火山爆发一般,涌进城内的溃兵挥舞着兵器,大肆砍杀起了身边的颍州军士、将佐。 李择一开始还有些懵,不过他很快反应了过来,在随从的簇拥下往州衙溜去。 十余人早就盯上了他,有人取出步弓,连发两箭。一箭射中跑在他后面的颍州司马,一箭射中了汝阴令。 李择吓得亡魂皆冒,大呼小叫。 又一箭射来,钉在他后心,此人踉踉跄跄地倒了下去。 城外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很快,第一批下马的武士三百余人冲进了城。他们首先控制住了城门及附近的建筑,并不急于冒进。待第二批甲士千人下马进来之后,这才留下少部分人戍守,其余人跟着冲了进去。 契苾璋是在天将要擦黑的时候跟着辅兵一起进城的。 “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休息一宿,可真是老天眷顾啊。”契苾璋笑了笑。 行军在外,餐风露宿、卧冰吃雪是寻常事。能住在房子里,睡在床榻上,按时吃上三餐,对武人来说真的不容易,这或许就是很多武夫年老多病不长寿的原因之一。 “颍州,已在我手。”契苾璋从怀里抽出一份牒文,那是威胜军发过来的。 平舆县不战而降,目前大军围困汝阳三城,掘壕两重。 折宗本不知道这边的战况如此,但他要求契苾璋一旦在颍州取得突破,就立刻往陈州方向发展。他会遣陈素、崔洪二人率军东进,巩固颍州防线。 “君之用意,我尽知矣。”契苾璋大笑。 夏、梁大战,已经进入到了白刃见红的阶段。决定双方胜负的关键,或许就在陈州、颍州一带。 颍州城内闹哄哄的局面并没有持续多久。到了戌时初刻,下面人来报:斩得贼刺史李择以下九百多人,俘一千五百余。城内尚有粮三十余万斛,干草十万束,其余物资若干。 “三十多万斛粮?”契苾璋有些吃惊。 颍州不过四个县,不到二十万人,居然如此富庶? 河南,可真是好地方啊!富庶的同时,交通还这么便利,真乃帝王之资。 “先补充完咱们的粮秣,剩下的东西清点好便封存起来。”契苾璋说道:“折帅已任淮宁军衙将崔洪为颍州镇遏兵马使,统一指挥陈素、魏守节及其本部这万余兵马,他们应该用得上。” 折宗本在得知颍州这边进展比较快之后,立刻下令陈素、崔洪两部东行,往颍州方向开来。 申州刺史陈素目前有四千兵,其中半是乡勇。 崔洪本有七千人,其中差不多一半是乡勇。不过在进入蔡州后,他果断发挥影响力,招募了不少散兵游勇,兵马已膨胀逾万。 这两部东进之后,加上魏守节部,杂七杂八的兵马接近两万人,不知道能不能在颍州站稳脚跟。 契苾璋是懒得管他们了。今日全军休息一夜,明日留少许人手等待交割,主力尽数北上,往陈州而去,不知道戴思远的飞龙军还在不在了。 第三十七章 粘住 庞师古登上了营中高台,仔细观察着双方的战况。 白草原之上,一支夏军离开了营寨,向前行进。 他们的一支友军刚刚被击溃。渡河而来的梁军邀战,经略军派出数百人迎战,结果被敌长剑军数百兵杀得大败。 经略军使关开闰大怒,亲领五百人出战,终于将梁人击溃。溃兵顺着浮桥退了回去,双方再次罢兵。 而在白草原以北的颍桥镇附近,定远军一部渡河而东,烧梁军警戒小寨子两座,并击败一股仓皇赶来的梁军步卒,俘十余人而还。 小规模的战斗,从未平息过! “夏贼粘得好紧。”庞师古轻拍了拍栏杆,皱眉自语。 定远、经略、归德、护国四军,是长期以来探听到的颍水对岸的夏贼番号,一共三万多人。此外还有三万土团乡夫,来自河南府、河中府以及河阳镇。 梁军部署在颍水以东的部队以坚锐、长剑、匡卫三军为主,外加土团乡夫,一共五万多人。 双方的兵力并没有多大差距,军士的战斗力、器械装备也相仿,除了士气有少许差别外,其他真的差不多。 所以,谁都没把握在大规模野战中击败对方。 但大战没有,小战却从没断过。而这种小战,也是刺探对方情报、打探对方兵力构成、试探其战斗力的重要手段。不然的话,人家偷偷换了羸兵守寨,而将精兵调走,结果你却不知道,这就有可能带来致命的危机。 庞师古有种感觉,最近一些时日,夏贼的“黏糊劲”上来了,不断派出人手袭扰河对岸的梁军,似乎很担心他们弃营而走一样。 眼前这个双方步军阵列而战的还算小场面了。真正的大场面是夏贼派出了许多蕃人骑兵,渡过颍水之后,深入到许州附近,袭扰他们的后勤粮道。 好在主力部队并没有全部布置在颍水一线,后方还有部队可用,粮道倒不至于断绝。就是觉得有点烦人,夏贼骑军也太嚣张了! “都头,破夏军、落雁都已经离开许州,前往陈州了。”张慎思登上了高台,走到庞师古身侧,说道。 “戴思远和杨师厚呢?”庞师古问道。 “戴思远早已离开陈州,经鄢陵抵达了郾城。杨师厚屯于上蔡县,一直以贼军势大为由,索要器械、赏赐。”张慎思说道。 庞师古微微颔首。 张慎思并没有添油加醋。事实上他如实陈述了各部的情况,一切交由庞师古自己来判断,没有任何感情倾向,这就很好。 康延孝已经赶往上蔡,杨师厚再怎么拖延,也该动弹一下了。 不过单靠这点人怕是难以拿下折宗本。要想顺利击败其军,还是得下大力气,多派一些人过去。庞师古左想右想,决定调颍水前线的长剑、匡卫二军前往郾城,调佑国军两万人顶上来,继续与夏军对峙。 颍州那边,除了破夏军、落雁都这五千号人之外,庞师古不打算增派兵力了。事实上也不需要赵霖、朱汉宾这种人打头阵,他们短时间也担纲不起重任。 除此之外,就是加发赏赐以激励士气了,这似乎是免不了的。反正这部分钱,由罗弘信和杨行密出好了。 ****** 攻势如潮水般退去,又如潮水般涌来。在潮水达到最高点时,旋门关轰然破碎,在里应外合之下打开了城门。 胡真披着铁甲,在军士的护卫下进了城。 他一连点了几个人的名字,责备不已。 “打到现在才出降,何迟疑耶?” “龙武军重整后,很多人被打散了,一时鼓噪不得。”有人回道。 “那些汴、郑土团乡夫不愿投降,着实费了一番手脚。”又有人说道。 “王将军自戕了,他若不死,估计很多人还会犹豫观望。” “降都降了,胡帅可能掌兵?若能掌兵,能不能让大伙跟你?” 胡真略有些尴尬,不过也没什么,他现在脸皮厚着呢。 掌兵?多半是不可能了。更别说让他统率梁军降兵了,那不是考验他胡真的忠诚么?我都不敢保证自己会一直忠诚下去啊 “既已降顺,先到陕州院整训。”胡真说道:“整训完毕之后,补入各军,就该为夏王奋力拼杀了。” 都教练使衙门陕州院,目前大概有两万多新兵在训,以降兵为主。他们现在已经大幅度降低新兵的招募比例了,俘虏都用不完,招那么多新兵做甚?也就灵州院接收的俘虏少,目前还大量招募新人训练。 降兵,也不是每个人都会用,这是肯定的。精壮勇悍者第一时间发往各军,填补缺额,水平一般的在反复整训之后,再按计划发往各军补充战损。水平实在太差的,基本被刷下来了,则送往修武县干体力活。 众人讷讷无言。 为夏王拼杀?不,大伙都是在为自己拼杀。夏王不拖欠赏赐,为他卖命当然也是可以的。若没有赏赐,那么也别怪大伙不忠。 赤水军将士列阵开进了城池。他们队列整齐、神情肃然、鸦雀无声,士气也十分高昂,一队又一队开进了关城内。 胡真等人默默看着。 赤水军不显山不露水,但很多人都知道,这是除天雄军之外,武学生第二多的部队。 攻洛口仓、巩县之战,血战连连。战前那些保胜军将士可是信誓旦旦能守三个月,等到大河化冻的。可在不要命的攻势之下,这些城池多半连一个月都没坚持到,就被赤水军攻破。 军使范河也是个狠人,作战不利的将士,哪怕是武学生,他也照斩不误,确保这支部队很有攻击精神,即便在补入了不少新兵之后,依然极具攻击性。 毫无疑问,旋门关的守军就是被他们杀散的。 更准确地说,是在葛从周大举东撤,动摇了军心,同时还有胡真劝降里应外合的情况下,最终攻破关城,进占这座要隘。 “胡参军,大帅有令,将这千把降兵交由你统带。下一步,便是收取汜水、河阴二县。”范河牵着战马走到胡真面前,说道:“河阴那边应该比较难,先将汜水县取下。宜快不宜迟,尽快动手吧。” 胡真有些惊讶。夏王竟然这么信任自己? 虽说就千把人,但性质完全不一样了。掌兵和不掌兵,完全是两回事。 “范将军放心,我这便往汜水走一趟。”胡真说道:“葛从周率主力东走,把他们留在这边,完全就是任其自生自灭了,我定然说得诸军来降。” “好!咱们分头行事。”范河大喜,道:“明日我就发兵河阴,一步步追击敌军。咱们也是洛阳行营的一分子,没有功劳可不像话。” ****** 十二月十一,风雪漫天。活跃在野地里的夏军骑兵几乎一夜间消失了。 其实他们并没有走,只是消失在了梁人眼睑里罢了。 原武、阳武、酸枣、胙城等县的乡间村落内,躲避风雪的乡勇大把。 他们一边惊叹河南的富庶,一边毫不留情地搜罗财货。 粮食、草料、布帛、铜钱、金银器、牲畜甚至人口本身,都成为了他们劫掠的对象。 苦哈哈的河阳乡勇们快意地往包裹里塞满财货,然后押着一群百姓,踏着黄河冰面返回孟州。 第一批来的人走了,第二批又来了。等到第二批快走了,第三批已经整装待发。 郑州北部这几个县,可真是倒了血霉了。若不是龙武军大举出动,制造了相当障碍的话,这会被掳走的可就不止四五千百姓了,说不定几个县都被搬空了。 在这样一种喧嚣的背景下,葛从周率龙武军低调收复了荥泽县,并在通往管城的驿道上拦截了一批夏军骑兵,斩首两百余。 午后时分,无尽的马蹄声从远处响起,慢慢汇集到了荥泽县。 左右德胜军都指挥使贺德伦扔下了几个血淋淋的人头,下了马背,抬头望了望刺骨寒冷的天气,低声咒骂了一句。 “葛都头,郑州可不能再退了。”贺德伦一路走来,心情沉重,连手里的马鞭也不再把玩了,专心思考着战局。 “贺将军可曾见到大王?”葛从周脸色愁苦,心情不佳。 与邵贼正儿八经交手也不少次了。犹记得首次交锋之时,夏贼气势汹汹,一路东来,结果被他在崤山二坂地区设伏,杀敌数百。随后,他牢牢控制着崤寨,始终威胁着夏贼的侧翼及粮道,最终令他们只是掳掠一番就退去了,失去了占领河南府的大好时机——而失去的这次机会,后来夏贼都花费了血的代价才一一夺回。 此番统龙武军,是葛从周第一次作为方面统帅出战,意义不凡。 但问题是,这打的什么鬼? 一来就面临着要不要放弃旋门关、汜水县的事情。按葛从周本意,全军撤出拉倒了,但他又不敢这么做,生怕朱全忠治罪,最后搞了个半推半就,其实是白白给夏贼送人头罢了。 “自然见到了。”贺德伦说道。 “大王可有嘱咐?” “大王着你好好拼杀。”贺德伦道:“蔡州乃庞师古左臂,郑州为庞师古右臂,今夏贼欲折此双臂,同时派人袭占颍州,进窥陈州,有抚庞师古后背之企图。战事艰难,大王亦知我等苦处,并无任何催促,但勉励我等奋勇拼杀,一举击破夏贼。” 葛从周老油条了,自动过滤了废话,捕捉到了梁王还“体谅”他们的信息,顿时放下了心。和他预想的差不多,在这个时候,梁王不会轻举妄动的,底下人的些许跋扈,完全在容忍范围之内。同时也有些唏嘘,曾经说一不二的梁王,怎么就一步步走到这种境地了? 听闻梁王在汴州一点没有着急、惊慌、失望、气馁、颓废的模样,与人谈笑风生,时不时带兵出城巡视,鼓舞士气。精力还很旺盛,经常处理公函到深夜,让人感佩不已。 也罢,便帮梁王再杀一杀。别的不谈,郑州这个局面,他还是有把握稳住的。 夏贼的兵,看起来并不多,并不足以击破郑州的大局。除非他们继续增兵,他倒想看看,邵树德还能不能变出兵来。 第三十八章 加注 冬至即将来到,怀远新城内外充斥着欢快喜悦的氛围。 妇人们三五成群,到坊市里选购各类年货 城外的牛市之内,老牛被当场宰杀,看客们一边跺脚驱寒,一边闲聊着传自草原的八卦。八卦总有一个主角,那就是可怜的阿布思。 此人好歹也是一号人物,阴山鞑靼也是个远近闻名的部族,虽说在阴山五部崛起之后,他们的影响力愈发衰减,很多年轻一辈都没怎么听过阴山白鞑靼的名号了,但怎么说呢,给阿布思全力动员的时间,几万骑还是拉得出来的。 不过草原征战,谁给你动员集结的时间?从来都是以快打快,在下面人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各自的中上层、核心部落之间先决出了胜负 阿布思比被人突袭还要倒霉。 带兵南下阴山,遇到了铁骑军、银枪都、金刀军、黑稍军、豹骑都的强大阵容,四万余终日训练的职业骑士杀得他家牧民怀疑人生,随后又被掏了老窝,除部分人手东蹿、南下投靠了李克用之外,绝大部分被消灭。 他们放牧的草场,现在也改名叫做柔州。灵州四处传闻,柔州除新设的集宁县外,大部分地区都被夏王赏给了契苾氏,作为他们的草场。 阿布思之外,第二大话题则是夏王在过完年后,将冒着严寒前往凉州。 那个地方,夏王真的是很久没去了。数万精兵陪同着前往凉、甘、肃三州,各部震怖,宣示威权,大概是这个目的了。不过坊间也有传闻,夏王将会北上草原,会见各部酋豪,建立在草原的无上威势。 作为边郡子民,灵州百姓这些年几乎以为自己生活在中原内地了。若非时不时看到大群奇装异服的蕃人,他们几乎都忘了只要向西越过贺兰山,就是沙碛,向北穿过阴山,就是草原。夏王构建的全新的草原政治体系,使得灵州成了区域中心,成了核心腹地,从此远离了战火的威胁,功莫大焉。 今天怀远城外聚集了大批蕃人,一共四千余帐,说着鞑靼语,男女老少都有。 他们携带着千余头骆驼、六千余匹马和超过三十万头牛羊,打算离开灵州,经关中抵达洛阳。 之所以走这条路线,还不是为了蹭一蹭京兆府的粮食? 冬春季节,干草十分紧张。灵夏百姓,每年秋季时,一边收割田里的牧草晾干、铡碎,边宰杀牛羊。 执行三茬轮作制很多年了,现在农户们每年秋冬季节都会宰杀大量牲畜。宰杀后得到的肉用盐腌起来或者熏干处理,讲究点的人家还会使用各种香料,这又催生了对香料的巨大需求一一腌制肉,有时候不用香料实在盖不住那个味。 干草不够充裕,地里芜菁、胡萝卜又不舍得给他们,况且这些蕃人穷得掉渣,也买不起任何饲料,于是只能让他们走京兆府,沿途诸县百姓供给干草、农作物桔秆甚至是粮食。 关中百姓,又要支援洛阳,又要唐邓随、淮西两个藩镇,时不时还有军队、蕃人或大量牲畜过境,都需要他们提供粮草。 安全是安全,但被剥削得很厉害啊,灵州“邵圣”不知道苦他们多少回了。 “呜-”角声响起,蕃人们一阵骚动。 很快,大群骑手策马跑了过来,挥舞着马鞭就打。折腾了好一会儿,这才让这些鞑靼人懂了规矩,知道要听令行事。 日上三竿之后,随着角声再起。 数百名侍卫亲军带着这几千帐蕃人,赶着牛羊,拉着马车,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灵州,向南方行去。 邵树德收到消息时刚刚锤炼完武技。 虽然基本不可能上阵厮杀了,但这些年邵树德对武艺的锤炼从来没有放松过。他本来会步弓、长枪、横刀、陌刀这些兵器,后来又学了骑射、重剑、马槊等技艺,最近甚至迷上了投矛正向人请教 他现在就是一个混迹军中十几年的边镇老兵的模样。精通四五样器械,额外会耍几样陌生器械,会骑马,会胡语,经验丰富的全能型战士,朝廷一年在他身上要砸二三十缗钱的维持费用,这还没算包吃住的钱。 代价足够大,但这本事也不凡,上了阵保管砍得敌人哇哇叫一一如果老子心情好的话。 “阴山鞑靼、白鞑靼别部,两批计八千余帐,这是第二批吧?”邵树德从裴氏手里接过羊毛巾,擦了擦汗,问道:“碛南的鞑靼,算是废了。” 一部分被攻灭,一部分被补入邵氏奴部,一部分逃奔李克用,一部分分给出兵诸部当好处,最后还剩几千帐全部发往中原征战一一其实最后这八千帐已经不全是鞑靼人了,混杂了很多吐谷浑、党项。 “大王,明年北上媪昆水,或还能收得大量勇士。”陈诚最近绞尽脑汁研究草原,主要原因就是当他不在的时候,赵光逢偷偷献策,得到了邵树德赏识,这让他有了危机感。 “那些人,我看也不大堪战。”邵树德说道 草原骑兵,在国朝武夫眼里真的算不上什么。便是当年回鹘五万骑寇鷳鹈泉,振武军、天德军不过万把人,依然把他们打了回去。 邵树德到草原募兵,主要看中的是他们吃苦耐劳,身上有一股子凶狠劲,是个可造之材。至于他们整体的战斗力,是真的看不上。 当然,草原头人的亲随背嵬是脱产职业武士,有他人供奉牛羊,这类人邵树德还是很喜爱的,经常让诸部酋豪“上交” “大帅,能不能打是一回事,募兵则是另一回事。”陈诚提醒道。 邵树德笑了笑,道:“差点忘了。对,募兵!越多越好,绝不能留给诸部酋豪。调草原兵南下打梁人,调梁兵北上打草原人,如此甚好,甚好啊!’ 目前活跃在河南前线的蕃人其实数量不少。 最主要的就是安置在河南府的那三万帐洮岷羌、青唐吐蕃以及河西羌胡。对于这批人的使用,邵树德不是很满意,因为觉得他们在正面战场发挥不出更大的作用,不如调到南北两翼。 这一仗,文章本来就在两翼做。两翼成了,中间的那一大坨根本跑不掉。于是,他打算微操一下。 “继续在草原搜罗人手,河南府、汝州空虚着呢,甚至就连郑州的户口也没有多充裕。”邵树德说道:“搜集到的人,还是投入北线吧,唐邓随、淮西养不起,可惜了。 陈诚、郭磨二人一齐应是。 郭磨新近被提拔为幕府行军司马。他也是朔方军老人了,铁林军时代就担任军判官,劳苦功高。再加上他懂音乐,于是抓住了机会,获得重用一一嗯,懂音乐是他得到提拔的重要因素,因为下一阶段就会派上用场了。 乾宁三年十二月十八,雪后初晴。 即便是征战多年的葛从周,也不得不承认,冬天对铺天盖地的轻骑兵来说,是一个美好的季节。 河流、小溪、沟渠被冻得结结实实,不再成为行军的阻碍。 地里的粮食被收割了,也成了大伙的跑马场。 森林里的树叶全落了下来,老林子光秃秃的,已经没法藏兵。 野外的人更是少到了极点,大大减少了行踪暴露的风险。 葛从周今日驻军万胜镇,一个汴水岸边的著名商埠,汴州西面人烟最密集的镇城。在葛从周抵达之前,万胜镇的商民集结了将近两千人,持强弓劲弩,长枪大剑,杀退了河阳乡勇的两波攻势,以极为微弱的伤亡,令贼人弃尸百余具而去。 商队护卫,壮哉! 儿子谢彦章从汴州给他送来消息,言“天武八军”成军时间尚短,这会他正苦心孤诣,与同袍们一起狠狠操练这五万多新兵,但短时间内真派不上用场,还请阿爷在排兵布阵时,不要把这支军队考虑进去。 “排兵布阵..”葛从周笑道:“这小子倒是机警 事实上,他最近也在犹豫,正踌躇间,儿子就给他写信来了,让他知道天武八军还不能野战一一成军一年多,只学会了金鼓旗号,严明了军纪,学会了队列阵势,这是远远不够的。 天武八军不能战,那干脆调长直军来好了! 葛从周算了算,龙武军一万余人、德胜军三千骑兵、厅子都步骑两千余人,如果再有长直精兵来助,征集两三万土团兵,凑个五六万大军并不难。 有这批人,可以尝试着在郑州打一个反击战了。 这个反击战不仅仅是为了收复失地,事实上更大的作用是提振信心和士气。 再者,夏贼那么多游骑,四散各处,找起来颇为麻烦,不如攻其必救所在,吸引贼骑聚拢回来,也好一齐歼灭。 想明白之后,葛从周立刻遣使回汴州,向朱全忠仔细禀报了自己的作战计划,并且调长直军万人西行。 朱全忠审阅时别的还没什么,但其中有关胡真的描述,却让他有些怒火上升,头晕目眩。胡真做了两件事:一、暗中策反旋门关守军一部,与夏贼里应外合,攻下了关城;二、夏军围困汜水县,胡真单骑至城外,招诱老部下来投,听闻每日缒城而下者百余,围攻数日后城破。 这会夏贼已经移师河阴县与汴口,胡真又自告奋勇,活跃在一线。 “哗啦!”朱全忠将案几上的东西都扫了下去。 做完之后,还不解气,又一脚踹翻了案几 正拎着食盒靠近书房的长媳刘氏见了,吓得噤若寒蝉,又悄悄退走。 朱全忠扫了一眼刘氏害怕离去的背影,神奇地收束了心情。他深吸了口气,吩咐仆婢将里面收拾一下,随后又把心思转回了当前的局势。 葛从周的方略,他没有意见。事到如今,若不是不方便,他都打算亲自带着长直军西入郑州了。 也罢,便将长直军交到友裕手上,由他带着西行吧。 第三十九章 蔡州三城 夏军的左翼、梁军的右翼,从洛口到汴口再到郑州,双方频频调兵遣将,不断聚集兵力。 总体而言,梁军大优,似乎想借着这股气势,打一个反击,至少守住河阴一线,再斩杀点深入郑州的夏军乡勇,提振一下士气,震慑一下贼人。 十二月二十一,全忠长子朱友裕率长直军右厢西行,朱全忠亲登城楼相送。 整整一万精锐,盔甲鲜明、士气高昂、杀气腾腾,往管城方向开进。 与此同时,葛从周也在郑州大肆征集土团乡夫,得三万余人。于是,汇集起来后将达到六万的葛从周集团正式成行,打算在郑州发动一个反击,歼灭部分夏军后,再进至旋门关一带追杀残敌。 北线看起来,梁军的局面还不错,至少没有崩盘之忧。 与他们相比,南线梁军却整体处于下风。 杨师厚终于带着忠武军南下,往蔡州开进。充当事实监军的康延孝紧紧跟着,神色不善。 这些忠武军真的野了! 自邵树德东侵开始,杨师厚就开始执掌这部分兵马。一开始兵力很少,只有两千多人。后来因为表现出来的能力不错,同时也立了点功劳,统兵越来越多,目前已经有六七千人,算得上是一个中小军阀了。 常年带兵在汝、蔡征战,杨师厚将部队经营得铁桶一般。老实说,形成这个局面,朱全忠脱不了干系。 许州赵氏兄终弟及,连续出了三任节度使。他们对朱全忠十分恭敬,提供兵员、器械、钱粮、战马等各种资源,甚至直接出兵征战。但即便如此,朱全忠依然不放心他们,杨师厚就是这种担心的产物。 作为朱全忠一手提拔的所谓亲信,执掌忠武衙军一部分,分赵氏的权,在忠武军内部“另立中央”,这是符合朱全忠的利益的。但副作用也十分明显,杨师厚在直属部队里的威望太高了,军阀倾向十分明显。 康延孝一到上蔡就感觉到了。 军营部伍整肃,各类物资、器械归置得井井有条,军士们出操训练,杀声震天。毫无疑问,这是一支有战斗力的劲旅,也符合忠武精兵的身份。但问题在于,他们唯杨师厚马首是瞻,所有人都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看着自己,随身带来的几百护卫看起来根本济不得什么事,只要杨师厚一声令下,就能把他们斫成肉泥。 康延孝第一时间就叹息,长时间的夏、梁战争,给了野心家冒头的机会。而且因为连战连败,不得不曲意拉拢、安抚、迁就各级将官,这就给了他们进一步的机会——朱珍这种被雪藏起来的人都能重新启用,杨师厚又算得了什么! 他觉得夏军方面可能也有同样的问题。只不过因为他们连战连胜,主公威望足够高,把问题掩盖了下去罢了,早晚要还的。 “康都头,飞龙军何时能到?”南下的驿道上,杨师厚抿着嘴唇,话非常少,此时突然冒出一句,差点吓了康延孝一跳。 “飞龙军应已离开郾城,不日即到。”康延孝回道。 “应该?”杨师厚挑了挑眉毛,语气不是很客气。 好一个贼子!康延孝心中暗骂,我是都头,你撑死了不过一介军使,如何敢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 “折宗本兵不强马不壮,说有四万多大军,实际上只有两万余人可战,何惧之有?”康延孝说道:“许、蔡二镇衙兵万余人,外加飞龙军悍卒,兵力并不比折宗本少,还有蔡州三城为依托,胜算很大。而解除了折宗本一路的威胁” “好了,我知道了。”杨师厚摆了摆手,打断了康延孝的话。 康延孝再也没法忍了,对他怒目而视。 杨师厚仿佛没有看见,自顾自说道:“处于不败之地,倒也没多难。可若说取胜,我看不容易。别的不说,戴思远会打仗?为何委任他为都指挥使?还不如让康都头你上呢,那样将士们还服气一些。” 可是,你手下这帮骄兵悍将也不服我啊!康延孝暗自腹诽。 如今这个时代,没有兵可真是急死人啊。官再大也没用,不如实实在在掌握着军队实在。他这个什么行营都虞候,还不如一军军使甚至副使实在。 “战事还大有可为之处。”康延孝道:“各部合力,依托蔡州军民,击退折宗本并不难。而破贼之后,咱们可以顺势攻入唐邓,反过来威胁夏人侧后。或者东进颍州,配合氏都头所部,夹击据守颍州的夏贼。只要料理了唐邓、淮西的贼人,整个南线就清爽了,此战获胜的可能也会大增。” “唐州哪有那么好打。”不知道为什么,杨师厚突然叹了口气。 可能是想起了最近几年,在丁会帐下,不断与折宗本、李延龄、赵匡凝三人折腾的往事。折宗本带了七千兵南下襄阳,后扩军至两万余,战斗力一下子跌到谷底,但这些年一线交手的将士都反应,威胜军的战斗力逐年甚至逐月回升,现在已经很难缠了,不再是可以轻易击败的对象。 两名斥候一前一后,快马奔了过来。杨师厚勒住战马,静静等待着。 很快,虞候领着斥候走了过来,禀道:“将军,蔡州北城已陷贼。” “哦?这么快?”杨师厚有些惊讶。 康延孝也很吃惊,更有些恼火,张全义怎么搞的? 北城也叫北关城,是蔡州三城之一,竟然被威胜军攻下了? 蔡州或者说汝阳,在汝水东北二里。如果北关城陷贼,那么意味着贼兵已在汝水对岸获得了稳固的据点,可比他们随意扎起的营垒坚固多了。 这张全义,妻儿保不住,城池也保不住,要之何用? “传令,杨君房率精兵一千,当先开道。前方斥候放至三十里外,左右斥候放二十里,后方斥候放十五里,即刻照办。”杨师厚下令道。 “遵命。”赶到杨师厚马前的军将们纷纷应道。 康延孝默默看着。这支部队应该是很团结的,以杨师厚为核心,已经自成体系,外人针插不进。 下命令的时候,大军并未停下,仍然在继续前进。可见杨师厚确实不怎么惧怕折宗本,在他心里,或许只存在着值不值得打这种困扰吧。 折宗本在亲兵的簇拥下出了北关城。 数千步骑在旷野上列阵。 北风呼啸,旗幡猎猎,人喊马嘶。从远方望去,好一副士饱马腾的图画! 威胜军,感觉实力每年都在稳步提升。看他们如今的状态,半年前在汝州吃下的那几千佑国军降兵应该已经被消化得七七八八了。 膨胀到两万八千余人的威胜军,以折家子弟为核心,凤翔军为基干,收拢襄阳降兵、金商蛮獠、唐邓州县武人外加梁军降人,经历了数年时间的整训、融合,已经自成一体,且有一定的战斗力。 比起他儿子的淮宁军,折宗本的威胜军确实强了不少。这是折家赖以维持富贵的根基,或许也是取祸的缘由,就看你怎么处理了。 “开始吧。”折宗本挥了挥手。 数百名俘虏被押到阵前,他们以为自己要被杀了,哭喊声一片。 蔡州中城城头上挤满了人,死死盯着城下。 不一会儿,张全义、张全恩兄弟也上了城,面容严肃。 贼军如此嚣张,这是他们没有想到的。 张全义手下还剩七千多兵,除小部分军士较为老练、战斗力很强外,大部分人都很一般,其中既有今年招募的“新兵”,也有去年招募训练的“次新兵”,总之野战肯定是不成的,也就能守守城。 南城、中城联为一体,屯驻了重兵五千五百,北关城有接近两千兵。按理来说可以守很长一段时间的,但威胜军来到之后,只围攻了十余日,就彻底拿下了城池,让张全义、张全恩兄弟目瞪口呆。 可能之前在城外败得太惨了,一下子损失了上千兵马,让新兵们感到恐惧,战意不足,士气低落。围攻十余日后,老兵损失太多了,最终城破。 张全恩对此有些惭愧。若无那场大败,局面是不是会好一些? “令公何必苦苦相逼?”张全义在大盾的护卫下,高声叫喊道:“梁王已遣使至灵州,愿修好罢兵。都是大唐藩臣,何必互相侵攻呢?不如就此退兵,各守疆界,岂不美哉?” 折宗本听完之后,哈哈大笑,对一亲兵说了几句之后,此人策马上前,大声道:“好教张侍中知晓,夏王大破阴山鞑靼、高昌回鹘,进至回鹘王庭,俘斩数十万,威震大漠。今已发蕃汉步骑五十万南下,不日即至河南。张侍中有几多兵马,自度能抗耶?” “此时献城而降,亦不失富贵。” “大军破城之日,则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城头沉默了一会,随后只见张全义抽出佩剑,大声道:“无复多言!我与邵贼势不两立,不死不休。” 这话说得提气,军士们对张全义的看法有所改观。 折宗本闻言冷冷一笑,他已经收到消息,梁军从上蔡、郾城两个方向南下。张全义肯定也早就知道了。如此外有援兵,说话自然就硬气。 你有援军,老子就没援军了么? 第四十章 惊喜 蔡州城下如今已成了一片杀伐之地。 理所汝阳县,从名字就可以知道位于汝水以北,与颍州理所汝阴县相对。 折宗本亲率一万步骑屯于北关城,城外还有两个寨子,各有五千。在汝水对岸,还有万余人扎下了营盘,并造好了临时浮桥,随时可以援应北关城。 而在唐、蔡之间的小驿道上,从颍水一带调来的蕃人骑兵正在快速行军。他们拉着大马车,牵着战马,日行三十里,已经悄然进抵朗山县,护卫住了粮道。 夏、梁双方,核心战场的主力部队依然在相持,但在侧翼战场,却烽火连起,愈演愈烈。 今天又是一个大晴天,折从古带着数百骑冲了出来,与贼人游斗。 与他交战的是杨师厚带来的忠武军骑兵,一共千余骑,非常正统的中原骑兵,以正面搏杀为所长。折家骑兵一开始无备,直接为其冲散,折从古收拢散骑,直接回去披甲,取了马槊,翻身上马与贼大战。 双方都不拿弓箭欺负人,完全就是正面互捅、互砍的硬派风格,杀得非常痛快,杀得——遍体鳞伤。 折宗本裹着外孙送给他的毛毯,遥看着城下骑兵激战,暗暗评判着忠武军的战斗力。 看起来战斗力还不错。 艰难以后,诸镇反叛,时间越往后,河南的藩镇越桀骜,制造的麻烦越大。比如淄青李师道叛乱,徐州银刀都之乱和庞勋起义,淮西逆藩等等。宣武、忠武、义成三镇处于平叛一线,看样子是练出来了。 朝廷的御用打手!折宗本冷哼一声,就连杨复光都在陈许招募了八都新兵,带去关中,并参加了针对黄巢的大战。杨复光死后,忠武八都无主,蹿入三川。这帮子新兵愣是掀起了巨大的波澜,若不是内讧,最后还不一定会怎样呢。 击钲声在场中响起,双方默契地散开,各自打扫战场,收拾尸首,甚至还帮着把对方袍泽的尸体、战马送回去。 骑兵退下之后,折宗本遣人调步兵出城列阵,向忠武军邀战。 蔡州城内的张全义兄弟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在城外下寨的忠武军,但杨师厚拒绝了,坚壁不战。 张全义心中一凉。作为一个资深老军阀,他如何不懂杨师厚的想法?这是保存实力,拥兵自重。 说实话,他觉得杨师厚有点蠢。在这个时候还观望,还打滑头仗,只会让自己的名声变坏。你都这样了,以后落难的时候,还指望别人来救吗? 折宗本得到下面人回报后,眼睛一眯。军头最了解军头,杨师厚怕是有想法了。 当然,这只是他的猜测。杨师厚的理由很正当,不到七千步骑,折宗本这边算上乡勇好几万人,阵势吓人,不愿意野战可以理解。但他结合之前杨师厚在上蔡行动迟缓,逡巡不进的态度,心中已有几分怀疑。 “大厦将倾的时候,有人试图力挽狂澜,有人认为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甚至有人反戈一击,以为进身之阶,不一而足。”折宗本看着天空,笑道:“来人,给洛阳行营排阵使、归德军使符将军写封信,他立功的机会到啦。成与不成,都试一试吧。” 戴思远在郾城筹集了不少役畜、粮草,这里其实蛮富裕的。 郾城本在溵水以南。开元二十年发大水,城坏,于是移治水北筑新城。 此城自古以来就十分重要,“当陈宋之冲,淮河之会,舟车辐委”,为南北军道之要。 齐桓公伐楚,盟诸侯于召陵,这个地方就在县东四十五里。 戴思远没有驻扎在城里,而是屯于县城东南的洄曲。溵水在此洄曲,利于饮马、樵采,渡河也方便。 不过,戴思远到底不学无术。 宪宗元和中,宰相裴度督诸军讨伐淮西吴元济,他于郾城东南二十里的沱口筑镇城。吴元济在十里外的洄曲屯驻,遣大将董重质率骑兵进攻,一度迫近裴度中军大纛。还好裴度稳住了,没有逃跑,而是指挥军士御敌,这才将这股嚣张的蔡贼杀退,最终平定了淮西逆藩。 戴思远屯于洄曲,不是啥好兆头啊。 飞龙军最终于二十五日从郾城南下。刚开始行军还算顺利。八千步兵,带着一万八千余匹马驴骡,时而步行,时而骑马,一日间便行了八十里,抵达汝水东十五里的上蔡县,可谓神速。 在上蔡休息一晚后,戴思远本欲直趋七十里外的汝阳。但马骡数量少,经历了昨天的高速行军之后,今日再走七十里,不是不可以,而是没必要如此苛待役畜。于是他决定先牵马步行,维持马力,待打探好前方消息之后,再做计较。 临走之前,戴思远收到消息:夏贼威胜军与杨师厚战于北关城,不分胜负。 “何为不分胜负?”戴思远冷笑,怕不是没真打,都在虚应故事呢。 “乡勇征调得怎么样了?”他喊来了几名部将,一一询问。 “我部有一队人在西平,还在召集人手。” “郾城县办事不利,刚刚收到消息,才征了四千余人。” “吴房县首鼠两端,我看他们要降贼。” “上蔡县找不到县令。听说因为恶了杨师厚,被他斩了。县丞、主簿、县尉畏惧,逃散一空,咱们想找人都找不到。” 一听这些诉苦的话,戴思远的脸就黑了,都是些什么破事啊?就不能让自己省省心吗? “不走了!”他怒道:“先把乡勇征集完毕,凑足两万人,粮草也置办好了,咱们再南下。有杨师厚在,蔡州城丢不了。” 众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应了一声,纷纷散去。 拥兵在一侧观望、窥视,保持着生力军的状态。但问题是,折宗本打了一辈子仗了,他有那么傻么?旁边两三万人窥视着,还要强攻蔡州城或忠武军营垒?可能吗? 飞龙军在上蔡一停就是三天。 三天之内,本县征集了数千乡勇,到县城外集合。这也就是蔡州,家家户户都藏有兵器,很多人家里甚至还有违禁的军用强弓、铁甲,也不知道从哪抢来的,有马骡的就更多了,毕竟是骡子军的故乡之一嘛。 二十九日,戴思远听闻折宗本强攻杨师厚营垒,战至半酣,张全义出城袭击。又攻蔡州中城,杨师厚抚其侧背,两次进攻都不顺。 戴思远觉得,似乎可以找机会给折宗本来个惊喜了。当年李愬雪夜入蔡州,要不要也给他来个雪夜偷袭呢? 看着逐渐阴起来的天空,戴思远以为得计。 契苾璋没有在陈州找到飞龙军,但也打探到了消息:他们去郾城了。 彼时契苾璋这边刚赶到陈州项城县,正往溵水县方向而去,看着灰扑扑的天空,契苾璋翻身下马,面带微笑。 “传令扎营,今日大酺。”契苾璋说道。 部将们有些诧异,不过还是执行下去了。 飞龙军长期在外作战,军纪与其他部队有些不太一样。严厉的地方非常严,主要在军事作战方面,宽松的地方又非常宽松,比如对扰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只要不闹得太过分,随军的幕府法直官一般不会管。 契苾璋下令扎营,哪怕这会还没到申时,也要坚决执行,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他们扎营的地方在项城县东南的野外。周围连个村庄也无,到处是荒草甸子,狐狼出没其间,好不凄惶。 辅兵们四处忙活了起来,有人去溪流边凿冰取水,有的去捡拾枯枝败叶,有人给马儿松松肚带,带着慢跑几圈,收收汗,还有人已经拿出了咸肉、干酪等食物。 契苾璋找来了信任的文吏,问道:“丘先生,昨夜我卧于帐中,梦中高语,自觉惊,此何兆也?” “丘先生”仔细观察了契苾璋的脸色,笑道:“寝计谋,古人谓之神助也。军使勿忧,此吉兆。” 契苾璋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道:“昨夜梦中得一宝马,骑之飞快,几乎飞了起来,此何解?” 丘先生皱眉思索,道:“军中杂占,梦见走马得快,利战,胜。梦见身飞扬者,战胜名闻千里。某恭喜军使,这是要大胜啊!” 契苾璋神色喜悦。 虽说已有了谋划,但总有些担心。如今听到了丘先生的解梦之说,有理有据,让人信服,于是更坚定了他的信心。 今日全军大酺,提振一下士气,顺便休养马力,修理器械,打探消息。待到一切准备就绪,时机来到,他就悍然杀出,给贼人一个惊喜。 行军打仗,有时候就要冒点险。 许蔡这个战局,已进入到决胜时刻。其实谁都有机会,毕竟征战这种事就没有敢说稳赢的。几十万对几千又如何?天降火雨流星也得给你灭了,服不服? 梁人如果在蔡州取得大胜,反过来再料理了颍州,解除后顾之忧,那么直接可以进军唐邓,反过来威胁李唐宾主力大军的侧后。不过看样子庞师古终究没敢孤注一掷,把所有能调动的预备队都派遣南下,赌性还是不够浓。 我今日便和老冤家戴思远赌一赌了,赌注是命。 第四十一章 来了! 大酺之后,雪便落了下来。一开始并不大,只是一些细碎的雪花,但当大军行至溵水县西南的时候,渐渐大了起来。 军中传令临时休整,众人神色麻木地下了马骡,抓紧时间喂马。 此时大雪纷飞,寒风呼号,动人心魄。 古来征战,能在恶劣天气中行军征战的,一般都是强军。以这个标准来看,北方诸镇,当以晋兵最牲口,因为他们经常在漫天大雪之中出征,一打就是几个月——怪不得李克用经常放纵军纪,人家晋军确实苦。 今天是正朝,也就是大年初一。此时的关西,无论贫富,这会应该都在阖家团圆了。但在河南,则战事正烈,老百姓也没什么心思过年了。 飞龙军从项城至溵水,一路上几乎没遇到什么行人。路过村庄时,都要临时留下部分人手看着,不准他们外出通风报信。 陈许民气勇悍,不过因为只是禁止他们在这段时间外出,这些刁民们倒也不至于反抗,算是顺利达成了妥协。 飞龙军此时在一处名为五楼的地方,位于溵水县西南。 贞元十六年,韩全义为蔡州四面行营招讨使,征讨吴少诚。七月,全义与少诚战于五楼,王师败绩,全义退保溵水县城。少诚逼之,全义退保陈州。 这里,曾经是朝廷大军与淮西叛军反复交锋拉锯的地方,到处都是军镇,哪怕已经废弃多年,但多少也有点遮风挡雨的地方,这就足够了。 契苾璋坐进了破破烂烂的土坯房之中。不一会儿,亲兵端着驴肉汤上来了。 风雪天高强度行军,人还能勉强忍受,马骡驴这类骑乘/驮载工具累死摔伤的却不少。军中本着不浪费的原则,就地宰杀,物尽其用。 契苾璋喝了几口热乎乎的汤,再吃了几大块肉,长吁了一口气。 正月初一不停驻,仍然出击杀敌,能做到这一点说明士气可用。契苾部的子弟充当骨干军官,梁人逃兵大量充斥其内,前者比较听话,愿意执行命令,后者要求低,只求洗白身份的同时顺手搏个富贵,两相促成之下,大军于正朝之日,风雪之中一路西进,朝上蔡杀去。 听闻关北新建了金刀、黑矟二军,与飞龙军一样,都是骑马步兵,这就是同行了。夏王做了很多不一样的事,在他的治下,家家户户都种牧草,对农人来说,以后马就是很常见的牲畜,不会看到就害怕,也不会畏惧骑马奔驰的人,习练骑马的人会很多,采购、维持马匹的开支也会大大降低。 金刀、黑矟、飞龙三军,将来一定会扩编。扩编时以谁为主导,多出来的官位给谁,可不就得凭战绩说话了么? 契苾璋放下木碗,起身走了几步。 军士们席地而坐,默默吃着热汤、醋饼。饼还是在光州补给的,用料很扎实,单个用面半升,一顿吃两个,一天三顿。军士日食面三升,再喝一些肉汤,吃点奶粉、干酪、肉脯维持连续行军的剧烈消耗,差不多也够了。 吃不好,没力气训练,没力气行军,没力气打仗,士气低落,这能是强军? 听闻有些地方因为连年征战,有些穷,已经开始减少军粮配给,战时一天只吃四个胡饼,也就是两升消耗,比夏军、梁军、晋军这些足足少了一升,有点坑了——五代后期及两宋,这个标准基本被固定了下来,军士战时日食两升“粮”,而唐代军士战时日食三升“面”,差别还是很大的。 吃完的军士已经开始整理器械,长枪、步槊、横刀、盾牌、铁甲、步弓、长柯斧、陌刀、重剑、铁锏等等,有人甚至从辅兵那里借了磨刀石,临时磨一磨刀刃、槊刃。 吃饭的人和整理器械的人互不打扰,气氛紧张但并不严肃,显然大伙早习惯了。 契苾璋伸手拍了拍几个契苾部子弟的肩膀,这些混小子,以前可没这么厉害。到了夏王帐下,按时领赏,正常训练,频繁作战,战斗力已非昔日可比。 有此一代猛士,可保二十年太平。至于二十年后会怎样,谁管的了那么多? 未时三刻,全军拔营起行。 万余人踟蹰行走在茫茫雪原之上,红旗翻卷,万马齐喑。从天空俯瞰下去,人马身上都落满了积雪,几乎要与大地融为一体。 ****** 上蔡县内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时局丧乱,生计艰难,即便是过年,百姓们也不至于如此。但谁让武夫们觉得年味不够呢,于是上蔡百姓不得不强颜欢笑,让飞龙军将士们过一个舒心的正旦了。 全城的屠苏酒都被收缴了起来,送到军营中饮宴。 鸡子、馄饨、鸡丝这种节日食物,有多少要多少,同样送往军营。 城外北风呼啸,大雪纷飞,城内喝酒吃肉,暖意融融。 好一副惬意的冬日饮宴图! 入夜之后,天气愈发寒冷。军士们关了城门,涌入营内吃喝。到了后来,城墙上的人也没心思值守了,人人询问着城内的情形。很快有人开小差溜了下去,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军官们有心阻止,却又难以张口。值此佳节,何必如此苛待士卒呢?罢了,我也下楼去耍耍,喝点屠苏酒暖暖身子。 城头遂空无一人。 一个时辰过后,旷野之中出现了大群牵着马骡步行的军士。 他们远远看到了漆黑的轮廓,知道那是上蔡县城,心情激动不已。从项城县算起,二百余里的路程,顶着风雪赶路,如今终于看到终点了。 前面的队伍停了下来。很快有军官至各营,传达命令。 “沧浪!” “哗啦啦!” “崩!” “呼呼!” 检查、调理器械的声音此起彼伏。直到这一刻,武夫们的神经才稍稍紧了些起来,有人的脸上甚至起了病态的潮红。要杀人了,浑身都兴奋得发抖。 “呜——”狂风呼啸声和吹角声几乎同时响起。 “哗啦哗啦!” “咯吱咯吱!” 甲叶碰撞声、脚踩雪地声此起彼伏,三团黑乎乎的小方阵踏过田野,穿过河流,越过羊马墙,一路势如破竹,没有遇到任何抵抗。 “啪嗒!”“啪嗒!”临时打制的木梯靠上了城墙。 甲士加快了脚步,蹬蹬往上爬。 有人忙中出错,直接跌落在了雪地里,一声不吭爬起来后继续。 还有人从怀里取出弓弦,上好步弓之后散开,死死盯着城头。 在他们身后,更多的人正在耐心等待。他们轻微活动着身体,免得关节僵硬,关键时刻掉链子。军官每挥一次手,便有一拨人上前,神情坚毅,杀气腾腾。 登上城头的人越来越多。待聚集到一定数量后,便由几个素有勇名的军校带着,顺着马道向下,直冲而去。 梁人终于察觉到了不对,第一次冲突在马道之下展开。几个正在喝酒吃肉的梁兵被斫成了数段,不料远处还有一波梁兵,他们看起来非常惊讶,一边朝这里射箭,一边大呼小叫。 示警的钟声被撞响,声浪震得城内梁兵晕乎乎的。 冲下马道的夏军小校暗骂一声倒霉,懒得管他们,直接冲向了城门。 “吱嘎!”令人牙酸的门轴转动声响起,上蔡东门被从内打开了。 正在不停跺脚驱寒的夏军将士们见状大喜,结成阵势涌了进去。 “你们——” “噗!” “夏贼进城啦!” “噗噗!” 街道之上,箭矢横飞,长枪攒刺。墙列而进的夏兵面目狰狞,下手贼狠,仿佛要把胸中的怒气全发泄在敌人身上一样。 从军营中涌出来的梁人则手忙脚乱。他们根本没做好思想准备,直接就被杀过来的夏兵一冲而散。 还有人动作比较快,三五成群据守着民房和军营,从里面向外放箭。入城夏军留少部分军士看守,大队人马继续前进,直往县衙杀去。 戴思远是被亲兵架上马的。 事实上他有些晕,也有些恐惧。夏贼真他妈不是人,年都不过么?为了胜利,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都是当武夫卖命换钱的,至于这么拼? 东门有警,戴思远一行人当然不会朝那个方向去。他们直趋北门,打开之后,冲进了茫茫原野之中。 跟在他身后出城的人不少,林林总总七八百是有的。他们骑着马骡,根本没心思抵抗,只想着逃命。 而有马的人可以逃,那些将马骡寄养在城外羊马墙内的军士就傻眼了。 你没有马,敌人有马,怎么跑得过哟?不过惊慌失措的人是保持不了理智的,眼看着城内的抵抗乱糟糟的,突袭之下几乎都陷入了各自为战的窘境,军使戴思远也不知道去哪了,大街上不断有人伏在马骡背上,向外逃窜,那还打个屁,先跑出去再说! 戴氏飞龙军的抵抗就这样崩了。 不,严格来说,几乎没有过抵抗。从被突袭打开城门的第一刻起,正在大吃大喝,毫无思想准备的梁人就注定了失败。他们喝得醉醺醺,吃得肚皮溜圆,便是想战也没那个条件。戴思远逃跑之后,一切更是结束了,剩下的就只有一面倒的屠杀,仅此而已。 第四十二章 真·飞龙军 “就你这熊样,也好意思当飞龙军?”大街小巷之内,夏军以火为单位,十人一组,破开一间间民宅,将躲藏于内的梁兵揪出来。 抓人的时候,言语间难免有点讥刺,梁兵脸色苍白,也不敢反驳,乖乖束手就擒。 城门已经紧闭,不准任何人进出。外面还有骑士游弋,死死盯着各个方向。 上蔡,俨然已是瓮中捉鳖的态势。 不甚激烈的战斗持续到了天明。大部分民宅都被清理了一遍,从中搜出了梁兵近两千,全部缴了器械,关押在军营内。 军营内已经有不少人了。数目大概接近三千,全都是昨夜战斗中俘获的,此刻垂头丧气地挤在一起,心绪复杂。 在陈州招募的新兵惶恐不安,他们不知道会遭遇怎样的命运,万一被屠戮了呢? 从军多年的老兵不甚惊慌。都是当兵吃粮,他们对给谁打仗没有太多意见,只要能按时领饷就是,要求不高。对于嘴里念念叨叨的新兵,他们只是觉得好笑,夏人至于杀俘么? 战争,就那么回事。杀来杀去,军头们得利最大,小兵好处坏处都不大,那何必拼命呢? 是,很多人都说梁王、夏王非常小气,不肯给底下人放权,将士们除了财货之外,也没什么好追求的了。但说句实话,官位就那么几个,就算放权又如何?二十几万武夫,还能人人当刺史、镇将、县令不成?能有财货拿就该满足啦。 当然,河北和其他一些藩镇就不一样了,他们只信任自己人,土地也只掌握在自己人手上,除非你把他们彻底打服,打得不敢反抗,不然可没咱们这么好说话。 辰时二刻,契苾璋带着在城外扎营的兵马入城。 随军文吏来报:斩首千二百级、俘四千七百余。此外,还缴获马骡驴万余头,极大补充了此番高强度行军所造成的损耗。 “俘了这么多人?”契苾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说突袭行动太成功了,喝得醉醺醺的梁兵心无战意,在失去军官组织的情况下,没有多少抵抗就降了。 似乎也不是坏事? 都教练使衙门灵州院、陕州院的一大工作就是拣选降兵,打散后重训,然后作为补充兵发往各部补全编制。甚至于,组建新军的时候,直接调用大量降兵。 戴记飞龙军基本素质也不错,到陕州院好好整训整训,打散后补入各军,都是非常好的补充兵来源。 “走,去看看俘虏。”契苾璋突然起了兴致,说道。 众人纷纷劝阻,契苾璋大手一挥,道:“就看下俘虏。你等不要闲着,戴思远准备了那么多年货,羊肉、鸡丝、鸡子、馄饨,还有屠苏酒,先吃喝上吧。斥候向外放出十五里,不要犯贼人的错误。” 当年朱珍雪夜翻墙入滑州,趁着贼人内部混乱,一举突入,执义成军节度使安师儒,远一点的还有李愬雪夜入蔡州,都是突袭。常年征战之下,由于种种原因,军士们不可能长期保持高强度的戒备,这就给了突袭之人机会。 契苾璋刚在这方面占了戴思远的便宜,他可不想反手再被敌人突袭了。 至于让军士们放手吃喝,也是人之常情。大过年的,雪地行军二百里,再不让人放松放松,那也是不成的。张弛有度,才是驭下之道。 敌兵军营很快到了。 有飞龙军将士在里面戍守着,他们披甲持槊,虎视眈眈。降兵比较老实,没有人哭泣,大部分人神色麻木,静静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尔等无需忧心。”契苾璋隔着栅栏看了一会,大声道:“都是提头卖命的武夫,夏王的粮赐、赏赐也不比梁王少,若能选入衙军,亦不失一个好去处。” 降兵沉默了一会,忽然有个胆大的军校说道:“将军说得好。我等本是蔡人,昔年跟着秦宗权,后来替梁王打仗。若夏王能照顾我等生计,便替夏王拼杀又如何。” “这个将军、那个大帅,打来打去,不就那么回事。” “夏王能打胜仗,我等小命也多几分保障,听起来也不错。” “汴州的妻儿看来只能舍弃了,好不容易养了个儿子,唉。” “张五郎你那婆娘长得寒碜样,有啥可留恋的?” “张家五郎莫忧心,待跟着夏王杀入汴州,说不定婆娘已给你多添了几个儿女,赚大了。” “哈哈!出征一年,回去后多了个孩儿,莫不是梦中交感致孕?” 降兵们话语粗俗,嬉笑连连,讲的都是军士们之间寻常开的玩笑,听起来颇有共鸣,就连看守他们的夏军士卒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底层武夫,也是可以共情的。 契苾璋亦大笑。 他放心了,这帮子人都是老油条。没有几个死忠分子,都是纯粹的拿钱卖命的武夫。今后好好整训一番,替他们解决了后顾之忧,还是可以上阵打仗的。 旧的飞龙军已矣,而今天下只有他契苾璋的飞龙军才名副其实,快哉! ****** 戴思远一夜狂奔数十里,待天明后,终于抵达了蔡州城外。 回首一看,跟着他出逃的只剩下稀稀拉拉四五百人了,顿时悲从中来,挤了几滴眼泪出来。 这仗,太惨了啊! 犹记得几年前崤函谷道拉锯之时,梁王重建保胜军、新建飞龙军。数年过去,保胜军主力覆灭,只留了一些残兵败将,被龙武军整编。飞龙军八千众,至此也灰飞烟灭了,只留下了这几百个丢盔弃甲的败兵,惨不可言。 “军使……”有人提醒道。 野地风寒,大伙又冷又饿,马力也快支持不住了,得先找个地方喘口气。 “进蔡州,不能去忠武军那里。”戴思远收拾心情,做出了决断。 众人无异议,一窝蜂跟着戴思远冲向了蔡州中城。 张全义很快接到了消息,在确认来将确实是戴思远后,立刻将他们放了进来。同时派出骑卒去野外巡弋,收拢可能走散的溃兵。 杨师厚甚至比张全义还早知道消息,他第一时间召集诸将军议。 “我意已决,蔡州不能留了,立刻拔营启程。”杨师厚面容严肃地说道。 诸将面面相觑。 杨师厚之侄、忠武军虞候杨君房忍不住问道:“都头,飞龙军真的完了?” “那还有假?”杨师厚瞟了一眼侄子,道:“夏贼夜袭上蔡,戴思远无备,飞龙军怕是已经全军覆没。召集的乡勇也连夜溃散,各回各乡,此事九成为真。事不宜迟,我部立刻拔营。再晚一点,贼军就包抄过来了,怕是跑都没处跑。” 众人听了都很震怖。 仗打成这个鸟样,戴思远难辞其咎。他们这六七千人一走,蔡州的局势可就完全崩了,梁王会怎么想? “都头,梁王那边……”有人提出了担心。 “管不了那么多了。折宗本好打么?不好打!契苾璋好打么?也不好打!他们好几万人,咱们怎么对敌?怕不是要被围死在这里。事不宜迟,立即撤军。趁着夏贼还没反应过来,咱们去颍州。” “为何不去陈州?” “契苾璋在上蔡,去陈州乃自投罗网。诸君也不想在路上就被缠上吧?”杨师厚问道:“先去颍州,贼人在那边或有兵马,占据了一些地盘,但多是羸兵,我可一击而破。况且,夏贼也未必有多少兵马屯于颍州。氏叔琮已将兵西来,到颍州后,也可呼应宿州行营的兵马,一举两得。” 这么一说,众人没什么意见了。况且杨师厚掌兵多年,对这支部队的控制力极深,也没几个人敢反对他,因此就这么定下了。 跑路的基调定下,剩下的就是完善细节了。 杨师厚遣骑将张友率千骑出营,至北关城外不远处下马。同时遣使知会张全义,邀其一同进攻北关城。 张全义、张全恩、戴思远三人在城中听闻消息,面面相觑,有点懵。 “杨师厚要跑!”还是老戴熟悉此贼,只见他一拍大腿,咬牙切齿道:“此贼拥兵自重,甚是可恶,定是想令我等为其火中取栗。” 张全义暗暗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在场的都是资深老军阀了,哪个不是修炼千年的狐狸?你杨师厚屁股一撅,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还他妈一同攻北关城,如此军心士气之下,怎么打?骗三岁小儿呢? “打个屁,不打!”戴思远怒道:“来人,向杨师厚传令,忠武军即刻进城,不得有误。” 戴思远是蔡州方面的总指挥,理论上可以指挥杨师厚的忠武军,他让忠武军进城,不要守城外营垒了,杨师厚就得来,否则就是有异心,就是叛逆! 张全恩也是一脸气愤,怒不可遏。 张全义叹了口气,道:“戴都将,何必呢?杨师厚若走,也不是坏事。蔡州城内,多他这几千人不多,少他这几千人也不少,杨部若游弋于侧,对咱们而言也不是坏事。” “你!”戴思远对张全义怒目而视,冷笑道:“晚啦!杨贼便是想走,大白天的也没那么容易。若等到晚上,哈哈,我怕他不敢等下去。” 张全义很理解戴思远的心情,但对他幸灾乐祸的态度有些不满,又劝道:“都将,这样吧,咱们做做样子,派兵出城,若威胜军来战,咱们就撤回来。就这么点时间,杨师厚能抓住的话,便欠咱们一个人情。若抓不住,也没办法,老老实实留在蔡州,等待大军来解围。” “不行!我见不得小人得志。”戴思远咬牙切齿道。 他的飞龙军败在夏贼飞龙军手里,如今就没剩几个人了。如果杨师厚再不尊号令跑掉,梁王会怎么看他?废物? 如今这个世道,废物般的武夫是没有价值的,等待他的只有死亡,或许还会牵累家人。 张全义也没招,不再劝了,只是不住叹气。 蔡州战局,危矣! 第四十三章 追逃(为盟主公子青衫加更) 折宗本几乎与杨师厚前脚后脚收到了消息。 “击鼓!聚兵!出战!” “把老夫的甲拿来!” “想跑?哪那么容易!” 折宗本仰天大笑,道:“契苾璋这厮,当年我上阵厮杀时,他还是个孩儿。我任振武军沿河五镇都知兵马使的时候,他才初出茅庐。没想到捡了这么大个功劳,真是狗屎运。出战,绝不能让杨师厚轻松跑了。” 折宗本年少成名,弓马娴熟,带着折家子弟兵为时任振武军节度使的契苾通效力。 契苾氏,当过几任阴山都督,与吐谷浑的赫连氏一样,一直是振武军那块的地头蛇。振武麟胜节度使出征之时往往会征召蕃部,契苾氏、赫连氏以及麟州折掘氏经常率军从征,与回鹘、党项乃至吐蕃厮杀不休。 老实说,大唐对这些蕃人并不歧视。有战功的,当然有赏赐,还能做官。 契苾通在宣宗朝就当过几年振武军节度使,契苾璋在先帝时也当过振武军使。契苾通之后,浑部的浑针当了六年多节度使。僖宗朝时,沙陀人李国昌因为镇压庞勋之乱有功,一样当振武军节度使。 这些都是蕃将出身,都可以爬上高位,其实都还算对得起大唐。即便是曾经造过反的李国昌,其所作所为也是大唐治下节度使正常作为,更何况他儿子李克用不杀大同军使段文楚的话,他也未必会反,真不是黄巢、秦宗权这类野心勃勃的人物。 亲兵很快拿来夏王赏赐的金甲,仔细替折宗本披挂上。随后又提来一杆马槊,折宗本喘着气舞了舞,悻悻道:“用这玩意步战太沉了,还是得马上挥舞大槊。” 呃,还是老了。君不见军属骑兵的小伙子们坐骑被射死后,摔落地上后捡起马槊就开干,一点不嫌沉。都是一帮信奉大力出奇迹的牲口,就喜欢用势大力沉的长柄马战兵器,轻巧的骑枪完全看不上。 鼓声激越,威胜军和来自唐邓的乡勇出营列阵。 折宗本在汝水北岸部署了约两万人,其中一万威胜军,其余都是乡勇。 他骑着一匹骏马,仔细观察着列阵的乡勇。 唐邓随三州残破,其实没多少百姓了。两万乡勇已是动员的极限,很多人的年龄其实已经不小,但依然带着长枪、步弓随军征战。 战争年代的老百姓,没一个人可以置身事外。常年的军事动员荒废了田间地头,但也给这些普通百姓注入了武德,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女婿这几年也在往唐镇移民,但也就发展起了一个枣阳县,目前有五千多户、两万余人。听说北方盛行的三茬轮作制在枣阳推行得很一般,很多羊得了腐蹄病。另外当地的环境也不好,不少北方移民过来都生病了。 看起来,随州、襄阳一线可能就是农牧并举这种生产模式的边界极限了。再往南,水网密布,环境湿热,不是很理想。 不过当年朝廷还在襄阳设立牧场,还迁移了不少俘虏的羌胡安置过来,想必仔细收拾下环境的话还是可以勉强耕牧下去的。襄阳再往南,可能就不太行了,必须尊重当地传统的农业劳作方式,另想他法。 “诸位。”折宗本清了清嗓子,道:“飞龙军契苾将军于上蔡大破梁贼,俘斩数万。贼将戴思远仓皇南顾,遁入蔡州,不敢出战。杨师厚丧胆,急欲逃窜,今何不追之?若有斩获,尔等皆有功矣。夏王发下赏赐,家里也能更宽裕一些。” 亲兵们分头行动,将折宗本的话传递了下去。 “追!追!追!”有人带头,集结起来的万余兵马神色激动,齐声高呼。 折宗本神色平静,打了这么多年仗了,什么场面没见过,只见他大手一挥,道:“出战!” 不用他吩咐怎么做,自有各级将佐指挥各营、队。五千威胜军将士面朝蔡州中城列阵,防备城内有兵冲出来,另有五千威胜军、五千乡勇排成十余个步阵,以雁形阵朝杨部营垒杀去。 千余骑兵在后方上马,越阵前出。忠武军骑将张友亦率部上马,双方在北关城附近激战了起来。 杨师厚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高台上的折宗本,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下令抛弃辎重,全军东行。 敌前撤退是慌乱的,一不小心就会演变成溃退。 杨师厚掌兵多年,还算有些威望,在他的布置下,辅兵先撤,战兵殿后,交替掩护。但即便如此井井有条,仍然可以看出杨部军士心情的紧张。就是不知道待会让人追上来,双方接战之时,会不会一触即溃了。 蔡州城内,戴思远心情烦闷,坐在州衙内饮酒。张全义、张全恩兄弟登上城头,俯瞰整个战场。 即便算上戴思远带过来的飞龙军残部,城内也不过六千兵马,着实有些寒碜。张全义左手抚墙,右手时而举起,时而放下,可见其内心的挣扎。 张全恩看不下去了,责道:“大兄何故进退失据?杨师厚显有异志,何必管他死活?” 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帮也没法帮啊。城中蔡兵士气低落,威胜军五千主力列阵于北门之外,平时或许可以战上一战,可眼下是万万战不得的,战则必败。 “罢了!杨师厚咎由自取,这次不死也要掉块肉,我帮不了他。”张全义长叹一声,神色悲戚。 奋斗这么多年,到底奋斗了个什么名堂?侄子继丰战死河阳,长子继业病中惊惧而死,次子继祚、幼子继孙被俘,下落不明。 妻子储氏、长媳解氏、侄媳苏氏、女儿晚露听说被——其实这都没什么,关键是俩儿子是不是还活着? 每每想到此节,张全义都忧不能寐。他又看了弟弟全恩一眼,他的家人大部在汴州,几个儿女都还小,形同人质。 张全义可以不在乎妻女,但弟弟呢?战,战不得,降,亦很难,只能等死乎? 威胜军的动作很快。 随着鼓声一变,前阵加快了脚步,一边走,一边高声喊杀,意图让忠武军惊慌,令其忙中出错,自行崩溃。 杨师厚的亲兵来回策马,大声呵斥打骂,总算勉强压下了军士们的躁动,继续有条不紊地撤退。 张全义突然又感到很羞愧。 杨师厚怎么能带兵带得这么好?六千余人撤退,忙而不乱,至少表面上看起来还算有秩序,岂非大将之才?可这样的人才,不能为己所用,奈何! 唔,当年还在黄王手底下做事时,手下似乎也有将才,比如陕州人李唐宾,可惜也不能为自己所用。 刻臂为盟的兄弟李罕之,手下出了多少人才?符存审、王建及都在邵树德手下,独掌一军,杨师厚在梁王手下,亦崭露头角,当年怎么没提前拉过来呢?手下看起来最有能力的解宾,如今在夏贼那里当保义军右厢兵马使,这也是个将才吧? 到头来,自己还不如李罕之,唉! 此人虽然不善治政,但陈州项城农家出身的他,发掘出了几个乡党,符存审是陈州宛丘人,王建及是许州长社人,杨师厚是隔壁颍州汝阴人。难道这么多大将都集中降生于这么一小块地方?非也。 多半还是自己不善治军,不善发掘、培养将才。 这世道!张全义有些灰心丧气,还不如回濮州老家务农,或许能得一夕安寝。 “夏贼逐奔了!”张全恩突然说道。 张全义收拾心情,定睛望去,只见威胜军前阵数百精兵加快了脚步,大声呼喝。 忠武军中一将亦怒吼一声,带着数百甲士殿后,长枪对外,看样子竟是要拼死断后了。 双方的骑兵在旷野中反复纠缠。 夏军一方无心厮杀,只想绕过去包抄追敌,忠武军骑卒多番拦截,反复冲杀。双方不断有人落马,血雨纷纷,惨叫不断。 张全义又多愁善感了。 两千多骑兵迎面冲杀,不知道多少将星种子还没来得及施展抱负,就倒在了蔡州城外冰冷的雪地之上。这仗,打得忒没意思了! 折宗本所立高台之上,旗号连连变幻。很快,中军右翼加快脚步前出,竟是在朝偃月阵变换,这是想包抄忠武军了。 追敌,也不是一窝蜂无脑往上冲的,必须维持阵型。否则逃跑一方返身杀来,说不定就反败为胜了。古来征战,这种例子数不胜数。折宗本非常老道,不断给忠武军施加压力,想让他们自己慌乱,自己失去章法,彻底溃散之后,再让己方军士痛快追杀,收割战果。 威胜军前阵已经与断后的忠武军交上了手。 杨部领兵的将领身穿银甲,挂着大红色的披风,一杆铁枪连连刺出,已经洞穿好几名追兵的胸腹,看着就十分骁勇。 此人,应该是杨师厚的侄儿杨君房,忠武军虞候,素有勇名,屡立战功。 但一个人的骁勇又有何用?追杀的威胜军将士也知道到了关键时刻,悍不畏死,不要命地轮番冲杀。后面几个方阵的步卒渐渐赶了上来,眼看着就要将杨君房部五六百人彻底淹没。 马蹄声骤然响起。 杨师厚带着三百亲兵返身冲了回来,铁骑从侧翼楔入因为追击而前后脱节的威胜军步阵之中,反复绞杀,怒目死战。 步阵之中长枪如林,不断有骑兵被捅下马来,惨呼不已。 杨师厚手中铁锏连连挥舞,不知道敲碎了多少夏兵的脑袋,终于杀穿了一阵,回首一望,带过来的亲兵已只剩下百余骑。 “撤!”他遗憾地叹了口气,不敢再冲,直接走了。 威胜军战意高昂,决心坚定,没办法了,今日能走脱几人算几人。 鼓声越来越急促。 威胜军的攻势一浪高过一浪,杨君房已被彻底淹没在夏兵人丛之中,身影都看不到了。 已经逃出去一段距离的忠武军主力有些慌乱,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阵型突然间就乱了,很多人脱了甲胄,加快速度轻身跑路。 撤退,已然变成了溃退。 第四十四章 赛点 乾宁四年正月初二的追逃战,让杨师厚刻骨铭心。 六千多步骑,一路溃到平舆县,收拢残兵败将之后,不过两三千步卒、数百骑兵罢了。 他还不敢在此停留。匆匆休息了半晚,收集了部分粮草、役畜之后,再度东逃。 接下来几日,简直就是风声鹤唳的缩微版。 威胜军主力担心蔡州有变,已经不追了,只派了少量步军象征性追击一下,捡取忠武军遗弃的辎重、甲胄、役畜,顺便带了数百俘虏回去。 真正进行追击的是折从古部一千骑兵。 骑兵缺乏攻坚能力,正面对上意志坚定的步兵也啃不下来,但忠武军不是没斗志了么?这就有了他们发挥的舞台。 杨师厚在平舆县强征了一千多丁壮入军——好家伙,不愧是李罕之手下出身,拉丁入伍的手段太娴熟了。 但新丁没有多少战斗力,也容易慌乱。被骑兵一追,就紧张得不行,路上不断有人开小差跑路。 杨师厚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只能亲自领兵断后。骑将张友带着仅剩的几百骑兵连番苦战,反复驱逐靠近的夏军骑兵,打到最后,很多马儿不堪重负倒毙,骑兵变成了步兵。个中滋味,真是一言难尽。 正月初五傍晚,杨师厚带着两千多步骑抵达了颍州沈丘县。他亲自领兵先登,一战杀散了三百乡勇,得到了进城喘息的机会。 老办法,他又在城内拉丁入伍,得两千余人,只是器械、甲胄非常匮乏,很是头疼。 初七一大早,这支败军渡过汝水,向东北方向逃窜,一口气跑回了杨师厚的老家颍阳旧县。 国朝武德、贞观年间,先后将永安、高唐、永乐、清丘、颍阳五县皆并入汝阴,故汝阴乃大县。城南有椒陂塘灌溉,又有颍、润等大小河流,水网密布,农业发达,人口不少。 杨师厚在此定下了惊魂,随后竖起大旗,利用自己在家乡的名气,招募乡间材勇之士甚至盗匪、游侠入军,又得三千余人,全军膨胀到了近九千步骑,但战斗力比起之前却不可同日而语。 入援蔡州这一仗,可真是损失惨重,多年积攒的老本丢掉了六七成,也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唔,兴许是时来运转吧。杨师厚居然在此碰到了梁军游骑,接触之后,得知破夏军赵霖部、落雁都朱汉宾部步骑五千余人已过陈州,刚刚进入颍州地界。 杨师厚思索了一下,觉得没把握吞并赵霖、朱汉宾的人马,于是改变态度,以忠武军的身份哭惨卖乖,索要器械、马匹。 他只想给自己新来的部队补充物资,至于赵霖、朱汉宾想做什么,则全无兴趣。 攻颍州?以前或许敢试一试,但现在急需整顿部队,凝聚人心,慢慢恢复战斗力。打仗你们去,老子不奉陪,随时会开溜。 梁地诸州,这会已如风中残烛一般,随时会被夏人夺走。杨师厚是聪明人,绝对不会为之殉葬的——他只爱自己。 ****** 上蔡、汝阳的两场胜仗,极大改变了南线的格局,原本略显混沌的局面为之一清。 击溃忠武军杨师厚部后,趁胜进攻蔡州中城、南城。 张全义、张全恩兄弟打开州县府库,同时散尽家财,厚赏诸军,激励士气。 戴思远知道要好好表现一下了,身披重甲在城头厮杀,非常卖力。 折宗本攻了三天,伤亡有些大,便掘壕围城。 攻城战,如果防守方不算太烂的话,进攻方的伤亡一般都很惊人。十比一的伤亡比都不少见,即便各种器械比如云梯车、填壕车、发烟车、行女墙、投石车之类的齐全,各种招数全用,穴地、灌水等等,伤亡一般也不会低于三比一。 因为这是一种极大削弱双方兵员素质差异的战争模式,一个十岁出头的童子,都有过在城头击杀军中赫赫有名勇士的记录。唐镇百姓太少了,折宗本不愿白白驱使他们送死,故改为围困。 同时,他请调已抵达朗山的蕃人东进,协助攻城。这也是夏军传统艺能,从崤函谷道拉锯战那会就开始了,三个蕃人换一名守军的命,这买卖并不亏。更何况有时候打着打着守军感觉没希望,不想打,自己就投降了。还有一堆头铁非要野战的,那就更轻松愉快了。 赵匡璘率随州兵攻了一阵,然后退了下来,到折宗本这边“请罪”。 “无妨。”折宗本安慰道:“昔年朱全忠攻下蔡州,也是靠的蔡贼自己内讧。此坚城也,无需硬来。” 随州兵不属于威胜军序列,赵匡璘的刺史位置也动不了,更何况折宗本也不想动,免得女婿多想。 赵匡璘应该也很清楚自己的定位。威胜军征召,那就率军随征,在这一点上夏王是认可的。如果是别的事情,赵匡璘可自己判断,一般而言事情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大帅,其实未必要攻下蔡州。”赵匡璘建议道:“留一部监视就行了,主力可分批北移至郾城,威胁庞师古侧翼。” 如果蔡州守军坚韧敢战、善战,那么确实要攻下来,或者打得他们失去野战的能力,再掘壕围困,派一部分人马监视。如此可保障后勤运输线的安全,不至于被守军冲出城后截断。如今梁人士气低落,没有出城野战的欲望和能力,虽说城内有六千之众的兵马,但也不用太过担心,这就是赵匡璘的想法。 “赵使君这想法也不能说错。”折宗本说道:“但我怕梁人狗急跳墙,真的冲出来截断我军粮道。据拷讯俘虏得知,梁贼宿州行营都指挥使氏叔琮已率两万衙兵西行,沿途征集土团乡夫之后,兵力会更为庞大。张全义、戴思远已知会有援军而来,当不会轻易投降,如果再整顿好部伍,提升一番士气,或许是个不小的麻烦。主力一旦北上,后方可就没什么兵了,我想再攻一攻,拔掉这颗钉子。便是拔不掉,留着蔡州也有其他作用。” 赵匡璘若有所悟,莫不是冲着氏叔琮而去的? ****** 南线战局出现的变化很快由五百里加急信使,通过驿站体系,快速传到了灵州怀远县。 邵树德拍了拍手,舞姬停了下来,退到一边。 舞姬出身鞑靼拽利氏,是阿布思的阏氏之一,身材高挑,貌美柔顺。 鞑靼拽利氏,非党项野利氏。 昔年灵州有鞑靼化党项野利王子族,而拽利是回鹘语“国家”的音译,前者是黄种人,但眼前这个阿布思阏氏则带有很明显的白人特征,或许是回鹘、鞑靼混血种,平时说的也是突厥语,可见并不是一回事。 鞑靼拽利氏,一部分南下阴山,一部分留在碛北。留在碛北的这部分与其他部落融合,很可能在后世演变成了三姓篾儿乞——铁木真最痛恨的部落,因为抢了他老婆。 拽利氏在阴山鞑靼中的地位并不高,不然也不会只是个阏氏,而不是于越阿布思的可敦了。 阿布思是典型的突厥名字,其部落信奉景教,白种人居多,其实与真正的三十姓鞑靼、九姓鞑靼差别很大。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草原上谈论血统,纯粹是自寻烦恼,因为他们自己都弄不清楚。部落间吞并来吞并去,说突厥语的一度强盛无比,统治整个草原。被大唐打崩后,其他部族开始冒头,说蒙古语族的契丹人日渐强盛,蒙古人再接再厉,最终使得突厥语族几乎在北方草原消失殆尽,蒙古语族一统天下。 沧海桑田,世事变幻。国家、民族的强盛与衰落,以千年的维度来看,直让人心潮澎湃。 “我与朱全忠之间的赛点要出现了吗?”邵树德放下军报,手指又习惯性地轻敲桌面。 杜氏的眼睛是满是大大的问号,“赛点”是啥? “契苾璋打得很好,雪夜袭上蔡,大破飞龙军。折宗本够机警,抓住机会重创杨师厚。”邵树德说道:“若我解决了南线,抽调大量兵马北上,一路移师郾城,折向临颍、长社,一路攻入陈州,至鄢陵、许昌,庞师古还能稳得住么?” “庞师古可退往北线郑州,或据守忠武军,等待时机。”杜氏眨巴着眼睛,说道。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邵树德招了招手,拽利氏走了过来,轻轻坐入他的怀中。 邵树德的右手顿时充实了,不再空落落的,连个抓的东西都没有。 杜氏有些不高兴。 这女人被pua后,性格有些变化,人前端庄得很,人后嘛,邵树德有些担心她会黑化。是不是玩弄她玩得太过火了? “哈哈。”邵树德左手抚着杜氏白嫩的俏脸,笑道:“如果庞师古不对朱全忠言听计从,敢自己做一次决断的话,那就大造浮桥,强渡颍水,猛攻我军营垒。是死是活,在此一举,拼死算逑。” “一胜解百愁啊,我的美人。”邵树德将杜氏的头揽了过来。 杜氏白了他一眼,没有反抗。 “其实,这也正是我想庞师古做的。”邵树德深吸一口凉气,道:“庞…庞师古全军渡过颍水,利速决,不利久战。一旦攻营垒不下,则有全军覆灭之忧。他敢不敢这么玩?有没有这份血性?” 杜氏没空回答,阏氏湖蓝色的双眼中满是迷惘,听不懂。 “南线转机已到,战局即将明朗。”邵树德又道:“再过几日,我也抓紧西进、北上了,要做的事很多啊。” 说完,他看着阿布思的阏氏,也不管她听不听得懂,自顾自说道:“今年,我要北上于都斤山,命令鞑靼人为我修建宫殿。我要在于都斤山圣峰以西建立我独属的牙帐,把我永恒的诏谕铭刻于石碑之上。我是上天庇佑的无上可汗,我用大地养育鞑靼、乌古斯和拔野古的人民,我要问罪不臣服于我的部落,让他们哭泣、哀求,献上部落最美丽的少女和勇士。” “按照突厥人的话说就是,有福者能治理百姓,无福者的力量好比流水,我是有福者,老天在二十年前证明给我看的。”邵树德突然笑了起来,道:“好好学官话,我都在学突厥文了。” 第四十五章 智取 过了正月十五上元节,灵州幕府的官员们又忙活了起来,主要是为了准备大军出行所需的各类物资。 不过却不是为了邵树德前往灵州准备,而是为了续备军。 因为连年征战,兵力紧缺,而乾宁二年(895)开始戍守删丹、兴元府的镇国军一部及丰安军即将返回,实在抽不出正规衙军去换防,于是邵树德把主意打到了续备军身上。 他在年前下令,都教练使衙门灵州院选派两万名新兵,分成两部,分别前往删丹及兴元府百牢关驻防,同时在驻地继续接受训练。 镇国军使李仁辅接到消息后松了一口气。该部总计三万人,目前有一万人在青唐城驻守,一万人即将从删丹返回,一万人在守潼关,实在抽不开人手了。 另外,陕州院也将抽调续备军一万人前往陇右镇。 陇右节度使韦昭度来报,洮州羌种来降者日众,他已派官前往洮州建立各级衙门,请调大军坐镇。 邵树德大喜,令陕州院调一万受训军士前往洮州理所临潭县驻守,复临潭、美相二县。 至此,陇右镇已有11州、34县,10万7400余户、51万6000余口,一切都在稳步发展之中。 河西镇目前实控2州、7县,有户74600余、口29万400余。 邵树德对这个人口数量是比较满意的。这些年不断抽调蕃人东进打仗,河陇的人口已经不再高速增长,但八十万的数字依然让人欣喜。 他并不奢望能达到清代甘肃全省1700万人口这个丧心病狂的数据,但能达到天宝年间的水平就足以让人欣喜了。毕竟这会可没强大的吐蕃王朝,他可以放心地迁移汉地百姓、编户蕃人,发展生产。 但他不会掉以轻心,该驻防的军队绝对不会少。这么多年了,无论东面形势多么紧张,他从来没有放松过对陇右诸州的管制,镇压叛乱也不止一回了。可以想象在未来的若干年内,即便各地州县兵、土团乡夫的地方武备体系已经日益完善,但驻军仍然会长期存在。 而且,陇右兵的质量确实不错。他们处于汉羌杂居的状态,山野之中的羌人、党项人、吐蕃人很多,治安形势一般,又没有灵夏那么富裕,都教练使衙门还是很喜欢去陇右招募新兵的,无论蕃汉,只要符合标准,都可以入军。 提供马匹、提供牛羊、提供兵员、提供矿产、提供商业利润,等等,这是我的大后方,是我失败后依然可以倚之东山再起的基业。 换防的部队离开灵州后,邵树德也准备启程了。趁着最近天气还行,直接前往凉州,巡视河西镇,并筹备北上草原诸般事宜。 还是老样子,全套班子都跟着。大家也别嫌辛苦,可汗就这个样子。 已经怀孕的赵玉会留在灵州养胎,邵树德让裴氏领着几个新入职的女史留下来照顾她——这些都是原灵武郡王府侍女,如王氏、白氏、庄浪氏、哥舒氏、契苾氏、浑氏、折氏等。 长子邵嗣武已经从阴山回来,他也有任务,必须跟着。 归义军节度使张淮深垂垂老矣,邵树德邀他带上幕府主要将佐,于肃州会面。有些事情,他要提前敲定一下,确保沙州不会出现什么变故。 这件事很重要,盖因将来如果出兵高昌回鹘,那么归义军这个前出基地就十分重要了。 从回鹘牙帐出兵的话,骑兵日行七十余里,也要三十日才能到,中途的风险可不小。 这次从鸊鹈泉出发突袭回鹘王庭,不过一千五百里,张淮鼎一路就迟到了,慕容福更是迷路了,损失了不少人手。大漠征战,这方面的风险不容忽视。也不知道当年黠嘎斯人突袭回鹘王庭,从叶尼塞河出发,三千里大漠草原,到底怎么打过去的。 因此,将来对回鹘动兵的时候,一定是双保险两路出师,确保一击必杀。 就目前而言,邵树德对敦煌的要求只有一个:稳定压倒一切。 此番出巡,铁林、金刀、黑矟、铁骑、飞熊五军及侍卫亲军、银鞍直八万余兵将随行护卫,浩浩荡荡前往凉州。 这么多装备精良、久经战阵的军士开过去,在河陇一带定然是十分轰动的,也是非常耀眼的。 各部酋豪、大小头人,没一个拿得出这么兵。 是,他们连牧民壮丁都拉不出来这么多,更别说经年厮杀的职业武人了。朔方、河西两镇的百姓也会经历一番动员,帮着转运物资,供大军消耗。 邵树德倒想看看,究竟有没有哪个不开眼的敢跳出来,挑战他的权威。 他相信应该没有了,至少短时间内没有。大量精壮被抽调到东边,勇士又不是地里的韭菜,割完一茬又一茬,生长期很慢的。 巡视完河西之后,碛北草原才是重点,那可真是一段漫长的旅程啊。但时不我待,人生短短数十年,要做的事又太多,只能加速了。 正月二十,临走之前的邵树德给怀州、洛阳、唐州三大行营分别发下了最新指示。 …… 李唐宾还没接到邵圣人/兀卒/赞普/可汗的最高指示,但他已经收到了前线的军报。 老实说,他微微有些激动,不过很快又平复心情,摒弃了这种“无聊”的情绪。 征战,不能被纷扰的情绪带动,那只会让你失去清醒的头脑,做出冲动的决定。 胜不骄败不馁,赢不喜败不忧,这是李唐宾信奉的原则。 永远用最冷静的头脑,发出举重若轻的命令,指挥数十万大军,于无声处听惊雷,对敌人发动残酷的致命一击,拿下最终的胜利。 人命,在他眼里只是数字,这是早年巢军生涯带给他的观念。 他冰冷、残酷,有些不近人情,不喜欢到一线鼓舞士气,不会与将士们打成一片,不受大多数将领推崇、喜爱。 他不是一个好军阀,在乱世之中不会有太大的出息,但却是一个不错的指挥官,得到大人物的赏识,将练好的精兵强将交给他,借着大人物的虎皮和威望,指挥战斗。 如今,战机似乎已经出现,但敌人定然不会放弃。庞师古如何应对,他还想再看看。 另者,南线蔡州的战局,是否可以进一步突破,还是失去战机,一切都还没有最终尘埃落定。 “传令,给折宗本增兵。洮岷羌种一万人即刻拔营,前往蔡州听令。”李唐宾把玩着手里空空如也的茶碗,说道。 折宗本那边已经有不少蕃人了,再调一万过去,折宗本应该知道怎么做。 根据得到的情报,朱全忠已经完全放弃了徐宿一带的防守,氏叔琮带着两万人西进,这是孤注一掷了。 他猜测这些兵是一开始就接到调动的命令了,而不是随着蔡州战局发展而临时增派的。这说明什么?说明朱全忠还想着在这场大战中取胜,一举扭转这两年的被动局面。 甚至于,如果能攻入唐州,覆灭折宗本集团的话,完全可以称得上伟大的胜利,因为这极大改善了梁军多线作战的窘境——唐镇一破,淮西不可能独善其身,杜洪、赵匡凝之辈也会动摇,局面一下子就盘活了。 “李帅,蔡州之局,还有反复。氏叔琮所将之飞胜、雄威二军并非弱旅,还是需要花费一番力气的。”高仁厚示意亲兵过来给二人倒茶,随后说道:“威胜军的战斗力,能否正面对抗氏叔琮部还是个问题。好不容易取得了这么个优势局面,不可大意啊。” 李唐宾沉默了一会,道:“若调蕃兵及契苾璋部东进颍州,反复袭扰、迟滞,拼着付出重大伤亡,将贼人阻于颍州,可有胜算?” 饶是已经熟悉了李唐宾的风格,高仁厚依然被噎得不轻。 到李唐宾手底下打仗,可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这人从来不体恤士卒的,他只计算利益得失,人命在他眼里比鸿毛还轻。 派去阻滞氏叔琮的部队还好一些,只是有可能“付出重大伤亡”,但攻打蔡州城的兵马可是要做好打光的准备啊——当然,在打光之前,多半已经哗变了。 “我欲将河西蕃人一万帐也调给——” “李帅!”高仁厚出言打断了李唐宾的话,只听他说道:“对蔡州,还是以攻心为主,攻城为下,不能蛮干,得智取。” “我当然知道可以招降。”李唐宾瞟了他一眼,道:“但需要多少时日?战机稍纵即逝,我等不了那么久。” 高仁厚叹了口气,道:“李帅,不如让我来试试。” 李唐宾顿了一下,道:“好,但要快点。” 他竟然也不问高仁厚会怎么处理,竟然全权交给他。 高仁厚愣了一下,他正等着李唐宾向他问计呢,怎么话到这里就断了? “李帅,我需要三个人。”高仁厚无奈了,只能继续说道:“张继祚、张继孙和胡真。” “立刻照办。”李唐宾喊来了亲随,吩咐道:“遣人快马至安邑,将张继祚、张继孙兄弟提来。再去趟洛阳,把胡真请来。” “遵命。”亲随应道。 高仁厚亦起身,道:“我先去蔡州等着,与折令公好好商议一番。” 第四十六章 “阵前数语” 乾宁四年正月十五,高仁厚在蔡州北关城等到了胡真。 今日是元宵节,折宗本下令全军大酺。 嗯,大酺是真的,确实发下了酒食,而且动静搞得很大,让蔡州守军都知道了。同时这也是一个计谋,试图引诱守军出来偷袭,威胜军对此做了准备。 只可惜,戴思远、张全义太怂了,居然不敢出城,让折宗本的媚眼全做给了瞎子看。 胡真的精神头不错。 他的家暂时安在洛阳,夏王曾经赏了两名美姬,出身都不错,受西门重遂致仕事件牵连,全家流放。胡真娶了其中一人为妻,此女已经怀孕了,喜得胡真抓耳挠腮,终于又有后了! 高仁厚很理解他的心情。当年他战败失了东川帅位,也是夏王帮他索回了家人,这份人情可不小,他一直记得。 “见过折帅,见过高帅。”胡真恭恭敬敬地行礼。 折宗本、高仁厚还礼。 胡真以前也是一方大帅,奈何命运弄人,如今一切都得从头做起。好在夏王仁厚,待他不薄,聘他为王府谘议参军,时不时还赏赐些财物。 洛阳废墟持续不断地清理中,目前修建了第一批宅子,夏王又赐了一套给他,让他安置家眷。这份胸襟气度,确实让人心折,因此胡真办事还算勤勉,已经立了不少功劳。 “胡参军,蔡州之事,如果只劝得张全义兄弟来降,可有把握?”折宗本开门见山地问道。 活到他这个份上,其实不太在意那些斩首、破城之类的功劳了。女儿贵为王妃,外孙是世子,将来女婿开国,折家贵不可言,还追求那么多功劳作甚?尾大不掉?让女婿痛下杀手? 其实这次出兵攻朱全忠,他都不是很提得起兴致。攻灭朱全忠之后,他都打算隐退了。没几年好活了,还不如颐养天年,让女婿放心点。 若不是心中总有些隐忧,他也不会把着威胜军这三万余人不放,甚至费尽心思为其索取器械甲胄,严加操练,以期培养为一支劲旅。 威胜军,可不一定是为自己准备的。如果可能的话,他更愿意它成为天子亲军,也好让军中一干折家子弟有个好去处。 至于淮宁军,再说吧。 “回折帅,张全义虽是武人出身,但当年黄巢军中,他就不是很能打。长安四面游奕使,彭攒、季逵、朱全忠、张全义,应以彭攒、季逵最能打。另有先锋大将柴存,中军大将王播、孟楷等,都是一时之选。”胡真说道:“张全义跑到洛阳后,对外征战主要依靠义兄弟李罕之。依附朱全忠后,更是仗着全忠的威风,才得以站稳脚跟。便是其弟张全恩,都比全义勇武。此人在军中的威望,怕是不太行,即便他贵为奉国军节度使。” 折宗本、高仁厚相顾无语。 合着李罕之没骂错啊,张全义就是一田舍夫,也不知道他怎么混上来的,莫不是靠经营关系? 胡真的言外之意他俩都听出来了。张全义镇蔡州时间不算很长,威信未固,权力未张,还屡吃败仗,上上下下都对他失去了信心。不然的话,戴思远带着几百残兵败将而来,轻易就能接过指挥权?有那么容易? 换个凶悍点的武夫,直接和戴思远火拼起来了,叫你敢动我的兵,不想活了么? 张全义,真是愧为武人,太窝囊了! “那就是还要说动戴思远。”高仁厚说道。 “高帅可有方略?昔年在川中……”折宗本转头望向高仁厚,笑道。 高仁厚也笑了。折令公就是会说话,挠到了俺老高的痒处。 草贼阡能之乱,贼将使出了诈降计。高仁厚施展攻心战,贼将意识到已失计,欲斩使者,结果为贼众所执,献于高仁厚,假降变成了真降。 “戴思远其实不难说动。”高仁厚说道:“契苾璋于上蔡大破贼军,俘斩六千,飞龙军几乎全军覆没。戴思远就这样回汴州的话,会是什么下场?” 折宗本点了点头,道:“上蔡兵败之后,戴思远其实可以遁回陈州,但他并没有这么做,可知其中奥妙。” “折帅真是目光如炬。”胡真赞道:“戴思远此人,我素知之。其人也算是元从了,乃全忠同乡,宋州砀山人,曾祖曾为砀山令,然家道中落,生计艰难。跟随全忠起事后,因为年纪太小,并未立下多少功劳,素为朱存、朱珍、丁会、张存敬、邓季筠之辈所轻,不是很得志。全忠镇汴之后,大力提拔新人,戴思远、氏叔琮、朱友恭、寇彦卿、王檀之辈崛起,他也很一般,不算庸将,但也称不上良将。此番军败,损失了飞龙军,便是天大的情面,怕也要被严惩。你看他连汴州都不敢回,显然心中有数。” 资历不错,但又比不上最老的那一批人。 能力不差,可又比不上顶尖的那一拨人。 说是同乡,可朱全忠少时就随母亲搬到了徐州萧县。徐州丰县人朱珍打小就和就全忠偷鸡摸狗,这才叫同乡。萧县人张朗精于骑射,朱全忠见之大喜,着力提拔。全忠认为自己是哪里人,已经很清楚了。 戴思远,就那样了,想凭借固守蔡州之功,免于全忠处罚,可见在梁军内部地位并不怎么高。 “那就两个一起劝。主动来降,总比被我破城后沦为阶下囚要强。”高仁厚一锤定音道:“折帅亦得做好攻城准备,打得狠一点,打消他们的侥幸之心,有助于劝降。” “我省得。”折宗本说道。 从朗山县过来的蕃人以及唐邓乡勇要付出血的代价了,威胜军也不可能一点不攻城,希望他们早点降吧。 三人计议一定,片刻之后,数骑出营,奔至中城外,连续向城内射了十余箭,然后打马回营。 ****** 正在巡营的张全恩第一时间看到了军士送来的劝降信。 不用多说,亲兵亲将立刻将各种劝降信收缴起来,但他们也不敢确定戴思远的人究竟有没有拿到或知道些什么。 看完劝降信的张全恩有些惊讶,脸色也变得很复杂。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自己的妻儿在汴州,长子还死于夏贼之手,按说仇恨不小。但兄长长子间接死于邵贼之手,妻女皆被掳去,他都不在乎,还有什么好说的? 张全恩神思恍惚地进了节堂,见到正在与幕僚们议事的兄长,便默默等着,因为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蔡州地平壤沃,河川纵横。去岁种下的麦苗,今春毁了不少,可惜了。”张全义说道。 “大帅,或可与裴判官分说一下。魏州送了那么多钱粮过来,匀一部分至蔡州,难关也就过去了。”幕僚说道。 “也是。”张全义点头:“此事我亲自来办。” “大帅可真是爱民如子。”幕僚赞道。 张全恩默默听着,突然觉得有些可笑,好像蔡州真的还有希望一样。 即便氏叔琮来了,夏贼解围而去,但他们随时可能再来,百姓被征发从军,辗转于沟壑之间,还能安心种地? 大门外响起一阵嘈杂声。 张全恩一惊,一跃出了厅门。还好,院中护卫皆在,顿时放下了心。 嘈杂声越来越近,很快,戴思远高大的身影出现了,他带着数十随从,披着甲胄,面色不虞。 “戴都头。”张全恩亦披挂齐整,远远行礼。 戴思远朝厅内看了看,随后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原来贤昆仲都在啊,怕是已经商议完毕了吧?说吧,何时投贼?是不是要把我等献出去?” “戴都头何出此言?”张全恩大声道:“折宗本、高仁厚不是许你衙将之位了么?年俸十万钱,怎么?还不满意?那我还担心你把我等拿去做进身之阶呢。” 衙将不出征,那也就是在都虞候司点卯上直,没得鸟用。戴思远不满意这个条件也是可以理解的,如果他想更进一步,保不齐就会斩了张家兄弟献城。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谁知道城里发生了什么,还不是任戴思远自己说?想必夏人也不会深究。张全恩不得不防。 已经有军士听到这边动静,慢慢聚集了过来。张全恩手一招,数十人列于身侧,兵刃在手,面容严肃。 “怎么回事?”张全义听到弟弟的高喊声,那几乎就是示警了,立刻神色惊疑,带着几名贴身随从出了门。 戴思远被张全恩这么一呛,心中不怒反喜,知道张家兄弟也是刚得到消息,庆幸自己没来晚。 若被蒙在鼓里,城中绝大部分都是奉国军衙兵,他也不敢信任,万一被张家兄弟擒了或杀了,找谁说理去? 互相缺乏信任,就是这个样子了。 “兄长,军士们在城楼上捡拾到了夏…夏人射进来的劝降信。弟也是刚刚看到,戴都头也知晓了。”张全恩死死盯着戴思远,手一直抚在剑柄上,慢慢走到张全义身侧,掏出那份劝降信,递了过去。 “我与邵贼势不——”张全义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张全恩打断了。 “兄长,继祚、继孙侄儿还活着。”张全恩压低声音道。 “什么?”张全义极为吃惊。 戴思远不耐烦地看着张家兄弟,脚下却不停,悄悄后退几步,靠近了带过来的亲兵。 张全义一把抢过劝降信,仔仔细细看了两遍,神色变幻不定。 他就三个儿子,长子已经死了,次子、三子被夏人抓走,生死不知。如今得知他们还活着,那份惊喜就别提了。 张全恩有些心酸地看着兄长。新嫂嫂蒋氏嫁过来的时间也不短了,一直没诞下子嗣。兄长今年四十六岁了,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后。如果继祚、继孙侄儿还在的话,那简直是天大的喜事。 从宗族那里过继,总没有亲生的好。张全恩也不贪图兄长什么东西,就想兄弟二人一起扶持下去。将来如果有机会,再去晋阳把三弟全武一家接过来,其乐融融,岂不美哉? 大街上的脚步声越来越多,大群军士聚集了过来。 戴思远心下一凉,可别被张全义借了人头啊。应该不至于吧,军士们都看不起窝囊的节度使。可万一呢?张全义总不会从没施过恩惠,一个愿意为他效死的都没有吧? 戴思远胡思乱想,急得背脊生汗。 前厅、后院、衙署值守的卫士也赶了过来,聚集在张全义兄弟身后,加上原本的人数,快两百了。 大街上已经响起了鼓噪之声,不明真相的军士们纷纷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一副要内讧的样子。 “戴将军,我欲救我孩儿,一家团聚,你可有话说?”张全义收起劝降信,问道。 戴思远又退一步,道:“人伦幸事,我不忍阻之。然有一事须得问清楚,张司徒欲加害我乎?” 张全义其实也是个心狠手辣之辈,但这时候却不愿动手了,干脆地说道:“不想。” “那好。”戴思远松了一口气:“公欲降,我亦欲降。” 第四十七章 询问 “张司徒请看,继祚、继孙世侄皆在此了。”蔡州城下,胡真身披重甲,指着被大盾团团护在后面的两人,大声道。 城头很多人走来走去。很快,一人推开护卫的军士,仔细看了很久,高声道:“可是吾儿?” “阿爷,是我们。”张继祚、张继孙二人同声应道。 “阿爷,夏王仁德,并未折辱我们。这些日子一直在安邑闲居,无日不思念爷娘。”张继祚又道:“全忠凶暴,有识之士羞与之为伍,还望父亲速速出降,我等早日团聚。” 城头上没声音了。 “张司徒可在?”胡真等了一会,又问道。 “在。”张全义回道。 “朱全忠败亡在即,何必与之同殉?折令公德高望重,欲保举司徒为参州别驾,何不解甲来降,亦不失富贵?”胡真说道。 “夏王不计前嫌,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张全义哽咽道:“来人,开城,出降!” 见戴思远、张全恩都没反应,其他人也没甚心气了。于是乎,蔡州中城北门很快被打开了,一营又一营的军士出城,将武器、铠甲掷于地上,然后到另一处列阵。 所有人都垂头丧气。当武夫的,谁不想战胜敌人领赏?可现在却是他们出城请降,别人以之为功,领取赏赐,能不丧气么。 胡真喜上眉梢,又立新功矣!虽说这个功劳大半是别人的,但自己也能跟着蹭点汤汤水水,美滋滋。 折宗本、高仁厚过来了。 威胜军分出了两千战兵,将俘虏分批带走,押往唐州关押起来。之前飞龙军契苾璋俘虏的不到五千众,同样交给了折宗本,让他帮忙看管,此时已被押至朗山,正准备送回唐州。 一万余俘虏,折宗本这次又赚大了,但应不至于敢独吞,更何况吞了也养不起。 “与蔡兵交战多年,纠缠不休,没想到有朝一日可以到蔡州城里看看。”折宗本笑道。 “若能打进许州就好了。”高仁厚说道。 他是许州人,如今当了东都畿汝节度使,虽说权力受到了极大的限制,但各种排场、仪仗都是真的,一直盼望着回老家看看,如今似乎有望了。 “打完这仗,中原大定,便可以衣锦回乡了。”折宗本道:“张全义来了,下马迎一下?” “迎一下吧。”高仁厚下了马,与折宗本并排而行。 “罪将张全义,见过折帅、高帅。”张全义直接大礼跪拜。 “张司徒无需如此。”折宗本将他搀扶了起来,笑道:“君已是参州别驾,你我份属同僚,无需如此。” “应该的。”张全义一脸讨好之色,笑道。 高仁厚在一旁眼神示意了下,亲将会意,将张继祚、张继孙二人领了过来。 折宗本、高仁厚相视一笑,牵着战马进了城。 “阿爷!”兄弟二人几乎快哭出来了。 当囚犯的日子可不好过,受尽白眼不说,还随时担惊受怕。每每夜中听见外面响动,都要吓出一身冷汗,害怕有人过来谋害他们。 好在终于脱离苦海了。父亲当了参州别驾,虽说是个无甚实权的佐贰官员,但到底是官,断不至于生计出现问题。 而且夏王一言九鼎,从来没有事后算账的坏毛病。他说你没事了,那就真没事了,安心过日子就行。对于降人的财物,也没有无故侵夺的传闻。父亲镇蔡两年,应该攒下了点家业,搬到那个听都没听说过的参州后,维持个相对优渥富足的生活应该是没问题的。 “在安邑过得如何?”张全义收拾心情,问道。 “还行。”张继祚答道:“有些担惊受怕,但衣食无忧,用度不缺。就是担心父亲,害怕有朝一日阴阳两隔。” 张全义听后亦有些唏嘘。 “父亲,阿娘她……”张继孙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听到什么了?”张全义一瞪眼。 张继孙不敢说话了,张继祚也有些尴尬,张了张口,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张全义冷哼一声,道:“继祚吾儿,你也老大不小了,以后管着点三郎,不要祸从口出。记住,你生母是姜氏,已经亡故,嫡母是蒋氏,今尚健在,以后要孝顺父母,可明白?” “儿明白了。”张继祚、张继孙一齐应道。 他俩还年轻,觉得有些事情比较屈辱,心里不舒服。此时见父亲语重心长地告诫,顿时明白了过来,姜还是老的辣,在维系家业方面,他们不如父亲深谋远虑。 “我听闻徐怀玉在丹州当刺史,王班刺怀州,胡真更是在王府任职。夏王有此胸襟,确为真主。参州那个地方,便是当年燕、魏交兵之地,听闻后魏皇帝喜去旋鸿池打猎、观鱼,应是处水草丰美之地。夏王既置正州,多半是要移民屯垦,为父还有机会。”张全义顿了顿,见左近无人,又低声道:“天有不测风云,这世道谁又能说得准呢?往后,还要走着看。” ****** 折宗本、高仁厚率数千兵马进了城。 一路所见,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偶有几人探头张望,又很快缩了回去。 高仁厚眼尖,叹道:“百姓面有饥色,都说全义善抚民,我看言过其实。” “不然。”折宗本道:“朱全忠击败蔡贼后,对奉国镇一直十分警惕。不但时常遴选精壮充入宣武衙军,还三天两头征发民力,百姓不得休养生息,苦甚。不过蔡州底子好,即便长期出粮出丁,看起来比唐镇三州还是要好很多。” 高仁厚无语,唐邓随到底被祸害成了什么样啊,这么穷了? 二人边走边说,很快进了节度使府。 不一会儿,降将戴思远被喊了过来,接受二人询问。 “戴将军昔年驻马洛阳,土壕寨、千秋亭数次大战,皆率飞龙军百里驰援,令守军转危为安,打得不错。”看着略显局促紧张的戴思远,折宗本笑了笑,道:“坐下吧。” “谢折帅、高帅。”戴思远也不推辞,直接在胡床上坐下。 “戴将军仕梁多年,当知梁军内情。”折宗本说道。 “折帅垂问乃我的荣幸,某知无不言。”戴思远回道。 “好。”折宗本赞道:“戴将军可知丁会之佑国军在何处?” “去岁十一月时在郾城,后因颍水战事甚急,调上去厮杀了一阵,替换匡卫、长剑二军。某率飞龙军南下时途经郾城,佑国军刚刚回返,匡卫、长剑二军再度北上。”戴思远回道。 “匡卫、长剑二军如今在颍水东岸。” “正是。” “善战否?” “比佑国军善战。”戴思远有些奇怪,善不善战你们不知道么?颍水那边都交手过不止一次了。 “听闻佑国军亦是宣武衙军整编而成,为何不能打了?” “无他,士气不振。”戴思远答道:“汝州之战,虽未大败,然走得急促,丢了不少人马,军心士气受到些影响。丁会这人又……唉。” “丁会乃沙场老将,戴将军何故轻视?”高仁厚在一旁问道。 “因汝州之败,丁会颇为自责,在军中广设灵堂,祭奠阵亡将士。又因其喜唱挽歌,每至一营,皆令鼓吹手奏丧乐,亲唱丧歌,终日不绝。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军心士气受了影响。庞师古闻讯大怒,亲赴佑国军营中责备,丁会乃止。” 折宗本、高仁厚有些发愣。 他们不知道,这是“说唱歌手”丁会小时候养成的习惯。 丁会出生在寿春,天性喜爱唱歌,但缺乏正确引导,走歪了路子,唱歌时“其声悲怆”。戴思远听汴州老资格将领闲聊八卦,说丁会小时候经常混到人家出殡的队伍里,跟着一起唱挽歌,唱得很专注、很动情、很走心,比主人家的孝子唱得还伤心。 大了以后,苦练武艺,崇拜史上有名的游侠,又横向发展出了“慷慨悲歌”的细分领域。但总体而言,他唱歌的风格没有跳出旧的窠臼,一直很“悲怆”。 历史上昭宗遇弑,镇守潞州的丁会下令全军缟素,登上了大舞台,亲自担纲主唱,唱到朱全忠怀疑人生,觉得丁会要反了,但又投鼠忌器,不敢把丁会拿下——丁会镇泽潞,战功赫赫,手下军队里多有战场上俘虏的河东军士,还不是说反就反了,朱全忠也不敢轻动。 当然也有人说,丁会的挽歌不是唱给昭宗的,而是唱给被朱全忠杀死的诸多老兄弟的。全忠只能共患难,稍一得势,便开始清理老将,不能共富贵,丁会失望痛心,借此发泄不满。 “丁会也是个性情中人。”折宗本笑道:“按戴将军所述,佑国军屯于郾城,兵多将广,该如何图之?” 蔡州一下,郾城已经暴露在威胜军兵锋之下,如果北上,丁会所部首当其冲。 “回折帅,佑国军本有两万众,即便在颍水有战损,但主力仍在,若据守城池、堡寨,以折、契苾二位将军的兵力,拿不下。”戴思远实话实说:“如今最好盯着点氏叔琮。飞胜、雄威有两万军,都是积年厮杀的老部队,打过时溥、朱瑄、朱瑾、罗弘信,屡战屡胜,不可轻视。另者,氏叔琮必然在徐、宿、亳三州征调乡勇,人多势众,一路往颍州杀来,还是稳妥一点好。” “戴将军没有一味顺着我的话说,而是据实禀报,一是一,二是二,果有良将之风。”折宗本称赞了一声,笑道:“也罢,先整顿州县,打探一下颍州战局。” 第四十八章 调动(为盟主鬼魅森林i加更) 氏叔琮驻兵涡口。 淮水并没有封冻,依然是一个极好的后勤运输通道。大批运输船来来回回,川流不息,整个涡口大营几乎成了一个超大号仓城。 毋庸置疑,杨行密提供了便利,至少有一小部分粮草、器械是他提供的。 汴、扬两家并未结盟,但私底下已经是事实上的盟友,关系密切,互相配合——他们甚至派出了少量水师帮忙,倾向已经十分明显了。 邵贼现在是公敌,先干挺他,大伙再争论别的。 也正因为这种“振奋人心”的形势,氏叔琮的胆子就大了起来。飞胜军跑得飞快,沿淮西进,进驻颍州下蔡县,河对岸的寿州为之大震。 本来在淮兵压力之下还能组织多次反击的淮宁军,立刻保守起来,不再出战,以守为主,这让朱延寿更加猖狂。 正月十八,飞胜军再接再厉,于颍上县左近大败淮宁军魏守节部,迫使其退守汝阴,形势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兵法云‘不知山林、险阻、沮泽之形者,不能行军;不用乡导者,不能得地利。’贼入颍州,已有乡导,掩有地利,遽而伐之,军不利也。”站在淮水大堤之上,氏叔琮忧思成结,喟叹不已。 他叹的是梁地局势的江河日下,叹的是梁王和庞师古所面临的煎熬局面。 氏叔琮对庞师古是有感情的。 当年梁王初镇汴,宣武旧军对其态度暧昧,不是很驯服,甚至亳州还有叛将割据自立。梁王欲调骑兵与黄巢厮杀,杨彦洪等人阳奉阴违,磨磨蹭蹭。 一怒之下,梁王令庞师古组建五百骑兵,用自己能指挥得动的人! 汴州尉氏县出身的氏叔琮投军,因为精于骑射,马战兵器样样精通,一来就当上了小军官,然后在庞师古的提携之下慢慢发迹。可以说,庞师古对氏叔琮是有知遇之恩的,氏叔琮对庞师古也十分敬重,对他如今面临的处境十分忧心。 十万大军顿于颍水、许州一线,左翼的蔡州正在大战,颍州则已经被北上的淮宁军攻取一半以上,任凭其发展下去的话,说不定夏贼要攻到陈州去,包抄庞师古的后路。 这如何使得! 但为了庞师古搭上自己的命,氏叔琮还没这么大魄力。帮一帮老上级、大恩人是肯定的,但帮到什么程度,还得具体再看。 “淮宁军有朱延寿、李神福两路出兵拖着,想必折嗣伦也不敢有什么异动。传令下去,移师下蔡,我要会一会契苾璋、崔洪。”氏叔琮下了河堤,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西行而去。 从骑军调任雄威军使的李思安接到命令后,意识到大战即将来临,不由得兴奋了起来。 他是汴州本地人,杨彦洪亲兵出身,身材魁梧,勇力过人,马战厮杀时擅使飞槊,往往一击毙敌。朱瑾帐下不知道多少军校曾经吃过这招的亏,成就了他的赫赫威名,然后一路青云直上,终于独掌一军,并遥领亳州刺史。 “破夏军那帮乌合之众在哪?”李思安拉住军中都虞候,问道。 “在旧颍阳县,与杨师厚合兵一处。昨日接到赵岩军报,言其欲攻汝阴。” “赵岩?”李思安一愣。 “就是赵霖,因作战不利,遂改名去去晦气。”都虞候答道。 “改名有个屁用!”李思安不屑道。 杨师厚那个老滑头,摆明了是拿赵霖——好吧,赵岩当猴耍呢。听闻他不断拉丁入伍,兵马已破万,哪来的钱粮养军?要么搜刮颍州百姓,要么蹭破夏军、落雁都的,反正陈许负担得起。 李思安觉得,今后万一遇到夏贼,断不能与杨师厚并肩作战。这人品行太差了,居然丢下张全义自个跑了,而且有拥兵自重的苗头。若不是这会没空料理他,早就人头落地了。 不过氏都头却认为时局艰难,杨师厚那万把人可以壮壮声势,而今还得与他虚与委蛇。 李思安对此无法认同。杨师厚确实能力不错,善治军,打仗的水平也可以,但军士多为新募,吓唬吓唬草贼山匪还行,一遇到高强度的厮杀就得露馅。 宿州行营主力倾巢而出,飞胜、雄威二军各有万人,拣选徐宿勇士精锐编成的控鹤都也很能打,这就两万一千步骑了。一路上还在诸州征集了土团乡夫两万余人,总计四万多大军,还不够打么? 与那些心思叵测、战力羸弱的人搅和在一起,只会让自己被拖下水,莫名其妙吃败仗。 也不知道氏都头怎么想的,唉! 淮水静静流淌,静默无言。李思安发了一会呆,满腔郁闷地走了。 大军迤逦而行,旗幡林立,如果丁会在此,丧乐一响,歌声一起,就和出殡的队伍没什么两样了。 ****** “魏将军,若非你是淮宁军的,我已经将你斩了。”汝阴县城之内,契苾璋高倨案上,冷笑不止。 淮宁军的战斗力真的太烂了。这证明了一个道理,扩军是有风险的,一个不小心战斗力就会断崖式下降。 颍上县之战,魏守节过于自大,居然与梁军野战,结果大败,五千人损失了将近一半,带着残兵败将溃回颍州之后,脸色苍白,再不敢言战。 “咳咳。”崔洪咳嗽了一下,觉得该为自己的下属辩解两句了。 他被折宗本任命为颍州镇遏兵马使,申州刺史陈素、淮宁军衙将魏守节都是他的临时下属,如今宜鼓舞士气,不宜过分苛责。 “契苾将军,其实我军也有难处。”崔洪说道:“北上兵力严重不足。魏将军本只有四千兵,其中半是淮西乡勇,编了一些颍州败兵之后,亦只有五千之数。整顿时日尚短,遇上梁军老卒,自然不能抵敌。以我看来,颍州城中粮草充足,接下来还是以守为主,不出城浪战。” 这话其实也有为自己开脱的意思。 淮西镇北上的三支部队,一开始都没几个兵。 陈素两千外镇军,外加两千申州乡勇。 崔洪四千外镇军、三千光州乡勇。进入蔡州后,招募了不少山贼匪寇入军,又拉了一些丁,全军逾万,但战斗力也是不怎么行的。 如今魏守节失了颍上,只剩两千多士气不振的败兵,确实不宜浪战了。一万多人靠城墙壮胆,守一守颍州,牵制下氏叔琮的兵力,确实是很务实的方略。 “既然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那我也不多说了。守吧,再出岔子,谁也保不了你们。”契苾璋哼了一声,道:“我不陪你们玩了。” “契苾将军这是要往何处?”崔洪一惊,问道。 飞龙军这万余老兵可是他们的主心骨,如何能走? “留在城里有什么用?”契苾璋问道:“陪你们守城的话,我还要这么多马骡做甚?自然是绕道梁贼后方,攻其薄弱之处。” 这话实在。飞龙军最大的优势是什么?机动力啊!放弃机动力当守城步兵,那不是傻子么? 氏叔琮既然敢倾巢而出,那么就要让他尝尝顾头不顾腚的滋味。 从颍州北上可至亳州,再往东便是徐、宿。好空旷的一片跑马地,而且没什么能打的部队。衙军精锐已走,地方上顶多有一些州县兵,在飞龙军面前,根本就是土鸡瓦狗,只能躲在城池堡寨内瑟瑟发抖。 契苾璋甚至打算联络梁汉颙、薛离,飞龙军左右厢两万余人大汇合,跳出颍州这个小圈子,兜到外围流动作战,甚至可以尝试攻占几座城池,搅乱梁人的大后方。 只可惜,现在有点联络不上梁汉颙,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做什么,又屯兵何处,是不是还在濮州。 早就听闻朱瑄对他们态度不善,很可能要赶飞龙军走,也不知道有没有动手了,这确是值得忧虑之事。 “飞龙军若在徐宿搞出好大局面,说不定会令氏叔琮惊慌。”崔洪知道留不住契苾璋,于是只能往好的方面想,只听他说道:“氏叔琮镇徐时间不短了,听闻很多将士都把家人接到了徐、宿,若能攻破彭城、符离二县,虏获贼军家眷,梁贼飞胜、雄威二军定然不稳,说不定就有军士鼓噪着回师,颍州之困局可迎刃而解。” “你能这么想就再好不过了。”契苾璋笑了笑,道:“速速给我准备粮草、器械,两日后便出兵,先去亳州耍耍。” 当然,这是他的方略。如果折宗本给他下令,回师攻陈州的话,他也会遵从。但他觉得,陈州没那么好打,若不能尽灭赵家的忠武军,是很难从侧后威胁到梁人的。既如此,还不如想办法把氏叔琮这几万人重创了,或对大局更有益处。 如今蔡州已下,南线的局面非常好。虽说出了氏叔琮率军西进这个意外,但整体仍然占了上风。颍州,应该以拖为主,不宜躁进。 乾宁四年正月二十三,契苾璋率飞龙军万余人离开了汝阴,向北疾进。至颍阳旧县之时,全军下马邀战,杨师厚、赵岩、朱汉宾但守土城,坚壁不出。 契苾璋遂又下令北上,直扑亳州而去。一路上大张旗鼓,声势震天动地,故意让梁军看到,就看能不能把他们调动起来了。 第四十九章 北线 张全义一家过完元宵节第二天就匆匆离开了蔡州。 蔡州西北行二百八十里可至汝州襄城,但那边正在大战,道路断绝,于是向西先至唐州,然后北上汝州,绕了好大一圈,马车走了足足十天才抵达襄城。 李唐宾于百忙之中抽空见了见张全义。 虽然曾经份属上下,但张全义可不敢拿大,只见他带着一家人躬身行礼道:“参见李帅。” 李唐宾回礼,然后坐了下来,一时间竟然找不到什么话说。 张全义知道这个老部下的脾性,挤了点笑容,道:“昔年长安一别,就很挂念二郎。后来得知你在夏绥军中效力方才安心,这世道活下来都不容易,听到故人的好消息尤其让人心安。此去参州,山高水长,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说罢,张全义神色惆怅,好像真的因为很难与李唐宾再见面而难过似的。 李唐宾嗯了一声,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都过去十来年了,早就物是人非,而今一个是洛阳行营主帅,掌握着十余万兵马,一个是势穷来投的降人,一无所有,彷徨无依,地位身份的转变早就造成了云泥之别。 张全义不说话,张全恩为了活跃气氛,自嘲道:“这几年从崤函到河阳,再到蔡州,屡战屡败。不光咱们如此,整个梁地都唉声叹气,担忧不已。朱全忠,怕是要败亡了。李帅有此功绩,日后……” 本来他想说封王封公,但想想不合适,毕竟这会大家名义上还是大唐的臣子,话不能乱说。 李唐宾笑了笑,谈到军事问题,他有了些兴趣,但又无法多说,只能道:“为时尚早。梁贼还在南线负隅顽抗,北线甚至在反攻。至于中路主力,则还在相持。实不相瞒,三四个月了,算上乡勇的战损,各自伤亡已破万。” 两军相持,并不意味着没有战斗。事实上中小规模的战斗非常频繁。或许一次死伤不多,但长时间累积下来,则十分惊人。 后世梁、晋双方对峙,王彦章就与河东军士大小二百余战,都是短促、激烈、血腥的小规模厮杀。但规模再小,二百多次战斗累积起来的伤亡是什么数字?一次死伤一百,也两三万人了。这种战斗,不至于让一支部队当场崩溃,因为每次的伤亡都不大,属于钝刀子割肉慢慢消磨那种,可时间长了,总会达到一个临界点。 李唐宾刚刚向折宗本索取俘获上万梁兵,并将其送到都教练使衙门陕州院整训。陕州途经洛阳到汝州的大驿道上,补充兵的队伍从来没断过,一批批被送到前线填补各军缺额。 陕州院最近又在陕、虢、华、商、蒲、同六州征募精壮新兵五千,以补充日渐增高的消耗。甚至于,镇国军一部五千人正在开往前线,准备分批打散之后补入各军。 李唐宾想避免这种无意义的消耗,但这需要机会。他瞟了眼张全义,机会已经出现了,张全义也做了些许贡献。梁军防线被撕开了一条裂缝,现在要做的就是继续撕扯,让其扩大,最终导致全军崩盘。 追杀,肯定比对峙消耗更轻松惬意,是代价最小的取得胜利的方式了。 张、李二人又随意闲聊了一会,见李唐宾兴趣缺缺,便起身告辞了。 张全义一家子住在新修的驿站内。驿将是一个伤退的老卒,这在夏地似乎很普遍,绝大部分驿站的职位被他们占去了,家庭式经营,收费其实不便宜,但因为处于交通要道之上,设施也好,因此还是有些赚头的。 “兄长,如今看来,咱们算是远离这个是非圈了。”坐在房间之内,张全恩神色复杂,说不清是庆幸还是遗憾,或许兼而有之吧。 “看到方才东调的蕃兵了吧?就是驿道上那些。”张全义的神色比较放松,看得出来他比较满意,毕竟避免了最坏的情况。 “夏王就喜欢征调蕃人送死,当年在崤函谷道就是。”张全恩哂道。 “下月咱们必然要经新安、渑池、硖石等县离开,到了那边,可别再大嘴巴说蕃人送死。留在当地落籍的蕃人非常多。”张全义随口叮嘱了句,然后又道:“这些蕃兵东进,我猜有三个用意。” “兄长先别急着说,让我猜猜。”张全恩笑道:“其一,东调颍州,袭扰氏叔琮部粮道;其二,北调郾城,攻丁会;其三,深入陈州,袭扰庞师古后方,造成军心动荡。无外乎这三条了,有了蔡州做后方,李唐宾可施展的手段就比以前多了。” 张全义点了点头。事实上在打仗这方面,张全恩可能比他还略强一些,虽然兄弟俩人的水平都不咋地。 以他丰富的军事经验来看,梁军似乎要一点一点崩溃了,这几年他见过太多类似的事情了。幸好下船下得早,不然真要全家偕亡了。 ****** 南线的局面已经出现崩解的迹象,但北线似乎一切安好。 以龙武军、长直军右厢、德胜军两万多步骑核心,外加大量乡勇,一共五万余兵,分成数支,很快稳定住了动荡的人心,并陆续收复失地。目前,大军屯于荥泽,有力地支持了河阴坚城的防御。 担任都指挥使的朱友裕信心十足,打算等夏军在河阴城下流干鲜血之后,再突然杀出,大破其军。 但赤水军使范河很快退回了汜水,利用地形、城池防御。他手头就这么一支善战之军,一旦丢了,五万梁军杀过来,旋门关、邙山一带将彻底失控。 龙武军使葛从周建议过黄河北上,攻河阳。朱友裕不许,因为他的可战之军也只有两万多,后方还时不时有夏贼乡勇渡河而来,四处袭扰粮道,必须派兵维持、驻守。根据探听到的消息,夏贼在河阳有州县兵数千、衙军两万余人,还有设置在北岸的板渚、广固两座城池,没有把握拿下。 至于偷袭攻取,可能性极小。盖因遍地的夏贼游骑乡勇,使得梁军的行动不存在任何突然性。他们做出的一举一动,几乎都是透明的。反过来的话,夏贼却可以维持相当可能的突然袭击,他们的一切都存在于迷雾之中,这是一个很大的优势。 如何抉择,确实很难。没办法,到最后还是要由朱全忠来做决定。 “镇汴十四年了……”朱全忠站在高台上,台下是正在会操的军士,但他却有些神思不属,魂游天外。 精气神不如以往了,不再像过去那样专注、热情、豪迈。每天起床之后,总是感觉很累,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疲累,更多是心理层面的原因。 人前装坚强,鼓舞大军士气,与将领推杯换盏,与文官谈论古来帝王将相的得失,精力看起来永远充沛,永远一副充满信心的样子,永远不服输。 但每天回到家之后,总要一个人静静呆坐很久, 英雄气短,说的大概就是这个吧。 “大王,郑州战局不宜拖,我觉得……”李振凑了上来,建议道。 朱全忠摆了摆手,李振果断住口。 “郑州还算安稳。”朱全忠说道:“大郎做得不错。他去之前,贼势猖獗,数万大军压过去后,一下子清爽多了。” “但这里的兵不能动,一动,则贼人又大举南下,进薄汴州。”朱全忠转过头来,看着李振,认真地说道:“先稳住局面。这几万人,丢不得。” 敬翔在一旁看得有些心酸。 曾几何时,梁王也是气吞万里的雄主。与贼人连番大战,死多少人眼都不眨一下,甚至亲自上前线刺探敌情,为此差点死于蔡贼游骑之手。 但平灭秦宗权后,基本不再亲自领兵了,更多地把精力放在打理内政之上。这是对的,因为你不再是单纯的将帅,而是数镇实际上的主人,内政不修,是无法长期维持下去的。隔壁的李克用就是个极好的例子,若不是打下了幽州,河东估计已经被他榨干了,败亡是早晚的事情。 但理政多年之后,曾经的豪气似乎被一点一滴地磨灭在钱粮、刑狱、办学等民政事务上,锐气渐失,暮气渐生,如之奈何。 郑州不过两万余衙兵,如今竟然要仔细算计,生怕丢掉以后全局糜烂。这是什么?这是怕! 怕失败,怕现在就被灭亡,不敢冒险,总想拖着等待转机。只此一点,就让将来的前途蒙上了一层阴影。 台下的军士不断发起呼喝、喊杀声,看起来像模像样。 天武八军,汴州最后的预备队。但这是五万新兵,不是五万老卒,否则无论投入到哪个战场,都足以改变局势。 夏贼确实兵多,但河阳深耕未久,洛阳残破不堪,汝州更是堪称白地,全靠陕西、河中乃至灵夏长途转运资粮,这就极大限制了他们能动用的兵力。 纵有五十万骑,你前线维持不起,又有何用? 其实葛从周说得没错,这时就该置之死地而后生,放手一搏,拣选精兵万人北上河阳,若能侥幸取得大胜,则局面会大大好转,至少北线的局势可以得到很大的改观。 “朱瑄已经动手了吧?”朱全忠突然问道。 “回大王,昨日传来消息,朱瑄已遣使至濮州,要求贼将梁汉颙率部离开,借道魏博返镇。罗弘信在年前就已经允诺夏人可以借道返回河阳,但不许再来。”李振回道。 “梁汉颙不答应会如何?”朱全忠问道。 “朱瑄会率军驱逐。”李振说道。 “让朱珍做好准备,与朱瑄密切配合,一旦发动,就把夏贼围死、歼灭。”朱全忠说道:“梁汉颙覆灭,夏贼没法从濮州袭扰我后方,左右突将军、左右衙内军、亲骑军、捉生军、踏白都、英武都都可以派上用场。德胜军三千骑一至郑州,局势立刻好转,可见对付夏贼的零散乡勇,骑军最管用。对了,罗弘信还是不肯出兵攻河阳吗?” “罗弘信遣使送来战马两千、绢五万匹、钱十万缗,并未提到出兵助战的事情。” “你再跑一跑吧。”朱全忠叹了口气:“魏博兵多将广,钱粮充足,牛羊被野,实力不容小觑。若能出兵,可能比杨行密更管用。” 魏博与宣武的关系也不错,因为都有共同的威胁。孟怀二州于魏博而言,相当于门户,十分重要。当年韩简任节度使的时候,锐意扩张,河阳就曾被其短暂拿下。如今河阳在邵树德手中,焉能不惧? 只可惜他们只愿提供钱粮、马骡,不愿出兵助战。若能像杨行密一样两路出师,一攻寿州、一攻安州,则汴梁的局面能大大改观。 可惜,可惜! “大王,我这便动身。”李振慨然应道。 “好好做。”朱全忠笑道:“邵贼想亡我,没那么容易的。” 第五十章 挑拨 “嗖”地一箭射出,追兵胯下的战马悲鸣倒地。 王郊兜马回转,直接马上投出一矛。短矛带着尖利的呼啸声,直接洞穿了追兵的胸腹。 他又顿槊于地,抽出上好弦的骑弓,左右施射,连杀两人。 追兵呼啦啦散开了出去,不敢再靠近。 “王将军好本事。”高佑卿骑着一匹光背战马,哈哈大笑着靠了过来。 他的马鞍丢了,但却抢得一匹战马,也不算亏。 王郊看了他一眼,道:“运气不错。” 其实他一直觉得高佑卿很神奇,看见敌军骑兵策马冲来都不害怕的,敢挺着矛把人捅下来。而这也让他再度思考起了一个问题,步兵对付骑兵,结阵真的是必需的吗? 也从军好几年了,少年时代分别在银州、会州度过的他一直觉得骑兵最厉害的地方在于机动性,而不是冲击力。他很喜欢马,经常和马儿待在一起,洗刷照顾,像自己亲人一样。他不觉得战马是什么可怕的怪物,相反是自己杀敌时亲密的伙伴。 但到了中原后,他发现很多人非常害怕马匹。在遇到大队骑兵冲锋时,往往需要结成紧密的阵型,靠在一起,才能保证士气不大幅度下降。 但骑兵冲锋真那么可怕吗?九成以上的骑兵不是具装甲骑,正面战斗力并不强。冲锋时分成几批,每一批里面又分成很多个楔形小集团,以排山倒海之势冲过来。但他不觉得可怕,相反,他认为只要站稳了,以小组的形式互相配合,哪怕不结阵,被骑兵分割开来,冲散了,也能把他们杀得大败。 但中原大部分武人不这样。 这些人并非不强,王郊与他们正面步战搏杀时,好几次险死还生,都是精锐的职业武夫,谁弄死谁都有可能。但他们看见骑兵时,士气首先就下降一截,然后迅速结阵,像刺猬一样长枪朝外,用步弓驱逐靠近的骑卒。 但薛延陀人怎么回事?他们的步兵阵型让中原武人看到要笑掉大牙,阵不成阵,松松垮垮,被骑兵一冲就散,但就能把突厥骑兵杀得人仰马翻。 这里面肯定有原因。或许,应付骑兵正面冲杀的时候,步兵未必需要结成紧密的阵型。 可惜他没法印证,也没人敢让他这么印证,因为自古以来中原步兵都是这么做的。 “走了!”王郊招呼一声,带着百余人缓缓撤退,魏人不敢追杀,只是远远目送。 “将军,过阵子又要去河南了吧?天天到魏人那里牧马,实在提不起劲。”高佑卿胯下没有马鞍,但骑在马上稳当得很,还嬉皮笑脸,王郊甚至看到他在与人搏杀时也是这副模样,好像一点都紧张不起来。 “应是要去了。”王郊说道:“李公佺狂悖自负,咱们给他吃了这么多苦头,他也应该收敛点了。河阳既安,咱们多半又要南调。听闻朱友裕要攻汜水,范将军人手不多,屡请益兵,肯定要有人去的。” 魏博大将史仁遇率军回去后,衙将李公佺又带着人马开了过来。 这厮对夏军的态度不是很友好,甚至可以说有敌意。王郊不了解李公佺这个人,也不知道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难道又是一个有大局观的将领,对魏博的前途感到忧虑,想要攻打河阳?但罗弘信应该没有下达进攻的命令,李公佺这是有意制造冲突,擅启边衅?玄宗朝时的安禄山就喜欢这么做,为此把朝廷的信誉都给败光了。 二里之外的一座小土丘上,李公佺静静看着离去的夏兵,突然笑了。 “来了也有些时日了,和夏人‘操练’不辍,诸军感觉如何啊?”李公佺问道。 众人面如土色。 魏博富庶,诸般珍奇玩物都有,美人也多,最是消磨人意志。有时候本想着今日早起锤炼武技的,躺在床上,怀里搂着个白嫩嫩的美人,就是起不来。 什么叫承平日久?这就是了。 好在魏博风气还不算太坏,民间习武的人很多,民风也好斗,不至于让武人完全成了花架子,只能列阵,不能死战。 承平日久,民不习战,百年未见烽火,这是安史叛军进河南时的现状。然而现在河南人贼能打,被操练出来了。 魏博武人也需要这么一个操练对象。他们底子很好,只要不是一开始被人用泰山压顶的方式迅速灭亡,长期拉锯下来,战斗力很快就能提上来。 李公佺很有危机感,也很有野心,他了解天下大势,对魏博的处境有清醒的认识。 李克用在幽州折腾不休。腊月里在顺州大破刘仁恭,俘斩数千,降契丹、奚人万余众。前阵子又迅速南下,兵锋直指瀛、莫二州残余的反抗分子,气势如虹。 此贼,下一个目标当是沧景卢彦威,没有任何疑问。一旦让他得手,可就与魏博接壤了,届时驯服成德王镕,出德州攻富裕的贝州,定然生灵涂炭——李克用的军纪,可不怎么好。 “还是要自强啊。”李公佺摇了摇头,道:“魏博六州,靠谁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只有自强了,贼人才攻不进来。即便攻进来,咱们力屈不能敌,但只要还有战斗力,就有讨价还价的本钱。” “都头说得是。”众人纷纷应道。 “夏人征战多年,而今势强,兵也甚锐,是个好对手。”李公佺又道:“尔等也不用泄气。底子都不差,差的是一口气,关键时刻顶住的那一口气。你们没有夏人疯,没有夏人狠,没有夏人不要命,总是一开始还能顶一顶,到最后一口气上不来,功亏一篑。” 最近几次小规模冲突,夏、魏双方对阵,一开始都能打得有来有回,甚至魏博武人还能给夏军造成重大杀伤,可见他们也熟习军阵,武艺底子很好,装备精良,但打到最后,总是坚持不下去,最终溃败。 说白了,持久性不够,不耐长时间苦战,这和士气、心性有关系。 “都头,军中有传闻,说咱们要出镇作战攻夏人,真耶?假耶?”有人问道。 “罗帅有这个意思,但还未下定决心。”李公佺说道。 军校们顿时大哗,原来传言竟是真的? 李公佺亦作悲愤状,摇头叹气。 ****** 魏州城内,李振风尘仆仆,被引进了的府邸。 罗弘信见了他就有些头大,责道:“李大夫为何又来?送去那么多钱粮、战马还不够么?” “罗帅,唇亡齿寒,我此番前来,也是为了贵藩着想。”李振笑道。 “荒唐!”罗弘信斥道:“李公佺将兵三万,屯于卫州,令夏人数万兵马不敢南下,帮到这里,已是仁至义尽,还想怎样?” “罗帅切勿动怒,注意身体。”李振陪着笑脸道:“临行之前,梁王有言,树德志吞中原,京西北诸镇、关北四道、陕虢、金商等镇,悉数被灭。今已牧马大河、淮水,若攻灭汴州,魏博还会远吗?” 罗弘信低头沉思,迟迟不语。 李振察言观色,立刻加了把劲,道:“梁王又说,六哥乃我敬重之人,惠我资粮、战马,以与邵贼周旋,感激不尽。绍威侄儿英武过人,天纵之才,罗家后继有人矣。唯愿朱、罗两家永结盟好,共抗邵贼。” 罗弘信站了一会,身体有些累了,便坐了回去,皱眉道:“梁王又想做甚?如今镇内这个情形,出兵怕是不易。” 其实,罗弘信又不傻,他当然看得到邵树德的威胁。但问题在于,调军士们出镇作战是有风险的,不得不防。 罗弘信的反应完全在李振的预料之内,只见他压低了声音,道:“罗帅,梁王遣我而来,并非求魏兵出镇厮杀,而是告知罗帅一件密事。” “哦?”罗弘信来了兴趣,问道:“何事?” 李振故作为难地看了看四周。 罗弘信悟了,挥手让仆婢幕僚出去,道:“说吧。” “罗帅。梁王侦知,邵树德私下里勾结了魏州军将,待梁汉颙离濮返归河阳之时,行假道伐虢之计,夺了魏州,诛杀罗氏满门,另推他人为节度使。”李振说道。 罗弘信脸色急变,半晌后,又狐疑道:“他勾结了何人?李公佺还是史仁遇?” “这却不知。”李振说道。 罗弘信有些不信,因为李振这话没头没脑,无法让他信服。但随即又想到,从去岁开始,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镇内暗流涌动,有人起异心,也是大有可能之事,顿时不淡定起来。 儿子才二十一岁,这个年纪确实难以服众。最致命的是没立过什么功劳,以魏博的传统,想当节度使不会十分顺利。 唉,如果邵树德没有那么大野心,倒是可以与他交好。他发一句话,再加上罗氏的布置与经营,让儿子顺利接位问题不大。 只可惜,这人吞并了太多藩镇,在他们河北武人的眼里,简直是天字第一号恶人。最主要的,他还是灵夏出身,代表关陇武人,这就更让人讨厌了。 “罗帅,假道伐虢之计,邵贼可是用过的。王珙之事,殷鉴不远。”李振提醒道。 罗弘信踌躇不定。李振这话毫无凭据,但邵树德确实有过这方面的劣迹,不得不防。 “那便不让梁汉颙借道了。”罗弘信下定了决心,说道。 他本来也是一番好意,既帮了朱全忠的忙,又卖了邵树德一个好,可谓骑墙骑到了极致,如今看来,这也有风险? “罗帅果然目光如炬。”李振赞道:“但这样恐治标不治本。” “此何解?” “镇内阴有异志之辈,尚未斩除。” “先生何以教我?” “不如让梁汉颙借道,然后看他与何人来往,再找个机会将其捕杀。” “不妥!”罗弘信下意识拒绝了。 这样做事就太绝了,而且也太危险了,万一弄巧成拙,说不定还会让人翻盘。 “罢了。”见李振还要再说,罗弘信摆了摆手,道:“我这便下令博州守军严阵以待,不许借道。伏杀梁汉颙之事,万万不能。” 李振无可奈何。 不过此行也不是没有成果。至少,梁汉颙没法跑了,与朱瑄起冲突已成定局,届时定然要兵戎相见。朱瑄、朱珍合力之下,梁汉颙不死也要脱层皮。 这厮实在太让人着恼了。以濮州为基,四处出击,防不胜防。这次朱瑄率军驱逐,滑、曹朱珍严阵以待,魏博又关闭了大门,梁汉颙能往哪去?定然与朱瑄起冲突,而冲突一起,很多事情就永远回不去了。 第五十一章 算计 烛光暗淡,灯火摇曳。 濮州城北的某处别院内,几个人相对而坐,正在绞尽脑汁策划阴谋诡计。 “此事千真万确,军府已派人来我营中,所有军士不得给假,全部在营,听候调遣。”扮作行商打扮的贺瑰说道。 室内烛火昏暗,映照在贺瑰脸上,显得有些阴森。 邵伦也来了。 事已至此,必须要把所有人都拉进来了,同舟共济方是上策。 事实上邵伦对贺瑰知道他暗中投夏还是很惊讶的,但仔细想想,似乎又不奇怪。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贺瑰这人比较精细,又长期驻扎在附近,本身还是濮阳土族,地头蛇出身,他想打听点事情,几乎不存在难度。 这狗东西! “怎么,朱瑄还想动武不成?”梁汉颙笑道。 他看起来一点不慌,甚至给人一种事情闹得越大越好的荒谬感觉。邵伦即便已经设想过最坏的情况,但事到临头真没有他自认为的那么果敢,还是有些瞻前顾后。 “幕府掌书记朱皋找过我,说要先礼后兵。”邵伦说道:“他们也不想做得太难看。” “简直可笑。都赶咱们走了,还不是撕破脸?自欺欺人?朱瑄脑子不清楚。”薛离低笑道。 “他若脑子清楚,当初就不会拉上朱瑾一起救朱全忠了,还全军尽出,下了死力。”梁汉颙很看不上这个人,嘴上毫不留情:“事后见全忠兵甚锐,又招诱宣武军士,把关系弄差” “他还想着抢占滑州呢,明明先动身,结果被朱珍抢了先。” “与全忠战事最烈的时候,还东侵齐州,幸好王师范隐忍下了,不然就是两面夹击。” 梁、薛二人一唱一和,把朱瑄说得毫无是处。 邵伦、贺瑰都有些不自在。武人不都这样么?一个个老谋深算,以为是夏王哪? 见俩人有些尴尬,杜光乂连忙出来打圆场,只听他说道:“还是想想眼前的事怎么办吧。军士们刚刚在单州恶战一番,急需休整。我若不走,朱瑄会怎么对付咱们?” “首先是下令禁止提供粮草、箭矢、伤药等物资,马骡亦不许采买。”邵伦说道:“昨日我已经接到幕府军令,切断对贵军的补给。” 不给你提供粮食、干草。 不给你提供治疗伤病的汤药,不安置伤病员。 不给你补充箭矢,修理器械。 不给你提供军营中日常需要的如篷布、绳索、锤子、陶罐、磨刀石等各种零零碎碎的小玩意。 不给你提供向导,不给你提供情报,长途奔袭消耗掉的马骡,也不让你就地采购。甚至你要补充用废掉的武器时,铁匠铺子也不给你打制。 这些后勤援助,看似不起眼,但却是必不可少的。真以为都是铁人呢?出去在敌后作战一段时间,就必须退回来休整,补充消耗,不然很难长期坚持。 “营中还有积存,一月之内无妨。”梁汉颙说道:“但这非长久之计。贺将军、邵使君,朱瑄丧心病狂,不识大势,可有解法?” 这话就问得赤裸裸了,在场之人谁不懂言外之意? 贺瑰眼中的野心一闪即逝,没有说话。 邵伦则有不好的预感。如果朱瑄真那么不讲究,要动武驱逐夏兵,梁汉颙、杜光乂二人肯定要反抗,因为他们不想走。 不是没有去处,事实上在朱瑄“请”夏兵走人后,梁汉颙他们完全可以北上魏博,罗弘信亦遣使而来,表示可以借道返回河阳,归路并未断绝。 但邵伦觉得他们不会走,很可能要搞事。搁几年前也许会认了,但现在是什么时候?邵树德进取天下之意,傻子都看出来了,关东诸镇是人人自危,他们内部是人人振奋,都急切地想着立功,梁汉颙会乖乖走人?可能性太小。 所以,在这个时候贺瑰的价值就体现出来了。天平军马步都虞候,手握五千多兵马,且常年带着,控制力很强,同时在军中威望也很高,号召力很大。 反观他自己,就是一个濮州刺史罢了。有的藩镇刺史是给衙将兼任的,或遥领,或实领,同时刺史手里还有外镇军,这就是实力派,但他邵伦不是。 他能调动的,也就三四千州县兵,战斗力比贺瑰部差好大一截,而且还不一定完全听话。兵少,战斗力弱,影响力又仅限于本镇,怎么和贺瑰比? 如果夏人非要在他们二人中分个主次,那只能是贺瑰为主。邵伦想明白之后,有些失落。 “诸位放心,我刚刚收到河阳传来的消息,我军在蔡州大胜,俘斩一万余众,降奉国军节度使张全义以下将校数十人,梁贼南线岌岌可危,大败已成定局。”似是注意到了邵伦的脸色,杜光乂透露了一个经魏博辗转而来的消息,以稳定人心。 邵伦有些震动,贺瑰将信将疑,但他俩也不得不承认,以夏人过去几年凌厉的攻势来看,十有八九为真。而他们的这个进取势头,以及邵树德严格的削藩举措,也将越来越引起关东群雄的震怖和反感,成为公敌是必然的。 贺瑰突然间有些动摇了。他是想做节度使,但并不意味着想让天平军被人吞并了,但如今这个形势,唉!感觉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好生懊恼。 ****** 正月就快过去了,朱瑄刚刚送走了堂弟朱瑾的使者。 郓、兖二镇,同气连枝,联系紧密,是正儿八经的“兄弟之镇”,掩有郓、濮、齐、兖、海、沂、密七州之地,是河南地界上不可忽视的一股势力。 兄弟二人这两年还算快活,朱全忠的兵力遭到了巨大的损失,各路兵马不断西调,如今压在东线的,就只有朱珍麾下的两万七千步骑。 这么点兵,天平军、泰宁军完全不怕。 朱瑄、朱瑾兄弟还分析了局势。邵树德拿下洛阳、河阳之后,即便在汝、许大败,被歼灭几万精锐,对他而言也无大碍。依托洛南三关、旋门关、黄河天险防御,就算他老而昏聩,昏招迭出,也可以撑不少年的时光,比西魏的格局还要强。 说难听点,邵树德现在已经可以据长安称帝,关起门来当个西魏圣人一点问题都没有,四塞以为国,要想灭他,不是那么容易的。 朱全忠注定了要将主力部队常年部署在西线,东线只能放弃,没有第二种可能。 他现在就是个大号盾牌,帮关东群雄挡住新关陇集团东征的人肉屏障。 人肉屏障常年征战,百姓困苦,钱粮产出会常年维持在很低的水平之上,这也注定了没有多余的物资支撑他多线开战——就目前这会,还要魏博、淮南接济呢,哪来的钱? “乱世之中,安枕无忧是多么宝贵。”朱瑄回到了酒席之上,乐伎、舞姬花枝招展,文武将佐推杯换盏,多少年没见过这副场景了。 “七郎,此番赶走梁汉颙之后,可有什么想法?”朱瑄一屁股坐到齐州刺史朱威身旁,喷着酒气,满脸笑容。 齐州将朱琼、朱玭兄弟放下了酒樽,默默听着。 “兄长,梁汉颙怕是不会轻易就范啊。”朱威皱了皱眉,道:“若他肯走,那倒好了。兄长立刻督兵东进,咱们一起去抢王师范。若齐人暗弱,便与泰宁军一起分了淄青诸州。” 淄青镇,目前还有青、淄、登、莱、棣五州,商旅繁盛,户口殷实,着实是一块富饶之地。 齐州六县目前被天平军占着,三四十万人口的大郡,对于当年困难无比的天平军而言,算是大补了。而且这个地方没经历过什么战火,几乎堪比天宝极盛时期,不去抢一把可惜了。 “我确实不想与梁汉颙闹到交手的地步。”朱瑄摇了摇头,似要醒酒,只听他说道:“可他若不走,也不是个办法。我已让邵伦断绝粮草、器械供给,没了这些东西,梁汉颙维持不下去,只能离开。”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你不给,夏军自取,这就撕破脸了,不得不兵戎相见,有把握吗? 十几年前,天平军有三万兵马,如今还是三万军,但现在的三万军和以前真是一回事吗?显然不可能。真打起来,不一定有胜算。也就欺负欺负梁汉颙是外来户,粮草可以靠抢,器械却不能,一旦打的时间长了,损坏的刀枪没处补充,拉废的弓弦没法更换,射空的箭壶没地填满,战斗力不可避免受到影响。 但这还不保险。如果真动手了,朱瑾肯定会来帮忙,朱珍多半也会来,三方精锐尽集,再大量征集土团乡夫,凑个十五万大军,把握就大多了。 “兄长觉得梁汉颙会乖乖撤走么?”朱威问道。 “罗弘信同意借道,他过个河就可以走了。”朱瑄想了想后,道:“咱们多召集一些人马,要做好他不走的准备。” 还没正式撕破脸,兖州兵是不会来的。朱瑄盘算了下手头的兵力,道:“过几日你便回齐州,召集大军,严加操练。这可不是儿戏,关键时刻你的兵要能顶上来。” “放心,当年李克用的兵都被咱们打得落花流水,没问题。”朱威应道。 大顺二年三月,邢州安知建因在朱全忠、李克用之间骑墙摇摆,为李克用所不容,欲杀之,遂投奔青州。后经朝廷斡旋,安知建入朝当神策将,行经郓州附近的黄河冰面时,遭到郓兵攻击,三千晋兵全军覆没。 “还是不太够。”朱瑄觉得不太稳当。 夏军这些年的声势太吓人了,连梁兵都被打得一败涂地,这战斗力实不宜低估。 “这样吧,你等先回齐州整备粮草、器械、兵员,我去濮州一趟,再与梁汉颙谈谈。能不动手就不动手。”朱瑄叹了口气,道:“另者,就近见一下朱珍的人。真要动手的话,没他们帮忙是不行的。” 第五十二章 一不做二不休 二月二春社节过后,朱瑄便离了郓州,带着两千骑西行。 郓州离濮州并不远。从理所须昌县出发,中经寿张县、范县,只要一百七十里便可抵达濮州理所鄄城。 “大帅,濮兵止有三千,贺将军所部亦只有五千余,咱们去是不是太冒险了?”衙将柳存策马追了上来,有些担忧地问道。 “何言兵少耶?”朱瑄大笑,道:“濮州百姓抗贼十年,多习武艺,我到城中振臂一呼,上万兵马唾手可得,何忧也?” 柳存心下稍安。 汴、郓两镇的战争持续了很多年,郓州是受攻击一方,战火几乎都在濮、曹、郓三州地界上展开,百姓确实时常被征发,战斗素质还是可以的,并不是一见敌人就逃散的柔弱之辈。相反,民间习武之辈众多,投军者甚众,风气如此,确实不用太过担心。 朱瑄瞟了柳存一眼,见他还有些担心,笑问道:“莫不是嫌邵伦没本事?是,他确实胆子不大,武艺一般,可当年魏人杀来,我领军征战,事后众军推选节帅,邵伦可是前几个支持的。这些年,他也尽心尽力筹措粮草,贡赋不断,有这份本事,也够了。上阵厮杀,不缺他一个。这年头,忠心的人不好找啊。” 柳存点头称是。 艰难以来,藩镇割据,武夫桀骜。邵伦却很恭顺,最近一年尤其如此。他还很会来事,很多人都收过他的礼物,柳存也收过一名舞姬,这人确实八面玲珑,和河南那个张全义有几分相似。 “大帅,末将听闻梁人围攻颍州,战事极为激烈。夏兵进展很快啊,这就杀到汴梁腹地了。”柳存说道:“昨日又收到消息,契苾璋在亳州,连破城父、永城两县,声势极大。末将不意他们打得这么快,梁地也实在太空虚了一些。” “此诚可虑之事。”朱瑄说道:“看样子朱全忠是没什么办法了。这般打下去,别说反败为胜,不速亡就算好的了。” 柳存深以为然。自巢乱之后,天下大乱,诸镇互相侵攻,角逐至今日,快一步整合关西的邵树德已然取得了极大的优势。原本中原最强者朱全忠与其展开了惨烈的攻防战,六七年下来,已然支撑不住。 柳存想不明白,自穆宗朝以来,歌舞升平、武备逐渐废弛的关西怎么就突然能打了?不是看不起他们,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要工匠没工匠,而中原富庶,还不断有战争锻炼,怎么就被打成这副样子? 关西,应该绝无可能在这个乱世中崛起的。这不是国朝初年,时代变了,关东远远超过关西,无论是财富还是军队战斗力,怎么会这样? “魏博罗弘信去年就提供了不少钱粮,今年或许会加大力度,会不会出兵助战?”柳存又问道。 “可能性不大,不是几十年前了。”朱瑄道:“河北诸镇,多年来一直对抗朝廷,简直成了本能。如今邵树德就是朝廷,宪宗元和年间有神策军十八万六千人,还算能战,树德今有兵二十余万,不比当年的神策军差,甚至更强,魏博对其有戒心很正常。但魏博也不是当年了,对抗关西朝廷是本能,这没错,可数十年来,军士愈发桀骜,节度使已无法决定所有事情。提供钱粮、战马、器械支援汴州,魏博武夫们可能乐意,但出兵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除非朱全忠快败亡了。” 其实,对抗朝廷的又何止河北藩镇?艰难以来,与朝廷讨价还价,保持自身独立或半独立地位已经成了北方诸镇的本能。朝廷数次出兵征讨骄藩、逆藩,每次看到这些藩镇快被打死了,跟随朝廷一起出兵的其他藩镇就出工不出力,甚至直接反水到另一边,让平叛打成了夹生饭,甚至打不下去,朝廷捏着鼻子招安了事。 基本上来说,各藩镇同气连枝,互有默契,谁强就打谁。以前是朝廷最强,那就联合起来对抗朝廷。朱全忠强的时候,进攻天平军、泰宁军,本来没有时溥什么事,人家就主动跳出来,救援此二镇。 李克用对河北有企图,幽州、成德、沧景等镇就联合起来,放下以前的恩怨,团结一致对付李克用。一百多年下来,这套合纵连横之术也已经成了本能。 魏博、宣武、淮南三镇,现在是把邵树德当朝廷来打,但朱瑄觉得,效果可能不如几十年前了。魏博的武人太桀骜了,节度使很难做。 二月初四傍晚,朱瑄带着两千骑抵达了濮州,刺史邵伦亲出城三里相迎。 一起入城之后,邵伦在永定驿置办了酒席,朱瑄欣然前往,席间自然是觥筹交错,歌舞不休了。 与朱瑄一同来的两千军士也有酒食慰劳,不过是在军营那边。 “明日我要检阅州兵,你好好准备。”永定驿内,朱瑄喝得微醺,笑道:“还有,把梁汉颙唤来鄄城,我要问问他到底几时动身。磨磨蹭蹭到现在还不走,莫非有企图。” “有大帅虎威在,梁汉颙敢有何动作?”邵伦大笑,又劝了一杯。 朱瑄亦大笑,端起酒樽一饮而尽,道:“比不得当年了,唉,那会是真的拼。” 中和年间,魏博节度使韩简率兵渡过黄河,攻郓州。其时魏军人多势众,装备精良,天平军节度使曹存实依然不屑于死守城池,率军野战,结果兵败身死,郓州被围。 值此群龙无首的危急之时,朱瑄挺身而出,率众守城,魏军攻城半年不克,后解围而去,朱瑄由此声望大涨,当上了节度使。 那时的朱瑄,豪迈勇敢,与这会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但朱瑄没有吸取曹存实的教训。后来与梁军厮杀,他同样不守城,屡屡率军出战,试图以弱胜强,野战破敌,而战果总是让他很失望。 敢于野战的勇气可嘉,但应该清醒认识到实力的差距。朱瑄后来认识到了,但主力部队已经被歼灭,只能徒唤奈何。 这次来濮州,难道老毛病又犯了?这些个不怕死的武人哟! “大帅何自贬耶?”邵伦又给朱瑄倒了满满一杯,笑道:“而今全镇上下,可都指望大帅撑起郓州的一片天呢。请复饮一杯。” “你啊!”朱瑄心情舒爽,笑道:“打仗没两把刷子,就会捡好听的说。若非全忠大窘,已无力东进,这濮州我还不放心交给你呢。” 邵伦干笑两声,道:“仆也没别的本事,就给大帅牵马执镫,心甘情愿。” “好!”朱瑄一饮而尽,脸色酡红,道:“放心,大伙子孙后代的富贵,包在我身上。只要朱全忠顶住了,这天下就还是老样子,便是换了天子也一样。” 这虽是朱瑄的酒话,倒还真让他说了个八九不离十。 历史上的五代王朝,天子也就是最大的军阀罢了,底下还一堆小军阀,都没有做到真正统一。即便是版图最大的后唐,皇帝实控的地盘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大。不是他们不想,事实上从后梁朱温开始,削藩就是皇帝的头等大事。 朱温杀那么多老将,并不是他发疯,更可能是他感到自己时日无多,身体不太好了,儿子又没甚本事,不得已而为之罢了。结果搞得内部离心离德,士气低落,军队战斗力直线下降,让死灰复燃的河东捡了便宜。 五代朝廷,每一代都在削藩,每一代都在想办法消磨军阀的割据基础,每一代都在试图改变丧乱的人心,为此把自己玩死的皇帝不要太多,最后到了北宋,还最后削了一次兵权,最终成功。 朱瑄也看出李唐的天下不太行了,很可能要被邵树德取代。但他理想中的天下,便是邵氏称帝当天子圣人,但地方依然分封着诸多藩镇,大伙以土地传付子孙,继续快活下去。 不仅仅是朱瑄这么想,可能这才是武夫的主流思想。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狠人,在没有被杀怕之前,没人试图交出自己享有的权力。 他们追求的不仅仅是富贵,还有保障自己富贵的东西,比如武力。没有武力保障,富贵就是皇帝一句话的事情,说收回就收回,没有半点办法。 宾主尽欢的宴席散后,已经醉得不像样的朱瑄就在永定驿内歇息。 邵伦也有些晕晕乎乎,在亲兵的搀扶下离开。行至半路之时,他看到了同样出席了酒宴的贺瑰。 贺瑰眼神清亮,似乎没多少醉意。他微不可觉地朝邵伦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邵伦会意,回到府中之后,立刻让人打了盆冷水,洗完脸之后,清醒多了。他找来心腹仆人,低声耳语几句,仆人很快便出了府门,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邵伦毫无睡意,静静等着。 丑时初刻,濮州北门缓缓打开,大群军士手持包了黑布的兵刃,悄悄进了城,直朝永定驿杀去。 百余年来各镇频繁上演,底层武夫们喜闻乐见的保留大戏,又在濮州拉开了帷幕。 第五十三章 变天 大军徐徐入城,足足五千人,一声不吭,杀气盈胸。 从安禄山叛乱到现在,国朝已经发生了一百多次军乱,可谓惊人。毫无疑问,濮州如今正在发生军乱,参与者为天平军衙将贺瑰、濮州刺史邵伦所部。他们可能还勾结了外人,但夏兵并未直接参与,显然没想把事情弄得太难看。 不过,飞龙军将领薛离带了五千人离营,埋伏于几条主要道路旁边,以防万一,确保没有漏网之鱼。 五千天平军分成两部。一部三千人冲向军营,那里有朱瑄带来的两千骑兵。战马多寄放在城外的羊马墙内,两千骑卒晚上敞开了肚皮吃喝,一个个醉醺醺的,睡得跟死猪一样。贺瑰部三千人冲过去时,濮州兵千人已经抵达,总计四千人破开了营门,直接涌了进去,大砍大杀。 另外一部两千人气势汹汹地来到了永定驿前。 守在外面的朱瑄亲兵有些懵,但他们素养不错,第一时间退到了驿站内,利用围墙、房屋阻挡,同时把朱瑄摇醒,试图保护他冲出重围。 很快,濮州兵千余人也杀至,总计三千兵将驿站围了个水泄不通。 “朱瑄丧心病狂,竟然与朱全忠修好。” “忘了战死的弟兄了吗?杀了他!” “终日修豪宅,收美姬,赏歌舞,春社的赏赐竟然还是以前那么点,杀了他!” “这人已经没用了,换个人当节度使。” “贺将军骁勇善战,居然被发配到濮州,有家难回,杀了朱瑄,拥贺将军入军府当留后,人人有钱拿。” 军士们不断鼓噪,群情激昂。驿站大门很快被攻破,汹涌的人潮冲了进去,见人就砍,逢人就杀,亲兵、驿卒死了一地。 朱瑄在十余贴身亲随的保护下,甲都没披,赤脚冲进了冰冷的花园。 地上的泥土冰冷坚硬,碎石很扎脚,但朱瑄全然无感,他现在只想逃命。只要逃出永定驿,逃出濮州,就还有翻盘之力。届时带着两万大军杀回来,兴师问罪,邵伦、贺瑰不死何待?还有那个梁汉颙,他多半也参与了,夏人可恨,也要碎尸万段! 花园之内同样响起了激烈的喊杀声。 包围驿站的军士们大声喊着号子,竟然把薄薄的围墙给撞塌了。 “朱瑄在那!”一名军校拿出步弓,拈弓搭箭,一气呵成。 箭矢飞过二十余步的距离,稍微偏了一点,射中了朱瑄身旁的廊柱。 朱瑄看着兀自震颤不休的箭羽,心中涌起一股绝望之情。 “你们是雁子都的军士吧?贺瑰何在?我把雁子都精兵交到他手上,就这么对待我的?”朱瑄嘶吼道。 “别和他废话,杀了他!”一名军官挥了挥手,数十名弓手上前,拈弓搭箭。 朱瑄吓得又往前院蹿。 身后不断传来惨叫,耳边还有箭矢破空声传来。朱瑄宿醉未醒,走得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穿过连廊,前方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走投无路之下,朱瑄躲进了假山后面。 冲过来的是濮州州兵,带队的是邵伦之子邵志超,他大声呼喝着,往各个方向分派军士,命令他们仔细搜捡。 朱瑄愈发绝望。这个样子,肯定是跑不掉了。 雁子都的人又追了过来,一路上骂声不绝,看样子非得揪住朱瑄不可了。 朱瑄情急之下,竟然从假山后走了出来,大声道:“可是志超侄儿?” “朱瑄?”邵志超眼神一凝,却见一人披头散发走了出来,看形体容貌,与朱瑄无异。 不用他吩咐,很快有人上前,将朱瑄抓了起来。 是抓捕,而不是乱刃分尸,朱瑄松了一口气,这下搏对了。 刚才他脑海中灵光一闪。邵伦、贺瑰叛乱,从实力上来说,定然是贺瑰为主、邵伦为辅。叛乱成功后,贺瑰当仁不让要当节度使。而天平军三州,齐州断断不会投靠他,濮州如果还在邵伦手里,贺瑰也就能控制郓州一地了,他愿意吗? 这两人之间,定然还会起矛盾。如果非要死中求活的话,不如让邵伦抓了,只要邵伦还想着自保,就不能轻易杀了他,否则贺瑰找个茬,领兵杀过来时,濮州危矣。 朱瑄情急之下就只想到这么多,也不管里面还有没有问题,有没有漏洞,眼看着贺瑰的人追过来了,竟然殊死一搏,主动走了出来。 “快,把人悄悄带走,立刻出城,送往灵津关。”邵志超吩咐道:“出去后给他换身衣服。” 灵津关在城北二十里,是一个黄河渡口,飞龙军的临时营地就在那边。 朱瑄没有反抗,顺从地被带走了。 邵志超下令士兵们靠拢过来,缓缓向后退去。 ****** 贺瑰冷笑着看着邵伦,道:“大事未成,使君便欲刀兵相向么?” 朱瑄被谁抓走了,他很清楚。 其实贺瑰对于杀不杀朱瑄也很矛盾。 如果不杀,只是驱逐了事,那么朱瑄还有可能回来兴风作浪。尤其齐州还有朱威、朱琼、朱玭三兄弟,朱瑄跑过去的话,四人沆瀣一气,也是个麻烦事。 如果杀了,很可能惹恼了兖州朱瑾,事情再无转圜余地。 说白了,这是个死结。 艰难以来的军乱,时人用“杀将逐帅”来形容,就是因为有的将帅在军乱时被杀,有的只是被驱逐了事,下场是有区别的。 朱瑄在镇内有没有威望?应该说是有的。但他最近也得罪了很多人,威望急剧下降。 贺瑰不确定到底是杀了他好,还是不杀他好。杀吧,得罪朱瑾,不杀吧,很多本镇武人想要他死。他本来不想管朱瑄死活了,因为进攻永定驿的时候军士们很可能收不住手,当场就把朱瑄杀了,因此他打算听天由命,无论怎样都坦然面对。 但邵伦半途抢人是怎么回事?这让他有了种不好的感觉。 “贺将军,朱瑄在夏兵营中,言欲入朝为官,此非皆大欢喜之事?”邵伦摆出一副笑脸,道:“他去了长安,再不会回返。贺将军自入主郓州,我在濮州,你我二人还需同舟共济,并肩抗敌。” “敌在何方?”贺瑰面色不虞,问道。 “一在齐州,一在兖州。”邵伦说道。 贺瑰有些恼怒,但火又发不出来,有心拔刀斩了邵伦满是假笑的狗头,却被理智所阻。 “贺将军还不速速整兵,前往郓州?”邵伦催促道:“朱瑄、柳存就擒,但张从楚还在郓州,虽说他比不上贺将军的威望,但迟则生变,不得不防啊。” 不得不承认,邵伦说的话有道理,贺瑰无从反驳。当下最紧要之事,还是赶紧把位置抢下来。趁着这会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先打着回来休整的旗号,带兵入郓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局面,逼幕府将佐表明态度,定好上下尊卑,如此方有对抗外敌的本钱。 “我若去郓州,邵使君待如何?”贺瑰咽下这口气,问道。 郓州九县,目前人口不足四十万,但仍为第一大郡。齐州六县,本有三十多万,现只有二十余万。濮州五县人口与齐州差不多,可能略少一些。 三州二十县,这会只有约九十万人了,但玄宗鼎盛时期人口可是超过一百六十万的,差距巨大。 当然,九十万其实也不少了。在与朱全忠交恶前,天平军治下人口比河东还多。河东是一府七州,天平军只有郓、曹、濮三州,可见河南人口的稠密。而且富裕程度也更强一些,河东当时养了约六万衙军,天平军只有三万人,百姓负担更轻。 难怪贺瑰还做着春秋大梦,河南、河北的每一个藩镇,确实都有在乱世立足的底子:民风尚武,百姓好斗,全境平原,粮帛众多,更兼户口殷实、商旅不绝,其他地方拿头来比? “将军可速至郓州,整顿军府,控制大局。我愿拥将军为天平军节度留后。朝廷见此,想必也不会多事,收到表章后,天使旬日内便可离京,授予将军旌节。”邵伦躬身一礼,道。 贺瑰脸色稍霁。 在夺权的关键时刻,如果邵伦立刻表态,会产生不容低估的带动作用,对于他控制镇内局势大有裨益。如果朝廷再正式下旨,授予他节度使旌节的话,那就更稳了,留后的帽子也可以摘了,是正儿八经的节帅、使相。 这其实就是一笔交易,大家都明白。 “好!望邵使君记得今日之言。”贺瑰冷哼一声,上马离去。 时间紧急,他没空在濮州耗下去了,赶去郓州控制局面才是紧要之事。 贺瑰走后,杜光乂从某个阴暗角落走了过来,低声道:“使君做得不错。贺瑰兵多将广,这节度使之位让他坐了便是。夏王仁德宽厚,他日给你寻个去处,节度使之位并非没有可能。” “我知道。”邵伦苦笑道:“郓州那个位置,我争不过他。武夫们可能会服从贺瑰,但未必服从我,这是最大的问题。乱世之中,一身好武艺才是立足的根本啊。” 杜光乂默然。 他熟读史书,别的朝代末年文人都有可能上位,指挥诸多武将开疆拓土,一统天下。但在国朝,艰难以来文人当节度使的例子也有,但基本上都受到了极大的限制,原因就是武人不服。后汉末年一介世家子,哪怕武艺稀松,也能用权术控制局面,但本朝武人不认你的权术,他们会掀桌子杀人。出头的多是战阵上呼风唤雨的武人,在军中有极大的威望,能得军心,不然屁用都没有。 这就是此时的风气,无解。 第五十四章 坐寇 梁汉颙来到了濮州。 他抬头看了看永定驿前残留的血迹,叹道:“铁打的衙兵,流水的节度使。有时候我都弄不清楚,一镇之内做主的到底是节帅还是大头兵了。吃得不好要造反,拖欠赏赐要造反,连年累月见不到家人要造反,争风吃醋要造反,甚至博戏输光了钱也要造反,节度使还真是不好当呢。” 本来心情不算太好的邵伦听了哈哈大笑,道:“梁将军说得好。若真侥幸让我当了节度使,每天都要绞尽脑汁伺候三万武夫的吃喝拉撒,生怕他们不高兴,这日子真是苦乐难言。如今看来,我管不了三万军,管三千足矣。” 濮州州兵要尽快整顿起来,杜光乂已经和他交过底了。三千军士,严格训练,不要偷奸耍滑。他们本身的底子很好,也有过不少战争经验,再练一练,还是有成为强兵劲旅的可能的。 “濮州兵变,朱瑄被执,若贺瑰成功夺位,齐州必反。兖州朱瑾的态度也不好说,唉,本来不想这么快与他们撕破脸的。”梁汉颙有些郁闷。这朱瑄好不晓事,我都没想去动你,为何非赶我们走呢?现在倒好,你自己被赶走了,亏不亏? 至于贺瑰,老实说梁汉颙不是很信任他。虽然他名义上臣服夏王,但观他所作所为,绝对不是省油的灯,野心还是不小的。 好在他现在也没别的路能走,除了背靠夏王之外,还能怎样?朱全忠那边很长一段时间内不可能投靠了,朱瑾不容他,王师范态度可疑,难不成投魏博?更不可能。所以,也就那样了,对贺瑰不用太客气,使唤就对了。 “梁将军接下来欲往何处?攻曹州?滑州?单州?可需我准备粮草?”邵伦问道。 “暂时不走。”梁汉颙看了看西面,道:“我担心朱珍趁乱攻过来,还得防一防。兖州朱瑾这会还没得到消息,待他知晓了郓镇的变故,万一怒而兴兵,也是个麻烦事。暂时不走啦,在濮州练兵。对了,朱瑄带来的那些战马还在吧?” “被贺瑰拿走了千余匹,我只抢得七百。”邵伦回道。 “没关系,送五百匹至我营中,再准备一批草料、豆子。”梁汉颙一张口又拿走五百,只听他继续说道:“再遣使往郓州一行,打探消息。如果贺瑰成功上位,便献上一批钱帛,具体数目你看着办。我营中还有一些抢来的金银器,一会你派人来取下,挑合适的送一些至郓州,剩下的你留着吧。” 马骡甚至驴子,一直是飞龙军最紧俏的物资,是他们机动性的保障,十分重视。 托当年李正己、侯希逸的福,老淄青镇范围内都有不错的畜养战马的传统,尤以青州为甚。世事变迁,斗转星移,已经过去百年了,传统不可避免有所变化,郓、兖、青三镇的马政大不如前,只剩部分残余。但不管怎样,有还是有的,就是数量大不如前,不像河北那样一以既往地维持着相当规模的官营马场。 契苾璋、梁汉颙在郓、兖二镇补给马骡的时间不短了,因为战场上剧烈的消耗,使得两镇民间的马骡驴的数量大大减少,都快支撑不起飞龙军右厢这一万余兵的消耗了——涸泽而渔,大概就是这样吧。 “梁将军,马骡数量不济,恐影响贵军征战啊。”邵伦很敏感,听到梁汉颙要走了五百匹战马,一下子就明白了,进而说道。 “你可有解法?”梁汉颙也很忧虑。 他曾经考虑通过魏博大规模转运马匹,但一来长途转运牲畜需要途经州县提供大量粮草养膘,二来魏博武人会不会抢劫也是个问题,三来人家可能根本不会同意,最后只能作罢。 “老淄青三镇中,青镇马骡最多,若能杀进去劫掠一番,必大有所获。”邵伦建议道。 “不行,这样影响对梁战事。还白白树敌,智者所不为。”梁汉颙第一时间否决了邵伦的馊主意,道:“或可花钱采买。” 邵伦有些为难,因为没有那么多钱。 梁汉颙一看邵伦的脸色,也明白了,只能说道:“这事慢慢来,不急。郓镇与全忠厮杀多年,州县残破,可以理解。先弄好眼前的事吧,越是关键时刻,邵使君可越要站稳啊。夏王的势头这么好,往后投过去的人只会越来越多,抢功劳的人也越来越多,能不能抓住机会,可就看使君自己了。” 小小一个濮州刺史,连竞争节度使都玩不过人家,邵伦也该抛弃不切实际的幻想了。帮夏王牢牢守着濮州这个桥头堡,当楔入郓、兖、青、魏诸镇的钉子,就是一份稳稳的功劳。天下大定之时叙功,这都是可以摆到台面上来说的。 机会不常有,一定要牢牢抓住。 “我明白了。从今往后,唯操练兵马、劝课农桑、输送补给三事,定不负阿父期望。”邵伦说道。 梁汉颙笑了笑。这个邵伦,到最后还以夏王义子自居,隐隐点他一下,让人忍俊不禁。 ****** 濮州发生的事情还未及传至周边各镇,契苾璋所领飞龙军左厢已进入了宿州地界。更准确地说,他们攻占了宿州临涣县。 临涣县在今濉溪县西南之临涣集,一度是淮海战役的前指所在地。 该县本属亳州,元和四年析徐州之符离县和蕲县、泗州之虹县、亳州之临涣县置宿州。故宿州领四县,临涣县位于最西边,北西南三个方向都是亳州,分别是永城、城父、蒙城三县,东面则是宿州理所符离县。 今天是二月初六,契苾璋大马金刀地坐在临涣县衙之内。 城父、永城、临涣、蒙城四县的官吏、土族都聚集了过来,战战兢兢。他们本不愿来的,但县城被攻破后,有什么办法? 城父县来了县令、县丞,主簿、县尉在破城后战死了,还没来得及找人顶上。 永城令在攻城战中战死,主簿自杀,县丞代理县令,本欲前来,但事到临头反悔了,又招募了一批丁壮,据城而守,并向亳州及汴州求救。县尉倒是来了,但也惶惑不安。 临涣县人最齐,因为飞龙军没费什么力气就拿下了。 蒙城县出了点意外,数千飞龙军围攻,梁人抵抗意志坚决,契苾璋损兵折将,死了一个侄儿、两个族中子弟,损兵千余,居然始终攻不下来,让他心痛不已。每一个兵都很宝贵,一次死一千多,真的很坑。 县官之外,还有地方上有影响力的土豪。 土豪这个群体,非常神奇。他们填补了皇权不下乡的空缺,在地方上呼风唤雨,能量极大。他们是最保守的群体,但有时候又是最具投机性的群体,自带马匹、刀枪、子弟投效某个军阀,为其征战,博取富贵。 朱全忠镇汴之后,大量任用本地将门及土豪子弟,比如氏叔琮、李思安、刘捍、寇彦卿、刘玘、朱汉宾等,试图将他这个军政集团本地化,毕竟他和一干老兄弟多是外来户——即便有几个是本地人,也是底层出身,影响力有限。 契苾璋也邀请了一些土豪到临涣来议事,但应者寥寥,只有少数几个赌性大的过来了,让他有些不满。 “你们一个个如丧考妣的模样,我看了就生气。”契苾璋见他们灰头土脸,惴惴不安的模样,顿时大怒:“你,过来给我倒酒。” 城父令苦着一张脸,磨磨蹭蹭地走了上来,给契苾璋倒酒。 “你们运气到了,这都看不出来?”契苾璋接过酒碗,一饮而尽,直接拿衣袖擦了擦嘴后,冷笑道:“尔等可以看看,我袭破城父、永城、临涣三县也有几日了,可有人来赶我走?” 众人立刻装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频频点头。 其实道理大家都懂。兵都去前线了,汴宋腹地空虚,州城可能防御强一些,但县一级的城池就很难说了,有些只有三五百县镇兵,临时征集土团乡夫的话可以凑个两千左右,但如果来不及征发呢? 飞龙军是骑马步兵,行动迅速,往往在消息还没传开的时候,一万多人就快速抵达某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破只有数百县镇兵的城池,城父、永城、临涣就是这个样子。蒙城则因为消息传过去了,城内预先做了准备,硬打其实也能打下来,但肯定伤亡惨重,没那个必要。 战争年代,便是文官也不是丝毫不通军事,事实上他们还是很了解实际情况的。飞龙军这一万多人,梁王如果不准备个几万兵马,怕是赶不走。 但他们依然不敢放心投靠,原因无他,怕你走啊! 飞龙军也不是第一次突入汴宋腹地了,也不是第一次攻破城池,但他们最终都走了,没有长期留下来经营的打算。试问这种情况下,除了逃兵、贼匪或意在博取富贵的少数土豪子弟,谁会正儿八经投靠你?不怕被清算么? “敢问契苾将军,贵军打下三地后,几时动身?我等也好准备粮草、役畜。”有人实在耐不住,出言问道。 话音一落,大家都把目光聚集在契苾璋身上。 “我不走了。”契苾璋把酒碗往桌案上一掷,道:“你们给我卖点力气干活。匠人都搜罗起来,以后缺什么就问你们要,若是交不出来,我可是要杀人的。我倒要看看,朱全忠从哪里调兵来赶我走。以前蔑称我为流寇,老子现在是坐地寇。” 众人心下稍安,但还是有些不信。如果氏叔琮从颍州解围回来,你目的是达到了,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但咱们可就惨了。 契苾璋知道他们的想法,眼一瞪,似乎要发作。 众人纷纷低头,丝毫不敢废话。 第五十五章 沉吟不决 “城父、永城、临涣三县,竟然有十八万人?”契苾璋坐在县衙内,装模作样地听取公务,甫一听到这个数字,差点惊掉下巴。 陇右一个县估计才一万多人,河南一个县六万人?这还是受战争摧残了,如果和平个二十年,该多少人?契苾璋不敢想象。 “既然这么富庶,给老子征兵!一个县五千人,带十日口粮,集中到临涣县整训。”契苾璋一拍大腿,乐道。 各县官长们看着他一副大老粗的模样,不敢抵触,只能苦着脸应是。 土团乡夫们会为了不相干的外来人厮杀吗?怕是难。如果听说是常年攻杀他们的夏贼呢?难上加难。但这又有什么办法?谁来救他们? 各县官长当天下午就被轰走了,契苾璋给他们定下了时限,不来的话后果自负。他会带着飞龙军上门给他们惊喜。 当然,这话可能也就是吓唬吓唬。如果这些人回去后反悔,并铁了心不听命,将征集来的乡勇聚集到城内的话,也是件麻烦事。契苾璋为了震慑贼人,有可能会率军攻城。至于攻城用的是什么人,不用想也知道。 或许有人会问,这不是秦宗权么? 确实,有点像。秦宗权就喜欢到刚刚攻占的地盘上大肆征兵,然后一边训练,一边劫掠,等到差不多了,继续滚动发展到另一块地盘上。征来的军士以战代练,高淘汰之下,活下来的都是有点本事的。 而这,大概也是孟、怀、洛、汝等州被折腾得十室九空的重要原因之一吧。你不逃难到魏博、宣武等镇,就要被秦宗权抓丁,因此老百姓很快死的死、逃的逃,百里无人烟。 契苾璋终究不敢像秦宗权那样乱来,但征兵攻城是这个年代武夫的常规操作,他准备学习别人的优秀经验,你待如何?来阻止我吗? 二月初七,临涣县第一批征集的乡勇两千余人抵达了城外校场,契苾璋亲往检阅。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这些乡勇还是会几个常见阵型的,金鼓旗号也能看个大概。 “怪不得朱全忠横扫河南,土团乡夫都像模像样,颇有章法。”契苾璋赞道:“底子不错。衙军、州县兵有缺额了,直接补就是。到军中摸爬滚打个几年,又是一把好手。” 跟在他身后的临涣令强颜欢笑。 河南苦啊,河南百姓难啊!安史之乱,河南就是主战场,杀了个天翻地覆,血流漂杵。随后为了对付河北逆藩,又在河南设置一系列藩镇,长期征战。到后来,这些为了对付河北逆藩而设置的河南藩镇也成了逆藩,又是一团乱战。 这样的大背景,自然给河南人民注入了强大的武德。但你问问他们,到底是喜欢安史之乱前百年未闻战事的太平日子,还是眼下这种经常接受军事训练,经常上阵厮杀的紧张日子? 我只想当个太平犬,但以前没得选,现在似乎还是没得选。 “这些兵甚合我意。”契苾璋看了很久,喜道:“朱全忠就是个废物,有这些乡勇不会用。在安史之乱前,这些乡勇怕是能打穿整个河南。哈哈,速速征丁,五千人,一个不能少。老子要取了氏叔琮的老巢。” 临涣令面露苦笑。他们不是不愿投降,实在是担心被清算。 诚然,若搁在几年前,愿意投降的人很少,毕竟梁王对宣武镇百姓是有大恩大德的,赋税轻都是小事了,最重要的是干死了秦宗权,没让他把宣武镇变成河南府、汝州、河阳那样的人间地狱。 这几年梁王连吃败仗,心思就起了微妙的变化。虽然由于种种恶劣的、真假难辨的传闻,夏王在河南的名声极差,但到了他们这一层级,有一定的分辨能力,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又是假的,故对投靠夏王并不是很排斥。 但问题是你要站住脚,别跑啊。就像打下河阳、东都一样,不跑,着力经营,如此才有人敢于投靠。 “瞧你那熊样。”契苾璋看到临涣令脸色难看,嗤笑一声,道:“放心,氏叔琮能战之军不过两万余,我还不至于怕了他。他若攻来,你们守好城便是,我在外围给他个好看。” “契苾将军也是老行伍了,如何不晓军心士气?贵军若走,这些土团乡夫连半个时辰也守不住,直接就降了。”临涣令叫苦道:“他们不会有半分士气,绝无可能挡住氏叔琮大军的围攻,届时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矣。” “你这话倒也不全是因为贪生怕死,确有几分道理。”契苾璋沉思了一下,道:“我若留两千军士助守,当不至于让贼人得逞。” “难。”临涣令摇了摇头,道:“人心未固,乡勇不肯死战,很难守得下去。” “那就是还要跑?”契苾璋怒了。老子好不容易想当个坐寇,结果这么多事,好生烦人! “别管那么多有的没的,先给我征兵,我有大用。”契苾璋说道:“另者,打开府库,清点下财货,我要募兵。” 征来的兵和招募的兵,绝对是两回事。 就像契苾璋曾打算在三县征兵去攻宿州,但现在觉得可能没那么乐观,士气和战斗力很成问题。除非你学秦宗权,放纵他们奸淫掳掠,尽情释放人性的恶,让征来的乡勇变成兽兵。没有军饷,只有口粮,所有的一切都需要你打破城池后才能得到,无论是财富还是女人,这样可以维持相当的士气,打下宿州的可能性不小,但契苾璋还不敢这么做。 但募兵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因为他们是自愿的。他们加入军队之前就知道风险,知道这是提头卖命,已经有了心理建设,士气还在。 至于说担心朱全忠报复他们的家人,其实大可不必,因为没这个规矩。 当年朱存、朱全忠兄弟二人投巢军,长兄朱全昱还在老家种地,也没人找他们麻烦。张全义、李唐宾之流家人亦是,可能这就是风气,毕竟艰难以后造反的人也实在太多了一些,朝廷懒得管了。 “将军,这几年为了支应战事,县中府库空虚” “闭嘴!你这厮今日话也实在太多了一些。我每说一句,你都要叽叽歪歪,当我不会杀人么?”契苾璋怒道:“没有钱,就去派捐,我等着。” 临涣令灰溜溜跑了,不敢多话。 ****** 朱全忠其实比氏叔琮更先知道亳州发生的事情。 “敌后政权”都建起来了,这是破天荒的头一次。说明什么?说明你已经没有足够的兵力来驱赶飞龙军了,他们已经敢于长时间停留于一地,征集物资、人员。 这是质变,意味着敌我力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多日来一直充满信心的朱全忠,首次在人前阴下了脸。 打到现在,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夏贼根本就是在利用他们马多、骑兵多、骑马步兵多的优势,不断进行机动作战,尽情发挥自己的优势,扬长避短,接连取得胜利。 步兵正面交战,夏人并没有占据绝对的上风。甚至夏贼骑兵正面对敌梁军步兵,也讨不到便宜。但无限制机动作战,反复袭扰后方,这种战术就非常恶心人了。 而且进入空虚的汴宋腹地的夏贼骑军不胡乱杀人,虽然看着迂腐,但几年来已经渐渐显现出了效果:没人愿意和他们正面死战,顶多也就损失点财货罢了,这似乎是可以接受的。 反之,如果他们到敌后毁坏农田,杀人烧屋,肆无忌惮,很可能会寸步难行。朱全忠不知道五代时耶律德光的十几万契丹骑兵在河南掠夺性补给,烧杀抢掠,最后被乡勇民团打成什么鸟样,但他有常识,知道此时的中原百姓不比安史之乱那会,武德还是很充沛的,不能把他们逼到绝路上。 “大王”韦肇匆匆走进了节堂,见所有人都脸色阴沉,面色不虞,顿时闭上了嘴巴。 “何事?”朱全忠的目光瞟了过去,问道。 “呃”韦肇吞吞吐吐。 “说吧,我还撑得住。”朱全忠开了个自觉不错的玩笑,道。 “大王,曹州来报,二月初四晚濮州军乱,天平军马步都虞候贺瑰、濮州刺史邵伦联兵杀千余人,囚朱瑄。贺瑰率军返回郓州,都押衙张从楚仓皇出奔兖州,贺瑰遂自任天平军节度留后。齐州刺史朱威杀贺瑰使者,举郡降朱瑾,声言欲讨贺瑰、邵伦二将。”韦肇尽量挑重点一口气说完。 说罢,仔细看着朱全忠的脸色。 朱全忠听到也很吃惊,问道:“夏贼可参与此事?” “应是参与了。”韦肇回道:“朱瑄欲逐夏兵,贼将梁汉颙最是着急,他勾连邵伦、贺瑰二人铤而走险,亦是寻常。” 韦肇虽然没有证据,但这个猜测却离事实不远,显然很多事情都是明摆着的,他能看明白,想必别人也能看明白。 “真是意外频出。”朱全忠叹道:“本欲联合朱瑄,将梁汉颙堵住,逼他北奔魏博。如今看来,他们竟然自己先动手了。” “大王,不如遣使至兖州,邀朱瑾一同出兵,攻灭贺瑰、梁汉颙?”甚少说话的裴迪突然冒了一句。 他是个技术官僚,一般很少谈论这些战略方面的事情。但朱全忠信任,经常拉他过来,得以跻身四大谋士之列,比那个在长安连钱都没几个可用的元老谋士谢瞳强多了。 但此话一出,顿时露了馅,很显然对各镇间的形势不太清楚。 朱瑾,或许对贺瑰不满,但他会联合宣武?别搞笑了。 “不错,可以尝试一下。”朱全忠不以为意,鼓励了下裴迪,然后又对李振说道:“挑个家无牵挂的人去。” “遵命。”李振应道。 这种场合,他不适宜去,因为很可能被朱瑾宰了,只能派个有必死之志的人过去。 “再回到亳州之事上。”朱全忠又转过了头,问道:“郓镇军乱,亳州陷贼,这两件事诸位都有什么看法?” “大帅,或可调葛从周部回援南下。”李振献计道。 朱全忠沉吟未决。 第五十六章 烦躁 葛从周部目前势头很好,以优势兵力围攻汜水,占了上风。 其实这样说可能也不太准确,因为河阳乡勇仍然在持续不断地骚扰葛部后方。他们在德胜军手下吃亏后学乖了,人分得更散,经常百余骑一股,四处活动,逼得葛从周不得不抽调大量兵力用于后勤通道维护。 所以你便看到了,葛从周围攻汜水有些日子了,居然拿不下,因为参与攻城的兵力就不够多,甚至做不到包围,城外可以运输修补城墙的材料进城,也可以派兵冲进去,这你要打到猴年马月啊? 李振提议调葛从周部回来,就是基于他劳而无功,拿不下汜水县,更别说旋门关了。 “不妥。”朱全忠否决了李振的建议,道:“贼军最近增兵了,保义军王建及以及逆贼马嗣勋部一万多人开至旋门关,兵力不少了。” 说到这里,朱全忠突然一阵恼怒,几乎压抑不住心中的火气,想带着天武八军及葛从周集团近十万人一起压上去,先解决一个方向的麻烦。 同时,更有强烈的冲动命令庞师古不要管侧翼和粮道了,直接渡颍水西进,猛攻夏人的营垒及临时修筑的土城。 但理智阻止了他这么做。朱全忠深吸一口气,压下了这股无名火。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这股无名火哪里起来的,可能是夏贼长期的各种行动一点点搅乱了他的方寸,不知不觉间腐蚀了他内心的意志,想要死中求活,搏那万一的机会。 敬翔看了朱全忠一眼,很明显他注意到了自家主公刹那间的情绪失控。 “无妨。”朱全忠对敬翔笑了笑。 不过心魔一起,哪是那么容易排解的。谋士们在议论该如何破局,朱全忠却在惦记天武八军再训练一段时日就满两年了,是不是可以拉出去野战了呢? 聚起十几万大军,以排山倒海的气势砸破夏人在颍水西岸的乌龟壳。叫你避而不战!叫你相持对峙!叫你偷渡袭扰!老子把你这十万人全打崩溃了,看你还怎么玩下去! 朱全忠又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 最近不知道怎么搞的,情绪经常控制不住。今天听到契苾璋在亳州堂而皇之地当起了坐寇之后,心里就很不舒服。是的,脸上依然言笑晏晏,但内心的暴虐不断翻涌,然后幕僚们又拿不出完美的解决方案,弦几乎就要当场崩断了——朱全忠真的好似听到了脑海中的那根弦被不断拉扯、崩解的声音。 “大王,亳州之事,没别的办法了。葛从周部不宜南下,或可调氏叔琮东进,攻契苾璋。”敬翔建议道。 其实就是放弃围攻颍州,转而先安定后方。 这次契苾璋没按常理出牌,居然不是打了就走,而是留了下来,堂而皇之号令三县,这影响太坏了。如果不去阻止他,他能把整个亳州都吃下,然后呢?还是没兵阻止,任他继续吃宿州或宋州? “庞师古可坚持得住?”朱全忠问道。问完他就笑了,这事谁能回答? “大王,请调氏叔琮东进亳州,先驱赶契苾璋。”敬翔坚持道:“要么,毕其功于一役,全军渡河,哪怕攻城寨再难,也要拔掉李唐宾部主力。” 朱全忠有些心动,但他也很清楚,这一般是输多了的赌徒最喜欢干的事情。一战功成,看似诱惑非常大,但也有可能把最后的本钱输光,让本来还可以苟延残喘几年的局势瞬间加速,当场崩盘。 “先等等。”朱全忠说道:“杨行密亲率精兵西进,打算彻底攻拔安州。罗弘信的态度也有所软化,看看能不能令魏博出兵。只要这两家出兵了,邵贼的日子就难过了。” 敬翔有些失望,但又不能指责主公说得不对。三家合力的话,确实更稳妥一些。但老话怎么说的?人多事也多。三方一起进兵,看似不错,实际执行起来往往有太多问题。 “从明日开始,我亲自下营练兵。天武八军,是我最后的预备队,一定要练出来,派上大用场。”朱全忠说道:“军府诸事,悉委诸君也。” 天武八军,朱全忠以前不是很上心,一直交给张归弁打理,由他负责招募、训练。张家兄弟遭到怀疑后,张归弁去职,又交给了新宠葛从周的义子谢彦章来掌控。 谢彦章的能力当然是不错的,训练得也有模有样。弓弩、刀枪、牌甲等器械也置办得差不多了,军士们在过去一两年间也非常熟悉了,可以说具备了一定的战斗力,可以当做二线守备部队来使用。 但朱全忠压根看不上这些人,觉得长直军一万人就能打崩天武八军五万人。但没办法,如今是什么时候?由不得挑挑拣拣了,能有的用就不错了。 另外,经历了胡真、徐怀玉、张归霸等人投降的事情后,他现在愈发多疑,愈发不信任老将。天武八军之中,存在着大量宣武、宣义两镇的年轻新锐军官,元从老人的子弟反倒不是很多,可见朱全忠的倾向。 这支部队,他打算亲自来抓,军械用最好的,赏赐足额给,花心血下大力气操练,然后关键时刻带着出征,一举定乾坤。 希望来得及吧。 ****** 颍州城外,敌军的攻势一浪高过一浪。 魏守节挥舞着步槊,用力一扫,就将两名冲上城头的梁兵扫了下去。随后又大步上前,挺槊一刺,一名梁人军校惨叫着落下城头。 军士们受其鼓舞,勇气倍增,酣战不休,终于将贼军的这股攻势打退。 魏守节暗暗松了口气,在城头上巡视起来。 其实有不少梁兵尸体遗落在城上。观他们的装束,似乎并非飞胜、雄威二军,而是土团乡夫。 果然,无论是夏军还是梁军,攻城之时都舍不得上宝贵的野战精锐。反正一个技艺娴熟的勇士和一个训练不足的新人,在滚烫的金汁面前没甚区别,全都是送死。 “尽驱使羸兵攻城。这氏叔琮,也太不把人命当回事了。”魏守节踹了一脚地上的尸体,发现都是些穿着五花八门衣服的乡勇,顿时破口大骂。 拿乡勇来攻城,与夏王驱使蕃兵及杂牌攻城有何异,还不都是消耗异—— “将军,贼兵退了。”有军校趴垛堞上看了看,禀报道。 “我有眼睛,看得到。”魏守节瞪了他一眼。 这厮是申州兵,不是魏守节自己的人马。 他那五千兵,野战之中被氏叔琮打掉一半,守城这几日,又死伤千人,如今还剩一千多,回去之后还不知道会面对折嗣伦怎样的怒火呢。 淮西户口不丰,人丁宝贵啊! 颍州镇遏兵马使崔洪走上了城头,魏守节见状,立刻上前行礼。 “魏将军连日厮杀,辛苦了。”崔洪说道:“这几日贼兵也撂下不少人了吧?” “不下五千,惜多为土团乡夫。”魏守节说道。 “贼军刚攻来那会,我是真的没底。”崔洪说道:“城中兵马不少,足足一万六千余,可惜正儿八经的军士只有七千,真的很害怕被人一举破城啊,还好熬过来了。” 当然,崔洪也知道,氏叔琮一开始就没舍得派野战主力上阵,而是用乡勇一波又一波地攻城,飞胜、雄威二军只在关键时刻出动。 这给了崔洪鼓舞士气、整顿部伍的时间,除了第一天手忙脚乱之外,后面都守得很稳。打到今天,梁人已经拿他们没有办法。 掘壕、穴地、撞城、发烟,几乎什么招都用了,但守军在付出不小的伤亡后,依然牢牢地立在城头,越打越稳,越打越有信心。 现在崔洪可以肯定地说,凭氏叔琮那五万余人,打不下颍州城。回去再征个三万乡勇,花上两个月的时间,不计伤亡猛攻,或许还有点机会。 “镇使,贼军既无法破城,或许会走?”魏守节问道。 “我昨日就遣使至蔡州,折帅应已知道东侧无忧,这会可能已经在尝试着清理郾城附近的敌军营寨了。”崔洪说道:“咱们守住颍州,尽可能地牵制住梁贼,就已有功劳,无需多想。待折帅大破丁会之佑国军,攻占郾城,此战结局基本就定下了。击败庞师古之后,我等还能领一次赏。这仗,打得轻松惬意,不错。” 崔洪其实挺喜欢野战的,但颍州实在太重要了,魏守节又在颍上大败,损兵折将,连累了兄弟部队的士气,因此他也不敢托大,以守为主。反正城里粮食多得是,根本不怕被包围。 这就是预期所带来的巨大作用了。我预期整个战役我们会赢,那被人围困就一点也不慌,甚至引以为傲,因为牵制了众多敌军。 相反,如果预期比较悲观,那结果就很难说了,内部军乱都有可能,因为将士们不相信能赢,只会觉得自己是被上头派过来送死。 夏王连战连胜,没想到还给己方的守城军士带来了额外的士气加成,使得他们能够忍耐持久的苦战,不会轻易投降。 优势真的是一点点积累的。 崔洪也走到了女墙前,却见城外的梁军正在回营。不一会儿,却听吱嘎一声,颍州东门被打开了,申州刺史陈素带了两千军士,呐喊着杀了出去,追着梁兵屁股后头大砍大杀。 梁人挖掘了许多壕沟,壕桥数量不是很多。撤退之时本就慌乱,突然看到城内军士杀出,有点着慌,都想赶紧跑回去。结果壕桥之上你推我搡,不时有人摔跌下去,看得崔洪哈哈大笑。 “梁贼也就这点本事,庞师古那十万大军,李、折两位大帅吃定了。”崔洪冷冷一笑,道:“老子不急,我敢在这过寒食节,氏叔琮还待得下去吗?就是不知道契苾将军到哪了,若能攻下徐、宿二州,将贼人家眷执来,梁兵败矣。” 第五十七章 会面 李唐宾登上高山,俯瞰整个颍东。 远方雾蒙蒙的,隐隐传来金鼓之声。趁大雾偷袭,一直是双方乐此不疲的事情。有时成功,有时失败,但都决定不了大局。 整个颍水两岸,几乎都被双方改造成了连绵不绝的堡垒,二十多万大军屯驻在这些堡寨之内,日夜相攻,挥洒着鲜血,消耗着生命。 局势,在一点点向己方倾斜。 南线歼灭了万余梁军,蔡州落入己方之手,在得知颍州固若金汤之后,折宗本断然决定,挥师北上攻郾城,与佑国军展开大战。 北线梁军占了上风。李唐宾将河南府州兵马嗣勋部四千多人派了上去。怀州李仁军又派保义军九千众南下,归赤水军使范河指挥,局面也算稳固。 三路伐梁,算上土团乡夫的话,双方各有二十多万兵马,在国朝历史上也不多见,大概也就安史之乱以及讨伐几个著名刺头逆藩的时候才有如许规模。 这一战,对夏军的意义重大,但无关生死,对梁军则是生死攸关。 其实敌后还有一路。飞龙军契苾璋避实就虚,攻占亳州三县,震动汴宋腹地。濮州那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暂时还没动静,但能牵制住朱珍就好,没别的要求。 这一仗,已经进入到中盘尾声了,决胜时刻即将来临。 “将消息都发往凉州吧。”李唐宾下了山,吩咐道。 信使出了襄城,一路北上、西行,穿过伊洛盆地,走过崤函谷道,越过关中平原,驰过会州草原,跨过大河天险,进入到了茫茫大漠之中,随后一路疾行,二月十五日抵达了凉州。 但凉州只有随行的王府姬妾、官员将佐,邵树德本人则带着大队骑卒西行,兼程赶往了肃州。没办法,驿站又派出信使,一路狂奔,将前线的战报第一时间送到了邵树德手上。 “常年维持驿站急递体系,花费甚多啊。”邵树德让人赏了四匹绢给信使,对陈诚笑着说道:“一驿数十里,日行五百里,不知道跑废了多少马。” “大王坐拥东使、西使、银川、永清、黑水、删丹六大马场,还有蕃人进贡,还缺马么?”陈诚说道:“维持驿站的难处,与其说马,不如说人,这才是最大开销。” 国朝鼎盛时几千个驿站,小的三五人,多的几十人,全国驿卒加起来十万以上,还有数量更多的马匹,光养驿卒和马匹的驿田就划出去不知道凡几,除此之外朝廷还要大笔开支,以至于安史之乱后渐渐无力承担,大部分承包给了地方富户经营。 夏军的驿站体系在徐徐恢复之中,但还没达到国朝鼎盛时三十里一驿、水陆驿馆六千多个的水平,经营模式没有改,仍然是承包,尽可能降低开支。 军报从汝州前线传到甘州,走的主干道是洛阳—襄阳线、洛阳—长安线、长安—灵州线、灵州—安西线,这些主干道还是大体恢复了驿站体系的。 “说说河南战局吧,僵局已经松动,下面可以享用珍馐了吧?”邵树德说道。 “大王,李唐宾是稳重人,折令公稍稍进取一些,南线之势在他二人的操控下,应该可以进入收网阶段了。可虑之处有三,一者半年以来,颍水东西两岸堡寨林立,在敌人士气未崩之时,攻之不利;二者氏叔琮仍有可能击败契苾璋,让南线继续维持下去;三者朱全忠可能会亲率大军南下,增援亳、颍。”陈诚说道:“整体我已取得上风,今可徐徐图之,以歼敌为要,首要目标便是庞师古帐下之长剑、匡卫、夹马、佑国、坚锐五军。此五军满员六万人,当为梁地擎天大柱,歼灭之后,朱全忠再无回天之力,只能退回郑、汴、宋、滑、曹、单诸州等死。南线之蔡、陈、许、亳、颍、徐、宿七州可派偏师轻取也。” 邵树德心怀畅慰,看了看立在一旁的瓜沙节度使、归义军使张淮深,笑道:“张仆射,中原事定之后,便可出师剿灭高昌回鹘。南方诸镇,兵力寡弱,我还没放在眼里。” 他不信这年头谁还能让他吃个诸如淝水、赤壁、清口之类的败仗,攻灭南方诸镇,如探囊取物耳。 “夏王有此豪情,老夫佩服之至。”张淮深答道。 “这几位都是张家后起之秀了吧?”邵树德看了看张淮深身后的几人,问道。 张淮深把他几个儿子也一并带了出来。他和夫人颍川(许州)陈氏共育有六子,长曰延晖、次曰延礼、次曰延寿、次曰延锷、次曰延信、次曰延武,都长成了,这次跟着父亲一起东行肃州,见见威震关西的夏王。 陈氏和女儿张氏也过来了,这会正在王妃折氏身边说话。 “败子还不过来拜见夏王?”张淮深转身道。 “归义军衙内都指挥使张延晖、瓜州刺史张延礼、后楼指挥使张延寿、幕府押衙”六人一起上前见礼。 邵树德上前一一搀扶,随口勉励几句。 已经十四岁的邵嗣武站在父亲身后,悄悄打量张淮深的几个儿子,结果与张延礼偷瞄的目光对上,两人都尴尬地避了开去。 他最近表现很不错,侍奉父母恭谨有礼,习文练武从不懈怠,待人愈发谦和。加上前阵子北征阴山鞑靼混了个可有可无的功劳,得到了父亲的夸赞。 他熟读史书,知道太宗十四岁就领兵征战,他今年也十四岁,正是好男儿大展宏图的时候。西巡以来,又见到了太多东西,其中绝大部分是你坐在家里无法接触、无法理解的事情,感悟颇多,深知打天下、治天下的不易,急切着想为父亲分忧。 “大郎,还不上前与你外舅见礼?”邵树德突然说道。 邵嗣武一个激灵,立刻上前,躬身行礼。 张淮深回礼。 随后又与张淮深六子一一见礼,好一番忙活。 邵树德微笑看着。 昨日听望司密报,说陪同张淮深而来的沙州索氏、曹氏、阴氏及吐谷浑慕容氏尝试接触邵嗣武,不过没见到面。 这些地方豪强,就知道钻营,觉得既然无法取代张氏家族的地位,那么就干脆巴结更有前景邵家大郎,谋取更大的利益。 “沙州之事,拜托张仆射了。伊州可取则取,不能取就暂时放着。待我腾出手来,便可挥师西进。”邵树德说道。 朔方与沙州的关系,名为同盟,实有主从之分,张淮深也承认这一点。况且交往这些年来,沙州也得了不少好处,实力有所恢复。至少,他们在费了一番手脚后,渐渐压服了桀骜不驯的慕容部,内外腹背受敌的窘境有所改善。 这就叫双赢!合则两利,不合的话大概率在内忧外患中灭亡。 肃州刺史龙就默默站在一旁,不言不语。 夏王带了金刀、黑矟、铁骑、飞熊四军两万六千骑西进,一路上旌旗林立,金鼓声响彻大漠草原,远近各族为之震怖。 龙家人在肃州并非绝对优势民族,事实上境内还有汉、回鹘、吐蕃、党项、粟特、嗢末、鞑靼等诸多部族,庞杂无比。夏王一来,诸部纷纷上前参拜,献骏马千匹、牛羊杂畜十万。寻又有勇士三千人被选走,可谓恭顺无比。 龙就一看心都凉了,顿时垂头丧气,对于收回肃州治权一事,再不敢有二话。 昨日王府那位陈长史已经和他交过底了,入朝或到河西幕府任职,二选其一。龙就苦心冥想许久,最终决定去凉州赴任,担任河西节度副使。 这是个清贵的职位,地位尊崇,俸禄丰厚,但没任何实权,龙就本看不上,但如今有什么办法?夏王眼看着要代唐自立,建立新朝后,多半不允许藩镇割据的状态,那只能想办法在富贵上动脑筋了。 好在龙家部落还在,有此根基,也不会太差。另者,听闻夏王还是很喜欢龙家送过去的红发女子的,说是“别有风情”。龙就以前送的都是侄女之类,他正考虑要不要加点注,把亲孙女送过去,或者送给夏王之子? 他的目光瞄了瞄邵嗣武,又有些可惜他非嫡长子继承人。不过听闻沙州索氏、阴氏、曹氏挖空心思想要巴结邵大郎,自己要不要也下点注呢?他一时间犹豫不决。 “老夫时日无多,希望能等到夏王过来的那天。”张淮深有些悲戚地叹了口气,道。 伊州,一度为他收复,后面又丢了,很可惜。肃州也差不多,拿到手里又丢了。很巧的是,占领他这两块地盘的都是回鹘人,前者是高昌回鹘,后者是甘州回鹘。 凉州一度被嗢末占领,他率军收复,然而他毕竟不是河西节度使,朝廷在那时候也不可能让一人身兼两镇帅位,故凉州得而复失。 鄯、廓等州,其实都是打着归义军名义的地方部落武装驱逐吐蕃人后得到的,只是名义上归他罢了,实则根本不听话,比如杀死论恐热的拓跋怀光就是仆固俊的人。 鼎盛时名义上有十一州之地,而今只剩沙、瓜二州,将不过数员、兵不过万余,只能勉力支撑了。 成事,何其艰难也。 邵树德听了也很感慨,但他也无法做出任何保证,毕竟中原要紧,只能安慰道:“高昌回鹘,吾必灭之。一俟中原砥定,便发兵与张仆射会师。” 第五十八章 一路向北 肃州会面之后,邵树德带着新收的诸部勇士返回甘州。 王妃折芳霭展示了她高超的骑术。不过骑了一段之后,她忽然说累了,最后与邵树德共乘一骑,于二月二十日返回了甘州,宿于李仁美营建的宫殿内。 二十一日,他在甘州城外检阅了新收的部落兵。算上从龙家手里敲来的千人,一共四千,还算不错,至少骑术、箭术都有几分火候,短兵器水平马马虎虎,长兵器只是稍有涉猎。 甘州诸部亦联合贡献了四千人。 邵树德想了想,从铁林军比较能打的定难都、铁林都中各抽调一部分精兵,再拨五百亲兵,单独编成一军,军号“定难”,调经略军副使魏博秋为定难军使。由于其人尚在河南前线,暂由邵树德亲自管着。 编入定难军的五百亲兵就是符彦超带的那批,他这次也走了狗屎运,以十八岁的年龄担任军都虞候。考虑到这支部队的兵员大部分是蕃人,而蕃人崇尚贵种,比较服从命令,因此符彦超遭受骄兵悍将挑衅的风险小了许多,这又是他的运气。 邵树德本打算将大儿子也派到军中,从粮料官做起,因为他的算术成绩不错,左思右想之后还是放弃了。大郎还需要继续学习,现在派往军中历练,那是拔苗助长,不太好。此番西巡,他已经感受过战争气氛了,甚至亲自上阵杀过人,已经达到了效果,再等等。 因为是邵树德代理军使,这支关西军政集团的第二十五个军级单位从一开始就是顶级待遇。 甘州方面打开了府库,将库存器械全部贡献了出来,让那帮蕃兵换换装。他们原本的武器太差了,也没几件甲胄,显然是不成的。 铁林军损失的人员,在甘州就地征募补齐。五百亲兵的缺额,只能回去之后,从各军细细挑选了。另外,一干老兄弟的子侄年纪也差不多了,可以选一部分有志从军者补入。这是一条升官快捷通道,只存在于开国初期,算是给老兄弟们的优待了。 二十四日,大军启程北上。按照邵树德的安排,铁林军护送王妃返回凉州,他带着铁骑、飞熊、金刀、黑矟及亲兵四万多人北上。随军同行的还有大量甘州牧民,他们赶着牛羊、马车,先大军一部北上。 临走之前,邵树德又最后看了眼甘州风物。 这是一个特殊的地方,曾经是回鹘人的都城,有修建了一半的宫殿,有他们多年抢劫商旅得来的财货,还有迁移过来的数量庞大的人口。朔方军收复甘州后,锐意改造,发展至今风俗为之一变,虽不全然类似中土,但已经有几分真意了。相信经过持续不断的人口互换与同化之后,甘州最终会被消化,去掉吐蕃百余年统治的主要痕迹。 “大帅,该启程了。”陈诚骑着一匹马,跟了上来。 他年纪也不小了,却主动选择奔波劳累,而不是像赵光逢那样留守凉州这个临时“行在”,邵树德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此去大漠风寒,陈长史可经受得住?”邵树德扬起马鞭,笑问道。 “有何受不住的?”陈诚笑了,道:“正好见见碛北风光。人这一生,总有几个地方是必去的,胡虏王庭,心向往之。” “好!”邵树德大笑,道:“我有五万雄兵,今北上于都斤山,笑看诸部酋豪跪在我脚下。” 巳时初刻,大军迤逦北行,浩浩荡荡,不见头尾。 与此同时,数名信使也离开了甘州,分头前往绵州及汝州。 川中战局,差不多已经完全平息了。原因很复杂,一是因为神策军太烂,打仗打不赢,尽做猪队友,连累友军士气不振;二是刘崇望自己撂挑子不干了,他已经完全绝望,言辞激烈的写了一份表章送往长安,“辱神策军过甚”、“辱衮衮诸公过甚”,也不管啥后果了,反正就是骂,骂了个痛快。 长安君臣看到之后,相顾失色。恰好此时李茂贞递了个梯子过来,释放了部分官军将校,同时送百余车财货、珍宝发往长安,朝廷顺势赦免了李的罪过,令其原职留任,仍为剑南西川节度使。 龙剑节度使赵俭攻克茂州之后,屡为茂贞所败,现在也熄了心思,守着龙、剑、利、阆、茂过日子。 川中的局势,差不多就这样了。朱玫老了,又被王行瑜兄弟背叛,地盘不大,已失了进取之心。李茂贞吃了这次教训,短时间内也不敢再有什么贼心思,川中可以稍稍稳定个几年。 邵树德发往川中的牒文就是发给积石军李一仙、郭琪的,令其撤回来休整。将士在外的时间不短了,再不撤恐有兵乱。 发往河南的牒文是给李唐宾的。令其果断投入兵力,深挖南线,扩大突破口,动摇梁军阵脚,为歼灭庞师古所部做好准备。 ****** 河南战局的关键,目前看起来还是郾城。 契苾璋在亳州搞得再好,那也只是影响局势,还做不到决定局势。但郾城一克,即可顺势直插许州,令敌军全线动摇。 邵承节押着一批粮草抵达了郾城东南三十里之洄曲,当年吴元济屯兵之所。 折宗本正好在营中,听闻外孙来了,亲自出营迎接。 梁军离得最近之处不过七八里。严格来说,洄曲并不十分安全,作为夏王继承人的邵承节不该来这个地方。 但你得考虑到时代风气。 这是一个崇尚个人勇武的时代,就连普通老百姓都以弓马娴熟、魁梧有力为荣,而不以风流倜傥、满腹诗书、足智多谋为美。 继承人从没上过前线?让夏王赶紧换个儿子当世子吧,这个不行。 所以邵承节来了,还带了十万斛粮豆、五万束干草及五万捆箭矢。 “世子何故连甲胄、兵刃都带上了?”折宗本看了看外孙身后的驮马,有些惊讶。 “外翁让我上前线耍耍呗。”邵承节嬉笑道:“王府射鹿子之时,我七箭中六,定然不辱邵氏威名。” “战阵凶险,恃勇轻进,可非为将者之福。”折宗本摇了摇头,道:“你可知淮宁军衙将魏守节已战死?” 邵承节想了一下,似乎对这个人有印象,问道:“如何死的?” “氏叔琮解围而去,崔洪遣他率军追击,遇贼伏兵,三千余人全军覆没。”折宗本说道:“如今淮宁军士气大衰,一万余人守着颍州不敢出击,氏叔琮从容退走,前往亳州。” “到哪都能遇到这种愣头青。”邵承节嘟囔了一句。 前有李铎死于新安县城头,今有魏守节死于颍州城外,都是觉得自己很勇,然后挂掉了。但邵承节却不是很在乎,少年心性嘛,学了那么多年武艺,肯定要想上阵卖弄厮杀一番的。尤其兄长邵嗣武都上阵了,还有斩首之功,想想就坐不住,跃跃欲试。 “我不去氏叔琮那里,就到沱口看看。”邵承节说道:“佑国军在汝州连战都不敢战,何惧之有?” 折宗本叹了口气,道:“我到洄曲之后,与日夜围攻沱口镇,与佑国军大战三场,两胜一负,俘斩三千余,然威胜军亦损兵两千余。贼人并不好打,佑国军也是积年老贼,其大队屯于郾城县,虎视眈眈,外孙何轻视贼人耶?” 邵承节一听,知道没戏了,有些失望。 “打个仗也这么难”他叹气道。 “不如陪十四娘耍耍?”折宗本笑眯眯地说道。 “免了。”邵承节哈哈一笑,转移话题道:“外翁,梁军何时能攻灭?” “这要看庞师古了。”折宗本笑了笑,道:“梁军主力,分布在颍水到许州一线的广阔区域内。他们若想退,可退往郑、汴、陈、蔡四个方向,今蔡州已在我手,贼人少掉一个撤退方向,但还有地方退,包围是不可能了。不过咱们不急,东面大把的空地,庞师古在许州逗留得越久,局势对咱们越有利。” “趁虚收取颍、亳、宿等州?”邵承节问道。 “然也。”折宗本道:“你阿爷打仗,是有大智慧的,他重势,不重术。术练好了,可摧锋破锐,斩将夺旗,势练好了,可排山倒海,无可阻挡。梁人怎么着都是死,再挣扎,也不过就是换个死法,选个死期罢了。外孙若用兵,当学乃翁用兵之策,武艺固然要,不然不能服众,但也不能轻身犯险。” 邵承节叹气,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外翁为何不直插陈州?” “我能打的也就威胜军,梁人并非不能战,相反战力很强。我若东去陈州,丁会立刻就会出来,攻蔡州。我留在洄曲的羸兵挡不得他一击,还不如屯于此处,慢慢遣乡勇、蕃人攻寨,消耗贼人兵力、士气,寻找机会一击制胜。” “放心。”折宗本又道:“我已调蕃兵数千骑东行,配合契苾璋,若能吃掉或打跑氏叔琮部,贼人大势去矣。” “契苾璋今在何处?” 折宗本下意识抬头看了看东面,道:“他已进入宿州,正准备围攻符离县。若能成功,当为釜底抽薪之举。” 第五十九章 纵生口 高仁厚耐不住寂寞,带着部分蕃兵赶到了临涣,随后跟着飞龙军一起东行。 这一日,天高气爽,阳光明媚,老高正在思索着该如何对付氏叔琮,眼角余光突然瞄到了什么,立刻停了下来。 “这些乃何人?”高仁厚马鞭一指,问道。 远处的草丛里,坐着老老少少数百人,面有忧色,甚至还有小声啼哭者。 “回高帅,此皆征来的本地百姓,让他们帮着转运粮草。”有军校回道。 “这里已是符离县境,离县城不过十余里,可有贼军家眷?”高仁厚问道。 “有。” “挑出来。”高仁厚翻身下了马,说道。 “遵命。”军校也不问缘由,立刻照办。 很快,便有梁地出身的将士上前询问。一开始没人愿说,但架不住威逼利诱,很快便有人愿意出来指认——不出意外,他遭到了很多人的唾骂,出卖乡亲,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怎还有生病的?”高仁厚走到被挑出来的梁军家人面前,问道。 “来人,将郎中找来,给他们瞧病。”高仁厚大声道。 众人都有些吃惊。 贼兵家人,不杀就已经是仁义了,怎还要给他们瞧病?但高仁厚是洛阳行营副帅,比他们军使契苾璋的官还大,没人敢抗命,于是很快将郎中医官找了过来。 郎中也不废话,一一上前瞧问,然后吩咐手下去煎药。 所有人都默默看着,不言不语。 “杖翁这么大年纪了,回家吧。”高仁厚又走到一名老者面前,见他须发皆白,叹道:“徐镇百姓苦啊,早年有庞勋之乱,后有朱全忠、时溥攻杀多年。年年战鼓埋荒野,可怜可叹,乡间已没多少人了吧?” 老者本还有些畏惧,一听高仁厚的话,顿时诉苦,自言本是汴州人,跟着两个儿子一起搬来宿州。二子一在雄威军,一在飞胜军,都是正儿八经的衙兵,本以为过上了好日子,可谁成想年年征战,从正旦到冬至,就没几天阖家团圆的,老妻夜夜哭泣,担忧不已,眼睛都快哭瞎了。 高仁厚也是叹息不已,道:“夏王仁德,不杀俘,不杀降,不苛待百姓。你已年逾五十,该回家享福,走吧。来人,送这位杖翁离开。” 说罢,又从马鞍里取出一包肉脯、两块干酪,道:“路上拿着吃吧。” 老者有些不敢相信,征夫还能放回去?他定定地看着高仁厚,见他不似假意,立刻千恩万谢,喜笑颜开地离开了。 场中寂静无声,人人目光都看着高仁厚。 高仁厚神态自若,又找了几位年纪大的问了问,然后都打发他们走了。 “你是武夫!”高仁厚走到一壮汉跟前,看着他带着厚厚老茧的双手,又看了看他的身形、神态、气质,笑道:“还是积年老武夫。” “将军好眼力。”此人不敢与高仁厚对视,低声道:“我乃飞胜军游骑,被贵军逮着,拷讯一番后送来当苦力。” “哪里人?” “许州许昌人。” “我是长社人,竟然遇到乡党。”高仁厚笑道:“家中可还有亲人?” “没了。”军汉神色平静地说道:“都死在秦宗权手里了。” “可惜。”高仁厚叹道:“你也走吧,武人当什么苦力,不像话。” “将军若放我走,我却无处可去,多半还是去寻飞胜军,果真要放我走?”军汉问道。 “胆子倒是不小,竟然敢这么说,不怕被我一刀砍了?”高仁厚笑问道。 “实话实说罢了。”军汉泰然自若道:“武夫直来直去,有何不可言?” “你走吧,我一言九鼎,不说假话。” “我只能回飞胜军了,不如得饿死。” “快滚!”高仁厚笑骂道。 军汉连滚带爬站了起来,下意识看了眼老者离去的方向,又看了看在给人瞧病的郎中,头也不回地走了。 高仁厚接着巡视,时不时问几句。 有出来樵采被抓的敌军俘虏,发给口粮后让他们走了。 有身体瘦弱不堪役使的,让他们回家了。 甚至就连有父兄在梁军中者,也放归了。 一时间,几百人走了个七七八八。他并不感到奇怪,梁军那么多人,不可能所有人的家眷都住在城里,越靠近城墙,军士家人就越多。 午后时分,契苾璋带着两千余人赶了回来,听到属下汇报后,他也很惊讶,立刻找到了正在与郎中闲聊的高仁厚。 “高都头何意?怎生纵放了那么多人?”契苾璋问道。 他在城父、永城、临涣三县大肆征丁,为此还镇压了一场兵乱,好不容易把队伍拉了起来。进入宿州境后,又是故伎重施,打算拉丁入伍,结果竟然被放走了? “契苾军使勿忧。贼人连战连败,军心不振,我纵放几个生口,亦无关大局。”高仁厚笑道:“将军喜气洋洋归来,定有斩获喽?” “没甚斩获。氏叔琮也是硬茬子,我攻其前军一部,竟然攻不动,两军杀伤相当,真是晦气。回师时绕了下道,击破一股乡勇,俘斩数百人。”契苾璋一脸晦气地说道。 “慢慢来,飞胜、雄威二军非弱旅,也是心高气傲之辈。向来没吃过苦头,当然不服气了。”高仁厚笑道:“慢慢打,不能急,一急就有破绽,就会让人钻了空子。” “你打仗的路数我不喜欢。”契苾璋直言不讳地说道。 按照契苾璋的方略,就是不断派出蕃人骑兵,迟滞、消耗敌军,然后派出飞龙军,快速机动,神出鬼没,对敌人发起攻击,拼着付出巨大伤亡也要将他们打崩。 什么老谋深算,镇定自若,不符合武夫们的审美,跟个毛锥子一样,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高仁厚也不和他争辩,只是摇头笑笑。 每个人打仗的风格,本来就不一样。 有人勇猛精进,乱拳打死老师傅,把镇定自若的所谓儒将、智将给打得落花流水,一力破十会,完事后还要奚落你一番,杀人诛心;有人老谋深算,走一步看三步,把什么都算计到了,将敌人玩弄于鼓掌之中;有人打仗跟庙里的泥胎木偶一样,情绪都不带变化的,冷酷无情,耐心等待,只求目的,不择手段 一个集团,各个大将的风格都一样才是奇哉怪也。 ****** 氏叔琮的大军离开了下蔡县,沿着淮水向东。 这样行军,路其实变远了,不是很合适。但没办法,夏人派了大量蕃骑过来,沿途骚扰,甚是烦人,逼得他改变行军路线,顺颍水而下,先至颍口,取得补给之后一路向东。 这样走有个好处,那就是粮道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因为淮水就是他的粮道,夏人的骑兵再厉害,也没法游到宽阔的淮水之中厮杀。 杨行密确实很够意思。他派来的水师一直没走,留在颍口大营等待。氏叔琮退兵后,水师再度启程,帮着转运辎重、伤员,解决了很大的麻烦——辎重、伤兵是最拖累行军速度的,有船运真再好不过了。 夏贼的战斗力还是不错的。蕃将契苾璋统领的飞龙军更是一帮亡命之徒,硬碰硬打起来伤亡着实不小,这给他的内心蒙上了一层阴影。 另外,他有些怀疑梁王失了方寸了。 一会让他去收复亳州失地,一会让他注意贼人动向,谨防他们攻向徐宿。 你到底要我怎样? 氏叔琮也有些气,思来想去,既然夏贼大举东进,朝宿州而去,那么就先至涡口,把营寨重新扎起来,稳住退路,然后再北上。 而在他们这支主力大军之外,还有杨师厚、赵岩、朱汉宾所部一万五六千人,直接从颍州东进,这会已至蒙城。 两路进兵,总兵力五六万人,寻找机会围歼契苾璋部。 方略差不多就这么个方略了,但氏叔琮其实没太多信心消灭敌人,因为他们有马,打不过可以跑,你能怎样?收复亳州陷贼之地就不错了,别想太多。 而且,最怕契苾璋跑了后再回来,兵太少,武备空虚的地方太多,敌人又是四条腿赶路,真的防不胜防。 “大帅,周本来了。”亲将快步走了过来,禀报道。 “让他过来吧。”氏叔琮摆了摆手,继续想心事。 周本带着数名亲随策马而来,一路走一路看,对梁兵的军威赞不绝口。 “见过氏都头。”周本下马行礼道。 氏叔琮很不耐烦地下马回礼。 “好消息啊,氏都头。”周本大笑道。 氏叔琮瞟了他一眼,没搭话。 周本丝毫不以为意,继续笑道:“方才收到吴王信件。吴王对夏贼挟持天子,祸乱朝纲亦很愤恨,声言欲讨之。” “怎么个讨法?”氏叔琮随口问道。 “吴王说,若梁王兵力不济,难以剿贼,他愿遣楚、泗二州兵马北上入徐宿,助梁王共讨邵贼。”周本笑道。 氏叔琮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他嗅到了诡异、危险的味道。 楚、泗二州,都是杨行密赏给手下的。其中,李神福任楚州刺史,刘金新近被委任为泗州团练使,操练兵马,整备边防。 “此事需得梁王应允方可。”氏叔琮暂时不愿得罪周本,虽说心里已经很不爽了。 “也是。”周本哈哈一笑,将此事揭过不提。 随后便聊起了其他事情,言语间多有结好、拉拢之意。氏叔琮不傻,听得懂周本话里话外的意思,但他装作不知,继续敷衍着。 二月二十五日,大军进抵涡口,扎下了大营。 第六十章 涡口与幽州 “哈哈,氏都头,又有好消息。”夜间,周本哈哈大笑着进了营中,说道。 氏叔琮抬了下眼皮子,问道:“喜从何来啊?” “吴王在安州大胜,杀敌三千、俘千余,目前正在整顿兵马,准备进攻淮西。申、光、寿乃我淮南旧地,取之天经地义。”周本大声说道。 氏叔琮大吃一惊,犹自不信,问道:“怎么打的?” 周本道:“安州兵与我大军相持,急切间难以破城,吴王便移兵应山县,作势攻平靖关。贼人惧怕关城失守,威胁申、光,故只能出战,结果大败而走,退守州城,目前已没有实力出城野战。” “好!”氏叔琮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喜道:“安州打了——淮西空虚得很,若能破关北上,申、光二州取之易如反掌。贵军朱延寿部尚在寿州,若能两相夹击,攻拔寿州亦非难事。折宗本、折嗣伦父子不死何待?” 氏叔琮本想说你们打安州打了那么久,终于有点眉目了,不过临时醒悟这话不太客气,于是生生改口。 “吴王何时攻申、光?”氏叔琮追问道。 “大军苦战多日,尚需休整,三月中应可出兵,攻平靖、礼山等关。放心吧,北上是必然之事。”周本保证道。 “关城可不好打。”氏叔琮居然为淮军考虑起了行军作战的事情,可见希望之迫切。 关城杵在那里,大队人马过不去,那么就只能派小股人马翻山而过,劫掠一番了事。但不管怎样,还是能够造成不小的麻烦的,至少可以让申、光二州地方上风声鹤唳,紧张兮兮。 “夏贼在申、光有多少兵力?”周本急欲为杨行密打探消息,遂问道。 “至多五千。”氏叔琮终日研究这些,情报可以说信手拈来。 周本一听觉得有戏,便道:“氏都头不如遣兵南下,与吴王南北夹击淮西镇,破之必矣。” “我要南下早南下了。”氏叔琮有些无奈地说道:“现在错过机会了。” 刚出兵那会,他确实可以南下,但蔡州局势危机,急着去救援,结果顿兵于颍州城下。这一耽搁,契苾璋已经准备攻徐宿了,你去和他换家?对不起,氏叔琮不想换,淮西穷困,百业凋敝,虽说徐宿也不咋样,但至少比淮西强。 “可惜。”周本跟着叹了声气,好像十分惋惜的样子。 他仍然记着杨行密交给他的任务。扬州的屏障是淮水,而如果能在淮水以北再取得一块地盘,那就更稳固了。徐州,就是最好的攻取对象。 但这会梁、淮两家关系密切,这种事不能直接下手,得另寻良机。氏叔琮镇徐宿多年,飞胜、雄威二军家人也陆陆续续搬了过来,若能将他拉拢过来,绝对是大功一件。 当然,这也只是预先的烧冷灶,打关系。氏叔琮真的现在投过来,杨行密将陷入两难之中。人家带兵带地盘来投,没道理往外推,可这样又会大大恶化与朱全忠的关系,导致抗夏大业横生波折。 因此,预先接触,维持关系,就是当前最好的办法。短期内,周本不会走了,这就是他的任务。 “明日我北上宿州,周将军自留守涡口,静待我佳音吧。”氏叔琮下定了决心,先保住老巢再说。 ****** 李克用率先头部队返回了幽州。 最近三个月可真是充实。腊月里于幽州大破刘仁恭,俘斩数千,收降契丹、奚人降众万余。随后遣一部南下瀛、莫,剿灭当地新起的反抗分子,自领主力征营、平,经两个月的苦战,先小败后大胜,最终击破了刘仁恭的残兵败将,尽收营、平二州。 在这场战争中,已经北上投奔耶律亿的高思继兄弟也参战了,但他们总兵力也不过一万多人,还是新败之众,最终还是无力回天。刘仁恭麻利地与高思继兄弟一起北奔,如同丧家之犬。 出征以来连连大胜,但李克用对幽州事务已经腻歪了。天天有人造反,杀了那么多回,没人敢反了吧? “此番出征以来,连着数月,杀贼逾万,我倒要看看,燕人还敢不敢反。”李克用像扔垃圾一样,将马鞭、披风、佩剑一件件扔到亲兵手里,然后在别人帮助下卸甲,换上袍服。 “大王,燕人应是不敢造次了。镇州王镕亦遣使来,言大王若止步于幽州,他愿与卢彦威一起上供财货。”跟在他后头的盖寓连声说道。 “王镕刚刚击败王郜,这是得了便宜卖乖呢。”李克用坐到胡床上,将马靴用力甩脱,然后盘腿坐下,冷笑道:“王郜也太不经事了,连赵兵都打不过,还能指望他干什么?” 盖寓笑了笑,没掺和这事。 王、李两家是姻亲,别看晋王骂得凶,事实上如果定州出事,他还是会救援的。 “河南战局怎么样了?”仆婢端来了茶,李克用饮了一口,问道。 “回大王,根据上次收到的消息,夏兵已破蔡、颍二州,有北上包抄梁人的趋势。”盖寓说道。 李克用听后沉默了一下,问道:“庞师古若败,会有何后果?” “那要看败成什么样了。”盖寓答道:“若全军覆没,陈许定然不保,全忠能控制北边几个州就不错了。若只是被重创,则还能苟延残喘一阵。” “以你看,还要多长时间分出胜负?” “不会超过半年。” “半年可够我打下沧景?”李克用问道。 “远远不够。”盖寓老实回道。 “你!”李克用眼一瞪,就要骂人。 “夫君”刘氏用眼神示意盖寓不要再说,走到李克用身后,替他揉捏肩膀,笑道:“这哪是打一个沧景镇的事情,成德王镕也要算进来。说不定,魏博看到情况危急,也要出钱粮甚至出兵呢。” 刘氏这话说得中肯。 从李克用最初打王镕,已经很多年了,这厮还活蹦乱跳着。她不知道历史上朱全忠花了十年才灭掉朱瑾、朱瑄兄弟,事情的起因是攻天平军,但其他诸侯会眼睁睁看着吗?都是稳定了一百四十年的藩镇,随时做好了战争准备,说出兵就出兵,说救援就救援,朱全忠那十年其实是在打三个藩镇。最后两年之内,他相继灭掉了徐、兖、郓三镇,那你能说他只花了两年时间就灭掉了三镇吗?实际情况是他花八年时间把三个藩镇打得油尽灯枯,最后花两年时间收尾罢了,而且这还没算他中途因为其他方向的干扰而不得不撤兵浪费掉的时间。 发育良好、武备齐全、目标明确的藩镇割据,与天下大乱群雄并起的临时班子完全是两个概念。 后者相互之间不一定会救援,或者即便救援也缺乏信任和经验,操作不好,但前者在过去一百四十年里相互救援太多次了,效率很高。 “小叔打朱全忠,已经打了六七年了,还没能彻底击败他。”刘氏又道:“但他在打朱全忠的过程中,拿下了陕虢、河中、金商、山南西道、唐邓随、淮西、河阳、东都、奉国九镇二十六州,还平定草原威胁。夫君若打沧景,成德定然出兵,魏博、淄青也会疑惧,说不定,契丹还会在刘仁恭、高思继的鼓动下南侵。这不仅仅是打一个藩镇,盖将军也是据实所言,一片忠心。” 李克用微微颔首。 他读书少,不知道古来其他王朝末年是不是像现在这样,一方进攻另一方时,往往会引来一窝子敌人,纠缠不休。 不过他还是知道,后汉末年,曹操进攻陶谦之时,田楷、袁术、袁绍之辈没怎么发兵相救,好像就田楷派了兵力稀少的刘备去徐州,不顶事,比起朱全忠来,曹操打得也太轻松了,只同时面对陶谦一个敌人。 李克用又想起他打邢洺磁时,王镕就来掺和,魏博也暗地里送钱粮;打大同时,引来幽州、朔方两方干涉;打幽州之时,就像捅了周边的马蜂窝一样,敌人全都联合起来了。 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各个击破? 当然,他肯定不会想到朱全忠打朱瑄时,时溥、朱瑾出兵相救,魏博敞开道路,让河东骑兵借道前往郓州,帮朱瑄打仗。 “大帅,还有一事。树德之婿梁汉颙勾连濮州刺史邵伦、天平军马步都虞候贺瑰,掀起军乱,囚节度使朱瑄。贺瑰自封留后,齐州降朱瑾,局势也很紧张。”盖寓又说起了刚刚打探到的另一件事。 “这等大事为何不早说?”李克用怒道。 “到处都在战乱,道路不通,很难及时打探。”盖寓无奈道。 你也不看看河北藩镇对河东的态度,官方信使能让你过吗?也就只能伪装成商旅或士人,但这速度就很难说了,兴许很快,兴许很慢,看你运气。 “邵树德知道这消息了么?”李克用问道。 “差不多也该知道了。”盖寓回道:“听闻魏博不让夏人借道了,信使穿过梁地又太过危险,转道南方,还要通过朱瑾、杨行密的地盘,也不容易。梁汉颙只能派出多路信使,或伪装,或强闯,看运气了。” “朱瑾会不会攻徐州?”李克用的思维可谓天马行空,他很快想到了这么一个可能。 “按照最近一年的态势来看,他已经不找朱全忠的麻烦了,应不至于。”盖寓说道:“齐州降兖镇,朱瑾或许想为堂兄报仇,要出兵郓州。” “郓镇军乱之事,是树德策划的吗?”李克用又问道。 “应该不是,他没理由这么做。”盖寓说道:“根子在朱瑄身上。” 李克用听完后目光闪烁,突又问道:“树德在后方有多少留守兵力?” “夏军分成三部,各有统帅。怀州行营都指挥使李仁军,帐下有河源、玉门、保义两万两千步骑,另有孟州州兵三千、怀州州兵三千,总计不到三万人。另有赤水军八千人、河南府州兵四千余人在旋门关、汜水县一带,这两支部队虽隶于洛阳行营,实则更多与怀州行营配合。此四万大军,主要防备魏博,魏人如今应还有七八万兵马。”盖寓说道。 “魏人不行,全忠四五万人能打得他们十万大军抱头鼠窜。我河东军士,亦能等闲破之。继续说。”李克用催促道。 盖寓继续掰着手指头清点:“安邑有武兴、固镇二军一万六千步骑,晋绛州县兵数目不详。河中府尚有衙军万人。王瑶与大王可不对付。” 李克用嫌他最后一句话多余,又瞪了一眼。 盖寓不为所动,继续道:“潼关有镇国军两万人,洛阳有天德军八千人,此皆可随时增援之预备队。大王若攻河阳或河中,夏人可调用八万以上的衙军作战,河南府、孟、怀州兵亦战力不俗,不可轻举妄动。” 八万多衙军的实力,已经非常强大了,洛阳行营都指挥使李唐宾在颍水一线亲自指挥的也不过才五万人。唐州行营主帅折宗本帐下也不过才四万多衙军,怀州行营主帅李仁军更是只有不到三万人,三位大帅没一个比得过。 “灵夏之地,某不太清楚,未曾打探得到,但振武、新泉、积石、义从、铁骑、飞熊等军的番号并未出现在河南,多半留守关北了。树德帐下还有侍卫亲军万余人留守丰、胜,六大巡检使部落、阴山两部、各州州兵为数不少。听闻还有新建之金刀、黑矟等军,铁林军亦不知去向,恐在灵夏。”盖寓说道:“大王,这等雄厚实力,未可轻视啊。” “可若等他解决了朱全忠,唉,怕是要篡位。”李克用突然有些后悔,早知道当初在旋鸿池,拼死一战算了,管你来几十万骑,我一力破之。 盖寓听了这话也摇头叹气,道:“三月大河化冻之后,树德可能会抢运粮草。之后牧草返青、六月麦熟,河阳、洛阳的积储会大大增加,届时夏人可能会投入更多兵力,一举解决庞师古。” 李克用难以抉择,举棋不定。 他现在有十余万军队,但不可能全投入到一条战线,带个六七万衙军增援一处已是极限。况且他也不想救朱全忠,与魏博、成德的关系也很恶劣,都联合不到一块去。 “我再好好想想。”李克用重重地捶了下胡床扶手,满心烦躁。 刘氏有些担忧地看着丈夫,忍不住劝慰道:“夫君,梁人如今虽说已有败相,可一时半会还可保无虞。妾觉得,夏人如果无法增兵,数月内拿不下庞师古。李唐宾、李仁军、折宗本三人所将之兵约有十五万,需要三百多万人供养,夏贼那么多马,确实已到极限。夫君不妨好好想想,是继续攻沧景,还是回师取河阳或河中。无论如何,一旦出兵,可就没有退路了。” “夫人所言甚是,我再想想。”李克用回道。 说完,就陷入了沉思,久久不语。 第六十一章 不对劲 “大王,一定要为我等报仇啊!”幽州军府之内,阴山鞑靼的酋豪们跪了一地,哭求道。 阴山鞑靼与沙陀的关系,很难完全切割开来,总体而言是十分密切的。 后世元成宗大德九年(1305),汪古部首领驸马高唐忠献王碑(阔里吉思)记载:“谨按家传,系出沙陀雁门节度之后。始祖卜国,汪古部人,世为部长。” 河北李氏先德碣:“鄃王(即阔里吉思)之考自称晋王李克用裔孙。” 秦王妃祠堂记称出嫁为秦王妃的阔里吉思之姐为“唐朱邪之后”。 历代汪古部首领都对晋王陵和柏林寺的晋王影堂碑非常关心,阔里吉思专门“为至守冢数十户于雁门,禁民樵牧。” 晋王影堂碑中也明确记载:“王(李克用)之远孙阿喇忽里惕吉忽里知王为远祖,遂主其祭祀。” 这些碑文若让此时的李克用来看,他会啐你一脸。 冒认祖宗,何至于此耶? 但阴山鞑靼与沙陀的关系很密切也没错。双方部落之间是有大量通婚存在的,很多沙陀牧民曾被阴山鞑靼融合,成了鞑靼人,很多人将他们视为一家。 李克用起事后,大量招募沙陀、昭武九姓、阴山鞑靼、吐谷浑、室韦部众入军。关中讨黄巢,就有大量鞑靼人在列,是他起家部队的重要组成部分。 后来李克用当了河东节度使,声势愈发壮大,阴山鞑靼慢慢为其控制,也是可以理解的。 冒认祖宗的原因,可能就发生在这一段。 “你等可真是无用。”李克用坐于上首,冷嘲热讽:“往日一个个自称可以射雕,真动起手来,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酋豪们哭声为之一止。 昔日夏贼突袭,诺真水之战,尽取辎重老弱,然后回师包抄,数万骑涌来,众人吓得胆寒,纷纷作鸟兽散。 随后夏贼又突袭他们的游牧地,部落分成数支,往不同方向逃窜,结果仍然被大量截杀,牛羊财货人丁损失惨重。 似乎、好像、确实有点无用。 “昔年黄巢在中原造反,李友金跑到草原上募兵,说你已被唐皇赦免,带了五千人而走。那时咱们可是支持你的啊,部落里最勇武的小伙子都跟着李友金走了。”有人开始动之以情,又哭了起来。 李友金,那会是沙陀三部之朱邪部的酋长,李国昌的族弟。李国昌父子北奔鞑靼避难后,他一直积极奔走,直到长安为黄巢所陷,等来了机会。 李克用第一支去平叛的队伍一万五千步骑,就是李友金帮忙招募的,并在忻、代等待李克用来接管,可以说帮了很大的忙,也非常无私。 李友金早就死了,但他生前逢人就说,沙陀的兴盛靠李克用,别人都不行。 李克用对李友金很尊重,很敬佩,一直优待荣养他们家。 在场的鞑靼酋豪中还有李友金的姻亲,听到这个名字,顿时大声痛哭,貌似十分伤心。 李克用冷嘲热讽的话说不出来了。 他变得很沉默,神色间多有缅怀、伤感。 他想起了在云州被朝廷官军围剿得全军覆没的惨况,又想起了入关中平黄巢时的意气风发,那时候的自己,与现在几乎就是两个人啊。 “起来吧。”李克用伸了伸手,叹道:“你们在新草场过得如何?” 阴山鞑靼残部一万多人东奔投靠后,李克用将他们安置在云州、妫州间的草原上。但这些草场并非无主,事实上生活着大量室韦、西奚,以及少量回鹘、吐谷浑、鞑靼。 草场上骤然来了这么多人,肯定要重新划分,一下子就变得有些拥挤。而室韦人之流多半也对丧家之犬阴山鞑靼没什么好话,甚至有不少隐形的欺压,这一点李存孝报告过,李克用当时没甚表示。 另外,随着邵树德置柔州,白道川契苾部已经有一部分人东迁了。他们跟着邵树德混,实力日渐强大,装备也很精良,数月之内,已经与阴山鞑靼甚至是室韦人发生过几次冲突了,蛮横霸道得紧。 阴山鞑靼来找李克用哭诉求援,也是实在没得办法了,谁让邵贼如此咄咄逼人呢? “大王,邵树德僭号无上可汗,野心极大,他对你说的都是假话。听闻他在阴山一带整修参天可汗道,那是昔年草原部族遣使参觐天可汗的大道,太宗还特地在塞北置驿站六十八所。修这条路,难不成参觐今上?”有位还算熟悉典故的酋长抹了把眼泪,道:“他就是想当天可汗,草原大汗的野心已经丝毫不加掩饰了,中原天子还远吗?” 李克用的眉头皱了起来,问道:“你们想要怎样?” “请大王发兵助我等夺回草场。”酋豪们纷纷拜倒,高呼道。 “让吾儿存孝过来,我要算算手头有几多部落。”李克用唤来亲兵,吩咐道。 酋豪们大喜,私下里以目相视。 ****** 涡口北进的道路上,骑兵一支连着一支。 辫发裘服的蕃人呼啸来去,箭如雨下。 梁军对此早就习以为常,甚至麻木了。他们就像喝水吃饭一样将大车聚拢起来,用弓弩将这些讨厌的“蚊蝇”驱散,且战且走。 夏贼的这一招,在洛阳对长直军用过,其实效果有限。正面攻不破,只能起到迟滞的作用,即减慢梁军的前进速度,自身还得付出不轻的伤亡,是赚是赔很难说。 半个时辰之后,蕃人终于撤了。 他们走得很匆忙,连尸体都来不及带走,或者可能根本不在乎。 氏叔琮看看天色,适时下令大军停下休整扎营。 营地一下子就忙活了起来,辅兵们忙忙碌碌,开始砍伐树木,修建营地。 一部战兵到外侧警戒,另一部席地而坐,等待轮换。 “听闻冯大郎回来了,是夏人放回来的,临走之前还给了一袋子饼。”草地之上,几名军士低声闲聊。 “他不是被俘了么?” “是被俘了,但冯大郎说夏人不嗜杀,也没苛虐他,直接放他走了。” “其实不止冯大郎一人回来了。”又一名军士神神秘秘地说道:“我听闻甲营的许三,也带了一袋子蒸饼回来了。他还说夏人抓了不少宿州近郊的百姓,本欲令其做苦役,后来又把年纪太大的、太幼的都放了。” “何止!听说还给人瞧病呢。” “孔二你既然知晓,为何早上还缠着我问?” “我也是从其他袍泽那里打探来的。” “很多人知道了吗?” “是,放回来十几人,一个个对夏人赞不绝口,说他们仁义。有人听闻后,觉得稀奇,又潜告同乡、好友,才一天一夜工夫,就传得到处都是,很多人都知道了。” “也就是说,咱们若被俘了,根本不用担心?” “你也别想得太简单,还是先活下去再说。战阵之上,你咋知道一定会被俘,而不是死于锋刃之下?” “也是,但看起来夏人确实不错,非残暴之辈,实在穷途末路之时,降便降了。” 旁边一名军校路过,听到了军士们的窃窃私语,眉头一皱。 他想起了元和年间的旧事,当时朝廷讨淄青李师道,命河南之宣武军、义成军、武宁军及河北魏博、沧景二镇共同出兵。魏帅田弘正抓获贼将夏侯澄以下四十七人,皆释之。澄等回营后,潜相传告,叛贼由是感恩朝廷,继有降者。 夏贼的攻心之策!军校有些恼火,怪不得早上有亳州乡勇突然离营出奔呢,尽想着回乡了,心中无半点斗志。 而且,消息中隐含了一个内容,即夏贼已迫近宿州城,这下不但亳州乡勇想跑了,宿州乡勇也急着回去。多安家于宿州的飞胜军将士估计也好不到哪去,他们是职业武人,能撑得住一些,但也仅仅是一些而已。 “都噤声。”军校斥道:“传递此等动摇军心之言,若被法直官逮着,几十鞭子算轻的了,运气不好命都没了。” 说罢,冷哼一声,走了。 氏叔琮也接到了下面的报告,心中羞恼。最近一直在想着前途之事,对军中管束有点松了,这是他的失误。 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这等攻心之策,一般而言只会在他处于穷途末路的时候才会生效,这会顶多骗一些意志不坚定的乡勇罢了。 元和十三年(818)是什么情况?朝廷讨平淮西吴元济叛乱,诸镇惊惧,心里有鬼的淄青节度使李师道请割沂、密、海三州献于朝廷。横海节度使程权心下不安,举族入朝。成德节度使王承宗令二子王知感、王知信入朝为质,并献德、棣二州图印至长安,同时开始上供。幽州节度使刘总归顺朝廷,魏博也成了朝廷的打手,十分恭顺。 接下来,诸道兵讨淄青,李师道连战连败,还信任小人,猜疑大将,这才能让田弘正得手。 如今的局势,还远未走到这一步。而且最近战局有所好转,主要是杨行密对淮西的威胁大增,折嗣伦压力很大,说不定就从颍州撤军了。而淮宁军一退,折宗本独力难支,多半打不破郾城,也只能灰溜溜撤回蔡州。 只剩契苾璋一部万把人,他这里有四万大军,完全有信心将其驱逐,局势还在掌控之中。 远处响起了马蹄声,原来是信使见蕃人退走之后,冒死冲了回来。 氏叔琮见信使一脸焦急的样子,心下有不好的预感,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都头。”信使非常老练,凑近了压低声音道:“兖州兵大掠滕县,有人还在沛县近郊看到兖镇骑卒。” 氏叔琮听了不动声色,但心中已然破口大骂。 朱瑾你能不能管住手下的人?还是说故意的?这会不该去找贺瑰、梁汉颙报仇么? “朱瑾可曾派大军过来?”氏叔琮也压低声音问道。 “不曾,仅有劫掠。”信使答道。 氏叔琮心下稍安,最坏的情况没有发生。应该是朱瑾驭下不严,军士私下里的行为。 但这个形势,越来越不对味了啊。 第六十二章 心思与局势 “梁军弟兄们,徐州正被兖兵进攻,尔等家人非死即走,还不快回去击退贼人?” “家人受戮,我等感同身受,特放尔一条生路。你们走吧,我们不追。” “再不走,儿女被掠走为奴,妻妾为他人所辱,宅园被焚毁,庄稼被践踏,还打个什么劲?” “高帅仁义,所获俘虏尽皆释之,不曾折辱伤害,你们可互相打听打听。” 大战方歇,氏叔琮统率的大军收复了蕲县。 飞胜军出动了数千人,在上万土团乡夫的配合下,连攻三轮,拿下了蕲县城,显示了强劲的战斗力。 飞龙军一部兜到梁军后阵,下马冲杀,为梁军击退,损兵数百。随后他们干脆继续向南,抄截涡口到蕲县的运输通道,不过看样子氏叔琮也不太在乎了,他随军携带了月余粮草,即便这会粮道被断,但身处宿州腹地,筹措不难,便是筹措不到,大军转战他处就食,那些蕃骑也拦不住他们。 唯一的烦恼是每天都有人离营跑路,主要是被征来的亳州乡勇。 出兵之前,氏叔琮在徐、宿、亳三州征调乡勇两万人,其中亳人占了一半。时至今日,一系列的战斗下来,已经死伤超过三分之一,这些日子又逃亡了一些,这会只剩下了五千人。氏叔琮祭出严刑峻法,狠狠杀了一波逃兵,这才将这种可怕的趋势遏制住了。 与此同时,他也抓了不少在军中传播风言风语的倒霉鬼,尤其是那些传播亳州已为夏兵所占的,一律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但不可避免的是,亳州乡勇的战斗力已经大大下降,军心士气瓦解得厉害。 氏叔琮清楚其中的状况,在攻蕲县的时候,他故意驱使亳人猛攻,飞胜军随之而上,终获胜利。 亳州人死伤多,总比徐州人、宿州人死伤多要好——而这个想法从氏叔琮的脑海里冒出来,本身就已经说明了很多隐秘的东西,可能他自己还没意识到,或者意识到了但不愿承认。 对夏人来说,蕲县失守是预料之中的。因为守城的亳人本来就没甚战斗意志,不一哄而散已经对得起他了,可能少许飞龙军骨干及临时募兵发挥了中坚作用,但他们最终还是覆灭了。 城池失守,在大量骑士依然活跃在野外。就欺负氏叔琮没几个骑兵,到处喊话瓦解军心,听得人头都大了。 氏叔琮刚刚巡视了一番城头。辅兵们在修理、打磨器械,烧水做饭,土团乡夫在修缮破损的城池,一切都井井有条。但战兵们却窃窃私语,交头接耳,见到军官远远过来了,稍微停一下,军官一走,故态复萌。 氏叔琮想说兖兵只是过来劫掠,并未攻打徐州城池,但说出去有人信吗? 怕是没几个,因为这很符合人们的认知:梁军与泰宁军厮杀多年,攻入兖镇的时候,大掠百姓、牛羊、财货而还,削弱其战争潜力,如今朱瑾这么做,很奇怪吗? 跟随氏叔琮巡城的亲兵亲将们脸上都有忧色。 他们并不担心家人,事实上也不是每个武夫都担心家人的。常年在生死边缘摸爬滚打的武人,他内心的真正想法与普通人是有很大差别的。 女人不过是他们的玩物,无所谓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抢过来用用就行了,并不是太过在意其他细枝末节。孩子不过是传宗接代的工具,没了就出去抢个妇人回来,让她生一个好了,实在不行还可以收义子。 每个将领的亲兵都是既得利益阶层,好吃好喝,赏赐极多,升官很快。他们不是很担心家人,但普通大头兵就难说了,有人不担心、不在乎,但有人在乎,这就是问题所在。 内部出现分歧了,有人急着回去打败兖兵,保护家园,有人无所谓,但也不介意回师。和兖人打容易,还是和夏人打容易,他们还是分得清的。 一场军乱,往往并不需要多少人参与。一万人里面,千余人造反,绝大部分人作壁上观才是常态,更何况眼下受影响的远远不止千人。 “此刻手下若是朱瑾的兵,怕是已经乱了。”走下城头之时,氏叔琮突然自嘲一笑,道:“梁王治军这么多年,我最佩服的就是把刺头给狠狠清理了一番,军中风气尚可。” 众人不知道他突然提起梁王治军是何意,但依然连声附和。 氏叔琮摇了摇头,满脸惆怅。 在他看来,夏、梁之间的战争已进入到最后阶段。今年过后,梁王就是吴康镇之战后的时溥,被动挨打,徐州三天两头被围。时溥有朱瑄、朱瑾甚至李克用的帮助,梁王有谁来帮? 杨行密?他还惦记着徐、宿呢。罗弘信?看他那样子,也是难得很,况且魏兵的战斗力着实一言难尽。 雄威、飞胜二军,当然还有大量心向梁王的军士,但他们的心也很容易变,就如同氏叔琮的心一样。 城内飘起了袅袅炊烟,军士们席地而坐,等待开饭。 还好,粟米饭、胡饼、酱菜管够,就是肉太少了,在外征战很难就地获取。宣武腹地这两年也遭受了不轻的祸害,百姓耕作受到了很大的影响,若非罗弘信、杨行密提供了不少钱粮支持,估计梁王要进一步征收重税了。 徐、宿二州因为靠近天平、泰宁二镇,受到夏兵袭扰的次数更多。很多百姓南下渡过淮水,逃进杨行密控制下的滁、扬二州。甚至还有不少人觉得江北也不安全,拖家带口下江南,寻找一片安宁之地。 与夏人拼了六七年,拼到现在,军事上的失败其实不算太惨烈,因为梁兵战斗力足够强,士气也不太低落,但内里受到的损失其实很大了。夏贼弄来的蕃骑纪律明显比飞龙军差,他们造成的破坏更是惨烈。 氏叔琮越想越是无奈,这几年就输在骑兵上! “都头,夏人派了一使者过来。自称叫裴冠,言有要事相商。”亲将走了过来,低声说道。 “先不要管。”氏叔琮吩咐道:“他若走了便罢。晚上你亲自安排人在外游弋,若他还来,便悄悄接进来,我听听他说些什么。” 投降,还不至于,但氏叔琮不介意听听夏人想做什么。 ****** “杨师厚、赵岩已离开城父县。”宿州城外的营地内,一道道情报被送了过来。 城父县曾经被飞龙军攻破。契苾璋在临涣召见三县官吏,令其回去征兵,城父令回去后就又反了,召集征募的土团乡夫守城,同时发动壮丁健妇修缮城池,收集粮草。 永城令送来了三千多人,在征发第二批时,遇到哗乱,被杀。其余官吏逃散一空,再不敢做事。 也就作为驻地的临涣县征足了五千人。但募兵没募到多少,不是没人愿意来当兵,是青壮要么逃散,要么已经在军中了,没那么多人,最终只募集到了三千余人。契苾璋将他们独自编为一军,号“马前直”,说白了就是补充辅兵的,但他们大多数不会骑马,只能干些杂活,战时冲锋陷阵,领取厚赏。 杨师厚、赵岩所部兵不少,足足一万五六千人,步骑皆有,装备精良,但新兵太多,战斗力是个问题。而且看他们的意思,似乎也不急于前进了,目前正打着收复失地的旗号,向东北方永城县的方向开进,而不是直指离宿州更近的临涣,可见其并无坚定战斗意志。 “有消息称,朱全忠有些坐不住了,打算抽调长直军精锐及天武八军主力南下。” 这个消息其实是从俘虏那里得知的,但他无法证实,因为都是军中的风言风语,很难说源头来自哪里,是否准确,但不得不防。 之前与梁人的战争,北方是重点,河阳、洛阳一线战事烈度极高,现在重心似乎转移到南方了,大量兵力集结于此,以老朱多疑的性格,担心也是正常的,毕竟他在吃败仗。 “濮州刺史邵伦、天平军都虞候贺瑰发动叛乱,囚节度使朱瑄,朱瑾大怒,扬言要攻郓州,为堂兄报仇。” 这个消息是高仁厚从俘获的梁将审澄口中得知的。这么关键的消息,拖延了快二十天才得知,而且还是从俘虏口中得知,足以让人判断魏博那边出了问题。 梁汉颙部那万把人,动不了了! “契苾将军,消息已经发出去了吧?”高仁厚问道。 “已安排多路信使,快马发往襄城。”契苾璋脸色凝重,叹道:“你说朱全忠的运气咋那么好?明明南线已经崩了一个口子,但杨行密猛攻礼山、平靖等关,另遣精兵潜入申、光,四处劫掠,制造恐慌。氏叔琮又大举西进,威胁威胜军侧翼,好不容易将他拉扯回了宿州,又传来郓镇的坏消息。朱瑾在郓州的影响力,可不比贺瑰小,甚至犹有过之,齐州还有朱威三兄弟,就连青州王师范那傻货也扬言要襄助朱瑾。另者,朱珍是不是也要南下了?” 现在的战局,已经有多方势力参与进来了,根本不是夏、梁单方面的厮杀。事实上局势是联动的,别人又不是木头,只会干看着。若等你攻灭了朱全忠,说不定能收编他十万军队,然后再把这些富有经验、战斗力贼强的梁兵派过去攻打郓、兖、青、魏、扬诸镇,你觉得人家会傻到这种程度? 艰难以后朝廷历次平叛,那些并非朝廷平叛目标的藩镇是什么反应?主动加入叛军啊! “王师范确实傻。”高仁厚笑道:“自家齐州还被占着呢,掺和个什么劲。” “他每年都要骂大王。”说起这个傻货,契苾璋也忍不住笑了,道:“便是大王那么宽厚的人,也对王师范怒不可遏。” 邵树德在天下人眼中是宽厚的,从他优待俘虏就能看得出来。但他真的有点不想赦免王师范,这厮骂人太狠了,纯傻逼一个。 “听闻钱镠已攻破越州,俘杀董昌。目前正在清扫浙东其余州县,军事威吓,封官许愿,结亲联姻,好不忙活。若他能抽出手来,可以从后面给杨行密来一下子,局势就好多了。”高仁厚又道:“现在杨行密大肆征调安、黄、蕲诸州乡勇,日夜围攻安州,几乎无人可制。再给他一些时间,安州粮尽城破是必然的。” 淮西诸州与唐邓随一样,穷得掉渣。去年休养生息一年,然后才有点资本征调兵员、粮草,支持折家军在南线发动攻势。但说到底,百姓太少,钱粮太少,安州并无多少余粮,长期围困下去,怕不是要暴发人吃人的惨剧。 魏博、淮南已经事实上加入了战争,夏军是一打三。朱瑾要攻郓州,客观上也在帮朱全忠的忙,但这事其实不怪他。那么怪参与策划的杜光乂、梁汉颙?似乎也不合适,他们也是没办法,被迫反击。 朱瑾目前态度还模棱两口,但若操作不好,变成夏军一打四也是有可能的。 想要正儿八经一对一,那只存在于幻想中,高仁厚、契苾璋也很无奈。 “这仗,我怎么越打越觉得像当年朱全忠攻朱瑄?”沉默了半天的契苾璋冒出一句。 高仁厚闻言失笑。 当年朱全忠与朱瑄争夺滑州,他手快一步,抢先拿下了,然后将目标设定为天平军,开始进攻。但打着打着,敌人越打越多,不再是一对一了,变成了一对三,后期是一对四甚至一对五,历史上足足打了十年才吃掉这三个藩镇。然后挥师东进,攻淄青镇的时候,因为王师范处于东边,别人无法有效援助,朱全忠在一对一的情况下很快取胜。 “这仗,我们不急。敌人跳出来越多,正好一并料理了。”高仁厚说这话时信心十足,契苾璋对他刮目相看。 若汴、郓、兖、扬、魏甚至青、晋诸镇抱团,实力可就大大超过夏军了,这豪气确实不凡。 “也是,趁着他们还没彻底联合起来,抓紧时间各个击破。拖得越长,越不好打。”契苾璋说道。 这会梁军连战连败,丢了很多地盘,士气低落,各种手段都可以施展。可若让他们看到在外镇援助下,有坚持下去的可能,士气就会回升,再打就要艰难许多了。 第六十三章 劝降与消息 “使者好大的胆子,不怕被我祭旗么?”蕲县某座高门宅院内,氏叔琮颇堪玩味地看着夏军使者,问道。 亲兵们面无表情地站在他身后,顶盔掼甲,手握利器。 “我特为氏都头解忧而来,怎么会被祭旗?”使者哈哈大笑道。 使者名字叫裴冠,裴远之子,看着颇为年轻,其实也只有二十来岁。 裴远目前还在唐邓随幕府任职,名为赞画,实为监军。此番出征,他也跟着折宗本出来了,献了不少计策。 “我有何忧,还需使者教我。”使者的反应都在氏叔琮预料之内,他好整以暇地问道。 “如今之局,梁地全境烽火,想必氏都头也能看到。”裴冠清了清嗓子,道:“我大军三路伐梁,数月以来连战连捷,北路克旋门关、汜水,进抵河阴,袭扰郑、汴;中路屡破庞师古,杀贼逾万;南路进展神速,下蔡州、破颍州,降张全义、戴思远,杨师厚之辈闻风而遁。此三路大军,氏都头以为如何?” “使者言过其实了。”氏叔琮笑了笑,道:“北路葛帅统兵数万,已经把范河压了回去,何言连战连捷?中路李唐宾与庞帅隔河对峙,两边堡寨林立,互有杀伤,就是个持中之局罢了,谈不上优势;南路确实有所进展,但还需要时间。据我所知,威胜军折宗本攻丁会营垒不克,被打了个反击,损兵两千余人。亳州失地,杨师厚也在渐次收复。也就戴思远不知兵,张全义不善战,被捡了个漏子罢了。回到宿州这边,贵军兵不满两万,攻城不利,束手无策。依我看,这仗还得打很长时间。” “呵呵。”裴冠笑道:“敢问氏都头还能西进否?军中将士鼓噪,群情不安,皆欲回返。贵部不能西进,我部回返之后,便击破杨师厚,再夺亳州,你待如何?” “昔年官渡之战打了一年,前期袁绍也很张狂,然相持六个月后,最终败北,十万大军损失殆荆”氏叔琮说道:“这仗,还有得打。” “公既提及官渡之战,想必梁王以曹操自比。可如今粮道受袭扰的却是贵军。庞师古十余万大军屯于许州,陈许便是再富裕,经此数月之后,也足堪疲敝了。”裴冠说道:“郑州百姓多有逃亡汴、滑者,亦疲敝得很,不知梁王还有多少粮草可转运至陈许。” “君不知魏州去岁送粮百万斛至汴州?”氏叔琮惊讶道:“昔年曹公可无此外援。” 裴冠笑了笑,避过这个话题不谈,又道:“听闻兖州朱瑾纵兵劫掠,感化军节度使张廷范屡请都头回援。又有淮人数千北渡泗州,徐宿可没那么安稳哪。” 氏叔琮笑道:“待我大军回援,可一鼓而破矣。” 见裴冠还要说话,氏叔琮摆了摆手,道:“不和使者绕圈子了,说吧,所来何事?” “特给氏都头带来一场造化。”裴冠说道。 “继续讲。” “氏都头镇徐宿多年,深受军士爱戴,或可为感化军节度使。” “哦?这个使相职位是折宗本给的,还是邵树德给的?”氏叔琮问道。 “当然是夏王许诺的。”裴冠这话倒也不假。 事实上邵树德提前交代过,感化军可以许给氏叔琮,许州赵氏若愿降,可继续担任陈许节度使。他当时还自嘲,十年前一个节度使都不许,全部自己吞下,十年后,妥协了太多,和朱全忠一个样了。 裴冠有些不理解,朱全忠名下的附庸藩镇,独立性很差,控制还是比较严密的。除了张全义之外,河阳、宣义等镇的财货尽皆送往汴州,军士精壮亦编入宣武衙军之内。甚至就连各镇的衙军,也是挂羊头卖狗肉,以汴将为主。 朱全忠,明明没有妥协啊,夏王为何这么说?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了,重点是夏王给了承诺,想要迅速瓦解梁军。至于后面怎么收场,可参照陕虢。 “夏王倒是挺慷慨。”氏叔琮笑道:“可我听闻,陕州李璠已经去职。此人以父礼侍奉夏王,竟然也容不下。我若出镇徐州,便是侥幸当个几年节度使,一旦夏王腾出手来,怕是也落得和李璠一样的下常” 关西那些个藩镇,像邠宁、金商那些有名无实的节度使他就不提了,李璠、李孝昌、东方逵三人,作为邵树德的附庸,不能说不尽心竭力,但到了最后是什么下场? 各镇选送精锐入夏军。 衙军被派到蛮荒偏僻之地戍守,一有反弹,即行镇压。 各镇武人被不断派到战场上消耗。邵树德对附庸藩镇的财货需索无度,让节度使们无钱维持原有的军队规模。 如此消磨数年,最后一口吞下。 邵树德的斑斑劣迹,天下军头都看在眼里。任你巧舌如簧,又有何用? “氏都头多虑了。夏王” “罢了,不用说了。”氏叔琮抬手止住,道:“我放你回去。你就和契苾璋说,他释我军士,散播谣言,乱我军心,算他棋高一着。但飞胜、雄威、控鹤两万虎贲仍在,他若不服,便来与我一战。若不战,哪来的回哪去,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严格来说,氏叔琮这话就已经很“不忠”了。朱全忠要求你增援颍州,结果老巢一出事,你就急着跑回去了。虽说有军士哗变的威胁,但确实没完成朱全忠交代的任务,这是怎么也没法洗的。 所谓“井水不犯河水”,那不就是拥兵自重观望那一套么?谁还看不出来埃 氏叔琮在后世历史上被朱全忠找借口杀掉看来也是有原因的。弑君那脏活,为何不找别人来干?偏偏就蒋玄晖、朱友恭、氏叔琮三人。 “来人,送使者出城。”氏叔琮大手一挥,道。 ****** 襄城大营在二月二十八日收到了郓镇军乱的消息。李唐宾将几份重要的军报一起锁在木盒内,然后交给信使,送往邵树德处。 国朝有制,紧急军情,一般由五百里加急信使传递。特别重要的军报,信使日行七百里。比这还重要的,大概就是杨贵妃吃的荔枝了,这是最高级别的“军情”,信使每日传递的距离甚至超过七百里,基本就是玩命了。 从襄城传递到凉州,按照正常五百里加急的速度,也就五六天的时间即可送到。 信使出驿站后,以最快速度,不惜马力冲往三十里外的另一个驿站。到地点后,换马、换人继续冲,一站站接力循环。 驿站体系,对一个政权来说可谓至关重要。 邵树德收到消息时已经是三月初五,此时他刚刚翻越合黎山峡口,正与随军的各部蕃人打猎练兵。 合黎山是霍去病击败匈奴的地方,如今又有一位汉家大将于此会猎,只不过大家都叫他可汗,也是滑稽。 其实邵树德收到的消息不止一份。 今天早上有柔州传来的军报,阴山鞑靼、黑车子室韦、西奚、回鹘、吐谷浑数万骑犯境,契苾部损失牛羊丁口数万,紧急求援。 淮西节度使折嗣伦急报,杨行密以四万余精锐为中坚,大肆征发安、黄、蕲三州土团乡夫,集兵八万余人,围攻安州、平靖关、礼山关等地,彻夜不休。另遣徐温等将各领精兵数百至千余不等,循山中小道,不带辎重,轻兵疾进,大掠诸县,淮西震恐。 当然最令他震怒的还是郓镇军乱。但这事又怪不了谁,或许只能怪朱瑄和朱全忠,若无他俩搞事,何至于此。 “契苾部向我求援,可以理解。”邵树德将军报交给陈诚后,说道:“但折嗣伦这个求援信可不寻常埃” 毫无疑问,这是越级上报,甚至可能得到了折宗本的默许。 “大王,此仆之过也。”陈诚叹道:“行密如此丧心病狂,放着钱镠不打,来打折嗣伦,难以理解。” 唐邓随、淮西诸州残破,兵力就那么多,为了配合伐梁战争,必然要做出侧重。陈诚建议唐、光二镇出动主力配合李唐宾,以偏师防御杨行密。如今看来,杨行密不断加注,决心出乎意料。 “陈长史有过,我亦有过。”邵树德道:“李克用如此之快便反悔,令我始料未及。义兄这人好面子,重情义,他答应之事,不至于这么快就反悔,中间必然发生了什么。” 陈诚点头同意。 伐梁之战,本已现大胜的曙光,如今竟然横生波折,眼看着又要僵持下去,非常可惜。 “陈长史,南线可否益兵?”邵树德问道。 “大王是指” 邵树德遥指山下正在追逐猎物的蕃人,道:“这些人自然是不成了。便是前阵子去过的凉州洪源宫部属也不太行。不过他们可以去柔州,那是他们的主常李克用言而无信,好生烦人。他怕是不知道我有多少蕃部,这次便让他见识下真真正正的草原可汗的打法。” 草原可汗的打法,自然是赶着牛羊、大车,走到哪,打到哪,放牧到哪。 南北朝那会,胡人大举南下中原。各部落打仗时争夺城池,打着打着,各自散了,我去东门放牧,你在西门放牧,然后接着争夺城池,可谓奇葩——奇葩的背后是中原已化为牧场,胡风浸染,百姓流离失所。 “大帅欲亲征柔州?”陈诚问道。 “不去了1邵树德说道:“传我命令,于柔州组建阴山行营,以杨悦为招讨使。沙碛、河西诸部出动三万丁壮,告诉他们,三万人都给我凑足了马匹,不要弄一些步兵糊弄我。六大巡检使部落出丁三万,陇右镇” 邵树德沉吟了一下,断然道:“陇右镇出二万骑,走六谷北上。此八万骑,至柔州集结,统一归由杨悦指挥。” “黑矟、金刀、飞熊三军,一并至柔州听命。” “大王,这么多蕃部,还要赶着牛羊打仗,虽说下月牧草就返青了,但打完这仗,诸部的家底也差不多了吧?”陈诚问道。 “草原大汗打仗,抢不到东西,自然越打越穷。”邵树德说道:“告诉杨悦,我不给他设限,他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抢不到东西,维持不了战争,我拿他是问。” 陈诚无语。杨悦那厮的胆子,大王你又不是不知道。十余万骑交给他,他能给你捅破天,天知道他会打到哪里。 “大王,会不会”陈诚有些担心。 “不会。杨悦这人我还是知道的,他不会过分祸害大同、幽州等镇。”邵树德说道。 但其他地方,就难说了,这厮打仗的风格是真的很激进。 “铁林军到哪了?”邵树德又问道。 “护送王妃、王子等人回灵州。”陈诚答道。 “陈长史还未回答我南线是否可以益兵。”邵树德说道。 “大王。”陈诚行了一礼,道:“仆请大王不要益兵南线,乡间残破,夫子大量逃亡,实在支撑不住了。” 唐、光二镇,说实话根本就不该养这么多兵,养不起。 本来人就少,还被丁会三番五次杀入境内掳掠,百姓多有逃亡。后来局势渐渐稳定了下来,但战事愈发频繁,人丁损失众多,田地荒芜,全靠金商、襄阳以及关中接济。为此,关中百姓背上了沉重的负担,不堪役使逃亡者比比皆是。 南线,确实已到极限。 “那就北线。”邵树德坚定地说道:“河阳去年冬天种了多少麦子?” “怀、孟二州,开田两万八千余顷。”陈诚说道。 “增长好快。”邵树德惊喜道:“六月麦熟之后,可多养兵矣。” “传我命令,洪源宫、榆林宫、沃阳宫所领之侍卫亲军全数出动,永清、银川二牧场准备马匹,一路南下,越快越好,于蒲津关渡河至晋绛集结等待我命令。”邵树德说道。 眼下黄河尚未化冻,河中、晋绛的粮草必须经轵关或崤函山道运往前线,三车粮能到一车就不错了,甚至一车都到不了。但如果大军就食于晋绛,则成本很低。 “铁骑军随我回删丹,选马!定难军原地停驻,待我前来。” “大王这是欲亲征?不去碛北了么?” “知道我最担心什么?”邵树德问道。 “大王应是担忧杨行密。”陈诚回道。 “不,杨行密怎么着都要帮朱全忠。我所忧者,乃郓镇之事。朱瑾其实也是个野心勃勃之辈,若被他并了郓镇,王师范必不可保。若李克用攻占沧景,便与三镇在手的朱瑾连成一片,届时情况愈发复杂。值此之际,须得快刀斩乱麻。”邵树德说道。 “可甘州离中原颇为遥远,大王何必呢?这仗,慢慢打下去,咱们最终还是能取胜。但收服鞑靼诸部,错过这次机会,下次又得多费手脚。”陈诚说道。 “远么?”邵树德哈哈一笑。 北宋君臣认为辽援军要一个月才能开到幽州,但耶律休哥聚集大量马匹,六天机动一千多里,超出了北宋君臣的想象极限。 两千多里的距离,很远吗?都说我胡,这次便用胡人的打法和你们玩玩。 第六十四章 马不停蹄 焉支山之下,万马奔腾。 如果按设立时间来算的话,夏军的第一个马场还是银州的银川马场,也是目前最重要的马场,承担着战马、挽马、骑乘马、驮马等各类型马匹的繁殖培育任务。甚至到了后期,又开始了绵羊的育种,发展十分兴盛,目前有马约十七八万匹。 第二个牧场则是天德军城附近的永清栅,原供应振武军、天德军的马场,规模很小。经过多年发展以后,现在有马五六万匹的样子。 西使城马场是征讨河渭后从零建立起来的,与夏军第五个马场东使城马场在天都山一带毗邻,前者有马四万匹,后者三万匹左右。 删丹马场是夏军建立的第四个马场,马匹来源是战争缴获及各部进献,发展较晚,但因为条件不错,后来居上,目前有马十五万匹,仅次于银川牧场。 第六个马场是黑水城马场,位于沙碛,建立最晚,规模最小,马匹数量不过二万多。 四十多万匹马,规模相当不小了。 国朝贞观年间,在河陇养马七十万匹。但到了玄宗朝,最鼎盛时也没超过八十万,可能已接近极限,不是牧场的极限,更可能是需求的极限。 西夏的战马、乘马约五十万匹,比邵大帅还牛。 辽国就厉害了,官办马场马匹数量超过百万,民间马匹数量不详,但应该也不少。 至于北宋,有时在二十万匹以内,有时二十多万,但大概就维持在二十万匹马的规模上。对比汉朝在中原养马四十万匹这个数字,北宋马场养羊太多了,二十万匹马更可能仅存在于账册上,实际有多少很难说。 “几天时间,各部才进献了二万匹马?回来再找他们算账!”邵树德看着牧人们将马匹聚拢在牧场外围,有些不太满意。 众人尽皆无语。周边各部几乎把能紧急调用的马匹都送过来了好吧?甚至还有马具。 从生计角度来说,草原人也不太爱多养马啊。若非回鹘人比较特殊,喜欢养马做大事,甘州绝无可能短时间内调集到这么多马匹。 再者,当初组建定难军的时候,各部被选走了那么多勇士,不但送人,还附送一匹马。无上可汗你这么压榨真的好么? “好了,差不多勉强够了。州里、河西幕府给他们补偿一些粮谷,多少你们看着办。”邵树德说道:“删丹牧场给我调五万匹过来,越快越好,我等不及。” 牧场大小官吏即便早有心理准备,但仍然如遭雷击。总共十五万匹马,一下子拿走五万,剩下的还有啥? 一个马群,适合做战马的不过两三成,剩下的多只能做挽马、驮马、乘马,另外还有为数不少的老马、小马,这基本是把马场精华一网打尽了。后面要恢复的话,需要不短的时间。 但眼下似乎顾不了太多了,大王的态度很坚决,众人不敢废话,立刻遣人将驯服过有编号的马匹拉过来,同时提供了许多豆子,与铁骑军的辅兵进行交割。 收拢完马匹及物资后,全军翻身上马。 “出发!”没有战前动员的豪言壮语,邵树德抽出佩剑一指,全军轰然应命。 从天空俯瞰下去,辽阔壮丽的草原之上,九万余匹马儿撒着欢儿往前冲。 铁骑军万人本就有马两万余匹,洪源宫部属本只有一人一匹马,如今得马七万匹,全军速度一下子就起来了。 邵树德也不管去了中原后会不会饿肚子,反正先赶过去再说。 蹄声如雷,马儿嘶鸣,十一日,全军抵达天宝县。今日几乎每个人都换乘了两次马,以充分维持马力。 天宝令三日前就接到了命令,征发民夫担着大量干草、回鹘豆、粟麦在驿道旁候着。 定难军都虞候符彦超也已在此停留数日,他甚至还让辅兵抽空帮民夫铡碎草料。 “参见大王。”符彦超快步上前,行礼道。 “你还有空来这些虚礼?”邵树德推了他一把,道:“速去督促军士照料马匹。若照顾不好马儿,如何长途行军?” “遵命。”符彦超立刻转身,忙活去了。 “你是天宝令?”邵树德看着站在他面前的中年男子,问道。 “回禀大王,下僚……” “是就对了。”邵树德眼一瞪,道:“提前交给你的事办了么?” “办了。”天宝令这次不说废话了,直接回道:“已筹得马匹千三百七十余匹。” “折嗣裕给我过来!”邵树德喊道。 “大王。”折嗣裕一溜小跑赶了过来。 天宝令默默看着。 杀伐果断,手底下不知道沾了多少蕃人鲜血,在河西、青唐一带凶名赫赫的折屠夫,在夏王面前温顺得跟个小猫一样。 “将那些跑脱力的马换了。”邵树德吩咐道。 “遵命。”折嗣裕身上像装了弹簧一样,立刻大步飞起,四处传令。 今日行军,有的马是空跑,有的载着人,有的载着甲具、器械,有的驮着干酪、粗饼、豆子,不一而足。 毫无疑问,不可能每匹马花费的体力都是一样的,即便中途调整,尽可能均匀分摊压力,还是会有区别。再者,马也和人一样,有高有矮,有强壮有瘦弱,有的天生体力好,有的就不行。 天宝县筹得一千三四百匹“生力军”,正好替换一部分跑脱力需要休整好几天的马儿,这是出发前就定下的计划。 酉时初刻,天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战兵们吃喝完毕,立刻回到各自的营区,钻进帐篷休息。辅兵们还要继续忙活,洗刷马匹、喂养食水,甚至修剪马蹄,重钉马掌,忙得不亦乐乎。 当兵苦,当辅兵更苦。 战兵歇息睡觉了,辅兵还有一堆事要忙。他们坚持下去的动力,除了领到的军饷赏赐外,大概就是有朝一日能熬进战兵队伍了。 邵树德跑了一天,身体也有些疲累,不过还撑得住。四十岁的人,常年习武、狩猎、打马球,开得硬弓,骑得烈马,标标准准的悍勇武人。 精力旺盛,野心勃勃,或许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得到武夫们的青睐,这是一个审美极度偏向勇武、阳刚的时代。 美美地睡了一晚后,十二日一大早,众人吃完天宝县百姓连夜做好的热饭,稍事休整之后,再度上马。 当天傍晚,全军抵达凉州理所姑臧县,铁林军护卫着王妃、王子及一众官员刚刚抵达这里两天。 凉州各部、州、县、幕府各级准备充足,带来了四五万匹马,将那些体力有所衰减的马儿替换下来。一些急行军过程中受伤或倒毙的马也得到了补充,尽可能维持随征马群的状态。 符彦超一路默默看来,心情十分激动。 带着十万余匹马,两天行军三百八十里,岂非神速?走到哪里,哪里都提前准备好了草料、豆子、蒸饼、酱菜、肉脯、干酪,征发的民夫齐齐上阵,配合辅兵伺候马群。河陇地带,与马打过交道的百姓非常多,他们不像中原百姓那样害怕马,相反多多少少熟悉些马性,帮上了很大的忙。 “真”草原大汗怕是也无法做到这种程度,只有那种兼具耕牧二重属性、财力雄厚、有严密的地方政权组织的势力才能从容做到这一切,甚至做得更好。 王妃折芳霭亲自带人送来了酒食慰劳,众军士气大振。 邵树德哈哈大笑,抱着“可敦”上马,快速兜了一圈,军士们欢呼的声音更加热烈。 正远远走过来的河西节度使杜让能与幕僚们相顾失笑。太胡了,胡风太浓郁了! 十三日,大军离开凉州。 临走之前,邵树德看了看精神头还算可以的军士,非常满意。 铁骑军常年征战,屡次长途奔袭,能耐苦战。他们精神好,邵树德完全理解,职业武人嘛,吃的就是这碗饭。但已扩充到万人的定难军的新募蕃兵就比较让他惊讶了,最后只能感叹,蕃人的牲口属性确实要强很多。他们平日里的生活就比汉人苦,或许早就习惯了。 离开凉州之后,有一段漫长的四百里的路程,中间只有一些烽燧及少许部落,人烟稀少,非常荒凉。 这一段路足足走了将近三天,到十五日下午抵达了新泉军城。 此城驻有数百乡勇,由会州三县轮流派人戍守。一见大军而来,指挥使王全立刻跳下了土台,大声招呼乡勇们准备饭菜,同时将马儿牵过来。 位于会州定西县境内的西使城牧场送来了两万匹马,会宁、定西、乌兰三县也大力搜刮马匹,甚至把驿站的大部分马儿都征集了过来,境内部落更是接到了征发令,联合凑了一万六七千匹马,送到新泉军城。 老规矩,跑脱力、跑瘦的马儿替换下来,受伤、生病、倒毙的战马进行补充。 随军的文吏记录时眼皮子直跳,高强度急行军,对马匹的损耗太大了。这一趟,几乎把沿途州县弄了个鸡飞狗跳,粮草消耗就不说了,马匹是贡献出去不少——很多跑脱力口吐白沫的马,即便还活着,可能也受到了不可逆转的损伤,这就是俗称的“跑废了”。 邵树德爬上了土台,看着东面依稀可见的大河。 明日先向东二十里至乌兰关、乌兰县,渡河后至会宁关,差不多傍晚时分可至会州城进行补给,会州往东,还有东使城下辖的天都山牧场,那边也有不少部落,可替换、补充马匹。 直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是内线行军,总体而言还是比较轻松惬意的。就是不知道去了中原,外线作战的时候,到哪里去养活他这么多人、这么多马,难道真要学蒙古人? 真那样做,可能就永远得不到中原了。六月才麦熟,这时节到哪去弄粮食?邵树德想了一会,懒得再想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实在不行,还有可以派(抢)捐(劫)的对象。那个对象,他早看着不顺眼了。 第六十五章 一帮叛逆! “来了1泾州城外,斥候疯狂地打马而回,吼道。 “快!准备起来。”泾原节度使李柏赶紧吩咐道。 军士、夫子们已经将营区规整好,各种物资齐备,马匹也备了数千。 夏王率两万余骑东行,在天都山东使城牧区补充、替换马匹时就把消息传了过来。泾原镇穷困,但依然竭尽全力准备了三万多斛粮豆供应大军。 这些粮豆,足够一万步军在战时出征的情况下,食用三个月。但对夏王带过来的人马,也不过就够三天消耗罢了。 骑兵集群出击美不美?美滋滋埃 会不会让你破产?当然会埃 这次出击,相当于三十多万步兵从你的地盘上路过,吃喝拉撒实在惊人。毫无疑问,所过之处的老百姓的荷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多来几次,大伙也不干了,直接躲山里去算逑。 邵树德在亲兵的簇拥下,勒住马缰,停了下来。 十六日离开会州,十八日抵达原州,这会是二十日正午,他们已在泾州平高县。 “大王,侄已略备薄席”李柏上前拉住马缰,笑道。 “免了1邵树德一脸严肃道:“才赶了三个时辰的路,便不在泾州逗留了,今晚赶至宜禄县歇息。” 说完,可能觉得语气太严肃了,缓和了下,道:“贤侄也不要多想,军情紧急,瞬息万变,可不敢逗留。准备的粮草不错,有心了,来日功成之后,定有你的一份好处。” 邵树德本打算今年罢废泾原镇,将其并入夏王府的。但看李柏这副恭谨的样子,便算了。让他多做一年节度使,明年再动吧,反正泾原二州也不怎么富裕,吐蕃、党项倒是一大堆,编户了这么多年还没消化掉。 “谨遵大王之命。”李柏毫不犹豫,立刻吩咐亲随去撤掉酒席,执行命令十分坚决。 邵树德点了点头,翻身下马,稍事休息。 军士们也在远处下马,各营分开,席地而坐。泾州夫子挑着一筐又一筐的胡饼走了过去,挨个分发下去。 也有军士在远远警戒着。即便是在内线行军,他们仍旧保持着几分警惕,当然,这都是铁骑军的人。 定难军新置,一切还未走上正轨,军士们之间也不怎么熟悉,总而言之有点乱。 长途行军,有一些人掉队了,但总人数并未减少,甚至还略有增多。原因便是有部分酋豪子弟主动加入,志愿从军。 为什么是酋豪子弟呢?因为邵树德要求你至少有五匹以上的马,才允许跟过来,这就刷掉了太多想跟着过来发财的凉、会、原诸州蕃人了。 另外一点就是,酋豪子弟经济实力强,平时有大把时间习练骑术、武艺,单兵作战能力强,与酋豪背嵬一样属于优质兵源,比那些烂命一条的普通蕃人强多了。 泾州州兵士卒们在城头远远看着,也颇为震撼。 超过十万匹马,这是什么阵仗?反正他们没见过。城中一些活得够久的老人说,当年吐蕃入寇时有过不止十万匹马,大唐边帅还没这么阔气。 夏王如今的实力,早就比论恐热鼎盛时期还要强了。也就吐蕃未解体那会,赞普可以轻易拉出几十万兵马,长途奔袭,一路从青海到夏州、银州一带。 那可真是一个异常强大的势力,突厥怕是都要差上一大截。 邵树德三两下吃完胡饼,手一伸,李忠递上了地图。 今晚在宜禄县过夜,二十一日然后沿着泾水河谷,经邠州至永寿县宿营。邠州是最后一次可以较大规模补充、替换马匹的地方,过了此地,想要补充马匹有点困难了,可能无法像现在这样全军的马力还维持在一个相对不错的状态。 二十二日的路会不太好走,但正好放慢下节奏,歇息马力,也顺便让军士们轻松轻松。当天可以进入奉天镇王卞的地盘,这里比较富裕,粮草不缺。 二十三日可以离开奉天,一百二十里至长安。他已遣人飞告,让长安方面提前准备马匹。 是的,邵树德打起了长安存量马匹的主意。 长安富人太多了,官员也太多了,马匹数量相当不少,且多好马。邵树德让韩全诲出面,尽可能将马匹收缴上来,供他更换。而他也不打算在长安逗留,会继续赶路,当天应在长安以东的昭应县境内宿营。 二十四日抵达华阴县,二十五日北上同州,在沙苑监补充、更换马匹,与侍卫亲军主力汇合,他们也会带大量马儿过来。然后经蒲津关浮桥进入河中府,但应该没法把所有马匹都带过去了,消耗太大,也没必要。 默想完行动路线后,邵树德起身,看了眼默默跟在身边的野利克成,问道:“累不累?” “姑夫请看。”野利克成一指远处的军士,道:“将士们面容沉静,不急不躁,有此强军,何言累也?” “翅膀硬了是吧?和我说话这么没大没校”邵树德笑骂道:“这次好好打,不然的话,休想” 野利克成愕然。 ****** 邵树德在路上担心前线再出什么幺蛾子,事实上还是有一些变化的。 二月底的时候,飞龙军契苾璋与氏叔琮小战一场,不胜。双方默契罢兵,各回各家。 契苾璋西进,重夺被梁军收复的临涣。杨师厚、赵岩避而不战,退守永城县。 朱全忠终于坐不住了,下令朱友裕率长直军左厢回返,自领神武、天武、龙骧、龙虎四军两万五千余人南下,与长直军在雍丘汇合。 同时下令亲骑军、捉生两支骑兵西进,归葛从周指挥。 曹州行营的部队,步军归邓季筠统率,骑兵由张存敬指挥,二人统归朱珍节制。 步军有左右衙内军、左右突将军两万人,骑军有亲骑、捉生、踏白三军,目前还剩两三千骑,朱全忠将亲骑、捉生二军西调至葛从周帐下,确实很够意思了。踏白都七百骑南下至雍丘听令,朱全忠亲自带着。 命令下达后,朱全忠默默等了一天,很快得到了朱珍放行的消息,这让他稍稍松了一口气。这时节,他还真怕有人抗命。如今看来,确实多虑了。朱珍未必有多忠心,但也不至于是反骨崽,而且将士们还是认他这个梁王的,多年的威望还在,这让他心下很是安慰。 诸军齐聚后,朱全忠经宋州下亳州,于三月十五日抵达谯县,召集诸将前来议事。 这一天傍晚,朱全忠用过晚膳后,披甲巡视了一番营区,又回到了大帐内。 敬翔常年跟在他身边,对朱全忠的心思可谓一清二楚,犹豫再三,还是谏道:“仆请大王不要多造杀伤。” 朱全忠面露惊讶,道:“敬司马何出此言?” “大王1敬翔走近一步,神色焦急:“大王觉得朱珍忠吗?” 朱全忠不语。 “大王先调长剑军、夹马军,朱珍没有怨言。复又调亲骑、捉生二军,朱珍还是没有怨言。”敬翔道:“衙内、突将二军,仆亦知有人密报朱珍安插亲信,图谋不轨。可这时候了,谁又没点小心思呢?朱都头,并没有反意。” 朱全忠还是不说话。 “氏都头坐镇徐州,剿贼多年,颇有功劳。上月大王令其西进,他便倾巢而出,毫无二话。”敬翔继续说道:“张廷范求援后,军士归心似箭,他才率兵回返。” “可他与契苾璋不清不楚。夏贼还放回了俘获的军士,骑将审澄为夏贼所俘,所遇甚厚,可有问题?”朱全忠低声问道。 “大王已严令其出兵,仆听闻徐兵已离开彭城,西进永城,宿兵亦已开往临涣。氏都头,也没有反意。”敬翔道。 朱全忠面无表情,沉吟许久。 以长直军为主力的三万多人从宋州南下,屯于亳州。西面陈州已经动员多时,坚壁清野——其实也没必要坚壁清野了,因为大部分粮草早就被搜刮殆尽,送到颍东前线了。 之前一直舍不得下决心,现在看来,要遏制夏贼骑兵,还是得坚壁清野。当年在河南府与贼人对峙,贼军骑兵活动不了多远,主要原因就是野外无法补给。 坚壁清野的代价很大,但却是值得的。 氏叔琮甫一回镇,休息不过十日,又接到出兵的命令,军士们怨声载道,差点激起兵变。还好氏叔琮御下有方,压了下去,这才令大头兵们不情不愿地出动,压往临涣方向。 而杨师厚、赵岩、朱汉宾三人还有约一万六千步骑,同样是一股力量。 七万多大军从西北、北、东三个方向压过来,他倒想看看契苾璋往哪个方向跑。 你一跑,我自去征兵,围攻颍州,甚至可以顺势西进蔡州,切断折宗本退路。 反正其他方向朱全忠是摆烂了,你爱打打去。实在不行,还有朱珍救急,问题不大。汴州城内亦还有王府侍卫及天威、广胜、神捷、天兴四军两万五千余人守御,关键时刻还可以征发将校子弟及丁壮守城,一如上月宿州刺史集飞胜军将校子弟千余人上城,与州县兵一起,带着土团乡夫守城,契苾璋屡攻不克,最终引去。 但在围剿契苾璋之前,朱全忠还有一件心事要办。 他觉得氏叔琮、杨师厚、赵岩、朱汉宾等人都不太靠谱,打仗有点应付差事的意思,意图整肃一下军纪——这是李振出的主意。 敬翔不知道怎么看出来了,苦口相劝,这可真是一个聪明人埃 “大王。”说李振,李振就到,只见他匆匆进来,面色阴郁:“大王,杨师厚率军南下了。一大早就走了,营中只留了些许老弱,骗得我好苦。” “啪1朱全忠用力一拍案几,霍然起身。 进攻的命令尚未下达,忠武军就擅自离营南下,这当然不是去打契苾璋的,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 “一帮叛逆1朱全忠抽出横刀,怒不可遏。 敬翔闭上了眼睛,心中叹气。方才的话,怕是白说了。 谈谈骑马行军的问题 (一)马的耐力 1、人类毛发相对稀疏,汗腺发达,散热好。 2、呼吸系统发达,不光鼻子可以呼吸,嘴也能呼吸。 3、奔跑时内脏不受挤压。 4、消化系统发达,进食时间少。 以前有书友提过黑人跑死羚羊、豹子的事情,这是真的。这些动物短时间爆发力比人类强,但因为上述几种原因,耐力远远不如人类。 马的耐力当然也不如人。 古代骑兵,如果不与步兵混编,而是单独行动的话,那么你至少需要两匹马。 一匹是战马,平时万万不能骑,古代军中将领也会狠抓骑战马代步赶路的事情。马的耐力很差,一定要让战马保持体力。 另外一匹是驮马,驮载各类物资,比如马料、口粮、饮水、武器装备及其他各类物件,重量其实不轻。如果没有驮马,也需要马车替代,比如美国西进殖民的时候,骑兵只拥有战马,其他各类行李全用马车拉着。 请注意:在这样一人双马的情况下,骑兵还是不能骑马,只能步行,速度还不如步兵。那么怎么办呢?后来出现了辅兵,辅兵也带两匹马,一匹赶路时乘着,一匹驮载行李。但这样其实还是只有一匹马能骑乘,速度仍然不够快,因为马不能一直骑,马的耐力很差,骑大概3-4小时你就得让它休息,一天中骑着赶路两次就不行了,当天就不能再走。 到这里我小总结一下: (1)只有一匹马的骑兵是不合格的,平时都是牵马赶路,如果骑战马代步,要被责罚的,他们的行李器械依赖步兵帮带着,平时也离不开大部队,谈不上机动性。 (2)一人双马的骑兵有了一定机动性,但每天行进距离依然十分有限,他们有骑乘马代步,战马空跑,维持着体力。但他们不能离辅兵太远,而辅兵的速度又很慢,他们的马要骑乘,要驮载行礼,快不到哪去。 (3)一人三匹马,才真正有了相对不错的机动性。一匹战马空跑,如果军情紧急,在军官允许下也可以骑乘,一匹驮载行李武器,一匹骑乘马。这样的部队一天可以行军100里左右。 下面有个问题,蒙古人、契丹人一天急行军二百里甚至更快是怎么做到的呢? 三个办法: (1)往死里骑,充分压榨马的生命潜能,跑死跑废拉倒,不惜损耗大量马匹。 马的无损负重是马体重的15%,超过15%,走一段必须要休息。超过30%,只能短时间冲刺,时间长了马必然口吐白沫暴毙。 假设一匹马的体重是300公斤,那么无损负重是45公斤,差不多是行李的重量,其实我感觉大部分时候食水、器械、行李是超过45公斤的。“暴毙线”是90公斤,骑兵不着甲的情况下一般不会超过这个重量,如果超过,胯下马儿的状况不对,立刻停下,或者在行进中换马骑乘。 (2)提前在各地准备大量马,到地头就更换全部马匹,全程换马不换人,和驿站有些类似,唐代在安西就大量使用这种模式。唐军多骑马步兵,步兵集结后,骑马至下一个地点更换马匹,然后再机动,曾经多次连续机动一千多里、两千多里。不然的话,以唐军在西域的那点兵力,无法控制那么大的地盘。 (3)带比平均一人三匹更多的马。《黑鞑事略》就记载蒙古人有至少五六匹马,事实上蒙古人作战,很少有低于一人五马的,一人十马的极端情况都有过,当然如果路不好走,会适当降低,但不会低于一人三马。甚至在第一波人走后,后面还会有人带着大量空载马匹跟上,给他们更换。 行进过程中换马骑乘,若要保持高速,就要在战马、驮马、骑乘马之外,有更多的备用马,可以是驮马,也可以是骑乘马,当然也可以是战马,但骑战马赶路太奢侈了。 (二)一人多马的情况下如何行军 其实很简单,分批次。 假设一人五匹马,战马空跑,这是铁律,不能变。 一匹骑乘马骑着,另有一匹骑乘马可以在行军途中换着骑。 把行李分散到两匹驮马身上,让它们处于无损负重状态,能跟上节奏。 这样一来,五匹马的状态不一样,可能有快有慢。 走得快的,到休息时间了,就在路边喂马料、盐、水,等待后面人赶上。后面人赶上来了,换休息好的状态相对不错的马骑着,继续赶路,状态不好的马停下来休息。 大群骑兵长途行军,其实队伍是拉得很长的,队伍里每个人的状态也不一样,有人在赶路,有人在休息,有人的喂养马匹。其实是一种波次前进的方式。 马越多,速度越快,当然消耗也越大。 (三)个人观点。 一人单马的骑兵,其实是“乞丐版”骑兵,不具备机动性,他们甚至都没法远离步兵主力行动。 一人双马的骑兵,个人认为是“青春版”骑兵,其实速度也不算快。 一人三马的骑兵,个人认为是标准配置。战马空跑,骑乘马代步,驮马载行李。但因为马的负重问题,休息时间比较长,速度比一人双马快多了,但仍然达不到蒙古人、契丹人那种一两千里、两三千里大迂回急行军的速度。 蒙古人经常带五六匹马急行军,你以为是什么?带着空耗粮食吗?一个是维持高速前进的态势,速度不降,一个是长途行军过程中,即便再爱惜马,再注意休息,也会有损耗,必须补充。 书评区有人提到了耶律休哥六天机动1400里的事情,其实是接近1500里,平均一天250里。一人三马做不到这个速度,除非他抱着马匹大量倒毙的心理准备。事实上契丹不缺马,没必要这么做,一人带五六匹马就解决了。 就先写这么多吧。 第六十六章 立威 就在邵大帅抵达原州的当天,朱全忠在谯县召集诸将议事。 当前的形势虽然很危险,但其实还撑得下去。 颍东前线的兵马即便大败,但也未必全军覆没。而在郾城、许州一线,还部署有一定数量的部队。说难听点,颍东的人当了替死鬼,他们跑路成功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佑国军可能会困难一些。 此外,许州还有赵珝之忠武军一万五千多人,一直没怎么动。前阵子分了数千至陈州,组织当地的州县兵和土团乡夫,固守城池。 梯次配备的兵力,没有那么容易被全歼。 朱瑾这会已从兖州誓师,起衙军两万、乡勇三万,攻郓州。齐州刺史朱威亦从侧翼牵制贺瑰,再加上朱瑾利用自己多年援救天平军的威望,以及他朱瑄堂弟的身份招诱郓兵,形势看起来相当不错。 葛从周手下有龙武军一万五千余人、厅子都两千余人,其中还有一千重骑兵。最近又增强了亲骑、捉生二军过去,与左右德胜军一起归张存敬指挥,大肆捕杀夏人乡勇,几乎让他们销声匿迹了。 在骑兵方面,朱全忠还是很感谢罗弘信的。去年就送了几百匹马,今年大手笔赠了两千。汴州不缺会骑战的勇士,毕竟很多豪强子弟从小就练骑射、马战,但缺马是真的,这是解了燃眉之急了。 氏叔琮、朱珍那里还有四万余精兵,关键时刻都可以顶上去。 朱全忠并不觉得自己很快会败亡,怕是邵树德也不敢这么认为。从夏贼的行事方式来看,他们还是在着重打击宣武军的战争潜力,即深入汴梁腹地袭扰,让他们慢慢崩盘。 前阵子蔡州戴思远、张全义的惨败倒是一件比较危险的事情,差点让全局动摇,但这会又稳定了下来,想必邵贼很失望吧。 朱全忠一边天马行空地想着,一边看着将佐们进了议事厅堂。 “参见大王。”文武将佐齐齐行礼。 朱全忠回礼,然后坐了下来,扫视一圈,目光落在了一人身上。 敬翔悄悄瞄了一下,松了口气,但随即又皱起了眉头。 朱汉宾,梁王义子,落雁都指挥使。 朱汉宾之父朱元礼当年跟着庞师古攻淮南,没于阵中。朱全忠便将汉宾收为义子,以示恩宠。当然,说是义子,但没有如朱友文那样录入族谱,差别还是很大的。 “蔡、颍、亳诸州,我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朱全忠果然没压住火气,一上来就开喷:“威胜军、淮宁军是什么货色?为何打得这么艰难?” 威胜军因为战场上的表现,多年来一直被梁军轻视。丁会就经常打败他们,不认为其战斗力有多强。但有一说一,朱全忠这是用老眼光看人了,人是会成长、进步的,威胜军被虐了那么多年,一直没有毁灭性惨败,主力犹存,这就足以保证他们将获得的战斗经验传承给新人,稳步提高实力。更别说他们还吞了那么多梁军降兵,实力已经今非昔比。 就是拿杨行密的淮军来说,你也不能拿他东奔西跑那段时间的战斗力来说事。当年孙儒跑到扬州,大肆征发淮人入军,被蔡兵这么一“传染”,战斗力也是蹭蹭上涨,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折宗本这会在攻郾城,丁会就能令其小挫。张全义、戴思远不能耶?诸君不能耶?我看还是有人避战、畏战,起了小心思,想要保存实力。”朱全忠冷哼一声,道。 这话说得所有人都很不自在。 如今这年月,有小心思不很正常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眼看着大厦将倾,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都是可以理解的,大伙又未必有反意,都是人之常情罢了。 但这话又没法反驳,盖因所有人都知道,目前这种状态是不正常的。从主帅角度而言,必须要整顿一番了,不然只会兵堕将骄,越打下去,避战的人越多,最终全局崩坏。 别人都在好好打,浴血厮杀,死伤惨重,结果你在避战保存实力,你让他们怎么想?士气定然受到影响。 “破夏军!”朱全忠提高了声音。 赵岩神色一凛,脸色苍白。 “洛阳之战,大败,损失过半。今又无功……”朱全忠用危险的眼神看着赵岩。 “大王。”赵岩急道:“收复城父县,我破夏军第一个进城。克永城县,破夏军又配合杨师厚攻下城池。大王,破夏军是有功的。” “微末小功,能赎罪耶?”朱全忠怒道:“我欲撤你破夏军使之职,你可服?” 赵岩心中松了一口气,立刻道:“末将知罪,心服口服。” “滚下去!”朱全忠摆了摆手,再不想看他第二眼。 氏叔琮在一旁默默看着,梁王还是有分寸的。赵岩乃赵犨之子,而赵犨是有大功的,而且赵岩叔父赵珝还是忠武军节度使,手头有兵,在陈许二州颇有威望。 赵岩,最好不要轻动。 赵岩失魂落魄地走后,朱全忠又盯上了朱汉宾。 “我还记得当年置落雁都的旧事。遴选各军精锐,编练成军,指挥使换了几任,但无论在谁手下,都屡立战功。”朱全忠的声音低了下来,面无表情。 敬翔看得心中暗叹。他太熟悉梁王了,这种神态、语气,与当年斩李谠、李重胤二将时何其相似也。 “汉宾吾儿。”朱全忠摩挲着腰间剑柄,道:“汴州石桥之战,落雁都败。洛南三关之战,畏敌如虎,不战而逃。” “阿父。”朱汉宾也急了,道:“当初贼军势大,诸部皆退,我也独力难支,只能跟着退了。” 朱全忠仿佛没听到他的话,继续道:“自离许州以来,转战颍、亳,寸功未立,军士们壶里的箭怕是都没射出去一支。” “阿父,攻临涣之时,我部在外围戒备贼人游骑……”朱汉宾解释道。 “贼将契苾璋迫近临涣,落雁都又望风而逃,避往永城。”朱全忠还在说。 “阿父……”朱汉宾听出不对了,急着浑身是汗。 “要才无才,要胆无胆。军中自有法度,虽是吾儿,留之何用。”朱全忠冷笑一声,道:“来人,拖出去斩了,以振军法。” 很快有卫士冲了进来,按住朱汉宾,解了他的器械和甲胄。 朱汉宾有心挣扎,一想到家中还有妻儿,顿时止住了,但哭道:“阿父!我愿白衣自效,便如刘康乂那般。” “速速拖出去。”朱全忠看都不看,下令道。 没人敢求情,人人都事不关己地看着。氏叔琮微微有些紧张,瞟了一眼门外,心中暗叹,今日怕不是要死在此地了。 朱汉宾的头颅很快被捧了过来,犹自怒目圆睁。 朱全忠接过之后,轻轻放在案几之上,扫视了一眼帐中诸将,道:“贼众尚在亳州,我欲亲统军击之,诸君可敢死战?” “愿为大王效死。”诸将佐纷纷应道。 “氏叔琮。”朱全忠大喝道。 “末将在!”氏叔琮吓出了一身白毛汗,不过反应很快,立刻出列。 “以你部主攻临涣,可有问题?” “愿为大王前驱,誓攻拔临涣而还。” “好!”朱全忠笑了起来,道:“有功则赏,有过则罚。若立新功,吾亦不吝赏赐。” ****** 朱全忠在亳州整肃军纪的消息很快散发到了各处。 正在河阴督办粮草的葛从周闻讯暗叹。梁王连义子都斩了,还有什么可说的?攻就是了!或曰死伤过重,但又非我家人,怜惜做甚?你们要怪就怪梁王吧。 三月十八日,葛从周率五千龙武军赶到了前线。 大河已经化冻,夏贼无法肆意渡河,铺天盖地袭扰后方的游骑终于退去了。他们现在只能从旋门关一个方向冲出来,这就好防多了。 葛从周登上半山腰,瞭望敌情。 山脚下的沿河平原之上,大群骑兵正在进行着激烈的对冲。 夏贼赤水军有两千骑卒,其中五百部署在汜水县城,屡次冲出城池袭杀,有时杀得攻城不克正退下来的乡勇大败而逃,有时也会吃亏,被梁军弓弩大量杀伤。战至今日,几乎损失殆尽。 前阵子,他们赶在汜水被彻底围住之前,又派了千骑增援而来,是一股非常大的威胁。以至于梁军攻城之时,不得不部署大量精悍士卒列阵,做好他们出城冲杀的准备。 今日他们又出城了。郑州行营游奕使张存敬率亲骑、捉生二军上前缠住,德胜军纵马冲突,这会已将他们杀退,丢下了两百多具尸体之后,狼狈逃回。 张存敬趁机率军夺城,未果而还。 “这打得!”葛从周恨恨地折下了一根树枝,无奈地摇了摇头。 老老实实继续围攻吧。 一万五千龙武军、四千余骑卒,外加两万多土团乡夫,总计四万大军,磨也把汜水县磨下来了。 当然,葛从周并不知道,这一磨就是半个月,汜水县依然牢牢杵在那里。城墙多有残破,守军估计也死伤不轻,但就是打不下来。 夏贼骑兵损失已经过半,基本出不来了,因为葛从周遣人挖了两重壕沟围困。但就是打不下来啊,这让老葛叹气不已,整天都是些坏消息。 呃,好消息也有,不过是在别的战场。 梁王亲自统军,收临涣县,贼将契苾璋不战而走。 他没有试图跳到梁军背后去攻击,因为不敢。梁王的目的很明确,收复亳州之地之后,再复颍州,威胁蔡州,一举歼灭折宗本的威胜军主力——葛从周对此有不同意见,他不认为可以歼灭折宗本,人家完全来得及退走,战线重归僵持。 毫无疑问,这是梁王的一次战术冒险。 他抽调了汴州最后的精兵,甚至连成军不超过两年的天武八军都带过来一半,这是孤注一掷了。如果失败,不堪设想。 如今看来,局势正往好的方向发展,一切都非常顺利。梁王甚至抽空去了趟许州,抚慰忠武军节度使赵珝、颍水大营主帅庞师古以下数十人。 邵贼没来是对的,战局根本不可能取得突破,还得继续耗很久,除非有人犯下严重错误。 二十一日,梁王进抵颍州。贼将崔洪趁大军立足未稳,遣人夜袭,结果惨败,申州刺史陈素负伤而归,损兵两千余人。 梁王下令展开猛攻,不过直到昨日似乎还未攻克,贼将契苾璋甚至还在附近袭扰,局面僵了下来。 “这仗打得,一股黏糊劲!”葛从周感受到了一定的压力。 明日要出死力了,给夏贼来一波猛的,不然怕是不好交待。梁王久攻颍州不克,焦躁之下,难免会看人不顺眼…… 第六十七章 冲突 离开泾州之后,一路东行。 除了必要的休整之外,他们甚至连长安都没有过多停留,收集了好马,将一批跑得掉膘严重的马儿塞给京兆尹后,又如一阵风般向东驰去。 长安百姓在路边看足了热闹。一整天都在过兵,马蹄声就没断过。东边一群,西边一拨,一批接一批,看到最后,人都看麻木了,甚至到入夜后,他们还听了一阵阵马蹄声,戌时方止。 二十五日,邵树德抵达了同州沙苑监。 这个牧场名义上归属朝廷,其实一直是同州方面代管。牧场内有几千匹马和数量更多的羊,邵树德对羊没兴趣,他只想要马。 还是一路上的老办法,将掉膘的马送给朝廷,把养得膘肥体壮的好马拉走。前面经过的部队已经换走一批了,现在还有不少,辅兵们抓紧时间挑选更换。 侍卫亲军主力也已经抵达。他们就轻松多了,从参、胜一路南下,路途并不遥远,带过来的马甚至还有时间在牧场内养膘。 “此番带来的马也不要浪费。来都来了,送回去做甚?”邵树德吩咐道:“虢州那个猪场该填充马匹了,汝州广成泽也无马,蔡州龙陂监就算了。” 虢州牧场早年养马,后来马政败坏,居然被拿来养猪,巢乱之后就完全败落了,野猪成灾,这次是时候整饬一番了。 广成泽、龙陂都是朱全忠的牧场,都已为夏军控制。前者面积很大,有水有草,但马都让丁会弄走了,这会空荡荡的,牧草多半开始生长了,正好可以填充马匹。后者原本是淮西节度使吴元济的牧场,朝廷讨平淮西逆藩后,设监养马,有山有水,环境也不错,但太靠近前线,不太保险,这次就算了。 “河阳牧场……”邵树德沉吟了一会,道:“罢了。额外留马三万匹于沙苑监,虢州牧场亦给马三万匹,其余诸监,我再想想。” 虢州牧场离得近,送过去确实没问题。沙苑监就在脚下,还有许多空草场,但也不够三万匹马吃的,只能把那些朝廷养的牲畜全杀了制成肉脯,归入下一批往前线转运的物资中送过去,大不了事后还给朝廷好了。 其实关中、河中还有很多朝廷的禁苑猎场,大片空地,这年头的人口密度就这样,太低了,但他一时之间懒得去找了。 剩下的大概九万匹马,邵树德打算带到河阳去。河阳几年前就建牧场,一直给前线提供军用马匹,打了这么久仗,马匹消耗巨大,正好补充数量。 计议定下之后,邵树德没有耽搁,当天就行动了起来,一人三马,直往河中府而去,傍晚抵达河东县,宿于涑水之畔。 谢绝河中节度使王瑶的宴请后,第二日一大早出发,疾行百里抵达解县——一人三马后,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二十七日午时,邵树德途经安邑,都懒得拐去龙池宫看看美人陈氏。他现在不想美人,只想朱全忠。 二十九日夜,全军陆陆续续抵达怀州。 三十日,邵树德下令给马三万匹至河阳牧场,当天一人双马南下至孟州。 四月初一渡过浮桥,南下至洛阳地界。至此,从河中携带的粮食、马料已经消耗殆尽。邵树德也很是感慨,这一路走来,可真够精打细算的,尽量不增加前线负担。 全军在洛阳休息三日,恢复精力体力。长达二十天的急行军,很多人都累得够呛。可能不仅是生理上的劳累,也有心理上的疲累。 天德军的辅兵们也赶来帮忙,该修剪马蹄的修剪马蹄,重钉马掌的重钉马掌,其他器械需要修理、补充的抓紧时间办理。 洛阳是夏军在河南最重要的物资转运节点,屯有大量粮草。但怎么说呢,本来前线的供应已经十分紧张了,又来了接近三万人、六万匹马,物资储备的消耗很大。河南节度副使封渭眉头紧锁,几天时间还可以忍受,若是这些骑兵在河南常驻一月以上,那可真是要了老命了。 邵树德看了封渭的脸色哈哈大笑,道:“大郎何故忧愁?今天我就让人出去牧马了,尽量少吃点粮谷。” “大王神兵天降,固然可喜,可不妨多等两月再来。六月麦熟,届时就宽裕很多了,何必急着现在就来。”封渭苦笑道。 “李唐宾给了我希望,又让我失望。蔡州的口子明明撕开了,然后又没了,战机稍纵即逝,可惜。没办法,我只能亲自来了。”邵树德浑身舒坦地靠坐在胡床之上,笑道:“听说葛从周打得很卖力啊。放心,初四我就走,也就吃你三天饭罢了,还能吃垮不成?” 封渭失笑,天德军使蔡松阳则上前请战道:“大王,末将请率天德军出战。” “你急个什么劲?”邵树德瞪了他一眼,道:“河南府落入我手中不过一年,人心未复,不能不留兵戍守。这边又是总粮台,非得精兵猛将镇守不可,不然的话,难道让朱全忠偷袭乌巢得手?” 蔡松阳一听“精兵猛将”四字大喜,连连点头,道:“末将便守好洛阳,定不会出事。” “听闻你终日研究战况,汜水那边你觉得如何?”邵树德又问道。 “葛从周围城日久,攻城烈度明显提高了,土团乡夫损失惨重,屡有哗变。葛从周无法,旬日前派上了他的龙武军,日夜围攻不辍,听闻伤亡也不小。”蔡松阳说道:“一个汜水县,他打了这么久都没打下来,朱全忠肯定会怀疑他的能力。末将估计葛从周要发力猛攻了。” “就怕他不猛攻。”邵树德笑道:“先休息几日,耗一耗贼兵的精力,到时候给他一个惊喜。” ****** 葛从周亲自登上了土台,一把推开了鼓手。从架子上拿起鼓槌,深吸一口气,用力敲击了起来。 “咚咚咚……”随着鼓声响起,梁军又发起了排山倒海的进攻。 大群军士怒目圆睁,跟在云梯车身后,朝已经残破不堪的城墙杀去。 城内守兵已是强弩之末,这谁都看得出来。或许只要再加把劲,再发起一次不要命的猛攻,就能把这座阻挡了他们多日的城池拿下。 当初丢得太轻易了,如今却要用血来攻取,这可真是太操蛋了! 城墙上又响起了强弩的射击声。箭矢也跟着落下,云梯车几乎在一瞬间就长满了一层白毛。 冲得最快的一队人已经顺着梯子往上爬了。城头有人跑来跑去,大声呼喝。所有人都用恶毒的目光看着像蚂蚁一样往上爬的梁兵,热气腾腾的金汁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拿来招待客人。 城墙根下,还有人在挖掘地道。其实之前已经挖通过一条了,直通城内,结果被守军发觉,灌水而下,淹死了不少人。 城头射下了很多火箭,落在挖掘地道的棚顶上,很快就熄灭了,并未造成任何干扰。不过到了晚上,总有那号为“武学生”的军校带着亡命敢死之士冲出城来,毁掉这些地道。 如此周而复始,攻守双方手段尽出,你争我夺,都付出了惨重的伤亡,体力、精力也已经到达了一个阶段性的极限。 葛从周继续敲击着战鼓,丝毫没有疲累的样子。 城西南那一片又展开了新的骑兵冲杀。 一群从旋门关方向过来的贼骑远远绕着圈子,不断放出冷箭,试图骚扰攻城的步兵。 亲骑军使张存敬亲自带人冲了上去。贼骑呼啦一下散开,绕着他们放箭。 葛从周瞄了一眼,嘴角裂开一笑,又是蕃骑!正面搏杀不成,只能偷冷子放箭,没甚本事。 亲骑军最近补充了一次,大概还有八百余骑,在冲杀了一会,却没有追上那些跑得飞快的蕃骑之后,他们最终佯败而去。蕃骑又聚拢了起来,千余骑呼啸而至,追在后面死命放箭。 双方一逃一追,眨眼间已冲出去数里。 葛从周哈哈大笑,夏贼中计矣! 果然,又一阵鼓声在东面响起。左右德胜军两千多骑分批绕出树林,缓缓加速,直朝蕃骑冲去,试图将他们拦腰截断。 蕃骑大哗,冲击的阵型一下子散乱了起来,有人减慢了马速,有人兜着圈子往回走,有人还在继续往前,总之一片混乱。 德胜军畅快地冲了进去。贺德伦挥舞着大槊,接连扫倒两人。 太痛快了! 这些蕃骑滑不溜手,想揪住他们还真不容易。要不是今天玩了点小手段,怕是还真拿他们没办法。 亲骑军又返身杀了回来。数千骑战作一团,场中烟尘滚滚,喊声动地,遮蔽耳目。 葛从周将槌子扔给鼓手,笑看那被冲杀得人仰马翻的贼骑。就给该这些蕃人一点教训,让他们知道马战可不是光会射箭就能赢的,那么弱的近战能力,一波冲锋就能把你们带走。 “嘚嘚”的马蹄声响起。 先是数骑,然后数十骑,接着似乎有成百上千骑,到最后连地面几乎都要震动起来。 “嗯?”葛从周转过头去,心中诧异,贼人还有援兵?数千骑的规模,可有阵子没看到了,河阳的乡勇死不绝么? 远处烟尘弥漫,看不太清楚。但马蹄声真的很密集,听起来似乎有上万骑的样子。 “不好!贼大队骑军至矣!”葛从周努力瞪大双眼,分辨着尘雾中的骑兵。 他很快放弃了,匆匆下了小土台,又爬上指挥用的高台,只往西南方一望,顿如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 苍茫的旷野之中,身着褐色衣甲的骑士一望无际,无边无涯,直朝这边冲来。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让他感到难以置信的是,远处天边还有骑兵不断涌出,好似无穷无尽一般。 “来人,击钲,退兵!”葛从周大声吼道。 令骑听完命令之后,立刻翻身上马,分头传令。 葛从周又回头看了眼汜水县城,城上城下,无数将士还在舍生忘死地拼杀。 必须让他们退下来,只要退回营垒之内,就还有救! 褐色的骑兵浪潮由远及近,如同一把尖刀般,冲入因为截杀蕃骑而阵型有点乱的梁军骑兵之内,瞬间将他们淹没。 后续奔来的大队骑兵从两侧绕过,直朝城下冲去。他们将马速催到极致,完全没有爱惜马匹的意思,好像平生就冲这么一次似的,满面狰狞,吼叫着冲向了正惊慌失措往回撤退的梁兵。 “嗡!”铺天盖地的箭矢射出,后阵的贼兵无甲,惨叫连连。 “哗啦啦!”骑士们从鞘套之中抽出短槊、铁锏、马刀、宝剑,毫不犹豫地冲突进了一处缺口之中。 前冲,前冲,再前冲! 第六十八章 崩盘 战场之中,人喊马嘶,一片混乱。 梁军被两道褐色的洪流截成三段,首尾不能相顾。 有军官就近聚拢了一群士卒,长枪对外,如同洪水中坚硬的礁石,艰难阻挡着大潮。 路过的骑士甩手一根投矛,一人倒下。 紧跟在后面的骑士丝毫不减马速,同样将投矛甩下。 礁石渐渐崩解于水中。 有军官接过旗手的将旗,用力挥舞,大声呼喝。有那不服输的士卒靠过来,试图顽抗。 一箭飞来,刁钻地射中了他的面门。随后又飞来数箭,在他脖颈、胸腹部位落下。 大旗轰然倒地。 有人端着一把铁枪,接连捅下两名骑士。 第三人路过,搭索一挥,准确地套在他的脖子上,拖着就走。 这一切,都是在行进间完成的,体现了铁骑军士卒精湛的技艺和丰富的经验。 有人武艺不行,只会跟着别人冲,无法精确、快捷地做出各种战术动作。 有人经验不行,空有一身武艺,结果如无头苍蝇一般,不知道该怎么做,不知道如何发挥自己的优势。 铁骑军征战多年,又有很多人出身酋豪背嵬,骑术、武艺、经验、胆魄皆具,确实是一等一的精锐强军了,虽然他们老被只有一匹马的军属“丐版”骑兵嘲笑。 第一波浪潮穿透梁军阵型,奔向远处。 梁军还没喘过气来,第二波两千余骑接踵而至。 箭矢、投矛、飞斧齐齐落下。铁骑军是自由的,它允许军士们自备武器,除了短槊、骑弓是制式的之外,其他的完全可以自己个性化打制。 愈发混乱的梁军根本抵敌不住攻势。 有人返身往汜水城的方向走,跳进壕沟内,躲到壕墙后,退入小寨内。 有人加速往大营的方向逃,为此剥了甲胄,扔了器械,跌跌撞撞,披头散发。 更多的人则看不清周围的状况,只知道到处都是人,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乱哄哄的。情绪极度紧张之下,他们甚至失去了方向感,完全不知道该往哪里逃。 “轰!”铁骑从旁边飙过,撞飞了一个倒霉蛋,骑士手里的马刀横着一划,所过之处,血雨纷纷,残肢断臂落了一地。 更多的骑士从无头苍蝇旁边斜插而过。他们用最省力的方式收割着人命,就好似梁兵自己撞上来的一般。 第二波浪潮拍向远方。所过之处,最后一点结队的梁军也被打散了,战前的数万刺猬变成了四万头羊,被驱赶得到处都是。 第三波铁骑军辅兵已经加速起来了。他们是老练的猎手,手里拿着骑弓,不紧不慢,轻松惬意地兜着圈子,时不时射出箭矢,加剧敌人的死伤和混乱,不断消磨着梁兵最后一点士气和体力。 突袭之下,由铁骑军发起的汹涌浪潮几乎将一切尽数碾碎。 而在更广阔的外围,定难军则分得很散,数百骑一股,如同扑食的鹰隼,看见草原的野兔就冲上去,先用箭矢射杀意欲抵抗的勇者,然后将梁军溃兵向西南方驱赶。 侍卫亲军的将士们披甲持矛,缓步而上,梁人溃兵心胆大丧,体力大衰,纷纷跪地乞降。 “铁骑军这仗打得漂亮!”一处小山坡上,邵树德驻马而立,手搭凉棚,仔细观察着场中的战局。 身边是五百亲兵甲士,远近各处还有忠诚的侍卫亲军三千余众,梁人若想反败为胜,可直冲此处,试一试自己的运气。 李忠很是羡慕,野利克成则有些不服。但他俩也不得不承认,铁骑军这种怪胎般的骑军确实经验丰富,技艺精湛,难怪在青唐打得吐蕃人哇哇叫。 你说他们是冲击搏杀骑兵吧,他们又不用那粗长的马槊或者细长的骑矛,而且还玩弓箭。 你说他们是游斗骑射骑兵吧,也不太像,近战能力比那些蕃人强。 总体介于两者之间,按理来说不讨喜,但在草原上非常好使,在中原理论上不太好使,但今天给他们抓住了机会,一战成名。 “你俩也不用泄气。”邵树德看了看李忠、野利克成的脸色,笑道:“铁骑军选拔标准可不低,要么是技艺精湛之辈,要么是酋豪背嵬,别人想建这么一支部队还没机会呢。” “大王威震关北、河陇,自有勇士军前争相效力。”李忠说道:“朱全忠的步军确实厉害,但他不如大王兼具草原、中原两家之长。” “和你家阿爷一样会说话。”邵树德大笑道。 李忠的武艺其实不太行,但为人忠谨,有眼色,会说话,当亲兵头子是够了,也非常合适。换个莽撞点的人,说不定会撞破邵树德的好事。 场中的战事已进入尾声。 不出意料,梁军的步兵当先崩溃。他们之前正在猛攻汜水县,气势如虹,听到击钲声,看到旗号之后,立刻组织撤退。但仓促之中哪有那么简单,整个撤退弄得混乱无比,然后被铁骑军抓住机会一冲而入,全军稍作抵抗便崩溃了。 与之相比,敌人的骑兵抵抗的时间还稍微长一些。他们的近战能力极为出色,当面作战并不落下风,以至于定难军也分了一些神箭手过来,在战团外围施射冷箭。 终于,在看到步军已然崩溃之后,梁军骑兵也崩溃了。他们疯狂地拍着马儿,向东逃窜而去。 铁骑军、定难军的骑卒围追堵截,一个接一个射杀敌军。侍卫亲军的辅兵甚至也上前帮忙,箭雨密集地落在奔逃的敌军骑兵阵中,肆意收割着人命。 “走,下山看看。”邵树德下令道。 亲兵、侍卫亲军近四千人护卫着他走下了山坡,来到了浸透血迹的战场之上。 场中横七竖八地布满了尸体,死状可怖、血腥。战马高速掠过之时,即便是未开锋的马刀,也能在人身上制造可怕的伤口。更别说那些被战马践踏过的尸体了,浑身骨头断得一塌糊涂,胸口凹陷了下去,口鼻之中满是鲜血。 亲兵们远远散开,看到伤而未死的敌兵,直接上去补一刀。侍卫亲军则用长矛在尸体上戳刺来戳刺去,确保没有人在地上装死,刺杀邵树德。 邵树德停下不再走动了。远处的梁军伤兵松了口气,好不容易在战场上逃过一劫,这会再稀里糊涂地死掉,那也太冤枉了。 “禀报大王,刘将军遣人回报,已斩贼将张存敬,俘温裕。”有令骑看到了大纛,立刻奔了过来汇报。 “刘子敬呢?”邵树德问道。 “刘将军”就是刘子敬,铁骑军副使,西城元从老人。 “刘将军冲杀之时负伤,这会刚裹完伤口,准备继续追击。” “勇哉!”邵树德赞道。 张存敬也是梁军大将了,统领诸支骑军,结果也战殁于阵。将军难免阵上亡,当武夫就得有这个觉悟啊。 “贺德伦呢?”邵树德复问道。 “此人在亲兵护卫下杀透重围,跑出去了。我部正在追击。” “算他跑得快。”邵树德骂了一句。 如果不能围住这些将官,想抓他们基本就没戏了。一人好几匹空马,亲兵也不止一匹马,他想跑你很难追上,铁骑军、定难军也只是尽尽人事罢了。 不一会儿,又有令骑相继来报: 贼帅葛从周率残部数千人退入营垒,闭门自守。 贼军大部已溃,些许残兵躲在壕墙、小寨内。汜水县城门大开,有步卒冲出来配合铁骑军剿杀残敌。 已计得贼军俘虏七千余人,剩下的人还在清点,预计俘虏过两万。 每一条都是好消息,听得众人喜气洋洋,喜上眉梢。 邵树德心中大爽,脸上神色颇为镇定,仿佛这只是场微不足道的小胜一样。当然谁都知道,经此一战,葛从周集团算是完蛋了,龙武、德胜、亲骑、捉生四军一万多人全军覆没已是必然。土团乡夫没人会在意,但也能重挫敌军的士气——家家户户都在死人,这士气能高就有鬼了。 “遣人劝降葛从周,事已至此,再守下去便是愚忠,于事无补。”邵树德说道:“三万多人都崩了,还剩几千残兵败将,我只需调侍卫亲军儿郎上阵,破之顷刻间矣。而今不愿多造杀孽,望其好自为之。” “遵命。”立刻有人前去交办。 侍卫亲军万人,并不全是骑兵。虽然都会骑马射箭,但事实上步兵占了多数。平时忙农活,闲时操练,与乡勇较为类似,但装备和战斗力强一些。 邵树德抬头看了看汜水城,该去抚慰一下守城将士们了。 第六十九章 东行 乾宁四年四月初七,汜水之战落下帷幕。 此战,邵树德以休息了数日的骑军突袭,趁着梁军围攻城池激战正酣的时候,一举破敌,取得了斩首七千级,俘虏将校两百余、军士两万二千余人的辉煌战绩。 梁军大败亏输,龙武、德胜、亲骑、捉生四部几乎全军覆没,除四千余残兵败将困守营垒,惶恐不安之外,仅有德胜军使贺德伦带着两三百骑逃出生天。 葛从周大意了,但这种大意也是必然的。如此恶劣的战略态势,打得时间长了必然会有错漏,梁军的表现其实已经很不错了,无愧于他们强兵劲旅的威名。但汜水之败,极大恶化了他们的处境,覆灭已是倒计时。 “几以为见不到大帅了。”午后,壕沟、壕墙、小寨之内的敌军早已肃清,汜水南门外,浑身浴血的王虔裕哽咽道。 他现在是赤水军都虞候,之前在丰安军当游奕使,攻河西之时,曾率军出兰州北上,大败六谷吐蕃。 “守了这么久,难为你们了。”邵树德拉着王虔裕的手,感叹道:“伤亡不小吧?” “至今战殁、病亡近三千人,余众人人挂彩,不过士气尚可。”王虔裕答道。 “壮哉!有此勇士,再给葛从周三月时间,他也攻不破。”邵树德赞道。 王虔裕是诸葛爽临终前引荐给他的两位乡党之一,另外一位是牛礼。他俩与蒋德温的关系都不错,可惜蒋德温已经病逝于兴元府,无缘再见。 守城将士主要来自赤水军,其余为土团乡夫,此时列阵于外。邵树德从队列前走过,时不时询问几句,勉励一番。 要得军心,就必须要和将士们多接触。让他们看到你,信赖你,爱戴你,如此别人才拉不走队伍。 赤水军以一军之力支撑北线,可谓中流砥柱。保义军、河南府州兵以及河阳土团乡夫的帮助都是不连续的,只有赤水军从头打到了尾,功劳是实实在在的,谁也没法抹杀。 两千骑兵损失过半,六千步卒前后损失两千多,基本被打残了。 “赤水军打完这仗后,就退回河中整补吧。旋门关、汜水一线的防务,我会交给天德军。”邵树德下令道:“回去皆有赏赐。” 天德军属于驻守洛阳的救火队的角色,去年也被打残了,后来整编了一些河南府降兵、土团乡夫及新兵进来,操练了一年,差不多恢复元气了,正好可以调上来接替防务。至于洛阳的空缺,则由封隐、田星二人统率的武兴军来填补。 “谨遵大帅之命。”王虔裕行礼道。 其实不光他们了,罂子谷、旋门关、汜水的乡勇也会一并回去。征战数月时间了,伤亡也不小,他们又不领军饷的,没有理由往死里用。回乡之后,稍事休息,差不多就可以开始忙夏收了。 “大帅,符将军遣使回报,他率三千骑东追,疾驰四十里至荥阳,走脱了贺德伦。屯驻荥阳之厅子都哗变,张归厚连斩数十人,率众而降。”进城之后,邵树德刚坐下来,便有人上来汇报。 “令张归厚仍管带厅子都,归符彦超节制,往攻郑州。”邵树德下令道。 张归厚投降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但他能带着厅子都大部分人一起降,很不容易。因为这涉及到将领在军中的威望,厅子都军士又多汴梁富户子弟,能降不容易的。 或许,当年率厅子马直的重骑兵连冲朱瑾二十几个回合时攒下的威望还在。邵树德懒得管他了,现在收取郑、汴之地要紧。 东出的其实是两路兵马。 除符彦超所将定难军三千骑外,还有刘子敬所统铁骑军三千骑,前往河阴方向。后者其实是重点,因为现在乏粮,而河阴仓是梁军重点屯粮之所,虽说弄不清楚现在还有多少,但试一下总没错的。不然的话,带过来的三万大军、六万匹马吃什么?难道学蒙古人一样吃人肉奔袭? “大王,葛从周遣使出营,欲降。”亲兵刚把午饭端上来,又有人前来禀报。 “走,去见一见。”邵树德毫不犹豫地起身,说道。 这不是什么跪舔名将,而是切切实实地做出姿态。宣武军是一股大势力,你又不能杀光,那么拉拢降人就很重要了。 邵树德出了汜水县。城内外人潮涌动,人喊马嘶。辅兵们正在安抚、喂养马匹,还有人给马儿松了肚带,带出去慢跑一圈。今日之战,他们从旋门关过来,然后发动了威势惊人的冲锋,战马体力消耗巨大,骑乘马也累得够呛。 休息一会之后,邵树德还将带他们继续东行,直朝郑州而去。 梁军残兵困守的营寨内人心惶惶,一见邵树德带着大群兵马前出,差点直接炸营。 葛从周扭头看了看那些面如土色的土团乡夫,心中不住地叹气。这一仗,败得太丢人了,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没有让军士列阵,自去了甲胄后,又把器械交给亲兵,孤身一人出了辕门。 “来者可是葛都头?”数骑奔了上来,打头一人拱手行礼道。 “正是老夫。”葛从周下了马,答道。 几名骑士也下马,上前仔细搜捡了一番,然后引着葛从周返回。 侍卫亲军的卖相不错,搞出的排场也不错,数千人披甲执槊,威风凛凛地列着军阵。在他们两侧,还有大量骑手牵着战马,虎视眈眈。 葛从周目不斜视,举步穿过方阵之间的通道,来到了里面。 “大顺二年崤山之战,葛都头牢牢压着我,尽显风采。当时便神往,这是何等样人,用兵老道、狠辣、精准,不浪费一点兵力,直中要害。今日一见,却要更甚我想象。”邵树德哈哈大笑,快步上前,一把拉住葛从周的手,道:“侥幸得胜,不然怕是还见不到葛将军呢。” “败军之将,何劳大王如此礼遇。”葛从周苦笑道。 邵树德身量高大,魁梧有力,双眼炯炯有神,看他的目光充满欣喜、热忱。手上布满老茧,一看就是常年习练武艺不辍。 真武夫也! 邵树德也在观察葛从周。 脸上神情略有讨好之意,但并不谄媚。双眼深沉,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人站在那里,张弛有度,既不过于放松,也不过于紧张。 手上同样布满老茧,手背上还有伤口,一看就是经年厮杀的武人。 我喜欢和武夫打交道! “来人,上茶。”邵树德将葛从周拉到案几前坐下,道:“我得将军,如虎添翼也。” “大王用兵沉稳厚重,又不乏天马行空之举,令人佩服。”葛从周道:“今日败我,心服口服。” “葛将军无需自谦。”邵树德笑道:“方今天下丧乱,诸镇攻伐不休。我欲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令其安居乐业,无复兵灾匪患,将军还大有用武之地。” “既蒙不弃,愿为大王查漏补缺,驱策左右。”葛从周应道。 邵树德又笑,这是在隐晦地试探如何安排他呢。打李克用之时,自有你的机会。 葛从周投降后,据守营寨的梁兵分批出营,将铠甲、器械扔在地上,到另一处列队。 受降的侍卫亲军发现,很多梁军无甲无械,应该是在逃跑途中都丢掉了,这就很容易解释葛从周为什么投降了。这个状态,怕是坚持不了多久就要全军覆没,还不如主动投降。 两次俘获了两万六千人左右,邵树德遣三千侍卫亲军,将这些人押往后方——一下子多了几万张吃饭的嘴,也挺让人头疼的。 梁军营垒内缴获了大约十万斛粮豆,倒解了燃眉之急,这让邵树德看葛从周更顺眼了。他现在不缺兵,不缺马,就缺粮——每月的粮食缺口在二十万斛出头,缴获却只有一半,不知道郑州百姓还有没有潜力可挖,估计也不多了。 当天下午,他亲率铁骑军、定难、侍卫亲军近两万人东行,携马四万匹。与此同时,信使也离开了汜水,往洛阳狂奔,天德军很快就会接到东行的命令。 傍晚时分,两万骑携五日食水抵达了荥阳左近,前锋渡过索水、京水,于东岸扎营,后卫宿于等慈寺,邵树德率中军宿于荥阳城。 此时收到消息,河阴县、汴口皆已攻取。千余守军放火烧粮之后遁走,铁骑军立刻救火,从火堆下扒拉出十余万斛粮谷。 邵树德听后大喜。得到十几万斛粮,可比歼灭几千敌兵还高兴,当场下令铁骑军征发河阴百姓,输送粮草。 四月初八,大军离开荥阳,午后时分抵达郑州理所管城县,张归厚带着郑州大小官员,出城三里相迎。铁骑军副使刘子敬也遣人来报,他已抓了数千百姓,用大车往郑州输送补给,顺道攻取了荥泽县——其实是不战而克。 到处都是好消息。邵树德下令侍卫亲军一部两千余人留守管城,自领主力两万余骑、厅子都降兵两千人向东,当晚赶到白沙,直到马儿实在不肯跑了,这才下令扎营。 这个地方,离汴州只有百里之遥。前锋一部甚至已至中牟县西,整个郑、汴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第七十章 处置(为盟主公子青衫加更) 贺德伦的速度是飞快的,第二天午后就回了汴州。 他口风很严,直接先去了都虞候司,面见天威、广胜、神捷、天兴四军指挥使。 朱友伦,朱全忠二兄朱存之子,天威军指挥使。 朱友文,朱全忠义子,广胜军指挥使。 王檀,原踏白都指挥使,现神捷军指挥使。 华温琪,原骑军将领,现任天兴军指挥使。 这几人中,朱家人就不说了,王檀是大将,屡建战功,是梁王一手提拔、栽培的,有知遇之恩。 华温琪巢军出身,是梁王长子朱友裕的人,非常受信任。 总而言之,此四将都是非常可靠的,不然也不会把新军交给他们了。 四人听了贺德伦带回来的“爆炸性新闻”后,一时间都震在了那里。 贺德伦没时间和他们多说,交代清楚之后,又出了军府,直奔梁王府邸,与侍卫亲军指挥使张朗密议一番。 张朗,萧县人,善射,臂力过人,梁王一手提拔、礼遇有加的乡党,可以信任。 “仗打成这个样子,已经不是葛都将一个人的错了。”张朗叹了口气,问道:“真要动手?” “必须动手。”贺德伦急切道:“又不是要你杀人,先软禁起来再说。” 张朗沉默片刻,道:“梁王于我有大恩,自当报之。若事后错怪了谢都将,自当厚礼致歉。” “你能这么想就对了。”贺德伦道:“我还有一番首尾要安排,你先带人去军府,王妃那边简略交代一下就行了。” 张朗点点头,立刻召集人手去了。 贺德伦离开王府之后,又奔往幕府,见到了朱全忠心腹谋士之一的韦肇。 韦肇刚刚改名韦震,三年前任宣武节度副使。 节度副使这个职务,其实没什么,一般而言都是给谋士设立的职位,非武职,乃文职,根本不是幕府的二把手,事实上行军司马这种实权职位都比它强多了。 韦震光启年间就入了梁王幕府,时梁王兼任淮南节度使,韦震任扬州幕府左行军司马,其实是遥领。文德元年(888),梁王攻秦宗权,韦震为蔡州四面行营都统判官。三年前,韦震任宣武节度副使,在四位谋士中排行第三,或者第二,与李振的地位不相上下。 “韦大夫,葛都将陷于乱军之中,生死不知,说不定此时已降了。还请当机立断,出面主持大局,贼兵旦夕可至。”贺德伦小声道。 韦震神色平静,凝视远方,似在思索。 其实,从大顺二年(891)打到现在,梁军局势日渐窘迫,出现今日之局,完全可以想象。韦震甚至设想过不忍言的更坏的局面,并制定了一系列的所谓应变计划。 如今之局,固然危若累卵,但却还有可为之机。 “你自去办吧,我来处理其他事。”韦震说道。 贺德伦松了一口气,躬身行礼致谢:“有公在,汴州无忧矣。” 而就在两人说话的当口,谢彦章已经大步走进了都虞候司。 按制,亲兵要留在外面,佩剑等武器也要交给守卫保管。谢彦章解下横刀后,进了厅堂。 “拿下1张朗一声断喝,数十甲士团团围拢过来,刀锋枪刃抵着谢彦章胸腹。 “张将军,此为何意?”谢彦章脸色一变,问道。 “待大王回府之后,自会向君请罪。这会还请谢将军到厢房暂歇。”张朗冷着脸说道。 谢彦章定定地看了他好久,突然问道:“可是我父于孟州大败?降敌了?” “还不动手?”张朗提高了声音。 谢彦章叹了口气,没有反抗,被带到了偏厢房,软禁起来。 天武八军都指挥使被关了起来,剩下四军都掌握在可靠之人手里,张朗松了口气,暂时解决了一个隐患。 ****** 汴州城外,侦骑四出,信使往来奔走,忙碌异常。 韦震下达了一系列的命令,包括迁附郭百姓入城,收集近郊粮草马骡,征集城内外将校子弟编组成军等等。 消息已经走漏,也不知道是哪个大嘴巴泄露出去的,多半是跟随贺德伦回来的那两百多骑的一员,反正葛从周大败的消息在坊间飞快流传,渐渐扩散到了城外,并向更远的陈留、尉氏等县飞去。 百姓们惊慌失措,纷纷拖家带口,试图往城内涌去。但城门守卒早就接到了军府的命令,只放军士家人入城,其余一概不得入内——当然,也只是家在汴州的军士家人,散居在其他州县的就管不着了。 战争的残酷性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有人得活,有人要碰运气,差距何其大也。 被挡在门外的人只能想办法自避。同行之人互相安慰,夏兵并不胡乱杀人,之前两次进薄汴州都平安度过了,基本没啥事。 也有军士家属不愿进城躲避,怕去了没吃的。虽说都传闻魏博送来的百万斛粮并未全部用掉,城内粮储丰沛,半年内可保无虞,但他们还是不愿去。反正夏兵又不杀人,怕甚?至于特意抓捕、搜杀军士家人,更是闻所未闻。艰难以来百余年了,还没听闻过。便是梁王攻郓州,也没执守军家人劝降,更何况也不一定有用,否则郓州早就城破了。 韦震亲自走上了城头,看着渐渐落下的夕阳,久久不语。 城外的景色一览无余。 屋舍俨然,鸡犬相闻。 农田齐齐整整,粟麦长得老高,非常喜人。 沟渠流水潺潺,静静滋润着农田。 汴水默默流淌着,船只停靠在码头上、水门边,樯橹如林。 树木郁郁葱葱,春天来到之后就可劲生长着。 官道经过整修,平坦笔直,延伸到远方的天际边。 好一幅壮丽的山河图景! 只可惜,战事一起,这些东西都将灰飞烟灭。 作为谋士,韦震当然是有军事经验的。他看得出,葛从周兵败之后,郑州兵力空虚,零星的抵抗阻止不了夏人,多半很快就会沦陷。 最迟明天入夜前,夏贼骑兵就会进抵汴州城下,大战随时可能爆发。 按照贺德伦的说法,贼人多骑兵,少步卒,那么还不用太过担心,毕竟骑兵没法攻城。但这事没法久拖,拖得越久,贼人就越可能调集大军过来,包围汴州。 该通知的人都通知了。 颍州前线派人去了,许州前线派人去了,朱珍、张廷范那边也派人去了,各州都派人去了。没其他办法了,只能秣马厉兵,死守待援。 但局势还有可以挽回的地方吗?韦震不确定,但他倾向于认为有。 他没有请求朱珍入援汴州,一是没资格指挥朱珍,二是没必要。汴州没有问题,夏贼没有任何机会拿下,该担心的是其他州县,甚至是梁王、庞师古的两路大军。 “还有魏博1韦震拍了下额头,叹了声气,真是忙中出错,差点忘了这茬。 ****** 梁王府邸之内,张惠召集了诸位姬妾,劝说她们拿出部分珠宝、首饰之类,一并捐出来,充作军士赏赐。 劝说的过程还算顺利,这可能得益于张惠平日里对府中姬妾们的恩泽,以及处事公平、公正所带来的威望。 让府中管事带人去取财宝之后,张惠又留了几人下来,都是梁王平日里最宠爱的:石氏、陈氏、李氏。 石氏是石彦辞之妹,祖籍凉州,有粟特血统,其异国风情甚得梁王喜爱。 石彦辞今年四十五岁,任汴州充街使,手下管着几百人,但也只能维持下治安,别指望其他。 石彦辞的曾祖石饶、祖父石贞都是神策将,父亲石盛未能入神策军,只蒙父荫得了散职。在长安那会结识了“伪齐”将领朱温,朱温原配新丧,听闻石盛有女美丽,“懿淑出人”,“知书达礼”,强聘之。 朱全忠出任宣武军节度使后,石彦辞作为石盛的长子,于中和五年(885)赴汴州,出任宣武同节度副使(?),后历任宋州长史、亳州别驾,现为军府押衙、汴州充街使。 “二娘可回去与你大兄说道一下,城内有许多将校子弟,其父兄多为大王一手提拔,自小习武,多有勇力,可拣选可靠忠厚之辈,发给器械,维持城内秩序。”张惠拉着石氏的手,说道:“大王率师远征,闻讯之后定然会回援。城内有两三万军士,只要自己阵脚不乱,邵贼也拿咱们没办法。此事紧要,即刻去办。” “是。”石氏面色苍白,但还是应道。 张惠又把目光投向陈氏、李氏。 陈氏是宋州人,“少以色进”,家人在汴州当些小官。 李氏亦以色进,家人在天兴、神捷二军当小军官。 张惠对二人细细教导,让她们回去动员亲朋好友,稳定人心。 她确实是有大智慧的女人,知道这时候人心最重要。自己不乱,邵贼无计可施也。 陈、李二人亦退走后,张惠伸出双手,仔细看了看。 这些年养尊处优,四十岁的人了,多年前逃难时的痕迹已经消失殆荆 “来人,准备白面。”张惠喊来仆婢,吩咐道。 史载朱全忠有姬妾数百,当然此时还没这么夸张,不过百十个女人还是有的。张惠早就和她们通过气了,在王府中和面蒸饼,亲自送往军中慰劳。 张惠在军中还是有些威望的。因为朱全忠经常责罚军士、大将,每次都是张惠帮着求情,让很多人侥幸活得一命,消息传出去之后,汴州武人都很敬重王妃。 为了稳定人心,张惠也真是操碎了心。 第七十一章 城下 夏军又调整了阵型,两万余人共分三路进兵。 一路是北线的铁骑军刘子敬部三千骑,正在从河阴督运粮草至郑州,顺便警戒黄河沿岸。 一路往南,由符彦超统率定难军三千骑,往尉氏县方向而去,断汴州南逃路线,又可拊陈许侧背。 中路由邵树德亲领,一万六千余人,以降军为先锋。 初九中午张归厚报,中牟县不降,他已遣厅子步直攻城,一鼓而破。邵树德下令将抵抗官员及军士家人四百余户发配陇右,并拨侍卫亲军千人亲自押运,至汜水后返回。 当天晚上,大军抵达八角镇。马儿疲累,尥蹶子踢人,不愿再走了,邵树德遂下令扎营。 白沙至中牟三十五里,中牟至八角四十里,等于这一天行军了七十五里,比起之前一人五马时日行一百八、二百里真是没法比。 八角镇,已经是汴州浚仪县地界,而浚仪又是汴州附郭县之一,东面十余里是板桥店,张归厚率军屯驻于彼。板桥店再往东二十余里就是汴州城了,甚至已有少量汴州富户子弟骑着战马,手持骑弓、铁枪,在板桥店外探头探脑,细细侦察。 毫无疑问,汴州上下已经知道了他们这支得胜之师的迫近。 “离汴州不到四十里了,明日正午即可赶到……”邵树德身边一个谋士都没有,只能把新近从长安来投的谢瞳叫到身边,一起参详,顺便观察下他的水平。 是的,谢瞳来投了。宣武军在长安的进奏院虽然没被取缔,但人员、物资来往极其不便,可能出于内部斗争的因素,谢瞳从进奏院里得到的资助也很少,日子过得十分窘迫。一怒之下,谢瞳投敌了。 这只是他的说法,事实上邵树德认为还有深层次的原因。谢瞳是个聪明人,也是个利己主义者,他对朱全忠的忠心十分有限。当年奉降表至成都行在,先帝任其为陵州刺史,他就欣然赴任。丢官之后,才厚着脸皮再回汴州,但时机已失,无法再成为真正的核心了,甚至还遭到其他人的嫉恨。 “大王,汴州没必要打。天威四军,毕竟也训练两年了。宣武军非魏博那等暮气沉沉的藩镇,训练还是很严格的,对军士的要求也很高。军官骨干也是富有战阵经验的老卒,不是那种一触即溃、望风而降的花架子。”谢瞳斟酌着语句,慢条斯理地说道:“大王可遣部分骑军监视,然后兵分多股,四处活动,拦截信使、游骑,令汴州不得交通外州。稳定多日后,可散播谣言,如此全忠定然急躁,届时便会挥师回援,或有机会。” 谢瞳还是很急着表现的,提出的建议看起来似乎也像那么回事。他现在只是朔方幕府随军要籍,肯定还想往上爬,为后人打下更好的基础。 邵树德不置可否,但笑不已。 “大王,听望司和大通马行的简报。”李忠走了进来,将一摞公函置于案首。 邵树德捡起随意看了看,突然问道:“李侃薨于江陵府,诸子争位,衙将造反,战乱不休,谢随使怎么看?” 其实,荆州内部远没有邵树德说得这么轻描淡写。李侃病逝后,数子各引外援,争斗不休,但数月之内,很快就被造反的衙将张钧夺权,死的死,走的走。但张钧很快为许存所杀,其弟张鐇率军与许存大战,兵败身亡,其子张琏率残部西奔夔州,与夔州防御使西门昭合流,对抗占据江陵的许存。 西门昭本名符道昭,蔡贼出身,后为神策军捧日都指挥使,乾宁元年为邵树德所破,潜逃至南方,投奔了李侃。后在与襄阳赵匡凝、朗州雷满的长期战争中立下战功,得任夔州防御使,有了一块地盘。 忠义军与荆南的战争其实一直在断断续续进行着。谁先动手已经说不清了,目前忠义军由赵匡凝之弟赵匡明统率,趁着荆南内乱的良机展开了攻势,意图一举吞并这个藩镇,这让张琏、符道昭二人有了喘息之机,再度活跃了起来。 “大王可约束赵匡凝兄弟,如今河南战事急,一切以灭梁为重。”谢瞳也不多说,只提了重点。 “马殷已总判湖南军府事,谢随使又怎么看?”邵树德问道。 刘建锋因为玩弄人妻,被手下用铁挝击杀,马殷当了流窜至湖南的这股蔡贼的头头,开始进一步攻城略地,意图全占湖南,甚至可能觊觎其他方向。 “湖南户口不丰,兵力寡弱,大王理他作甚?攻灭全忠之后,中原诸镇,不方便动手的,尽可令其移镇江南,这些跳梁小丑灭之易也。”谢瞳回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 为了快速扫平朱全忠,他许了不少官位出去,都是实权节度使,比如感化军节度使给氏叔琮,忠武军节度使仍给赵珝等等。若讨灭全忠,他当然不可能容忍中原腹心之地还有割据势力,但又不好食言自肥,那么让这些军头过渡个两年,大家面上都好看之后,就可以让他们移镇了。 移镇的原则是向南,你要割据去南方割据,把人口、财富、兵力较强的北方留给我。待我扫平北方群雄,再料理其他的。 “谢随使是有真才学的,此番东进汴州,还望君多多参赞。”邵树德行了一礼,道。 “敢不从命!”谢瞳受宠若惊地起身,应道。 ****** 乾宁四年四月初十,这对汴州百姓们来说又是一个灾难般的日子。 昔年秦宗权薄汴州,止步于八角镇。但这次夏贼攻来,却无人可挡,一路让他们杀到了汴州城下。 其实一大早城外就出现游骑了,从汴河商船上“征用”了最后一批粮食、绸缎、金银器等财货的汴兵退回了城内,紧闭大门。 城墙之外满是灰烬。 这次是动真格的了。以前都没舍得烧掉附郭的房屋,这次从前天下午就开始动手清理了,能拆的拆掉,所得材料运进城内,既可作为薪柴,亦可拿来修补城墙。至于不能拆的,自然一把火烧掉了,初八夜晚汴州城外火光熊熊,烧了整整一夜。 近处的树林也组织大量人手砍伐一空,尽量给夏贼制造麻烦,不让他们就近打造攻城器械,顺便积攒大量木材,以备不时之需。 整个行动持续了一天两夜,汴州动员了数万百姓,体现了较强的组织能力。 如今,夏贼已迫近城池,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看双方面对面交锋了。 午时,梁王妃张惠带着王府仆婢、姬妾,带着蒸饼上了城头,分发给守城将士们。 张惠在军中名声不错,所到之处,人人称谢,甚至有人欢呼了起来。 震天动地的马蹄声响起。 远方的地平线上,褐色衣甲的骑士如潮水般涌现。 他们布满了道路、草地、田野和树林间,如同变戏法一样,从天边一群又一群地冒出来。 大纛高高举起,数百人团团围护着一位金色衣甲的骑士,狂野地冲向了汴州城。 “是邵贼!一定是邵贼!” “邵贼来啦!” “弩呢?用强弩射他!射死他!” 张惠紧紧握住了小拳头,期待地看向发声的地方,希望真能射死邵贼,一了百了。 “邵贼”没给他们机会,他远远就停下了,手搭凉棚,仔仔细细地看着城墙。俄尔,只见他似乎说了什么,不一会儿,数骑策马奔至城外一箭之地,高声呼喝道:“朱全忠呢?只会让妇人来守城吗?” 远处列队的骑士响起了铺天盖地的哄笑声。 城头响起了连续不断的嗡嗡声。骑士吓了一跳,打马离去,旋又回过头来破口大骂。 野蛮!桀骜! 这是张惠的直观感受,贼酋邵树德一定也是个野蛮粗鲁的武夫,就跟史书上所载的胡人酋豪一样。 邵树德又策马绕城看着。他骑得很慢,仔细观察着城防格局。侍卫亲军两千余将士跟在他身后,防备城内军士冲杀出来,危及大帅安危。 但他们多虑了,转了小半个时辰,城头之人竟然听之任之,一点反应都没有,可见怂到了一定程度。 “城门之外,皆为疆场。贼势若此,复有何忧?”邵树德扬着马鞭,笑道:“中原四战之地,全忠之所以强者,在于引战火于外而汴宋不伤。今与我交兵多年,腹地处处兵火,颓势尽显,破之易也。” “大王可是要攻城?”谢瞳皱着眉头问道。 “希望不大,但攻还是要攻的,万一成功了呢?”邵树德策马回转,一边慢跑,一边说道:“此战,重在围城打援。” “攻何处援兵?” “那要看谁送上门来了。”邵树德笑道:“全忠多半要北归,若其部伍整肃,无隙可钻,那便放过他。但全忠能跑,庞师古怎么跑?” 谢瞳若有所思,夏王打仗还真是“惜命”,一定要等到有绝大把握之时方出手。如果一场战争有五成的胜率,在很多将领看来可以搏一搏了,但夏王是绝对不会动手的。 大纛又移到了南面。已经有军士开始扎营了,汴人城门紧闭,还是没有动静,甚至连出城袭击樵采军士的行动都没有。 “朱全忠昨日就收到消息了吧?”邵树德仔细盯着城头,一大群莺莺燕燕走来走去,顿时哂笑:“全忠别的本事没有,姬妾倒是一大堆。” 谢瞳尴尬地过滤了后半句话,回道:“是,至迟昨日晚些时候就收到了。全忠若北上,应会先至陈州,再回汴州。大王,此有水道,全忠行军应当会很快,不可大意。” 为什么要这么走呢?因为国朝汴水饷道以西,还有一条备份航道,商旅也挺多的,即颍水、蔡水体系,在颍州上船,经陈州直达汴州。即便船只不够,军士没法乘船,也可把辎重、粮草放在船上。 最影响行军速度的就是辎重了,有这条航道,不但安全,也确实省了很多事,粮道无虞,更何况也无需随军携带多少粮草。 想通过袭扰粮道抓朱全忠的破绽,很难了,谁让河南水系四通八达呢。要怪只能怪朝廷,因为颍水、蔡水是朝廷出钱疏通的,朱全忠也只是做一些简单的维护,坐享其成罢了。 “大王,刚刚收到消息,淮将周本率舟师数千人,配合朱延寿夹攻寿州,被击退。其人已于数日前西进,可能往颖口方向去了。”李忠突然走了过来,禀报道。 邵树德想了一下,杨行密、周本应该还不知道汜水之战的消息。周本西进,多半是计划中的,以舟师协助梁人,之前帮过氏叔琮,这次是帮朱全忠攻颍州,或许还资助了部分粮草、器械。 “杨行密这厮!钱镠怎还不摆平浙东诸州?”邵树德用力挥舞了一下马鞭,道:“别让我逮着机会,不然一并冲杀了。” 第七十二章 回援 樵采、伐木、打制器械,夏军一点不急,好像缺粮的是梁人,而不是他们自己一样。 荥阳、荥泽、管城、中牟四县百姓被发动了起来,拼命把缴获的粮食往汴州城下输送。四月十三,铁骑军派人至原武、阳武、酸枣等县,阳武县兵到即降,原武、酸枣拒不投降,县令召集县镇兵、乡勇紧闭城门,并在城头破口大骂。 邵树德遣侍卫亲军千户张淮鼎率三千人北上,配合厅子都张归厚攻城,两日破原武、三日破酸枣,非常顺利。不过也传来了坏消息,张淮鼎在酸枣县外不慎中了神箭手一箭,伤势沉重,恐不太行了。 滑州方向传来消息,刺史王殷向城中富户贷钱数万缗,发给军士作为赏赐,率州兵、乡勇数千据守城池,并遣使通传其余诸县,号召他们共抗邵贼——话音刚落,灵昌县降了,邵贼的黑手,已然深入滑州。 梁军水师都指挥使李晖率舰队泊于滑州左近,积极联络魏博,似有所图。 十四日,东面传来消息,朱瑾攻郓州日久,降者愈众,贺瑰惧怕军士借人头,带着亲信及家人,在满城军士目送中,仓皇出奔,西至濮州。 朱瑾以齐州刺史朱威为天平军节度留后,两镇合兵四万余,另征土团乡夫五万,号称三十万大军西征濮州。 朱珍率左右衙内、左右突将军两万人西进,另征乡勇两万,合兵四万,号十万,屯于曹州冤句西,逡巡不定。 邵树德收到消息之后不为所动,他的部队基本都是骑兵,还没人有资格留下他们。他现在更关心南面的消息,几天过去了,还未打探到梁人的大动静。 朱全忠四月初九就收到消息了,但他等了五天,一方面收集粮草,一方面等待淮人。 四月十五日,淮将周本率舟师逆流而上,抵达颍州,朱全忠亲自出营迎接。 周本在路上听到了一些风声,心中焦急,此时见到朱全忠,见他一脸平静,非常佩服,道:“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梁王真英雄也。” 朱全忠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到底是武夫,这话说得怪怪的。 敬翔站在朱全忠身后,他两鬓有些斑白,双眼布满血丝,嘴角燎起了泡,看样子这几日备受煎熬。 李振的形容好不到哪去,须发多日未曾打理,眼神散乱,神色不宁。 “吴王可好?”朱全忠将周本请到营内,挤了挤笑容,关切地问道。 “我家大王正在督兵攻安州,前几日刚刚大败杜洪,此贼不敢再来了。”周本笑道。 杜洪只有一个鄂州,岳州邓氏兄弟根本不会听他的,带着万把人出战,被冯敬章一个冲锋就打败了。杨行密甚至起了攻取鄂州的心思,只不过暂时还没付诸行动罢了。 “杜洪早年伶人出身,窃据鄂州,然岳、黄、蕲等州各有镇将、刺史,不遵号令。他若不投靠邵贼,节度使的大位都坐不稳。”朱全忠道:“吴王可遣使招诱,杜洪非邵树德死忠之辈。平日里需索无度,值此生死关头,也未见邵贼遣一兵一卒来援,招之易也。” “我主业已遣使招降。”周本笑道:“鄂州、安州一下,邵贼南线门户洞开,以后便不能这么嚣张了。” 朱全忠的脸上多了几分笑容。 杨行密若想在东南立足,保半壁江山,那么襄阳、鄂州确实至关重要。他是有很强烈的进取冲动的,毕竟邵贼不干涉的机会很少。 就是不知道他这份热忱能坚持到何时。安州不是什么大城,打了这么久了还没打下,唉,也不知打的是什么名堂。若非舟师还有几分水平,朱全忠也不看好杨行密能割据江淮。 周本说完后,停了一下,见朱全忠也没什么话说,便硬着头皮问道:“夏贼突袭汴州,不知梁王是何方略?” 他也是武人,仔细分析一下,就发现朱全忠现在很尴尬。 北上回援汴州,似乎没太大用处。夏贼多为骑军,来去如风,只要补给不断,你根本逮不着他们。回去了又能如何? 但不回去吧,似乎也不好,主要问题是人心。汴州有事,你救都不去救的,那就别怪那些还在坚持或观望的地方州县投降了。 人心,就是这么一个奇妙的东西。人也很喜欢趋利避害,忠心固然是有的,但也不可能无限消磨。 “自然是北上回援汴州,这几日一直在调动兵马,收集粮草,打造船只。”朱全忠说道。 “不知何时动身?”周本说道:“吴王有命,我愿率舟师北上,支援梁王。” “当初与吴王结亲,看来是对了。”朱全忠脸上的笑容更多了,道:“今邵贼已成天下公敌,贵我两家还需同心协力。不除此獠,天下武人都不得安生。” 周本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邵树德做得太过分了,不给武人一点奔头,管得死死的。大伙提头卖命,不就是为了富贵传付子孙么?结果你倒好,富贵或许是有的,但只能给邵树德当狗才能得到,完全靠他施舍。手头没有兵、没有权、没有地盘,这富贵能长久么? “邵贼多骑卒,梁王还需小心。颍州城内亦有贼人,或不会眼睁睁看着咱们撤走。”周本提醒道。 朱全忠与周本聊了这么久,心情好了许多,似乎又找回了一点感觉,道:“周将军勿忧。颍州贼兵战力羸弱,多为土团乡勇,挡不得我精兵一击。我倒希望他们出城追击呢,正好给他来个回马枪。” 周本干笑两声。颍州贼兵似乎真的不怎么强,不知道是不是淮宁军的普遍水平。应该不是,不然的话,你让攻寿州不克,只能劫掠地方发泄怒气的朱延寿如何自处? “使者先在营中休息两日吧,四月十八拔营启程,溯颍水而上,至项城。我已密令王敬荛率夹马军离开许州东进,接应我等北上。”朱全忠说道。 夹马军之前戍守颍东营垒,苦战许久,后退到陈许整补,招募忠武精卒补全编制。接到朱全忠的命令后,王敬荛于深夜离开许州,前往陈州。 但王敬荛能走,还部署在前线的长剑、匡卫、坚锐、佑国四军就难了。他们是走是留,朱全忠还在犹豫之中。 陈许与郑汴相连,看样子是可以守一守的。轻易撤走的话,靠赵珝能守得住?怕是李唐宾大军压境之下,守不了几日就降了。 但如果留在那里,单靠陈许二州是养不起庞师古那几万人马的,必须从外州协饷。如今蔡州已失,颍州必然也要丢掉,其他州县也很不保险,一旦饷械两缺,打不了多久就会崩溃。 朱全忠曾问计于他人,结果意见不一。 李振建议北撤,与夏贼争夺郑州,先把从旋门关涌进来的贼人驱逐,解决汴州西侧的威胁。说白了,就是去弥补葛从周大败所造成的恶劣影响。 敬翔模棱两可,显然不敢给主意了,或者说他也觉得很难,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庞师古坚决反对撤。理由是一旦撤了,许州赵珝独木难支,抵挡不了李唐宾大军的围攻。而且颍东前线相持这么久,堡寨林立,贼人不好攻,一旦放弃坚固的营垒,仓皇北顾的话,将士士气低落,夏贼衔尾追击,弄不好损失会很大。 不过敬翔昨日又进言,说可以先不撤,继续坚守,等等外部局势的变化。 他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话不是很中听,朱全忠耐着性子听完了。核心意思就是以拖待变,待郓州局势明朗之后再做计较。实在不行的话,试探性调朱珍西进,看他会不会奉命。 另外,他也提到了李克用和罗弘信。值此危急存亡之时,他俩不能再坐视了。 如果李克用挥师攻河中或河阳,则夏贼全线震动,必然会将注意力转移到北方,河南战局转危为安,甚至可以趁势发动一些反攻,收复部分失地。 如果罗弘信愿意攻河阳,也能达到一部分效果。邵树德就那么笃定留守兵力一定能打得过魏博吗?以他谨小慎微的作战风格,定然会解了汴州之围,将骑军部署到利于增援河阳的地方,梁军也能趁势发动反击,至少可以在郑州方向有所进取。 实在不行的话,干脆让魏兵渡河南下,协防滑州,也能保留一条接收外部钱粮、器械、战马援助的通道。 敬翔同样提到了杨行密。 他认为安州已无实质威胁,淮人围攻日久,破城之日不会太远。而杜洪实为守户之犬,对邵贼也没那么死心塌地,其实是可以争取的。至不济,他也不会死心眼损耗自己实力,帮着邵贼拼命。淮军,可以大胆一些,从安州突入随州! 唐邓随空虚无比,一如此时的汴宋腹地,淮人不需派多少兵马,即可占领大片土地,威胁唐州。如此,则威胜军大震,士气有可能受到影响,丁会趁势猛攻,折宗本大败的可能性很高。丁会那一点取得突破后,反过来可以会师淮人,包抄进汝州,让李唐宾的主力大军来一场惨败,全军覆没亦不是不可能。 朱全忠对此沉默。其实他也知道,敬翔说的这些过于理想化了,最终打个折,完成一半就不错了。但也不得不承认,他心动了。 这确实是翻盘的唯一机会。汴州单靠自己,已经无力回天了。 乾宁四年四月十八日,朱全忠下令拔营,分批北上。 粮草辎重都被装到了船上,民夫被征发起来帮着拉纤。 军士们以大车护卫侧翼,防止敌人骑兵袭扰,沿着颍水附近的官道一路北上。 四月二十四日,顺利抵达陈州项城县。此时朱全忠还未收到汴州消息,仿佛一切都被隔绝了一样,这让他的心中颇为焦躁。 可别出什么事啊! 第七十三章 扶沟 子时,大地一片寂静,只有虫儿在欢快地歌唱着。 蓦地,马蹄声、喘息声渐渐响起。朦胧的月光之下,灰色的人流沿着官道汹涌南下。虫儿闭上了嘴巴。 今日是四月二十,正好是朱全忠离开颍州的第三天。邵树德离开了汴州,亲率铁骑军南下。全军近万人,携马三万匹,持五日食水,直扑许州而去。 许、汴之间,大约二百三十里,正常来说,一人三马的情况下两日即到。不惜马力的话,当然可以更快,考虑到随时可能爆发的战斗,这么做是不理智的。 河南的乡野静谧安宁,村庄星罗棋布,溪流沟渠纵横交错。 村子里黑灯瞎火的,连狗吠都没几声,仿佛所有人都熟睡了一般。有散骑游弋在村口,手持骑弓,象征性地威慑一下。 第一波骑兵浪潮过去了。夹着尾巴的黄狗钻出草丛,左顾右盼。 第二波浪潮又涌了过来。黄狗呜咽一声,钻回了草丛中。 一整个晚上都在过兵,吵得睡不着觉。但村子里的人本就毫无睡意,全家老小聚在一起,手持猎弓、长矛、粪叉、木棍,紧张兮兮地从墙缝里注视着外面。 直到天色微明,都没迎来雄鸡报晓。 马蹄声已经消失,村口的散骑也撤了。村民们战战兢兢地打开房门,走到院子里。 官道上满是纵横交错的马蹄樱路边的草地被践踏得厉害,甚至田里的麦子都在压倒了不少。 “马蹄印一大堆,没有车辙,这是在过马队埃过了一整夜,当年骡子军也没这么阔绰。”有上了年纪的老人感叹道。 “这得有几千骑了吧?”有人问道。 “有的。怕是还不止走一条路,弄不好几万骑都有。尉氏县的百姓苦了,我家幺弟几年前搬过去了,也不知道会怎样。” “几万骑,马那么大个头,得嚼谷多少东西啊?这种要冲杀的马儿,怕是不能喂草。” “干草倒是可以喂一点,怕就怕没那么多干草,唉,百姓苦。”老者抬头看了看南方,那里已经没有任何骑兵的踪影,但他却仿佛看到了数万匹马奔腾不休的场景。 诚然,正如老者所说,大群骑兵的南下,胃口奇大,对粮食的消耗不是什么小数目。 二十一日清晨,汴州西南的沙海之内,已经有军士在牧马了。 汴州之南五十里有大梁故城,故城西北十二里有沙海,殆为战国时魏国君臣集议大事处。原为一沼泽,水草丰美,后干涸,隋文帝引汴水注之,操练水师,以备伐陈。国朝又干涸了,如今几乎就只剩湖底那浅浅一汪水,周边数里至十里不等的范围内长满了草。这些草战马不爱吃,但驮马、骑乘马、驴子、骡子却不挑食,吃得很欢,故有辅兵在此放牧,节省粮食消耗。 “大王,此为信使。”牧泽之畔,骑马行军了半夜的邵树德正在饮茶休息,李忠带了一位使者过来。 使者来自飞龙军,契苾璋所遣,看起来甚是年轻,未及弱冠之龄。 “飞龙军左厢前营虞候储慎平参见大王。”使者行礼道。 “契苾璋到哪了?”邵树德毫不废话,直接问道。 这个使者看起来有些眼熟,仔细问了一下,原来出身河南府储氏,属于自带马匹、器械跟随契苾璋博取富贵的土豪子弟。 “奉大王之令,全军北上,末将离营之时,已快到沈丘了。”储慎平答道。 “梁军部伍可整肃?” “我部远远跟着,梁军七万余人,水陆并进,颇有章法。军使遣人下马与贼战,没讨到便宜。” “兵法云‘归师勿遏’,梁军急着回汴州,以契苾璋那点人,确实拦不祝”邵树德说道:“让契苾璋加快速度,赶来许州。”邵树德命令道。 “遵命。”储慎平答道。 邵树德挥了挥手,让他退下,随后找来地图,仔细研判局势。 谢瞳在一旁够头够脑,似乎想看清楚地图。 亲兵拉着马儿去放牧。牧泽又叫蒲关泽,位于大梁故城东南数里,盛时方圆十五里,东有前汉文帝少子梁孝王之吹台。与沙海一样,此时湖面大为缩减,很多地方淤涸,但长满了草,非常茂盛。 “谢随使不妨坐近些看。”邵树德突然说道。 谢瞳尴尬地笑了笑,不过却不客气,直接坐了过来。 “大王不欲攻朱全忠耶?”谢瞳问道。 “我料全忠主力不好打,不过去还是要去的。”邵树德说道:“全忠此刻握有长直、飞胜、雄威三万步卒,另有天武四军两万多人,可能还有一些亳、颍乡勇,他攻城时应征召了许多。其辎重尽置于船上,有淮人舟师相助,君可知刘裕曾背河而战,以两千步卒大破后魏三万骑兵?” 大名鼎鼎的却月阵嘛,谢瞳如何不知?船只装载物资,接运伤员,输送食物、箭矢,军士累了还可以分批上船休息,北魏上头了,十万骑在手,以为稳赢,派三万骑兵猛冲两千步兵据守的战车阵,结果惨败。 这就是骑兵正面战斗力太弱的锅了,天生缺陷,无解。 “以步拒骑,水道是生命线。朱全忠走颍水、蔡水,可见是知兵的。”邵树德说道。 后世朱元璋北伐,以步兵为主,也是依靠大运河一路北进。没有大运河,全靠陆地马车运输的话,一是成本太高,恐负担不起,二的话必然要分派大量军士维护后勤运输通道,能用到前线的兵就不多了,北伐成功的可能性会大大降低。 “不过试一下也无妨。”邵树德笑道:“反正不会强攻,迟滞、袭扰一下,若实在没有机会便走,梁军也追不上我。” 骑兵的优势就在这里了,想打就打,想走就走,握有战场上的主动权。 如果对方是那种素质低劣的步兵,冲一下倒也无妨。可艰难以来,满地都是狠人,国朝几十个藩镇,正面厮杀时被骑兵一冲就溃散的步兵真的是凤毛麟角。你当军中制式装备的钩镰枪、长柄斧是做什么的?下勾马腿,上砍骑手,真的没必要白白送死。 “大王的目标是王敬荛?”谢瞳想了想后,问道。 “就是他1邵树德一拍大腿,站起了身,看着东边初升的太阳,道:“符彦超来报,十七日探得贼夹马军出现在鄢陵,其派两千余骑袭扰、迟滞,贼人昨日方至扶沟。观其动向,自许至陈,接应朱全忠北上,屏护其侧翼。全忠太小心了,可能也是觉得四处皆敌,需要人壮壮胆吧。” 邵树德开了个玩笑,谢瞳凑趣干笑了两声。 “朱全忠敢调夹马军出来,我就敢吃掉他。”邵树德说道:“庞师古那几万人,哪那么容易跑?” “大王威武。若能尽灭庞师古部众,则大势定矣。”谢瞳贺道。 ****** 福源池之畔,辅兵们将马儿牵了过来,交给战兵,准备出发。 福源池原名逢泽,在大梁故城南二十里,向南延伸至尉氏县北郊,长六七十里,乃秦孝公称霸时,使公子少官帅师会诸侯朝天子处。 国朝改名蓬池,天宝中又更名为福源池,禁渔采,因此是一处水草丰美、草木茂盛之地。 折嗣裕所领先锋三千人在此牧马休息,接到邵树德命令后,立刻收拾完毕,翻身上马,往许、陈之间而去。 他们一路疾驰,二十一日行军百里,二十二日又行六十余里,于蔡水西岸扎营休息。 飞龙军也在加速前进。 二十日疾行一百二十里,二十一日行八十里,二十二日又行六十里,差点把骡马跑死,终于抵达了扶沟县东南,派人联络一番后,又挥师东进走了十余里,终于远远看到了战常 那是一个村子,小桥流水,树林环抱,美得就像个世外桃源一样。但此时却人喊马嘶,鼓角争鸣,箭矢的破空声从不停歇,惨叫声也从未断绝过。 定难军两千骑兵拿出的还是蕃人的打法,游走骑射。他们勇气可嘉,冒着被步弓、弩机射落马下的风险,付出了沉重的伤亡,尽全力进入了骑弓的射程之内,将箭矢抛向敌人。 敌人是夹马军,将近一万人,善使长槊、钩镰枪、长柯斧,专业对付骑兵,心理素质极佳。看到定难军骑卒冲过来时,配合默契,技艺娴熟,杀起人来效率贼高。 在扶沟县休息了一天两夜的他们,看起来精力完全恢复了。指挥使王敬荛带着百余骑兵,甚至还反冲杀了一下,一杆铁枪当先驰突,当真勇不可当,追着定难军溃骑的屁股,杀十余人而还。 “好!好勇士!那杆铁枪,怕是有三十斤重,身披重甲,左右驰突,无人可挡。便是在草原,也很难觅得这等勇士。”契苾璋远远看着,赞叹不已。 军士们默默准备着,队列里抽刀入鞘声、弓弦弹射声此起彼伏,一切井然有序。 “击鼓!进兵1契苾璋下令道。 九千壮士以长槊击地,大喊道:“杀1 大阵开始推进,一往无前。 夹马军也发现了这支从西面过来的骑马步兵,他们早就开始准备,一营接一营的军士从大车围成的休息处起身,披甲执槊,针锋相对。 时已近傍晚,阳光并不刺眼,也没谁吃亏不吃亏的,杀就是了。 定难军骑卒损失了不少人,此时退到一边舔舐伤口,这让梁人稍稍松了一口气。 不过他们的脸色很快就变了,因为东面、北面都响起了一连串的马蹄声,且越来越密集。 这时候再解散大阵,退回大车内防御已经来不及了,无论如何,只能硬着头皮打下去。 托大了!王敬荛脸色一黑,胸中烦闷。若一开始就全军居于车阵之内,用长枪、弓弩防御,即便敌人有步兵冲杀而来,也不用害怕,但现在么 北方响起了热烈的欢呼声,王敬荛定睛一看,居然打了大纛。 邵贼来了! 第七十四章 大破 “嘚嘚”数百骑猛然冲出了驻马地,开始加速。 他们的速度很快,冲击的势头非常猛,好像要不顾伤亡,直接杀入梁军的长枪丛中一样。 “嗖!嗖1一万梁军排出了多个小阵,中军右翼集体右转,弓弩散队勇敢地上前数步,拿着长得吓人的大弓,破甲重箭不断飞出,射落了十余骑。 铁骑军一个转向,又兜到了另外一边。 邵树德登上了一处缓坡,仔细观察战常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香积寺之战的过程。那场战役,唐军方面由仆固怀恩率领四千回鹘精兵,策马绕后袭击安史叛军,最终获胜。 但回鹘骑兵从午时等到了酉时,坐视双方步兵阵列而战好几个时辰,这才断然出击,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骑兵打步兵,步兵列阵,骑兵不从正面攻,迂回侧翼和背后,一定能赢吗?至少回鹘人认为不能赢,必须等敌人步兵体力、精力、士气经过长时间的消耗后,才有把握。同时,也不能不考虑到来自于阗、大食的骑兵正面牵制住了叛军的骑兵,这才有机会一锤定音。 今日梁军骑兵约等于无,大概就百余骑,另有数十骑斥候、散骑,邵树德还没放在眼里,这就帮了他很多忙了。 双方步兵已经开始正面交手,一线刀枪相交,血肉横飞,谁都不肯退却一步。 定难军的骑卒从左翼包抄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游走着,给敌军施加压力。 敌军步兵兵力上的优势很小,骑兵更是完全居于劣势,久而久之,精神上的压力并不校 “嗖!嗖1梁军一个散队五十弓手走得稍微远了一些。 数百夏骑抓住机会,从侧翼猛冲了过来。敌军阵后箭矢如蝗,冲锋过程中不断有骑兵落马,但最终硬是让他们拦腰冲进了正往回且战且退的弓手散队之中。 战马一冲而过,马刀带起了殷红的鲜血,在夕阳照耀下显得是那么地妖艳。 五十人的散队惨遭重创,瞬间死伤三十余人,另有七八人被冲过去后还回头施射的骑兵撂倒。 谁说武艺没用的?射箭考核时左右开弓、连续施射、卧射、回射加分是有道理的啊! “还是亏了1邵树德轻轻摇了摇头。 铁骑军的骑卒都是老于战阵的精锐,梁军那些射重箭的弓手估计也不是善茬,箭箭咬肉,但交换起来还是很吃亏。 骑兵不断在敌军侧翼、后方袭扰,逼得梁人临战抽队,整个阵型几乎变成了一个刺猬。 “夹马军一直在东线与二朱、时溥打,声名不显,没想到也这么难缠。”邵树德笑了笑,道:“越难缠,老子越要吃了你。每打掉这么一支老衙军,不但削弱朱贼实力,还可以壮大己身。” 野利克成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年轻的脸上满是跃跃欲试之色。 “稳住1邵树德哈哈大笑。到底是少年郎,他应该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规模的惨烈厮杀,心情激荡可以理解,谁都是从这一步走过来的。 “我还要靠你保护呢1邵树德眨了眨眼,开玩笑道。 他身边就五百亲兵,外加铁骑军千人,如果贼人有很多骑兵,再有猛将兄带着直冲而来的话,邵树德就得亲自下场了,反正他已经给步弓、骑弓都上好弦了。 野利克成一脸坚毅,道:“末将就是死也要死在大王身前。” 亲兵们都拿目光看向他,有人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器械,做好了死战的准备。 当然,事情并未走到这一步。 王敬荛忙得很,他甚至离开了中军指挥的位置,带着亲兵来了一波反冲杀,将有些抵敌不住的前阵阵脚稳住了。 一杆铁枪威风凛凛,横扫千军,邵树德目光所及,已经有三个背插认旗的小军官让这厮捅死了。 “勇将一个,和王彦章一样。”邵树德评价道。 王彦章这人很神奇,让他带领大军打仗吧,胜率着实不高,好像作为主帅的能力不够。但他总能在战败之时,或带人冲出重围,或杀退敌人追兵,全须全尾地回来。地位低下之时率兵冲阵,也屡屡破敌,说穿了就是个将才,非帅才。让他执掌后梁主力大军,其实是不太合格的。 又一队骑兵翻身上马,从蔡水西岸压了过来。他们携带了一些战鼓,直接在贼兵侧后擂响,数百人齐声喊杀。 喊完之后,再度上马,绕到另一处,继续如此操作。 战场之上混乱得很。双方一线交手的步兵棋逢对手,杀得难分难解,伤亡大得惊人。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梁军军士的情绪越来越焦躁,越来越恐慌。关键时刻,王敬荛大呼一声,让人扛着大旗跟上,披重甲步战,连续前冲,激励士气。 双方第一个阵都已经溃散了,溃兵从阵与阵之间的通道往后溜,后一个阵直接顶上,再度绞杀在一起。 折嗣裕也急了,直接带着千余骑兵披甲,朝贼阵侧翼一角冲去。 迎面飞来的箭矢扫倒了不少骑士,他们硬顶着伤亡,横向拉开,在骑弓的射程范围内打出了一轮抛射。 一轮射罢,第二波数百骑又至。接着是第三波、第四波。 第五波与第四波之间几乎没有时间间隔,趁着敌军稍稍有些混乱的良机,手持短槊冲了过去。 暴攻一角! 这也算是骑兵战术之一了,即不顾伤亡,一波又一波的攻击敌军军阵的一个角,打开缺口之后再投入精骑,继续扩大缺口,最终达到让敌军混乱、崩溃的目的。 “唏律律1战马的哀鸣此起彼伏。夹马军第一排的步卒死伤惨重,后排手持长柯斧的军士上前,与袍泽配合,用力将骑士打下马来。 有骑士战马被箭射中后落地,此时从地上爬起来,捡起地上的长枪,奋力往前冲杀。 双方搅作一团,几乎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有眼前的敌人,刀枪相向,以命搏命。 冲过来的骑兵越来越多,敌方的弓手受到影响,没法再肆意放箭了。外围的骑兵靠近了一些,箭矢连射,不断有无甲的梁军惨叫倒地。 “贼军要败了,杀啊1 “杀!杀!杀1许是感受到梁人中军右翼的喧哗与混乱,飞龙军士气大振,奋力前冲,竟然有那么一丝勇不可当之势了。 士气是此消彼长的,夏人士气高涨,梁人士气不可避免地低落了下去,王敬荛再打鸡血,也改变不了己方兵少的劣势,整体阵线不断后退,有崩溃瓦解的趋势了。 符彦超带着两千余骑兵慢慢绕着,时不时射出一箭,加剧敌人的混乱。一刻钟之后,他大喝一声,拔出茶山剑,道:“贼乱矣,随我冲1 两千余骑缓缓加速,分成了三批,直接插进了梁人露出的一个缺口。 缺口之中,有人倒地,有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厮杀,有人正往后跑。汹涌的骑兵一冲而入,劈砍挑刺之下,梁军非死即伤。侥幸躲过骑兵冲击的人直往后阵蹿,与迎面赶来增援的敌军撞在一起,乱作一团。 第二波骑兵冲至,一下子就他们切成两半。 接着是第三波,斜插而入,弓弩齐射,梁军大哗,纷纷走避。 一线交手的飞龙军越战越勇,梁军似乎也到了一个临界点,突然之间就有人情绪崩溃,转身而逃。绝望的情绪带动了更多人,几乎没人愿意继续厮杀了,一个个推搡着袍泽,想要逃得一命。 大崩溃! 王敬荛在亲兵的翼护下冲出乱军,但一时间找不到马,只能步行逃窜。 他已经被骑兵盯上了,他们想要抓活的,不紧不慢地跟在王敬荛身后,骑弓连射,他身边的亲兵越来越少,直至一个不剩。 王敬荛跳上了一辆马车,回头一看,差点掉下眼泪。上万亳、颍男儿,正被夏兵追亡逐北,大砍大杀。 “我要见邵树德1王敬荛扔了铁枪,大声道。 十余骑士下马,一拥而上,将其压倒在地,绑了起来。其中一人谑笑道:“这便带你去见大王。” 王敬荛不再挣扎,顺从地被带走。 邵树德策马下了缓坡,将目光从战场上收回,奇道:“王将军为何要见我?” “为夹马军将士讨一条生路。”王敬荛答道。 邵树德笑了,道:“我并未打算杀俘,放心吧。你可愿降?” “降了1王敬荛答道。 邵树德一愣,下意识问道:“方才厮杀之时,王将军亲率勇士,屡次摧破我军锋锐,数次挽救危局。今天这场仗,若无王将军之神勇表现,我怕是早拿下了。为何降得如此干脆?早知如此,方才何必” “我家世为颍州将校,梁王既为汴帅,为其厮杀乃本分。”王敬荛答道:“今与夏王对阵,力屈就俘,已是尽了本分。夏王能败我,不是有大气运便是有大本事,我心服口服,故愿降。” 邵树德听后不觉莞尔。这人把投降说得如此清新脱俗,也是人才。 不过他的武勇确实不错。昔年黄巢进薄颍州,竟然被他率颍州州兵大战十天打退。后来秦宗权又来,还是被他打退。退走后不甘心,又遣将率军攻来,王敬荛一马当先,左右冲突,打得蔡贼大败而逃。 “君乱世之中,保得颍州一方安宁,未受巢众、蔡贼荼毒,还收拢远近流民,活人无数。有此大德,便不该死。”邵树德说道:“起来吧。日后为我征战,还有富贵可龋” “谢大王不杀之恩。”王敬荛喜道。 战场之上的追逐战已经快要结束。夏军将士们渐渐收住了手,开始受降抓俘虏了。 方才邵树德仔细观察,这一仗飞龙军应该伤亡一千多了,铁骑、定难二军也损失了好几百骑,伤亡有些超出预期,不过全歼夹马军万人,获其辎重粮帛,还是值得的。 “大王。”谢瞳小心翼翼地跟了上来:“扶沟县令乃我旧识,或可说其来降。” 邵树德看了看天色,点头道:“也好。大战方歇,将士疲惫,先去扶沟休整,再做计较。” 古代的骑兵 讲一讲中国古代的骑兵,从西汉开始说起。 (一)西汉: (1)中央军: 汉武帝时期,设八校尉: 1中垒校尉掌北军垒门内,外掌西域; 2屯骑校尉掌骑士; 3步兵校尉掌上林苑门屯兵; 4越骑校尉掌越骑; 5长水校尉掌长水宣曲胡骑; 6胡骑校尉掌池阳胡骑,不常置; 7射声校尉掌待诏射声士; 8虎贲校尉掌轻车。 此为八校尉,其中屯骑、越骑、胡骑、长水四校尉所领之兵为骑兵。 池阳胡骑的来源主要是降汉匈奴人。 长水宣曲胡骑是义渠羌人,西汉时名将公孙贺、公孙敖祖上就出身义渠羌人部落。 越骑,最早是指降汉后迁居河内、弘农、三辅的越人部落出身的骑兵,后来也加入了匈奴人。 屯骑是指关东郡国骑士,主要来源是燕、代之地的骑兵,后期主要是燕地,也就是唐代的幽州,民族成分复杂,有汉人,也有被匈奴所灭的东胡部众。 (2)地方军: 1边郡兵,成分是幽州燕人; 2附庸兵,成分是投靠过来的东胡部落兵,如乌桓; 基本就这么多了。 (3)装备和战法 西汉时的骑兵战术其实就是步兵的战术,更准确说是骑马步兵。因为没有双马镫,马鞍也不完善,骑术还不如匈奴人,因此主要战术是“下马地斗”,他们背负轻型弓弩,携带步战兵器,进攻时快速骑马机动至敌人侧翼或背后,下马发射弩箭。 骑兵的披甲率很高,比步兵高多了,完全是把他们当做步兵来用的,骑马是为了机动。 同时期匈奴人因为骑术较好,能比西汉骑兵更好地完成马上动作,因此他们的主要战术就是骑射。 正如晁错所说,西汉骑兵“下马地斗,剑戟相接,去就相薄,则匈奴之足弗能给也。” 匈奴骑兵则是“上下山坂,出入溪涧,险道倾仄,且驰且射。” 汉武帝时,骑射的匈奴骑兵其实是被西汉的骑马步兵灭亡的。 匈奴骑兵骑术好,射术佳,但装备较差,肉搏能力较弱。 西汉骑兵骑术相对不行,但装备好,肉搏能力强。 这种草原、中原骑兵的天生差异,一直延续到了后来,并渐行渐远,发展为两个骑兵流派,即骑射骑兵和冲击骑兵。 但总体而言,这时期无论草原还是中原骑兵,其战斗力比后面朝代的骑兵都要弱。主要是因为双马镫之类的装备还未出现,左右开弓、扭身回射、卧射、背射等高级技能很难施展,非天赋绝佳者不能为之。 东汉年间董卓臂力过人,可以左右开弓,“为羌胡所畏”。其实这个骑射水平在后面朝代骑兵看来不过如此,很多人都会,但你要考虑时代的局限性,董卓确实天赋异禀。 (二)东汉 东汉骑兵曰“突骑”。 突骑,言其骁锐可用冲突敌人也,主要来自幽州,胡汉皆有,比如吴汉攻成都时有乌桓突骑三千余人。这可能与刘秀开国时得到了河北土豪的大力赞助有关。 东汉建国后,刘秀又在幽州突骑之外,建颍川突骑。 这样就形成了以燕人及内附胡人部落为主的幽州突骑,以及在刘秀建国过程中南迁至南阳、颍川的幽州突骑后裔为主的颍川突骑两大集团并存的局面,前者规模较大,后者规模较校 在这个年代,中原骑兵愈发往“枪骑兵”的路子上走,因为高桥马鞍等新装备的发明,使得骑兵可以在马上做出更多、更复杂的技术动作,不用再“下马地斗”了。 而东汉骑兵也秉承中原肉搏能力强的传统,大量使用长枪近战肉搏。 值得一提的是,此时尚未发明双马镫,骑兵的战斗力还是有所低下。一直到北魏时期,实用的双马镫普遍装备,同时降低了高桥马鞍的后鞍桥,抬高前鞍桥和鞍面,骑兵的双腿可以前后、左右借力,使得骑乘战马近战的能力获得本质的提高。 东汉骑兵里骑射手也有,主要来自幽州突骑里的胡人,但装备铁甲、长枪进行近战肉搏的骑兵已成为主流。 (三)魏晋南北朝 曹操征服乌桓,将其余众一万余落(二十多万口)迁入中原,精选乌桓骑兵编为队伍,仍以乌桓大人率领,征战各方,“三郡乌丸为天下名骑”。 曹操收编的这些骑兵,其实就是东汉年间幽州突骑里的内附部落兵,但他们受东汉幽州突骑影响,装甲枪骑兵的比重已经大为提升,不是传统的草原骑射手了。至于幽州汉人里的枪骑兵,原本是公孙瓒的势力,败亡于袁绍之手后,渐渐湮没,声名不显,远不如东汉时名声大。 为什么如此呢?原因大概是袁绍是与乌桓联手灭掉公孙瓒的,在此过程中乌桓骑兵名声大噪,被曹操注意到了。又或者公孙瓒的势力实在损失惨重,幽州汉人突骑没剩多少了。 其实说幽州突骑完全消失也不对。 初平二年,公孙瓒遣刘备领偏师南下,援助田楷拒袁绍,赵云率骑兵跟随。 赵云的这支骑兵部队,应该就是幽州突骑。刘备十分眼热,“每结纳云”,着意拉拢。赵云后来投奔刘备,刘备“密遣云合募得数百人”。 赵云招募的这几百个人,刘备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让袁绍知道底细,“皆称刘左将军部曲”,使“绍不能知”。 有什么不能让袁绍知道的呢?大概就是这几百个人都是公孙瓒的幽州突骑(白马义从)余众吧。 西晋时期,重建幽州突骑:“幽州突骑督”。 司马氏不像曹魏那样对东汉的军队编制避之如虎,他们很大方地恢复了幽州突骑这支刘秀赖以称雄的光荣部队的番号。 这时候的幽州突骑,仍然是两部分,和东汉一样但。边郡汉人突骑成员选入中央禁军,边地也有内附部落兵,东汉时是乌桓,西晋时是鲜卑。 但怎么说呢,西晋禁军突骑的员额只有一千人,而且幽州边郡汉人突骑在三国时兵源大损,人才严重匮乏,西晋不得不大量挑选鲜卑兵源进入中央禁军。这些鲜卑人到中原当兵后,让司马家的王子们认识到了鲜卑骑兵的厉害,以至于后来八王之乱时,纷纷派人去幽州招募鲜卑人到中原来当雇佣兵打仗。 南北朝之时,战乱频繁,幽州突骑主要归于南燕和北魏,南朝则以东汉时颍川突骑后裔为基础组建了淮颍突骑。 幽州突骑,无论是曹操的乌桓骑兵,还是西晋重建的幽州突骑督,还是南北朝的鲜卑骑兵,其装甲枪骑兵的属性非常浓,走的是正统中原骑兵的近战肉搏的路子。 骑射手也有,一般是新进入中原的游牧部落,还是草原的传统打法。 一般而言,与中原交往越密切的胡人,走中原装甲枪骑兵路子的骑兵越多,走传统草原轻甲骑射路子的越少。 南北朝战争频繁,从北朝来说,因为草原遗风,骑兵最被看重。步兵多为汉人,并不受重视。而且很多时候以饥民为主,训练不足,战斗力很差,屡屡被骑兵冲垮。 但打着打着,胡人越打越少,各個政权不得不大量启用汉人当兵,甚至以他们为主力,因此步兵越来越受到重视,军队建设取得了长足的进步,战斗力越来越强。 为了对付这些越来越难缠的步兵,北朝政权不得不走上了一条骑兵重装化的病态路子。具装甲骑的大量列装,可以说是中国史上之最,南北朝都有庞大的具装甲骑编制,铠甲越来越厚重,长枪变成了粗大的马槊,且马槊的直径、长度也越来越离谱。 装甲枪骑兵,至此发展到了巅峰,可以说后世金朝赖以成名的重骑兵、具装甲骑在南北朝病态的同行面前完全不够瞧,正面对打,估计要被南北朝的具装甲骑打爆。甲没人家厚,枪没人家粗,人家还玩了几百年的具装甲骑战术,堪称专家级,完颜家的金兵真不好和人家比。 具装甲骑确实对步兵产生了强大的冲击,一开始屡屡得胜。 但被虐的时间长了,步兵也变得越来越专业,各政权在步兵训练、装备、战术上的投资越来越大,重甲步兵大量出现,结果打得具装甲骑找不着北。 这一时期,北朝步兵的战斗力达到了巅峰,让性价比太低的具装甲骑彻底退出了战唱—因为没用,对付不了步兵,还非常耗费资源。 痛定思痛之下,各政权开始给具装甲骑减重,提高机动性,同时探讨是否可以让枪骑兵重拾弓箭——使用大马槊的南北朝骑兵是用不了弓箭的,因为马槊太重了,必须双手持着。 东西魏邙山之战,西魏贺拔胜追击高欢,手里的马槊槊刃几次差点够到高欢,最终还是没能打到他,让高欢跑了。事后贺拔胜很后悔,说有弓箭就干死高欢了,可见一斑。 这一时期,出现了减重版的虎斑突骑。这种减重版的具装骑兵在对付完全版的具装甲骑时取得了出乎意料的效果,因为它机动性更强,在对付笨重的铁罐头时有优势。 这一发现掀起了骑兵轻量化的浪潮,虎斑突骑一开始是铁甲,后来变成了皮甲,再后来有部分人放弃了大马槊,改用短兵器骑战,以便能够携带弓箭骑射。 不得不说,历史是个轮回。 到了唐代,骑兵轻量化已经成了主流,中原骑兵的路子也开始分化,有坚持传统的枪骑兵,也有开始使用短兵器以及弓箭的骑射骑兵,但枪骑兵比重更大一些。这可能和中原骑兵需要协助步兵作战有关,骑射骑兵对付步兵的能力太弱鸡了,骑弓威力、射程都比不上步兵的步弓,使用短兵器冲击步兵大阵时也很没有威慑力。 反观使用马槊的枪骑兵,虽然不能使用弓箭,但马槊势大力沉,冲入步兵大阵内时有横扫千军的效果,对己方步兵的帮助非常大——严格来说,马槊骑兵也不是完全不能使用弓箭,就是射箭时需要你停下马来,顿槊于地,然后射箭,当然没有且弛且射的使用轻便短兵器的骑兵方便了。 (四)隋唐 一点了,写不动了,以后有空再修改更新吧。 写这个,主要还是发现很多读者对骑兵的认识仍然太笼统,太标签化。不太清楚我国古代骑兵发展历史和流派,骑兵装备、战术的传统。 可能很多人对骑兵的印象就是蒙古人的骑射,但那真的不是中原骑兵的传统。 中原骑兵,从西汉时实质上的骑马步兵开始,就一直没有脱离过步兵的影子,装甲枪骑兵的发展便是明证。 同样正规训练的骑兵和步兵,骑兵正面战斗能力是不如步兵的,打不过。 骑兵的优势是机动性,想打就打,不想打就走。 步兵的优势是战斗力强横,人是双腿直立动物,双脚踏地时所能使用的兵器,所能展现出的武艺,远远不是骑在马上的人能比的。 南北朝时,敢正面冲步兵的骑兵基本没好果子吃,甚至骑兵人数超过步兵时,上头了正面硬来,也打不过,这种战例很多。 睡了,有空再写。 想找个人一起聊角色侃剧情?那就来-起点-读书呀,懂你的人正在那里等你 第七十五章 盘算 大军带着俘虏抵达扶沟县时已经很晚了。 此战,斩首四千余级,俘五千出头。夹马军这么一支在东线屡立战功的部队,就这样消失在梁军战斗序列之中。 朱全忠,又少一支老兵部队。 扶沟令果然开城迎降,并且连夜搜罗郎中、药材,给军士裹伤。 邵树德亲自到营中抚慰伤兵。 “大帅,上次回关北,没回夏州吧?”有伤兵倚靠在地上,见邵树德进来,挣扎着要起来。 邵树德快走两步,让他继续躺着,随即解下披风,盖在他身上。 “为了会会我义兄,便没回夏州。”邵树德答道。 “先帝改元文德那年的正旦,大帅还是在夏州过的年呢。”伤兵回忆了起来,原本略显扭曲的脸也稍稍松弛了一些,只听他说道:“那一年,大帅先去看了黄四郎。他们家只剩孤儿寡母,大帅询问抚恤是否足额发放,临走之前还给了几匹绢。我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绢,大伙都很羡慕。” 邵树德笑了,道:“想起来了,你是张大郎?” “是,大帅好记性。我与仲弟都在军中,隶于李绍荣将军帐下。”张大郎挤了个笑容,道:“当年还有铁林军的刘大有、武威军的金三,都在一起哩。” “一晃九年了,诸君可好?” “刘大有死了,金三残了,这会在当驿将,算账都算不来。” “你二弟呢?” “他还活着,已经是铁骑军副将啦,比我强。”张大郎笑了笑,可能牵扯到伤口了,又咧了一下嘴。 “那就好。”邵树德说道:“安心养伤吧。” “大帅,铁骑军也搬到晋绛了,下次过年,可否来看下咱们?”另外一名伤兵说道:“那些河中人还不信大帅会来看望我等。” “好!不光我来,我还会带着王妃、世子一起去。”邵树德一口允诺道。 “如此,也不枉我等拼杀了。”伤兵笑道:“大帅得了天下之后,我也好和别人说,昔年圣人和太子都来过我家。” “齐五郎,你胡说个什么劲?”有军官斥道。 “怕什么?”齐五郎满不在乎地说道:“这天下合该大帅所得。我什么人没杀过?从青唐到河南,从阴山到长安,杀的人我自己都数不清了。领的赏赐家里都要堆不下了,便是李家圣人站在我面前,我也敢一刀宰了。” 好桀骜的武夫!旁人抢天子财货、嫔妃的胆子是有的,但弑君还是有些心理障碍。齐五郎神色自若地谈着弑君,不由得人人侧目。 “今上并未有负于我,说什么打打杀杀?”邵树德也轻斥了句,旋又道:“你有这狗胆,将来替我宰了契丹、回鹘酋豪的脑袋便成,敢不敢?” “有何不敢?”齐五郎眉毛一扬,道:“我知大帅不好财货,都赏给弟兄们了。日后宰了契丹酋豪,执其妻女献给大帅。” “哈哈!”邵树德大笑,道:“诸君知我矣。我不好财货,唯喜权势和美人。” 齐五郎亦笑,道:“下次过年,大帅将太子带来,我等瞧瞧。听闻是折将军的外甥,若还成,我等保他又如何?邵氏江山永固,我等也跟着发财。” 这话又很桀骜,但旁边倾听着的伤兵们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我们保你,但不一定愿意保你的继承人,这是两码事。 就这样的兵,还算是乖的了。如果换成魏博,那还不得选举?儿子接老子的班可不是天经地义的啊。 折嗣裕跟在后面走了进来,甫一进营,听到了齐五郎的话,下意识停了下来。听完之后,这才走到邵树德身边,默默站着。 武将能不能造反?可以。前提是底下的大头兵要听你的。 铁骑军能不能反?至少反不了夏王。 夏王的威望是根深蒂固的,他已经抓住了军士们的心,武将造反,怕不是白送底下大头兵们一个泼天大功,直接就给绑了。至少在铁林、武威、铁骑之类的老部队肯定如此。 外甥能否顺顺利利接掌大位,得军心是关键。夏王的遗泽或能提供不小的帮助,但主要还是靠自己。 这些吊兵! “大王,汴州传来消息,天德军已至河阴,明日前往郑州。可欲令其至汴州城下?”折嗣裕轻声问道。 邵树德摆了摆手,又与伤兵们聊了许久,方才告辞离去。 “天德军来了也没甚大用。打汴州打不下,攻滑州亦不成。让他们屯于郑州,免得当地再有人反叛。另外,多收集一点粮草。”邵树德说道。 刘子敬部已经跟着南下了,现在郑州几乎无兵,必须要有一支部队镇着,不然当地官员会不会努力办事还不好说。粮草也是真的紧缺,没有军队镇着,光靠投降州县那薄弱的兵力,收集粮草的阻力很大,甚至压根就收不上来,直接被那些家家户户藏有武器的民人给吓退了。 此番大战夹马军,获粮四万余斛,扶沟城内只收集了几千斛,也就够全军七日粮食所需。这会能多收集一点是一点,一定要撑到六月。 二人一前一后,在亲兵的护卫下进了县衙,谢瞳刚刚从城外回来。铁骑军大部和定难军都屯于县外,作为随军要籍,谢瞳也有本职工作的,并不是只需出谋划策即可。 “夜深了,谢随使也早些休息吧。明日全军休息一天,谢随使还需至营中清点器械。所俘梁军,亦需安排人手押解北送。”邵树德说道。 今日大战,伤亡还是不小的。 铁骑军伤亡四百余骑,定难军伤亡三百余骑。前者主要为弓弩所伤,后者部分为弓弩所伤,但在冲阵时损失更大。彼时夹马军已经有些乱了,但还有人主动厮杀,不肯放弃,大量骑士被长柯斧打下马来,死于非命。 邵树德战后复盘,如果没有飞龙军的甲士帮忙,光靠铁骑军、定难军这一万多骑,估计吃不下来,说不定就让人家顶着骚扰跑到陈州了。 不过俘虏了五千人,以后都是自己的兵。将来对付契丹、回鹘,夹马军这些积年武人可以爆发出强大的战斗力。 军官一般都是世代将校家庭出身,传承深厚,还有持续不断的战争磨炼,使得他们无法堕落荒废家传。 士兵大部分都投军很多年了,见仗次数自己都记不清。这样的老兵,可以说是巨大的财富,整体还是大赚。 “大王,仆日思夜想,还是觉得该趁热打铁,先灭全忠。”谢瞳说道:“若攻灭其部,河南局势立时可定,若任其逃回汴州,怕是还要迁延时日。仆建议,明日休整完毕后,后天即行出击,攻朱全忠。”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一时不知道他是真这么想,还是别有所图了。 事实上他不打算在朱全忠所率的主力部队身上耗费太多的精力,因为根本打不动。尝试一下肯定会的,就像他遣侍卫亲军攻汴州——侍卫亲军尝试攻了南门和水门,前后死伤千余人,不克,而且梁人看起来还颇有余力。 “再等等,看看朱全忠的动向再说。”邵树德说道:“李唐宾已在散布消息,颍东、许州的梁人已知汴州被围,士气受挫。如果朱全忠试图救庞师古北撤,那我就将其合围于陈许,让这里变成他的葬身地。若其不救,那就吃掉庞师古那几万人,然后挥师北上。他怎么着都是死,一个死得快点,一个死得慢点罢了。” 梁军士气受挫的事情,并不是邵树德胡诌,而是李唐宾部渡河攻营垒时试探出来的。数千人攻贼寨,居然杀伤相当,这在以往简直不可想象。毕竟,守营垒的一方有寨墙,有壕墙,有壕沟,有陷马坑,攻方的死伤会远大于守方。竟然杀伤相当,可见庞师古部的士气是真的大大降低了。 李唐宾已下令屯于襄城、郏城的天雄、天柱二军一万七千步骑起行,连同来自慈、隰、陕、虢的两万土团乡夫一起,前往颍水前线。 这支预备队一上来,前线还有经略、定远、归德、护国四军三万余人,总计主力部队五万余,乡勇四万余,只要时机合适,强吃当面七八万梁军问题不大。 目前,双方的接触战一直没有停止过。李唐宾的主力死死粘住了庞师古集团,这是一个巨大的饵,如果朱全忠前来接应他们撤退,一个不好,还会把手头那七万人砸进去,演变成史无前例的大溃败。 土团乡夫的士气,可没有正规衙军高。在撤退的时候,他们是最容易出事的。 另外,邵树德还有别的安排,关键时刻可能会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但有的人还在犹豫,正在召集族人商议,争论不休。 家族式政权、家族式军队,就是这个弊端。大家族里人人有股份,如果家主势弱,那么就得事事商量着来。迁延日久不说,还容易走漏风声。 大局若此,还无法形成统一意见,如此之蠢,那么也不值得自己担心了。 如今,一切就看朱全忠如何抉择了。 第七十六章 瞎子聋子 乾宁四年四月二十四日,朱全忠抵达了项城县。 码头附近立起了一个营栅,乡勇们四处忙活着,将从项城县收集来的物资装运上船。很明显,他们并不打算在这个地方久留, 项城令还是比较配合的,征集粮草、征集民间马骡甚至是钱帛,都提供了很大的方便。遭殃的主要是县城,来自颍州的乡勇回不了家,一个个怨气十足,进城征集物资时下手贼狠,大肆劫掠坊市,为此遭到了商行护卫的反击,损失了十余人。 一堆烂事! 午后,吃过项城县提供的一顿劳军大餐后,大军继续北上,前往陈州。 一路上所有人都心事重重。 军士们觉得周围太安静了,安静得不像话。曾经不断袭扰他们的夏贼飞龙军已经消失不见,完全不知道去了哪里。 派出去的斥候时不时有人回不来。他们可都是有本领的勇士,精于躲藏、观测、袭杀等各种技能,即便野外有大量夏军游骑,也不一定能逮住他们,毕竟可躲藏的地方太多了。 但每天都有斥候消失,这说明什么?说明野外的夏军游骑已经多到了一定程度,以至于斥候一不小心就会被他们发现,进而招致围杀。 战场越沉默,越让人心中发毛。 将领们比军士多知道一些东西。 他们看得出来,从颍州北上那一刻起,这支庞大的军队就被人盯上了。贼人不敢靠近,但一定在附近游弋着,想尽一切办法袭杀他们的斥候、信使,断绝他们的对外联络,让他们变成聋子、瞎子。 或许,前面就有一个巨大的陷阱等着他们,这是很多人隐隐约约的想法。 新任破夏军使王彦章昨日捕获了一名夏军游骑,从他口中得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邵树德已经率万余骑自汴州南下,目标不明。 这个消息第一时间被报了上去,同时在中高级将领中不胫而走。大部分人认为,夏贼的目标是王敬荛的夹马军,少部分认为可能颍东大营有变,庞师古大军正在撤退,而夏贼埋伏在他们撤退的路上。 骑兵力量被成建制歼灭在了郑州,如今看来是一个难以弥补的巨大损失。 德胜、亲骑、捉生三军,满编可是五千骑兵,就这样没了。而要消灭他们这么多人,除了数量是他们几倍的精锐骑兵外,还需要一些计谋,比如让他们自己陷入混乱,来不及调整阵型,然后被一冲而垮。 张存敬此人,当真死有余辜。 总之,形势不是很乐观,现在所有的一切都雾蒙蒙的,看不清全貌。 朱全忠、敬翔、李振、氏叔琮、朱友裕、李思安等高层并辔走在一起,眉头紧锁,沉思不已。 “大王,感化军节度使张廷范上表,自上月起便在徐、宿募兵,新建神威、严威二军,目前已募得九个都,一都千人,计九千人。假以时日,多历磨炼,亦可成为能战之军。”李振觉得应该挑一些好消息来说,于是讲了徐州募新兵的事情。 朱全忠微微点了点头。 “大王,某听闻曹州朱都头,亦在滑、曹、单三州募兵,新置捧日、捧圣两军,二十个指挥,共两万人。或也能成为强兵,痛击邵贼。”蒋玄晖也凑趣道。 朱全忠的脸色落了下来。 张廷范不是武人,他建新军,依靠的是留守徐州的那些退下来的宣武老卒、老军官训练,朱全忠也不认为他能掀起什么大浪,这并不是坏事,他默许了。 朱珍建捧日、捧圣两军也是上个月的事情,但却让朱全忠格外警惕。但没办法,仗打成这样,即便没野心的人也变得有野心了。朱珍本来就善于练兵、治军,早年的宣武军能焕发出那么强大的战斗力,收编的蔡贼能那么快就消化掉,朱珍功不可没。而今他建新军,朱全忠很不放心。 蒋玄晖这凑趣的话,老实说很蠢,很没水平。 “大王,新军暂时派不上用场,而今该考虑的是庞都头那边的事情。”敬翔及时转移了话题,道:“是走是留,该拿个主意了。” 老实说,敬翔最近有些灰头土脸。之前他曾建议庞师古部继续守,如今看来,夏贼率军南下,目标很可能就是庞师古。夹马军王敬荛部,如今也没有消息,生死不知。一切都笼罩在迷雾之中,让人难以抉择。 消息不通,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如今最好派出精干勇武之辈,穿越夏人的封锁,与庞师古、汴州、朱珍取得联系,哪怕只有一封信,也能发挥极大的作用。 他把目光转向了踏白都指挥使刘嗣彬,又看了看王彦章,这等任务或许只有他们能完成了。 “庞师古部不能丢!”朱全忠沉默良久之后,终于开口道:“先到陈州再说。” “遵命。”众人纷纷应道。 氏叔琮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梁王不放他走,担心飞胜、雄威二军一去不复返,奈何奈何。 ****** 乾宁四年四月二十六日,晴。 阳翟县东南,一场攻防战正进入到尾声。 赵縠(hu)也上阵厮杀了一下,带着数百亲兵,拼了老命才将夏军凶猛的攻势挫败。 回头一看身后的亲兵,已经少了七八十人,顿时长叹一声。 都是赵氏死忠,武艺精湛,结果白白耗费在这么个地方,值吗? “二郎,贼人冲得太猛了,打仗不要命,有点当年忠武军老人的架势了。”亲将搀扶着手臂负伤的赵縠,抱怨道:“也不知道夹马军、匡卫军怎么守的。” “贼将叫卢怀忠,所领之武威军乃夏贼劲旅。夹马军、匡卫军也打得很辛苦,确实不好对付。”赵縠让亲将扶他到帐中坐下,道:“我记得夏贼在这边还出现过别的军号?” “是。拷讯过几个俘虏,有从登封开来的顺义军。此军有七千众,去岁上半年被打残了,一直在后方整补,后来调到登封,防备郑州方向偷袭,兼押运粮草。曾经替换过一次武威军,已经很久没出现了。”亲将说道。 “不好!顺义军多半不会来了。从登封向东,走山道轻兵疾进,可至密县。过密县后,虽然仍然山水阻隔,但路却好走多了。那条路我走过,可直趋郑州。”赵縠大叫一声,惊道:“葛从周一败,夏贼骑军进薄汴州,可见这一路完全空了。” “二郎,这是好事啊!”亲将笑嘻嘻地说道:“卢怀忠屯兵阳翟,已经打得咱们这么辛苦了,若顺义军再行轮换,生力军扑来,咱们要死多少人?忠武军,已经不是当年了。” 赵縠一时没反应过来,听亲将这么一说,苦笑连连。 忠武军,一直是各方眼里的香饽饽。平叛要用忠武军,讨黄巢要用忠武军,打秦宗权也要用忠武军。你以为这就完了吗?不!朱全忠还三番五次要求许州拣选衙军精锐送至汴州。再强的藩镇,也经不起这么折腾啊。如今的忠武军,确实没以前能打了,急需休养生息,让乡间的后生辈成长起来,才有可能重现往日辉煌。 “二郎,这仗再打下去也没意思了。”亲将也是赵氏远支,此刻用蛊惑的语气说道:“不如倒戈一击,配合夏人干掉庞师古,如此我等还能继续快活下去。” 赵縠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几乎以为他知道了什么。仔细观察了一番,见亲将神色坦然,这才明白他多半是他自己的想法,并非与夏人有勾连。 “梁王引大军北上,算算时日,如果路上没出岔子,这会多半已到陈州了。”赵縠说道。 “怕这怕那,还做什么大事?”亲将有些急了。 “梁王于我赵氏有大恩。”赵縠又道。 昔年黄巢从关中退出,走蓝田武关道至河南,围攻陈州。大伯赵犨率军坚守,大小数百战,贼人围陈三百日不下。但那时候陈州也已经油尽灯枯,快坚持不下去了,最终还是梁王来解的围。 解围当日,大伯神色严肃地告诫所有人,他对梁王“甚德之”,赵氏自此为梁王羽翼,永不背叛。 大伯死后,父亲接位,一样对汴州毕恭毕敬。拣选精兵、上供财赋、打制器械、畜养马骡等等,从无怠慢,甚至还多次出兵,帮丁会、葛从周在汝州维持大局,确保夏贼无法突破进来。 父亲去世后,三叔继位,同样十分恭敬。 赵氏,在汴州投入太多了,甚得梁王信赖,曾经还提过联姻之事。如果全部放弃,那么一切都要从头再来,这是一个痛苦的抉择。最关键的是,投到新的一方,人家真会把你当自己人看待吗? 说给你节度使,那都是骗人的,说不定哪天就收走了。 除非——除非那位天水赵氏出身的玉娘神通广大,能让邵大郎当世子。 “二郎,咱们卖力打了这么久,已经对得起梁王的恩惠了。”亲将说道:“坚锐军郭绍宾部,听闻汴州被围后,群情大哗,庞师古连斩数十人方才压下,又许以厚赏,才令那些郓人、兖人继续厮杀。而这厚赏,都是陈许百姓出的啊。咱们已经很够意思了,不如反了,如果立下大功,或能保住陈许不失。” 赵縠但沉吟不语。 事实上三叔也在摇摆之中,并且倾向于同意接受夏王招揽。无奈族中有些人为朱全忠多年收买,横生波折。 再回到赵縠本人身上,其实他无可无不可,一切唯三叔之命是从。赵氏当年能在百万巢众之中稳住局面,力战却敌,靠的就是兄友弟恭,家族团结,他不想做出什么让三叔难堪的事,逼迫他承认既成事实。 亲将还想再劝,却见一人走了过来。 “参见衙内。”亲将行礼道。 来者是赵岩,给营寨送箭矢的。他去汴州当了破夏军使,结果没甚本事,屡战屡败。若非看在赵氏多年恭谨的份上,多半和朱汉宾一个下场,直接被斩了。 狼狈回到许州后,居然还捞了个衙内亲从都指挥使的职务。位虽高,权虽重,却为很多人所轻视。 赵岩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走到赵縠身边,低声道:“二兄,扶沟那边有人传来消息,夹马军于扶沟东大败,全军覆没。” 扶沟乃许州属县,赵氏作为地头蛇,收到这个消息委实不容易,毕竟朱全忠都未必知道。 “这!”赵縠一惊,起身问道:“可确实?” “不会错的。”赵岩快意地说道:“朱全忠赶我回家,而今夹马军覆灭,可真是报应啊。” 赵縠皱眉看了他一眼,追问道:“三叔知晓了么?” “已经知道了。”赵岩笑得愈发快意,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哈哈。” “三郎闭嘴!”赵縠斥了一声,旋又坐下,细细思索。 (一)东汉骑兵 之前发了一篇骑兵的单章,反响很热烈嘛。之前限于篇幅,写得简略,那我就详细讲讲,先从东汉开始。 爱看的看,不爱看的就跳过,下一场更新应该在四点多。 东汉时高桥马鞍的发明和装备,使得骑兵的正面冲锋能力大大加强,迅速取代了战车部队成为冲锋主力。 而恰恰是这些骑兵新装备的发明,使得草原骑射手的优势也提升了。西汉年间传统的“下马地斗”的中原骑兵的优势有所削弱,必须予以战术革新。 另外,比起西汉约77-79万人的军队规模,只有29万人上下的东汉军队在规模是大大不如的,因此新装备、新战法也必须尽快推广,使得军队更加“精锐化”。 前面讲过,秦、西汉时代,因为马具的因素,中原骑兵本质上是骑马步兵。因为骑乘过程中,骑士靠双腿夹紧马腹,没有马镫给腿部借力,没有马鞍给腰部借力,在马上进行肉搏极其困难,故大多数情况下都是骑马机动到一地后,下马作战。 如果遇到装备极差、肉搏能力极弱的匈奴骑射手,偶尔也会发动马上冲锋,但匈奴一般会避战,你想冲锋肉搏也要看人家给不给机会。 所以在这一时期,骑兵并没有取代战车,因为确实战斗力太弱。 在西汉晚期的时候,出现了高桥马鞍。 1965年河北定县出土的西汉铜车饰里,就发现当时的马鞍前后桥已经很高。 高桥马鞍的出现,使得骑兵的骑乘条件大大改善,东汉的骑兵也逐渐不再是骑马步兵。 东汉开国名将吴汉“常将五千突骑为先锋”。 吴汉的突骑是枪骑兵,武器是戟。中原步兵对枪骑兵的冲锋很不适应,被吴汉在蜀中八战八克。 这时候还没有双马镫,因此刘秀的幽州突骑还有局限。他们只能指望步兵自己动摇,慌乱,然后冲锋过去取胜。但如果步兵并不动摇,骑兵集团冲锋冲入大阵,进入人马混杂的近身肉搏阶段,因为战马目标巨大、转向不便,以及骑兵侧翼及后方的作战死角,往往在肉搏中落入下风。 刘秀有几次失败就是如此。 公元25年,刘秀在河北征讨尤来,以幽州突骑为先锋,直接冲阵,尤来的步兵失利,但并没有崩溃,而是退后重整。 尤来步兵有郡国材官步兵做骨干,士兵基本都是河北人,见过战马,不是很害怕,于是重整之后再战。 结果幽州突骑“反为所败”、“士卒死者数千人”,刘秀被“贼追急”,王丰将马让给了刘秀,这才让他逃得一命。 这里得出两个结论:一、这时候的骑兵冲入步兵大阵后,如果步兵没有崩溃,反而继续和你打,骑兵会惨败;二、要正规步兵,饥民、囚犯当兵是不行的,太垃圾,材官步兵这种正规军就好多了。 但不管怎样,幽州突骑的出现,代表了骑兵发展的新方向,铁甲、高桥马鞍、长戟、马槊成了他们的主要作战武器,集团冲锋是他们的主要作战方式——为防杠精,额外多说一句,没人禁止他们学骑射,但使用长枪冲锋是他们的主要作战方式,学术上给他们专门弄了个名词“装甲枪骑兵”,但不是说他们会骑射就不“纯洁”了,就是异端,近代炮兵还有自卫武器呢,那他是炮兵还是步兵? 再讲一个例子吧。 东汉末年袁绍与公孙瓒的界桥之战。 公孙瓒以“步兵三万余人为方阵”居中,“分突骑万匹,翼军左右”,精锐骑兵“白马义从”为先锋。 袁绍“自以步兵数万结阵于后”,麴义领“久在凉州,晓习羌斗”的熟悉骑兵的八百步兵为先锋。 公孙瓒见袁绍先锋只有八百人,“轻其兵少”,直接令白马义从当面冲锋,幽州突骑从两翼前出,紧随其后,“便放骑欲陵蹈之”。 麴义的是戟盾步兵,他下令“皆伏盾下不动”。 公孙瓒骑兵靠近,“未至数十步”,袁绍步兵“同时俱起,扬尘大叫,直前冲突”,“强弩雷发,所中必倒”。 从这里可以看出,袁绍军用强弩远程打击(应该是布置在两翼),然后长戟步兵直接向骑兵冲锋逆袭。 当时公孙瓒军总共一万多骑兵,前冲的时候遭到强弩打击,死伤惨重,大量倒毙在战场上,人、马尸体阻碍了后面骑兵的速度,结果就是前面的骑兵慢了下来,后面的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还在往前,结果全都停下了。 八百戟盾重甲步兵冲过数十步的距离,大杀大砍,白马义从、幽州突骑惨败,几乎成了单方面屠杀,当场斩首千余级。 袁绍趁势率主力步兵发动进攻,公孙瓒“步骑奔走,不复还营”。 本书中葛从周的战例有点类似。率两千人主动进攻,逆袭河东三千骑兵,步兵用长枪、大槊逼停骑兵,大破之,还俘虏了李克用的儿子李落落。 可以看出,有勇气、有意志、有装备的步兵,在逼停骑兵后,完全就是一面倒的屠杀。因为骑兵骑在马上,两翼、后方有巨大的战斗空隙和死角,也不如在地面上灵活。胯下的战马还是一个贼好的目标,步兵一般先打马,骑兵直接落地,落地后下场不用多说。 当然,本书里李克用的骑兵装备已经远超东汉末年。 公孙瓒的骑兵在静止状态下战斗力更弱,因为没有双马镫借力。 再强调一下,一定要用训练良好的正规步兵!北宋用犯人充军防御契丹不可取!金国用饥民充军防御蒙古不可取! 当然,说了也白说,历史上大多数步兵都是仓促拉起来的,能有把木枪就不错了,甲具、强弩非常缺乏,训练程度更不用说了。晚唐这种常年征战的职业武夫可能并不是历史常态。 言归正传,东汉建国后,因为税制、豪强等因素,财政收入不高,因此军队大批量遣散。 军队数量少了,那么就要精兵化。 他首先改革的是幽州突骑,具装化。 首先来个定义。 具装甲骑,即人、马俱披铠甲的重型装甲骑兵,西汉末年少量出现,刘秀建国后正式成建制建立。 注意,人披甲,马不披甲的,不叫具装甲骑,人、马俱披铠甲的重型装甲骑兵才叫具装甲骑。 具装完成之后,东汉军队开始以轻装刀盾步兵搭配重型具装甲骑作为新的建军模式,这也成了后面南北朝初期的主要建军模式。 这里的具装甲骑,是作为战场主力使用的,是建军的核心,与隋唐及以后朝代是大大不同的。 山东嘉祥出土的东汉水陆攻战画像石,以及河南南阳出土的河伯出行画像石中,多次出现轻装刀盾步兵和具装甲骑的画像。 刀盾步兵手持环首刀、盾牌,具装甲骑手持长戟,配合作战。 至此,东汉军队的建军思想已经和秦、西汉大不相同。 西汉是轻重步兵混编,搭配轻装骑马步兵、车兵。 东汉是精锐具装甲骑,搭配轻装刀盾步兵——为防杠精,东汉也有重甲步兵。 具装甲骑开始得到大发展,并深刻影响了南北朝数百年,在南北朝后期达到了巅峰。因为这时期的敌人是草原胡人,具装甲骑是建军核心,所有战术围绕其打造。 这支军队的战斗力是强大的,除了镇压内部叛乱外,在对外战场上也表现出色。 汉章帝建初六年(81),出兵震慑乌桓、鲜卑,使其不敢近塞下。 为防杠精说草原骑射手机动灵活,你打不到他,是,这是事实。但西汉时中原骑兵在马上也玩不过匈奴,以至于要下马步战。他们怎么解决的?攻你必救。 作为一个统一王朝,人家总有关系和线人,知道你的游牧地在哪里,我直接杀过去,抓你的老弱妇孺和牛羊,你还游击吗? 汉顺帝永建元年(126),匈奴叛乱、鲜卑犯边,两次出兵,破之。 还有羌人叛乱,就不一一列举了。 东汉全国就二十多万兵马,以长戟具装甲骑、刀盾轻装步兵搭配,临时征发内附部落蕃兵,不断对外征战,维持到了王朝末年。 而在末年时,这套建军方式出现了一个严重的副作用:朝政腐败,卖官鬻爵,幽州突骑生活好了之后,勇武不再,汉人兵源日渐匮乏,不得不大量招募鲜卑、乌桓入军,胡汉比例失调。 尤其是拱卫洛阳的禁军突骑,已经成了鱼腩部队。 当然都末年了,不仅突骑,其他部队也不行了。 王朗就曾喷过北军五校,说“或商贾惰游子弟,或农野谨钝之人”,“不讲戎阵”,“名实不副,难以备急”。 意思是说,北军要么是商人油滑子弟,要么是谨小慎微、老实巴交的农民,战斗力不行。 王朝末年的难题,无解。 第七十七章 军心与消息 二十七日一大早,庞师古步履沉重地走出了大帐。 昨晚与幕僚军议太晚了,没睡好,早上就感觉很是疲累。 年纪不轻了,再不是当年疾行一夜,还能斩将破敌的好儿郎。力量从四肢百骸之中慢慢流逝,精力也不可避免地慢慢衰减。这个过程的终点,就是死亡。 死,其实并不可怕。 死时看不到一点希望,带着绝望而死才最为可怕。 颍东大营已经完全失去与梁王的联系了,与汴州亦消息不通。虽说底层军士还不知晓,但高层将领无不忧心忡忡。 汴州到底怎样了?最后一次收到消息时,使者说邵贼亲率“数万骑”于城外游弋,士民不敢出,人心惶惶。另外就是谢彦章被控制起来了,城内粮草无虞,不用太过担心。 庞师古就很无语。 葛从周战败,生死不知。谢彦章为其义子,确实可能投敌。但他也只能一人投敌,还能带着军队投降不成?天兴四军各有指挥使,朝夕相处,士兵可未必听谢彦章的。 这事做得难看了。谢彦章就是忠心再高,这时也不能再用了,还不如杀了。 夹马军东行接应梁王,庞师古也是知道的。 从军事角度而言,他不同意,因为少了一支轮换生力军。若是土团乡夫还罢了,但夹马军是衙军,虽然过去半年因为战损,补入了大量新兵,但战斗力还是可以的。少了他们,让自己用兵不再有余裕。 但庞师古是忠诚的。梁王是主心骨,他不能有事,因此即便再难,他也同意了夹马军的离开,令其开往陈州,接应梁王大军。 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梁王应该已经到陈州了吧?希望一切顺利。 外面又响起了战鼓声。 庞师古并不担心。春来之后,下了不少雨,颍水暴涨,很多原本可以涉渡的浅滩变成了深水。夏贼要想过河,只能绕路,挑选梁军兵力稀少处,伐木造浮桥。但造浮桥不是短时间内能完成的,而且动静太大,会被发现,梁军集结出动,完全能将其打回去——半渡而击,兵法所重。 “走,去看看!”庞师古觉得有必要亲临一线,提振下部伍士气。 颍水两岸,旌旗林立,大军争锋相对。 颍西的夏军大概有三千余人,驱使着大量土团乡夫抢搭桥梁。 河中被投了不少土袋子,河水漫溢,直逼两岸。 庞师古策马慢走,面上水波不兴。 河水漫溢,对双方都不是好事。两岸变成烂泥地后,还怎么打仗? 箭矢破空声不断响起,两岸死伤不断,正在修桥的夏军伤亡更多一些。 庞师古定睛望去,多为无甲乡勇,中箭后倒入河内,扑腾两下就渺无声息了。 匡卫军数千将士在河东岸席地而坐,节省体力,以逸待劳,默默等待夏军渡河抢攻。 “贼无计可施矣。”庞师古转头对跟在身后得将佐们说道。 众人凑趣大笑。 庞都头严抓纪律,封锁消息,不让底层军士知晓外界的情况,但夏人不会配合。他们终日“散布谣言”,一会说葛从周全军覆没,已经降敌;一会说汴州城破,降兵执梁王妻女以献夏王,夏王强幸之,梁王妃已经怀有身孕。 简直离谱! 夏贼从哪找的满嘴胡说八道的人?吹牛也不想想合不合情理,估计回去后就挨罚了。 庞师古又转了一圈,见夏兵已经放弃造浮桥,转而派一股蕃骑至上游,似要找地方偷偷渡河。 他冷笑一声,这套把戏玩多久了,不累么? “何不聚兵渡河反击?”庞师古大声问道。 “这……”匡卫军都指挥使朱友恭语塞。 从杨师厚营中逃回的都虞候康延孝顿了顿,眼见庞师古脸色不太好了,立刻上前打圆场:“都将,昔年王世充移营洛北,造浮桥,悉众以击李密。密与千余骑拒之,不利,而退。世充因薄其城下。密遣锐卒数百人以邀之,世充大溃,争趋浮桥,溺死者万余人。贼兵甚锐,未可轻敌。” “都将,渡河之后,若贼人坚壁不战,恐于我不利也。”又有人说道:“武德中,太宗战窦建德于汜水。夏军渡河列阵,求战不得。自卯至午,兵士饥倦,皆列坐,又争饮水。太宗遂遣以逸待劳之生力军出战,大破之,生擒建德。” “都将……” 得,庞师古刚欲派人渡河反击,提振一下略显颓废的士气,结果一堆人跳出来说打不得。 还他妈一个个引经据典! 庞师古脸色铁青,抽出横刀,怒道:“立遣兵渡河,不进者斩!” 跟过来的亲兵神色戒备,虎视眈眈。 “遵命!”朱友恭行了下礼,没有硬顶,立刻下去准备了。 席地而坐的军士有两个营起身,看样子不情不愿的,还有些喧哗声传来。他们不是去渡河的,而是防备敌人冲过来袭杀造浮桥的人。 “都将,他们以前不是这样的,实在是士气低落,有些难以振作。”康延孝见庞师古又要发怒,立刻解释道。 萧符在一旁连连冷笑,道:“忠武军赵縠都能打退夏贼武威军,对面不过是贼将关开闰所领之经略军,声名不显,有何惧哉?我看是有人贪生怕死。” 康延孝不说话了。这么大顶帽子扣下来,他也承担不起。反正他又没兵,死的也不是他家亲戚,何必再多话呢? 战兵前出列阵之后,辅兵、乡勇们纷纷从营垒中搬出渡船,往颍水岸边搬。 浮桥不是立刻就能造好的,庞师古也不走了,他打算就住在匡卫军大营内,看他们渡河进攻。 河对岸突然响起了杂乱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只见对面押来了好几十人,看着像是俘虏,正在齐声说些什么。 架桥的辅兵和防备夏人突袭的战兵听了半天,顿时哗然。军官连打带骂,怒斥不已,这才让他们安静了下来。 庞师古停下了脚步,静静看着。数名亲兵在幕僚的示意下上前查看,没一会儿就回来了,面色很不好看。 “说吧,我听着。”庞师古面无表情地说道。 “都将,对面总共有军校五十余人,都是夏人所俘。”有人答道。 “说重点。”庞师古怒道。 另外一人口齿伶俐,立刻道:“回都将,夏人不知道从哪里抓了数十军校,声言都是夹马军的。王军使也被抓了,就在最前面。” 庞师古的眼睛几乎要喷射出火光。 “夏人纵俘过来啦。”有人呼喊道。 庞师古猛然推开面前的亲兵,大踏步向前,死死盯着正奋力划过来的一条小船。船上有三五个人,看不清神色,不过一动不动,看着就很颓丧的样子。 小船在上万人的注视下抵达了东岸。 “庞都将,我是夹马军的裴恭,以前见过。”当先一人跳上了岸,跌跌撞撞地行走着,道:“夹马军完了,全完了!” 说罢,眼圈都红了。 其余数人也陆陆续续上了岸,神色悲戚。 “邵贼密率数万骑至扶沟,贼飞龙军甲士攻我,两军大战。我苦战良久,方要获胜,邵贼趁我气力不支,纵骑冲突,我军大败。好惨啊,弟兄们像赶羊一样被赶得漫山遍野都是。”裴恭哭道。 萧符愣了。这个裴恭莫不是傻子?一来就这么说,动摇军心,还能有活路? 朱友恭也别过了头去,心情复杂,不知道是可怜这个裴恭呢,还是可怜全军覆没的夹马军。 康延孝叹息一声,这事在他的意料之中。 夏军有飞龙军骑马步兵,这是一支非常危险的部队,因为他们可以下马披甲步战。人数还不少,上万众,战斗力估计也不弱。如果正面攻击夹马军,战至酣时,再有骑兵配合,那不就是翻版的香积寺、昭觉寺之战么? 听闻邵贼有数万骑,再有骑马步兵配合,如果守军没有依托营垒防御,败亡是必然的。 夹马军,可惜了,也是一支劲旅。 “都将……”裴恭走了过来,刚要说话,却被庞师古喝住了。 “住口!”庞师古怒道:“祸乱军心,你可知罪?” 裴恭张口结舌。 他其实对于扶沟之战不是很服气,认为夏贼以多欺少,胜之不武。本身也不太愿意降夏,听闻能被放回来,甚是高兴。坐船过河时,几乎担心了一路,害怕夏贼言而无信,拿弩箭射他。 还好,一路平安抵达东岸。心情激荡之下,直接就哭诉了起来。可是,好像不太对? “来人,将这几人斩了!”庞师古下令道。 亲兵一拥而上,刀剑相加。裴恭等人惨叫连连,吓得直往河边蹿。不过很快被追上,一一砍倒在地。 很快,亲兵们捧着几人的头颅走了过来,道:“都将,贼子已授首。” 庞师古点了点头,环视左右,道:“今后再有散播谣言,祸乱军心者,立斩无赦。” “遵命。”众人稀稀落落地应道。 萧符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突然见庞师古的亲将走了过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庞师古脸色剧变。 萧符有些好奇,但庞师古不说,他也不会问。 康延孝从营内走了出来,在萧符耳边说道:“破夏军使王彦章带数骑奔至,浑身浴血,人人带伤。他过许州时,见城内异动,无故集结军士,似有所图,因此立刻遣人回报梁王,自己又冲过来汇报庞都将。” 康延孝是行营都虞候,情报是他的业务范围,自然知晓。 “王彦章为何不亲自知会梁王?”萧符奇道。 康延孝摇了摇头,道:“可能是觉得颍东这几万人马更重要吧。” “此将不会做人。”萧符苦笑道。 蓦地,他又状似无意地问道:“王彦章忠勇可嘉,安顿好了么?” 康延孝慨然道:“如此义士,怎可能不好好招待?我已遣医官给他们裹伤,又遣人送去了吃食,还让人给他们换了身衣服。” 萧符了然。这么多人进进出出,消息还不传得满天飞? 第七十八章 有序撤退 庞师古收到消息后,就地召集康延孝、萧符、张慎思等行营高官及匡卫军指挥使朱友恭密议。 “我收到消息,忠武军靠不住,恐有变。”庞师古开门见山道。 对这些大将,没必要隐瞒,隐瞒了也不是好事。 “都将,若忠武军有变,我军须早做打算。”萧符十分吃惊,脸色苍白到无以复加,颤声道:“都将,长剑、匡卫、佑国三军四万众,此皆梁地精锐,不可有失。” 康延孝摇头叹息,神色悲戚。 朱友恭一脸惊讶,道:“都将,此事真耶?赵珝投夏有什么好处?” 张慎思看着桌面,仿佛回忆起了什么。 “邵贼定许了忠武军节度使之位,赵珝贪恋权位,故反。不过此事还不确切,我还得遣人打探一下,尔等有个准备就行。别撤军的时候,匆匆忙忙,半天走不了。”庞师古说道:“先——” 先收拾东西这句话他怎么也开不了口,生怕一说就引得军心动荡,人人想走,皆无战意。敌前撤退,没那么简单的,况且还是这种形势极端不利情况下的仓促撤退,一个不好就是大溃退,让人轻松收人头。 在座的都是久经行伍的了,哪不知道其中厉害?士气本来就不太行了,仓皇撤退之下,人心丧乱,争相逃命,夏兵再趁势掩杀,简直不敢想。 最好有人断后! 朱友恭咳嗽了一下,道:“坚锐军就在左近,不如令其大造浮桥,渡河攻夏兵。” 庞师古沉默了一下,道:“也好。” 坚锐军的战斗意志其实很一般,让他们断后,不是什么好办法。但庞师古舍不得让匡卫、长剑二军中的任何一支留下来。他们都是梁地宝贵的战力,舍不得白白葬送。 “佑国军怎么办?”张慎思突然问道。 这个问题比较棘手,因为离得有点远。而且佑国军其实没那么差,比坚锐军能打,如果退到后方好好整顿几个月,又是一支劲旅。人数又有两万之众,舍得丢掉吗? “佑国军与威胜军打得难分难解,怕是很难抽身。”萧符说道。 佑国军已经失掉了沱口,但前几天又击败了折宗本一部三千余人,有胜有负,牢牢钉在郾城。而且沱口之所以丢掉,还是折宗本用蕃人不计伤亡猛攻,丁会不想过多损失兵力,打仗有点滑头了,主动撤退的。 他在郾城败威胜军,也是为了告诫折宗本,别逼人太甚,人家豁出去完全有可能大败你。就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好吗?何必拼得你死我活? “而今只能让佑国军退往鄢陵,经尉氏返回汴州。”康延孝说道:“舍此别无他路。” 其实还有一条路,那就是向东进入陈州,但难免被困,还不如北上与大家抱团,一起走。 “佑国军先退,我等后退。”庞师古说道:“且战且走,不能乱。” 朱友恭有些意见,但又不敢顶撞庞师古,只能默默生气。 如今这个形势,多留一天都很危险。等丁会的话,要等几天?夏贼趁势猛攻怎么办?但庞师古还是有点威信的,攻灭徐镇的战功摆在那里呢,又深得义父信任,他也不好说什么。 “先遣人知会丁会。”庞师古乾坤独断道:“坚锐军和土团乡夫,丢了就丢了,长剑、匡卫、佑国三军,一定要带走。” 许州大战爆发以来,已经丢掉了飞龙、夹马二军一万八千人了,杨师厚的忠武军、张全义的奉国军加起来万把人他都懒得算了,毕竟是外系兵马。 而且,尚存的三军,半年征战下来,损失也非常大,补充了大量新兵——当然对面的夏贼也差不多,往前线输送的补充兵就没停过,双方都死伤了太多精兵,整体实力比起开战前大有不如。 其实,放眼天下的话,又何尝不是如此?再打个几十年,巢乱前后崛起的那批精兵悍卒,还能剩下几个?等到天下一统,怕是早换了一茬人了。如果打个几十年,那就更没法看了,兵定然越打越弱,风气定然越来越坏。 罢了,想不到那么远的事。庞师古回过神来,鼓励道:“从颍东撤退其实算不得什么。如果能够重整旗鼓,消灭夏贼大量精兵强将,咱们还有机会。天下诸镇,不会眼睁睁看着邵贼抢占河南的,诸君不要丧失信心。” “都将高见。”众人七嘴八舌地应道。 而就在这个时候,军营之内已经响起了大片喧哗声,很显然有些消息走漏了。 ****** 许州城内,赵珝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一辈子的信仰,就这么崩塌了。 中和年间,黄巢大军攻陈州,号称百万。大兄赵犨激励将士死战之意,守城三百日,期间多次开门出击,与贼大小数百战。在军粮将尽的时候,梁王率军赶来,解了陈州之围。 赵珝仍记得那日的情形。梁王骑着他的爱马“一丈乌”,声音温和,神采奕奕,对陈州军民大加赞叹。赵珝想想过去三百天的日子,那么多老兄弟战死沙场,那么多还在慕艾年纪的少年郎成长为百战老兵——是真的百战,或许还不止。 大兄请为梁王立生祠,无人反对,因为确实是梁王救了陈州军民。当时黄巢已经上了头,攻一座城池,三百多天还打不下来,折损了太多兵将,不打下来屠城已经没法交代了。 “汴州所需钱粮,悉力委输,凡所征调,无不率先。”这是大兄临终前说的话,继位的二兄和自己都牢牢践行。 本以为梁王得了天下,这会是一段佳话。如今看来,只是一个笑话。 赵珝觉得大半辈子的人生白活了。 其实,以他的本意,肯定是不愿意背叛梁王的。奈何群情汹汹,纷纷言降,如之奈何? 夹马军的失败,仿佛一把铁锤,砸碎了人们对梁王的最后一丝幻想。 事已至此,已非人力可以挽回。 他已下令,侄子赵麓、赵岩分领锐兵,征召乡勇。息子赵縠,统领兵马,谨守营寨。至于后面的事,让三个小儿辈操办吧,他不想管了。 在窗边坐下后,他煮了一壶茶,静静品味,似乎在品味自己年轻时的峥嵘岁月一样。 “忠武素称义勇,淮阳亦谓劲兵,是宜戮力同心,捍御群寇,建功立节,去危就安,诸君宜图之。” “况吾家食陈禄久矣!今贼众围逼,众寡不均,男子当于死中求生,又何惧也。” “且死于为国,不犹愈于生而为贼之伍耶!汝但观吾之破贼,敢有异议者斩之1 大兄的每一句话都如洪钟大吕般敲在心头。 已经年逾六旬的大兄还有如此豪情,提刀与贼死战,这才是真男儿! 反观自己,尽做些小人之事,差距何其大也。 许州城内,军士频繁调动,杀气凛然。 匆匆赶回家的赵岩心中畅快,亲自带着一千甲士拦住了一支车队。车队上下都是许州百姓,满载粮豆,将要输往前线。 “且停下!不要送了。”赵岩提剑跳上了一辆马车,冷笑道:“朱全忠需索无度,盘剥过甚,收我锐士,害我田稼,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样的日子也该到头了1 负责押运的乡勇头子愣了一下,确认赵岩不是开玩笑后,道:“衙内既如此说,我便当真了。早他妈不想送了,庞师古守的防线跟个筛子一样,不断有贼人骑军漏过来,送个粮好似送死,不送了1 “衙内这般,定然有大帅授意,责怪也责怪不到咱们头上。”有人道:“散了散了,都回家吧。” 夫子们如蒙大赦。 “衙内,这粮怎么办?”又有人问道。 “收起来。”赵岩想了一下,道:“若夏王引兵来此,或用得上。” 众人有些失望。走了一个朱全忠,又来一个邵树德,不一样催课催役? “诸君何如此耶?”赵岩大笑道:“投了夏王,今后还有博取富贵的机会。” 众人兴趣缺缺。 能打的勇士早被朱全忠抽走了,也没见几个人回来,反倒听说不少人死了。这富贵,得拿命来换。也就那些少年郎,自以为习练了一身武艺,便可以纵横战场,对富贵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们这些上了年纪的,饱经雨雪风霜,明白这个世道的残酷,对这些东西不太感兴趣,只想守着自家的小日子安安稳稳地过下去。 “谨钝愚夫,不足与谋1赵岩摇了摇头,跳下马车,心情激荡之下差点崴了脚。 低声咒骂两句后,又带着兵将往另一处走去。 赵麓带着两千余人赶至馆驿,一声令下,弓弩齐发。 馆驿内住着数十名汴州僚佐、兵将,听到动静之后出来,不防箭如飞蝗,顿时扑倒在地。 忠武军士呐喊着杀了进去,见汴人就杀,毫不留情。 监军、使者、护卫等等,管你什么身份,一刀宰了便是。 而在阳翟县内,赵縠解了兵甲,亲自面见武威军使卢怀忠。 颍水对面的寨子内,数千步骑出营列阵,有夏军使者渡河而来,点计人数,善加抚慰。 忠武军赵家,反正了! 第七十九章 迷雾与扶沟 庞师古收到消息的当天,朱全忠已经抵达陈州了。 陈州刺史非常客气,不但送猪羊劳军,还搜刮粮草、马骡送往军中,为此惹得百姓很不满。 马匹,一般是地方富户才有。这年头习武成风,有点条件的家庭都会让子孙习练武艺。再富一点的,就会习练马战、骑射,王彦章就出身郓州寿张县的此类地主家庭。至于读书的话,有的也读,但如果只能选一样,肯定是练武,只不过文武双全的人也很多就是了。 所以,你要搜刮民间马骡,一般就是在这些人头上动土,人家能满意? 朱全忠在陈州等了足足一天,一直到二十九日早上,都没能等到夹马军的消息。 老于战阵的他觉得形势有点不对了。 邵贼这般卖力,骑卒四出,拼了命地要封锁消息,所谓何来? 甚至于从前天开始,已经有不少骑卒试图靠近袭扰他们的队伍。还好背靠蔡水,有舟师上的强弩协防,步军又有大车翼护,没让夏贼得逞。 但形势真的不对。 在陈州城内休息了一天两夜,朱全忠自觉已经恢复了体力精力,便带着人马回到了大营。 营中士饱马腾,都在等待命令。 汴州被围的消息已经渐渐传播至全军,一开始引起了一定的军心动荡。但一路走了这么多天,大家也都麻木了,士气降无可降,触底反弹。 并且经过理性分析,大伙一致认为夏贼的骑兵攻不了城,即便派步军过去,如果城内一心一意坚守,十万衙军也拿不下。至于其他的灌水、穴地之类,成功的可能性也极低。 还是那句话,只要想守,即便积水没过膝盖,城外也打不进来。如果不想守,人家还没用力,都可能有人献城。 在大营内找幕僚、军将了解了一下部队情况后,突然收到消息:有人从颍东前线回来了,言夹马军全军覆没,许州有变,庞师古部主力正在准备撤退事宜。 “你是破夏军的?王彦章呢?”朱全忠坐在胡床上,左手边的案几上放着军中粮草、物资的账册,右手边则是一幅绘制在绢帛上的地图。 “王将军在许州附近转悠,遣我等七人先回来。”使者答道。 “七个人走,只回来四个?” “是,路上运气不佳,遇到了一股夏贼游骑,厮杀一番后甩脱,结果大家走散了。”使者答道。 “真勇士也。”朱全忠笑道:“一会下去领赏。” “谢大王。”使者感激涕零。 破夏军这些人,五千人的时候打不过夏军,但在五十个人对打厮杀的时候,表现就要好很多了。如果双方各自只有五六个人,有时甚至还能占得上风。 毕竟很多人是富户子弟出身,从小习练诸般武艺、骑术。就拿射箭来说,人家练习的时候,一年射掉的箭矢可能是你的好几倍甚至十倍以上,底子是极好的,差的是战阵经验和配合。 “许州是怎么回事?”朱全忠喊来了医官,让他当场给使者裹伤,同时问道。 “我等从颍水回返,因为军情紧急,便没去城内馆驿歇息。但在城外看到有运粮的夫子被叫回了,各乡还在征集乡勇,但庞帅并未下令二次征发。另者,还有忠武军骑士追击我等,被甩脱了。”使者答道。 朱全忠板着脸沉吟不语。 “庞都将是何意?”敬翔在一旁问道。 “庞都将遣了三波使者快马至许州查探,一夜未归。又令忠武军送马百匹至大营,也没有回话,使者亦未回返。” 敬翔和李振对视了一下。 种种迹象表明,许州确实出了问题。有可能是发生了军乱,赵氏被赶下了台,也有可能是赵氏反了,投靠了邵树德。 前者的可能性不大,因为赵家在陈许的威望真的很高,兄终弟及传承到第三任节度使了,没有任何人反对,故不太会是军乱。 赵氏反水的可能性则很高。 其实只要推断一下就知道了。赵氏的利益诉求是什么?继续执掌忠武军节度使的位置,并传承下去。那么在如今的形势下,如何才能更好地保障自己的利益呢?换一个更强的人臣服上供。不然的话,一旦梁军战败,陈许的大位定然要易人,这是赵家无法接受的。 “大王,此事”敬翔上前,眉头紧锁。 噩耗一个接着一个,坏消息每天都有。忠武军赵家反水,其实他也设想过,只不过没当着别人面说出来罢了。嗯,私下里与梁王提过一次,梁王也有些担心。如今看来,所忧之事多半已成真。 “且祝”朱全忠止住了欲说话的敬翔,继续和颜悦色地向使者询问:“夹马军是怎么回事?” “夏贼俘虏了众多夹马军将校,沿河示众,又纵放俘虏,庞都将已将回营之人尽皆斩了。”使者回道。 “可确切?”朱全忠追问道。 “确切。有一军校名裴恭者,有人认识,确系本人。” “庞师古想往哪撤?” “往尉氏县方向退。” “他怎么安排的?” “这个某却不知。”使者老老实实答道。 朱全忠点了点头,挥手让使者退下领赏,默默坐在那边思考,时不时瞟一眼案上的地图。 从许州退往汴州有两条驿道,其一经长社直往尉氏,其二经鄢陵前往尉氏,最终都经尉氏前往汴州,大概二百多里的样子,正常走九天,稍稍快一些的话七天以内——如今显然是快不起来了。 其实,无论走哪条路都不是关键。关键是怎么安排撤退,这最重要。 需要有人断后,路上要且战且退,交替掩护,如此方能保住大部分有生力量安全退走。 如果邵贼只有骑兵,那倒不是很头疼了。关键是他还有步兵,数量庞大的步兵,会追着屁股咬,让你惊慌失措,让你疲惫劳累,让你丢盔弃甲,待你阵不成阵,人心丧乱的时候,纵骑兵冲突,收获最大的战果。 当然,最完美的撤退方式是打一两场漂亮的胜仗,李克用就深谙此道。 此人经常身先士卒,一线拼杀,勇武绝伦,故受将士们爱戴、信赖,在军中威信很高。他安排谁断后,一般没人废话,都坚决执行了。让谁在哪里设伏,也都能够得到很好的执行。这才是他多次敌前成功撤退的最主要原因。 但李克用的方法只适用于晋军。严格说起来,梁军与夏军非常像,都是士卒精悍,敢打敢拼,按照计划打仗,没必要学李克用父子那样亲临一线冲杀。这就是个人拥有的军队和体系拥有的军队的差别,不能一概而论。 邵树德与自己本质上是一类人,两人在各自军中的威望,都无法与李克用在晋军中的威望相提并论。 胜利能掩盖很多东西,能让士兵们听话,但这年月的武夫终究更喜欢勇武的人,而这个勇武最好经常让他们看到,与胡人那种以力为尊的风气很相似。 出身不好,没有钱,没有权,都没关系,你还有机会。只要武艺够出色,让人信服,又交游广阔,性格豪爽,朋友多,你能把世家出身的人踩在脚下。 “大王,庞都将在颍东一年了,他最熟悉军中状况。他觉得要撤,那多半是坚持不下去了。”李振说道:“况且,如果陈许皆叛,则后路已失,即便留在大营之内,军中粮草也坚持不了多久。” 按制,军中粮草不足一月所需,不能深入敌境。不足三月所需,不宜坚守城池或堡寨。虽说实际征战之中,限于种种情况,未必每个人都会严格遵守这条铁律,但庞师古营中两三个月的粮草还是有的。问题在于忠武军叛了,外州粮草、物资输送不过去,那还不得坐吃山空,早晚覆灭? “此事还用你来多说?”朱全忠猛然拍了一下案几,吼道。 李振吓了一跳,连连告罪。 朱全忠深吸一口气,挤出点笑容,起身行礼道:“此事是我不对,不该胡乱发脾气,二郎万勿着恼。” 李振受宠若惊,连称不敢。 “大王,我想了想。赵氏叛投夏贼,应是知晓了夹马军战败的事情,急着跳船。另者,汴州被围、夹马军战败、忠武军反叛诸事,多半已遍传军中,而今士气低落,无复战意,故不得不撤。”敬翔说道:“或夏贼宣扬,或庞都将没控制好流言” “不,庞师古不是那样的人,他还是有数的。”朱全忠插了一句。 “是。”敬翔附和了一声,继续说道:“那便是夏贼宣扬,他们多半还押了俘虏快马送往颍水,故上下皆信。我也觉得,颍水不能守了,该撤。经尉氏撤退,确实是最便捷的路线。大王,我建议尽快北上扶沟,或可接应一二。” 从许州到扶沟之间,大驿道只有一条,就是长社—鄢陵—扶沟这条线,也是之前夹马军走的路。 驿道宽阔、平坦,路况良好,可以通行以步兵为主的大军,因为他们一般会携带辎重车辆。夏军主力也是步兵,他们也要携带辎重车辆行军,一般情况下,很难脱离驿道体系,除非不带多余的粮草,不带甲胄,不带备用弓弦、刀枪、箭矢之类,这是很危险的“轻兵疾进”。 骑兵行军的话,就没那么挑了。如果马匹够多,驮载五日、七日的食水、箭矢随军,完全可以不走驿道。 他们这七万人北上扶沟,在蔡水西岸扎下营盘,离鄢陵很近,援应起来更方便一些。 “佑国军怎么撤?”朱全忠叹了一口气,道:“孤悬郾城,东至陈州二百里,可否令其向东突围?陈州城还在咱们手里,忠武军在陈州诸县也就三五千人,且多为新卒,分布于各处,集结不便,不足为患。” 老实说,二百里的距离不算远,也有宽敞的大驿道可走。但那是正常情况,如果遇到贼骑袭扰、迟滞呢?要走多久?这是个问题。 “罢了,北上扶沟吧。”朱全忠放弃了微操。如今传递消息不便,他担心打乱庞师古的撤退计划。 万一佑国军有交替掩护友军的任务呢?你把人家调走了,可是要出大事的。 乾宁四年四月二十九日晨,随着一声令下,七万大军分批、依次拔营启程,沿着蔡水北上,直趋扶沟。 第八十章 回家 四月二十九,邵树德亲自率铁骑军九千余骑抵达了长社。 忠武军节度使赵珝无法再坐在床边伤春悲秋了,他收拾了下仪容,然后带着幕府、州县将佐,出城数里相迎。 “赵司徒切勿多礼。”邵树德亲自下马,将赵珝搀扶了起来。 “老夫愚昧,助纣为孽多年,惭愧之至。幸得良言相劝,方能迷途知返,还能有为夏王效力的一天,万幸,万幸。”赵珝一脸唏嘘的表情,说道。 “赵司徒何出此言耶?”邵树德笑道:“赵家于陈许百姓有大恩,此二州十五县之地,还要赵司徒帮我照看着呢。” 赵珝一下子放下了心,这算是公开承诺了。夏王一言九鼎,当众说了,那就绝无问题。 但稍稍还有一些不满意。夏王只说让他照看陈许,没提其他人。 赵珝自家人知自家事,他今年已经四十九岁了,与巢军厮杀时受过重伤,身体也就那样,活不了几年了。 陈许镇,是他们赵家的根本。乾符年间大兄赵犨带着数百人在陈州举事,自领州事,朝廷下旨追授陈州刺史。文德二年(889),诏授陈许节度使、忠武军使,但实际上自中和四年(884)起,赵家就实际控制了陈许二州,至今已十余年。 许州这个大位,赵珝还想传给大兄之子,如今看来竟然还有波折? 赵珝还想再多试探试探,于是道:“老夫在城内略备薄席,还请夏王赏光。” “不必如此。”邵树德立刻推辞道:“我率军直插许州,动静这么大,不可能瞒得过贼人,此时不宜饮酒作乐。待我破敌之后,定回许州与君痛饮,一定。” “这”赵珝还想再劝。 “赵司徒,将士们远道而来,疾行百里,人困马乏。城中若有积储,不妨拿一些出来,我军急需补充粮草。”邵树德说道。 “也好。”赵珝决定以后再找机会说,立刻给赵麓、赵岩下令,让他们准备米面、干草、黑豆。都是原本打算送往庞师古军中的,正好省下来给夏人。 赵珝接下来又介绍了一番许州将佐,邵树德耐着性子见礼完毕,随后便让人散去,自往营中而去。 九千骑士、两三万匹马,当然不可能全塞进城里,也塞不下,因此只能在城墙附近扎营了。 “大王。”谢瞳正在仔细思考方略,见邵树德走了过来,立刻起身行礼。 “谢随使一路上就在想,可有所得?”邵树德解下披风,将佩剑递给李忠,然后吩咐亲兵上茶,随口问道。 “大王,仆研判许久,今已确信,庞师古死无葬身之地矣。”谢瞳笑道。 “谢随使口气不小埃”邵树德笑了,说道:“若王重师率上万长剑手杀来,我虽拥万骑,亦不敢轻撄其锋,谢随使何以如此笃定?” “大王不惜马力,夜半而行,驱驰百里至许州,明明已经胸有成算,何必戏人呢?”谢瞳笑道:“仆只问大王一句,武威军何在?飞龙军何在?” 武威军已离开阳翟南下,这会应该在许州西北四十余里。 飞龙军今天早晨出发的,前往许州东南,这会还在赶路。 听谢瞳这么一问,邵树德大笑,道:“瓮中捉鳖,莫过于此,可别让我等太久。” 为什么忠武军的叛变令庞师古、朱全忠都面色大变呢?因为许州其实是一个总道口。 出汝州襄城,有一条向东的主干驿道,直抵许州。而在许州正北、东北、正东、东南,还有四条主干道。 正北方向出长社县,穿过长葛、新郑县境,通往郑州。 东北方向出长社县,穿过许昌、尉氏县境,通往汴州,其中尉氏县城就在驿道旁。 正东方向出长社县,穿过鄢陵、扶沟县境,直通蔡水,鄢陵又有驿道通往汴州。 东南方向出长社县,穿过临颍、郾城、上蔡县城,直通蔡州,其中临颍、郾城二城皆在驿道旁。 这么一个四通八达的地方突然间就叛变了,你说慌不慌?不走大道,从野地里走路试试看?辎重都不要了? 当然,小路肯定是有的。但通行效率感人,路况也不太好,可以尝试走一走。但如果有选择,肯定要走大驿道的。 夹马军覆灭之前,梁军总有一支轮换部队在许州。再早一些的时候,戴思远的飞龙军也经常到陈许补给。以忠武军剩下的那些歪瓜裂枣,是不敢有什么动作的。但这两支部队先后覆灭,使得庞师古手头不再有预备队,给忠武军叛变创造了机会。 所以说,歼敌良机是自己创造出来的,不是敌人施舍的。梁军如此被动,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也是必然之事,或早或晚罢了。他们能撑这么久,已经非常不错了,梁人没输在部队的战斗力上,没输在战术上,输在了战略上。 ****** 二十七日庞师古花了一整天的工夫整肃军纪。 消息传得太快了,匡卫军上万将士心中像长满了野草一样,人心惶惶。 庞师古眼看强压已经不是办法,顺势疏导。 他下令击鼓,全军列阵。 “诸位离乡快一年了吧?”庞师古站于高台之上,问了句。 亲兵来回奔走,将他的话传达下去。 列阵的军士们一片嗡嗡声,军官怎么压也压不祝 “一年了。”庞师古感叹道:“汴州的粟麦好吃啊,诸位多久没吃到了?” “咱们汴州的酸枣还是贡品哩,也好久没吃到了。” “咱们汴州苗稼滋润,牛驴皆肥,多想尝一口。” “家中父母身体可好?孩儿是不是还那么顽皮?” 庞师古一句句问着,亲兵确保将他的话传递到每个角落。 军士们听了鸦雀无声,原本的嗡嗡声彻底消失了,到了后来,甚至有人哭了出来。 “想不想家?”庞师古问道。 “想1军士们齐声大吼道。 “我带你们回家好不好?”庞师古又问道。 场中先寂静了一下。突然之间,就像山洪暴发一般,上万军士齐声喝彩,欢呼声震天动地。 “回家!回家!回家1军士们用槊杆击地,神情癫狂。 这是所有将士内心最深的渴望,庞师古静静等待着,任他们宣泄情绪。 良久之后,声浪渐渐平息。 “可是有人不想让我们回家。”庞师古抽出横刀,遥指西岸的夏军营地,大声道:“我们若走,贼人就会渡河追过来,趁着我们心慌意乱,杀了我们,不让我们吃到家乡的酸枣,不让我们见到爷娘,不让我们再抱一抱孩儿,你们说怎么办?” “杀了他们1 “谁敢挡路就杀了他1 “杀1 上万军士齐声大吼,怒目圆瞪。 “长剑军、佑国军亦是咱们同袍乡党,他们也想回家,咱们和他们一起走,好不好?”庞师古问道。 “一起走!一起走1 “很好。”庞师古笑了,道:“长剑军、佑国军将士们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大家一起出来的,定然要一起回去。丢下老弟兄独自跑回家了,人家爷娘拄着拐杖来问,你可有脸见人家?” “没有1 “要不要讲义气?” “都将别说了,咱们这几万人一起抱团走,遇到挡路的就杀上去,砍死他们。”有人大吼道。 “都将放心,只要让咱们回家,谁敢抛弃老兄弟跑路,我第一个弄死他。” “都不准跑,一起走才能活下来。” 底下不断有人大声说话,军士们附和连连。 庞师古哈哈大笑,道:“有如许壮士陪我一起走,何惧之有?” 朱友恭、康延孝、萧符、张慎思等人纷纷上前。 张慎思低声提醒道:“都将,要走最好快一点。这会群情激奋,士气高昂,军心可用。若迁延日久,将士们的兴奋劲过去,怕是又要振作不起来了。” “我自然省得。”庞师古说道:“你速速遣人收拾器具、粮草、辎重,做好离营的准备。” “遵命。”朱友恭应道。 “我去一趟王重师那边,最迟明日午时可回。”庞师古说道。 说完,他顿了顿,又道:“若我有个三长两短,诸事悉委于张慎思张将军。” “谨遵都将之命。”众人齐声应道。 庞师古点了点头,下了高台,在数百亲兵的簇拥下,策马离开了军营,向南而去。 他没有忘了派人给梁王传信。陈州、扶沟两个方向都派了人,以防万一。 第八十一章 渡河 四月最后一天,春光明媚,百花盛开。李唐宾带着行营一众将佐来到了白草原。 白草原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 元和十二年,裴度任淮西诸军宣慰处置使,屯于襄城东南的白草原。淮西人以骁骑七百邀之,镇将击却之。裴度继续东行,至郾城,以其为理所,征讨淮西。 邵承节跟在李唐宾身后,仔细听着他身边的将佐说话。 “贼众大造浮桥,意欲何为?” “莫非要撤退?从常理来说,不太可能反攻。” “会不会眼见着走不了了,干脆拼死一搏?” “背水死战么?倒不是不行。马燧马太尉征讨魏博、成德时能背水一战,庞师古可以么?” “不可小视人家。庞师古为将多年,激励军心士气的手段还是有的,梁兵也挺能打,渡河而战并不稀奇。” “庞师古那本事,我看不咋样。还没丁会、氏叔琮、朱珍强呢,如何跟马太尉比。” “你这人怎么厚古薄今?” “我就这样,你待怎样?要不要赌一赌?” “怎么赌?” “你拿个没生过孩子的小妾出来,我也拿一个,谁赢归谁,如何?” “好,赌就赌了1 “闭嘴1李唐宾斥了一声,止住了一帮吵吵嚷嚷的粗坯。 邵承节哂笑。 其实他挺喜欢和武夫们待在一起的,大家说话都很直接,没那么多弯弯绕。即便你贵为世子,他们说话时稍微注意一些,但情绪上来了,还是什么话都敢说。 当然武夫们也挺喜欢世子。原因无他,经常一起打猎,炙烤猎物,这感情不就处出来了么?而且世子挺慷慨的,有胡商康佛金赠了一名西域美姬给他,他转手就赏给了天柱军游奕使杨璨,搏得了众人的好感。 最主要的,世子一直坚持练武,这才是搏得武人好感的最根本原因。如果整天穿个儒服,看着就不顺眼,这样的人能不能在群狼环伺中接掌夏王大位?没人敢保证。 “贼兵造桥,我亦造桥。”李唐宾说道:“符存审1 “末将在1归德军使符存审上前行礼道。 “你遣人至下游择地造浮桥,给你三天时间,够不够?” “够了!末将领命。”符存审大声说道。 三天时间其实有点紧。你先要找好地方,然后伐木造船,或者把先前造好的船运过去,然后还要固定船只,非常费工夫。而这还是在没有人骚扰的情况下,如果有人在对岸射箭,更是麻烦,要花多久就没准了。 “杨仪1李唐宾又喊道。 “末将在1经略军游奕使杨仪应道。 “你率部北上,至护国军大营。我这就遣人通知他造浮桥,桥一造好,你配合进击。” “遵命1杨仪应道。 护国军在颍桥镇,由河中马步都虞候封藏之统率。出征时一万人,目前还有八千出头,基本都是步兵。 下完令后,李唐宾继续看着对岸。 梁军那边热火朝天,士气看起来非常高,战意也很强,渡河反攻的意图非常明显。但李唐宾就是不信,他就是要渡河试探一下。失败了也没什么,不过就死点人罢了,不心疼,他手里有的是兵。而一旦证实梁人在搞鬼,那可就有意思了,他不会放过这种机会的。 邵承节默默听着,品咂其中的意味。 按照父亲的分析方法,已知梁贼士气不振,四面楚歌,加上后路堪忧,可推断出他们要么快速撤退,要么死守待援。 那么这到底是哪一种呢?或许可以派人试探一下。他能想到这一层,但按照他的本意,多半派一些土团乡夫过河试探。可李唐宾却下令归德军这种主力部队过河,已经可以算是精兵强将了,为什么? 他想了想,若有所悟。这就是经验吧,该多学学。不过,还是没有亲自上阵冲杀来得痛快。如果可以,他愿率三千骁骑亲自过河,抵近查探。一有机会,就杀他个天翻地覆。 “烦请世子再回一趟临汝,押运粮草、箭矢、伤药而来。”李唐宾又转过头来,挤了点笑容,温和地说道。 “谨遵都指挥使之命。”邵承节行礼道。心中有些遗憾,没有机会带兵冲杀了。李唐宾莫不是猜到了什么? 其余将佐也纷纷朝邵承节笑了笑。 世子虽然披甲佩剑,但他的身份是行营文吏,协助粮料使封渭转运物资,职级着实不高。但毕竟身份摆在那里呢,此时不客气点,万一将来继承夏王大位,面上可就不好看了。 天空飘过一阵乌云。李唐宾和邵承节几乎同时抬头看了看,要抓紧了。若等到多雨时节来临,又是一堆麻烦事。 ****** 已经是后半夜丑时了,营中一片寂静。 庞师古在亲兵的帮助下披上甲胄,最后看了一眼大帐,无声地叹了口气。 “走吧1他挥了挥手,说道。 已经是与夏贼交手以来第二次大撤退了。上一次是在河阳,有水师协助,走得很轻松。而且他们当时并未战败,甚至还保持着攻势。夏贼被压在几座城池营垒之内,居于下风。那样的撤退,自然要容易许多了。 也就北路为贼包抄,张慎思自己先跑了,导致一些兵力损失。不过在后续兵马的接应下,主力还是安然退过了沁水,甚至还打了一次反击,总体而言没让夏贼占太大的便宜。 但这一次是真的很凶险。 追兵士气高昂,人多势众,不会轻易放他们走的。 看命好不好了! 物资大部分都带不走,尤其是粮食。各营存粮基本都三月有余,消耗一点补充一点,严格按照规制准备的。 撤退的大军只带了月余粮草,其余全数留在营内,等到最后一批人离开时再放火,全部烧掉。 是的,大营内还有数百人留守,都是精挑细选的壮士。 匡卫军成军多年,一万人里边总有些愿效死的勇士,就让他们留到最后再撤了。 这并不是让他们送死。事实上庞师古下令将带不走的粮车、辎重车的挽马、骡子全部解套,留在营中,供这些勇士逃命时骑乘。 营中还需要制造出有人留守的假象,尽可能争取更多的撤退时间,哪怕只有一个时辰也是好的。 佑国、匡卫、长剑三军,齐头并进,前往许州。 其中佑国军比较麻烦。他们怎么撤,庞师古想想都头疼,距离有些远了。 匡卫、长剑二军到许州后,要不要等佑国军?等多久?这都是问题。 最让人无奈的是,撤退行迹暴露后,夏贼疯狂地派出骑军过河,很可能联络不上丁会,消息中断。 如果佑国军东奔陈州的话,就要多走几百里路,生还的希望更渺茫了。根据最新的消息,邵贼的大纛在陈州左近出现,他是绝对不会放过孤军东进的佑国军的。 至于坚锐军,他们还没接到撤退的命令,还在营垒之中驻防。 老实说,有点对不起他们。但佑国军都可能走不了了,哪还顾得上外系的坚锐军?更何况现在外面的局势两眼一抹黑,很难得到确切的消息,有些还自相矛盾。 先到许州再说。忠武军多新卒,战斗力他还没放在眼里,当不敢出城邀击。他们也没必要攻城,等到长剑军之后,两万人在手,就安全很多了。 届时,坚锐军便可以撤退了。零零散散分布在颍水东岸诸多营寨内的土团乡夫也可以撤走。他们的撤退定然是一场灾难,但没办法了,庞师古还没自大到在如此恶劣的情况下,还能全须全尾撤走。有的人,注定回不去了。 “长剑军动身了吗?”临走之前,庞师古下意识问了一句。 “按照计划,他们刚入夜不久就动身了。”都虞候康延孝回道。 长剑军在南边,离他们大概一天的路程。坚锐军在北,差不多也是一天的路程。 长剑军是嫡系,比匡卫军还先走几个时辰,但预计还是会比他们晚到许州。这一趟,算是匡卫军打先锋了,庞师古亲自坐镇,一定不能出问题。 “那就好。”庞师古点了点头,突然又问道:“许州有没有夏贼?” 康延孝语塞。 这个问题如何回答呢?忠武军反水,阳翟那边的武威军多半可以南下,许州有夏贼的可能性极大。届时前有堵截,后有追兵,一个不好就是全军覆没。 康延孝异地换位思考,他来指挥夏军,定然也是这么做。 “而今打探不到消息。”康延孝说道:“都将,须得做好厮杀的准备。” 庞师古点了点头。 这一趟撤退,极其凶险。但不走也是个死,只能搏一搏,看看运气如何了。 营中传来了刁斗声,留守的军士仍然在一板一眼地执行着营规。 马儿被封了口,军士们也面色凝重,紧闭着嘴巴。所有人都轻手轻脚的,避免弄出过大的动静。 颍水哗哗流淌着。春水泛滥,河水湍急,泥沙俱下,浑浊无比。这大概算是唯一的好消息了,增加了夏人渡河的难度。 “走吧。”庞师古最后看了一眼对岸。 夏军的大营内灯火明暗不定,没有任何动静。此番撤军之后,若能保存大量有生力量,将来就还有翻盘之机。说不定,还有机会重临颍水,一雪前耻。 第八十二章 阻拦 大军离营的时候稍稍有些混乱。 萧符乘人不注意,找来一名亲随,低声耳语几句。亲随会意,先装作收拾东西,然后找了个机会,悄悄离开了营地。 不过他运气不佳,刚离营就撞上了一队人。 “你是何人?”康延孝马鞭一指,居高临下问道。 “我乃行营驱使官郑穆,奉张慎思张将军之命前往亳州左营传令。” 张慎思是排阵使,各军的驻防、轮换确实归他管。但这个时候了,去给一个乡勇驻防的寨子传令,不是没有可能,只是你连匹马都没有。 康延孝仔细看了他一会,就在郑穆心里都发毛的时候,点了点头,道:“速去速回。” “遵命。”郑穆如蒙大赦,匆匆离去。 康延孝很快赶上了大部队。 宽阔的驿道上到处是黑压压的人影。他们步履匆匆,走得很快,神色间有难以压抑的紧张,同时也有一丝愉快的感觉。仗,终于结束了,大伙终于可以回家了。 马车上没有载特别重的东西。撤军跑路,坛坛罐罐肯定不能全带上了。偶有一些粮车路过,车厢内倒是满满当当。 役畜嘴里衔着枚,看起来有些烦躁。驭手们仔细注意着马骡的状态,生怕它们发狂。 不多的游骑被散了出去。他们不会走太远,只要确保没有敌人突然摸到近前就行了。 康延孝左看看,右瞅瞅,突然间有些怀疑自己做得对不对。 从大营到许州,也就三天的路程。 三天时间,说难听的,够干啥?夏军可能也就刚造好浮桥,大队人马开始渡河。算他们手脚麻利一点,已经渡河完毕,那又怎样?匡卫军已经跑到许州了埃 康延孝一边接收着斥候们传回来的消息,一边默默思考。 其实也无所谓了,夏军没拦住的话,他们就成功逃回汴州。拦住的话,盯紧萧符就行了,此人一定有办法。 老萧可真会演,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上的贼船。听闻邵树德与萧家关系匪浅,身边还有萧氏女服侍,萧符也是兰陵萧氏南梁房出身,问题应该就出在这里。 邵树德要得天下了,老萧投过去似乎也可以理解。但萧氏应该出不了皇后了,这个神奇的家族专门给各路英雄豪杰培养妻子、侍妾,也是厉害。说不定过些年头,萧氏还能在新朝里再培养出个皇后来,谁说得准呢。 “停下,歇息半个时辰。”令骑策马而过,大声传令。 一口气跑了两个时辰的军士们松了一口气,纷纷席地而坐。 有军官过来分发饮水、食物,众人抓紧时间进食。 康延孝默默找了许久,终于看到了正坐在一边的萧符。 萧符安坐在那里,无悲无喜,镇定从容。若是不知内情的人看到了,还真得赞他一句处乱不惊。 萧符身边还坐着两名军校,都是常年看守粮豆器械及各类物资的辅兵军官。看他们窃窃私语的模样,萧符笼络得还是很不错的嘛。 康延孝冷笑一声,坐下吃起饼来。 ****** 李唐宾是在五月初一早上收到消息的。 萧符的使者不知道从哪里搞了一头骡子,还在芦苇荡里藏了一条小船,奋力划过河之后,直奔夏军营地。嗯,运气不错,被游骑逮了,但没受伤。 这个消息能不能信呢?如果是个陷阱,大军过河,被人半渡而击,损失会比较大。 但萧符也不是一般人,听望司和大通马行的人为他作保,李唐宾就没什么犹豫的了。 更何况他心中也有些怀疑。昨晚有两名斥候失陷在了河对岸,没能回来,这说明梁人最近对河岸巡查得很紧,很卖力,这本身就反应了一些事实。 “传令,经略军拣选一营战兵,准备好船只,等我军令。”李唐宾下令道。 “遵命。”关开闰离开了营帐,前去布置。 划船过河比较危险,也很混乱,运输量还很低,远不如浮桥。因此,这完全就是冒险。如果对岸敌军兵少,自然没问题,如果兵多,那乐子可就大了。乱哄哄地聚集在河滩上,直接被人一波赶进河里,喂了鱼鳖。 李唐宾带着随从亲自赶到了河岸边。 已经有一些游骑渡河到了对岸,他们挑选的都是空旷的地方,远离敌军营寨。按照以往双方攻防的节奏,这时候就有梁军游骑回去报告了,马上就会有离得最近的一批军士列队开过来,准备厮杀。 但夏军游骑上岸后,并没有遇到梁军的同行。 李唐宾身后的将佐们议论纷纷,谁都看得出来,对岸的梁人主力已经不在了。不然的话,何至于此? 李唐宾依然站在那里,没有发出任何命令。 游骑三三两两开始聚集,不一会儿,数十骑聚拢到了一块,在军官的带领下,朝梁军大营摸去。 李唐宾翻身上马,直往南行。一众人等也纷纷跟上,沿着河岸疾驰。 游骑摸到了匡卫军驻守的营地附近。 贼军营地内旗幡林立,寨墙上有值守的军士,甚至就连出外樵采的军士都一如往常,没有任何异样。 游骑队正招呼了一声,朝樵采的贼兵冲去。却见那数十人立刻将马车围成一圈,弓刀枪槊已拿在手中,训练有素,配合默契,哪有一点辅兵或民夫的样子? 游骑在梁兵车阵外围停了下来,并不急于进攻。 贼军也不动,互相大眼瞪小眼。 等了半个时辰,梁军营地内也不见任何动静。按理来说,这会该有军士出营来驱赶他们这些游骑了。 但没有,什么都没有。 队正扭头吩咐了几句,很快有数骑离开,奔至河岸边,拿出旗帜发信号。 “啪1李唐宾以拳击掌,大喝道:“关开闰1 “末将在此1关开闰策马从后面挤了过来。 “渡河1 “遵命1 命令很快下达,早就准备好了的五百战兵披甲上船,朝对岸划去。 “立刻造浮桥。”李唐宾又吩咐了一句。 很快,营寨内鼓声隆拢大群辅兵涌出,还有许多工匠、水手跟在后面,准备修建浮桥。 如果算上昨天在上下游开工建造的另外两座浮桥,此番夏军将有三座浮桥过兵,追击贼人。 经略军五百战兵分两批抵达了河对岸,全程竟然无人阻挡。 水手将船划了回来,开始接第二营、第三营战兵。 毫无疑问,匡卫军已经撤退了,应该就是昨晚的事情。 信使快马离开了营地,分头奔往各处。 李唐宾的命令很清晰:侦察好对岸的情况,如果贼人已退走,立刻渡河,能过去多少是多少。 ****** 长社县的百姓被紧急动员了起来,伐木的伐木,运输的运输,挖壕沟的挖壕沟,忙得热火朝天。 此地位于长社县西五里,驿道左边是纵横交错的沟渠和田野,右边则是村落和树林。 武威军的辅兵们将民房全部拆毁,所得砖石、木料拿来修建营寨。 夏王最高指示:当道设寨。武威军使卢怀忠不敢怠慢,亲自监督。 “蜀诸葛亮出祁山,魏遣张郃督诸军,拒亮将马谡于街亭。谡依旁阻南山,不下据城。郃绝其汲,击,大破之。”卢怀忠骑着一匹肩高十四掌以上的骏马,指着快要完工的营寨,说道:“先前有处地方更好,但乏水,故不取之,尔等当谨记之。” 跟在他身边的都是十几岁的少年,卢怀忠的子侄。为了夏王的大业,为了天下的太平,卢怀忠也很拼,已经带着子侄出征了。 “我立此寨当大道,贼兵若来,绕却不得。”卢怀忠又道:“兵法云‘归师勿遏’,贼人急着回家,庞师古定然激励士气,欲邀战我军。此时我偏不战,任他辱骂、挑衅,如此相持数日,贼人惧怕追兵袭来,定并力攻寨,只要挡住他最凶的一波攻势,贼兵必败。” “阿爷,便与其野战又如何?”长子卢景荣问道。 说完,有些不服气,道:“昔年张仁愿筑三受降城,防御突厥。不置瓮城及曲敌战格之具,激励将士们野战破敌,我辈当慕此勇士,阵战杀敌,死而无憾。” 卢怀忠哈哈大笑。若不是这些年读的书多了,他还真被儿子考住了。 这事他知道。张仁愿筑三受降城后,别人问他为什么不造瓮城,为何不准备各类利于守城的器械? 张仁愿回答:“兵贵在攻取,不宜退守。寇若至,则当并力出战。回顾望城,犹须斩之。何用守备,生其退恧(nu)之心也。” 意思是说,武人要有主动进攻的精神,不能老想着防守。敌人来了,就一起出城和他们野战。谁敢回头看城池,就一刀斩了。你准备了瓮城和各类守城器具,反而让将士们有退守的心思。 后来常元楷当朔方军总管时,才改造三受降城,令其有了瓮城。时人就因为这事,拿他和张仁愿做对比,大家议论下来,更敬重张仁愿的武勇,而轻视常元楷——有唐一代,很多人明明寡不敌众,而依然选择出城与强大的敌人野战,可能就出于这种风气。 “你当阿爷是个胆小鬼么?”卢怀忠故意作色道。 卢景荣连称不敢,但观其面色,仍然很不服气。 卢怀忠不怒反喜。少年郎,就该有这种不怕死的勇武精神,有敢于向优势敌人主动进攻的豪气。哪怕年纪大了以后,这种豪气渐渐消磨,总还能剩下不少。武德,是每个武夫最宝贵的东西,是他们吃这碗饭的最大依仗。 “你当我不敢与贼野战?”卢怀忠叹了口气,道:“若别的仗,老子早提刀上去砍人了。但这次不一样,我承受不起失败,大王也不想看到意外发生。庞师古,必须死!他那几万人,必须歼灭!不能有任何意外发生。” 卢景荣听了,理解了父亲的苦心,立刻行礼道歉。 卢怀忠满意地抚了抚他的肩膀,道:“去看看营寨。” 营寨规制不小,已经远远超过了驿道,挤占了旁边的村落、农田。 壕沟挖好了,底宽一丈二尺,口宽一丈五尺,深一丈。壕沟内侧的壕墙也堆好了,民夫正在用力将其压实。 有人在壕墙内布设铁蒺藜,壕沟内则插满了铁签,看着就很吓人。 再远一点的地方,有辅兵在伪装陷坑、布置拒马枪等阻碍物——拒马枪不止能防骑兵,也能阻碍步兵推进。 再有一天工夫,就差不多全部完成了。武威军九千儿郎,皆能征惯战之劲卒。庞师古想过去,除非踩着他们的尸体,舍此别无他法。 第八十三章 分割 乾宁四年五月初二,整个陈许的局势愈发紧张。 蔡水方向,朱全忠亲领之长直、飞胜、雄威、控鹤、踏白等军一路北上,顶着定难军两千余骑的袭扰,速度非常快,到当天傍晚扎营停驻的时候,已经离扶沟只有不到百里了。 袭扰的定难军伤亡比较大。可以预计,朱部大军在接下来几天内的速度将会加快。 这个战场,邵树德称之为蔡水战场,以袭扰、迟滞为主。目前他已经下令定难军其余诸部尽快南下,与主力汇合,加大对朱部主力的迟滞与袭扰。 汴州方向,基本放弃了。只留了九千余侍卫亲军监视、征粮,保持存在感。 天德军以及正在赶路的顺义军除押运粮草物资外,还将遣一部东进,监视朱珍部。 朱珍的曹州军团确实是一个极大的威胁,首先有足够善战的两万余老兵,其次在附近地区号召力较强,能得到地方州县的响应。前几日他遣使至滑州,原本降夏的几个县又反水了,若不是此人的动向有点奇怪,汴州之围可能已经解了。 郾城方向,丁会的撤离可能有点困难了。 庞师古撤退,颍水是他的朋友,可以阻挡追兵。但丁会撤退,还得想办法渡过颍水,无论向北还是向东,都绕不过。 而且折宗本与丁会当了多年老冤家,睡觉时几乎都要睁着一只眼睛看着丁会,盯得非常紧。诸部蕃人,除当游骑使用的外,大部分被他调来攻打佑国军的营垒、城池。威胜军当然也不会闲着,双方的攻防战非常激烈,互有死伤,纠缠得比李唐宾、庞师古激烈多了。 昨日,天柱军及土团乡夫近两万人已经南下,至郾城侧后扎营,与威胜军一东南、一西北,死死钳着佑国军,不让其撤退。 汴州、蔡水、郾城,这是三个次要战常 当然,次要不代表不重要,也不代表拖住的敌人不多,只不过消灭的优先级不高罢了。 许州,始终是主战常这不,五月初一当天,邵树德甚至亲自下场,带着铁骑军浩浩荡荡南下,疾驰至许州东南。 五月初二,忠武军一部五千及长社乡勇三千多人赶到,与飞龙军八千余人当道设寨。 一天半的时间,长剑军在各种阻碍之下,居然已前进了四十里,离许州城只有二十里的距离了。 邵树德对长剑军选择的道路有些意外。 根据昨天收到的消息,长剑军是先往北,向庞师古部靠拢,然后齐头并进。但实际上人家在夜中拐上了许—蔡驿道,直接抄近路往许州跑。 游骑侦知后,原本防备郾城方向佑国军的飞龙军立刻调整作战任务,就地扎营。忠武军也接到了命令,赵麓、赵岩兄弟紧急率军南下,堵截长剑军。 至此,战场上的梁军已经被分割成了好几大块。 首先打响的是颍东前线。 经略军花了一上午时间,渡过去了两千战兵、一千辅兵、三百骑兵,随后猛攻匡卫军的营地。 贼军留守人员没想到夏兵来得这么快、这么坚决,稍作抵抗后便骑上马骡,分多个方向四散而逃。 骑兵进行了象征性的追击,辅兵留下来清点物资,战兵继续接应渡河人员。 而在稍北一些的颍桥镇,渡河的护国军则遭到了坚锐军的反击。 封藏之站在河西岸的高台上,仔细观察。在河岸边,数十名军士正在齐声高喊。 “庞师古已经跑啦1 “你们当了替死鬼1 “庞师古根本没把你们当自己人1 “投降吧,夏王仁德,不杀俘。” “你们跑不掉了。许州在我手,往哪跑?” “若死战不降,寸草不留1 坚锐军大营之内,张筠、郭绍宾面面相觑。 说实话,他们也不想打。河清之战,死了那么多老弟兄,也没见有什么说法。 被调到许州一年了,人员死伤惨重,补进来的都是什么烂人啊?大片的士气低落的乡勇,虽说坚锐军自己的士气也高不到哪去。 “夏人所说,军使觉得如何?”张筠问道。 “十有八九为真。”郭绍宾叹了一口气,道:“来人1 亲将很快走了过来。 “遣人去查探一下,庞师古到底还在不在。” “遵命。” 两人继续看着。 夏人还在修建浮桥,但阻拦的坚锐军士卒很明显受到了影响。不断有人回头张望,喧哗声不校 郭绍宾气得一拳砸在木栏上。 一般而言,军士们不至于因为敌方的言语受到影响。但如果长期作战不胜,而且各种不利的消息不断传来,且事后被一一证实的话,就或多或少要受到影响了。 更何况坚锐军是外系杂牌,长期以来受气严重,士气不是很高,受到的影响就更深了。 这仗,还打个屁!两人之所以还在坚持,只不过想“死”个明白罢了,如果庞师古真跑了,哪怕后面证实是交替掩护撤退,他们也不准备陪庞师古玩下去了,当追兵是好玩的么?凭什么你先走? “报,夏贼定远军已渡河千余人,包抄而来。”突然有斥候前来禀报。 “千余人就敢这么嚣张?”张筠气极反笑,道:“王遇狗胆不小,不怕将他围杀了?” 郭绍宾拉住了张筠,叹道:“贤弟,任他去吧。” 张筠先是愕然,随后垂头丧气地盘算起了将来。 坚锐军新补充的乡勇不谈,目前剩下的老兵以曹、濮、兖、郓、徐五州居多。家人多在汴、曹二州,如果可能的话,他们是不愿意投降的。可如果夏人占领汴、曹呢?如今看来,可能性不小,那么投降的阻碍就没那么大了。 “慢慢等吧。”郭绍宾说完这句,便闭目养神,再不说话。 ****** 五月初一,定远军从颍桥镇北十余里的地方渡河。 一开始被对面乡勇的箭矢压得抬不起头来,不断有人惨叫着落水。 好不容易过来了三四百人,几乎人人带伤,形容凄惨。 贼军乡勇数百人退守壕门前,继续射箭。而在寨墙、敌楼之上,还有许多弓手在居高临下射击。他们不用着急出战,按照惯例,无需等太久,坚锐军大队人马很快就会杀到,届时各方合力,聚起步骑五六千人,杀几百夏人残兵还不是手到擒来。 王遇回头看了看刚返回对岸的船只,道:“诸位,船已回去接援兵,缓急帮不上忙。贼人若合兵压来,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前有敌,后无退路,不可返顾。” 众人都是打老了仗的精卒,知道军使说的是实话,纷纷点头。 “嗖1一箭射来,正中王遇左小臂。 王遇脸色潮红地咳嗽了两声,怒道:“贼子死到临头,犹不自知,诸君随我薄营,非要斩了射我之人不可。” 说罢,一马当先冲了出去。亲兵急得不行,快走几步,执盾挡在他身前。 三百余将士见荣华富贵在身的军使都敢亲自冲杀,纷纷感佩。还能动的两百多人拿着器械,怒吼着冲了上去。 短短数十步的距离,箭矢愈发密集,不断有人倒下。王遇就像块吸铁石一样,浑身“长满”了白羽。 “让你射我1一槊刺下,当面贼兵一声不吭地倒下。 “杀1身后稀稀拉拉百余名定远军甲士涌了上来,刀斧枪槊齐上。 贼人慌慌张张地弃了步弓,换上长枪,且战且退。 “是不是你射我的?”王遇仗着重甲在身,死命往前冲,又一槊刺下。 贼兵还没来得及回答,长槊已从甲叶缝隙间钻了进去,一击毙命。 “是你射的?”王遇步槊没能拔出来,干脆弃之不用,随手接过一把长柯斧,重重斩下。 头颅高高飞起,嘴巴还大张着。 “还是你射的?”又一斧斩下,当面贼兵仓皇急退,但还是被重重斩在颈部。 “没胆的货,都不敢站出来么?”王遇的兜盔在混乱中被贼军兵刃斩飞,幞头上亦中了一箭,头发全部散了开来,此时他满脸鲜血,披头散发,长柯斧上血迹斑斑,活似恶鬼一般。 将士们见军使如此勇猛,士气爆棚,极力死战,很快就阻拦他们的数百乡勇打崩,四散而逃。 “是你射的么”王遇抓住一名乡勇军官,怒问道。 “将军息怒。”此人脸色苍白,战战兢兢道:“我见将军身上甲胄精美,定是贼—贵人,便射了一箭。” “还真是你1王遇怒道:“给老子拔了。” 此人壮着胆子将箭矢拔了出来。王遇冷笑一声,抽出腰间铁剑,咔嚓一下,斩进了此人头颅。 铁剑一时并未斩断贼人颈部,鲜血喷如泉涌,淋得到处都是。 王遇又用力割了几下,将头颅斩下,然后拎在手里,大踏步走进了营内。 午后的阳光洒向大地,照在冲进大营的两百定远军将兵身上,血红色的光芒刺得人心慌意乱。 “哐啷1有人扔了器械,带着颤音道:“莫要杀我,降了。” “降了,降了1更多的人扔了器械。 王遇大步上前,一连踹翻几人,冷笑道:“远远射箭的胆子有,近身搏杀的胆子没有么?” 人人避开他的目光,不敢直视。 “砰1首级被重重地砸在了营墙上。 两百甲士站在营中,浑身浴血,人人带伤。 千余梁地乡勇尽皆伏地,不敢异动。 这一天,渡河而进的并不止王遇的定远军。经略、定远、护国、归德等军共计渡河近万人。因为缺乏统一指挥和互相增援,再加上庞师古跑路的消息被证实,梁军的颍东防线全线崩溃。 乡勇散得到处都是,纷纷逃命,狼狈不堪。庞师古预想中的拖延夏军三四天的情况从一开始就没有发生。 当天晚些时分,计划中五月初三就可以撤退的坚锐军整建制投降。李唐宾令其戴罪立功,追击庞师古。 大撤退,似乎不可避免地演变成了大溃退。或许,他们一开始就没有成功撤退的可能,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 ------题外话------ 看到很多人在问,解释下,昨天和今天不能评论。 我后台可以看到很多,但正文内只漏出来了一两条,不知道起点怎么操作的。 不能评论的原因,大家都懂。 第八十四章 长剑军 五月初一渡河万人,五月初二又渡河万余人。 当天晚上,第一座浮桥修好。归德军及土团乡夫近两万人蜂拥渡河,人喊马嘶,兵戈辉月,杀气直冲天际。 颍水,已不再是夏军的阻碍,数以十万的大军,如狂涛般卷向东岸,直接收获最后的果实。 这一天,朱全忠率领的梁军主力又前进了二十里。 这一天,许州东南,左右长剑军指挥使王重师仰天长叹。 “早知如此,该与匡卫军一起行动。”王重师需要弥补自己的错误,他已经别无选择。 按照计划,匡卫军先走。长剑军间隔其十余里到二十里,掩护后路。如果夏兵尚未追来,那么长剑军紧接着撤退,侧翼的坚锐军继续留守一天,随后也跟着撤。 理论上而言,如果坚锐军遇敌,长剑军可以援救,交替掩护。而且,在庞师古的预计中,夏人根本没这么快反应过来,也不会有多少兵力追过来。 长剑军按照计划走的话,五月初一中午便可离开匡卫军放弃的营地,向东撤退。而此时李唐宾帐下各军才渡河三千余人,有大量土团乡夫驻守在营寨吸引注意力,他们一时半会也拿长剑军没办法,可以从容退走。 甚至狠一点的话,王重师可以率部将过河的两千经略军赶到河里去,杀得他们胆寒了,然后携大胜之势力撤走,保管当天都没人追。 当然如果长剑、匡卫二军没法从许州离开的话,结局还是一样。被东西两面十几万大军合围,覆灭是必然之事。 如今耍小聪明分开走,固然分散了夏军的注意力和兵力,但结局其实差不多,因为这本来就是个必死之局埃 “诸位,征战多年,惧死乎?”王重师看着围在身边的将校,问道。 众人抬头看了看前方,一座营寨拔地而起。寨内旌旗林立,刀枪森严。这其实不算什么,寨子而已,打就是了。关键在于,远处的田野尽头,烟尘滚滚,战马嘶鸣,一眼望去,不下万骑,这就很危险了。 “罢了,跟了指挥使这么多年,不忍离去,今便死在一起。”有人长叹一声,从亲兵手里接过一杆槊,掂了掂。 “死而不义,非勇也。”又有一人说道:“我深受指挥使大恩,今以命偿之,当没人再说我不义了。” “敌早有备,彼众我寡,还有何路?不如死战。” “贼不敢出营阵战,志在阻我,气势已是堕了三分,戮力杀敌,或有奇迹。” 众将校七嘴八舌,一边说,一边披甲,言语间已有死志。 王重师看着夏军的营寨,又看看远处虎视眈眈的骑军,久久不语。 “指挥使?”有人催促道。 “我不惧死,我惧未获死所。”王重师叹道。 他是许州长社人,家乡就在近前,却不能再看最后一眼。 众人多为陈、许、蔡、颍男儿,闻言都有悲戚之色。 “传令,就地休息,分发食水。”王重师让人牵来他的战马,说道:“一会就和将士们讲,并力杀敌,破贼则一路坦途,可归家矣。” “遵命。”军校们纷纷离去,抓紧时间进食。 邵树德登上一处高坡,看了眼黑压压一大片的长剑军。 “大王,长剑军被阻于长社之南,匡卫军被阻于长社以西,佑国军被粘在郾城左近。庞师古之撤军计划,全盘皆输矣。”谢瞳拿了根树枝在地上画着简易的战场形势图,笑道。 “还可以加上沿着蔡水北上的朱全忠。”邵树德说道:“七八万精锐大军被分割成四块,绝不能让其靠拢。” 让敌人的长直、飞胜、雄威、长剑、匡卫、佑国六军集结到一起,然后展开决战? 我脑子得多有坑才会这么做?谁敢这么打仗,直接革职,永不录用。 分割敌人,然后利用骑兵、骑马步兵的机动优势,来回奔袭,局部以多打少,一块块吃掉敌人,这才是正确的用兵之道。 “那就要打得快一点了。庞师古所领之匡卫军,也快要和卢将军交上手了。”谢瞳道。 “我正有此意。”邵树德让人牵来爱马腾骦,翻身骑上,道:“将我的大纛打出来。” 说罢,纵马驰下高坡。 黑色的骏马在原野上一闪而过,数百骑士扛着大纛,紧随其后。 再后面,休息足够的铁骑军将士也轰然驰下,数千骑如一道洪流般,冲向正在休息的长剑军。 “起身!列阵1军官们声嘶力竭地呼喊着。 刚拿到胡饼,还没来得及吃的长剑军将士纷纷起身。上万人如一台紧密运转的机器,枪手、弓手、大剑士各司其职,严阵以待。 “邵贼竟然来了1有人惊呼道。 王重师也看到了,有些跃跃欲试,不过看了眼寥寥百余骑,再看看邵贼身边那成千上万的骑兵,只能摇头叹气。 若有千骑,他都敢冲杀一下。邵贼若就诛,以夏军现在这个样子,绝对选不出第二个领头人,谁都不服谁,结局就是互相攻杀,自取灭亡。 不过邵贼太谨慎了,完全是故作武勇,振奋军心士气——大纛离得也太远了,连弩都射不到。 骑军从远处一绕而过。大纛竖到了营寨附近,寨墙内外的军士纷纷高呼。 邵树德哈哈大笑,抽出佩剑,高举道:“今与贼战——” 亲兵们齐声高呼:“唯死而已1 “唯死而已1 “唯死而已1 声浪传导到了各处,两万多军士跟着齐声高呼:“唯死而已1 刚刚被动员了一番勠力死战以归家的长剑军军士也听到了,一个个面色凝重。半年内补入的新兵甚至脸色发白,手死死捏着剑柄,浑身僵硬,关节都发白了。 彼时阳光正烈,上万人站在那里,口干舌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王重师见这样不是办法,叹了一声,道:“我得死所矣。” 说罢,披了两层甲,将长剑插在背上,手里挥舞着一杆步槊,道:“击鼓,进兵。” 骑兵又远去,兜到了他们背后。 长剑军不得不分出一部分人,向后警戒,并用辎重车马作为屏障,挡住左、右、后方。 铁骑军选了数百人,靠近之后,纷纷下马,用步弓射击。 长剑军后阵两千余将士刚想坐下来吃饭喝水,无奈又起身,用弓弩还击。 铁骑军将士各自射完十余支箭后,纷纷上马,扬鞭远去。 长剑军将士松了口气,军官下令分批休息。 铁骑军又有数百骑奔至。 梁人不再上当,部分人席地而坐,抓紧吃喝,部分人严阵以待,用弓弩驱逐骚扰的骑手。 正面战场之上,攻防战已经开始。 契苾璋扒了衣甲,在营中赤膊击鼓,振奋军心。 激越的鼓声之下,忠武军的弓手们箭如雨下,毫不客气地招呼着正缓缓冲来的长剑军将士。 “哚哚哚1盾牌之上长出了一层白毛。 惨呼声不绝于耳,那是被箭矢射中无甲躯干部分的声音。 “杀1一名军校猛地发一声喊,突然冲向外围警戒的小寨子。 百余名忠武军将士守在里头,脸上带着病态的殷红与狂热,长枪如毒龙般伸进拔出,与梁兵杀作一团。 小小的警戒寨子挡不住梁人的围攻。 有长剑手爬上寨头,奋勇厮杀。忠武军将士没有退路,也以命搏命。天空如同下了一层血雨,不断有鲜血、头颅和残肢断臂落下。地面上的人浇了满头满脸,却愈发狂热,嘶喊着往上冲。 “嗡1密集的破空声响起,粗大的箭杆带着千钧之势,飞向了正密集围攻小寨的梁人。 仿如夏日收割麦子一般,之前还生龙活虎的梁兵被瞬间击倒。 粗大的弩箭直接射穿了胸腹,将人带飞了出去。 这一波齐射,至少死伤数十人。 梁人仿佛不怕死一般,第二波紧接着冲了上来。领头的军校甚至脱了衣甲,双手紧握重剑,大声鼓舞士气。 长剑军,都是一帮不要命的疯子。 “嗡1第二波弩箭从寨墙、敌楼上射出,又带走了数十条人命。 梁人的攻势为之一挫。 再勇猛的剑手,再坚强的战斗意志,也得面对面的时候才能发挥啊! 这人还没见到呢,就被人弓弩连射,这么打仗,再高的士气也要被消磨得一干二净。 后方有人击钲,梁人潮水般的攻势为之一收,剩下的人互相靠拢之后,缓缓退去。 有千余铁骑军见梁人败退,瞅准机会追了过来,转悠了许久,竟然没找到追杀溃兵的机会。 恼怒地射了一通箭之后,他们又向远方兜去。 “击鼓,出战1契苾璋下令道。 “遵命1两千步卒早就披挂完毕,闻言立刻从地上起身。 赵麓、赵岩二人有些惊讶,也有些敬佩。 寨子很坚固,战具齐备,完全可以死守的,真没必要出去野战。但人家就是这么做了,这份勇气让人钦佩。 壕门缓缓打开,两千人分成数支出营,在旷野中列阵。 退回去的梁人正准备吃点东西,喝点水,见状只能起身,前出列阵。 远处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铁骑军又出动了,还是熟悉的下马步射。 一万骑分成了三波。一波上前步射骚扰,一波随时准备接应,一波在远处吃饭喝水,恢复体力。 围剿长剑军的战役,按计划稳步进行着。 而在数十里之外的西北方,庞师古左等右等,也没等来长剑、坚锐二军中的任何一支。 看着前方远远立下的营寨,以及高高飘扬着的卢怀忠的将旗,脸上的忧愁几乎浓得化不开了。 他没有第一时间下令进攻,而是先立寨,确保有个退路再说。 (起点这几天应该都不能评论,敏感时期。) 第八十五章 破军 太阳落山之后,战斗仍在继续。 长剑军确实生猛,飞龙军与其大战,竟然被击退了,损失还不校 酉时三刻,忠武军也拣选了三千精锐出战。 梁人匆匆起身迎战,因为要防备骑兵冲锋,他们不得不出动了大部分人,好不容易杀退忠武军后,气喘吁吁地退了回去。 “嗖!嗖1双方的步弓对射还在继续,杀败敌人退回车阵的长剑军将士们很烦躁,赶了一天的路,连吃饭喝水都被屡次打断,大伙是真的累了。若不是回家的执念支撑着,这会早打不下去了。 “杀啊1三千余骑兵以排水倒海之势从后方冲了过来,看他们气势逼人的模样,好像要展开决死大战一样。 鼓角之声连起,所有人都披挂齐整,将器械拿在手中。 军官们大声呼喝,传递各种命令,长剑军被全部动员了起来,严阵以待。 “嗖!嗖1这是步弓向外射出的声音,但战果寥寥无几,因为夏人在一箭之地的边缘就横向展开,绕往另一个方向。 很显然,他们并不靠近,只是在外面袭扰。 “又上当了1一名军校气得直跺脚。 王重师也脸色铁青,他立刻下令撤掉一部分戒备的军士,分批休息。 再这么耗下去,他们早晚被人玩死。 接到命令的营伍离开了大车,到空地上休息,但不许卸甲。 王重师紧急与几个老部下一起商量对策。 “昔年刘裕灭南燕,他怎么做的?”王重师问道。 他之前在东线打仗,不是没遇到过骑兵。但朱瑄、朱瑾的骑兵比较傻,喜欢直接冲步兵,结果自然是大败亏输了。 夏贼的骑兵,首先在数量上远远超过朱瑄、朱瑾,另外他们不直接冲,以袭扰为主,这就让人很讨厌。 “刘裕先坐船,有船运输粮草,船上还有弩机,贼人骑兵不敢靠近。至徐州下船后,三十里筑一城,囤积粮草、器械、病员。”有人说道。 三十里,刚好在步兵一天行军距离的范围内。也就是说,刘裕的步兵晚上有地方住,即便城里住不下,也可以依城下寨。 长剑军今天没有下寨,一到地头就急着进攻,孟浪了。 说到底,还是逃命的不安全感造成的。急着回家,急着冲破敌人的封锁。万一下寨耽搁了时间,被更多的敌人包围呢? 如今说什么都晚了,看贼人那样子,不会给他们机会了。 “刘裕进入青州后,用大车环绕队列左右,车上张幔布,贼骑远远看不清楚里面的人在做什么,不敢冲。” “刘裕的车比咱们这辎重车好多了。” “不是车的问题。李克用就用粮车环绕结营,河北那些骑兵大户拿他有办法吗?” “这都不是主要原因,夏贼兵太多了。不但骑军多,步军也多。” 王重师默默听着,理越辨越明,心中越来越悲凉。 夏贼兵多是关键,拦住他们的主力便是飞龙军。 骑军还可以对付,但骑军和步军结合起来,你很难应付,这才是最致命之处。 今天被贼人轮番挑战,反复袭扰,将士们又累又饿。很显然,晚上他们是不会让你睡觉了,你还能挺多久? 心念刚转到这一层,黑暗之中又杀来一股贼兵。看他们那样子,定是飞龙军骑马步兵无疑了。 王重师强撑起疲倦的身体,下令迎战。 邵树德已经回到了营寨内,仔细听取着军将们连续不断的汇报。 “贼兵应是疲倦已极了,打退我部需要临时动员第二批甲士助战。” “我部在戌时三刻出战,贼人明显气力不支。” “末将方才领兵,和亥时三刻战到子时,贼军已经明显挡不住了。”最后说话的是赵岩。 他的脸上满是惨白,还带着一丝血迹,刚才出战的便是他。 邵树德并未小看赵家的这几个子侄辈。 有些人虽然学文出身,比如赵麓,但武艺并不差。十多年前大战巢军的时候,赵麓就领“锐兵”,屡次出战。 “锐兵”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带得动的。尤其是出城厮杀的锐兵,一般都得猛将才有资格统带。但赵麓真是从小学文出身,只不过如今这个世道,光会诗赋文章,不会武艺骑射,很显然是不行的。 要么学武,要么文武双全,这是地方豪强子弟普遍的选择。 “长剑军莫不皆是铁人?”邵树德惊叹道。 持续不断的骚扰与挑战,固然不可能让他们一直无法休息、进食,但说真的,休息的节奏被极大打乱是事实。况且他们白天还赶路了,即便有回家的精神加成,这作战意志可真够坚定的。 不过他们越强,邵树德越欣喜。 中原百余年藩镇割据创造出来的“军事资产”,那是一笔相当大的财富——是的,人也是军事资产的一部分,甚至是最重要的那部分。 收编长直军残部已经让他尝到了甜头。以他们为骨干的黑矟、金刀二军被改造成了骑马步兵,砍得鞑靼人哇哇叫。朱全忠手底下还有很多这类单体战斗力绝不弱于夏军的劲卒,收降之后再改编,慢慢消化,以后都是自己的“禁军”。 此番大战以来,折宗本俘虏了万把人,以杨师厚、张全义部为主,他将土团乡夫放归,老弱剔除,还剩五千精壮,打算过阵子就交到洛阳。 契苾璋俘飞龙军近五千人。 邵树德击败葛从周、王敬荛,俘二万七千余人,土团乡夫将来要放走,那么还剩一万五千左右的好兵。 林林总总加起来,已经两万五千众了,未来全部送到陕州院,将其在训兵力扩大至五万人。 如此一来,都教练使衙门下辖的灵州、陕州二院便有十万在训军士了,其中降兵占比相当高。 今年打完这仗,该来次大整编了。 这次是全面、彻底的整编,各军编制、人数都会有变化,有的军号可能还会被裁撤。 汰弱留强,重编部伍,这是历史上朱全忠击败二朱、王师范,并将势力范围深入关中之后做的事情。 他将二十多万军队压缩成了十三四万,剔除掉了年纪过大或过小的、混日子的、战斗力一般的,剩下的十几万禁军,打以前那二十多万军队,多半还能赢。 朱全忠在河南年年打仗,有时一年还不止一次大规模出征,不走精兵路线的话,财政压力相当巨大。 邵树德对此相当理解,并准备效仿。 说到底,他俩根本就是一路人埃做的都是同样的事,收权、削藩、整编,为的都是削弱藩镇割据的根基。 朱全忠,我理解你,咱们是一条路上的“同志”,但我还要杀了你,继承你的遗志和 “大王,末将回来了。”赵麓带着三千余人马,乱哄哄地进了营。 邵树德瞟了他一眼。 赵麓惭愧地低下了头,道:“乡勇先溃,忠武军将士受到影响,也溃了回来。” “无妨。”邵树德温和地说道:“仔细说说。” “回大王,贼兵已不堪战了。”赵麓抬起头,吃了败仗的他神色竟然有些兴奋,道:“打长社乡勇,竟然都不能一鼓击破,贼势衰矣。” 邵树德想了想后,笑道:“料他也不行了。” “大王1契苾璋上前,大声道:“飞龙军儿郎已经休整足够,可出战了。” 其实在契苾璋看来,早就可以全军压上了,保管能赢。甚至在他看来,白天贼军刚到的时候,就可以打了。 但大王竟然不许,并不厌其烦地拿太宗打窦建德的例子给他讲为什么。 太宗为什么不一开始就与窦建德厮杀?非要躲在城里与其相持三十多天,亏耗窦军粮草、物资、士气。在最后决战那天,故意让窦军渡河,让他们列了一天的阵,身体疲倦,没吃上饭,还争着喝水,口渴得要死,最后才派出休息充分的唐军野战破敌? 不要小瞧任何敌人。 太宗非常重视窦建德的大军,没有把握在他状态良好的时候决战,还一定能赢。 邵树德也不会小瞧长剑军,一定要把他们亏耗到极致,然后发动雷霆一击,摧枯拉朽。 “给大伙分发食水,休息一会。寅时出战1邵树德说道:“这次全军压下,一定把贼人给我灭了1 “遵命1契苾璋等人应道。 后半夜是最难熬的,人的精力、体力会在这时候下降到最低潮。 王重师拄着长槊,浑身酸痛不已。 长剑军将士们在地上倒得歪七扭八,人人疲倦欲死。 远处又奔来三千余骑。 王重师重重地啐了一口,但很久没喝水了,嘴里干得要死,几乎没有唾沫可吐。 “起来了,起来了!有贼兵1王重师艰难地站起身,拿槊杆敲了敲身边的亲兵。 鼓手打起精神,开始击鼓聚兵。 将士们默默起身,麻木地准备厮杀。 “咚咚咚”鼓声在远处响起。 王重师先愣了一下,继而很快反应了过来,大喝道:“夏贼步军出战了。打起精神,都起来,快1 月华之下,一营又一营的夏军出了营寨,在空地上列阵。 五百、一千、一千五 他们足足排出了六千人的大阵。 不,似乎不止,人数还在增加。 忠武军出动了两千人,长社乡勇又出动了千人,足足九千之众。 马蹄声愈发密集,并且从两个方向响起,总计六千骑兵出现在了原野之上。 “杀!杀!杀1列阵的飞龙军大喝三声,开始前进。 长剑军数千将士勉力起身,默默看着那些看起来生龙活虎的夏兵。 三百步、两百步、一百步,他们走得很稳。队列里鸦雀无声,唯有满满的肃杀之气。 “嗡1铺天盖地的箭矢落下,这是远距离抛射,没啥准头,也没什么威力,纯粹就是打击己方士气。 长剑军前排将士纷纷低头,叮叮当当的声音响个不停。 七十步、五十步、三十步,箭矢越来越密集,惨叫的声音越来越多。 长剑军也有人还击,但效果不尽如人意。 射箭是一项体力活,没有良好的休息,你很难跟得上敌人的节奏。 “呜”最后的角声响起。 “呼1飞龙军甲士纷纷将长槊放平,黑暗之中整齐划一。 沙沙的脚步声越来越密集,节奏越来越快,甲叶碰撞声一路响到了耳边。 “杀1震耳欲聋的吼声如炸雷般响起,冲在最前面的飞龙军甲士一跃而起,跳上了粮车。 惨烈的肉搏战瞬间爆发。 养精蓄锐了很久的飞龙军将士们以勇不可当之势冲进了贼阵,杀得梁兵节节败退。 王重师怒吼着将长槊刺了出去,然后横着挥舞,接连扫倒数人。 一名飞龙军军校甚有勇力,竟然抓住了他的槊杆,用力拉扯。王重师体力大衰,竟然没拉得过这厮。他毫不犹豫,直接一撒手,又取下长剑,奋力厮杀。 一个人的勇武很难挽救大局。 王重师的身侧一开始还有己方军士,但打着打着,身边几乎全是夏兵。眼角余光瞄了一下,纵身跃入车阵的夏兵越来越多,己方很明显挡不住了。 到处都是夏人,他们甚至还分出一部分人手,将障碍、大车破开,让更多的人冲进去。 骑兵也越来越近。 没有了步弓手的骚扰,草原背嵬们尽情发挥自己的箭术,给长剑军将士造成了极大的杀伤。 崩溃几乎发生在一瞬间。 体力、精力均已到极限的军士们向后溃退,有人打开了车障,窜入了旷野之中,竟是什么也不顾了。 有一个这么做了,很快就有第二个。抵抗节节瓦解,溃逃一发不可收拾。 像狼群一样死盯着他们的铁骑军将士围了过来。 他们并没有第一时间上前冲杀,而是跟在身后,保持一定距离,先用骑弓射杀将后背亮给他们的长剑军士卒,然后抽出短槊、铁锏、短剑、马刀,从侧翼、后方一擦而过,如同老练的猎手,精心规划着猎物的逃跑方向,等待他们消耗完最后的勇气和意志,然后上前捕获。 王重师悲愤地大吼一声。忽地一记骨朵袭来,狠狠砸在他背上,王重师一声不吭地飞跌了出去。 长剑军,步了夹马军后尘。 第八十六章 所谓赌 天边熹微,白昼来临。 围歼长剑军的一战,竟然从夜晚打到了天明。 上万梁军土崩瓦解,死伤惨重。曾经在郓、兖二镇威风凛凛,又曾大败过魏博的精锐之师,就这样葬送在了长社县的乡野角落之中。 斩首四千余,俘五千余,就是昨晚的战绩。己方飞龙军前后数战,损兵九百多,忠武军损兵千余,铁骑军死伤三百余。 就战损比来说,其实并不算太好看。因为夏军以逸待劳,人多势众,还有大量骑兵,最后打成这样,只能说长剑军确实久经战阵,意志顽强,又急着回家,爆发出了强大的战斗力。 但不管怎样,终究是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梁军再度成建制损失一支主力军,灭亡已不可避免。 王重师的伤势很严重,嘴角不停溢血。背心遭到的重击给他带来了毁灭性的伤势,倒地后又受到战马踩踏,已然无力回天。 “王将军可还有什么话说?”邵树德站在王重师面前,问道。 王重师努力睁大了眼睛,仔细端详了好久,半天才蹦出两个字:“回家。” “好。”邵树德点了点头,道:“我平生最喜勇士,恨王将军不能为我所用。来人,去长社寻访王氏族人,让他们带王将军回家。” “遵命。”赵岩在一旁看了半天,闻言第一个跳出来,应道。 昨晚他也参战了,在忠武军的护卫下,打了点太平仗,取得射杀梁兵一人的战绩。 赵麓就比他强多了,奋勇杀敌,还负了伤。 总体而言,忠武军昨天是比较卖力的。可能是投了新主,急于表现,要展现出他们的价值,省得以后被第一个削藩。 邵树德又远远看了眼降兵。五千余人席地而坐,垂头丧气,仿佛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给他们分发食水。”邵树德下令道。 “遵命。”赵麓瞅准机会,不顾伤势在身,大声应道。 消化降兵,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 俘虏的梁人,短时间内你不能指望他们还保持以前的战斗力。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还缺少一个收心的步骤,这需要时间。 说到底,战争打的是人。硬件层面的好解决,思想层面的事情没那么容易解决。 辰时三刻,邵树德率军回返营寨。 俘虏由忠武军押着返回许州,飞龙军、铁骑军就地休整一番。 连月征战之下,飞龙军的死伤其实相当大,最初有一万二千余人,现在只有八千多了,战损四千上下。 邵树德几乎找不到曾经熟悉的面孔了。这支常年深入敌后袭扰作战的部队,人员伤亡惊人,更换得也非常快。 “飞龙军还需再坚持一下。”邵树德一边吃早饭,一边说道:“契苾将军好好安抚士卒,打完这仗,便与赤水军一起退下去整补。” “末将遵命,定不会误了大事。”契苾璋应道。 “优先给你补戴思远部降兵,以后飞龙军左厢规模控制在一万。”邵树德补充了一句。 他知道契苾璋有路径依赖,想继续招募亡散在乡里的梁军逃兵。邵树德不打算再给他募兵的权力了,以后由都教练使衙门统一补充。 河南,遍地是武夫,太多了。 宣武军,领汴、宋、亳、颍四州,从大历年间开始便养军十万,四处征战,淮西、淄青、河北都见其踪影,为朝廷拼杀。 由淄青镇分拆而来的郓、兖、青三镇合计十万。 武宁、义成、忠武、河阳四镇,合计超过十万。 淮西军,李希烈时五到六万人。东都驻军,“六千七百三十八人”,后扩军两千。 陕虢军,一万五千人。 和平年间,整个河南道便养军三四十万人。巢乱之后,各镇相继扩军,兵员数量大增。长期征战下来,逃亡、溃散军士数不胜数,契苾璋想招募这些人,当真是要多少有多少。 募兵大权,契苾璋不应该再有了,梁汉颙的也要慢慢收回。以后飞龙军的规模就控制在两万左右,对一支骑马步兵来说,足够了。 后面大整编的时候,黑矟、金刀二军如果赶得上,可以适当扩军,将一些其他部队合并进去,规模各在两万人上下。 邵树德是真的喜欢这种部队,有骑兵最大的优势,即机动性,又有极强的攻坚搏杀能力,可以在局部地区创造以多打少的机会,获取胜利。大唐在安西的驻军,就汉兵而言,主要是骑马步兵,作用相当大,缺点就是马儿太能吃了,还好不用给它们发赏赐。 “大王,武威军卢军使来报,庞师古昨夜遣兵袭营,已被击退。”李忠走了过来,轻声汇报道。 邵树德沉吟了一会,道:“厮杀一日夜,人困马乏,今日且休整一天,明日赶过去,务必围歼了庞师古。” “遵命。”李忠立刻前去传令。 其实,人还可以坚持赶路,主要是马不行了,需要休息。 邵树德又默默盘算了下朱全忠大军的速度,怕是打完庞师古并休整完毕了,他才刚到扶沟。 有胆子过来吗? ****** 五月初三这一天,对闷头行军的朱全忠来说,可谓晴天霹雳。 长剑军十将张君练带少数骑兵夜间突围,一路东奔至蔡水,沿河寻找之后,又甩脱了定难军骑兵的拦截,冲进了梁军大阵之内。 当他从马上下来的时候,身边只剩下寥寥十余骑了。 “废物1朱全忠再也压抑不住火气,抽出剑来要杀张君练,幸被左右拦祝 寻又仔细询问作战细节,听完之后不发一语,脸色阴沉得吓人。 敬翔在一旁默默听完,轻叹了声。 长剑军完了,坚锐军很可能也完了,匡卫军完蛋也就在这几天内。至于佑国军,离得太远,更没可能撤回来。 其实,这个结局是可以预见到的,梁王真的没心理准备吗?非也。只不过之前还抱有一丝期望,总觉得他们能撤回来,至不济,梁王亲率七万大军西进,为他们解围,然后一起退回去,重整部伍,再行反攻。 如今期望破灭了,梁王所怒,非长剑军之覆灭,亦非庞师古撤退失序,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恐惧和绝望罢了。 哦,对了,七万大军也只是名义上的,现在可能已没那么多了。 夏贼骑兵一路袭扰,长直、雄威、飞胜三军顶得住,临时征集的土团乡夫可顶不祝路上除少数为夏贼骑兵攻杀外,还跑掉了不少人。每次贼骑一来,乡勇总是很容易慌乱,趁机逃散者不知凡几。晚上扎营时,也有人潜逃,逼得梁王用重典,狠狠杀了一波,这才稍稍止住了这股风气。 但逃亡者始终没能绝迹。尤其是那些征自亳、颍的乡勇,拼了命地要回家,不想白白丢掉性命。 平心而论,以前征集而来的乡勇还是守纪的,也愿意拼杀。但时局若此,乡勇也不全是愚昧之徒,四处战败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军心动荡之下,逃亡之风愈演愈烈,至今已跑散了数千人。 这样一种景况,别说去为庞师古解围了,能保住己身已不错。 能战之军不过三万余,真的比庞师古多吗?显然是没有的。 大军很快停了下来,休息一个时辰。 淮军水师将领周本上了岸,远远看到朱全忠,便走了过来。 周本交游广阔,与李振随意聊了几句,很快弄明白了发生的事情。 他看了一眼敬翔,眼神之中颇多意味,敬翔轻轻摇了摇头。 周本不放弃,只迟疑了一会,便上前行礼道:“参见梁王。” “一路上得将军相助,夏贼不敢侵,功莫大焉。”朱全忠吩咐亲兵摆上案几,煮茶。 远处还有定难军的游骑在活动,但梁军似乎早习惯了,任他们撒欢。只要不靠过来,一般都懒得驱逐。 “大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周本说道。 “说吧,我还没死呢。”朱全忠冷哼一声,道。 “昔年蔡贼薄汴州,兵锋直逼八角镇。彼时梁王所领不过四州,亳州叛将谢殷还割据自立,不遵号令。”周本说道:“如此艰险之局,都让梁王化解了,今不过小挫,又有何忧?” 朱全忠叹道:“此一时彼一时。以周将军来看,邵贼比之秦宗权若何?” “强上许多。”周本老实说道:“邵贼所恃之处,乃关西数十州大体安宁,户口滋长、钱粮渐丰,可支持其连年征战而不伤根本。” 朱全忠点了点头。 在夏军东出之前,朱全忠就意识到了河南四战之地的不足,因此一直有意识地将战火燃烧到别人的地盘上。 从中和三年镇汴以来,大战黄巢、秦宗权,除尉氏之战(尚让)、八角镇之战(秦宗权)是在汴州外,其余大战都尽量推到外围,如陈、许、蔡等地。后来与朱瑄、朱瑾、时溥的战争,亦主要发生在外镇。 每年都有大战,甚至不止一次大战,但宣武诸州的农桑却得到了恢复,不得不说这是梁军越打越强的根本原因。 但邵树德比他更离谱。快速整合了关西之后,便不断东出,最近几年,更是直接在河南大战,关西根本之地竟然享有了多年太平。 战争,除本身消耗大量物资外,最大的破坏可能就是需要征集夫子、乡勇了。夫子离家后,影响农业生产,直接上阵的乡勇死伤也很惊人。这些民间壮丁的损失是难以弥补的,也是越打越穷的重要原因。 “然梁王亦有汴、宋、亳、曹、单、滑、徐、宿八州在手,尚有精兵五万余,岂不比那时强多了?”周本侃侃而谈:“殿下还有机会,此时须得镇定,不可将大军轻掷。邵贼胜兵十数万,又有骑军数万,气势汹汹,此时与其大战,恐凶多吉少。” 说到这里,周本压低了声音,道:“若长直、飞胜、雄威三军尽丧于此,曹州朱珍可还会听令?” 敬翔、李振相对而视。他俩不是武人,没有那种乾坤一掷的豪情,每日所思,无非是如何在现有局面下辗转腾挪,勉力维持。梁王曾骂他们只能查漏补缺,出谋划策,缺乏武人赌一把的勇气。 敬翔承认这是他性格上的缺陷,只能当谋士,无法做好一个主君。但问题是,你想赌,邵贼面善心黑,老奸巨猾,从来不赌,怎么赌赢? 他俩之前或许还有援救庞师古的心思,但在知道最新战局之后,已经不建议梁王这么做了。 但他们也不太敢在这个时候触梁王的霉头,搞不好会死人的。周本帮他们把这话说出来,顿时暗舒一口气。 兵败如山倒,可别再赌了。若赌,不妨赌时局变化,别赌战场上的输赢了。 邵贼携大胜之威,屯于许州,坚壁不战,挫你锐气。待你最初那一股子劲头过去后,再遽然杀出,可挡得住? 而且,他还可以招降朱珍、张廷范,甚至是汴州守军。两军相持之时,一个接一个噩耗传来,怕是不战自溃,全军尽降矣。 “殿下,我主不日即克安州,还请殿下爱身,从长计议。”周本言辞恳切,劝道。 第八十七章 特来送君一程 “嘭1尸体重重摔落地上,溅起一阵尘土。 旁边的军士视若无睹,仍然咬牙切齿,面色狰狞地顺着梯子往上爬。 两侧敌楼上不断有箭矢射来,正面也有身披重甲的武士手持长柄钝器,见一个砸一个。 短短的木梯成了死亡之路,尸体不断落下,鲜血如雨点般洒下。 寨墙外、壕墙内的空隙中,伤而未死的军士痛苦地呻吟着。 铁蒺藜刺入他们的身体,攫取着他们的鲜血和生命。 壕墙外的深沟内,尸体层层叠叠,几乎被压严实了。仔细观察,都是匡卫军将士的尸体,总有数百具之多。 填沟壑,本来是乡勇甚至民夫的事情,但匡卫军并未在野外抓到百姓。无可奈何之下,只能自己上了。 再远处的陷坑、小寨周边,一路上到处是倒毙于途的梁军尸体。他们还保持着向前冲的姿态,多死于箭矢。 也只有在外围警戒的小寨子内外,才发现一些夏兵的尸体,总共加起来两百余具的样子,比起梁兵的损失那是小巫见大巫了。 “噹噹噹”梁军鸣金击钲,正在进攻的军士们如潮水般退下。 “吱嘎1壕桥放下,营门打开,早就等待多时的骑兵冲出了大营。 军属骑兵挥舞着粗大的马槊,直接追上了撤退中的梁兵,舞槊横击,数人闷哼倒地。 总计三百多骑兵追了上来,畅快地收割着溃退敌军的人头,直到前方弓弩齐发,冲得太猛的骑兵纷纷倒地之时,他们才收住了马势,调头撤了回去。 “轰1壕桥吊起,营门关闭,整个战场再度平静了下来。 朱友恭到伤兵营里转了一圈,回来时心事重重,面色不虞。 庞师古正站在望楼之上,仔细观察武威军的营寨。也不知他看到了什么,脸上满是苦涩,甚至还带有一丝绝望。 “都将”朱友恭见了庞师古的面容,怔了怔,满腹牢骚也发不出来了。 “是我害了大家。”庞师古叹道:“早知如此,还不如守在颍东不走了。” 朱友恭默然。那样依旧是死路一条,甚至于到了最后全军投降,让夏贼一口气俘虏八万众,为全天下耻笑。 眼下至少还有一线生机,还有拼一把的机会。即便拼不过,抛弃辎重,分头逃跑,也不至于全军覆没。 “夏军追兵要上来了。坚锐军已经降贼,而今为夏贼先锋,已在西侧十余里之外。”朱友恭说道:“何去何从,都将还得拿主意。” “将士们都这么想的?”庞师古看着朱友恭的眼睛,问道。 朱友恭暗叹一声,不敢与庞师古责问的目光对视,道:“兵无战心,又能怎样?” 打了快两天时间了,将士们不可谓不用命,攻势不可谓不猛烈,但敌人据守营寨,不断消磨匡卫军将士的士气、体力乃至生命。前后已死伤两千余人了,杀伤的夏兵有五百人吗? 再这么打下去,士气就要崩了。毕竟,与回家的渴望相比,现实的伤亡更直观、更触目惊心。朱友恭可以明显感觉到,刚才那一波攻势,又极大挫伤了匡卫军的士气。贼人不与他们野战,但坚守不出,兵还不少,又挺有战斗力,他们已经完全不可能攻下这座营寨了。 简而言之,他们被困住了。进,进不得,退,无退路,只能等死? “有佑国军的消息吗?”庞师古问道。 “没有。贼骑封锁得厉害,使者出去了,还没回来。”朱友恭答道。 其实,这一片并没有很多夏军游骑活动,斥候、信使什么的还是可以外出的。朱友恭派往郾城的使者没能回来,只能说他运气不好,或者自己开小差跑了。 庞师古也往蔡水那边派了使者,一批三五人,派了三批。他给梁王写了亲笔信,或者说绝笔,详细陈述了如今的困境,末尾力劝梁王不要西进,先返回汴梁,压制住蠢蠢欲动的野心家,再收拾整顿朱珍的左右衙内、左右突将二军,届时有精兵五万余,还有一搏之力。 他不确定梁王能不能接受汴镇沦落为郓、兖、青这些中小型藩镇的事实,但局势若此,还能怎么办?朱瑄、朱瑾不还照样活得挺自在? 当然,庞师古也知道,朱瑄、朱瑾没敌人,至少暂时没有,而梁王却有个穷凶极恶,多年来一直矢志不移地侵攻,想要置他于死地的大敌。届时十几万大军围过来,想当朱瑄、朱瑾而不可得的可能性极大。 “不要攻了,先休整一下。”庞师古说道:“坚持到几时算几时,若实在坚持不下去,就自行撤退吧。” “自行撤退”就是放弃辎重,趁夜逃跑,分头走,能走几人算几人。但这样一来,也意味着匡卫军成建制地覆灭。即便后面还能再聚拢一些散兵游勇,也和这会的匡卫军没关系了,但这已是最好的结局。 五月初四下午,长社以西的原野之上,大军云集。 刚刚大破长剑军的邵树德携大胜之势抵达了战场之上,所过之处,喊声如雷,威势震天。 百余名长剑军将校被从马上拖了下来,连带着缴获的金鼓、旗帜,一同陈于阵前。 七千余梁兵据守的营寨外,武威军、飞龙军、坚锐军、铁骑军、忠武军以及先期赶来的定远、经略、护国、归德等军各一部,总计步骑四万余人,将匡卫军团团围住,水泄不通。 “参见大王。”卢怀忠、契苾璋、赵岩、赵麓、张筠、郭绍宾、王遇、关开闰、封藏之、符存审等将纷纷至邵树德大纛之下参拜。 一月之内,纵横南北。汜水破葛从周,俘斩龙武军万余;进薄汴州,梁人惶恐不安,不敢出城;寻又疾驰南下,于蔡水全歼夹马军,俘指挥使王敬荛以下五千余人;复又战于长社、临颍之间,大败长剑军,杀指挥使王重师,俘将校百余人、兵五千。 如此辉煌的战绩,谁敢不服?谁敢废话? 如今匡卫军已是瓮中之鳖,覆灭已是旦夕之间。坚锐军已降,如果郾城丁会那两万人再降,则朱全忠彻底玩完。便是跑回汴州,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养军不要财货么?就那几块地盘,能养得起多少兵马?更何况他们也不一定能保得住地方上的州县。 “诸君辛苦了,将士们也辛苦了。”邵树德这话说得真心实意。 大伙多久没见家人了?一年有余。 真的很长了,将士们很给面子,没怎么闹。可能是连番大胜刺激,让他们格外能忍受长期征战的苦处。 但邵树德不会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大伙很卖力,很辛苦,事后定然要大加赏赐。跟着我的勇士们,有的能富贵,有的能升官,就连大头兵也能多得几匹绢、几缗钱、几头羊。 “大王势头这么好,我等也想为子孙后代谋长久富贵。”契苾璋说道。 此话一出,人人侧目,不过都没说什么。 事已至此,有些事情越来越压不住了。 以前大头兵们管不住嘴巴,胡乱说说也就算了。但契苾璋算是在公开场合第一个捅破此事的高级将领,今后效仿他的人肯定会越来越多。 赵岩在一旁看着,心情激荡。他们在前阵子才上船,有点晚了,比不得一早就随夏王打天下的元从,甚至连胡真都比不了。要想更进一步,怕是只能出点奇招了。 “庞师古、朱友恭不肯降么?”邵树德没接契苾璋的话,转而问道。 “回大王,末将遣人劝了数次,未肯降。”卢怀忠上前回道。 庞师古,一为大将,被朱全忠委以重兵,他不降可以理解。 朱友恭是朱全忠的元从老人,又是义子,他不降似乎也没什么奇怪。 “再劝一劝。”邵树德说道:“困兽犹斗,下场已是注定。死硬不降,死给谁看呢?朱全忠敢来救他们吗?” “遵命。”卢怀忠立刻喊来一名亲随,让他照办。 “走,随我观瞭敌营。”邵树德不想再耽搁时间,让人牵来爱马,驰往梁人营寨附近,远远停了下来。 身后旌旗林立,将星簇拥,大军云集。 梁兵在寨墙上远远看了,士气更加低落。谁都知道,每拖一天,夏军数量就越多,最后十几万大军涌来,就凭他们这七八千疲军,能有什么下场? 庞师古登上了寨墙上的一座敌楼,远远看着。 一名夏军骑手远远靠近,大声喊了几句。 寨外有少许梁军斥候游骑,并不交手,只静静听着。不一会儿,便有虞候上了寨墙。 “夏贼说了什么?”庞师古问道。 虞候吞吞吐吐,不敢说。 “高三郎你怎么回事?说1朱友恭怒了,斥道。 虞候高三郎立刻回道:“夏贼就说了两件事。一者令庞都将带兵出营,弃甲掷仗,全师而降。二者令军使复本名,随夏军东行,征讨梁王。” “军使”就是朱友恭,本名李彦威。 当了别人义子,改了姓名,回过头来再复本名,这是很让时人很不齿的事情。做了这事,在军中威望就很低了。 庞师古冷哼一声,从亲兵手里取过步弓,拈弓搭箭,一箭射出。 距离稍稍有些远,没射中,但还是吓了传话的游骑一跳,拍马而回。 不一会儿,又有一骑奔至,这次走得近了点,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夏王有言,‘师古乃梁地重将,君之心意明矣,今特来送君一程,成全君之美名。然将士何辜?陪君一起丧命,宁不痛惜耶?’” 寨墙上有不少人听见了,一阵骚动。 “敢言降者,立斩无赦1庞师古怒道。 第八十八章 凋零 晚饭时分,萧符督促着手下的辅兵,挨个营伍分发蒸饼。 “萧大夫请留步。”康延孝咳嗽了下,说道。 萧符让手下文吏继续督促分发食水,自己留在康延孝帐内,找了张马扎坐下。 “萧大夫,事到如今,可不许打马虎眼了。可有脱身之计?”康延孝问道。 萧符沉默了一下,道:“此事正要康将军出力。” 康延孝等的就是这句话,追问道:“如何出力?” “康将军能笼络多少人?” “百十人还是有的。” “太少了。”萧符叹道:“可能以此百人为骨干,大声鼓噪,裹挟更多的军士参与进来?” “有点难。”康延孝说道:“庞都将还是有威望的。军中又有传言,邵树德欲将降兵尽数发配阴山、沙碛、青唐。穷山恶水,盗匪横行,再也无法与家人相见。军士恐惧,压下心中不安,欲与夏兵死战。” “这股死战之志,我看不是很牢靠。夏兵猛攻一番,可能就泄掉了”萧符说道:“朱友恭是什么想法?” “我看他还犹豫不定。”康延孝说道:“这会正在巡营呢,勤快得很。此人对梁王还是有感情的,毕竟当了这么多年义子,一朝回复本名,背弃梁王,定然为天下人唾骂,怕是不太敢。” “我怎么觉得他功名利禄之心甚重?”萧符疑惑道。 “此不假,但他还在犹豫也是真的。”康延孝说道:“而且他似乎感觉到了军中暗流涌动,这会正带着亲兵巡视各营,与将士们同吃同睡,担心他们作乱。” “朱友恭也是有本事的,名为义子,实则奴仆,为何想不开呢?”萧符叹道。 康延孝也不好说什么了。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如果世上每个人都只从利益角度出发,那就太好判断他们的取舍了。但事实上不一定。朱友恭,肯定谈不上梁王的死忠,但为义子之名所累,还没下定决心。相信随着局势的变化,他最终会做出断然决定的。 “先不要轻举妄动,看看明日局势再说。”萧符坐了一会,便准备离开了,临走之前说道。 “也只能这样了。”康延孝点头道。 这一夜,庞师古、朱友恭都没睡好觉。前者忧心军士作乱,后者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作乱。煎熬之情,可见一斑。 乾宁四年五月初五,对匡卫军的总攻正式开始。 邵树德照例登上了高台,俯瞰整个战常 经过一夜休整,夏军士饱马腾。又有夏王亲自督战,诸军人人奋勇,个个争先。 坚锐军、忠武军担纲进攻主力,从东西两面进攻,武威军从南侧佯攻牵制,北面是大片的农田,没有安排进攻部队。 “身体好些了么?”邵树德拉着王遇的手,问道。 “还斩得动贼人的首级。”王遇笑道。 当然,事实远没他说得那么轻松。自家人知道自家事,疾病正在侵蚀躯体,力量在慢慢流失,王遇很明显地感觉到,再策马直冲准备充分的贼人,他真的会死,虽然这会已经离死不太远了。 “你家二郎聪慧勇猛,跟在世子身边读书习武,以后都是吾儿的栋梁。”邵树德叹了口气,说道。 世子邵承节身边有不少“伙伴”,仔细深究一下他们的身份,都很有来头。比如定远军使王遇次子王济川、故顺义军都虞候李铎次子李逸仙、东都畿汝节度使高仁厚次孙高伦、故天雄军军校、武学生李重之子李修等等。 邵树德承诺跟他打天下的人都有富贵,有恩于他的人也有厚报,多年来一直坚持践行。 老伙计将来都有爵位赏赐,他们的长子继承家业,再有一个儿子到世子身边混个脸熟,将来怎么也不会太差的。 甚至就连被剥夺了权力的外系将帅,也有好处。 李璠卸任陕虢节度使后,得骏马百匹、钱三千缗、獠布万匹的赏赐,邵树德又给灵州别院、毬场各一,录其子二人为官,分任宥州录事、盐州司马。 高仁厚主导洛阳之战,大获全胜,因其长子已逝,十七岁的长孙高铣便当上了虢州卢氏令,次孙在世子身边习武学文。将来世子继承大位,要用人的时候,这些和他一起成长的勋贵子弟岂不极有优势? 对于武学生,他就更是偏爱了。围剿长直军之战,天雄军战损不小,营一级的副将、虞候若有战殁者,录其一子入王府学习。无子嗣的,从族人中挑选一人入王府,另外还从其宗族中选一孩儿过继继承香火。 邵承节身边的“少年军团”已经有数十人之多了。这些小的每个都能牵出一个老的,集合起来是一股极为庞大的能量。不然的话,邵树德在金仙观玩女人能玩得那么稳当?王妃把这淫窝一把火烧了都有可能。 前方营寨之外突然爆发出了猛烈的欢呼声。邵树德、王遇转头望去,却见数十武威军士卒登上了墙头。 不过他们很快就被赶了下来。庞师古调兵遣将,亲自督战,连斩十余溃兵,终于保住了这段墙头,将数十夏兵斩杀殆荆 “困兽之斗。”王遇笑了笑,道:“攻寨攻得如此轻易,贼人士气不高。” “庞师古已存死志。”邵树德说道:“快了。” 他愿意收降敌方官将,但也不是什么人都收的。像庞师古这种死忠分子,他也没这份兴趣,干脆成全他好了。 “明后两天,洛阳行营大军陆续开至,大王便可移师东进,与朱全忠一会。”王遇说道:“若能擒之,河南之事定矣。” “我怕全忠不来。”邵树德无奈道:“观此人所作所为,能屈能伸,从不在乎脸面,他多半是要跑的。” 朱全忠这人,脸皮是真的厚。认王重荣为舅,认朱瑄为兄,有求于李克用时卑辞厚礼,杀他的时候又翻脸不认人。称呼魏博节度使罗弘信为“六哥”,历史上为了结盟,女儿十岁左右就嫁出去,死了一个还接着嫁第二个,甚至趁着女儿死的机会派长直军千人潜入魏州,与罗绍威里应外合,诛杀了八千衙兵。 这人,就不知道脸面二字该怎么写。想钓他过来,怕是有点困难了。 ****** 断断续续的攻城战持续了一整天,入夜之后,甚至又攻了几回,这才罢兵。 这一晚,匡卫军中暗流涌动。 战殁同袍的尸体、受伤袍泽的痛呼,无一不在折磨着他们不安的心灵。 对死亡的恐惧渐渐压倒了发配异域的担忧,军中到处是窃窃私语之声,军官都压制不住,甚至可能也懒得压制了。 这个时候,几乎就差有人振臂一呼了。 庞师古瞪大着双眼,带着亲兵来回巡视,仔仔细细盯着营内的每一个角落。 一有苗头,即行诛戮,手段之狠辣,让人不寒而栗。同样地,也激起了军中将士的逆反心理。 梁军再乖,再听话,那也是和其他藩镇比。但他们终究是武人,终究是桀骜的武夫大爷,作乱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可不是靠严刑峻法就能压住的。 初六一大早,战事毫无悬念地再度展开。 郭绍宾、张筠、赵麓、赵岩四人卯足了劲,坚锐、忠武二军知道不能再像昨天那样攻一阵就溃下去了,今日的攻势格外猛烈,几乎超过他们在颍东前线过去一整年的表现。 战至午后,寨内的匡卫军已不足六千,满营都是伤兵,哀嚎不已。 萧符悄悄溜到了康延孝身边,低声密语。 康延孝刚刚从寨头厮杀回来,正喘着粗气,闻言静下心来,默默听着,时不时说几句,萧符连连点头。 未时,战斗愈发激烈,坚锐、忠武、武威三军屡次攻上寨墙,一些匡卫军士卒不愿死于此地,纷纷从北面越寨而出,逃进野地里,守军不能阻。 庞师古刚刚杀退了武威军,亲斩军校一员,闻讯大怒,带着一百亲兵,怒气冲冲地赶向寨北。 行至半途,突然一箭射出,正中其脖颈。 庞师古亲兵大惊失色,立刻将其团团护卫起来。 “君等顷岁远征,不见家人,卧冰吃雪,死伤枕籍,又得到了什么?” “贼有数十倍之众,今力不能敌,俱死乎?” “梁王已逃回汴州,君等还要死战么?何其愚也1 周围响起了齐声呼喊,远近皆闻。 正席地而坐休息着的匡卫军士们没有第一时间上去护卫他们的主帅,而是神色一动,默默听着。 “杀了庞师古,降夏王,我等还能归家。” “夏王仁德宽厚,诚信待人,何所疑惧?” “今身陷重围,遁将安适?不如降了1 蛊惑人心的话语越来越多,仿佛有魔力一般,直钻入人的脑海之中。 “住口1庞师古的嘴角溢出血沫,用尽全身力气斥道。 “杀了庞师古,我等便有救了1百余军士持械冲了过来,大声呼喊道。 “那不是都虞候康延孝么?他都反了,我等还犹豫什么?”有军士看到一身重甲的康延孝冲在最前面,大声道。 “妈的,干了1 “老子早看庞师古不顺眼了1 “杀了他就能回家了。” “杀啊,苛虐士卒,这种人就该碎尸万段。” 越来越多的军士涌了上去,神情癫狂,满眼通红。 亲兵只稍稍抵挡了一会,便被淹没在了人海之中。 庞师古仰面躺在地上,神色悲戚哀伤。很快,无数刀斧遮蔽了天空,几乎在一瞬间落在了他身上。 梁地重将,就此凋零。 第八十九章 降人 一营又一营的梁兵出寨,掷甲弃仗,列队投降。 军中文吏按队列清点,共计四千六百余人,全部押往许州羁押,与五千余长剑军俘虏作伴。至此,夏军已在南北方向分别俘虏三万五千人左右,此皆宣武主力部队兵员,土团乡夫将来会陆陆续续释放。 梁人之龙武、飞龙、坚锐、匡卫、长剑、夹马六军七万五千人全军覆没,佑国军两万人也被死死围困着,覆灭已成定局。地方部队中,张氏蔡州军、杨氏忠武军万余人也基本覆灭。这一仗,歼敌数量当在十万以上,梁军主力已经覆灭。 己方的伤亡其实也不校相持八个月,以及随后的机动歼灭战,各支衙军死伤两万多。这和双方二十多万人正面拉开阵战也差不多了,双方都没崩溃时,死伤差距不会太大,真正拉开是一方崩溃后,另一方大行追杀时产生的伤亡。 “梁军的表现其实不错了。”邵树德看着这些俘虏,问道:“如果将你等放到梁人这个位置,可有把握逆风取胜?” 诸将有些不服气,但夏王这么说了,谁敢反对? “数年之间,一会调到东面,一会调到西面,一会在北面打,一会在南面厮杀,疲于奔命,劳顿不堪。”邵树德说道:“加紧劝降丁会,若能全师来降,吾不吝重赏。” 胡真已经南下。 他之前在郑州帮着安抚地方,成绩斐然。这是可以预见的,毕竟当了好几年滑帅,地方上总有一些遗留下来的关系。 胡真和丁会的关系不怎么好,但这不重要。胡真在劝降上面还是很有专业精神的,不会过多掺杂私人情绪,丁会除非不想投降,不然换谁来都是一样的。 “今日且休整,聚齐兵马以后,随我东行,会一会朱全忠。”邵树德不再看俘虏了,翻身上马,往许州长社而去。 “遵命。”诸将纷纷应道。 这是一个上升期的政权,人人都看得到未来的前景,不用动员,士气都比别人高不少。今后只要小心翼翼,不出大的昏招,应该可以形成良性循环。 当然如果你出现一两次毁灭性的大败,形势又会变得复杂起来。军心、民心、官员看法,都会发生微妙的改变。 这也是邵树德一直极力避免的情况。他打仗到现在,也有不少是亲自指挥的,一直秉持几个原则:以精兵打羸兵,以多击寡,用充足的后勤压死别人;如果没把握,就相持,一定要耐得住性子,不要轻易浪战;超出自己能力的大型战役,就交给有能力的人来指挥,不要强求,尽可能减少微操。 如果大顺二年就与朱全忠各自带上十余万兵马决战,他没把握,失败的可能性很高。但到了乾宁四年,被四处疲敝的梁军,已经是一击就垮,不堪再战。 七年前在陕州定下的疲敌之计,中间虽有波折,但基本上完成了。这是战略上的成功,部下们也看得出来,于是更加信服。 邵树德在铁骑军的护卫下进入了许州城。 节度使赵珝本来还准备了好大的排场,全部被叫停了。邵树德让他们自去衙署办公,败匡卫军、斩庞师古,都是“小事”,“不值一提”。 赵氏将他们的老宅让了出来,邵树德毫不客气地住了进去。 仆婢一概罢遣,由亲兵护卫,接管庶务。也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赵家有一些嫡脉少女还住在这里,青葱可人,邵树德挥挥手就让她们离开了。 若说女人,他现在最想享用的居然是储氏婆媳和圣人的嫔御们,也不知道咋回事。 “大王,朱友恭已复本名李彦威,愿为大王效力。”李忠跟了过来,小声汇报道。 “让他们过来。”邵树德坐了下来,说道。 谢瞳也在邵树德的示意下坐于下首,静静等待。 不一会儿,李彦威、萧符、康延孝等降将都过来,一齐行礼。 邵树德起身回礼,然后拉着萧符的手,让他坐在谢瞳对面。 国朝以左为尊,这预示着萧符的地位比谢瞳高。 谢瞳没什么不满,看到萧符、康延孝等人时还有些尴尬。 邵树德瞟了一眼,心中暗笑。这让他想到了裴氏、陈氏第一次见面时,素来沉静雍容的陈氏俏脸一红,两位姬妾甚至没好意思当面打招呼。 “萧大夫之功,我都记着。”邵树德说道:“今圣天子在位,垂拱而治,我等当为圣人多多分忧。” 萧符连称不敢。 “康将军,听闻你与丁会有旧,不如南下郾城劝降?”邵树德又说道。 “谨遵殿下之命。”康延孝立刻起身回道。 他是河东出身,粟特人,以勇武知名,后来逃奔汴州,投靠朱全忠。从队正做起,一路积功,恰逢朱全忠大力奖拔新人,压制老人,因此升官极快。这次又投夏,严格说起来是第三个老板了,也是个官场老油子。 “李将军,以你对朱全忠的了解,他在听闻匡卫军惨败后,会怎么做?”邵树德将目光转向全忠的义子,温和一笑,问道。 李彦威浑身一紧,立刻起身,差点带翻了身后的马扎。 野利克成手抚剑柄,看了他两眼。 “回大王,全忠看似豪勇,实则能屈能伸,亦不会寻死觅活。”李彦威说道:“罪将以为他会逃。” 根据最新的军报,朱全忠部前锋已抵扶沟,主力离着也不远了。一路上不断有乡勇逃散,如今尚有六万余人。粮草、器械足够,但士气低落,这种情况下是不可能打赢的。 李彦威提到的朱全忠的性格,邵树德深以为然。 他和李克用是两个极端。克用性情刚烈,感情用事,注重脸面,靠人格魅力和个人勇武团结大多数人,他如果战败,不可能投降,要么跑,要么自杀。 全忠能屈能伸,为了达成目的,任何手段都可以,不太在乎脸面。他也不会投降,因为邵树德必欲杀之,不会留情。但朱全忠则未必会自杀,哪怕抛弃妻子,只要能活命,能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他就会永不停歇地折腾下去,不会轻易放弃。 “雄威、飞胜二军,全忠可能控制?”邵树德又问道。 “能。”李彦威答道:“雄威军、飞胜军都是宣武主力,朱全忠将其交给氏叔琮统带,并没有多久。而今有他亲自看着,没到生死存亡之际,不至于有人作乱。不过殿下可以派兵攻取徐、宿二州,或可动摇其军心。” 邵树德点了点头。 看看晚唐历史就知道了,天下诸镇,造反者多如牛毛,但李克用、朱全忠的部下却很特殊。 李克用团结、笼络、控制属下的办法不好学,这独属于他个人。历史上他被朱全忠打成那样,几次兵围太原,内部还是很团结。除了李罕之、刘仁恭这种外系投奔来的二五仔之外,河东、代北基本盘非常稳固。 朱全忠的优势是他一手建立起来的军队,与大多数将帅继承得来的军队不一样。在他晚年不断招降纳叛,吸收了大量外系降兵降将和地盘,同时大力清理老将之前,内部甚至比李克用还稳固。 朱全忠没有主角光环,他的部队是白手起家得来的,自然忠诚。邵树德也是白手起家拉起的部队,与朱全忠是一路人。 不过也要吸取朱全忠的教训。 朱全忠为了快速统一北方,不断妥协,给兵给实权,只要你当附庸即可,埋下了太多祸根。 邵树德以前对此嗤之以鼻,觉得朱全忠这样做很不可思议。但当他自己走到这一步时,却忍不住用了与朱全忠同样的手段,因为真的好使啊,效果立竿见影。 但真的要吸取教训。唐邓随、淮西、陈许、河中、山南西道、龙剑、山南东道、鄂岳,不知不觉,自己已经许出去八个藩镇了,这可都是实权节度使,上下自成一体,完全有能力造反那种。 当然,也只是担心罢了。 历史上朱全忠东征西讨,形势很好,东都、奉国、忠武、鄂岳、魏博这些藩镇被压榨酷烈,也没人敢造反。 换到自己这边,借王瑶一个胆子他也不敢反。二十万军队压过去,立成齑粉,根本不值得,除非你剥夺了他的节度使之位。 “徐州张廷范,可会降我?”邵树德把目光转向了萧符,问道。 “回大王,空口白话怕是有些难,还是得遣兵至徐州才行。”萧符答道:“无需多,两万人足矣。但大王须得小心杨行密,此人极可能派兵北上,抢占徐宿。另者,张廷范也未必愿意降大王,降杨行密的可能很大。” “曹州朱珍,我观他按兵不动,逡巡不进,似有割据自保之意。可否说其来降?”邵树德又问道。 “朱珍据曹州多年,且经常至滑、单、宋等州就食,在那一片影响力不校”萧符答道:“我观其还有些侥幸之心,大王须帮他清醒清醒。” 邵树德笑了,道:“萧大夫洞彻人心,我不及也。” 朱瑾、朱威二人最近包围了濮州,攻打甚急。梁汉颙不敢跑,盖因一跑濮州多半就丢了,他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邵树德想了想,这样也好,顺道一并解决了朱珍、朱瑾。 对这些山东势力,他现在能打的牌太多了。收编了那么多军队干嘛的?这个时候不消耗,什么时候消耗? 朱全忠都知道驱使郓、兖、青三镇降兵南下清口,攻打杨行密,好的经验就要参考。 邵树德招了招手,让李忠过来。 “明日李唐宾至,令其速来见我。” “遵命。” ------题外话------ 这个。。。不要污蔑我埃 各个打赏的盟主,除了老李的还欠一章之外,都加更了。你们可以自己数数,哪怕当时没加更,后面都补了,并无缺少,不要造谣。 第九十章 君何处可之 乾宁四年五月初七,归德、天雄、武威、经略、护国、坚锐、铁骑、飞龙六万余大军在许州南门外列阵。 誓师完毕之后,以坚锐军为先锋,全军东行。 而在北部战线,天德、顺义两军对郑州的控制越来越深入。赤水军接到命令,返回安邑整补,武兴军前往洛阳镇守。 南部战线,天柱、威胜二军对佑国军展开了进攻,以打促降。 颍州方向,淮宁军在朱全忠撤走后,再度活跃起来,占领颍州全境,往亳州方向发展。 河阳方向,魏博镇降低了姿态,已经不太敢与夏军发生冲突了,老实了很多。 三大行营,五个进攻方向,全线飘红,势如破竹。 因为“好日子还在后头”,将士们对在外征战一年这件事还算可以忍受,士气并未降低,全军状态维持得相当好。 夏军状态好了,梁军的状态可就很不好了。 匡卫军覆灭的消息第二天清晨传到了蔡水——夏军对庞师古部采取的是围三阙一的战法,上万人马总有不愿投降的,直接就跑了。 朱全忠刚刚吃罢早饭,结果就听到了这个消息。虽说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血涌上头,怒不可遏。 “康延孝他怎么敢?怎么敢的?”朱全忠一脚踹翻了案几,杯盘碟壶洒落一地。 没有人敢说话。 朱全忠双眼赤红,在营帐内转来转去。 不一会儿,长直军左厢兵马使朱友裕匆匆赶了过来,见状愕然。敬翔将他拉到一边,轻声说了下情况。 “吾儿方才去哪了?”朱全忠稍稍收敛了脾气,沉声问道。 “有乡勇逃走,儿带兵镇压。”朱友裕答道。 乡勇多是颍、亳丁壮,如今这个局势,他们想逃回家也可以理解。但理解归理解,朱全忠是不允许这种事发生的。 首先,这都是有一定军事基础的壮丁,也多次感受过战场氛围,是极好的补充兵来源。把他们塞到老部队里,只要不是很多,以老带新之下,成长会非常迅速。 其次,他们的逃窜,会影响到飞胜、雄威二军的士气。他们的家人还在徐宿,虽说梁王积威甚深,大伙被迫跟着离乡征战,但不代表他们心里没怨气。乡勇的溃逃,让一些军士的心思起了变化,这是不得不防的。 所以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梁军根本没有决战的条件。接连不断的坏消息传过来,全军士气低落,还不断有人想要开小差,这仗怎么打?打个鸡儿。 “终日不知所谓。”朱全忠冷哼一声。 连乡勇都管束不住,朱全忠很是失望,怀疑将长直军这种精锐交给儿子是否正确。想当年在华州攻打巢军,长子的表现还是让他眼前一亮的,也非常自豪。可镇汴之后,儿子成婚,这表现就一天不如一天。 都是女人坏的事!朱全忠想到了儿媳刘氏那娇美的面容,雪白的脖颈,心中一热,不过很快被他压了下去。 “浮桥造好了吗?”朱全忠让亲兵进来收拾一下地面,随口问道。 “造好了一座,第二座也快完工了。”朱友裕回道。 浮桥是朱全忠下令建造的,还经历了一番曲折。 他看了看手下三万军士的状态,又考虑到邵树德可能调集十万以上的衙军,心里知道这仗打不赢,于是萌生了退意。 但他想退,这话却不能由他说出来,至少朱全忠口头上还是声称要去为庞师古、丁会解围的。到最后,还是敬翔懂他,主动建议放弃与邵贼决战,率军北返,先解了汴州之围再说,并用了“恐汴州有失”这句话。 朱全忠当然是不允了,痛骂良久,最后李振、蒋玄晖也一起苦劝,这才勉强同意北归。 浮桥,横跨蔡水两岸,造好后梁军就将东渡,走蔡水东岸北返。 “立刻下令渡河。”朱全忠吩咐道。 “遵命。”朱友裕灰头土脸地出了大帐,叹了一口气,心事重重地走了。 五月初八,邵树德甩开大队步军,亲率铁骑、飞龙二军抵达扶沟县。当天下午,又往东南方疾驰,见到了正在渡河的梁军。 不用他吩咐,铁骑军以及刚刚赶到没多久的定难军一万八千骑立刻发起了进攻。 渡口附近,梁军矢如雨下,迫退了夏军骑兵。飞龙军八千步兵下马,趁势发动了一波猛攻,守御渡口的长直军拼死抵御,淮人舟师又来帮忙,强弩连番射击,飞龙军折损了近千人,不得不退去。 邵树德看了看前后战损已超过四成的飞龙军,令其退回扶沟休整。 不过宣武衙军能战,乡勇可不能能战。尚未及渡河的数千人直接一哄而散,还有三千余人趁机投降,言只愿归家。 长直军见事不可为,在舟师的掩护下退到了河东岸,又将两座浮桥烧毁,与夏军隔河相望。 “朱全忠四万乡勇,跑了一万多了吧?”邵树德见到渡口的乱象后,哈哈一笑,随即又用遗憾的语气说道:“我本以为全忠乃武人,有武人的血性,如今看来,沽名钓誉之辈罢了。见事不可为,就要溜走,此英雄所为耶?” 有点可惜,朱全忠不敢回身与他厮杀,不能一举歼敌。 “大王,朱全忠不过一狡猾无耻之辈罢了,说奸雄都过分了,真谈不上英雄。”萧符策马跟在身后,笑道。 邵树德打了大胜仗,这几天心情不错,也有点飘,闻言笑道:“全忠处四战之地,之所以越打越强,在于朱珍替他练兵选将,在于裴迪为他处理刑狱钱谷,在于敬翔为他出谋划策,在于丁会、庞师古、氏叔琮、张存敬之辈为其厮杀征战。其人狡诈无耻,我必杀之。” 萧符只能凑趣干笑两声。 “罢了,朱全忠能得中原二十余州,实力是当年李师道的两倍,也不是白来的。”邵树德悻悻地说了句。 毛评价朱全忠处四战之地,与曹操略同,而“狡猾过之”。李克用说他“阴狡祸贼”。王夫之评价“凶狡如蛇虺”。如今看来,这人狡猾阴险是真的,若不是凭借大势来压他,用疲敌之计磨他,估计还不好打呢。 “来人,去给朱全忠留句话。”邵树德说道:“就说汴宋滑曹,君何处可之?” 谢瞳也来了,与萧符对视一眼,皆暗道:以朱全忠的脸皮,这话怕是不会上当。 李忠刚要离开,又被邵树德喊住了。 只见邵树德沉吟了一会,低声对卢嗣业吩咐了几句。 卢嗣业愕然,不过专业素养极好,摊开纸笔一挥而就。 邵树德拿起文稿看了看,道:“送出去吧。” 谢瞳、萧符二人就在旁边,见了相视苦笑。 李忠匆匆离去。 不一会儿,有几个嗓门大的骑手隔着蔡水大叫大嚷:“梁王可在?夏王有话要说。” 一脸阴沉之色的朱全忠很快得人回报,策马至河岸边,先令舟师弩手勿要轻举妄动,然后在亲兵团团围护之下,问道:“我与树德皆唐臣,本应和睦修好,复有何言?” 一名文吏咽了口唾沫,心一横,大声道:“夏王有言,‘梁王丧师失地,颍蔡亳徐诸州,不复为王所领,朱珍又降,愿奉我为主,异日大军薄汴,君何处可之?’又言,‘听闻梁王府中美人如云,我欲秋来北上,执美人素手,赏翠袖歌舞。’” 朱友裕也在旁边,听了大怒,抽出步弓便要射杀。 朱全忠拉住了儿子的手,脸上一点愤怒的表情都没有,道:“树德尽作大言矣。侥幸小胜一场,安能作数?吴、魏诸王与我联手,大兵五十万,破汝必矣。” 文吏不答,道:“梁王勿惊,有信一封。” 旁边骑手闻言拈弓搭箭,斜斜射出一箭,轻飘飘地落在对岸。随后几人便打马远去,再不回头。 “大王,有封信。”亲兵将射过来的箭捡回。 朱全忠接过,拆开一看,半晌面无表情。 敬翔偷偷描了一眼,没太看清,只看到其中有一句诗:“桃花脸里汪汪泪,忍到更深枕上流。” 顿时暗吸一口凉气。 不过朱全忠似乎毫无所觉,展颜一笑,道:“邵贼吹嘘他兵强马壮,欲与我会猎于沙海。” 说罢,将信收了起来,道:“贼人急切间不得渡河,加快行军速度,休得磨蹭。” “遵命。”诸将佐纷纷应道。 大军迤逦北上,形色匆匆,不敢逗留。 夏军骑卒快速北上,远远跟着,像狼群一样,想要咬几块肉下来。梁军此番北归,注定不会一帆风顺,损失一些人马,已然难以避免。 第九十一章 人尽其用 五月初十,步军大队抵达蔡水西岸,四处找老林子伐木造浮桥。而此时的郾城,丁会也快撑不住了。 这一日,天方大亮,缟素满城,哀歌连连。 “你道生胜死,我道死胜生。生即苦战死,死即无人征……血流遍荒野,白骨在边庭……” 歌声苍凉、悲壮、痛苦,唱到最后,几乎就是在哀嚎了。 八名挽歌郎齐声相和,鼓吹手用力演奏,当真是闻者落泪,听者伤心。 “大帅,朱友恭没死。”李仁罕匆匆走了进来,禀报道。 丁会闻言一愣,心里一喜,然后又一怒。 喜的是寿春同乡朱友恭没死,怒的是打搅他唱挽歌了。 “滚!”丁会嘴里蹦出一句。 李仁罕灰头土脸地躲到了门外。 “继续!”丁会瞪了一眼停下来的挽歌郎和鼓吹手,道。 “大帅,唱哪首?”有人弱弱地问道。 “就当朱友恭死了,梁王亲唱挽歌。”丁会清了清嗓子,开唱:“父子恩情重,念汝少年倾。一送交荒外,何时再睹形。” 鼓吹手动作很快,鼓足了腮帮子,很快跟上了丁大帅的节奏。 李仁罕无奈地坐在马扎上,与孔勍大眼瞪小眼。 军士们有气无力地站在那里,情绪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战又战不得,走又走不脱,难道全数死在这里,再也无法与家人相见?每每想到此处,不由得悲从中来——丁大帅的艺术感染力可见一斑。 “我说……”李仁罕开口道。 孔勍伸手止住,侧耳倾听。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大帅唱完了!”孔勍一跃而起,小跑着进门。 “居然都听会了……”李仁罕暗骂了声,也跟着进门。 丁会坐了下来,深吸了口气,道:“把城内外的缟素都撤了。全军大酺一日,提振一下士气。形容都收拾收拾,甲仗该修理的修理,明日出城列阵。” “大帅,可是要与折老贼拼了?”孔勍问道。 “拼什么拼?都不想活了?”丁会斥了一句,又道:“我意已决,降夏王。”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李仁罕、孔勍都没觉得奇怪,降可,死战亦可,他们都无所谓,大不了把这条命卖给大帅了,以报知遇之恩。 “大帅,若降了夏王,我等会怎样?”李仁罕看起来有些担心,问道。 “生死操于人手,你有选择?”丁会反问道。 “没有。”李仁罕叹道。 威胜军两万多人、天柱军数千人,都是能打的,将他们牢牢粘住。更有蕃兵两万余,昨日又来土团乡夫万余,足足六万多兵马,围他们这不到两万军,走得脱么? “我观夏王行事,非那等心胸狭窄之人。”丁会解释道:“他偏爱两类兵,其一为蕃人,以党项居多,听闻夏王甚是宠爱府中党项姬妾,王妃折氏名为鲜卑,实则党项;其二为河南兵,其人多次到河南募兵,当爱其劲勇,倚为干城。我部皆河南子弟,岂不为夏王所爱?降吧,反正也无路可走了。” 李仁罕、孔勍二人连连称是。 能生,谁愿意死?便是折宗本拿不下他们,换李唐宾来,那个狗东西打仗从来不在乎人命的,佑国军真有可能一个都活不下来。 五月十一,佑国军无分老弱,全体出城,在旷野之中列阵。因为提前派人接洽了,唐州行营都指挥使折宗本知道佑国军欲降,亲率威胜军主力而至。 近一万八千人在军官的带领下,将器械放于指定地点,然后退回到另一侧,席地而坐。 折宗本看了眼堆成小山般的刀剑、枪槊、甲胃、弓弩,转过头来,和颜悦色地将精赤着上半身的丁会扶起,道:“公乃大将,何如此耶?夏王爱才,从不折辱大将,今后还有用得上丁太尉之处。” 丁会闻言起身,叹道:“夏王用兵,持重老辣,无懈可击,早已神往。不想为人亦这般胸怀宽广,罪将感激涕零,都不知该怎么说话了。” 另外一边,唐州幕府随军要籍裴远正与张濬言笑晏晏。 张濬有些担忧,害怕邵树德翻旧账。但说实话,他俩之间好像也没啥仇怨。张濬当年东逃,更多的是出于对朝廷赐死的恐惧,以及和朱全忠关系不错。 “张司马劝丁公降顺,此功大焉。”裴远说道:“佑国军接受整编之后,还有大用。” 张濬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君乃唐州幕僚,敢问佑国军降折令公耶?降夏王耶?” “折令公亦夏王属部。”裴远看着张濬的眼睛,说道。 “明白了。”张濬行礼致谢。 “做好打杨行密的准备。夏王先前有言,若丁会全师来降,可任蕲州刺史、团练使”裴远又叮嘱了一句。 张濬了然。蕲州是杨行密的地盘,这个刺史的位置还得自己去打,不但要打下蕲州,一路上还得攻下黄州。 这个结果比预计的要好,完全可以接受。对夏军而言,这种安排也是非常合理的。 佑国军毕竟是宣武衙军的老底子,让他们去打汴州,不是不可以,但总让人有些担心阵前倒戈什么的,虽然可能性已经不是很大。 如今去打杨行密倒是刚刚正好。彼此又不认识,也没任何交情可言,丁会急于表现,当然要卖点力气了。 而郾城佑国军投降之后,许州大战就只剩下唯一一个残余了:屯兵涡口的杨师厚部万余人。但他只是个小角色,已然影响不到大局。 ****** 朱珍已经率军回返济阴。 他先到校场督促了一番捧日、捧圣两军的训练,及至午时,才返回了军府。 应该说,朱珍还是很有练兵能力的。捧日、捧圣两军也不全是新兵,至少有三成是招募亡散得来的老兵。 朱珍也很善于抚兵,他能叫得上很多人的名字,能给他们解决实际困难,为人康慨,经常赏赐军士,因此很得军心。 曹州行营所辖兵马分亲军、衙军、州县兵三大体系。 朱珍以前其实只是个指挥官,并没有直辖多少兵马。朱全忠对他很不放心,派了邓季筠、张存敬二人钳制他。前者统领曹州行营步军,即左右突将军、左右衙内军,后者统率骑兵,即左右德胜军、亲骑军、捉生军、踏白都等。 朱珍当然不会甘心当个有名无实的都指挥使了。事实上几年来他一直在力求改变,首先是建英武都亲军,规模千人上下。这是一次试探,但也说得过去,堂堂方面大帅,连个直属嫡系部队都没有,像话吗? 朱全忠对此默许。他没有能力管太多了,控制力下降必然会产生这种结果。 去年下半年邵树德三路伐梁,朱全忠焦头烂额,战局空前不利。朱珍下令曹、滑、单三州富户献金,截留部分上缴汴州的钱粮,又对往来商旅征收重税,新建捧日、捧圣两军,共二十个指挥,计两万人。 同时派人至河北、淄青市马,得千余匹。自然而然地,英武都的规模再一次扩大了,目前已经步卒三千、骑卒一千。 不消多说,这是一种极其跋扈的军阀行为。换其他时候,朱全忠是断然无法容忍的,定然要严肃处理。但眼下嘛,他不但不能处理,相反还要极力拉拢。 这世道啊,就是如此现实。 曹州行营其实还有一些州县兵,总规模不大,八千人左右,由徐州降将刘知俊统率,屯于濮州雷泽县,是防备郓镇的一线部队。 刘知俊这人,朱珍看不透他,笼络起来总感觉不是很通畅。但他很确定,刘知俊绝对不是什么忠心耿耿之辈,野心其实相当不小。 不过也无所谓了。刘知俊的那点兵,虽然经常征战,比一般的州县兵能打,但他也没放在眼里。而今的重点还是突将、衙内二军,几年来他也安插了不少自己人,再加上本就遍布军中的旧识、旧部,他有信心在关键时刻掌控住部队,前提是去除一大阻碍。 “大帅,邓将军来了。”亲将走了进来,禀报道。 “知道该怎么办吗?”朱珍的目光有如实质,沉声问道。 “明白。”亲将毫不犹豫地说道。 “退下吧,莫要出差错。” “遵命。” 邓季筠很快进了帐,一边走,一边道:“都将,我探得消息,汴州城外的贼骑大为减少,还请速速点齐大军,西进解围——” 邓季筠说一半就停下了,因为他发现朱珍在悠然自得地煮着茶,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坐下吧,稍安勿躁。”朱珍笑道。 “军情紧急,早去一日,汴人便得一日安寝,都头怎还坐得住?”邓季筠坐了下来,嘴里兀自喋喋不休。 “邓将军以为,梁地局势如何?”朱珍继续慢条斯理地添加着香料,貌似无意地问道。 “庞都将大军遭到围困,怕是不妙。”邓季筠实话实说。 “可我听闻庞师古大败,生死不知。梁王与邵树德战于蔡水,不利而还。”朱珍又道。 “这——”邓季筠有些吃惊,但仔细想想,却是大有可能之事。 “既如此,都将便该率军西进,与梁王汇合,共保汴州。”邓季筠急道:“迟恐不利啊!” 朱珍看了邓季筠两眼,叹道:“梁王败局已定,君不为自己考虑么?” 邓季筠先是一愣,继而起身,神色大变。 “来人,送邓将军一程。”朱珍话音刚落,数十英武都甲士便涌了进来,丝毫不废话,刀斧直接砍到了邓季筠身上。 “我本不欲害君,奈何,奈何。”看着躺在地上死不瞑目的邓季筠,朱珍摇头叹道。 ------题外话------ 第二章估计晚上十点。今天结束封闭化生产,把睡袋扔了,回家。 地铺下面,居然跑出来两只蟑螂。。。 第九十二章 调整 五月十二,邵树德在扶沟大会诸军,重新调整作战方向。 首先是罢洛阳行营、唐州行营,组建许州行营。 行营都指挥使为折宗本,领威胜军、淮宁军、天德军、铁骑军、定难军、佑国军、坚锐军、河南府州兵,总计不下十万步骑,主要作战任务是攻取颍、亳、宋三州,同时给予汴州方向压力。 土团乡夫,一律罢遣。等他们赶回家中,差不多可以忙夏收了。 天柱、武威、赤水、天雄、归德、护国、顺义、飞龙等军,返回驻地休整。从去年正月开始算起,在外征战快一年半了,再不回趟家也不像话。 武兴、固镇二军及镇国军一部两万余人开往河南,听候调遣。 镇国军本有三万人,已经调了五千至前线补充损耗,四月底又来五千人,同样补充战损,如今还剩两万,再调一半,大概剩下万把人守御潼关。 从中可以看出,邵树德帐下轮换的兵力不少,这就是底蕴——前线支撑不起太多的人马,但我换着来总行吧? 另外,他还下令送前线各型马一万五千余匹至广成泽牧场、一万匹至龙陂监。一方面恢复这两个牧场的规模,一方面减少前线粮食消耗。 沙苑监有三万匹马,除了还给朝廷的外,其余两万多匹养好膘的马尽数东调,一万匹送往广成泽,一万余匹至军中。 如此一来,虢州、河阳牧场各有马三万,广成泽有马两万五千余,龙陂监有马一万。侍卫亲军将马匹全部转交给铁骑、定难二军,这两军一万八千人有马四万匹,继续在前线活动。 打了一年多,物资消耗极大,一些州县百姓也极为疲敝,急需喘口气。这时候,自然能省一点就省一点了。 邵树德自领侍卫亲军万人坐镇后方,充当预备队。 嗯,侍卫亲军已经变成了步兵。不过他们的骑马本领本来就和铁骑军这类职业武人不好比,毕竟是农闲训练、农忙耕牧的乡勇。严格说起来,他们中步兵的比例很高,虽然步战本领也不咋地就是了。 当然说他们是乡勇过分了。真实战力应该还是比乡勇强的,与州县兵一个等级,而且装备精良,打仗比较勇敢。邵树德打算亲自抓一抓他们的技艺训练,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我欲筹建濮州行营。”扶沟县郊外,邵树德对李唐宾说道:“待亳、宋等州攻下,铁林军本月底就会抵达河南,届时我将这两万多人交给你带到东线,可别出岔子。” 李唐宾一惊,道:“铁林军乃大王亲军……” “他们也该打打仗了。”邵树德叹了口气,道:“再不见见血,就要废了。趁着这会还有大量积年血战的老兵带着,让新人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立尸场。” “铁林军、飞龙军右厢,暂以此两部为基干核心,辅以大量降兵,攻郓、兖、青三镇。” “至于降兵,这次俘获了不少,超过三万五千,都是宣武衙兵,战力不俗。只要解决了士气问题,他们——”邵树德看了一眼李唐宾,道:“不比你最偏爱的天柱军差。” 李唐宾背生汗津,不知道夏王这么说是何意。最近和天柱军的旧部确实过从甚密,该克制一下了。 “降兵……”邵树德翻身上马,沉吟了一下,道:“我已下令尽数发往汝州整编。至于怎么个整编法,军府还在商议。” 邵树德原本是打算集结十支以上的主力部队,然后来个全军大整编,以十余万夏军的体量,消化六七万梁兵。如今看来,竟然缺少这么一个契机,降兵也分散在各处,没法集中。 丁会、郭绍宾二人的部队是成建制投降,目前也在成建制使用,以后还得想办法慢慢消化了,不然总是个隐患。 “另者,小心魏博。”邵树德扬起马鞭,刚要离开,突又说道:“郓镇军乱,魏博脱不了干系。你去濮州后,多留一份心眼。” “遵命。”李唐宾应道。 正所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罗弘信关键时刻反悔,不许梁汉颙率部返回河阳,这态度就很不好。 不过暂时他不是主攻方向。 朱全忠还在垂死挣扎,不足为虑。下一步进攻方向是郓、兖、青三镇,打下这几处,就全有河南道了。 而且郓、兖、青三镇很肥,人口众多,比关内道、河东道、山南道这些地方强多了,经济、技术、文化也更发达。三镇在巢乱以前有十万出头的军队,这会应该相差不多,也就十几万罢了,而且战斗力大概率无法和以前比,尤其是郓、兖二镇。 吃下这几处,天下何人能敌? ****** 乾宁四年五月十四,杨行密兴高采烈地进了安州城。 前前后后打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围城也好几个月了,在围三阙一的攻势下,终于击破了这座州城,杀刺史折佑,玉山都指挥使时瓒窜逃。同时,他们还趁势攻破了礼山关,获得了进攻大别山北的通道,总之成果还是非常大的。 “安州一下,该杀杜洪这厮了。” “杜洪没多少人马了,安州一败,他就闭门不出,跟个老乌龟一样。” “杜洪名为节度使,实为鄂州刺史,他有什么本事出战?” “岳州也可以趁机拿下。水网密布之地,正好发挥咱们的水师优势。北人的水师,五百艘战船都打不过咱们五十艘。” “或可过礼山关北上淮西。” 部将们济济一堂,七嘴八舌,兴致热烈。 杨行密含笑看着大家,心情也很愉快。打下安州为第一喜事,经过多年锤炼,淮军战斗力与日俱增是第二喜事,内部士气高昂,精诚团结是第三喜事。有此三喜,宁不畅快耶? “先回师休整。”杨行密笑道:“将士们出战日久,颇为想家。至于刺安之人选……” 说到这里,杨行密扫了一眼堂下。 淮南节度使幕府掌书记高勖,舒州人,有仁者之心,爱惜百姓。 幕府宾客戴友规,庐州人,行军征战,出谋划策,当为袁袭后第一人。 李神福,洺州人,当年跟随高骈南下追剿黄巢的北地武人,现楚州刺史,屡立战功。 李涛,赵州人,幕府衙将,当年跟随高骈南下的北地武人,作战勇勐。 袁祯,陈州人,幕府衙将,银枪都指挥使,高骈旧部。 刘威,庐州人,原本也是一大军头,因败于氏叔琮之手,被贬为牙校。这次出征,他军前效力,功劳不小,杨行密还是很喜欢他的。 刘存,唐州人,幕府衙将,骁勇彪悍,每战克敌,功勋卓着,高骈旧部。 此外还有黄州刺史瞿章,以及黑云都系统的海州人徐温、蔡人柴再用、李简、李厚等。 李涛、袁祯、刘威、刘存、徐温等人,都是自己比较看重的亲信,也是起家时就跟随的元从老人,可以信赖。 杨行密想了想,道:“以刘威为安州刺史、团练使,替我守好此六县之地。杜洪不用担心,冢中枯骨罢了,须注意者唯折氏父子。” “大王委以重任,末将感激涕零。”刘威出列,大声道。 他当过刺史,然后又丢了。安州虽然残破,但到底也是正州,刺史并不辱没他的身份,多少人想当还没机会呢。 “安、黄、蕲三州,当守望互助,据以形胜之地,挡住夏贼兵锋。”杨行密抛出了他的战略构想,即以大别山为屏,挡住申、光、寿的南下之路,安州作为最西端的据点,襄阳、南阳方向的兵过来,不拔掉是难以安心的,也是重要前哨基地。 至于汉水、长江,杨行密根本不担心。 北人擅马,南人擅舟。朱全忠的水师他都看不起,认为战斗力太弱,更别说辟处西北干旱之地,水师实力更加弱小的夏贼了。 待日后有空拔了鄂、岳两州的钉子,朔汉水而上,取了襄阳,局面就更加稳固了。襄阳,是吴地的上游屏障,不可不取。 杨行密在安州布置为一切之后,于五月十六日班师。数万人马顺流而下,樯橹如林,浩浩荡荡,直趋广陵。 与此同时,朱延寿也退兵了。庐、舒、除、濠兵各回各州,抓紧时间休整之后,还有下一阶段的作战任务。 而这个任务其实已经开始了,对感化军节度使张廷范的拉拢,对忠武军衙将杨师厚的拉拢等等。 楚、泗二州目前也在集结兵力,已得七八千人,此外还征集了不少土团乡夫,不日就将北上,抢占徐、宿二州。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就看你敢不敢干了。 对东南政权来说,夺取徐州的机会可不常有。而徐州水系四通八达,其实还挺适合舟师发挥作用的,值此夏梁大战落幕的空档期,若不取之,或将悔恨终生。 至于说与邵树德为敌之事,杨行密并不在乎。攻淮西、鄂岳就不得罪人了吗?支持朱全忠钱粮,甚至直接出动舟师相助,就不得罪人了吗? 想做大事,却还畏首畏尾,成何体统! 况且,杨行密自觉现在也和以前不太一样了。经过这几年的整顿,淮南、宣歙二镇生产恢复极快,幕府钱粮大增,各支军队的战斗力也有了明显的起色。 就拿现在的军队和当年与孙儒厮杀时的那套人马来比,真的强出太多了,可以轻易击败当年的自己。 或许,该与朱威、朱瑾、罗弘信、王师范、李克用等人拉一个针对邵树德的包围网了。天下纷乱,正是男儿用武之时,壮哉! (本卷结束) 第一章 基本盘 天空中一片云也没有,新近担任乡佐的赵六沿着河流慢慢走着。 太阳最热的时候他在树下休息一会。马背上带了水、胡饼、酱菜、肉脯,还有他心爱的宝剑和角弓。 荒草、密林、水泽,似乎是汝州永恒不变的景色。但谁又能想到,就在二十年前,这里还生活着二十万百姓,百余年前,有三十万人男耕女织。 远处走来一匹马,马背上趴伏着人。 马儿走得很慢,很悠闲。地面崎岖不平,马背上的骑手几乎要从一侧滑落下去了,但他很快又回正了身子。 走到树林边上时,骑手又往另一侧滑下,但关键时刻又自己回正了。 骑手在睡觉。 马儿很快停下了。 它与赵六的马面对面“打了声招呼”,然后一齐低头,在满地杂草中寻找能入口的食物。 骑手醒了过来。 他的眼神还有些迷茫,不过很快把目光聚集在了赵六身上。黑幞头,褐军服,脸色黝黑,双手满是老茧,目光锐利,或许还带有一丝暴虐与凶狠。 “赵官人。”骑手麻利地滚下马背,连连磕头。 如果说无上可汗的哪支军队最让草原牧人闻风丧胆,那一定非铁骑军莫属。 他们经常出现在草原上,镇压叛乱的部族。 他们装备精良,骑术高超,箭术惊人。他们下手凶狠,杀性极重,抢夺起牛羊来毫不留情,在草原上凶名赫赫。 “来啦?”赵六灌了一口水,起身道:“走吧。” 两人一起上马,朝新设的村子而去。 村口聚集了很多人,都是来自河西的蕃人。他们卖命换来了土地,获得了身份,如今头人已经无法再控制他们,大部分人还是很感激的。 “无上可汗将在这片湖泊海子周围度过他的夏天。他下令建造了宫殿和围墙,由他忠诚的奴部勇士守卫。” “东到太阳升起的地方,西到太阳落下的地方,到处都是无上可汗的人民。他召集人民,一呼百应,勇士跟在他的身后,征服了一块又一块地方。” “新的农田与人民让无上可汗的力量更加强大,新的可敦与阏氏是可汗征服敌人的象征。” “赞美无上可汗。河流、山川、土地,他赐予了我们一切。” 这里是临汝县。 荒芜的田地上,祭祀念念有词,目光悠远。 辫发蕃人开始清理地上的杂草,神色欣喜。 这片土地撂荒太久了,泥土里积攒了太多的肥力。杂草长势茂盛,清理起来并不容易。 其实也不全是杂草了,有时候也能看到牧草,比如黑麦草。据闻都是可汗的勇士撒下的种子,很可惜,没长得过杂草。若汝州七县的山谷、平原、河流附近全长着牧草的话,那可真是一笔了不得的财富。 女人和小孩们正在照顾牛羊。 当年长途跋涉过来,携带的牛羊没剩多少了。要么是给可汗征走充作军赏,要么路上因为供应不足吃掉了一部分。所幸汝州不错,苜蓿长得比草原上还高,牲畜数量有所恢复,这可真是一片肥美的大草原啊。 “不错!”赵六下了马,将马鞭拿在手中,挥舞个不停,说道:“分了地,就各安生业,不得生事。否则,没人能保得了你们。我虽老退,但军中还有很多袍泽,他们动起手来,可比我狠多了。” 祭祀是听得懂官话的,闻言立刻向众人解说。 男女老少百余口立刻停下了手里的伙计,尽皆跪伏在草丛中。 蕃人最重血脉、贵种,如今这片土地上血脉最尊贵的自然就是无上可汗了,因此人人畏服。 “好了,都起来吧。”赵六只不过是个乡佐,称一声“官人”都没资格,还是有些不适应这种场面。 蕃人纷纷起身,你看我我看你,再看看祭祀和赵六,见他们没有反对,继续割起草来。 “今日我来,有几件事。”赵六清了清嗓子,道:“其一,广成泽牧场人手不足,各村轮番选人上役,替夏王照料马匹。其二,地契都发给你们了,仔细收好。清理完杂草,九月要种麦子,赶紧学。我知道你们中有些人种过青稞、小麦,互相帮衬着点吧,农学也会有人过来。但别指望太多,农学人太少,也没精力一一管顾。麦子都是你们自己的,自家的都不用心,那么我也无甚可说的了。” “其三,清暑宫还没完工,各村挑选精壮上役。值役的都小心点,别冲撞了贵人。” 见祭祀有些不解,赵六解释了一句:“就是无上可汗的阏氏。” “其四,农闲时操练,一概不得缺席。乡长、里正那边都有籍册,按册点名,别想着跑。” “最后,夏王将这么一片肥美的地给了你们,你们要怎么做?” 祭祀花了老半天才翻译完,最后,带着众人对着西面清暑宫的方向,尽皆拜倒:“天生的无上英明可汗,他建立了自己的国度,他征服了梁地的敌对部落,臣服于他的人被封为叶护,不臣服的人则被杀死,他们的妻子被封为可敦。天生建国无上英明可汗施舍了我们土地,他的勇士和人民感到愉悦。我们——来自沙碛的两个梅录,必将永远忠于可汗。” 赵六听完翻译,点了点头,道:“若违此誓,神也会震怒。” ****** “打完仗,如何消化才最为关键。不然的话,这仗就是白打的。”广成泽外,打猎完毕的邵树德看着野外的村落,语重心长地教导儿子。 嫡长子邵承节今年十三岁了,这个年纪在古代真算不上小孩子。 邵树德观察很久,发现儿子似乎对女色不是很感兴趣,对打仗非常感兴趣,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或许,在如今这个社会风气下,武夫当继承人也不是坏事,至少抵御风险的能力强了很多。 基于这个认知,邵树德觉得有必要为儿子再补充一些知识,有关在打仗的同时,维持社会秩序不崩溃的相关专业知识。 “而今这个世道,武夫当国,遍地军头。上至将帅,下至军卒,桀骜不驯,人人都觉得自己很行。”邵树德指着远处的那个村落,道:“此村有百余户,胡汉混杂,有来自下邽、渭南两县的少地、无地百姓,也有新迁来的蕃人。我给他们重新分了地,许可他们伐木起屋,人人感恩戴德,这有何用?” “征兵比较容易?”邵承节说道。 “这只是微不足道的作用。”邵树德笑了,道:“最大的作用是一旦外界有变,地方部队不至于作壁上观,能起到一些阻遏作用。征来的兵士气也高,能打硬仗。吾儿要知道,如今这个世道,造反乃家常便饭。为父活着时,还能压着点,等到你继承大位,首要确保的是几个京畿地区无人造反,不能变生肘腋。任一京城为敌人所占,都能让其获得很大的政治优势,所以这里不能出问题。” “东都洛阳,孟、怀、洛、汝、郑五州,一定要可靠。”邵树德继续说道:“但凡造反,贼帅一开始未必有多少兵,在前期挡住他凶猛的进击态势后,有大义名分在手,其他人便不会再磨磨蹭蹭,作壁上观了,定然会奉命平叛。如此,则可挫败一次造反。” 这都是天家父子间才能说的私密话了。 新朝鼎立,开国皇帝薨后,遗泽尚存,二代皇帝继位,便是有人造反,他也怕得很,也未必能集结多少兵力,因为有很多人不一定愿意造反。 这些兵,只要不能速胜,快速打进京城,下场一般而言就很不妙了。 “孟、怀、洛、汝、郑五州刺史、镇将,儿一定全用可以信任的心腹。京兆尹、同、华二州刺史,也用自己人。”邵承节说道:“阿爷,还有两个京城在哪?如果太远的话,那就让姐夫来守。” 邵树德请二郎吃了个暴栗。 “你能想到这些不错。”邵树德说道:“培养心腹官员容易,收服心腹将领难。所以为父不反对你上战场,光靠权术笼络不住有本事的武夫,但得注意安全,不可学李克用父子一线冲杀。” 邵树德深刻怀疑,就如今的社会风气来说,到他死的那天,可能仍然得不到根本的改变。一代开国君主是武人没错,二代如果没有武艺、武功,是否真的稳当?而这也是不断有人打小报告,说世子性喜战阵杀伐,但他却没有大力反对的主要原因。 而今天下藩镇,兄弟、父子分掌兵权的多的是,他们宁可冒着父子相残、兄弟阋墙的风险也要这么做,为什么?因为外人更不可靠,更凶残。 “儿知道了。”邵承节应道。 “好好学习行军征战的本事。我给你三年时间,三年之后,挂帅出征蜀中,我会选派老将协助你。人这一生,总有些坎要迈过。三川那些藩镇,看你的本事了。如果兵败,阿爷会很失望的,可懂?”邵树德问道。 “儿知道了。”邵承节的脸色难得严肃了起来,也有些紧张。他知道这事的重要性,如果大败而归,很多事情可就说不准了。 “这就是男人。”邵树德笑了笑,拍拍儿子的肩膀,道:“今日带你看了看如何培养近畿基本盘,明日随我见一见梁人降兵降将,为父要教你另一招绝技。” 第二章 派系 “快,收拾一下,大王要来了。”洛苑使王彦范匆忙走了进来,吩咐道。 清暑宫内安排了一些女人,闻言或自愿,或被迫梳妆打扮了起来。 储氏穿上了一条大红色的六幅曳地罗裙。 女裙宽博、冗长,由多块巾帛拼接而成。裙腰在腋下,储氏在儿媳解氏的帮助下系扎好丝带,将半个胸露在外面。然后又披上半透明的薄纱罗,雪白的肌肤隐隐显露。 走到铜镜前看了看后,储氏颇为满意。 解氏看了也觉得很惊艳,道:“慢束罗裙半露胸,胸前瑞雪灯斜照。婆婆这装束,夏王看了眼睛都挪不开了。” “休要乱说话。”储氏脸红了红,道:“大王征战了半辈子沙场,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女人没享用过?他就是想玩些情趣罢了。” 解氏体态也很丰满、健美,毕竟军校家庭出身。她穿了一条黄裙,早上刚用郁金香染过,有郁金之气。 李商隐曾有诗云:“折腰争舞郁金裙。”用这种花朵染过的黄裙,颜色鲜明,最能引人注意。 储氏看了看儿媳,心情突然有些复杂。最开始被夏王临幸时,还躲躲藏藏,遮遮掩掩,不想让人知道她已经失身的事情,但现在挖空心思争宠,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隔壁的仆固氏已经下楼了。 储氏瞟了一眼,这个回鹘公主上身穿了件窄袖开衩胡袍,领子向两侧斜翻开,露出中间大片雪白。胡袍很松泛,跪在那里时,手可以很轻易地伸进翻领之中把玩。 清暑宫内的女人并不多,储氏、解氏、仆固氏、阿布思的双胞胎女儿,另外还有三个身份不明的李氏。 此时陆陆续续下楼,跪坐在廊下。 宫外人喊马嘶,不一会儿平静了下来。 邵树德在少许亲兵的护卫下进得宫门,随意看了看,一挥手,道:“都退下吧。” 八个女人神色复杂地上楼了,似是松了口气,又似有些失望。尤其是那几位胡女,更是失望不已。在她们的认知中,一个可汗打败另一个可汗,然后将失败者的妻女封为自己的可敦、阏氏,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她们并不排斥这些,女人生来不就是让男人用的么?侍奉强者,在草原上没人会指责。 “大王。”王彦范跟了过来。 “置办酒席,今晚我要宴请降人。”邵树德吩咐道。 “遵命。”王彦范屁颠屁颠地准备去了。 邵树德想了想,到储氏房中,看了看已经八个月大的女儿。 女儿眼睛乌溜溜的,刚刚睡醒。邵树德抱在怀中,喜上眉梢,拉着储氏一起下楼,在院中漫步。 女儿兴致很高,伸出白嫩嫩的小手触摸邵树德的胡须,咯咯笑着。 终日杀人的邵树德也难得享受天伦之乐,抱着女儿就没松过手,直到王彦范前来禀报客人都来了。 客人当然是梁人降将了:葛从周、戴思远、王敬荛、李彦威、丁会、李仁罕、孔勍、康延孝、萧符、张慎思、审澄、温裕 邵树德点了点头,将女儿放回储氏怀中,举步向碧霞殿而去。 储氏抱着女儿又逗弄了一会,便准备回去了。及至前厅,看到康延孝、萧符二人联袂而来。 “张夫人?”康延孝一愣,很快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尴尬一笑,也不知道怎么称呼。 萧符告罪一声,拉着康延孝赶紧离开。储氏脸红得不行,逃也似地上楼了。 碧霞殿中已经坐了不少人,大家左看看,右望望,都是以前的同僚,心中尴尬,因此很少有人说话。 不一会儿,邵树德、邵承节父子在亲兵的护卫下走了进来。 “拜见殿下、世子。”一众降人纷纷行礼道。 “怎生都着素服?”邵树德扫了眼殿内诸人,奇道。 “未得殿下释命,乘肥衣裘,固未敢耳。”静默了一会,康延孝上前,禀道。 王彦范上前耳语一番,说他们都是骑驴而来。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二郎,此皆梁地大将,或胸有韬略,或勇冠三军,或足智多谋。日后征战,为父还要倚重他们” “阿爷,何不赐冠带?”邵承节会意,问道。 “便依吾儿所言。”邵树德拍了拍手,吩咐道。 说罢,又凑到儿子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很快,侍女们将邵树德常用的冠带取了过来。邵承节让侍女们跟在身侧,第一个走到丁会身前,道:“昔年将军与李罕之、李存孝战于河阳,兵不过万人。贼步骑数万,旌旗遮天蔽日,将军与之逆战,大破贼骑,寻又二战,存孝、罕之再败,安休休奔逃。攻徐州,屡战屡胜,与朱瑾战于金乡,瑾单骑走免。将军之军略,令人叹服,今后还要时时请教,还望将军勿厌。” “世子聪慧英武,礼下于我等鄙贱之人,复有何言?”丁会叹道:“日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邵承节又到葛从周身前,赐以冠带,道:“我父尝言,梁地诸将,我独惧从周也。以一旅孤军,使我数万大军不得进。将军大小百余战,生擒将校无数,古之名将莫及也。” 葛从周起身致谢,有些惭愧地说道:“汜水之战,为夏王骑军所破,输得心服口服。世子这么说,惭愧,惭愧。日后但有差遣,无不从命。” 邵承节笑了笑,又到康延孝身前,道:“康将军出身代北,熟悉晋军。南奔汴州之后,从队正做起,终至大将。其中艰难,非老于沙场者不能言,请受此冠带。” 康延孝起身接过,连声感谢。 一一赐下冠带后,邵承节又回到了父亲身边。邵树德高举酒樽,招呼众人痛饮。俄尔又有美人献舞,气氛渐渐热烈了起来。 大家都是武人,有什么放不开的?一个个喝酒吃肉,呼朋唤友。 “二郎,昨日为父要教你的绝技,便在此中了。”邵树德轻笑道:“梁将如何?” “其实都挺有本事,非庸才。”邵承节说道。 “这就对了。”邵树德点了点头,道:“为君者,手下若铁板一块,会怎么样?” “寝食难安。” “吾儿聪慧焉。”邵树德笑道:“梁将,完全可以用,这是咱们父子的另一张牌。他们新近来降,以前的一切功名利禄都不作数了,立功之心热切,是一把很好用的刀子。” “阿爷之意,大力提拔、重用梁将,与关西武将打擂台?”邵承节问道。 “大错特错1邵树德脸色严肃地说道:“我起家靠的是关西武人,击破梁地也是关西武人奋勇拼杀所致。你要知道国本在哪里。降人可用,可驱使,可消耗,但他们对为父的忠心有限,也没有多深的情分。情分这个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左右了太多东西。李克用的权谋一塌糊涂,但他怎么能笼络那么多豪勇之士效死力?哪怕富贵不及梁人、夏人,但少有叛者。原因无他,情分耳。” “梁地降将,尽管用,尽管驱使。但万万不能冷落了关西的元从老人,否则,便是我也保不”邵树德顿了顿,接着道:“以关西武人为国本,适当礼遇、奖拔梁地降人,激励他们为我征战。夏地诸将看在眼里,也会收起骄堕之气,以后会更卖力些。二郎,可懂?” 邵承节对这个理解还不是很深刻,但还是应道:“儿知矣。” 当然,也不是全然不懂。他读史书,看到很多君主在臣子中维持平衡,有诸多派系。父亲的意思是可以有派系,派系也是不可能消灭的,但一定要以元从老人为主,最终形成强势的元从老人派与弱势的梁地降人派共存的局面。 这事,他还得再琢磨琢磨,请教请教。唔,第一时间想起了胡真和段凝,邵承节感觉有些问题,他们也是梁地降人,是不是过于亲近这些人了?关西老人会怎么看他? 唉,这些事太烦了,远没有上阵厮杀那么痛快。 “阿爷,降兵怎么办?”邵承节突然想起这茬,问道。 “整编。”邵树德已有了定计,道:“铁林军来后,先拣选四千梁兵,打散后编入各营。今后铁林军左右两厢各有步卒一万二千、骑卒三千。” 这事邵树德其实想了很久了,最近才下定决心。 目前军号太多,各军人数也不一,重编已经势在必行。铁林军只是其一,事实上最先接受整编的将是武威、顺义、积石三军。 武威、顺义二军正在返回汝州的路上,积石军在前往汝州的路上。 武威军是老牌部队,算是邵树德的核心嫡系。顺义、积石二军则远没有这么亲近,这次正好合并了,新军军号“武威”,分左右两厢,军额三万。 武威军目前还剩步卒六千左右,骑卒一千五百余。积石军还有步卒五千、骑卒两千四百余。顺义军曾经损失不轻,但已经整补完毕,目前齐装满员,有步兵五千、骑兵两千。 整编之时抽调梁军降兵八千,左右武威军军额便能达到三万之数了。 在邵树德的设想中,未来军号不会保留太多的,竞争势必会十分激烈。 “每一次整编,都是加强控制力的绝好机会,也是施恩的大好良机,吾儿须谨记。”邵树德低声道。 说罢,端起酒樽,下场与降将共饮,加深感情。 第三章 运输(给盟主老李加更) 乾宁四年五月二十七日,中雨。 清暑宫重建工程暂时停下了。但蕃人们没有停工,而是到室内工作。 山脚下有一个大型工棚,棚内堆放了海量的木材,已经阴干一年之久了。有役工不断往上洒水,保持木材整体湿度维持在一个均衡的范围内。 而在工棚东面,立起了一个土窑。土窑是来烘干木材的,无论是造船、修房还是做家具,对木材的需求量都很大,光靠木材阴干太慢了,有时候等不及,只能用窑来烘干了。 这是邵树德提出的点子,在大唐也是独一份了,反正他没见到其他地方这么做的。 木材烘干窑并不是汝州唯一的“工业元素”。 在夏梁战争最煎熬的那段时间,修武那边曾经派人到汝州来考察设立军械作院的可行性,以就近生产,供应前线。不过战争很快就结束了,此事没来得及继续,但工匠们在梁县附近发现了煤田,认为可以开采。 这是意外之喜,仔细想想,也不算意外。后世明朝洪武年间,在河南西半部分大力开采煤炭,主要就是汝州梁县,河南府寿安、新安、巩三县,邓州穰、内乡二县,以及蔡州朗山县等地。 邵树德当然知道河南在后世也是煤炭大省,多多开采好处很大,无奈他缺人,因此目前就同意了汝州梁县开采煤炭,也是为了就近供应木材烘干窑以及即将建立的砖瓦轮窑——全他娘是给他修宫殿用的。 其实宫殿已经修好大半了,目前在建的主要是一些新增的建筑,因为人手匮乏,速度很慢。 邵树德最近一直住在清暑宫内。这一日午后,储氏披着薄纱,拿来一块丝巾,爱怜地给儿媳擦了擦额头。 “张夫人妙哉1邵树德舒服地叹了口气,抱着解氏不动了。 储氏啐了一口,下意识代入了昨晚的自己。 一炷香后,李忠在外面轻声呼唤。 “这厮!也太机灵了点,都掐着点过来了。”邵树德笑骂道。 储氏、解氏尽皆脸红。 邵树德穿好袍服后,出了殿门。 储氏拿来一方枕头,给儿媳垫在下面,解氏感激地看了婆婆一眼。 “什么事?”邵树德问道。 “朱全忠已回汴州。”李忠答道。 说罢,又仔细讲了细节。蔡水、汴水都直通汴州城,有水门直入城内,然后出汴州入黄河。朱全忠就是这么走的,方便快捷。 定难、铁骑二军沿途追击,不过被下雨耽搁了几天。路上啃掉了部分梁军,计俘斩五千余人,主要是破夏军及神武、天武二军。也就是说,朱全忠最后带了五万五千人左右蹿了回去,听说正在整顿部伍,提振士气。下一步的动向,多半还是先巩固汴州防务,然后力争对滑、宋二州的控制。 “汴州现在还有存粮吧?”邵树德问道。 李忠这人还真的什么杂七杂八的消息都能打探来,只听他说道:“有,坚持到年底不成问题。不过今年收成应该大受影响,明年青黄不接那会,如果没有外界援助,怕是难了。” 是啊,青黄不接的时候最是恼人。邵树德刚镇夏州的时候,去范延伯家里,他就说靠吃瓜果、糠菜甚至桑葚之类度日。汴宋农业被破坏得这么厉害,届时真的会出问题。 其实,出问题的又何止汴宋?陈许蔡颍亳就没问题了吗? 邵树德突然觉得玩女人不香了,他要为老百姓解决吃饭问题。 “既然汝、蔡等地都是我的地盘了,那么六月麦收之后该整饬一下了。把二郎叫来,随我出行一趟。”邵树德吩咐道。 李忠找到邵承节的时候他正在练箭。 折家的十四娘死皮赖脸跟来,穿得跟个花蝴蝶一样,结果邵家二郎只与她探讨箭术。气得小姑娘提着裙摆,一把夺过步弓,连射五箭,全中靶心。 本以为就此打击了邵二郎的信心,然后趁机玩点别的什么的,结果反倒激起了他的好胜心,继续琢磨起了箭术,直到李忠来请他。 “河南有几条关键水道,纵横南北。”外间雨势渐小,父子二人披着蓑衣,行走在汝水之畔,邵树德指着哗哗流淌着的河道,说道。 “汝水,经临汝、梁县、郏城、襄城、郾城、上蔡、汝阳、新蔡八县,汇入光、蔡间的淮水,是汝、蔡二州的交通要道。走水运,可比陆路节省多了。”邵树德说道。 邵承节熟读经籍,又有名师教导,对此当然是知晓的。不过书本上的知识,与实践中得来得感受大不一样。 “你跟着洛阳行营的人转运粮草、物资一年有余,当知汝水的重要性。”邵树德继续说道:“下雨天、风雪天,陆路转运就会遇到大问题,然汝水冬季不封冻,畅通无阻,甚至人都可以坐船赶往前线,省时省力。” 汝水,后世叫汝河。汝河封冻,在那个年代也是要被大家围观的,因为比较少见,非得特别冷的时候才会遇到。在交通不发达的唐代,这就是一条交通动脉,无论怎么拔高其重要性都不为过。 夏梁战争,双方二十余万人马相持,夏军靠黄河转陆运,然后转水运,将物资运往前线。梁军靠颍、涣、涡、汴、蔡等水系转运物资。不然的话,相持大半年?大家都破产了。 “颍水也已经全数掌握在我们手中了,这同样是一条水上通衢大道。贯通洛、许、陈、颍四州十二县,甚至比汝水更重要。” “今年冬天枯水期,为父准备发动汝、洛、陈、许、颍五州百姓上河,进一步疏通汝、颍水系。这对于咱们有莫大的好处,不仅仅是战争方面有好处,钱粮方面的好处其实更大。” “二郎转运了这么久粮草,当对其感触颇深。”邵树德说道:“打仗是需要钱粮的,军馈不继,自寻死路。庞师古明明还可以在颍东坚守,为何仓促撤退?粮馈不继也。” 说罢,邵树德又仔细给邵承节分析了河南几个主要产粮区。 “河南诸州,粟米产量当为第一,其次是小麦。粟之产区,陈州、蔡州的粟米很有特色,曾多次上供嘉禾。代宗出生那年,就因为豫州上供嘉禾而取名豫。代宗登基后,豫州改名为蔡州。陈、许、蔡,富饶之地也。” “小麦产量不及粟米,河南府为产麦重镇。景云到开元年间,东都曾三次上供瑞麦。开元十三年,寿安人刘怀家培育出了两岐、三岐、四岐、六岐麦,生熟与众麦殊色。汝州亦产麦较多,广德元年元结曾有诗云‘将家就鱼麦,归老江湖边’,可窥其一斑。” “未得河南之前,天下人虽惧怕为父手里的大军,但还并不特别担心我席卷天下。可若得了河南,天下震怖。何也?实因河南乃风水宝地。洛、汝、陈、许、蔡不过五州之地,天宝年间便有三百万人,得之可为天下雄藩。河东形胜之地,一府七州,却只抵得这五州一半实力。” 邵树德讲了许多,邵承节听了大为叹服:“阿爷怎懂这么多?又要行军打仗,又要和那帮文武将佐斗心眼,还要” “哼1邵树德又赏了爱子一个暴栗,道:“以为阿爷终日玩女人么?” 邵承节有些委屈,嘟囔道:“女人有什么好玩的” “粮食产量要高,离不开灌渠。”邵树德又道:“河南有渠、陂、塘数十处,几乎是前隋的两倍。其实朱全忠这些年一边打仗,一边大力整修陂塘灌渠。他是个有眼光的人,能在河南大杀四方并不意外。这些设施,亦要整修。不修的话,这些地方等于白打。” “不要只顾着打打杀杀,眼皮子那么浅。”邵树德忍不住又要赏儿子一个爆栗,最终还是忍住了,道:“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今冬整修河道,先维持航道畅通。为父的很多计划,离不开水运。陆运,太费事,太麻烦了。内河港埠兴旺发达后,再带动其他地方。百姓富裕,军士能战,天下便能长治久安。” “阿爷莫不是想要通过水路卖羊毛?”邵承节突发奇想,问道。 邵树德一愣,心想这句话的水平可不低啊,有点意思。 “不光卖羊毛,还运粮食、运煤、运砖瓦、运木材、运铁器,没有航运,这些作坊就做不大,始终只能在方圆数十里的范围内发展,局限太大了,永远别想弄出什么新东西。”邵树德说道:“你能想到这一点,为父很高兴。再问你一遍,这些是不是比打打杀杀有意思?” “是。”邵承节不敢乱答这个送命题,老老实实应道。 “那疏浚汝水、颍水河道之事,便由你来监督,如何?”邵树德虽然是用询问的句式,但语气却不容置疑。 “儿知道了。”邵承节应道。 邵树德满意地笑了笑,抬头看向河道。 虽然下着雨,但汝水河面上,大大小小的船只依然穿梭不停。它们满载粮食、器械,输往襄城,陆路转运一段后,再通过颍水、蔡水体系向北运输,支持许州行营的大军向北推进,直逼汴州,慢慢收紧朱全忠脖子上的绞索。 第四章 铁盘 修武县的魏氏铁匠铺送来了一件特殊的东西。 邵树德亲自操刀,把一块羊排摘下来,然后开始切上面的肥肉。 木炭静静燃烧着,炙烤着铁盘。在看到铁盘温度差不多之后,邵树德将肉扔在上面。 肥油慢慢汇聚在中间,金黄色的肋排散溢着香气,勾起人的食欲。 大铁盘,应该是魏氏铁匠铺这几年来最大的技术突破了。 大块的铁做不出来,不光制约着军工产业,也极大制约了民用铁器的发展。你看,有了铁盘锅,烤的羊肋排就是香。 “儿郎们,把我的酒打开。”邵树德哈哈一笑,坐到了一旁。 李忠抢上一步,继续烤肉。 当年他父亲在河套草原为夏王煮肉,如今儿子又在铁盘上烤肉,父子两代人都得信任,贵不可言。 一脸风尘之色的陈诚、赵光逢二人终于赶到了汝州。郭黁跟在他俩身后,神态略略有些拘谨,不过也渐渐有了几分大人物的气度了。 绥州时代走过来的铁林军判官,这份资历自不是一般人可比的。 铁林军过来了,但王妃折氏及一干人等还留在灵州。“礼同王妃”的赵玉在五月底诞下了一子,让邵树德一直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昨日,他亲自取名“端奉”。至此,已有嗣武(赵氏)、承节(折氏)、勉仁(封氏)、观诚(诸葛氏)、惠贤(裴氏)、明义(折氏)、慎立(江氏)、端奉(赵氏)八子,邵氏家族人丁渐渐兴旺了起来。今后应该还会更加兴旺,毕竟金仙观的生育预备娘子军的规模还是可以继续扩大的。 这次大封、诸葛氏也带着三子、四子一起过来了,这俩儿子一个十岁、一个九岁,可以继续接受高一级的教育了,包括实践教育。 产自夏州的葡萄美酒打开了封盖,邵树德亲自给陈诚、赵光逢、郭黁以及萧符四人倒酒。 刚刚放下酒坛,想了想,又起身给侍立一旁的某位工匠倒了一碗。 “你是嵬才家的十一郎吧?潜心钻研冶铁,不错,这碗酒赏你了。”邵树德笑道:“回去时再赏你两坛夏州葡萄美酒、两坛朔方生烧,自己找车拉回去吧。” 十一郎闻言喜上眉梢,连连称谢。 “听闻你在汝州曾试制过器械,比起修武如何?”邵树德问道。 “某在梁县采汝煤,打制了十余件器械,刀枪剑槊都有,还与人合制了一领札甲,都不太行。”十一郎回道:“兵器易脆折,甲胄也很容易被重箭贯通。” “那不和关北煤一样?”邵树德皱起了眉头,问道:“修武煤为何不这样?” 现在夏军所使用的器械,大部分还是用木炭冶炼打制,少部分开始用修武煤冶炼制造,效果不错,至少看起来不比木炭冶制的差。但也仅只能用修武煤,换成其他地方的,比如同州煤、汝州煤甚至河南府的煤,效果就差远了,供军使衙门核验那一关过不了。 本来魏氏铁匠铺就以量取胜,其实兵器质量算不得好。与野利氏经常出一些精品不同,嵬才氏擅长打制质量不好不坏的中等军械。而既然是走量了,那么如果质地很差,便是贵为“皇亲国戚”,这买卖也是做不下去的,甚至要被武夫们找麻烦。 “应和大王所说一样,汝煤中有许多肉眼看不出的杂质。”十一郎回道。 “找过这些杂质吗?” “烧炭时某看过,汝煤冒黄烟,气味很冲。” “想办法收集一下,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邵树德说道。 “烟怎么收?”十一郎愣了。 邵树德想了想,道:“譬如这广成泽的水,如果冬日严寒,湖面便会结冰。冰即是水,水即是冰。如果夏日酷热或取水烧煮,水还会变成气。任何一种东西,都有迹可循,自己想办法吧。如果有所得,我又何吝重赏?” 去年的夏王赏3600缗钱被河南令王雍获得了。 他结合长期育种经验,总结升华,写了一本书。认为人、牲畜、草木都有“血脉”,血脉分为多种,以马为例,有的血脉可以跑得快,有的血脉长得高,有的血脉让马儿耐长久驱驰,不一而足。 他认为可以提炼这些血脉,将其固定下来,培养特种用途的牲畜、禾麦。比如挽马就需要耐力好、力气大的,骑兵就需要高大、快速的,骑马步兵需要耐力好、耐粗饲的,并且在书里罗列了大量不同的血脉用途。 邵树德亲自审核、评议。 虽然内容还有些粗陋,甚至有一些错误,但已经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了,在育种学说方面具有开创意义,因此钦定王雍为第一届“夏王赏”得主,并遣人将3600缗钱送到他家中,另赐奖状一封,以示褒奖。 “谨遵大王之命。某回去后便想办法。”十一郎立刻应道。 夏王赏的颁发是有轰动效应的,至少在关中、关北、河陇一带,稍微有点消息渠道的人都知道了。且因为这事太稀奇了,奖赏太丰厚了,几乎可以说点满了传播效应,太多人为之津津乐道。 听闻今年夏王赏很可能被颁发给一个农妇,因为她对羊毛纺纱、织布机器做出了相当程度的改进,得到了夏王的认可,即将一夜暴富,同时还会获得一个外命妇爵衔,比首届的王雍更让人震惊——王雍好歹还是士人。 十一郎走后,邵树德招呼招呼众人喝酒吃肉。 “铁林军要着手开始整编了。”邵树德说道:“军使由我亲任,副使野利遇略。” 整编后的铁林军高级将领有军使、副使、都虞候、都游奕使、左厢兵马使、右厢兵马使各一员。其中都虞候是郑勇,都游奕使徐浩,这都是铁林军原有的老人。 左厢兵马使由郭琪担任,右厢兵马使由甄诩担任,这两位也都可以算得上老人了。 左右厢各有兵马副使、虞候、游奕使一员,邵树德打算挑选有几年战争经验的武学生充任。 一厢兵马使掌步军一万二千、骑军三千。步军每两千人设一个指挥,具体描述便是某军某厢步兵第一指挥、第二指挥 骑军每五百人设一个指挥。 指挥使的佐贰官是指挥副使。指挥以下便是营、队、火,各有职官。 武威军已经先一步展开整编了。军使卢怀忠、副使李一仙,都虞候之职将由亲兵都指挥使李忠调任——说实话,邵树德还挺舍不得李忠离开的,他太懂事了。 武威军都游奕使是安休休,负责指挥总共六千军属骑兵。 武威军左右厢兵马使分别是韩逊与何絪。这两人在多年的征战中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忠诚,功劳、苦劳都有,这次也升为“禁军大将”了,家族富贵可期。 与铁林军一样,兵马使以下官员部分由武学生出任,部分内部升迁。 “铁林、武威二军六万人整编出来,就抓紧时间操练、熟悉。军史档案该合并的合并一下,这些东西万不可轻忽。谁担任过什么职务,打过什么仗,驻守过哪里,有什么可说道的战绩,这都是一支部队的荣誉。”邵树德说道。 很明显,没抢到番号的军队,属于被整编对象,他们的军史就只能合并到别人里面了,成为从属部分。抢到番号的,要么是根脚深厚,要么是战功赫赫,才有资格吞并别人。 比如,第三支主导整编的便是天雄军。这是一支历史不算太久,但战功比较大的部队,还是邵树德的心肝嫡系,与他们合并的部伍,那绝对是倒血霉了,不可能翻身。 陈诚、赵光逢等人自然没意见,因为这事本也是他们提议的。一方面可以加强对军队的控制力,一方面也能慢慢消化梁军降兵,同时还能给部队带来新鲜血液,好处还是很大的。 而这些整编完毕的部队,未来也将是新朝禁军的组成部分,故一定要优中选优,确保战斗力的强横。 “新军被褥、毯子、军服,慢慢向毛织品转换。”邵树德又道:“我带头穿毛衣,你等也不能干看着,一定要把这股风气带起来。河阳百姓牧养的绵羊,一年比一年多,产毛也一年比一年多。我既允诺他们可用毛布抵税,自不能食言。那么多毛布,总得有地方用。” “遵命。”几人一起应道。 他们也看出来了,夏王推广羊毛的意志是十分坚决的,这涉及到了国本。 这天气眼见着一年比一年冷了,原本还能产一些杂绢的绥、银等关北州县,看样子是不成了。耕地之外的宅园,原本的桑林都改成了果园,但果子才能赚几个钱?或许,让那些原本缫丝、纺线、织绢的农户改行织毛布,就是解决之道。 当然这也不是坏事。就普通百姓而言,他们一般是不可能衣绸的,有麻布衣物就不错了。如果羊毛产量巨大,越来越便宜的话,百姓也能多一种选择。 “过两日我要去下河阳,你们跟我一起去看看。”邵树德说道:“接下来的征战,河阳是首重之地。” 第五章 城建 过了六月上旬之后,天气渐好,农人们开始抢割粟麦。 他们没有太充裕的时间,因为到了六月底,新一轮降雨将来临,无论是收割、晾晒还是运输,都很不方便。 邵树德准备出发前往洛阳,二郎、三郎、四郎随行。 诸葛氏亲手帮邵树德穿好了袍服。 生了孩子、年事渐长之后,她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缺乏安全感的小姑娘了。想想看吧,父亲是山南西道节度使诸葛爽的义子、通州刺史,二叔是节度留后,这样的家世,许给璧州刺史张暇之子为妻,可以说是门当户对。 但正所谓世事难料,再强的家世也有崩塌的一天。诸葛仲保兵败被俘,诸葛氏在出嫁前夕突然变成了罪将家眷,被曾经与父亲称兄道弟的定难军节度使邵树德掳回府中。 那时的她,就是只受惊的小鹿。现在好多了,昨晚是受经的母鹿。 “妾恭送大王。”诸葛氏行了一礼,道。 “重来。”邵树德捏了一下她的脸。 诸葛氏轻咬着嘴唇,白了邵树德一眼,用蚊蚋般的声音说道:“妾恭送世叔。” 邵树德哈哈大笑,志得意满地离去了。 临汝到洛阳其实不远,邵树德也没带主力部队,只有刚刚恢复到一千骑的亲兵护卫着,第二天上午就抵达了洛阳。 除了少量建筑之外,洛阳整体还是一片废墟,不过已经清理了不少。 人手的匮乏极大制约了这座城市的重建,无论张全义时代、胡真时代还是高仁厚时代都是如此。 另外,邵树德对这座城市的重建有自己的想法,迟迟没有松口,这或许也是重建停滞不前的重要原因。 隋唐洛阳城被洛水横贯其中,与秦时的咸阳有些类似,正所谓“洛水贯其中,以象河汉”。 当然,洛阳并不止一条洛水。 严格来说,洛阳城内以洛水为主干水系,还有谷、伊、涧、瀍(chán)等河,自身也开凿了不少引水渠道,组成了一个规模庞大又秩序井然的城市水系——洛阳城内是存在发达的航运体系的,杨广时期是将其作为大运河中心来定位的。 “听闻国朝盛时,洛阳城内渠道纵横,通济渠通于西市,漕渠通于北市,运渠通于南市。诸渠与洛水、谷水、伊水、瀍水相汇,通往洛口,商旅往来极为便利。”邵树德看着满是荒草杂木、断壁残垣的城市,说道:“今可先将这三大渠利用起来,运出碎瓦乱石,运进砖石木料。” “大王既如此说,那可先将漕渠恢复。”东都畿汝节度副使封渭跟在后头,闻言说道:“先把皇城恢复起来。” 皇城那边,其实已经有建筑了。一位叫摩尼的蕃僧,带着一帮学生,天天到河南府要人要物,就为了修一些蕃邦风格的殿室。封渭看不惯,以前线战事急,人力、物资不足为由搪塞,使得其进度非常慢。 “漕渠?”邵树德问道,他是真不了解。 封渭立刻仔细讲解。 作为洛水的重要支流谷水,从西北方流入洛阳,然后在西北角分出两条支渠,一条入宫城,供应皇宫用水,一条经上阳宫注入洛水。谷水主流继续南下,注入洛水。 洛水从城西上阳宫之南入城,从皇城南边东西流过,横贯全城,河面宽约130步。 洛水在皇城右掖门南、积善坊北分成三股,从北到南分别是黄道渠、洛水主流、皇津渠,三股水在左掖门南再度汇合,向东北流,至惠训坊附近分出漕渠。 漕渠是一个人工筑坝引水工程,渠口有闸门,可关闭。漕渠向东北流至立德坊西南形成湖泊,名为新潭。然后继续向东,经归义、景行、时邕、毓财、积德诸坊出城,一直流到偃师县,然后汇入洛水。 漕渠又有支流,即泄城渠。该渠从含嘉仓城流出,经城东之宣仁门、立德坊,汇入漕渠。 “很复杂的水系。”邵树德赞叹道:“光一个宫城、皇城水系,就这么多弯弯绕。洛阳水系之丰富,长安不能及也。” “那就从宫城、皇城恢复起?长安有神都洛阳图籍,取来后按图清理、重建即可。”封渭说道。 “这些事情你看着办就行,不急,慢慢来,眼下还是要优先战事。”邵树德说道:“但有一条——” “大王请说。” “宫城那片废墟我去过,那里有个九曲池,引谷水入池,应是宫城用水来源吧?”邵树德问道。 “正是。” “此非活水,不好。”邵树德说道:“可开一渠,令其注入泄城渠。另者,宫城内还需要一些暗河。” “暗河?”封渭有些不解。 “其实就是渠道,上覆石板,下流污水。”邵树德说道:“暗河的好处是可避免疫病。” 这就是上下水设施了。 邵树德甚至想将那个供应宫城的水池深入改造一番。按他的想法,得有个专门机构记录这个供水水库及上游水源(谷水)的降雨量、蒸发量、吸收损失以及干旱气候下的河水流量。 这些名词听起来高大上,其实是这个年代就可以完成的。当然他需要大量算学人才,文盲可完不成这些工作。 邵树德多年来不断拔高算学地位,州县两级大办算学,甚至招生名额直接翻番,长安那边也不断以个人意志强推明算科的录取人数,总算将这门学科的热度给带起来了一点。 但他也不知道测算这些东西需要多少人,到时候看吧,这些工作肯定要完成的。 “复九曲池旧名九洲池,给我找一些算学生来。如果一时找不到,去找摩尼法师。让他测算一下九洲池的——”说到这里,邵树德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库容”这个词,只能换一种说法:“算算九洲池有多少水。嗯,或许须得专门建个衙署,从长安水部郎中那要人,再配一些算学生,给我从九洲池一路沿着谷水走,好好摸摸底。以后每年下多少雨,酷暑阳光暴晒之下损失多少水,谷水一年四季水深几何等等,随时记录,整理成籍册。” 邵树德不知道他的这个要求,算不算是催生了大唐第一个专业的气象水文机构。反正他现在需要这些专业人才,也愿意养着他们。 封渭听了大张着嘴巴,傻了。 这么一个衙门,也太荒唐了吧?成天没事干,专门游山玩水,就为了记录下多少雨,河里有多少水,水泊里的水够不够用这些琐事? 不过他不敢拒绝,武夫是有特权的,开国皇帝、马上天子也有任性的权力。更荒唐的事情都有人做,比如割人肉一片一片玩,相比较而言夏王的这个要求已经很容易让人接受了,只是他不太能理解。 邵树德见封渭那个样子,暗中哂笑。 新建一个洛阳城,我要带动多少学科的建设?这还只是记录谷水流域呢,以后扩展到洛水、伊水等河,你是不是更惊讶? “还得备一些水车,大旱之年,河水不丰,需得畜力提水。如果你能让人弄一个风力提水的水车就更好。”邵树德补充道。 后世联合省工业革命前就有工业风车,即以风为能源,驱动机器加工谷物、金属及其他各类东西,提水当然也可以,虽然很不稳定就是了。 “洛阳人多了以后,百姓如何用水?”邵树德又提了一个问题。 长安的用水,说起来一言难尽。最严重的问题就是污染严重,主要是人畜的排泄物污染了地下水源,使得水井里打出来的水质量很差。 很多人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无力解决。有钱人开始饮用城外干净的泉水,于是催生了挑水工这个职业。 洛阳肯定也存在这类问题,或多或少罢了。 “或可打井?”封渭问道。 “不够。”邵树德说道:“长安水井里的水是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城外多挖几个池吧,在上游挖,多多集水,然后通过渠道输往各坊。我在甘州之时,李仁美建都城,都知道在城墙内置渠道,通过水车输往各处。这些活水干净些,比水井里的水强。干旱之年,有池子调节,还能落点水喝。地方要选好,别乱来。” 兴建水库为城市供水,这在后世属于基本操作。此时也有这个苗头,比如给宫城供水的九洲池,但真的不普及,也没这个意识。 封渭闻言诺诺点头。 夏王的要求还是很高的,对百姓也是真的好。现在多费些工夫,几十年后全洛阳百姓都会感激他。 “各坊污水,不得随意排,可通过暗渠、暗河输往城外。”邵树德又道:“街道两侧建槽,收集雨水,排入暗河,污水亦排入暗河。供百姓饮用的是明河,离暗河远一点。暗河淤塞后,定期派人钻进去清淤,故要留好入口。” “暗河之水也不能直接排入洛水。”邵树德想了想后,道:“在城外寻一处荒地,挖个大池子,暗河水流入池子。可多备一些池子,入口设闸门,一个池子满后就关闭闸门,静置些时日,再将水通过出口的闸门排出,流入洛水。” 这个要求也是邵树德临时想起的,其实是英国工业革命时的做法。 城市污水中有太多人类排泄物,直接排入河流之中,污染水源,英国百姓怨声载道。后来就有人想了个办法,将这些污水排入专门处理污水的水库,让其充分沉淀之后再流出。而污水水库之中沉淀下来的东西也能用,他们定期派人下到库底,将那些成分可疑的“污泥”挖出,卖给农民肥田,一举两得。 邵树德左一个要求右一个要求着实让封渭有些懵。 不过他不傻,隐隐约约能明白其中的真意。他所疑惑的,只是有没有必要这么做罢了。但还是那句话,武夫的刀子太快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干就是了。 第六章 道路与多事 “天津桥犹存,洛阳已无”邵树德站在桥头,感慨连连。 天下石柱之梁四,洛三灞一。洛则天津、永济、中桥,灞则灞桥。 洛水上的天津桥是全国最著名的桥梁,北接皇城端门,南望天街和定鼎门,可谓天汉津梁。 有唐一代,洛水每次暴涨,都会对天津桥造成巨大的威胁。而这座桥一旦损坏,百官到皇城上朝办公就很不方便。 这个认知,坚定了邵树德在洛阳城外修建水库的决心。 “郑州,我已下令划归东都镇。”临离开洛阳之前,邵树德与封渭并辔而行,说道。 郑州,最近二十年是真的多灾多难。两陷秦宗权损失最为巨大,使得这里的社会秩序遭到极大的破坏。 蔡贼被击败后,郑州得到了喘息之机。逃亡外地的百姓慢慢回来了,户口得到一定程度的恢复。但好景不长,邵树德拿下河阳之后,郑州就再也没有安生过。 长达七年的夏梁战争造成的后果虽然没有秦宗权、黄巢那么酷烈,但同样使得当地百姓死的死,跑的跑,人口再度下降。郑州七县,现在只有十余万人了,比秦宗权肆虐那会还要少,乡间地广人稀,百姓疲敝。 郑州划归东都,纯粹是政治方面的因素。再说直白点,就是为了给以洛阳为中心的地区增加一点外围屏障,汝州是这个功能,郑州也是这个功能。 郑州划过来后,东都镇将拥有一府二州34县、10万9500余户、52万8000余口。 从数据可以看出,这几年完全没有什么发展,甚至还倒退了。 张全义时代,他治下的河南府、汝州大概就有三十万人了,当时郑州人口也在二十万以上,几乎与现在没差别。 战争的破坏,其实可小可大,拉锯战大概是其中最可怕的一种。 与之相比,河阳十县就有超过7万户、约36万人,人口密度明显更高。 “大王,东都若想发展,还得要人和牲畜。”封渭提醒道。 “你们每个人都想要百姓”邵树德叹道:“也幸好关中承平二十年,不然哪来那么多人。一府二州之地,重点发展河南府、汝州,待其差不多之后,再整饬郑州。宫城、皇城,不用太急,现在人手不足,将来会有人的。” “人从何来?”封渭忍不住问了一句。 “魏州1邵树德大笑,策马远去。 出洛阳之后,他一路向北。渡过浮桥之后,直接抵达了孟州城。 怀州行营都指挥使李仁军提前接到了命令,前来拜见。 会面的地点选在孟州郊外,邵树德正在视察一条修建中的道路。此路通往怀州,是孟怀二城之间最主要的交通动脉。 原有驿道实在毁得不像样。暴雨、过兵、重载马车等等,都对其造成了致命的影响。 新开建的道路在技术上没有过多进步。沥青或钢筋混凝土不存在,碎石路面成本又高,能有点砂土就不错了。 这条路的主要进步在于设计。 路面总宽度不到二十步,邵树德估摸着大概在二十六七米的样子。其中车行道宽五步,也就是7米多点,有效宽度6米多。 车道两侧分别辟有两三米的路基道,以备将来拓宽之用。 外侧附设边沟,最外侧栽种林荫树,树与树之间间隔七步(10米出头)。 边沟是为了道路排水,因此路面按照邵树德的要求做成了有一定弧度。他肉眼看不出来,但估摸着不超过10度,可能就六七度的样子。 林荫树有两个作用,一个是明确官民用地的界限,即行道树以内的区域是官府的,以外则是民人的。另外一个自然就是增加美感了。开元二十八年正月十三,玄宗“令两京道路并种果树”,即在连接洛阳、长安的驿道两侧栽种果树——实际操作中槐树、果树、柳树都有,并未严格执行。 “大王,这路虽然才修了十余里,但看着是真不错。”李仁军看着正处于停工状态的新驿道,啧啧称赞:“这么宽敞的路,是为了打李克用修的吧?” 邵树德听了笑而不语,道:“还不到时候。” 如果有选择,当然是把半死不活的朱全忠打掉,再吃掉郓、兖、青三镇了。届时,天下群雄给我拉包围网又如何? 历史上朱全忠被李克用、李茂贞、杨行密、王建等人联合针对,最后似乎起到了作用,将朱全忠给限制住了。但自己面临的情况又大不一样了。起家于关西,一步步向东,这会其实只有三面有敌,比朱全忠四面皆敌强了一些。而在击破朱瑾、朱威、王师范后,东面就不存在敌人了,战略态势比历史上的朱全忠是要强上很多的。 “不管打不打李克用,这路看着是真好,该继续修,怎地停工了?”李仁军问道。 “哪来那么多人手?”邵树德苦笑:“去岁冬至前后,河阳二州丁壮又要去前线厮杀,还要在怀州治河。好不容易喘口气了,修路徭役接踵而至。今年不征发河阳乡勇打仗了,让他们抓紧修路、挖河。” 什么叫徭役?这就叫徭役。 政府大型工程,支出的主要是材料费用,甚至连口粮都不出。艰难以前,朝廷在金商修路,“役徒数万”,因为赶工期,又是在山里,死者过半。历史上张全义重修洛阳,给东巡的昭宗居住,也是征发河南府役徒。 对官府来说,徭役用起来很爽,因为开支不大,但办成了很多事。但心里有点数的官员都知道要努力克制这种冲动,免得激起民变。 邵树德走到两侧的预留路面上,看着排水沟外侧的草地和行道树,心中暗叹:要是有压路机就好了,碎石、砂土压实了,这路就是划时代的。 主路可以并排走四辆马车,路基道上还能各走一辆,或者走人或马。边沟外、行道树内,还有宽阔的草地,一样可以走人。 比起秦驰道的宽度是大大不如,但对河阳来说,却也够了。 当然,这条路在邵树德的规划中,只是未来国道体系的中等,即二等国道,连接州与州之间的道路。 连接主要城市以及商业、军事重镇的是一等国道。 连接县与县之间的是三等国道。 三级国道体系之下,还有乡间土路,作为全国交通网体系的补充。 无论古代还是现代,一旦战争打起来,对公路的依赖和争夺,始终都是永恒的。 商业的发展,对公路、航道的依赖,也是永恒的。 “魏博没甚动静吧?”邵树德徜徉在草地上,看着路旁的槐柳,问道。 “魏博退兵了,应是有所畏惧。”李仁军答道:“大王,可需要进兵卫州?” “稍安勿躁。”邵树德摆了摆手,说道:“我要先等等其他战场的消息。魏州可以派使者过去打探一下,此事我来安排。罗弘信愿意给朱全忠那么多钱粮,宁不给我耶?” 老实说,罗弘信对得起朱全忠了,绝对不枉他叫的那声“六哥”。 压在卫州的军队吸引了好几万夏军,大冲突没有,小规模厮杀三天两头发生,气氛十分紧张。他还额外给汴州输送了百万斛粮豆、两三千匹战马、二十多万缗钱及大量绢帛,以魏博之富庶,这也不是什么小数目。 “末将明白了。”李仁军说道。对魏博动不动手,何时动手,完全取决于其他战场的结果,这让他稍稍有些心烦。 濮州战场上,梁汉颙、邵伦二人被压在濮州,形势不容乐观,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破局。 汴州战场,大军次第北上、东进,进一步挤压梁人的空间。 折宗本攻下了亳州七县中的四县,目前正北上宋州,驻兵柘城。 天德军一路东行,在中牟与梁人战了一场,稍有不利,但并未退却。 尉氏县的梁人拼死抵抗,召集大量乡勇,被团团围困,据闻朱全忠有意出兵救援尉氏。 但总的来说,折宗本的目的似乎还是以占地为主,进攻为辅。这应该和夫子、乡勇大量放归,前线兵力不足、物资不足有关。待牢牢控制朱全忠无暇顾及的亳、宋、颍、徐、宿等州后,钱粮充足的情况下,便可以投入更多军队——届时恰好返回晋绛的各军也休整得差不多了。 “大王,有河北的消息。”野利克成走了过来,递上一封军报。 邵树德接过看了看,赞道:“义兄打仗还是这么勇猛。” 李克用平定幽州叛乱后,一时间远近咸服,没人敢动。于是他带着晋、燕、定兵十余万南征,先在瀛洲大破王镕、卢彦威联军,随后趁势袭占景州,进围沧州。 王镕不甘失败,集兵再战,于漳水击败晋军,反过来包围景州。李克用解围沧州而去,又在漳水之畔击败赵兵,王镕仓皇退回镇州。 而就当李克用打算继续围攻沧州的时候,他收到了河南夏梁战争的消息,顿时偃旗息鼓,不再打了。 据闻李克用欲与王镕、卢彦威讲和修好,共抗邵树德。 “河北局势大变,河中、塞北、河阳,从此多事矣。”邵树德将军报递给李仁军,让他自己看。 李仁军看完后沉思不已。 “卫州那边,暂停一切挑衅行为。”邵树德说道。 第七章 河阳与柔州 乾宁四年六月十八日,黄河河面上“粮船商舶,前后相望,扬帆无阻。” 河阳节度使宋乐最近发现了一件事情,梁军水师出动频次大减,不太愿意动窝了。仅有的几次到河阳三城示威的行动中,仔细一点的人都能看出,梁军船只似乎维护不利,稍稍有些破烂。 水师是一个每年都要花钱维护的兵种。船板、帆缆都需要定期修缮乃至更换,船体要做保养,要上漆。如果是海船,甚至要定期拉到船坞内,刮一刮船底,然后涂抹防海蛆的东西,每一项都要花钱。 可以肯定的是,梁人财政出现了问题,导致水师船只维护不力,出动频次大减。 而这种情况,自然给陕西、河中、东都、河阳四镇之间的水上运输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六月十五日,十艘船只从孟州出发,满载粟米、豆子抵达了洛口,当天返回。 十六日,二十艘船载运了三万斛粟麦抵达汴口,当天跑路返回。 今日,又有二十余艘船只满载粮豆、干草、肉脯、酒抵达了汴口。 连续的成功运输让夏军上下大为振奋,因为这意味着运输成本的极大降低,可以减少征召运粮夫子,可以在前线堆更多的兵力。 河面上热热闹闹,乡间也热火朝天。 夏收已经进入到了中盘甚至接近了尾声。 曾经策马持弓到郑、汴、滑大闹的土团乡夫们挽起镰刀,不顾烈日的炙烤,奋力收割着田间的小麦。 老天爷很给面子,金黄色的麦粒被拍打下来后,又起了大风。农人们身体疲累,但喜气洋洋,顺风扬谷,将瘪谷、草屑吹去。母鸡带着它的孩子们撒着欢儿追逐着瘪谷,啄食个不停。老牛被关在牛栏里,瞪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着那些谷子,嘴里咀嚼个不停。 先一步收割的农户甚至已经晾晒完麦粒了。他们小心翼翼地将麦子收起来,然后看着满满的谷仓,心中特别踏实。 嗯,隔壁的泽潞也刚刚收获完毕,但好像不太够吃。李罕之的人马蠢蠢欲动,似要南下劫掠。他们甚至连理由都想好了:河阳节度使宋乐招诱泽潞百姓,二州十六县百姓多有逃亡南下者,夏人将其匿了下来,安置到新得的河阴、汜水二县。 诚然,这是事实。就李部军士那个鸟样,上党百姓是真受不了他们,逃亡很正常。宋乐对逃亡过来的百姓全数收留,分批安置到河阳(黄河以南部分)、汜水、河阴三县,基本没怎么遮掩,根本不怕,你能奈我何? 李罕之等人看在眼里,咬牙切齿。但左思右想之下,实在不敢造次。尤其是陈许大战结束后,十万梁军覆灭的消息震惊天下,李罕之本人又有些小心思,便始终没有动手。 抢河阳,还不如去抢魏博! 这一日,河阳中潬城所在的沙洲绿荫下,邵树德、宋乐对坐饮酒。其时河风轻拂,一扫暑热,端地是非常自在。 “大王,观梁人水师,便可知其将骄兵堕,不复当年之锐气,破之易也。”宋乐年逾五旬,但精神不错,此时与邵树德谈起梁人水师“摆烂”的消息,言语中多有讥讽。 “去岁大水破坏不轻埃”邵树德则看着重建的河阳关(中潬城),不住感慨,道:“城池被冲毁,树也没活下多少,菜畦、果园被淹,养的鱼也跑了” 当然,损失最大的还是浮桥,不得不重修。而且重修的桥质量不如以前,因为那些船只都是紧急伐木后打造的,首先木材来源不一,有的木材并不适合造船,但关键时刻也用上了;其次木材没有阴干或烘干,用不了多久就会损坏,寿命很短,后面就要陆陆续续进入更换期,非常麻烦——原版浮桥所用的船,可是在江西洪州制造,然后运输到河阳的。 “大王,幸好孟、怀未遭大难,河堤尚稳。今岁两州大稔,百姓粗安。”宋乐笑道:“大王若想吃鱼,遣人捕一些就好了,不费事。” 黄河大堤,只要你不去瞎搞,一般而言也没那么脆弱。 邵树德记得后梁末帝时期就扒过一次黄河大堤,最后坑了自己。本意扒黄河是防止晋军骑兵南下袭扰的,但在李存勖奇袭汴梁时,自己的主力却因为黄泛区阻隔无法快速回援,坑得不行。 “孟怀也发展四年了吧?”邵树德突然问道。 宋乐心下一惊,明白了邵树德的用意。 老实说,镇孟数年,他对河内算是有感情了。正所谓一张白纸好作画,他在河内干得也舒心,又毗邻中原核心地域,与当年倾注了他很大精力的胜州大不一样。 夏王这意思,多半是要在河阳征税了,宋乐很清楚。 “大顺五年始得,下半年移民屯垦,冬至之前造册,计有一万八千余户、八万四千余口。”宋乐善抚民,重实干,这些数据当真张口即来,只听他说道:“乾宁元年至今,不断移民垦荒,户口剧增,二州十县之地产出的财赋,多用于移民安置。况且河阳南城、汜水县、河阴县新得,残破不堪,百姓还需赈济。河道、驿道、陂塘、灌渠尚需整治,牧场今年新增了三万匹马,人手、草料多有不足,还需开辟田地种粟麦供马儿过冬。乡民教化,也是一笔大支出” 宋乐说的这些都是实情。 河阳的成绩很突出,但问题也很多,才刚刚度过了最艰难的阶段,真没到摘果子的时候。况且孟怀乡勇年年出战,卖了不少命,以往被军中将领鄙视的华州移民的战斗力也得到了很大提升,这不是贡献么? 河阳百姓太苦了,最好缓个两年。 邵树德见宋乐那样,笑道:“先生勿忧,今年夏收、秋收便不征户税了,只征地税。明年夏收才开始课两税,如何?” “也好。”宋乐知道这是他为河阳百姓所能争取到的最好条件了,立刻一口答应。 邵树德见宋乐答应得这么快,有些后悔,不甘心地问道:“先生给我交个底,如果征收重税,又不让百姓活不下去,河阳一年能收多少粮?” “八十万斛还是有的。”宋乐答道。 这是地税,不是粮食产量,而且一般而言不至于收这么重的税。邵树德只是想了解极端“苦一苦”的情况下,河阳能提供多少资粮罢了。 而且,河阳的三茬轮作制并未得到全面的推广,因为缺乏牲畜。后面逐渐深入推广后,粮食总产量并不会得到很大的提高,因为会有相当部分种粮食的农田改种牧草,这个影响不容忽视,除非继续疯狂移民,但显然不太可能了,有人也是优先安排到河南府和汝州。 “不错了。”邵树德说道。 还在整编的武威军,计有步军两万四千、骑军六千,征战一年的话,人吃马嚼,要吃掉六十万斛粮豆。河阳已经能支持一支“禁军”的粮食消耗了,如果再征收些干草的话,或许更多。 武威军是全军第一支开始整编的部队,但因为积石军尚未全数抵达,还需继续等待。 铁林军的整编已经完成,正在汝州操练。 军队的整编,不是几天就能完成的。整编完之后,也不是立刻就能参加战斗的。因为原本的组织结构、人员配备经历了很大的变动,需要时间重新熟悉,恢复战斗力。铁林军整编完成后在汝州操练了一些时日,后面可以调到其他方向,边战边练。 怀州行营的部队与魏人小打小闹一年,其实死伤也不校目前河源军还有七千多人,玉门军还有三千多人,保义军七千余人,总计一万八千出头。 邵树德打算让他们与天雄军整编,该军目前还有九千人,再调三千梁军降兵,凑足三万。骑兵不够的话,就让部分玉门军的红发兵改为骑兵,反正他们中会骑战的人很多,只不过没有马罢了——铁林、武威、天雄三军整编完之后,将用掉一万七千降兵,消化近半。 “大王,有军报。”野利克成来到树荫下,禀报道。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少年郎气喘吁吁,一路小跑过来的,办事不如李忠举重若轻。 打开盒子看了看每封军报的密封情况,然后慢慢审阅。 “杨悦已至柔州。”邵树德随口向宋乐说道:“不知道李克用会作何反应。” 杨老头是三月上旬尾上收到命令的,等待各部征盯汇集等了一个多月。其实这也正常,牧草尚未返青的季节,各部落干草都很紧张,调配起来大费周折。况且阴山以北五月份牧草才返青,而且长得也不高,去早了马儿也没得吃。 诸部骑士汇集至灵、胜、丰,分头整训了一个月,原本闹哄哄的部落兵稍稍有了些纪律。 六月初,全军分批开往柔州,对部落壮丁进行了第二番整顿。效吐蕃旧制,分左中右三翼,翼长辖万户、千户、百户、小将若干,在柔州草原将养了一下马力,然后便兵分数路,大举东进。 邵树德看了一下落款的时间:六月十二日。 算算时间,差不多也该接战了,阿布思家不知道有没有准备。 第八章 目标:故怀荒镇 参州城外,张全义仔细看着账簿,频频点头。 草原上的后勤运输,与内地大不相同,张全义也是第一次接触,觉得挺有意思。 他对钱粮农事挺有天赋的,只不过运气不佳,入错了行,当上了武夫,靠着比别人狠慢慢上位。但再往上时,专业本领差的弱点就暴露了出来,一路蹉跎至今。官越混越小,从检校司徒、佑国军节度使、河南尹一路做到了下州刺史,也是没谁了。 但张全义很有战斗精神,不放弃、不服输是他的优良品质。 上任参州刺史不过数月,就已经将这一城四县之地的情况给摸了个八九不离十。面对不太熟悉的蕃人百姓,他也制定了奖励措施,即愿意从逐水草而居状态停下来种牧草养牛羊马匹的,给予绢帛、农具和种子赏赐。 他将各县、乡划片包干,定期检查编户人口数量,有大增长的给予奖励,没啥动静的当场责骂,一点不留情面。 每里挑出一农户,牛羊养得最多、最肥壮的给予奖励,田间麦苗长得最好的也给予奖励。 他甚至还有个雄心勃勃的计划,下半年抽时间了解凉城、善无、沃阳、参合、旋鸿等地的山川河流,看看能不能攒一两个陂池出来,以便大旱之年解决人畜饮水难题,免得牲畜大量倒毙。 这是个人才!而且充满热情和干劲,让他远离武夫这个危险的行业,其实不是坏事,至少不用担惊受怕了,没准多活几年呢——朱全忠那么好伺候的吗?老张可不敢这么想。 “干草多、粮豆少,参州底子还是太薄。”张全义说道:“杨都头这仗会怎么打?” “兵分数路,带着牛羊、大车、马匹,沿途放牧,接战之时上马厮杀。如果能一下子摧垮敌军,便往下一处进发。若不能,散开放牧,养好膘后接着打。”张全恩回道。 他其实还是懂一些草原上打仗的规矩的。但也没亲眼见过,而是读史书读来的。 当年五胡南下,互相征伐。打一阵子之后,马儿跑得瘦脱了形,不得不找个地方放牧,养好膘后再战。有时候甚至上午打仗,下午便不打了,各自去牧养马匹。 用粮食喂养是一种快速恢复战马体力,提高其持久作战能力的好办法,但有时候找不到那么多粮食,这就没办法了。 在大草原上的话,因为饮水、补充盐分、牧草荣枯等因素,也不可能把所有人、马、牲畜都聚在一起,除非那儿恰好是一处水草特别丰美的地方,比如旋鸿池、盐池(岱海)等。 杨悦带新泉、飞熊、金刀、黑矟诸军四万多人,以及各部落丁壮八万,定然要兵分数路,不然前面走的牛羊马匹把刚长出来的牧草吃光了,后面的部队只能吃沙子。 “十余万人不会全都上阵厮杀吧?”张全义又问道。 “不能。”张全恩道:“便如中原打仗要征发夫子转运粮草一样,草原打仗,也要有人扎营、取水、铡草、做饭、放牧、修理器械。我估计杨都头还是以飞熊、金刀、黑矟三军为核心,征调部分蕃人轻骑护卫上阵厮杀,大部分人还是伺候这些战兵。” 话说夏军在草原上的套路基本已经成型了。 职业武夫组成的骑军充当一锤定音的核心精锐主力,大量征发蕃人轻骑做炮灰,混合搭配作战。 以黑矟军为例,一万骑马重甲步兵,一般会给他们配个数千乃至一万蕃人轻骑,一起行军。遇到敌骑之时,轻骑先接战,打得过就追杀敌人,打不过就退回来,让这些重甲步兵保护,他们有强弓劲弩,正面作战能力也强,敌人一般不敢硬来。 这其实就是后汉的建军思路。他们在草原上以具装甲骑为冲杀主力,内附鲜卑、乌桓部落的牧人充当轻骑,直接杀向敌人的游牧地,抓他们的老弱妇孺和牛羊,屡试不爽。 所以,一个部落游牧的具体位置是高级机密。敌人一般只知道个大概位置,但草原茫茫,知道大概用处不大,位置一定要精确,最好有带路党。一个部落放牧的时候,如果看到敌对部落在附近侦察,一般都要立刻转移,暴露了位置是十分危险的事情,往往一个突袭就完蛋了。 后世满清靠着大量蒙古带路党,突袭蒙古人的游牧地,八旗重甲步兵一打一个准,搞得林丹汗不断跑路,狼狈无比。 “准备两万斛粮豆,用马车送往柔州。”张全义下令道:“州里暂时只能拿得出这么多了,杨都头当不会怪罪,二弟亲自押送。” “好。”张全恩一口应道。 “带上团练副使韩将军一起走。”张全义又吩咐道。 朔方军边郡一般会设团练使一职,比如孙霸之子孙进德就当过鄯州团练使。参州亦有团练使,为新近调任汝州刺史的韩建之子韩从允。 张全义、韩建都是刺史,但差别可大了。在这一点上,他还是拎得清的。韩建,先后当过会州、鄯州刺史,听闻将地方上打理得井井有条,甚得夏王赏识,说不定哪天就升上去了。 如果不是韩从允已有妻室,张全义甚至打算嫁女给他。不过年龄最合适的长女晚露不在身边,坊间甚至有传闻,晚露已经叫夏王父亲了,老张遂熄了这个心思。 老张镇蔡之时,听闻商州刺史成汭亦擅长经营地方,最近打听了一下,得知上月便出任镇国军节度副使,开始治理蔡州,让他的心绪甚是复杂——镇国军节度使则是李唐宾,看样子与高仁厚一样,因战功而得赏,但或许打得不够漂亮,只得了这么一个小藩的帅位。 六月十五日,张全恩、韩从允二人押着两万斛粮豆离开了凉城,往柔州而去。 张全义则去了沃阳、善无二县,查看当地的农田水利情况,工作的积极性非常高。 ****** 柔州理所集宁县几乎成了一个大号货物集散地。 第一批人马已经东行了,第二批人马准备出发,金刀军使杨亮作为指挥使,今日就是他们的行期。 柔州土城内外驻扎了不少步兵,主力是来自新泉军的5500步骑,另有来自关北的数千土团乡夫。 柔州以西,胜州更是集结了大量人马,主力是麟州杨家带过去的数千子弟兵。 “杨都头到哪了?”杨亮随手将马车上的麻绳扎紧了,问道。 “回军使,应快到大宁了。”说话之人声音洪亮,孔武有力,赫然便是陕州院的前教练使刘捍,现在是金刀军都虞候。 大宁在今张家口万全区,其实不远,两百余里罢了。杨悦亲率飞熊军一万六千骑及河西蕃部三万人,一路疾行扑过去,目标直指黑车子室韦,此谓南线。 黑矟军使夏三木领一万骑马步兵及六大巡检使部落三万蕃骑,走中线,直扑后魏怀荒镇旧地(今张家口张北县附近),那里生活着部分阴山鞑靼及依附李克用的杂胡部落,此谓中线。 杨亮率金刀军一万骑马步兵,外加陇右蕃部两万人,走北线,迂回攻濡源。 濡源即濡水之源。后魏孝文帝太和中置御夷镇,为六镇之外的第七镇,镇城在独石口塞内,沽水东岸,今赤城县北六十多里。 御夷镇就是用来镇压濡源的胡人的,从名字就可以看得出来。如今这块土地上生活着依附李克用的室韦、奚及一些杂胡。 三路出师,十余万人,浩浩荡荡,威风凛凛。必然会引起李克用的不满,甚至要行经他的地盘,后果很难说。 杨亮对此其实有些自己的看法。 他认为朱全忠已是死狗一只,在这个局势下,河北、河南诸镇怕是又要演当年联合对付朝廷的旧事,即各种合纵连横,各种两面人,各种出工不出力。既如此,是否要过分刺激李克用,令其痛下决心,与夏军为敌? 李克用帮阴山鞑靼对付柔州契苾部,你派人反击,当时是正确的。可时过境迁,梁人十万精锐尽丧于许州,中原局势大变,这个时候还这么搞,是不是有问题? 不过目前并没有接到取消作战计划的命令,这意味着一切继续。杨亮是武人,自然要无条件执行命令,因此他只能收起疑惑,率军出发。 辰时三刻,一眼望不到头的马车驶离了柔州集宁县,车上满载各类物资以及粮食——人不可能一直吃肉,尤其对中原军士而言,粟麦也是必需的,故随军携带了一批。 陇右蕃人驱赶着牛羊马驼,行走在马车两侧,远远望去,几乎填满了整片山谷。 来自鄯州安人军的三千吐蕃轻骑为先锋,天还没亮就出发了。 “走吧!开弓没有回头箭,此番出师,非得狠狠杀一番才行了。”杨亮招了招手,亲兵牵来一匹少见的黄骠马,翻身骑上之后,奔驰在了草原之上。 副使张归霸做了一番简短的战前动员,一万甲士没什么废话,将器械、甲胄置于驮马背上,然后骑上乘马,分批前出。 目标:故怀荒镇。 第九章 埋伏 北魏前期都平城,君王屡屡东幸大宁、濡源。当他们向更东边的库莫奚、北燕冯氏用兵时,往往也走这条路。 从地理位置上来说,这里是幽州镇的势力范围。李克用攻占幽州,又数次击败叛军,不但十二州之地的蕃汉百姓不敢造次,就连附近的草原部落也老实得很——不老实的,已经被大同石善友、妫州李存孝联合剿灭了。 黑车子室韦的实力其实不弱。 当年回鹘汗国覆灭,黠嘎斯人又无力控制整个草原,于是被回鹘役使的各个部落都自由了,其中就有契丹和室韦。 室韦人一开始比较强大,游牧范围在阴山以北,西至天德军,东至契丹界。但他们也没有实力拥有这么广阔的地盘,自会昌年间打了一次回鹘余孽后,地盘日渐缩小。 山后党项、黑山党项、吐谷浑、鞑靼、回鹘余部甚至是西迁的奚人,哪个不向他们发出挑战? 竞争的结果是黑车子室韦丢失大片牧场,同时分裂为了七姓部落,而到了现在,又增一姓,即黑车子室韦八部。其中数部因为近塞,同时面对着曾经的“好基友”契丹的压力,选择交好幽州镇,双方是事实上的盟友关系。 李克用讨幽州时,李匡筹就招募了不少室韦、奚、契丹、回鹘、鞑靼部落兵助阵。而今幽州换了主人,室韦诸部在审慎考虑之后,又投靠了李克用,互为依托。 黑车子室韦的血统很杂,八部之间的血统差异也很大。近塞的和解部实力强大,血统上更靠近阴山鞑靼,甚至是沙陀,有相当多的白种人特征,有时候人们甚至将其与阴山白鞑靼混淆,认为是一个部落。 新增的黑车子室韦第八姓,沙陀成分很浓,多为代北沙陀三部流出去的族人混和室韦、回鹘、鞑靼杂糅而成。 稍北或西北的乌素古、謨葛失等部,血统上与古乌桓人比较相近。 謨葛失是音译,也叫毛割石、梅古悉、毛揭石、蒙古斯,国朝称之为蒙兀,数百年后统一译做蒙古。但这里应该是有点问题的,毛割石是黑车子室韦或者说西室韦、阴山室韦一部,蒙兀室韦是北室韦,与鞑靼要更近一些,甚至本身就是鞑靼的一部分。但因为毛割石部的牧区更偏北,与室韦其他部落以及契丹相接,考虑到他们被契丹打击不断迁徙,互相融合也是有可能的。或者,他们本身就是室韦南徙、西迁的产物。 和解部原本在大宁以北区域放牧,在依附李克用后,因得其义子李存孝的欢心,进一步南迁到大宁附近,还将后魏年间的土城修缮了一番。 和解部首领拔剌,今年不过二十余岁,正是雄心万丈的时候。 他与其他南徙的室韦部首领一样,在传统的游牧生活之外,又拓展出了种植粟麦的新营生,并且发展得很不错。在大宁一带开辟出了数百顷的农田,前阵子刚刚播种完毕,种下了春小麦。部落里铁器不少,都是当年从高句丽人那里学来的,延续至今。 嗯,传统的狩猎业也没有落下。阴山一带山岭绵延,野兽很多,室韦人经常进山打猎,获取皮毛。规模上不及北室韦的那些亲戚又是养鹿又是捕貂,但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不可轻忽。 这一日,正在大宁城中饮酒的拔剌听到了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西边有党项人寇境,一个阴山鞑靼小部落被抄掠,损失惨重,贼人正在东进,速度很快。 拔剌很吃惊,立刻召集贵人们商议,然后聚集人手,仓促间只得三四千人,带上战马、器械之后,匆忙奔西边而去。 时已近正午,日头正烈,草原上微风轻拂,带着青草的香气。 拔剌登上一处高坡,却见西边的草地上烟尘漫天,健马、骑手铺天盖地,无边无涯。 “这是哪来的人?”拔剌脸色很不好看,向左右问道:“莫不是西边的契苾部?” 契苾部的存在,他们也是最近几个月才知道的。 在他们祖先曾经游牧过的天德军、振武军地界,最近十几年崛起了一个“无上可汗”。他以坚强的意志和毫不留情的作风,一统阴山以南的党项部落,随后不断东进,挤压吐谷浑、回鹘、鞑靼、室韦乃至沙陀部落的游牧空间。 去年爆发的诺真水之战,一扫阴山鞑靼精锐,随后犁庭扫穴,占了他们的牧地,丝毫不给河东的晋王李克用面子。契苾部,就是他们东进的黑手,与大家发生过好几次冲突了。 “定然是契苾部了。” “可能还找了帮手。” “僭称无上可汗的人是晋王之弟、大唐夏王邵树德,契苾部定是引邵树德来了。” “邵树德一直在西边折腾,怎么突然东进了?西边不够他打吗?” “他野心太大了。” 拔剌越听脸色越难看。 他去过妫州,见过李存孝,甚至连李克用的面都见过,对邵树德有一定的了解。 简单来说,他是党项人的可汗,现在还征服了吐蕃人。 党项、吐蕃,本来就是一伙的,就像北室韦、南室韦、西室韦诸部一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大唐安史之乱后,党项人逃到河套草原,不断东进、北上,势力慢慢发展到阴山西段内外,黑山党项一支的藏才王氏甚至已经到了天德军、振武军交界处,侵蚀了当年黑车子室韦放牧的旧地。 他妈的,党项欺人太甚!西边那么大的草原不够你们放牧,非要到东边来抢食? “来的肯定是邵树德的党项兵。”拔剌转身看向部落诸头领,严肃地说道:“大唐将吐蕃、党项称为羌种,将我等称为胡。邵树德一统羌种诸部落,野心勃勃,定然想着进军阴山以北、以东,为他的部落扩大草场。他一定深得羌种爱戴,对我们不怀好意。阿布思部落已经遭到重创,和解、那礼等部落还会远么?” “晋王怎么不出兵?”有人问道。 “可遣人去向晋王求救,但我们得靠自己扛过第一波。”拔剌说道:“阿布思的女眷都被其掳走,听闻已成邵树德的阏氏,日夜在他身下哭泣、哀求,你们也想自己的阏氏、女儿、孙女这样么?” “莫贺弗不用多说了,我们跟邵树德拼了。”众人一听有理,立刻说道。 “好,集兵迎战,与他们拼了。”拔剌抽出宝剑,大声道。 三千多骑士很快聚集在了大宁城西的草原上。 背后的土城之内,一些老人、少年也拿起了武器,登上低矮的城墙御敌。 数名使者飞奔而去,前往毅州、妫州、幽州求援。 远近的农户、猎人、牧民带着大车小车、牛羊马驼向城墙靠拢,免得被劫掠而去。 逃,已经来不及逃了。而今只能先打退这些人再说,只要坚持几日,分散在各地的部民得到消息,就会纷纷来援,凑个一两万兵完全没问题。 “呜——”悠长的角声响起。 对面的骑兵开始聚拢。 拔剌看得很清楚,大概有三千骑上下,和他们这边差不多。观其装束,辫发裘服,手握骑弓。 呸!果然是羌种! 吐蕃人辫发,回鹘人披发,契丹人髡发,非常好区分。 “他们动了!”有人惊呼道。 拔剌瞪了他一眼,战场之上,大呼小叫,这有军纪可言吗? “呜——”短促的角声连响数声,对面的骑兵开始慢慢加速,朝这边冲了过来。 “背后就是我们的家园,与这些豺狼拼了!”拔剌高举宝剑,大声道。 “拼了!”野蛮人的血气一旦上涌,那当真是什么也不管不顾了,跟着头人就一股脑地冲了出去。 双方数千骑兵不断加速,相向对冲,很快绞杀在了一起。 杨悦出现在了一处高地上,仔仔细细地看着山下平原上的厮杀。 室韦人应该不到四千骑,沙碛党项、吐蕃三千出头。双方都是传统的草原骑射打法,靠近之后兜圈子射箭,箭术都挺有两下子,不断有人落马,惨叫不已。 有时候靠得太近了,就抽出短兵器近身厮杀一番,杀完之后再度拉开距离,抽出骑弓施射。 这个打法,其实很危险的。因为一控制不好距离,就要陷入近身搏斗的阶段,这个时候如果遇上的是枪骑兵…… “破丑氏的人退了。”飞熊军使杨弘望轻声提醒。 破丑氏,河西党项大族。邵树德占领灵州后,曾经狠狠修理过他们,遂西遁。后来一部分在沙碛投降,如今跑到了大宁,为无上可汗征战。 “再等一等。”杨悦很有耐心地说道。 山下的战斗愈发激烈。 破丑氏的人少,又预先接到了且战且退的命令,因此半真半假地往后溃退了。室韦人士气大振,杀得兴起,在后面穷追不舍,眼看着就要大获全胜。 “可以动手了。”杨悦下令道。 很快有旗手过去传令。 不一会儿,沉闷的马蹄声在西北方响起。 蹄声是如此沉重,甚至引得正在追杀的室韦人都惊疑不定。 马蹄声更响了,西北方出现了一道银色的“波浪”。 神骏的高头大马之上,银色衣甲的骑士手持粗长的马槊,正以雷霆万钧之势奔来。 “具装甲骑!”拔剌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这种强横的骑士在草原上面对连甲胄都没有的轻骑兵,简直是杀神般的存在。 他们已经起速,而且距离根本不远,很快就能杀到眼前。 “被埋伏了。”拔剌大惊失色。他看着正在奋力追杀党项人的己方部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收拢部队。 西南方也响起了马蹄声。 又是一支银色衣甲的部队,腰挎骑弓,手持细长的骑枪,出现在了树林旁边。 “这么多训练有素的骑兵!这么精良的装备!你他妈还要打埋伏!”拔剌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杀!”西北方的具装甲骑高速冲杀而至,面帘后的双眼闪耀着嗜血的光芒。 室韦人被拦腰截断,挡不得一击。 第十章 燃烧的大宁 两千具装甲骑的冲锋产生了一锤定音的效果。 便如同泥头车撞翻了老头乐,人马俱披重甲的骑手们一边冲锋,一边使劲全身力气挥舞马槊。他们的配合相当精妙,互相之间十分熟悉,就算有室韦骑手依靠精湛的骑术躲过了第一下横扫,往往还有第二下在等着他们。 王崇几乎冲在最前面。 他用马槊挑起一人,压得马儿为之一沉,然后用力甩了出去,仰天大吼,直如鬼神一般。 不断有箭矢落在身上、马上,他哈哈大笑,全无惧色。 战马喘着粗气,冲锋势头丝毫不减,马槊挥舞之下,连续扫倒两三骑。 有室韦勇士拍马迎了上来,交错而过之时,一剑刺在他的身上。 毫无反应,战马继续前冲。反倒是这位勇士被后续冲上来的豹骑都骑士凌空挑了起来。 枪骑兵冲阵,骑枪、马槊杀人一般有三种方式。 第一种是甫一刺到敌人便松开握紧枪杆的手,毕竟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如果不松开,骑枪折断的概率不小,也容易让自己失去平衡坠马。丢了骑枪之后,再拔出鞘套里的副武器作战,即用短兵器厮杀。 第二种是在骑枪后挂一根绳子,系在马鞍上,刺中之时松手,然后靠尸体在地上拖动摩擦甩脱,再把骑枪拿起来用。 第三种是直接挑起,然后甩出去。这对马战武器的要求比较高,不能折断,最好是马槊。同时对骑手素质的要求也比较高,至少力气要大,一般在冲步兵时用得比较多。 豹骑都的战马都是在马政系统内精挑细选的,肩高,体重大,速度快,冲击力强,耐力则不做硬性要求,只要过得去就行了。 因此,当这样一股强悍的骑兵拦腰冲断室韦人的阵型时,其冲击力、杀伤力以及在敌人心理上产生的震撼力是不可低估的。 豹骑都横冲过后,战场之上满地狼藉,倒毙的人、马尸体随处可见,剩下的室韦人惊疑不定,脸色苍白,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成建制的具装甲骑,不光在中原,从草原上都消失很长一段时间了。很多人无法适应这种蛮不讲理的冲锋战术,而在慢慢适应的过程中,注定有太多人要成为代价。 冲散敌人的豹骑都慢慢减速,然后兜转回来,发起第二次冲锋。 “撤!”侥幸躲过一劫的拔剌大声呼喝,带着亲随往大宁城奔去。 他的举动直接瓦解了室韦人残存的斗志,人人拨转马头,四散而逃。 破丑氏的人被收容了起来,诈败变成了真败,也够废的。部落头人们恼羞成怒,当场杀了几个跑得最快的人,然后亲自带队,反冲了回去。 在他们身后,更多的蕃骑涌了上来,直如惊涛骇浪一般,拍向溃逃中的室韦人。 “嗖!嗖!”箭矢横飞,落马后侥幸未死的室韦人来不及逃走,又被迎面反冲回来的蕃骑肆无忌惮地屠杀。 成千上万人出现在草原之上,从各个方向开始包抄。 金戈铁马,纵横驰骋,小小的大宁城就如同狂风大浪中的小渔舟一样,随时会面临倾覆的危险。 拔剌灰头土脸地冲进了城内,他甚至等不及让所有人都回来,就下令关闭了城门。 城头上的守军面色苍白,瑟瑟发抖。是人就会怕死,外面已经出现了上万骑,且数量越来越多,城内不过万把人,绝大多数还是老弱妇孺,人心惶惶之下,守得住吗? 远处一队牛车被骑手包围了,男丁抽出长枪奋勇厮杀,不一会儿就浑身是血地倒了下去。女人、小孩被挨个揪下车,连拖带打,看守了起来。 村落外围,一群人刚骑着马儿出来,就被劈头盖脸的箭矢堵了回去,随即村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惨叫,甚至有大火燃起,浓烟直冲天际。 有猎人刚从山上下来,见到一群骑手正在肆意屠戮自己的同胞,顿时双眼通红,连连发箭,射杀了多名骑手。 更多的骑手围了上来,只一轮齐射,就把这些射术精湛的猎手给射得仰面朝天。 有人下马而去,一一斩下每个头颅,用长枪挑着,四处恐吓。 和解部遭大殃了! “咚咚咚……”激越的鼓声吸引了每个人的注意力。 大宁城西面的空地之上,足足三千人下马列队,其中数百人披有甲胄,手持藏矛、步弓。 领头的人身后竖着一面面旗帜,如果有熟悉汉字的人,一定可以辨认出上面有“万户”、“千户”字样。 头人们的手臂上戴了黄铜、白银、瑟瑟石之类的饰品,这是他们的身份标识。如果守军再熟悉翼长、万户、千户、百户、小将制度的话,那么一定会震惊地发现:吐蕃帝国又回来了!那个曾经占领整个河陇,甚至一度打到振武军的吐蕃帝国回来了! 鼓声节奏陡然一变,列队完毕的蕃人猛地发一声喊,扛着木梯就冲了上来。 大宁城墙低矮,既无瓮城,也无城隍,说穿了就是个土围子罢了。 三千人冲了过来,木梯一靠,不要命地往上冲。 短兵相接在城头展开,几乎只一瞬间,室韦人的防御就被冲垮了。 老人和少年抵挡不住凶残的真假吐蕃人。而且他们冲得太猛了,也太不要命了,一个吐蕃丁壮被捅下城头,很快就有一个党项人紧随其后爬上来;一个回鹘人被箭矢射死,很快就有嗢末人举着大盾上来,挥刀便砍。 粟特人、龙家人、鞑靼人甚至还有汉人,一个接一个,仿佛无穷无尽一般,坚定地冲上了城头,将守军的抵抗击垮、碾碎。 破烂的城门被从内部打开,来自肃州的吐谷浑轻骑飞快地冲了进去,引起一片惊呼和惨叫。 城内有浓烟燃起,那是有人躲在房屋内抵抗,进攻方懒得死伤人命,直接放火烧屋。 东门、南门处突然发生了激烈的搏杀,那是城内有人出逃,被在外游弋的轻骑给堵住了。 东面、东北方出现了一队骑兵,人数过千,不过在看到大宁城周围密密麻麻的人手以及严阵以待的银枪都五千轻骑后,明智地退走了。 大宁,完了。 杨悦在午后进了城。 须发花白的他神色淡然,仿佛看不到满地的尸体和烧得七零八落的房屋一样。他随意瞟了一眼破败的城市,随即冷哼一声。 “学会了制车帐,学会了种田酿酒,现在又想学建造城池么?”杨悦用满是讥讽的语气说道:“没机会了。” 一名俘虏被押了过来,他明显听得懂官话,闻言瞪了他一眼。 “你这狗东西,打仗的手艺这么差,怎么当上的莫贺弗?”杨悦看着被强按在地上的拔剌,问道。 拔剌的自尊心受到了损害,扭过头去不答。 “你降不降?”杨悦问道。 拔剌眼神一动,但自尊让他张不了嘴,说不出那句话。 “很好。”杨悦笑了,道:“既然不降,那么按规矩来,拉下去斩了。” 拔剌猛地回过头来,刚想说什么,嘴里就吃了一记刀柄,牙齿都碎了。 亲兵像拖死狗一样将他拖了出去,不一会儿就传来一声惨叫,接着头颅便被送了上来。 杨悦看着还残留些许恐惧和不可置信神色的首级,道:“和解部莫贺弗以下头人皆不降,辱骂夏王,尽斩之。” 此言一出,人人侧目,不过没人出声反对。 “俘获人丁、牛羊、财货,遣人送回集州。” “遵命。” “派人扫荡周边村落、草场、林场,动作要快。” “遵命。” 数道命令被下达,明眼人都可以从中品咂出许多意味。 人丁是夏王的,多半会用来扩充他的奴部,或者迁移到其他地方。 牛羊、财货多半会被赏赐下去,充作各部出兵的奖赏,但仍然需要先集中起来清点。 大宁城并不是和解部的全部,周围还有更多的零散牧人。他们在草场上放牧,在村庄里种地,在山上伐木——越靠近东边,草原人的生活习性越不一样,狩猎、捕鱼、采集、放牧、种地等多种生活方式并存。 黑车子室韦也被称为阴山室韦或西室韦,是国朝所称“北边五部”之一。 “黑车子”这个称呼来源于他们擅长制作车帐,就连契丹人都跟他们学习过。 “西室韦”是因为他们南徙、西迁后,曾经在天德军、振武军一带放牧过。回鹘乌介可汗死后,部众立其弟葛捻为新汗,随即遭到奉唐廷之命的西室韦侵攻,向西逃入沙碛,不知所踪。回鹘最后一位有大义名分的可汗没了,原本自称叶护的庞特勒等人纷纷称汗,高昌、甘州两大回鹘汗国次第建立。 这个部族,也是有点用处的,夏王不可能任其人丁被别人吞并。 正如擅长相马、养马、驯马的龙家人在各个官办牧场找到了工作一样,黑车子室韦人制作的帐篷、牛车、马车也相当精良,都是专业人才。 “就地休整一日,密切注意晋人的动向。”杨悦吩咐道:“另者,让杨亮多多扫荡黑车子室韦其余诸姓。要以快打慢,过了这次,突袭的机会就不多了。” 所谓的晋人,严格来说是云州的石善友和妫州的李存孝。 前者兵少,只能自保。后者实力还是不容小觑的,常年靠着数千精骑镇压草原各部,表面上统治的新、毅、妫三州都是穷乡僻壤,但数年来被他控制了很多蕃部,李克用在河北征战,李存孝提供了大量蕃人步骑,发挥了很大作用。 而且他本人勇武过人,箭槊双绝,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无论怎么小心也不为过。再者,许州大战已经结束月余了,李克用早应该得到了消息,他若做出什么方向调整,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杨悦嚣张归嚣张,在这件事上还是有清醒认识的。 第十一章 震动 昨晚下过一场小雨,草地有些湿润。 高大的乔木与低矮的灌木在濡源湿地上交映成趣。湖泊海子之中,鱼儿时不时跃起,炫耀着自己顽强的生命力。 东南风骤起,拂倒了大片鲜嫩的牧草。马儿低下头,无声咀嚼着。 河流、湖沼、芦苇、树林、草原,组构成了一幅完美的画卷,直让人忘却一切烦恼,只想仰面躺在草地上,呼吸着混合了青草与野花味道的空气,注视着天空淡淡的白云。 太阳渐渐升起。 张归霸抖落了甲叶上的雨珠,仔细擦拭着横刀上的血迹。 他的脚下躺着两具尸体。 死者嘴唇紧闭,眼睛半睁,双拳紧握。腹部一道可怕的伤口延伸至前胸,血迹已经凝固,近乎发黑了。 尸体的脚边躺着一条鱼。 鱼儿嘴巴大张着,双眼几乎凸了出来,能够想象出它离了水面,在岸上垂死挣扎的情景。 “尸体埋了吧。”张归霸吩咐了一句,拿满是烂泥的军靴在草丛里擦了擦,随手拎起鱼,翻身上马走了。 山谷内的战斗已经进入到了白热化阶段。 鞑靼骑兵双眼赤红,反反复复冲击着一座岿然不动的坚阵。 阵中长枪如林,弓弩雷发,阵前倒毙的人、马尸体几乎阻塞了前冲的道路。鞑靼人愈发绝望,有人几乎要哭出来了。 我已经不要命了,为什么冲不动夏人的军阵? 组成军阵的都是杀人如麻的职业武夫,清晨的阳光斜照在他们脸上,似乎没有一点影响。弓弩手按部就班,长枪手稳如泰山,军士浑然无惧,配合井然有序,这是一群经历过大风大浪,见惯了生死搏杀的武人。 他们不会像新手那样看到骑兵就害怕,他们不会像新兵那样稍有不利就惊慌,他们也不会像新丁那样见到便宜就什么都不顾了。 敌人猛冲,我们稳着打,敌人溃退,我们还是维持阵型,墙列而进。 “呜1角声响起,长剑手们稍稍加快了脚步,弩机连续发射,将敌人最后一波攻势迎头摧破。 军官们回头看了看高台处,旗号连连变幻。 口令声顿时响起,所有人将弩机置于脚下,从背上取下长剑、陌刀,加快脚步冲了上去。 “噗1还在努力前冲的鞑靼骑兵被砍得人仰马翻。 锋利的长剑有如催命符一般,将人整个劈倒。 有手持钩镰枪、长柄斧的袍泽上来,下勾马腿,上砍骑手,长剑手奋力劈斩,整个大阵如同精密运转的杀戮机器,将最后的鞑靼勇士斩杀殆荆 敌人终于撑不住了。 他们不舍地看了一眼正乘坐马车、牛车转移的家人,流着眼泪呼啸而去。 轻骑从山坡上冲了下来。 来自河渭诸州的吐蕃、党项、嗢末、羌人发出瘆人的怪叫,加快速度追了上去,痛打落水狗。 鞑靼骑兵斗志全无,溃得到处都是。陇右蕃人轻骑畅快地追杀着,轻松收割着一个又一个人头。 “昔年曳咥河之战,突厥十万骑硬冲苏定方数千步卒,结果反为其所败,士气大泄,溃不成军,蕃骑趁势追杀,斩首数万级。”张归霸下了马,看着一片狼藉的战场,感慨道:“今濡源之战,斩首不下六千,杨将军亦可名留青史了。” 跟随苏定方出战的部将萧嗣业、蕃将婆润都被记录了下来,日后修史书,亦可留下名讳。就是不知道俺老张有没有这个福分了,亲率偏师截杀、迫退黑车子室韦那礼部援兵,应该也能蹭个名字吧? 山谷内的长剑手们前冲百步之后停了下来,稍稍整队之后,再次前冲。 正在逃跑的鞑靼老弱妇孺哭喊连天。 有人奋而跳下了马车,徒步阻敌。看他们胡子花白的模样,张归霸只是冷笑一声——南征北战那么多年,心早就硬了,只要是敌人,哪怕三岁小儿站在他面前,一样挥刀砍下,眼都不带眨一下。 寥寥数百老弱组成的防线几乎被一冲而跨。 心狠手辣的职业武人用重剑、陌刀劈砍出了一条路,残肢断臂、心肝肠肺流了一地,他们快步前冲,追上了逃跑的车队。 蕃人轻骑四散在周围,远远警戒着,配合完美又默契。 已经没有人抵抗了。 阿布思家族最后的血脉后裔被团团围祝马车车帘被掀开,乘客看到甲叶上还挂着肠子的武人手提滴血的重剑时,直接吓昏了过去。 战斗结束了。 事实证明,他们还没中原那些藩镇杀才难打,唯一的优势就是机动灵活,战术不对头的话,会被他们耗死。但只要你逼得他们不得不正面作战,完全就是小菜一碟,破之易也。 “军使,昨日方大胜,今日又胜,将士们连续作战,一点疲累之色都没有,金刀军有几分强军的模样了。”张归霸走到杨亮身前,笑着恭维道。 “比之长剑军如何?”杨亮问道。 张归霸没有丝毫犹豫,道:“犹要强上几分。” “哈哈1杨亮大笑。 张归霸没说实话。杨亮自家人知自家事,比起长剑军鼎盛状态,应该还是要差一些的。毕竟当初成军的时候补了很多新兵进来,他们的成长需要时间。 好在队伍里有不少长直军老卒。不愧是朱全忠的亲军,杀起人来贼利索,似乎被人包围时也不觉得怕的,依然谈笑风生,奋勇杀敌。 有时候杨亮都觉得他们毫无人性,是完全的杀人机器。不过新兵在他们的带领下成长很快,这是最大的好处。 一支军队,不怕被重创,就怕被全歼。一旦富有战阵经验、会阅读战场形势、有主观能动性的基层军官和老兵死掉了,所有的传承也就烟消云散了。新人需要从头开始积累一切,这个过程会经历挫折,会付出血的代价,更大的可能是根本没有机会成长起来。 “贼人退了?”杨亮瞄了一眼正在抓捕鞑靼老弱,打扫战场的军士,转头问道。 “来人不多,寥寥千余骑罢了。被我带人摸了斥候,主力傻乎乎往前冲,杜宴球占着高地,弓弩齐发,贼人死伤惨重,亡命四散。”张归霸寥寥数语,将他带领偏师吓退贼人的大概过程讲了一遍。 其实一路奔袭过来,金刀军的行踪应该已经泄露了。昨日他们摸了一个回鹘部落,斩首两千余级,俘生口万余,牛羊十余万。今日马不停蹄,结果正好见到阴山鞑靼在逃窜,很显然已经提前得到了消息。 但人一多,跑路就慢。况且还要带着帐篷、家什、牛羊一起赶路,这速度就太慢了,被追上是难免的事情。 “待会生口、财货、杂畜清点完毕后,就遣人送往集宁。你来安排,无需多,派千余轻骑押送即可。”杨亮吩咐道。 “遵命。”张归霸大声应道。 他心态转变得很好,对于在夏军中担任的角色也很满意。有时候人是需要一点运气的,当初夏王俘虏的梁兵梁将还不算多,又因为草原战事紧急组建黑矟、金刀二军,给他这种降将捞到了机会。不然的话,猴年马月才能重新当上大将?葛从周、康延孝、张慎思有这机会吗?没有。 正常来说,他们就得和刘捍那样,要蹉跎好几年,然后才会慢慢得到夏王的信任,得以掌兵。 俺老张是有大气运的人,小时候那个算命的瞎子没说错。 “今日这仗打完,不能停。咱们继续南进,攻御夷镇城。”杨亮的胃口很大,风格也很激进。邵树德将金刀军交给他果然没错,虽然对整体战略有些疑问,但执行命令很坚决,也非常到位,确有名将之风了。 他们这会所在的地方其实也是御夷镇,不过是“故御夷镇”,在后世张家口沽源县东、承德市丰宁县大滩镇西,位于濡水东西两源之间——濡水,就是滦河。 御夷故城南一百四十余里、赤城县北六十余里,有后魏孝文帝太和中所置御夷镇新城,这是一个塞外的交通节点,位置十分关键。 “军使,杨都头有令。”远处驰来一骑,及近,翻身下马,将命令书拿了过来。 杨亮接过仔细一看,道:“御夷镇不得不打了。都头有令,我部进占御夷镇之后修缮城池,遣兵留守。” 张归霸有些惊讶。 他以为此番出兵仅仅是犁庭扫穴,打击不从,收获牛羊丁口呢,这是要占地的意思? 数百里的路程,难不成要恢复后魏诸军镇?那派谁守呢? 以御夷镇为例,当年后魏皇帝是将俘获的高车人安置于此,令其守边,夏王会怎么安排?柔州是契苾部在守边,怀荒、御夷是谁?藏才氏?浑氏?还是夏王自己的奴部?从中原抽调衙军是最不可能的,因为花费实在太大,各种物资都得内地转运。 草原,就得按草原的生活方式来,除非安置百姓过来屯垦,但规模注定大不了,很难养活万人以上的兵叮 “比起李克用,大王可能更担心契丹。”杨亮仿佛看出了张归霸所思所想,道:“不管了。咱们把这些杂七杂八的部落收拾了,便是将来退兵,也不亏。我算是看出来了,这些部族太散,很难拧成一股绳,若契丹攻来,一个个都要被吞下。” 张归霸不是很清楚契丹的实力,有些难以理解。 事实上,历史上五年后(902),耶律亿率“四十万人”伐河东,在代北转了一圈,俘获九万五千人,牛羊马驼无数。先不管这四十万人水分有多大,但这么大规模的出征,不顺路扫一遍这些部落是难以想象的。 耶律亿这么一搞,对李克用的草原朋友们简直是毁灭性的打击。从此以后,代北部落不太可能再听命于河东了,李克用也很难再得到大量战马和蕃人炮灰。他临死前河东只有七千骑兵,除了与朱全忠的战争消耗极大,本族沙陀骑兵大量战死外,草原部族慢慢离他远去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 邵树德这次抢先一步扫荡这些部落,虽然不可能完全搞干净,但收获定然也不会校就是不知道消息传到契丹后,他们会怎么看了。 六月二十日,金刀军使杨亮率蕃汉兵马万余人南下,突袭百余里外的御夷镇。 贼人毫无斗志,已经跑路大半。他们拷讯俘虏后快速追击,俘斩数千,缴获牛车三百余辆、牛羊马驼八万余。 而这个时候,无上可汗大举东进扫荡的消息也渐渐传开了,燕北诸部闻讯大震,一时间陷入了两难选择之中。 第十二章 去诸 平地松林是一个地名,大致位于今内蒙古赤峰市克什克腾旗西部。 辽史三太宗纪上记载:“天显八年,(耶律德光)西狩,驻跸平地松林。” “十二年,幸平地松林,观潢水源。” 时辽都上京临潢府,平地松林在其西。 地如其名,“平地松林广数千里”,十分惊人。 甚至在开发了数百年后,明人罗洪先朔漠图中记载:“自庆州西南至开平,地皆松,号曰千里松林。” 辽时有数千里松林,到明代还有千里,可见其广阔。 又因潢水(西拉木伦河)上源附近为高原碛漠地形,且多松林,故国朝称之为“松漠”,曾设松漠都督府,安置契丹——半干旱草原、湿润草原、森林,共同构成了松漠都督府的辖境。 乾宁四年六月二十四日,奚王去诸意兴阑珊地自平地松林返回。 这一片的几个部落,在契丹与奚王府之间摇摆不定,甚至隐隐倾向契丹,让他很失望。 天气有些阴沉,风儿吹得松林涛声阵阵。 潢水哗啦啦作响,细碎的水花飞舞而起,就像在哭泣一样。 去诸停了下来,信步走到河边,掬起一捧清冷的河水,洗了把脸。 水珠顺着他苍白的脸流了下来,挂在睫毛上、胡须上、发梢上。 “先祖当年犯了很多错,唉1去诸感叹道。 “突厥为唐人所败之后,我族便向大唐进贡。征伐高句丽时,我奚人诸部出兵随征,有战功。” “贞观二十二年,置饶乐都督府。以其地置五州,奚族五部酋长各领一州,饶乐都督府自领一州,共六州。先祖可度者‘使持节六州诸军事、饶乐都督、楼烦县公,赐李氏。’那时候的契丹,根本欺负不了咱们。” 长子苏支走了过来,道:“爷爷(父亲的意思)何须如此?唐人残暴不堪,我族乃草原上的雄鹰,岂能被长久役使、虐待?唐人的幽州将帅,视我族和契丹酋豪为奴仆,动辄鞭打、欺辱。每每出兵,都要大肆征发,死伤众多。灾荒年间,非但不赈济,反而还不断课税,征丁征牛羊,这样的朝廷,捧着他作甚?” 确实,从太宗晚年开始,一直到高宗朝,无论是对突厥用兵,还是征伐高句丽,奚、契丹诸部都要出兵、出马、出牛羊。若不多还罢了,可战争实在过于频繁,部落人丁死伤惨重,不满不断累积。但这时候慑于大唐兵威,还不敢反叛。 到了武后年间,管理不善的问题大大凸显。别说边地将帅了,就是一个刺史,都把奚、契丹酋长看做奴仆,肆意羞辱,有时候还当着众人面鞭打。契丹遭灾,部落大饥,酋长跑到营州请求赈济,营州都督赵文翙根本不管,把人轰出去了,最终酿成了契丹李尽忠、孙万荣的叛乱。 “那时候该反。”去诸转过头来,道:“正所谓官逼民反,平时不断征兵打仗,缴纳贡赋,遭灾了却不赈济,这是没把咱们当人。” “但大唐武宗会昌年间失策了。”去诸叹道:“回鹘灭亡,咱们庇护其余党,依然沿用回鹘官印,契丹却乞求大唐赐官印,得‘奉国契丹之盈。这是一大失策,恨啊1 苏支也了解那段往事,闻言默然。 回鹘乌介可汗寇边,被振武军大破,损失惨重,一度逃到奚人牧地避风头。唐廷闻之,令奚人交出乌介可汗,奚人拒绝,并且将其残部安置在部落内。 宣宗大中元年(847),幽州节度使张仲武征讨奚人,“禽酋渠,烧帐落二十万,取其刺史以下面耳三百,羊牛七万,辎贮五百乘,献京师。” 代价是惨痛的。 大大小小的酋豪三百人被割了鼻子、耳朵,帐篷被烧,牛羊被抢,五百车财货被人拉走,几乎完全是羞辱,声势于是大衰。契丹趁机发展,实力后来居上,超过了奚族六部。 大唐实力强大,振武军、天德军联合起来就能击败五万回鹘骑兵,幽州镇能肆意践踏奚族六部,更别说当时实力还不如奚的契丹了。这么强大,他们想恨都恨不起来,没必要自寻烦恼报仇什么的。 但近在迟尺的契丹趁机崛起,却让奚人陷入了巨大的灾难之中。 契丹人趁奚族六部被大唐突袭,损失惨重,奚王哲里被废,内部动荡的有利时机,大肆征讨。遥辇巴剌可汗击败奚族六部,俘“部曲之半”。 这还没完,契丹的攻势从没间断过。到了遥辇痕德堇可汗时期,撒剌(耶律亿之父)、释鲁(耶律亿叔父)连续四年抄掠奚、室韦诸部,“皆役服之”。 奚族六部实力愈发衰弱,现在基本都是契丹附庸,为其征战提供兵员、粮草、器械、战马——是的,奚人也种地,主要种糜子。 “爷爷,要不咱们想办法找个靠山吧?”苏支说道:“趁着现在诸部还没完全被契丹控制,咱们西迁,择一强主投靠。虽说唐人要征兵,要征牛羊粮食,但契丹人也征埃契丹苛暴,诸部苦不堪言,唐人再残暴,也不过就如此了。” “投靠谁呢?”去诸问道,带有几分考校的意味。 很显然,他也早就有这个念头了,并不是一时兴起。 “不如遣使联络晋王李克用?”苏支说道:“李克用出身沙陀,代北有不少部落听命于他。兵威又十分强大,连幽州镇都被他打下了。据那边的人说,晋王可得劲兵十五万,早晚一统河北。” 奚族六部遭契丹欺压,早就有人受不了了。他们无力反抗,于是逃到了幽州塞下,求得他们庇护。听闻小日子过得还可以,虽然也要服兵役,但真没有契丹人那么苛暴。 “李克用确实懂草原,但西边还有一个人,更懂草原。”去诸提醒道。 “莫不是大唐夏王邵树德?”苏支笑了,说道:“我听说过这个人,他僭称无上可汗,让人笑掉大牙。” 去诸皱起了眉头,道:“狼群之中,向来只有最强的那头可以当狼王。当狼王老了,便会有新狼挑战。没有什么是天经地义的,无上可汗也一样。可汗,兵强马壮者为之,邵树德实力强大,他便是自称可汗,又有谁人能制?” 苏支一愣,问道:“邵树德强在何处?” 去诸的眉头皱得更深了,问道:“这些时日你都在忙些什么?连山北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都不知道?” 苏支有些惶恐,他最近在几个部落间穿梭,确实没空打听外间的事情。 “濡源那边已经打起来了,鞑靼、回鹘大败,四处逃窜。进攻他们的就是夏王邵树德的勇士,人数众多,听闻不下五十万。”去诸说道。 “五十万?怎么可能?”苏支惊呆了。 “鞑靼人为掩饰自己无能,或有夸大,但十万以上的兵马却是有的。”去诸道:“这么多兵马,从西边一路过来,跨过李克用的地盘,他可曾出兵阻止?” 苏支不知道,只能摇头。 “这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军头,他扩张的脚步绝对不会止于此。”去诸向儿子分析道:“濡源,离平地松林还不到五百里。精骑一人双马,不过五天时间。” 平地松林离奚人牙帐其实不远。 牙帐在后世赤峰市巴林左旗境内潢水北岸,附近有一座横跨潢水的石桥。奚族多能工巧匠,善于制作船只、车辆、桥梁,也种地冶铁,那一片的发展还是很不错的。 沿着潢水河谷而下,可至契丹牙帐。 其地位于后世通辽市库伦旗一带,潢水南岸。经契丹牙帐往东北走,可通北室韦、渤海。 总体而言,奚人据潢水上游,契丹据潢水中下游。 当然,那是老黄历了。这些年奚人六部愈发衰弱,契丹八部日渐强大,东征西讨之下,室韦、奚等部众尽皆臣服,地盘是越来越大。奚人部族也被迁来迁去,很多已经离开了潢水流域,不再听他这个奚王的号令。 前阵子李克用伐刘仁恭,大破营、平诸部,当地就有不少契丹、奚人,如今纷纷北逃,都投靠了契丹八部,为其吞并。 “爷爷既然这么说,或可尝试接触?”苏支问道:“或许邵树德比李克用强,借助他的力量,可以更好地摆脱契丹的控制。晋王,我看他志不在北边,连打下来的营、平二州都不甚在意,早晚被契丹人夺走。” “可以先接触,但不要着急做决定。”去诸说道:“李克用不关心营、平也就罢了,连妫州也不想要了吗?没了妫州,幽州便暴露在外面,危险得很。毫无疑问,他与邵树德之间迟早要爆发大战。我虽然更看好邵树德取胜,但不妨等一等,看谁赢了再做决定不迟。” “那要派人接触吗?”苏支追问道。 “当然要1去诸毫不犹豫地说道:“这事你亲自去。动静不要太大,奚族六部,很多人都不可靠,全是契丹人的走狗。你挑选一些心腹陪同,带骏马百匹,趁夜出发,到濡源去。” “好,我这就去办1苏支立刻应道。 如果邵树德或李克用也无法帮他们摆脱契丹的压迫,那么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第十三章 是可忍孰不可忍 “爷爷1去诸刚回到部落,次子扫剌便迎了过来,低声道:“阿会部的人要南下了。” “什么?”去诸有些吃惊,亦低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契丹来使,言幽州有变动,令阿会部南下守边。”扫剌说道。 扫剌身材不高,但非常健壮敦实,臂力过人,在族中还是很有威信的。去诸甚至觉得,扫剌比长子苏支更能带领部落存活下来,就因为他勇武更甚。 “南下挡幽州李克用?”去诸皱眉道。 “是的,还有霫(xi)人、契丹人一起南下。”扫剌补充道。 历史走到这里,发生了变动。 历史上今年,刘仁恭趁李克用醉酒,引兵埋伏,大败晋军,控制了整个幽州。其后声势日盛,契丹人感到不安,遂遣奚、霫部落南下守边,同时派契丹部落充作监军,防备幽州。 刘仁恭也是嚣张的,招募山北蕃汉健儿入军,旦夕操练,多次与寇边契丹交战。同时在秋后遣人去烧草原,契丹人苦之,养不活马匹,不得不求和。 这次遣人南下,当是因为李克用征讨营、平,大破当地的部族。尤其是奚人,被其大量收编,余众纷纷北窜,投奔契丹。 李克用强悍的战斗力让痕德堇可汗十分忌惮,故遣附庸部族南下守边,这也是他们的故伎了。 “本部呢?”去诸又问道。 当年置饶乐都督府时,奚族分为五部,都督自领一部,共六部,即阿会(弱水州)、处和(祁黎州)、奥失(洛琅州)、度稽(太鲁州)、元俟折(渴野州)五部及王府直领部众,有兵五六万骑的样子。当时契丹实力稍弱,不过“胜兵四万三千人,分为八部”,不如六部奚。 但现在奚部不行了,总共就二万多骑。这点实力,还要被拉出去守边?李克用有多少兵马,打得过吗? 当然,六部奚如果把成年男子都算上,当然不止两三万骑。 如果算上全部奚人,那就更多了。 幽州镇就有很多奚人,安禄山曾经担任刺史的顺化州就是奚州。高宗朝设置的归义州就安置新罗、契丹、奚人。 幽州镇外,还有山北奚,都是不堪契丹压迫逃过去的奚人。 营州,更是一度被奚人占领。 契丹八部还领有不少奚人奴部。 但这些奚人与六部奚有关系吗?人家听你的吗?奚人李宝臣当成德节度使的时候,看得起你六部奚吗? “本部怕也要南下。”扫剌说道。 “过分1去诸低声骂了一句,脸色阴晴不定。 他不是甘于人下之辈。 历史上因为替契丹守界,对付刘仁恭、刘守光父子,而“苦其苛虐”,奚王去诸在唐哀帝天祐年间叛离契丹,率部分帐落西遁,奚人至此分为东、西两部。 “契丹使者说,潢水石桥本松漠都督府故地。昔年营州反唐,李尽忠、孙万荣兵至数万,唐人不能挡。关键时刻,奚人引突厥偷袭松漠,劫掠老弱,尽占其地,以至孙万荣兵败被杀。巴剌可汗时期,大败六部奚,以邻睦之故,止俘部曲之半,余悉留焉。可谓仁至义尽,如今也该南下守边了。”扫剌又说道。 其实,巴剌可汗那次只俘了奚王吐勒斯七百户,并没有多少人,但羞辱意义极大——是的,六部奚很多时候被称为五部奚,盖因奚王直领部众太少了。 去诸也没有直接掌握多少人,不过三千余帐罢了。其余五部这几年被契丹打击得够呛,痕德瑾可汗期间一次就被撒剌、释鲁(契丹迭剌部)俘获七千户,可谓惨不忍睹。 “我本来还想与契丹人虚与委蛇”去诸怒道:“如今看来,他们已经彻底撕破脸了。迭剌部的撒剌、释鲁掠我七千户百姓,并为奴部,而今还想把咱们剩下的人一点点消磨掉,好尽占咱们的草地牧常按照唐人的话来说就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契丹不仁,别怪我不义,扫剌” 说到这里,去诸看向儿子,道:“你立刻联络信得过的人,做好准备。” “什么准备?”扫剌有些发愣。 “准备兵甲、战马、箭矢。”去诸咬牙切齿道:“一旦契丹人要我们南下,咱们便引夏兵过来,让契丹人好看。” “就咱们这点兵马,别人怕是看不上。”扫剌为难道:“而且周围还有很多契丹部落,想走都难。” 作为奚王,最尴尬的就在这了,没人。 当年燕兵突袭六部奚,各部损失惨重。奚王哲里被迁怒,直接被废了。时瑟继位,很快又死。其弟吐勒斯上台,部众已死伤、散逸大半,只剩千余户,还被契丹人抓走一半。 “你别管那么多,我自有办法。”去诸挥了挥手,道。 扫剌只能退下,担忧不已。 ****** 御夷镇新城之内,大群蕃人俘虏正在整修城池。 金刀军使杨亮翻阅着多份军报。 他们主力在御夷镇,一部分濡源,整体处于东面。 黑矟军在怀荒镇城,位于西面。 都指挥使杨悦在南面,驻兵大宁,此地最为凶险,盖因西有新州怀安县,东有毅州文德县,东南则是妫州怀戎县。严格来说,大宁这个位置是踩了线了,几乎就在毅州边上,李存孝要是没反应就有鬼了。 事实上别说大宁了,御夷镇这边都看到了晋军的游骑。 遣人抓了一个俘虏回来,拷讯后得知是奚人,还好会说官话。杨亮亲自参与审问,从他嘴里扒拉出来了很多消息。 “李存孝奉命招募山北健儿,置山后军?”杨亮对这个消息很感兴趣。 山后就是山北,山后军的主要来源就是那些蕃部了,正是被他们扫荡的那些人。 十天时间下来,已经俘得丁口三万余人,牛羊马驼近三十万,收获相当大,皆已派人后送。 不过他们的行动暂时停止了。杨悦下令黑矟军向东南行,伏于御夷镇西南。他的主力仍停在大宁,修缮城池,按兵不动。 很明显,这是防备着晋军前来,想要与他们一战了。 “军使,此事我倒听闻过。李克用攻沧景,数次令李存孝至山后募兵,送往前线。”张归霸说道:“战事酷烈,即便胜多负少,死伤在所难免,募兵寻常事也。这些苦哈哈,除了一条烂命,什么都没有。稍微给点东西,就替你卖命了。有时候甚至不是募兵,而是征兵。让他们自备马匹、器械,到帐前听令。如果侥幸不死,战后就分点战利品。随军征战个几次,就被编入晋军了。以前我与晋人厮杀过,不少晋兵都是这类人。” “嗯。”杨亮点了点头,刚想说些什么,亲兵走了进来,低声禀报了一番。 “好了,那个叫什么支的来了。”杨亮起身,稍稍整了整戎服,说道。 “苏支。”张归霸补充道。 “哈哈,就是苏支。走,去见一见。”杨亮大步迈出。 张归霸快步跟上。他总觉得这个苏支来了不是好事,有节外生枝的感觉。万一李克用起大兵而来,你再搅和进奚人和契丹那一档子事,总是个麻烦。 但怎么说呢,来都来了,见一见也无妨,反正已经遣人告知杨都头,都头的意思是“速速接见”。 张归霸:“” “见过杨将军,见过张将军。”苏支一上来就行汉礼,说汉话,态度十分恭敬。 “你就是苏支?听闻还有个兄弟扫剌?”杨亮站在院门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问道。 嗯,态度稍稍有些倨傲,不过武夫就这个样子,比起天宝年间那些动不动杀戮契丹、奚部酋豪,完全不把他们当人看的边将来说,不知道好到那里去了。 “杨将军所言不差,扫剌乃我胞弟。”苏支应道,说罢,也仔细看了下杨亮,却见他身着武服,内衬甲胄,身上还挂着件披风,看起来威风凛凛。 “进来吧,被人看见不好。对你不好。”杨亮一笑,将苏支引进了院子。 分宾主落座后,杨亮也不让人上茶,直接坐在那儿,问道:“你们和契丹人现在是什么关系?” 苏支闻言有些尴尬,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好好想了想后,方道:“回杨将军,契丹自四十余年前开始强盛,先把矛头对准六部奚,数次征伐。最近一次乃大唐光启年间,迭剌部的撒剌、释鲁穷凶极恶,攻我六部奚,俘七千户,并为奴部。” “他俘虏了你们七千户人丁,奚王就没什么说法?”杨亮问道。 这话又让苏支很尴尬。七千户都不是奚王的部众,奚王也没有七千户人。 “契丹蛮横,但实力强大,尤以迭剌部为甚。耶律氏世为迭剌部夷离堇,又为八部夷离堇,遥辇氏可汗不能制”苏支答道。 这话听得杨亮一头雾水,张归霸也有些疑惑。不过他们大概明白了,耶律氏大概是军事世家,控制着实力最为强大的迭剌部,同时还是契丹八部军事首领家族,在中原大概就是将门世家。 “直说吧,你来所为何事?”杨亮不想兜圈子了,单刀直入问道。 “契丹野心勃勃,苛暴无度,若夏王攻伐契丹,我父子愿为前驱。”苏支慨然道。 “奚王有几个兵?”张归霸在一旁听了半天,突然问道。 “不下一万。”苏支回道。 “若夏王攻契丹,你有何良策献上?”张归霸又问道。 “或可说服诸部酋豪,令其放开通路,供给牛羊粮谷。只需精骑三万,便可教契丹人吃个大亏。”苏支道。 杨亮与张归霸对视一眼,都没做声。 “你有没有去过李克用那里?”杨亮问道。 苏支心下一惊,立刻道:“绝无此事。” 杨亮笑了笑,道:“你送来的骏马我收下了,先在这休息数日,此事我等还要上报。如果可能的话,让奚王亲自来一趟吧,有些话和你说不清楚。” 第十四章 小报告 六月二十六日,大宁城已经焕然一新。 朔方幕府随军要籍李弘仁行色匆匆,往城内而去。 半路遇到了地斤泽嵬才氏的嵬才钵逋——其人汉名魏穰,多次随征。 “人安排好了吗?”李弘仁问道。 “昨夜已经派出去了。”嵬才钵逋回道。 李弘仁是已故霍国公李劭之子,荫补得任京兆府云阳令,后调任朔方幕府随军要籍。此番出师,李弘仁在军中做些参谋赞画工作,但谁都知道,他是事实上的监军,代表着夏王的意志。 不信?李弘仁身边有一百甲士,出身横山,被人戏称为“横山步跋子”。他们的明面任务是保护李弘仁的安全,但在必要之时,可以捕杀大将,就地正法,虽然从没有这么做过。 折宗本身边有,李唐宾身边有,李仁军身边有,如今杨悦身边也有了。往好处想,老杨的地位上升了,已经跻身方面大帅。 李弘仁、嵬才钵逋二人所谈之事其实很简单。李弘仁向夏王打小报告,说杨悦“不识大体”,意欲同时招惹契丹与河东,破坏夏王大计,请夏王下令约束。报告由嵬才氏派人送出,他是夏王自家人,深受信任。 “李存孝在妫州,离得并不远,为何到现在还没来呢?”嵬才钵逋突然问道:“黑矟军已经到位,现在就等晋人过来了。如果他们迟迟不来,大军蹲在山里,总不是个办法。还不如把金刀、黑矟二军集结起来,再往北、往东扫荡一下。” “晋人肯定要来的,山北诸部都看着呢。”李弘仁很确定地说道。 燕北诸部现在确实在静等消息。 他们宁可远蹿,也不想在局势还没有彻底明朗的情况下表露倾向,投靠任何一方。谁赢他们帮谁,这是墙头草的生存哲学。也别嘲笑他们,这是千百年来的生存智慧,实力就这么点,不这样做的可能已经死光了。 “有没有探听到幽州、河东的消息?”嵬才钵逋问道。 “代北如临大敌,游骑四出,关卡盘得也很严,很难派人打探。”李弘仁说道:“幽州更是如此。李存孝这人虽然鲁莽粗暴,但还是听他义父命令的。到现在安静得很,不太符合他的性子,只能说李克用给他下令了。但严守门户,不轻举妄动。” “这么说,李克用可能有大行动。”嵬才钵逋担忧道。 对他们这些地方实力派来说,打仗轻松愉快,还能缴获大笔物资,这是最理想的。可如果要啃硬骨头,比如与晋军厮杀,没得战利品缴获,但要死很多人,这就很不划算了。 “李克用如果不想代北、幽州出事,必来。”李弘仁很清楚嵬才钵逋在想什么,安慰道:“将来大王建了新朝,嵬才氏与国同休,永镇地斤泽,这是天大的好处。为了这些好处,便是与晋人血战一场又如何?” “也是。”嵬才钵逋笑了笑,道:“多谢李随使醍醐灌顶。野利氏、没藏氏都那么卖力,没道理嵬才氏瞻前顾后。” 诸巡检使部落之间当然也是不一样的。正所谓亲疏有别,野利、没藏、嵬才三部跟得早,还与夏王结亲,三位嫡脉女子都获得了王媵的身份。庄浪氏、浑氏、哥舒氏、契苾氏、藏才氏能与他们比?做梦。 与嵬才钵逋告辞后,李弘仁回到了城内。 部落蕃民们正在做饭。大部分时候吃的是奶、肉脯、肉汤、野菜,偶尔用酱菜、粟麦调剂一下。军事活动基本停止,很多部落散到了北边放牧牛羊。大宁城周边的草场都快被啃秃了,草原上打仗就这样,看起来可以赶着牛羊一路作战,实际上你要花费太多时间放牧,也需要广阔的草场来放牧,尽可能获得奶来补充食物,牛羊能少宰杀就少宰杀一点——大宁城曾经连续吃了好几天的马肉,李弘仁都快吃吐了。 临时衙署内人来人往,李弘仁进去后先与诸将佐见礼,然后坐下来办公。 “若奚王来降,接受不好,不接受也不好,左右为难。”说话的是统领浑部兵马的蕃将浑固。 “你就那么怕契丹?”王合不屑道。 他是木剌山巡检使王歇之子、豹骑都指挥使王崇之弟,这一番话招致兄长的怒目而视,顿时不敢再多说了。 话说自从讨平阴山鞑靼之后,阴山内外的草场重新划分。哥舒氏被迁移到诺真水汊,将丰州的草场让出;契苾部东迁至新设的柔州,等于是抢了阴山鞑靼的地盘;庄浪氏、浑氏、王氏一切如故。 前面两家其实没什么,草场面积不小,但王氏就有点想离开木剌山了。他们的草场面积最小,北与诺真水相接,南面又不能越过阴山,被夹在中间很难受,偏偏部族人口极多,达到了九万之数。如果算人均财富的话,差不多是阴山五部里最穷的,因此有很强的向外迁移的动力。 而要想像哥舒部、契苾部那样获得一块不错的且足够大、足够丰美的牧场,战功就是必不可少的。夏王是仁慈的,但那仅仅限于财货,对于耕地、牧场,他向来控制得很严,不是你想要什么就给什么。 燕北的牧场其实很不错,王合一直这么认为,而兄长王崇其实也认可这点,但他不会直接说出来。 “契丹虽然比我等实力强,但并不至于无法对付。大王狠下心来,常年派数万精骑与他们耗,有整个中原做后盾,耗也把他们耗死了。”浑固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说道:“但值此之机,是否值得与他们开战呢?” “值不值得开战,自然要由杨都头来做决定。”王合回怼了一句,结果又遭到兄长怒视,他顿时懵了。 浑固笑而不语。 “浑将军,妫州若有兵来,你部为先锋。”门外响起了洪亮的声音,却是杨悦进来了。 众人纷纷闭嘴。 “都闲得很嘛。”杨悦冷笑道:“我收到军报,康君立率军北上,雁门关外出现贼骑,不下两千,诸位谁回去将他们驱走啊?” ****** 燕北的消息花了八天时间才抵达河阳,此时邵树德正与调到河阳的天雄军待在一起。 天雄军左右两厢刚刚整编完毕没多久。 军使臧都保、副使李仁军、都虞候牛礼、都游奕使王建及、左厢兵马使李璘、右厢兵马使解宾,这是高层军官。左右厢指挥使、营、队级绝大部分出身天雄军,除了个别出色的比如王郊(左厢第一指挥指挥使),河源军、保义军系统算是遭受重创了,玉门军更是全军覆没,一个好点的职位都没捞到。 四军合并,为何好处多落在了天雄军身上?别问,问就是夏王最高指示。 天雄军目前屯于河内县郊野,每日都在互相熟悉,三日一小操,七日一会操,训练得非常频繁。武学生军官将他们的作风带进了新部队,来自河源、保义、玉门三军的人员一开始极其不适应,军中颇有怨言。 关键时刻,邵树德亲自坐镇天雄军大营,压下了这股骚动。 “操练得狠了就哭爹喊娘,你他妈还是武夫吗?”邵树德扇了河源军某位队头一个耳脖子,笑骂道:“河源军之名是我亲定,以纪念收复鄯、廓二州,尔等也去过青唐,怎么,在那边野惯了?” 队头讪讪而笑,不再多话。 “还有你1邵树德又指着一名孔武有力的军官,道:“有点眼熟埃” “大王好眼力。我是鄜州的,以前是节度使李帅的亲兵,远远跟着,好几次见过大王。”军官惊喜道。 “哦?打过黄巢?”邵树德惊讶道。 “与孟楷打过,战不利,退保高陵。后来神皋驿之战,大王亲领雄兵,大破巢贼,追亡逐北,直将他们赶进了渭水。” “二十年前的往事了。你还在,很好。”邵树德拍了拍军官的肩膀,亲自解下披风挂在他身上,又解下佩剑递给他,道:“今晚全军大酺,你来找我,不醉不休。” “遵命。”军官有些激动。 邵树德在营中一一穿过,拍拍这个人的肩膀,又帮那个人整理一下箭囊,最后道:“我已年逾四十,这几日随军训练,可曾叫过苦?” “没有。”一群人七嘴八舌道。 “我都能练下去,你们还废话什么?恁地像个妇人一样,都滚出去好好练。”邵树德作色道。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离去。观其脸色,不像多有怨气的样子。 “这帮骄兵悍将,也只有大王压得祝”陈诚悄悄走了过来,笑道。 “陈长史慎言。”邵树德眨了眨眼,开玩笑道:“别让他们知道外镇军士没咱们天雄军练得苦。若知晓了,风气要变坏。” 陈诚大笑。 不过他也知道,夏王特别注重军中风气,一直抓得很严,生怕他的兵将变成河北那种跋扈军士。梁军降兵风气尚可,还能用用,将来如果俘虏了其他藩镇的兵,难不成尽皆遣散? “大王,燕北传来消息了。”说罢,陈诚将李弘仁送来的军报递上。 邵树德看了看,问道:“你有何看法?” “能吸引晋军北上,本身就是一大功,何必再贪心呢。”陈诚回道。 “可惜杨悦不懂这个道理。”邵树德笑道。 “未必不懂,只是不甘心罢了。” “没什么不甘心的。契丹我早晚要收拾,但不是现在。”邵树德想了想后,道:“你拟一份军令吧,我来用印,让杨悦收着点。再者,义兄这次搞得像模像样啊,一点风声都不漏出来。抓紧查探,我就不信没消息。” “遵命。”陈诚应道。 第十五章 议论 巡视农田,与农人展望八月秋收的场景。 检查河道,和船工谈谈洪水肆虐时淤塞的问题。 孟、怀之间的二等国道又复工,会一直建设到八月初。 修武煤矿人手短缺的问题长期存在,各方一直在抱怨。 河阳的荒地不是太多了,以后打猎的机会会越来越少,现在要抓紧。 最后还不能忘了与天雄军的大头兵们多亲近亲近,他们才是这个乱世之中赖以富贵的最大保障。 以上便是邵树德在河阳朴实无华的生活。 他很忙,真的很忙。已经有一阵子没沾女人了,因为他一直耐心关注着中原战场的局势。 “淮宁军一部攻蒙城,昨日克之。杨师厚率众退入濠州,降杨行密。行密令其刺常州,与钱镠交战。” “淮西将崔洪奉节度使折嗣伦之命,率部进入寿州,囤积粮草、器械,准备攻庐州。” “佑国军丁会部已在随州整顿、补给完毕,正往安州方向开进,不日即可接战。” “威胜军围攻襄邑月余不克,会逢大雨,朱全忠引兵救援,遂退保柘城。” “铁骑军突袭尉氏,烧梁人积粟万余斛。” “定难军至宿州临涣县,邑人杀县令而降,又进至符离,张廷范遣将率军万余来援。大雨如注,定难军遂退回临涣。” “传闻杨行密使者不断进出徐州,感化军节度使张廷范摇摆不定。” “折帅令坚锐、忠武二军复攻尉氏,二军已出师,因大雨而阻于途。” “朱友裕再攻中牟,天德军、河南府州兵联手迫退之。” “王檀、朱友伦、华温琪率军入滑州,收复酸枣,又破郑州阳武,滑东诸县皆背朱珍而复归全忠。” “单州刺史怒斥朱珍,不纳贡赋,珍引兵攻之。” “朱瑾、朱威仍在围攻濮州,死伤惨重。” 邵树德将一摞摞军报整理出来,交给二郎邵承节,让他大声读出来。三郎勉仁、四郎观诚懵懵懂懂地听着,目光在父兄身上不停打转。 “朱全忠实际掌控的,不过就汴、滑及半个宋州罢了。曹州在朱珍手里,单州多半要被朱珍料理干净,徐、宿二州孤悬于外,张廷范坚持到现在没背弃朱全忠,已经很够意思了。”邵树德点评道:“朱全忠,目前实控户口不过百余万罢了,不足为虑。” “竟然还有百万之众?”三郎勉仁有些吃惊。 “月奴该好好读书了。”邵承节转头看了下弟弟,道:“单一个宋州,承平时节便近百万人口,这会虽然少了一些,但七十万还是有的,这里没太遭过兵灾。” 邵勉仁唯唯诺诺,不敢反抗兄长的“虎威”。 邵承节偷笑了一下,很快就吃了一个爆栗。 “朱全忠,现在实力与朱瑾、朱威无异。可能要更差一些,二郎,你来说说全忠比朱瑾差在哪里。”邵树德问道。 “回父亲。”邵承节说道:“差在人心。” “仔细说说。” “全忠在许州大丧师徒,仓皇北奔,内部人心动荡,惶惑不安。朱瑄、朱瑾当年连吃败仗,也经历过这个阶段,但他们熬过去了。朱全忠如今必定在想着办法稳定人心,翻盘取胜他早已不做此想,能维持目前的局面就不错了。” “接下来汴州会出什么问题?” “全忠怕是无钱发赏赐。”邵承节说道:“七八万兵马,对他如今的地盘来说太多了。粮食是够吃的,但钱帛不够。或许可以照常发一段时间,但今年糊弄过去都很吃力,遑论明年?” “你能想到这些,很不错了。”邵树德夸奖了一句,道:“曹州朱珍现在打的什么主意?” “待价而沽罢了。” “如何个待价而沽?” “无非想与阿爷讲讲条件,效许州赵氏旧例,弄个节度使当当。” “若你来与朱珍谈,会怎么做?” “许给他得了,让他出兵攻朱威、朱瑾。”邵承节回道。 邵树德扬起的手没有打下去,收了回来。 “许给他何处?”邵树德问道。 “不如让他出镇江陵。阿爷让朝廷写份旨意,任朱珍为荆南节度使。” “朱珍有那么傻吗?”邵树德问道。 “阿爷至今未悔过诺,言出必践,朱珍若不想死,只能答应。” “朱珍会答应吗?” “十有八九会。” “吾儿,你不了解这些武夫。”邵树德站起身,倒背着双手踱了几步,道:“这些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目前许州行营主要精力还是放在汴州那边,朱珍自在得很。他会看不清自己,会认为自己有价值,没那么容易就范,总想要更好的条件。” “这”邵承节确实没法理解这些武夫的心理。 “况且,朱珍还指望着杨行密、李克用等人出来搅浑水呢。若局势有变,他就更有价值了。比如,算准我为了解决濮州问题,会对他让步。”邵树德冷笑道:“况且,朱珍也未必愿意去南方。” “我知矣1邵承节突然说道,脸上是一片明悟之色,好像想明白了什么。 “说说看。”邵树德鼓励道。 “朱珍想要徐州1邵承节说道:“他是丰县人,若能出镇徐州,便算荣归故里。阿爷不妨许他感化军节度使之职,领徐、宿、濠、泗四州,濠、泗在杨行密手里,让他与杨行密争斗。” “你又想得简单了。”邵树德失笑,道:“朱珍没那么傻。我若许他徐州,他确实可能降,但之官后,定然会结好杨行密,而不是与他争斗。再者,徐州乃中原重镇,如何能轻易许人?万事想着走捷径,这心思可要不得。懂了吗?” “懂了。”邵承节老老实实应道。 三郎、四郎默默看着兄长被训,不出声。 “说实话,荆南我都有点舍不得给出去。”邵树德突然说道:“与其给朱珍,不如给赵匡凝。如果他有本事拿下江陵府,夔峡也一并送给他又如何?至少襄阳给我留下了。” 赵氏兄弟对江陵是有执念的,数年来一直在掺和那边的事情,忙得不亦乐乎。其实邵树德对他们有些不太满意,治理地方不在行,打仗水平也一般,出兵出力也不是特别积极,感觉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对于燕北局势,吾儿怎么看?”邵树德坐回了虎皮交椅,问道。 “李克用定然会出兵北上。”邵承节不假思索地说道。 “他是你大伯,如何直呼其名?”邵树德眼一瞪,说道。 “阿爷你有时候也直呼大伯名讳。” 又一个爆栗打下。 邵树德认真地说道:“他是我兄长,也是你大伯。他若愿降,异日封他亲王又如何?我的兄长自然有资格当亲王。你那些堂兄堂弟,也可以富贵。在这件事上,我从来没有诓骗任何人。你大伯虽然感情用事,但他不傻,我若全是一片虚情假意,你以为他会对我有什么好脸色?你娘亲就很明白这一点,逢年过节礼数从来不缺,是真的在维系这门亲戚。以后学着点1 “明白了。”邵承节应道。 三郎、四郎看看父亲,又看看兄长,继续旁观。 “李义兄已经将景州还给了卢彦威,班师回幽州。王镕松了口气,遣使奉上十万缗钱、二十万匹绢。这是我刚刚收到的消息。”邵树德说道:“李克用,多半已在幽州聚集大军,要发往燕北了。” “阿爷,可否邀契丹一起出兵,夹击晋人?”邵承节问道。 “契丹人怕是没那么傻。”邵树德说道:“契丹,经过几十年发展,现在也是一个强盛的势力了。算上被其役使的室韦、奚、霫等部落,出个十余万骑不成问题。我、契丹、河东三方,互相都觉得对方有威胁。契丹人没本事攻入幽州,但他们扩张的野心十分巨大,西面盯着奚人牧场,东面看着渤海、女真,南面欲入营、平,北面欲征服鞑靼。与他们合作,你要让出什么?奚王已有意投靠,莫不是把去诸的人头送过去?” 邵承节连连摇头。他现在也知道奚人是对付契丹的一个极好抓手,轻易不能丢掉。 这个部族与契丹相爱相杀数百年。 国朝早期,契丹居松漠,在北面,奚人在南面,为饶乐都督府。 武后年间,契丹反叛,被平定,遭受重创。奚人趁机背刺契丹,尽占其牧地,潢水大部为其所有。后来契丹慢慢收回了一部分牧场,但他们紧接着又造反了。 开元年间,契丹复叛,至开元末,在唐廷的打击下实力大衰,已沦为奚王附庸,地盘日渐缩校“自此,契丹中衰,大贺氏附庸于奚王。” 这个附庸期相当之长,一直到奚人犯了错,被幽州镇大破,契丹趁机反咬一口,攻奚人。但那时候奚人还不至于无还手之力,真正被打得狗一样还是在僖宗光启年间。 也就是说,奚人真正破落也就十几二十年时间,现在成了契丹的附庸,但心气未衰,还有可为之处。 “奚王欲投我,我不会将他交出去。契丹又要营、平,义兄不会答应。从这点来看,我和义兄更该一起打契丹人。”邵树德突然笑了。 契丹人对营、平二州也有执念。 李尽忠、孙万荣的营州叛乱就不谈了。就说这会,他们对幽州控制下的营、平二州是必欲夺之而后快,却不敢动手。 历史上真正拿下,还得到刘守光时期。他与父亲刘仁恭爱妾通奸,事败后造反,杀兄囚父。刘仁恭幼子、平州刺史刘守奇大骇,率军降契丹,阿保机令其镇守平卢城——有一说一,耶律阿保机对汉官是真的信任。 自此到了后唐年间。当年带着一点点人投降契丹的卢文进,被阿保机安置在平州,这厮居然拐带着契丹、奚、汉人数万投降后唐,营、平二州又离开了契丹。 当然后唐末年,契丹重新夺回营、平。 可见他们对这两个顶着他们柔软腹部的地方非常重视。 “既如此,不妨与大伯联兵,分食了契丹?” “那对义兄有什么好处?”邵树德笑道:“北边就是一笔烂账。三家人大眼瞪小眼,都投鼠忌器。不过能把晋军吸引到北边就是赚的,看来得派出使者了,就是不知道这一次,义兄还会不会信我了” 邵承节本想笑,但死死憋住了。 大伯再傻,这次定然不能被骗了。除非父亲亲自出马,不过多半也没用了。怕是甫一见面,大伯就要将父亲擒下,未必会杀人,但绝对要出了一口恶气再说。 北边的局势,确实有点乱。不知道还能不能拖延,哪怕几个月也是好的。 第十六章 发力 七月初九,怀州烈日炎炎,酷暑难耐。 天雄军的兔崽子们会操甫一结束,便列队回了大营。 休息的休息,洗刷马匹的洗刷马匹,修理器械的修理器械,一派忙忙碌碌的景象。 “河阳的新面就是香。”邵树德与大头兵们席地而坐,一起品尝着新做好的蒸饼。 蒸饼用白面、猪膏(脂肪油)制成,刚做出来时香喷喷,众人吃得很欢。 “河阳是诸位将士拼杀打下来的。当年庞师古十二万大军围攻河清,战事焦灼,粮草补给困难。河清通往王屋的那条羊肠小道下,不知道摔毙了多少夫子和役畜。”邵树德说道:“那是我一次冒险。好在将士用命,老天爷也帮忙,连月暴雨,庞师古终退。现在的河阳,已是牛羊被野,粟麦金黄,每思及此,当浮一大白。来人,给我拿酒来。” 军士们哄然叫好。同时也与有荣焉,河阳有今日,都是大伙拼杀出来的。垣县、王屋、齐子岭、轵关、河清,到处浸满了鲜血。这天下,可不是投机取巧得来的,而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 很快有人抬来了数十坛酒。 “大王,有军报。”亲兵都指挥使野利克成走了过来,低声说道。 邵树德有些无奈,这小子得多跟李忠学学,那么没有眼力劲。 接过一看,原来是有关魏博的事情。 魏博节度使罗弘信病重,镇内暗流涌动。虽说魏兵跋扈,当节度使风险很大,但毕竟是一镇之主,那个鸟位还是有人感兴趣的,主要是李公全、史仁遇二将。 公允地说,罗弘信这人有眼光、有手段、有心机。当初魏州军乱,衙兵当街询问谁愿意当节度使的时候,罗弘信还安排托,杜撰了一个“白胡子老爷爷”指认罗弘信当节度使的老套故事,军士们无可无不可,反正谁当节度使都差不多,于是就让罗弘信上位了。 罗上位之后,也没有过分迁就军士,却还维持住了稳定的局面,说他没有本事就太过分了。但魏博虽然有钱、有粮、兵多,但真不是什么好地方,任你如何英雄了得,陷进去之后也会被军士裹挟,无力施展抱负。 罗弘信应该早就放弃在这个乱世之中施展抱负的念头了,他现在想的只是如何将位置传给儿子,没别的不切实际的心思了。 可罗绍威年方弱冠,在军中威望也不足,靠他自己不一定能被推举为节度使,此时必须要找外援。他以前出于多方面考虑,找的是朱全忠,然而许州大战的结果让他大为失望。十万梁军就歼,全忠已无力吓住魏博六州的桀骜武夫,那么这就要换人了。 邵树德在五月底就派了使者前往魏州,一直住到现在没回来。魏人以礼相待,但也没给出什么明确答复。这次算是有些动静了,罗弘信频频找夏军使者,多次会面,询问夏王对魏博之事的看法。 看法?邵树德心中冷笑,我想把魏博八万武夫全部干掉,可以吗? 而且,他根本不信罗弘信只找了自己。这厮定然还找了李克用。两面骑墙,反复横跳,这不正是魏博的拿手好戏吗? 这事,他还要与幕僚们商议一番。目前只有一个模湖的想法:或许可以趁着这个机会,把魏博节度使由军中公推改为任命,魏博武夫必须失去选举节度使的权力。 “二郎,打开封盖,给将士们倒酒。”邵树德有了定计,便按下此事,对儿子吩咐道。 邵承节立刻起身,给坐在附近的十人倒了酒。 在座的都是粗豪的武人,他们知道夏王的规矩,安坐不动,接过酒碗后道谢一声。 没什么大不了的,夏王礼贤下士,大不了把命卖给夏王父子,多大点事! “我已四十出头,邵氏子孙,还得靠各位扶保,先敬一碗。”邵树德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众人亦一饮而尽。酒水顺着胡须流了下来,与胸前的湿汗混在一起。 “大王放心吧,这天下谁敢作乱,大伙绑了他献上去。” “世子就该多来军中走走,听听俺们的心里话,让大伙多见见。” “世子武艺不错,今日披甲步射,八箭中六,把张大郎都比了下去,果然是大王的种,俺们服气。” 邵树德听了哈哈大笑,抚了抚儿子的背,道:“我定个规矩,邵家儿郎今后每年都要到军中历练,与将士们同吃同住。将来便是我不在了,这个规矩也要延续下去。二郎,可知道?” “谨遵阿爷之命,邵氏子孙,文能治国安邦,武能骑马杀敌,要亲往军中,了解将士疾苦,抚慰军心。”邵承节答道。 “这还像点样子。”邵树德笑道:“以后我到了哪,将士们也一起搬过去,大伙都有土地、田宅传付子孙,住在一起,享受这太平天下。” “你们中有随我多年的关北老人,有河陇健儿,有关中锐士,还有梁地悍勇之辈,皆我儿郎矣,无分远近亲疏。” “二十年前我定下的规矩,战阵之上,副将逃,斩副将,十将逃,斩十将,我逃,众人请斩我。战后叙功,大伙皆有赏,同富贵。来,再饮一碗。” 众人兴高采烈,跟着邵树德又干一碗。 邵承节也壮着胆子喝了一碗,众人纷纷夸赞。 他的脸色潮红,神情似乎非常高兴。按照娘亲吩咐的,暗暗琢磨父亲的手段。 先讲一讲河阳今日的成就,让大伙觉得自己也有一份功劳。然后点了下土地、田宅传付子孙的事情,再考虑到他们家中都有不少钱帛赏赐存着,这日子确实富裕了。最后再强调下规矩,临阵脱逃的后果是什么,督促大伙奋勇厮杀。 几件事情,用相对委婉的方式讲出来,不让人反感,非常自然。父亲对整编后被人戏称为“禁军”的军心,确实非常重视了,也倾注了极大的心血。 大整编,将过去二十年间日渐杂乱的部伍重新整顿了一下,把更多的军士纳入到嫡系部队之中,再亲下部伍收拾军心。为什么这么做?这里面学问太多了。邵二郎突然觉得父亲确实很“奸诈”,对部队的重视程度和掌控力,超过很多人的想象。有人戏称夏王为“士兵王”,也不是乱说的。 “大王,又有军报。”野利克成方才消失了一会,此时又突然出现。 卧槽!邵树德真心觉得不能把女儿嫁给这厮了。虽然他俩打小一起玩,青梅竹马。 接过之后粗粗一扫,同样是王府东阁祭酒李杭发来的,他手下有使者在曹州,言朱珍求取感化军节度使之职。 还真给二郎蒙对了,朱珍就是想出镇徐州。 这厮真觉得可以待价而沽了么?手里能打的部队不过左右突将、左右衙内二军,捧日、捧圣二军还难堪大用。最近滑州、单州又背叛他,弄得焦头烂额,居然还敢提这个条件。 “天雄军儿郎也合练一个多月了,要做好上阵厮杀的准备。”邵树德不动声色地收起军报,说道:“汴州朱全忠,不能让他死灰复燃。曹州朱珍,若能解甲来降,不失富贵,若不来,还得让大伙揍他几拳,让他清醒清醒。” 军士们听了轰然大笑,有人甚至调侃起了朱珍。 连战连胜至今,朱珍那些部队还没被大伙放在眼里。大王这么说了,那大伙可得加把劲,把曹州给拔了。 “还有晋阳我义兄,素来以晋兵雄视天下自傲,我偏不信。异日若对上,须不能丢了我的脸。”邵树德又道。 “大王且放宽心,什么魏兵、晋兵、赵兵、燕兵,咱们一并打了,让他跪下来喊阿爷。” “晋兵么?当年跟着葛从周葛将军打过,也就那样。” “李存孝吹嘘得厉害,与李罕之合兵,都打不过俺们。丁会丁都头在河阳杀得他们大败。” 邵树德听了心里很高兴。他到哪个营、哪个队、哪个火,都不是乱选的,一定要安全,要有代表性。这个火里有梁人降兵,他们也参与进来,说明已经转变了心态,这就很好。消化降兵,可不是往部队里一编就行的,那样只是打卡上班,没有主观能动性的。得让他们看到未来,有动力拼搏才行。 与军士们乐呵了老半天后,邵树德父子离开了天雄军驻地,连夜回了怀州。 “铁林军该调上来了,拟份命令吧。”邵树德对卢嗣业说道。 “遵命。” 铁林军本就有两万六千人,整编之后有三万众,可以说变动不是太大。两个月下来,差不多已经互相熟悉了,完全可以出战。 李唐宾已经待命多时,濮州行营可以正式组建了。以铁林军三万步骑为核心,在郑州待命的厅子都张归厚部南下汇合,辅以飞龙军右厢梁汉颙部、濮兵邵伦部以及贺瑰从郓州带过来的少量军士,总计四五万人,不少了。 至于怎么过去,当然是先去宋州了。 六月夏粮收了,宋州那么多户口,供给左右铁林军三万步骑绰绰有余。 这一路面对的并不仅仅是宋州的朱全忠残余势力,还有可能与朱珍、朱瑾、朱威直接发生冲突。另外,邵树德最近听到了一个未经证实的消息,朱瑄这厮一直没有入朝,在魏博逗留至今,随时可能返回郓镇。 朱瑄、朱瑾、朱威、朱珍,怎么那么多姓朱的与我作对? “镇国军编入许州行营作战序列,开往郑州。” 其实只是镇国军一部万把人。 “侍卫亲军留守洛阳。” “武兴、固镇二军开往临涣,任命武兴军使封隐为徐宿濠泗招讨使,固镇、定难军归其节制。” 武兴、固镇、镇国三军都是从后方调上来的,在洛阳补给完毕后,现在可以出战了。 “给卢怀忠发份牒文,武威军既已完成整编,就地在汝州操练,我不日即至,与将士们同训。” 左右武威军刚刚完成整编,吞并了积石、顺义这两支不够“根正苗红”的部队,目前屯于汝州。邵树德不辞辛劳,打算继续与“禁军”将士们同吃同住同练。 而在武威军操训完毕之后,九、十月份他将开始第四支禁军的整编。 第十七章 坚持与决定 傍晚,浓密的乌云笼罩在城市上空,狂风吹得树林哗啦啦作响。 草屑、树叶被吹得漫天飞舞,孤坟之前,亲人供奉的碗筷都被吹得满地而走。 一支军队快速路过,他们已经远远看到了城池,人人都松了一口气。 天空响起了稀疏的惊雷,震撼着大地。 有人抬头看了看天空。闪电照亮了远处的麦田,稀稀落落的麦子有气无力地摇曳着。 “快走1有军官催促着。 军士们低头无言,默默行走着。 他们是坚忍的,哪怕士气不振,但仍然麻木地坚持着战斗,等待那渺茫的转机。 “呱呱1乌鸦从黑云中飞出,落在枝头,死死盯着正在赶路的军士。 “晦气1有人低声唾骂,加快了脚步。 汴州城已经离得很近了,近到可以看清楚城墙上挂着的一连串干瘪的人头。 梁王回到汴州后,下令处死张归厚、杜宴球、刘捍、张筠、郭绍宾等人的家眷,如今都悬于城头,以儆效尤。 一道巨大的闪电劈下,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落了下来。 军士们加快脚步,列队冲进了城内。 终于到家了!大伙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愿赶快和家人团聚。出征近月,好不容易在襄邑县城下击退了夏贼的威胜军,实在身心俱疲。 梁王府门前,数骑快马赶至,吩咐了几句。 很快,大门洞开,一群人迎接了出来。 衣袍已被雨点打湿的朱全忠骑着“一丈乌”赶了过来。他的胡须多日未曾打理,凌乱不堪。鬓角霜白,银丝在狂风中飞舞。眉头紧锁,眼神之中似乎有化不开的疲惫。 将马鞭交给侍卫都指挥使张朗后,朱全忠大踏步走进了院子。 “夫君。”张惠迎了出来。 朱全忠满腹心事,随意看了看盛装出迎的女人们,心中更加烦躁。 “都散了吧。”朱全忠脚步不停,眼角余光下意识在儿媳刘氏身上停留了一下。 张惠有些敏感,神色更显忧愁。 “大王”张惠跟了进来,刚想说话,就被打断了。 “让张朗进来。”朱全忠摆了摆手,说道。 张惠默默退下。 不一会儿,张朗走了进来,行礼道:“大王何事见召?” “我出征这些时日,城内一切安好?”朱全忠坐在书房内,已经换了一身新袍服,手里还握着一本账册,问道。 “回大王,一切正常,并无任何异样。” “那就好。”朱全忠说道:“该抓的人都抓到了吧?” “丁知沆已被抓捕。”张朗回道:“其人躲藏于富户柳三郎家,被人检举,方才捕获。丁会家眷亦在其列。” 丁知沆是丁会长子,一直在汴州做人质。听闻父亲投降夏王并得到任用之后,匆匆忙忙躲了起来,没想到还是被抓了。 “男丁一律腰斩弃市,女眷分赏给出征军士享用。”朱全忠冷着脸说道。 “遵命。”张朗心中暗叹,出门安排去了。 朱全忠盯着张朗的背影,直到他完全消失在雨幕之中,这才冷哼一声,起身踱步到窗前,看着被狂风暴雨摧折的花朵。 他还没有放弃,他本身也不是一个喜欢放弃的人。只要有一丝机会,他都要挣扎到最后。 许州大战已经结束月余了。 在这一个多月中,夏贼攻势凌厉,兵分三路,一路自许州攻尉氏;一路收取亳州后主力北上宋州,偏师东进宿州;一路自郑州东侵,威胁汴州。 郑州方向是天德军、厅子都、河南府州兵万把人,就实力来说不算特别大的威胁,但近在咫尺,十分讨人厌烦。 尉氏方向以坚锐军、忠武军、铁骑军为主,一直试图攻拔此城。好在坚锐、忠武二军战斗力也就那样,守军意志则很顽强,后期又得天武军助守,短期内不虞陷落之忧。 宋州战场则有些麻烦。 贼帅折宗本率威胜军主力,势如破竹,目前已经占领亳州全境、宿州之临涣县以及宋州部分区域。若不是他亲自领兵救援,估计襄邑已经陷落。目前神武军数千人留守襄邑,应该可以抵挡一阵子。 但整体局面还是非常被动。朱珍的背叛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遗祸深远。设若此时曹、单二州在手,那么战略态势将得到很大改观。 可惜!可恨!可悲! 朱全忠叹了口气,有些无力地坐下。 朱珍的父母就在汴州城内,他没有动,相反还暗中遣人安慰。听起来很憋屈,但不得不这么做。形势若此,他对朱珍还抱有期望,前几天又一次派信使前往曹州,叙了叙少年时的友谊,唉,希望起点作用吧。 坚持!只要坚持下去,或有转机。 每每想到这点,朱全忠就来了动力,也能暂时压抑住心中的魔鬼。他无法想象如果真到山穷水尽那一步该怎么办,他没想好,只是脑海中突然浮现了儿媳刘氏雪白的胸脯。 如果实在无力回天,或许 ****** 幽州也下了一场暴雨,稍稍洗去了一点夏日的酷热。 李匡筹之妻张氏满脸笑容,带着孩儿在廊亭下玩耍。李克用含笑看了一会,便板起了脸,回到了衙署内。 “大帅。”盖寓拱了拱手,周德威亦上前行礼。 “燕北这场仗,该怎么打?你二人可有方略?”李克用问道。 盖寓是他的元从老人,周德威是他最喜欢的后起之秀,李克用对他俩的看法很关注。 “大帅,我与周将军合计了一下,为今之计,在于联合契丹,攻破夏贼。”盖寓说道:“贼人势大,如今光靠任何一方都不足以单独抵敌。燕北草原之上,已出现金刀、黑矟、飞熊诸多军号,甚至连具装甲骑都来了。贼帅杨悦,于中原声名不显,但在西北却响当当,其人用兵大胆、泼辣,非常难缠。按照夏贼一贯的风格,蕃部兵马多半也动员了好几万,此番贼军怕不是有十万骑,便是没有,相差也不远了。” “一定要联合契丹?”李克用扬了扬眉毛,有些不满地问道。 他带了万余河东骑兵至幽州,燕地本身还有近万骑,蕃汉皆有。这些人马,说实话不少了,只要没傻到与夏贼拼消耗。 说到底,无论是晋军还是燕军,都是以步兵为主。他们在草原作战,同样出动大量步兵,也能发挥很大的作用。 “若有契丹相助,胜算大上许多。”盖寓胸有成竹地说道:“贼帅杨悦在大宁,兵马数万,逡巡不定。观其所作所为,似乎想占着不走了,留下了一个威胁新、毅、妫诸州的钉子。如果大帅亲率主力北上毅州,杨悦定然来战,大帅可坚壁挫锐,与贼人相持。此时若契丹自平地松林南下,抚濡源侧背,十余万精骑杀来,贼人阵脚定然大乱,届时便有机会了。” “契丹狼子野心,引他们过来,怕不是什么好事。”李克用皱眉道:“如果他们提什么条件,我很难答应。” “大帅何须忧心?”盖寓笑道:“方才收到一个有趣的消息。七月初七,奚王去诸借南下御敌之机,突率三千余帐西奔濡源,契丹追之不及。诸部奚闻知,多有向西潜逃者。昨日有消息称,奚王去诸立牙帐于怀荒故城,历数契丹罪状,号召奚、霫、室韦、渤海、鞑靼、女真共讨之。” 李克用听了忍不住笑了出来。 老实说,他也很讨厌契丹。平定营、平二州后,收编了不少生活在当地的契丹人、奚人,但大部分都逃走了,据说北奔契丹。 契丹人还收留了幽州叛将高思继、刘仁恭之辈,前前后后大几千人,一点不给面子,着实可恶。 义弟摆了遥辇氏可汗一道,李克用听了也很舒爽。 “大帅,此乃联合契丹千载难逢之良机,切勿错过埃”盖寓提醒道。 “契丹现在谁做主?”李克用问道。 盖寓无奈了,他以前对晋王说过,但看起来并未放在心上。 “契丹八部,迭剌部最为强盛,世为八部夷离堇。”盖寓解释道:“耶律氏世为迭剌部夷离堇,实际掌控该部。目前耶律氏做主的是耶律释鲁,遥辇氏痕德堇可汗登位时,释鲁为于越,至今已十余年。” 以前耶律家族的人仅仅只是契丹八部夷离堇,也就是军事长官。但于越这个突厥官名是宰相的意思,总领军民事务,十几年下来,痕德堇可汗几乎快被架空了,比奚王去诸在诸奚部里的地位也强不到哪去。 释鲁非常喜爱侄子阿保机,利用担任于越的机会,拣选八部精锐,组建痕德堇可汗的扈卫军,让阿保机担任挞马狘沙里,即扈卫官。 而阿保机也十分给力,带着这支可汗的侍卫亲军东征西讨,南征北战,屡破强敌,奚、室韦、鞑靼诸部被他打得纷纷臣服,虏获了大量人盯财货、牛羊,使得迭剌部的实力进一步与其余各部拉开了差距,呈一骑绝尘之势。 再加上素来与他们是兄弟部落的乙室部的支持,以及回鹘述律部这种外援的帮助,迭剌部已经愈发不可制,把持八部军政大权是等闲事,说不定耶律氏的人下次就被选举当上可汗了。 “释鲁这个人,好打交道吗?”李克用沉默了半晌,突然问道。 盖寓脸色一喜,道:“大帅遣使而至便可,反正也不费什么事。” 李克用还是有些不放心。他觉得契丹人同样十分危险,因为他们对草原部落有更强的吸引力和统合能力,若让他们趁机吞并了燕北诸部,岂不闹笑话了? 盖寓、周德威二人不做声,静静等待他做出决定。 第十八章 山后很乱 “山后很大。”李克用说道。 盖寓一愣,不过很快明白了。 周德威用赞同的目光看着李克用,深以为然。 李克用也赞许地看了一眼周德威。他很好,不枉多年教导、栽培。哪怕自己决定与契丹合作,周德威并不赞同,但他也会坚决执行,这才是可以托付重任的人。 “杨悦仅仅扫荡了新毅妫以北的部落,甚至都没扫完,跑掉了很多。”李克用说道:“檀、蓟、营、平还有很多部落,甚至就连幽州内部还有很多胡州,若将契丹引来,他们跟谁?” 这是个很现实的问题。边境地带,蕃汉杂处之地,民情复杂。蕃人不一定倾向于蕃人,汉人也不一定倾向于汉人。很多契丹人为汉人节度使当兵,然后去打契丹。契丹人手下也有汉兵,屠杀起汉人毫不手软。若将契丹引来,鬼知道山后那个蕃汉交杂的地方会怎么样,会不会投契丹呢?很难讲。 燕山以北的山后地区,是幽州镇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若丢掉了,那就完全是被动防守,而不是主动积极防御,这中间的差别是很大的。 防守最忌依赖燕山、长城死守,一定要在北面有据点、有军镇、有百姓,以攻代守,积极防御,如此才有胜算,而这也是历代幽州节度使的方略。 李克用所说的这些,盖寓如何不懂?但在他看来,邵树德已经势大难制,最好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哪怕朱全忠也是可以拉拢甚至是救援的,这是他与李克用在理念上的根本差异。再追根刨底一下,其实是目标的差异。 李克用的目标是什么?恐怕他自己都说不太清楚,他完全是凭本能在做事。 野心?争夺天下?他说不清楚,或许曾经想过,但又好像没有想过,整个争霸的过程似乎全是被动跟着别人走的。 但盖寓不一样。他是有清晰目标的,即攻占河北。河东、河北在手,形势就大不一样了。 晋王这几年在“群贤”的帮助下好多了,但还不够,还在为早些年的荒疏付出代价。邵树德、朱全忠早年的条件能和晋王比吗?不能。但他们先后做出了很耀眼的事情,甚至就连杨行密的扩张势头都很猛,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巨大的遗憾。 错过了时机,有时候再往回追很难的。最重要的是,不能继续犯错了。 “大帅,想要打败邵树德,不付出点代价是不行的。”盖寓说道。 周德威默然不语,他有自己的想法,但他只会等李克用做出决定。 “阳五,你怎么不说话?”李克用突然问道。 “大帅。”周德威行了个礼,道:“不妨等等,先看看契丹会不会与夏人打起来。” “你不妨把话说得明白些。”李克用道。 “回大帅。奚王去诸西逃,影响太坏,痕德堇可汗若不拿出点手段来,下次怕是就选不上了。”周德威说道。 契丹遥辇氏部落联盟,起源于大唐开元年间。 开元二十二年,契丹可汗可突于欲联合奚人一起投奔突厥,违背了唐廷的利益,于是朝廷授意松漠都督府衙官、契丹人李过折作乱,杀可突于。但李过折很快又被可突于可汗余党涅礼所杀。 开元二十五年,涅礼被大唐击败,远走漠北,收拾余众,重新建立部落联盟,即遥辇氏部落联盟。 涅礼便是阿保机的先祖。 因为一些原因,他没有自称可汗,而是拥立迪辇俎里为可汗,即阻午可汗,自己担任夷离堇,专掌军权。 承大贺氏联盟旧俗,遥辇氏联盟对可汗、夷离堇也采取选举制,任期三年。但在过去一百多年的时间里,实际上任期经常超过三年,可以连任。 契丹号称八部,其实还可以细分,比如耶律氏就分三部,真细算起来,其实有二十部,迭剌部的实力从一开始就最为强大,现在与其余诸部的差距就更大了。 选举至今,可汗都是遥辇氏的,共九任,因为迭剌部支持他们。 八部夷离堇也一直由涅礼后人担任,至今十余任。 痕德堇可汗与奚王去诸一样,不属于八部中任何一部,如果按二十部来算,他们家族勉强算是一部,但人丁最少,实力最弱,虽然贵为可汗。 中和二年(882),巴剌可汗去世,经燔柴祭天仪式,痕德堇可汗被选上,至今已经五届。今年年底之前,又得选举了。 周德威说的就是这个事情,可见他对契丹是做过一番功课的,十分了解。 “耶律释鲁支持痕德堇,他就能选上,多大点事。”盖寓说道。 “可吞并奚部的主要好处是迭剌部得了。耶律撒剌曾征讨六部奚,得七千户,安置于饶乐清河,是为迭剌奴部。”周德威说道:“去诸在怀荒镇那般搞,耶律氏不会善罢甘休。我等坐观便是了,待他们打得差不多,再出来收拾残局,岂不美哉?” 盖寓摇头道:“周将军所言差矣,我敢赌耶律氏不会对奚王去诸做什么,至少现在不会。” 周德威认真想了一下,道:“有这种可能,但不妨等一等,万一打起来了呢?” 盖寓坚持道:“等不得。朱全忠危若累卵,朱瑾、朱威、王师范、罗弘信又不成气候” “够了1李克用听到“朱全忠”三字就炸毛了,怒道:“与朱全忠这种寡廉鲜耻之辈何干?此贼言而无信,没脸没皮,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辈。便是他跪在我面前,认我为父,我也不会发兵救他。” 盖寓苦笑,周德威亦苦笑。 “那就先等一等。”李克用一言而决:“大军南征,与沧景、镇冀鏖战多日,正好休整一下,养精蓄锐。” ****** 河面上晨雾漫天,朦朦胧胧。 烟囱伸起袅袅炊烟,充满着令人愉悦的生活气息。 一位身穿紫色襜裙的妇人轻轻挽起秀发,将一桶马奶交给奴婢。 忙完这些后,妇人又亲手打理起马儿的毛发。 她细心地将鬃毛扎成短辫,悬于前额,又把马尾捆扎成结。草原上风大,且这边的环境与西边大不一样,林木、溪流众多,宜牧宜耕,草原上经常有荆棘灌木,不把毛发打理好的话,容易被荆棘粘住,妨碍马的观瞻和行动。 “真是一匹漂亮的好马1妇人轻抚着马颈,笑道。 母马打了一个响鼻,轻轻舔舐着妇人。 “唏律律1不远处响起了一声高亢的马鸣。 母马和妇人同时望去,却见一匹神骏的黑色战马人立而起,嘶鸣不已。 “夫君。”妇人微笑招手。 年轻的髡发男子从马背上跃下,将仍在发脾气的战马牵了过来。 “好高大神骏的马儿,不是契丹马,也不是突厥马,哪来的?”妇人问道。 “这是青海骢。”髡发男子说道:“一般的青海骢没这么高大,听闻大唐夏王邵树德在二十年前立马政,持续改良战马,已有所得。这是一匹唐军战马,厮杀之时失了主人,被人掠走,兜兜转转之下到了我手中。传闻是唐军具装甲骑的战马呢,高大神骏。” 黑马稍稍平静了一些,看向一旁的母马。 “真是好马。”妇人欣喜道。 “娘子喜欢就送你了。”髡发男子笑道。 “夫君上阵厮杀需要好马。”妇人摇了摇头,道。 “这马我看不上。”髡发男子大笑,将妇人揽在怀里,道:“吃得精贵,一般的草闻都不闻,专啃苜蓿,还要吃谷子,谁养这种大爷。还是咱们契丹马好,梨鼻裂耳,形曲温顺,能驰走林木间。” 梨鼻裂耳是契丹马的特征,指的是马鼻孔两端豁开、马耳尖端有豁口。当地有种说法,鼻不破裂,则气盛冲肺,耳不缺,则风搏而不闻音声。大概意思是鼻子豁开,不伤肺,耳朵有缺口,则能听到风中细微的声音,比如箭矢破空声,有没有道理就看你自己理解了。 契丹马还有一个特征是脖子比较细,能驰走林木之间。这是东北地区自然环境选择的产物,毕竟这里深山老林是真的多,与西边一望无际的平坦草原完全是两个地形。 “那我就收下了。”妇人高兴地接过马缰,想要上马试试,可一看十四掌的肩高,顿时有些犹豫。 “月里朵喜欢就骑上一骑。”髡发男子将妻子抱起,置于马鞍之上。 妇人咯咯直笑,熟练地一夹马腹,黑马将目光从母马身上移开,如闪电般蹿了出去。 “阿保机,月里朵越来越漂亮了。”又一名髡发男子走了过来,嬉笑道。 阿保机厌恶地看了一眼来人,淡淡问道:“这次出征,滑哥你不去吗?” “有伟大的挞马狘沙里在,何需我来献丑呢?”耶律滑哥笑道:“侍卫亲军那帮人都喊你‘阿主沙里’了,想必能够旗开得胜吧?” 阿主沙里,契丹语“父亲、祖父”的意思,可见侍卫亲军将士们对阿保机的爱戴和信服。 “那你留在部落里做什么?”阿保机提高了声音,问道,语气已经不是很友好了。 耶律滑哥有些怕阿保机,不过还是梗着脖子答道:“我自然与爷爷一起冶炼甲兵,收获粮草。阿保机你要征战,没这些东西行吗?” 耶律滑哥是耶律释鲁之子。 因为奚王去诸叛逃之事,释鲁刚刚辞去八部夷离堇之职,由伯父罨(yǎn)古只暂代。 释鲁其实是个人才。 在巴剌可汗时期,释鲁为于越,总领军国事,“兴版筑,置城邑,教民习桑麻,习织组,已有广土众民之志。” 也就是说,耶律释鲁让契丹民众学会筑城,种桑麻、粮食,提高了组织度。 释鲁已故兄长、阿保机之父撒剌也挺能干,“仁民爱物,始置铁冶,教民鼓铸。” 也正是这两兄弟的努力,契丹八部牛羊被野,战马众多,同时还产出粮食,建造了城池,有稳定的兵器来源,民间和军队组织度也大大提高,这或许便是他们一一征服周边部落的最主要原因。 契丹的实力,已经远远强于一般的草原部落。同样的兵力,契丹骑兵可以轻易击败六部奚、室韦、鞑靼等部落兵。 一户两盯一丁三马、军民合一的制度,是他们战斗力强大的保证。 “别再做丑事了。”阿保机冷冷地丢下一句,找妻子月里朵去了。 耶律滑哥愣了一下,身躯微微有些颤抖。 真希望阿保机死在营平! 是的,阿保机要去营平,看看有没有机会。主要是攻平州,以打开进入幽州的缺口。营州或者说行营州在里面,打不打都无所谓了。 最好和夏人、晋人拼光了,省得回来再跟我摆臭脸色。 第十九章 腾笼换鸟 契丹部落的生活绝对称不上如意。 严格来说,在征服室韦、霫、奚以及部分鞑靼部落前,契丹人的生活甚至不如奚人宽裕,因为他们养了太多马。 是的,养马很不经济。但草原环境恶劣,动不动有仇杀,养马少了又不行,因此各部落多多少少都养了很多马,但契丹尤其多。 以六部奚为例,一般是有一匹马,就有两头牛、十头羊,但契丹这个比例是2:2:10。而东北的草原质量优于西北,地形也多样化,契丹人还养山羊,因此这个比例大体为2:2:10:1,战马数量明显更多。 考虑到耶律氏夷离堇家族的背景,迭剌部还建了公共牧场,畜养了更多马匹。 完全可以想象,马儿吃掉了本应养羊的资源,导致民众生活水平下降。但别急,正所谓邻居屯粮我屯枪,迭剌、乙室这两个兄弟部落可以出去抢啊!而且他们成功的抢劫行为带动了其余诸部,整个契丹八部变得好斗凶残,民众多养马,喜欢厮杀劫掠,抓回来大量奴隶编成奴部,专事生产。 战争爆发时奴隶也要上阵,表现好的可以获得身份,成为契丹八部牧民,有自己的财产,整个就是高度军事化的强盗集团,周围各民族、各部落听了大皱眉头的那种。 月里朵登上了一处小山坡,托腮看着山下。 那里有人在修剪马蹄,有人在钉马掌,有人在训练。 她会修理马蹄,但还没尝试过钉马掌。草原上绝大部分战马都要钉马掌,但她知道,中原人这么做的却不多,有也是在边郡有长途奔袭需要的地方才会给战马钉马掌。 黑马懒洋洋地看着山下的同类,以它的个头,冲下去绝对鹤立鸡群。 月里朵掏出一个糜子饼,黑马把头凑了过来,嚼巴嚼巴吃掉了。 黑马身上已经多了不少马具,最显眼的是一张桦木弓,也是契丹传统弓。 弓身用桦木制成,整身被桦树皮缠绕。弓体正中为椭圆形,两边逐渐变成菱形体,再向两端扁方体。弓囊、箭囊都用鹿皮缝制,她亲手做的,里面装了十余支凿子箭。 弓为诸兵之首,契丹女人腰间亦各弓箭,并不是虚言。 山下响起了阵阵马蹄声。 侍卫亲军的人已经开始操练了,他们拿着各种马战武器,进行着冲杀训练。 铁剑、铁刀、铁矛、铁叉、铁骨朵,是契丹勇士的常用马战兵器,比较杂乱。听那位投奔过来的高思继说,中原骑士主要用马槊,规制统一,配合默契。 “若是骑上你这大个子,再配上马槊,如果有个一万骑,冲起来一定十分惊人。”月里朵起身,轻轻拍着黑马,道:“能够指挥上万勇士骑马冲锋,才配做我月里朵的男人。” 呃,阿保机堪堪达到了这个标准。 黑马转头在月里朵手中闻闻嗅嗅,见没有吃的了,又转过了头去,连山下也懒得看了。 痕德堇可汗的扈卫虽然也披甲戴胄,但看着就没有它以前的主人神气。 那可是武装到牙齿啊,马面、鸡颈、马身甲、搭后、寄生、头盔、瘊子甲、面帘,人马具装,骑士只留三窍在外,骑着个头高大的骏马,以闪电般的速度和强大的冲击力,将粗长的马槊招呼到敌人身上。 牛角声在山下响起。 月里朵转头望去,只见那边演练起了战术。 数百革鞭木蹬、甲胄全无的骑士,先上前射箭袭扰,扮做敌人的一方追杀过来后,这些羸骑且战且退,将敌人引入了预先的埋伏地,然后精彩的一幕出现了:大量身披甲胄的精锐骑士骑着战马,自如地从山林间穿出,加速冲向被埋伏的敌人。 经典的契丹传统战术,对付室韦人时屡试不爽。 “好啦,不看了。”月里朵拍了拍黑马,一个纵跃骑了上去,抽出马鞍旁的匕首比划了两下,笑着策马离开了。 最近二十年来,中原战事愈发激烈。 她经常与丈夫一起参与军国重事,至少对幽州那一片了如指掌。 李可举、李匡威、李匡筹、高思继、李克用,幽州换了好几个节度使啦。而每换一次,都意味着自身实力的一次下降。 丈夫曾经说过,如果有选择,他不会去打室韦、鞑靼,而是会南下幽州。得一幽州,胜过室韦、六部奚乃至渤海全部。 他想要南下幽州都想疯了。只可惜那个庞然大物还不够衰弱,这次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如果能一战歼灭几万燕兵,则大事定矣。 月里朵想看到万千人对她跪拜欢呼,哪怕只是借了丈夫的威风。就像曾经有五百户室韦人跪在她面前磕头一样,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迷醉的了。 这次一定要成功! 乾宁四年七月十八,契丹八部夷离堇耶律罨古只、挞马狘沙里耶律亿二人率两万余骑南下,前往隔壁的突吕不部牧场,等待八部人马汇集。 一场规模高达数万人的南下幽州军事投机,即将展开。 ****** “拜见杨将军、裴随使。”奚王去诸没有丝毫犹豫,带着数千丁壮跪倒在地。 既然走出了这一步,他就再没有任何退路可言。 契丹人要他的命,留在东边的奚人部众也不想看到他回去。听闻契丹人已经在物色新奚王人选了,唉,都是糟心事。 “这就是你的兵?”杨悦看着那些片甲也无的蕃人,心想这也太差劲了,和西边草原上的部族差不多了。甚至还不如,毕竟黑水城的高昌回鹘还有部分人着甲呢,六部奚,真的不行了。 “杨将军,他们都是能征惯战的勇士。”去诸起身笑道:“只要将军率师驱逐契丹,六部奚愿为将军效死力,永不相叛。” 杨悦还没说话,从河阳昼夜兼程赶来的裴冠却咳嗽了下,道:“奉诚王不知夏王乎?” 去诸醒悟,立刻告罪。 杨悦脸色不是很好,坐在一旁懒得说话。裴冠带着夏王的军令而来,诸蕃汉将领纷纷接令,已经不打算攻契丹了。 契丹号称“三十万骑”,撑死了十五万。这点兵,就打不得了? 他有心以“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为由向东北方的平地松林进发,无奈没几个人听他的,如之奈何。 “奉诚王终日流连怀荒故城,成何体统?如何招诱诸部奚众,壮大实力?三千余帐,委实太少了一些。”裴冠说道。 “敢问随使,夏王欲我部迁往何处?” “先往濡源而去。御夷故城左近有一地名炭山,水草丰美,就立牙帐于彼处。放心,金刀军就在那儿,定护得贵部周全。” “自当从命。”去诸应道。 “另者,夏王一贯喜爱草原勇士。听闻令郎扫剌勇武绝伦,不如携眷前往洛阳,至夏王帐前听令,如何?”裴冠又道。 去诸稍有迟疑,对上裴冠审视的目光后,立刻俯首应命。 这就是要人质了。总算是给面子的,没让长子一家过去,但如果有选择,去诸更愿意把二子扫剌留在身边,派长子苏支入质中原。 “这就对了嘛。”裴冠笑了,道:“奉诚王且放宽心,夏王仁德,定然会令贵部得以返归平地松林。” “无上可汗真是我等受契丹欺压之人的大救星,看到可汗,便如看到了亲人一般。”去诸恭维道。 其实他来到怀荒镇之后,发现这个地方也不错,不比平地松林差。甚至因为离中原更近,而显得更有价值。但他现在没得选择了,人家说啥就是啥,能怎么办? 站在帐中的王合暗暗思索。 夏王特使裴冠来后,言语间透露了些许风声,说怀荒、御夷、濡源三地不打算留给燕北诸部了,要“安排自己人”。 那么问题来了,谁是自己人? 奚王去诸已经被排除了,藏才王氏算是自己人吗?还是榆林宫、沃阳宫、洪源宫部属才是夏王的自己人? 王合左思右想,觉得不是很乐观。唉,王氏想换个草场,怎么就那么难呢? 裴冠不知道王合的胡思乱想,但他知道,出发前夏王已经下令,拓跋金率部众东进,至燕北听令。很明显,拓跋氏多年来任劳任怨,已经获得了夏王的信任,慢慢被当做自己人了。 另外还有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从小被拓跋蒲带大的拓跋彝昌很可能要发达了。他将带着夏州拓跋氏的部分年轻子弟赶赴燕北,如果他姑姑的本事再大一点的话,这个小伙子的前程不可限量——要知道,拓跋蒲一直无子,几乎将侄儿拓跋彝昌当做自己的孩子来看待了。 方才去诸说夏王是奚、室韦等部落的救星,裴冠就直想笑,明明是党项人的大救星。一个被吐蕃欺压,投奔大唐后日子过得很艰难且内部四分五裂的族群,眼看着要扩张到燕北了,这不是救星是什么? 党项贵人的利益,基本与夏王绑在一起了。横山野利氏未来的继承人将是夏王女婿,世子也将纳野利、没藏等大族嫡女为媵妾,这简直就是与国同休的架势。 六部奚?差远了,来得也太晚了。 “好好整训兵马吧。”裴冠最后又提点了一句:“征讨契丹之事,不用你来操心。时辰一到,自有军府差官至贵部宣读调令,中原虎狼之师一至,小小契丹还不立成齑粉?” 第二十章 气急败坏 李克用占领幽州之后,也不是什么事都没做。 坏事且不谈,提一下老李做的好事,最主要的就是重新构建了李可举、李匡威、李匡筹时代日渐荒废的边防体系。 他任命义子李存进为檀蓟镇遏兵马使,重新组建了静塞军,兵额万余人。如果征发蕃兵、乡勇,扩充至两万余不成问题——毋庸置疑,幽州乡勇也是有相当战斗力的。 檀蓟最主要的防御方向是古北口,这个关口及山北的军镇、烽燧体系几乎占去了静塞军超过一半的力量,可见重视程度。 讨平刘仁恭之后,又调蔚州刺史李存璋为营平镇遏兵马使,驻平州。 平州恢复了国朝盛时的卢龙军编制,虽然兵额只有两万,但终究是建立起来了——幽州镇的军号本来就是卢龙,又称卢龙军节度使,没有卢龙军像什么样? 而在西北的新毅妫方向,义子李存孝所领之兵被编为清夷军,主要驻扎在妫州,兵额五千,以骑兵为主。 三个义子,分镇妫、檀、平三地,控扼山后蕃汉部落,是为幽州镇的北边定海神针。 而在他们身后,还有涿州刺史李存信、顺州刺史李嗣源、瀛莫镇使李嗣昭,各有兵数千至万人不等。 这六位统率的兵马加起来已经五六万人了,再加上被任命为幽州镇行军司马的李落落所领上万步骑,整个幽州镇的兵马已近七万。 在屡次叛乱以前,幽州养这么多兵当然没问题,但经过了这几年的折腾,老实说,负担有点重了,百姓很苦,对蕃部的压榨也慢慢变得酷烈了起来。 但老百姓还是咬牙坚持,因为他们更害怕契丹过来劫掠。公允地说,李克用部队的军纪不好,但他们到底还是有军纪的,有时候也会装模作样抓一抓犯事的倒霉鬼。可契丹人就不一样了,他们还没把幽州看做自己的地盘,完全是捞一把就走的心态,自然谈不上什么军纪,烧杀抢掠是家常便饭。 这一日,新官上任不过数月的李存璋正在巡视边塞军镇。 他从平州理所卢龙县出发,带着三千骑兵,一人双马东行,走了一百八十余里至石城县临渝关。 此关即后世山海关,有时亦简称渝关,久而久之被人混淆成了榆关。 当然他还有一个别名临闾关,从名字就可以看出,这座关城一定位于山的尾闾附近。 事实上临渝关确实如此,位于隋唐长城东端,关城东临渝水入海处,故得名。 关城三面皆海,只有北面与陆地相连,有兔耳山、覆舟山,皆陡峻不能越。山下沿海岸有驿道通往北方,最窄处仅有数尺,只能单向通行一辆马车。关西山脉之中还有六个口子,皆栅戍相连,有烽燧及少量守军。 李存璋既为营平镇使,当然知道临渝关这个交通节点的重要性,事实上他还兼任临渝关防御使,驻守关城内外的三千军士亦由他直领。但他一般不在这边,实际上由防御副使李承约负责防务。 李承约是蓟州人,曾祖李琼曾为蓟州别驾,祖父李安仁为檀州刺史,父亲李君操为平州刺史。从家世可以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幽州本地将门,李克用对幽州的消化在一步步加深。 李存璋没有在临渝关多做停留,而是巡视关外诸戍。 七月二十三日,他抵达了白狼戍。 白狼戍有镇城,驻兵千五,其中骑卒五百,另征土兵千余助守,为天宝年间的营州地界,大致位于后世辽宁喀喇沁左翼境内的大凌河西岸。 守将谭继恩,世居白狼戍左近,为地方土族,甚有勇力,箭槊双绝。 其先祖谭忠为河中绛州人。元和年间,谭忠“豪健喜兵”,幽州节度使刘济给他两千兵马,障白狼口。 “参见镇使。”谭继恩率将校及胡人酋豪一起上前行礼。 李存璋回礼,然后看着镇城内的蕃汉兵马,道:“此番前来,实乃军情紧急。东、西硖石外已出现契丹兵马,规模不小,似有所图。白狼戍位置紧要,万万不能松懈。” 安史之乱后,国朝对营州的控制力大减,不但将理所从柳城迁到了临渝关内,建行营州,同时对营州的两蕃(契丹、奚)部民采取放任自流的态度,不管了。老营州的地界上,就只剩下温沟、白望、西硖石、东硖石、紫蒙、白狼、昌黎(非后世昌黎县)、辽西等十二座军镇,到了最近二十年,因为幽州镇频繁干涉大同等地的战事,元气大伤,陆陆续续只剩下了八座镇城。 而因为营州或者说行营州的理所内迁,这些位于老营州地界上的军镇、士兵、百姓及附庸部落的治权,已经事实上转移到了平州刺史手中。 李存璋的官衔是营平二州镇遏兵马使、临渝关防御使、平州刺史,关外八戍守军都是他辖下的兵马,总计万余,以燕人、契丹人、奚人为主。如果算上临时征召的土兵,则有一万七八千之多。 看似是一股庞大的力量,但分散在八处,单个军镇面对契丹人时总有力不从心之感。 这就是防守一方的难处,敌人可以集中兵力,在局部形成优势,你却要分兵各处,摊薄了兵力,十分被动。 不过好在将士们士气很高,并不畏惧契丹人,甚至还有心理优势。关外十二戍,没有一个是被契丹主动打下来的,少掉的四个也是他们主动撤离的。若非李可举、李匡威、李匡筹喜欢干涉中原战事,送掉了一波又一波幽州精锐,契丹人拿头来打? “镇使,昨日城外来了一股契丹人,有人看到了刘仁恭。”谭继恩禀报道:“他为契丹引路,煞是可恶。镇使既率雄兵而来,我等不妨集结兵马,随镇使北出,诛灭此贼。若遇到契丹,正好将他们杀光了,省得终日在左近窥视,烦也烦死。” “不妥。”李存璋干脆利落地拒绝了,道:“我在路上收到消息,紫蒙川一带有契丹人在城外放牧,戍将率兵出城抢夺牛羊马匹,中了契丹人埋伏,损兵两千。紫蒙戍很可能已经失陷,万不可大意。” “此计好毒1谭继恩惊呼道。 他想了想,如果契丹人在白狼戍外这么玩,他也可能中计。 说起来尴尬,武夫就是见不得财货在自己面前晃悠,契丹人在你面前牧马放羊,看起来也没几个兵,扪心自问一下,你忍得住吗? 况且他们抢契丹人的东西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多年来不知道劫掠了多少牛羊财货,甚至还掠了一些女人小孩回来,中计是大有可能的事情。 “谨守门户,不要轻举妄动。”李存璋说道:“我已调五千步骑东进,前往临渝关。另遣使至幽州,报晋王知晓,请调大军至白狼水(大凌河),震慑契丹。” “遵命。”谭继恩应道。 “可还有什么难处?有的话现在就提出来。”李存璋又道。 “箭矢有些短少。” “我让千金冶遣人送来,还有吗?” 千金冶位于平州马城县。此县开元二十八年置,因为濡水(滦河)航运而兴起,至今还有码头,是幽州重要的交通运输通道,直通海,但没有海运。唐代北方海运港口,主要在登州,有通往新罗的贸易航线,当然也有通往南方的海运航线,杜甫曾有诗云“吴门转粟帛,泛海陵蓬莱”和“云帆转辽海,粳稻来东吴”,说的就是吴地的粮食、绢帛通过海运输送到渤海一带。 “没了。”谭继恩说道:“晋王若有心征契丹,不妨调集大军而来,咱们还没怕过那帮兔崽子。争取一次将他们打痛,让其不敢再窥视幽州。” “你觉得这次契丹是大举而来吗?”李存璋问道。 “此番所图非校”谭继恩说道:“就是这个感觉,说不上来为什么。” 李存璋点了点头。 镇城外芳草萋萋,草木茂盛。偶然看到一些农田,都是镇戍军士的家人耕种的。 远处还有髡发契丹人放牧,他们是内附部落,俗称“熟契丹”是也,与契丹八部干过不知道多少仗了。 这么一处宜牧宜耕的地方,天然吸引契丹人南下。他们将这些军镇攻克之后,便可以在此耕种、放牧,进一步威胁临渝关和长城——契丹人并不是纯粹的游牧部落,与奚人一样,他们也会种粮食。 “好生防守吧。”李存璋轻轻叹了口气,下意识转头看了看西南方。 西南方数百里之外的幽州城内,李克用也接到了契丹人大举南下的消息,这让他有些气急败坏。 “阳五,你说不妨坐等契丹与夏贼干上,咱们坐收渔人之利,如今怎样?”李克用怒气冲冲地问道。 周德威有些惭愧,请罪道:“末将昏聩,请大帅责罚。” “大帅。”盖寓咳嗽了一下,为周德威解围:“其实我也没料到契丹人如此奸诈。” 李克用瞪了他一眼,差点连他一起骂,好悬忍住了,问道:“如何个奸诈法?” “大帅欲等契丹、夏人厮杀,坐收渔利。契丹人欲等我军与夏贼厮杀,坐收渔利。夏人如今怕是在坐等我与契丹厮杀”盖寓说道:“契丹南下,将帅是谁,有兵几何,大队人马走哪条路,如今一概不知。这等糊涂仗可打不得,今只能给营平益兵,令其谨守门户,契丹人见无机可趁,自退也。” 李克用深吸一口气,若非听盖寓、周德威“胡言乱语”,他早已经率军至大宁,与杨悦大战了,此时怕是已经打完。而今却不能轻举妄动了,甚是恼人。再想到夏贼还在不断出击,对燕北小部落敲骨吸髓,那就更生气了。 “调哪部去营平?”李克用问道。 “瀛洲兵屯于城外,涿、顺、蓟兵亦可。”盖寓回道。 瀛洲兵由瀛莫镇使李嗣昭统率,带了五六千人。 涿州刺史李存信有兵五千,顺州刺史李嗣源亦有兵五千,檀蓟镇使李存进有兵万余,这三部加起来可凑个一万多人,以燕兵为主,调教多年,算是比较可靠的部队了。 “就这么办吧。”李克用郁闷地说道:“瀛、涿、顺、檀兵出一万五千步骑。横冲军罢了,横冲军不动。让吾儿落落率铁林军前往平州,各部皆归李存璋节制。” 横冲军本来叫横冲都,李嗣源统率,编制五百,是重骑兵。后来扩充到一千骑,改为具装甲骑,军使是史俨。 铁林军三千骑,不是具装甲骑,属于重骑兵,由李克用长子李落落亲领。 这两支部队都是晋兵,本来是对付夏贼的,李克用左思右想,决定把重骑兵调走,具装甲骑留下。 幽州城内还有不少轻甲骑兵,如李存贤的义儿军、李嗣本的先锋军、李嗣恩的突阵军、袁建丰的突骑军等,原本的编制都不大,千儿八百骑的样子,这些年都有所扩大。打下幽州,大概是李克用这些年最大的一桩成就了。 “局面弄成这样,皆你二人之过1吩咐完后,李克用越想越生气,差点挥舞马鞭揍盖寓、周德威二人。 当然他并没有想过,当初做决定的其实是他自己。现在三方各怀鬼胎,僵在这里了,而且看起来幽州似乎是麻烦最大的一方,恼羞成怒之下,确实有点口不择言了。 第二十一章 侥幸 李克用的烦恼就是邵树德的快乐源泉。 正在汝州整训武威军的他只稍稍了解了下燕北的局势,就又把精力投入到与武夫打交道中了。 大势就这个样子,已经不需要他进行任何操作了,各路兵马按部就班打就对了。 乾宁四年八月初,随着宋州城头竖起的降旗,铁林军、厅子都三万余人开进了城内。 刺史为州兵所执,见到张归厚大骂不休。张归厚家人被屠,正自恼恨,直接斩杀此人。 小报告被打到了汝州那边,邵树德下令将宋州刺史妻女赐予张归厚,并未怪罪。 宋城一下,李唐宾又分兵三路,取周边各县。 折宗本率威胜军主力二攻襄邑,试图从东南方威胁汴州。 战局就是这个样子,随着休整完毕的生力军的投入,六七月份朱全忠努力营造出的虚幻安全感再度破灭,人陷入了越来越深沉的绝望之中,虽然他并没有表现出来,依旧在鼓舞士气。 夏军投入重兵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济阴,朱珍心中颇为不安。 “高判官,夏兵克宋州,将攻曹、单,我欲联郓、兖二镇共抗夏人,你怎么看?”祥和的村落之内,朱珍看着满是金黄的田间地头,兀自皱眉不已。 “都头或需慎重一些。”宣武军节度判官、曹州行营都监高劭劝道:“朱瑾、朱威之辈只想让都头替他们顶在前面,并不会真心救援。” “昔年梁王攻郓州,兖、徐二镇并力救援。今夏人攻曹州,郓、兖二镇宁不救耶?”朱珍问道。 这其实也是朱瑾的说辞。 他遣使至曹州,邀朱珍一起对抗邵树德。三家拥有曹、单、郓、齐、兖、沂、海、密八州之地,濮州大部也掌控在手中,八万精兵、数百万人口,只要互相救援得力,邵树德也拿他们没有办法,一如当年朱全忠打郓、兖、徐三镇时一样。 但朱珍却不敢信任朱瑾、朱威,因为他们之前有过过节。再者,听闻朱瑄已秘密返回了郓镇,天知道那边会发生什么事情。一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朱珍实在不敢信任他们。 他心中早有定计,但也有所犹豫,因此还想听听高劭的看法。 高劭是高骈侄子,父亲高泰曾当过黔中观察使。巢乱之时,高骈手握河南、河北诸道兵马,屯兵淮南却按兵不动,坐观天下局势。朝廷为了拉拢高骈,让年仅十四岁的高劭遥领华州刺史。光启年间,他又随王铎出镇滑州。王铎死后,投奔朱全忠,被表为亳州团练副使,几年后获得信任,升为幕府节度判官。 他到朱珍身边,就是来当监军的。但朱珍这种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武夫,又岂是高劭可以控制的?高劭很知机,早早投靠,渐渐获得了信任。 此时听朱珍询问,高劭毫不犹豫地说道:“朱公觉得夏兵如何?” “不比梁兵差。”朱珍实事求是地说道。 “公手握突将、衙内二军两万众,然方经清洗,士气低落。若铁林军三万众攻来,公与之战,能胜否?”高劭又问道。 “很难。”朱珍叹道。 事实上朱全忠一直防着他呢。曹州行营步军由邓季筠统率,骑军由张存敬带领,朱珍也仅仅只有指挥权罢了。 许州惨败之后,军心动荡,朱珍趁机袭杀了邓季筠,又对突将、衙内二军进行了一番血腥的清洗,这才勉强掌控住了部队——有一说一,也就是朱珍,换个人可能还完不成这种高难度的操作呢。 但清洗的恶果也很明显。军心士气进一步低落,两万人怕是还没原本一万人能打,之前平定单州之乱就看出来了。 至于捧日、捧圣二军,朱珍倒是能控制,军士们也比较听话,但他们以新兵为主,还当不得大用。 “既如此,朱公何所疑耶?”高劭说道:“不如降夏王。树德性子宽厚,慷慨好施,投之尚可保富贵。” “现在没那么简单。”朱珍摇头。 形势瞬息万变,之前的条件现在已经做不得数了。之前邵树德的使者愿意给荆南节度使的职位,但朱珍不乐意。因为他想回徐州老家,同时也觉得荆南的张琏、许存等人未必会奉命,因此始终不曾给出答复。 可前几日夏人的武兴、固镇、定难三军进入宿州,开始进攻符离县。 张廷范一手组建的严威军七千人在汴水之畔大败,举宿州而降。神威军九千人半路撤回徐州,张廷范邀杨行密入徐,淮军沿着泗水疾进,控制了徐州城。 徐、宿都没了,还回什么老家! 因此,朱珍现在愿意接受荆南节度使的职位了,但邵树德却不愿意给了。 世事变幻之快,直给人一种眼花缭乱之感。 “都头,其实还有机会。”高劭手捋胡须,眼神定定地看着朱珍,道:“不如” “打祝”朱珍叹了口气,烦躁地踱了几步。 换国朝初年那会,处于这种境地的人早降了。甚至唐军还没来,就已经暗中输诚,干脆得很。但朱珍不是国朝初年的武夫,而是末年的武夫,心气、看法以及社会风气完全不一样,怎么想都觉得不甘心。 “现在才八月初,秋粮尚未开始收割,夏人粮草不足,我看他们也进攻乏力。”朱珍说道:“再等一等,还有时间。等到八月下旬,若李克用还没动静,又或者朱瑾他们还没打下濮州,就按高判官说的办。合该我命如此,没有就是没有。” 高劭默然,对武夫的认识也进入到了一个新阶段。 朱瑄明明已经完蛋了,却逗留魏博不走,最近更是悄然返回郓州。 朱珍就两万人的本钱,还士气低落,居然存着最后一丝侥幸。 国朝特色武夫,唉,该说你们什么好呢?就没几个识时务的俊杰,怪不得这天下到处是割据藩镇,以至于局面无法收拾。 ****** 尧山之上,一场酒席刚刚散罢。 刘鄩(xun)看着狼藉满地的现场,暗暗叹气。 这帮放浪形骸的毛锥子,把大帅骗得五迷三道。再弄下去,大事都要被他们坏掉了。 “大帅1刘鄩躬身行礼。 王师范努力睁大眼睛,见来人是幕府行军司马、淄州刺史刘鄩,顿时笑道:“原来是刘家二郎,哈哈,你来晚了,酒都被喝完了。” “大帅1刘鄩加重了语气,有些恼意了。 王师范见自己倚重的大将生气了,收敛了狂态,悻悻道:“你就是这般无趣,终日钻研战阵计谋,想得太多,人都快” 刘鄩看着王师范,不说话。 “好了,好了。”王师范明智地闭嘴,问道:“二郎此来,必有要事,说吧。” “夏人已克宋州。”刘鄩道。 “这不是早晚的事么?”王师范对此还是有心理准备的,问道:“他们下一步攻哪里?单州?徐州?还是曹州?” “攻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帅有无方略?”刘鄩说道:“眼看着邵树德已有席卷河南之势,大帅打算怎么做?” “不是已经说好了么?给朱瑾、朱威提供钱粮、马匹,咱们再出少量兵马么?唉,说起朱威这厮,还占着咱们的齐州没还呢。”王师范想起这事就有些头疼。 齐州之事,让他在镇内有些失分。若不是他已过世的父亲还有遗泽,刘鄩等大将又鼎力支持,节度使这位置他还真坐不稳呢。 “若不出兵则罢,若出兵,现在就该出了。”刘鄩提醒道。 王师范稍稍有些清醒了。他默默起身,俯瞰着南边的城池。 尧山在城西北十里,站在山上,可以很清晰地看到理所益都县。 益都,以前叫广固,南燕的都城。 广固故城在益都西四里,有大涧,甚广固,故得名。刘裕灭南燕之后,毁其城,并于阳水北筑新城,曰东阳城。其后又于水南筑南阳城。两城南北相对,抱水如偃月。 依山抱水,多美的城市啊! 王师范的酒愈发清醒,回过头来对刘鄩说道:“二郎可拣选精锐,以万人为限。另,我青州别的不多,唯马多,可多携骏马,以骑军袭扰夏贼。” “大帅真的想好了?”刘鄩不答反问道:“出了兵,可就没有回头路了。若不出兵,将来还有转圜的余地。” “二郎莫要多讲了。”王师范义正辞严地说道:“邵贼这般模样,将来必会篡位。吾辈为天子藩篱,君父有难,岂能坐视?吾今日成败以之1 刘鄩点了点头,又问道:“淮南杨行密,遣使约盟,大帅可许之?” “明日便召见使者,订立盟约。”王师范毫不犹豫地说道:“天下人早该共讨邵贼了。” 刘鄩深深地看了眼自家大帅,见他神情不似做伪,确是真心实意,便说道:“先太尉于我有恩,既然大帅已经下定了决心,那么我便不说什么了,这几日便告别家人,率师出征。” “君先往,我自督促粮草、器械,率大军继之。”王师范说道:“这天下,还轮不到邵贼猖狂。青、兖、郓、扬四镇合力,兵不比邵贼少,钱粮远甚之,纵一时不能取胜,长期相持之下,破之必矣。” 第二十二章 苦尽甘来 乾宁四年八月十五,宋州的战事陡然激烈了起来。 铁林军左厢兵马使郭琪率部攻拔下邑县,破城之后,因为痛感敌人抵抗带来的损失,屠县令、县尉以下数十人,并其家人、党羽数百户流放洮州。 八月十六,右厢兵马使甄诩率部连攻三日,不计伤亡,克复楚丘县,流放三百余户至洮州。 见他们动作如此酷烈,宁陵、虞城二县将征集的土团乡夫遣散,开城投降。 都游奕使徐浩率骑军进至宁陵,在襄邑东冲散梁将王檀,杀伤千余人。 折宗本领威胜军主力团团围困襄邑,展开进攻。 宋州彻底沦陷,仅剩的襄邑县也成了军事据点,失去了经济上的意义。 “不打不知道,一打吓一跳。”铁林军副使野利遇略这几天压力很大,大王把“禁军头牌”交给他,可不敢玩废了。 铁林军当年不过万人,不断抽调精兵强将至其余各部,充当骨干老兵及下层军官,提高夏王对其他部队的掌控力。但对铁林军自身而言,不是什么好事,他们只能不断补入新兵完全编制。还好这个过程比较缓慢,给了部队以老带新的时间,影响不至于太大。 再后来,一次性招募申、光、寿一万新兵组建右厢,这就玩得有点大了。操训至今,不过两年半的时间,与梁人的天武八军差相仿佛,至于谁能打,不好说,可能铁林军会占一点士气上的便宜。 真正给部队战斗力带来提升的是汝州整训,精挑细选了四千名降兵精壮,打散后编入各营,这是真真切切地带来了提升。 铁林军平时训练挺像模像样的,野利遇略也抓得很紧。但真正上阵的时候,总感觉差点意思,低于他的预期。 说白了,打仗打得少了,就得多见见血。这次全军拉去濮州行营,短时间内估计回不来了,连番大战是难免的,希望能够得到很好的淬炼,别把这块牌子给丢了。武威军、天雄军可很不服气铁林军的老大身份呢! “粟麦入仓之后,就在宋州征集夫子。”李唐宾坐在州衙内,身边围了一圈将校。 许州大战结束之后,两个多月的时间内,夏军连番出击,拿下了亳、宋、宿三州二十县,掌控一百三四十万人口。颍、蔡二州十四县也经过了一番清洗,三四十万人口入帐,控制得比较平稳了。 但总体而言,河南人口、经济损失太严重了,急需休养生息。 八月麦熟之后,李唐宾会抓紧有利时机,展开新一轮攻势,突入濮州。 “都头欲攻何处?”厅子都指挥使张归厚问道。 他面色不错,对夏王也死心塌地,不做他想了,这都是朱全忠之功。 “九月之时,左右武威军会东进,归哪个行营暂不好说。”李唐宾说道:“或会隶于濮州行营,届时兵力会宽松许多。我意已决,先打单州。此地连曹、郓、兖、徐诸敌州,位置关键,得之可为今后进取东边三镇提供便利。” 现在形势越来越清楚了。 根据刚刚收到的消息,青州骑军数千人已至兖州,后续可能还会有大队人马开来。 朱威三万兵、朱瑾三万兵、王师范五万兵、朱珍四万兵、张廷范一万兵,朱全忠大概还有七万人,杨行密北上徐州的人马外加濠、泗驻军约三万众,考虑到隐隐有敌意的魏博八万武夫大爷,总共就是三十四万人马了。 这都是各藩镇的衙军或外镇军,富有战斗力的,虽然其中水分很大,新兵不少,但光看数量确实让人惊叹。 从他们掌握的人口、地盘、钱粮数量上来说,已经远远超过朱全忠鼎盛时期。唯一的好处就是这些力量没有被整合在一个集团手中,不然就是一个远超梁军的怪物。 幸亏把李克用手下那十五万常年血战厮杀的精兵给拦住了,不然这天下也太难打了,没人肯投降,哪怕手里就一个兵也想着东山再起。 “宿州南、东、北三面皆淮人,杨行密此人的首要目标定然还是宿州。”李唐宾说道:“这人野心极大,听闻最近还在与鄂州杜洪相攻,丁会至安州之后,方才有所收敛。” 丁会率两万众一路进至安州城下,淮人调兵来援,被击败,死伤两千余人。围点打援,首战告捷,丁会的佑国军还是有战斗力的。 “如果封将军打得不顺,咱们可以自单州南下攻徐州,减轻其压力。”李唐宾说道:“如果打得顺手,那咱们就攻曹州,逼迫朱珍表态。” 众人纷纷点头。 敌军势大,但心不齐,各怀鬼胎,各有谋算,这就给了他们各个击破的机会。 朱珍未必是敌人,但先得让他表了态才行。如果硬顶着不说话,那就打杀了了事。 “攻占单州还有一个好处。”李唐宾说道:“威胁郓、兖,濮州之围自解。” 濮州被围攻许久,中间也有人破围而出,传递消息。 城池尚算坚固,但粮草不够。飞龙军甚至已经早早就宰杀了大量骡马,以减少粮食消耗。城内其他人都罢了,邵伦、贺瑰、杜光乂等人,死就死了,李唐宾不在乎。但梁汉颙若出什么事,让大王的女儿成了寡妇,李唐宾可没这个胆子。 “返回河中休整的各部,九月中也要出征了。届时会投入郑州战场,来自汴州的侧翼威胁不足为虑。”李唐宾又道:“朱全忠兵最多,但被看得最死,他翻不起大浪。” 郑州方向,天德军得到增援之后,大举进攻。 八月初在万胜镇被朱友裕击败,损兵千余。八月初九在中牟县击败梁将朱友文,趁势攻至八角镇,为朱全忠击退。 在滑州方向,镇国军猛攻阳武,克之。随后进攻酸枣县,攻城七日不克,梁将华温琪率军来援,镇国军退保阳武。 忠武军、坚锐军继续围攻尉氏,朱友伦率军来援,为铁骑军大破,损兵三千余人。 天德、镇国、忠武、坚锐、铁骑五军,尚有三万多步骑,梁人还有约七万衙军,加上乡勇,十几万兵马,一时很难吃下,但梁人四处出击,拼了命要打破对他们的挤压、封锁,却始终处于拉锯状态,未能竟功。再僵持下去,随着钱粮物资的消耗,肯定会越来越困难。 根据天德军使蔡松阳的说法,朱全忠现在重点保滑州了。宋州那地方,他保不住,也不想保了。 这个战略选择,其实很容易理解,沟通魏博。 另外,马上就是八月下旬了,许州行营会展开大规模的“秋收攻势”,即以抢割地里的粮食为主。即便抢不成,也要让梁军没法舒舒服服收割,或许还能趁机歼灭一些梁军部队。 “明白了方略,就各自回去整备器械,操练部伍。”李唐宾下令道:“先将军粮筹措完毕,这个最紧要。” ****** 濮州的夜晚,杀声震天。 梁汉颙亲率两千军士出城,血战小半个时辰,终于将贼兵击退,把贺瑰救了回来。 “若无梁将军拼死相救,瑰几死矣。”退回瓮城后,几乎脱力的贺瑰拉着梁汉颙的手,差点就哭出来。 “贺将军何出此言。”梁汉颙叹道:“上月出城厮杀,我负伤坠马,还是贺将军把我背回来的。都是自家兄弟,无需多言。” 贺瑰点了点头,两人互相搀扶着进了城。 邵伦在城头巡视,杜光乂上前迎接。 “方才我看到那帮沙碛贼子了。”梁汉颙突然说道。 杜光乂一惊,追问道:“拓跋仁福不是在青州当衙将吗?” 梁汉颙点了点头,道:“青州兵来了,定是王师范已答应出兵。这下郓、兖、青三镇联合起来了。” 贺瑰的脸色不是很好。 朱瑾、朱威二人联兵五万,还在濮州四处抓丁,驱使他们攻城送死。有时候仅仅为了消耗守军箭矢,就能驱赶数千壮丁健妇攻城。这次即便能够解围,濮州也剩不下多少人了。鼎盛时期四十余万人口的大郡,破败至此,夫复何言。 “他们怎么敢的?”杜光乂皱眉道:“昨日拷讯郓人军校,不是说大王在河南势如破竹,已经在收取宋州诸县了么?这帮人就不害怕么?” “害怕又有何用?当年朱全忠气势也很盛,不还是照打不误?”贺瑰说道:“不过,我倒是觉得朱瑾、朱威可能要解围而去了。” “不错。”梁汉颙赞同贺瑰的看法,道:“贼人以利相合,最后定然以利相去。若夏王雄师直扑兖州,朱瑾第一个就要退兵。朱威孤掌难鸣,定然也会遁走。至于王师范,呵呵,朱瑾、朱威都不卖力,凭什么他来强自出头?一盘散沙的家伙,破之必矣。” “若仅有三五万兵马而来,怕是还不够。”贺瑰又道:“最好能有十万之众。” 濮州城内外,目前尚有将近九千守军,其中飞龙军右厢六千余人、濮州兵不足两千、郓州兵千人。李唐宾若仅带三四万人,真的不够,因为没有考虑到王师范的加入。 “放心,大王有三十万兵马。夏秋二粮收完后,又可征发夫子、乡勇,军馈也足,调十万大军而来并无困难。如果全取宋、单二州,打通了到濮州的路,过来也很快的。”梁汉颙说道:“我等苦尽甘来,就在九月。” 听梁汉颙这么一说,贺瑰、杜光乂也大为振奋。再看不到希望的话,怕是要被军士们借脑袋了。郓、兖、青三镇,最好能一战扫灭其主力,如此一来,只需花数月时间,就能从容收取空虚的州县了。 胜利,或许已经为时不远。 第二十三章 来骗! “武威军可用矣1临汝县郊外,邵树德看着刚刚完成一次讲武实操的部队,满意地说道。 武威军改编完成后已经高强度整训了一个多月,相互间比较熟悉了。现在领取器械、物资,自临汝县出发,开往宋州的话,路上边走边熟悉,到地头后差不多就两个月了。完全可以充作预备队,一边会操集训,一边等待上战场的机会。 绝大部分都是厮杀多年的老人了。说难听点,差一点的部队正好给他们练手,进一步恢复实力。现在就对上李克用的晋兵、燕兵,或者杨行密的“北归人”,邵树德还不放心呢。 “大王,将士们天天练,也烦了,现在就想上阵厮杀搏富贵。”这话也就卢怀忠这类人能说。怎么?天天和夏王一起训练,不开心了?世子以及赶来的王长子也都一身臭汗地在练呢。 “万不可轻敌,铁林、武威、天雄三军九万众,都是我二十年来攒下的本钱,输光了很心疼埃”邵树德说道:“天平军、泰宁军主力确实被梁军歼灭过,但眼下这批人好歹也死扛了好几年呢,战斗力不说,就死硬程度而言不差的。” “大帅的意思是不准备要兖、郓二镇的降兵?”卢怀忠问道。 邵树德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含糊地说道:“届时再看吧。” 他是真被历史上天平军、泰宁军这些人恶心坏了。 从光启三年(887)开始,朱瑄被打得仅以身免一次,数次被重创,朱瑾两次仅以身免,数次被重创,都这鸟样了,还坚持了整整十年之久,到底是谁给你的勇气? 邵树德认为,问题并不全出在朱瑄、朱瑾身上,根子在大头兵那里。郓、兖二镇的士兵是他们死不投降、割据到底的根基,因此他不打算要俘虏。即便战场上俘了,基本也是遣散的命,甚至是强行流放到边疆——至于具体哪里,他还没想好。 他将郓、兖二镇的军士看做是“削弱版”的魏博武夫。后者更夸张,后梁、后唐不但没能搞定魏博,其灭亡与魏博甚至有直接关系,一直到了后晋年间,最后一次对魏博重拳出击,才最终瓦解了武夫们的割据心气。 这就是唐代末年你打赢了决战,也没法秋风扫落叶席卷天下的最主要原因。朱瑄、朱瑾兄弟输了多少次决战?光启三年就是决战,还是郓、兖二镇联兵,结果兄弟二人惨败,双双逃命。后方留守的文武将佐不但不投降,还积极出谋划策,招募训练新兵,死守城池,联络外藩,甚至还有人诈降坑了朱珍一把。 这种抵抗到底的意志在外人看来值得赞赏,可邵树德作为当事人,就感到很讨厌了。 对这些人,物理消灭有伤天和,但绝对不能让他们继续当兵了,至少不能在老家当兵。 “末将明白了。”卢怀忠也叹了口气。 魏博、天平、泰宁的武夫们都在想些什么?非得独立自主才行吗?早点解甲来降,大家都能过上太平日子,这样多好? 卢怀忠昨日还和心腹笑谈,说夏王一旦开国,去掉那些得位不正的,一定是古来今来立国时人最多的王朝。可若一个个都如魏、郓、兖这些杀才,至少北方肯定要残破不堪了。 “要抓紧了。”邵树德没头没脑说了一句。 “可是燕北有变化?”卢怀忠很敏锐,问道。 “契丹人攻下了紫蒙、东硖石二戍,燕兵死伤三千余人。义兄面上挂不住,已经大举增兵了。具体多少未可知,但三五万人多半是有的。如此一来,他愈发不敢在燕北动手了。”邵树德点了点头,说道:“不过也别指望契丹与义兄大打出手。契丹人是盗匪,既然是盗匪,当然不可能啃硬骨头,他们只会挑软柿子捏,来去如风,抢一把就走,一如当年阴山鞑靼来劫掠丰、胜一样。” 邵树德制止阴山鞑靼抢劫的办法是掏了他们的老窝,这也是最行之有效的办法。李克用有没有这个决心呢?怕是没有。 而且契丹也不是阴山鞑靼可比的,兵力就差了十倍。从幽州北上契丹界,对中原步兵来说很不友好。人烟荒芜是一桩难处,道路难走是第二桩,第三大难处是地形复杂,沼泽、河流、森林、山地,可不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还不如用草原可汗的打法去搞契丹,那样可能更好打一些。 “大王,朱珍、朱瑾、朱威其实不难打,若敢与我野战,我领着武威军上去,三两下就打垮朱威那些破烂兵马了。”卢怀忠说道:“可若他们刻意避战,以守为主,虽说最终定然取胜,可却要迁延时日。” 以守为主,积极防御,不行了再消极防御,顽抗到底,这还是当初邵树德苦口婆心劝天平军对付朱全忠的办法 “不要急,慢慢打。”邵树德害怕卢怀忠、李唐宾等人压力太大时犯错,宽慰道:“便是李克用腾出手来,大不了我自去草原,召集诸部羌胡,狠狠捅他一把。中原各军,按部就班,慢慢打,总能赢的。兵不够,我来整编。” 卢怀忠一听放心了,笑道:“有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大王尽管整顿部伍,二十年了,也该整顿整顿了,下一支是谁?” 邵树德也正为这事踌躇。 禁军整编,不仅仅涉及到荣誉,还有谁上谁下的问题,非常复杂。战功是一回事,嫡系与否是一回事,派系平衡更是不可忽视的因素。 以一支军队的主体即中下级军官而言,铁林、武威二军算是元从系,天雄军是武学系,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体系。 剩下未整编的部队,如天德、义从、振武、归德、经略、丰安、定远、新泉等军,如果算军功和资历的话,义从军打了最多硬仗,很多还是早期邵树德起家时的关键仗,资历也最老,新泉、定远略逊一筹,但也不错。 如果再考虑派系平衡的话,邵树德倾向于义从军,目前他们还在廓州积石军城戍守,年底前返回。从去年开始,也镇压了不少吐蕃叛乱了,忠诚心和战斗力都没得说。 “我打算调振武军前往青唐,接替义从军返回。下一支,暂定将义从、丰安、天柱整编为左右义从军,军额三万。”邵树德想了想,决定征求下卢怀忠的意见:“你觉得如何?” 义从军满编八千步兵,目前应还有七千多人。丰安军七千步兵、五百骑兵,天柱军有六千步兵、一千骑兵,再抽调梁人降兵八千,整编完毕。 骑兵数量貌似不够,其实没什么大关系。义从军横山都、青唐都至少一半以上的兵是党项人或吐蕃人,很多人步骑两便,慢慢改练骑兵就是了。 左右义从军军使将是没藏结明、副使钱守素、都游奕使白珪、左厢兵马使杨粲、右厢兵马使杨晟。至于都虞候,邵树德打算给梁军降将安排一个位置,暂定为王敬荛。 给出这个职务,也是有讲究的。都虞候看似军职高,但左右厢兵马使更有实权,说穿了就是统战需要罢了,而不是有多信任他们。 “大帅深谋远虑,凡事皆有深意,我便不多加置喙了。”卢怀忠笑道:“这些事情,想多了头疼,还不如上阵厮杀痛快。” “既如此,那便速速前往宋州,先配合李唐宾,将朱珍给我拿下。”邵树德亦笑道。 这就是让武威军编入濮州行营战斗序列了,如此一来,李唐宾帐下将有两支“禁军”,六万步骑,要是再打不好,可就没有任何理由辩解了。 八月二十四日,卢怀忠率左右武威军离开了临汝县,往宋州方向进兵。 同日,邵树德下令广成泽牧场选马两万匹,由他带往洛阳,并亲率侍卫亲军万人驰往郑州,洛阳防务交由刚刚调回的河南府州兵四千人负责。 二十八日晚些时分,侍卫亲军抵达了管城,邵树德则带着亲兵前往中牟县北十二里的官渡城。 此城又名曹公台,北临汴水,为津渡处,曹操破袁绍于此。渡汴而北至阳武,通酸枣津。 天德军使蔡松阳就在中牟,因无战事,特赶来拜见。 “朱友裕不过万把人,你就拿他没办法?”邵树德骑在马上,马鞭遥指汴州方向,问道。 这话说得轻巧,但朱友裕所领乃长直军,是一等一的精锐,天德军打不过很正常。而且,朱友裕经常还能得到援军,比如天武八军的一部分,蔡松阳能维持住郑州的局面,已经相当不错了。 “大帅,欲破贼人,须得增兵。”蔡松阳也不客气,直接说道:“若将河阳的天雄军调来,咱们便再重演一次围杀寇彦卿的旧事,杀了朱全忠的长子。若无援军,末将便只能谨守中牟、阳武一线,不让贼人攻占郑州。” 邵树德笑道:“口气还不小,镇国军你看不上便罢了,侍卫亲军也看不上,非得要我的老本天雄军。也罢,看在你守住郑州的份上,我便调天雄军下来助你。” 中牟离八角镇不过四十里,可以说离汴州非常近。朱友裕几次试图拔掉这颗钉子,都没有成功。这让邵树德想起了后世满清的江南大营,堵在天京门口,打不赢你也恶心死你。 “果真?”蔡松阳眼睛一亮,不过随即想到天雄军来了,多半他也靠边站了,谁能指挥“禁军”啊? “当然是真的了。”邵树德瞪了他一眼,道:“返回河中休整的部队,会有两支先期出发,赶往河阳戍守,这就把天雄军腾出来了。想个办法把朱友裕骗过来,天德军、天雄军再度合作一把,把长直军围歼了。” “打了小的,怕引出来老的。”蔡松阳笑道:“朱友裕若被围了,朱全忠肯定着急。” “他急的不是儿子死不死,怕是舍不得葬送长直军。”邵树德趁机损了一把朱全忠,道:“他姬妾那么多,死个把儿子算得了什么,大不了” 蔡松阳认真想了想方略,道:“大王,不妨令铁骑军北上,把握大一些。” “不,时机还不到。”邵树德晃了晃马鞭,道:“兵多了,朱友裕就不敢来了。我今晚就回管城,中牟这边你全权做主。” “遵命。”蔡松阳兴奋地应道。 这种规模的战事他组织不起来,折宗本也组织不起来,非得夏王亲临,调动行营外的兵马配合,如此方有可能成功。 从五月到八月,回河中休整的那帮人和家人相处两月有余了,秋收也基本完毕,理论上衙军、乡勇都可以出发了,但这个命令只有夏王能下,别人都做不了主。 别看南边占地占得欢,真正要取得战果,还是得看北边。 汜水之战,全歼葛从周、张存敬部,撬动整个战局。若能在中牟歼灭梁军最能打的部队,则大事定矣。 第二十四章 苟延残喘 部队调动、换防需要时间。等天雄军南下郑州,至少也得二十天以后了。在此之前,从中牟到汴州一线,双方一直只有小规模的接触,继续维持着烈度不高的假象。 八月二十九日,朱全忠从滑州返回了汴州:阳武方向有数千人向东南方向突入,他亲率雄威、龙骧、龙虎三军将其击退,杀敌千余。 天武八军五万余众,最近三个月战损不小。 龙骧、龙虎二军原本有一万三四千人,打了一段时间后,损兵太多,已经只剩万把人,现在几乎成了雄威、飞胜二军的附庸,跟在他们后边打仗,顺便充当补充军。 天威军尚余三千,伤亡过半,目前已经不再野战,补充了当初朱全忠从颍、亳带回来的土团乡夫两千人完全编制后,被派往酸枣充当守城部队。 神武军在襄邑,尚有三千人。 天武军在尉氏,不足三千。 广胜、神捷、天兴各七千人上下。之前的战斗中有所损耗,补充了颍、搏乡勇三千人进去,编制还算完整。 广胜军刚刚调到滑州,刺史王殷手下还有三千州兵、五百县镇兵,统一归广胜军指挥使朱友文指挥。 神捷、天兴二军原本经常出战,但随着局势吃紧,现在分驻雍丘、韦城,当了驻防军。 长直、雄威、飞胜、龙骧、龙虎五军接近四万人是机动野战部队,规模仍然很大。但老实说,就长期来看,朱全忠养不起的,适当消耗一点未必是坏事。但消耗多了,对军心又是一大打击,真是两难的选择。 又一天平安归来! 梁王妃张惠亲手替朱全忠解下战袍,温言软语说个不停,试图缓解丈夫紧张焦虑的情绪。 朱全忠温和地笑了笑。这辈子娶张氏,真是赚大了! 聪颖贤惠,在自己盛怒时拐着弯帮人求情,替他解决了不知道多少潜在的麻烦——被盛怒情绪左右的决定,可不一定是正确的。 梁军将士都知道王妃是好人,替他们争取了很多利益,保住了很多人的命。梁王出征之时,王妃亲率府中女卷做蒸饼、缝补军服,形象很好,稳住了部分军心。 朱全忠对此一清二楚,不过他并不介意。夫妻一体嘛,妻子受将士们爱戴,对他也有好处。 “夫君,马上就是重阳节了,该给将士们发点赏赐。局势若此,做些什么,总比什么都不做好。”张惠拉着朱全忠的手,建议道。 看着夫人头上最后一个步摇也消失了,朱全忠突然有些惭愧。有此贤妻,竟然还想那么多乌七八糟的事情,真是不应该! “苦了夫人了。”朱全忠叹了一口气,道:“七八年前风光无限,而今落得这步田地。战事若此,夫复何言!” “夫君也别老说丧气话,会有转机的。”张氏柔声道。 朱全忠摇了摇头:“现在每一次出征,我都没把握能活着回来。若不幸兵败身死,就与夫人阴阳两隔了。每思及此,宛如锥心之痛。” “若真有那么一天,妾自当遁入空门,为夫君祈福。” 朱全忠听了很是感动,但又有些失望。张惠没有死志,不肯为他殉死,怎么想怎么觉得别扭。 朱全忠突然间就有些意兴阑珊,不过他没有表现出来。在张氏服侍下吃罢晚膳之后,便找来敬翔议事。 “贼人又薄八角镇,弄得汴州人心惶惶。”朱全忠指着桌桉上的地图,说道:“旬日前甚至还抢收咱们的粟麦。” 粮食,现在倒不是很缺。 罗弘信确实不枉朱全忠叫的那声“六哥”,虽然身体不好,但依然遣人送了六十万斛粮过来。虽说对比去年的百万斛,一下子减得有些让人难以接受,但都这个时候了,还能有人给你送钱送粮,真的很不错了。 罗弘信如果死了,魏博再出点乱子,保不齐这点钱粮都不送了,哪怕是当做卖命钱。 但不缺粮,财货却缺得很。库中存货今年能对付过去,但至迟明年夏秋时节,一旦收不到两税,可就很难坚持下去了,除非遣散大部分军队。 另外比较缺的不是实物,而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即安全感。 谁都知道梁王这些年连吃败仗,地盘越打越小,但眼下看起来似乎还能苟延残喘下去。普罗大众的这种看法,就是人心,就是士气,因为士兵也是人,也会与外界接触,多多少少会受到部分影响。 但如果让人反复袭扰到治所近郊,人家就会怀疑到底发生了什么了。普通人获取信息的渠道有限,他们都未必听说过许州大战,只会从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情来推测、判断。汴州都这么危险了,人们就有理由相信外面的地盘全丢了,梁王覆灭在即。 因此,于情于理,都要阻止夏兵进一步靠近汴州。 “大王,中牟县、万胜镇却乃紧要之处。可襄邑、尉氏战事激烈,此时出兵,是否妥当?”敬翔问道。 “就要趁这个时候。”朱全忠道:“中牟、万胜得其一,贼人便不敢如此嚣张地东进。得其二,则西线局势趋于稳定。如果等贼人攻下襄邑、尉氏再动手,就太晚了。” 汴州城里的军队就是四处救火的,一般哪里战事激烈就赶过去救援,杀退敌军。这两三个月以来,朱全忠都记不起来他亲自出击的次数有多少了。 自从打败秦宗权,杀得朱瑄、朱瑾溃不成军后,他已经不再事事亲征了,转而把大部分精力用在内政建设、权力平衡以及制定战略方面。 对面的邵贼其实也差不多。集团稳定之后,自有自己运转的规矩,无需事事亲力亲为,你也管不过来。 但最近他经常带着部队亲征,频率堪比当年还在巢军那会。掌控部队、鼓舞士气,效果很不错,堪堪维持到了现在。 这次如果要攻中牟或万胜镇,朱全忠还是打算亲自率军出征。 “大王欲亲征乎?”敬翔问道。 朱全忠点了点头。 “仆请大王万勿轻陷险地。”敬翔道:“夏贼数攻酸枣,看样子打算先取滑州,孤立汴城。若滑州有事,大王又在中牟征战,则实在被动。” 朱全忠认真想了想,叹了口气。 如今的地盘,就像四处漏风的破房子。秋收已毕,夏贼大队人马也休整得差不多了,应该会陆续派一些人顶上来,届时怕是更难打。 “或可让世子领兵攻一下,如果实在不顺利,撤回来可也,保住八角镇便是。”敬翔说道:“精兵勐将,不可轻掷。” 朱全忠犹豫不决,陷入了沉思。 长子朱友裕统领长直军万人,长期负责郑州方向的战事。但朱全忠对他的表现不太满意,因为始终无法解除西面的威胁。后来夏人增兵了,朱友裕就更打不开局面了,朱全忠虽然知道换谁来都可能是这个结果,但他仍然很失望。 危急存亡之时,你不来点振奋人心的大胜,不打出奇迹般的战果,如果扭转局势? “大王……”敬翔轻声呼唤道。 朱全忠回过神来,道:“便让友裕去吧,我自领大军屯于八角,以做后援。” “大王英明。”敬翔拱手道。 “河东怎么还没动静?”解决了一件事后,朱全忠又想起了另外一事。 王师范都慨然出师了,朱威、朱瑾、杨行密都在与夏人奋战,李克用难道就作壁上观? 诚然,以前得势的时候,他是有点看不起李克用的,觉得他不会治理地方,早晚完蛋。即便没有完蛋,待他料理完时溥、朱瑄、朱瑾之后,亲征河东,定能将这个沙陀子剿灭。但现在么,他无比盼望李克用出兵,哪怕跑到汴州来向他问罪也行,至少晋军要先占领河阳、洛阳才能做到这一点。 怎么就不动弹呢?一点动静都没有,这厮真是个鼠目寸光之辈。 “魏博有消息,李克用在幽州,恐要与夏贼大战。”敬翔回道:“听闻邵树德遣衙将杨悦率十万骑东行,打了李克用的附庸部落,克用气急败坏,征集大军屯于幽州,不日即将进兵。” 邵贼的兵可真多!朱全忠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但心中却暗叹不已。同时他也有些庆幸,这些兵因为后勤补给的原因没法用在中原,不然汴州的压力要更大。 “只要李克用发动进攻,一切都会好起来。”朱全忠突然笑了,道:“当年我攻灭时溥,诸镇惊惧,联合起来对付我,看样子邵贼也要尝尝这滋味了。” 包围网,缠得你喘不过气来。一着不慎,就会把吃进去的全吐出来。即便挺过去了,也别想再进取了。 邵贼,这辈子别想统一北方!朱全忠阴暗地想道。 待你一死,就有乐子可看了。无论是老将造反,外戚篡权,还是诸子争位,大戏一波接着一波,让人目不暇接。 如果运气不好,邵氏就此绝后也不无可能。妻女离散,受尽凌辱。一代奸雄,你也有今天。 不知道为什么,朱全忠想起了失陷在邵贼手里的妹妹,突然就觉得很没意思。 “大帅,如今只能等。”敬翔赞同道:“等到局势出现变化,一切都有可能。” 他还有句话没说,等的同时还要保住自身的力量。但想想如今的处境,选择似乎很有限。 难!难!难!扛一天是一天了。 第二十五章 父子 李克用调集了足够的兵力,发动了进攻。 次子李存勖也跟在他身边。 虽说李二郎五岁时就被他的无良老爹带着喝酒,但这会真没有任何军职,就是纯“观察员”身份,感受战场气氛来的。 李家父子二人打仗的风格其实差不多。 李克用喜欢冲锋陷阵,部下也多这种肌肉勐男,什么都不管,就是和敌人互砍。 李存勖打契丹,也是一个宗旨,生死看澹,不服就干,结果不到一万步骑大破阿保机十万骑兵,俘虏了他儿子。 其实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奇谋”。夫战,勇气也!就是主帅身先士卒,勇武过人,带着一帮勐男把契丹人杀得胆寒了。 耶律亿带来的十万骑兵并不差,东征西讨、经验丰富,说开国精兵不为过。都是一生见仗上百次,死人堆里滚出来的老兵,后世辽国的兵战斗经验还不一定有他们丰富呢。 决定胜负的就是士气、武勇。双方拉开阵势,不玩花活,直接互砍,主帅的勇武和士兵的精锐程度左右了胜负。 这种仗打赢了,主帅威望的增长简直就是坐火箭,可比在后方运筹帷幄、奇计百出那种带来的威望强多了。 妈的,你不会砍人,还是我们武夫吗?是兄弟就要会砍人! 李克用父子二人踌躇满志,带着四千骑兵、两万余步兵,浩浩荡荡地奔赴平州。 一路走,李克用一路骂。 从“不知死活”的契丹人,骂到“奸诈狡猾”的义弟邵树德,骂了个痛痛快快。 “你娘说要给你找邵氏做妻子,我看不行。”李克用怒道:“他们一家人都面善心黑,娶了邵树德的女儿,后宅必然不宁。” 李存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都啥时候了?夏晋离开战就一步之遥,甚至可以说已经开战了,阿爷你到底在想啥? “阿爷,契丹人多骑兵,我多步兵,若被人抄袭粮道,这仗怎么打?”为免老父一个劲喋喋不休,李存勖转移话题道。 “阿爷骑兵起家,但这么多年以步拒骑,也不是浪得虚名的。”李克用冷笑一声,道:“关外八戍存有不少粮豆,便是大军齐至,只要速战速决,短期内还是供应得起的。而且平州那地形,山势连绵,溪流众多,沼泽遍地,随处可见密林,很适合骑兵作战吗?契丹贼子找这个地方和我打,简直笑死人了。耶律罨古只不知兵,耶律亿乏战阵经验,这次弄死他们。” 李存勖来了兴趣,道:“听闻耶律亿经常与部下一起饮酒跳舞,这次若擒了他,便让他跳舞给我看。” 李克用哈哈大笑,道:“这次必破契丹,但能不能抓住耶律亿就要看运气了。” 第一批援兵已经抵达平州,但他们发现契丹兵非常多,超过十万骑。李存章没把握,又请援兵,气得李克用拿鞭子抽了前来请援的裨将一顿,随后从紧张的兵力中又抠了两万多步骑出来,亲自带往平州。 李存章得知晋王的不满后,也不敢再逡巡不进了。 为了削弱契丹人的骑兵优势,他下令大军走山路,战兵护着辎重粮草队伍一起前进,契丹人左右窥视,但山势连绵,施展不了骑兵优势,下马步战又不敢,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路前进。 “阿爷,把契丹打跑之后去打杨悦吧。”李存勖建议道:“那老头看咱们没动静,最近又在分兵打黑车子室韦了。再让他打下去,燕北还有人吗?” 李克用听了也是火大,不过四十多岁的人了,自然不可能再如二十年前那样冲动,只听他说道:“无妨,我在幽州留了重兵,杨悦虽有十余万骑,但也没实力打到山前来,先让他嚣张一阵,待赶跑契丹再说。” “先打契丹,再打杨悦,然后就去打河中。”李存勖道:“进蒲州后,杀了那王瑶,让姐夫当节度使。” 姐夫自然就是王珂了。他们夫妻二人这会在晋阳闲居,无所事事。李存勖老听他姐提起邵树德,她对叔父印象很好,说他温文尔雅,非常和善,真把她当侄女看。夏王妃也很好,她们一起礼佛、踏青、游玩,差点不想走了。 “王珂太也无用。刘训回来和我提起这事,唉!”李克用仰天长叹,道:“若打下河中,还得屯驻大军帮他撑场子,这废物!” 李克用倒没想过自己兼任河中节度使。抢女婿的位置,他还拉不下这个脸来。 盖寓在父子二人身后听着他们的对话,差点昏倒。 这像是在打天下吗? 他只求速战速决,尽快料理完契丹这档子事。能不大打出手就不大打出手,双方以和为贵,各自罢兵最好不过了。 已经八月下旬了,草原上的战争不会持续到秋后。从来只有草原人秋高马肥南下的说法,没有中原大军在霜降后还北上草原的。满地枯黄的野草,都不生长了,役畜、战马吃啥? 只要料理完了这些破事,深秋之后即便没打败杨悦,他自己也要退走。届时便腾出手来了,可以南下救援朱全忠——呃,打河中或河阳。 ****** “北边就这个样子了。”邵树德坐在虎皮交椅上,好整以暇地笑道:“我看契丹人也在试探。如果李克用表现不够强硬,他们的胆子会越来越大,不会满足于关外八戍,会尝试着进攻临渝关以西的六个山中隘口。幽州,对契丹人的吸引力非常大,远超那些部落。” “大王,契丹人的野心已经不加掩饰了。”赶到郑州的陈诚说道:“假以时日,必成大患。某听闻契丹东边有渤海国,承平多年,军备废弛,文恬武嬉,还终日内讧。若契丹大举东进,怕是无法抵御。” “放心,契丹人的首要目标还是南下,若非实在没有办法,他是不会东进的。”邵树德说道:“北边就这样了,契丹八部应该重视,但不应投入过大精力,而今首要目标还是中原。武威军到哪了?” “这会应至许州了。”陈诚答道。 “铁林军拿下单父没有?” “刚刚开始攻城。朱珍率军万人南下成武,终日操练,虎视眈眈,铁林军也不敢全力攻打单父。” “朱珍在想什么?” “怕是还在观望,但也可能要攻铁林军侧翼。” “这贼子,我偏不给他荆南节度使之帅位,我倒要看看他能忍到什么时候。”邵树德说道:“归德军到哪里了?” “快到怀州了,最多三日即可抵达。” 接到命令出发的还有河中衙军万人。本来赤水军也要出发的,无奈河中局势不稳,有衙兵鼓噪,不愿出镇作战。王瑶紧急请调夏兵帮忙镇压。留守的经略、定远、赤水、飞龙四军出动了万余步骑,杀作乱衙兵千余人,这才稳住了局势。 但他们动不了了,王瑶也不能走,于是只能由封藏之带着一万河中步骑东行,前往孟怀。可想而知,他们的士气肯定也高不到哪去。 “今日是重阳,便算了。让天雄军明日立刻南下。”邵树德下令道:“梁军有点上钩的意思了。” 在过去的十天内,梁将朱友裕带着一万八千余人西进,先攻万胜镇,镇国军抵抗数日后“不敌”退走。 恰好天德军出现在了滑州境内,勐攻酸枣县及酸枣津。 朱友裕当机立断,留两千余土团乡夫守万胜镇,主力南下直扑中牟县,目标非常明确,尝试着拔掉这颗钉子,解除汴州西侧的最大威胁。 算算时间,明日晚些时分即可抵达中牟县北。 如今野外到处是夏军游骑。河南府渑池、河清等县的乡勇被征集了起来,带上马匹、弓箭,百余骑一股,在各条大大小小的道路上寻找梁军斥候或信使,一有发现,立刻如狼群一般扑上去撕咬。如果朱友裕警醒些,他定然会发现获取外界情报的能力大大减弱了。这无疑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但夏军这几个月来一直是这么做的,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 非要深究一下的话,水师报告汴口附近有大量小船活动,夜间偷渡运输粮草、器械,非常繁忙。岸上的夫子数量也大大增加,似乎在囤积大量物资,为大战做准备。 这个发现让朱友裕有些迟疑,下意识就想退回万胜镇。 但大军都出动了,无故退师影响士气,他想了想后,最终还是决定南下。 中牟离汴州太近了,如果有什么不对,退回去很容易。况且八角镇有大军屯驻,事急之下,赶过来救援也就一天多的工夫。 他不信区区四十里的路程,手头这一万多兵马都走不回去。 “铁骑军暂时不要动,时机还不成熟。”邵树德突然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盯着墙上的地图,道:“再等一等。五天后出发,携七日食水,绕过尉氏不要管,直插中牟、八角镇之间。朱全忠打了两三个月的舒服仗,现在该让他看看难打的仗是什么样了。给天德军、天雄军、铁骑军、侍卫亲军传令,这次谁敢偷奸耍滑,作战不力,定斩不饶。王屋、新安等县的乡勇,全数往这边靠拢。” “另,给坚锐、忠武、威胜、镇国四军传令,各部当面之敌,不计伤亡勐攻。不要怕伤亡,死多少人我给他补多少人。” “遵命。”陈诚应道。 一口气调动九万多兵马,就为了围歼朱友裕那一万余人。大王用兵,果真如狮子搏兔,亦用全力。 李存勖与契丹的战争 大家都知道李克用临死前念头不通达,给小李留了三支箭。 世言晋王之将终也,以三失赐庄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燕王,吾所立,契丹与吾约为兄弟,而皆背晋以归梁。此三者,吾遗恨也。与尔三失,尔其无忘乃父之志!” 庄宗受而藏之于庙。其后用兵,则遣从事以一少牢告庙,请其失,盛以锦囊,负而前驱,及凯旋而纳之。 结果呢,后梁被灭了,刘仁恭被抓到李克用墓前,挖心头血祭奠,这两项都完成了。 第三件打阿保机,不太成功,因为没能灭了他。 李存勖与阿保机的战争不少,但多数时候是被动迎战。因为晋军主力在与梁军交战,实在抽不出多少人。 梳理了一下,大概有下面几次战争吧。 (一)幽州之战 917年,阿保机三十万骑南下幽州,周德威告急。李存勖遣李嗣源、阎宝、符存审率军救援,总计六万多步兵、五千骑兵。 李嗣源是主帅,也兼任前锋,他认为契丹兵力是他们几倍,还多是骑兵,不能走平原。于是“师循大房岭,缘润而进”。 契丹人也不傻,专门挑狭窄的谷口,堵在那里,等待晋军过来,以逸待劳。 李嗣源与养子李从珂身先士卒,奋勇厮杀,每次都击败堵路的契丹,于是大军继续前进。 符存审那一路也遇到了契丹。 他下令士兵砍伐树枝,做成简易鹿角,随身携带。遇到契丹骑兵就扔在前面地上,阻碍骑兵冲锋。然后弓弩齐发,大破挡路的契丹兵马。 同时,他还玩过另外一招。即让人烧柴草,制造烟雾,然后率步兵冲锋,斩首契丹骑兵一万余级。 六万余步骑到了靠近幽州的地方,契丹沉不住气了,一路上反复堵谷口,每次都被杀败,损失惨重。于是全师而出,主力骑兵在平地上列阵,随时准备冲锋。 平原地形开阔,晋军将士看到无边无际布满原野的契丹骑兵,脸色发白。 关键时刻,李嗣源破口大骂契丹,然后将头盔砸在地上,挺身冲入契丹骑兵阵中,“舞槌奋击,万众披靡”,生擒一队帅回来。 将士们见主帅如此勇勐,呐喊鼓噪而进,大获全胜,“契丹大败,席卷其众自北山去,委弃车帐铠仗羊马满野,晋兵追之,俘斩万计。” (二)定州之战 921年,成德衙将张文礼作乱,杀节度使王镕。 当时李存勖正在喝酒听音乐,知道这事后,很难过。王镕毕竟是他的附庸,突然被杀了,肯定不开心。 “赵王与吾把臂同盟,分如金石,何负于人,覆宗绝祀,冤哉!”这是李存勖的原话。 这时候张文礼遣使而至,大意是以前王镕投靠你,我现在把他杀了,但我也投靠你,成德镇继续当附庸。 对李存勖而言,这样其实是最好的结果。因为与后梁的战争非常激烈,消耗极大,根本看不到什么时候能结束。 左右文武也劝,认为如今多事,该捏着鼻子认了。 李存勖无奈,同意了。 不过到了八月份,他还是决定讨张文礼。这时候张文礼病死,其子张处瑾继位。 九月,大将史建瑭率军至镇州城外,赵兵出城野战,双方战于城下,史建瑭中流失而亡。李存勖无奈亲征,成德招诱契丹南下,共抗河东。 这时候梁将戴思远率军攻魏州,情势危急。易定王都又告急,契丹已攻陷涿州在内的幽州十余城。 李存勖仓促之下,只得五千骑兵,于是亲自率领赶往定州救援王都。 第二年(922)正月,契丹前锋万余骑至新城,见到了李存勖的五千骑,可能是几年前被打得太惨了,心理上害怕中原天兵,“惶骇而退”。李存勖兵分两路,“追蹑数十里,获阿保机之子。时沙河冰薄,桥梁隘狭,敌争践而过,陷溺者甚众。” 这一万多契丹骑兵,大部分报销了,阿保机的儿子成了俘虏,这就是定州新城之战。 十几天后,双方在望都爆发第二战。 李存勖还是那五千骑,多了少许步兵,不到一万人。契丹多少呢,本来是十万骑,去掉报销的先锋,还有九万骑。 李存勖大军被包围,他身先士卒,驰马冲锋四次,未能解围。不过契丹人也被打得够呛,退而结阵。关键时刻,李嗣昭率三百骑兵赶至,从包围圈薄弱处冲进去,救出了李存勖。李存勖坚持不退,下令反攻,众军士气大振,契丹大败,溃不成军。 后唐方的记载:“敌众大溃,俘斩数千,追击至易州,获毡裘、毳幕、羊马不可胜纪。时岁且北至,大雪平地五尺,敌乏刍粮,人马毙踣道路,累累不绝,帝乘胜追袭至幽州。” 《契丹国志》:晋王趋望都,为契丹所围,力战,出入数四,不解。李嗣昭引三百骑横击之,晋王始得出,因纵兵奋击,太祖兵败,遂北至易州。会大雪弥旬,平地数尺,人马死者相属,太祖乃归。 打完这仗,李存勖接到消息:梁军攻德胜北城,符存审快坚持不住了,于是火速南下救援,两次定州之战就此结束。 阿保机遭受了一生中最惨痛的失败,他在东北无敌的铁骑进了中原,以多欺少,还被打成这副狗样,是他没想到的。 当场死的人不多,前后两次大战也就死了不到两万骑。但逃跑回去的路上太惨了,大雪五尺深,牛羊都被晋军抢走了,没吃的,又被打散建制,人员四散,冻死、饿死以及被幽州老百姓干掉的落单契丹兵要远远超过两万,十万骑最后就回去了两万左右。 (三)满城之战(这个其实已非李存勖时期) 928年,义武军节度使王都造反,重金贿赂契丹南下。 契丹元帅秃馁率万骑救援王都。 后唐军杜宴球率军与义武军、契丹联军在嘉山相遇。 杜晏球督励众军短兵出击,戒令道:“敢回首者死!” 于是大败王都、秃馁联军,斩获数千人,自曲阳追击至定州城下,克西关城。王都等一路败逃,横尸弃甲六十余里,不敢出城再战。 契丹又派其惕隐率七千骑兵救援王都。 适逢天降大雨,杜晏球在七月十九日亲自领兵迎击,在唐河北大破契丹军。趁胜追至满城,又将其击败,斩首两千级,缴获战马一千匹。 二十一日,后唐军再追至易州,惕隐所部已不敢再战,逃跑途中阻于暴涨的河水,遭后唐军掩杀,死伤惨重。 惕隐率残部北归,又遭卢龙节度使赵德钧派兵邀击,惕隐及其部众数百人被生擒,押至京师。剩余契丹军队散入村落,被村民击杀。最终逃回契丹境内的,仅剩数十人。 这一仗,杜宴球前后杀契丹一万七千余骑,擒获契丹元帅秃馁、赫邈、荝剌。 斩秃馁,契丹“卑辞厚币数遣使聘中国,因求归赫邈、荝剌等”。 契丹老实了,派使者到中原送厚礼,言辞卑微,求杜晏球放回赫邈、荝剌二人。 第二十六章 出动 九月十三,朱友裕率部抵达了中牟县北,并在城外扎营。 南风萧萧,城池岿然。 朱友裕看着残破不堪的中牟县,突然起了一种错觉:有朝一日,汴州也是这般残破,无数的军士奋勇攀登,城内外杀声震天,火与血铺满原野。 他按下了这等奇怪的念思,狠狠盯了一眼城头上跑动的军士,下令扎营。 军士们麻木地做着一切,一如他们麻木地看着汴梁实力一天天衰弱下去。 很多人不知道为什么还在坚持,汴州并不是他们的家,他们也没有如同郓、兖、魏、青诸镇军士一样,父子相传百年,代代吃军伍饭,享受着崇高的地位和丰厚的赏赐。 或许是看在钱粮的份上吧。 当兵吃粮,提头卖命,将帅给了钱,那就好好拼杀。难不成别人给的钱多,就当场倒戈了? 呃,也不是不可以啊。但怎么说呢,做这种事良心过不去,人总不能毫无下限。或许下一代武夫就会变得毫无节操,但他们不打算这么做。 梁王还能发赏,他们还能养活家人,日子还过得下去,这刀还握得稳。 蔡松阳穿着普通军士的装束,蜀衫、袴奴、抹额,腰间别着弓梢和横刀,手里拿着一杆步槊,仔细看着城下。 按照梁人侦悉的情报,这会他还在滑州攻酸枣。他不想主动现身,吓跑好不容易招来的贼军。 “梁贼兵不少啊,一万精兵、五千乡勇,不过想凭这点人就拿下中牟,还是差了点。”蔡松阳从女墙后仔细审视着梁军营地,说道。 城内有三千步卒、五百骑卒,好好守的话,朱友裕这些人即便破城,也得付出不小的代价。 “军使,若梁人攻城不下,转身就走了怎么办?”有人问道。 “这是个问题。”蔡松阳收回目光,道:“所有人谨奉军令,不得出城厮杀,一次也不许。摆出番死守的架势,让他们觉得咱们很害怕。” 其实,如今部署在城头的多是羸兵,城里的壮丁健妇,也被动员了起来。精兵强将都躲在马面下,随时可以上城支援。 如果梁兵尝试猛攻的话,他们会发现不是很难打,可能会破城的希望。 毫无疑问,这是陷阱。永远有希望破城,但永远破不了城,直到他们的退路被尽数截断,成了瓮中之鳖。 “不出城厮杀一番可惜了。” “死守城池最是烦人,还不如痛痛快快野战,决一生死。” “这些壮丁健妇行不行?万一溃了,让贼兵上了城头,咱们未及赶下去,那不弄巧成拙?” “要我说啊,就是让梁贼占了中牟又如何?还不如留一座空城给他们,届时朱友裕更舍不得跑了,正好团团围死。” 将校们七嘴八舌,嘻嘻哈哈。 “闭嘴。”蔡松阳斥了一句,又强调了一遍:“不得出城野战。敢违命者,立斩无赦。” “遵命。”众人收敛笑容,齐齐低声应命。 出城厮杀有一个风险,即有可能会被贼人俘虏,刑具一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不什么都招了? 朱友裕得知情报之后,怕是立刻就要撤退,就凭中牟城里这三千余兵,怕是留不下几个贼人。 “晚上都警醒点,别让人摸上来还不自知。”蔡松阳又吩咐了一句,便下了城头。 ****** 朦胧的月亮从云层中钻了出来,橘黄色的光芒洒满大地,草木都带上了一层磷光。 空气有些潮湿,混合了露水的泥土带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 钱大郎躲在草丛中,不敢出身。 天可怜见,他只是出来偷只羊而已,怎么搞那么多人来抓他? 一队又一队的军士,无穷无尽,漫山遍野。 他们穿着褐色军服,左手抚在刀柄上,右手前后摇摆着,脚下动作极快,一眨眼功夫就走出去老远。 “他妈的!到底有多少兵?怎么还没过完?”钱大郎心中痛骂不休,但伏在草丛里一动不敢动。 一只蚊子落在他的脖颈上,痛快地吸着血,钱大郎默默忍耐着,心里不住哀叹。 马车辚辚驶过。 车上堆满了各种杂七杂八的物资。钱大郎也上阵打过仗,偷偷瞄了一眼就知道那是箭矢、粮食、槊刃、弓弦等物事。 “快走啊,快过去啊!”钱大郎心中默念:“老子当年没当逃兵时,前往内黄攻魏兵,一夜行军四十里,你们倒是快点走啊!” 但人实在太多了,这让钱大郎几乎要崩溃。 得过去一万人了吧?怎么还没过完?看样子还有第二个、第三个“一万”。 这他妈谁啊,捅了夏贼老窝了?招来这么多兵!还是朱全忠就在前边,数十万夏贼奔过去想要抓人领赏? 车队过去之后,又来了一队骑兵。 骑手们牵着战马,目不斜视。没人说话,气氛肃然。 不知道怎地,钱大郎想起当年军中闲聊之时,有人谈到安禄山夜巡田承嗣军营,田部军士事先并不知情,但上级突击检查之下,第一时间披甲列阵,在大雪之中肃立不动。安禄山依册点名,一个不少。 这些夏兵行军之时没人抱怨,没人说话,部伍整肃,神色淡然。一看就是常年征战的老武夫,漫天风沙、吃冰卧雪都是寻常事了,深夜行军简直是小菜一碟。 不知道怎地,钱大郎突然之间有些想哭。 队头死了,他逃了。躲藏至今,有家难回,别说喝酒吃肉了,连饭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好想吃肉啊,吃了肉才有力气,夜间才能看得见。 钱大郎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羊羔,悄悄挪动了一下身体,想要慢慢蹭到后面的树林子里。不料就在此时,双臂、肩背上同时多了几只铁钳般的大手,将他死死按住。 “我就看你能忍到几时,好小子,趴在这里小半夜了,一动不动,挺厉害啊。”有人嘲笑道。 坏了!被游骑逮了!钱大郎吓得亡魂皆冒,连连讨饶。 天雄军都游奕使王建及骑着一匹马路过,听到军士汇报之后,哈哈大笑:“偷羊贼也太倒霉了,问问他寨子在哪,把人都喊过来,如果能阵前效力,未必不是一条出路。” 说罢,一夹马腹,又往前去了。 步行的骑兵们羡慕地看着王建及。军官马多,别说战马了,骑乘马都不止一匹,哪像他们,还得牵马步行。 “王将军。”左厢兵马使李璘居然也牵马步行,看见王建及远远过来,立刻行礼。 “有时候真羡慕你,第二次打长直军了吧?”王建及下了马,笑道。 “上次打的寇彦卿,这次打朱友裕,定不能轻饶。”李璘神色淡然地说道。 他想起了洛阳之南的那场战斗。 打得好激烈啊,敌人真硬,不到七千人,硬是死伤一半才投降。若非寇彦卿死了,胡真逃了,估计还有的打。 武学系的天雄军第一次遭遇如此强劲的对手,不知道多少意气风发的同窗战死在洛阳的漫天风雪里。 他们本可以当十将、当指挥使、当兵马使、当军使,但一切都结束了,生命定格在了那个冰冷的夜晚。 “这次,与长直军算总账。”李璘左手下意识抚在了刀柄上。 三万天雄军,士气高昂,意气风发,这世上何人能敌?长直军不行,铁林军、武威军也只配给他们提鞋。 杀杀杀,杀他个人头滚滚,杀出武人的豪迈,杀出个太平天下。 ****** 尉氏县城外,攻城战夜间继续进行。 坚锐军、忠武军一万多人,带着两万陈许男儿,舍生忘死地冲击着城墙。 墙上有滚热的金汁淌下,攻城军士的惨叫声几乎响彻夜空。 张筠有些不忍,欲言又止。 郭绍宾面色冷峻,下令亲兵放箭,将一群往回溃退的军士尽皆扫倒在地。 “张将军,不是我狠心。”郭绍宾叹了口气,道:“我且问你,许州大战之后,夏王俘六万余兵,能保存军号、部伍的降兵又有几支?” “就厅子都、佑国军和咱们坚锐军。”张筠回道。 “那不就对了?”郭绍宾说道:“能有这结局,就偷着乐吧。迄今为止,葛从周、张慎思、康延孝、戴思远等降将,可有一个能领兵?咱们还有部队,就还有立功的机会。而立了战功,外放一镇节度使也未可知。便是节度使当不了,刺史、防御使呢?丁会已经是蕲州刺史,咱们亦当勉之。” 丁会原本是节度使,但那是“前朝”的官,不作数。防御使却是“新朝”的职位,含金量十足。中原多事,防御使与刺史一样,军政一把抓,就是地方上的土皇帝,严格说起来比空有名头的节度使强多了。 “军使言之有理。我亦知之,但这仗打得太惨了。从马直那三千来人,全补过来还不一定够。”张钧叹道。 从马直是契苾璋在亳州、宿州临时招募的兵马。飞龙军回安邑后,从马直被编入许州大营,成为事实上的补充兵。 “别多想。夏王说了,死多少补多少,咱们打就是了。”郭绍宾说道:“你还是速速准备干草、马料吧,这边我来坐镇。” “也好。”张筠点了点头。 干草、豆子是给铁骑军准备的。过两日他们就会抵达营地,不过不是来助战的,而是前往北方汴州方向。 张筠心里有数,铁骑军八千余骑是一股强横的力量,按理来说折宗本不可能放他们走的。能将这帮骄横的大爷调走,只可能是夏王亲自下达的命令。 他稍稍思索了下,大概明白了他们的目标:要么前往酸枣,配合攻城军队围点打援;要么前往中牟、八角镇,伺机突袭出城救援的梁军,一如他们在尉氏大破朱友伦,斩首三千余级那样。 北边有大事!莫不是“禁军”上来了?张筠突然之间觉得,夏梁战争可能进入到收尾阶段了。休整完毕的夏军主力即将对梁军展开最后一波攻势,朱全忠若大败,怕是只能彻底龟缩回汴城,覆灭已是顷刻间。 第二十七章 醋沟 醋沟是一个地名。 岑参有诗云:“雁塞通盐泽,龙堆接醋沟。” 南宋绍兴九年,楼炤宣谕陕西,秘书少监郑刚中随往,自临安至凤翔府。离汴京西行,经八角镇、醋沟,宿中牟,记录于郑刚中《西征道里记》之中。 这个地方在八角镇以西十五里,曾有驿站。 乾宁四年九月十七日,一队夫子正在醋沟歇脚。领头的乡勇指挥使腰挎步弓,身背长剑,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不住地催促夫子们上路。 “都起来,都起来!”指挥使连踢带打,将几个夫子赶得屁滚尿流。 有夫子大怒,捡起长枪就要和他干。 指挥使上前两步,怒目瞪视,道:“像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当年攻徐州石佛山寨,时溥招了一堆新兵,厮杀时我随手便斩了好几个。违抗军令,本应处死,看你年少,我并不怪罪。若不服,给你十年时间,练好后再来与我打,纵死不恨。” 夫子沉默了一下,行了个礼,去收拾骡车了。 车队装运了三千余斛粟米,都是今年刚收的上好魏州粟,运往中牟。 听闻那边已经打起来了,守军多羸兵,很有希望打下来。如果能得中牟,再驻扎数千兵马,夏人攻八角镇就要掂量掂量了:你的粮道可在中牟守军威胁之下呢。 急促的马蹄声从远方响起。 两名游骑快速奔至,道:“有贼骑大队!快,结阵守御!” “离得多远?”指挥使下令吹角示警,问道。 “就几里地了。”游骑喊道。 “去你妈的!这么近了你才来通报?”指挥使大怒,快步跃上一辆马车,吼道:“结阵,以驿站为依托,快!” 大队骑兵已经出现在了视野之中,他们的速度很快,完全不顾惜马力,短短几里地一冲而至。 “嗖!”指挥使破空一箭射去,极为精准,将移动中的骑兵射落马下。 “嗖!嗖!”第二箭、第三箭接连射出,没有选容易射中的战马,而是直接射人,每一箭都直中目标。 数百骑涌了上来,进入骑弓射程之后,铺天盖地的箭失飞出,指挥使浑身插满箭失,栽落车下。 一名合格的弓手,往往需要几年时间才能培养出来。体格要好,平时吃得也要好,营养不能差,练习过程中耗费的资源更是庞大无比。 况且,此时没有专职弓手,步兵不但要会射箭,也要会用长短兵器厮杀,单兵培养成本比历朝历代都高。其中的佼佼者,那花费更是海了去了。 指挥使自小习武,开得硬弓,耍得长枪、重剑,上阵厮杀的时间更是超过十年,见仗无数。这样一个精锐武人,死得一点不壮烈,一点不荡气回肠,但这就是战场常态。 如野草般默默无闻死在你身旁的人,他可能已经刻苦练习了十几年的箭术,挺起步槊时,等闲三五个乡勇近不了身。但战场上厮杀的双方都是这样的悍勇武夫,如果经济和社会秩序崩溃,后续新兵培养跟不上的话,精兵强将就会这样慢慢打没。 惜哉! 铁骑军在车队前横向奔驰,箭如雨下。 车队中有不少乡勇奋力还击,铁骑军大面积落马,死伤不轻。不过也就一些勇夫敢还击了,在他们被射成血葫芦之后,剩下的人全都躲在粮车、粮袋后面,苦苦煎熬。 “杀!”千余骑下马,手持铁剑直冲而至。 乡勇指挥副使大吼一声,招呼部下跟他上。但似乎只有区区百余人跟上了,大部分人一哄而散,往驿站内逃去。 短促而血腥的厮杀瞬间分出了胜负。 铁骑军将士冲破了阻拦,直向驿站屋舍冲去。 “嗖!嗖!”迎面飞来一蓬箭雨,十余铁骑军将士惨叫倒地。 后续跟进的武夫眼都不眨一下,继续往前冲。 “杀啊!”长枪、铁剑、马刀、步槊交织在一起,无数人在一瞬间失去了生命,将战场的残酷凸显得淋漓尽致。 铁骑军副使刘子敬身披重甲,带着数十名酋豪背嵬出身的勇士,连番用命之下,终于将敢于抵抗的乡勇尽数杀死。 驿站之外,铁骑纵横,追着溃逃乡勇肆意砍杀。鲜血染红了黄沙,哭喊震破了苍穹。 一刻钟之后,战斗结束,梁军千余夫子被歼灭:斩首五百余,俘八百,无一人漏网。 “打扫战场,收拢车辆,修筑营寨。”铁骑军使折嗣裕策马赶了过来,下令道。 将校们轰然应命,分头行动。 营寨不是给自己用的,而是给即将赶来的侍卫亲军用的。 那些人说是骑兵,不可否认,有部分人是,但大部分也仅仅只是骑术不错而已,骑战水平不敢恭维。 他们平时的训练方向也是步兵,使用长枪、步弓、长剑作战。但就步战水平而言,折嗣裕也觉得很一般,由他们守醋沟,不是个很稳妥的法子。 但飞龙军不在,能有什么办法?大王也一定很想念能够快速机动的勇勐步兵吧?一个重甲骑马步兵,花费比骑兵还大,不知道接下来的“禁军”整编,大王敢维持多大规模的骑马步兵。 “军使,军报来了。”都虞候拿着牒文走了过来。 折嗣裕接过,粗粗一看: 天雄军主力至白沙,前锋一部已近中牟县。 天德军步骑三千并镇国军两千步卒南下进抵官渡城。 侍卫亲军主力自管城县东出,往醋沟而来,不惜马力,后半夜即至。 河南府渑池、河清、王屋、新安四县乡勇七千余步骑已向中牟靠拢。 “好家伙,铁壁合围啊!”折嗣裕大笑。 战机一出现,各部就陆续到位,或即将到位,动作十分之迅速,显然蓄谋已久。 “朱友裕,不死也得脱层皮!”刘子敬看了后亦笑。 “刘将军!”折嗣裕突然喊道。 “末将在!” “你率右厢四千骑东行,至八角镇外袭扰。如果贼兵西进,想尽一切办法迟滞。” “遵命!” “等等,我话还没说完。”折嗣裕喊住了转身欲离开的刘子敬,叮嘱道:“不要怕伤亡。挖路、放火、下毒乃至驱赶百姓阻敌,什么招都可以用。大王若怪罪下来,我一力担之。” 刘子敬看了折嗣裕一眼,沉声应道:“遵命。” 虽说打仗可以不择手段,但大王喜欢装模作样,爱惜羽毛,经常约束诸军,不让他们什么烂招都用。折嗣裕说的这些,可大可小,此时还在打天下,没人会深究,可若天下太平了,保不齐有毛锥子出来翻旧账。 折家,太树大招风了。 刘子敬很快召集诸将校,分头收拢军士,呼啸东去。 ****** 中牟城外的梁军仍在有条不紊地攻城。 过去几日内,他们打造好了器械,然后尝试攻了三次。前两次浅尝辄止,第三次下了大力气,一度登上城头,不过很快又被推了下来。 看起来不是很顺利,但朱友裕却敏锐地发现了守军的不足:他们的正经武夫太少了,守军之中充斥着大量战力低下的乡勇甚至是民夫。 部将们也感受到了这些,纷纷请战,士气看起来不错。 很快,第四次进攻发起。 这一次还是老套路,乡勇顶着箭失先上,精锐的长直军甲士继后,一鼓作气,不给夏贼喘息调整的机会。 “冬冬冬……”战鼓擂响之后,残酷的攻城战立刻展开。 朱友裕目不转睛地盯着,双拳不自觉地紧握起来。 “报,曹公台一带发现大量夏贼步骑。”突然之间,有斥候将侦察到的消息带了回来,层层上报之后,很快报到了朱友裕这边。 “什么?有多少人?” “骑卒数百,步军几千。” “你放出去的斥候是新兵吗?‘数百’、‘几千’,这他妈叫情报?”朱友裕勃然大怒:“到底多少人?” 没人能回答,夏贼骑军太多了,实在难以靠近计数点验。 朱友裕也清楚实情,很快收敛了怒色,问道:“贼将何人?打的什么军号?” “贼军未打旗号。” 朱友裕沉默了。其实有一个可能,但他不敢深想。 “衙内,莫不是天德军?中牟守军,多是土团之流,天德军主力既不在,那么占据官渡城的定然就是贼将蔡松阳的人了。” “万胜镇那边是死人么?怎么都不拦一下的?” “两千乡勇,怎么拦?” “蔡松阳定然在官渡城。” “此贼甚是可恶,当初在洛阳,他就参与围攻寇彦卿了。” “闭嘴!这个时候提寇彦卿,你是何居心?” 朱友裕的头有些大,天德军突然从北边杀过来,到底什么盘算?莫不是想与中牟守军里应外合,将他们打败? 不,单靠天德军还做不到这些。或许镇国军也南下了,又或者夏贼来了别的援军,才给了蔡松阳狗胆。 但如果南下的夏贼只有几千步骑,似乎也不是很严重,这仗还有得打。问题在于,后续可能还有大队人马跟进,这才是最大的隐忧。 “衙内……”又有人匆忙走了进来,低声禀报道:“东面十余里处有贼骑大队,看装束、战法,应是铁骑军。” 朱友裕的双眉勐然锁紧。 铁骑军应该在尉氏左近游弋,他们也到中牟来了? “立刻遣使回八角镇及汴州传信。” “信使分三批,入夜后出发,一批向东,另外两批分别从南、北两个方向绕路。” “把所有斥候都派出去,不要舍不得用了,放远一些,查探敌情。” “加固营垒,不得迟疑。” “点计营中粮草,报予我知晓。” 第一时间下达完诸多命令后,朱友裕下意识看了一眼正在攻城的军士们。他觉得,攻下城池的希望似乎很小了。 不知道汴州怎么样,如果夏贼这次是有备而来的话,他和长直军有大麻烦了。 他想起了妻儿,突然之间就有些悲凉。征战多年,也不知道打的什么劲,以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他想起了在砀山闲居的伯父。伯父把他从小带大,并不贪恋富贵,住不惯汴梁的豪门高宅,只愿看着老家的一草一木,守护祖宗寝园。 他想起了姑姑,想起了早就过世多年的生母。 便是我死了,父亲也不会有半分伤心难过吧。在他眼里,可能还没长直军重要呢。 第二十八章 阻击与包围 汹涌的骑兵浪潮出现在了营门外的旷野上。 其实也不全是旷野了,郑州地形平坦,有诸多河流、水泽,比如管城县就有福田泽、李氏陂等,农业发达,耕地众多。但很显然,这些农田现在都荒芜了,因为人少、徭役重,老百姓累得要死也耕不了几亩地,大量田地处于无人问津的状态。 荒芜的农田成了草地,此时被用做驻马场。侍卫亲军将士们下马后,战兵立刻整队进了醋沟大营。辅兵则收拢马匹,就地照料。他们过一会还会离开返回管城,驮运粮草物资而来。 没有人说得清楚需要在醋沟坚守多久,多储备点物资总没错的。 孟知祥、慕容福、赫连进、赵业等千户,领将近六千战兵守营,孟知祥被任命为副万户临时统御诸军。 其余诸将,带着辅兵转运粮草物资。 铁骑军使折嗣裕仔细看了一会侍卫亲军的军容,对左右笑道:“甲具、器械不错,就是不知道打起来怎么样。” 众人笑得很大声。 孟知祥远远听到了,大概明白他们在笑什么,摇了摇头没说话。 铁骑军的战斗力,在夏军骑兵部队中算是比较差的了。任何一支军属骑兵都能轻易赢下他们,虽然铁骑军老嘲笑他们平时牵马步行,没有任何机动性可言。 但人家正面冲击力就是比你强,铁骑军适合虐菜,打游牧民比军属骑兵好使,但硬仗还得看人家。 “此番可要卖力气了。”孟知祥对其余几位千户说道:“我等皆无上可汗私兵部曲,万不能给他老人家丢脸了。一旦打起来,朱友裕可能东进,八角镇那边也有可能派人西进,最坏的情况便是两相夹击,围攻我军了。故营垒一定要修得坚固一些,万不能出问题。” “遵命。”几位千户纷纷领命。 他们是可汗奴部,完全是另一个系统,最忌讳与衙军系统的人有太多交往接触,这是会影响他们前程的大事。 奴部的最高顶点,便是得一块水草丰美的草原,筑城耕牧,永镇一方。这相当于中原的实权节度使了,不比什么都好? 再者,奴部酋豪如果得可汗拔擢,也是可以到中原做官的,选择其实更多,何必在意他人的看法呢? 安顿下来之后,侍卫亲军便开始了紧张的营地加固工作。 近处的树林被砍光了,没关系,多派点人到远处去砍。 干草不够,没关系,派人四处寻找。荒地那么多,草料足够喂不挑食的驮马了,虽然不可能只喂草料,但至少减少了粮食的消耗。 苦力不够,呃,这个貌似没办法。两军拉锯的地方,百姓非死即走,真弄不到人了,那就只能苦一苦自家辅兵了。 而就在侍卫亲军井然有序地进行着阻击战准备的时候,铁骑军已经先期与梁人交上了手。 ****** 八角镇外成了夏军骑兵的跑马场。 梁军不是一点骑卒都没有,毕竟魏博送了不少马匹过来,青州王师范也说要赠马。但数量太少了,往往分散到各处当游骑,根本舍不得拿出来与人厮杀。 人与人之间的博弈其实很直观,你不敢出来阻止我,那我就不客气了。 铁骑军甚至大胆地分成多股,一股不过两百骑上下,四处袭扰。盯着八角镇、板桥店之间的驿道,看到有运粮的队伍就上去袭击。 不过这次没有成功。他们并不失望,无法得手才是常态。 如果骑兵多的一方可以随意截断步兵的粮道,那么以后中原步兵和契丹还怎么玩?人家可是能拉出十几万骑兵的,极限动员二三十万骑也不是不可能。如果你只有几万步兵和数千骑兵,面对契丹三十万骑,岂不是打都不敢打了?更别说主动进攻,以少打多,以步克骑,野战大破敌人了。 但骑兵造成的巨大压力也是实打实的,八角镇的守军很快把消息送回了汴州,报予朱全忠知晓。 但朱全忠焦头烂额,正在应对襄邑、尉氏一线的战局。 威胜军发起了猛烈的攻势,不计代价。他们就地征丁,多达两万宋州夫子被集结起来,强行攻打襄邑城。 土团乡夫付出了巨大的伤亡代价,将守军的城外营垒攻破,又填平了城隍,拆掉了羊马墙,扫清了所有进攻的障碍。 乡勇数次叛乱,都惨遭镇压,然后又开小差溜走了不少人,等到折宗本放过他们,上威胜军主力攻城的时候,宋州土团兵已经只剩万余人了。 两万多威胜军发起了一浪高过一浪的攻势,守军感受到压力,派信使溃围而出,向汴州求援。 尉氏那边也差不多,守军伤亡开始急剧增加。信使向朱全忠诉苦,说城内缺乏箭矢、伤药以及修补城墙的材料。若再无援军过来,他们顶多再坚持十天半个月。 襄邑、尉氏,都已经打了很久了,若不是中途夏军数次解围而去,城池早就破了。只能坚持半月并不是夸大之语,事实上已经很对得起汴梁了,情况恶化下去,失败是必然的。 “你们都不同意解襄邑、尉氏之围吗?”看着一致反对这么做的几位幕僚,朱全忠心情不是很好。 “大王,世子将兵万余,屯于中牟,然夏贼骑军大薄八角、板桥,此事十分蹊跷。”李振回道:“某以为,贼军已经增兵,世子恐有危险,不妨令其撤军,同时西进八角,接应长直军回来。” “敬司马,你怎么看?”朱全忠看向衰老了许多的敬翔,问道。 “长直军骁勇善战,贼人便是增兵,一时半会也拿不下。大王或可沿汴水南下,先解襄邑之围,然后回师八角,接应世子。”敬翔说道:“大王,值此非常时刻,就得做出些非常之举,方有可能扭转颓势。” 敬翔的意思是,如果襄邑丢了,那么夏军可以长驱直入,沿着汴水直趋汴州。尉氏也一样,一旦失守,贼人再无后顾之忧,届时大军进抵汴州城下,可就十分危险了。 “大王不妨设想一下,如果主力西进八角,对襄邑、尉氏不管不顾,他们可真能守住半月?若夏贼真的增兵了,可能在半月之内结束西边战事,救出世子?”敬翔继续说道:“若我所料不错,邵树德一定亲率大军来了郑州,那地方怕不是已聚集了十万左右的夏兵。” 说到底,敬翔还是贪心了。既要保住南边的据点,又想让很可能陷入重围的长直军回来,以便继续维持汴州这个烂摊子,以拖待变。 在他看来,世子朱友裕其实没那么危险,不至于十天半月之内就全军覆没。军中粮草足支月余,如果一意固守,有很大可能等待汴州的援兵。 反观襄邑、尉氏,已经处于不救则死的状态,局势更为紧迫。更何况,如果能在襄邑城下大破威胜军,甚至能极大改善局势。 以前敬翔很讨厌赌,但他现在认为值得赌一把。 “大王,仆以为不可南下。”韦肇上前一步,大声说道:“此时容不得万分冒险,当以接应世子为上。” 敬翔闻言急了,一贯没甚脾气的他也难道发火,道:“这也不冒险,那也不冒险,任由邵贼以势压人,步步紧逼,就为了多苟活那么些时日,有用吗?” “敬司马昔日也提到,以拖待变。怎么,这就改主意了?”韦肇毫不示弱,反诘道。 “若襄邑、尉氏失守,夏贼围困汴州,八角镇、中牟那边一样完蛋,还怎么拖?”敬翔冷笑一声,说道。 “敬司马你太贪心了,竟然置大王安危于不顾……” “竖子不足与谋!” “够了!”朱全忠断喝一声,满面怒容。 “我意已决。”他看了看一众幕僚,道:“集聚大军,西进八角。” 敬翔仰天长叹。梁王已经没了十年前的锐气和魄力,败亡近在眼前。 ****** 中牟城下,朱友裕发现自己完全撤不了了。 中牟守军居然出城夜袭,虽然被挫败,但很明显有一战之力,兵力也不少,这完全打翻了之前的判断。 而到了后半夜,聚集在营外的骑兵大声呼喝,声势惊人,朱友裕只能下令谨守营寨,一切等天亮再说。 可天亮后发生了什么? 朱友裕登上营中高台,向西边望去,却见数量庞大的军队正在往这边挺进。而他们的先锋,似乎在昨晚就进了中牟县城,此时城头已经打出了旗号。 “天雄军……”朱友裕轻叹一声,喃喃自语。 这是一支即便在梁地也赫赫有名的部队,技艺娴熟,勇猛敢战,捷报频传。之前失陷在洛阳的长直军,就和他们脱不了关系。 “可真是看得起我啊。”朱友裕自嘲道:“这是要把咱们这万把人也一块吃掉了,夏贼一定计划了很久。如果我所料不差,八角镇可能已经遭到贼军围攻了。” “衙内,是战是走,该拿个主意了。” “不如向南突围吧。到尉氏县,与守军里应外合击破贼军,然后再北归返回汴州。” “南边多半也不好走,可能是个陷阱。” “现在动不了,一动就要被多方夹击,很容易大溃。” “那难不成留在这个死地?” 部将们争论不休,拿不出主意来。 “好了,好了,不用再说了。”朱友裕止住了心腹将校们的争论,道:“便是要撤,也得先击破了当面之敌再说,否则被人追在后面使劲撕咬,能回去几个人?” “我意已决,先守。”朱友裕说道:“等待我父的消息。八角镇有大军,近在咫尺,须臾便可西进,杀到中牟城下。届时数军合流,夏贼可拿不下咱们。” 他数了数旗号,铁骑、天德、天雄、镇国四军都出现了,这就是好几万能打的武夫了。仓促撤退,不是什么好选择,说不定就溃灭在半途了。还是得先打一打再说。 九月十八日傍晚,天雄军主力抵达中牟。入夜后,邵树德率亲兵都抵达前线。 针对朱友裕的攻势,明日就将展开。 第二十九章 武勇 乾宁四年九月十九日,邵树德亲自登上了中牟县城头。 天空的密云越压越低。 风有些大,密云狂野地奔涌着,不断变幻着形状,看起来好似来自黄泉地府的妖魔鬼怪一般。 大纛打起来了,远远就能看见,无论敌我。 天雄军将士在城外列阵,看到自家大王亲临前线之后,在军官的鼓动下,此起彼伏高呼起来。 呼喊声震耳欲聋,从远处的方阵传到近处,再延伸到更远方。远远听着,仿佛就是天边的惊雷。 “轰隆隆1惊雷真的落下了。 银色的闪电撕裂了阴沉的原野,照亮了双方军士脸上狰狞的颜色。 马儿不安地刨着蹄子,骑手一边小心安抚,一边准备着器械。 厮杀,随时都会开始。 陈诚、赵光逢二人站在邵树德身后,此情此景,无需任何言语。肃杀的气氛弥漫全场,让每个人都静静等待着。 天雄军邀战,梁军不得不迎战。因为他们不答应的话,聚集在中牟的近五万夏军就会开始挖掘壕沟,将他们困在里边。 赌朱全忠来救吗?可以试试,就是显得无能了一些。 朱友裕相信夏军费了这么大力气来围堵他,不可能不做阻截的准备,于是他应战了。 数万大军在旷野之中列阵,东西相对。 对双方而言,没有刺眼的阳光干扰任何一方,没有不利的风向,很公平的决一死战。 与敌人决战是天雄军上下一起提出的,邵树德没有任何犹豫,同意了他们的请求。 同意的原因很简单,天雄军是他溺爱的“亲生儿子”,是他完美的作品。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性格和脾气,而且在父母看来,这种性格与脾气是正面的,那么有什么理由阻止呢? 邵树德至今仍记得,天雄军在洛阳围剿长直军时,剩下最后数百贼兵不降,有人想放箭射杀,李璘直接踹翻了想要下令的军官,亲自带人冲了上去,面对面短兵搏杀。 这种一定要当面砍翻敌人的勇武精神,是一支军队最宝贵的东西。 今日邵树德想看看他的孩子再一次当面砍翻敌人。 纵是输了也不要紧。如今家大业大,他输得起。少许失败根本动摇不了他一手营造的大势,相反能够代代传承下去的勇武精神更让他看重一些。 “杀!杀!杀1大风扬起尘沙,做完战前动员的天雄军将士以槊杆击地,齐声大呼。 将士们的神色既不紧张,也不过于放松,就是纯粹的淡然。 独特的社会环境孕育出了独特的武夫,杀人是他们的职业,如同吃饭喝水一样自然。 这样的武夫,几万步兵敢向三十万契丹骑兵发起进攻,并且大获全胜。 这样的武夫,纵身冲入敌阵时,万众披靡,敢喊出“尔辈非吾敌,吾当与天皇较力耳。” 这样的武夫,身先士卒攻营垒,身受金创八九处,卧床休养之时,听闻贼兵杀来,一跃而起,披甲再战,誓死不退。 这是我一手建立的“军事资产”。邵树德站在城头,思绪纷飞,就让这种勇武精神继续维持下去吧,越久越好。 “轰隆隆1数道惊雷落下,雨点噼里啪啦打了下来。 仿佛是一个信号,双方数万军士齐声大喊,加快脚步冲杀了过去。 银色的大阵在移动。 银盔、银甲、银色的兵刃,还有那流不尽的血。 密集的箭矢在空中飞来飞去,倒地者不知凡几。 天雄军左厢第一指挥指挥使王郊连续投出三把短矛。 短矛呼啸而至,洞穿了盔甲,将梁人军校钉死在地。对面有箭矢飞来,周遭不断有人惨叫倒地。 血腥激烈的立尸之场,每一下呼吸都有生命在流逝。王郊侧身避过捅来的步槊,挺身上前,厚实的大砍刀重重砍在敌人的脖颈之处。 仿佛落入了血池一般,无穷无尽的鲜血高高飚起,喷洒了他满头满脸。 他的脚步丝毫不停,闲庭信步般冲入敌阵之中,左劈右砍,充满着血腥妖异的节奏感。 从父亲王全处学来的刀矛之术愈发炉火纯青了。 崤函谷道的多年厮杀让他的意志愈发坚韧了。 与魏博武夫的较量让他的信心愈发充足了。 他的成长有迹可循,他的勇气无与伦比,他比谁都想立功,他想前呼后拥回到家乡看一眼爷娘弟妹。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成了很多人眼里的“骁将”、“勇夫”。 第一指挥两千人直接将敌阵打凹了进去。 “好!很有精神1邵树德一掌拍在城墙上,喜道。 陈诚、赵光逢二人紧紧盯着战场,都没时间附和了。 野利克成举着一把宽大的油布雨伞,罩在邵树德头顶。他的目光被城外的战局深深吸引住了,他感觉到身体里的血液在上涌,好想下去厮杀一番埃 他从小在邵府长大,习文练武,与世子相熟,得“长公主”青睐。在很多人看来,金光大道已在眼前。可若没有战功,没有勇武,这些又算得了什么?能让别人服气吗? 雨势越发大了,大地很快被雨水、鲜血浸透。双方不断有人倒下,或许是摔倒,这是幸运的,更多的是倒下后再也没有起来,生命定格于此。 “今日,有死而已1李璘的重剑已经卷刃,敌人的枪槊捅在他的甲胄上,发出不甘的怒吼。 他抡起手臂,缺了两根手指的铁拳重重砸在当面敌人的脸上。一脚将人踹飞之后,重重地喘息了两下。 他扔掉重剑,接过亲兵递来的陌刀,哈哈大笑:“为将者,不能身先士卒还打个屁!杀1 壮士慨然应诺,手执刀斧,墙列而进。 雨滴打在甲叶之中,噼啪作响。他们充耳不闻,紧紧跟在兵马使身后,死死看着前方。 梁人也是有血性的。 一名小校将破烂的衣甲剥下,敞开黑乎乎的胸口,手执刀斧,怒发冲冠。 身后数十人齐齐摘了兜盔,掼于地上,大笑着冲了上来。 “噗!噗1刀斧入肉之声不绝于耳。 当先袒胸直冲的梁人军校身上鲜血横流,他浑然不顾自己的伤势,长柯斧砍断一名夏兵脖颈后,横着一扫,又斩一人。 数把长槊齐齐插进他的胸膛。他嘴角溢血,双手努力前伸,似要掐住李璘的喉咙。 闪电落下,刀光一闪,头颅滚落地下。 李璘推开尸体,手握陌刀,一头扎进了敌兵丛中。 没有任何花巧,就是以伤换伤,以命搏命。 豪迈男儿的战场之上,容不得半分偷奸耍滑,靠的是技艺、勇气以及袍泽们的帮衬。 “有死而已1 “有死而已1 战马不停地打着响鼻,嘶鸣不已。 它们也是战场常客了,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刀光剑影。 骑士耐心地安抚着,战马的死亡率甚至要超过他们。 人有高矮胖瘦,马也一样。 人有勇敢怯懦,马也一样。 富有战阵经验的马匹就是比初出茅庐的马要强,很多人容易忽略这一点,认为马只是一个数字,仿佛只要有数量就行了。 与战马朝夕相处的骑士可不敢这么想。战马中的“老兵”是很难得的,骑士们就像爱护家人一样爱护自己的战马,它们是自己冲杀时赖以生存的伙伴,是不会说话的袍泽。 “上马,冲一下。”都游奕使王建及下达了命令。 其实时机还不太成熟。 敌军只是前军受挫,步步后退,但整体阵脚还算稳固,并未到崩溃的时候。但眼看着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再等下去,泥土松软,冲起来可就比较麻烦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冲锋,注定是比较艰难的,肯定会付出较大的伤亡。 但命令一下,没有丝毫犹豫。军士们纷纷上马,开始列队,等待出击的旗号。 战马的嘶鸣声此起彼伏,马蹄不停刨着地面,鼻孔中发出粗重的喘息。 敏感的它们也知道,拼命的时候到了。 旗号亮起,鼓声不停。 一队队骑兵策马而出,小心翼翼地适应着濡湿的草地。 身背认旗的军官冲在最前面,牢牢控制着节奏。随着他的动作,第一波数百骑的速度渐渐拉起。 蹄声阵阵,即便是在喧嚣的战场之上也清晰可闻。 带队军官加快了速度,高佑卿紧紧跟在他身后。肃杀的战场之上,竟然还带着嬉笑的神色,仿佛这不是拼命,只是一次简单的狩猎罢了。 “杀1带队军官将马槊平举,速度拉到极致,朝梁军前阵侧翼冲去。 “呼1大雨之中,无数马槊齐刷刷放下,带着森寒的冷光高速前冲。 第三十章 击破 松软的草地吸收了马蹄的震动。但一千五百骑冲锋起来,依然动人心魄,几乎要将胸腔里的血气、勇气一股脑儿震散了一样。 梁人的调整非常之快。中军右翼一个步阵快速前出,竟然是要想前冲包抄骑兵。 步兵在战场上战术机动包抄骑兵有没有?其他朝代不好说,但晚唐可并不鲜见。 幽州之战,李嗣源以少量步兵面对契丹优势骑兵,先靠着勇武连续冲阵,生擒敌军将校回来,震慑契丹。随后派步兵战场机动,绕道契丹骑兵背后,六万人一起发动进攻,前后夹击,大破敌军。 葛从周以两千步骑正面硬撼河东三千重骑兵,便派数百人战场机动,从河岸边侧翼发起攻击,数百步兵对着优势骑兵发起决死冲锋,正面再跟上,结果差点俘虏李克用之子李落落。 步兵遇到骑兵,大部分时候需要结阵,但结阵真的不是必需的。中唐时昭义步兵就敢步阵散了后与骑兵缠斗,砍得骑兵人仰马翻,这对步兵意志、勇气、胆魄、技艺以及训练度的要求很高,非得常年厮杀艺高人胆大的步兵才能完成。 天雄军骑卒根本不管侧翼的威胁,他们一往无前,直接前冲。 梁军前阵正在苦战,见状有些动遥 关键时刻,有军校下令抽队,带着三百余人前冲。在方阵外侧游弋的散队军士数百人,也弃了威力大减的弓弩,从背上抽出长剑、陌刀,义无反顾地冲了上去。 草地有些湿滑,不少骑卒冲锋过程中就摔落马下。 剩下的人马速受到影响,不过毫不畏惧,奋勇前冲。 “噗1骑士被迎面而来的长槊直接捅穿,栽落马下。战马丝毫不停,惯性冲向了梁军步兵,直接撞飞了一人。 有骑士被打下马,直接一个地滚,躲过了必杀一击,然后迅速起身,抽出腰间铁剑,刚要厮杀,迎面一刀斩来,头颅高高飞起。 一骑顺着敌军的空隙钻了进去,路过时马刀一拖,马侧梁兵的胸腹洞开,肠子流了一地,惨叫哭喊了起来。他徒劳地将肠子拢起来,往肚子里面塞,但塞着塞着,就跪倒在地,悄无声息地死去。 高佑卿伏于马背之上,躲过了长枪刺击,然后猛然起身,马槊一挑,一具尸体被高高举起,甩进了后方的梁兵人丛之中。 马速丝毫不减,马槊挥舞不停,在大雨中有如天神一般,扫到哪里,哪里就倒下一片。 这是骑枪这种轻型马战武器做不到的,也是绵软的骑弓所无法望其项背的。重型马战武器,才是马背上男儿的豪迈,他专为冲阵而生,而不是兜着圈子射箭挠痒痒。 “死1又一槊捅下,梁人军校的尸体被高高挑起。 高佑卿拨转马首,横向而走。 战马喘着粗气,口角几乎溢出白沫,高佑卿挑着尸体狂奔数十步,这才将其甩向迎面冲来的梁人中军右翼步兵。 脸上的嬉笑之色丝毫不减,仿佛在说:“你们不行,让朱友裕来和我打。” 梁兵大怒,后阵的人加快了脚步,向前进击。但第一波冲阵的骑兵已经跟在高佑卿身后撤走了,敌兵抵抗坚决,马速大减的他们不会硬来。 很快,第二波五百骑接踵而至,阻拦的梁军散队被彻底冲开了,不过后面的人已经做好了准备。五百骑冲锋过程中铩羽而归,在丢弃大量人马尸体后绕出。第三波试图跟着冲锋,但中军右翼的梁兵已经上来,他们只能急刹车,人马不断摔倒在地。 这一波骑兵冲锋,不出意外失败了。 但他们依然造成了不小的混乱,让梁军前阵手忙脚乱,抽队分出大量人手来阻止他们。 天雄军将士本来就给他们施加了极大的压力,有种快支持不住的感觉了。之所以没崩溃,完全是心中一口气在支撑着,在麻木机械地用娴熟的技艺与夏兵互换人命罢了。此时被抽调了大量人手,平衡被打破,夏兵士气大振,顿时压过了他们,杀得梁兵节节败退,队形开始散乱。 “贼兵气势已堕,随我上1李璘大吼一声,一个跨步冲了上去,双手持刀,奋力斩下。 对面的贼兵很难缠,他看起来年纪不小了,见到李璘近身之后,一点不慌乱,轻巧地躲过斩来的陌刀,然后不退反进,撞进了李璘怀里,抽出腰间横刀,横着便是一抹。 “噗1他腹部中了一枪,早就破碎的铠甲无法提供任何遮护。 遗憾地跪倒在地后,目视着越来越多的夏兵越过他,向后方杀去。 他被人踹倒在地,仰面躺下。雨水顺着甲叶缝隙钻了进去,肩头、胸前、腹部的三处伤口都有些刺痛。鲜血也流了满地,意识不断离他而去。 刚才差一点就杀死那个贼将了,他甚至都看到对方眼里的惊讶和遗憾了。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我还不到四十,但除了杀人什么都不会,就这样解脱,也挺好” 闪电惊雷隆隆落下,雨幕遮天盖地,洗刷着战场上流不尽的鲜血。 一百四十年藩镇割据批量制造的精锐武夫,用尽了勇气、武艺、智慧,燃烧着生命,互相制造着伤害。 世间,又消失了一大批敢打敢拼的武人,无论夏、梁。 “贼军溃矣1赵光逢长舒了一口气,到这时才回过神来。 “打退了那口气,贼人也就那样了。”陈诚点了点头,说道。 两军交战,一方没有崩溃之前,各自的死伤差距不会太大,真正的伤亡总产生在追杀之中。 梁军前阵已经散乱不堪了,陆陆续续出现了溃兵。 他们没有乱跑乱撞,而是顺着中军各阵之间的缝隙向后跑,慌乱之中依然维持着纪律。 这个时候,就该中军顶上来了。 但令人意外的是,梁人中军做出了不寻常的举动:帅旗向前移动,整整两千人严阵以待,墙列而进。但中军左翼、后阵都开始转向,朝营门方向撤退。 “前阵战不利,军稍却。”赵光逢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这句话。 不,这已经不是“稍却”的问题了,这是断尾求生。朱友裕亲自断后,也是够勇猛的。 “全忠有这样的儿子,着实让人羡慕。”邵树德感叹了一声。 他记得历史上朱友裕一直很尴尬,被伯父朱全昱养大的,与朱全忠没什么亲情可言。虽然武艺娴熟,在华州城下一箭射死辱骂他们的贼人,还多次领兵征战,可就是饱受猜疑,不断有人打小报告。若不是张惠居中缓和,多次求情,可能早就死了。 当然他最终还是英年早逝。心情抑郁,领兵远赴关中,病逝于途。 死了这个儿子,全忠才发现剩下的亲儿子都不成器,以至于都打算让义子朱友文接掌大位了,不知道有没有后悔过。 朱友裕此时没心思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 前阵已经彻底溃散,消失得无影无踪。身边还有两千甲士,在他身先士卒的感召之下,勉力前出,拼死一战。 对面已经出现了夏军的身影。 他们衣甲破碎,血迹斑斑。 长槊紧握在手中,前进的过程中还注意着左右维持一条线。 大雨如注,泥地松软。走着走着就有人倒下去,有人再也没有起来,有人摇摇晃晃,但左右袍泽挽着他的手,一起前进。 甲叶铿锵,鼻息粗重,看着疲累不堪的模样,但就是有一种沛然莫能抵御的气势。 曾几何时,长直军也是这样横扫各镇。 没有任何嘶喊,双方似乎都在节省体力,尽可能将其用在厮杀之上。 枪槊互捅,刀劈斧砍,两千长直军士就像洪水面前的一块顽石,随时会被冲垮。 朱友裕在亲兵的保护之中,奋勇厮杀,用尽平生所学,长槊每刺一下,都毙杀一人。 “世子,快退吧,挡不住了1两千人被杀得立不住脚,步步后退。 右前方,夏军已经攻了上来,未及退走的中军右翼几乎崩溃了。 左前方,夏军大队正在加快速度,试图包抄他们这支断后部队。 朱友裕一槊捅出,刺入对面夏兵的腹部,那人惨叫倒地,双手死死握着槊杆不放。 “快走吧,世子,现在还来得及1亲将招呼一声,部分亲兵断后抵挡,部分人拥着朱友裕撤退。 朱友裕长叹一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仓皇而退。 大雨如注,地面泥泞不堪。 撤退中的后阵七千人大部分都是土团乡夫,此时已经溃不成军,人人争相涌入营门。 前阵两千人、中军右翼千人、中军本阵一部两千人,都是积年善战的老兵,这下全丢了。 后面的夏军加快了脚步,但依然维持着阵型,不给一点反杀的机会。 他们默默追在溃兵后面,遇到了就把长槊刺出,然后继续前进。如此周而复始,高效而冷酷地杀着人。 朱友裕踉跄着冲进了营门。 守军迫不及待地将壕桥吊起,营门紧闭,任凭未及撤回的军士在外面唾骂、痛哭。 所有人都用愧疚的目光看着朱友裕。 尚未接战就退了回来,虽说是奉了军令,但撤得这么狼狈,还是羞愧不已。 朱友裕找了张胡床坐下,气喘如牛,不想说话。 第三十一章 尔等富贵 “传令,趁贼军气势大沮,攻寨。不得延误,越快越好!”城头之上,邵树德下达了命令。 一场野战之下,最精锐的贼兵损失过半,剩下的若都是长直军也就罢了,偏偏其中还有五千惊慌失措的土团兵。如果有选择,朱友裕宁愿从来没带这些土团乡夫来中牟,这会完全就是添乱的。 “大王,末将请战!”天德军使蔡松阳跳了出来,大声道。 “观完此战,觉得如何?”邵树德不答,反问道。 “天雄军确有强军之资。”蔡松阳说道。 “昔年我在天德军的时候,天德军也很能打,如今却不知道怎么样了……”邵树德说道。 “大王请下令吧。”蔡松阳但请令。 “晚啦。”邵树德刚想下令,却看见天雄军分出一部追剿残敌,主力快速进薄至贼军营寨下,趁着大雨天弓弩效用大减的有利时机,发起了进攻。 “壮哉!”邵树德大笑道:“你部亦上。” “遵命!”蔡松阳匆匆下了城楼。 陈诚、赵光逢二人对视一眼,齐齐上前恭贺。 “贺大王歼灭顽敌,得此大胜。”赵光逢说道。 “贺大王得一强军,天下定矣。”陈诚说道。 邵树德摆了摆手,依然看着大雨如注的战场。 天雄军的辅兵们奋力将几辆野战用的填壕车推了过来。 野地里泥泞得很,所有人身上都完全湿透了。但将士们心里火热,意气昂扬,有什么比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更能提振士气呢? 寨墙上有梁军士卒远远看见,但他们毫无办法。 弓弩是防守最有效的武器了,如今这鬼天气,一点不能用那是夸张了,但真的废掉了大半威力。 “我还未下令,天雄军儿郎就主动攻上去了,这是知道此战的关键啊。”定定地看了一会后,见填壕车已经顺利搭在壕沟之上,邵树德转过头来,对陈、赵二人说道:“这是给侍卫亲军减小压力了,我原本担心若梁军大举西进,醋沟抵挡不住。” 侍卫亲军六千步卒屯于醋沟大营,主要任务就是阻击可能从八角镇杀来的梁军。老实说,邵树德对他们的战斗力不是很放心,故安排了铁骑军四千骑协助迟滞敌军,给中牟这边围歼朱友裕争取时间。 至于说围点打援,根本不成熟。你有几个兵围?又有几个兵打援?围住长直军要多少人?虽说不用像“十则围之”那么夸张,但把中牟、官渡城附近的五万兵力全用上却是必须的。 那样的话,能打援的其实也就四千铁骑军、一万侍卫亲军,这点兵力,打个鸡儿,被朱全忠一路推到中牟,然后来个里应外合倒有很大可能。 兵法云:“故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 “五则攻之”做到了,如今需要做的是以最快的速度结束战斗,然后调整状态,迎接梁人可能前来的援军。 “大王,梁军若从八角镇西出,很可能是朱全忠亲领,兵力当在三万以上,不可轻忽。”陈诚说道。 “先吃掉朱友裕这一万多人,后面可就从容许多了。想战便战,不想战则相持,全忠能奈我何?”邵树德说道。 七年多了,朱全忠最难受的恐怕就是想决战而不得。等到双方决战了,又是许州大战那样一个惨烈的结果。 邵树德仔细想想,换在他朱全忠这个位置,也是个死结。你打哪里?打河中,一路攻关隘过去?打崤函谷道,同样是攻关隘过去。打南阳,北边过来了。打河阳,南边攻入颍、蔡了。就是想军事冒险,出什么奇谋绝招都没地方出。 什么叫四战之地?这就是四战之地。他没有输在战场上,输在了地缘劣势上。 “若全忠亲征,或可想办法将其拦住。”赵光逢突然说道:“不令其跑回汴州,否则还有得纠缠。” “看朱全忠给不给我这个机会了。”邵树德的目光重新转向城外的战场,那边的厮杀即将开始。 朱友裕亲自登上了寨墙,鼓舞士气。 长直军新败,必须他这个主将身先士卒了,不然怕是顶不得多久。 营外响起了有节奏的号子声,那是天雄军在泥泞的土地里推着云梯车。 有心出营厮杀,捣毁夏人的填壕车、云梯车,但一则雨势太大,很难将其烧毁,二则军心士气低落,可能没几个人愿意出营。 “还为朱全忠卖命作甚?何不降了?” “我天雄军中便有梁地士卒,如今都是同袍啦。” “再不出营,破寨之后,片甲不留!” 营外响起了劝降声。呼喊的人嗓门奇大,顺风飘进了营内。 朱友裕暗叹一声,今日必须得在寨墙上拼命了。若他避而不战,只驱使将士们厮杀的话,营垒多半无法长期坚守下去。 “嘎啦嘎啦……”营外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转轴声,朱友裕神情一凛,握紧了手里的宝剑。 “杀!”寨墙上猛然暴发了激烈的交锋,顺着云梯往上爬的天雄军将士奋不顾身,直扑寨头。 一个被捅下去后,第二个接着上,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攻势没有丝毫停顿。 朱友裕带着亲兵,机械地挥舞着器械,占着居高临下的优势,拼死阻敌。 他已经很累了,但强打起精神,浑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剑砍卷刃了就换一把刀,刀也用废了之后就换成了斧子。 这一打就打到了天色将暗。天雄军终于打不动了,如潮水般退了下去。 朱友裕几乎浑身脱力,被亲兵搀扶了下去,艰难地坐在胡床上。 身上有一些细微的伤口,奋力厮杀时不觉得,如今却是阵阵钻心的疼痛。 他知道,必须静卧养伤了,但如今没这个条件。他必须站在墙头,不能露出丝毫软弱,不然这营垒也就守不下去了。 将士们感佩他亲自断后,救了许多人的命。但这种感激之情不是无限的,它会消耗。拖的时间越长,战斗越激烈,它消耗得就越快。 “贼人又上来啦。”西面寨墙上响起了惊呼。 “随我杀敌!”朱友裕勉力起身,接过一把新剑,大踏步上了墙头,丝毫看不出来受伤的样子。 尚存几分血性的军士见状,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攻来的是天德军及部分河南府乡勇。他们扛着简易木梯,从西侧寨墙攻了上来。 血腥的搏杀几乎在瞬间展开。 天德军纵然战斗力不如天雄军,但他们是生力军,攻击的势头依然不容小觑。双方的尸体如雨点般洒落,不一会儿就填满了营寨外的壕沟。 杀至半夜,天雄军又从南侧发起了进攻。守军尽量利用墙头人数和居高临下的优势,拼尽全力抵挡。 朱友裕就像个救火队员,一会在这边,一会在那边。不知不觉间,身上又增添了数道伤口,体力也消耗到了极致。 寅时,夏军终于退去。 朱友裕直接摔倒在了墙头,军士们大哗。 亲兵将他搀扶了下来。 朱友裕无力地靠坐在胡床上。伤口不停地向外渗着鲜血,怎么都止不住。 站在周围的长直军将士默默看着,尽皆感伤不已。 “何必如此丧气?”朱友裕突然笑了。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有些微弱,但依然清晰地传递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当武夫的终有这么一天。我这一辈子,该享受的都享受啦。打了太多仗,杀了太多人,我这身体自己清楚,临老了怕是够呛。与其被病痛折磨于榻上,不如痛痛快快战死,就是苦了你们了。” 有亲兵流了眼泪。 “崔四郎,别小儿女作态。”朱友裕看着安静的夜空,叹道:“我朱家穷途末路啦,也没什么好给大家的了。你们跟我征战了十余年,从关中到河南,本想给你们一个富贵,如今看来自身难保了。” “世子不用多说了,我等富贵也享了,女人也玩了,如今贱命一条,没什么可惜的。与夏贼一起拼死算逑。”有人说道。 “昔年攻朱瑄,凡有将士陷入贼中,世子都尽力营救。”又有人说道:“世子没抛弃我等,我等又何忍弃世子而去?一起拼死算了,路上也好有个伴。” “糊涂!”朱友裕提高了声音,怒道:“邵树德攻城略地,并无杀俘之举。大好性命,何轻掷耶?” 众人尽皆叹气摇头。 雨渐渐停了。营外又响起了战鼓声,以及密集的脚步声。 “夏贼来啦!”墙头有人示警。 夏贼兵多,并且玩起了车轮战,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模样。这是铁了心要攻破营寨,众人心里更加灰暗。 不远处响起了吵闹声。不一会儿便有人过来禀报,有土团兵数百擅自打开北侧营门,跑了。 长直军将士听了大哗,有人义愤填膺,有人表情麻木,有人摇头叹气,有人神色微动,值此绝境之下,人心百态,当真精彩得很。 再漠视生死的人,只要有生的机会,他还是想求生的啊! 寨墙上已经响起了激烈的兵刃交击声,不断传来双方将士的惨叫。 朱友裕尝试着起身,失败了。 他惨笑一声,看着浑身再度崩裂的伤口,道:“十五年征战,到此为止啦。答应诸君的富贵……呵呵……而今只有一物相送。” 众人不解。 “取我头颅,献予邵树德,他定不会怪罪尔等,或还有富贵。”朱友裕说道。 “世子……”众人大惊失色。 “动手!别让我死得太难受!”朱友裕怒道:“得了富贵的,莫要忘了照拂老兄弟遗属。” 围在身边的将士尽皆涕下。 第三十二章 最后时刻 中牟城外,雨势渐收。 邵树德踩在泥泞的草地上,看着一片狼藉的战场。 昨晚战斗的痕迹还历历在目,壕沟内满是尸体,有的已被雨水泡得发白了。 辅兵们一具具搬出来,用大车载着,拉向远处。 那边挖了一个大坑,非常深,这些尸体都将就地掩埋,以防瘟疫。 古来征战,战死军士的尸体想运回去,几乎不可能,都是常规操作了。 不过他们还能在各军军史档案里留个名字,大概记录下最简单的信息,已经是破天荒的事情。 梁军已经投降,此时正在列队出营门。 一大早就有文吏入营点计人数,大概有长直军四千人左右,土团乡夫三千,一共七千出头。 另外,昨日白天还俘虏了约两千长直军。 至此,围歼朱友裕所部的战役顺利结束,前后斩首五千余级,俘九千人。而天雄军伤亡近两千、天德军伤亡千人、河南府土团兵伤亡千人,又是一场辉煌的胜利。 邵树德站在一旁,远远看着。亲兵环列左右,顶盔掼甲,手执利刃。 出营投降的梁兵空着手,表情麻木,无精打采。 这样的士气水平,并不仅仅是战败后才出现的,事实上从许州大战结束后就这个样子了,且有一步步加深的趋势。 反应到战场上,就是梁军越来越不经打,再也找不回当年那支横扫中原,睥睨天下的强兵气势了——其实好好整顿一番还是可以的,纵不能恢复鼎盛状态,有当年八九成战力问题不大。 “士气,当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邵树德感慨道。 不知道历史上朱全忠晚年的时候,连番杀老将、削藩、大清洗之后的梁军是什么士气,应该也不会很高。 上坡路和下坡路,对一个政权来说,精气神方面的差距真的太大了。人完全就是两个人,军队是两支军队,不可同日而语。 自家这个关西军政集团,现在还处于上升期,还在不断进取。军队士气、官员办事的态度都还算不错,有一定的主观能动性。 这样的好时光,应当珍惜啊。 人有一口气,军政集团由形形色色的人组成,自然也有那口气。 每个人对本集团都有自己的看法。集团的缔造者往往决定了这个集团还有没有进取心,那口气有没有泄掉。 我该怎样维持这个集团的气势?不让它过早产生暮气呢? 人天性趋利避害,喜欢选择捷径,喜欢更简单、更安逸的玩法,这没有错。有时候比烂也能赢,因为你的对手更烂,你只要是一群烂人最不烂的那个就能赢得整个天下。 但你的每一次选择,手下都看在眼里,都会在潜移默化中产生影响。因为他们会解读主君的战略选择,会揣摩上意,会形成自己的理解。 一旦这股劲松了,这口气泄了,再想紧起来可就很难了。 赵匡胤一开始想北伐幽云,收回旧地。后来出于种种原因,决定先南后北,先打下好打的南方,再北上与契丹人决战。但到了后来,又想攒五百万缗钱,赎回幽云十六州了。 这一步步的退让,大伙都看在眼里,整个集团走下坡路就在所难免了。 “从大顺二年开始,我就矢志讨伐全忠,从未动摇,至今已有七年。”邵树德突然问野利克成:“以你看来,这件事怎么样?” “大王向天下第一强藩动兵,一打就是七年,灭其精兵,覆其巢穴,偌大的汴梁,上下束手,尽皆臣服。此等气魄,让人心折。”野利克成答道。 “又拍我马屁。”邵树德哈哈大笑。 看得出来,这个马屁拍到位了。 “大王。”有亲兵走了过来,递过一个木盒。 邵树德接过打开,从中取出朱友裕的头颅,仔细观看。 双眼半睁半闭,嘴巴微张,表情微微有些扭曲。 “擦洗干净,与其尸首缝起来吧。再找人制下棺木,收殓尸身。”邵树德吩咐道。 朱友裕死了。 至于怎么死的,当然打听得出来。那么多人呢,不可能个个都保密。 邵树德也没有吝啬赏赐,带着朱友裕头颅而来的十余人,都有钱帛发下,但他不会再重用这些人了。 武人拿钱卖命,舍命厮杀是职业道德,是优良风气,邵树德并不在意,甚至多有激赏。但杀自家主将投降的人,哪怕事出有因,你也一定要小心他。这种老油子素无节操,谁给钱多就听谁的,晚唐到北宋这大半个世纪的军队风气,就是被他们慢慢败坏的。 巡视了一番伤兵营后,邵树德返回了城中。 因为天气原因,全军在中牟内外休整。 从河中返回战场的各部已经陆续进抵河阳、洛阳,接下来便可以进攻八角镇,威逼汴州。 对了,还有另外一个好消息。铁林军在单州击败朱珍,杀敌千余。朱珍主力不敢战,退回曹州,犹豫不决。 铁林军与朱珍的战斗虽然规模不大,战果也很小,但积极意义还是有的,那就是让朱珍认识到了他部队的真实战斗力——大清洗之后还能不能打,这事可以问问苏慈祖。 住在曹州驿站的夏军使者待遇陡然好了起来,高劭甚至带着夏军使者欣赏歌舞,晚上还派美姬服侍。朱珍的态度,在一点点转变。 “参见大王。”战斗结束后的天雄军、天德军、铁骑军将官一起进县衙参拜。 “对梁战事,已进入到收尾阶段。”邵树德没有谈该怎么对付梁军残余部队,事实上在他看来,长直军覆灭之后,大局已定。如今也就是天气不好,无法及时收到其他战线的消息,说不定尉氏、襄邑那边已经有战果了。 “数日前收到消息,全忠亲领大军出汴州,往八角镇而去。”邵树德的目光扫过臧都保、牛礼、蔡松阳等人,掷地有声地说道:“给我把他拦截住。无论拦在哪里皆可,不要让他回到汴州,否则,又得横生波折。” 朱全忠在汴州好,还是不在汴州好,这个问题傻子都知道答案。 趁着他还不知道中牟战斗的结果,将他彻底围困在八角镇或者醋沟,再聚集大军围而歼之,这是最佳解决方案。 诚然,朱全忠定然会留心腹守汴州,比如朱家那一票人以及侍卫都指挥使张朗等。但他们与朱全忠有本质的区别,镇不镇得住场子是个很大的问题。或者一时能镇住,但无法长久镇住,这就给了邵树德机会。 汴州,国朝关东第一大都会,政治意义还是不小的,拿下之后,对人心向背有很大的影响。 “大王,眼看着雨要停了,我等今日便走。泥泞些不妨事的,慢慢走就是了,多走一里也是好的。”天雄军使臧都保说道。 天雄军野战破敌,大败朱友裕万余兵马,如今气势盛得一塌糊涂,恨不得现在就跑去八角镇,将朱全忠揪出来一刀宰了。 这股锐气是邵树德一直以来小心呵护的。如果不违反原则,他很愿意迁就这支功勋王牌部队。 “壮哉!”邵树德赞了一句:“天雄军儿郎真乃吾之干城也。既如此,便派一厢步军东行。牛将军,你来带队,万勿有失。” 冒雨东行,队列肯定一塌糊涂。而且这天气,斥候也放不出去多远,如果遭人突袭,岂不冤枉?因此,邵树德点名牛礼带队,盖因他比较稳重,不至于出什么岔子。 “遵命!”牛礼出列,大声应道。 邵树德看了看牛礼,见他脸上气色不错,身材也很匀称,稍稍放下了点心。为什么关注牛礼的身材呢,因为邵树德怀疑历史上牛礼是因糖尿病而死。 “若遇贼军,没必要直接就打,可等待主力赶来。”邵树德又叮嘱道:“我料这雨今日就能停,再有数日,地面就会利于骑军驱驰,届时数万大军齐上,定教朱全忠回不到汴城。” 在邵树德的计划中,参与进攻八角镇乃至汴州的部队还有更多。 由河中马步都虞候封藏之率领的一万兵马快要抵达郑州了,飞龙军左厢契苾璋部更是已至荥阳,须臾可抵中牟。有这两万人加入,兵力会更加雄壮,把握也要大上几分。 至于经略、赤水、定远三军,目前还在河中,当地局势不是很稳,暂时动不了——定远军使王遇再度卧床,听闻病得很厉害,不太行了。 乾宁四年九月二十日下午,天雄军左厢步军离开了中牟,一路向东。此时的朱全忠,已率雄威、飞胜、龙骧、龙虎、踏白五军并土团乡夫五万余人西行,前锋一部已抵醋沟铺外,扎营屯驻。 全忠义子、广胜军指挥使朱友文为汴州留守,总督全城军务,神捷军指挥使王檀、天兴军指挥使华温琪副之。 朱全忠家数代单传,到他父亲朱诚这一代终于有了三个儿子。他如今所能信任的,也就几个儿子、侄子罢了,宗族势力非常单薄——嗯,比李克用差,比邵树德强。 萧县人张朗也得了个职务,汴城斩斫使。不过他手下只有侍卫都一千多人,说话声音还是不够响。 整个汴州,秋风萧瑟,风雨欲来,已经到了最后时刻。 第三十三章 来了 九月二十二日,朱全忠抵达了醋沟。 除留守八角镇的龙虎军一部六千人外,主力四万余人已汇集于此。 天已放晴两日,但仍然不利骑兵驱驰,这让梁军上下轻松了很多。 他们不是没有办法对付骑兵,但真的很烦人,很耗费精力。雄威、飞胜二军都是老兵,对付起来还比较熟练,也不怎么慌张。但龙骧、龙虎以及土团乡夫就有点够呛了,紧张兮兮的,不知道怎样合理分配体力,不知道敌人什么时候在虚张声势,什么时候是来真的,最主要的,他们怕! 附近缺乏扎营的材料。四万大军分头出击,找了很远才找到一片树林,于是聚集人手,将其全部砍伐光了。大木料扎营,杂木、树枝之类的堆积做薪柴。 大军鏖战之处,首先受伤害的就是森林。打得越多,破坏越厉害,打个几十上百年,保管给你森林覆盖率拉下来好几个百分点。 “还没收到西边消息吗?”朱全忠有些急躁,心情也很恶劣。 这种恶劣的心情来得毫无理由,朱全忠左思右想,没觉得有什么大问题,只能说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斥候尚未回来。”李振答道。 行军三日,他也不复刚出门时的清爽样子了。鞋靴之上糊满了泥巴,脸上油汪汪的,双眼布满血丝,一看就是被疲累折磨的可怜人。 “大雨天,夏贼骑军无所用,斥候不应该还没打探到消息。”朱全忠叹了口气,道:“准备好了就先攻一攻贼军营寨,试探下他们的成色。” 营寨都修到醋沟了,若说没问题那是自欺欺人。夏贼为什么在醋沟当道设寨,阻挡八角镇过来的军队? 只要往这个方向稍微一想,你都能得出很多不好的结论。再加上消息不通,西面就像笼罩着一层迷雾一样,发生了什么你都不知道——朱全忠不惮于从最坏的角度去思考,他觉得朱友裕那部分人马可能陷入了大麻烦。 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么他就不得不施以援救了。长直军是不能损失的,这一万人是汴州的定海神针,是他赖以翻盘的本钱。只要钱粮足够,以此一万人为核心,再拉起十万人的部队都没有问题。可能一开始战斗力弱了一点,但只要悉心培养,严格操练,再上战场多磨练磨练,成为强军并非不可能。 至于长子朱友裕的安危,这不是重点。是的,朱全忠就是这么想的。长直军是他维系权力乃至绝地翻盘的本钱,儿子不是。 “大王,有好消息。”敬翔匆匆走了进来,道。 朱全忠看着头发几乎白了一半的头号心腹,默默叹了口气。 临行前,他在府中弄了一晚上刘氏。此女已经怀孕了,她也说不清楚孩子的父亲是谁,可怀疑的人太多了,小到十四五岁的公卿少年,大到五十岁的官场老油条,都有可能。 这个贱货,几乎就是汴州上层将官的公共…… 对了,因为这事,还惹得王妃张氏很不开心。她一气之下,带着儿媳刘氏住到寺庙里为友裕祈福了。 “敬司马快快请坐。”朱全忠拉着敬翔的手,亲自招呼他坐下。 “大王,好消息啊。”敬翔坐了下来,面露笑容,道:“青州将刘鄩奇袭占领单州金乡县,杀夏贼五百余人。” “哦?”朱全忠有些惊喜,赞叹道:“本以为淄青镇自李师道之后,便不太能打了,竟然还有此等良将。怎么赢的?” “刘鄩自兖州而出,一路征集粮草,声势极大。兖镇不愿供给,双方发生了冲突,军士几乎哗乱,远近皆闻。夏人闻之,有所懈怠,鄩昼伏夜出,间道突袭金乡,拔之。”敬翔兴奋地说道,仿佛这场小小的胜仗是他指挥打的一样。 “刘鄩有多少兵?”朱全忠问道。 “步卒万余人,骑军三千。最近又有蕃将拓跋仁福、李仁欲率五千余骑南下,归刘鄩节制。”敬翔答道。 “拓跋仁福……”朱全忠突然笑了,道:“以前邵贼派他们借道魏博东行,助朱瑄守郓镇。罗弘信不借道之后,拓跋仁福、李仁欲就野了,哈哈,邵贼也吃了个哑巴亏。” 先是李克用,再是邵树德,前后交替,派兵到郓州助守,对付宣武军,曾经让朱全忠大为愤恨。没想到啊,世事变幻,谁也没想到拓跋、李二人自立了,如今反过来打邵贼,快哉快哉! “拓跋仁福南下了,朱瑾、朱威、王师范这是放弃围攻濮州了吗?”朱全忠问道。 “正是。”敬翔点了点头,道:“夏贼铁林、武威二军六万众压过去,都担心自家老巢,纷纷解围而去。” “大敌当前,非但不团结一心,反倒自顾自的,唉。”朱全忠也叹了口气,怒其不争。 想当年,他还是很喜欢郓、兖、徐三镇没法彻底团结在一起的,可现在恨不得郓、兖、青三镇是一家,集结十余万衙军,与夏贼死战。 “不谈这个了。”朱全忠说道:“中牟之事,你怎么看?” “大王,夏贼定然增兵了,此无疑也。”敬翔断然说道:“先派骑军横插至醋沟,当道立寨,此为何耶?挡我援军耳。” 意思很明了,醋沟大营的夏军是阻击部队,阻挡八角镇的梁军往中牟方向开进。那么问题来了,中牟那边发生了什么? 这个问题其实也很好想明白。 夏贼其实已经“示范”过不止一次了。在白司马坂筑城,阻挡洛阳援军北上,好尽力围攻河阳南城的霍存父子。在罂子谷设寨驻军,阻挡玄门关方向的梁军开往洛阳,好全力围攻洛口、巩县的守军。 细想起来,夏贼玩到今天的战术就一个:快速机动,以多打少,以强击弱。 这是邵树德的风格。他从来不利用什么人心、欺骗之类的“软”计谋,而是充分调动各种资源,打“硬”仗,直来直去,但却符合兵法正道。 中牟那个地方,很可能正在进行一场包围战,这是大家一致的判断。 “长直军善战,短时间内必无事。”朱全忠沉吟了一会,道:“而今须得尽快打通道路,如果有机会,便兵发中牟城下。届时吾儿率长直精兵中心开花,我自督大军猛攻,或可令邵贼吃个大亏,歼灭他数万兵马。但——唉,也只是解一时困厄。” 敬翔默然。 歼灭几万夏军都扭转不了颓势,只是稍稍改善下恶劣的局势,得到更多的喘息之机。这仗打得,可真是一言难尽。 其实,他还有一句话不忍说出来,长直军很可能坚持不了太长时间。 这些年的失败打击太大了,让大王失去了敏锐的判断力。如今的长直军,与十年前是一回事吗?甚至别说十年前了,五年前的长直军都能轻松击败今日的自己。真的不宜过高估计他们的战斗力,否则要吃大亏的。 想了想后,敬翔还是决定说出来:“大王,若夏贼有三四万精兵,辅以大量土团,轮番攻打的话,长直军恐难以支撑。而今天已放晴,再过两三日,贼人骑兵又可四处出击,形势更不容乐观。醋沟,须得尽快拿下。” “大王,长直军丢不得。仆亦请许下重赏,尽快打通道路。”李振也上前说道。 朱全忠点了点头,道:“走,看看我的儿郎们。” 说罢,当先出了大帐。 大营内的军士们正在吃饭。没有肉了,只有粟米饭和酱菜,这是土团兵训练时的饭食标准。 营中的气氛不是很好。看到朱全忠亲自巡营,军官们连声呵斥,才让那些武夫大爷们放下饭碗,起身行礼。 朱全忠不以为意。当初他刚到汴州时,情况还要更加不堪。只有五百元从老人,汴宋旧军桀骜无比,前后花了很长时间,才慢慢收拢军心,整顿了过来。 雄威、飞胜二军将士们心里有怨气,这他知道。但他也改变不了什么,只能靠厚赏来收拢军心了。为此,府库里多年的积存已经散掉了大半。妻子张惠甚至带头将珠宝首饰都拿了出来,充作军赏——出征之前,朱全忠已经发现妻子头上最后一个步摇也不见了。 军赏、军馈、军用,都越来越不足。这是系统性的死结,与地盘日渐丢失有关,很难解决。 不知道罗弘信能不能再支援一笔钱帛,无需多,有个二三十万匹绢足矣,可以帮他解决太多问题了。 朱全忠心事重重,脑海之中转个不停。 直到这时,即便唉声叹气,即便灰心失望,他依然没有放弃,仍然在苦心冥想翻盘之策。或许,这份恒心毅力,以及百折不挠的性子,是他得以成功的重要因素吧。 哪怕只剩下他一个人,已经是孤家寡人,他也不打算放弃。只要活着,就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九月二十三日,站稳脚跟、扎稳营盘的梁军发起了进攻。 数千汴州土团乡夫当先上阵,朝侍卫亲军戍守的醋沟大营发起了猛攻。 副万户孟知祥镇定自若,亲自指挥战斗,与梁军展开血腥的攻防战。 而连续晴了两三日后,路况也大为好转,骑兵重新开始活跃了起来。侍卫亲军和铁骑军右厢数千骑散得到处都是,拉网捕杀梁军斥候、游骑。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天雄军左厢悄然抵达了醋沟以西五里,一步步逼近了战场。 第三十四章 就很突然 土团乡夫是什么战斗力,这个其实很难讲,因为每个地方都不一样。 战斗频繁的地方,乡勇基本不可能逃过每年冬春时节的集中训练,此为“会操”。 顾名思义,各乡、里的土团兵自带干粮、酱菜,集中到某地,展开大兵团训练,主要项目是熟悉金鼓旗号、大军作战所需的纪律以及学会几个常用的军阵,比如偃月阵、方阵、锋矢阵等等。 训练时间至少一个多月,一般是两个月,偶尔长达三个月。 会操之外,还有“单操”,即不需要集中,各自分散训练,一般是个人武艺和小规模的配合战斗。 这种制度北朝时就有了,到了国朝更是贯穿始终。不过你懂的,一般太平盛世时,这种事情容易流于形式,训练效果不佳。不然的话,当年安禄山带十五万大军南下,怎么能一路攻陷两京呢? 那时河南百余年不闻兵火,武备废弛,地方基层的乡勇训练完全烂掉了。安禄山手下那些常年与契丹、奚人厮杀的边军打过来,能挡住就有鬼了。 艰难以后,训练的质量直线提升。因为要经常上阵了,如果还是稀烂的水平,不但害己,也害人。 有些常年暴发战争,或者常年征兵去外地打仗的地方,比如京西北、关北、河东、河南、河北的乡勇质量都不错,在当时比一些地方的州县兵甚至衙兵还能打。当然现在全国各州县的武力水平都上来了,每年都在提升,各地之间的差异慢慢变小,但还是存在的。 河南乡勇,就战斗力而言,应该是全国顶尖水平的,因为他们遭的罪最大,战斗最频繁。 可如今进攻醋沟大营的汴州乡勇攻起来却有气无力的。这无关技艺,只和精气神有关。 朱全忠登上临时搭建的高台,俯瞰整个战场,结果看着看着就直摇头。 夏兵只放了一轮箭,乡勇的脚步就慢了下来。 第二轮、第三轮箭施放后,甚至直接溃退了回来。 军官们气急败坏,当场拿下了数十名溃得最快的,手起刀落,将人头挂在寨墙上,以儆效尤。 乡勇们看看默默无语。看起来没什么害怕的样子,但士气也没有明显提高。 鼓声再起,他们沉默地转过身,发起第二轮进攻。 敬翔远远看着,直皱眉头。他担心再打下去,这些乡勇会反戈一击,直接与督战的飞胜、雄威二军军士动手。这两支衙军,如今看起来士气也不怎么高啊。 打了这么久,傻子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南征许州的那么多人都没回来,去哪了?是不是都死了? 上头不说,封锁消息,但越封锁底下人越胡思乱想。如今营中私下里传的流言已经很离谱了,甚至有人说朱友裕带头降了邵树德。 天可怜见,朱全忠都不知道儿子及长直军的命运,但营中将士们信誓旦旦地说长直军降了,朱友裕在姑姑彭城郡夫人朱氏的劝说下投了邵树德,认其为义父,好像他们亲眼见到的一样。 李振也嗅到了一丝大败的味道。 他的心思比敬翔更活络一些,终日心事重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他不敢表露出来,因为敬翔那个“朱氏老奴”很聪明、很敏锐,让他看出来就不妙了。 鼓声隆隆,乡勇们又展开了新的攻势。 寨墙上箭如飞蝗,毫不留情地收割着他们的性命。未几,数队军士放下壕桥,打开壕门,直接杀了出来。 侍卫亲军严格来说也是乡勇,但又不是一般的乡勇。 他们最初都是邵树德征服的党项、吐谷浑、吐蕃、回鹘部落民,后来补充了两次降兵进来。比如打下山南东道后,就挑选襄阳、房州降兵精壮千人编入侍卫亲军。这些人都是单身汉,一开始迁移到丰、胜时还很不情愿,后来发现部落里成年男丁很少,他们过来后有女人、有孩子、有牛羊,抵触情绪少了很多,如今一个个都乐不思蜀了——背后的原因令人暖心,因为部落里还是女多男少,精壮男子比较抢手,草原女人又比较热情,只要你身体吃得消,晚上直接钻人家帐篷里就行。 侍卫亲军三部(沃阳宫、榆林宫、洪源宫)也比较富裕,邵树德还曾经给他们发送给一批缴获自神策军的装备,因此整体器械精良,打起仗来不是土团乡夫可以比的。 这一波近千人分多道门出击,刀枪齐下,立刻就把这批士气不怎么样的汴州乡勇给杀得大败而逃,一些攻营器械也点火烧了。 打完之后,他们又撤回营寨内,动作非常麻利,一看经验就很丰富。 “继续攻!”朱全忠看到后不为所动,下令乡勇们继续攻营。 虽然被杀败了,但他们也不是一点成果都没有。至少拔下了两个警戒用的外围小营寨,还填平了不少陷坑和壕沟。 用他们的命来扫除这些障碍物,同时消耗守军的箭矢和精力,这就是乡勇的唯一价值。朱全忠心硬如铁,自然不会有丝毫动摇。 不过他还是做出了些许调整。雄威军一部前出,披甲持械,警戒寨内夏军再冲出来捣乱。 可惜没有太多骑兵,这一点比较遗憾。 踏白都招募了部分精于马战、骑射的河南子弟入军,但仍然只有千余骑,是朱全忠手头比较稀罕的高机动力量,根本不舍得用——这支军队现在由他亲领,没人可以调用,可见其宝贵程度。 这一仗一直打到傍晚,方才鸣金收兵。 有人点计了下数量,竟然死伤了两千多人,但朱全忠眉头都没皱一下。只要能达到目的,死伤再多人也没关系。如果击败了夏贼,收复郑州,就又可以征兵了。便是夏贼增兵,他们不得已退回去,也不怎么吃亏。 不知不觉间,曾经爱惜百姓、轻徭薄赋的朱全忠,又慢慢变成了当年在巢军打仗时的模样,可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可见在他心里,百姓并不重要,权势才是第一位的,如果二者冲突,选择哪个一点也不难——当然,此时全国所有军阀几乎都是这个模样。 营地外游弋的夏军骑兵非常之多。 他们的存在,也极大干扰了梁军的进攻,使得他们不得不分出大量精力警戒。一天下来,雄威军累得够呛。 二十四日,攻势继续。 乡勇们甚至攻上了寨墙,不过很快被击退,遗落下了大量尸体。 太阳渐渐升了起来,雄威军将士披甲列阵,又累又渴。军中的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军官屡次呵斥,都无法彻底禁止。 这些武夫!敬翔心中暗叹,都贼精贼精的。 主将威望一下降,他们就敢搞许多小动作。主将没有威望,他们就敢蹬鼻子上脸。如果主将让他们不满,甚至敢鼓噪作乱。 远处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夏贼骑兵又一次袭扰开始了。雄威军将士抱怨连天,慢吞吞地列好阵,一番弓弩骑射之后,夏贼骑兵丢下数十具尸体,仓皇而去。 有军官看到遗落在战场上的马儿,直接跑出去拉回来。 老实说,这是违反军令的,但现在所有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没人敢呵斥得太狠,防止这些日渐桀骜的武夫鼓噪作乱——大伙的家人都在徐、宿,不是被夏贼占着,就掌握在淮人手里,能给你在这披甲列阵,已经是看在梁王的面子上了,你还想怎样? 午时过后,养精蓄锐两天的飞胜军终于出场了。 朱全忠、敬翔、李振等人在高台上仔细看着。 五千余战兵分成三部,其中两部各千人从南、北两个方向佯攻,主力三千人从东面进攻,围三阙一,打得热火朝天。 公允地说,他们还是挺卖力的。夏贼的军将亲上寨头,鼓舞士气。各级军官声嘶力竭,奋勇厮杀,一直打了一个多时辰,双方伤亡都不小,这才鸣金收兵。 一直板着脸的朱全忠满意地笑了笑。如果接下来飞胜军都这般卖力的话,攻破这个营寨并不需要几天。 申时三刻,乡勇们的最后一波攻势展开。 飞胜军已经回营休整,雄威军将士警戒了一天,累得不行,纷纷讨水喝。 辅兵用担子挑来了水。军士们见状,纷纷涌到水桶边,争抢木瓢。 在太阳底下晒了一整天,干的还是披甲列阵的伙计,哪个不是又累又渴?这时候天王老子来了也不管用了,谁都别想阻止我喝水。 西边的原野之上突然出现了一道银色的波浪。 波浪快速移动着,离梁军大队只有三百余步的距离。 波浪之前是大队骑兵,他们聚集在一起,大声呼喝,左右驱驰。被烈日晒了三天的土地已经比较干燥了,有些地方竟然起了灰尘。 突然之间,骑兵散开,往梁军侧翼包抄而去。动作迅速、态度坚决,似乎这次要不顾伤亡猛攻一样。 烟尘逐渐散去之后,银色的波浪已经近在百步之外,只见他们手执长槊、刀斧,身披铁甲,满脸凶狠之色。 “杀!”鼓声骤然响起。不止西面,事实上东南西北各处都有,鼓声中还隐隐传来轻重不一的喊杀声。 正在争抢饮水的梁兵有些疑惑,本以为又是例行袭扰呢,陡然看见正朝他们冲杀而来的大队夏兵,顿时傻了。 第三十五章 不能让他回去 银色的波浪训练有素,在冲锋的过程中还维持着大体阵型,并没有散乱不堪。 当然,所谓的冲锋,并不是使尽全身力气撒腿往前冲。那样的话,接战时很容易体力不支,反被敌军杀败。 事实上他们是小步快走,军事术语叫“成列逐奔”。一般每走二三百步,还会停下来整理队形。这就是击溃战经常让敌人跑掉的主要原因,你要披甲成列追杀敌军,而败兵甚至会丢了器械、脱了甲胄撒腿跑,你如何追得上? 天雄军训练有素,几乎全员老兵。他们知道控制速度、对齐阵型,知道合理分配体力,因此根本不需要停下来整理队列,直接就杀到了梁军面前。 其实梁军还有时间,但士气低落的他们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撤回大营,而不是阵列而战。 天雄军左厢近九千步卒如同刀切豆腐般,直接插入了梁军阵中,没有遇到丝毫的阻力。 水桶被踢翻,战士被砍倒在地,到处是一片惊呼与惨叫。 雄威军上下完全失去了斗志,人人争先恐后逃跑。偶有少数将官聚拢士兵抵抗,也很快淹没在了夏军的钢铁丛林之中。 好一场大溃败,几乎就是国朝初年太宗打败窦建德的翻版。 同样是披甲列阵一天,同样是又累又饿争抢饮水,同样被杀得七零八落,惨不忍睹。 朱全忠在营内高台之上看得目眦欲裂,一万军士被夏贼如同赶羊一般,赶得到处都是,溃不成军。 他的心在滴血。 本钱不多了,没想到又在此处折损了一大批,往后怎么办? 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雄威军将士如潮水般涌向军营。 狭窄的壕桥、营门处成了“兵家必争之地”,失去理智的军士互相推搡、踢踹。不断有人落入壕沟之内,浑身插满竹签、铁蒺藜,惨叫不已。 还有人慌不择路之下跑进了陷坑之内,哭喊着让人来救他。 有人冲到了鹿角枪之前,刚想绕过,后面的人不断推搡前冲,竟然将他们活活挤到了枪刃之上。粗长的鹿角枪上挂满了尸体,血流遍地,仿佛在发出无声的嘲讽:这是对付敌人骑兵或偷营军士的器械,竟然串了如许多的己方溃逃军士,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天雄军将士不紧不慢地消耗着贼军的体力、士气,阵型维持得很好,手中刀枪不停,轻松收割着敌人的性命。 骑兵也出动了,侍卫亲军和铁骑军右厢不断斜插入溃兵之内,将其分割开来。 逃兵慌乱之中不辨方向,看到哪里有敌人就往反方向跑,这是人的本能,无关其他。 骑兵娴熟地用角弓、刀剑“规划”着溃兵的逃跑方向,配合步兵将他们一一剿灭。 这本来是军属骑兵的活,但天雄军主力还未赶至,只能由铁骑军、侍卫亲军临时客串了。他们客串得很好,充分体现了军属骑兵的专业素养,不费多大力气,却达成了比直接冲杀敌人更好的效果。 “雄威军完蛋了!”敬翔痛苦地闭上双眼。 溃兵疯狂地涌入营内,其他部队都没法出击救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夏人屠戮。 陆陆续续逃进来三四千人之后,守御营寨的军士开始放箭。一部分箭矢阻止夏兵靠近,一部分则射向己方军士。 密集的催命符发出之后,壕桥处惨叫连天,尸积如山。 有人被射中后摔落壕沟之内,有人直接被射死在壕桥上,有人一时未死,对着营寨破口大骂,上午还是并肩作战的袍泽,这会就刀兵相向了,是何道理? 还有人跪在壕沟前,涕泪横流,请求让他们进去。 但没有任何作用。清空各处营门前的溃兵后,大股军士涌出,攒槊对外,弓弩齐发,将不小心靠得过近的夏军骑卒射死。其他人清理掉了壕桥上的尸体,然后徐徐退入营垒内,将壕桥拉起,营门关闭。 寨墙之上到处是紧张兮兮的守兵,他们拿着弓弩长枪,死死盯着正在追杀残敌的夏军士卒,心中忧惧不已。 没有人想死,如果非要有人死,那就让别人去死吧,与我无关。 半个时辰过后,战场上的喧嚣已渐渐平息。 天雄军左厢兵马使李璘下令各部缓缓收拢,维持阵型。 骑兵还在战斗。只剩零零散散的溃兵了,不值得出动大部队,他们的任务是“赶羊”,即把这些人驱赶到一块,然后令其弃械投降。 侍卫亲军千户赵业、慕容福率三千人出营,负责打扫战场,收押俘虏。 这一仗,打得酣畅淋漓,保守估计斩首三千余级,俘三千人上下。 雄威军逃回去的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数字,但他们短时间内很难再成建制野战了,能在收容整顿之后上寨墙守御就不错了。 梁军的可战之兵,也就只剩下一万多了,已经处于绝对下风。 ****** 夕阳之下,大群军士正在快速东进。 他们丝毫不顾惜马力,完全是奔着跑死跑废马匹的方向来的。 飞龙军左厢万人,在天雄军发起攻击的那一刻,从南北两侧绕过,一路狂奔数十里,在太阳落山的那一刻抵达了八角镇外。 八角镇是军镇,有城池,此时驻军六千人左右,除少量游骑斥候之外,几乎全是步兵。 守将刘重霸,当初与杜宴球、王彦章、刘玘一起在破夏军任职。 如今破夏军已经星散,余众补入各部。当年几个关系不错的人之中,王彦章捞了个指挥使之职,在酸枣戍守,赵岩回了许州,举族投夏,杜宴球也投了夏,听闻混得不错。刘重霸带着百余破夏军心腹并入龙虎军,他们多出身长直军,因此作为军队骨干,刘重霸也当上了指挥使,统领六千部众。 飞龙军下马之后,守军如临大敌,严加戒备。 契苾璋摇了摇头,梁人这支部队没有趁他们阵脚不稳的时候主动出击,不是守将胆怯,就是军士不行。 “刘将军不要守啦,这里有杜宴球杜将军的亲笔信,不妨一观。”趁着敌军心慌意乱,一名骑士上前,将杜宴球的信件射入城内。 “龙虎军的将士们,上天有好生之德,夏王仁义,不想见到诸位战死于锋刃之端,何不投降?” “长直军已经覆灭。此乃朱友裕将旗,诸军且一观。” “这位是长直军军校……” 劝降的士兵如走马灯一般轮番上前,用尽全力大喊。 守军听了喧哗声渐起,不过很快被呵斥了下去。 契苾璋哈哈大笑,贼人士气低落,败之易也。 与此同时,刚刚在醋沟大败雄威军的铁骑军在将养好马力之后,也连夜出动了。 虽然他们被夏军将士戏称为诸支骑兵里战斗力最弱的一支,但胜在任劳任怨,不辞辛苦,发挥的作用比较大——好吧,铁骑军将士认为他们的战斗力至少比定难军强,绝对不是最弱的一支,打不过各军属骑兵,还干不过你新成立的定难军吗? 铁骑军的目标不是八角镇,也不是汴州,他们在通往汴州的各大小道路甚至是野地里活动,牢牢封锁着通路。 这个命令是天雄军副使牛礼建议的,折嗣裕同意了,然后亲自带队,略过龟缩在大营内的梁军向后插。 这其实也是这几年夏军的习惯打法。他们的战术比起早些年已经有了巨大的变化,是根据中原藩镇步兵死硬难缠的特点创造的:迂回穿插,迟滞处于撤退状态的敌军,给主力步兵集团创造机会。 这个战术草原民族玩不起来,因为他们缺乏战力强横的步兵集团,而骑兵的正面袭扰、攻坚,对晚唐这帮武夫大爷似乎也没啥作用。但在夏军手里,这个战术简直玩出花了,步骑结合,无往不利,打得骑兵几乎损失殆尽的梁军苦不堪言。 “朱全忠向北跑、向南逃都可以,唯独不能向东。”黑夜中的小河之畔,折嗣裕给帐下诸军校分派命令:“战前大王就说了,朱全忠给了他这个机会,那就不能让他再回去。此战若还让他回汴州,我自向大王请罪,你等也没好果子吃。部伍整编之时,等着被去番号吧。” 诸将校听了心中一凛。 番号被撤销,可不仅仅是改个名字那么简单。里头涉及到的利益问题太多了,要是被银枪都并了,大家都可以抹脖子去了,实在丢人。 命令下达之后,将校们纷纷赶回各自部伍的驻地。 折嗣裕想了想,又喊来信使,下令道:“你速去中牟,请大王征调侍卫亲军之骑卒,河南府土团兵有马的也派过来,一起封锁东境,有此一两万骑,使劲缠着朱全忠,定不能让他溜了。” 信使没有二话,拿了折嗣裕匆忙写好的信件后就离去了。 中牟到八角镇四十里,信使一人三四匹马,很快就到了。 邵树德看完之后,当场拍板,同意了折嗣裕的请求。甚至他不光如此,他还下令天雄军以及还在赶往中牟的护国军,允许军属骑兵骑马赶路,火速前往八角镇一带。这两部大概还有七八千骑,一并交由折嗣裕指挥。 总共两万多骑部署在东侧,唯恐拦不住朱全忠奔回汴州。 但邵树德还是有些不放心,值此关键时刻,他也赌一把了,命令道:“克成,你将亲兵都千骑带去八角镇,归折军使指挥。若看到梁军骑兵东逃,拼了命也要拦下,一个人也不可放过。” 野利克成有些惊讶,但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他知道,无论如何不能让朱全忠回去,这是成败的关键。 第三十六章 哗乱 下达完命令之后,邵树德带着一干幕僚、随从追上了天雄军,抵达醋沟大营。 此时的梁军营垒内,愁云惨淡,人皆无言。 “来人,将这个废物押下去,斩了1猛然之间,朱全忠用力一拍案几,说道。 亲兵奔了进来,将李思安按在地上,五花大绑起来,接着便往外帐外拖。 李思安是雄威军使,今日大败,一万人只逃回三千四百多,还失了建制,这会正在整顿,惨兮兮的。 “且慢1敬翔慌忙跑了出来,谏道:“望大王手下留情,此非李将军之罪。纵有罪,亦不至死,望大王宽宥一二。” “大王,仆亦请大王宽宥李将军。”李振上前道。 这两位一说话,帐内其他将校、幕僚也纷纷出列相劝。 朱全忠阴沉着脸扫了众人一眼,突然间就是一叹,神色陡然间变得悲戚。 只见他一边走向李思安,亲手为他解开绳索,一边满面哀容地说道:“用兵二十载,不想落到今日这般田地。诸军无罪也,罪在我一人。” 众人纷纷低头,想起这七八年来的战事,喟叹不已。 唯一值得称道的,大概就是攻灭时溥了。其他时候,打的全是狗屎。 真细究起来,梁王的战略错误是肯定的。但换你在那个位置上,真的不会犯错吗? 朱瑄、朱瑾被打得就剩一口气了,换你怎么选?放着即将瓜熟蒂落的郓、兖二镇不管,集中精力,将大部分可战之兵西调,与夏贼死磕吗?恐怕没人会这么做。 大家都低估了邵贼的决心,也小瞧了他的实力。 整合了京西北诸镇,又通过征伐、联姻方式扫平了诸蕃部的邵树德,其实力已经不容小觑。怪只怪大伙被固有印象欺骗了,认为关中承平多年,兵民不堪战,而关北又太穷,支撑不了大军。可谁想到,邵贼在灵夏整出了个塞上江南呢? 一步错步步错,从此陷入了邵贼的节奏,被他牵着鼻子打,以至有今日。 好像大家都没犯错,都尽力了,但就是输了,这可真是莫名其妙。 战略的错误、地缘的劣势,叠加起来造成的负面影响,已经足以致命。 “大王,雄威军大败,将士们已是挫了锐气,何去何从,还请大王决断。”敬翔见李思安满头大汗地起身,又道。 “而今唯大王之命是从,是走是留,可一言决之。”李振也附和道。 朱全忠神色微动,道:“诸君都是这般想法吗?” “唯大王之命是从。”诸将佐陆陆续续应道。 声音不是很齐,但都先后表了态。 朱全忠略略宽心,众人至少还听他的,这就很好。而在此之前,他最担心的就是作乱。 虽说人人想着逃跑让他微微有些不满,但都这个时候了,继续留在这边毫无意义。雄威军大败,飞胜、龙骧二军本来士气就不高,如今再度受挫,已经战不得了,战则必败。 至于土团乡夫,攻寨过程中死伤不轻,士气比衙军还要更加低落。 他们现在勉强能守御营垒,没人敢让他们出去野战。但正所谓久守必失,在醋沟这片死地,外无援兵,内部粮草仅够支月余,怎么守? 夏贼主力大军上来,将他们团团围祝他们不需要急着进攻了,因为汴州不会有人来救援,无需围点打援,只需挖掘壕沟围困,静静等待一个月,三万多大军不攻自破。 “我欲率军东归汴州,诸军以为如何?”朱全忠坐回了案几后面,问道。 “请大王下令。”众人七嘴八舌应道。 撤退,这是每个人都想做的事情,并不违背大伙的利益,自然无人反对。 “但撤军需有章法”朱全忠顿了一下,看着众人道。 营内突然响起大片的喧哗声。 朱全忠一惊,正待遣人去问,就有虞候进来禀报:“夏贼押长直军将校数十人在营外列队,并抬来了一副棺木,自言其中装殓着世子的尸首,欲交还给大王,好生安葬。” “啪嗒”有人不小心碰翻了马扎。 帐内安静得有些诡异,人人低头沉思。有人用眼角余光瞄着朱全忠,又很快避开。 朱全忠听到先是一惊,继而非常平静。其实他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天雄军的到来说明了一切。追究长直军如何败的已经毫无意义,如今最重要的是如何脱身。至于儿子的死,那真算不得什么。哪怕全家都死光了,只要自己还活着,还能东山再起,完全可以娶新妇,继续生儿育女,这都不是事。 “痛杀我也1朱全忠酝酿了一番情绪,挤出了几滴眼泪,道:“友裕乃吾长子,自小乖顺,习得武艺。华州城下,怒贼将骂我难听,一箭射出,贼人毙命。方出镇汴州,内外交困。军馈不继,野蔬充膳,毫无怨言。又持剑护我床前,令我得以安寝。呜呼哀哉,昔年曾与吾儿戏言身后之意,不想今朝都到眼前来” 朱全忠这番倾情表演,让帐中诸人叹息不已。许多人对自己方才起的那点见不得人的小心思有些惭愧,琢磨着应该收下世子的遗体,一起带回汴州安葬。 而就在这时,营中的喧哗声更大了,远处隐隐有战鼓声传来。 朱全忠一惊,顾不得擦眼泪,踉跄行了几步,却见又有人回来禀报:“大王,夏贼攻营,开封、浚仪二县的土团乡夫鼓噪着要回家,拒绝增援寨墙,有人已经打开营门溃逃了。雄威军也有人跟着逃跑,虞候前去阻拦,为乱兵所杀。” “什么?1发出惊讶之声的不是朱全忠,而是李思安。 听到这个消息,他甚至比朱全忠本人还难过。带的部队溃回来后,还没来得及整顿,竟然又溃散了,这让他情何以堪? 完了,完了!李思安闭上眼睛,只觉一片灰暗。什么箭槊双绝,什么飞槊杀敌,没了兵,什么都不是,还不如方才让梁王斩了,一了百了。 “大王,事急矣!该严整军纪,不能让更多人动摇军心了。”敬翔急得小跑到朱全忠面前,拉着他的手,说道。 “走,出去看看。”朱全忠顾不得再表演,将所有亲兵都带在身边,举步出了大帐。 帐中将佐们不用多吩咐,此刻也纷纷离去,各回各帐,各司其职。 该安抚的安抚,该镇压的镇压,没有别的办法了。 此时天色已经大暗,军士们刚吃罢晚膳没多久,正在营中保养器械。骤然听到嘈杂混乱声,纷纷出营查看。军官本应该阻止他们的盲动,但这会军纪已经荡然无存,没人管了,整个大营一片混乱。 “梁王来了,各回各营,违令者斩1亲兵拿刀鞘敲打着乱跑乱蹿的军士,大吼道。 但没有效果。 军士们很快搞清楚了情况,见军官也在彷徨犹豫,很多人呼朋唤友,偷偷跟着乱兵出营了。 敬翔、李振跟在朱全忠身后,看得心都凉了。 曾几何时,这可是一支令行禁止的强军埃梁王最重军纪,稍微干犯一点就要受罚,斩首以儆效尤是家常便饭。可这会怎么了?才过了不到八年啊,就成了这副德行,为什么? 不远处有军官出来整顿秩序。他们收拢了一部分人,令其披甲持械,前去关闭营门,镇压溃逃军士。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人愿意出来维持秩序,可以说他们八年前那支强军的精神方面的残留。无奈溃逃军士越来越多,几乎成了雪崩之势,他们独木难支,很快被冲得七零八落。 终于有人忍不住动手了。 一群军士抽出步弓,朝乱跑乱撞的人群射击,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入你娘的,不敢与夏贼厮杀,尽朝自家兄弟招呼。弟兄们,砍了他们,不然谁都别想走1 “砍了他们,杀啊1 “杀了梁——敬翔、李振,就是这两个狗东西乱出主意,害得咱们这么惨。” “对!杀了敬翔、李振,将头颅献给夏王,或还有一番富贵。” “敬翔在哪?李振在哪?” “敬翔在哪?李振在哪?” 营中先是有三三两两的人在喊,进而越来越多的人齐声相喝,声浪越来越高。 大败之下,军士们人心惶惶,但他们暂时不敢朝梁军的缔造者朱全忠发难,也不便拿各级军官开刀,那就只能将敬翔、李振二人拖出来泄愤了。 敬、李二人听了脸色发白。 亲兵们团团围护在朱全忠身侧,不远处有人正拿不怀好意的目光看着敬翔、李振,手已经慢慢划向腰间。 朱全忠脸色铁青。他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敬翔、李振是他的心腹,向这二人发难,与向他发难没有多少区别。即便遂了武夫们的意,将敬、李二人交出去杀了,也于事无补。反倒会让自己威望大跌,进而被得寸进尺的军士冲过来,场面更加不堪。 “大王”敬翔流出了眼泪。 他不是为自己而流,而是为梁王的大业而流。 “走1朱全忠当机立断,拉着了敬翔的手,向后退去。 满大营之中,只有他的亲兵以及亲任指挥使的踏白都是可靠的,他得和他们待在一起。 第三十七章 何处可之? “梁王逃啦!梁王逃啦!”正在进攻梁军营寨的天雄军将士听到了寨内此起彼伏的呼喊,士气大振,不自觉地加快了动作。 守御的梁兵本就打得有气无力,很多人在偷偷逃跑。此时听到呼喊,箭矢顿时稀落了下来,半推半就地被赶下了寨墙。 “贼兵大溃,杀啊!” “抓住朱全忠,别让他跑了!” “抓朱贼,赏绢万匹!” “抓朱贼,赏绢万匹!” 天雄军将士士气如虹,有人翻过寨墙,举刀杀散营门前乱跑的梁兵,手起刀落,将大门打开,然后放下壕桥。 “杀!”营寨外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无数军士举着火把,冲进了大营。 没有迎面而来的箭矢,没有直冲过来的长枪甲士,没有任何反扑,一切顺利得让人不敢相信。 梁军兵败如山倒,黑暗之中乱砍乱杀,不辨敌我,互相践踏。 夏军小心翼翼地集结在一起,墙列而进,大肆收割着梁军乱兵的性命。 前进过程中不断有人投降。有夏军兵士离开队列,让梁军士卒就地扔下器械,整队回营,敢乱跑乱动乱喧哗者,立斩无赦。 能主动投降的都已经是冷静下来的梁兵,他们的服从性很好,纷纷找了最近的营房、帐篷,钻进去席地而坐,默默等待。 至于那些失去理智的梁兵,则需要让他们冷静下来。 “嗡嗡……”夏军士卒手持步弓,连番齐射。 混乱之中的梁兵猝不及防,成片倒下。 有人吓得钻回营房躲避,侥幸逃得一命。 有人返身厮杀,被无情地钉死。 大部分乱哄哄地向前溃逃。营门处又上演了推搡的惨剧,不知道多少人被挤落壕沟,惨叫不已。侥幸逃出营寨的梁兵发足狂奔,他们的运气不错,因为夏军的骑兵都调走了,没有人来追杀他们。至于一路往东跑会不会撞上拦截朱全忠的大队骑军,就要看他们的运气了。 朱全忠此时早就远远离开了大营。 他身边跟着敬翔、李振等心腹将佐,以及亲兵、踏白都总计不到两千骑。 朱全忠回首看了下火光熊熊的大营,不觉潸然泪下。 这次是真难过了,不是虚情假意。雄威、飞胜二军的覆灭,他比谁都清楚意味着什么。他现在已经陷入了当年时溥、朱瑄、朱瑾的地步,甚至比他们还要惨。至少郓、兖、徐三镇上下都支持他们的节度使,而他一手打造的汴梁衙军并不具备这样的基础。他们才是第一代,离盘根错节、亲党胶固还有点远,很难像那些百年藩镇一样根基深厚。 他也不是没做出什么改变。事实上这些年他大力提拔汴宋本地官员、将领,给长子友裕娶了汴州军校刘仁遇之女,将妹妹嫁给宋州大族袁氏当家人袁敬初做续弦,一切动作都在慢慢本地化,旨在夯实根基。 如果给他老朱家以及宣武衙军两三代人的时间,就会慢慢扎下根基,与郓、兖、徐三镇一样。 如果时间再长一点,他的事业再成功一点,宣武衙军扎下根基之后互相通婚,甚至会如魏博、成德那样上下一体,亲党胶固,成为一个庞大的政治军事集团——当然,对上位者而言,这未必是什么好事。 “走吧!”朱全忠叹了口气,转头离去。 “大王,去哪里?”李振问道。 “是啊,去哪里呢。”朱全忠惨然一笑,道:“苦了诸君了。” “大王说得哪里话,平日里咱们吃香的喝辣的,赏赐拿那么多,还有美姬赏玩,此皆大王之德也。大王要去哪里,咱们就去哪里,没有二话。” “是啊,我等也不是狼心狗肺之徒。这辈子也值了,左不过就是一死,跟定大王了。” “大王下令吧,我等跟着便是。” 亲兵、踏白都军士纷纷嚷道。 朱全忠有些欣慰。 二十万大军,最终还有这两千人感念他的恩德,愿意追随而去,也不算太差了。 “向北,绕过官渡城,去万胜镇。”朱全忠毅然决然地说道。 “什么?”李振有些吃惊。 敬翔沉默不语,没有反对。 “今日三万多人溃营而出,跑得遍地都是,你等可见到夏贼骑军出来追杀?”朱全忠问道。 众人摇头。大规模的骑兵藏不住的,而且追杀溃兵就是他们的活计,没有道理不拿出来用。如此,只有一个解释,夏贼骑军调走了。仔细算算,铁骑军、侍卫亲军、天雄军的骑兵加起来快两万骑了。他们的乡勇似乎也有不少人有马,妥妥两万余骑。 这么多骑兵都不出现,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他们部署在哪里?是不是在半途等着伏击他们?黑夜之中,兵荒马乱的,简直一偷袭一个准。 “我料邵贼在东面布下了天罗地网,想要截我。”朱全忠一转马首,看向北方的夜空,道:“向北!绕路回汴州。如果实在回不了的话……” 众人神情一凝,静静等待他后面的话。 “如果实在回不了,就先去酸枣,再从长计议。”朱全忠断然说道:“走!” 说罢,一丈乌飞快蹿出,疾驰而去。众人纷纷跟上,消失在了茫茫夜空之中。 酸枣有天威军五千余众,都指挥使王彦章。此人比较忠心,也非常勇武。在与夏贼镇国军的交锋中,多次带队冲阵,生擒夏贼军校数员,大挫贼军士气,打得很不错。 可惜广胜军被调回汴州了,不然滑州还有另一支可战之军。不过滑州刺史王殷手里还有数千州县兵,也是一股力量。 他逃出河中后,便一直在汴州任职。其妻女留在河中,已被王瑶赏赐给部下,应该没法再回去了。 如今每一分本钱都很重要! 朱全忠一边逃命,一边仔细思考着如何东山再起。 当初带五百人出镇汴州,那么难都闯过来了,如今大不了从头再来,与邵贼不死不休。 ****** 邵贼一晚上没睡。 他在醋沟大营之内,不断听取着军将们传递回来的消息。 大部分都是有关朱全忠大营的,偶尔也有一些来自别处的消息,比如威胜军攻克襄邑,进入汴州东南境的消息。 折宗本手段酷烈,破城之后,将神武军残部一千多人尽数屠戮。 邵树德看了“监军”发回来的小报告,觉得有必要提点下老丈人了,因为他不是第一次干杀降的事情了,这不好。 打个襄邑这么难,虽说有朱全忠两次率军解围的原因,但焉知没有其他原因?再这样搞下去,以后人人遇到你都会死战,真以为威胜军是天雄军这样的精锐,可以包打一切了? 另外一条消息是有关曹州的。 铁林军北上,再败朱珍部,又杀贼千余,驻守濮州雷泽县的刘知俊率军万人来降。 李唐宾令刘知俊移兵攻金乡,与来袭的青州兵大战。 丁会已取安州数县,并再败一次淮人,俘斩千余。淮兵胆寒,不敢再来,佑国军遂安心围攻安州。时瓒手头尚余残兵败将三千余,归丁会节制。 “大王,贼营已经平定。”寅时,邵树德方感觉有些困倦,陈诚兴高采烈地前来禀报。 “陈长史年岁也不小了。些许小事,交给下面人做就行了,何必亲力亲为?”邵树德亲自给他倒了碗茶,劝道。 “大王,我的禀性你又不是不知道。”陈诚笑道:“事越多越来劲,恨不得每件事都要过问。” 邵树德摇头失笑,这就是宰相的权力欲吗?不过陈诚的两个成年儿子都没有出仕,据说在家读书。邵树德问了几次,想给这哥俩安排位置,都被陈诚推却了,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好几万人哪,全忠最后的本钱丢光了。”邵树德笑道:“各条路都堵住了吧?” “大王,不但驿道派人堵住了,就连汴州城西板桥店、城北大石桥、城西南沙海、东北陈桥驿等要点,都派了骑卒伏击守卫。只要朱全忠敢回来,他们稍作拖延,各路骑军便可快速汇集而至,将其围杀。”陈诚说道。 “这么多点要布防,人手可够?”邵树德担忧道。 “大王,骑军太少,地方太大,只能如此了。”陈诚回道:“全忠不知我兵力多寡,其部新败,人心惶惶,一见我有备,定然不敢硬来。能将其吓退即可。” “是这个道理。”邵树德说道:“只要朱全忠回不了汴州,大事定矣。随他去哪,翻不了大浪了。” 二人随后又聊了聊接下来围攻汴州城的细节,越来越兴奋,一点睡意都没有。 辰时二刻,邵树德在侍卫亲军将士们的护卫下,抵达了营外的旷野之上。 一大早便有人来报,经过一晚上的清点,昨晚天雄军共斩首六千余级,俘雄威、飞胜、龙骧三军军士一万一千余人,土团乡夫六千余人。今日白天过后,估计还能在野地里抓获不少溃兵,人数会进一步上涨。 邵树德默默算了算,之前俘虏了约九千人,这里又是一万多,累计两万了。 朱全忠的“军事资产”,慢慢都到自己手里来了,很好,很不错。 “大王,飞龙军契苾军使传来军报。”信使飞骑而来,递过一份牒文。 邵树德接过一看,道:“守八角镇的刘重霸降了。” 龙虎军指挥使刘重霸,有兵六千余。他一降,郑、汴大驿道上的最后一点阻碍也没了。 如今,邵树德可直薄汴州城下,无人可挡。 第三十八章 无家与暗流 九月二十五日,邵树德率天雄军、侍卫亲军及新赶来的护国军三万余人东行,前往八角镇。 临行前接到消息,朱全忠已抵万胜镇,官渡城守军出动追击。 邵树德对他们不抱希望,因为这些人多为步卒,很难对朱全忠造成什么麻烦。 事实上也差不多。朱全忠一路抵达万胜镇后,与留守当地的数千汴州乡勇汇合。 歇了半日后,眼见着夏军要追来,拿了补给便东蹿。而在他们走后,这些土团兵立刻原地溃散,各回各家——都打成这个鸟样了,梁王也跑路了,还不如逃回家保命。 二十六日,朱全忠抵达大石桥以北十余里处歇马,顺便打探消息。 “一路行来,你等有何想法?”朱全忠直接坐在地上,一边狼吞虎咽地吞吃着胡饼,一边问道。 敬翔也在就着酱菜吃醋饼,味道不是很好,但有的吃就不错了,不能太挑剔。 “大王,夏贼在北边兵很少,主力应集中在中牟、八角一线,这会多半往汴州来了。”李振直接回道:“汴州尚有兵两万余,守守城是够了。” 汴州有广胜、神捷、天兴三军,义子朱友文总揽全城防务。 侍卫都指挥使张朗任斩斫使,整肃全城纪律。 石彦辞为充街使,手底下现在有两千余人,多为军校子弟,接管了全城治安。 他们投降的可能性较低,因此李振认为汴州是安全的。 朱全忠点了点头,然后又把目光投向南边,那里响起了不甚急促的马蹄声。不一会儿,只见踏白都指挥副使韩勍率人回返。 亲将朱友谅微微上前,欲挡在朱全忠身前。 朱全忠隐晦地拉了侄子一把,亲身上前,问道:“可有贼兵?” “大王,大石桥北岸有贼骑,但数量不多。末将率部冲杀了一下,杀贼十余,然南岸又冲来两三百骑,末将不知深浅,未敢深入,便退了回来。看贼人那模样,应在召集左右骑军前来增援,末将担心大王这边有失,便退了回来。”韩勍答道。 “韩将军辛苦了。”朱全忠勉强笑了笑,思考了起来。 如今看来,他猜测得没错,夏贼将几乎所有能调集起来的骑军都派到了汴州各个方向,拦截封锁败兵,不让他们回汴州。这个认知让他很沮丧,回不了家了,这可怎么办? “大王,不如去其他方向看看。”李振建议道。 “也好。”朱全忠点了点头,见大伙歇息得差不多,马儿也恢复了大半精力,便下令道:“去城东看看。” 众人没有二话,纷纷上马,向东行去。 敬翔敏锐地注意到,有几个人动作迟缓,半途掉队,然后消失了。 或许是因为马力衰竭,自己跟不上了,或许是别的原因。但这会没法深究,也不能声张。 梁王以前是给了大伙很多东西,钱财、女人以及其他种种特权,但那是以前。 现在能给什么?什么都给不了。 大伙之所以还跟着,可能是因为感念过往的恩德,可能是出于习惯,便是有人私自离开了,就梁王来说,也绝不能追究,相反只能故作大度,任他们离去。 这就是人心,玄奥无比。 ****** 汴州城内,气氛肃然,紧张无比。 充街使石彦辞进王府见了一下妹妹石氏,然后便回了衙门。 他现在有单独的办公衙署,有十余僚佐辅助他处理公务。 手下也和以前大不一样了,甚至可以说彻底的改头换面。汴梁将校、富户子弟取代了原本的油滑之辈,战斗力打着滚往上翻。 两千人,装备精良,绝大部分都有武艺傍身,维持街面及重要城区的秩序,简直是小菜一碟。 但这是正常情况下。 不正常情况下呢?比如人心骤变的此时。 “东家,夏贼侦骑四出,漫山遍野,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仆观他们的作为,似要阻碍梁王回汴。”一名幕僚凑了过来,低声说道。 幕僚是汴州陈留人,年纪不小了,但长得一副尖嘴猴腮的模样,在注重仪容的国朝,不太受人待见。不过他读的杂书很多,肚子里也有几分歪才,因此被石彦辞聘请过来,担任私人幕僚,给他出出主意。 “梁王是不是在西边败了?”石彦辞神色不动,声音压得很低,问道。 “怕是他们父子都败了。”幕僚回道。 他脸上带着一点幸灾乐祸的神色,让石彦辞看了很不喜。梁王好歹也是给我富贵的人,怎么能这样呢? “数万大军覆灭,汴州大势去矣。纵是坚守,又能守多久?撑死一年,很大可能还不到。”幕僚似无所觉,继续说道:“这时候该想想退路啦。” 石彦辞听了沉默不语。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也觉得幕僚说得大概是真的,不会偏离事实太远。就是这厮说话的神色和语气让人很不喜,一副小人得志、幸灾乐祸的嘴脸,甚至隐隐带有一丝淫邪? 他穷困潦倒是有原因的,石彦辞嫌弃地看了这老头一眼。 “什么退路?”虽然心里有所抵触,但石彦辞的屁股很诚实,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问道。 “仆听闻邵树德好美姬,东家或可凭此保得身家性命,甚至还有富贵。”幕僚说道。 石彦辞若有所思,问道:“舍妹年岁尚幼,今年不过十二岁,太小了点。” 幕僚突然笑了起来,要多猥琐有多猥琐。 石彦辞额头上青筋直露,差点拿刀劈了这厮。 “夏王何等权势,他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幕僚笑道。 一般来说,皇帝也不是什么女人都可以得到的。事实上非常复杂,选择面没有大家想象中那么广。但那是对王朝稳定时的守成之君而言,对晚唐武夫、开国皇帝这种,通通无效。他们看上哪个就扛回家,底下人也想着法子进献各地美姬,要才艺有才艺,要容貌有容貌,什么都有。 所以,幕僚说的这话一点没错。邵树德想要美女,那真不叫事,简直可以用微不足道来形容。 “你到底想说什么?”石彦辞不耐烦了,直接问道。 “夏王掩有数十州、数百万百姓,地之广、权势之大,直教天下诸侯为之失色。他若要美人,小事耳。但夏王性喜征服,若攻拔敌镇,贼帅妻女必纳之,有草原胡风。”幕僚点到即止,贱笑道。 石彦辞忍住朝他脸上来一拳的冲动。 这老头贱归贱,但看人很准。自家小妹虽然模样俊俏,但说实话,夏王那身份,别人求着进献美女给他呢,而且长相、身段、才艺都不会比自家妹妹差。但大妹石氏,可是梁王媵,素来宠爱,这个身份,夏王就把持不住了。 老头说得没错,夏王就是胡风甚烈,那个无上可汗的称号绝对没白叫。 草原上有收继婚、接续婚、中表婚、舅甥婚等风俗,夏王在这方面简直生冷不忌。 咳咳,所谓收继婚,即父亲死了,儿子收娶生母之外的父亲妻妾;叔伯死了,侄子收娶叔伯的妻妾;兄弟死了,兄弟收娶兄弟的妻妾。比如高宗李治、武后之事。 接续婚,顾名思义,姐姐死了妹妹续嫁,姑姑死了侄女续嫁。这个在中原就不少了。 中表婚,即娶姑母、舅舅、姨母之女,这个中原也很普遍。 舅甥婚,也可以从字面理解,草原不少,中原较少。比如汉惠帝刘盈以姐姐鲁元公主之女为后,汉章帝刘炟以堂姐沘阳公主之女为后为妃,吴景帝孙休以姐姐小虎公主之女为后等。 夏王要多少人间绝色都没问题,但他兴趣不大,他玩的是身份。 “如今欲投……须得……”石彦辞话说得不清不楚。 老头脸上的贱笑更浓了,道:“城内掌兵者众,但以朱友文、王檀、华温琪三人为重,各有兵马七千余人。贺德伦不过数百骑,张朗亦只有千余兵,东家你有两千余众,想做点事都很难,还是得找帮手。” “帮手何在?”石彦辞也不装了,直接问道。 “神捷军指挥使王檀。”幕僚回道。 石彦辞微微点头。 王檀是京兆人,曾祖是神策将,曾为左金吾将军、陇州防御使。祖父亦为神策将,在平黄巢之乱中立过功,与朱全忠结识。全忠出镇汴州之后,王檀便跟着去了,后来更是举家搬了过去。 这样一个身份背景,在国朝并不稀奇,但眼下或有机会。 “王檀在长安可还有亲族?”石彦辞问道。 “多为远亲。”幕僚答道:“其实这并没有问题。如今这个形势,要的也就是个由头罢了。王檀在关中出生长大,习得武艺,邵树德亦从关西崛起,王檀投之,岂不名正言顺?” “你这老货,往日只觉得你有几分歪才,如今看来,满肚子坏水。”石彦辞笑骂道。 “还不是为了东家的荣华富贵!”幕僚叫屈道。 “府中舞姬翠红,赏你了。”石彦辞心情不错,很大方就赏了个美人出去。 幕僚一听眼睛都亮了,灵感爆发,又提醒道:“谢彦章、张归弁还被软禁于家中,东家或可营救。此二人先后接掌天武八军,招募兵士,多番操练,提拔了不知多少将校。关键时刻,或收奇效。” 石彦辞顿时对这个幕僚刮目相看。 “还有……”幕僚脸上又挂起了招牌贱笑,道:“开元寺那边,多加留意……奇货可居……” 第三十九章 还有机会 陈桥驿附近,杀声震天。 朱友谅带着上千亲兵从树林后绕出,突然袭击,与踏白都两相夹击,这才将一股咬得死死的夏军骑兵杀败。 前后斩首百余骑,余众向南溃走,终于没再追上。 “快,收拢马匹,走!”敌骑败走,但朱全忠却不敢大意,立刻下令将夏军遗落在战场上的马匹牵走。 “大帅,欲往何处?”韩勍提着滴血的马刀,问道。 “夏贼谓我东奔,我偏反其道而行之。”朱全忠很果断地说道:“王彦章已离开酸枣,往胙城而去。咱们先奔封丘,再与天威军汇合,然后去滑州。” 滑州,确实是他们唯一可以去的地方了。 向南,有可能遇到威胜军之流,发生不必要的战斗。 向东,曹州朱珍极不可靠,搞不好就被他擒下了。 也只能去滑州了,先与王殷汇合,届时有步骑万余,还有可为之处。 临走之前,朱全忠看了看汴州的方向,长叹一口气。 希望吾儿友文能坚持得长一些吧,待我搬来救兵,大事或还有转机。 如果没法坚持多久,那就…… 朱全忠不敢想。以邵贼的禀性,会发生什么都可以猜到。 “走!”朱全忠一夹马腹,当先而走,毫不犹豫。 亲兵、踏白都依次跟上,踏上了茫茫未知的旅程。 滑州,很可能并不是他们最终的目的地。在如今这种情况下,只要夏军大举北上,以天威军、踏白都、滑州地方兵为主的梁军势力,人数只有万余,士气也很低落,经验还不甚丰富,根本抵挡不住夏军的大举围攻,落败是迟早的事情。 朱全忠私下里与两位心腹谋士谈过了,最好的去处还是魏博,看看有没有机会。实在不行的话,再东奔淄青镇,投靠王师范。 至于成德、沧景二镇,他们最近与李克用走得太近了,委实不是什么好去处。更何况,朱全忠自问与王镕也没什么交情,其人宁愿收留李匡威,也不可能收留他的。一个不好,就被王镕拿下送给李克用了,岂不冤枉? 魏人不收留,就奔棣州,齐人总该收留他们的。 王师范再傻,也知道邵树德要灭了他,夺了他的基业。在这一点上,双方有很强的合作基础。 二十七日,朱全忠至封丘县,搜罗了一些马骡和粮草。因为野外再度出现夏军游骑,一行人仓皇北遁,在灵昌与白马之间遇到了王彦章的天威军,而此时已经是二十八日午时了。 “大王!”王彦章远远看见朱全忠,收了铁枪,下马大礼参拜。 “王将军!”朱全忠亲手扶起王彦章,语气哽咽,道:“二十万大军散去不足惜,得王将军足矣。” 王彦章也很感慨。 昔年至汴州投军,本只想当个小兵,一步步做起。梁王亲手简拔他为队正,然后慢慢升迁,终为一军之主。此等知遇之恩,不粉身碎骨如何报之? “王将军可愿随我去滑州?”朱全忠收拾心情,问道。 说罢,仔细看着王彦章的脸,心中微微有些担心。 “末将率部离开酸枣,便是奉大王之命前往滑州。”王彦章回道:“形势若此,大王万勿灰心丧气。咱们去了滑州,便征兵扩军。滑州库内尚有积存器械,武装两万大军寻常事也。” 朱全忠一听大喜,道:“不意王军使尚有如此豪情。确实,战局并非完全没有转机。天威军也是成军两年多的老兵了,装备精良,屡败夏贼。以天威军为基,拉起两三万大军,联合诸镇,反攻邵贼,胜负犹未可知也。” 王彦章一听也有些激动,彷佛建功立业、奇迹翻盘就在此时。 “走,去滑州!水师还在那边呢,咱们一起合计合计。”朱全忠道。 “遵命!”王彦章抱拳应道。 六千余步骑继续前行,沿着驿道直往滑州而去。虽然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梁军最后的余尽,但他们战天斗地的精神,却让人感慨不已。 ****** 九月二十八日一大早,邵树德已经抵达汴州西南郊。 部队又扩大了。 刘重霸带着龙虎军六千余人随军一起出发,跃跃欲试要充当先锋。 对这支部队,邵树德举棋不定,还没想好该怎么处理。 朱全忠的“遗产”太多了,差点把他吃撑了。 前前后后他已经算不清收编了多少降兵了。按照某些人的意见,灵州院、陕州院完全可以停止训练新兵了,就用梁军降兵即可。但邵树德还不想这么干,他要的是消化梁军,而不是被“梁化”。 而既然是消化,那么就要有一个坚强的主体,否则就是太阿倒持,早晚要出事——李存勖入汴州之后,梁军主力尚存,蛇吞象的后果都知道,不得不大量拉拢、利用后梁旧人,以至于与起家的河东系将左生分了。 搞平衡可以,但要有主次之分。这一点邵树德曾经当面教育过儿子,自然不会犯这个错误。 龙虎军这种部队,底子还不错,都是经历过严格正规训练的,也上过战场,但经验还不够丰富。遣散吧,太可惜了,收编吧,战斗力又不是很强。 “把胡真、葛从周从洛阳给我叫来。”扎营之时,邵树德吩咐道。 胡真,这会看起来像个土财主一样,但人家是正儿八经的武夫。身材高大,骑射双绝,在巢军中也是一员敢打敢拼的大将,这会又非常恭顺,可以给他加加担子了。 这几日一路上又收拢了不少俘虏,主要是雄威、飞胜、龙骧三军溃兵。邵树德下令将雄威军、飞胜军俘虏一万三千余人挑出来,与长直军俘虏一起,计两万人,统一后送至洛阳。 这样的话,洛阳有两万俘虏,汝州还有两万余,这都是好兵,想办法慢慢消化。 六千余龙骧军俘虏与龙虎军整编为新的龙骧军,计一万二千人上下,由胡真、葛从周分任正副军使。 有些部队,要慢慢消耗了。这话听起来很残酷,但却是实情。 与朱全忠打了这么多年,中原已经非常凋敝了,养不起太多武夫。而大规模遣散的话,又会面临非常严重的问题,甚至会引发连锁叛乱,导致其他藩镇的武夫不愿投降,平添很多麻烦——是的,没错,武夫们就是这么“贱”,放他们回家好好过太平日子都不愿意,一定要当兵吃粮,提头卖命,那就只能满足他们奇怪的要求了。 朱全忠临近大败之前两年的垂死挣扎,让河南多了天武、天威、捧圣、严威等十二军,九万多武夫。邵树德很恼火,对此他没什么好多说的,夫债妻偿,没有钱赔偿就那啥偿。 扎下营盘,用罢晚膳之后,有骑军将领纷纷前来汇报。 “综合各方消息,朱贼向滑州逃窜了,可要北上追击?” “滑州也该拿下了。无需多,派三万步军、一万骑军,轻松收取。” “绝不能让朱全忠在滑州站稳脚跟,该从速派兵北上。” “还有梁军水师,太膈应人了,一并剿了。他们没甚用,碰到南人的水师,一百艘战舰都打不过人家二三十艘,灭了算了。” “拿下滑州,进窥魏博,正合适也。” 邵树德伸出手,帐中的嘈杂声戛然而止。人人屏气凝神,静静听着。 “镇国军还有多少人?”邵树德询问道。 “大王,应还有七千人。”陈诚答道。 “拨一部分补全天雄、天德二军编制。”邵树德下令道:“余众应还有三千五百,交由天德军使蔡松阳统领,先收取滑州西部诸县,往白马推进。骑军各部,暂先归建吧。” “遵命。”蔡松阳领命道。 镇国军交由他统领,总计一万一千多人马,收取力量薄弱的滑州诸县问题不大。便是遇到梁军大队人马,他也敢一战,说不定还是白捡的功劳呢。 “飞龙军左厢,即刻前往濮州,归隶于濮州行营帐下。” “遣使至曹州,我再给朱珍最后一次机会。若不降,大军一至,玉石俱焚,让他好自为之。” “给宿州封隐传令,不要急,不要出错,稳扎稳打。争取消灭进入徐州的淮兵,不要放他们回去。占地不是第一要务,杀贼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全忠主力已经覆灭,给折嗣伦传令,淮宁军主力收拢完毕之后,可以攻庐、濠二州了。杨行密太贪、太急,这次便让他知道什么叫首尾不能相顾。” “威胜军尽快北上,与我汇合。” 命令如流水般发了出去,关注汴州城的同时,邵树德始终没有忘了外围战场。只有把那些地方安排妥当了,他才能放心、从容地围攻汴州,拿下朱全忠势力范围内最重要的一块拼图。 天雄军、护国军、侍卫亲军、铁骑军,外加部分河南府土团乡夫,总计六万多步骑。威胜军、坚锐军、忠武军如果能如期北上的话,那就是超过十万兵马了,围攻汴州这种大城或许稍有不足,但值此大胜之机,并不一定需要硬来的,或许有别的办法。 当然,他也没指望大军一到,汴州就开城投降,那种可能性太低。纵是城内有人不愿给朱全忠卖命,但实力格局的消涨、洗牌也需要时间。而他,可以在城外为这种格局的变化添一把力,最终收割甘美的果实。 二十九日,大军抵达汴州城南,陆陆续续开始扎营。 与此同时,劝降行动也悄然展开。 第四十章 你不能杀我 “夏贼攻城啦!”撕心裂肺的喊声在城头响起。 正在城下休息的军士闻讯纷纷起身,检查完器械之后,在军官的带领之下登上了城头。 神捷军指挥使王檀也接到了消息,因为是夏军第一次攻城,他非常重视,亲自带人上城头督战。 结果等他到了那里之后——呃,就这? 旁边已经有军官在鞭打胡乱报讯的守军了,都什么玩意,这是攻城吗?人家只是集结了人马列阵而已,根本没有半分进攻的意思。 “这都是什么人?”王檀没有朝那个可怜兮兮的小兵发脾气,直接问守将。 “回军使,都是城内丁壮。没上过战场,一见贼兵云集就慌了。” 王檀叹了一口气。 现在想找点经验丰富的梁地老兵,那可真是太难了。二十万人呢,都不知道去哪了,真要仔细找的话,夏军里边的梁人老兵可能会更多一些,这太让人难以接受了。 “好好看着,别大呼小叫。”王檀呵斥了一句,又走到一旁仔细查看城外。 汴州其实并不大,也就是一般州城大小。德宗年间扩建,城周20里155步,有七座城门,包括两座水门。在扩建之前,甚至还没有普通的州城那么大。毕竟那时候朝廷并不怎么依赖南方钱粮,汴州的地位还没那么高。主要的产粮大户河北还在向朝廷输送租赋,而这条交通线并不经过汴州,魏州的地位甚至要远超汴州。 藩镇割据以来,富庶的河北上供朝廷的钱粮大为减少,河南战乱频繁,有时候还需要中央接济,朝廷用度开始大量取自江南。 但说句实话,江南的人口及耕地面积还不大,大量的沼泽地和森林荒在那里,一派狂野的自然风貌,又怎么可能有多少财富呢?说穿了,还是江南老实,也没多少开销养军队,余钱余粮都被朝廷搜刮走了罢了。在那个年代,江南的赋税额度远超淮南、河南、河东等地,百姓不堪重负,最终酿成了裘甫起义。 漕运带来了汴州的兴盛,使得其快速崛起,超越了魏州,成为关东最为富饶之地。连带着蔡州、徐州这些城市也跟着发展了起来,整个关东的实力开始了快速增长。 王檀对这些历史还是比较清楚的。 他曾经设想过,如果天下鼎革,梁王建立新朝,那么汴州多半会作为都城。届时,汴州城也会迎来大发展,城周从二十里变为五十里乃至七十里,等闲事也。 可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王檀微微有些遗憾。汴州可能错过了一次千载难逢的良机,就这样了。 城外聚集的夏军越来越多,他们队列整齐,纪律严明,战兵在夸耀武勇,辅兵在挖掘壕沟。 是的,就是挖掘壕沟,这是攻城的前奏,夏军不拿下汴州誓不罢休了。 “真是好兵,士气高昂,觉得自己能包打天下。”王檀最后看了一眼城外的天雄军士卒,下了城头。 梁军已经丧失取胜的信心了,这会让他们的战斗力比真实实力更低。自信心对于一支常年征战的军队太重要了,有时候甚至能让你发挥超出本身实力的战斗力。 形势逆转,大势去矣。 王檀回到了军营,突然看到了充街使石彦辞。 “王将军。”石彦辞躬身行礼。 “石大夫。”王檀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回了个礼。 石彦辞对王檀的态度不以为意,道:“王将军是长安人吧?” 王檀心中一动,但面上不动声色,道:“都是十余年前的旧事了,而今家在汴州。” 石彦辞彷佛没有听到这句话,又道:“听闻夏王喜用关西武人为将……” 王檀突然起身,手抚刀柄,喊来了亲兵将领。 石彦辞脸色发白,心中暗叹“我命休矣”。在幕僚的鼓动下准备行险一搏,没想到才刚走出第一步,就要完蛋了,这运气也太差了吧。 “将所有人都赶得远远的,无故靠近大帐者,杀无赦。”王檀下令道。 “遵命!”亲将领命而去。 石彦辞的脸色由白转红,心砰砰跳个不停,再度活络了起来。 “石大夫怎么不接着说了?”王檀似笑非笑地看着石彦辞,道。 石彦辞被这么一吓,原本想好的话都忘了,闻言心一横,问道:“王将军觉得汴州能守不?又能守多久?” “若夏贼围而不攻,城内上下一心,也不过就守年余罢了。”王檀坐了下来,突然笑了,说道:“但以如今这个状况,最多半年。若半年内城池不破,则能守一年。” 一般而言,守城越到后面,守军的意志就越充足。盖因他们已经杀伤了大量攻城军士,担心城破后被清算,反而不敢轻易投降,除非进攻方给出不屠城的保证,而且还得有信誉,不然对攻守双方而言都是一场悲剧。 “可依我观之,城内人心惶惶,半年绝无可能,守三个月都够呛。”石彦辞说道:“夏贼挖掘壕沟,做长久围困的样子,显然不想死伤大量人命。半年之后,水势渐涨,夏贼无需强攻,筑坝拦水,掘堤灌城,怕是也守不了。” 用水攻,确实是一个好办法,但如果守军意志顽强。也是没有效果的。历史上晋阳被灌水攻了不止一次,城内水深过膝,尸体都漂在水面上,降了吗?没有!反倒围城军士因为晋阳那个天气,而发生疫病,死伤惨重—— 朱全忠的梁军围晋阳,因为连月大雨,军中疫病丛生,减员严重,不得不退兵。 后周郭荣围晋阳,因为连月大雨,将士大面积患病,死伤惨重,不得不退兵。 但如果守军士气低落,战斗意志也不够顽强,那汴州确实不好守,因为这里比较适合水淹。 守城梁军士气高吗?瞎子都看得出来不高。 “石大夫已经交通夏人?”王檀突然问道。 饶是已经知道了王檀的态度,石彦辞还是吓了一跳,失口否认道:“绝无此事。” 说完又有些后悔,幕僚让他装作在夏人那边有关系的样子,眼下却来不及弥补了。 “那你来找我作甚?”王檀的手又摸向腰间,冷笑道。 “神捷军负责郑门、梁门、酸枣门、封丘门的防务吧?”石彦辞的脸色又有点白了,慌忙说道。 “你这人,混到现在才是个充街使,可曾想过为什么?”王檀讥嘲道:“方才你该回答已暗中交通夏人,我可能还会投鼠忌器,不敢杀你。可现在你还有什么价值?我若要投夏王,斩了你头颅开城,还多赚一份功劳,岂不美哉?” “王将军岂能这般行事?”石彦辞一惊,下意识说道。 “为何不能这般行事?”王檀反问道。 “舍妹为梁王媵,妖娆多姿,素得梁王宠爱。夏王见之,定爱怜过甚,你不能杀我。”石彦辞说道。 王檀傻了。 勉强笑了笑,道:“来人啊,给石大夫上茶。” 说罢,又道:“方才担心石大夫乃朱友文派来试探我的,言语间有所得罪,还望海涵。” 石彦辞心道我信你个鬼,刚才他是真感觉到王檀要杀他了。 不过眼下不是纠结这个事情的时候,石彦辞理了理思绪,问道:“王将军可愿与我一起遣人出城,面见夏王?” 王檀沉默片刻,道:“使者可从郑门走,其他门不保险。” ****** 朱友文现在很忙,忙着杀人。 夏军大举进薄汴州,城内人心惶惶,流言蜚语屡禁不绝。 有人说守军纷纷逃亡,夏军要破城了。朱友文遣兵抓捕,杀数十人。 有人说城内有军将欲献城,博取富贵。朱友文再遣兵抓捕,杀数十人。 还有人说城内粮草不足,连一个月的消耗够不够。朱友文还遣兵抓捕,杀百余人。 血淋淋的首级被悬于各处,以做警示。 城内的气氛愈发沉默、诡异,朱友文下意识觉得有点不对,但又说不上问题出在哪里。 “梁王被逼走了,没法进城。”这是最新流传的消息,朱友文没敢杀人,因为流传得实在太广了,就连军士们也在多番揣测,窃窃私语。 外无援兵,守一座孤城,不是不可以。但你总得给出个期限吧?到底要守多久? 没人敢回答,也没法回答。 看这个样子,不是郓、兖、青、淮四镇合兵击败夏贼,解围汴州,就是夏贼将这里死死围住,直到城破都没人能够解围。 而且,对汴州的文武将左乃至大头兵们来说,郓兵、兖兵过来解围,并不一定是好事,很可能意味着更大的灾难。 双方之间的仇恨实在太大了。一旦汴州为他们所控制,大伙的财富保不住,女人会被这些外地来的充满仇恨的武夫凌辱,甚至还有性命之忧。 那么,还不如投降夏贼呢。至少,邵树德能约束军纪,他也只会凌辱朱家女子,不会伤害普通百姓。 朱友文心事重重地离开了军府,在亲兵的护卫下返回自家宅邸。 妻子王氏忙前忙后,替朱友文换上了便服。 “这帮武夫,唉!”朱友文端坐了下来,叹道。 一线厮杀的经历少,这是他的硬伤,也让很多武夫隐隐不服,非常桀骜。 至于他为何能当上广胜军指挥使,甚至还总揽汴州防务,其实不难理解。朱友裕在诸兄弟中最年长,也最出色,经常领兵出战。父亲、长兄出征后,留守汴州的人选就十分关键了,以前可以择大将负责,但这两年父亲的疑心病越来越重,已经不太相信那些元从老将了,更倾向于从宗族中选人。 但朱家人丁太单薄了,与砀山朱氏宗族的关系也很差,从至今没有老家的人过来投奔就能看得出来。 选来选去,选了自己。 初时,朱友文还觉得挺兴奋的,觉得自己在父亲心目中的地位仅次于长兄。而在听到长兄可能已经战死的“谣言”后,他甚至隐隐窃喜,觉得机会来了。 可如今看来,这是接了一个大火坑。他被架在上面,反复炙烤,说不定哪天就被属下借了人头,死无葬身之地。 “夫君,王妃已经从开元寺回王府了。妾今日去见了见,王妃答应出面帮着稳定军心。”王氏走了过来,替朱友文斟了一碗酒,说道。 “哦?那可太好了。”朱友文松了口气。 王妃在军中的影响力不可低估。父亲脾气暴躁,动辄打杀军将,责罚军士,多赖王妃居中劝说,军中得了王妃恩惠的将领、军士那是相当多,这些人有的就被抽调到了天武八军中,现在都是军官了。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朱友文抬眼望去,却是亲将,便问道:“何事?” 亲将左右看了看,凑近了低声道:“张归弁、谢彦章跑了。” 第四十一章 争先恐后 “许大、窦三、李四,可还认得我?”黑漆漆的院内,张归弁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问道。 被他点名的三人身上还穿着甲,闻言就着昏暗的月光仔细看了看,惊道:“张都头!” “是啊,我怎么会在这里……”张归弁冷哼一声,道:“此事先不论。你等三人也见到我了,怎么说?要绑了我去朱友文那里领赏吗?” 远处已经有大队军士出动的脚步声了。很显然朱友文收到了消息,开始调动兵马全城大索。但听声音,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出动的兵马不多,搜寻起来非常缓慢。 这是可以理解的。 昔年泾原镇有人欲作乱,故意在城外纵火,想要城内出动大军去救,好趁机鼓动军士作乱。然而段秀实故意不派人救火,到天明后,将昨晚请求带兵出城救火的人全部抓了起来,一一甄别。 总而言之一句话,军心不稳的时候,别搞太多幺蛾子。把大头兵们全部关在军营内,杜绝刺头鼓动串联的渠道,比什么都靠谱。 朱友文敢在夜间调动的,也就一些他比较信任的部队罢了,数量很少,不足为虑。便是查到天明,也不一定能查到这里,更何况他还有躲藏之处。 “张都头何必如此试探?”许大说道:“我等皆受过都头恩惠,岂能做那等猪狗不如之事?” 窦三、李四二人也相继表态。 张归弁脸色稍霁,道:“我欲投夏王,你等可愿跟随?” “都头想做什么,我等跟着便是了。”许大说道。 “汴州守不住,也未必等得来援军,降了也好。” “我也早想降了。” 窦三、李四说道。 “好!”张归弁一拍大腿,喜道:“你等何时去守门?” “这个可没准。”许大迟疑道:“上官不会提前说,兴许明日,兴许要过十天半月。这等消息,不可能提前知会的。” 张归弁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如今形势紧张,朱友文也不傻,身边定有将左参谋,做事不会有那么多漏洞。 “既如此,你等便先回去吧。若有信得过的弟兄,不妨多招揽一些。”张归弁说道:“一旦值守城门,速速来报。我两位兄长皆在夏王帐前听令,不会害了尔等的,或还有富贵可享。” 这话很实在,许大三人听了连连点头,行完礼后便告退了。 在另外一边,谢彦章在神捷军部分军士的帮助下,悄悄缒城而出。 整个过程比较惊险。郑门左近,还有广胜军的人,要想避开他们的耳目,确实得费一番手脚。 谢彦章出城之后,一路撒腿狂奔,然后便被游骑逮住。反复讯问之后,最终在天明之前被送到了邵树德的营帐内。 葛从周、胡真二人白天刚刚快马赶来,葛、谢二人父子相见,不胜唏嘘。 邵树德将与胡真移步帐外。 “华温琪那边,可遣使招降一二。”邵树德说道。 华温琪此人,巢军出身,也不是啥好鸟。经常夺民人之妻,收入府中,玩得很欢。 当然这是武夫的常态。比如刚刚在金乡打败夏军的刘鄩,其美妾王氏后来就被李嗣源抢回家了。已经死了的朱汉宾之妻,就被李存勖玩了。看来大家都深得其中之妙,正经人家的女儿没啥意思,就是要抢别人的妻妾。 “大王放心,别人我不敢说,但华温琪此人,定说得其来降。”胡真保证道。 “如何说其来降?”邵树德来了兴趣,问道。 “末将亲身入城。”胡真说道。 邵树德有些惊讶,这也太拼了。 “大王勿忧,城中看似龙潭虎穴,实则一个养王八的浅水池子罢了。”胡真满不在乎地说道:“我料朱友文威望太低,没法统御部众。我进城,他三五天后能知道消息就不错了。” 邵树德大笑,朱友文还在如临大敌巩固城防,却没想到汴州已是处处漏风,反贼遍地。如今就缺一个契机,时辰一到,定让他大开眼界。 “王檀、石彦辞之辈,真降还是假降?”邵树德又问道。 “大王,此真降无疑了。”胡真回道:“死挺下去有什么好处?若朱瑾、王师范等人能在单州取得突破,朱珍也拼死回援汴州,那么还有守下去的意义。而今什么都没有,继续守,不过阖城百姓俱死罢了。” “君有这份见解,当真洞悉人心了。”邵树德赞道:“走吧,回去听听谢彦章怎么说。” 二人一前一后,回到了帐中,葛从周父子起身行礼。 “坐下吧。”邵树德温和地说道。 “今日得睹谢将军之颜,不胜欣慰。”邵树德笑道:“大顺二年崤山之战,谢将军守得好,我屡次想入尹水抄掠,都被谢将军堵回去了。” “大王手握重兵,帐下勐将如云。崤山之战,还是爱惜将士性命了。若举大军而来,某亦只有落荒而逃的份。”谢彦章谦虚地说道:“徐将军阵斩张延寿,梁兵已是破胆。” 邵树德笑而不语。 在一旁陪同的陈诚清了清嗓子,问道:“敢问谢将军,王檀、石彦辞欲怎么个举兵法?” “回陈长史,王檀为神捷军指挥使,部众七千余人,多布于城西、城北这一片。郑门、梁门、酸枣门、封丘门附近有大量神捷军军士部署,亦有少量广胜军就近监视。”谢彦章说道。 “朱友文可能控制广胜军?” “断断不能。”谢彦章毫不犹豫地说道:“广胜军中,多名将校乃我旧部,若我回去,召集彼等反戈一击,定教那朱友文好看。” 谢彦章能说出这话,就代表他已经彻底投过来了,再不念以前的旧情。 况且义父葛从周跟他把利害关系都讲清楚了。萧符已经与萧氏南梁房的人搭上了关系,这些世家大族,本来就是一家人,多头下注罢了。而今朱梁行将覆灭,萧符也立过功,夏王似乎也要任用他,萧氏主脉定然会施以影响,为萧符活动。 作为萧符的女婿,谢彦章今后的前程肯定会与其高度相关。 谢彦章不是传统的武夫,他好儒学,对官场上的弯弯绕懂得比较多。他心中明白,今后要与萧氏一族多加走动了。 “那他还守个什么劲。”邵树德失笑,道:“谢将军打算怎么做?” “若大王信我,我这便潜入城中,召集旧部,与张归弁张将军一同举事,先夺个城门下来。”谢彦章起身说道。 “坐下。”邵树德摆了摆手,道:“你与张归弁一起,怕是还不太保险。回去与王檀、石彦辞讲明白了,不要瞻前顾后,犹豫不决,此取死之道也。若定下计谋,便断然行动,我遣人在城门外候着,一俟城门大开,便杀进城去,事后定然有他们的好处。” “遵命。”谢彦章心中一凛。 夏王这话有敲打的意味啊。这是在提点王檀、石彦辞,不要试图讲条件,这一招不管用,只会给你带去灾祸,乃“取死之道”。你不干,有的是人干。如今这个景况,汴州守军但凡有点脑子,都争先恐后想要投降,现在就看谁先当出头鸟,打破平衡了。如果你们拖延得久了,功劳被别人拿走,事后不但没有奖赏,搞不好还要挨收拾。 谢彦章对石彦辞派人营救他还是很感激的,觉得回去该好好劝一劝。曹州朱珍估计都不敢讲什么条件了,你等还要拿价,不是找死么? “内城有多少守军?”邵树德又问道。 “回大王。”谢彦章答道:“应只有两千余人。不过贺德伦部就驻扎在内城附近,有五百余骑。” 内城也叫衙城,城周四里,位于城市北部,节度使衙门、都虞候司以及梁王府等重要机构都在那边。本有守城军士千余人,如果再算上梁王府的侍卫都千人,两千多兵还是有的,统一由张朗统率。 贺德伦当初带着两三百骑逃回汴州。朱全忠试图重建德胜军,但空有骑战人才,缺乏马匹。魏博送了一批马过来后,大部分拨给各军了,贺德伦捞了一部分,将部队慢慢恢复到五百余骑。 因为之前的表现,其实朱友文还挺信任他的,将内城旁边的营地腾了出来,作为德胜军的驻地。 “能不能想办法擒杀了张朗?”邵树德问道。 外城能破,但如果破不了内城,也是一件伤脑筋的事情。而且,在国朝藩镇军乱之中,内城往往是节度使最后的存身保命之地。城小、坚固,防守的一般也是死硬分子,十分麻烦。 万一久攻不下,张朗、朱友文绝望之下将府库烧了,岂不是让人非常扫兴? “内城之事,多想想办法……”邵树德含湖地说道。 他还要脸,话只能说到这份上。谢彦章是聪明人,当知道自己的意思。 “定不负大王重任。”谢彦章面不改色地应道:“朱氏满门老幼,一个也跑不了。” “葛将军!”邵树德突然喊道。 “末将在!”葛从周起身应道。 “汴州克复之后,城内降军,妥善甄别,好好整编。我看令郎有大才,可堪重任,你觉得呢?”邵树德问道。 “一切但凭大王做主。”葛从周沉稳地应道。 邵树德畅快地大笑,道:“谢将军速去,我收拾整顿兵马,静候佳音。” 第四十二章 变乱 十月初的三天,汴州城内外一片安静。 夏军依然在挖壕沟,梁军仍然战战兢兢地死守。 北边传来消息,朱全忠在滑州祭奠战死将士,声言为他们报仇。 东边有消息,刘鄩、刘知俊大战一场,刘知俊败北。二刘之中,看来还是刘鄩更厉害一点。 忠武军、坚锐军攻克尉氏,杀守将朱友伦,俘两千人。 威胜军沿汴水北上,已收雍丘县,正往陈留开进。 天德军收酸枣县、酸枣津,胙城、灵昌相继投降,正往滑州方向开进。 朱珍已经收到中牟大战的结果,得知朱全忠退往滑州后,已开始接洽投降事宜。 到处都是好消息,让人十分欣慰。 天雄军已经做好准备,邵树德调动整整一个指挥两千步卒,准备夺门——目前城内传出来的消息很混乱,但以夺下郑门的可能性最大。 天雄军使臧都保推荐了左厢第一指挥,邵树德没有意见,下令他们白天养精蓄锐,做好厮杀准备。 他随口问了下指挥使的名字,臧都保说叫“王郊”。邵树德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王建及随口说了句他父亲叫王全,一下子就想起来了:在银州与乡老喝酒的时候,有人打听过王全的下落。 邵树德记住了王郊这个名字。 人有时候是需要一点运气的,王郊的运气很好,他的人生很可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夜色逐渐降临,笼罩了全城。 丑时,梁门附近的瓮城内,大群军士正在休息。 门洞黑漆漆的,似乎深不见底。许大、窦三、李四各带着百余人不等,全副武装,一路疾行。冲入各城门洞之后,黑夜中突然传来了密集的箭失破空声。旋即,军士中箭的惨叫声不断传出,在城门洞中回荡不休。 “夏贼来啦!”有军士扯破喉咙大喊。 “快点动手!”有人在催促。 “不是夏贼,是神捷军的兔崽子,他们反啦。” “饶我一命,我也反了,别杀我。” “借你头颅一用。” 混乱的杀戮持续了好一会儿,直到一名军校手持铁锏冲进人群之中,这才粉碎了最后的抵抗。 “都是自家兄弟,饶命啊!”有人哭道。 没有任何回应,随着最后一声惨叫传来,各个门洞内的战斗终于平息。 “吱嘎……”铰链声不断响起,吊桥被轰然放下。 驻守在城外营寨、羊马墙后的梁军士卒懵了,这是要出城夜袭?不过有耳尖的人听到了瓮城内的厮杀声,立刻提醒有人叛乱夺门,想要迎夏贼进城。 他不提醒还好,一提醒当场就有数名军士隐没在了黑暗之中,悄无声息地走了。 远处已经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天雄军左厢第一指挥分了一千甲士出来,由指挥使王郊亲自率领,朝梁门袭来。 而城门洞之内,张归弁身披重甲,弯弓搭箭,连连施射,对面惨叫声不绝于耳。 射完箭之后,他又挺起一杆步槊,招呼着身后百余名士兵向前冲。 他这种出生入死的大将,面对士气低落、成军不过两年多的新兵而言,当真如天神下凡一般,锐不可挡。 对面的军士连冲三次,都没有冲破阻拦。眼看着梁门已经被打开,瓮城内的守军也被清理了,他们一哄而散,各自逃命。 …… 梁门左近的厮杀引起了城内极大的恐慌。 彼时朱友文已经入睡,被仆婢叫醒后,他推开了妻子王氏丰满滑腻的娇躯,匆匆起身。 王氏有些惊慌,脸色发白。 朱友文也懒得安慰妻子了,穿戴完毕之后,又披上了甲,在亲兵的护卫下出了府。 “前面可是留守?”侍卫都指挥使张朗远远问道。 “正是!”朱友文朗声答道:“兵马可曾召集完毕?” “都在此间了。”张朗指了指身后大片举着火把的士卒,道:“闲话勿说,平乱要紧。” 朱友文也不废话,带着亲兵就出了内城。 临走之前,他安排弟弟朱友珪镇守内城。 朱友珪十四岁,今年刚刚成亲,不算是小孩子了。由他领着剩下的几百名侍卫守内城,也是没办法之中的办法。 德胜军的驻地人喊马嘶,一片混乱。 他们有五百余骑,是一股强大的力量,如果要镇压乱兵,少不得他们的帮助。 “贺将军,人马可已齐备?”朱友文上来便问道。 贺德伦脸色阴晴不定,不过还是很快答道:“将士们刀枪、马具齐备,可随时出击。” “好!速速随我出发。”朱友文喜道。 他身边有百余亲兵,还有张朗带来的一千五百人,如果再加上贺德伦的德胜军,两千多步骑,已经足以平乱了——叛乱初起,未必有多少人跟随,这时候动作要快。 大军朝着城南的尉氏门方向进发,那里是广胜军主力驻地。 不料才走出了区区百余步,两侧房屋之上一阵箭雨袭来,走在最前面的侍卫都将士纷纷倒地。 朱友文破口大骂,一边找地方躲避,一边暗暗心惊。 城内局势乱到什么地步了?怎么会有军士四处走动的,都没人阻止吗? “前面是何人?留守在此,还不放下器械,束手请罪?”在朱友文的示意下,一名亲兵硬着头皮大喊道。 “嗖!”一箭射来,亲兵仰面倒地。 后面的街道之上又传来了勐烈的喊杀声,听声音似乎有上千军士一起攻来。 竟然是前后夹击! 张朗一把扯过朱友文,让他避过了致命的一箭。 “留后,前面未必有多少乱兵。咱们并力冲杀,或可冲过去,抵达尉氏门。”张朗焦急地喊道。 事到临头,朱友文也豁出去了,道:“杀!” 两千多人不再管房梁上的弓手骚扰,直往前冲。 身后的喊杀声越来越近,不少跑得慢的士兵干脆不跑了,返身与追兵厮杀。 追过来的是天兴军的一部分,由华温琪的侄子亲自率领,奋勇冲杀,酣战不休——自成军以来,他们还没这么勇勐过,不得不说是一个讽刺。 断后的三百余人很快被剿杀干净。天兴军士卒毫不停顿,尾随追击。 至于华温琪本人,则与胡真去了城东的曹门,这会正在攻打守门军士。 郑门、梁门、曹门,邵树德怕是也没想到,一晚上竟然有这么多人给他开门。人的求生欲实在太强了,朱梁势力也确实山穷水尽了。 ****** “城外何人?”内城城头,朱友珪壮着胆子,探头问道。 他不住地给自己打气。十四岁了,已经成家立业,也到了上阵搏杀的年纪。好男儿就该建功立业,马革裹尸而还。 不能怕,千万不能怕,免得被将士们轻视! “神捷军、天兴军都反了,我等被杀散,不知所归,请让我等入城。”有军士在外面哭道。 他身后还有百余人,闻言纷纷哀求。 “不……不行!”朱友珪怒道。 他站直了身子,手中宝剑遥指城下,道:“我朱家不养你们这群废物。速去尉氏门,支援我兄长,将功赎罪。若有迟疑,明日定斩不饶。” “放我们进去吧。”军士们只苦苦哀求。 “快滚!”朱友珪挥舞着佩剑,愈发恼火。 不意才挥舞到一半,一箭直冲面门而来。他躲闪不及,被射中嘴巴,栽落城下。 城头上的守军顿时哗然,大伙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城外正在哀求的军士瞬间变脸,有人扛了数架长梯过来,谢彦章扔掉步弓,拎着一把长枪,当先而上。 军士们鼓噪着跟上,人人争先。 城头军士有人坚持抵抗,有人一哄而散。 朱友珪都死了,大伙全都得掉脑袋,还拼个什么劲?不如逃命去也。 城头仅存的守军很快被杀散,谢彦章脚步不停,手持长枪,大声呼喝。 军士们完全跟不上他的脚步,被远远落在后边。 于是,内城街道上出现了一番奇景:前面一大群军士在溃逃,谢彦章孤身一人,手持长枪在后面追击,让人目瞪口呆。 梁王府很快到了,守门军士逃得只剩三四人。 谢彦章大喝一声,跨步上前,捅死一人。 剩下三人咬牙上前,围杀过去。 谢彦章丝毫不慌,又挺枪刺死一个。随后抽出腰间横刀,费了一番手脚之后,诛杀两人。 大门被他推开。 一名慌不择路的侍卫撞到他面前,被他手起刀落,当场了账。 王府外有军士追了上来,他们大声喊着“谢都头”。 谢彦章充耳不闻,继续前冲,一路上再杀两名侍卫,还斩了一名盗窃财货后想要逃跑的仆人。 十余名军士冲了进来,站在谢彦章身后,用看鬼神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一个人,箭毙朱友珪,先登内城,单人持枪,追杀百余溃兵。冲到梁王府之后,又连续诛杀七名侍卫,这武艺,怕是直追兖州朱瑾了吧? “你等不用管我,速去控制府库、都虞候司、军府以及朱友文、朱友珪的府邸。”谢彦章吩咐道:“城外有兄弟进来的话,便招呼着一起守。其他地方都不用管。” “遵命!”一群人离去。 谢彦章身后只剩下了五六名军士。 他带着人继续向前,往后院而去。 “谢将军?”张惠披着一件薄纱,站在院中,神色有些惊慌,但还是故作镇定地问道。 谢彦章移开目光,行礼道:“城内有军士作乱,末将特来护卫王妃。” 张惠瞟了眼死在院门前的侍卫,身躯不自觉地有些发抖,但她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道:“既有谢将军在此,想必王府安然无恙。” 说罢,脚步有些踉跄地回到了卧房。 长媳刘氏眼角挂着泪珠,一见婆婆进来,便紧张地抓住她的手,问道:“谢将军是来保护我们的吗?” “不过是觉得咱们奇货可居罢了……”张惠叹了口气,轻抚着儿媳的秀脸,道:“这世道,活着已是不易。” 第四十三章 征服者 梁门先开,大群军士蜂拥而入。 郑门次开,又是一千人杀了进去。 王檀怒气勃发,又想杀石彦辞了。 这厮私下里勾连张归弁、谢彦章,竟然鼓动了一部分军士,抢先打开了梁门,放夏军入城。 谁先开门,这个问题很重要。 但现在已经晚了,石彦辞这厮不知道溜哪去了,想杀他可没那么容易。 王檀悻悻地立于道旁,等待夏军士卒路过。 “你便是王檀?”一将策马而来,问道。 “罪将便是王檀。”王檀回道。 在夏王赦免他之前,他的的确确是罪将一员。 “城门我派人接管。今日要将城内残余贼党全部肃清干净,夏王明日便会进城。把你的兵都派出去吧,抓紧。”牛礼一甩马鞭,径自走了。 天雄军士卒鱼贯入城,没人多看王檀一眼。他们脚步不停,直奔城内厮杀处。 王檀有心搭几句话,但没人理他,只能召集军士,往尉氏门的方向而去。 朱友文、张朗、贺德伦三人率部冲破了少许乱军的阻拦,很快便抵达了尉氏门。 广胜军将士听到了城内异动,一部分人跟着起哄,逃出了军营,开始打家劫舍。一部分人脱了衣甲,蹿入民宅,或者回了自己家中。剩下的都茫然无措地待在军营内,不知道该怎么办。 朱友文遣人粗粗点计了一番,还有将近三千人,立刻将其带起,往城西梁门、郑门方向而去。 一路上遇到不少神捷军、天兴军将士,他们纷纷上告指挥使王檀、华温琪以及充街使石彦辞叛乱,引夏兵入城。 朱友文听了焦急万分,道:“张将军、贺将军,你等速领兵去梁门,我自往郑门而去,千万不能让夏贼入城。否则,万事休矣。” “遵命。”张朗二话不说,领命而去。 贺德伦犹豫了下,也跟着去了。 他二人带了部分路上收容的神捷军、天兴军将士,一共三千余步骑,往梁门进发。 朱友文一脸坚毅,带着另外三千余广胜军将士,往郑门而去。 大军前行三百余步,刚远远看到郑门,结果就遇到了墙列而进的天雄军左厢一部。 “射1都不用军官下令,走在前头的士兵弯弓便射。 昏暗的情况下看不真切,完全凭感觉,抬手就放出箭矢。这个时候就必须讲究精度了,远距离之上,大家身上都有甲,弓箭很难射穿,必须射得准。 这是老兵和新兵的一大差距。 老兵射得快、射得准、力量足,新兵不但动作慢,箭矢软弱无力,往往射在有甲胄防护的胸腹部位,没法直奔面门,造成杀伤。 天雄军的这一轮抢射,稀里哗啦造成了广胜军数十人的伤亡。那些箭矢简直就像贴脸射过来的一样,明明他们没怎么瞄准,但就是一打一个准,刁钻无比。 “杀1步槊手们持槊上前,呐喊鼓噪而进。 广胜军刚被箭矢压得有些混乱,稍稍回过神来之时,天雄军已杀奔眼前,结果直接给打崩了。 “不准退1朱友文挥舞着重剑,用力斩在一名转身逃跑的军士身上。结果下手不太准,奔着脖子砍去的,最后砍在了肩膀上。 此人痛得大声惨叫,下意识把剑向前刺出,为朱友文身上的铁甲所挡。 “好贼子1朱友文破口大骂,挥舞重剑,直欲二度斩下。 “呼1一把投矛破空而至,正中朱友文,直接将其钉在地上。 “朱友文已死!还不速降?”夜空之下,王郊又将一根投矛取下,怒喝道。 朱友文还没死,他被射中了肩胛骨,躺在地上起不了身。但死不死已经没区别了,所有人都认为他死了,广胜军将士一部溃散,一部跪地乞降,场面十分壮观。 张朗、贺德伦二人率部冲到梁门附近时,也遇到了正在入城的天雄军。 双方没有二话,直接开杀。 侍卫都的军士战斗意志比较顽强,没有如同广胜军那样轻易败退。毕竟朱全忠经常赏赐钱帛、酒肉以及俘获的敌镇官将妻女给他们玩,对朱家不说感恩戴德,但也绝不可能“放两枪就对得起皇上”了。 两千多军士在大街上展开了残酷的厮杀,不断有人倒下,伤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增加。 “张朗,速来受死1城门处响起了一声暴喝,张归弁带着两百多军士杀了过来。 见敌人来了援兵,梁军士气受挫,阵脚有些松动。 “贺将军,快纵骑兵冲杀一番,将贼人赶出去。”张朗连射三箭,专挑身背认旗的夏军军官,夜色中竟然箭无虚发,连毙三名武学生。 “街道狭窄,怕是冲不起来。”贺德伦犹豫道。 “冲1张朗怒喝一声,再次弯弓搭箭,击杀一人。 贺德伦匆匆离去。 不一会儿,马蹄声开始响起,越来越近,越来越急。 “噗1“嘭1“哗啦1 数百骑兵冲锋起来,竟然直接从背后砍杀起了梁军。 “好贼子1“畜生1“贺德伦你也要反吗?” 听到背后一连串的骂声后,张朗大惊失色,刚转过头来,就见一骑奔至面前,长槊一挑。 张朗只觉胸口一阵刺痛,铠甲如纸糊般的提供不了任何防护,整个被马槊挑了起来。 “张朗已死!别打了1贺德伦骑在马上,大喝道。 “张朗已死,别打了1有人跟着喊道。 侍卫都的军士齐齐发出一阵悲鸣,没人停手,反而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状态,与天雄军、德胜军以命搏命,至死方休。 被裹挟来的神捷军、天兴军则趁机溜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梁门处又涌进来了第二股军士。 天雄军右厢兵马使解宾亲自带队,整整两千步卒开了进来,将剩下的侍卫都军士围了起来,反复冲杀。 与梁门、郑门处的激烈战斗相比,曹门方向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 天兴军将士自相残杀了一番,不愿降或来不及降的被剿灭,剩下数千人列队开往城中。 在他们之后,天雄军都游奕使王建及带着一千骑卒进了城,满大街搜捕乱跑乱撞的梁兵。 天雄军副使李仁军带两千步卒从宋门而入,一路顺利,直趋城北,牢牢控制住了牙城内外。 至此,汴州城基本可以说完全掌控在手中了。除少数还在战斗的地区外,满大街都是征服者的身影,标志着整座城市的易手。 汴州百姓不是聋子瞎子,他们自然听到了大街上响彻整夜的厮杀声。 多少年了,即便是蔡贼最猖狂的那段时间,也没人能够靠近汴州,更别说攻占城池了。夏军的入城,在很多汴梁百姓的人生经历中还是第一次,心绪复杂难言。 但他们都老老实实躲在家里。即便有个别勇少年想提刀出去与夏人干,也被家人死死按住了。外头那么多人,你出去送死不算,还连累了家人,这算什么事? 天明之后,战斗基本结束了。 梁军俘虏被一队队押着出城,有文吏在外面点数。 早早反正的梁军也列队出城,等候下一步命令。 天雄军昨夜进去了万把人,天明后根本不停歇,来了个全城大索。挨家挨户搜查,看看有没有梁兵或将佐躲在民宅之内。 他们查得非常仔细,甚至不惜翻箱倒柜,连地窖都要翻个底朝天。 你别说,还真抓到了不少溃兵。反抗的就地格杀,顺从的押往城外,统一甄别。 这是必需的步骤。 夏王给了他们一天时间,如果一天不够,那就两天、三天。他等得起,唯一的要求是安全,别在他进城的时候突然有残兵杀出来,万一出点事,怕是汴州城内外二十余万百姓要为之陪葬。 “昨夜子时张归弁先开城,天雄军第一指挥千人先入。王檀又开郑门,第一指挥千人继入。丑时三刻,华温琪开曹门,天雄军千骑入城”城外大营内,陈诚正在给锤炼完武技的邵树德介绍昨夜战况。 “先开城者头功。”邵树德说道:“此战,张归弁、石彦辞、谢彦章三人为首功。” “遵命。”陈诚没有意见,应道。 张归弁率先开城,当然是头功。 石彦辞联络王檀,还营救出了张归弁、谢彦章二人,亦是头功。 谢彦章更了不得,率反正军士攻占内城,保住了最重要的府库,功劳同样很大。 “俘虏了多少人?”邵树德又问道。 “尚未统计完毕,但万把人还是有的。”陈诚回道。 反正军士主要来自神捷、天兴二军,广胜军少一些,加起来大概六七千人。 这样算下来,昨晚应该斩杀了神捷、天兴、广胜三军四千多人,外加侍卫都、充街使等杂七杂八的部队近三千人。 “传令,降兵整编为广胜军,军使张归弁、副使谢彦章。德胜军骑卒亦编入广胜军,贺德伦任游奕使。” “传令,神捷、天兴二军合并,编为神捷军。王檀任军使,华温琪任副使。他俩若敢口出怨言,捕杀之。” “传令,义从、丰安、天柱三军赶来汴州,接受整编。” “表石彦辞为宋州刺史。” 下达完一系列命令后,邵树德在城外安等了两天。 十月初六,他在亲兵的簇拥下,气派十足地进了城。 夏王,终于抵达了他忠诚的汴州。 第四十四章 劝说(为盟主泪痕点点寄相思加更) 梁王府内外,甲士如云。 天雄军撤走了,侍卫亲军又来了。 副万户孟知祥带着数百军士仔仔细细搜寻着,他们将怀疑的目光投向每个角落,任何可疑之处都不放过。 厨房附近堆积了大量薪柴,之前天雄军只用长枪刺过几下。孟知祥下令将柴堆扒开,再搜查一遍。 他们甚至连铺在地上的石砖都不放过,拿刀柄在可疑之处敲敲砸砸,如有疑问,立刻下令开挖,确保没有问题。 天雄军副使李仁军悄悄啐了一口:“狗腿子。” 不过他也理解,私人部曲嘛,一切荣华富贵都系于夏王一身,自然要仔细点。 侍卫亲军走后,野利克成带着三百亲兵先来,又仔仔细细搜查一番。 张惠坐在后院书房内,木然地看着这一切。 儿子朱友贞、女儿琼娘坐在她身侧,身躯微微有些发抖。 邵树德已经杀了朱家不少人了。 义子朱友谦、大伯之子朱友能被王重盈剖心挖肝,死于河中,这事邵树德脱不了干系。 义子朱友让被俘,不知所终。 义子朱友恭被俘,听闻被勒令恢复本名李彦威。 二伯朱存之子朱友宁于洛阳之战被俘,不知所终。 二伯朱存之子朱友伦镇守尉氏,尚无消息,多半非死即降。 长子朱友裕兵败,死在中牟。 次子朱友文听闻昨夜战死了,也有人说被俘了,莫衷一是。 三子朱友珪确定已经死了,被谢彦章一箭射杀。 朱家男丁,目前还有八人。 大伯之子友谅在梁王身边当亲将,走了。其弟友诲在外为官,这时多半已经跑了吧。 张惠叹了口气,抓紧了儿子、女儿的手,小声安抚。 儿子友贞十岁,已经不小了,若邵树德残忍一点,下令杀了也是寻常事。 其他姬妾所生之子友璋、友雍、友徽、友孜,最大的友璋已经七岁,最小的友孜也四岁了。如果被尽数屠戮,张惠不敢想。 长媳刘氏也在旁边瑟瑟发抖,她怀中揽着一双儿女,那是朱友裕的孩子。 石氏、陈氏、李氏也在房内,默不作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朱友文之妻王氏、朱友珪之妻张氏离得稍远一些,站在门口。王氏年岁稍长,还算镇定,张氏还是个孩子,不停地流着眼泪,王氏轻声安慰着。 “唉。”张惠轻声叹了口气。 把这些女人都叫到一起,安排在一个房间内,命运如何,不问可知。 其实,这命运也不算太差吧。总比交到军汉手里,沦为营妓要强。那些粗鄙武夫可不会怜香惜玉,暴虐非常,经常往死里玩弄,一般而言活不久。 外间响起了一阵脚步声,还有器械、甲叶的碰撞声。 张惠抬起头,只见那群武夫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很快散到了各处,挺胸叠肚,值守了起来。 不一会儿,十余人举步进了后院。 “吱嘎1门被推开了。 张惠一惊,举目望去,却见一身着红色戎服武夫已站在门口。 此人肩膀宽厚,腰板笔直,往那一站,如同一棵挺拔的青松。 脸上有雨雪风霜打磨的痕迹,额头饱满、结实,眼睛很大,很明亮,眼底带着审视、欣赏、满足、得意的意味。 许是看到满屋子的莺莺燕燕,他的左手离开了腰间的剑柄,扫视了一眼屋子,道:“把这些孩子都带出去。” 野利克成满头大汗,走了进来,按照名单,将一众小孩带走。心中暗暗咒骂,哪个杀千刀的把这些小儿女带过来的? 女人们瑟瑟发抖,想要说些什么,在接触到这个武夫的目光后,又失去了勇气。 邵树德一笑,目光始终停留在张惠身上。 此女年岁应该不小了,但保养得很好,有股成熟的风韵。今天穿了一件鲛绡薄纱襦裙,上襦很短,可见到胸前乳沟,但又完全没有暴露的意思,有种“粉胸半掩疑暗雪”的味道。 可能是因为紧张,又或者屋内保暖不错,额头、胸前隐隐有细汗渗出,肌肤都有些红了。仔细看看,似乎还微微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的目光难道有如实质?这么害怕? 束腰很细,腰臀比例协调,坐在那里,至少从正面看来,非常完美。 脸型饱满,柳眉细长,嘴唇小巧丰厚,一双眼睛颇为明亮妩媚,与邵树德的目光一触即闪,带有浓浓的忧虑。 “不错。”邵树德赞了声,道:“怪不得昔年朱全忠一见便念念不忘呢,王妃果有丽色。” 张惠叹了口气,抬起头来,刚想说些什么,却见邵树德随手将王氏揽入怀中,但目光还盯在自己身上,顿时止住了。 “王妃何须忧心?”邵树德笑了,说道:“我用兵二十年,攻破州县无数,汴梁二十万大军都灰飞烟灭了。朱友贞不过一小儿,我并没打算和他过不去。” “夏王无论敌我,皆一诺千金,妾身便是处在深闺,亦有所耳闻。”许是邵树德态度和蔼,不似那些凶神恶煞的武夫,张惠的胆气足了起来,只见她轻启樱唇道:“这个世道,妾也不想流落民间,缺衣少食,为人所辱。懿皇郭淑妃之事,每每思之,都不寒而栗。” 邵树德大笑。这女人说话有意思,也是个聪明人。 郭淑妃有长安第一美人的盛誉,但巢军攻破长安后,流落市井,不知所终。 张惠享受惯了富贵荣华,便是邵树德放过她们母子,流落民间,艰难度日,她也受不了这种生活。更何况她的气质、容貌摆在那里,如今这个乱世,想要安安稳稳过日子太难了,不定哪天就被人盯上了。下场如何,不问自知。 “朱友裕之妻刘氏何在?”邵树德突然问道。 刘氏吓得浑身一颤,期期艾艾说不出话。 邵树德目光转了过去,道:“你走吧。” 刘氏有些懵,张惠也有些惊讶。 “朱友裕乃勇士,至死仍顾念着一起厮杀的老兄弟,我很欣赏。”邵树德说道:“我不忍辱你,趁我还没改变主意,赶紧走吧。” 刘氏不知所措,看向婆婆张惠,欲言又止。 张惠叹了口气,但目光之中并无多少羡慕之色,道:“你自己做决定吧。” “妾多谢夏王。”刘氏起身,行了一礼,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走了。 她还有娘家可以投奔,不像王妃张惠那样已无家人了。 张惠怜悯地看了一眼刘氏。她知道刘仁遇是什么样人,只能暗暗叹息,总感觉这不是什么好事,还会有波折。 “石彦辞,我已表其为宋州刺史。陈同儒,聘为幕府巡官。李逢、李师兄弟,赦免其罪,留任神捷军将校。”邵树德又道。 怀中王氏发出一声惊呼。张惠看了一眼,又低下了头,王氏襦裙的圆领已经被扯到了下边。 “你是何人?”邵树德将王氏转过来,问道。 “妾是朱友文之妻王氏。”王氏红着眼睛,回道。 邵树德略一回想,原来是朱全忠“儿媳门”的两位女主角之一啊,果然花容月貌,姿色不俗。 那旁边的定然就是朱友珪之妻张氏了,“儿媳门”另一女主角。 “好了1邵树德将王氏松开,起身道:“你等先住在这边,一应用度,不会短缺。” 张惠似是早想到会这样,并不意外。但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待过个几月,等待她们的会是更加羞人的结果。 邵树德招了招手,领着张惠出了房间。 亲兵们站在外间,目不斜视。 “此番大战,我俘获梁地军士数万,然军心不安”邵树德说道。 “夏王可是要驱使降兵东攻郓、兖?”张惠问道。 邵树德闻言笑了,轻抚着张惠的脸,道:“王妃真是奇女子,这都能猜到。” “大王有志于天下,如何猜不出来。”张惠的目光落在庭院中的一朵野花上。 秋风萧瑟,严酷肃杀,野花的艳丽已经失色许多,眼看着就要凋零了。 “王妃可愿为我抚慰军心?”邵树德问道。 历史上张惠去世后,传闻梁军中传出哭声。这个女人,有丽色、有智慧,心地也不错,用她自己的方法束缚住了朱全忠的豺虎之心,救下了许多将领、军士,在军中的名声相当不错。 如果她愿意出面做思想工作,还是有效果的。 “好。”张惠没有多说什么,直接答应了。 “我欲纳你为夏王媵”邵树德有些犹豫,还是说道。 张惠没有直接回答。其实她答不答应都不会有任何影响,她知道,夏王的犹豫不是因为她,也不是因为已经遁走的梁王,而是另一个女人。 “夏王文韬武略,攻灭梁镇,收降军士前后不下十万,更有梁地重将来投。”张惠的声音很低,也带着一丝无奈,只听她说道:“河南富庶,只需稍加整饬,便可恢复实力。更兼人杰地灵,英才众多。久而久之,这些文武将佐早晚会身居高位,成为大王臂助。河南州县也会源源不断产出钱粮,提供精兵,成为王业之基。大王乃天下英雄,妾自当委身侍奉,若诞下子嗣,又为王媵,恐非妾身之福。” 张惠这番话让邵树德刮目相看。这女人,活得很明白啊,而且还没什么争强好胜之心,很难得了。 “好,这事先罢了。”邵树德笑道:“你可以提个要求,就当补偿了。尽管提,我不生气。” “妾看得出来,大王是有一番雄心壮志的。”张惠看了一眼邵树德,咬着嘴唇道:“若能混一宇内,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定然在史书上留有重重一笔。大王须得注意声名,虽然这事每个武夫都在做,但岂不闻君以此始,必以此终?若哪一天不幸兵败,我等也会是今日这般下场,辗转于他人之手。” 邵树德默然。 “妾,愿意侍奉大王,不过该克制一下了。”张惠低下头,说道。 “天下奇女子何其多也。”邵树德感叹道:“我能败全忠,看来有几分侥幸。” 第四十五章 行赏 梁王府的牌匾已经被取了下来,换上了簇新的夏王府牌匾。 亲兵们做完早饭,置于桉上。 良久之后,邵树德穿好了袍服,出了房门。 昨晚他一个人睡的。 几个月没沾到女人了,眼前一大堆战利品,短时间内又没法临幸。一般的没有身份的女子他又没甚兴趣,也就只能苦一苦自己了。 张惠也被请了过来一起用膳。 她父亲曾为宋州刺史,张氏也是砀山大族,自小经历了严格的礼仪教育,吃起饭来姿态优雅。 “今日我要检阅诸军。”邵树德吃完之后,拿丝巾擦了擦嘴,说道。 张惠看了他一眼,妩媚的眼睛里已经没有多少忧虑。 昨日夏王就下令,赦免朱友贞、朱友章等朱氏子弟之罪——朱友谅、朱友文等罪将不在此列。 张惠心中一颗大石落了地,从此再无挂碍,现在琢磨起了该怎么继续维持过往的生活。 朱全忠以前对她非常宠爱,不说事事听从,绝对是捧在手心里那种。出征在外之时,张惠帮着提点汴州军民事务,一旦有召,朱全忠会尽可能赶回来,可见荣宠已极。 但邵树德不同。他对自己没有爱慕之意,有的只是赤裸裸的征服欲、凌辱欲。再用以前对待朱全忠的那般态度显然是不行的,必须要曲意逢迎,百般讨好,不然等他新鲜劲一过,自家母子三人的景况绝对会一落千丈。 “你随我出面转一转。”邵树德招了招手,说道。 张惠起身坐到他怀里,身躯刚开始还有些僵硬,不过很快松弛了下来,脸上也挤出了笑容,轻声道:“妾自当从命。” 邵树德心中暗爽。明明眼前这个女人不喜欢你,但却不得不违拗自己心意,使尽一切手段来讨好你,且还要装出一番乐在其中的样子。演戏演久了,怕是就陷在其中,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了。 人是一种会被环境驯化的生物,这一点非常可怕。你问问储氏有多久没想起张全义了?刚开始被强幸时还要死要活,遮遮掩掩的,现在已经在暗中争宠了,特别是生下孩子之后。 只可惜,北朝胡风浸染的国朝,他还没碰到过贞洁烈女,他是真的想见识一下。 唔,变态的程度进一步加深。自从他经常面不改色地捧着血肉模湖的头颅仔细检视的时候,他就一步步迈进了这个深渊。 听闻陕虢王共早年也是三观颇正的少年郎,但当了多年武夫,并亲自参加了围剿黄巢的战争后,他就越来越变态了。 先是有人造反,被他斩杀,然后就落下了心病,整晚睡不好。外间有一点动静就勐然惊醒,就怀疑有人造反,于是无故被杀的人越来越多,造反的人也越来越多,进入了死亡螺旋。 到了最后,他已经变得极其残忍,喜欢把仇敌的头颅放在自己桌桉上,时时欣赏,这才能让神经不那么紧张,得到一丝安宁。 赵匡胤的小舅子王继勋也是典型。明明有钱得很,却喜欢强抢民女,因为这样更有快感。收入府中的女人还要被虐待,满足他的兽欲。 这已经是精神病了!但王继勋也是出身大家,满腹诗书,会吟诗作赋,反差何其大也。 邵树德抱着张惠,努力克制着心中的冲动。 张惠似有所觉,纤手轻抚着他的脸,柔声道:“殿下雄踞关内、河南道,威望如日中天。说一不二,何人敢反?武夫们固然桀骜,但却不敢对殿下不敬,且安心。” “心中的豺虎差点被放出来。”邵树德的叹道。 历史上朱全忠在张惠死后放飞自我,胡乱杀人,清洗老将,手段之急促、拙劣,完全不是他以前的水平。后来还玩张全义全家女卷,让诸儿媳挨个侍寝,他以前觉得这是史家故意黑朱全忠,现在想想,还真难说。 武夫的精神病发作起来,就是刘仁恭将五千个女人圈起来自己玩,就是朱温冤杀大将玩儿媳,就是李存勖得了天下后被伶人弑杀。 “走,去阅军。”邵树德将张惠放下,在美妇人的服侍下换了一身戎服,出门去了。 今日要给将士们发赏。 攻下汴州这种大事,不发赏是不可能的。一次两次或许可以强压下去,但注定会大失军心。这其实吃掉的是自己的安全系数,武夫们造反的可能性变高了,不到万不得已,谁会这么玩。 汴州城南的原野上,数万大军披甲持械,肃立于风中。 邵树德骑着战马出了城。 他的脸色温和无比,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气度从容,不怒自威,双眼之中满是自信和野心,一看就是值得人追随的明主。 张惠坐在马车之内,掀开窗帘悄悄看着邵树德,突然笑了,然后又有些忧虑。 这样一个杀伐果断、英明仁德的武夫,竟然也有暴虐的一面。她想起了遁走的丈夫,他俩何其相似,几乎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胡真、葛从周、戴思远、李思安等降将都来了,甚至就连在汴州城中闲居的杨彦洪、氏叔琮也默默站在一旁。 在他们这些大将身后,还有黑压压一大群人,都是连夜赶来的外州将左,当然汴州本地官员也不少。 “参见大王!”一众梁地降官降将纷纷行礼。 “参见大王!”臧都保、牛礼、封藏之、折嗣裕、孟知祥等关西集团的武人也纷纷行礼。 邵树德骑在马上,道:“儿郎们壮哉!” 龙骧、广胜、神捷三军近三万人,天雄、护国、铁骑及侍卫亲军一部五万余人,总计八万步骑在旷野之中列阵,黑压压地一眼望不到头。 这些人,都听自己一个人的命令。刀锋所指之处,便是他们进攻的方向,前赴后继,脚不旋踵。击破顽敌,执其将帅于阶前问罪。 邵树德在亲兵的簇拥下,策马缓缓而行,目光在一支支部队上扫视着。 行经天雄、铁骑二军时,数万将士齐声高呼,槊杆有节奏地敲击着地面,神情兴奋、狂热。 广胜、神捷、龙骧三军的汴梁降人则安静地站在那里。 邵树德不以为意,这些部队尚未收心,这样并不奇怪。 他默默算了目前帐下的各支杂牌军,威胜、淮宁、忠武、忠义、武昌、护国、坚锐、佑国、广胜、神捷、龙骧…… 艹,太多了,算不过来! 他估摸着二三十万杂牌军还是有的,分布在各镇,是一股极其庞大的力量。 他现在完全理解朱全忠、李存勖以及各个五代王朝的君主削藩的举措。 不削藩能行吗?肯定不行啊。 但一削藩,就要战事迁延,甚至葬送整个王朝,因为自己内部的嫡系元从老将也存着不少见不得人的小心思,未必会全力镇压叛乱藩镇。甚至会如同郭威那样,带着朝廷的禁军,在外面一打就是很久,拥兵自重,心思难测。 削藩以及清理杂牌部队,可能并不比打天下轻松。刘秀在建立东汉后,可以大批量遣散部队,但如果他到了晚唐,绝对不敢这么做,这是时代滥觞,只能徐徐图之。 走完一圈后,邵树德策马回到马车前,翻身下马。 他酝酿了一下情绪,装模作样地拉开了车帘,一副以礼相待的模样。 张惠缓步下车,见了胡真、葛从周等梁地降将,眼圈突然红了,掉下了几滴眼泪。 胡真等人本来还很尴尬,此时都有些沉默,有人还叹息不已。 “诸位将军都是宣武军老人了,或骁勇过人,或治军严谨,或智计百出,昔年在梁王帐下也立过许多功劳。”张惠看着众人,哽咽道:“往事已矣,宣武军已成过眼云烟。夏王仁德宽厚,他已尽赦朱家子孙之罪,并不株连宗族。曾与夏军对阵厮杀者,也是尽武人本分,并无对错,夏王一诺千金,他说不翻旧账就不翻旧账,诸君且自安心。” 说到这里,张惠顿了顿,又道:“二十万宣武军覆灭,天下震惊,可见夏王文韬武略,远超同辈,隐隐有天命卷顾,此非战之罪也。诸君之才,妾素知之,曾为夏王一一分说,殿下听闻,欣喜异常。方今天下鼎沸,战乱频仍,诸君仍有用武之地,万勿自弃。夏王并无门户之见,好生为殿下做事吧,河南经不起乱了。” 梁地官将听了,有人叹气,有人重新充满了希望,整体气氛似乎积极了许多。 有些话,邵树德讲出来是一回事,别人讲出来又是另一回事,完全可以互相促进。张惠今天就是给他来打助攻的了,她身份特殊,很多人得过她的恩惠,效果还是不错的。 地方官员、将领也有“士气”。他们士气高,干起活来就比较麻利、漂亮。如果士气不高,那本来能得一百分的我完成七八十分就行了,反正考核线才是六十分。少数官员如此,影响可能还不大,如果放大到成百上千的话,造成的影响就十分明显了。 邵树德赞许地看了张惠一眼,道:“我帐前将左,不知多少关东人士,诸君好生做事,不要多想。早些年跟我的,如今都有了富贵。后面还有机会,诸君当勉之。” “谨遵大王之令。”众人齐声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转过身去,看向列队的军士,宣布道:“人赐钱两缗、绢三匹。” 传令兵传达至各处后,军士们的欢呼声又达到了一个新高度。 天雄军、铁骑军将士喜气洋洋,嘴里不停喊着:“万胜。” 喊着喊着,也不知道谁带歪了,直接喊起了“万岁!” “万岁!万岁!”声浪愈发整齐,传遍整个原野。 邵树德有些懵,立刻下令解散。 第四十六章 上表 乾宁四年十月初八,邵树德亲自出城,迎接折宗本。 “大王,末将幸不辱命,终克顽贼。”折宗本远远下马,笑道。 “外舅何需如此见外。”邵树德躬身行了一礼,亦笑道。 “要的,要的。”折宗本满不在乎地说道:“马上就是君臣之别了,该有的礼数不能少。” 邵树德突然感觉到有些不对,这股歪风邪气要刹住啊。难道现在军中希望我称帝的人那么多了吗?这可不行,打乱我部署。 折宗本见女婿的脸色不是很好,若有所悟,道:“襄邑那事是我做得不对。裴随使也传达过军令了,不会有下次。” 他说的是杀降之事。 女婿用兵二十年,几乎没有杀过降,也没有屠过城。 这次屠戮一千多降兵,确实很碍眼。别人不会说是折宗本屠的,只会说是女婿的兵屠的,哪怕女婿三令五申不得随意杀降,但别人不会管。你是最高统帅,后人写史时只会认为你粉饰历史了,推卸责任。 邵树德也反应了过来,叹道:“杀俘不祥,只会让贼人拼死抵抗。” 朱全忠若不杀俘,郓、兖二镇的抵抗力度肯定会下降一些。这不是明末,人家会被你屠刀吓住,事实上根本吓不住,十几万契丹骑兵都能被民团打跑,人家是真会和你干到底,他们有这种血性和心气。 另外,就封建时代而言,屠杀也是一种能让己方道德水平归零的事情。 曹操屠城多,至今没有好名声。 朱元章的军队更是军纪奇差。 明军屠东昌、屠怀来、屠高邮,攻破温州后“五日不封刀”,入临海县,屠杀后焚烧全城等等,实在太多了,数不胜数。 “接下来威胜军先留在汴州休整,然后南下,组建寿州行营。”邵树德不想岳父太难堪,揭过此话题不谈,道:“我不想花费太多精力在杨行密身上,江淮之事,就拜托外舅了。” “自当从命。”女婿虽然没有当面指责,但折宗本还是微微有些不高兴,不过他很快收拾好了心情,看了眼那些正在操练的军士,问道:“这便是梁地降兵?我看不怎么样嘛。” 自天武八军设立开始,至今也就两年半的时间,“不怎么样”是正常的。如果入伍前没接触过弓箭,这会射箭还射得很菜呢,战斗力确实很一般。 “外舅最好期望他们厉害一点。”邵树德笑道:“接下来攻郓、兖、青、徐、魏,他们都是要上阵厮杀的。” “魏博?”折宗本有些迟疑。 他的威胜军打了不少年,经过一轮轮淬炼,再加上吞并了不少梁地武夫,战斗力已经大为提升。但若攻魏博,打败他们或许有可能,但要想占领,要付出的代价就非常大了。让他带三万多威胜军去攻魏州,他也没什么把握。 “先干掉郓、兖二镇再说。”邵树德说道:“走吧,进城。” 城内已经恢复秩序。 数十个血淋淋的人头悬于各条街道显眼之处,都是这两日管不住自己,劫掠百姓的军士,多来自护国军,少许来自侍卫亲军,天雄军、铁骑军等主力部队的很少。 连李克用有时候都会装模作样约束军纪,杀一批倒霉鬼,邵树德只会约束得更严格。 邵府很快到了。张惠听闻折宗本来了,避了开去。同时有些自嘲,她终究不是这里的女主人。 “宣武军节度使怎么安排?”翁婿二人落座后,折宗本问道。 “这事还得外舅出一份力。”邵树德说道。 折宗本秒懂,看来女婿想亲自兼任宣武军节度使了。 “河西、陇右、泾原、龙剑、金商、河中、陕西、奉天、河阳、奉国、东都、忠武、淮西、鄂岳、唐邓随、山南东道、山南西道十七镇节度使上表,保举我为宣武军节度使。”邵树德说道:“也不用藏着掖着了,没意思,这次就让衮衮诸公看看,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对汴梁势力真正决定性的胜利是许州大战,但攻下汴州城是标志性事件。 人总是后知后觉的。许州歼灭十万朱梁主力,可能有些人还没反应过来,但汴州的易手已经足以让天下人侧目了。 这可是关东第一大都会,政治意义比洛阳强多了。 “还不如建国呢。”折宗本一拍大腿,道:“老夫年纪大了,若再拖延下去,怕是等不到那一天。” 邵树德又有些疑惑。 难道现在军政两界这么多人等着加官进爵?刚打下一个汴州,就这么等不及了? 他突然有些怀疑自己对军队的控制力。郭威发动澶州兵变,来了一出黄袍加身,这事做得太不严肃了,也有点得国不正的感觉,万万不能学他。 “时机未到。”邵树德摇了摇头,道:“攻下郓、兖、青三镇后,若不花个几年消化一番,我都觉得不成熟,再议吧。” 眼下汴宋诸州还没收拾整顿呢,就别扯那些太远的。 昨日张惠一番话,帮了自己大忙,但还不够,还需要时间整顿。 朱全忠原本的四大幕僚,敬翔、李振跑了,韦肇出使魏博未归,估计也不会回来了。裴迪在城中被抓,在张惠的劝说下已经投降,后面他将帮忙制定一份计划,即如何慢慢更换梁地官员,恢复地方经济。 不搞这些看似繁琐的事情,只有军事征服,那是不彻底的,是草台班子政权才会做的事。 “可惜了。”折宗本遗憾地叹息了一声。 他想在有生之年,看到女婿称帝,女儿当皇后,外孙当太子,如此方能安心闭眼。为此,他甚至愿意交出唐邓随三州,威胜军的兵权慢慢交给外孙也未尝不可。 可惜了! ****** 夏王府西阁祭酒李杭亲自抵达了曹州。 他现在与朱珍关系混得非常好了,终日饮宴不说,昨晚赏完歌舞,还一同享乐。 而既然是同道中人了,那么自然没什么不可说的。 今日又是一场饮宴,喝至半酣之时,在座的武夫们纷纷丑态毕露,将舞姬掠入怀中,大逞手足之欲。 当然,这都是寻常场面了,自古以来就不少见,众人早就熟视无睹。 李杭怀中亦坐着一名舞姬,他先与美人调笑了两句,然后问道:“朱太尉可想好了?” “唉!”朱珍放下酒樽,挥手赶跑了身边的侍女,叹道:“夏王的兵锋可真是犀利。汴州好一座雄城,不过数日便破。梁王远遁滑州,更是打算退入魏博,河南的天,变啦!” 其实,朱全忠已经开始渡河前往魏博了。 他在滑州大肆征兵,将部队扩充到两万余人。结果白马之战,为天德军所败,若非王彦章、韩勍率骑兵冲阵,怕是要经历惨重失败。 他对守住滑州不抱任何希望了。这两天开始在水师的帮助下渡河北上,进入魏博地界——听闻水师索要赏赐,现在也有些不稳了,朱全忠这把真是输得一干二净。 “既如此,何不亲赴汴州面见夏王?夏王仁德,定然不会为难太尉。”李杭笑道。 朱珍迟疑了下,问道:“夏王会如何处置突将、衙内、捧日、捧圣四军?” 他已经听闻了龙骧、广胜、神捷三军整编的事情,好像经历了一番巨大的变动,这让他心中满是犹疑。 厅内正在玩弄妇人的武夫们听了,不自觉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事关他们的切身利益,不得不听。 “太尉不妨亲自去汴州谈。”李杭建议道。 “这是夏王的意思?”朱珍问道。 “然也。”李杭毫不迟疑地说道。 拥兵自重谈条件,以前邵树德可能会接受,但这会嘛,不可能了。孤身入汴州吧,运气不错的话,或许还能掌军。 朱珍又有些犹豫。 李杭的大手在舞姬裙内摸索个不停,眼角余光则暗暗注意着朱珍的一举一动。 朱珍这厮是个典型的武夫,对地盘、军队极为痴迷,以至于一次次错过机会。 早早答应夏王的话,这会已是荆南节度使。可现在么,刘知俊背他而去,衙内、突将二军经历了大清洗,败于铁林军两次,一次损兵千人,一次损失更多,士气低落,已是不太愿意再战。 反观夏王那边,于中牟大败朱友裕,又在醋沟击破朱全忠最后的精锐,趁胜挺进汴州,数日克城。形势变化如此之快,朱珍已是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再迟疑下去,铁林军就要攻杀过来了,怕是要重演朱全忠旧事,将本钱输得一干二净。 “罢了!罢了!”朱珍长叹一声,神色凄楚,道:“便去一趟汴州。夏王有天命在身,如之奈何。” “恭喜太尉。”李杭大笑道。 虽然心情不佳,但朱珍仍然配合着问了一句:“喜从何来?” “太尉入汴州面见夏王,此等诚心,殿下定然激赏。”李杭说道:“天下多事,似太尉这等良将,大王岂有不用之理?说不得,日后搏个了不得的富贵,也未可知呢。” 朱珍苦笑两声。曹州诸军四万众,不知道还能留给他多少。 形势比人强。而今也只能暂时雌伏,以待天时了。 若邵树德昏了头,逼反大将,诸藩镇群起而攻之,或还有机会。 不然的话,也就那样了。 曹州,离我远去矣! 乾宁四年十月初九,梁军最后的大将朱珍离开曹州,带着少许亲随往汴州而去。东部战场的形势,陡然一变。 发个单章,来龙去脉。 看了评论,很多人还不明白事情起因。 因为有读者老说本书主角道德差,他说这个,我没说什么。 但他喋喋不休,每一段发一个评论,反复喷,还拿朱元章举例,说他道德好。 我忍不住了,破防了,我就问一句:你了解朱元章吗?了解他的部队吗? 就封建王朝来说,屠城是最大的恶,能让你千夫所指。与之相比,玩女人简直不值一提了。 读者总盯着女人说事,我想了想,大概还是看客心态。 如果你代入当时的百姓,就知道屠城可怕还是主角玩女人可怕了,也就知道古代人们极其不能容忍屠城这种事,但上层人物玩女人却没人指责多少的原因了。 下面主要采用明朝史料,因为我怕引用清朝的史料被人喷不足信。 (一)义军草创时期 元朝末年,红巾起义,天下大乱。 社会秩序的崩溃,造成了农业生产的极大破坏。各路兵马杀来杀去,粮食肯定是严重不足的,那么就要想办法补充。而在没有一个稳定后勤基地的情况下,想要粮食,就得抢。但在整体严重不足的情况下,很多时候抢不到,怎么办呢? 吃人。 小明王的淮右义军吃不吃人?当然吃。 《元史》中记载吃人的事情很多,各路义军跑不掉。记住,《元史》是明朝修的。 另外,生活在元末的普通人也会记录。 元末叶子奇《草木子》—— “汝宁盗韩山童男陷汴梁。僭称帝。改韩为姓。国号宋。改元龙凤。分兵攻掠。其下有刘太保(刘福通)者。每陷一城。以人为粮食。人既尽。复陷一处。故其所过。赤地千里。大抵山东河北山西两淮悉为残破。” 元末吴志淳《儿牧牛诗》—— “牛不耕田禀无粟,淮上三年食人肉。” 朱元章亲兵俞本《皇明纪事录》—— “安丰被张氏围,城中饥甚,人相杀食。有尸埋于地而腐者,亦掘而食之,或以井底泥为丸,用人油炸而食之。” 综合《元史》及这几条私人记录,元末淮右义军大规模吃人肉基本没有疑问,这也是符合当时社会实情的,粮食不足。农民起义军就这样,就像黄巢一样,基本都吃。 那么淮右义军中的朱元章部吃了没有? 《明本纪》—— “明日,陈兵果至,其来甚锐,直造城下。守者摇旗鼓噪,伏兵见之,缘山而出,循江而下,绝其归路,一战俘斩万余众,生擒三千人。常遇春不欲以闻,曰:“此皆劲敌也,既俘不杀,将贻后患。若以闻,上必不尽诛。” 达不听,遂以闻。上谓使者曰:“急回军中喻诸将,彼先开隙,今初与战,三千精锐,未可尽废,宜释之,使为后用。”遇春初闻遣使赴京,密令军中以三千人皆杀食之,黎明,止存三百人。” 这里记录的是常遇春部吃人。 当然你可以说是孤证,我也不否认。但以当时的大环境,粮食筹措那么困难,吃人是难免的,朱元章部不会特殊于淮右义军其他部分。 (二)正规化时期 朱元章有了地盘了,粮食相对没那么紧缺了,自然不至于还像之前那样吃人。 但这时候有其他严重的问题,就是军纪。 义军是什么成色?裹挟民众,基本什么人都要。朱元章部也有不少土匪、山贼之流,这些人习气很差的,而朱元章早期要没什么钱,发军饷估计都够呛,那么怎么激励士气呢? 其实历史已经给了我们答桉,以财货、子女为诱惑,抢劫。历朝历代都有,义军当然也不能免俗。 《明太祖实录》(注意,这是明朝的官方史书之一)—— 初,诸将破城,暴横多杀人,城中人民夫妇不相保。上偶出见一小儿立门外,问曰:“尔何为?”儿曰:“候我父。”曰:“尔父安在?”曰:“在官养马。”问其母曰:“亦在官门下,与父不敢相顾,但以兄妹相呼,我不敢入,故窃候之。”上为之恻然,即召诸将谓曰:“比诸军自除来,多虏人妻女,使民夫妇离散,军无纪律,何以安众?凡军中所得妇女,当悉还之。”明日,聚城中男子及所掠妇女于州治前,至则令妇女居内,男子列门外两旁。纵妇女相继出,令之曰:“果夫妇,相认而去,非夫妇,无妄识。”于是夫妇皆相携而往,室家得完,人民大悦。 这里讲的是朱元章的部队做了几件事: (1)破城后,“暴横多杀人”。 (2)“人民夫妇不相保”,老婆被明军抢走。 (3)这是经常做的事情,“自除来,多虏人妻女,使民夫妇离散,军无纪律”。 《明太祖实录》这段引用的是《明本纪》,原文是—— 初,城中杀伐甚众,存者少。纵有存者,夫妇不相认。一日,暇,上马台前一小儿,但能言语,不知人情,上谓小儿曰:“汝父安在?”曰:“与官人喂马。”“汝母安在?”曰:“官人处,有与父娣妹相呼。”上知不可。明日,会诸人,喻曰:“兵自除阳来,人皆只身,并无妻小。今城破,凡有所得妇人女子,惟无夫未嫁者许之,有夫妇人不许擅配。”期明日,阖城妇女男子尽行会衙门前。明日,依期而至。上令妇人入衙,以男子列门外街两傍,令妇人相继而出,下令曰:“果真夫妇,即便识从,非夫无妄为。”令既,妇女出,完聚者半之。 两者的差别在哪里? 《明太祖实录》里写的是,朱元章下令将所有抢来的女人放走。 《明本纪》写的是,朱元章下令有丈夫的女人放走,没结婚的继续留在军营内。 另外一件事。 《明本纪》—— 时诸军饥馁久矣,一视粮食孳畜,尽意欲取,意在盈舟而归。上视军意不过图财而已,此去再欲复渡,恐事难为,不能掳有江东。因是以刃断群舟之缆,推入急流,须臾船漾漾而东下,诸军恐之。有告上曰:“如此若何?”上谓诸军曰:“前有州曰太平,子女玉帛,无所不有。若破此一州,从其所取,然后方放汝归。” 这里又讲了几件事。 (1)朱元章的部队缺粮食,一看到粮食牲畜就抢。 (2)朱元章为激励将士攻太平,公然宣传城里有女人、财货可以抢,以激励士气。 这一时期老朱其实已经意识到部队军纪太差,跟土匪一样,长期下去是不行的。但他无力解决,因为部队成分复杂,有濠州义军,有投降的元军,有山贼土匪,有巢湖水匪等,大家都是烂人,老朱想约束军纪,有可能会引起大伙反对。 这时期他想攻京口,担心手下大肆烧杀抢掠。 “将欲发兵取京口,上不亲行。恐帅首纵诸军焚掠太甚,犹豫未决。” (三)占领金陵后 《皇明纪事录》里记载明军北伐时东昌屠城—— “二月,攻东昌,坚拒数日。大军四面登梯克之,遂屠戮,纵军掳掠,焚其房舍而去。” 指挥官是常遇春。 朱亮祖的长枪军南征方国珍。 老朱知道长枪军是什么货色,军纪烂到家了,出征之前特意嘱咐: “命参政朱亮祖帅浙江衢州、金华等卫马步舟师讨方国珍。上曰:“方国珍鱼盐负贩,呰窳偷生,观望从违,志怀首鼠。今出师讨之,势当必克,彼无长策,惟有泛海遁耳。三州之民疲困已甚,城下之日,母杀一人。”于是亮祖顿首受命而行。”——《明太祖实录》 老朱担心这支军纪很差的部队犯老毛病,于是叮嘱他们不得屠城。 结果呢? 万历年间《温州府志》记载: 至正二十七年十月二十六日,申时温州投降,夜中军士燃灯检刮,至三鼓(凌晨)放敢扑救,二十七日城市损坏大半,凡五日,兵才安。 这就是传说中的五日不封刀,屠温州。 元末陶宗仪家就有三位妇女不愿受辱自尽。 元末文人刘崧也有诗—— 往年兵入台州府,劫掠州人尽荼苦。陶家一妇偕二女,捐命俱能保真素。 清代县志也有记载:“明师入城,火焰滔天。”——当然有人肯定不信,认为是清朝黑明朝,写出来只供参考。 《皇明纪事录》—— 至八月十五日,达令各卫将士上下穿地道以攻之,城中不觉,师道方力战间,城中地透军出,遂克之。羁其守将,屠其男子,纵掠妇女,擒师道于一百八渡,斩之。 这里说的是徐达屠城。 攻破庆阳后,杀光男人,把女人抢走。 《明太祖实录》—— 先是高丽国王王颛有姪女遇乱陷没于军,使者入朝言其故,上令中使访得之。至是赐以衣资廪饩,令其使者护归本国。 这里讲的是明军攻陷元大都一年后,高丽王让老朱帮他找侄女。 他侄女是元朝鲁王妃,失踪了。 老朱也不知道这女人在哪,于是“遣宦者访天下军前”,最后在开封找到了。 这个女人在明军军营里待了一年,被送回朝鲜后,高丽王“王闻而不悦”,因为这个女人“当元朝离乱之际,又不能守节徇身,为虏获于大明,亦可耻也。”——这部分内容有朝鲜史料记载。 明军在元大都抢女人的事情朝鲜也有记录,可互相印证。 其实还有很多屠城记录。但受限于史料,我不能用清朝的啊,那肯定是黑明朝。 另外就是湖北、湖南一带有很多人家的族谱中记录了明军在当地的屠杀,但我怕被喷不足信,于是也不写。 但老朱对方国珍、张士诚、陈友谅这些被他打败的势力及其治下民众是否宽容,各人有各人的见解。 我的见解是,老朱对他们十分不宽容,疍民就是例子。 就以上明朝史料而言,已经可以确证徐达、朱亮祖、常遇春都屠过城。都是元末明初及明朝史料,甚至还有朝鲜史料,大家自己鉴别。 写这么多,不是黑朱元章,我对他没甚恶感。 主要是有人不了解朱元章的另一面,纯靠脑补,认为这是一个完人,然后来指责我。 我这人受不得激,当然要有理有据地反驳了。 老朱玩的人妻少吗?要不看看他后宫里有没有别人妻妾? 朱元章功是功,过是过,分开看,很难吗? 为什么做不到客观看待?非得神化? 第四十七章 恩与威 朱珍一夜疾驰,第二天就到了。 临近汴州时,被游骑拦下。 铁骑军十将李绍荣策马上前,问道:“朱太尉?” 他客气地说着朱珍的官职,但并没有下马,显然没有把朱珍当回事。 朱珍身边的亲兵对他怒目而视。 李绍荣还是稳稳地坐在马上,动也不动。 周围还有数十骑,大家都用看好戏的目光盯着朱珍一行人。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最不怕的就是与人干架。 “正是。”朱珍不动声色,让亲兵递过印信告身之类。 李绍荣仔细看了一遍,交还了回去,道:“汴州方下,四野不宁,盘查得仔细,太尉见谅。” 说罢,一挥手放他们过去了。 朱珍告辞离开,眼角仔细看了看这些骑兵。精明干练,骑术高超,是非常高明的游骑。 中原素来推崇冲阵骑兵,但游骑也是不可或缺的,邵树德的骑兵种类可真丰富。 靠近城门后,一行人远远下马。 城东有曹、宋两座城门,分别通往曹州、宋州。朱珍从曹州来,自然从曹门进城了。 城门口已经换上了夏兵,看他们的装束,应该不是正经军士。 很多人没有统一规格的军服,穿得五花八门,看着像土团乡夫。但甲胄数量不少,又远超一般乡勇, 这是民团里的精锐? 朱珍想起了听闻过的侍卫亲军,在汉地被称为部曲,在草原被称为奴部,其实都一个意思,就是农奴。 私人部曲与门阀捆绑在一起,奴部与酋长捆绑在一起,邵树德玩得可真够花的。 听闻当年攻襄镇,拣选襄、房降兵入奴部,又选河南府降兵入奴部,再加上征服的草原部落民,这可真是步骑两便,战斗方式多样了。 朱珍特意多看了两眼,结果被回瞪了,还有人过来检查文告。 “晦气!”他暗叹了一声,让人拿出东西来供检查。 堂堂一个检校太尉,拥兵四万,控制着曹州数十万人口,居然被人像下等人一样对待。 但他忍下了。 亲兵还有些桀骜,差点与侍卫亲军争吵起来,大概是因为他们态度不好。其中一人操着河南府口音,被朱珍亲兵鄙视不已:大顺二年被夏王俘虏的张全义旧部,如今也人模狗样起来了,分外不能忍。 朱珍呵斥了一声,亲兵们老实了。 不是他们认不清形势,实在是跋扈惯了,一时间很难改变做派。 “走吧。”检查完之后,朱珍等人将马匹交出,统一寄养于羊马墙内,其他人步行入城。 大街上的血迹、尸体早就清理干净了,一点看不出大战的模样。 朱珍甚至怀疑,破城那夜诸军到底有没有力战? 街道各处贴着安民告示,核心就是各安生业,夏王不翻旧账,不会打击报复,勿忧。 街道上的人也多了起来。商铺全开,不知道是被逼开市还是真有生意做。 前往内城的途中遇到了一波军士。 他们没带武器,但看起来精悍过人,便是空手搏斗,怕是也不会太差。 这是积年老武夫了! 朱珍饶有兴致地停了下来,看这几位老武夫在酒肆沽酒。 只见他们与店家争吵了几句,大概是嫌那酒掺水了。吵到激烈处,为首一人举起斗大的拳头,但久久没有打下去。 店家也吓了一跳,立刻给他们换了坛没掺水的酒。沽完后,武夫们扔了一匹杂绢,满意而去。 这匹杂绢大概值个三四百钱,应该有剩余。但武夫们大手大脚惯了,毫不在意,直接就走了。 没钱?没钱了就拼命拿赏钱,万一走了狗屎运,杀了贼官,说不定还能当上官人。武夫们没成家之前,根本不考虑钱的事情。 进入内城之时又经受了一番检查,还是那批侍卫亲军。 这次要上缴武器了,其实十分不近情理,亲兵们大怒。 “拿去!”朱珍亲自解下佩刀,交给侍立于门前的慕容福。 亲兵们见了,怏怏不乐,也交了出去。 邵树德此时正在府中,听到亲兵报告后,微微点了点头。 一般而言,进府前才交武器,这就是一个服从测试,也是压你气焰的手段,虽说朱珍愿意亲自前来,已经没啥气焰可言了。 “不用避了,留下!”邵树德一把拉住张惠,让她坐在自己旁边。 张惠很聪明,很快猜到了用意,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 “参见夏王!”在经历了一番检查后,朱珍在野利克成的引导下了进了中堂,亲兵则尽数留于前院。 行完礼后,朱珍看了一眼张惠,叹了口气,行礼道:“王妃安好?” 他省去了“梁”字,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中堂内站着二十余亲兵,顶盔掼甲,手执利刃,都死死盯着朱珍。 “太尉安好。”张惠起身行了一礼,然后又坐了下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稍稍远离了邵树德那么一丝丝,可见内心之中还有羞愧之感。 朱珍心中暗叹,今天这关怕是不好过了。 从进城开始就是下马威,现在梁王妃还坐在那里,怕是早已成邵树德禁脔。这个态度,明白无误地表明了邵树德的征服欲和掌控欲,他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早就听闻太尉擅练兵。”邵树德说道:“衙内、突将二军,乃梁地精兵……” 说到这里,邵树德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朱珍脸色。 朱珍面无表情。 “何时将此二军开来汴州啊?让我也看看。”邵树德问道。 “衙内、突将二军乃大王手下败将,何言勇耶?怕是入不得大王法眼。”朱珍道。 “何时送来?”邵树德逼问道。 朱珍身上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他仿佛嗅到了一丝死亡的味道。 “罪将这就下令二军开拔至汴州。”朱珍别无选择,只能暗暗咬牙道。 “捧圣、捧日二军有两万人,委实多了一些。”邵树德说道:“君可自任捧圣军指挥使,我另遣戴思远、李仁罕为捧日军正副指挥使。” 戴思远降得比较早,这段时间观察下来,发现他是纯纯的打工人,对朱全忠的忠心也就那样,期间还多次向自己表忠心,这次就给他个机会。 李仁罕本为丁会旧将,这次让他出任捧日军副使。 对了,丁会刚刚收到大礼包:朱全忠的两位小妾。 朱全忠有五十多位姬妾,邵树德只看得上张惠、石氏、陈氏、李氏四人,其余都在慢慢赏出去,主要是给因为投降自己而家人惨遭屠戮的梁将,另外作战勇猛的武人也有部分得到了赏赐。 朱全忠的女人,对参与围攻汴州的诸部军士来说,是最高等级的赏赐了。 很多人听闻后,跌足懊悔,恨自己冲锋的时候慢了一点,没能得到美姬。进而想办法多方问询,看有没有人愿意卖给他,花多少钱都愿意。 同时暗暗发誓,下次一定要冲得快一点,有些东西可遇不可求,就得拿命才可能搏到。而朱全忠的姬妾,值得拿命来搏。 “大王,捧日军开往何处?”朱珍麻木地问道。 “先调来汴州整训。”邵树德说道:“捧日、捧圣二军,成军尚短,不整训如何上战场?另者,近几日广胜、龙骧、神捷三军会东进,与龙虎军汇合。” 龙虎军,其实就是刘知俊部,之前有万把人,现在还有八千多。邵树德下赐军号“龙虎”,归隶濮州行营。 广胜三军过去后,也是归濮州行营指挥。 广胜、龙骧、神捷、龙虎、捧圣总共五支杂牌军,大概不到五万人,以步兵为主,骑军总共才千骑上下。 这些兵里面,广胜三军的战斗力相对好一些,毕竟军官都是抽调的宣武衙军老兵,其中不乏长直军精锐。后来又有破夏军、落雁都残部编入,成军时间较久,还打过一些仗,可以用一用。 龙虎军的实力也马马虎虎。刘知俊常年在濮州雷泽,与郓、兖二镇兵马交战,战斗经验丰富,刘知俊本事也不错,战斗力可能比广胜三军还强一些。 另外,濮州州县兵及贺瑰所部军士,一共还有三千人上下。后来又把城内参与战斗的民壮也编入部伍,凑了五千人。 邵树德赐军号“天兴”,邵伦、贺瑰分任正副军使,隶于濮州行营。 这一次,他是打算驱使这些杂牌部队大举东进了。打输除内患,打赢除外患,怎么着都不亏。铁林、武威、飞龙三军作为定海神针,一方面督战,一方面充作关键时刻的胜负手、生力军,一举击败贼军。 “大王欲攻郓州?”朱珍听了邵树德的话,问道。 “郓、兖、青、徐四镇,我必取之。”邵树德说道。 “末将愿为大王效力。”朱珍悄悄瞟了一眼邵树德,问道:“敢问何时出兵?” “太尉之母尚居于城内,前些时日兵荒马乱,夏王特遣天雄军骁锐于门前值守,老夫人未受乱兵冲撞,然思念儿子得紧。”张惠突然说道:“太尉若有暇,不妨回家闲住几日,也好解了老夫人的思念之苦。” 邵树德赞许地看了张惠一眼。 “是该回家看看了。”朱珍不敢迟疑,立刻笑着应道。 曹州四万众,就这么被兵不血刃地解决了。 这是许州大战的红利,一直延续至今。再往后,就得啃郓、兖、青的硬骨头了。 ------题外话------ 数了一下,还欠四章,近期慢慢还。 第四十八章 羸兵与北方 十月初七的那场大赏,一下子扔出去了十六万缗钱、二十四万匹绢。如今府库之内,只剩下钱绢各十余万了,有点不足。 “穷鬼1邵树德暗暗咒骂了一声。 朱全忠这厮,最后两三年大肆扩军,给自己批量制造不事生产的武夫,同时还把钱粮花了个七七八八。 魏博“罗六哥”可以给朱全忠送钱,必不可能给自己送钱。 裴迪带着一干汴州幕府僚佐站在厅内,默默等着。 中原高烈度的战争持续了多年,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阶段,他们是真的害怕夏王一张嘴,又要在诸州派捐。 “先把诸州户口重新整理一遍吧。”邵树德吩咐道:“曹、单二州一并整顿。” 王朝初年,甚至能做到每年更新一次户口。邵树德不要求这么极端,先完成这次再说,而且仅限汴宋亳颍曹单六州,如果滑州能在近期拿下,也一并统计。 他现在不知道汴宋诸州还有多少人。 好在晚唐的战争还算有点规矩,唐代灭亡时也是历朝历代人口最多的。毕竟北宋建国那会,历经了五代战乱,还能统计出三千万人口。也就是说,从黄巢起义开始,到北宋建立,这中间大概八十年的战乱,全社会大概也就减少了最多四分之一的人口。 这个战乱程度,比起历朝历代末年,算是相当温柔了。比起历朝历代末年官兵、义军,晚唐五代武夫的军纪也算是相对不错了。 如果不让契丹进来凑热闹,不让他们掳掠人口回东北,估计还能剩更多。 契丹?邵树德突然想起了这茬。 他站起了身,裴迪正在向僚属们分派任务,见状有些愕然,以为触怒了夏王呢。 “无妨,不关你们事。”邵树德摆了摆手,道:“继续忙你的。这次要彻底一点,把所谓的客户、隐户也统计出来。有关钱粮之事” “大王,汴州残破,百姓困顿,不如免税。”离开衙署之后,之前一直沉默着的张惠突然说道。 “你可真是个女菩萨。”邵树德笑道。 “妾也是为大王着想。”张惠说道:“这几年战事不断,百姓赋役沉重,不然民间哪来那么多客户、隐户?若大王能免税,让百姓喘一口气,定然人人称颂,没人再再想着朱全忠。” “这是让我当菩萨。”邵树德笑道:“好,这次便依你了。” 他本来就准备给汴宋诸州免税两年,让破败的地方经济恢复一点生机。张惠这个提议,其实正中他意。 “菩萨可不好当啊,女施主可要布施一二。”邵树德调笑道。 张惠加快脚步,回书房煮茶去了。 邵树德背着双手,也进了书房。 各地送来的军报都堆在案上,他搜检一番,找出了有关契丹的几份,细细审阅。 一个月过去了,李克用已在白狼戍左近。 他的部队集结很快,但从临渝关向外转运粮草、物资却没那么快。 目前刺探到的,只有幽州大肆征调粮草、骡马、大车之类的零散消息,其他一概都很模糊。 这是正常的。你又没有战地观察员,如何知道晋兵与契丹人有没有打,打得如何呢? “让邵知言过来。”邵树德吩咐了一句。 野利克成在外边听到后,一溜小跑离去。嗯,终于机灵点了,虽然还不如李忠。 邵知言原名扫剌,奚王去诸的次子。 邵树德最近也迷上了替别人改名,或者说叫赐名。扫剌这名字,实在不符合他的审美,干脆改了算逑。 邵知言现在也是亲兵的一员,不过在府外值守,接到召唤后,匆匆赶来,按照蕃人的习惯跪拜行礼,道:“扫剌拜见无上可汗。” “搞错了,重来。”邵树德说道。 邵知言明悟,起身行礼道:“邵知言参见殿下。” “准备准备,过几日回一趟草原。”邵树德说道。 “遵命。”扫剌没有任何迟疑,应道。 杨悦要撤军了,准确地说,草原上快没吃的了。南下抢?就新毅妫那精穷精穷的模样,妈的,仓库里的老鼠都要饿晕了。去幽州的话,还得绕过居庸关的防线,没那么容易。 反正任务完成得差不多了。扫平不少部落,也影响了不少墙头草部落的选择,还吸引了李克用的主力部队,已经值了。 杨悦连番上表,请攻平地松林,抄掠契丹八部,都被邵树德否决了。牧草已经不再生长,你到哪里去供应那么多战马所需粮草?因此他下令分批退往柔、参、朔、胜四州,拓跋部进占原黑车子室韦的草场,奚王去诸继续在炭山放牧。 “届时会有人和你一同前去。”邵树德补充道。 原本汝州有约三万五千梁人降兵,去掉即将整编的左右义从军所需八千人,大概还剩一万二千。 其实越往后挑,人越来越不行。三万多降兵,不可能人人是精壮勇武之士,铁林、武威、天雄、义从诸军挑完人后,剩下的万余人里面堪称精壮的不超过一半,也就是六千人。 最后那六千羸兵,应该没人看得上了。邵树德想了想,准备效仿当年故伎,送往北边草原。正好此番俘虏了大量黑车子室韦、鞑靼、回鹘、吐谷浑部落民,一部分已经在往河南府输送的路上,大约五千余户、两万人上下,另外一部分留在草原,约六千户,不足两万人。 邵树德看到这些户口,再看了看斩首数字后,心中了然。男人杀得太多、太狠了,这些部落缺乏丁壮,和当年三大奴部初建时一模一样。 他打算将没人要的那六千羸兵挑一部分送往草原,到濡源筑城耕牧,算是他又一个奴部了。 当然,即便是羸兵,其战斗力下限也是有保障的,绝不至于连州县兵都不如,现在问题是这些人愿不愿意去。 按理来说,精壮被挑走后,剩下的人应该没啥反抗的心气和能力了。但国朝武夫么,你绝不能低估他们的反抗精神。说不得,路上还是要派精兵强将押送的。另外就是不能苛待他们,往草原移民,条件已经十分艰苦了,牛羊、帐篷、家什要给足,还要宣传有女人(可能还有买一赠一、赠二的情况),这对尚未成家的那部分人很有吸引力。 降兵的最终目的地就是炭山,他们将与去诸的部落分享草原,守望互助,因此需要邵知言回去居中协调一番,也算是对他的考验,看看有没有办事的能力。 张惠端来了茶水,邵树德接过便喝。 张惠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我还能不信你吗?”邵树德又忍不住调笑道:“我若死了,会怎样?” “可汗若暴死,各部落酋长会先杀死下毒的人,让他整个部落陪葬。然后互相攻杀,不杀个天翻地覆是不会罢休的。在这个过程中,没人能保证自己活下来。”邵知言认真地说道:“那个场面会非常惨烈。” “草原、汉地竟然没甚两样。”张惠叹了口气。 “速速下去准备吧。”邵树德挥手道。 “遵命1邵知言行完礼后便退下了。 到了外间,他忍不住回头偷瞄了一下,看到那个颇有气质的贵妇已经坐到了无上可汗怀里,两人还在小声说着话。 “嘭1野利克成踹了他一脚,低声道:“快滚1 邵知言连忙遁走。 ****** 白狼水之畔,军旗猎猎。 不甚宽广的战场上,数百骑如离弦之箭般冲出。 当先一将挥舞着铁挝,大声嘶吼。 许多箭矢落在他身上,却无法穿透厚实的铠甲。另有一些落在战马身上,却也为厚实的具装所阻。 “贼子受死1骑将将马速催到极致,横冲进了敌军人丛之中。铁挝横扫之下,连续打落两骑。 第三人见来将如此勇猛,下意识有些惊惧,然后他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竟然将后背亮给了敌人,转身躲避。 骑将铁挝砸下,为甲胄所阻,但依然把人砸了七荤八素。他哈哈大笑,伸手一抓,将贼人横贯于马上,返身奔归本阵。 “史将军生擒贼将一员1军士们见了纷纷高呼,如同狼嚎一般。 李克用独眼眨啊眨,突然大笑,道:“契丹贼子避战多日,让他们吃个亏还真难,滑不溜手的。” 其实吧,要说契丹吃亏,还真谈不上。 他们在李克用到来之前,已经发力击败了东西二硖石、紫蒙川三座边戍的守军,斩首千余,此外虏获蕃汉民众数千、牛羊数万,皆已派人后送至迭剌部。 李克用如何愿意吃这个亏?二话不说,立刻带人四处追剿,无奈契丹一直避战,不给他厮杀的机会。 到了今日,在其他几个堡戍那里碰了壁的契丹人似乎决定改变打法了。 双方数万步骑在白狼水之畔列阵,决战的味道十分浓厚。 被契丹人溜得焦头烂额的李克用大喜过望,他要的就是正面决战。 面对面男人的碰撞,谁都别躲,互相朝对方身上招呼,看谁先扛不祝 契丹人大概是欺负那些部落欺负惯了,对自己的战斗力有了不切实际的高估,竟然想要正面碰一碰从幽州过来的援军,那么没什么好说的,打就是了! “击鼓!进军!敢回首者死1李克用一催战马,下令道。 “杀!杀!杀1两万余步卒齐声高呼,鼓噪而进。 横冲军、铁林军、突阵军、突骑军等骑兵部队依次跟在老李身后,缓缓加速。 (https:///biquge/6969627/c730952774.html) 1秒记住笔趣阁网:。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四十九章 长大了 以一千具装甲骑为先锋,数千轻重骑兵后继,晋军一股脑地冲向了契丹大军。 李克用快马越众而出,手中持着一张大得吓人的骑弓,连发数矢,无不中之。 亲兵赶紧追了上来,将他团团围护祝 李克用破口大骂,找准空隙左右开弓,又毙两人。 简直神乎其技! 一般而言,驰马射箭,十中六就算是高手了,老李射了五箭全中,怪不得当初连草原酋豪都对他颇为忌惮:随手一箭射落天上的大雁,挂在柳枝上轻微摆动的马鞭也能远远射中,连风速、提前量都考虑到了! 面厚心黑的义弟邵某人怕不怕? “敢回首者死1李克用强调了一遍,抽出鞘套里得铁挝,大声呼喝——这种奇门兵器,风行整个晋军,与草原上喜用铁骨朵差不多。 横冲军一头撞进了契丹大阵。 史俨挥舞着长杆马槊,连续扫倒数人,人马具装,勇不可当。而且周围人太多了,想靠机动性游斗都做不到,只能硬扛。 硬扛的结果就是被一冲而散。 契丹骑士落马无数,被整个切为两半。后面铁林、突阵、突骑等军快速跟上,杀得契丹人仰马翻,前阵数千骑兵四散而逃。 耶律罨古只站在一处高坡上,有些吃惊地看着战常 耶律亿站在他身后,默默盘算。 晋军骑兵的表现也超乎他的预料,让他对具装甲骑和重骑兵的认识达到了新的程度。 契丹不是没有重骑兵,八部都有自己的冶铁业,发展有快有慢,但整体还算可以,在草原上算是傲视同侪了。因此,他统领的侍卫亲军万余骑中,也有不少重骑兵,但没有具装甲骑。如今看来,在骑兵正面冲杀时,具装甲骑的作用不可低估。 当然也不是没有办法对付这种笨重的骑兵。 事实上越往西,草原上的勇士就越不喜欢这种怪物。像鞑靼人之流,素来信奉游斗致胜,靠轻骑兵中距离骑射玩死你。 但在东边,可能因为农耕、渔猎习性较重,游牧没占到统治地位,因此如同中原一样,对重骑兵、具装甲骑更为重视。 耶律亿不是迂腐的人,他不信鞑靼、室韦人见了具装甲骑后不喜欢,任何兵种都有其作用,不可偏废。 他需要工匠,更多的工匠,越多越好! “杀1李克用挥舞铁挝,用力砸在一名契丹酋豪脸上,对方血流如注,惨叫落地。 李克用畅快地大笑,浑身涌出一股暴虐的杀戮情绪,骑在骏马之上,左右开弓、连续施射、卧射甚至是他的绝技背射,花样百出,所过之处,几无一合之敌,不知道多少人被他斩落马下。 李落落带着铁林军横冲直撞,马槊槊刃几乎染成了鲜红色。 一名契丹酋豪迎面冲来,居然是少见的长枪骑兵。李落落胆大心细,用高超的骑术躲过刺击后,用力一夹,将敌人的枪杆夹于腋下。电光火石之间,弃了马槊,抽出马刀一砍,敌人惨叫倒地。 这对父子,可真是不要命! 但你不得不承认,他们能极大鼓舞士气,让军士们爆发出超强的战斗力。 鼓噪而进的步兵也跟了上来,少数昏头昏脑不辨方向的契丹骑兵被打落下马,乱刃分尸。稍远一些的遭到步弓齐射,人马都变成了刺猬。 晋军也是训练有素的,冲锋过程中阵型并未太散乱,且军官们还在大声呼喝,约束部伍,维持战阵——这些有主观能动性的下级军官和老兵,是一支军队最宝贵的财富。 游弋在军阵周围的还有大量散队,数十人一股,使用强弓劲弩,游走射杀敌骑。甚至在靠近之后,还敢上前搏杀。 国朝弩兵,从一开始就不纯粹操纵弩机。事实上他们一般会携带陌刀、重剑,上阵搏杀。陌刀和弩,你真说不好哪个是主武器,哪个是副武器。 这个风格和步兵类似,国朝就没有那种只需要射箭和发射弩机的舒舒服服的兵种,军队中也没有专业弓兵、弩兵这种编制。“花队”军制之下,所有人都是兼职,所有人都是多面手,没人可以逃脱面对面的近战搏杀——有一说一,能在阵前散队里混的,也不是一般人,不怕死是第一位,其次箭术和搏杀技术都要比大部分人强。 将近三万步骑向前推进,直接粉碎了契丹人的最后一丝反败为胜的可能。 耶律罨古只当机立断,下令撤退。 耶律亿多看了一眼山下,交战的那几千骑兵被打得落荒而逃,这次损失不轻。 他不觉得派自己的侍卫亲军下场会有什么改变,一样会败。顶多就是败得好看点,不让晋兵一冲而破,但冲个两三次,早晚要崩溃。 “以后要改变战术了。”耶律亿追上了罨古只,说道:“尽量避免正面硬来,选择宽阔的战场,可以发挥骑射优势。” “嗯。”罨古只也不是傻子,他已经看出了问题。今天这个战场,有河流(白狼水),有森林,有各种小山包,地形不算开阔,利于正面厮杀,不利于游走缠斗。 失算了!本想正面秤一秤对方的斤量,但这份斤量太足,直接把秤弄坏了。 还是过去数十年顺风顺水惯了,要引以为戒。 见罨古只接受了自己的建议,耶律亿很高兴,又道:“晋人不会长久待在这边的。他们出动一次大军非常麻烦,不比咱们草原骑兵来去如风。下次多带点强于步战的奚人、渤海人奴隶,咱们骑马奔袭营州各戍,打了就跑,把他们的庄稼毁坏,牛羊、丁口抢走,花点时间,总能把这块地占下来的,推进到临渝关一带,在关外放牧。” 今日之战,战无不胜的契丹骑兵受挫,结果非但没有浇灭耶律亿南下的雄心壮志,反倒似火上浇油般,更坚定了他南下的决心。 中原的钱粮、器械、甲胄、工匠、丁口,对他产生了致命的吸引力。 与之相比,征服的草原部落,就好似黄脸婆一般,让人憎恶,而中原则像他心爱的月理朵一样妩媚。 大军溃逃,漫山遍野。 李克用停了下来,哈哈大笑,让手下儿郎们继续追击。 不过他很快又脸色一黑,因为有步兵在争抢契丹人遗落的马匹、牛羊。 这个破军纪!该好好整顿了。 他挥舞马鞭,将几个正在争抢牲畜的军士打得满头包,然后又下令军中虞候整肃军纪,连斩十余人,这才让这帮混蛋冷静了下来。 好端端一场大胜,结果搞得自己心情不佳,李克用越想越生气,踢飞了脚下一块石子,回了白狼戍镇城。 “大王1盖寓躬身行了个礼,犹豫再三,还是说道:“汴州城破了。” “什么?”李克用一惊,赶紧问道:“抓到朱全忠没?” 盖寓内心有很强的吐槽欲望,朱全忠是重点吗? “朱全忠逃至滑州,大肆征丁入伍,又败一场,然后率部北遁魏博。”盖寓回道。 “可惜跑了此贼1李克用咬牙切齿道。 上源驿之变,他带过去的手下被杀了三百,几乎全军覆没。 这三百人,有跟着他北奔鞑靼的老人,有沙陀三部的亲信,有宗族成员,有新锐将校,几乎全是精华,被朱珍引兵围杀,中途陨落。 虽然已经过去十余年之久,但每每思之,依然痛彻心扉。这也是他始终不愿与朱全忠联合的主要原因,可以有不那么明显的默契,但绝不会和你这狗贼联手。 见主公神思不属,盖寓决定下点猛药,只听他说道:“月初夏王阅军,三军高呼‘万岁’,树德坦然受之,遍赏诸军。” 嗯,这就是语言的艺术了。 明明是邵树德先赏钱帛,将士们高兴之下,有一部分人口不择言,喊出了“万岁”。但到了盖寓这里,味道就完全变了。 说的几件事都是事实,但调换一下顺序,啧啧。 果然,李克用一听就变得很沉默。 别人都喊万岁了,你怎么看?李克用突然觉得自己过得挺糊涂的,四十来岁的人了,不知道目标是什么,被部下们推着走,主观上不积极,完全是一副被动的模样。 诚为可耻! “追剿完残敌之后撤兵。”李克用下令道。 “撤回哪里?” “晋阳。”李克用道:“将士们出征日久,该回家看看了。” 回了晋阳之后做什么,李克用没说,盖寓也不问。但他知道,有戏! “遣使至镇州、沧州,与王镕、卢彦威商讨大计。”李克用又吩咐道:“魏博魏博那边,也派使者去一趟。” 盖寓大喜。 主公能放下对罗弘信的厌恶,多加拉拢,这绝对是不小的改变。 他脑海中冒出了个不恭敬的想法:晋王终于长大了。 随即又将此念头掐灭,晋王勇武绝伦,善鼓舞士气,屡战屡胜,怎么能这么想呢? 李克用当天晚上就走了。 临走之前,军中上报:擒获契丹将校三十余人、军士九百,斩首三千级,得牛马羊驼七万多。 李克用只嗯了一声,便带着部分骑兵连夜返回幽州。 耶律亿现在满脑子都在想着李克用,但李克用却在想着他的义弟,这世道! (https:///biquge/6969627/c730913737.html) 1秒记住笔趣阁网:。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五十章 大计 镇州王府之内,高朋满座,热闹非凡。 节度使王镕召集了幕府主要将佐,一同招待来客。 客人是晋王李克用的人,为首者李克柔,晋王之弟、代州刺史。 王镕频频劝酒,态度恭敬。 王氏家族执掌镇州几代人,靠的就是察言观色、见风使舵,可以说是家传绝学了。 宪宗元和五年(810),成德节度使王承宗抗命,中官吐突承璀率神策军及河中、河阳、浙西、宣歙四镇兵讨之,无功而返。 元和十一年(816),朝廷令河东、义武、幽州、沧景、魏博、昭义六镇兵讨之。六镇合兵数十万,但各怀鬼胎,出工不出力,也没有一个主帅,打得有气无力,战争进程很慢。 成德王氏愈发嚣张。 但当淮西吴元济被平定的消息传来时,王承宗大惧,立刻改变之前嚣张的态度,又是送钱,又是献地,向朝廷谢罪。 王镕今年才二十多岁,“聪慧有智谋”,坐拥镇、冀、深、赵四州,户口殷实,财货山积。马政更是办得极好,是北方一大强镇,仅次于魏博。 王镕深谙家传绝学,在各大势力之间反复横跳,谁都不得罪。很多人嘲笑他是个散财童子,但他真的为成德镇避免了很多无谓的麻烦。 唯一搞不定的,可能就是李克用了。 这厮塞钱也翻脸,真的摸不透他在想什么,王镕都快崩溃了。 但王镕也有底气。 赵兵不是泥捏的,在维护自身利益时有很强的战斗力。谁若想吞并成德镇,保管崩掉他满口牙齿,不死个几员大将,损失数万精兵是不可能的。 “殿下,某先前所言之事,如何?”李克柔放下酒樽,问道。 他身后还站着几名亲随,没有入座。 其中一将年岁不大,英气勃勃,名叫石君立,赵州人,王镕听闻后,也多看了两眼。 石君立本为李嗣昭帐下小校,非常勇武。李嗣昭顾念李克柔的养育之恩,将石君立送到他帐前听令——李嗣昭本名韩进通,从小就被李克用收为养子,但李克用没空照顾,交给弟弟李克柔抚养长大。 “邵贼势大,便是元和年间的神策军,亦无如许多的兵马。”王镕说道:“愿奉晋王为主,共抗邵贼。” 王镕的态度在李克柔的意料之中。 他是个身段极软,不怎么注重面子的人。他的核心利益,是守住成德的一亩三分地,不让传了几代的王氏基业被人夺走。 既然如此,双方合作的基础便有了。 至于成德武夫,他们与邵贼更是水火不能相容。 他们要的利益邵贼给不了,也不会容许他们占有成德镇的一切,战争是难以避免的。 说句难听的,王镕还有投降的空间,因为邵贼多半会给他个空头节度使,威风、财富方面不缺,兼任刺史的情况下,也不会太差了。 但成德武夫没有投降的空间,除非他们愿意把收入下降一大截,还要时不时去外地征战,死伤惨重,一年两年地回不了家。 能接受这个条件吗?目前看起来似乎不能。那就得打了,直到一方彻底妥协为止。 “赵王果有韬略。”李克柔赞道。 说罢,又故作迟疑了一下,皱起眉头道:“然大军征战,所费甚多” 王镕会意,道:“镇冀深赵四地,虽不甚富庶,然此乃大事,愿输钱二十万缗、绢三十万匹、粟六十万斛。” 这个数字不小了,但李克柔还是有些不满意。 成德四州,虽然比不上魏博六州,但也差不到哪去。 全境多为平原,水利工程密布,牲畜众多,粟、麦、稻皆有种植——镇州贡物“高公米”就是水稻。 但李克柔也知道,钱粮就这个数了,这次应该就只能要到这么多,如今只能在其他方面想想办法。 “昔年王公承宗以骑两万与王师薄战,镇冀马军素劲,兵数众多,不知可否输给军马?”李克柔问道。 他提到的是宪宗元和二年的木刀沟之战。王承宗率两万骑兵与遵奉朝廷的义武、振武、河东藩镇兵大战,结果被斩首万级,王承宗仅以身免。当时义武军节度使张茂昭亲自披甲上一线,侄子、外甥为先锋,戮力死战,终获大胜。呃,李克用的爷爷朱邪执宜当时也作为振武军的一员参战了 果然,王镕听了微微有些尴尬,你好歹换个例子举埃 不过他面上不动声色,道:“这些年战事频繁,军马日少。” 就在李克柔暗中失望的时候,王镕话锋一转,道:“不过,讨邵乃大事,某愿自堂阳监输军马三千,以壮晋王军威。” 三千?三万还差不多!李克柔还是不满意。 不过他也知道凡事不能太过,这回就这样了,能从王镕那里掏来三千匹战马很不错了,下次再想办法。 聊完正事,一行人继续喝酒,兴尽而散。 第二日,李克柔又在驿馆接待了沧景卢彦威的人。 看得出来,大伙都很信任晋王,被打服气了,都愿意输送钱粮,也愿意出一部分兵马。 考虑到这些藩镇兵守户犬的性质,昨日李克柔也与王镕谈过,一定要和士兵们讲清楚为何而战。邵树德是不会容忍将一个藩镇的大部分财富都发到你们手里的,也不会任由州县官位被武夫占着,更不会容忍你们侵占大量田地,垄断商税。他在动你们子孙后代的富贵,一定要和他死战到底。 虽然不知道最终效果如何,但说了总比不说好,至少能提振一番士气,也能调动一部分人的积极性,在战场上表现更好一些。 十月二十日,李克柔在成德募兵,主要是骑兵。 一连花了十天时间,得兵四千人,其中约千人自带马匹而来。李克柔很大方,给这些带马的人赏赐绢帛,算是买下来了。 军分两支,一曰侍卫金枪直,一曰厅前黄甲军,各两千人,纯骑兵部队。 燕赵之地,自古仗气任侠,兵源素质还是相当不错的。愿意去外镇当兵的,一般也是在本镇没啥发展空间,不得不去外地谋富贵,比如担任厅前黄甲军指挥使的石君立就是典型。 成德镇是武夫拥有的成德镇,但石君立没能挤进这个武夫团体。 就跟有些人迫不及待骟了自己等待进宫当太监,却始终得不到机会一样,河南、河北也有大批自小苦练武艺、骑战的人,却当不了衙兵——练武,也是一种职业规划,更是一种投资。 招募完军士之后,李克柔心满意足地离开了镇州。 他没有回晋阳,而是南下。 邢洺磁三州,即将进驻大批部队。侍卫金枪直、厅前黄甲军两支部队,将在那边开始整训,提升战斗力。 一同过去的还有一支名为契丹直的部队。这支部队规模不大,大概也就两千来人的样子,以燕镇胡州熟契丹部落为兵源,这次又补入了契丹俘虏,扩充为三千骑。 因为听闻邵树德将镇守关北的银鞍直八百骑调到了河阳,李克用下令契丹直改名为“银鞍契丹直”,针锋相对的味道非常浓。 晋军与梁军最大的不同,大概就是骑兵实力强出太多,但步兵比梁军弱。不知道一旦打起来,最终会怎样,反正他们历史上是被梁军锤了。 李克用在营州大败契丹的消息经过十余日的发散后,终于在月底传到了汴州。 邵树德正在开封县巡查水利工程,听闻后立刻召集陈诚、赵光逢、郭黁、谢瞳、裴迪五位幕僚商议。 “李克用这次怕是要来真的了。”邵树德说道。 忽悠不住义兄了,他感到有些遗憾。 “大王,与晋军发生冲突是迟早的事情。”陈诚说道:“拖到现在已经大赚了,不能奢望更多。” “李克用也未必立时就开战。”赵光逢说道:“另者,他会打哪里?” “不要管他打哪里,我军哪里坛坛罐罐最多?”邵树德说道:“晋绛、孟怀最危险。” 这两处地方,晋军有地利。他们居高临下,还有雄关险隘,进可攻退可守。反观夏军,地处平原,无险可守,地形方面十分被动。 “大王,该把龙池宫诸人迁过来了。”郭黁突然建议道。 当然,他只说了龙池宫,实际上要迁移的远远不止邵树德的妻妾儿女,还有军士的家属。 “迁过来住哪里?”邵树德问道。 洛阳大部分还是废墟,什么都没有,显然不合适。 “可迁往汝州清暑宫,那边扩建快结束了。”郭黁说道。 “也好。”邵树德同意了:“军士家属,可分散安置在汝州及洛阳。” 同时他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幸好清暑宫的女人他提前接来汴州了,目前储氏、解氏以及金仙观的苏氏已经抵达。 自五月下旬开始,邵树德已经整整五个月没碰过女人了。朱全忠的一干女人现在还没法吃,只能先让老张家的女人过来给他泻火了。不过储氏又怀孕了,损失一员干将,殊为可惜。 “就这么办1邵树德最后说道:“先迁移人员,这个最重要。你等尽快配合都虞候司的人拿出一个用兵方案,拟完后呈送上来。” “遵命。”众人纷纷应道。 “灵夏钱粮,趁着大河还畅通,加紧运输,不要停。”邵树德补充道:“对了,保举我为宣武军节度使的表章也催一催,不要拖,尽快送抵朝廷。” (https:///biquge/6969627/c730864641.html) 1秒记住笔趣阁网:。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五十一章 恨! (https:///biquge/6969627/c730814630.html) 1秒记住笔趣阁网:。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五十二章 联军 (https:///biquge/6969627/c730779042.html) 1秒记住笔趣阁网:。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五十三章 三战之地 (https:///biquge/6969627/c730716624.html) 1秒记住笔趣阁网:。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五十四章 银鞍直 (https:///biquge/6969627/c730630206.html) 1秒记住笔趣阁网:。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五十五章 怠而取之 “怎么都快腊月了,又要出征?”晨间的厨房内,郑氏一边指挥仆婢忙活早膳,一边问道。 “运粮。”刘仁遇打熬完筋骨,无精打采地说道。 济水已经封冻,船运停了,如今只能靠大车运输。 按说这天气,路不好走,早该停战了。贼人舒舒服服地躲在城寨内,你还要冒着漫天风雪打仗,虽说武夫们就是受的这个罪,但时间长了,总不是个事。 李唐宾再狠,也不至于如此。事实上前线已转入对峙,年关将至,风雪漫天,大伙各自罢兵岂不美哉? 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怨,非得在过年打? 刘仁遇唉声叹气地坐了下来,大口吃饭。 屋里头又有孩子的哭闹声响起,他更加心烦意乱,斥道:“你这嫠妇,帮不上家里忙就算了,还带着童儿稚女回来,终日哭闹。开过年就把你改嫁出去,跟个军汉过也好过在家添乱。” 屋里隐隐响起年轻妇人的啜泣。 刘仁遇三口两口吃完蒸饼,就准备出门了。郑氏给他拿来了包袱食水,老仆牵来了马,儿子搬来了甲胄器械。武夫出征,还挺费事的。 “哭哭哭,就知道哭1刘仁遇骂道:“你阿爷、弟弟几个马上就要上阵卖命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 大街上已经有人出门了。 刘仁遇作为州兵军校,地位不低,不断有人打招呼,都是以前的老兄弟。 不过他们的人数不多了。 汴州州兵,鼎盛时五千余人,分十个指挥。历次战争,战殁者甚众,一开始还能招募新兵补全编制,但到后面完全放弃了,不补了。 夏军破城那日,州兵已不足千,全程静坐,没有任何动作。 战后整编,汴州州兵被扩充为三千人,但除了塞进来的五百降兵,其余一千五百人都是从外地来的。有年纪较大,不适合一线厮杀的铁林、武威、天雄等军的老卒,有从关中选募的少年郎,甚至还有年初在碛北俘虏的鞑靼丁壮。 军官也经历了一番大清洗。 老退的夏军老卒全面接管了部队,留给汴人的位置很少,刘仁遇因为资历老,态度好,侥幸得了个指挥副使的职务。 “刘指挥,这次是要打大仗了么?”老伙计张三郎凑了过来,悄声问道。 “多半打不了。”刘仁遇说道:“夏王不是在打猎,就是在宴客,还说要带王妃去汝州汤池游乐,不像要打仗的样子。腊月将至,打个屁!也就你我劳碌命,还得押运军粮送往曹州。” “唉1张三郎也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为自己大雪天还要输送军馈苦恼,还是为没机会博取富贵忧愁。 夏王要带梁王妃去汝州泡温泉,汴州已经人尽皆知,因为开封、浚仪二县已经在征发随军夫子了。 这样看来,近期确实不可能打仗了,估计要等过完年后。 “刘指挥,我们汴人苦碍”张三郎靠近了些,神秘兮兮地说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刘仁遇一瞪眼,动作神情像极了他瞪女儿刘氏时的模样。 “刘指挥,夏王攻占汴州,全有宣武军旧地,然而汴州武人却没什么机会,日子过得苦巴巴的。”张三郎说道:“你说,若王妃替夏王诞下一二子嗣,会不会是好事?夏王春秋鼎盛,将来开国立制,让这个孩儿接掌帝位,他是咱们关东骨血,有王妃教导,定不会亏待咱们汴州武人的” “闭嘴。”刘仁遇一惊,道:“别乱说,想死么?” 张三郎满不在乎地说道:“死就死,怕什么?没有富贵比死还可怕。” 刘仁遇摇了摇头,道:“夏王靠关西武人起家,不可能的。” “银鞍直在募兵,怎么不可能?”张三郎道:“石彦辞举荐了数十汴州军校子弟入银鞍直。宣武旧将,亦选子侄辈入银鞍直,为夏王效力。李氏、陈氏之幼弟、外甥之辈,都是英武少年郎,也入了银鞍直。你道银鞍直副使是谁?” “何人?” “洛州储氏的储慎平。” 刘仁遇回想了一下,问道:“张全义之妻储氏的家人?” “储氏之弟。”说到这里,张三郎挂上了一副淫贱的笑容,道:“储氏这具饱满多汁的身子,已经替夏王怀了两个孩子啦。” 刘仁遇若有所思。 “所以说啊,夏王现在真的开始重视咱们河南武人了。”张三郎道:“他要做天子,就不能厚此薄彼,不然滚回去当后周皇帝,咱们自给齐帝扛枪。” 收河南子弟入亲军,这操作似曾相识埃刘仁遇突然就感慨起来。 十余年前,有个叫朱全忠的人带了五百元从到汴州上任。 彼时衙军桀骜,汴州城几为龙潭虎穴。外有叛将谢殷据亳州自立,不遵号令。未几,黄巢又带着他的人马杀来。可谓内忧外患,十死无生。 朱全忠稍稍稳定局面后,与李克用联手击败巢军,缴获无数资粮、甲仗、丁口、女子、战马,获得了喘息之机。 随后他做了几件事:一、将妹妹嫁给宋州大族袁氏当家人袁敬初为续弦;二、大力交好忠武军赵氏,甚至为儿女们约以婚姻;三、提拔汴州本地苦无机会的青年军校,分化瓦解武夫;四、以五百元从为基干,收编巢贼组建新军,以为制衡;五、给长子朱友裕娶汴州军校之女为妻,做榜样,就是自家了。 在一个地方站稳脚跟,最关键的是当地人支持不支持你。而要他们支持你,除了武力威慑外,还要给好处,正所谓恩威并施,光有一样都不牢靠。 夏王的武力威慑已经够了,二十万梁军灰飞烟灭,现在是要施恩么? 最好的施恩办法,不是给钱发赏,而是让他们分享权力,比如招募河南地方土豪、军校家庭子弟入军。听闻夏王巡视河中的慈、隰二州时,就让当地官员、军将、土豪献子侄辈入亲兵都。而这些亲兵,升迁的机会比较多,是一条金光大道,这就是分享好处了。 刘仁遇暗中点了点头,夏王是明白人,知道如何收拾人心。 “你倒是个机灵鬼。”刘仁遇笑道:“夏王做事靠谱,不是那等心胸狭窄之人。如此,咱们河南武人还算有点奔头,不然被人当替死鬼消耗,还不如反了,横竖都是个死。” “正是。”张三郎笑道:“走吧,要逾时了,新来的指挥使是关西延州人,听闻不讲情面,别被他逮了。” “走。”刘仁遇突然觉得脚下有劲了,大声道。 ****** 邵树德刚刚结束一场晚宴。 来客主要是武威军、天德军、亲兵都、银鞍直的军校,可以说是正经关西武人集团的聚会了。 宴中有女乐、舞姬,美艳如花,身段婀娜,多为朱全忠的姬妾。 邵树德与军校们饮酒作乐,席中历数十余人的勇猛事迹,然后让他认为最勇之人先挑,一口气赏了十余朱氏姬妾出去。 将校们兴高采烈,纷纷拜谢,同时也暗暗憋着一股劲,下次得争个第一,不然中意的都让别人挑走了。 呃,多说一句,武夫们只看身段、容貌,至于是不是带着孩子之类的拖油瓶,一概不在考虑中,大不了当自家孩子养就是了,此时非常普遍。比如李嗣源收了人妻魏氏之后,就把拖油瓶李从珂当自己孩子养,王重盈收了人妻之后,也把拖油瓶当做自己孩子养,就是王殷了。 晚宴散去之后,军校们心满意足地离去。 大王终究还是更偏爱他们关西武人,连朱全忠的姬妾都舍得拿出来赏赐给大家,说出去多有面子?全忠妻妾五十余,绝大部分都赏给了关西武人,大王果是有福同享,令人信服。 邵树德对陈诚使了个眼色。陈诚会意,悄悄跟了过去。 “铁林军到哪了?”邵树德问道。 “已快到汴州了。”陈诚回道。 “飞龙军呢?” “已至滑州。” “有没有按我说的做?” “大王放心。”陈诚笑道:“军士们撤的时候故作喧哗,兴高采烈,远近皆闻。” “哈哈1邵树德大笑,道:“声言怠敌而实取之,古之兵法也。” 陈诚亦笑。 大王这些日子四处打猎,好像一副马放南山的样子。但怎么说呢,带着亲兵都、银鞍直的军士们外出打猎,本身就是一种与将士们亲厚的手段。 这些人以后都是要慢慢放出去当军官的,此时不加深感情,多给好处,关键时刻谁还记得你的恩情? 至于带张惠去汝州泡温泉,也不能完全说假。至少目前真的在认真筹备,车队过些日子就会出发,甚至就连野利克成也会带着亲兵都护卫“夏王和梁王妃”西去。 夏王的爱好,老百姓可能不太清楚,但有心人还是知道的,这事听起来就是他会干出的事,太真了。 “我用兵二十年,其实不太喜欢玩这些花招的,赢了也胜之不武。”邵树德叹道:“这次若不是为义兄所迫,实不会出此下策。” 陈诚不语。 大王终究有武夫的一面,对武勇有着不一般的痴迷。 他对勇士十分大方,动辄赏赐宝剑、宝马、财货、美人,整编时与军士们一起训练,吃住在军营内长达一月之久,看起来就和个大头兵一样。 不过这也是风气,大王也是久受此风浸染。 武夫们骑着马上路,都要争谁先走,谁后走,一个不好就破口大骂,打起架来。 武勇之风酷烈,不是好事埃 打完天下之后,该劝谏一下了,这个天下病了,病得很厉害,要下点猛药才行。 第五十六章 但前行 寅时,风雪已经停了,四野一片寂静。 突将军的武夫们已经吃完饭,安安静静地坐在营房内,等待命令。 昨日发了一笔赏赐,虽然不多,但大伙的心情都十分不错。 今日要出征,这是昨晚下达的命令,并且严禁外传——现在所有人都不许回家,便是想外传也不可能。 不一会儿,营中响起了鼓声,这是聚兵的命令。众人纷纷起身,拿好器械,至营外列阵。 旷野中一丝风儿也无,人人口鼻中呼出白汽,站得笔直。 文吏按册点名,无一缺席。 突将军军使康延孝望了望远方,默默等待。 突将军并不是他的老部队,接手时间尚短,威信未立,打仗时会怎样,他没有把握。 今日出征,其实并不止他们这一支人马。事实上坚锐、忠武、捧日、护国、衙内五军都要出动,有的已经提前出发了,有的要稍晚一些。 这么多人马,乱七八糟的出身和背景,战斗欲望也不是很强,真的能打好吗? 康延孝信心不是很足,他只能期望夏王凭借灭掉二十万梁军的威风统御好诸部了。 邵树德其实很早就起来了。 他将王氏柔软滑腻的娇躯推开,又在张惠的服侍下吃罢早饭,披挂整齐,然后便出门了。 没有回头,毫不犹豫。 银鞍直千余军士策马护卫左右,一行人摸黑出了城,很快便抵达了军营。 “拜见大王。”康延孝、折逋泰二人上前见礼。 “儿郎们都准备好了吧?”邵树德问道。 “皆已齐备,只待大王下令。”康延孝回道。 邵树德策马在阵前巡视了一会,军士们的目光都盯着他。 “所有人下马!”邵树德下马之后,命令道。 银鞍直正副指挥使杨弘殷、储慎平立刻下马,千余军士也没有丝毫犹豫,干脆利落地执行了命令。 邵树德牵马步行,当先而走,大声道:“但随我行,带你们搏富贵去。” 康延孝一阵激灵,立刻令亲兵去往各处,传达命令。 “但随我行!” “带你们去搏富贵去!” 洪亮的声音回荡在军阵的每个角落。 突将军上万将士的眼神中流露出惊讶、佩服、渴望的表情。 快年底了,还要在雪中行军征战,说没有怨言是假的。但夏王牵马步行,自为先导,还有什么可说的? 这是咱们武夫的自己人。痛快,直爽,走,搏富贵去! 所有人都把目光看向金鼓旗号。 康延孝下令进军,同时将马匹扔给亲兵,亲自跟在邵树德身后步行。 很快,长龙出现在了雪地上,蜿蜒延伸至远方。 当先一人,手执马缰,如同一团红色的火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茫茫雪原上。 大军,无声无息地出征了! ****** 腊月的郓州城内,家家户户喜气洋洋。 夏贼撤走了,他们也要回家过年,这可真是太好了。 土团乡夫们被放回了家,抓紧时间整饬自家的宅院。要过年了,亲戚互相走动,如果家里太难看,岂不丢脸? 其实最开心的就是他们了。土团乡夫,平时没有钱粮拿,战时或有个仨瓜俩枣,但也少得可怜。武夫们还可以说在为自己打仗,他们为了谁?家里有人当兵的还好说,没人当兵,那纯粹是白劳。 朱威、朱琼、朱玭兄弟也很开心,在家饮宴,以示庆贺。 邵贼给的压力太大了,几万兵马压过来,无穷无尽,让人极为头大。 葛从周的龙骧军、张归弁的广胜军、王檀的神捷军、刘知俊的龙虎军、朱珍的捧圣军,足足五万众,围攻郓州。背后还有铁林、飞龙二军,侧翼有邵伦的天兴军窥视。 若非铁林、飞龙二军基本在压阵,龙骧等军战力一般,同时也不齐心的话,想杀退他们还真不容易呢。 好在年关将至,夏贼主力退走,葛从周等人也在军士鼓噪之下退回了曹、单二州戍守,这场战事终于平息了。 打退了夏人的第一次围剿,壮哉,该好好庆贺一下。 “弟听闻邵贼带着张惠去广成泽汤池游乐了,啧啧,真是羡慕。”朱玭有些喝多了,笑道:“话说张惠也是个美人呢。” “谁说不是呢。”朱琼亦笑道:“朱全忠当年一见就跟丢了魂似的,发出了阴丽华之叹。可惜,这么一个美人落入邵贼之手,可惜了。” “全忠在魏州吧?那么近,怕是已经听闻了。”朱威喝了口酒,砸吧砸吧了两下嘴,骂道:“昔年全忠攻我郓州,打得我等好不狼狈。这等无行小人,就得邵贼这种恶人来治一治。而今丧师失地,妻女不保,我看他还有什么脸。” “全忠要什么脸?”朱琼摇头道:“当年打败秦宗权,还是靠着郓、兖二镇兵马相救。结果怎么样?转过头来就翻脸,属实不是个东西。” 朱全忠困难时期两次求人,一次靠李克用帮他打败黄巢,回报的是上源驿事件,杀李克用三百心腹。另外一次求朱瑄、朱瑾兄弟,回报是三镇之间的战争。 这种不要脸到极致的人,有心更黑的邵贼来整治,老实说大伙还是很快意的。 朱威兄弟三人就这样一边喝酒,一边取笑朱全忠,气氛越来越热烈,很快便叫来女乐、舞姬助兴。酒过数巡之后,三人哈哈大笑,直接下了场中,抱着女乐、舞姬就弄了起来。 门外的亲兵探头探脑。 朱威笑骂两句,随手将两位女乐扔给了亲兵,让他们自己玩,只要人别弄死就行。其中一位还是自己的小妾,过两天还要拿来招待客人呢。 好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 刘鄩率部踏上了归途。 拓跋仁福、李仁欲带的骑兵先走了,很显然并不怎么听他的命令。 这帮人估计是回棣州了,一帮祸害! 棣州刺史邵播,曾经多次向幕府申告拓跋仁福、李仁欲的不法事,结果被二人反咬一口,指斥邵播暗中勾连邵贼,认其为父,欲献棣州而降。 王帅有些惊疑,但邵播是他父亲的旧部,按理来说不至于,于是按下不管,只遣使抚慰,但也没处罚拓跋仁福、李仁欲二人。 听闻邵播气得吃不下饭,在家中痛骂,也不知道骂的谁。 刘鄩懒得管这些破事,也管不了,只是对前途充满忧虑。 “刘将军!”远处驰来数骑,为首一人高声喊道。 刘鄩定睛一看,原来是兖州衙将阎宝。 “阎将军要回兖州了?”依次见礼完毕后,刘鄩问道。 “要走了。将士们思乡情切,都急着回去过年。”阎宝说道。 刘鄩皱了皱眉头,道:“我听闻梁将戴思远曾在正旦那日遭夏贼突袭,几全军覆没。阎将军是否真觉得夏贼走了?” 其实,戴思远遭契必章突袭之事,一般人还真不会关注。 但刘鄩不同,他是个精细人,喜欢谋算战争的每个环节。他最喜欢做的就是在战斗开始之前,遣人化装深入敌后,刺探敌情。有时候为了获取第一手资料,甚至亲身化装成商徒之流,混入敌人境内查探。 夏贼退兵回家过年之事,听着没什么问题,但这一定是真的吗? 邵贼大张旗鼓,带美妇去汤池游乐,听起来符合他的行事风格,但有人亲眼见到俩人了吗? 莫不是纯靠想象?下意识认为这是真的? “应是真的。”阎宝说道。 其实他想说的是,真假关我屁事?夏贼都撤军了,邵贼也带着美人玩乐去了,将士们出征日久,急着回家过年啊。我若不带他们回去,会是什么下场? “也罢,这就告辞了。”刘鄩不想多说,拱手行礼道。 郓、兖、青三镇互为奥援,守望互助,这是三家主帅定下的事情。但郓镇是主战场,其他两镇都是来增援的客军,不可能常驻于此。这就是局限了,谁也没有办法。 大军继续前行,刘鄩继续思考。 齐州刺史朱琼这两日也要率部返回齐州了,他一走,郓州朱威手头还有多少兵? 郓镇本有兵三万,但邵伦、贺瑰之乱造成了不小的损失,前阵子围攻濮州及随后发生的一系列战斗,又损失了部分人马,朱威手头有万把兵就不错了。 他现在除了重要外围据点不得不驻兵戍守外,几乎把大部分人都集中到了州城左近。郓州各县,完全是靠土团乡夫守御,可年关将至,土团兵也回家了,这就非常空虚了。 刘鄩暗暗为朱威捏了一把汗,若被人突袭,非常危险。 而就在刘鄩、阎宝、朱琼等人撤走之后没多久,大群兵马离开了滑州城,沿着驿道快速向东。 他们随军携带了数万匹马骡,满载各类物资器械,马不停蹄地前行着。 熟悉的人都知道,这是在中原大名鼎鼎的飞龙军,现有一万六千余众。快速、轻捷、彪悍是他们的风格,断人粮道、攻城略地、野战搏杀、戍守城池等等,无一不精,除了不擅长骑战之外,几乎就是全能兵种,功勋累累。 他们这会的目标是濮州,但最终目的地如何,不问可知。 第五十七章 意外吗?(给盟主对子狗加更) 乾宁四年腊月二十一,滑州大地之上,大军次第汇集。 邵树德依旧徒步而行。 即便有苏氏亲手织的羊毛手套,双手依然冻得通红,肿了整整一圈。 寒风硬得和刀子一样,不断凋琢着武夫们刚毅的面容。 当兵苦,打仗危,若没有好处,谁愿意当武夫? 战场上万箭齐发,一不小心命就没了。到时候别人睡你的妻子,花你的钱,打你的孩子,谁乐意? 当然,武夫桀骜,杀将逐帅,侵占方镇的权力,鱼肉百姓,也是问题。 但矫枉不能过正啊,若士兵们都成了猪狗不如的地位,谁愿意去当兵打仗?别到时候拉了一堆饥民守界壕,搞了一堆罪犯去充军,弄了一堆乞丐去列阵,正儿八经的普通人宁可给人当佃户,在城里当厮仆,也不愿意上阵与人拼杀。 这样可就完了,不仅王朝完蛋,很可能还会神州陆沉。 “我是武夫,最清楚武夫们的苦楚。”邵树德直接坐在雪地里,身边围了十余军士,只见他喝了碗汤,道:“昔年柳公治鄂岳,善待武人,军士疾病、养生、送死皆厚给之,军士之妻冶容不谨者,皆沉之于江。” 围在他身边的突将军士卒们都在喝汤,闻言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颇为神往。 “我治军,若有战殁病死,家人可月领粮赐一斛,为期十年。诸位若不信,可问问银鞍直的兄弟,是不是真的?而今一年支出粮豆百余万斛,并非虚言。”邵树德说道:“上阵后刀枪无眼,谁敢保证自己能活下来?将心比心,阵亡将士的身后之事,我实不忍不管不问。” 军士们纷纷点头,叹道:“还是殿下懂我等苦处。” “不过将发妻沉江就免了。所有在籍军士,其妻子冶容不谨者,连同奸夫,自有军中法直官来处置,地方官府不得过问。”邵树德说道:“总要给大伙出口气,但不得私自出手。” 柳公绰治鄂岳,武昌军将士生老病死都有官府兜底,妻子偷人的,一律沉江,将士感其恩义,“人人思勇,每战皆捷。” 经年训练的职业武夫还不能打胜仗,那么一定是其他方面出了问题。出了问题就要解决,解决后一定会有很大的改观。 “但百姓亦苦,终日劳作,所得钱粮,还要拿来养官、养兵。若将他们祸害了,以后你们吃什么?”邵树德又道:“抢,固然可得一时痛快。可百姓或死或走,田地荒芜,尔等的日子也过不下去。百姓养军士,军士死战破敌,生老病死靠百姓来养,就如同那立契一般,谁都不得越界,也不能反悔。此番攻郓州,不得私自劫掠,不得将百姓逼死。若有违者,便是坏了所有武夫的生计,生老病死无人养,故人人得而诛之。” 武夫们理解这个问题不难,但做到很难。一般而言,军士们都是在本镇军纪较好,去了外镇就难说了,这是一大局限。 高思继能在幽州斩杀劫掠百姓的军士,但出了幽州攻外镇,军纪就断崖式下降,这是藩镇割据的历史造成的。外镇百姓不是自己人,他们不养我们,那么为何不劫掠呢?反正苦恼的也是别人,不关我事。 人性如此。 只能一步步来了,至少目前还压得住这帮武人。 喝完热汤,休息时间也差不多了。 邵树德解下储氏、解氏婆媳编织的披风,裹到一名衣衫破旧的军士身上,笑骂道:“是不是领的赏赐都拿去博戏输掉了?连件绵衣都舍不得置办。” 众人轰然而笑。 那名军士神情激动,嗫嚅道:“殿下,这……” “婆婆妈妈,像个妇人。”邵树德又将马匹牵来,给一名看起来生了病的军士骑着,道:“赏你了!武夫征战不易,风霜雨雪,大伙一起砥砺前行,一起杀贼破敌,一个都不要落下。” “殿下,这马……”被扶上马的军士脸色通红,浑身扭个不停,颇不自在。 “走!”邵树德大步向前,当先而走,道:“我也是武夫,踏雪而行,转战杀敌,若连这点苦都吃不了,如何安享富贵美人?诸君,我已年逾四旬,尔等身强力壮,宁不及我耶?莫叹苦,莫畏难,但随我而行,杀至郓州,取我等该取的富贵。” 附近的军士听了,多有振奋之色。 夏王太接地气了,太懂武夫的心了。走走走,赶到郓州,杀他娘的! ****** 大军一路前行,二十三日抵濮阳,二十五日至范县。 在他们身后一日路程之内,还有衙内、忠武、坚锐三军,两日路程之内,还有捧日、护国二军。而在他们前面,还有先期出动的飞龙军,南边则有正在返回曹州的铁林军。 濮、曹、单三州,在数月时间内已经囤积了大量粮草,短时间内供应大军不成问题,更何况就现在还在小规模运输补给——刘仁遇那伙人就是在干这活了。 二十八日,飞龙军沿着黄河东进,直趋齐州,而邵树德亲领突将军抵达了寿张县。 寿张是郓州属县,在郓州西四十五里,高宗东封时曾在此停留,为郓州的西大门,驻有不少军士。 突将军的从天而至让人措手不及。很多军士都给假回家了,并不在营,城内不过寥寥千余人,也没有心理准备,直接被精挑细选的精锐夺了城门,一鼓而入。 激烈的巷战在城内展开。 郓兵还是拼了命的,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他们什么都可以做,也让邵树德知道了弱化版的河朔三镇是怎么回事。 先锋之中有三百银鞍直军士。 新来的人表现欲望很足。张温扛着一柄长柯斧,董章拿着一杆步槊,二人皆身披重甲,一往无前。 “剁肉,剁肉,剁肉!不剁何以富贵?”张温心中默念,长柯斧掀起腥风血雨,几无一合之敌。 董章的步槊也有几分火候,数息之内已刺倒三人。 当朱友让童仆时,吃得好睡得好穿得暖,也有时间练武,打下了扎实的技艺基础。但友让被俘后,他尝尽了人间冷暖,不得不去市肆里当杖家,与那些游侠厮斗,日子一言难尽。 好不容易得石彦辞举荐,方有了今日的机会,如何能错过? 杀杀杀,谁也别拦着我搏富贵。 激烈血腥的战斗持续进行。 一部分突将军士绕道东门,翻越城墙而下,从另外一侧攻了过来。两相夹击之下,敌军终于溃败,争相逃窜。 邵树德在城外听着汇报,连连点头。 突袭攻城,城内准备不足,军士稀少,居然还敢抵抗? 历史上朱全忠打这些鸟地方打了十年,应该也很头疼吧?别说李克用援助,人家一开始就派了五百援兵,后来也就增加到几千,影响不了大局,朱瑾一万骑兵都被打得仅以身免,大部分战斗还是靠郓、兖诸镇军士自己扛下来的,而且还是用主力覆灭后的二线部队及新兵扛。 一帮死硬分子! “报殿下,斩首五百,俘两百,余众溃散,还在追击中。”突将军军使康延孝从城内驰出,禀报道。 “我军伤亡如何?” “战死三百。” 邵树德抑制住杀俘的冲动。 朱全忠没有屠巢贼,也没有屠给他造成极大麻烦的蔡贼,但他杀过郓、兖降兵三千余,可见这帮人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留一部分军士守城,看守俘虏。”邵树德下令道:“其余将士随我东行。” 寿张县肯定不止千余军士,之所以只遇到了这些人,完全是因为他们是过年“值班”的。乡野之间甚至城中,肯定还隐藏有大量归家的军士,他们是极大的隐患。但如今来不及料理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时间,一定要快! 康延孝听到大军要继续前行有些吃惊,不过他没有犹豫,立刻去传达命令了。 “到郓州过年!” “到郓州过年!” 寿张县城东驿道之上,排起长龙的军士们一边赶路,一边依次向后传话。 八千武夫面有疲累之色,但杀气腾腾,士气高昂。 积雪被踩得咯吱直响,刀剑碰撞叮当直响。远处的原野之上,部分骑士翻身上马,远远散开,搜索前进。 所有人只携带七日食水,若无法破敌,便只能灰熘熘撤回来等待主力大军抵至了。若被贼人包围,他们甚至有断粮之虞。 好一场豪赌! 乾宁五年的元旦很快来到了,风雪又渐渐大了起来。 天色渐暗,积雪覆盖之下,几乎分不清哪里是道路,哪里是农田。 马车时不时陷在雪地里,或者侧翻在路边。 邵树德下令取走能随身携带的东西,所有人不许停留,继续赶路。 野外一个人影都没有。偶尔路过村落时,才能看到一张张意外而惊恐的面容。自然,他们很快被如狼似虎的武夫控制住了。 郓州城已经远远在望。 军士们喘着粗气,心中涌起兴奋、忧虑、渴望、贪婪等多种复杂的情绪。 辅兵们打开酒坛的泥封,人人分得一碗。辛辣的烈酒入喉之后,寒气为之一清。 “突将既为军号,突将何在?”邵树德将酒碗摔在地上,大声问道。 “殿下,突将在此!”银鞍直军士张温提着斧子,又冲了过来。 “天色已黑,城中张灯结彩,隐有声浪传出。我给你一千勇士,携梯先登,可敢?”邵树德问道。 “如何不敢?”张温怒道。 好,很有精神! 邵树德解下佩剑,亲手交到张温手上,道:“君先登,我自督大军继之。若成功,立升副将,财货、美姬厚赏,另有计较。” “殿下稍待,某这便去斩了朱威狗头。”张温转身离去。 康延孝立刻给他点齐军士。 未几,一千甲士携带梯子、绳索,在夜色的掩护下,朝郓州进薄而去。 第五十八章 过年 朱威被人从酒桌上喊了下来。 听了亲随简短的汇报后,酒立刻醒了。没说的,抄家伙干! 幕府僚左接到消息的,不用人催促,立刻冲出家门,自发地挨家挨户敲门,让军士们带上器械集结。 “君之家宴有酒有肉,夏人来此,必不能再有这种日子,速备器械,随我御敌。” 军营内战备值守的军士正在博戏,听到命令后有些惊慌,不知道该怎么办。 军官晓谕诸军曰:“南来北往商税,司空皆赏赐于各位。邵贼来此,可能做到?诸君随我杀贼!” 一些从小习武的军校子弟也跟着父兄出门,手持长枪大剑,一边走,一边听着父兄念叨:“邵贼养的兵太多了,不会再养咱们郓镇军士。一旦为其所破,镇内财货被收走,我等皆断了生计。横竖是死,不如拼死,走!” 而此时的西城城头之上,战事正烈。 张温率千人薄城,半途为在城外游弋的郓镇斥候发现,突然性减小了一半。但他们还是踏过结冰的城皇,越过羊马墙,杀散少许留守军士,沿着城墙攀援而上。 城头郓兵数量有限,被打得节节败退,溃了下去。 张温一马当先,直朝城门方向冲去。 大街上已经出现了小规模的郓兵,他们跑得气喘吁吁,盔歪甲斜。 张温大喝一声,带着数十甲士迎上前去,挥斧怒砍。 “王重师又来了!”有郓兵惊呼道。 “老子张温!”张突将怒气更甚,不退反进,冲入贼兵丛中,浑不顾招呼在自己身上的刀枪,就是砍,就是杀,以伤换伤,以命搏命。 在他身后,大群军士冲进了城门洞。 那里还有数十郓兵,又是一番血腥的厮杀。 “好了没有?”张温有点扛不住了,脚步不断后退。 在他前方,越来越多的郓人涌了过来,仗着人多势众,发起了新一轮的冲锋。 “好了!”冰封的城门被拉开了一条缝。 早就等得不耐烦的突将军士卒用力撞开城门,一拥而入。 “杀贼!”张温气喘如牛,勉强鼓起余勇,大喝道:“郓贼只识王重师乎?宁不识我张温?” 我剁,我剁,我剁剁剁! 长柯斧被他舞得如同风车一般,呼啸来去,血光冲天。 涌进城内的军士越来越多,他们结成阵后,将郓镇军士反推了回去。 大家都是上阵多年的老武夫了,知道突袭的精髓就是在敌人准备不足、无法发挥全部力量的时候,以快打慢,以多打少,尽可能多地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取得优势。 郓兵大部分在家过年,战备值守的人不多。这会就应该狠狠将他们杀散,不能有任何拖延。 每拖延一刻,都可能会有更多的敌人赶来增援,事情就会复杂化了,伤亡也会急剧增加。 “突将来也!” “富贵!富贵!” “砍死他们!” “殿下说的富贵就在城里,杀啊!” 数千名突将军士涌入城内,如同一道洪流般,沿着街道直往前推。 守军一开始还能抵挡两下,但敢于战斗的勇士很快就被斩杀殆尽。剩下的人挡不住,不住地后退。 街道尽头不断有人赶过来增援,但都打成了添油战术。 每一拨的人数都太少了,也缺乏建制与指挥,形不成合力,因此只能稍稍延缓突将军的攻击,整个战线依然不可抑制地崩溃了。 “贼兵胆寒矣!” “朱威死啦!” “我看到富贵了!” 突将军士越战越勇,刀枪齐下,在大雪之中奋勇前行。 他们的脚步声很齐,这是征战十余年的老兵展现出来的素养。 风雪迷不住他们的眼睛,长槊坚定地平举向前,任何挡在前面的贼人,任你有通天本事,也被刺得浑身是血。 没有人能阻挡他们了,巷战已在事实上结束。添油战术改变不了任何东西,只不过在驱使一波又一波的郓人过来送死罢了。 “贼将何在?可敢与我一战?”朱威带着数百亲兵顶了上来,大声呼喝。 回应他的是突将们陡然加快的脚步,好大一坨富贵啊! “杀啊!”双方迎头撞在一起。 生命以令人咋舌的速度飞快流逝,数不清的尸体扑倒在两方交兵之处。 鲜血冒着热气流淌,雪花落在上面,很快被染成了妖异的红色。 朱威身受数创,犹自酣战不休,不防一杆铁枪刺来,穿透裙甲缝隙,捅进了他的腹部。 “是我杀的!”董章激动地大喊。 不过他很快就倒血霉了。朱威的亲兵哭喊着扑了上来,奋不顾身,拼了这条命,也要干死董章。 董章也是个狠人,见此不退反进,口中唾骂不休:“垂死挣扎是吧?谁也拦不住我博取这场富贵。” 银鞍直的关北豪强、汴梁军校子弟一起上前,将郓人最后的反扑浇灭。 郓人溃了。 朱威已死,他们一时间茫然无措。有人躲入家中,有人打开城门夺路而逃,曾经在魏兵、梁兵、夏兵面前坚挺十余年、牢不可破的郓州城,就此易手。 邵树德在城外静静等着,身上落满了大雪,一动不动。 在听到朱威伏诛,贼兵溃散的消息后,他舒了一口气。 他极少兵行险着,这次玩了一把,幸好没有玩砸。 北风愈发狂暴,带着若有若无的呜咽,雪粒子打在人身上簌簌作响。 邵树德在银鞍直将士的团团护卫下,缓步进城。 已经有军士爬上了房梁,确保没人居高临下射箭,虽然这个鬼天气本就没法射箭。 大街两侧的房屋前也都站满了军士,谁敢擅开门窗,立刻乱刃分尸。 朱威的府邸前站满了人,个个喜气洋洋。 “殿下来了!”军士们高呼道。 邵树德起了兴致,大喊道:“突将何在?” “突将在此!”众人哈哈大笑,齐声应和。 “打得好!”邵树德走到朱府门前,挨个拍着军士们的肩膀。 “诸位!”邵树德转过身来,面向围在他身边的军士,问道:“出寿张之时,我说过什么话?” “到郓州过年!”董章拄着铁枪,一瘸一拐地挤到了前面,大声道。 “过年!过年!”军士们又高呼起来。 邵树德笑道:“还来得及。传令下去,杀牛宰羊,今日大酺。” 又是一阵欢呼。 刚杀败敌人,夺了城池,大伙士气高得很。朱威这种手下败将,必然要成为他们这场雪夜奇袭之战威名的垫脚石。 “将士们随我远行,临战搏杀,委实辛苦。诸君但安享酒肉,今夜我来巡城。”邵树德又道。 “殿下不可!” “殿下进府安坐即可。” “噤声!”邵树德板起脸,抖了抖身上的雪花,从地上捡起一杆长槊,道:“此乃军令。尔等不负我,我自不负尔等。” 说罢,大踏步离去。 银鞍直的边疆豪族子弟们是夏王的心尖尖,你看我我看你,一言不发地跟上。 康延孝与折逋泰商量了一下,便给各部下令,选了两千人上城头,一千人预备增援。其余人等,大酺! 所以说啊,一个知情识趣的下属是多么可贵。 康延孝三言两语替邵树德安排好了善后,让将士们安心吃喝。有这本事,就已经简在帝心了。 经历了前半夜残酷的杀戮,后半夜整体比较平静。除了突将军将士们嘈杂的声浪以及城中偶尔响起的厮杀声外,什么都没有,非常平静——城中角落尚有少许散卒,被巡城的大队军士斩杀。 天明之后,邵树德下了城头。 夜中守城,可不是什么好活计。他暗暗想着,以后得让锦衣玉食的儿子们也这么锻炼一番,知道当兵的苦,别被人忽悠了,看到拨付给军队的大量钱帛就觉得肉疼。钱粮不给足,狗都不来当兵,即便来了,也是混口饭吃的饥民乞丐,能有什么战斗力? “殿下回来了!”朱府门前围了大群军士。 经历了一场难以置信的大胜,夏王说话又好听,句句挠到武夫们的痒处,大伙也不是没良心的,自然归心。 数十人自发地簇拥着邵树德进了府。 “这是怎么回事?”邵树德指着厅内的妇人问道。 “殿下。”康延孝硬着头皮上前,道:“将士们爱戴殿下,皆言得此上官,三生有幸。此二人乃朱威妻女,已经让她们沐浴过了,一会就可以服侍殿下。” 邵树德失笑。 “张温何在?”他突然问道。 “张温!张温!”所有人都在喊。 “殿下,张温在此!”张温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及近,总算想起了什么,将长柯斧“哐当”扔在了地上。 “昨夜你率众先登,杀敌无算。我说过,立升副将,你可以去突将军,也可以去别的营伍,想好后告诉我。”邵树德说道:“然副将尚不足以酬功。” 说罢,他将朱威之妻一把抓起,推到张温怀里,道:“赏你了。好好对人家,不要过于苛暴。” “谢殿下赏赐。”张温也不客气,道:“末将家贫,尚未娶妻。此妇我带回去当妻子。” 朱威之妻看起来还不到三十,比较镇定,这对她而言已是最好的结局。 “董章!”邵树德又喊道。 董章很快过来。 “此女赏你了。”邵树德将朱威之女推到董章怀里。 朱威是董章杀的,当着朱威之女的面,他就没有直说,但在场诸人都明白,心中羡慕不已。 “谢殿下赏赐。”董章喜滋滋道。 他原本只是个奴仆,一度沦落到当杖家,怎么可能娶得起妻?出来打了一仗,眼看着要升官了,还得了妻,赚大了。 “待府库清点完毕,人皆有赏。”邵树德宣布道。 郓镇府库内确实有一笔钱,这是朱威准备招募新兵的,以把军额恢复到三万,这下全便宜了邵树德。 出征前的承诺基本都做到了,邵树德长舒一口气,军心归矣。 第五十九章 清扫 过了元旦后,后续人马分批抵达,主要是衙内、忠武、坚锐三军两万五千人。 护国、捧圣二军接到命令,临时转向,清理郓镇武夫,收取郓州诸县。 郓镇两万余步骑,都被消灭了吗?当然没有! 寿张之战,斩首五百,俘两百。 郓州之战,斩首两千四百,俘四百人。 总共才俘斩三千多,散落在诸县及乡间过年的郓镇武人,起码还有一万八九千人——实际上可能到不了这个数字,因为溃逃的军士有可能不会归建,但仍然是一股庞大的力量。 朱威死于雪夜突袭,死于斩首行动,可不是主力被消灭后的败亡。 “昨夜郓人溃逃了两千上下,趁着他们彷徨无依,速去搜剿。愿降的可带回来,不愿降的就地格杀。”邵树德坐在空空荡荡的朱威府邸内,下达命令。 其实他不看好有多少郓兵投降。历史上他们非得打到山穷水尽才投降朱全忠,原因就是双方之间的根本矛盾无法协调:朱全忠可以整编郓兵,但势必要把他们带去汴州,成为宣武衙兵,比起在郓州本地当兵,条件差得太远,非得彻底打服才行。 “遵命。”诸将纷纷领命而去。 郓州共辖九县,分别是须昌、寿张、郓城、巨野、卢、平阴、东阿、阳谷、中都。目前拿在手里的只有寿张、须昌二县,其余七县或态度不明,或还在郓兵控制之中。 比如卢县,作为早年济州的理所,就屯有三千外镇军。 巨野县,郓将柳存有众四千。 齐州朱琼兄弟,有兵八千。 这是郓、兖二镇特殊的过往历史造成的。梁军凶勐,在野战中歼灭郓、兖二镇衙军主力,为了抗衡梁人,二镇不得不以州县兵为基干,招募军校子弟及民间悍勇敢战之辈,组建新军,然后与梁人展开了为时数年的残酷厮杀。 说起来和魏博有点像了。 魏博八万武夫,衙兵还不到万人,其余全是外镇军。如果节度使有选择的话,他肯定会把所有军权都收拢,但有时候做不到,也就只能听之任之了。 朱珍的捧圣军奉命攻郓城,封藏之的护国军则开往北边,直趋阳谷、东阿等地。 坚锐军郭绍宾、张筠亦北进,兵锋直指平阴县。 忠武军赵岩部则南下取中都。 另外,铁林、龙骧、龙虎等军也在返回的路上了,天兴军则屯于濮州,协助转运粮草。 邵树德自领突将军在郓州休整,衙内军也留于此地,他想整顿一下。 午后,邵树德在千余军士的护卫下出了城,一路向东巡视。 冬日的乡野一片银装素裹。路过一村庄时,有百姓在柴堆旁边忙活,见了大队军士,立刻躲进了屋内。 邵树德彷若未觉,那马鞭一指东面,道:“那边便是宿城县旧地了吧?” 从濮州赶来的杜光乂回道:“郓州濒临济水,当南北交通要衢,国朝早年便户口殷实,故分置宿城县,文宗朝又省入须昌。这是一个大县,郓镇精华所在。” “可惜与全忠厮杀多年,户口大损。”邵树德说道:“郓、曹、濮都是大郡,天宝年间有一百六七十万人,而今能有百万就不错了。” 郓镇三州,秦宗权没能祸害,黄巢、王仙芝起于此地,但很快站不住脚,被杀得跑路,按理来说户口还是很多的。但与梁人的战争太残酷了,濮、曹二州反复拉锯,尤以濮州最惨。 全忠还专门成立捉生军掳掠人口回汴宋诸州安置,郓镇确实元气大伤了。以郓、齐二州如今的经济实力,养两万军队是合适的,三万就偏多了,真是穷兵黩武。 “大王,而今大军云集,郓镇粮草怕是支持不了多久。”杜光乂提醒道。 他在濮州多时,知道当地的实际情况,疲敝得很,能维持天兴军的粮草、赏赐就不错了,别想太多。 “这会大河上冻。再过三月就不愁粮草了,且先搜刮一下本地吧。郓镇百姓忍一忍,明年给他们免税。”邵树德说道:“天平军节度使,你觉得何人可以任之?” 杜光乂心中一跳,道:“大王,此乃紧要位置,还请慎重。” 邵树德点了点头。目前执行的行营制度,都指挥使或招讨使的权力很大,有兵权,有地方治权,有财政大权,事权高度统一,但都是临时的。行营解散之后,这些权力都将消失,行营主官撑死了在行营存续期间安插一些地方官员罢了,问题不大。 郓、曹、濮本身底子不错,休养生息数年之后,完全可能缓过气来。百万人口,还有桑麻、通商之利,养四万军队完全不是问题。 濮州行营都指挥使李唐宾,手握重兵,濮、曹、单三州还都临时归他掌控。在将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濮州行营还将继续存在,郓镇帅位的名义不能给他,得仔细挑个合适的节度使人选。 而在此之前,他还得继续当“天平军节度留后”一段时间。 什么?留后怎么来的?莫急,今日郓镇军民就会上表,“恳请”夏王担任本镇留后。 巡视一圈后,邵树德回了郓州。 衙内军正在城外扎营。护卫他出城的突将军士卒大声呼喝,对路边的衙内军士卒推推搡搡。有人不小心靠得近了,突将们手里的刀剑直接半出鞘,怒目而视。 衙内军的士卒有点懵。 出征前还在一起阴阳怪气说夏王坏话的呢,怎么突然就这副模样了? “滚!”突将们远远散开,将衙内兵向外赶,清出道路,活似狗腿子一般。 邵树德哈哈大笑。他现在特喜欢和突将们待在一起加深感情,再过一阵子,待军心更加稳固之后,他会尝试扩大这支部队的编制。 至于吞并对象么,郓州左近到处都是。谁打得不好,直接取消番号,若敢炸刺,厉行镇压,毫不犹豫。 ****** 齐州长清县境内,北风劲吹。 箭失破空之声不断响起,隐隐还有喊杀声回荡在风中。 梁汉颙带着百余亲兵当先冲杀,整个打穿了敌阵,然后又兜了回来。 战马喘着粗气,槊刃上的鲜血已经凝固,梁汉颙烦闷地看了一眼又缓缓聚在一起的敌军骑兵,重重啐了口唾沫。 飞龙军从滑州出发,至濮州后补给一番,然后一路东行,绕过县城、军寨不管,只从野地里穿过。但抵达长清县这一片之后,突然遇到了一股郓兵。 贼人步骑三千人,好像是从驻地返回齐州过年的,好巧不巧就撞上了。 他们立刻传讯长清县及附近隔马山军寨,很快又有千余人赶过来增援。 野战么,飞龙军从来不怕。 除了遭到骑兵突袭难以招架之外,飞龙军甲士完全不惧任何敌人。 万余人下马列阵,只一刻钟就杀败了敌军两千步卒。但敌人还有两千骑兵,既不战,也不走,就在旁边死死盯着。 有心不管他们吧,又担心自家分散至野外村落筹粮的时候被人突袭,想要消灭这股敌人再走吧,人家又不和你打。 “不打了,先去长清县。县镇兵方才已为我斩杀不少,这会应很空虚。”契必章从后面赶了上来,下令道:“行藏已经暴露,再往东去已没有任何意义。食水不多了,先找地方落脚再说。” “遵命。”梁汉颙叹了口气,下令军士分批上马,缓缓退去。 贼骑开始加速,作势欲冲。 部分飞龙军甲士弓弩齐发,将其驱离。 一些骑马良久的军士甚至抽出骑弓,玩起了骑射,有点步兵慢慢进化成骑兵的意思了,但这类人不多,全军也就能找出来两三千人罢了——步骑两便的军士,无论在哪里都是宝。 两刻钟后,长清县便到了。 契必章点了三千人,一通鼓就冲上了城头,斩杀少许兵将,将其夺占。 敌军骑兵不死心地跟了过来,见到县城陷落之后,徘回良久,方才隐没在了山林间。 “遣人联络大王。”契必章彷佛又回到了当年在敌后纵横驰骋的状态,只听他说道:“齐州朱琼很快就会收到消息,下一步如何行动,还要大王示下。” “若大王许我等便宜行事呢?”梁汉颙问道。 “这最好不过了。”契必章哈哈大笑,道:“听闻大王进攻郓州,朱琼、朱瑾、王师范还坐得住?定然会有援军赶来,届时便有机会了。” 当年朱全忠攻朱瑄,朱瑾、时溥纷纷来援,结果被朱全忠围点打援,死伤了不少兵马。飞龙军一万六千余人,机动性这么强,围点打援不比梁军专业? 即便在这方面占不到便宜,那么在敌后反复搅和,避实就虚,攻敌薄弱之处,也是拿手好戏。 数年前梁军主力在前线与夏军对峙,空虚的腹地被打成什么样了? 当然了,这一招郓人、兖人也很熟悉,毕竟飞龙军就是从他们这里出发的,朱瑾甚至还玩票性质地跟着深入梁地打过几次。 “朱瑾……”契必章叹了口气,道:“若有机会,能说降最好了。此人武艺、胆略都是第一流的,便是当不得大帅,充作先锋大将,那也是无往不利。” 梁汉颙在一旁默默擦拭着刀刃,听契必章提起朱瑾,突然间说了一句:“军使,朱瑄值得留意。” “嗯?”契必章一愣。 第六十章 朱瑄 郓州北境的旷野之中,一群散兵游勇正在北行。 雪野茫茫,寒风凛冽。在这种天气下行军,最好是大队人马,可以随军携带取暖、御寒物资,不然就非常困难。 好在他们都是本地人,熟悉道路,知道哪里可以歇脚,取得补给,但仍然很难。 “尹都头,前面有个村子,进去歇一歇吧。”亲将赶了上来,说道。 “到哪了?”尹万荣有些昏了头了,不知道身在何处。 “快到济州关了。”亲将说道。 尹万荣舒了口气,道:“快走,不要停,直接去济州关。那里有酒有肉。” 众人无奈,只得拖着沉重的步伐,继续赶路。 被追击三天了。匆忙之中,连马都没来得及牵,就趁着夜色躲入漫天风雪之中,仓皇逃命。 路上遇到了几个从郓州溃出来的士卒,众人都说郓州已经被夏贼攻破,节度使朱威生死不知。 老实说,刚听到这个消息时尹万荣很吃惊。夏贼不是撤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就连邵贼都去广成泽玩乐了,这他妈的到底怎么回事? 但溃兵信誓旦旦,看他们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子,也没必要说谎。更何况老家鱼山也看到了夏贼,看样子可能性很大。 尹万荣当机立断,中断过年,带着亲兵北奔卢县。 卢县原来是济州理所,开元十三载被大水冲毁,随后废济州,大部并入郓州。水退之后,卢县被重修,但济州一直没能回来,直至今日。 尹万荣是济州关镇将,掌控着卢县和济州关的三千兵马。历史上他在与梁军的战斗中被俘,这个时空运气比较好,苟活至今。 “走,不要停。”尹万荣加快脚步,鼓舞众人士气:“朱帅生死不知,郓镇前途未卜,看似危急,其实还有机会。我等拥兵保境,无论是哪方,都得着意拉拢。而今最关键的就是回去收拢兵马,快走。” 众人一听,似乎有那么几分道理,纷纷鼓起余勇赶路。 “蒲兵来啦!”后面响起了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什么?”尹万荣只觉心跳都漏了一拍。 转身一看,大群灰色的人影从后面追了过来。 “前面也有蒲人!”有人指着西北方向,颤声道。 “好贼子!”尹万荣气急攻心,破口大骂。 他知道夏贼的方略。 突袭攻破郓州后,趁着各地没反应过来,兵马无法有效集结的时候,分兵四处,剿杀群龙无首的郓镇兵马。 想想看吧,分散而互不统属的兵马,即便有一万多人,又有多难对付? 可若让这一两万兵马集结起来,统一在一个人的指挥下,那么可以做的事情就太多了,也难对付多了。 他们可以集群野战,可以搭配征调的土团乡夫守城,可以绕道敌军后方袭击粮道,甚至可以保存有生力量退往别处,再随时打回来,不断恶心你——尹万荣就打着一旦卢县守不住,就从杨刘渡一带北上,退入魏博境内的主意。 追兵越来越近了,他们一前一后包抄而来,似乎根本不打算放他们这七八十人离开。 “啊!”后面已经开始交手了,有人惨叫倒地。 大冷天的尹万荣急出了一身白毛汗。 “走!不要停!”尹万荣招呼一声心腹随从,向东逃窜。 蒲兵大概有千余人,前后各几百。人多势众之下,很快将郓兵围了起来,甚至还分出一部分人手追击尹万荣。 郓人一开始毫无战意,只想着逃,直到被彻底围起来的时候,才如同被逼到墙角的野兽,垂死挣扎。 刀矛相交之下,胜负立分。数十郓兵被蒲兵斩杀殆尽,横尸当场。 尹万荣逃出数十步之后,被一箭射中后心,扑倒在地。 数十蒲兵争相上前,好一番厮杀之后,将尹万荣与其亲随尽数格毙。 一位护国军将校走了上来,将尹万荣的首级斩下,然后吩咐手下打扫战场。 “能值不少钱。”他将首级用布包裹了起来,提在手里,笑道。 蒲兵也露出了笑容。大冷天的出兵,总算没白跑一趟,不然干脆反了他娘的。 将校见他们的脸色变化,也猜到了几分。 河中这些年被夏人祸害惨了,负担极其沉重,镇内民怨沸腾。 这次正月出兵郓镇,全军哗然,差点就闹兵变。马步都虞候封藏之杀数十人,勉强压住了,但反而令将士们心中愈发怨恨。 夏人用河中的钱粮打仗,让河中将士上阵卖命,对河中镇有什么好处?根本看不出来,相反坏处倒很多,王瑶、封藏之都是邵贼走狗,皆可杀! “走吧,回去交差。”军校叹了口气,下令收拢队伍。 类似尹万荣在截杀之事并不是孤例,事实上此时的郓州大地上,到处是成建制的夏军在追杀不成体系的郓镇散兵游勇。 正月初三,朱珍指挥捧圣军轻取郓城,斩首两百。 还是在这一日,护国军拿下了阳谷,并向东阿、卢县方向挺进。 正月初四,葛从周率龙骧等军进至巨野,在乡野之间杀敌四百,随即包围该县。 龙虎军刘知俊部返回了单州,兵锋直指兖镇部分区域。 而忠武军、坚锐军还在往平阴方向赶。 各部进展迅速,趁着郓镇群龙无首的有利时机,不断攻城略地,尽可能是最小的伤亡代价,获取更大的胜利。 ****** 正月初五,青州益都县。 寒风涌进了门楼,吹得窗户哗啦啦作响。 朱瑄坐在案几前,默默饮茶。 朱裕、朱罕等亲信围在他身边,静静等待。 “走吧,青州非我等用武之地。”朱瑄喝完了茶水,从墙上取下弓梢,拿在手里掂了掂。 他的神情略有亢奋,亲随们亦是如此。 邵贼突袭郓州的消息已经传了过来。 此乃紧急军情,传递迅速,青、兖二镇的上层基本都知道了,并且还在以极快的速度向中下层扩散。 一场大战似乎难以避免! 朱瑄敏锐地察觉到了机会,并且召来了亲信商议,众人都赞同他的看法,一致认为该返回郓州寻找机会。当然,最终的决定还得朱瑄自己做出。 “寄人篱下,终非长久之计。”朱瑄叹道:“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现在是什么日子?王师范貌似儒雅,可并非没有心机,他杀起人来,并不会手软。平卢宏,杀张蟾,驱逐崔安潜,这些手段和心机,一般人做得到?早走早好,咱们去郓州想办法,想必王师范也乐见我成事。” 不愧是晚唐武夫,朱瑄这股斗志确实是顶级的了。无论处于什么样的处境,都没有放弃,一直在搏那一线之机。 或许只有死亡才能阻止他。 “兄长既如此说,我等并无意见。妈的,横竖就是个死字罢了,谁还怕了不成?”朱裕说道。 “正是!大丈夫博取富贵,岂能不冒风险?”朱罕也道:“咱们还有数百人,找王师范借些马,回郓州干大事。” “此事宜速不宜迟。” “招募亡散,与邵贼拼了!” “大丈夫不是九鼎那啥,就是……唉,我读书少,说不上来。反正就是干,赢了醇酒妇人,应有尽有,败了也没什么,死而已。” “今日就走。” 众人七嘴八舌,气氛热烈,仿佛重夺郓镇帅位近在眼前。 朱瑄哈哈大笑,吩咐妻子荣氏准备酒食,吃完饭就上路。 “将军,刘鄩来了。”酒食端上来之后,众人正在吃喝,突然有仆人过来禀报。 众人一惊,停下了杯箸。 “我去看看。”朱瑄起身,理了理袍服,出门了。 “朱公果有大志。”刘鄩站在门外,笑眯眯地说道。 朱瑄丝毫没有掩饰,道:“大丈夫在世,岂能蝇营狗苟,死则死矣,没什么大不了的。” 妻子、孩子、手下以及其他许多东西,都不在朱瑄的考虑之内。他唯一在意的,只有自己的权势。不搏一把,实在不甘心。 “真是好武夫!”刘鄩这话不知道是在夸张,还是讽刺。 朱瑄毫不在意,问道:“王公何以教我?” “王公愿赠马千匹,钱粮若干,以壮公之行。”刘鄩说道:“另者,昔年朱公带来青州的武人,悉数发还,可带他们回郓州。” “王公何不发兵?”朱瑄问道:“贼兵已克长清,随时会往青州而来。此时正该合力,共抗邵贼,便如当年郓、兖、徐三镇守望互助一般。” “大帅正在准备钱粮,召集武人,还需一些时日。”刘鄩说道:“朱公可先去齐州,有个落脚地再说。王帅已有使者前去,或可助公。” 朱瑄摇了摇头,道:“我还是要回郓州,事不宜迟。再晚几天,郓镇武人星散矣。” 刘鄩听罢,赞道:“若郓镇武人都如朱公这般,又怎么会让邵贼打进来?放心,邵贼进占郓州,已是坏了规矩,咱们青、兖、郓、徐、淮五镇合力,就让邵贼大大地吃个亏。” 朱瑄大笑,神情很是畅快,似乎又找回了当年力抗魏人,大败秦宗权的豪情。 武夫么,成败不要紧,敢不敢战天斗地才是最重要的。见敌人势大就不敢打的人,若豚犬耳! 第六十一章 谈条件 大军离开了郓州,南下钜野。 邵树德亲自带队,计有银鞍直、突将军及衙内军一部合计近一万五千人——留守寿张的突将军已经返回郓州归建。 正月初八,大军抵达钜野县东北的待宾馆扎营。 邵树德在银鞍直骑士的陪同下巡视了一番敌城。 这是一座四四方方、城周不过数里的小城。城东四里多有个寨子,位于大野泽之畔,与城池遥遥相对。 大野泽在钜野县东五里,南北三百里,东西百余里,为《尔雅》十薮之一。 “寨子修得很讲究,然大野泽冰封,却是白费力气了。”邵树德笑道。 大野泽是个好地方,水面极其辽阔,为古济水所汇,而今济水航道亦经此泽。到了宋代,因为黄河决口,洪流滔滔而下,与大野泽“合兵一处”,淹没了大片农田、城镇,洪水一直漫溢到郓城、寿张之间的梁山脚下,形成了面积更大的梁山泊。 大野泽水产丰富,附近有国朝修建的灌渠,是非常好的农业地带,郓州深受其利。 这是一处大有可为的富饶之地啊,至少在农业时代是这样没错。 “三天了,野外贼兵也清剿得差不多了。给葛从周传令,明日午时之前,不攻破那个寨子,提头来见。”邵树德一甩马鞭,打马回营。 葛从周被临时任命为都指挥使,统率龙骧、广胜、神捷三军约三万人,屯于钜野西、南、东三个方向,独留城北,标准的围三阙一。 邵树德率一万多人南下后,可供钜野守军逃窜的空间更小了。 根据葛从周提供的消息,钜野守军约四千,去掉部分没能及时归队的人,大概还有三千在城中。守将是柳存,他可能征发了城中丁壮,人数应该不止三千了,但也不会太多,五千顶天了。 这个数量的军士,很明显挡不住数万夏军的围攻。更何况朱威被杀、郓州被占的消息传了过来,城中人心惶惶,士气大为削弱——没有人想死,事实上邵树德南下的部分原因是柳存求见。 但不知道怎么搞的,在他南下这几天,派进钜野的使者又被赶了出来,看样子城中守军意见不一,很难说谁占到了上风。 攻寨的命令下达后,葛从周不敢怠慢,立刻下令驻守城东的神捷军王檀率部进攻。 神捷军现在有八千人上下,在广胜三军中人数最少。王檀、华温琪二人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葛从周在消耗异己,但眼下这个情况,他们不敢有任何废话:夏王在看着呢。 战斗在午后打响,神捷军副使华温琪亲自带队,勐冲勐打。 邵树德安坐营中,对战斗的过程不甚感兴趣。几十万人大战的场面都经历过了,这种万把人的攻防战实在很难搏得他的注意力。 “大王,护国军攻占平阴。坚锐、忠武二军收取阳谷、东阿,进占济水关,兵围卢县。”杜光乂现在充当了参谋的角色。 在濮州待了那么长时间,他现在对战争的理解也十分深刻了,分析起来头头是道:“飞龙军已弃守长清县,南下进入兖州境内,兵锋直指来芜。此地紧要,兖兵不少,朱瑾也不敢放任飞龙军攻克之,定会遣兵往救。” 来芜是兖州属县,虽然屡置屡废,但城池规模不小,也比较新。 这座城市以金属冶炼业为主,有铁冶十三、铜冶十八、铜坑四,还产锡。县西北十余里开有普济渠,农业还不错。这竟然是一个工农业基础都很好的县份,朱瑾是捡到宝了。 “就这么办,先调动兖兵,让他们没心思插手其他地方,过阵子再料理他们。”邵树德说道:“兖州乃兖镇精华,我与朱瑾的大战,定然发生在那里。” 泰宁军节度使辖兖、海、沂、密四州,但后三州人口加起来都没兖州多,农业、商业、手工业更是没法比。朱瑾若丢了这里,大势去矣。 “淄青镇王师范这会应也在召集军士,准备出征所需物资了。”杜光乂又道:“齐州,是我与敌军争夺的关键。” 更准确地说,因为地形、交通等因素,齐州是最适合作为战场的,对双方而言都是如此。 “这三个藩镇,淄青镇实力最强,最富裕,兵最多,但郓、兖二镇最死硬。若能击破朱瑾,单独一个平卢军好对付得很。”邵树德评价道:“青镇军士很久没见血了,打他们就要快。若能在几次大战中歼灭其主力,他们会很快丧失信心。但若拖延的时间长了,让淄青军士逐渐适应了战场,那么反而比郓、兖二镇难啃。” “大王胸有成竹,仆佩服之至。”杜光乂真心实意地说道。 夏王用兵二十年,现在眼光十分老辣了。初到一地,通过种种细节,就能判断出很多东西,初出茅庐的将领做不到这点。 “大王。”银鞍直指挥使杨弘殷走了进来,禀报道:“寨子攻下了。” “哦?这么快?”邵树德有些惊讶。 “大王来了,自然没人再敢偷奸耍滑。”杜光乂说道。 杨弘殷看了他一眼,暗暗皱了皱眉。 邵树德脸色不是很好。杜光乂的意思很明显了,他没来之前大家都在偷奸耍滑。 他不会轻易相信杜光乂的话,但觉得这种现象多多少少是存在的。 “随我出营看看。”他立刻起身,出了大帐。 营寨内已经插上了王檀的将旗,不一会儿,就有军士来报:神捷军斩首千级,俘六百,还有数百贼人溃散,已派人追击。 “城内守军可曾出击?”邵树德问道。 “不曾。” 邵树德心里有数了。他看了杜光乂一眼,杜光乂额头上渗出汗珠。 城头隐隐有鼓噪声传出。 康延孝上前道:“大王,贼军可能出城,或可暂避一下。” “有突将军儿郎在此,我何惧耶?”邵树德看了看后面严阵以待的军士,大声说道。 咳咳,邀买军心,几乎已经成了他的本能。 “夏王殿下可在,某柳存,乞当面一叙。”城头突然响起了高亢的声音。 邵树德示意了一下,杨弘殷会意,策马上前,道:“殿下在此,柳将军可是欲降?” 城头沉默了好一会,半晌后,那个高亢的声音再度响起:“殿下若能善待郓镇军士,我等降顺未尝不可也。” “如何个善待法?”杨弘殷继续问道。 “吾知殿下一言九鼎,乃信人也。若殿下答应不裁撤郓镇军士,不断了大伙的生计,我等立时开城请降。”柳存回道:“若不能,虽自知必死,亦会上下一心,固守到底。” “消灭多少郓兵了?”邵树德问道。 “六千多人总是有的。”杜光乂回道。 邵树德算了算,钜野大概还有三千正儿八经的军士,卢县不到三千,再去掉齐州的人马,估计散落在野外的也就两三千人了。 郓镇两万多军士,被他这么一番奇袭,稀里湖涂就到了绝境。 “让柳存出来见我。我不伤他性命,纵是谈不成,也放他回城,说话算话。”邵树德说道。 杨弘殷很快将意思传达到了。 城头又是一阵沉默,久久没有动静。就在众人等得有点不耐烦的时候,城门突然打开了,数十骑鱼贯而出。 杜光乂、康延孝、折逋泰、杨弘殷四人都用惊叹的目光看着邵树德。 邵树德笑了笑。二十多年言出必践,从无毁诺,连敌人都信你,这信誉确实好。 柳存挥手止住了欲跟他一同上前的骑士,翻身下马,将弓梢、佩剑、马槊都交给了亲兵,步行向前。 及近,银鞍直的将士上前几步,搜检一番后,将柳存放了过来。 “见过殿下。”柳存躬身行礼。 “柳将军安好。”邵树德拱手回礼,问道:“柳将军可知城外有多少兵马?” “四五万人总是有的。”柳存想了想后,回道。 杜光乂看了他一眼,心下暗道:知道有几万大军围城还要死守,真是一帮贱骨头! “汝何为不降?听闻贺瑰与你相善,他在濮州为将,家有高宅豪第,妻妾十余,儿女满堂,你若守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何必呢?”邵树德问道。 柳存叹了口气,道:“非我欲死守,实不忍将士们断了生计。” 邵树德冷哼一声,还是没被打够! 历史上被朱全忠揍了十年,最后油尽灯枯,也老实了。这个时空,从三朱翻脸到大顺二年夏军东出,撑死被揍了五年。最近七年,他们战事不多,反倒缓过一口气来了,还是欠揍。 “你想怎样?”邵树德问道。 “殿下若能许我等继续从军,愿表殿下为天平军节度使。”柳存说道。 “还在郓州当兵?” “正是。” 邵树德暗暗思索。 这应该不光是郓镇军士的想法,而是郓、兖、青三镇武夫的集体想法。甚至推而广之,河北诸镇的武人们也是这个诉求,只不过他们的要求还要更高——他们只能接受附庸。 还是挨揍挨得少了! 历史上乾宁四年(897),郓、兖二镇惨遭失败,余众投降朱全忠。老朱当时兵已经不少了,但没有裁撤此二镇军士,而是到了898年才开始大整编,将二十多万人马压缩到了二十万以内。 郓、兖二镇军士应该也没讨着好,被老朱驱使着南下攻杨行密,清口之战损失惨重,回来后一番整编,应该没剩几个人了。 “我欲攻河东,征调郓镇军士,你等可愿随行?”邵树德问道。 柳存一窒。 “滚!”邵树德怒道:“什么玩意,也敢跟我讲条件。滚回去,我这便下令攻城。城破之时,郓镇军士,寸草不留。” “滚!”康延孝等人怒道。 “滚!”突将军士卒以槊杆击地,齐声吼道。 九千人的齐声怒吼蔚为壮观,声浪直冲云霄,钜野上下一时为之失声。 第六十二章 以为成例 君王一怒,伏尸百万。 柳存失魂落魄地回去后,大军立刻开始攻城。 邵树德亲自提着一把刀,立于阵前。 龙骧、广胜、神捷三军担任主攻,哪个不尽力,偷奸耍滑的,银鞍直立刻将其军校绑来,邵树德亲自动手,斩于纛下。 没有任何退路了。 汴梁降兵们即便心里再不服,也知道这会不是发难的好时候。夏王不知道施了什么迷魂汤,突将军现在过分恭顺,俨然成了狗腿子,想造反也有点怕那帮凶人过来镇压。 突将突将,你当这个军号是随便起的么? 钜野城上下,尸体坠落如雨。 郓镇军士也算是久经战阵了,面对如此凶猛的攻势,依然有些吃不消。 广胜三军成军还不满三年,更是从没经历过这等残酷阵仗,打着打着士气就有点崩。不过在看见大纛下五六个血淋淋的人头后,又硬起头皮继续攻城。 双方军士的死伤速度十分惊人。打到天色将黑时,神捷军已经退下来重整,他们先攻营寨,复又攻城,这会只剩五千多了。 葛从周更是满头大汗。他擅长的是行动如风的快速闪击战,在运动中击败敌人,攻城这种呆仗是他最不愿意打的。 但如今手下这帮兵,指望他们如同当年的老部队偷越壶关时那样转战数百里,基本是不可能了,完成不了这样的战术动作,反倒是攻城还凑合,毕竟不需要啥本事,敢死就行了。 入夜之后,邵树德下令突将、衙内二军席地而坐,吃些食水,其余诸军继续攻城,不得停歇。 康延孝等人知道,这是他们要上阵的信号,吃完饭后就在那里养精蓄锐,默默等待着。 亥时三刻,龙骧军又一波攻势被击退。但守军也到强弩之末了,已经被两次攻上城头,死伤惨重。 “突将何在?”邵树德突然问道。 康延孝一个激灵,立刻回道:“突将在此1 “突将在此1九千军士齐声高呼。 “攻城1 “遵命1 康延孝扒了衣甲,在寒风中亲自擂鼓助威。 突将军副使折逋泰披三层甲,拣选两千精兵,亲自带队冲了上去。 “咚咚咚”康延孝遥望着城头,头顶如蒸笼般冒着热气,鼓声越来越急促,仿佛催命一般。 突将们如汹涌的海潮拍向了城池。 一通鼓罢,已顺利冲破敌军拦截,攻上了城头。 两通鼓罢,战场已转移到了城下。 三通鼓罢,城门轰然打开。 “杀1整装待发的三千突将军士卒蜂拥而入,冲进了城内。 片刻之后,已有人飞奔至大纛下,献上了柳存的人头。 邵树德将其扔在火堆里,道:“俘获贼兵,军校皆斩。军士连同其家人,发配青唐。” “殿下,未曾俘获到贼人。”前来报讯的军士紧张地回道。 邵树德一愣,好吧,方才是他说寸草不留的。昏了头了,属实被这帮人恶心坏了。 “将其家人流放。”他吩咐道。 “遵命。” 城内还隐隐有喊杀声传出,不过已经是尾声了。 邵树德又吩咐银鞍直入城。 杨弘殷会意,这是让他们进去看着点,约束下军纪,别搞出屠城之类的事情来。 艰难以来,除了黄巢、秦宗权外,不管战争打得多惨烈,各藩镇军阀底线维持得很好,没有屠过城,至今已经一百多年了。 夏王爱惜羽毛,不想成为第一个,出身大族的杨弘殷如何不知? 下达完命令后,饿着肚子等到现在的邵树德回大帐休息,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入城。 街道上五步一岗,民宅内都有军士进去,安保措施十分严格,防止有人刺杀。 胡真、葛从周、王檀、华温琪、张归弁、谢彦章等将纷纷前来拜见。 “诸位打得都不错。”邵树德肯定了广胜三军的表现,道:“有尔等在,郓镇翻不起大浪来。全军休整两日,等待补给。一俟粮草运抵,便发兵攻兖州。” “谨遵大王之命。”胡真带头应道。 下一步攻兖州,而不是其他什么地方,这是在众人预料之中的。 郓、兖比邻,近在咫尺,从来没有只打一个的说法。 在清理完郓镇的反对势力后,全军便可与朱瑾展开决战。 邵树德一点不害怕失败,因为他现在输得起一次、两次乃至三次,容错率太高了。 广胜诸军数万人,即便被人成建制歼灭,他也一点不心疼。而如果没有被人歼灭,反而在残酷的战争中逐步攻灭郓、兖、青、徐四镇的话,那么他们的素养、士气、战斗力也将登上一个新台阶,可以作为主力部队使用了。 “大王,卢县降了。”突然之间,有信使进来禀报。 “恭喜大王。”胡真又是第一个跳出来,笑着贺道。 葛从周等人暗骂,纷纷出列恭贺。 “给封藏之下令,将降兵南调。若敢鼓噪作乱,尽斩之。”邵树德下令道。 原则上来说,郓镇军士他是一个都不想要的。柳存等人担心得没错,邵树德手下武夫太多了,实在不想多养,经济压力太大,而且郓镇武夫也不如其他地方的武人驯服。 但两万多人呢,不可能尽数诛杀。事到如今,邵树德想了很久,觉得还是要消灭一部分,遣散一部分,吞并一部分,慢慢消化兼消耗。 郓镇武夫的处理,其实可以慢慢形成一个成例。魏博、成德、沧景、易定、幽州这五个河北藩镇,其军士更加桀骜,可以看做强化版的郓、兖、青武夫。 魏博的反复横跳葬送了后梁,后唐的灭亡与魏博、成德也脱不开关系。朱全忠、李克用、李存勖三人都没能彻底搞定河北藩镇,可想而知难度是相当大的。 邵树德决定先拿相对简单的郓镇练练手,积累下经验,免得在征讨河北时出昏招。 打败那些武夫并不治本,铲除割据土壤才是最重要的。 ****** “传令下去,诸县、镇、寨婴城自守,不得浪战。”兖州理所瑕丘县内,朱瑾下达了命令。 他对飞龙军太熟悉了,太清楚他们的打法了,对这支部队十分忌惮。 莱芜是重地,飞龙军打不下来。他们现在所做的,只不过是想调动兖兵前去救援,然后在半途伏击罢了。这一招,契苾璋在梁地玩了很多次,打得地方上的州县兵不敢出境,只能在本地活动。 他已经遣使至青州,请求王师范一起出兵,同时也警告了他们着重注意飞龙军,而不是什么铁林军。 “邵贼虽突袭拿下郓州,但郓镇并未陷落,他还得花时间收拾整顿地方,这便是咱们的机会。”朱瑾说道:“我意已决,与青州联兵,与夏贼战。” “我等听大帅的。”阎宝、胡规、康怀英等将纷纷说道。 “王师范兵未至,咱们可先打一打刘知浚这厮正在围攻任城县,孤立无援,先将他击败,解除一路威胁。”朱瑾胸有成竹地说道:“阎都将,你拣选一万军士,沿途征集丁壮,攻夏贼龙虎军。他只有八千人,给我狠狠地打。” “遵命。”阎宝应道。 “等等。”朱瑾想了想后,又道:“我观刘知俊也不是什么纯良之辈。他若愿降,不妨招诱之。” “遵命。” “胡规1朱瑾又道。 “末将在。” “你去趟沂、海、密诸州,征召军士,带回兖州。” “遵命。” “康怀英1 “末将在。” “你留守兖州,征发丁壮协助守城。” “遵命。” 三人都拿目光看着朱瑾,看样子朱帅要亲自动手了。 “我自领骑军出战,去找找邵贼的晦气。”朱瑾一脸决然地说道:“现在需要有人给他添点麻烦,挡着他一下,不然郓镇怕是很快就要被平定了。” 兖镇骑兵,曾经被梁军消灭了大半。但发展至今,又有了四千多骑的规模,能发挥极大的作用了。 “大帅,邵贼亦多骑军,还是要谨慎一些。”康怀英劝道。 “别无他法了。”朱瑾叹气道:“这仗就得这么打才行。我自领精骑北上,会一会夏贼诸部。只要撑到王师范的兵过来,局面就会有很大的改观。” “王师范还要多久才出兵?”有人问道。 “快了,我堂兄已经带着数名随从返回郓州,招募亡散,对付邵贼。”朱瑾说道:“郓州虽破,但郓地百姓、官员、武夫可不一定向着邵贼。外地人来统治郓镇,对他们而言不是什么好事。若没机会就罢了,而今三镇一同反邵,机会还是很大的。” “至于齐兵,元宵节后就会大举出动。”朱瑾又道:“邵贼压力倍增,郓州局势肯定又会有新的变化,反正我不信他能很快稳定局势。对了,魏州那边想办法联络一下。听闻朱全忠带着一万多人马屯于澶州,这次是一个很好的机会。若能说服朱贼南下攻滑州,则邵贼手忙脚乱,愈发难打。” “大帅如此安排,我等便放心了。” “最好让魏人也出兵,把握就更大了。” “不,让李克用率军南下才是最釜底抽薪的一招。” “别管外人,咱们这次和邵贼好好拼了。他不给咱们活路,咱们何必客气。” “好了,这些事可以日后再说。”朱瑾双手下按,止住了众人的话,道:“当务之急是先杀败刘知俊,以及解除莱芜的威胁。总之,跟邵贼拼了。” “拼了1诸将七嘴八舌道。 ------题外话------ 背部还是痛,像中了两枪一样。 第六十三章 一顿操作猛如虎 朱瑄蜷腿坐在破旧的祠堂内,侃侃而谈。 祠堂内外有五十余名军士,就像信徒一样,认真听着他的宣讲。 “咱们郓镇以前过的是什么样子?”朱瑄说道:“朱全忠被邵贼缠住后,疆界遂宁。幕府每春则劝农,及夏,至各县比较民之稼穑,见莠不去者必挞之,见滋长如云者赐酒茗以厚之,故得民情,钱粮不缺。” 众人听了微微点头。 请问,生活在武夫治理的藩镇是怎样一种体验? 大体上分两种。其一是悉数委托给“毛锥子”、“地方大户”,让他们帮着治理,武夫只管要钱粮,其他不问。 其二是部分或深度参与地方治理。 考虑到不是所有武夫都有文化的,他们治理地方非常简单粗暴。 就像朱瑄说的,春天的时候吼一嗓子,让大家赶紧忙活农事,别耽误了。 到了夏天,武夫们就下乡至各州、各县,走马察看田里的农作物长势,见到不好的,直接把人揪出来,拿鞭子就抽。见到长势好的,赐以财物。 其实不光郓镇,当年张全义也是这么做的。 当众鞭打和酒肉绢帛赏赐,你选一个。反正武夫们骑着马一路看过来,地里麦苗长得好不好一清二楚。 武夫们甚至还审案,更是简单粗暴到极致。 五代时安重荣审案,有父母来告儿子不孝,他直接抽出剑扔在地上,让父母把儿子杀了。老父颤抖着说“不忍也”,母亲却拿起剑追杀儿子。安重荣让他们停下,仔细询问一番后,得知儿子并未不孝,而母亲则是后妈,于是令他们滚出大堂,在母亲转身离去时拈弓搭箭,将她射死。 画风如此,无f可说,无力吐槽。 “郓镇是咱们郓州武夫的郓镇,钱粮财货都是咱们自己的。自己人怎么分都好说,但不能让外人来分。”朱瑄继续说道:“李四郎,你是军官,还占着平阴令的职务,一人领两份钱粮,若邵贼前来,可有这般好事?” “没有。”李四郎回道。 都是武夫当国了,那么武夫占官现象当然十分严重,一人身兼军职和政职事常有的事,有的军官参与地方治理,有的不参与,但不管怎样,两份俸禄是要领到手的。 当年段秀实一人身兼数职,他特地向朝廷上表,说只领一份俸禄,圣人十分感动。 但段秀实毕竟是少数,大部分武夫还是很看重钱财的。一个县令一年三五百缗钱,谁舍得放弃? “金三,你虽是军士,但去年除了几个节日外,还加领了不少赏赐,若邵贼来了,可有这般好事?”朱瑄又问道。 “没有。”金三回道。 普通军士虽然没法占官,但以这年头的风气,节度使也不至于亏待了大家。正常几个节日发赏是固定的,另外还会时不时加赏,即便没有战争。 在河北那些藩镇,武夫更加桀骜,不加赏简直不可思议,分分钟把你换了,军中再选举一个懂事的节度使上位,给全体武夫谋利益。 郓镇武夫为何讨厌朱全忠?因为他管得太严了,把钱粮都控制在自己手中,不许武夫插手地方政事,除非有他的任命。 帐下军士也不得串联闹饷,否则军法从事——他威望很高,一手缔造了梁军,不会轻易迁就武夫,这就很让人讨厌。 邵树德与朱全忠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们没有继承旧的藩镇军队,而是自己白手起家,重新打造的部队,说一不二,威福自专,武夫们没有足够的议价权,只能上头给多少钱粮就是多少钱粮。 所以,对郓镇武夫来说,邵贼也很讨厌。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没说的,和他干到底,除非——除非实在打不过。 “邵贼就像朝廷,拼了命地想搜刮郓州。”朱瑄笑道:“昔年河北声教所不及,朝廷能收取的两税十分有限,有时甚至收不上去。省下来的财富,都是大伙自己的。咱们如今就是河朔三镇,要对抗抢咱们钱粮的邵贼。” “大帅,你说怎么办吧?”有人一副愤懑之色,说道。 朱瑄听到“大帅”二字十分舒爽,笑道:“郓镇三万武夫,算上家人,这便是十余万口。尔等还有亲朋好友,郓镇一半人是支持咱们的。” 说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道:“兵还是太少了。我从青州带来了千余骑,不过这会还在齐州没过来。尔等先分头行事,召集帮手。不管有没有当过兵,都没关系。咱们郓镇武风浓郁,底子都很好,先把队伍拉起来。另者,邵贼杀过来不过七八日,根基不稳。地方官吏还是咱们郓州人,多去联络联络。地方豪族那里,也不要放过,咱们一起合力,在邵贼背后给他搞个大场面。届时其军心动荡,必然站不住脚,只能灰溜溜撤走。” 众人听了连连点头,觉得朱帅说得没错,确实可以配合兖人、齐人,给邵贼来一下狠的。 朱瑄含笑看着众人,又说了一些别的注意事项,这才让人散去,分头行事。 当然,他是明白人,可不像普通武夫那么头脑简单。事实上在他看来,如今的情况已经十分恶劣了。 邵贼奇袭郓州,斩杀朱威,当真是神来之笔。随后马不停蹄,分兵各处,麻利地围剿分散在各处的郓镇武夫——他们才是郓镇“独立自主”的根基与土壤。 邵贼手段如此黑,如此酷烈,可见他对郓镇武夫也没什么好看法。 他宁愿收编梁军降兵,都不要郓镇武人,还不能说明问题么?他是在断郓镇的根。 “妈的,就干了又能咋的?”朱瑄一拍大腿,怒道:“邵贼又不是三头六臂,还能怕了他不成。” ****** 雪后冻得硬邦邦的驿道上,人喊马嘶,热闹非凡。 朱全忠骑在一匹骏马上,遥望远方。 敬翔、李振、蒋玄晖三位心腹环列左右,这是他仅有的谋士和心腹了——韦肇留在魏州打点诸般事务。 王殷、王彦章、朱友谅、韩勍以及新近赶来的朱友诲下在各支营伍中,他们现在是朱全忠身边仅有的“大将”了。 一万七千多步骑,就是他现在全部的本钱了。 “寄人篱下,看人脸色,日子难过埃”行了一段路后,朱全忠突然叹道。 几位亲信都不言不语。 最近梁王的心情很差。南边传来消息,邵贼淫辱了王妃张惠,还要带着她去汤池玩乐。 敬翔至今仍记得当时的场景,梁王脸都绿了,差点暴怒杀人。 最近突又有消息传来,说这是假的,邵贼根本没去广成泽,而是去了郓州,正旦夜突袭破城,杀了节度使朱威,如今应该正与兖人、齐人纠缠不休。 但梁王听到这个消息时丝毫没有高兴的意思。因为邵贼天天住在王府、睡在王府,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他全家女眷是什么下常 此仇不共戴天! 好在梁王仍有理智,知道不可为儿女情长之事蒙蔽了心智,如今最重要的事情是摆脱寄人篱下的窘境,取得一块地盘再说。 罗六哥再热情,那也只是暂时的,他未必养他们一辈子。再者,六哥的身体每况愈下,镇内暗流涌动,时不时有人串联。如果六哥故去,武夫们又要进行公推选举了,届时新上来的节度使还会养他们吗?这可不一定。 于是,在一番商议之后,梁王做出了决定,东行博州,火中取栗。 罗弘信对此无可无不可,事实上他也没多少心思理这事了,只是嘱咐博州方面提供钱粮器械供给,方便梁军行动。 于是,他们就出动了,而今离博州理所聊城县只有数里之遥。 “再加把劲,到了博州就有热饭吃,热汤喝了。”朱全忠收拾心情,策马前后驰骋,大声道:“在博州休整一番后,咱们伺机而动。郓州富庶,今已被邵贼所据,咱们杀过去,财货、女子任尔取之。” 军士们一听,士气有所提振,脚步也快了起来。 敬翔闭上了眼睛。 曾几何时,梁王严加约束军士,不得伤害百姓,违令者斩,故梁地军民德之。 可到了这会,竟公然宣传郓州有钱有女人,可以去抢,以鼓舞士气,堕落得无以复加,和巢军差不多了。 但他也知道,梁王没有办法。 罗弘信只让他们吃饱,财货偶尔给一些,大为不足。 短时间内还好,但拖得久了,保不齐军士们就跑路了——没有钱,还想让我打仗卖命? 这一万多人是梁王最后翻身的本钱,他异常珍视,绝对不愿意散掉。因此,出去抢地盘是必然的,宜早不宜迟。 向西抢河阳,不敢。因为夏贼的天雄军过去了,这支军队战力强横,过去无异于自取其辱。 向南进入滑州,也不敢。因为他们刚被贼将蔡松阳赶跑,有所畏惧。 那么就只有向东了,先到博州补给,然后向南过黄河,挺进郓州,暂时只有这一条路了。 博州很快就到了。 刺史的态度不冷不热,粮草给了,器械给了一部分,钱帛没有。 朱全忠不以为意,亲自带人出城南下至黄河北岸,查探敌情,打听消息。 第六十四章 坐不住 晋阳张灯结彩,人人欢庆。 这几年河东的局面还算不错,武夫们每次出征,都能带回不少东西。 幽州、成德、沧景,都是十分富裕的地方,抢回来了大批财货,一时间让晋阳有了几分当年北都的峥嵘气象了。 比如,市面上出售的金银器暴增,引起价格大幅度下跌,根子还是武夫们带回来的此类东西太多了——都是抢的。 幽州也太平了许多,两镇间的贸易有所恢复,商徒们喜笑颜开。 还是晋王厉害,几年酷烈的手段下来,幽州武夫被打怕了,乖顺了许多。以后咱们晋人去了幽州,都能高人一等,快哉。 晋王府之内,李克用从一场接着一场的酒宴中抽出身来,与夫人刘氏到了书房内密议。 “夫君,天使之事,不管真假,都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此事宜速不宜迟,是否该筹备起来了?”刘氏手里拿着圣人送来的诏书,小声建议道。 传旨钦差已经抵达晋阳,一路奔波,踏黄河冰面,又翻山越岭,风尘仆仆,形同野人。李克用得到消息后,特意将其接入府内,赐以锦袍、酒食,非常客气,天使也很感动,直言天子托付对了人。 “天使是真的。”李克用答非所问,道:“乐安孙氏的族人,各方面都对得上。” 刘氏无奈,这是重点么?她已经说过,不管真假,都可以当做真的。 “夫君” “好了,我知道该怎么做。”李克用说道:“天使只知道发出去的密诏不止一份,但他也不知道发给谁了。够了,每个接到圣旨的藩臣,都有义务出兵讨邵。” 好吧,话是这么说,但国朝的天子,也就那么回事。 自北朝以来,几百年间,天子就没什么神圣的。 远有殴帝三拳、陛下何故造反,近有中官故意矫诏还拿到圣人面前刺激他,这几百年,皇权的神圣性遭遇了断崖式的崩塌。 到了眼下,圣人几同傀儡。 之所以用了“几乎”这个词,是因为邵树德还给了几分颜面,并没有完全控制朝廷——控制了没啥好处,不控制却有钱财、人才方面的好处。 这会天子说你好,没人在意,天子说你坏,也没人在意,就那回事。 但话又说回来了,讨邵在大方向上符合所有野心家的利益。有了这份圣旨,大伙也就有了个由头,可以认认真真讨论夹击邵贼的事情了。尤其是他东出吞并了河南,战线拉得太长,这就有机会了。 “天雄军在河阳,武威军年前去了晋绛,邵贼也是防备着我呢。”李克用说道:“不过他战线太长了,我屯兵泽潞,他不知道我会取哪一方,只能分兵把守。” 泽潞二州,目前有薛志勤部万余人、李罕之部近万人、李克宁部万余人,控制着泽潞二州及晋州的部分地盘,计有步骑三万二千余人。 邢洺磁三州,有安金全部两万人、李克宁部万余人,外加厅前黄甲军、侍卫金枪直,一共三万六千余人。 总计六七万兵马中,有地方部队,有衙军,甚至还有新兵,看起来力量不算特别强,但这表明了一个趋势,即河东把注意力投向南边了。 李克用一念之间,完全可以继续增兵,届时夏军将面临着一个巨大困难:李克用到底想打哪里? 他可以去打晋绛,那你就要给晋绛增兵。平原上无险可守,就一个武威军三万步骑有点少了,最好再来三万人,才有可能在敌人攻来的第一时间将其打回去。不然的话,也就只能以守为主,战略防御,但地方上就要被荼毒了,农牧业生产会遭到巨大的破坏。 他也可以去打河阳,同样的道理,三万人要防守有点忙不过来,因为李克用除了从上党南下外,还可以兵出邢洺磁,借道魏博,从东面杀过来。 晋军的进攻方向,不太好猜。 举个例子,万一李克用集结十万主力,借道魏博。光三万天雄军,多半打不过,万一一场决战失败了,那河阳短时间内就会沦陷。以晋军的手段,这个进攻河东的前进基地会被破坏得不像样。 李克用甚至还可以借道魏博、沧景,插手郓、齐二镇的战事,让局面复杂化。 “大王。”亲将李存贤在书房外轻声呼唤。 李存贤原名王贤,许州人。李克用在河南打黄巢时收入帐下,后赐姓名,收为义子。 “进来。”李克用端坐于胡床上,道。 “大王。”李存贤禀道:“魏博传来消息,邵树德于正旦夜突袭郓州,斩节度使朱威。” “什么?”李克用霍然起身,面色凝重。 “夫君。”刘氏也起身,说道:“小叔动作好快!声言怠敌而实取郓州,玩了所有人一把,出兵之事,不能再拖了。” 李克用走到墙边,取下了挂在上面的剑,仓啷一声抽出,凝视着光寒森森的剑刃,道:“确实不能拖了。” 说罢,径直出了书房,往都虞候司而去。 不一会儿,盖寓等将佐齐聚军府。他们刚刚听闻了郓州之事,顿时炸开了锅,一个个吵吵嚷嚷,争论不休。 李克用进来后,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巴,节堂内安静无比,只剩下窗外呼啸的北风。 “郓州之事,诸位想必已经知晓了。”李克用坐了下来,道:“我意已决,与邵贼开战。” 诸将佐屏息凝神,仔细听着。 与夏军开战之事,大伙早有心理准备。从去年下半年开始,昭义镇就陆陆续续增加了一些兵马,这说明了晋阳的不安。 开战,迟早的事情。若不是去年夏军北攻草原,以及随后契丹大举南下,可能过年之前就打上了。拖到这会,其实已经有些晚了,很多人早就等不及了。 “给李罕之带个消息。这些年他只劫掠魏博,不愿去河阳,此间诸事,我不想深究。今许他河阳节度使之职,令其整顿兵马、囤积粮械,做好出师的准备。” 泽州刺史李罕之,这些年与邵贼纠缠不清,说起来不是什么大事,但真要深究的话,杀了他也不冤枉。 李克用许他河阳帅位,这是以此为饵,激励他奋勇作战了。 “给安金俊传令,即刻筹办粮草、器械,元宵节过后整顿大军,听候命令。” 昭义五州,薛志勤在潞州,李罕之据泽州,安金全是邢洺磁都团练使,实际控制着昭义东三州。 这三个州在河北平原上,较为富庶,鼎盛时有一百多万人,与河东差不多了。不过经过与孟方立的长期拉锯,人口锐减,百姓大量逃亡,一度只剩三十多万。安定下来后,逃亡的百姓陆陆续续回家,人口有所恢复,现在五六十万还是有的。 邢洺磁,好些年没经历战火了,有所积蓄,而且离魏博很近,容易筹措粮草。 “给石善友传令,修缮城池,囤积一年所需粮草、器械,不得浪战,以坚守为要。” 大同军节度使石善友,实控云、蔚二州,外加朔州之宁武县——遮虏军、草城川一带,夏、晋双方都没有驻兵,是事实上的缓冲区。 云州还有一些部落,主要是投靠过来的吐谷浑、回鹘、鞑靼。沙陀及昭武九姓目前主要在忻、代游牧了。 蔚州也有一些部落,以回鹘、鞑靼、沙陀及一些杂胡部落为主。 云州是一座雄城,李克用的命令下达后,石善友当会大力囤积物资,同时轮番征召部落丁壮,配合雁门关一带的部队,以守为主。 “以康君立为代北防御使,统筹忻、代、云、蔚四州军务。” “以李存璋为幽州留守,统辖燕镇军务。” 康君立、李存璋、薛志勤等人,是李克用手下资历比较老的大将,跟着他一起吃过苦,逃亡过鞑靼。 这些年河东中生代将领层出不穷,但老将并未完全退下去,康、李、薛三人依然活跃在一线。这两个安排,大伙无话可说,人家资历摆在那里。 “给诸州府传令,元宵过后征发夫子,转运粮草至泽潞。” 在泽潞二州囤积物资,其实去年下半年就在做了。但因为尚未下定决心打大仗,因此规模还不够大,眼下这是准备大打出手了,属于全面动员。 “遣使至魏、镇、沧、青、兖、扬州,联络一二。具体人癣说辞,军府自行斟酌。” 很明显,这是联络河北以及南方的主要反邵势力,试图三面夹击,让邵贼左支右绌,谁让他战线太长呢?和当初的朱全忠一样。 “大王,还可遣人绕道至蜀中,联络李茂贞。天使给晋阳传诏,断然不会漏了蜀中。李茂贞虎踞西川,东川一分为三,完全不是对手。去岁罢兵,也不过是迫于形势罢了。我料定李茂贞定然会再起刀兵,意图吞并全蜀。其人已并东川数州,再打下去,朱玫等人多半会被剿灭。而一旦据有全蜀,势必会提兵北上,攻赵俭。赵俭兵少,川北穷困,不是李茂贞的对手。赵俭既灭,茂贞又会图汉中。打到这个份上,邵贼就坐不住了。关西空虚,焉能不抽兵西调?”盖寓突然说道。 “善,就这么办。”李克用说道。 其实,遣不遣使都一样。 李茂贞这人野心不小,朱玫、王氏兄弟、赵俭等人地盘、兵力、财富以及能力,都不是他的对手。如果不是迫于外界压力,早被扫平了。 如今一看夏军主要精力被牵制在河南,他不动手就有鬼了。 川中,马上就要打起来了。而一旦被李茂贞统一全蜀,进取汉中是必然之事,邵贼救不救? 这么多年来,邵贼有一个巨大的优势,那就是有一个稳定的后方,所以得以集中精力,攻灭了实力最强劲的梁镇。如果汉中有失,则关中震动,届时被压制的野心家的心思也会活络起来,场面可就有意思多了。 让你也尝尝四战之地的滋味! 第六十五章 安顿与练手 汝州清暑宫内,王妃折芳霭瞪了一眼野利克成,上了马车。 虫娘跟在王妃身后,也瞪了一眼野利克成,然后红着脸上了车。 野利克成面无表情,大声招呼亲兵们跟上,护卫着王妃下山。 车队行驶在新修的驿道上,一个时辰后停了下来。 前方是一个新设的村落,比较大,竟然有两百多户人。 但房屋是草草建成的,看得出来比较仓促,也就只能遮风挡雨,真谈不上有多考究。 村子里的男女老少早就接到了消息,这会都聚集在村头的旷野上,默默等待。 “拜见王妃。” “拜见折圣。” 男女老幼纷纷拜倒高呼。 “快快请起。”折芳霭双手虚扶,道:“诸位都是王之编人,无需见外。夫君征战在外,分外挂念,特嘱咐妾过来看望,赐些酒肉钱帛。” 说罢,吩咐随从将马车拉过来,分发财物。 众人喜上眉梢,纷纷起身道谢。 他们都是铁林军的家眷,去年年底之前迁移到汝州。 时局紧张,河东的威胁已经不再只停留于想象,而是日趋实质化了。因此,铁林军家属开始了搬迁,落户空旷蛮荒的汝州——汝州的蛮荒并不是因为自然条件,而是战争所致。 铁林军作为邵圣非常信任的亲军,他们家属的安置地颇为瞩目。 散落在伊阙、临汝之间的他们,天然守护着洛南最重要的关口,利用伊水、汝水灌溉农田,放牧牛羊,成为洛阳南侧的屏护。 至此,汝州一下子多了两万多户、十余万口,账面人口也激增至58000余户、31万余口。 人口多了,但恢复却需要时间。而汝州接下来三年都是免税的,有足够的时间让他们休养生息。 以义从、丰安、天柱三军为骨干编成的左右义从军的家人也将在过了春社节后开始搬迁。丰安军的家人在绛州闻喜县,义从、天柱的家人还在关北,本来打算今年搬往晋绛的,现在干脆转向,到东都镇算了——前者可以很快到来,后两者则需要几个月的时间,沿途州县也需要准备一批物资供给。 汝州刺史韩建也来了,早早见过礼之后,便侍立一旁。 折氏果有皇后之风,让人赞叹。 夏王出征在外,她在后方笼络文武将佐的家人,经常举行夫人宴会,密切关系。 铁林军家人搬过来后,也不辞辛劳,不避严寒,亲自慰问,分发赏赐。 有此贤妻,大王还玩什么张惠,不如杀了。 去年组建的汝州州军指挥使没藏觉修也带了千余军士在外围维持秩序。 州军有步卒三千、骑卒五百。左右义从军整编之时,剔除了部分年纪过大的老兵,约两千人上下,让他们到州军中讨生活,以梁人降兵补充。随后,陕州院又送来了一千新兵,又从安置于此的河陇羌种及碛南鞑靼中招募五百蕃骑,正式成军。 “新春佳节,还让韩使君、没藏将军前来,妾代夫君致谢。”折芳霭又到韩建、没藏觉修面前,行礼道。 “不敢,不敢。”二人立即回礼。 大王曾有令,他出征在外之时,军政事务由王府、幕府掌管(二者实际是一套班子),若有不决或紧急事务,来不及汇报的话,则由王妃当机立断,一言而决。 虽然王妃一直避嫌,以自己出身、学识太低为由,从来没插手过军政事务,但他俩可不敢怠慢。 这个女人并不简单,镇内团结的气氛,王妃功不可没,虽然她从来都没居过功。 “夫君东征郓、兖,晋王势必不肯罢休。若其大举出兵,恐人心动荡。”折芳霭又道:“梁地新得,人心未固,百姓新来,嗷嗷待哺,此诚艰难之时,二位要多费心了。” “何劳王妃督促?”韩建立刻说道:“汝州七县,官吏、兵马齐备,稳固得很。只需几年休养生息,届时仓廪充实,民心皆附矣。” “请王妃安心,末将日夜操练兵马,若有人敢作乱,立发兵诛之。”没藏觉修也回道。 折芳霭笑了笑,道:“妾久居后宅,不闻外间事,只听夫君经常夸赞二位的本事。今日一见,州兵训练有素,乡间安居乐业,妾放心矣。” 说罢,又让萧氏取来一些金银器,分赐两位。与他们一同前来的随从、军士,也各有一二匹不等的獠布赏赐,故人人开颜,对折圣赞不绝口。 野利克成在一旁默默看着,学习王妃的手段。突然间,听到有人悄悄呼唤,抬眼望去,只见虫娘在向他招手。 他面色尴尬,犹豫了一会后,慢慢挪了过去。 “阿娘对你不太满意。”虫娘低声道:“你怎么搞的?连李忠都不如?他左右逢源的本事连阿娘都称赞不已。” “阿娘”指的是王妃。虽然虫娘的生母是小封,但王妃是嫡母,这么说没毛玻 “这”野利克成习惯了虫娘的盛气凌人,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哼1虫娘下意识想上手揪他耳朵,但一想现在长大了,不能再和小时候一般,便坐正了身子,道:“找个机会下部队吧。不混个人模狗样出来,休想” 说到最后,她脸也红了,飞快地拿出一个荷包塞到野利克成手里,掩饰道:“郑州要组建州军了,你自己想办法。或者,可以再等一等,突将军将来或有机会。” “突将军?”野利克成有些愣。 “阿娘说突将军是阿爷特意拉拢的部队。将来肯定有机会,因为它的根子不在关西,便是做为表率,也会保留军号。”虫娘语速飞快地说道:“你是不是傻?见识连妇人都不如?” 从小苦练武艺,自诩骑射横山第一的野利克成感觉到智商有些不够用。 那边王妃已经结束与韩建等人的交谈,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来一下。虫娘立刻放下了车帘,野利克成也落荒而逃。 “去洛阳。”折芳霭吩咐了一声。 ****** “突将在此1充满激昂节奏的战鼓声中,两千军士从斜坡上冲下,如同下山猛虎一般,先弓弩齐发,射得对面的敌骑人仰马翻,然后用长槊攒刺,又毙敌数十。 剩下的敌骑见势不妙,纷纷逃窜,不再硬拼。 “朱瑾在金乡吃过一次亏了,居然还派骑兵硬冲步阵,当真死不悔改。”邵树德哈哈大笑,马鞭遥指前方。 此地位于钜野、中都之间。 邵树德攻克钜野之后,听闻朱瑄潜回郓州,派人招诱郓镇军民,便遣人大肆宣扬,欲率军返回平叛。 正月初十,大军北行,才走了两天,果然钓上了朱瑾的骑兵。 朱瑾见到突将、衙内二军严阵以待,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对。但追击么,你都追到了,不打一下甘心? 于是就出现方才一幕,兖州骑兵被突将军大败,死伤近三百骑。 不过这还没完,银鞍直又从后方冲了过来,大肆截击撤退中的兖人。贼骑慌乱,被追斩数百,狼狈不已。 “殿下,擒获贼校一员,骑卒三十余。”未几,突将军使康延孝来报。 昔年葛从周用步兵冲锋,大破河东重骑兵,今日他以突将甲士冲锋,大败兖州骑兵。以步克骑,河南人是专业的,诚哉斯言! “将人押过来。”邵树德坐上了虎皮交椅,在寒风中威风凛凛。 军士们兴高采烈地押着一人过来,将其按跪在地上。 “汝何名耶?”邵树德问道。 贼校稍稍迟疑了一下,身上便挨了几脚,立刻说道:“罪人董伏进,泰宁军小校。” “我放你回去,给朱瑾带句话。”邵树德说道。 董伏进狂喜,立刻回道:“夏王请讲。” “朱公昔年与我共伐全忠,这份人情我还记得。”邵树德说道:“而今怎生闹到如此地步?何必呢?何苦呢?我素宽厚待人,朱公有此功勋,若肯投我,必有大用。” 董伏进连连点头。 “飞龙军契苾军使亦为朱公求情,言朱公勇武绝伦,步骑两便,箭槊双绝。如此大将之才,埋没于荒草之间太可惜了。我说话算话,若能来投,以方镇之位相授,勿疑1邵树德又道:“若冥顽不灵,异日兵临城下,悔之晚矣。柳存之事,焉不鉴乎?” 柳存守钜野,最后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常 或许他曾经想过投降,但为军士裹挟,没能成功投降。但人生没有如果,拒不投降的人就这个结局。 “给他一匹马,让他走。”说罢,邵树德一挥手,吩咐道。 董伏进千恩万谢地走了。 “张将军,你看我军如何?”邵树德喊来了降将张从楚,问道。 张从楚本为郓将,贺瑰兵变上位后,他身为都押衙,仓皇奔兖州,投靠朱瑾。 朱瑾带兵攻郓州,贺瑰为军士驱逐,张从楚又回来了,一度想当节度使。但齐州刺史朱威仗着他朱氏族人的身份,在朱瑾的支持下上位,张从楚也没办法。 邵树德夜袭郓州之时,张从楚在乡间过年,闻郓州之失,仓皇遁去,直奔卢县。 不意夏军来得更快,路上斩了尹万荣,随后袭占济州关,兵围卢县。张从楚引兵出城野战,大败,遂带着剩下的两千人投降。 “军威雄壮,战力强横,郓兵不及也。”张从楚答道。 “我欲将你部两千兵带离郓州,可有人不愿?”邵树德又问道。 “能活得一命已是侥天之幸,夫复何言?”张从楚叹道。 “郓兵之心,你善加抚慰,若中途作乱,镇压之下定有死伤,可就不美了。”邵树德说道。 “遵命。” “行了,收拾战场,南下回钜野。”邵树德起身命令道。 郓镇军士,目前已经消灭近万,俘三千余,基本就只剩下齐州那一批了。 铲除了他们,郓镇上下割据的土壤基本就不存在了。 邵树德最近研究了下李克用在幽州干的事。 之前燕镇叛乱不断,究其根本原因,还是李克用为了快速获胜,一路招降纳叛,让大批燕镇本地官员、军将、武人仍原地留任。 藩镇割据时代,要想获得一块地盘,有时候你都不一定需要打仗。 湖南有土匪下山,靠嘴炮说服一众军士支持他当刺史,还真成功了。 朱瑄是青州武人出身。当年跟着上司曹全晸到郓州上任,其实只带了三千人过来,但你只要获得三万郓镇武夫的支持,外地人一样当节度使。 田布从长安回魏州,几乎只身赴任,魏博武夫就对他说了:“尚书能行河朔旧事,则死生以之。” 田布只要代表魏博武夫的利益,那么魏博武人生死相随。当然田布是忠于朝廷的,不能代表魏博武夫割据一方的利益,最后被逼自杀。 李克用许了幽州武夫相当的好处,因此名义上获得了幽州的地盘,但也埋下了叛乱的种子。一旦幽州武人觉得你不行,造反分分钟的事情。后来李克用醒悟了,面对此起彼伏的叛乱,痛下杀手,把最刺头的杀掉,剩下的收编,如此数年,现在太平多了。 邵树德觉得,如果他现在许诺齐州武夫继续在当地当兵,州内财货归他们自收自支,在大军压境的大背景下,这些人搞不好能斩了朱琼来降。 但这样没有意义,与李克用最初在幽州干的事没有任何区别。 既然来了,就一劳永逸解决割据的土壤,至少先铲除最表层的割据势力,至于深层次的,慢慢来。 肉体消灭、分化瓦解、恐吓威压、收编吞并,诸般手段齐下,算是为以后解决河北问题练手了。 第六十六章 好消息 正月十六,上元节刚过,兖州依然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之中。但节度使府之内,却是一片凝重的气氛。 董伏进已经回来了,具言邵树德所讲之事,朱瑾大怒,差点杀了董伏进。总算还有点理智,压住了心中的暴虐情绪,让董某人滚蛋。 妻子齐氏性子柔弱,在一旁默默垂泪,道:“这么多年打打杀杀,何时是个头?昔年朱全忠攻郓、兖,人心惶惶。安稳了没几年,夏人又来,日子还怎么过下去?” 朱瑾听了又是暴怒,刚想骂人,甫一接触到妻子的眼神,心中有愧,长叹一声,道:“你不懂。如今这个世道,你不狠就活不下去,没有权也活不下去。我但凡稍稍软弱一点,镇内军士能杀了我。” 关系盘根错节、世代联姻的藩镇武夫们没有任何节操,谁当节度使都无所谓,别动他们的好处就行。 所以,朱瑾的这个担忧也不是空穴来风。 中和二年(886),泰宁军节度使齐克让爱其勇武,将女儿许配给朱瑾。朱瑾带人至兖州迎亲,在队伍中私藏甲兵,然后在婚宴上动手。传闻齐克让死于当场,也有传闻齐克让逃走,不知所踪,但这都不重要,朱瑾趁机占了兖州,自称留后,时年二十岁,手下也只有数百兵。 以数百人占一个大镇当节度使,说起来可笑,但朱瑾真的做到了。虽说是以前任节度使女婿的身份接掌帅位,但这有个鸟用,说穿了也就是个由头罢了,真正起决定性作用的还是朱瑾非常识趣,迁就兖镇武夫,大许好处,最后换得他们作壁上观,承认他为节度使。 但这样得来的帅位真的是完整的吗? 当然不可能了! 得位不正,就要受武夫们挟制、裹挟,就要迁就他们,讨好他们,是不可能完整行使节度使权力的。 虽然这些年朱瑾也在大力整顿,局面有所扭转,但根子就那样,这辈子是摆脱不了那帮武夫了,难不成引外镇武夫来把他们杀掉?王式当年让忠武军杀光徐州银刀都的骄兵悍将,也只是稍稍缓解,没甚鸟用。 “再者,局势还没恶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说到这里,朱瑾的神色稍稍有些振奋,道:“邵贼那么多敌人,他不会在我这边耽搁太长时间的。只要坚定守住,就有办法。如果局势大变,说不定还会机会。” 齐氏只是垂泪。 什么机会?难不成还想问鼎天下?或者称帝一方? “柔娘,听闻你家在神策军和奉天镇还有关系,可否……”朱瑾欲言又止。 齐氏轻抬螓首,泪眼朦胧。 齐氏其实是河北博野人。 曾祖齐荣曾任成德军节度押衙、博野镇遏兵马使。长庆初,王廷凑发动兵变,杀成德节度使田弘正,齐荣次子、幼子亦被杀。乱军至博野,欲尽屠之,齐荣长子齐志英、三子齐志萼率博野军出逃至长安,自此依附朝廷。 齐志英有三子,长曰齐克信、次曰齐克谏、次曰齐克让。齐克谏死于征讨党项的战争,齐克让一直在神策军为将,后来出任泰宁军节度使。 齐志萼之子齐克俭曾任奉天节度使。黄巢败亡后,朝廷废奉天镇,齐克俭手下兵马(博野军后人)并入神策军,自此闲居,已经去世。 李茂贞其实也出身于这一系,他手下很多大将的籍贯都是深州博野。 “神策军都那副样子了,能有何用?”齐氏哭道:“齐氏虽为奉天大族,但无兵无权,奉天节度使王卞又有数千华州兵,能成什么事?” “关中空虚,此时若能有一支兵马起事,则全境糜烂,邵贼定然无法舍弃关中,肯定会抽兵回援的。”朱瑾急道。 齐氏只是摇头。 “贱人!”朱瑾怒不可遏,直接出了门。 “大帅,有好消息。”刚回到前厅,却见衙将康怀英、幕府判官辛绾走了过来。 不一会儿,他的两个儿子朱用忠、朱用贞也走了过来,一脸喜色。 “什么好消息?可是刘知俊死了?”朱瑾没好气地问道。 阎宝领军万人至任城,与守军里应外合,击退刘知俊,斩首千余。 随后双方对峙于任城,大小战斗数次,互有胜负。 没能击破龙虎军,朱瑾很是失望。以前只知道刘知俊用兵有智谋,可没想到野战打呆仗也还可以。 “齐州朱琼遣使来告,邢州安金俊遣使飞告,劝我等坚守城池,万勿浪战。”辛绾捋了捋胡须,笑道。 “安金俊?”朱瑾心中一动,这是李克用的人啊,他太熟悉了。 昔年对抗朱全忠。李克用先后派了石君和、安家兄弟、史俨、李承嗣等人相助。石君和被朱全忠擒杀,其余人等都回去了,时隔这么多年,李克用终于又要来援助他们了吗? “确实是好消息,这次派谁来?”朱瑾问道。 “据闻是何怀宝、米志诚等人。”辛绾回道。 “何怀宝我知矣,米志诚是何等样人?又将多少兵而来?” “兵力多寡不知。听闻米志诚箭失出众,为骁将也。” “骁将有个屁用。”朱瑾骂了一句:“史俨、李承嗣也很能打,斩将夺旗寻常事也。但在朱珍、丁会、庞师古之流面前占到便宜了吗?兵多不多,这才是最重要的。” 辛绾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罢了!先固守吧,夏贼能破梁贼,显然是有几分本事的。”朱瑾烦躁地说道:“不过,贼人几路出师,却也是个麻烦。我再跑一趟任城,先把阎宝接回来。” “大帅,夏贼人多势众,须得小心行事。”康怀英谏道:“铁林军三万众尚未出现,或有玄机。他们在哪?飞龙军说是攻来芜,但也只是到城下转了一圈,而今在乡间劫掠粮草,不知其下一步所往。阎将军所部,很可能已经被盯上了,不如就地坚守。任城挡贼要冲,厮杀多年,城守完备,粮械充足,是可以守的。有此城在,贼人这一路便不敢深入兖州。” 朱瑾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不过还是说道:“不行,阎宝部不容有失。你等速速收集粮草,征发土团,动作要快。兖州乡勇征战多年,还是可以打的,先征个五千兵。再过一阵子,各州外镇军也到了,兵力更为雄厚,就不惧邵贼了。他现在是以快打慢,咱们要拖慢他的脚步。” “遵命。”康怀英、胡规、辛绾等人无奈,只能应下。 朱瑾瞧瞧看了看他们的脸色,暗想就得强硬一些,不然怕是要被人轻视。 匆匆回后宅取了佩剑、弓梢、甲胃之后,朱瑾便在亲兵的簇拥下离去了。临走之前,看了下夫人齐氏,见她呆呆地坐在那里,翻看着父亲齐克让留下的玉佩,心中更加烦躁,扭头就走。 ****** 来芜谷之中,大队人马正在行军。 两侧山岭之上,斥候若隐若现。甚至在一些特别险要的地段,还有人弃了马骡,攀援而上,仔细巡视。 行军,是最容易遭受致命打击的时候,更何况他们正行军在地势艰险的山谷之中。 泰山、鲁山、沂山自西向东,将后世的山东分为南北两半。来芜谷是这些山脉中间的断陉,西南端谷口在今来芜西南三十里处,东北端谷口在今临淄县西南,淄水、汶水出其中,淄水东北流入齐,汶水西南流入鲁。 谷长一百数十里,水流其中,道亦行其中,两壁连山,林木荫翳,甚为艰险。 临近谷口之处,一众骑士奔向一处高地。及近,立刻下马。辅兵收拢马匹,战兵取下器械后结阵守御。 还好,并没有敌人。他们这么做,都是习惯了,任何时候大意不得。 不一会儿,又一支骑军涌出。 他们没有下马,而是直接策马远行,散开搜索。 梁汉颙一马当先,驰骋在空旷的平地之上,出山的感觉真好! 听闻黑矟、金刀二军征战之时,都有大量蕃人轻骑辅助。但飞龙军不需要,这么多年来,他们已经培养出了两千余步骑两便的勇士,步战时能披重甲厮杀,骑战时也打得有模有样。 一般而言,只有家境特别殷实的人,长时间习练之后,才能做到步战、骑战双双精通。 飞龙军将士的来源很复杂,其中相当一部分是梁地逃兵以及在濮州招募的郓镇武人。中原大地,但凡家里有个百余亩地的小地主家庭,都竭尽全力供养子弟习武。他们一般练的是步战,骑马倒是会的,但骑战就差不少了,如今经过几年时间的苦练,也慢慢练出来了。 两千骑士出来芜谷后,直往前冲了七八里,这才止住,恢复战马的体力。 “刘裕伐广固,主力走沂水、大岘道,偏师自彭城,历瑕丘,取来芜谷道。”梁汉颙说道:“齐人不知兵矣,光想着增援齐州,进兵郓州,以为兖、沂、密皆友镇属州,防备稀松,今便让他们吃个亏。” “副使,欲伐广固乎?”都虞候薛离跟了上来,问道。 “兵分两路,哪里有便宜占就去哪里。”梁汉颙说道。 薛离还真不知道这事,看来是契必章临时起意,这胆子也太大了。 “咱们是北线,去淄州。军使自走徐关道,至青州。”梁汉颙进一步解释道:“两路出兵,将齐镇搅个天翻地覆。” 薛离出身河中,或许是从小经历的军事教育不同,他特别佩服契必章这种蕃将,打仗不循规蹈矩,胆子奇大无比,什么地方都敢去,长途奔袭,以战养战。梁汉颙久浸此风,如今看来也是胆大包天。 飞龙军,异类也。军纪奇差,马骡损耗奇大,兵员损耗奇大,战功奇大。 夏王能容忍他们,大概就是看在这份上。一支野惯了的部队,偏偏自由度还极高,不知道这次能创造什么奇迹。 第六十七章 奔袭 又一支人马行走在山道上。 他们大概五千余人,服色、器械不一,甚至可以说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部分:一部分两千兵,器械精良,士气高昂,神色悍勇;一部分人士气不是很高,器械也很单一,以长枪、步弓为主,甲胄很少,制式也五花八门,看样子多半是自己打制的。 很明显,这是武夫和乡勇的区别。 武夫是官家发给器械、甲胄,吃得好穿得暖,常年训练,杀人是家常便饭。 乡勇也就农闲时练一练了,器械自备,不过家境殷实的富户子弟倒是有钱给自己置办一套很好的装备,一般而言他们的技艺、勇气也相当不错。 正规武夫和土团乡夫夹杂,还急着赶路,这一看就是接到了军令,赶往某处集结呢。 沂水静静流淌着,表面结了层薄薄的冰,阳光照耀下来,煞是晶莹可爱。 驿道稍稍有些破败,骡车行驶在上边颠簸不休,极大影响了速度。 沂州刺史郭处宾也下了马,牵着步行。 他被任命为沂密招讨使,统领沂、密二州兵马,增援兖州。 沂州往兖州,有东西两条路,西路自临沂出发,循治水河谷,经费县度入泗水河谷,然后经泗水、曲阜二县,抵达瑕丘。 东路自临沂出发,沿沂水河谷北行,至沂水县。然后继续北上,至沭水上源、大岘山,绕道青州、淄州南部边缘,入莱芜谷道,经莱芜、乾封、曲阜至瑕丘。 东路比较远,比较绕,非郭处宾故意这么走。事实上他还是很积极的,上元节之前就将军士集结起来,然后快速北行,打算在穆棱关方向汇合密州兵,再抱团西进。 穆陵关其实已经在元和年间废弃了。 北朝那会叫大岘关。刘裕北伐,南燕朝廷上下认为应该扼守这座雄关,将晋军阻遏在关南。但慕容超有迷之自信,认为不如把刘裕放进来,到平原上用骑兵击败他。结果大家都知道,南燕数万骑在平原上被步兵打败了,南燕灭亡。 “六天走了二百里,将士们多有疲累,前面休息一下吧。”郭处宾遥望着前方一个村落,说道。 “遵命。”亲将很快离去,传达命令。 其实,不是将士们疲累,是郭处宾他妈的累了。 年纪大了,不能再像年轻那会连夜行军,休息休息又咋的?况且密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呢,先休息一下,喝点热茶,吃点东西——一个村子当然无法让五千兵马屯驻,但够郭使君及一众亲随休息就行了。 村子很快就到了。 郭处宾一指看起来最气派的宅院,如狼似虎的亲兵涌了过去,将人赶了出来。 郭处宾大大咧咧地住了进去,吩咐亲兵煮茶。 宅院主人姓呼延,应该是南燕的鲜卑后裔。村中竟然还有不少马匹,习武之人很多,郭处宾心中有数,农忙时种地,农闲时摇身一变,都他妈是马匪。 国朝早年曾安置了许多奚人到郓、兖、齐三镇,都是战争中的俘虏,迁入内地安置。后来平卢军南下,又来了大批奚、契丹种落,一直生活在这边。如果再算上南燕的那帮鲜卑人,郓、兖、齐三镇多马匪也就不奇怪了。 “唉,徐州战事不断,连茶叶都断了,这日子可真是难熬。”郭处宾喝了一口亲兵送来的茶水,叹道:“杨行密也是个废物,只会学南朝在淮北筑城,有个屁用。” 徐州大战正烈。夏人征发丁壮攻徐州,张廷范婴城自守,不敢野战。淮人也只管筑城,偶尔派小规模骑兵北上偷袭,打得不疼不痒,总共也就牵制了两三万夏军,没意思得紧。 他再守下去,夏人攻城不下,就要迁百姓走了,邵树德、朱全忠都喜欢干这事。 “使君,此番邵贼出动了多少兵马?”有人问道。 “不下十万。”郭处宾说道:“其中大部战力不强,无需忧心,但仍有数万精兵,不可掉以轻心。” 郭处宾其实也是听兖州使者说的。有郓人逃至兖州,说与他们交手的梁兵不似以前朱全忠的兵,战力很差,比他们郓州兵还差一线,以龙骧、广胜、神捷等军为代表,蒲兵、许兵战力也不行,看来与梁军厮杀多年,老兵死得太多了,出镇作战士气也不行。 但突将、衙内这种梁军老部队,战斗力还是可以的,郭处宾不想遇到他们。 “十万大军”随从们都沉默了。 继而有人怒道:“这是不给咱们活路,和他拼死算了。” “巢乱以后,诸镇纷纷驱逐朝廷派来的节度使,又不单我们这么做,邵贼凭什么来讨伐。” “说这么多有屁用,还不如真刀真枪干一常” 郭处宾见状,欣慰地点了点头。至少到目前为止,大伙还是想着继续拼杀的。 “外面干起来啦1 “有贼人1 “贼人冲过来了,快结阵1 村外响起了高亢的呼喊声。来源很杂,有的是从野外奔回的斥候,有的是在外围驻防的军士,还有在村里巡弋的亲兵。 郭处宾猛然起身,就要冲出去督战。亲兵赶忙拉住他,披挂整齐之后,才簇拥着郭处宾往外冲。 “哪来的贼人?”郭处宾大吼道。 驻扎在村外的军士已经自发地将大车围了起来。军士们紧急披挂,从车上取下长枪步槊,有人飞快地给弓梢上弦,还有人在召集悍勇之士,打算反冲一下,给主力布防争取时间。 “贼人”很快出现在了眼帘中。 北侧的驿道之上,骑卒如山洪般冲了过来。 训练有素的他们在百余步外下马,一时间鼓声四起,军官们使用各种手段,让军士集结成阵,然后快速披挂,直向前冲来。 “好快的速度1郭处宾惊道。 骑马奔袭而来,然后集体下马,辅兵帮着披挂,递器械,然后收拢马匹,战兵则快速结阵,然后冲锋。 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一般,不知道演练过多少次了,一看就是精锐勇武之士。 “呜1角声此起彼伏,沂兵稀稀落落射出了一波羽箭。 冲锋的飞龙军甲士浑然不当回事,呐喊着前冲。 “呜1角声再响,这次射出去的箭矢变多了,距离也近了不少,飞龙军甲士大面积中箭倒地,铠甲根本防不住近距离的强弓施射。 不过他们阵中也飞出一波箭矢,用的都是重箭大弓,威力强劲。 这时就是体现一支部队素质的时候了。行进间射草人这种基础科目练得怎么样?准头行不行? 战场一分钟,幕后十年功,靠嘴炮鼓舞士气,可不能让士兵们突然变成神箭手。 飞龙军士卒给出了完美的答案。 重箭又准又狠,兜头盖脸射来,沂州兵惨叫不已,倒地者不知凡几。 “杀1冲在最前面的军士弃了大弓,手执刀斧、重剑,顶着对面刺过来的长枪,一跃而上。 刀斧加身,血流遍地。 沂兵仓促整备起来的防线被一冲而破,凶神恶煞的飞龙军甲士越过车障,冲到了后方的人丛之中,大砍大杀。 沂兵也不全是软蛋。他们手持长枪大斧,在军官的指挥下,一个又一个斩杀了冲过来的飞龙军勇士。 但飞龙军前赴后继,一个死了,来两个,两个死了,又来十个,十个全死了,又是数十人冲来。 沂兵的防线摇摇欲坠,已经有土团乡夫抵挡不住,向后撤退了。 南边又响起了马蹄声,刚准备亲自带队冲杀的郭处宾转头望去,却见大队军士刚刚下马,正在披挂甲胄,准备冲杀。 “好贼子1他咬牙怒道:“邵贼不是还在钜野么?夏贼怎么过来的?齐人都是死人么?就这么放人过来了。” “使君,走吧。我部能战之兵不过两千,贼人前后两路人马六七千众,甲械精良,战意汹涌,快走1亲兵们拉住郭处宾,苦谏道。 “唉1郭处宾重重地跺了一下脚,翻身上马。 他倒是一点不矫情,动作非常麻利,在百十个亲兵的护卫下,夺路狂奔。 少许骑兵见状,也跟着跑路了,只留下了一地步兵在原地厮杀。 而他们一走,可想而知对沂兵的士气打击有多大。军官们的招呼起不到任何作用,所有人都放弃了抵抗,往驿道两侧的山林子里钻,往河谷地跑。 飞龙军士卒快步追上,沂人慌不择路,数百人冲上了沂水河面。 冰面薄脆,如何经得起这么多人践踏,因此很快破裂开来,溃逃的沂人全部掉进了河里,在冰水中挣扎哭喊,只一会就没了声息。 “不用追得太远。”契苾璋出现在了一处山坡上,下令道:“打完之后,即刻休整,将养马力,入夜后咱们继续出发。” “攻何处?”契苾璋的侄子契苾作宾问道。 契苾璋的侄子可不好当。从他斩第一个侄子拔野古开始,这就是个高危职业,不是作战不力被杀,就是在冲杀中战死,契苾作宾这个远房堂侄已经遇到过两次险死生还的绝境,运气相当不错了。 “回穆棱关,寻机强吃了密州兵。”契苾璋简略地说道。 以多打少,以众击寡,以强凌弱,兵法之上上者也。 第六十八章 混乱的棋局(月票加更1/3) 乾宁五年正月二十,郓、兖、齐三镇大地上的战局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 在北线,河中马步都虞候封藏之被任命为齐州招讨使,统领护国、忠武、坚锐三军两万余人。 正月十二,封藏之令坚锐军郭绍宾、张筠部留守后方,弹压诸县,自率护国、忠武二军自平阴东进。 飞龙军弃长清而走后,有郓镇溃兵纠集了一帮草贼,奉朱瑄之令,进至平阴东北,结果为封藏之所败,斩首四百。 十六日,大军进至隔马山,将朱瑄好不容易纠集起来的千余人击溃,斩首三百,朱瑄单骑走免。 十七日,收取长清。十八日,听闻朱瑄率千余骑兵活动于丰齐驿,封藏之率护国军追击而至,遭到齐将王师克伏击,大败而回,损兵三千余。 蒲兵士气受挫,遂退守长清。 王师克,王师范之弟也。 邵树德闻讯,担心北路打不过郓、齐二镇合兵,下令驻守郓城的捧圣军北上,经中都县至长清,归封藏之指挥。 深入敌人后方的飞龙军打得不错。 他们先在沂水县境内大败沂兵,斩首三千余,随后马不停蹄,直奔密州,破敌先锋,斩首八百,密人吓得固守城池,不敢再出击。 而在南线,战事比较焦灼。 邵树德对刘知俊无法攻克任城失去了耐心。在等到铁林军后,于正月十八领大军至任城,屯于阳门桥。 此桥横跨泗水,在任城县近郊。兖将阎宝遣六千人戍守,其中三千为兖镇武夫,三千为任城丁壮。 阎宝自领八千余众守县城,自恃粮草充足,态度嚣张,不愿投降。 “刘将军,此战不怪你。”邵树德也是第一次见到刘知俊,温言抚慰道:“龙虎军还没守城贼人多,打不下来正常。” 刘知俊是徐州人,在时溥帐下效力。一开始因为作战非常勇勐,得到时溥器重,不断提拔。但后来时溥发现这人不但有勇,还有谋,立刻就开始打压。刘知俊害怕被杀,于是投奔朱全忠,归隶于曹州行营。 朱全忠失败后,刘知俊见周围也没啥可以投靠的势力,无奈之下投降了邵树德,所部被编为龙虎军,有众万人,目前大概还有八千出头。 龙虎军来源复杂,有徐州兵,也有曹、单、滑三州的武人。但刘知俊整合得很不错,上下一体,铁板一块,几乎就是他的私兵了,连朱珍都拿他没办法。 邵树德对刘知俊的所思所想心知肚明,也对他历史上的为人一清二楚。但他还是愿意给刘知俊机会,只要你愿意服从,好好打仗,我不至于胡乱猜疑,也会给予富贵。 如今看来,刘知俊在任城打得中规中矩,不算偷奸耍滑,虽然也谈不上多卖力。 保存实力的军阀思想是有的,但不明显,还处于可以挽救的状态。 “大王宽厚仁德,末将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刘知俊感动道:“今数万大军齐至,或可再攻一下,末将愿率部先登。” “无需如此。”邵树德止住了他的话,道:“为了攻个任城,死伤数万人,值得么?” 刘知俊语塞。 “昔年朱全忠怎么攻时溥的?”邵树德问道。 “围点打援,围困徐州,反复交兵,民失稼穑,粮馈不继,不攻自破。”刘知俊回道。 刘知俊对此真的太熟悉了。 吴康镇之战后徐州就全面转入守势,徐、郓、兖三个难兄难弟互相救援,被梁军围点打援搞了好几次。而徐州又比较倒霉,连续发洪水,农业生产大受影响,于是朱全忠把主要精力放在了攻灭徐镇身上。 两军交锋之地,百姓一般会选择暂避,等待战事结束再回家。可如果经常交兵呢?那百姓可就生活不下去了,田也种不了,久而久之,所谓的坚城也失去了防守下去的土壤,不攻自破是很正常的事情。 “朱全忠又是怎么攻郓、兖的?”邵树德又问道。 “全忠有捉生军,抄掠百姓,输给军馈。甚至还将百姓迁走,让郓人、兖人衣食无着。梁人曾经就强迁兖州百姓三千余户至宋州。”刘知俊回道。 “这就对了。打不下坚城,我把百姓迁走,他能奈我何?”邵树德冷笑道:“朱全忠还是太手软了,才迁走三千户。若我来,三万户都不够。” 刘知俊一惊。 久闻夏王约束部伍,不许烧杀抢掠,不伤百姓,可进了郓州后,怎么手段如此酷烈?钜野那边传来消息,很多郓镇武夫的家人要被流放青唐,就因为他们抵抗得太激烈了。如今竟然放言要强迁兖州百姓,刘知俊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位名满天下的关西军头。 “明日攻阳门桥贼寨,龙虎军出战吧,我亲为将军助威。”邵树德看了眼刘知俊,说道。 “遵命。”刘知俊脸上没有丝毫异样,飞快地应道。 ****** 朱瑾来到了任城附近,三千余骑屯于城东南七里的尧祠。 此地景色秀丽,素为士大夫聚会之所。附近有隋代薛胃开凿的丰兖渠,农业发达,算是兖州比较好的地方了。 对面有一些夏军骑卒,他们骑在马上,大声辱骂,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哄笑。 “什么‘赛张飞’,朱瑾可敢来战?” “莫不是‘假张飞’,只敢躲在阵后?” “自诩河南马槊第一,我看言过其实。” 面对挑衅,朱瑾不为所动,仔细听取手下的汇报。 “夏贼又是围三阙一的战术。邵贼坐镇阳门桥,身边是突将军、铁林军,总计三万余众。” “据拷讯俘虏得知,龙骧军使胡真为任城斩斫使,负责组织围攻,但实际指挥作战的很可能是斩斫副使葛从周。” “龙骧、龙虎、广胜、神捷四军及衙内军一部四万人负责围城,这会在攻阳门桥寨。” “邵贼攥着主力精兵不放,应该是想围点打援,寻机击破我援军,迫降任城。” 朱瑾点了点头,目光仍死死盯着那些还在耀武扬威的夏军骑兵,看样子应该是铁林军的军属骑兵了,士气还不错。 “大帅,沂、密二州援军已败,只有海州兵三千余人至沂州,但逡巡不进,颇为犹疑。末将觉得,此时宜静不宜动,还需谨慎哪。”衙将胡规劝道。 说白了,就是怕了。 飞龙军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子,在沂、密二州跑来跑去。军纪还很差,四处劫掠粮草、骡马,偏偏战斗力不错,短时间内连败沂、密二州兵,对海州兵起到了吓阻作用,兖州已经有点孤立无援的味道了。 其实当年在面对梁军的进攻时也是如此,最后是靠坚守城池将梁人熬走的。胡规这么劝,有点路径依赖的意思了。 “大帅,而今该主守。”判官辛绾也劝道:“昔年朱珍、丁会、庞师古、朱友裕等人轮番攻郓、兖,我等上下一心,坚守城池,令敌军无功而返。阎都将兵精粮足,半年内邵贼拿不下任城。咱们只需在外围袭扰,让城中守军知道大帅并未打算抛弃他们就行了。” 朱瑾点了点头,又有些迟疑。内心之中的暴虐不断涌起,又有点想要孤注一掷决战的冲动了。 当年的金乡之战,面对丁会结阵防守的大军,他就没忍住,纵骑兵勐冲,最后惨败而回。毫无疑问,那是错误的军事决策,但有时候就是控制不住脾气。 “罢了。”朱瑾叹了口气,道:“拖!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吧,拖到邵贼耗不下去。” 这就是打赖皮仗,装死,装到有人来救他们。 “大帅英明。”众人赞道。 朱瑾默默看了下他们的脸色,见不似作伪,略略放下了心,旋又道:“不过夏贼如此嚣张,恐伤我士气。” 说罢,令人吹角。 “呜!”大角吹了第一通,对面正在挑衅的铁林军骑卒一愣。 泰宁军骑兵则立刻聚集了起来,人不多,两三百骑罢了。 “呜!”大角吹第二通,旗槊并举,朱瑾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两百余骑如离弦之箭般奔驰在原野上,对面的夏军骑兵大怒,也对冲了过来。 朱瑾从鞘套内抽出一柄飞槊,“嗖”地一下投了出去,正中冲得最快一名夏军骑校。 接着又是第二柄、第三柄、第四柄。 四柄飞槊,连毙四人,一下子在前面打开了缺口。 身后骑士见状,士气大振,纷纷大呼跟上。 朱瑾横举马槊,左扫右刺,马速不停,直接冲入了夏骑人丛中,所过之处,无一合之敌。冲到最后,直接弃了马槊,抽出佩剑,连斩三人,一下子杀穿了夏骑,兜马回转。 临走前,还生擒了一名军校,横掼于马上。 “痛快!”朱瑾大笑。 上次冲突将军步阵大败,又遭到截击,被打得狼狈无比。这次面对面冲锋,终于一展所长,给夏贼狠狠地来了个下马威。 赛张飞,岂是浪得虚名! 远处响起了密集的鼓角声,随即蹄声如雷,似乎有铺天盖地的骑卒冲来。 朱瑾暗骂一声,道:“撤!” 手中铁剑一横,将俘虏头颅割断,扬长而去。 “大帅,方才收到消息。”辛绾策马追上了朱瑾,喘着气说道:“朱全忠自博州过河,袭占东阿,兵锋直指阳谷。” “什么?朱全忠也来了?”朱瑾先是一愣,复又大笑:“好!好!这便回兖州,这局棋越乱越好,我倒要看邵贼如何应付。” “如今是比拼耐心的时候了。”骑马颠簸,辛绾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道:“传闻朱全忠有众五万,郓州那边要热闹起来了。” “死盯着邵贼,若他解围而去,便率军追击,一定要咬下块肉来。”朱瑾吩咐道:“即便邵贼不走,将其主力拖在这边也是好的,给李克用创造机会。” 众人边走边说,一扫之前的阴翳,消失在了远方的天边。 第六十九章 熟人 李唐宾抵达了郓州。 他现在比较尴尬。 夏王亲征郓州,一会指挥这个,一会任命那个,几乎把他这个濮州行营都指挥使都给架空了。 作为一方主帅,最烦的就是这个。但能有什么办法?聪明一点的话,就当好幕僚的角色,暗暗查漏补缺,在不着痕迹的情况下,围绕夏王的作战意图,将其完善。 夏王不可能一直待在这边,他迟早要去河阳或晋绛,等他走后,再全面接手不迟。 不过,眼下也不是一点事不能做。 “韩将军,城内军士是否可靠?”李唐宾找了个机会问道。 韩洙看了看李唐宾带来的两三百亲兵,道:“都头,还是谨慎一点比较好。虽说朱珍清洗过,但保不齐还有心向朱全忠的人。两军交战之时,万一来个‘我军败了’,可是要出大事的。” “所以我亲自来了,实在是不放心。”李唐宾说道:“不许出战。城门交给可靠之人戍守。其余将士,除轮戍城头之外,尽数待在营中,不得喧哗。若有异动,即刻上报,我来捕杀。” “遵命。”韩洙立刻应道。 留守郓州的主要是衙内军一部五千人。另外一部分跟着南下了,由军使李彦威统率。此人更不能留守郓州,毕竟跟朱全忠当过很长一段时间父子,虽然这会改回本名了,但谁知道会不会再出幺蛾子。 这种事,不能赌,所以被邵树德带走了。 “都头,还有一事……”韩洙有些吞吞吐吐,不愿明说。 “说。”李唐宾看着他,心中有所猜测。 “朱珍已至寿张县。按照大王之命,捧圣军要至长清,归齐州招讨使封藏之指挥。但朱全忠既已南下,寿张、郓城、阳谷无兵戍守,濮州天兴军亦只有五千人,还不怎么能战,这一片有点危险了。”韩洙说道。 果然!和李唐宾自己的猜测对上了。 “立刻将捧圣军截下,令其屯于寿张。”李唐宾毫不犹豫地给跟来的行营僚左下令。 幕僚微微有些皱眉。 捧圣军东行是夏王的命令,主公这么做,虽说符合战场形势,但是不是过于桀骜了?有些时候宁可打败仗,也不能在政治上给主君留下不好的印象啊。 “即刻下令。”李唐宾催促道:“大王令朱珍东行之时并未收到全忠南下的消息,若知晓了,一样会这么做。勿疑,大王不是心胸狭窄之辈,速发牒文至捧圣军。” “遵命。”幕僚拱手离去。 韩洙有些佩服。 随着势力逐步扩张,夏王的权势、威望愈发强大。以前敢随便说的话,现在都得斟酌一下了,这是自然而然形成的,都不需要夏王特别做出什么表示,大势若此,没人敢违逆。 “等等。”李唐宾又喊回了幕僚。 幕僚不解其意。 李唐宾手抚剑柄,定定地站了一会,补充说道:“给封藏之传令,弃守长清,护国、忠武二军退至平阴一带巩固防线。” “给郭绍宾、张筠传令,坚锐军守好卢县、济州关。若有余力,可遣少许精兵出战,称一称朱全忠的分量。” “给邵伦,贺瑰传令,征发濮州土团乡夫,配合天兴军守好门户。大河沿线勤加巡视,谨防还有贼人突入。” 一口气补充了多条命令,幕僚已经让人摊开纸笔,记录了起来。 仔细剖析一下这些军令,便可以看出李唐宾是以稳住阵脚为首要目的。 王师范出动了多少人马还未搞清楚。根据战前消息,齐镇正规部队五万余人是有的,而且骑兵比例不低。如果他们征发乡勇,凑个十万以上问题不大。 如今朱全忠又带着人马南下,进占东阿,已近阳谷。其人号称五万大军,或有不实,但大家判断两万人上下还是有的。至于战斗力如何,还得试一下才知道,在此之前绝对不能轻敌。 另外还有一个隐忧。 朱全忠从魏博南下,那么魏博武夫是什么态度?会不会跟着南下?虽然可能性很小,但不得不防,这就是给邵伦、贺瑰下令巡河的缘由了。要是有人跟着南下劫掠一把呢?抢东西嘛,大家都喜欢。 再盘算下自身的兵力。 衙内军五千守郓州,李唐宾不愿让他们出征,只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忠武军赵岩部,目前还有接近七千人,兵马新旧参半,出镇作战的战斗力也就那样。 护国军还有七千多,战斗力比忠武军略强,但士气似乎比忠武军还低。这问题不是出在战场上,在于夏王长期酷烈压榨河中,引起了当地人的极大不满。这也是去年夏王派人帮王瑶镇压局势的主要原因。 坚锐军已经是“三姓家奴”了,活脱脱的老油子部队,目前还有六七千人。打仗就是应付差事,要钱要粮却很积极,指望他们扛起大任不现实。 朱珍的捧圣军就军龄来说,比龙骧、广胜等军还要短。但上下一体,朱珍又把他费心打造的精锐部队英武都补入其中,目前还有一万一千余人,上下一体,形同私兵。 至于捧日军,战斗力比捧圣军还差,应该是目前屯驻在郓、兖诸镇的各支部队里最差的。况且他们也不归李唐宾指挥,这会正在押送郓州俘虏回汴州,顺便取一批粮草、器械回来,无法投入作战。 满打满算四万人出头,战力可疑,心思可疑,李唐宾的决策并没有任何问题。 满地的牛鬼蛇神,全靠夏王压着。若他老人家出点事,李唐宾自问收拾不了残局。 ****** 东阿县城内,劫掠已经结束。 朱全忠的部队与早期的巢军到底还是有些区别的,没有杂乱无章一拥而上地劫掠,而是有秩序地烧杀抢掠,但看起来似乎更冷血。 城内百姓的财货被抢掠一空,到处都是尸体,这是奋起反抗的百姓,全都做了刀下之鬼。 妇人被装到车上,打算拉走,分配给军士。 “大王,王将军遣我来报,已入阳谷县境,俘获甚众,得精壮三千,正遣人押来。”一名信使冲入城内,禀报道。 不料朱全忠听了眉头大皱,道:“此等精壮之妻多被掳,王殷为甚不肯一起完聚发来?这个比杀人那个重!当破贼之日,将头目、军人一概杀了,倒无可论。掳了妻子,拨将精汉来我这里,陪了衣粮,又费关防,养不住。” 老朱的意思很明了,你若全杀了倒没什么,可抢了人家妻子,还把精壮发到他这边来,这是何意? 被抢了妻子的三千精壮,他要费多大劲来收服人心?除非学秦宗权裹挟这些人再去抢另外一波人的妻子,尽情释放人性的恶,让他们彻底堕落为兽兵。 但朱全忠还不想这么做。 烧杀抢掠是权宜之计,最终还是要正规化的。这会让军士们乐一乐,后面还是要有块地盘,让大伙收收心,正规化,如此才能有前途。 “给王殷写份牒文。”朱全忠吩咐道。 敬翔领命,摊开纸笔。 朱全忠想了想后,说道:“俘获甚众,难为囚禁。今差人前去,教你将精锐勇勐的留几百,若系不堪任用之徒,就军中暗地去除了当,不必解来。” 敬翔稍稍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写完了。写完后就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使者拿了牒文后,便与领命而去的蒋玄晖一起上马,朝城外奔去。 “朱珍有消息了吗?”朱全忠找了个地方坐下来,问道。 “还在接触。”李振见敬翔没什么说话的兴致,立刻回道:“大王不计前嫌,朱珍还不得受宠若惊,解甲来降?” 朱全忠不想接这种话,又问道:“郓州可有办法敲开?” “怕是难。”李振皱眉苦思了一下,道:“贼将也不知道是谁,守御严密,甚至没让人出城樵采,便是想抓个俘虏拷讯都做不到。看样子他们也不放心衙内军,看得很紧。” “此乃必然之事。”朱全忠叹道:“贼将还能是谁?不是李唐宾,便是朱友恭。左右不出这几个人,都是熟人啊。” 李唐宾曾是长安北面游奕使张全义的部将,与东面游奕使朱全忠部多有接触,双方确实很熟悉。 李唐宾、朱珍、朱友恭,还有郭绍宾、张筠、赵岩之辈,哪个不是熟人? 每一想到此,朱全忠就恨得牙痒痒,但又不得不自降身段,虚与委蛇,耐着性子与他们周旋。 时局若此,奈何,奈何! “大王,过河的博州兵怎么办?”李振又问道。 博州兵大概过来了千余人,倒不是为了支援朱全忠,而是自作主张南下劫掠财货、女人的。他们也不会听朱全忠的指挥,也不会替他顶雷,只不过浑水摸鱼捞好处罢了。 “挑选几个美貌妇人给陈将军送过去。”朱全忠起身说道:“再略略提一下,今晚我亲往拜会。” “陈将军”是这帮南下的魏博武人的头头,十将衔。 朱全忠花了不少心思在这个人身上,试图通过他打入魏博武人的圈子,结识更多的军将。 如果在郓州站不住脚,他还有备用计划。 艰难以后,田承嗣一手打造了魏博武夫群体,桀骜不驯,自成一体。但外系武人真不能当节度使吗?未必。 朝廷势大之时,李愬就当过一年多节度使。 灵州军校何进滔跟着忠于朝廷的田弘正至魏州,田弘正移镇成德后,何进滔留在魏州。后来取得本地武夫支持,兵变杀了史宪诚,自任节度使,然后传了三代人。 何进滔一个朝廷背景的外地武人,都能让魏博武夫支持他,杀了根正苗红、田承嗣旧部后人史宪诚,当上节度使,那么此中或有机会。 武夫们不在乎你是哪里人,哪怕是只猴子,只要维护他们的利益,猴子也能当节度使。 当然,谁都知道其中蕴含着巨大的风险。 但这个世道,武人不怕风险,不怕死,就怕没有机会,不能将富贵传诸子孙后代。 朱全忠决定暗中想想办法,虽然罗六哥对他支持自家儿子当上节度使寄予厚望。 第七十章 折腾与冒险 乾宁五年正月二十四,朱珍收到了一封信,看完之后捧腹直笑。 “朱三……”笑完之后,朱珍又有些感慨。 想当年,他俩几乎好得穿一条裤子。参加巢军之后,奋勇拼杀,互相扶持,博取前程。 大富贵曾经触手可及,但又转瞬即逝。 “朱三还没死心。”朱珍叹了口气,道:“或曰当年镇汴之时不过五百人,而今有众两万。可朱三你也不想想,四十七岁的人了,还有那精力折腾吗?能折腾到什么地步?便是让你占了郓州,别人都不来打你,光是理顺内部就要两三年,届时年且五十,还打个屁!” 高劭也有些感慨。 你耗费了青春年华,做出了成绩,得到了上面的赏识;你用尽机谋,付出了很大代价,爬上了高位;你出生入死,拼却性命,得到了战功…… 如今有人告诉你,这一切都做不得数。 新的征服者对你没印象,不了解你的努力和才智,你还需要拼命做出成绩引起他的主意,但人生短短数十年,还能有以前那份心气吗? 这就是降人的悲哀。 朱珍的感慨,说的其实就是这么一回事。 朱三,你没时间了,别折腾了! “军使打算怎么回复?”高劭问道。 朱珍闻言,脸上现出了一丝狠厉,道:“也别怪我狠,世道如此,没什么好说的。答应朱三,他信不信,来不来,那是他的事,试一下总没问题。措辞你把握一下,好好写。” 高劭颔首。 “好好写”的意思是别整得太假。现在他和朱全忠的关系是两不信任,双方都在试探,无论是真降还是假降,互相防着一手是正常的。 “另外,将此事飞报夏王。”朱珍又道。 “遵命。”高劭应道。 这是自然,朱珍还没昏了头,不报备这种事情,万一将来被小人进谗言,可就说不清了。 北边的消息只用了一天就传到阳门桥。 正在督战的邵树德匆匆看完后,问道:“有没有罗弘信的消息?” 杜光乂回道:“暂时没有。正旦那天罗弘信露面了,与魏州诸将饮宴,不过只略略敬了几杯酒就先行告退了。” 邵树德点了点头。魏州那个样子,应该没人有心思对外征战。 不然的话,北边压力还真是大。魏博三百多万人口,就硬实力来说,比占据了河东、大同、昭义、幽州四镇的李克用还强出一大截,虽然他们肯定没晋军能打就是了。 “朱珍虽有野心,但还算知机的。”邵树德评价道:“李唐宾做得不错,当机立断,头脑清晰,有元帅之才。” 能找一个做事不畏首畏尾,同时还有相当才干的人,那是真的挺不容易的。李唐宾人际关系也搞得很一般,最适合委以大任。 “飞龙军到哪了?” “回大王,已奔青州而去。”杜光乂回道。 “做得不错。”邵树德又称赞了一句。 契必章也很有眼光,知道怎么配合正面战场,手下人才多,这仗打起来就是舒服。 王师范这厮,坐拥宝镇,但意志力不行,如果被契必章一吓,或许就不敢在北线投入过多力量。 他帐下最厉害的大将,应该就是刘鄩了,他爹王敬武一手栽培、提拔的。 历史上天复元年,他率军攻破兖州,令朱全忠大为震惊。 此人有智谋,有节操,是个人才,可惜主君不行。 从天复元年(901)起,朱全忠派偏师与王师范打了两年,王师范破兖州,其实还占了点上风。 到天复三年,梁军精锐压过来,王师范先败,向淮南求救。杨行密遣七千步骑至青州,与齐兵一起收复密州,斩梁军大将刘康乂。随后又复登州,大破汴梁、魏博联军,斩全忠之侄朱友宁。直到朱全忠坐不住,亲率二十万大军来援,这才击败王师范。 但王师范实力仍很强,“有众十余万”,竟然就投降了。 带着十几万兵马投降,当真是武夫之耻。况且与梁军的战争打得并不算太难看,刘康乂、朱友宁两员大将被斩,梁、魏联军连败数场,可见经过三年的战争锤炼之后,曾经被视为“弱鸡”的淄青兵越战越勇,慢慢适应了战争,结果你竟然投降了…… 意志品质不行!换成朱瑄、朱瑾,能跟你打到天荒地老。 “让契必章寻机打几次胜仗,不需要战果多大,吓一吓齐人就行。”邵树德吩咐道:“额外嘱咐一句,约束军纪,别整得跟个土匪似的,激起齐人愤怒。” “遵命。”杜光乂没有多问,立刻应下。 “不行!”邵树德还是不放心,道:“你亲自跑一趟,去当监军,给我看着点那帮无法无天之徒。” “大王……”杜光乂有些愕然。 “你不懂,不能让人觉醒。”邵树德说了一个奇怪的词语,然后又解释道:“淄青镇步骑五六万人,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技艺出色。他们差在哪里?没怎么打过仗,见的血少了,如今对我身经百战的大军有所畏惧,打起来束手束脚。但千万不能让他们勇气渐渐起来,一旦觉醒,就没那么好打了。” 弱鸡淄青兵觉醒了,能杀得横扫中原的梁军连吃败仗。 弱鸡魏博军觉醒了,能出银枪效节军这种天下强军。 有人在沉睡,那就不要唤醒他,不要给他适应的时间,最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败他,不然就要迁延时日了。 “我可能犯了个错,这次该把铁林、武威、天雄、义从、铁骑这十几万精锐全调过来的,小瞧这帮人了。若非雪夜奇袭,估计到现在还一无所获。”邵树德叹道:“打他们,就得用二十万以上的精锐主力,以泰山压顶之势……罢了,现在说这些已不合时宜了,你先去吧。” “遵命!”杜光乂不敢怠慢,匆匆离去。 邵树德心中烦闷,带上亲兵出了大营,目光炯炯地看着正在攻打阳门桥敌寨的龙虎、广胜等军。 铁林军左厢数千步卒席地而坐,他们刚刚击败了城门冲出来的敌军,斩首七百余级。但敌人并未气馁,随时可能再度冲杀出来,他们还得严正以待。 “来人!”邵树德突然喊道。 得,最后一个谋士也被派出去了。朔方节度掌书记、着名隐形人卢嗣业上前,拱手道:“大王有何吩咐?” “你拟一份命令,将定难军给我调回来。再从河阳牧场拨马三万匹、广成泽牧场拨马两万匹,立刻办理。”邵树德下令道。 河阳牧场的马迁移了一部分至汝州,剩下的差不多也就这个数了。这是连根拔起,将其全部调拨过来了。 “大王,这么多马,怕是供给不了。”卢嗣业提醒道。 “我自有办法。”邵树德不愿透露过多,说道:“你照办就是了。” “是。”卢嗣业定了定神,开始撰写牒文。 他不爱说话,但内心什么都明白,而且长期参与机密,见识也不少。 毫无疑问,大王又要冒险了。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之前冒险奇袭拿下郓州,本以为接下来可以顺顺利利。没想到敌人如此难缠,还真是小看他们了。 卢嗣业有些忧虑,大王这是有些沉不住气的样子,太心急了。 “将野利遇略给我喊来。”邵树德又道。 铁林军副使野利遇略正在督促建造土台,闻言立刻赶至。 “给我挑两千精兵,要会骑马。”邵树德低声说道。 “会骑马的主要在左厢,就第一、第二指挥好了,大部分都会,咱们关北的老底子。”野利遇略不假思索道,末了,又惊讶地问道:“大王……” “你无需多问。”邵树德说道:“就左厢那两个指挥好了。如果有人不会骑马,从其他指挥挑人换,凑足四千人。再给我六个骑兵指挥。” “遵命,我这就去办。”野利遇略也不含湖,立刻应道。 “先别急着走。”邵树德喊住了他,道:“明日我就北上郓州。我任命你为兖州招讨使,任城诸军,统归你指挥,不得有失。” “大王放心,宁可打呆仗,我也不会让这几万人马葬送了。”野利遇略回道。 “好,去办吧!”邵树德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 乾宁五年正月二十五日,邵树德亲自在任城东南的郊野上检阅即将随他北归的军士。 突将军八千余人、衙内军四千余人、铁林军七千步骑外加银鞍直近八百骑,总计步骑两万出头。 “突将军儿郎,可还记得年前旧事?”邵树德突然问道。 众人有些懵,年前的事太多了,说的是哪件啊? 邵树德也不尴尬,很自如地继续说道:“但随我行,带尔等博取富贵。” 众人一听,兴奋了起来,大呼道:“突将在此!” “哈哈!都是好儿郎,此番若胜,我会给突将军儿郎们一个交代,尔等今后都有好前程、好去处。”邵树德高兴地说道。 有懂的人立刻明白了。军中有人传闻,夏王称帝后,左右铁林、武威、天雄、义从是四支禁军,现在所有人都在猜测,第五支禁军会怎么整编,如今看来,突将军竟然有机会? 这可是翻身的大好机会啊! “突将来啦!” “突将在此!” “殿下带我等搏富贵去,等不及了。” 众军纷纷鼓噪。 “出发!”邵树德大手一挥,下令道。 第七十一章 贪婪 刘鄩抵达了原山一带,扎营立寨。 这里地控数州,为通衢咽喉,甚为紧要。加之山脉纵横,不利骑兵驱逐,可以掩护他们的行军及后勤粮道,因此选择这里布防是非常有智慧的。 他带来了步卒万人、骑兵五千,外加临时征集的土团乡夫一万多,总计接近三万兵马。 战事来得又快又急,动员速度没跟上,到这会土团乡夫总共才征集了三四万人。 幕府的意思是征集十万以上的土团兵,配合五万多衙军、外镇军作战,与夏贼拼死一搏。 民间的车辆也在慢慢征缴,马车、驴车、骡车、牛车,通通征集起来,转运各类物资,输往前线。 国朝初年,做不到这种组织度。 但在藩镇割据时期,因为武夫掌权,各藩镇组织度大大提升。别的不说,光派人骑马至各地查看田亩情况,鞭打不好好种地或者任由土地荒芜的百姓,就不是一般政权能做到的,故史家在评论武夫治理藩镇时用了一句话:“得民情”。 武夫政权的优点是比文官更掌握镇内实际情况,势力深入到藩镇的各个角落,控制力强,组织度高,凝聚力强。 缺点是治理起来简单粗暴,严刑峻法,缴不上税时丝毫不会留情,便是士人门第,也逃不了税,不然武夫上门自取,到时候场面就难看了。 刘鄩离了益都后,直接给各个大户下了命令,没几天,就陆陆续续有人运着粮过来了。也不用担心这负担全转嫁到了老百姓身上,因为乡间生活着很多武夫家庭,以及跟他们沾亲带故的农户,士绅、大族要是真欺上瞒下了,把本该自己负担的钱粮转嫁到他们身上,下场怕是不太妙。 毕竟武夫们连节度使都敢杀,杀你一个士绅又咋了? 说到底,还是得相忍为国。藩镇就是一个国家,有钱的多出些钱,没钱的去卖命换钱,大家凑合着一起过日子,别让外镇的武夫过来祸害咱们。他们劫掠起来,可不会像本镇武夫那么有分寸,可是啥都干得出来的。 “刘都头,贼将契必章四处活动,劫掠于乡间,咱们是不是动一下?”淄青镇幕府行军司马王师鲁悄声问道:“贼军劫掠之时,一般分作十余股,有的甚至不足千人,咱们找准机会,以多打少,或许可以提振下士气。” 王师鲁是王师范之弟,生在将校家庭,并非不通兵事。他指出的策略还是很有可行性的,直指飞龙军的死穴——粮食消耗大,需要不断分兵劫掠粮草,劫掠完毕后才能聚集起来。 而为了提高筹集粮草的效率,一般而言越分散越好,有时候一支筹粮小分队的人数甚至只有几百人,这就有机会了——依托本地武夫熟悉地理的优势,提前埋伏,守株待兔,以多打少,取得战果。 这其实是当年朱珍、氏叔琮使用的策略,效果不错,也造成了飞龙军奇高的人员损耗率:打了一年多,人换了三分之一到一半。 “可。”刘鄩惜字如金:“但只许动用你带来的人马。” “好!”王师鲁兴冲冲地走了。 他带过来三千军士,号“宅院军”,是他哥王师范亲自调拨的。王家兄弟几人,是真·兄友弟恭,关系确实比较亲密,王师鲁能有这待遇属实寻常。 “对了。”王师鲁刚走出去几步,又回过头来说道:“某刚刚听闻朱全忠败了。” “怎么败的?”刘鄩一点不意外,问道。 “坚锐军副使张筠率两千人出战,大败朱友诲,斩首千级。不过随后韩勍又带人找回了场子,败张筠,斩首数百。”王师鲁说道。 “我知矣。”刘鄩说道:“韩勍是大将,他和王彦章二人应该掌握着朱全忠手下最能打的部队,但也不过寥寥数千之众罢了。这次在坚锐军那里漏了底,接下来谁都敢找他麻烦了。这会朱全忠应该已经丧失信心,要跑了。” 正所谓人的名树的影。朱全忠光靠名字还是能吓住一些人的,但不能漏底。一漏,被人发现没想象中那么厉害,那么接下来他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王师鲁匆匆走了,刘鄩又定下心来看地图。 因为飞龙军的频繁活动,节度使王师范不让他离开青州,而是令其率部南下,在原山立寨,作为益都的外围屏障。 青州城内还有一万多步骑,都是最近陆陆续续汇集过来的。征集土团乡夫的工作还在继续,到时候城内外有数万军队,基本就稳了。飞龙军再强,也没本事拿下青州,他们只能在野地里打转,以战养战,也就那样了。 衙内都指挥使王师克率三万步骑西进,其中衙军、外镇军万余、土团乡夫万余,汇合齐州朱琼的兵马,占领了长清县,目前正沿着驿道西进,进至平阴故城一带,战事十分激烈。 朱琼尚有军七千,又在齐州征兵一万,收复郓州的决心非常大。 李仁欲的三千骑兵也从棣州南下了,刺史邵播奉王师鲁之命,领着五千步军倾巢而出,一起南下。 这是打算彻底击败当面的蒲、许二镇兵马一万余人,兵围郓州——听闻坚锐军派了四千军士东行,这是增援过去了,但还是不满两万。 总体部署没有什么问题,这时候就该尽最大力量,抢先击败一路,然后围攻尚在兖州不得寸进的邵贼。 但隐忧还是有的。刘鄩的手指在地图上划来划去,后方兵力抽调得太厉害了,若契必章绕过密州,突入登州、来州,乡间会完全糜烂。 “唉!”刘鄩叹了口气:“这仗若由我指挥,不能这么打啊。该用诱敌深入之计,可惜了。” ****** “收拾收拾东西,准备撤。”新占的阳谷县城内,朱全忠将怀里的女人推开,下达了命令。 正在饮宴的军校们闻言,感觉有点可惜。 这才往魏博送了一批女人、财货,第二批才刚刚上路,大伙还没抢够呢,这就要撤了。 不过大伙对梁王是信任的,连破东阿、阳谷,劫夺了大批妇人、钱粮,这都是梁王的功劳,该见好就收了。 “殿下何急着现在就走?不过小败一场罢了,放心,最近几日,博州又要有人过来了,不下两千,都等着捞好处呢,怎能现在就走?”陈重大着舌头说道:“郓兵都被邵贼杀得差不多了,正好令我等快意。” 朱全忠闻言笑了笑,道:“陈将军有所不知。邵贼心狠手辣,他围攻任城不下,定然要分兵北上,留降兵继续攻城,正好消耗。此人从不把我们外镇武人当人看,落到他手里,生不如死。呵,扯远了。邵贼分兵之后,精锐至郓州,定然要寻咱们晦气,铁林军之辈,颇为善战,咱们还是避一避锋芒比较好。” “这是什么话!”陈重还是舍不得女人、财货,只见他手一用力,怀中赤裸着上半身的妇人立刻痛呼。 众人纷纷看了过来,哈哈大笑。 “女人、财货什么时候没有?以后想抢,有的是机会。”朱全忠耐着性子说道:“虽说蒲、许兵被齐人压得无暇西顾,但濮州还有天兴军、寿张还有捧圣军,郓州城内还有数千人马,打下去希望也不大了,不如稳妥一点。” 说到这里,朱全忠又有些动摇了。 朱珍暗中遣使而来,表示愿意响应他的号召,据城而降,然后配合淄青、泰宁军大败邵贼,将夏人赶出郓州甚至濮州,并求一州刺史之职。 朱珍是贪婪的,朱全忠很清楚,这个要求很合理。但他也不敢完全相信朱珍,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 但怎么说呢,如今这个局势,他已经没有谨慎行事的空间了。若想尽快获得地盘,夺取混乱的郓州确实是最好的机会,很可能也是唯一的机会。 错过了这次,可真不一定有下次。 武夫的权力欲不断蛊惑着他,慢慢侵蚀他正常的判断,一时间竟然动摇了。 陈重看了他一眼,哈哈大笑,道:“梁王若领着咱们干了这一票,人人德之,交口称赞。以后就都是兄弟了,有事招呼一声,必有所报。” 朱全忠沉吟良久,突然喊来了蒋玄晖,低声吩咐一番。 蒋玄晖初听之时还连连点头,到了后面面如土色,但又不敢拒绝。 “大王……”蒋玄晖可怜兮兮地说道。 “事若成,许你幕府行军司马之职。将来打下更多地盘,州刺史也可当得。”朱全忠斥道:“这世间的富贵,有哪件是容易的?不冒险能得到?速去。” “遵命。”蒋玄晖有气无力地回道。 刚在身边留了几个美貌妇人,结果又被派去寿张,还不知道有没有命回来享用…… 随后,朱全忠又喊来了侄子朱友诲,密语一番。 刚吃了败仗的朱友诲已经不太敢再与夏贼交手了,听到叔父交给他的任务,顿时喜上眉梢。叔父让王彦章带人配合他押运财货、妇人回博州,这个活轻松,既不用打仗,也是给自家这个团体的未来保留火种,好事。 “陈将军既如此说,某也不好拂了兄弟们的美意。”朱全忠笑道:“再饮一杯。” 第七十二章 民心军心 铁林军的骑兵们得到了久违的允许骑马的命令。 因为主力步军在快速前进,队形很散,器械甲胃全放在车上,一旦被人袭击,画面太美,不敢想象。 三千骑兵散得很开,确保没有敌人能够靠近。如果有人靠近,他们还有义务反冲击阻遏一下——主要针对敌骑。 斥候发现敌人,有时候即便传回来了军情,也不一定来得及整队。这时候每一刻都十分宝贵,需要骑兵来争取更多的调整时间。 都游奕使徐浩骑在马上,略略落后邵树德半个身位。 “全忠帐下王彦章勇武彪悍,善冲阵。你可敢?”邵树德闲着无聊,开玩笑问道。 徐浩也是老人了,在邵树德面前也不用故作姿态,闻言笑道:“大王,我也不是什么阵都冲的。” 邵树德大笑。 徐浩这人,在中原其实挺有名气,至少梁军上下都觉得此人是夏军骁将,勇不可当。 但邵树德知道,徐浩冲杀用的是脑子。如果敌军阵型紧密,无机可趁,他不会硬来。相反,他则会冲上去表现一番。 这种用脑子打仗的习惯,也造就了他冲阵、斩将超高的成功率——容易失败的我不冲,胜率自然就高了。 后朝修史之时,参照前朝资料,估计会把徐浩写作张飞之流的勐将,毕竟他们又没面对面见过,只能在故纸堆里寻找相关资料,自己脑补了。 “你不如朱瑾。”邵树德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当真爱其勇武。若肯为我效力,什么阵不敢冲?” 徐浩一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笑道:“朱瑾武艺确实比我强,不过战阵之上,靠个人勇武也不成,不然他也不会单骑走免了。大王若实在爱才,大伙便把朱瑾捉了,逼他投降。” 邵树德又笑。 朱瑾冲阵的表现可以不看,因为或许有吹嘘的成分。但他在投奔淮南期间,徐知训派刺客深夜刺杀他,五十二岁的朱瑾从梦中惊醒,来不及披甲,持剑与刺客厮斗,将五人一一诛杀。而且看起来还没受什么伤,因为他还有力气在后院中挖坑,将五具尸体埋进去。 如此良才,若愿降,邵树德不吝厚赏。 “大王,有军报。”一骑飞奔而至。 邵树德接过一看,是有关平阴战事的。 封藏之简略介绍了一下战场情况,简而言之,双方在过去数日之内十余战,互有胜负,多位于齐长城故址至平阴故城一带的丘陵地区。 末了,封藏之请斩赵岩。 邵树德面色凝重地仔细看了看理由,主要是赵岩贪生怕死,用兵也无甚法度,屡次失败。忠武军虽然新兵不少,但本不至于打得那么差,罪责全在赵岩身上。 “赵岩杀不得……”邵树德轻叹了一声:“传令,罢赵岩齐州招讨副使之职,由郭绍宾任此职。” 文吏开始书写命令。 护国军现在已不足七千人。封藏之密告,军中暗流涌动,有人鼓噪串联,要求回家。他现在完全靠拉着邵树德的虎皮威吓众人,但这总有个极限。 忠武军还剩五千多人,即便算上赶来支援的坚锐军四千人,面对几倍兵力的齐军、郓军,还是力有不逮。他们马上就要放弃外围阵地,退守平阴县了,届时贼势会更加猖獗,更加嚣张。 邵树德对各军剩余兵力比较关注。 又想消耗这些杂牌,又担心他们哗变,矛盾不已。但你若不消耗,今后杂牌会越打越多,届时都是造反隐患。 看来,还是得下狠手了,此战过后,得取消一些杂牌军的番号。 正月最后一天,大军抵达了郓州。 一路上遇到了敌骑骚扰,但都被击退,大军有惊无险,完完整整地抵达了北线。 “大王……”郓州城外,父老出城三里相迎。 邵树德看了一下李唐宾。 李唐宾立刻禀道:“末将并未安排,郓州父老自发出城迎候大王。” “我信你。”邵树德笑道。 “大王,为我等报仇啊!” “大王,数年前朱全忠便攻我郓镇,那会还好,此番再来,杀戮过重,直如秦宗权一般。” “梁人都不是好东西,杀光梁人。” “可怜我女儿,嫁到东阿,而今不知所踪。” 父老们七嘴八舌,形容哀戚,见者为之动容。 虽然不太厚道,但邵树德心中还是下意识冒出了一个念头:现在知道我的好了吧? 老子一年军费开支那么多,还要发抚恤,把军士们喂得饱饱的,就是为了有底气约束军纪——有一说一,你钱都不发足,是没有充足的底气来约束军纪的,好军纪必须靠丰厚的收入来维持,不然没人鸟你。 “诸位请起。”邵树德双手虚浮,道:“全忠此贼,堕落至斯,取死之道也。听闻还有数千魏兵南下劫掠,这次一并剿了,还郓镇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大王,为我等报仇啊!”远处一堆乌泱泱的人大声道。 “那是谁?”邵树德问道。 “东阿、阳谷二县逃过来的百姓,还有一些是寿张的。因为风传捧圣军使朱珍已降全忠,寿张百姓害怕遭到屠戮,也有一些跑了过来。”李唐宾回道。 “杀光梁人、魏人!” “大王,我苦练武艺多年,带我去报仇吧。” “大王,我乃郓镇军校,王夜袭之时,仓皇逃遁。今迷途知返,带我一起去吧。” “不能保护家人,要这条命甚用!大王,我从朱瑄那边逃归,今只愿报仇。” “诸位——”邵树德扬了扬马鞭,军士们四散开来,让吵吵嚷嚷的人群住口。 邵树德下了马,缓步而行,道:“梁人亦非全是坏人。” 说罢,拍了拍身边一名军士的肩膀,道:“吾之突将军儿郎奋勇厮杀。下郓州之后,不曾劫掠百姓,不曾杀伤人命。此皆忠贞勇士,吾深爱之。” 可恶,又被他装到了——附近的突将军士卒本来有些灰头土脸,此时听了,人人感佩。 “我既下郓州,郓州百姓皆吾赤子,赤子有恨,自当抚慰。今欲讨伐朱全忠,有血性的武人,可随我同往,敢不敢?” “敢!”一开始声音还杂乱无章、稀稀落落,但越来越整齐,越来越嘹亮。 “应募军士,可至州衙报名。”邵树德宣布道。 “大王,我将行至濮州的两千郓兵也喊回来了。”进城途中,李唐宾禀报道。 这厮有头脑啊! 邵树德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朱全忠和魏人做下这等恶事,郓镇降兵别无选择,现在只能团结在邵圣的旗帜下,一起讨伐朱全忠和魏人。 “带我去看看降兵。”邵树德吩咐道。 两千郓镇降兵都是在卢县投降的,这会住在一处军营内,喧哗不已。 “列队,点名。”有衙内军的军官闯入军营,下令道。 两千人动作不算慢,一会就空着手集结完毕了。文吏按册点名,一个不少。 邵树德在突将军士卒的护卫下,径直走到降兵面前。 “东阿、阳谷之事都知晓了吧?”他问道。 众人脸上多有气愤之色,很显然有不少人在当地有亲人或朋友。 邵树德拉起一人之手,道:“看你手上的老茧,拉弓射箭七八年了吧?连家人都护不了周全,这弓不练也罢。” 他又走到另外一人面前,一拳擂在他胸口,斥道:“身材如此魁伟,桑梓涂炭之时,又有何用?” “百姓烈日下躬耕,养活尔等,你却不能保得他一家老小。” “终日吹嘘,勇武绝伦,真要用到你们的时候,个个不顶事。” “除夕夜饮酒吃肉,都是民脂民膏。百姓心甘情愿缴税,是为了让你保他安宁,你他妈有什么用?” “若无我麾下儿郎坐镇郓州,郓州也被屠戮了。还他妈反我吗?是谁保了你等家人?” “还他妈反我吗?” 邵树德一个个走过去,连打带骂,毫不留情。 郓镇降兵面有愧色,不敢接触他的视线。 还有人直接哭了出来,跪在地上,道:“请夏王带我去报仇!” 他这么一说,更多的人跪了下来。 “报仇?”邵树德冷笑道:“我有突将军勇士,便不劳你等了。你们一个个反我时挺有劲的,真要对付魏兵之时,却怂得狠,要你们何用?不如让别人来帮你们报仇。” 此言一出,郓兵愧色更浓,呼啦啦一大片,几乎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固请道:“请夏王带我等报仇。” “打朱全忠和魏人,要拼命的……”邵树德说道。 “我等皆愿死战。” “厮杀之时,但皱一下眉头,不劳夏王动手,甘愿自裁。” “恨不能此时便与贼人拼命。” 众人纷纷说道。 “我治军很严,你们怕是受不了……”邵树德又说道。 “愿尊奉号令。” “谁若怪话连篇,我等自将其了账。” “这条命卖给殿下了。” “入了军,便要离开郓州了。”邵树德继续说道。 “殿下所说,我等皆应。” “好,大丈夫一言九鼎,谁若反悔,狗都嫌弃。”邵树德大声道:“我素爱勇士,敢与魏人拼命的勇士,无须跪。” 哗啦啦,一群人都站了起来。 “将他们尽数编入突将军。”邵树德吩咐道。 第七十三章 价值与搏命 已经是二月二春社节了,但春耕还没开始。 战争就是这样,其负面影响不仅仅在于直接杀人,还在于对稳定秩序的破坏。而这,往往会杀死更多人。 寿张县城内,朱珍仔细听取着幕僚高劭的汇报。 “朱全忠要我袭范县?”朱珍冷哼一声。 “是,他并不信任我们。”高劭回道。 不信任是正常的,人家四十多岁的人了,一生摸爬滚打,死人堆里滚出来的,会信你空口白话,亲自过来? 说不得,投名状还是要的。 “大王已经整军出发了,明日就能抵达阳谷,突将军、衙内军一万多精兵强将,朱全忠那些乌合之众,如何抵敌得住?便是那三千多魏人,多半也要倒霉。”朱珍一拍案几,长身而起,左手不自觉地抚在了刀柄之上,道:“看来没希望了,只能——” 高劭点了点头,并无异议。 “来人,把蒋玄晖请来。”朱珍下令道。 片刻之后,住在馆驿的蒋玄晖便被请了过来。 朱珍还没有表露出什么恶意,但蒋玄晖已经脸色苍白了,只见他眼珠子乱转,浑身僵硬,走起路来姿势很别扭。 “蒋判官,你我也是老相识了。”朱珍叹了口气,道:“既有旧,便不忍让你死得不明不白。明说吧,朱全忠不来,只把你当个替死鬼丢过来试探,事前你就真的没有一点察觉吗?” 蒋玄晖一听,放弃了最后一丝侥幸,毫不犹豫直接跪下,道:“朱公请饶我一命。” “而今郓州到处都在风传我降了朱全忠,不把你当众枭首,外人如何看我?”朱珍摇头道。 蒋玄晖急道:“朱公不能杀我啊。我妹夫是张全义,夏王非常器重。朱公聪慧,应是明白的。” 其实他想说的是,夏王十分宠爱张全义之妻储氏,还让这妇人替她生了两个孩子。但为尊者讳,有些事不能说得那么直白。夏王心中,定然对张全义有愧疚,你就这么杀了我,或不是什么好事。 朱珍微微有些迟疑,但还是摇头道:“不够。” 蒋玄晖为了活命,也豁出去了,道:“我还知道朱全忠的很多秘事。罗弘信欲引其为援,助其子罗绍威当上节度使,但朱全忠私下结交魏将,图谋甚大。” “够了。”朱珍摆了摆手,道:“这些话不用和我说,你自去和夏王说吧。” 蒋玄晖大喜,浑身几乎和虚脱了一样。 “传令,将馆驿包围起来,除驿卒外,悉数捕杀,悬首于城门。”朱珍下令道。 “遵命!”很快有捧圣军军官奉命执行。 “朱全忠,哈哈!”朱珍又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只听他说道:“真是老而昏聩,又贼心不死。果是我认识的朱全忠,到死都不肯放弃。” 蒋玄晖陪着干笑了两声。 高劭捻着胡须,笑眯眯地看着蒋玄晖。 人为了活命,当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朱全忠真的老了,识人不明,用人不当,活该倒霉。 ****** 天空又下起了鹅毛大雪。北风劲吹,天寒地冻,但却浇不灭郓镇将士心中复仇的火焰。 突将军已经扩充到了一万三千余人,多出来的四千余都是郓镇将士,一半以上是降兵,另有接近两千人是新募勇壮——他们也不是毫无战斗力,至少技艺还看得过眼,显然平时多有苦练,但却没机会当兵。 二月初三,大军抵达阳谷郊外。 看着一个个几成废墟的村落,即便是毫无瓜葛的梁地军士也大为摇头。 那些滑州人咋就那么狠呢?将人杀光了有什么好处?没人种地,没人织布,没人养牲畜,没人打制铁器,没人给你转运物资,武夫怎么活?我们又不是流寇,我们是坐地虎,干下这种事,基本和秦宗权无异了,恁地被人看轻。 “大王,贼人已鼓噪出城。”有斥候侦察后回来禀报。 “儿郎们,贼人知我大军前来,非但不远遁,反而还敢出城挑衅,你们说怎么办?”邵树德抽出佩剑,问道。 “杀了他们!”夏王都抽出剑了,这么明显的暗示,还有什么好说的?杀就是了! “杀!”一万多人毫不停顿,加快脚步向前冲。 牵马步行的骑兵再度上马。这是来自铁林军的三千军属骑兵,由都游奕使徐浩率领,当先出发,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邵树德身边还有银鞍直、铁林军左厢两个指挥以及衙内军一部,累计近万人,连同突将军一起,浩浩荡荡杀向阳谷。 朱全忠此时正在城头。 其实,按照他的本意,是万分不愿意打这仗的。 自家人知自家事,他的部队虽然已急剧膨胀到两万多人,但战斗力比起之前不增反降,让他头疼不已。 底子其实就是亲兵及踏白都两千多骑,这是比较精锐的。另外王彦章手下那七千人也还凑合,马上成军就要三年了,王彦章练兵、治军也挺有本事,上了阵并不至于一触即溃。 他以这九千多人为底子,在滑州拉丁入伍,迅速扩张到两万余,但随即被夏将蔡松阳击败,损失了部分人马,遁入魏博境内。 随后倒是有了一段难得的整顿时机,他也确实花了大力气。但毕竟时间尚短,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成效。 南下入郓州之后,又强征了一些丁壮入伍,但这些人满怀仇恨,虽然也参与了烧杀抢掠,让他们尝了尝甜头,但终究不太可靠,打不了硬仗的。 他把目光投向了正在城外列阵的魏人。 三千多博州武夫,都是经制之军,器械精良,看着挺能唬人的,也确实比他手下的人能打。但朱全忠征战多年,目光何其老辣,知道这些博州武夫饱掠,已经没了死战之心。若非被追上了,不方便跑路,估计他们根本没兴趣打。 朱全忠转头看了眼侄子朱友谅。朱友谅点了点头,示意放心,一旦事有不谐,立刻跑路。 他特地收拢了不少快马在手里,还有以前亲兵都的老底子,定护得梁王周全。 原野之上已经出现了夏军的身影。 他们从城东而来,浩浩荡荡。风雪之中看不太真切,但看起来有两万人上下,且骑兵不少,士气也很高昂——废话,冒雪追杀而来,士气能低吗? 夏人远道而来,体力上有所亏欠,这仗——应该能打赢吧? 朱友谅看了看正闹哄哄列阵的滑州兵,突然间心里就没底了。他找来亲信,让他再检查一下马匹和器具,并模拟好转进路线。 “咚咚咚……”稍事休息片刻之后,双方都有些不耐,几乎同时擂响战鼓,准备冲杀。 “突将何在?”邵树德不顾亲随劝阻,让人打起他的大纛,拔剑大呼道。 银鞍直指挥使杨弘殷死死盯着对面的敌军,一步不敢稍停,紧紧跟在邵树德身后。 这是夏王东征以来第二次冒险了。 主帅亲临一线,这是李克用的风格吧? “突将在此!”一万多人齐声怒吼。 “杀!”邵树德宝剑前指。 “杀!”突将军士卒如下山猛虎一般,直冲而上。 最前面的是四千郓镇武人,满脸恨意,杀气冲天,一副老子不活了,要与你同归于尽的感觉。 对面打头阵的是三千余博州武夫,领头的十将陈重,一看就觉得不对劲。但双方针尖对麦芒,大阵迅速移动都对上了,此时根本不可能退,只能硬着头皮厮杀了。 “杀魏狗!” “还我阿爷命来!” “魏狗受死!” 双方前阵将近八千人撞在一起,长枪互捅,刀斧相加。 毫无悬念,烧杀抢掠饱了的魏博武夫直接被击溃了,几乎连一个照面都没顶住。 “不准退!”陈重一咬牙,带着十余亲兵上前。 “杀了他!”更多的郓镇武人主意到了他,一瞬间数十把长枪捅了过去。 甚至还有人不要命,直接上前抱住了陈重,任凭锋利的剑刃砍在自己身上。 “疯子!”陈重试图甩脱抱着他的郓兵,但没有成功。 很快,无数刀斧扑头盖脸招呼在他身上,脑袋都被砸凹陷了下去。 再猛的武将,遇到这么不要命的士兵,也断没有任何生路,能逃得一命都是烧高香了——单骑走免,也是一桩技术活,没那么简单的。 杀气盈天的郓兵奋勇上前,浑似天兵天将一般,将看似紧密无比的博州兵的军阵给冲了个七零八落。 魏人溃了。 又不是在保护自己财产和家人,值得这么拼命吗? 郓兵手提刀斧、长枪,毫不停顿继续追杀。 他们很多人的体力其实到了阶段性的瓶颈,但精神亢奋之下,没人停下来,没人感到累,只觉得多杀一个魏人,都能告慰亲族好友的在天之灵。 “好猛……”邵树德已经登上了一处高台,看到这副场景也十分吃惊。 若当初郓兵都这般拼命,便是把天雄军调来,怕也啃不下。 一夫搏命,数人束手,古人诚不我欺也。 都是两个肩膀扛一个头,都是经年训练的武夫,装备也差不多,谁还比谁差了不成?真要调动军士的积极性,让他们敢效死拼命,这战斗力就要重新评估了。 还好他们都被我pua了,不然的话…… “追!不要让任何一个贼人逃走!”邵树德下令全军压上,追亡逐北。 “大王,这里离大河并不太远,若贼人逃回博州,要不要追?”突将军军使康延孝问道。 “追!便是追到博州城里,也要把这帮兔崽子杀光!”邵树德瞪了他一眼,道。 “是。”康延孝毫不犹豫,立刻传令。 杀到博州去,好大的气魄!但他总觉得,夏王似乎早就考虑过这么做了,这里面一定还有事情,没那么简单。 “最黑暗”的王朝末年 (1)秦朝末年 从陈胜、吴广起义开始,到西汉建立,历时7年。 秦朝建立时的人口,3000万,西汉建立时1300万——别杠,杠就是你对,我引用的是葛剑雄《中国人口史》的数据。 七年之间,人口减少了57%。 (2)西汉末年 汉平帝元始二年(公元2年),人口约6000万。 汉光武帝死的时候(公元57年),人口约2100万。 55年间人口减少48%。 多说一句,这时距离刘秀称帝已经过去三十多年,距离天下统一已经二十余年,人口已经极大恢复了,可想而知天下刚刚统一时才多少人,损失估计比秦末还大。 (3)东汉末年 桓帝永寿三年(157),人口约5700万。 西晋太康元年(280),人口约1600万。 一百多年间人口减少了72%。 (4)南北朝时期 资料真不好查,乱,暂先略过。 (5)隋朝末年 大业五年(609),人口约4600万。 贞观元年(627),“二百余万户”,考虑到十几年后还统计了一次数据,大概1200多万,我认为贞观元年大概就1000万出头。 18年间人口减少了78%。 (6)唐代 唐代我算天宝年间,有两个数据,5100万,5300万,我取个折中5200万。 安史之乱后朝廷对地方失去控制,藩镇割据状态,武夫当国,很多州县不纳版籍。但有学者研究,普遍认为,安史之乱平定时人口大约在2000万上下。 8年时间人口减少62%。 下面重头戏来了。 黄巢起义前大概有3000-4000万,也有人说4500万,我就算4000万吧。 藩镇割据一百多年,人口翻倍有木有? 再来,北宋立国时人口统计3000万。 从晚唐到北宋建立,八十多年间,人口减少25%。 或许有人说晚唐到五代,南方太平,这话对但也不对。 因为黄巢在北方站不住脚,被赶到南方,从江陵打到广州,再从广州杀回来。杨行密、孙儒、钱镠、马殷等人也在南方打了很长时间。 另外,别的朝代末年也有相对安全的地方,咱们不能双标对不对? 看到有书友说晚唐五代是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时期,真的吗? 比起其他朝代末年如何?人口数字说明一切啊朋友。 最黑暗的是社会失去秩序,那就人不人鬼不鬼了,人口主要损失在这里。 比如我之前有个单章写的元末义军吃人的事情,都上烤架了有木有?还挖妇人双乳,说这里肉最嫩。用人油炸泥丸吃,埋在地下的腐尸都挖出来吃了,不黑暗吗? 我当时写这一段,发现很多读者居然不知道这些事情。 我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说可能啊——晚唐五代,大伙觉得“最黑暗”,是后晋、北宋修史时有人将这些黑暗的东西全写出来了,而其他朝代的末年并没有完全写出来,使得很多人下意识忽略,而把晚唐五代认为是最黑暗了? 人口数据完全不支持晚唐最黑暗这种观点啊。 别的王朝末年,秩序完全崩坏,出现流寇作战,而朝廷官军没能力把流寇剿灭或限制在一定范围内(比如晚唐时将秦宗权限制在河南西部),百姓想种粮食都种不了,你仔细想想,这中间会出现多少黑暗的事情? 我的个人观点是——仅代表我个人啊,有秩序的社会再黑暗,也没有失去秩序的社会黑暗,人口损失率说明一切。 第七十四章 老牌藩镇 气势如虹的突将军一直追到了黄河对岸,进入了博州地界。 他们甚至还迎头击溃了增援而来的两千博州武夫,简直打疯了,连战连胜。 二月初五,大量滑兵、魏兵溃入博州武水县,器械丢了大半,人心惶惶。 突将军追至,攻城,拔之,贼众复溃,散得到处都是。 邵树德沿路走来,目力所及,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以及丢得满地都是的车辆、甲仗、财货。 “横尸弃甲数十里,这仗打得……”邵树德感慨,好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银鞍直的将士们眼睛都看直了。 上月奇袭郓州,算是他们成军以来第一次正儿八经的战斗,还不是人人都参与的那种。这次的阳谷大战,都没轮到他们动手,突将军就打崩了滑人、魏人,一路追击,勇不可当。 这种规模的野战厮杀,在他们的人生经历中是第一次。 杨弘殷、张温、董章等人暗自嗟叹,没能赶上主要战斗,好可惜。 大驿道之上,大队人马还在继续开进。 这些人主要是临时征集的郓州土团乡夫,总共万余人,往博州转运粮草物资。 人不多,甚至可以说少,但仓促之下集结了这么多丁壮,足见郓州百姓的支持了。 万余人转运的粮草肯定不够前线这么多大军吃的。很显然,大伙要吃博州人的粮食了。河北百余年来大体安定,战事较少,又全境平原,相当富庶,筹集粮草自然不是什么大问题——这是既定计划。 越靠近武水县,遗弃在地上的尸体、甲仗就越多。 魏人、滑人伤兵躺在地上呻吟,天寒地冻之下,最终结局如何,不问可知。 这一仗,究竟俘斩多少人估计是算不清了。反正朱全忠带了两千多骑趁大雪逃走,一万三千余梁兵被杀得大败亏输,前后两拨计五千魏人被击溃,其中多少是外镇军,又有多少是博州乡勇,怕是也搞不清了。 乡野之间的博州百姓并未全部逃走。他们警惕地看着过路的大军,手中紧攥着刀枪。 邵树德在某个村头停下马来,饶有兴致地看着村中惶惑不安的百姓。 银鞍直军士也停了下来,掣刀出枪,严阵以待。 村民们大为紧张,下意识联想到了许多不好的事情,已经有人在悄悄召集丁壮,准备殊死一搏了。 “第一次到魏博,第一次见到老牌藩镇,果然不错。”邵树德笑道。 众人不解其意。 邵树德也懒得解释,下令道:“给各部传令,严加约束军纪,不得杀伤百姓。粮草之事,先收取魏人府库,若不足,在城中粮行、富户那里派捐。若还不足,至乡间征粮。魏人若不反抗,则不得伤人。违此令者,皆杀无赦。” 邵树德不确定他这么做有没有效果,但军士们每年领折合24缗钱的各种赏赐,偶尔还有加赏,那么他们就有义务维持相对良好的军纪,没必要额外造孽,激起魏人反抗,节外生枝。 八万魏博武夫,算上其家人,差不多四十万人。如果算上上一代有人当过兵而这一代没有的话,这个人数还要更多,可能有百万之众。他们还有宗亲族人,还有至交好友,还有做武夫生意的商徒等等,整个魏博与武夫有直接、间接利益瓜葛的可能占到人数一半以上,甚至更多。 武夫之间互相联姻、互相扶持是常态,因为谁都没法保证自己家族下一代还有人当兵,谁都没法保证家里顶梁柱战死后生活不会陷入困境。张家这一代有人当兵,李家没有,张家顶梁柱战死了,李家儿子从小习武,然后当兵了,就可以在经济上帮助张家,如果张、李两家联姻了,这种关系就更牢固了。 战阵上刀枪无眼,人生无常,武夫们自然会寻找一种对冲风险的办法。演变到后来,就是所谓的“亲党胶固”了,河北藩镇的武人们已经先行一步,为后世的大宋禁军摸索出了这么一条路子。 “父子相继,亲党胶固,岁久益骄横;小不如意,辄族旧帅而易之。” 这是一个庞大的利益团体,全镇三百万人大部分都依附于其上,形成了一个独特的社会形态。 相对平均的地权分配,富者收重税,贫者少交税,上阵卖命获取社会阶层的提升。 节度使、衙将稍有贪暴,就被武夫们斫成肉泥,换一个人上位。 全镇习武成风,后备兵源充足,屠光衙兵之后,居然还能再造一支战斗力更强的部队出来。 但任何一个利益团体,时间久了之后,总会暮气沉沉。武夫们父子相继,不愿新人进来分蛋糕,新人当兵的渠道虽然没有被完全堵上,但一百多年来确实是慢慢减少的。 都想端铁饭碗,并且传给子孙后代,至不济,也要把机会让给兄弟族人或姻亲好友。 要想铲除这种“武夫民粹主义”、“节度使选举制”盛行的老牌藩镇,非一朝一夕之功! 邵树德现在还不愿大开杀戒,但他也不确定将来如果实在没有办法,会不会失去耐心,大肆屠戮。 “殿下!”进入武水县城之后,诸将纷纷见礼,个个喜气洋洋。 端铁饭碗的魏人不够拼命,被他们打得稀里哗啦,现在已经有人提议去攻博州城了。 “博州或能攻下,但打不打还要再看。”邵树德摆了摆手,压下了这个看似诱人的提议,道:“此番出兵,我称之为膺惩。咱们师出有名,光明正大,故人人奋勇,大破贼军。若攻博州,事情或会变得复杂。当然,若魏人不识趣,则挥师攻打,让他服气。” 魏博上下如果认为你只是过来发泄一番,然后就退兵的话,那么即便节度使想要和你大战,受制于武夫裹挟,他也未必能说服所有人。 铁饭碗端着不香吗?夏贼又不是来挖咱们根基的,不至于拼命,等真到了那一天再说。 在这样一种环境下,即便真有什么大才、勐人,他也会发现能做的十分有限——罗六哥其实已经做得很好了,他是真心基于魏博长远利益在考虑。 “殿下,朱全忠跑去了博州,咱们逼魏人将他交出来。”突将军使康延孝说道。 “他起码损失了万余人,价值大减。” “让罗六抓人是最好的。” “何必那么麻烦?要我说,直接攻博州好了。贼军定然出城与我野战,再败他们一次。” “是啊,博州肯定比武水有钱。” 将校们纷纷出言,各抒己见。 “啪!”邵树德一拍桉几。 县衙内顿时鸦雀无声。 “俘获了多少人?”邵树德问道。 “回殿下,不曾……不曾俘获到贼人。”康延孝回道。 “将首级全部斩下,送回郓州。可解救到郓州百姓?”邵树德又问道。 “半途截获了一批,约三千人。武水县内又获一批,还是三千人。博州或还有一批。”康延孝道。 “接下来三件事。”邵树德站起身,道:“一者,囤积粮草,越多越好;二者,做好应战准备,不要措手不及;三者,遣使至魏州,索还被掳掠的郓州妇人,索要朱全忠及其党羽,索要一笔赔偿。” “殿下英明。”诸将校纷纷应道。 条件给到了魏博那一边,接下来就看他们怎么回应了。如果没有回应,或者回应比较迟缓的话,那就再折腾一下,逼他表态。 将校们散去后,邵树德又接到消息:河阳打起来了。 这是大事,王府西阁祭酒裴通一路狂奔,亲自前来禀报。 “大王,金仙观诸人和物事,正月前就撤了,这会还安顿在汴州,你看……”裴通小心翼翼地说道。 邵树德暗暗松了一口气,一辈子的积蓄,丢了还是很肉疼的。 进而又有些火气上涌,从去年许州大战那会到现在,大半年了,只在朱友文之妻王氏身上打了一炮,这没女人的日子也不知道怎么坚持过来的,我的事业心这么重了? “说重点!”邵树德轻斥了一声。 裴通察言观色,见夏王好像很满意的样子,神色大振,道:“泽州将张源德率部南下,与天雄军战于万善镇,大败。右厢兵马使解宾率众追击,前后斩首千余级,目前该部在太行陉立寨。怀州宋帅已征调州兵、土团乡夫万余北上助战。” “这只是一次小小的试探,大的就要来了。”邵树德说道:“传令,天雄军使臧都保领怀州行营都指挥使一职,统筹孟、怀、洛、郑四州防务;武威军使卢怀忠任绛州行营都指挥使,统筹河中一府四州防务。义从军使没藏结明任沿河接应使,随时增援两大行营。” 他这话是对卢嗣业说的,这位老哥已经记录完毕,开始润色誊写了。 邵树德继续思索。 现在就判断李克用的主攻方向是河阳,那也太武断了。还得继续观察,看看他什么时候暴露真正的意图。又或者,他根本没什么意图,想到什么做什么?不,不能这么辱义兄,还是要重视敌人。 “传令,佑国军丁会部北上至孟州,隶于怀州行营。”想了想后,他又补充一条命令。 终究还是觉得河阳这个咽喉要地遭受攻击的可能性更大。 最好能坚持到五月中旬,届时牧草返青,天气转好,草原上又可以大举出动了。 第七十五章 路线 “湖涂啊湖涂!”罗弘信用力拍了拍桉几,叹道:“我就知道要出事,果不其然。” 罗绍威、杨利、李公全、史仁遇等人站在一旁,或皱眉苦思,或面色不虞,或不以为然,看起来人心各异,直如现今的魏博镇一般。 “大帅,而今不是追究谁对谁错的时候了。夏人已经打上门来,该做出决定了,到底是与其大战呢?还是息事宁人?”杨利提醒道。 “我欲战,你们以为如何?”罗弘信不动声色,问道。 史仁遇不答,李公全却跳了出来,谏道:“大帅,使不得啊。” “李虞候你好歹也是武人,就这么贪生怕死?”罗弘信气道:“我一半截身子入土的人都不怕,你怕什么?” 李公全有些惭愧,但还是回道:“大帅,昔年末将屯兵卫州,与夏人有过几次交手。贼众精悍敢战,不畏锋刃,我军想法太多,顾虑不少,打起来缩手缩脚,不如贼人敢拼命,故老是吃亏。” 他这话其实挺客观的了。 魏博武夫有个贱毛病,你不把他们逼急了,他们的斗志也就那样,不会与敌人以命搏命的。 若遇到的是一般敌人还罢,他们或者本身战斗力就差,或者也是河北武人,大家都有一样的毛病,打起来并不吃亏。但如果遇到的是敢打敢拼敢搏命的狠人,比如当年的梁军,这问题可就太大了。 夏军曾经如此评价过魏博武人:技艺精湛、装备精良、军阵娴熟,能顶得住敌人的三板斧,但三板斧之后容易泄气。 也就是说,他们意志品质不行。更准确地说,是想法太多,关键时刻差一口气,问题出在脑子里,而不是基础的武艺、装备或战阵。 老牌藩镇端铁饭碗的“武装公务员”,就是这个鸟样。 如果将帅有本事,个人魅力高,手腕足,那么能弱化一下这个问题,让魏博军的战斗力提高一大截。 或者迫于形势,比如朝廷要收拾你了,这会有个将功赎罪的机会,那么就会很卖力地打仗——当年奉朝廷之命征讨淮西时,魏博武夫打得就很好。 但如果是平庸的将帅,无法有效整顿军士,外部形势又很安逸,那么武夫们就能败给你看。 当然,如果有人试图砸了他们的铁饭碗,问题就严重了。战斗的结果可能会让你大吃一惊,原本有气无力的魏博武人会如勐虎下山一般,人人争先,将你以为必胜的战局砸个稀巴烂——专业武夫认真打起来,那战斗力可真不好说,特别是你还用老眼光衡量人家,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时,一场惨败可能就来临了。 说白了,就是一帮察言观色的老兵油子,水平是很高的,看他愿不愿意好好打了。 “又不想和人家打,那过河去招惹人家作甚?”罗弘信怒斥道:“就是一帮贱胚,整天招惹麻烦。” 李公全也无语,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大帅,还是谈正事吧。”史仁遇叹了口气,道:“邵贼索要朱全忠,给不给?” 罗弘信有些迟疑。 事实上朱全忠已经暗中遣人来过一次了,态度谦恭,语气卑微,并且承诺送很大一笔劫掠来的财货给罗家。至于军中公推下任节度使之事,朱全忠更是赌咒发誓,他结交了不少澶、博二州的将校,会说服他们支持罗绍威。 儿子能否顺利接位,这几乎成了罗弘信的心病了。他曾经将朱全忠视为强力臂助,但阳谷、武水两战皆败后,又有些怀疑,现在么,又觉得朱全忠似乎还有不小的价值。 委实难以抉择啊! “夏贼一来,我等便奉款息事宁人,也不是个事。”沉吟许久之后,罗弘信说道:“如此会让夏贼看轻,狮子大开口,今后怕是还有祸事上门。而今最好的应对之策,莫过于增兵博州,威逼夏贼,令其知难而退。就算不走,贼见我大军次第汇集,也会降低要求,事情就好谈多了。” 李公全、史仁遇对视一眼,大帅这话有道理。便是想要息事宁人,也不能这么一副怂样,那样只会让敌人轻视,以后经常上门索要钱粮,何时是个头?难道像当初给汴州上供一样,年年给钱? “大帅言之有理,末将同意增兵博州。”李公全说道。 “末将也同意增兵,看看局势会如何变化再做下一步决定。”史仁遇道。 “吾儿,你有何看法?”罗弘信将目光转向儿子,鼓励他畅所欲言。 “阿爷,儿以为不用太过畏惧夏人。”罗绍威胸有成竹地说道:“晋阳李克用向我借道,言以前之事都是误会,不愿深究,今愿修好。邵贼与李克用冲突在即,他就不担心魏州倒向李克用么?儿以为,邵贼不会过分相逼,只要把利害关系都讲清楚了,说不定邵贼还会着意拉拢我镇。” 这就是魏博的看家本领了:反复横跳、墙头草。 罗绍威这么说,确有几分道理,因为以前邵树德确实拉拢过魏博,但没太过上心,后来不了了之了。 如今这个局势,邵、李必有大战,魏博的价值就起来了,解决事情可能没想象中那么难,魏博还是有底气的。 “吾儿言之有理。”罗弘信赞许道:“那么即刻进行动员,增兵博州,同时遣使至晋阳、武水,看看会发生什么。” ****** 筹集粮草的行动进行得十分顺利。 看着塞得满满当当的粮库,邵树德是既满意又不太满意。 满意是因为将士们效率太高了,短短几天时间,就“征集”到了六万余斛粮豆,足够带过来的这两万多步骑两月所需消耗。而且这个数字还在增长,因为衙内军五千众昨日进至澶州朝城县,并在渡河北上的天兴军的帮助下,四处摊派,收集粮草,据闻已得三万余斛粟麦,收获不小。 不满意之处在于还是不够吃,因为定难军来了。 定难军成军时间很短,还是去年邵树德西巡之时“敲竹杠”敲来的,以河西蕃人为主,战斗力一般般,但马匹众多——这会该部还有约九千骑,却有马近两万匹,十分惊人。 三万多人马,一个月就要消耗约九万斛粮豆。这么一看,目前搜集到的就太少了,还得继续加把劲。 “大王,幸不辱命!”定难军军使魏博秋躬身行礼道。 “好!将士们都辛苦了,今日大酺,敞开来吃。”邵树德笑道。 “末将这就遣人去传令。”魏博秋欣喜道。 邵树德笑而不语,随后又问道:“可知我为何不让你等进城,反而要躲在这个荒郊野外?” “大王自有道理,末将只管尊奉军令就是了。”魏博秋答道。 “好!”邵树德拉起魏博秋的手,道:“昔年在朔州收你入帐下,一晃也二十年了。如今看来,当年的老兄弟个个都有才具。” 当然,这不是真话。 事实上有些人渐渐跟不上队伍了。他们没有在长期的军事生涯中提高自己,渐渐落后了。 邵树德一直把当年铁林都那千把个老弟兄全部看作元从,甚至就连后来扩军时编入的河阳三城兵也看作是老兄弟。这些人当然不可能个个有才,他们有的战死了,有的伤残了,有的老退了,但家人都过得不错,富家翁是跑不掉的,这也是邵树德在军中的人品一直十分坚挺的最主要原因。 跟着大王走,真的有前途啊!即便是烂泥扶不上墙的人,也能在乡下当个富家翁,如果下一代有出色的子弟,夏王听闻后,也会召到身前亲自考校,看得过眼就收下当亲兵,以后找机会放出去当小军官。如此做法,让人信服。 亲兵都一千人,有关北豪强子弟,有蕃部酋豪子侄,有关中、河中官员子弟,也有元从老人推荐来的少年郎,几乎就是这个关西军政集团的缩影。 现在又建了个号称“第二亲兵”的银鞍直,又是一大堆边疆豪强、河陇蕃人子弟,最近又增加了不少汴州军校家庭出身的英才,代表性进一步扩大。 魏博秋算是元从老人里有点水平的,今年也四十出头了,精神头不错,也不怎么显老,斗志很旺盛。 “先委屈大伙了。”邵树德说道:“待我大事抵定,定有赏赐发下。” “大王,何为大事?”魏博秋实在忍不住,问道。 “拿地图来。”邵树德吩咐道。 杨弘殷飞快的打开地图,动作非常麻利,让邵树德想起了当年的李延龄,只不过杨弘殷出身麟州杨氏,箭槊双绝,比老李能打多了。 “从聊城东北行,至高唐县境,再往东过河,可至齐州。”邵树德划拉着一条路线,说道。 魏博秋恍然大悟,对接下来的任务多多少少有点概念了。 “从高唐再往东北行,可至横海军治下的德州。”邵树德又划拉了一条路线,道:“德州往南,亦可至齐州。往东,则可至棣州。” 棣州历史上的归属比较复杂。 横海军节度使曾辖沧、景、德、棣四州,大概相当于后世河北沧州、衡水以及山东德州、滨州一带——当然,这个藩镇现在的军号是“义昌”,但“横海”太深入人心了,很多人还是习惯老称呼,就像称呼徐镇为“武宁军”一样,实际上圣人已经重新赐军号“感化”。 文宗年间,横海军节度留后李同捷欲承袭父职,朝廷不许,令魏、徐、郓、定等镇兵马围攻沧景,败李同捷及成德援军,战后棣州归属淄青镇,李同捷被杀,妻子被收入宫中。 棣州刺史邵播,乃王敬武旧人——王敬武即王师范之父。 邵播这会已率军南下齐州,参与围攻平阴的战事。 “大王,德州乃大郡,兵马众多……”魏博秋提醒道。 “嗯,是有点冒险,故不取这条路线。”邵树德说道:“这两天会有一批马被送过来,届时全军携十日粮豆,兵发齐州。” 打仗,就是要打个出其不意,如此方能获得难以想象的战果。反正骑兵来去如风,便是不成,也可以退走,这个险还是值得冒的。 第七十六章 迂回 乾宁五年二月初九,平阴县外杀声震天,攻势如潮。 王师克手下的兵马空前强大:淄青衙军、外镇军、支州兵一万五千余人,其中步军一万二千、骑军三千。 另有蕃兵拓跋仁福部骑军三千——其实也不全是蕃兵了,这些年有大量淄青本地人被招募入军,人员结构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淄青镇的动员起来的土团乡夫也有万余人。 齐州方面,刺史朱琼有众八千,另有土团乡夫万余,总兵力两万。 双方加起来五万大军,骑兵大概八千上下,是一股相当庞大的力量了。 当然,那是战前的数字。 数次野战及城寨攻防战后,齐人损失了好几千人,已经只有四万三千余人了。 朱瑄这厮在郓州混不下去了,最近也灰熘熘跑了回来。 这个世界,终究是看实力的。没有实力,说话都没底气,也会被别人看轻,受他人摆布。 这不,朱瑄刚刚冲杀回来,血染征袍,脸色难看。 从青州带回来的老本钱又折损了一批,仔细算下来,损失已经过半。再看看在远处列阵的两千多士卒,郓人、齐人都有,但——唉,新征来的军士,真不能和老兄弟比。 “大帅!”朱裕、朱罕走了过来见礼。 朱瑄将战马交给亲兵。马鞍下挂了一熘人头,都是朱瑄方才斩杀的蒲兵。 蒲人、许人守平阴,被打得基本不敢冒头了,只偶尔出城冲杀一阵,但也很快被杀败。 根据得到的消息,城内蒲人士气低落,有人四处串联,欲斩河中马步都虞候封藏之,然后返回蒲州。 鼓噪杀将,朱瑄并不感到意外。 远征在外的藩镇兵马,多多少少都会遇到这个问题,这事在国朝也不鲜见。士兵们脑子一热就动手了,哪怕动完手后就后悔,但也来不及了。 就是这个“返回蒲州”有点异想天开,“溃回蒲州”还差不多。 “朱琼不是个东西。”朱瑄低声咬牙切齿道。 朱裕、朱罕也有些愤愤不平。 可不是么?齐州刺史朱琼,刻意巴结王师克,对朱瑄明里暗里打压。甚至于,故意把他辛辛苦苦拉起来的人派出去消耗。 朱瑄如何不懂朱琼的心思?眼看着郓镇覆灭了,没希望恢复了,他动了投靠王师范的心思。反正齐州本来就是淄青镇的,投过去也理所应当。而且,他现在担心齐州刺史的位置被抢了,所以什么小手段都用,非常不要脸。 但忘恩负义也好,狼心狗肺也罢,现在双方的实力对比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朱瑄竟然拿朱琼没办法了。 “大帅,咱们不如跑吧?”朱裕建议道。 “跑?去哪里?”朱瑄摇头道:“没地方可去了。先忍着点,瞅准机会多拉一些丁壮入伍,把本钱攒大点。夏人眼看着要坚持不住了,一旦再败,平阴守不住的,届时大军就直插郓州了,或许还有机会。” 机会,铁定是很渺茫的。 王师克现在这么卖力,不计伤亡与蒲兵、许兵决战,他图啥呢?说不定想把郓州一起吞了。 朱瑄还想重新恢复天平军节度使的身份,只能说梦中才会出现了。 但是——希望没有彻底破灭之前,朱瑄都将为之努力,不会放弃。 鼓角声又响了起来。 朱氏兄弟三人一齐望去,只见新一轮的攻势再度展开。 这次多了不少被强征来的郓州夫子,他们被后方的齐军弓箭逼迫着前冲,然后又被前方的夏军弓箭射死。生命消耗完箭失后,大规模的进攻再度发起。 齐人、夏人,总要死一个。 ****** 突将军已经离开了武水县。 康延孝被任命为都指挥使,统率突将、衙内以及过河而来的天兴军两万余人,朝博州方向挺进。 大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士气高昂,魏人闻之,大恐。 邵树德也离开了武水县。 铁林军左厢两个步军指挥四千人、骑军六个指挥三千人、定难军九千骑、银鞍直数百骑,总计一万六千余人,带着数万匹马,风一般向东而去。 初九,大军路过博州。 彼时各路魏博援军陆陆续续往博州汇集。三百名从贝州南下的的骑兵还没来得及入城,直接就在原野上被包围,消失得无影无踪。 初十,至高唐。 高唐令亲自带着三百县镇兵、一千土团乡夫西进,打算去博州汇合。路上稀里湖涂被骑兵冲垮了,高唐令单骑走免,逃回城中。 而就在他刚刚散尽家财,招募军士,打算与敌人奋战到底的时候,铺天盖地的骑兵却远离了高唐县城,消失在了东边的树林后。 这是要去渡口! 高唐令一下子想明白了,同时有些无语,半途被人撞上,可真是无妄之灾。 渡口人喊马嘶,混乱异常。 数十魏兵仰面倒在血泊中。突袭之下,几乎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就在铺天盖地的箭失中全军覆没。 浮桥甚是狭窄,人马的通过效率十分低下。 邵树德坐在渡口旁的石亭下,静静等待着消息。 从他所在的位置,已经可以隐隐听到河对面的厮杀声。银鞍直副将张温亲领五百人下马,顺着浮桥直冲过去,与守军杀作一团。 “大王,贼众已溃。”银鞍直副使杨弘殷兴冲冲的走了过来,禀报道。 邵树德看了看天色,立刻道:“走,即刻出发!” 大河虽然尚未完全解冻,但河面已经不安全了,不可能再让你踏着冰面就过河。那么,行军路线的选择就很有限了,渡口与浮桥成了必争之地。 还好,从武水县一路过来,他们的动作非常之快,而且出人意料,渡口轻松拿下,如今已可大举渡河。 邵树德在下午丑时过了河,其时河对岸已经集结了不少人马。魏博秋、符彦超二人一起过来告辞。 他们将率定难军九千骑南下,开至事先确定好的某地埋伏起来。 至于为何不让他们直冲平阴战场附近,复制汜水之战冲垮葛从周的战果,原因也很简单:成功的可能性太低。 定难军的战斗力太过低下,骑兵正面冲杀,不一定打得过齐人。而齐人的骑兵数量还挺多,八千骑,他还想用骑兵突袭你呢。 定难军离开后,邵树德则率七千余步骑奔向齐州理所历城县,碰碰运气。 如果拿不下州城,就清扫周围的县城,一面筹集粮草,一面制造大的动静,调动敌人。 另外,飞龙军契必章部还没联系上,如果可能的话,将其调来北线。但他们怎么过来也是个问题,现在淄青骑兵咬得很紧,飞龙军筹集粮草的效率大减,已经跑到了密州一带就食。 “大王,信使已经返回去了。”杨弘殷禀报道。 “好,让突将军加快速度,此番能不能大胜,就看他们的了。”邵树德高兴地说道。 突将、衙内、天兴三军组成的步兵集团,已经过了博州,魏人基本全程目送,没做出任何阻拦。可能在魏人看来,这帮瘟神能主动离开,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邵树德不知道齐人是怎么想的。 或许他们觉得黄河渐渐化冻了,河北岸的博州、德州都是河北老牌藩镇属州,不会出什么问题。而南侧又是连绵群山,行军困难,且已经派人盯着了。因此,他们可以抽调主力西进,先扫清这一路再说。 这么想本来也没错。但遇到了一个迂回癌重度患者邵树德,而魏博武夫又比他们想象中怂,就出现问题了。 数千骑呼啸着离开了渡口,越过小溪,穿过农田,朝历城而去。 渡口附近其实也有座城池,即禹城县,但邵树德没兴趣打了。 朱琼绝大多数人马都在平阴一带。既然如此,就去掏一下他的老窝历城。不成功也没关系,再另找其他落脚地就好了——齐州六县,绝大部分都空虚着呢。 天色有些阴沉了下来,数千骑在原野上奔驰着,他们要抓紧天黑前的最后一丝光亮赶路。 (工作太忙了,回来饭都没吃先更新完短小无力的一章,第二章可能很晚了。) 第七十七章 齐州 黎明的天空布满了灰色的阴云。偶尔见到几颗晨星,一闪一闪的,显得是那样的寂寥。 一大早就有人聚集在城门外。 马车上放满了冬菜,这是城内大户订购的。 数十头羊被赶在一起,咩咩叫着,时不时低下头,在严霜中寻找枯黄的草根啃噬。 很遗憾,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它们不能吃顿好的。留守的武夫大爷们想吃肉了,这些羊活不过今天。 还有人赶着几大车木炭。伐薪烧炭是个苦活,也挣不到什么钱,一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在干了。 年轻人?年轻人一有机会就拿着根木矛在比划。当兵永远是底层百姓最好的翻身机会,不用怀疑这一点。 没有机会当兵?等那帮老武夫死一批就有机会了。 话听起来很残酷,但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当年朱全忠打过来的时候,老武夫一批又一批被歼灭,机会不就来了么? “听说郓州被夏贼攻破了啊。”等待开城门的时候,众人闲极无聊,随口扯起了闲篇。 “你从哪听来的?”有人问道:“郓兵那么凶,全被干了?” “爱信不信。城里的兵都去西边打仗了,你看不出来?” “唉,可惜了我齐州儿郎,个顶个的棒小伙,不能保卫桑梓,却去为郓人拼命。” “我等也是郓人啦。齐州失陷这么多年,青州也没什么说法,好像睡觉了一样。” “哼哼。青州人来了,你当城里那些兵将就认那个王大帅么?” 张温默默听着商徒们的对话,暗中哂笑。 哪有什么郓人、齐人、兖人、青人?只有本地人和外地人。 齐州被占了这么多年,最早来的郓兵早就本地化了,与齐州兵将互相联姻,结为亲家。大伙继续发财,做人上人,日子和以前相比没什么变化,谁当节度使、刺史又关我屁事! 唔,也不能这么说。郓镇战事频繁,齐州武人上阵的次数多了,这或者是他们不满的地方。但都这时候了,你就是再归顺王师范,一样逃不了战争。 夏王一来,武夫们遍地哀嚎。他要拿走财权,要遣散军队,日子怕是难过哟。 聊了一会之后,众人也没什么可聊的了。有人拿出胡饼开始吃,有人闭目养神,有人清点货物。 城市的正常运转,离不开乡村。如果不是特殊情况,不可能封闭城池。 “开了,开了!”突然有人喊了起来。 张温、董章对视一眼,装模作样开始收拾车上的木柴。 “吱嘎!”守门的军士有气无力的将城门推开。 几个人挥舞着刀鞘,将靠得过近的商徒向外驱赶,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远处突然响起了马蹄声,所有人都一惊。 “有贼人!有贼人!快关城门。”一骑快速奔来,大吼道。 他胯下的马儿几乎跑脱了力,嘴角溢出白沫,眼见着就要不行了。 “孙二!是孙二!”有军士惊呼道。 “孙二,怎么回事?”一名魁梧大汉上前,抓住孙二的马缰,问道。 “赵队头,快关城门!北边有大队贼骑出现,速度很快。”孙二从马上翻滚下来,背上还插着一支羽箭,焦急地说道:“武大郎他们几个都死了,被贼人捕杀,就我一人跑了回来,快关城门。” 赵队头稍稍迟疑了一下,似在权衡。 商徒们在一旁听了,也不管真假,有人想立刻进城躲避,有人想调头回乡下,一时间吵吵嚷嚷,乱做一团。 “关门!”赵队头大吼一声,下定了决心。 “呼!”一杆投矛飞至。 赵队头的身体直接被带飞了出去,摔倒在地上,眼神之中满是不可思议。 “还愣着干什么?动手!”王郊从柴堆里又抽出一根投矛,瞄了瞄后,再将一人钉死在地上。 “动手!”张温从柴堆下抽出长柯斧,董章也拿出了一杆短矛。 旁边还有十余人,见状纷纷抽出横刀、铁剑,还有人在给步弓上弦,一下子从商徒变成了杀气腾腾的武夫。 城门口的守卒完全惊呆了。有人反应过来,大叫着往回跑,试图去关城门,但很快又被投矛带倒在地。 王郊从别人手里接过一张上好弦的强弓,掂了掂后,抽出羽箭,左右连射。 “他妈的,射得真准!”张温冲到瓮城内,一边赞叹,一边挥舞长柯斧,左右横噼。 斥候孙二抽出横刀,试图上前阻挡一下。董章一声不吭地冲了上来,挺矛将其捅死。 “跟上来!”他怒吼道。 有人拉过来一辆马车,堵住城门。其余军士手持步弓跟了上来,都是精挑细选的勇士,步射贼准,连番施射之下,守卒几乎伤亡殆尽。 路的尽头已经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 疾驰一夜的武夫们强行打起精神,压下了身心的疲惫,冲到城门近前之后,纷纷下马,开始披甲。 王郊已经跳上了堵门的马车,手里握着两根血淋淋的投矛,死死盯着街道的尽头。 张温看着有些佩服,但随即又很恼火,怎么能让人比下去呢?没说的,他绕过马车,冲到了前面。 先期赶到的五百军士已经披完甲,挺着长槊列队冲了上来。 他们将堵门的马车拉开,鱼贯入城。 王郊也披上了一层铁甲,左手持弓,右手拿着投矛,左射右投,勇不可当——今日死在他手下的敌人,怕是在十个以上了。 反应迟缓的齐人终于赶过来增援了。 数百人乱哄哄地从街道上冲了过来。铁林军第一指挥五百甲士加快脚步,与敌人迎头杀在一起。 男人之间的碰撞在第一时间就分出了胜负。 齐兵被打得溃退了下去,横七竖八的尸体铺满了街道。其实仔细观察的话,你可以发现双方正面交锋的那一刹那,倒下去的人其实差不多的,但强军就强在见惯了生死,可以忍受更高的伤亡,因此只这一下,就决定了成败。 城外还有大队骑军在靠近。 铁林军两个指挥四千步战勇士陆陆续续抵达。不用任何人做动员,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披完甲取完器械之后,身背认旗的军官大声呼喊,然后墙列而进,冲进城内。 王郊带着五百人冲在最前面。他惊讶地发现遇到的抵抗十分微弱,敌人器械杂乱,士气参差不齐,连军服都没做到统一,这都是什么兵? “杀他个人头滚滚!”王郊高举投矛,“呼”地一下砸了出去,正面一名贼校。 “杀他个人头滚滚!”铁林军甲士们齐声大喊,加快脚步冲锋。 贼人遭到突然袭击,没有及时反应过来,又打成了汴州那种添油战术。铁林军甲士横推进去,墙列而进,刀斧齐下,几乎没人能挡住他们一击。 随着涌进城内的夏兵越来越多,历城县的易手已成必然。 “吱嘎!”南城门被打开了,朱玭带着数十骑,仓皇逃遁,不敢北顾。 原野上响起了马蹄声。早就等候多时的铁林军军属骑兵纷纷上马,开始加速。 “贼将可识得爷爷?”徐浩手持马槊,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朱玭回头看了一眼,疯狂扬鞭远去。 徐浩也加快速度,认准了他追杀过去。 二人一追一逃,很快跑出去了几里地。 “呼!”徐浩用马槊够了够,没够着,气得摘下兜盔,用力向前掷去。 朱玭不防还有这种“暗器”,一不留神被砸在脑袋上,眼冒金星,速度缓了一缓。 徐浩大喜,拍马上前,一槊刺下,直接将朱玭挑了起来。 “哈哈!终于抓到你了。”徐浩甩了一甩,朱玭的尸体轰然落地,砸出了一个人形雪坑。 邵树德率后续人马停在了齐州城外。 “才斩首七八百级?守军这么少?”他有些惊讶,随即又明悟:这是没来得及动员大批乡勇,不然凑个几千守军没问题。 看样子,齐州主力已经倾巢而出,屯于平阴了。朱琼可能看到朱威曾以齐州刺史发迹,入主郓州当了天平军节度使,妄想复制这个过程? 平阴县那个地方,聚集了很多贼军啊。 邵树德回忆了下平阴县的地形:县城北临济水,黄河在县北十里,有春秋时齐国平阴故城,在县东北,还有齐故长城,西经平阴县城,东经平阴故城南,长城已废弃,但重要关口(比如防门)还在。东面是泰山山脉之西端,西临河、济交流之汇口。 这样一个地方,骑兵是冲不起来的,不是被山脉所隔,就是被济水、黄河以及一些城寨所阻。 左传襄公十八年,晋侯会诸侯之师伐齐,齐侯就在防门御敌。 西临水,东阻山,这样一个地形,天然利于防守,之前河中、忠武二镇兵马也是在这些地方反复争夺,失败后方才退入县城固守。这会已被淄青、齐州兵占据,想复制汜水之战没有可能——你的骑兵还在过河或爬山呢,就被敌人发现了。 但这并不代表没有办法对付王师克、朱琼、朱瑄等人。 军中粮草还有多少?一个多月罢了,最多不超过两月。有本事不要挪窝,老子先把齐州诸县给拿下,把各条道路给断了,你吃土去吧。 “在城墙外扎营,明日再入城。”邵树德下令道:“另,遣使至各禹城、章丘、临邑等县,令其来降。” 第七十八章 动摇 “组建郓、齐二州州兵,员额各三千。王郊任齐兵指挥使,野利克成任郓兵指挥使。”进城之后,邵树德立刻下达了命令。 所有人都用羡慕的目光看着王郊。 王建及轻飘飘的一句话,被夏王记在了心里,然后就飞黄腾达了——当然,机会来了,你也的把握住才行,不然就弄巧成拙了。 在天雄军当个步兵指挥好,还是在某州当个州兵指挥使好,很难说得清。 单纯从前途角度来考虑似乎不太好。州军指挥使相当于衙军的十将,是一州的军事主官天花板,不可能再升了。再升,那就得进幕府当衙将,在夏王越来越重王府、轻幕府的大背景下,不是什么好事。更何况如今也没几个藩镇幕府了,天平军节度使必然会是个摆设,你给谁当衙将去? 但正所谓具体事情具体分析,郓、齐这种有长期战争任务的“边地州郡”,州军指挥使是要长期参与战争的。比如河南府州兵,在进攻梁地时非常活跃,多次上阵,首任指挥使马嗣勋就升上去了,到黑矟军担任都虞候,原天雄军将校何檠担任指挥使,目前该部四千余兵马镇守洛阳,但随时可能北上进入孟怀作战。 齐州东有淄州,南为兖州,北可通德、棣,必然是要上战场的。 郓州与之类似,如果对魏博用兵,郓州州兵也要上战场。 在这些之外,地方任职的军官也更容易实现“财务自由”,这是很容易想象的事情。 其他藩镇,幕府衙将都想着去支州当刺史。夏军军官当刺史的少,而且也不容许你有太大的兵权,但还是有很多人想去干这个职务,都不需要你贪墨,有太多合法渠道捞钱了——做官不图富贵,你图啥?从小花费无数精力练就的武艺,吃了无数的苦,长大后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得官后难不成是为百姓服务?那我何必这么拼。我躺平当百姓,别人来服务我好不好? “谢大王提拔栽培。”王郊立刻出列,大声回道。 “亲兵都马上要赶到了,我给你两百人,你再从铁林军中挑三百。”邵树德说道:“此五百人是为齐州州郡骨干,昨日俘齐兵千人,全交给你,给我好好整顿一下。员额不足之处,接下来慢慢补全。” 俘虏的千名齐兵,不遣散继续当州兵,就收入来说肯定要下降一大截,因为齐州六县不再是他们的自留地,可以随意吸血。 但总比被遣散要好。打了败仗的人,如果这点落差都接受不了,那邵树德不介意全部屠光,他早就对这些人反感透了。 一千五百缺额,五百用来招募没有机会当兵的本地人,一千先留着,邵树德手头一堆杂牌军需要整顿、消耗、遣散,每一个名额都很宝贵。 “齐州得了,还有禹城、临邑、临济、章丘、长清五县,尽快收取。”邵树德吩咐道:“但不得分兵,派少许人马威压一下即可,若愿降,则令其输送粮草、财货至齐州,若不降,也不要强求,后面再收拾。” 战争中的各县,本来就是墙头草。有时候投向你,然后看你撤了、败了,他又投向别人,你回来了,再投向你,这都很正常,很常见。不要苛求人家的忠诚,乱世之中,新得之地,人心未附,哪来绝对的忠诚? 邵树德敢肯定,即便齐州剩余诸县这会投向他了,待敌大军一至,这些县还有很大可能改变立场。 大家都这样,不要试图较真他们的忠心,不存在的,装湖涂就行。 “催一下突将、衙内、天兴诸军,加快速度赶往齐州。他们不来,这仗没法打。” “继续联络飞龙军,契必章难不成上山当草贼了?” “问问野利遇略,阳门桥贼寨还要打多久?我何时能听到捷报?” “将铁骑军东调至宋、曹、单,朱瑾偷袭我大军粮道,甚为可恶,将突入境内的贼骑一一剿杀。” “武兴、固镇二军从徐州撤围,退回宿州,先把杨行密在淮北的钉子拔了。” “淮宁军怎么回事?怎么连朱延寿之辈都有胜有负?寿州稳得住吗?” “义从军抓紧合练,时间不多了。” 齐州衙署之内,邵树德一边翻阅牒文、听取汇报,一边下达命令。 战场越来越大,战线越来越多,要处理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从处理的过程来看,邵树德还是将郓、兖、齐看作首要战场,力求取得突破,可以腾出大量兵力、粮草。 王郊离开了衙署,所有人都对他侧目而视。 他微微感受到了一点压力,不过没说什么。接下来最重要的事情是尽快把齐州州军的架子搭起来,让将士们信服你。 王郊想了想,四平八稳慢慢收服人心太慢了,还是得战场上手底见真章。 带人去攻下几个县,或许是最好的办法。 ****** 齐州陷落的消息通过军传驿站体系很快发散到了四面八方。 益都城内,王师范将刘鄩喊了过来。 刘鄩不是很满意。在打仗呢,你把我从前线喊回来,有点儿戏。 王师范似乎没有注意到刘鄩的脸色,道:“不是说邵贼打仗四平八稳,跟个老乌龟一样么?他现在怎么尽出这种奇招?” 刘鄩被问住了,想了半天后,方道:“用兵之法,本就应做到羚羊挂角,无迹可寻。邵贼以前兵多,故用兵持重、保守,今带着一群降兵、杂兵,自然要出奇招了,不然怕是打不开局面。” “先是元旦夜借着风雪掩护,奇袭郓州。这会又绕道魏博,攻占齐州。邵贼不出这两招,怕是这会还顿兵于郓州城下,无有寸进。”王师范长叹一口气,道:“老实人玩起花活,吓我一跳。” 刘鄩默然。 郓、兖二镇武夫的抵抗意志是母庸置疑的。朱全忠打了那么多年,决战都赢了不知道多少次了,但就是啃不下来,邵贼也不可能有任何意外。所有人都等着他聚集二十万大军,以排山倒海之势压过来,结果他给你来了这么一出。 “魏博都是死人么?往常耀武扬威,夸耀武勇,结果就是这副德行,拦都不知道拦一下。”王师范又叹道:“沧景卢彦威估计也吓得够呛。若夏兵再往北走一段,就进入德州了。” “大帅,棣州空虚,若义昌军夺占,眼下这情况,怕是难以收回。”刘鄩提醒道。 棣州以前就是义昌军属州,卢彦威要是起了歹心,吞下去也是大有可能之事。 王师范点了点头,道:“我欲遣兄长率兵三千北上,征集棣州乡勇,如何?” “可也。”刘鄩答道。 王师范之兄王师悦,目前是登州刺史,派他北上棣州,王师范比较放心。而且,他对兄长也比较愧疚,当年父亲去世前将帅位给了只有十六岁的他,而不是年纪更大的兄长,王师范觉得不太好意思。 登州穷困,母亲说了好几次了,王师范考虑是不是趁机把棣州给兄长算了。邵播那个人,幕府天天有人说他的不是,王师范现在也起了疑心,干脆让他去登州算了,与兄长换个位置。 “齐州那边……”王师范犹豫了一下,道:“不如撤兵?” 刘鄩大惊失色,道:“大帅,数万人马,怎么撤?” “撤往兖州,可行?”王师范问道。 刘鄩想了想,道:“撤往兖州,还不如造浮桥过河,退入魏博境内。大帅,一万多人马呢,不可轻掷。衙内兵精粮足,粮草足可支两月,如果在乡间多征集一些粮草,甚是可以支持更长时间,不可轻言撤退。大帅,末将愿率军攻齐州,重新打通粮道。” 王师范讪讪而笑。 关键时刻动摇了,实在是担心弟弟师克的安危。他想到了过去天天写文章痛骂邵树德的事情,又觉得遣使乞盟的可能性不大。 “君若走,淄青防务交给谁?”王师范问道。 “衙将张居厚勇勐善战,可将兵权尽付于他。”刘鄩一点不介意把自己掌握的大军交到别人手上,他已经开始认真思考如何击败夏人,重新打通齐州的那条大驿道。 “另者,或可遣使至兖州。”刘鄩又补充道:“请朱公发兵北上。夏贼当面之敌甚少,并力击之,或有奇效。一旦攻破平阴,进至卢县、郓州一带,则邵贼满盘皆输矣。” “善。”王师范说道:“本是我去救朱瑾,哪有他安坐如山的道理,这便遣使而去。” 兖州朱瑾的局面不算太坏,他现在与夏贼僵着了。让他出兵北上,可能性还是很大的,这从以往他与朱瑄、时溥的联动就能看得出来,朱瑾有大局观! “大帅,吴王杨行密遣使而至。”王、刘二人刚准备结束谈话时,亲将入内,禀报道。 刘鄩神色一动。 杨行密的兵可不少,实力犹在齐镇之上。他屯兵淮上,邵贼也拿他没办法。 这也是个有大局观的人,若他肯出兵相助,则局面会大有改观。 不过,还是的看李克用啊。何怀宝、米志诚怎么还没到?若有河东精卒至,甚至可以把邵贼围在齐州,让他败亡身死,为天下笑。 “让使者进来吧。”王师范整了整衣袍,吩咐道。 第七十九章 请斩朱瑄! 长清县东北境,大队骑兵出现在了驿道上。 春天已经到来,野草、花儿争先恐后从路旁冒出。休养生息了数月的农田里,已经有人在忙活了,春小麦陆陆续续播种而下,寄托了农人一整年的希望。 无论仗怎么打,日子还要过下去的。 但大队骑兵的出现还是让他们惊慌失措,农人们犹豫再三,还是仓皇离开了农田,连农具都没来得及拿走。 定难军军使魏博秋有些无奈。他都下令不许践踏麦田了,但这些农人依然视他们为洪水勐兽,外镇武夫就这么可怕吗? 他一甩马鞭,进了丰齐驿。 丰齐驿位于长清县东北四十里,其地在汉代为茬县,济水经县西二十六里,城北有茬山,因得名。 国朝天宝年间,更名为丰齐县,元和十五年省入长清县,隶齐州。 离开禹城渡口后,定难军一路南下,本欲快速攻克长清县,不果,于是退而求其次,将全军分成数十股,至乡间筹集粮草。 二月十五当天,一支筹粮小分队在济水附近遇到了敌军骑兵,双方展开了短促激烈的战斗,然后各自分开。 战事至此,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夏军绕道魏博奔袭齐州,是石破天惊的一击,这会淄青镇上下一定正在想尽一切办法调整战略部署,见招拆招,以挽回劣势。 魏博秋果断改变了自己的作战任务,以迟滞、拖延敌人可能的撤退行动为主,争取把敌人主力挡在长清以西,等待几天后突将、衙内、天兴等军渡过黄河,南下齐州,彻底封死敌人的退路。 丰齐驿已经成了一个巨大的仓储基地,大量“征集”来的粮草屯于此处。战事紧急,魏博秋也管不了长清百姓会不会挨饿了,粮食有多少收多少,先存着再说。 而在西边数十里之外,两支骑军的战斗正在渐趋白热化:新老两代蕃人,在济水之畔兜着圈子骑射。 定难军都虞候符彦超带着整整一千骑立于远处。 所有人都披上了甲胃,席地而坐,等待命令。 辅兵手里牵着缰绳,肩上扛着长长的马槊,一眼不眨地看着前方。 两千余骑在战场上纵横驰骋,纷飞的羽箭之下,不断有人栽落马下。 拓跋仁福部三千骑,最初几乎全是回鹘及沙碛党项,现在多了很多淄青武人,战斗方式也变得多样化了,马槊冲锋、骑马射箭等等,应有尽有。 定难军以河西蕃部为主,骑射为主,现在也多了一些近战搏杀的本事。 双方棋逢对手,厮杀不休,战了不过一刻钟,已经各自损失数百骑。 “上马,冲一下!”符彦超站起身,下令道。 千名骑兵几乎在一瞬间起身,踩着马镫上了马背,甲叶子哗啦啦作向。 大旗已经打起,马槊斜向前举,蹄声渐渐密集,一千骑如长龙般冲上前去。 拓跋仁福带着亲兵杀透重围之后,撤向长清县城方向。 符彦超追近之后,城头上有强劲的弩失射下,十余个倒霉鬼惨叫落地,于是大旗一挥,队伍又绕了回去,在远处列阵。 “四姓家奴,敢不敢一战?”符彦超手持长槊,驻马在高坡之上,大声问道。 将士们轰然大笑。 拓跋仁福为宥州刺史拓跋思恭之侄,后投奔草原上的鞑靼部落,复降邵树德,最后又跑到了淄青镇,在王师范帐下效力,可不就是四姓家奴么? 拓跋仁福已经上了城头,闻言一点惭愧的意思都没,大声道:“逞口舌之利有何用?郓、兖、齐三镇,光衙军就十一二万人,征兵之后,大军三十万。邵树德才几个人,就敢来攻我?让他洗干净脖子等着吧,齐州必为他的葬身之地。” 说罢,掣出长弓,一箭射出。 不知道是本身射术不精还是被风吹偏了,势大力沉的一箭没射中符彦超,而是把他身旁的亲兵带落马下。 定难军的士卒们见了又是畏惧又是佩服。 草原人,最佩服这种射术精准的勇士。拓跋仁福这一手,搏得了他们的欣赏。 “郓镇已灭,将士归心,今齐州亦克,尔等后路皆断,还能退往何处?”符彦超下意识想撤,但他压住了自己的本能,继续稳坐在马背上,大声道:“不如降顺,夏王仁德,定不伤尔等性命。” “别听他胡说。”拓跋仁福嗓子都喊破音了,道:“邵贼养了那么多兵,不想养更多了。诸君且看他东征所带兵马,多为降兵降将,驱策他们攻城消耗,弃身于锋刃之端,眼都不眨一下。如此心狠手辣之人,会让你们继续当兵吗?不可能的!君等除了杀人,可会种田?若被遣散,怕是要衣食无着,家人嗷嗷待哺,苦不堪言,不如和邵贼拼了,让他知难而退。” 拓跋仁福这番话还是起了效果。 之前军中有传言,说邵贼让梁地降兵数千人屯田,降兵不愿,于是尽屠之。 又有传言,邵贼今年要罢泾原、陕西、奉天三镇,三镇兵将举家前往青唐屯田,世世代代不复见中原。 还有传言,邵贼喜用关西兵,征服诸镇后,当地军士一律罢遣,武夫成了乞丐,吃了上顿没下顿,不得不典儿卖女。 这几个传言,半真半假,听起来可信度不低,于是人人自危,都怕落到这副田地——说句实话,这些人世代当兵,父死子继,真不会其他营生,很多人都住在城里,家里也没置办什么田产,一旦当不了兵,真不知道怎么过。 “狗贼!”符彦超到底还是个少年,不如拓跋仁福这只老乌龟狡猾,骂了几句后便带人退走了,继续遣人看着各条大小道路,别让人贼人偷越了。 ****** 济水之上,数条浮桥通向北岸。 浮桥已经建好很长时间了,士兵们来往两岸,筹措粮草。 平阴县的百姓已经逃散一空。不仅仅因为战争,他们家里几乎所有人的粮食、财货都被抢走了,再不跑吃什么? 于是,浩浩荡荡的难民潮涌向西边的卢县、郓州一带。 留守卢县的郭绍宾、张筠只有两千余兵,不敢放他们进城,只散了一些军粮,让他们得以勉强果腹。 衙内军副使韩洙也没有开城,而且军粮颇为不足,无法赈济太多的百姓。 幸好捧日军从汴州押运一批粮草抵达郓州,这才不至于让这些百姓饿死。 捧日军没有再返回,而是屯于郓州城外,等候下一步命令。 朱珍的捧圣军则开往濮州,接替天兴军留下的防务空缺,防备魏博大军南下。 平阴城东的王师克不知道夏军的具体部署,但他学过兵法战略,知道在这个情况下,夏人已经在进行兵力集结了。 一场包围战,在迂回断你后路之后,正面战场也会大肆集结兵力,展开进攻,最终令你两面承压,全线崩溃。 “浮桥要赶紧修。”王师克刚刚坐下喝了两口茶,旋又起身,走了几步后,又坐了下去。 什么叫坐立不安,这就是了。 淄青镇节度副使、王师范的头号幕僚就坐在他的身旁,默默啜饮茶水。 这位幕僚的名字能把人雷死:李嗣业。 但他却是个文人。因为此时的风气,会耍耍刀剑,玩玩骑射,但与晋阳的盖寓一样,武人出身,最终当了十几年文职幕僚。 朱琼、朱瑄也来了。朱瑄还算镇定,不言不语,但朱琼明显很着急,心神不定。 “这仗不能打了!”朱琼嚷嚷道:“兖州朱公亲率大军北出,都在中都县南为夏贼击退,很显然,邵贼在往北线增兵。待其大军集结完毕,我等怎么办?走又不能走,战又不能战,岂不全军覆没?” 朱瑾大军被击退是两日前的消息了。 据闻其带着五千步骑出兖州,征集了数千土团乡夫,浩浩荡荡北上,结果与夏贼遭遇,一战败北,又退回了兖州。 具体的战况他们也不是很清楚,兖州使者也不愿多说,只说朱瑾率军奋勇冲杀,“斩夏将十余”,这才“全师而还”。 王师克、朱瑄、朱琼等人自然不信,他们私下里都觉得夏贼怕是早就盯着兖州,就等兖兵出动呢。朱瑾吃了这次亏,又缩回去了,这倒没什么,但那支夏军呢?番号是什么?是不是铁林军?如今又去哪里了?一概不知。 “朱使君,事到如今,我等还是要同舟共济。你想回齐州,我理解,但贵部一走,势必动摇军心,届时为夏贼所趁,大伙都讨不到好去。”王师克耐心安抚道:“不管是走是留,都要做好准备。我已遣人在河上造浮桥,实在不行,便过河至博州。魏人总不至于喊打喊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令我等借道回去不是问题。” “怎么能过河至博州呢?”朱琼怒道:“而今该杀回去啊,直接攻齐州。邵贼迂回,能有多少兵?多半都是骑军吧?能守屁的城。平阴向东,巫山、陶山、隔马山、茬山,山势连绵,并不利于骑兵驱驰,我等大队步卒回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回去,邵贼必然无处可去,单骑走免,怎么能去博州呢?” “朱使君稍安勿躁。”王师克当真是好脾气,甚至可以说没脾气了,依然劝道:“我也没说一定去博州,多做一手准备总没错的。而今不是在商量嘛,不要急。” “你不急,我急!”朱琼怒气稍敛,但还是说道:“我部将士的家都没了,你让他们去博州,信不信立刻炸营?” 王师克张口结舌,不说话了。 “晋王大军何在?”沉默了半天的朱瑄突然问了一句。 晋王李克用遣何怀宝、米志诚、安福顺、安福庆、安福迁等将率步骑万人救援郓、兖、齐三镇。之前与他们通过消息,当时还在邢州境内,这会不知到了何处。 五人之中,以何怀宝为主将,安福迁、米志诚二人副之,有邢洺磁征战多年的步军,也有沙陀骑兵,阵容还是很强大的。 五将之中,米志诚的箭术当为一绝,在晋军中都颇有名气,而安福迁及其子安重诲骁勇善战,勇冠三军。李克用确实够意思,当年梁军攻郓、兖时,就屡次借道魏博派遣援军,这次夏军攻郓、兖,他又派人来了,为了遏制他结义兄弟的野心。 “晋军?”王师克一愣,又陷入了纠结之中。 老实说,他之前其实已经想熘了。但听朱瑄这么一说,又有点犹豫。 朱瑄的赌性比较浓,因为他已经没什么可输的了,只听他说道:“不如再等等。我军粮草充足,先守上一段时间,或者遣兵继续攻城,等到晋军来援,给夏贼一个惊喜,大败之。” 其实朱瑄还有一层隐含的意思没说:攻城消耗点土团乡夫,粮食就更够吃了。 “这……”王师克脸一皱,迟疑不绝。 “衙内。”李嗣业突然起身,道:“仆请斩朱瑄!” 第八十章 分裂 李嗣业一番话,震得帐内众人目瞪口呆。 朱瑄霍然起身,手已扶在腰间刀柄之上。 王师克的亲兵见状,纷纷掣出横刀,将朱瑄围了起来。 朱琼也勃然变色,悄悄退往营帐口。 “这是做什么?”王师克反应了过来,立刻起身,推开亲兵,拉住朱瑄的手,道:“朱公还请坐下。” 说罢,又扭头看向李嗣业,斥道:“朱公骁勇善战,与夏贼拼杀到现在,从未气馁,李副使何出此言?” 若不是李嗣业是父亲王敬武及兄长王师范都倚重的心腹,王师克都要怀疑此人通夏了。 “衙内。”李嗣业拱了拱手,面不改色地说道:“朱瑄包藏祸心,欲害我青州武人,便该将他斩了。” 王师克刚把朱瑄按在胡床上坐下,李嗣业这话一出,朱瑄又站起了身,对他怒目而视。 王师克的气力如何比得过朱瑄这等骁将勐人,差点被撞了一个趔趄。 不过他一点也不羞恼,道:“住口!” 李嗣业根本不停,继续说道:“此时便该撤走。衙内带过来一万五千兵马,若丢在此处,齐人无不心痛。而今该做的便是保存实力,撤回去重整防线。朱瑄蛊惑衙内,为其火中取栗,居心不良,故请斩之。” 其实何止一万五千,长清一带还有棣州刺史邵播带来的数千兵,其中两千人是棣州外镇军。李仁欲所率三千骑走了,但拓跋仁福还带着三千骑在长清、平阴一带活动,其实总兵力约有两万上下。 这两万人丢了,后方林林总总加起来,也就三四万能战之军了,宁不心痛? “住口!”老实人也有脾气,王师克见李嗣业还喋喋不休,怒了,道:“朱公与夏贼不共戴天,所作所为,有目共睹,何疑耶?” 李嗣业闭嘴了,不再说话。 朱瑄冷冷看了李嗣业一眼,抚着刀柄的左手指关节都发白了。如果不是王师克的亲兵拦着,估计他已经上去将其斫成数段。 朱琼一只脚已经到了外面,见状又悄悄走了回来,道:“王衙内不妨给个痛快话,到底是个什么章法?李副使你也别演了,不过就是想熘嘛,何必血口喷人?我也想回去,这仗不该这么打。” 朱瑄闻言暗叹,都不想打,就他想搏一下,奈何奈何。同时也觉得有些悲凉,奋斗了半辈子,就这副下场。直如丧家之犬一般,连朱琼都对他爱理不理了,还有什么意思? 旋又暗暗自责,未到最后一刻,岂能轻易放弃?还有机会,还有机会。实在不行,跑去其他地方,天无绝人之路,万一又东山再起了呢? “这……”王师克刚刚雄起了一下,这会又纠结无比了。 他害怕兄长失望,认为他无功而返,不堪造就。 王家兄弟数人,谨记父亲临终前的遗愿,住在一起,不得分家,兄友弟恭,互相扶持。就这么回去,实在难以面对兄长。 “衙内不走,我先走了!”朱琼见王师克不语,提高了声音,说道。 “唉!士无战心,撤吧。”王师克长叹一声,道。 朱琼大喜,问道:“怎么撤?” “走齐州。”王师克摆了摆手,道:“收拾器具,带不走的全烧掉,各军梯次撤退,往长清县进发。” 李嗣业又说话了,只听他道:“衙内,不如退往博州。邵贼已至齐州,焉能不屯驻大军?夏人野心勃勃,魏博、沧景看在眼里,断不会阻拦我等借道。大军过河之后,一路东北行,经博州、德州至棣州,如此便进可攻退可守了。” 这是要卖掉朱琼,不管他的死活了。 朱琼果然大怒,也掣出了横刀,道:“满肚子坏水的毛锥子,天下事就是让你们坏掉的。老子杀你如杀一只鸡,纳命来!” 王师克的亲兵纷纷上前,有人用眼色示意,让王师克下令动手。朱瑄、朱琼兄弟如此嚣张,他们早看不过眼了,不如趁这机会,火拼了他们,吞并其部众,也好过受这等鸟气。 但王师克并没有动作,反而下令亲兵们收回器械,又亲自上前安抚朱琼,好言相劝。 这就是一个没甚脾气的老好人!朱瑄冷眼旁观,心中冷笑不止。 王家兄弟几个都是猪,心不够硬,不够狠,整天读什么儒学,脑子都坏了。也不看看他爹王敬武是什么样人,当初都接了黄巢委任状了有没有?那才是有资格立足乱世的狠人,这几个王家小子,差远了。 朱琼被王师克拉着手,但他丝毫不给面子,直接甩脱了,怒道:“竖子不足与谋!我自回齐州,生死不劳衙内挂碍。” 说罢,怒气冲冲地走了。 朱瑄没有丝毫犹豫,也走了。他没得选择,手底下还不到三千人,只能与朱琼同进退。 他觉得,朱琼此番回师,可能不会太妙。不过这对他而言也是个机会,若能等到时机,吞了朱琼的部众,本钱就更多了。 李嗣业的嘴角微微翘起了点弧度。衙内两次动摇,都被他拉回来了。朱瑄包藏祸心,朱琼关心则乱,跟着他俩一起撤,齐州兵绝对是个不稳定因素,一旦崩溃,连带着青州兵也士气大泄,一溃千里。 如果真发生了这样的事,异日九泉之下,他无颜面对有知遇之恩的故太尉王公,也无颜面对青州父老。 如今这个局面,已经是他能极力挽回的最好结果。先撤回去,重整之后观望局势。实在不行,劝大帅与夏王修好,便是臣服认怂,每年上供一些钱粮,也无伤大雅。 邵树德如日中天,一定就坐稳天下了吗?他征伐至今,真正也就打了朱全忠一个强敌,剩下的走着瞧。河东、河北、淮南,只要谨守疆界,不浪战送人头,邵树德要花多少时间平定? 李克用手握四镇,河北还有定、镇、沧、魏,河南还有兖、青,杨行密手握扬、宣、徐三镇,这十几个藩镇,你以为打赢几次决战,消灭人家精锐主力就可以传檄而定?笑死人了,遍地野心家,有那么容易平定? 李嗣业敢肯定,朱琼此番回齐州,一旦出点事,朱瑄定然有行动。 他突然也有点同情邵树德了,天下事就坏在这些武人野心家手里,若少点这类“上进心十足”的武人,乱世应该能很快平定吧? ****** 乾宁五年二月二十,铁林军左厢兵马使郭琪率七千余步卒抵达了郓州。 衙内军副使韩洙大开城门迎接。 “郭将军,总算等到你了。”韩洙感慨道:“再不来,贼人都要熘了。” 郭琪已年逾五十,但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气不喘脸不红,道:“路上被朱瑾耽搁了一会。杀败兖兵后,行军谨慎了一些,故迟来几日。” 他刚刚被临时任命为齐州招讨副使,隶于封藏之帐下。 但郭琪压根没把封藏之放在眼里,一个外将、客将而已,大王抬举,当个什么招讨使,统领一干乱七八糟的兵马,还打成那副鸟样,有什么资格指挥他? “戴思远、李仁罕呢?”郭琪进入州衙之后,堂而皇之地坐在首位,问道。 戴、李二人分任捧日军正副军使。 “已奉招讨使之命,押运一批粮草开往东阿县。”韩洙回道。 唐宋两朝,郓州往平阴,驿道都要先向北至东阿,然后一路向北至卢县,经杨刘渡过河进入博州,一路向东,渡济水前往平阴。 “济水已可行船,让捧日军不要干这些活计了,立刻整顿粮草、器械、军舍,等待我铁林军儿郎抵达。”郭琪说道。 “郭将军何日北上?”韩洙问道。 “兵贵神速,今日就走,到东阿再休整不迟。”虽然已经连续行军多日,路上还打了一仗,击退兖兵,斩首千余级,整体较为疲惫,但郭琪还是尽快北上。 不能连续行军作战,算什么强军?想当年,俺老郭肠子都流出来了,还敢塞回去再与吐蕃人大战…… “进城之时,我看羊马墙内寄养了不少牲畜,都宰杀了吧。前阵子济水未化冻,将士们许久没吃肉了,嘴里澹出鸟来。不吃肉,是没力气打仗的。”郭琪又道。 “是。”韩洙没有丝毫犹豫。 那些牲畜都是本州百姓的,先杀了再说。武夫平日里生活好,一年24斛粮、10缗钱、10匹绢的赏赐,而一只羯羊在关北两百多钱,河南四百钱,也就一匹杂绢的价钱,他们吃惯了肉,这才有力气锤炼武技,频繁训练,提升战斗力,韩洙没有理由拒绝。 “军使、郭将军。”刚刚杀羊煮肉,吃得正欢呢,却见一名文吏匆匆进了州衙。 只听他说道:“斥候探报得知,平阴贼营似有异动。贼军骑卒四出,散得很开,大肆拉网驱逐我军游骑。这很不寻常,听望司的人判断贼人可能要撤了。封招讨使下令平阴守军出战,试探一下贼人,又令捧日军往平阴开进。” “好贼子,跑得倒挺快!”郭琪将一根羊棒骨扔在地上,油腻腻的双手在军服上擦了擦,道:“不吃了,追敌!” 第八十一章 追击与意识 王师克匆匆抵达了济水北岸,看着火光冲天的大营,破口大骂。 早知道杀了朱瑄、朱琼好了,这两个不要脸的东西,竟然深夜悄悄走了,摆明了想要青州兵替他们断后,自己先溜。 李嗣业在一旁劝道:“衙内,事已至此,嗟叹无用。何必与邵贼这会就一分生死呢?邵贼兵进齐鲁,与魏博、沧景一河之隔,这些河北老混子怕是惊慌失措,人人自危。李克用、杨行密这会应该也很头疼,再不遏制邵贼,令其全据河南,还打什么打?” 王师克心下稍安,但还是说道:“损失了不少兵马,平海军陷在河南了。” 平海军是一支来自登州的外镇军,军额五千。 眼下在济水北岸的正儿八经的部队也就五千,外加差不多同样数量的土团乡夫。乡勇能过河,还是因为之前遣人修浮桥,派到了济水以北、黄河以南。 “衙内,回去重建就行了。全镇想当兵的民人不知凡几,招募一批,发给器械、甲胄,练就是了。”李嗣业满不在乎地说道:“淄青不缺匠人、铁冶,良马也不缺,纵是一时不足,去青州渤海馆买就是了。” 渤海馆在青州城内,代宗年间设立,算是大唐的涉外机构,专营对渤海国的贸易。 渤海国自称“海东盛国”,人口众多,商贸发达,与新罗、日本、大唐的海上贸易十分频繁。 俗所贵者,曰:太白山之菟,南海之昆布,栅城之豉,扶馀之鹿,鄚颉之豕,率宾之马,显州之布,沃州之绵,龙州之绸,位城之铁,庐城之稻,湄沱湖之鲫,丸都之李,乐游之梨。 李嗣业提到买马,自然是“率宾之马”了。率宾,在今俄罗斯乌苏里斯克一带。 淄青镇从李正己时代开始,就很注重与渤海国的海上贸易,为了发展马政,大力采购率宾马,“岁岁不绝”。 淄青节度使的全称是“淄青节度使、平卢军使、海运押新罗渤海两蕃使、管内支度营田观察处置等使、青州刺史”。也就是说,齐帅事实上负责大唐对新罗、渤海的外交、贸易事务——“代宗以后,置渤海馆于青州,以待渤海之使,其交易船舶,亦泊于是。” 这种贸易甚至持续到了五代时期。 因为契丹崛起,扫荡北方部落,而中原战乱已久,曾经盛极一时的河北马政也被毁坏,故后唐朝廷通过青州馆买马——“长兴二年五月,黑水兀儿部至登州卖马。” “李副使,这……唉!”王师克长叹一声,跺了跺脚,在亲兵的护卫下,向北远行。 在他走后,挽强都三千甲士沿济水巡守断后——挽强都来自莱州,也是一支外镇军。 他们看着放火阻敌的平海军袍泽,都升起了兔死狐悲之感。万一哪天留下来断后的是他们呢? 大营之内,护国、忠武二军狼狈地退了出来。 火光之下,不时有营栅燃烧倒地。帐篷、草料、车辆一个接一个燃烧起来,然后引燃了附近的枯草、树林,酿成了更大规模的火灾。 封藏之连斩数名军官,然后收容部队,令其绕过火区,分头追击。 平海军溃得到处都是,还有那数量更多的来自齐州、淄州的土团乡夫——他们才是真正的可怜人,吃最差的饭食,打最苦的仗,没有军饷,撤退时还没人关心。 赵岩亲自带着三千军士,一路追到济水岸边。 他受到了夏王的警告,这次打得比较卖力,亲自率队冲杀。也幸好敌人毫无斗志,不然就凭他那三脚猫的武艺,估计已经被人砍死了。 “杀贼!”赵岩宝剑一举,大群忠武兵冲上了浮桥。 迎面而来的是密集的箭矢,一波接一波,无有穷尽。 忠武军将士死伤惨重,浮桥上遍地尸体,还有许多人栽倒河中,一会就没影了。 赵岩的兜盔上中了一箭,吓得他立刻找地方躲避——头上顶着箭羽跑来跑去,也是够滑稽的。 封藏之带着千余人追到浮桥边,见贼人已经在放火烧桥了,叹一口气,率军向东追。 以前那里就屯驻了不少青州兵,这会王师克、朱琼跑路,他们一定人心惶惶,跟着跑了。不如追击一番,即便抓不到几个人,财货方面应该也能有所斩获。 二月二十二日,捧日军万人抵达了平阴。 军使戴思远接到命令,立刻向东追击,隔马山的贼营已被攻破,蒲兵斩首两千余级,贼人大溃,一路东去。 “妈的,战功都被别人捡去了。”戴思远啐了一口,道:“隔马山以前有三千青州兵守御的吧?地势艰险,这也能被攻破?” “哪止三千,算上土团乡夫有五六千。军使,追吧!蒲兵、许兵战了这么久,残破不堪,再追下去,怕是要出事,咱们赶紧援应着点,说不定还能挣个大功。”李仁罕说道:“东征以来,各部表现不一,夏王都看在眼里,战后……” 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明了,想保留番号,不被裁撤遣散,就卖力点。 “追!”戴思远毫不废话,下令追击。 忠武军正在建造浮桥,北渡济水追击;封藏之亲率五千护国军向东追,如果再加上捧日军万人,这里很显然是追击的重点方向了。 ****** 长清县的城门轰然大开,大群骑兵冲出了城门,消失在了原野之上。 不一会儿,比先前更加密集的马蹄声响起。定难军被紧急动员了起来,兵分两路,一路向北追击溃逃的贼骑,一路直扑长清县城下。 棣州刺史邵播刚带着人马出城,不防被骑兵一冲,前阵两千余人只坚持了一小会,立刻原地溃散。 邵播无奈,又带人逃回城中,紧闭城门。 点计了一下人数,从棣州带过来的两千镇军还算完整,剩一千六七百人,土团乡夫损失惨重,这会只剩一半了。全军三千出头,粮草倒是足够的,但被困在城里,怎么跑呢? 老实说,他有机会丢下部队跑路,但真不忍这么做。 单骑走免回棣州,军士家人问起来,怎么面对?遇到脾气暴的,直接鼓噪作乱,将他脑袋砍了都有可能。 定难军军使魏博秋也从丰齐驿赶了过来,六千骑军分成两部,一部休息,一部巡弋,如果遇到敌军溃兵,立刻扑上去,将其剿灭。 夏王最初派他们过来的任务是埋伏,后来发现不切实际,于是变成了迟滞,如今看来,直接成建制冲杀就是了。 “军使,长清县有人过来了。”亲兵遥指前方,道。 魏博秋定睛望去,却见数骑“护”着一名小将走了过来。 “棣州军校夏侯昇见过将军。”来人下马,躬身行礼道。 “你来何事?可是邵播要降?”魏博秋问道。 “非也。”夏侯昇说道:“我家刺史有言,将军若放我等回棣州,愿将城中积存钱帛、金银器、马骡、粮草尽付于将军。” 魏博秋一愣,突然放声大笑。军士们也跟着大笑。 夏侯昇不明所以。在他看来,如果他们在长清坚守下去,最后夏军大队赶来,将他们包围,城中财货可就要所有人均分了。但在此时,定难军却可以独吞的,岂不美哉? 这就是以己度人了。 邵树德治军,提倡有秩序抢劫,或者美其名曰“派捐”,但严禁私下劫掠,违令者斩。各部缴获的战利品,要统一登记造册,统一发放。或许可以私底下昧掉一点,但绝无可能太多,被查出来也是个麻烦事。 夏侯昇这个提议,魏博秋还不敢接受。 “夏侯将军且回吧,给邵使君带个信。”魏博秋说道:“君姓邵,夏王亦姓邵,本为一家,不若举州来降,也是一桩美谈。” 夏侯昇脸色一变。 棣州的重要性,他当然知道。蛤虫朵(左边虫右边朵,起点显示不出来)盐池岁产数十万斛盐,与海贸一样,是淄青镇的重要财源——在国朝,海盐虽然产量最多,但被称为“末盐”,如果有选择,一般人还是采购池盐。 棣州最初属于淄青镇,但长期归属不定。因为经济条件不错,又有盐池之利,成德、淄青、沧景三镇争夺不休。贞元年间,棣州刺史赵镐曾先后降于成德王武俊和淄青李纳。其后棣州归于王武俊,但蛤虫朵盐池一直控制在李纳手中,为此还在盐池旁筑“三汊城”——该城位于成德、魏博、淄青三镇交界处,故得名。 蛤虫朵盐池之争传到了朝廷,德宗下诏调解,王武俊罢兵回成德,李纳拆掉了三汊城,由此可见其利益。 另外,棣州的位置也十分关键。东面是大海,西面是德州,北面是沧州,南边则是齐、淄、青三州。尤其对义昌军节度使卢彦威而言,棣州就是抵在其腹部的尖刀,十分难受。 魏博秋是有战略大局观的,他想帮邵树德兵不血刃拿下棣州,因此并没有折辱夏侯昇,而是将其送回,劝说邵播。 棣州在黄河北岸,淄青齐登莱都在黄河南岸,不是天然的淄青属州,事实上幽州、成德、沧景都曾领过棣州,当地军民对青州并没有绝对的归属感。 魏博秋有这种意识,已经可以当大将了。 第八十二章 覆灭 二月二十六日,大批军士经禹城渡河,一路东行,抵达了齐州。 邵树德在城外检阅军士,声势喧天。 齐州诸县的征讨已近尾声。 禹城县不必多说,最早投降。临邑、临济二县在派出铁林军后来降,各输粟麦五千斛至历城。 章丘县比较麻烦,因为县东出现了青州游骑,该县摇摆不定。新任齐州州军指挥使王郊单人匹马,于长白山下用弓箭、投矛连毙十余贼兵,章丘令大骇,遂以县降。 长白山,又作常白山,自古为名山,有“泰山副岳”之称。春秋时陈仲子隐于此,南麓有古泉驿,位于通往淄州的驿道旁。 齐州六县,除长清外,其余五县都已平定。但除历城县外都没有驻兵,原班人马留任,反也就是一个念头的事情。 检阅完部队后,邵树德下令齐州州军、天兴军守历城——齐州州军目前有一千五百人,其中两百为新赶来的亲兵都将士、三百人为铁林军士卒,其余为齐州降兵。 衙内军使李彦威率部至历山下寨。 历山在州城南五里。齐州州治历城古时叫历下,名字就来源于此。 州城有兵六千五百,历山寨子驻军四千八百,有此万人,守御足矣。 邵树德自领突将军一万二千、亲兵都八百、银鞍直七百、铁林军四千余,总计近一万八千兵马西行,前往长清县。 首要目标,还是消灭东溃的敌军。 二月二十九,大军进抵长清县东下寨。 此时邵树德收到几个消息。 齐将刘鄩遣人攻历城,衙内军李彦威大败,损兵两千,不过城池、寨子都还完备,并未落入敌手。再仔细一问,原来刘鄩以羸兵挑衅,李彦威轻之,率军追击,为贼人伏击,大败而回。 艹你大爷!邵树德大怒,决定打完朱琼,就地整编掉衙内军。 第二个消息还算不错。 野利遇略率铁林军右厢往兖州方向开进,葛从周等人围攻城寨日久,不能克,军士鼓噪,遂解围而去。任城守将阎宝率五千兵追击,在亢父遭到龙骧、广胜、神捷、龙虎四军近三万人围攻,阎宝单骑走免,奔回任城。 亢父之险,车不能方轨,马不得并行,在任城县西南。 大败兖兵后,龙骧四军又杀了回去。兖人弃了阳门桥营寨,龟缩回城中,止有衙兵三千余、土团乡夫三千,不敢再出战。 河中、河阳方向,晋兵借着地势,不断下山,防不胜防。但总体而言,晋人虽然占有主动,但与武威军、天雄军交手互有胜负,且交战规模很小,令人很是奇怪。 邵树德之前得到消息,晋军在上元节之后开始动员、转运物资,到二月上旬应该已经完成决战的准备了,但他们的主力在哪?没有打晋绛,没有打河阳,李克用准备打哪里? 最后一个消息是有关魏博的。 魏人大军云集博州后,发现突将军“大惧”,“退往齐州”,魏州上下咸以为胜,态度也强硬了起来。邵树德看了哭笑不得,觉得或许该给他们一点教训。 同时,他也怀疑晋军的路线了,义兄莫不是直奔我而来?这么恨我? “大王!”定难军使魏博秋带人至营内拜见。 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一人,即棣州将校夏侯昇。 “参见殿下。”夏侯昇躬身行礼道。 “君姓夏侯,莫非夏侯澄之后?”邵树德吩咐亲兵上茶,问道。 夏侯澄原为李师道部将。朝廷下诏讨伐淄青,夏侯澄在作战中被魏博军俘虏,后李师道授首,魏博节度使田弘正疑首级非真,让夏侯澄过来辨认。 “澄熟视其面,长号陨绝者久之,乃抱其首,舐其目中尘垢,复恸哭。” 田弘正为之动容,义而不责。 邵树德熟读史书,一听这个姓氏,便联想了起来。 “正是。”夏侯昇回道。 “齐多义士也。”邵树德感慨道。 正所谓缺啥补啥,如今这个年月,缺的就是忠义之士。夏侯澄、王彦章之辈,哪怕不在自己阵营中,也不影响他的欣赏。 “邵使君想好了没有?棣州之事,都说了吧?”邵树德转向魏博秋,问道。 “回大王,已告知邵使君。”魏博秋回道。 义昌军节度使卢彦威遣兵南下,围攻棣州,这是刚刚发生的事情。邵树德让魏博秋告知坐困长清的邵播,看看他是什么反应。 “殿下乃信人,我家使君相信棣州遭围攻之事。”夏侯昇说道:“留守兵将不多,棣州危在旦夕,故心急如焚。” “棣州还有多少兵?”邵树德问道。 “只有三千。”夏侯昇叹了口气,道:“各县镇兵都被带过来了,此时多半已经沦陷。” “义昌军军纪可不太好。”邵树德说道。 夏侯昇又叹气。 “叹气又有何用?”邵树德端起茶盏,好整以暇地问道:“邵使君想好没有?愿不愿降?若降我,击败朱琼之后,我便挥师东进,保住棣州。” “愿降。”夏侯昇回道:“邵使君有言,今不奢望其他,唯愿保全家人、坟园。” “如此甚好。”邵树德喜道:“邵播深明大义,我定表其为大州刺史,富贵不缺矣。” ****** 淯沟泊之畔,朱琼、朱瑄相对无言。 一路东奔,到底还是被阻于此处。 他们已经非常小心了,尽量沿着山路走,让夏军的骑兵无法发挥优势。但凡事有利必有弊,这样走固然安全了,速度却很慢,至今才走了四十多里,然后被挡住了。 淯沟泊在长清县西南五十里,方圆百里许,南临山,附近开有沟渠,是一处非常不错的农业地带。 近万大军困顿于此,所携粮秣有限,不足半月所需,已是穷途末路。 朱瑄现在又有些后悔了。 他之前想找机会夺了朱琼的兵权,故一路随行。可这会发现,怕是连仅有的那点本钱也要丢光,偷鸡不成蚀把米,真他妈的! “不如,向邵贼投降,看看我还能不能当齐州刺史。这么多兵呢,邵贼总不能全屠光吧?”朱琼犹豫了一下,说道。 长清县已经投降,数千棣州兵出城立寨,加入围困齐州兵的行列。 前方还有大量夏兵,好像有数万之众。后面还有追兵赶来,朱琼觉得以齐州兵低落的士气,这仗多半要完犊子,没戏了。 “想得美!”朱瑄冷笑一声,问道:“邵贼这会大占上风,如何肯开口子让你割据一方?别尽想好事,不如看看怎么突围。” 邵树德攻灭东都、宣武、奉国、郓州四镇,一个独立藩镇都没设,全部牢牢抓在手里,这是大家都看得到的事情。 若他肯开口子,愿意妥协,这会魏博、淄青、泰宁等镇说不定已经降了。对他们而言,在被逼无奈的情况下,当个附庸藩镇也不错。 但邵贼还没松口,所以各镇绝望之下,只能抵抗到底,直到实在打不过投降。 “淄青在侧,李克用也随时会南下,邵贼说不定就同意了呢?”朱琼这话就有点自欺欺人的味道了,说完之后自己也苦笑。 “别想了。”朱瑄继续冷笑道:“邵贼是想彻底平定天下,而不是想搞个夹生饭。他若愿意松口,河北诸镇不用打,一个个上供纳款,还会给他提供便利打李克用。但邵贼多半对自己儿子没信心,觉得他降服不了这些附庸藩镇,他死后,诸镇造反,天下倾覆,邵家王朝二世而亡。” “邵贼就不能给个机会?”朱琼的声音都有些哽咽了:“我没有反意,只是想用齐州养老罢了,这也不行?” 朱瑄不再说话了。 朱琼心志不坚,不是好汉,他暗暗琢磨着有什么办法可以夺了他的军权。至不济,带更多的人马跑路,寻机东山再起。 “咚咚咚……”战鼓声响起,那是东面。 “杀他个人头滚滚!” “突将在此,贼人受死!” 不远处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怒吼声,夏军战意坚定,士气高昂,淯沟泊内的齐州兵听了,人人色变。 “咚咚咚……”西面也响起了战鼓声。 “护国军在此,贼人纳命来!” “捧日军在此,今日要大发利市。” 又是此起彼伏的喊杀声,与他们交手多日的追兵到了,齐兵听了,士气愈发低落,已经有人偷偷哭泣了。 朱琼让人给他披好甲胄,带着亲兵前去巡营,弹压有些慌乱的军士。 朱瑄暗叹一声,找来了亲信。 “朱罕呢?”他问道,心下已经起了不详的预感,这厮莫不是跑了? “不知。” “上午还在呢。” “好像带人去哨探了,不知为何没回来。” 亲兵们七嘴八舌地说道。 艹!朱瑄敢肯定,这厮寻机跑了。南面群山连绵,躲进去谁能找到? “收拾东西,准备跑!”朱瑄吩咐道。 他手下还有近三千人,其中两千是步卒,剩下的是骑兵。此番一跑,不知道还能剩几个人,唉! 朱琼心志不坚,但这世上也不是每个人都心硬如铁。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能跟着自己走的,有一个算一个,以后都要给他们富贵。 “杀!”激烈的战斗已经展开,夏军两面夹击,攻势如排山倒海一般。 朱瑄登上一处高坡,见齐州兵只稍稍抵挡了片刻就节节败退。 一个寨子丢了,两个寨子丢了,三个寨子丢了…… “一群废物,败局已定!”朱瑄下了高坡,找到了亲兵,带着愿意跟他走的人,向着南山夺命而逃。 上万大军,一败涂地。 第八十三章 整军 数万大军东西夹击之下,齐人兵败如山倒,溃不成军。 战至天黑,贼军基本覆灭,各部开始清点斩获。 邵树德进至淯沟泊贼营,看着跪在他面前的朱琼。 朱琼可怜兮兮,满身污渍,好像是在沼泽淤泥中被擒获的。 “斩了吧。”邵树德挥了挥手,说道。 亲兵立刻将其拖到水泊边,手起刀落,片刻后就将头颅送来。 “你即刻赴郓州,带五百人走,将州军组建起来。”邵树德把玩着朱琼的头颅,说道:“旬日前我已檄调汝州降兵四千人东行,这些人,我会酌情分配的。” 野利克成赴任郓州州军指挥使是早就定下的事情。邵树德给他三百亲兵、两百银鞍直骑士作为郓州州军的骨架,其他的人三月份填充完毕,然后勤加操练,提升战斗力。 所谓的汝州降兵,其实就是“第一期”梁军降兵,共三万五千人。诸军整编,挑挑拣拣之后,还剩一万二,又打发了六千去炭山,剩下六千又补掉两千,还剩四千全部东调。 齐州州兵已有一千五,招兵告示也已经贴出,募集五百新兵不在话下。东调的四千人,再给王郊一千,凑足三千成军。 野利克成也将得到一千,郓州本地再募五百,这就两千人了。剩下一千,邵树德打算从齐州降兵里挑选。 这两个州,连在一块,又地靠河北诸镇,还是很重要的,州军少不得。 “遵命。”野利克成毫不废话,立刻应道。 他走后,亲兵都指挥使一职将由李逸仙接任。 李逸仙,李铎之子。 其父攻新安时战死,李逸仙便到世子邵承节身边当“插班生”习文练武,年纪也不小了,二十多岁,后来被调到亲兵都。 大军还在追亡逐北,邵树德没兴趣看了,和衣休息一晚之后,诸将来报:斩首三千余级,俘四千,还有少许贼人溺毙于淯沟泊之中。 邵树德下令将俘虏的土团乡夫放归,还剩两千。挑一千给野利克成,令其即刻带往郓州,剩下千名俘虏,随大军一起返回齐州,其时已是三月初二。 刘鄩已经退兵,原因不知。据推测,一者棣州有敌,王师悦孤掌难鸣,未必对付得了义昌军;二者飞龙军在青州频繁活动,袭破临朐县,离青州只有一步之遥,不得不退。 他退了也好,夏军又是长途行军,又是连续征战,打了两个月了,也需要喘息。 邵树德在历城检阅诸军,发了一笔赏赐,人赐钱一缗、绢一匹,似乎有点拿不出手,但也不算太差了。 随后下令整编诸部,组建左右突将军。 突将军这会还有一万一千多,其中包含数千郓兵。铁林军四千余、衙内军四千余、齐州降兵一千,尽数编入其中,再加上还在路上的梁军降人,左右突将军将有两万四千众,全是步兵。 还缺六千骑兵,邵树德还没想好从哪补入。或许从定难军中调拨,或许从其他方面想办法,后面再议了。 左右突将军军使为康延孝,副使为折逋泰,都虞候李彦威,都游奕使暂缺。 还有两个位卑但握有带兵实权的位置。 左厢兵马使之职他打算授予地斤泽嵬才部的嵬才钵逋,汉名魏穰,此人目前还在河套,已遣信使五百里加急,令其火速前来赴任。 右厢兵马使给张慎思,他还在汴州闲居,也已遣使令其前来报道。 一军各职,夏军老人只有两个,梁地降人有三个,算是给他们机会了,也是邵树德收买人心之举。 突将军组建完毕之后,邵树德给他们三天时间,抓紧熟悉。 考虑到接下来还要战斗,这次整编并不彻底,没有打散原本的编制,免得军官和士兵不知根知底,人都找不准。待阶段性战事结束后,再行重整。 一时间,齐州消停了下来。 唯有棣州刺史邵播心急如焚,在得到许可后,带着三千多人离开,一路向北,返回棣州。邵树德令定难军都虞候符彦超率四千多骑随行,襄助邵播。 ****** 忠武军造完济水上的浮桥,又开始在黄河上造浮桥,等造完之后,三千军士渡河至北岸,王师克早就跑得影都没了。 但姿态还是要做出来的,赵岩深谙此道。 追不追得上是一回事,但追不追就是另一回事了,这是态度问题,是忠心问题。 三月初三,在博州境内逗留了一会后,眼见着魏博大军向他们逼来,赵岩果断下令撤退。 动人心魄的马蹄声突然从北边响起。 数千骑出现在了原野之上,如离弦之箭一般,向忠武军直冲而来。 赵岩暗骂一声,魏博武夫也太嚣张了,这么不给面子?不就顺手劫掠了几个村子么?又没抢女人,至于么? “跟我上前挡一挡!”眼见着才撤回去第一批千人,第二批才刚开始登浮桥,赵岩急了,亲自带着五百步卒,手持长枪,结阵阻拦。 敌军骑兵飞快靠近,速度有所减缓。赵岩稍稍松了一口气,看来也就是吓唬吓唬你,“送客”罢了。 不料就在此时,又一队骑兵从后赶来,及近,纷纷下马。 领头一将手持大弓,弓梢长度十分惊人,不知道这射程该有多远。 只见他抬头看了看,便拈弓搭箭,连发数矢。 忠武军这边不断有人倒地,就连赵岩也中了一箭,肩膀上火辣辣疼,手臂都抬不起来了。 “衙内快走!”亲兵手忙脚乱地扶着他,往浮桥狂奔而去。 赵岩一跑,五百忠武军也没了士气,纷纷溃退。 敌军骑兵纵马而来,铁挝、铁锏、马槊齐舞,杀得许人溃不成军。 那名敌将闲庭信步地走着,步弓不断施射,箭无虚发,往往瞄着军校打,又准又狠。 忠武军完全崩溃了。浮桥上乱作一团,不断有人被挤下去,消失在冰冷的河水中。 “快!快放火!”连滚带爬冲过浮桥后,赵岩立刻下令道。 浮桥下面堆积着薪柴、火油,本来就是一次性的物事,用完拆掉、烧掉很正常。 “衙内,浮桥上还有我们的人……”有军官迟疑道。 “立刻放火。南岸没多少守军,若让贼军突过来,长清、平阴都要完蛋,快!”赵岩痛得龇牙咧嘴,怒道。 “遵命。”军官不敢废话,立刻泼上火油,点燃了薪柴。 熊熊烈火燃烧了起来。 还在渡河的忠武军将士面色大变。有人加快脚步,在浮桥断裂前冲了回来;有人丢了甲胄器械,边骂边跑;有人眼看着来不及了,只能往回走,然后迎接他们的是整队冲杀的步卒,敌军——也有骑马重步兵。 这些人的下场没有任何悬念,基本都被斩杀于浮桥之上,然后抛尸大河之中。 火势越来越大,浮桥被烧得劈啪作响,不断变形、断裂、崩解,向下游飘去。 赵岩松了一口气。底裤保住了,就是人员损失有些大。 “这是什么人?”他有些惭愧,被人打得像狗一样,居然连敌人身份都没搞清楚。 没人理他。 武夫也是有脾气的。战场上逃命很正常,但赵岩的做法也实在太恶心了。若不是赵家在陈、许二州威望极高,这会已经有人鼓噪,取他的人头了。 半晌之后,才有一军官说道:“方才溃逃之前,我隐约看到将旗,应是晋将米志诚部。” “应该不止一部。”有人开口之后,其他人也陆陆续续插嘴。 “好几千人,有冲杀的甲骑,有骑射的轻骑,还有下马步战的,肯定不止一部,但应是晋兵无疑。” “我还看到马姓将旗,晋军有没有姓马的大将?” “郓州空虚的很,满打满算万余兵力。” 赵岩叹了一口气,道:“来人,立刻将此军情飞报大王。” ****** 魏州城外,朱全忠亡魂冒,狼狈而逃。 李克用目眦欲裂,亲自上阵追杀。 这些时日,邵树德一直疑惑义兄李克用要打哪里,现在破案了,他在打朱全忠。 义儿军、突骑军、突阵军、铁林军、横冲军,都是晋军最精锐的兵马,听番号就知道,全是猛男。 如今这些猛男追着朱全忠不放,誓要将其斩落马下。 魏博作壁上观,两不相帮。 六州之地,现在就像是公共厕所,谁都可以来,谁都可以走。 夏军来了又走了,齐军来了又走,晋军当然也可以来。 其实罗弘信还是想保一保朱全忠的,为此做出了让步,允许晋军过境输送补给。无奈李克用这人脾气暴,大军兵临魏州城下,一定要个说法。 罗弘信遣使劝说,李克用根本不听,并且打听到了滑州兵的驻地,纵兵突袭,大破之。 眼见着成了这个操行,魏博武夫建议驱逐朱全忠,罗弘信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只能捏着鼻子同意,将朱全忠及其亲信赶出了魏州。 追逐战是惨烈的。 朱全忠一人带着五匹快马,在侄儿的护卫下仓皇出奔。 李振已经被俘,敬翔不知所踪,韩勍在军营中被杀,王彦章阵斩两员晋将,突围而走。 上万大军溃败,亲信星散,朱全忠走着走着,就悲从中来。 天下之大,他能往哪里跑? 北面、西面是李克用的地盘,南面、东面是邵贼的地盘,也就东北方的冀州、德州可以跑。 但镇冀节度使王镕早就被李克用打服,如今已是他的附庸,去了死路一条。 沧景卢彦威虽然不像王镕对李克用那么恭敬,但也不会多事,去了多半也很不妙。 能往哪里逃? 绝望之下,朱全忠也不得不洒下几滴眼泪。 “先奔德州,再去棣州。”朱全忠收拾心情,带着两千余骑一路东奔。 绝望归绝望,不真到最后一刻,朱全忠是断然不会自裁的。 只要一息尚存,就还有机会。当年在巢军之中,多少次被打得大败而逃,不都走过来了么? 棣州是王师范的地盘,去了之后,或能暂时喘息一下。 第八十四章 一线之机 乾宁五年三月初六,夏王府长史陈诚抵达了齐州。 东线战场日趋复杂化,作为邵树德的首席幕僚,之前一直在汴州“作威作福”的陈诚终于赶了过来。 几乎与他前后脚,淄青节度使王师范之弟王师诲也来了。 很自然地,陈诚接引王师诲入城之时,路过了突将军训练的校场。 校场上的军士们正在操练军阵。 不是他们不懂军阵,事实上都是老武夫了,常用阵型都会列。他们现在需要的是熟练的配合,这个没有其他捷径可走,只能练了。 王师诲穿着儒衫,好似个毛锥子。不过你仔细看他的双手,覆满老茧,肤色也黝黑无比,就知道他是苦练过武艺的,虽然兴趣似乎在儒学上。 文武双全,一般是军校家庭出身的标配,武艺是必需,文化的话看你用功程度了,有人只是粗通文墨,有人连诗词歌赋都很擅长。 不过如果是“创一代”,那就没这个条件了。就像河东的李嗣源,他连字都不认识。 “王将军、王将军?”陈诚轻声喊道。 “哦,一时入神,陈长史勿怪。”王师诲尴尬地笑了笑,道。 他在王敬武诸子中排行老四,有三位兄长:师悦、师范、师克。 王师诲在幕府的职务是都押衙,考虑到他的出身,算是王师范的心腹了。 陈诚笑而不语,引着王师诲进了州衙。 突将军上下基本都是杀人如麻的凶徒,气质其实是不太一样的。 王师诲是武人,手底下也管着不少技艺高超的勇士,但总觉得他们与突将军的士卒不太一样。不是外表或技艺,而是自然散发出的一种“味道”。 这种“味道”通过眼神、姿态、动作等小细节表现出来,刻意学是学不来的,他是一个人经历了很多事情后,打开了某种心结、看开了某种事情、破除了某种恐惧、积累了某种经验得来的特质。 这种特质能够让他们更好地调用自己的力量,不至于浑身僵硬;更好地发挥自己的技艺,不至于大失平日训练的水准;更好地理解上级的命令,不至于浑浑噩噩听错了;更好地做出战场应变,不至于傻乎乎地不知道怎么办。 单看一个人似乎没什么,提升有限,如果千千万万的人都这样,那么整体的提升就十分惊人了。一场战斗的胜负,有时候就在于一些小细节。 “唉。”王师诲暗暗叹了口气。 平卢军迫切需要历练,来提升这种特质。他们其他方面都不差,就像那将熟未熟的果子,给一点时间,让他们经受战争的洗礼,也许就能捅破那层窗户纸,进入到一个新的层次。 夏军,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厉害的,人都有个成长的过程。 “参见夏王。”州衙之内,邵树德坐于上首,气度俨然,很好辨认,王师诲上来就躬身行礼。 “坐吧。”邵树德温和地笑道。 虽然份属敌我,王师范也经常骂他,但邵树德并不至于一味看低对方,至少在他看来,王家兄弟还是有优点的。 真兄友弟恭,不是反话。 王敬武临死前让几个儿子不要分家,互相友爱,互相扶持,兄弟几个真做到了。做哥哥的不嫉妒弟弟当节度使,做弟弟的也为家族着想。 奶奶的,要是我邵某人的儿子们都这么兄友弟恭,那可以含笑九泉了。 “王帅遣你来何事?”邵树德问道。 “回殿下,贵我两军交战月余,死伤颇众,妻失其夫,子失其父,弟失其兄,民失稼穑,官失俸给,上下不安,百业凋敝。”王师诲说道:“家兄怜悯百姓多艰,愿罢兵乞盟,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乞盟,其实是附庸的委婉说法。 王师范乞盟,说明他不想打了,可见其人心志,比朱瑄、朱瑾之辈差远了。 而他之所以敢提出这事,应该也是看准了如今的形势。中原四战之地,各个方向都有敌人,你不一定腾得出手来。 晋军的消息,现在也有些眉目了。 李克用之弟李克宁坐镇泽州,窥视河阳。 从探听到的消息来看,这一路应该是偏师。比如,天井关镇将史建瑭、马牢关镇将李周,都是二十多岁的新锐将领。 李克宁的兵应该也不多,听闻其帐下一部万余人在邢州,驻守泽州的估计也就这个数。 不过他还能指挥李罕之、薛志勤部,这一路总共不超过三万人马,其中成色也很可疑,并不一定全是衙兵、镇兵之类。 在代北,只知道是康君立统筹防务,兵力多寡一概不知。 但无论如何,泽潞、代北应该都是利用太行、恒山天险,以守为主。李克用自领精锐到了魏博,来找邵树德的麻烦。 另外,河北藩镇的态度也很值得注意。他们对于高举削藩大旗的夏军有天然的厌恶,即便再不喜欢李克用,此时也不会拆台,甚至会给予必要的协助。 这——应该就是王师范的底气所在吧。 “我起三十万大军东征,想退兵可没那么容易。”邵树德说道。 王师诲一听,立刻回道:“家兄有言在先,若殿下退兵,愿输钱二十万缗、绢二十万匹、粮二十万斛至军中,今后每年永为成例。夏王乃信人,一言九鼎,天下皆知,断不至于背盟。如此,百姓安矣。” 淄青还是有钱啊!邵树德暗忖,蛤垛盐池辐射河北、河南部分区域,登莱青等州本身也煮海盐,昔年淮西吴少诚都用牛皮来跟淄青镇换盐。另外,搞海贸当二道贩子估计也收获颇丰,别的不谈,光对外输出马匹都是一个大生意。 王师诲见邵树德不语,微微有些着急,欲言又止。 陈诚稍稍使了个眼色,邵树德会意,找了个由头让王师诲先去馆驿休息。 “陈长史以目示意,必有以教我。”邵树德笑道。 “大王,晋兵已经南下,而今郓、兖诸部兵马,可能战?”陈诚问道。 “李克用最多带五万人过来。”邵树德说道:“只要河北诸镇不跟着他一起出兵,应还是可以应付得过来的。” “河北诸镇不会大军出动,但上供一些钱粮,出动少许兵马,还是可以做到的。”陈诚说道:“大王,兖、齐二镇未平,朱瑾、王师范尚有众十余万,光凭胡真、葛从周之流可吃得下?” 邵树德摇头。 龙骧、广胜、神捷、龙虎、捧日、捧圣等军的战斗力,反正他是看不上。野战的话,不一定搞得过兖、齐二镇兵。也就只有用点谋略,赢面才会大,比如之前阎宝在亢父被坑得单骑走免那次。 但世上大部分的仗,都是毫无花巧的正面战斗,战斗力不行的话,限制就太大了。 昔年朱珍、丁会、葛从周等人在巢军时,可有一丁点出彩之处?到处被打得像条狗一样,亡命奔逃。那时候的李克用,在他们面前就是神一般的人物,屡次以少击多,大破巢军,靠的就是战斗力强悍。 但他们带梁兵之后,就让晋兵吃瘪,何耶? “而今郓州空虚,坚锐、护国、忠武等军残破,又不会死战,若李克用渡河南下,何人挡之?”陈诚问道。 他的意思很明了,你要王对王,主力精锐要拿来对付李克用,其余杂兵对付朱瑾、王师范,怕是力有不逮,这仗就打成了僵局。 “陈长史何意?” “不如许王师范乞盟,收他些钱帛粮草,然后专心对付李克用、朱瑾,就容易多了。兖镇的实力,远远比不上淄青。”陈诚说道,末了,又看着邵树德,补充了一句:“先平朱瑾,再回过头来收拾王师范。” “又收附庸?”邵树德突然怒气上涌。 一路走来,收了多少附庸了?龙剑、兴元、忠义、鄂岳、陈许、河中,还有岳家的唐邓、淮西,到处都是雷,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腾出手来清理。 很多事情牵一发动全身。你清理了一个,或许别人还不以为然,清理了两个,其他藩帅安慰自己那人有取死之道,当你清理了三个、四个时,所有人都会猛然惊醒,到时候遍地烽火,像什么样子? 妥协、妥协,妥协到最后,就是建立一个后梁、后唐吗? 后梁是五代中面积最小的王朝,朱全忠奋战了29年,一生不知道打赢了多少次决战,换别的朝代早一统天下了。 国朝初年,太宗一战击破窦建德十万大军,河北基本平定。若非后面高祖操作不当,都不一定会有刘黑闼的反复。但朱全忠在河北打赢了不知道多少仗,歼灭的军队数量是窦建德全部兵力的好几倍,却到死都没平定河北,最终在李克用、杨行密、李茂贞、王建等人的包围网下难以挣脱,功败垂成。 后梁实亡于削藩。邵树德不知道朱全忠生命中最后十年在想什么,估计也很绝望吧。消灭一个“窦建德”,还有十几个、几十个“窦建德”跳出来和你接着干,到处都是野心家,生生把你逼疯,不得不妥协。 后唐在后梁削藩的基础上接着来,最后也亡于削藩,被藩镇地雷炸得粉身碎骨。 我他妈不是想建立一个被史书上称为后夏或北夏的短命王朝! “大王……”陈诚轻声呼唤。 邵树德差点又没控制住心中的豺虎。 他深吸了口气。东征以来,已经两次冒险了,前几天还翻来覆去看着朱琼血肉模糊的头颅,一点没有违和感,再搞下去,越来越变态了。 “把左右义从军调过来。”邵树德下令道。 “大王?”陈诚一惊,他觉得自己的方略是可行的,有时候没必要硬来,适当退一步,是为了将来更好地前进。 “李克用要打,我和他打。”邵树德说道:“我很理解朱全忠,他是有本事的人,也是个可怜人,但我不想走他的老路,这是死路。我比他有些优势,或可争那一线之机。让义从军即刻出发,二十日内抵达郓州,若有失期,让没藏结明滚回横山种地去。” 第八十五章 公文与棣州 “王将军请回吧。”驿站之内,陈诚的脸色不是很好,说道。 他不小了,比夏王还大十余岁。这个年纪可以说已是行将暮年,虽说这会看起来身体还好,骑得骏马,玩得美姬,但天有不测风云,谁知道哪天就去了。 这是陈诚内心之中深层次的隐忧。 尽快称帝建国,让大伙都弄个开国元勋当当,然后再削藩不行么?一代人不行,那就两代、三代人,总能削平的。 这不仅是他一个人的渴望。 昭信军节度使李延龄年纪更大,他不急吗? 前几天收到消息,没藏庆香得急病死了,他不遗憾吗? 走的更早的李劭的家人,还等着追赠新朝的爵位呢。 张彦球一把年纪了,还任劳任怨去边疆戍守,不就是想得个食封,传给子孙后代? 很多人越来越没耐心了啊! “陈长史,夏王就这么有信心一定能打败诸镇吗?”王师诲的脸色更不好。 “事已至此,没什么好多说的,使者请回吧。”陈诚面无表情,道。 王师诲跺了跺脚,怒道:“那走着瞧。夏王也不小了,我倒要看看他能做到哪一步。他活着还能把控大局,若他去了,夏王世子能指挥得动那些骄兵悍将吗?哈哈,别到时候出征的军队都成了反贼,我等着。” 说罢,气冲冲地走了。 陈诚叹了一口气。王师诲方才那一番话,倒让他有点理解夏王了。 是啊,前去削藩的军队真的一定可靠吗?世子若不能有武功,若没有威望,那就只能依赖大将,久而久之,会出现什么事? 若世子继位时年纪大还好,若出现个孤儿寡母,怕不是被人整个兵变出来。 “罢泾原、奉天、陕西三镇……”陈诚来了,自然开始办公,各种公函往这边转送,他方拿起了首份,就一沉吟。 这三个藩镇,都是假藩镇,领有泾、原、乾、华、陕、虢六州三十县、九十余万人口。 尤其是奉天镇所领之乾州,乃割京兆府之奉天、好畤、武功、盩厔、醴泉五县所置,王卞为节度使。 这次也给王卞安排了新位置:忠顺军节度使。 忠顺军领耀州。该州亦是新设,割京兆府之华原、富平、三原、同官、美原、奉先六县隶耀州,总计约四十余万人。 陈诚他闭上眼睛,大概知道王卞又要干脏活了,他手下那几千华州兵上战场不行,但对地方大户却是极有震慑力的存在。至少,关中诸条河流上曾经密密麻麻的水碾被拆得差不多了,这些都是官员士绅拥有的,极大影响了百姓取水灌溉农田。 “三十余州、一百四十余县……”陈诚又让人找来籍册,简单地估算一下,发现“夏国”治下已经有七十万户出头、接近三百六十万口人了。 “夏国”的疆域涵盖关北全部、关中一部、河南道一小部分。数年以来,夏王府没有太过干涉地方的治理,他们只注重各州县官学的兴办,只注重推广新的农作物和生产模式,除此之外基本是处于放权状态——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当然人事权是牢牢抓在手里的。州学学生出任地方官员的数量依然庞大,县学学生出任吏职,来自关北诸州的学生是最多的。 官学学生、门荫子弟、中举士子,基本瓜分完了关西诸州县的各级官位,甚至开始向东都镇少量派遣。 地方上的驿将、乡长、乡佐、里正虽然多是粗鄙不文的武夫,但他们都是夏王的老部下,忠心是有的。 “唉……”陈诚又叹了口气。 夏王若穷尽一生也平定不了天下,我等子孙便拥立王之后人在长安称帝,当个西魏之主也不错。东边让那些野心家折腾去,至少西边没那么多桀骜武夫带来的烦心事,算得上是一方净土了。 广推教化,化胡为汉,发展农牧,收拾人心。夏王也在有意识联姻,再有十年、二十年时光,这个基本盘是相当稳固了。 只是需要任命一子为留守,总揽军政大权,万一关东战事不利,夏王死于征战途中,关西不至于乱起来。 陈诚左思右想,这个留守的人选不敢随便提,得找个契机。 他在公函上附上自己的意见,完善了一些细节,然后便放到一边,等待送往朝廷“暗箱操作”。 三镇罢废后,自有一番人事调动。 王卞去耀州上任,陕西节度使任遇吉则出任天平军节度使,兼郓州刺史,领郓、曹、濮三州。 任遇吉是夏王老人了。他的军事能力有限,性格阴沉,一直干些阴私勾当,但与夏王有出生入死之谊,非常忠心,历任同华、陕西、天平三镇节度使,这辈子是真的风光。 其子任振,年方弱冠,刚刚出任襄州谷城令。 谷城、邓城、枣阳三县,是夏王移民开发的地方,是掺入山南东道和唐邓随的沙子。任振作为“勋贵子弟”出任谷城令,足见他们任家受信任的程度,同时也可以看出夏王确实重情谊,是真的与老兄弟们一起共富贵。 天平军节度副使之职本来要给孙霸。但孙霸以年事已高为由拒绝了,夏王许之,但仍保留其华州刺史之职。 孙霸长子孙进德历任鄯州团练副使、廓州刺史,镇守边疆多年。 次子孙进善本为鄯州龙支县令,这次出任房州刺史。 这一家子也让人羡慕,不过就是早年对夏王有恩,这份恩情已经延续到了第二代人。 黄滔出任天平军节度副使,兼任濮州刺史,这是帮任遇吉治理地方的。 黄滔之子黄肃历任坊州宜君尉、鄜州三川令、盐州司马,刚刚赴任绛州刺史。 感慨了一会,陈诚又将这些文件批复,准备发往朝廷。 还有一份写好的制书,陈诚拿起来看了看,没什么问题,同样归置到一边,发往朝廷。 “敕。历下,名地也。司空,贵秩也。处名地而增贵秩者,非夫称推择,洽物情,焉得独受宠章,重宣王化。具官李柏,当年思立,学武有经。固忠顺之根本,以机权为枝叶。且能刺部,兼务睦邻。酌宽猛以守常,就变通而处众。为善难掩,不伐愈彰。见求福于自谋,信唯人之可召。乃行茂典,用叶公言。可依前件。” 前泾原节度使、检校司空李柏出任武肃军节度使。 武肃军是新设的藩镇,辖齐、棣二州,治齐州。 李柏兼任齐州刺史,宋瑶出任武肃军节度副使。 宋瑶是朔方幕府随军要籍,当年出面游说李柏、李桐二人的就是他。这些年一直在泾原幕府做事,说是李柏的幕僚,实则监视,这次一起跟着过来。 “大王是不准备放手淄青、兖州了。”陈诚有所明悟,大战又将起矣。 ****** 棣州城外,沧州兵已经退去。 他们走得不情不愿,非常无奈。 王师悦带的数千兵马被他们杀败了,始终无法与棣州城内的兵马汇合。形势可以说一片大好,再打一阵子,说不定守军就绝望了,直接投降了。 沧、景、德、棣四州,本来就是一体,棣州百姓不认为自己是河南人,棣州在文化、商业上依然是与河北联系更多,怎么能被河南藩镇统治呢? 但现实是残酷的。李同捷死后,棣州就离沧景镇远去,至今已快七十年了。 这次趁着邵树德东征郓、兖、齐,河南战火不休,棣州兵马被大量抽调的有利时机,义昌军集结两万多兵马,突然南下,没想到最后还是失败了。 失败的原因是棣人又有了新的援军。 定难军四千余骑昼夜兼程,突然赶至,一波冲锋击溃了数千沧人。 沧州兵士气受挫,退守营寨。僵持了一日后,见棣州刺史邵播也带着亲兵赶了回来,顿知无望,只能解围而去。 他们主力未损,撤退得还挺有章法。定难军追袭了一下,发现无缝可趁,便任他们退走了。 “微符将军,棣州几失矣!”棣州司马邵扬声音都哽咽了,出城见礼。 邵扬,邵播之弟,率军留守棣州。 “邵司马不必如此。”符彦超说道:“棣州既已降顺夏王,自然可保无忧。沧人、齐人虽退,然贼心不死,须得防备一二。” “这个自然省得。”邵扬说道:“待出征兵马返归后,治兵完城、囤积粮草,一样都不会懈怠,定为夏王守好州界。” 符彦超强调了一下他们已经降顺,邵扬已经听兄长提过此事,他没有异议。 棣州地处大河北岸,天然招人觊觎,如今须得换个人投靠了。王师范不能保全棣州,邵树德这么大的威名,投过去正当合适。 见完礼后,符彦超没有停顿,又带三千人换了马,向西进发,接应从齐州返回的棣兵。 “兄长。”邵扬看着符彦超远去的背影,问道:“夏兵如何?” 邵播似是不愿回忆,叹道:“能战。邵树德打仗也挺有能耐,两月时间,已克郓、齐二州,斩朱威、朱琼,败王师克,朱瑾左支右绌,王师范怕是也有些畏惧。别想太多了,棣州这个是非之地,光靠咱们自己守不了多久,到最后不一定有啥好下场。” “兄长言之有理。”邵扬附和道。 如果有选择,谁不想割据呢?眼看着外间风起云涌,棣州这种处于四镇交界之地的州郡,又孤悬于大河以北,与淄青其他州县隔了开来,委实有些难以自保。 棣州百姓苦啊,不知道要被战火犁个几回。 第八十六章 怎么打? 马珂率军抵达了大河南岸。 夏人防守实在太松了,数百里的距离上,不知道有没有一万人。刨除守城寨的,估计也就几千机动兵力。 几千人,守个屁!马珂只略施小计,遣人在下游伐木,假装造桥,就吸引了夏人的注意力,然后暗度陈仓,成功从上游突破到了南岸,取得了立足点。 渡口处的营寨已经立了起来,六千士卒樵采的樵采,牧马的牧马,忙的不亦乐乎。 河对岸还在输送粮草物资,大群骑兵慢悠悠地等着,一点也不着急。 先锋军使李嗣本带着少量亲兵先期过了河。 “马将军,邵贼在哪里?”李嗣本轻巧地下了马,问道。 “如果消息没错,应还在齐州。怎么,李将军欲奔袭齐州?”马珂笑问道。 李嗣本认真想了想,道:“大王没下令。若有军令,奔袭又如何?大丈夫马革裹尸,总比老病于榻上好。” 马珂噎住了。 本想讥刺一下李嗣本,没想到是个愣头青,好没意思。 李嗣本心中也暗哂,这些河北杀才,根本不可能臣服任何人。都这时候了,还不忘在言语上讨点便宜,他们的节度使王镕估计也差不多吧。 “李将军。”渡口旁,安重诲刚从河北岸过来,见到李嗣本后,立刻恭敬行礼。 他是小字辈,跟着父亲安福迁一同过来见见世面的。 和契丹人、河北人打不算什么,与夏军之间的大规模战事,才是最让人心潮澎湃的,也是最能给人锻炼的。 “何都头呢?”李嗣本问道。 “还在杨刘渡,寻机过河。”安重诲答道。 “怎生这么慢?”李嗣本奇道:“卢县没多少夏兵,很容易便能过来。赵人不可靠,打仗还是的靠咱们自己人。” 安重诲表示赞同。 成德节度使王镕对出兵推三阻四,一会说军士鼓噪,一会说器械尚未置办齐全。到了最后,也就只派了一个剪寇都过来。 相对成德,易定稍稍可靠一些,但这次他们只出动了三千人,主力留在老家帮助幽州协防。 “成德虽然被打服了,但内心一直不服气,一有机会就想甩开咱们,将军须得谨防他们临阵倒戈。”安重诲提醒道。 李嗣本冷笑一声,道:“赵人都是贱胚,就该让夏贼暴打一通,才知道厉害。” “邵贼若攻河北,就有乐子看了,我早看魏博、成德、沧景不顺眼了。”安重诲笑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便是咱们不插手,给邵贼十年时间,他也平定不了河北。” 李嗣本说道:“不打疼了王镕、罗弘信之辈,他们是不可能认怂的。以一镇敌天下的事情,干得可不是一次两次。” 李、安二人在这边聊,那边马珂已经派人出去哨探了。 六千士卒的士气还可以,不算差。剪寇都既然能被派出外镇作战,出动时也没闹事,已经说明了很多事情。况且,军士们也不傻,知道如今的形势。 藩镇割据时代的军士与古来其他王朝军士一个很大的不同,就是他们比较了解外部形势,这可能与他们深入参与政治有关。大头兵懂的少一些,小军官懂得稍多,中级以上军官就十分了解了,这既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的一方面是军士们知道为何而战,战斗力比较强。 坏的一方面是军士们不再愚昧,不容易被忽悠,主观能动性很强,给串联、鼓噪闹事提供了很好的基础,让将帅们十分头疼。 有时候马珂都在想,驱使一帮老实巴交、愚昧无知的军士可能更省心,但这些人战斗力太弱,容易被敌镇击破,如之奈何。 午后时分,王处直也带人过了河,三千易定军士开始伐木扎营。 至此,这一路已经出现了成德、易定、河东三镇兵马的番号,渡过河的总兵力已经过万,可以执行不少作战任务了。 ****** 李克用已经到了博州。 罗弘信遣亲信杨利亲自前往,奉上了一批粮草。 “罗帅为何不愿出兵?”李克用擦拭着横刀,寒声问道。 “回晋王,罗帅抱恙在身,实在不便出征。”杨利行完礼后,说道。 “不出兵,我怎么相信你们?”李克用怒道。 杨利丝毫不惧,回道:“河南军势方盛,河北诸镇皆欲以河东为屏,晋王何疑耶?” 李克用的独眼眨了眨,冷哼一声。 罢了,魏博出兵,他还不放心呢。 夏、晋两军列阵之时,魏博军就算不临阵倒戈,说不定也要先熘,或者被人稍稍一打就溃散跑路,这种德行的友军他还真不敢要。 这世上就没人能让他们真心臣服。 即便义弟邵树德压服了这几个藩镇。河东一旦露出颓势,他们立刻就会叛乱,反戈一击,从夏军背后来一记狠的。 同理,如果河东占领了河南,他们就会联络邵树德,暗中投靠,夹击河东。即便被打败了,暂时臣服了,也会暗中观察局势,无时无刻不在找着反戈一击的机会。 “朱全忠途经贝州时,为何不阻拦一下?”李克用又问道。 “全忠皆是骑卒,拦不住。”杨利说道:“其部已逃往德州,晋王不妨行文沧州,让卢彦威驱逐朱全忠。” “那是卢彦威的事情。”李克用怒道:“贝州上下坐视朱全忠逃遁,我欲攻之,罗帅待如何?” “这……”杨利也没想到李克用是这种捉摸不透的脾气,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晋王息怒。”杨利想了想后,说道:“魏博以河东为屏,共抗邵贼,并非虚言。都是自家人,何必做这种让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呢?这样吧,罗帅愿给马三千匹,以壮晋王声威。” 盖寓在桌子底下悄悄踩了踩李克用的脚。 李克用面色不变,道:“再给我送铠甲千领、箭失五万捆过来,此事便算过去了。” 杨利面色一白,但心中却松了口气。 能用钱解决的事情,那都不叫事。就当打发叫花子了,反正晋兵要去卖命,对魏博而言也是好事。 “此事还的禀报罗帅。”杨利说道。 “那还等什么?赶紧滚回去禀报。”李克用挥了挥手,就像在赶一只苍蝇一样。 杨利摇了摇头,满脸晦气地走了。 “大王,卢彦威遣使而来,言朱全忠并未在德州逗留,奔棣州去了,他们追之未及。”盖寓说道。 “嗯。”李克用点了点头,没继续再说这件事。 当日朱全忠率两千余骑奔逃,李克用亲自领人追击,一路追,一路上不断有人梁人掉队,都被晋兵斩杀。到最后,朱全忠带着千余人奔入德州,逃得一命。 虽然没能彻底诛杀此獠,但朱全忠最后的本钱已被消灭大半,他很难东山再起了。便是去了棣州又如何?没有兵,没有将左,单靠他一人,王师范能给他好脸色? “大王……”盖寓说道:“何怀宝、李嗣本来报,他们已经有万余步骑过河。夏人兵少,只稍稍接战,便击溃了夏兵,斩首两百余级。他们都在请示下一步行止,邵树德应还在齐州,若能尽占郓北之地,则可以将他截在东面,届时平卢、泰宁等军也会协助,把握便大了很多。” “不急着打郓州,让他们先占了杨刘渡,在两端筑城。如果有可能,将卢县也一并拔了。”李克用说道:“另,遣人至德胜渡,伐木造船,建造浮桥,做渡河架势。” “遵命。”盖寓应道。 德胜渡连接濮州、澶州,也是一重要渡口。一旦大军在此突破,如果濮州方向没能拦住他们的话,那么晋军就可以突入空虚的汴宋腹地。 “还有,游骑四出,搜剿渡河的夏军探子,务必不能让邵贼知道我主力在哪。”李克用又道。 ****** 洛口一带,仓库大开,粮草一袋袋地被装运上船。 这些都是去年从灵夏转运而来的物资,以粟麦为主,还有马儿爱吃的黄豆、黑豆,甚至连干牧草都准备了二十万束。 大河解冻之后,船队又可以出发了。 十万大军征战,耗费甚多,有水路不利用,那也太傻了。 码头上的铃铛响个不停。 每响一下,都意味着一艘满载货物的船只离港,向下游漂去。 曾经的汴州水师也出动了。 大大小小百余艘舰船载着三千水师战士,护卫着运粮船队,顺流而下,直朝郓、齐而去。 “汴口那边的船队出发了吧?”东都畿汝节度副使封渭迎风而立,问道。 “出发了。”幕僚回道:“载运了二十五万斛粮豆,几乎把仓储一扫而空。” “扫空了没关系。等到五月,灵夏又有粮草运过来。”封渭说道:“没想到啊,打到这会,竟然是靠关北诸州提供粟麦、豆子、肉脯、奶粉、干草供给前线,就是路上损耗有点大了,沉船不少。” “走吧,去汴口看看。”封渭翻身上马,说道。 汴口在郑州,而郑州现在也是东都镇的属州。从汴口沿汴水至汴州,然后可以向东,顺着济水直至郓州。 之前义从军就是沿着济水走的,不过他们走的是陆路,辎重器械船运,这样可以极大加快行军速度。 夏王非常重视水运和水师,以前没机会,现在接收了汴州水师部分实力,似乎打算以此做文章了。 他打仗的风格,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的。喜用骑兵,这是标标准准的北人,但对舟师又十分重视,似乎是南人作风。 天马行空,不拘一格,思路十分开阔,希望能对接下来的战事有帮助吧。 第八十七章 有难 乾宁五年三月十二,东西向的大驿道之上,大军迅速回援。 这是飞龙军一万三千余人,他们已抵达长清,正往西开进。 齐、郓之间,步兵正常行军要十余日,如果是快速机动,比如辎重物资通过济水运输,可以压缩到七天左右,但对于瞬息万变的战场来说,依然十分危险。 所以,机动性较强的飞龙军就成了战略预备队,需要迅速调往郓州一带布防。 至于为何是郓州而不是其他地方,主要还是因为这里地处黄河防线中段,援应方便。 理论上来说,郑、滑、濮、郓、齐这五个一字排开的州郡,都有可能是晋军的突破方向。但经过幕僚们的研判后,认为郑、滑方向的可能性较小,齐州次之,濮州、郓州可能性最大。 濮州有德胜渡,背后的汴、宋、曹等州空虚无比,几乎无兵防守,晋军有充分的理由从此突入。 郓州有杨刘渡,一旦突破,晋军可以进入济水一带,截断东西联系,然后三镇兵夹攻,将夏军的齐州集团围歼。 齐州也有两个渡口,分别在长清和禹城,直西过黄河至博州。 根据目前收到的消息,晋军已经大举渡河,至少有万余兵马突破了防线,已经占领了杨刘渡两岸,正在抓夫子筑城,于杨刘渡之间修建浮桥。 此外,卢县受到了攻击,守城的坚锐军只有两千兵,飞报告急。 陈诚等幕僚认为,李克用的主力应该在博州,这里黄河渡口最多,适合造浮桥的地方最多,而且可以攻击郓、齐。濮州德胜渡那边,很可能只是个幌子,用来迷惑我方的。 邵树德采纳了这个意见。 事实上处处布防,处处分摊兵力是取死之道,而今只能有选择地放弃一部分地方抓重点,比如郓州。 邵树德也跟着飞龙军一起行动。 他的记性很好,也经常花费精力去记录不少军士的姓名、履历以及家庭情况,但飞龙军是真不认识几个。 来源极其复杂! 濮人、郓人、梁人、夏人、蕃人……邵树德觉得他们可能是靠共同的劫掠快感作为纽带,组成了一个人渣集合体,偏偏这群人渣武艺高强,装备精良,吃苦耐劳,懂分工协作,战阵纪律严明——有人总觉得军纪不好的部队打仗也不厉害,但自古以来总是不断出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但与敌人作战时军法严明甚至过分严酷的部队,他们很能打。 “大王……”契苾璋策马靠了过来,有些不好意思:“攻破北海后,儿郎们有些放纵。杜随使也说了,我斩了二十三人,以正军纪。” 每次都斩,每次都有人干犯军纪,原因就是犯事的远远不止二十三人,连个零头都算不上,震慑力不够。 “打完这仗再说。”邵树德点了点头。 作为深入敌后的部队,飞龙军有募兵权,有战利品的处置权,还有作战时的临机决断之权,常年感受不到邵树德“慈父般的关爱”,自然是比较野的。 平完齐、兖二镇后,飞龙军需要再整顿一下,然后补充齐兵员,派往草原,替换黑矟、金刀二军。 契苾璋也老了,该享福了,女婿梁汉颙可以接替军使的位置。 “攻临朐、北海二县,有什么感想?”邵树德又问道。 “齐人不如郓人、兖人死硬,可能是太有钱了。”契苾璋回道:“攻这两座县城,拢共也就损失了千把人,抵抗不甚坚决。” 邵树德默默点头。 说来也是奇怪,淄青镇其实是非常老牌的藩镇,诞生于安史之乱,一百四十年的历史了。当时李正己、侯希逸带着平卢军残部从辽东渡海南下至山东,部队成分复杂,汉人、奚人、契丹人、高句丽人都有,步骑两便,战斗力是非常不错的。 疆域最大时,连州十余,兵马超过十万——这是正经兵马,不算土团乡夫之流。 在李师道时期,遭到诸镇围攻,战败后一分为三,即郓、兖、齐三镇。这三个藩镇其实没有伤筋动骨,军士还大量保留着,利益阶层没有大变,但几十年下来,郓、兖二镇的骨头可比齐镇硬多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难道是齐镇商业较为发达的原因?又或者是偏处一隅,太安逸了,以至于人口都快恢复到鼎盛时期了? 平均攻一座县城才损失五百人,简直不可思议。要知道,即便是一个健妇、一个童子,在守城时都有极大威胁,一缸烫水倒下,管你是勇冠三军的猛人还是临时拉来的壮丁,通通皮开肉绽。 王师范可以打,齐人不如郓人、兖人抵抗坚决。 “齐将可有值得留意的?” “张居厚勇猛善战,敢搏命,武艺也不错。刘鄩鬼心思太多,老喜欢玩些花招。除了这两人,其他都一般般,不算差,也谈不上多好。”契苾璋回道。 邵树德又点了点头。 晋军既来,那么他也做出了战略调整。 突将军军使康延孝率两万余众留守齐州,牵制王师范的兵力。定难军一部屯于棣州,一部活动于齐、淄之间,不断给齐人施加压力。 前几天王师悦又率军北上了,接应到了从河北跑路回来的王师克部一万多人,目前屯兵于大河两岸,扎营立寨,似乎想要夺回棣州。 棣州有盐池,也是河北入侵河南的桥头堡,他们如此重视可以理解。 打到现在,齐人主力还未遭受重创,兵力还在四万以上,突将、定难二军从西、北两个方向钳制,多多少少能压制住他们的野心。如果后面齐镇没什么大动作,邵树德甚至打算从这个方向抽调兵力西进,增援郓州战场。 铁林军左厢及捧日军屯于长清县,这会已经向平阴一带移动,但不会过于靠**阴县,而是在山区扎营。 铁林军右厢开始北上中都县。这个位置也很关键,既可以看着点兖州,在必要时也可以北上郓北。 任城一带,胡真、葛从周已接到命令,停止围城,就地扎营,等待下一步命令。 总而言之,夏军已经开始全面调整作战重点,将精力更多地投注到晋军身上。 邵树德两次冒险得了郓、齐、棣三州,低垂的果实已经摘完,现在剩下的都是高处的果实了,但看起来更加甜美。 ****** 濮州濮阳县,气氛紧张,战云密布。 捧圣军军使朱珍亲临濮阳津,瞭望敌情。 晋人在大河北岸的顿丘县境内伐木造船,试图建造浮桥。远远望去,寨子一座连着一座,旌旗林立,似乎有了不得的兵马。 但朱珍也是打老了仗的人,深知眼睛是会骗人的。你看得到的东西不一定是真的,有些时候看到的所谓“真相”,也只是别人想让你看到的东西。 顿丘境内有晋军,这谁都知道。问题是有多少人?几千和几万差别可太大了。 就算是真有几万,那么羸兵和精兵的区别也大了去了。李克用若从邢洺磁征召数万土团乡夫,然后屯驻于顿丘,你不打是试不出来成色的——北地乡勇,因为上阵频繁,表面看起来也挺像那么回事。 “若我是李克用,就直接从澶州渡河,直下濮州,然后突入曹州,截断济水航运。”朱珍笑了笑,道:“汴州这会只有新来的归德军,即便攻不下,打到城外也是赚的,至少可以让汴宋诸州人心再度动荡起来。” “军使,李克用心太大了,他想抓住夏王,一劳永逸。”高劭说道:“故取郓州,不走濮州。” 朱珍心中一动,若夏王被俘或身死…… 但现在不是时候,他放开濮州,若李克用在郓州战败了,自己可就要被清算了。 想必丁会、葛从周、王檀、刘知俊等人也是这么想的吧?都不需要真反,关键时刻手下松一松劲,别人都不一定看得出来,就能在一个巧妙的时间节点创造“奇迹”。 只可惜邵树德这人面善心黑,表面上看起来求贤若渴,大度无比,但好东西总是优先赏赐给他的关西老人,想要得到他真正的信任,太难了。康延孝也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居然当了突将军军使,李彦威那厮部队被吞了,就只得了个都虞候——都虞候者,掌军纪、斥候、巡逻,简直笑死人了。 高劭悄悄看了朱珍一眼,默默叹了口气。 野心家啊野心家啊,天下的野心家委实也太多了一些,怎么都想称王称霸呢? 野心家靠制度是无法束缚的,只能减缓,无法根除。天下诸镇,其实练兵、带兵、后勤早就分离了,都教练使、衙将、供军使各司其职,谁也不能干涉谁,但怎么还那么多人能够成功作乱呢? “咚咚咚……”河面上突然传来了战鼓声,吸引了朱珍、高劭二人的注意力。 “水师!”朱珍大吃一惊,进而若有所悟。 高劭也精神一振,定睛望去,只见水师战船的甲板上站了不少士卒。河面波涛荡漾,但他们如履平地,不为所动——当然,这只是黄河而已,比起大江大海,还是要平稳不少的。 不一会儿,几艘战舰靠近了正在修建的浮桥,船上弩矢飞出,浮桥上不断有夫子扑倒,随后便一哄而散,逃回了北岸。 战舰护卫下的运输船队没有停留,继续向下游飘去,坚决无比。 “晋人有难了。”朱珍叹道。 第八十八章 截断 卢县城下,杀声震天。 郭绍宾其实不想拼命,他们到现在打的都是中规中矩的仗,滑头得很。奈何晋人不给他们机会,一副要将坚锐军生吞活剥的样子,那么他也没有选择,只能和晋贼拼了。 张筠的心在滴血。 晋人打仗这么卖力的?简直不知所谓。 拼光了本钱,你还怎么享受富贵? 坚锐军总共都不到五千人了,其中三千还在邵贼那边,至今尚未归建。张筠彷佛看到了自己灰暗的未来,天都要塌下来了。 指挥自己得心应手的老部队、乡党,与在夏军中辗转任职,当个中高级军官完全是两回事。如果有选择,他宁愿在夏军中不受待见,成为杂牌,也要牢牢把控一支自己能说了算的部队。 什么“简在帝心”、“深受器重”,那都是骗人的!都是别人施舍的,关键时刻一点事都不顶。 只有军队,才是一切富贵的源泉。 晋贼我入你亲娘,坏我张家数代富贵——有一说一,郭绍宾、张筠虽然不是现代人,但深刻理解什么才是“统战价值”,没有军队,你还有个屁的价值。 “杀贼!”郭绍宾拿出了当年率兵猪突,弑杀曹州刺史的勇气,挥刀连砍,亲自鼓舞士气。在他刀下,连续三名晋人栽落城下——似乎不全是晋人,还有被他们抓来的卢县本地丁壮。 张筠已经拼得脱力了,坐到城楼内直喘气。 在此处可以清晰地看到,至少一万晋人在围攻城池。而旁边还有整装待发的数千步骑,防止在攻城途中遭到突然袭击。 他们的兵力可真是充裕。 而且攻到现在为止,死的贼兵至少一半是郓州本地人。这帮没人性的家伙,祸害百姓倒是一把好手,虽然张筠自己也好不到哪去。 东南方的原野上出现了一队骑兵,他们的马速并不快,远远游弋着。 张筠勉力站起身,定神看了看,发现是自己人,立刻下令道:“准备接应。” 亲兵下去传令了。张筠继续看着,只见晋军骑兵也出动了,整整千余骑围拢了过去,而夏军则只有百余,他们没有逗留,呼啦一下就消失在了远方。 “彭!”张筠一拳擂在柱子上。 不过随即又安慰自己,有援兵就好,这仗还打得下去,不然他娘的直接降了晋人。 战至午时,晋军如潮水般退了下去。 何怀宝来到了前线,瞭望城池。良久后,只听他说道:“不意夏人竟没有野战的勇气。这般龟缩在城中,要打到几时?不打了,换个地方扎营。安福迁!” “末将在!”安福迁上前应道。 “你领人去搜集粮草,越多越好。” “遵命。” 其实简易浮桥已经造好了,也已经开始向南岸输送物资。但谁还嫌粮草少了? “米志诚!” “末将在!” “守好渡口营寨。筑城之事抓紧点,人不够就抓。”何怀宝又道。 “遵命!” 在杨刘渡两岸筑城,然后修建第二条、第三条浮桥,或者修一条如同河阳三城般的大浮桥,是非常有必要的事情。 “李将军……”何怀宝换了一副语气,笑道:“你部甚是精锐,为我定海神针,可领本部兵马盯着点,万一还有夏贼来救卢县,找机会让他们有来无回。” “遵命。”李嗣本不卑不亢地回道。 他带的是义儿军一部三千人,全是骑兵,确实比较精锐。 累计渡河的兵马已经达到了一万七千人,晋军八千、义武军三千、成德军六千。李嗣本也是多次上阵的人了,对于即将到来大战有些期待。 但他们还需要等待,因为目前浮桥太少,人员、物资通过比较困难,必须得等这个通道稳定并且积存了一定数量的物资之后,才可以大举渡河,寻找夏人决战。 半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入夜之后,杨刘渡两岸灯火通明,浮桥上车马川流不息,几乎照亮了整个河面。 一袋袋粮食、一捆捆箭失、一包包伤药、一件件工具被运了过来。甚至还有数千博州夫子,被他们的州县官员派了过来,帮助晋军忙活。 好一派繁忙的景象! 半夜时分,李嗣本起床巡夜。 营寨内静谧安宁,营地外喧嚣热闹,好似两个世界。 他带着亲兵走了一圈,检查了几乎每个哨位,这才放下心来。 远处的河面上突然响起了一阵惊呼,隐隐还有战鼓声传来。 李嗣本一惊,立刻登上了望楼。 浮桥之上,火把组成的长龙川流不息。本来挺有秩序的,但突然之间,就以不可抑制的趋势散乱了起来。 李嗣本的目光西移,只见上游漂来了密密麻麻的小船。小船上被人点燃了薪柴,一开始火势还很小,似乎被河风一吹就要熄灭的样子,不过随着船只渐渐靠近浮桥,火势就越大,渐渐要把整条船都烧成火球了。 “轰隆!”虽然相隔甚远,但李嗣本似乎听到了火船撞上浮桥的声音。 浮桥上人来人往,惊慌失措。 有人用长枪顶着飘过来的火船,不让它靠近。 有人着急忙慌地找水桶取水,浇灭浮桥上此起彼伏的小火苗。 有人拿斧子斩断浮桥上连接各船的竹纽,将着火的部分剥离出去。 似乎情况还可以控制?但现实很快给了他一巴掌。 战鼓声越来越近,数十艘高大的船只在火光中若隐若现,慢慢靠近了浮桥。 密集的箭失从船上射出,浮桥上无遮无蔽,痛呼惨叫声不绝于耳。 只一炷香的工夫,刚刚奋力控制了火势的士兵、民夫们就一哄而散,甚至因为争抢道路而乱作一团,不断有人摔进河里。 箭失永无停歇,似乎还有强弩的声音,无情收割着浮桥上每一条还站立着的生命。 终于没人尝试救火了,也没人愿意留在浮桥上了。 战船上有水手下来,跳到浮桥上,挥汗如雨,用最快的速度拆桥。 箭失掩护着他们,没人能通过死亡般的箭雨,即便身披重甲、扛着大盾,在强弩的射击下也不会有任何幸存之理。 “浮桥没了!”李嗣本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想起了当年李光弼、史思明在河阳的攻防战。史思明在下游,趁着东风,在帆船中堆满薪柴、火油,逆流而上,直逼河阳桥。 李光弼早有准备,让士兵们用长竹竿远远拦住火船,然后用砲车轰砸史思明的舰船,一举摧毁敌军,保住了河阳桥。 但河阳桥何其巨大,甚至能在桥上布满砲车。杨刘渡这边的桥太小了,而且他们准备也不足,遭致此败。 其实第一波的应对已经不错了。夏军的火攻之术并没有起到理想的效果,火势是有极大可能被扑灭的。奈何他们还有水师战船,不要脸地直接下场了,用弩箭虐杀浮桥上的军士和夫子,吓阻可能冲过来的守军,然后从容破坏浮桥。 “该想想对策了。”李嗣本下了望楼,直奔何怀宝的大帐。 ****** “不能等到敌军全部过河再破坏浮桥。”平阴县东北的营寨之内,邵树德一边吃早饭,一边和亲兵们闲聊:“我料晋军不下五万,多为能征惯战之士。若悉数过河,以目前的兵力,怕是吃不下,那时可就弄巧成拙了。” 李逸仙、杨弘殷、张温、董章等人听得很入神,连连点头。或许心中有那么一丝不服气的感觉,但想想附近的兵马,也就两万余铁林军、一万余飞龙军算是能战的,其他什么护国军、坚锐军、忠武军、捧日军——算了吧,可能会帮倒忙。 况且,再等一段时日,晋人可能不止造好一条浮桥了。组成浮桥的船只可能也用铁链连接了起来,而不是竹纽。如果再狠一点,铁索横江,那麻烦更大。 届时进可攻退可守,即便铁索、浮桥啥的最终都被毁去,他们也有足够的时间撤退。 “有时候不能太贪心。”邵树德说道:“淄青、泰宁尚有众十余万,心有多大才把李克用全军放过来?” 众人闻言皆笑。 “大王,今浮桥已断,晋贼后援不继,他们会怎么做?”李逸仙问道。 “你说呢?”邵树德慢条斯理地吃着乳粥,问道。 “听闻晋人在杨刘渡南北两岸筑城,囤积粮草器械,这是给五万大军准备的,故粮草不缺,或有坚守之意?”李逸仙说道。 “坚守是死路一条。”杨弘殷道:“待义从军赶到,诸军合围,他们还能有活路?晋人再傻,也知道河南是咱们的地盘,拖的时间越长,我们的援军就越多。” “李克用或会再找地方建浮桥。”张温说道:“他不会放弃过河的兵马的。” “难。”杨弘殷摇头道:“虽然可以趁水师不注意,临时抢修个简易浮桥,但难以通过大队人马,难以输送大笔粮草物资。而且这种浮桥存在不了太长时间,一旦被水师发现,马上就会被摧毁。” “若我是晋人,便直接南下,去朱瑾的地盘。或者东进,跑去青州。长期蹲在杨刘渡,不是个办法,坐吃山空。骑军还好说,跑得快,步军怎么办?”董章突然说道。 邵树德放下碗快,笑道:“这样就很好嘛,理越辩越明。既然可以猜测、预判晋军下一步的行动,那么就会做好针对性的部署。” 众人神情一凛,知道大王要给各部下达命令了。 第八十九章 部署 乾宁五年三月十五日,刚刚出中都县的铁林军副使野利遇略接到了军令。 没有丝毫犹豫,留下一个步兵指挥守城后,主力步骑万余人北上,于当天傍晚抵达汶水之畔,扎营屯驻,并派出游骑渡河北上巡弋。 从杨刘渡南下,总共有两条路。单就野利遇略防守的这段,一般被称为东线,即先经东阿至郓州,然后南下,经递坊镇,南渡汶水,至中都县,再往东南行至兖州,全程三百一十里。 这三百里的路程,济水、汶水是两条拦路虎,一个不好就要被半渡而击。河流上的桥梁也是争夺要点,这不,留守郓州的衙内军副使韩洙也接到了命令,拆毁北通杨刘渡驿道上的木制小桥,只保留清水石桥——这就是战争的代价。 东线之外还有西线,即经东阿、郓州、寿张、范县至濮州,全程二百九十里。 这条路线的好处是不用渡河,直接从郓州城西南下即可——郓州城在济水东二里,城西有清水石桥,横跨济水,驿道在城西三里的济水对岸。 此道一片坦途,非常适合跑路。但越跑越深入夏军腹地,就是不知道晋军有没有这个胆量了。 当然从卢县向东,经平阴、长清可至齐州。但这条路可不怎么好走,不但要渡过济水,还要通过地势相对险要的齐长城防门,就是之前朱琼跑路的路线,防守起来甚至比前面两条路线还要容易。 变更部署的命令下达之后,各军立刻开始行动。 忠武军四千余人进入平阴县,跑路回来的赵岩还领着他们家的私兵。 护国军六千人及捧日军万人在城南、东等处择险要地形下寨,封锁驿道。 坚锐军三千人守长清县。 邵树德率铁林军左厢主力万人及天兴军五千人屯于淯沟泊附近,准备作为生力军在关键时刻投入战斗,一锤定音。 齐州的定难军也紧急调拨了三千轻骑过来,沿途接应。 这一路,三万多步骑严密封锁,就等着晋人一头撞进来。 龙虎军使刘知俊监视任城,胡真、葛从周率两万人东行,逼近兖州,做攻击架势,至于能不能吓到朱瑾就两说了。 铁骑军目前在宋、单一带围剿兖军小股骑队。他们也接到了命令,副使刘子敬率五千骑北上至濮州雷泽县,随时准备援应朱珍的捧圣军。 呃,这一路都归整个战场理论上的最高指挥官李唐宾统领。 飞龙军一万多人是总预备队,哪里情况不对就增援哪里,正好发挥他们机动性强的优势了。 至于义从军三万众,这是绝对主力,眼下已经过了曹州,正在兼程赶路,杀往郓州。 如果晋军不动,那么邵树德将调集六七万人的部队,一拥而上,强吃掉这股敌人。 如果晋军奔逃,那么封锁各条道路的守军就是砧板,义从军作为铁锤,将晋人彻底锤扁在郓州的荒郊野岭之中。 而此时的杨刘渡一带,晋军上下仍然在争论。 “一万多精兵强将,留在杨刘渡死路一条,不如东去青州,再寻机返回河北。”李嗣本大声说道:“王师范定然不会拒绝我等东进,纵是一时回不去,也可以帮王师范打邵贼,至少补给不缺。” 补给,这才是最致命的因素。 浮桥被断,即便再偷偷架起,夏人摧毁起来也很容易。这就相当于陆地作战时你的粮道不稳,时不时被敌人绕后抄掠,时间一长,粮草不济,全军崩溃。 成德兵、义武兵他不在乎,但八千晋军一定要带走。 河东、昭义、大同、幽州四镇人口还不到三百万,晋王也只养了十余万军队,一下子损失八千,还是晋兵,说不心疼是假的。如果带来的是燕兵,他也懒得说了,死就死了,无所谓。 “不如去兖州。”主将何怀宝不说话,只能安福迁顶上了,只听他说道:“去兖州好处有三个。一是朱瑾抵抗邵贼的意愿坚决,不似王师范那等蠢人,瞻前顾后。二么,兖州南下徐州很方便。这第三啊,或可联合北上的淮兵一起抗击夏贼,岂不美哉?” 嗯,沙陀人还是忠心,怎么着都在想着抗击夏贼,为此不惜跑去兖州这么一个远离河东、河北的地方。 当然,严格来说,他们其实是昭武九姓出身的粟特人,安、石、何、米、史、曹等代北姓氏概莫能外。不过和沙陀三部融合不少年了,比真沙陀还忠心许多。 “不行!”马珂突然起身,道:“我建议去青州。到底离河北近,找个机会回去并不难,邵贼还能一直看着不成?” “你!”站在安福迁身后的安重诲怒了,道:“王师范笃好儒学,并非邵贼对手。去了青州,要不了多久,邵贼大军杀来,我等又要跑路,到时还能往哪跑?反观兖州,朱瑾勇武绝伦,箭术超卓,河南马槊第一,有此勇将,夏人很难攻破兖州。我等再去助他,邵贼就更没机会了。” 米志诚一开始还认真听着,不过在听到朱瑾“箭术超卓”时,脸色不是很好,轻轻地哼了一声。 “你要去兖州自去,没人拦着你。剪寇都六千将士思归,当日我奉赵王之令带他们出来,就要再将他们带回去。”马珂毫不相让,说道。 安重诲大怒,安福迁、安福顺、安福庆三人也脸色不豫,赵人也太嚣张了,一点没把何都头这个主将放在眼里啊。 一直没说话的王处直不动声色地往马珂身边靠了靠,易定兵看样子也不愿去兖州,还是想着回河北。 何怀宝在一旁有些恼火。好好的讨论,竟然被一帮暴脾气的武夫给搞出了分裂苗头。 如今的情况,李嗣本、马珂赞同去青州,王处直似乎也倾向于他俩的意见。米志诚、安福迁三兄弟属意去兖州依托泰宁军与邵贼继续战斗。 其实他也倾向于去青州。原因无他,容易跑回去。即便大军带不回去,和少数亲信乘小船偷渡回去并不难,但这种话不能明着说出口。 “先想办法联络晋王吧,听听他老人家的意见。”何怀宝咳嗽了一下,说道。 ****** 李克用接到消息时已经是十七日早上了。 看着浑身湿漉漉的使者,他久久无语。 义——邵贼什么时候学会这么打仗了?他不是西北旱鸭子么?素来以骑兵称雄,怎么玩起南人的招数也如此纯熟? 他不得不承认,大意了。 他从没有打过黄河去,到汴宋一带厮杀,对水师的认识不够深刻。虽然在河阳与朱全忠交战时,梁人就已经用水师运输粮草了,但听闻和实际领教完全是两回事。 这次吃了亏,印象算是比较深刻了,甚至有点刻骨铭心——不是因为兵力损失而心痛,事实上八千人对于拥兵十余万的他来说还算不得什么,主要是又被邵贼比下去了,这让人难以接受。 “大王……”盖寓咳嗽了下,轻声提醒道:“该想想接下来的方略了。” “能不能把人撤回来?”李克用目光炯炯地看向盖寓,问道。 “少少撤一些是可以的,全部回来怕是难。”在这种大事上,盖寓也不敢糊弄主君,如实回答:“信使来往两岸不难,找个地方抢修浮桥,在被夏贼发现之前撤些人回来,不是不可能。或者,诸将带着亲兵乘小船夜间偷渡回来,也是可以的,但全师而还可能性不大。” 李克用点了点头,又问道:“卢彦威遣使来告,夏兵已至棣州,此州是否已降邵贼?” “十有八九。”盖寓回道:“棣州孤悬于大河之北,卢彦威觊觎很久了。大王不妨邀其出兵,再攻棣州,或可减轻何都头那边的压力。如果能把夏贼水师吸引过来,则功莫大焉。” 盖寓的这个思路其实还是有很大可行性的。 夏军如果主攻何怀宝部,那么必然不能在齐州、棣州驻守大军。如果只有两三万人,那么晋军以两倍兵力压过去,获胜的可能很大。而夏军一旦势弱,那么必然要派水师封锁黄河,这就有机会了——水师耗费远超步兵、骑兵,夏人不可能养太多战船。 “遣使联络王师范。”李克用下定了决心,说道:“他那么多兵,若连三万夏兵都吸引不住,那也太废了。再想办法联络朱瑾,四镇合兵,十余万衙军,邵贼带着一帮乱七八糟的兵马,不一定搞得赢。再让王师范、朱瑾多征召些土团乡夫,起码十万以上,守城、守寨,跟着大军攻城、攻寨,能节约好多兵力。速去办理!” “遵命!”盖寓唤来几名文吏,一一吩咐下去。 “对了,王镕不是一直觊觎蛤垛盐池吗?也给他送个信。”李克用又吩咐道:“棣州诸县可以给卢彦威,让他补全沧、景、德、棣缺一州的遗憾,但盐池可以给王镕,我作保。” 盖寓赞许地笑了笑,又吩咐手下安排人去镇州。 大王以前其实不是不懂以利诱之,但习惯了用武力强压,这招用得少了。这会在夏军强大的压力之下,简直进步神速。 若能攻下棣州,即便何怀宝部损失惨重,这场面也不算太难看了。 第九十章 围追堵截 李克用的命令很快传到了杨刘渡。 没什么可说的,往回退已不可能,唯有并力向前了。 三月十九日,来自易州的五百骑兵充当先锋,拔营启程。 二十日,殿后的安福庆部千余骑也离开了杨刘渡。 来自博州的四千多运粮夫子无路可回,只能跟着他们一起行动。安福庆将器械都发给了他们,反正刚刚修筑好的城池内外堆积了不少军用物资,长枪、步弓、皮甲什么的还是不缺的。 临走之前,晋人将带不走的物资全部烧毁。一时间烟尘弥漫、火光冲天,直到入夜时分都还在燃烧,远近可见。 这彷佛就是一个信号,所有人都知道晋人跑路了。顿时侦骑四出,信使来回,消息在第一时间传递至四面八方。 二十一日,义武军进驻了几乎空无一人的东阿县。 这个县曾经惨遭朱全忠洗掠,城里只剩下寥寥二十几户人家,几乎什么都没有。 义武军也没心思劫掠了,匆匆休息一晚之后,东进渡过济水,拐上了驿道。 二十三日,超过两万晋军全师渡过济水,向东行去。 至此,他们还没遇到什么像样的拦截。卢县守军装死,根本不敢出城,一路上只有少量夏军骑兵监视,偶尔袭扰一下,整体十分太平。 但越这么走,所有人越慌。 这不应该啊!夏人遣水师截断道路,不就是为了将他们围在此处,一网打尽么?怎么到此时还不见动静? 二十五日,大军抵达平阴县南,扎营下寨。与此同时,真正的阻碍终于遇到了。易州刺史、义武军都押衙王处直来报,平阴县东北之防门一带有夏军驻守。他们遣人搜山,还遇到了夏人伏击的兵马。见行藏败露,夏人干脆也不躲了,直接打出了大旗,并且遣人下山扎营。 “现在后退已经来不及了。”何怀宝叹道:“唯有并力厮杀,击破夏贼,打通前路。马将军,剪寇都数千将士能征善战,不如贵部打第一阵吧?” 马珂心中暗骂,但事已至此,他也不便拒绝,只能说道:“都头既有令,末将便遵令而行。只是,夏人在此下寨阻拦,多半不止一道关口。若后面还有……” “若后面还有,自然由其他部伍顶上,马将军勿忧。”何怀宝当即表态道。 “还有一事,攻寨可以,若平阴贼军出城……”马珂又道。 “自有人料理。”何怀宝道。 “某没什么好说的了。”马珂道。 说罢,便下到了部伍之中进行动员。 河北的武夫不好伺候,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关西武夫比较听话,至少在夏王面前挺乖的。河南武夫在梁王面前也很恭顺,在新征服者夏王面前不得不恭顺,驱使这两者都不算特别困难。 但如果我们仔细观察下马珂动员成德武夫的“表演”,或许可以管窥一二河北的风气。 “自天宝以后,河北诸镇倔强自立,敌不可以勇力机谋猝起而收之,故诸君得以土地传付子孙,至今一百四十余年矣。” “今夏、梁武夫胶固,兵强马壮。树德之志,非尽吞河朔不已。其所惮者,唯晋王李克用耳。” “夏、晋雌雄之势,决于河北。若树德下郓、兖、齐以西临赵、魏,则如芒刺在背,势亦难矣。” “河朔诸镇,素以河东为屏。河东强,则击晋,中原强,则联晋。若助晋王破树德,则夏之霸业中否,其势自衰,诸君可续享太平富贵。” 以上是对军官们讲的。 讲完这些,马珂组织了一下语言,又对大头兵们说道:“若晋王大败,邵贼攻入河北,即便州县并未沦陷,幕府也不得不厚币求和。自此,镇冀四州牛羊豕犬,尽输河南,资粮蓄积,为之一空。邵贼北来,沿途须置亭候,供牲牢、酒备、军幕、什器,夏兵入境,数十万父老飞挽馈运,不得安歇。若逢大战,尔等甲不去体,马不解鞍者十余年,远征千里,不得归家,尔等可愿?” 这一番话说下去,无论是军官还是士兵,都士气大振。 别以为武夫们听不懂这些。开天辟地以来,没有哪一朝的武夫有这么高的收入,以至于很多人经常吃肉,身强体壮,懂的事情还多,深度参与政治。 马珂说的这些都是大实话。 若被夏人征服,即便仍然保留着藩镇,当了附庸,也要大量输送钱帛,夫子长途转运资粮,军士数百里乃至上千里外出征战,一打就是很多年。 谁他妈那么贱,放着本来的武夫大爷不当,去给人做牛做马? 晋王的压榨并不狠。此番南下,也不过就出了几千兵马罢了。若邵贼来了,六千是打不住的,成德起码要出兵三万相助,还要提供大量粮草、马匹、夫子。更何况晋王在夏王的牵制下没有实力吞并河北了,这谁都看得出来,但夏王的最终目标一定是吞并河北,这也是人所共知的事实。 那么,确实没什么好说的了,打就是了! 动员完毕之后,剪寇都六千武夫越过平阴县,向东进发。 捧日军万人分成两部,一部屯于南侧山上,列栅戍守,主力当道设寨,阻住前路。而在北边的平阴县之内,还有赵岩所领忠武军四千余人。 申时三刻,休整完毕的剪寇都军士列队出发,开始进攻由捧日军军使戴思远镇守的寨子。 鼓声响到第三通时,双方开始交战。 动员完毕的成德武夫非常勇勐,在驱使沿途抓来的郓州夫子填平壕沟之后,大军直上,奋勇夺寨。 第一波攻势还好,只是试探性的,但在双方的步弓对射之中,捧日军就吃了大亏。居高临下射击,居然伤亡比敌军还大,这箭术差距委实太大了些。 试探性进攻完毕之后,马珂有了底,立即拣选骁将两员,带兵薄寨。 第二波进攻,差点就攻上了寨墙。戴思远急得满头大汗,带着亲兵奋勇搏杀,这才将成德武夫击退——这才多久,就逼得主将亲自上阵稳住阵脚,捧日军六千曹州武夫直如废物一般。 “吱嘎!”赵岩打仗手艺不行,但眼光倒是不差,眼见着捧日军有点吃不住劲了,于是亲自率两千兵出城厮杀。 义武军都押衙王处直率三千步骑迎战,大破赵岩,斩首五百余级,差点趁机夺占城池。 马珂率军发起第三轮攻势战至激烈之时,南山寨子中的捧日军下山来战,晋将米志诚率军迎战,捧日军副使李仁罕中箭负伤,败奔而回。 但剪寇都这一波攻势也受到影响,再度功败垂成。 何怀宝的眉头几乎皱成了一个川字。 敌兵羸弱,看得出以新人为主,但反复纠缠之下,成德军三攻寨子而不克,士气已经受到些许影响。 “先退兵,入夜之后袭营。我就不信打不了这些杂鱼。”眼看着酉时将至,何怀宝冷哼一声,下令道。 “安福顺!” “末将在!” “你部军士早些入睡,今夜袭营。”何怀宝命令道。 “遵命。”安福顺领命而去。 李嗣本在一旁看着,有些不耐烦了。 步兵需要走驿道,但他们骑兵不需要。但怎么说呢,你总不能抛弃步兵,独自带着义儿军跑路吧?虽说何怀宝的方略并没错,入夜之后偷袭,如果成功自然皆大欢喜,不成功的话,明日天亮后继续勐攻就是,夏贼看样子是挡不住他们的,无非是付出多少代价罢了。 但——还有时间吗? ****** “快!快跑!不准停下!” “没吃饱饭吗?这么点路就跑不动了?” “到了郓州,敞开肚皮吃肉,快点!” “灭了晋军,人人有赏。平日里一个个嚷嚷钱不够使,这会给你们机会了,要抓住啊!” 济水以西的驿道之上,数万人马气喘吁吁地小步快跑,疲累已极。 军官们不断鼓着劲,用酒肉财货引诱,用鞭子刀鞘催促,尽可能让军士们快些赶路。 左右义从军三万众,从郑州、汴州一带集结出发,飞速行军,这还不到二十日内,已经远远看到郓州的城墙了。可见这世上还是有听话的武夫们,在他们没有“学坏”之前。 一队骑兵快速穿过麦田,引得人人侧目。 这是铁骑军的人。没人出来阻拦或指责,为了赶路,这是在容许范围内的便宜行事。 “这帮兔崽子,跑得倒挺快!”没藏结明羡慕地看了一眼消失在远方的骑兵,道:“数万人在背后追击,前方还有堵截,这次晋人不死也要脱层皮。” 都虞候王敬荛一脸跃跃欲试的表情,道:“铁骑军战力太弱,他们吃不下晋人的,最终还得看咱们的。” “哈哈!说得好。”没藏结明压下心中的隐忧,大笑道:“这次一定要占得头功。” 父亲没藏庆香病逝了,他已经在事实上接任了部落头人。没藏氏的荣辱,已经全部压到了他的身上,压力很大啊。 义从军超过三分之一的士卒是蕃人,横山没藏部、野利部、青唐诸部是大头。多年征战下来,已经是夏军精锐主力之一。 这次若能剿灭晋人,战后叙功,他怎么着也得多抬一些没藏部的子弟上去。 家族的经营,就是这么一点点来的。国朝有长孙氏、独孤氏,新朝定然也有没藏氏的一席之地。 成败在此一举了! 没藏结明一挥马鞭,向前而去。 而在他们东面数十里处,铁林军副使野利遇略也全军渡过汶水。 濮州行营都指挥使李唐宾带着亲兵至递坊镇与其汇合,然后过郓州不入,上万人直插平阴而去。 平阴以东,作为全军总预备队的飞龙军一万余人也已经上马,一路向西。 各条战线全部动了起来,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朝晋人扑过去,誓要将他们围歼在平阴城下。 第九十一章 重围 壮观、激烈、血腥、残酷,是对正在进行的骑兵冲杀最好的诠释。 铁林军左厢三千骑在都游奕使徐浩的率领下,与晋军骑兵展开了不间断的厮杀。 厮杀的规模都不大,都是配合步兵进行的冲击与反冲击,上千骑的规模都算大的了,一般而言只有数百骑。 但一整天累积下来,死伤十分惊人:铁林军三千骑已经战死七百,几乎人人带伤。 晋军方面,义武军的骑兵被打垮了,正在后方重整。安福迁的骑兵也惨遭重创,丢下了三百多条人命。也就义儿军主力还维持着战斗力,李嗣本左冲右杀,十分嚣张。 铁林军军属骑兵的下场是必然的。 捧日军已经有人溃逃了,大概百十个,这会人头都被挂了起来,震慑众人:想逃?试试两条腿有没有四条腿快。 他们的努力成功干扰了晋军对捧日军营寨的凶猛攻击。 一整天时间过去了,大营依然屹立在那里。 其实越过了又怎么样呢?后方还有护国军、铁林军、天兴军等部队,他们的战斗力是要强于捧日军的,你还能一一消灭不成? 晋军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他们派出了多组斥候,得知从平阴到长清,足足数万夏军严阵以待。他们靠捧日军来消耗己方的精力、体力、士气,然后在关键时刻投入致命一击。 几乎谈不上什么阴谋。在伏击的图谋失败之后,就已经转为了阵地战,一切都摆在了明面,没有任何遮掩,就是要强吃你这一部,怎么了? 骑兵之间的战斗结束之后,晋军大营内愁云惨淡,没人愿意说话。 “不如……转头回东阿,南下兖州?”王处直建议道。 他用脚趾头也能猜到,不是今晚就是明日,义武军要被派上去攻寨了。虽然夏人的营寨就像个破房子,一踹就倒,但到底要你去踹啊,这是要拿人命填的。 他不乐意,易定武夫们也不怎么乐意,虽然真要打时,他们最终还是会执行命令。 “闭嘴!”安福迁怒道:“都到这地步了,唯有击破敌军这一条路。回头?哼哼,你保证后面就没有贼人?” 王处直怒意上涌,好悬没发作出来。 他们定州王家好歹与晋王家族联姻了三代人,你他妈算什么东西?一个假沙陀真粟特贱种罢了。 河北有事,易定哪次没出兵?光燕镇此起彼伏的叛乱,以及讨伐成德,义武军就出动了不下三次。晋王都没说我们的不是,你算老几啊? “好了!”何怀宝拍了下案几,止住了安福迁,道:“退是不可能退了。正所谓前堵后追,夏人既派羸兵堵住前路,后面想必有精兵兼程赶来。此时回头,风险太大。” 王处直懒得说话,闭目养神。 马珂旁若无人地处理着小臂上的伤口,也懒得说话。 义武军的骑兵被打残了,这会只剩下了百余骑。剪寇都损兵千人,之前做动员激起的士气怕是消耗了七七八八,该换人上阵了,凭什么一直让他们打头阵? 李嗣本则暗暗生气。老实说,他是可以走的。义儿军都是骑兵,只要想跑,根本不必走驿道,麦田里就穿过去了。但他不想走,不想背负抛弃袍泽的恶名,打到最后,也不过一死罢了,这比临阵脱逃更容易让他接受。 他现在一门心思想着如何让夏军骑兵吃个亏,懒得管其他人的争执。 米志诚的心情还算不错。 这同样是个没心没肺的人。首日大战,他在远距离上一箭射伤捧日军副使李仁罕,技惊四座,随后督兵进击,斩夏贼数百人而还,战果相当不错。 他不怕死,只怕没有表演的舞台。这种人的心理你很难测度,表现欲望太强,太争强好胜,仗打成什么样我不管,得我自己爽了才行。 “这样吧——”何怀宝顿了一下,道:“今夜继续进攻,王押衙、李军使率部散开,驱赶、阻遏贼骑,安福顺!” “末将在!” “你率三千精兵,并博州土团乡夫,续攻贼营,不得有误。明日——明日我要看到戴思远的人头。”何怀宝下令道。 “遵命。”安福顺出列应声道。 昨夜袭营没有成功。戴思远手忙脚乱,到底还是守住了。今日又打了一天,捧日军应该也是强弩之末了。如果运气好,说不定天明前就能破了寨子。 至于平阴县和南山的贼寨,早已是半残。也就是他们没兴趣攻打,不然那里的夏贼估计已经溃了。 ****** 淯沟泊畔的大营已经空无一人。 在邵树德的命令下,大军拔营西进,以天兴军为先导,铁林军左厢及定难军一部继之,向西进发。 “来自成德的剪寇都损失不下千人,这会士气应不如之前了。” “义武军王处直的骑兵被打垮,步军主力尚存,但战意有多少很难说。” “晋军本部没有受到大的损失,骑军可能损失七八百,但还有三四千骑,战力犹存。步军主力尚未出战,士气、体力保持得不错。” “另有博州土团乡夫四千余,士气低落,无关大局。” 陈诚仔仔细细地向邵树德介绍着敌军各部的情况,大体上还算准确。 “贼军锐气有所消耗,但远远不够啊。”邵树德皱眉道。 方略是让敌军主力师老兵疲,然后他指挥精锐生力军一把压上,这是最保险的。但如今看来,两天时间还没磨掉敌人足够的精力、体力、士气和生命,还不到发动决战的最有利时刻。 “给契苾璋下令,飞龙军出动一部增援捧日军、忠武军。”邵树德说道。 飞龙军这会在防门,一晚上绝对能到了。 “遵命。”陈诚喊了一人,吩咐他去办理,然后又看了看左右,低声道:“三月以来,各路降兵消耗不少……” 邵树德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 消耗非体系内的不可靠部队,本来就是既定计划。粗粗算来,损失最大的可能是王檀的神捷军,损兵四千余人。 排名第二的应该是忠武军了,八千人抵达郓州,战损应该在一半以上。 许兵,不能再刻意消耗了,再搞下去赵家怕是要反。 损失第三大的是护国军,接近四千人。 他们也不能再刻意针对了,得发点赏安抚一下。护国军,已经哗乱过一次了,虽然被镇压,但抵触情绪越来越大。 坚锐军的损失排名第四。齐装满员一万人,在后方留守两千余,七千多人东征,打到现在损失不下三千。 这几支部队之外,龙骧、龙虎、广胜、捧日、捧圣等杂牌军损失不一,但都没有以上四部大。 “坚锐军那三千人,发五百人回去,其余补给王檀。”邵树德吩咐道:“王檀打得还算卖力,让他恢复一下实力。” “另,着许州赵氏选送五百精兵至汴州,试探一下他们的态度。” “护国军……护国军便算了。王瑶被这么一吓,估计不敢再多募军士了,短期内也不要再刺激护国军。” 忠武军应该还有八千兵留守陈、许,让他们挑五百精兵过来,本身是一种试探。 财政自收自支,不纳户籍田籍,军队只听自家号令,官员自己任免,附庸藩镇可比邵树德手下那些假藩镇的独立性高多了。老实说,他不放心,定期试探其态度是必需的,包括但不限于索取钱粮、选送精兵、纳送质子、“进京”述职等等。 护国军现在就是一个火药桶,不宜再刺激了。王瑶本有兵两万,此番回去,兵只剩一万多了。他短期内应该不会再尝试将军额恢复至两万规模,将省下来的钱粮发下去充作加赏,安抚军心才是正道。待情势稳定后,他应该会再度扩军,这是军阀的本能,无关其他。 “还是消耗得少了……”只有在陈诚面前,邵树德才会将内心之中不可对人言说的阴私勾当袒露出来。 陈诚默然。降兵太多了,已经吞了突将军,吞了四千余郓镇武夫,吞了半支衙内军,但天底下的武夫还是多如牛毛。 新朝,只需三十万禁军就够了。多了的话,百姓负担太重,养着太吃力。 地方州县兵,其实也不需要多少,一州有个几百武人了不得了,其余可用轮番值役的土团乡夫代替。 所以,在遣散这种手段过于敏感,容易引起武夫集体敌视的情况下,慢慢消耗就是必然的。但这种事也不能做得太过火,其间度的把握,实在艰难。 “这种事不能拖到吾儿那一代。”邵树德又道:“他把握不住,也镇不住。我活着一天,就要做一天这种事。” 收权削藩、遣散旧军,这两件事不比打天下轻松。这些武人心里都长着草,连屯田都不愿意,你要是端了他们的饭碗,哪怕明知必败,也有很大可能造反。 邵树德不敢想象,他死后,儿子削藩、收权。有藩镇叛乱,派大将率十万禁军出京平叛。然后大将平叛一年进展极其有限,却不停索要器械、钱粮,不断安插亲信,加强威望,最后会发生什么? “走吧,要做的事太多了。”邵树德叹一口气,道。 三月二十七日,充作先锋的天兴军贺瑰部五百骑抵达平阴以东。 此时得到消息,晋军夜袭捧日军,捧日军损兵两千余,行将溃散。关键时刻,飞龙军投入战场,趁夜突袭晋军,斩首千余,俘晋将安重诲。 另外,铁林军右厢万人也已进抵晋军营寨以西十余里处。 义从军已过东阿,正往前线开进。 晋人,被包围得严严实实了。他们除了往南边的山里溃散,别无他路。而一旦溃去山里,建制自然没法保持完整,食水也携带不了多少,最后能跑掉几个人,可就要看运气了。 反正,从军事意义上而言,这些溃散的晋人可以宣告全军覆没了。 第九十二章 毛毛雨 三月的最后一天,阳光明媚,百花盛开。 高高的山岗之上,旌旗林立,鼓声隆隆。 六面大纛矗立在山坡之上,纛下人头攒动,盔甲鲜明。 邵贼来了!李嗣本升起一阵明悟。只可惜他受了点轻伤,无法出战。不然的话,带一队义儿精骑直冲邵贼本阵,或能动摇敌军士气。若能逼得邵贼单骑走免,这仗就更有把握了。 “唉,可惜。”复又看看蜿蜒伸向远方的驿道,夏军的寨子依然屹立。 五天了,城寨还没拿下,情何以堪。 其实,说是“城寨”,那只是习惯性地并称。事实上“城”和“寨”,在防御能力上根本就不是一个等级的。高度、厚度、坚固程度都不是一回事,寨墙上也放不了太多兵力,增援起来也很不方便,更没有瓮城、羊马墙、护城河之类的防御设施,捧日军战斗力又那么弱,按理来说不该打得如此艰难。 但夏军赖皮啊,捧日军已经溃到后方收容整顿了,天兴军又开了进来,继续死死挡着他们的前路。 没希望了,攻不下去了,全军都被拖在这里。 李嗣本突然感到很泄气。不是大家不努力,事实上所有人都很拼。前几日夜袭之时遭到飞龙军偷袭,安福迁在儿子安重诲被俘的情况下,处变不惊,亲自断后,这才没有酿出更大的乱子。 但也到此为止了。前路已绝,后路已断,坐困死地,外无援军,怎么办? “杀!杀!杀!”营寨外响起了震天的喊声。 李嗣本放眼望去,只见双方万余兵马正在奋力厮杀。 贼军出战的应该是左右义从军万人,摆出的是偃月阵,左右各两千,中军六千,整整一万步卒,装备精良,士气高昂。 晋军方面摆出的是雁形阵,出动了整整一万二千人。 雁形阵主动进攻,担任箭头的两千精兵与敌绞杀在一起,谁都没有退却,可谓殊死一搏。 “冬冬冬……”战鼓擂响了第二通。 箭头冲阵又没冲动敌军,退了下来。 李嗣本左手下意识握着了刀柄,连续攻寨数日,将士们的体力、精力、士气确实到了一个阶段性极点。这个时候出战,并不合适。 但敌军摆开了大阵邀战,你怎么办?如果野战获胜,那么说不定能够逃出生天,跑到青州。这确实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点,所有人都同意出战,所有人都期待发生奇迹——敌人的义从军远道而来,虽说休息了整整两天时间,但体力上应该还是有所亏欠的,在这方面双方都没有占便宜,非常公平。 第三通战鼓擂响。 晋军鼓起余勇,发起了第三次冲杀,直指夏军偃月阵厚实的中军。与此同时,己方左翼也接战了,偃月阵旋转的“右臂”打到了雁形阵的中部,那是剪寇都三千多步卒所在的位置。 李嗣本的目光仍然死死盯着中路决胜之处。 偃月阵的核心在于中军,突前的右翼以中军为基,旋转攻击敌方侧翼,寓攻于守,寓守于攻,攻守兼备,算是一种非常流行的军阵。但他的死穴就是中军,只要击破中军,那么右翼便会被半包围,全军溃败不可避免。 晋军箭头部位,安福庆带着五百甲士越众而出,咆孝着冲向了夏军。 那边打着一杆将旗,远远地看不真切,只有“横山都”几个大字比较显眼。 五百甲士皆精挑细选的勇士。这一冲果然见到了成效,将敌军最前面久战疲惫的军士给冲了个七零八落。 “干掉他们!”李嗣本一拳擂在寨墙上,神情亢奋。 五百甲士继续往前冲,但冲着冲着,速度就越来越慢。到了最后,就像那耗尽了力气的耕牛,前腿一跪,哀鸣倒地。 屡试不爽的决死冲锋,被夏人拦住了! “彭!”李嗣本又擂了一拳,这次是生气、遗憾。 “杀!杀!杀!”夏人用长枪挑起了一个人头,鼓舞士气。 “得得!”对面的骑兵出动了。 李嗣本一惊。晋军三次冲阵失败,但远没有到崩溃的地步,夏贼骑军这时便出动,找死么? 不过左翼传来的喧哗声惊醒了他。 李嗣本转头望去,只见剪寇都数千人卷起了战旗,仓皇后退。 “竖子!”李嗣本目眦欲裂。这才刚刚交手,直接就溃了? 义武军还没跑呢,你们就先跑了?这样会害死所有人的,包括你们自己。 这帮守户犬! 但骂得再大声也没意义了。成德武夫以不寻常的速度飞速溃逃,奔还大营。 中军在安福庆被斩,极端不利的情况下,还试图重整旗鼓,与压过来的夏兵厮杀。 右翼的三千义武军还在前进,准备包抄夏军中军。 战局只是稍有不利,晋兵、定兵还未完全丧失获胜的信心,但赵兵的临阵脱逃让所有人的努力全部白费。 后阵的两千余博州土团乡夫也溃了。他们甚至比赵人还先奔回大营,四处散播着不安。 夏军出动了两千骑兵,追着剪寇都的屁股一路奔袭,将他们彻底冲散。 偃月阵右翼两千步卒快速转向,冲向晋军中阵侧翼。 中军受到影响,喧哗声四起,原本紧密无比的阵型散乱了开来。军士们惊疑不定,四处打听前面发生了什么,是不是战败了。 阵列而战就是这样。 左不闻右,右不闻左,前阵溃了,但后阵还不一定知道,后面被包抄了,没收到消息的前军还在奋力厮杀。 战场上每个人都提心吊胆,谣言传播得非常之快。有时候旗杆被吹折,不明真相的军士还以为大将被人阵斩,直接就能来场大溃败。 只有经年征战的老兵才能在战场上镇定自若。 他们知道自己吓自己不好,能够强行压下心中的恐惧。 他们知道即便一时作战不利,也不能自乱阵脚,那样死得更快。 他们知道对面的敌军同样很害怕,关键时刻谁先眨眼谁先死。 阵战,是勇气与意志的较量,新兵想野战打败老兵,简直是痴心妄想,除非遇到沙尘、大风等“天助”。 当然,还有一种情况会让老兵也崩溃,那就是己方出现大面积溃逃了。 剪寇都三千军士的逃跑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 与其间隔二十余步的中军士卒看到之后,声浪一下子就爆发了开来。 军官暗暗心惊,他们当场斩杀了几个叫得最大声的士兵,满脸怒容地呵斥其他人,试图重整队形。不过当夏军骑兵也出现在己方左翼后,喧哗声更大了,有人开始转身逃跑,进而带动了更多人。军官怎么打骂砍杀都止不住,相反被裹挟着一起向后退。 败得好他妈彻底! 李嗣本又捶了一拳,然后不顾身上的伤势,下了寨墙之后,取了自己的长槊,准备带留守营寨的千余军士前去接应。 但蜂拥进来的溃兵直接将他的人冲散了。 李嗣本被挤飞了出去,撞在一根木柱上,伤口再次崩裂,疼得他眼冒金星。 “军使。”亲兵慌忙走了过来,将他搀扶到一边,躲开慌乱狂躁的人群。 “快,立刻带人出去接应,兴许还能多回来一些人。”李嗣本强忍疼痛,吩咐道。 亲兵为难地看了一眼堵得严严实实的营门,摇了摇头。 李嗣本长叹一声,双眼望天,神情沮丧到了极点。 战场另一侧,在邵树德的命令下,义从军压上了第二波五个指挥万人,从两翼向敌军包抄而去。 五万人打一万余人,兵力就是富余。如果可能的话,他甚至还能调集更多兵力。但护国、忠武、捧日、天兴这些不太可靠的部队他不敢用,上了阵万一先跑,那就是晋、梁柏乡之战的翻版了——魏博军稍稍抵挡一阵就跑了,把七万梁军主力撂在战场上,侧翼全部暴露,最终被晋军俘斩两万余人,简直坑爹无极限。 战鼓隆隆,旗幡林立。 贼军阵势松动,侧翼溃逃,士气大衰。义从军两万大军以不可阻挡之势压了过去,激战一番后,压垮了最后一股试图挽回败局的晋兵,开始追亡逐北。 义从军右厢骑兵六个指挥也出动了,三千骑干起了熟得不能再熟的工作,“规划”晋军溃逃路线,让他们慌乱,让他们大耗体力,让他们不成建制,让他们一头撞上挤压过来的义从军步兵主力。 从这一刻起,冷兵器战场上真正的伤亡差距才开始拉开。 晋军溃不成军,所有人都失去了理智,乱作一团。 信使们往返战场与山坡,来回报告军情。 “步军左厢第六指挥俘贼将安福迁。” “步军右厢第二指挥斩贼将安福顺。” “报,骑军左厢第一指挥俘贼将米志诚。” “报,斩贼将何怀宝,步军左厢第四指挥、骑军右厢第五指挥争执不下,都说是自己的战功。” “报,步军左厢第一指挥已破入敌营。” 邵树德面无表情地听着,偶尔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 战场上的晋兵散得到处都是。已经有人开始夺马逃跑,铁林军骑兵出动追击。 追不追得上都无所谓了,邵树德不关心。 两万敌军绝大部分就歼,就算跑掉一些又如何?已经构不成任何威胁了。 “恭喜大王。”陈诚走了过来,笑道。 “晋军其实还不错,挺能打的。”邵树德自矜地笑了笑,道:“小场面而已。” 可不是么?河清之战,十几万人的大场面都经历过了,歼灭一万七千晋、赵、定联军而已,毛毛雨啦。 第九十三章 俘虏与影响力 战争没有拖到入夜,在三月底完美收官。 剪寇都跑得贼快,最后竟然率步骑三千人投降,离了个大谱。 义武军使王处直不知所踪,三千兵只剩下了千余,在营寨内投降。 魏博土团乡夫四千人被意外隔离在河南,之前攻城寨时损兵一半,士气极其低落。此番没受到大损失,还剩两千人投降。 晋军算是抵抗最激烈的,厮杀也很勇猛,最后被俘三千出头。 杂七杂八的两万兵马,除少数溃走外,绝大部分被歼灭,其中九千人被俘。 邵大帅的兵法越来越厉害了。嗯,你要问厉害在哪里?悄悄告诉你一句,用五万人打一万人,这就是世间最利害的兵法。 安福迁、米志诚、李嗣本、马珂四名将领灰头土脸,五花大绑地被押了过来。 何怀宝、安福庆、安福顺的头颅被摆在案几上。 邵树德笑了笑,走到李嗣本面前,亲手解开了绳索。 “安能如此待我侄儿?”邵树德说道:“两军交兵,各为其主,此为武人本分。私下里叔父却不能苛待了晚辈,坐下吧。” 邵树德不给李嗣本反悔的机会,摆了摆手,吩咐道。 安重诲也被押了过来,看到父亲还活着时,悄悄松了一口气。不过在看到大伯安福顺、二伯安福庆的头颅时,又黯然神伤。 将军难免阵上亡!出征时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唉。 旋又看到李嗣本坐在胡床上,眼睛顿时直了。 米志诚在一旁冷笑不已,安福迁、马珂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嗣本有些局促不安,想要说些什么,待接触到邵树德理所当然的眼神时,又咽了下去。 安重诲瞪了他一眼。 李嗣本有些羞愧,刚想起身,亲兵都指挥使李逸仙亲手给他倒了一碗茶。 李嗣本傻傻地接过,安重诲脸上的怒容更甚。 “侄男可已成家?”邵树德语气温和地问道。 李嗣本愣在那里,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邵树德耐心地等着。看他脸上神色,满是长辈对晚辈的关怀。 “回……回叔父,侄已娶妻柳氏,育有一子一女。”李嗣本答道。 “呸!”米志诚吐了一口唾沫,满脸不屑。 李逸仙走过去,拿刀鞘狠狠打了几下,那杀才终于安静了下来。 “好啊。”邵树德喜道:“唔,来人,拿我的锦袍来,给侄儿换上。” 李嗣本身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不过衣服上满是血污,确实很脏。 亲兵很快拿来锦袍,李嗣本还要推却,邵树德说道:“都是一家人。你是我侄儿,一件锦袍又算得了什么,换上吧。” 语气满是不容置疑,李嗣本顿了顿,鬼使神差地接过换上了。 “你若愿回晋阳呢,吃过饭后就可以走了。”邵树德又道:“若愿在叔父这里为将呢,也可以,叔父欢迎之至。” 李嗣本感觉自己脑子不太够用了,还能放自己回去? 邵树德看了李嗣本局促窘迫的模样,哈哈大笑,道:“你先好好想想吧。” 说罢,他站起身,走到安福迁、米志诚等人身前,道:“昔年我在燕昌城放了申信和万胜军,今俘尔等,又何忍杀之。” 安福迁等人不动声色,默默听着。 “你是安重诲吧?”邵树德走到一人面前,问道。 安重诲别过头去,不答。 李逸仙踹了他一脚,安重诲扭过头来,怒目而视。 “你现在就可以走了。”邵树德说道:“回去告诉义兄。我从小孤身一人,而今年逾四十,只有一个兄长。大唐三百州,我愿与兄长共富贵,奈何总有奸人挑拨,唉!今愿修好,若义兄答应,我这便放了所有俘虏。” “就连镇冀、易定兵将亦可回家。”邵树德站到了马珂面前,说道:“马将军,你也遣人回家报个信吧。出征在外,家人一定很担心了。” 马珂心中一动,连声谢道:“夏王宽宏大量,古来少有也。” 安福迁暗暗皱眉,邵树德这人的心眼果然太坏,黑得很。 李嗣本那傻小子已经晕了,义武军、成德军俘虏听到后,一定十分欣喜。可若最终回不了家,那就是晋王的责任,到时候河北不知道怎么编排晋王呢。 王镕是知道厉害的,定然会帮着压下这股风潮,但私下里的流传是怎么都无法避免的,这就很让人头疼了。 这仗打得,怎么跟以前的味道都不太对呢? 四月初一,全歼晋军的邵树德在平阴县外大阅诸军,各路杂牌军头悉数到场,包括平阴本地土族、士绅。 铁林、义从、飞龙军数万将士齐声高呼,声震四野。 赵岩等人看了面色复杂,既为自己站在了胜利的一方而庆幸,又为一些他们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而烦忧。 杂牌军武夫们也受到了一番震慑。尤其是之前满腹牢骚的护国军,这下都闭嘴了。 人就是这样,你说谁谁谁厉害,他听到了,感觉也就那样。但如果让他亲眼见到了,认识到了差距,那感觉又不一样了。 不过你也别指望能震慑他们一辈子,这是不可能的。武夫们的脾性就那样,真上了头,打不过你又如何?会死又如何?老子还是要造反。 以一个藩镇百万人的力量,对抗半个天下千万人的力量,这事能不能做?理论上不能,但我心里不爽了,就是要这么干,就是和你拼了,又如何?最坏的结果也就是全族死光罢了,还能怎样? 能震慑一时已经很不错了,别要求太多。 阅军完毕后,邵树德下达了一系列的调动。 捧日军押运俘虏回汴州,顺便再押运一批粮草物资过来。 护国军留守平阴一带,弹压地方。 忠武军镇守长清,弹压地方。 上述三支部队都被打残了,受损严重,干脆让他们在后方休整,当驻防军,同时押运粮草物资。 铁林、义从、飞龙三军东进齐州,与突将军汇合。 铁骑军返回单州,配合胡真牵制朱瑾。 捧圣军暂留濮州,等待下一步命令。 临出发之前,邵树德又见了下李唐宾。 “越俎代庖”这么久,他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感觉,因为这些部队李唐宾不一定压得住,虽然他下手挺黑。 “突将军我再带一带,让军心更加稳固。”邵树德说道:“其余诸部,统归你指挥,先把王师范打趴下。” “大王何不先攻兖州?”李唐宾问道:“兖镇兵少,下之更易。” “兵虽少,但上下一心,顽抗到底,可不一定比齐人好打。”邵树德说道:“再者,棣州危急,我不能不救。” “棣州一定得救?”李唐宾问道。 这个问题很重要。李唐宾打仗,任何人、任何城池都是可以估算的,都是有价码的。价码合适,他会毫不犹豫牺牲掉,换取更大的好处。 “你便宜行事即可。”邵树德说道:“能保留就保留,毕竟是攻河北的前哨基地,但不能成为贼人牵制我精力的把柄。” “某知矣。”李唐宾懂了。 ****** 青州城中,朱全忠被奉为了上宾。 仔细看看,他大半的头发已经花白。胡须许久未曾打理,眼袋很重,额头上的皱纹很深,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了。 王师范的内心之中稍稍有些失望。 叱咤风云的梁王,竟然是这副模样?明明是个糟老头子嘛。 朱全忠似未所觉,还在侃侃而谈:“北朝以来,青州素为东疆重镇。更兼有海路通达各处,齐帅例加押新罗、渤海两蕃使,亦偶加海陆两运使之职。王帅据青州,当北连渤海、契丹,东通新罗、日本,南达兖、淮、浙、越等镇。如此,则有良马、有财货,可养强兵。青州兵我也看了,都是好兵,惜多年未战,打仗不得其法。” 王师范回过神来,立刻躬身行礼,道:“此事正要请教殿下。” 朱全忠溃逃之时,带了两千余骑,一路狂奔,损失了不少人手。待经棣州渡河至青州时,随行者已不足千。 但这一千人都算是死忠了。往日受过他的大恩惠,一路东奔西跑,不离不弃,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忠诚。 王师范看了这些兵,感觉他们与自己的兵大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又说不上来。但他知道,平卢军确实见血少了,打仗时笨手笨脚,很多行军征战的小诀窍、小细节、小花招,都消失在了漫长的承平岁月之中。 军事经验,一般而言都是有传承的,以老带新说的就是这种事。但和平年代久了,不可避免会丢失掉一些传承。而今重新建立,则需要时间来摸索。 这些东西,兵书上不会有,全靠部队传承,能有人教就最好了。 “好说,好说!”朱全忠笑了笑,道:“我与邵贼之仇不共戴天,而今没别的想法,就只想取他人头。贤侄且放宽心,我哪怕吃住在营中,也要把齐军带起来。” 朱全忠的这番话说得很真诚。结合他的遭遇,二十万大军覆灭、妻女被人霸占,有此执念太正常不过了。 王师范也很放心,大喜道:“一切拜托殿下了。” 说罢,又唤来心腹,让他即刻在城中觅地,给朱全忠修建专门的馆驿。这还不算,又遣人回府,让自己的两个小妾收拾收拾,接下来一段日子,她们就专门服侍梁王了。 不愧是读书人,待客礼数周矣! 朱全忠也很满意,但心中却已经思考起了该如何在齐军中扩大影响力。 第九十四章 各方心思 “啪!”李克用使劲挥舞着鞭子,怒气勃发。 锦袍已经被打烂,结痂的伤口又渗出了鲜血。李嗣本挺直了身子,一动不动。 “大王……”盖寓轻声道。 “大丧师徒,还有脸回来,打的就是你!”李克用又狠狠踹了两脚,方才说道:“义儿军不用你带了,滚回去思过。” 李嗣本行了一礼,灰溜溜走了。 他本是先锋军使,后来各军军使调换,遂典义儿军。如今义儿军使的职务被撤了,先锋军肯定也回不去,等于是失了兵权,确实够倒霉的。不过反过来想想,没被杀就已经不错了,别要求太多。 “大王,今得想想对策了。马珂遣他侄子,带了十余骑,走德州回去了。邵贼这一招,是想动摇我军心。”盖寓说道。 邵树德将李嗣本放了回来,也让义武军、成德军各遣人回去报信。成德军的人直接回去了,义武军的人赶到了滳河,也就是晋军主力屯驻的地方。 双方各自的表现,凸出了两镇与河东之间关系的远近。 “若我继续攻棣州,不答应邵贼,则如何?”李克用问道。 “镇人或大失所望,以后出兵虽然不是不能,但一定阻力更大。”盖寓说道:“另者,定人虽然不会说什么,但心中想必也会有看法。” “胡说八道!”李克用斥道:“若次次有人被俘,岂不次次受制于人?” “释放俘虏,古来有之。”盖寓说道:“大王若不愿,不理会就是了。但邵贼惺惺作态,须得好好应对。方才——不该鞭打李将军的。” “哼!”李克用烦躁地走来走去。 若被俘的都是河东兵马,其实也没什么,不理会就是了,军士们也翻不起大浪来。吃武夫这碗饭的,拿钱卖命,没有谁对不起谁。被俘还要赎人的,从来没有过这种说法。 这次坏就坏在还有来自成德、易定二镇的俘虏。若全死了倒也罢了,一了百了,省心。可偏偏被俘了四千余人,如果王镕、王郜请求帮忙索回这些俘虏,李克用固然可以回绝,问题也不是很大,但终究是个隐患。 这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李克用叹气,按照李嗣本的说法,这次完全就是被剪寇都给坑了,还不如没有他们呢,可能打得更好。 但成德那么大一个藩镇,还那么富庶,常备步骑精锐五万多人,派三万以上的精兵出镇作战轻轻松松。镇冀四州,还是要多多用心拉拢的,毕竟曾经一次战争就调动了超过十万匹马,谁敢忽视? 易定也有两三万步骑,虽说一直比较听话,是铁杆盟友,但也不能让他们太过寒心。 “大军继续往棣州进发。”李克用做出了决定,道:“我意已决,不用多言。打不打,怎么打,小打还是大打,到时再说。” 盖寓不敢再说什么了。晋王心绪已乱,明显抓瞎呢,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事实上他也觉得这事很棘手,怎么弄都不太合适。如果非要拿个方略出来的话,他觉得不如答应了邵贼的条件,各自罢兵。反正这会也过不了黄河,拿个小小的棣州泄愤又有何用? 但事已至此,晋王已经做出了决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马珂之侄马昕风尘仆仆地赶回了镇州,将所见所闻具陈上报。王镕得知后,立刻召来亲信将佐商议。 梁公儒,幕府主事,领冀州刺史。 张弘规,与王家有些亲戚关系,其叔父张守宏曾娶节度使王元逵与寿安公主之长女为妻。 赵亮,追风都指挥使,王镕上任后提拔的亲信。 其余还有将佐五六人,多为王氏亲属。 成德这个藩镇,是典型的家镇模式。各级将领、各州刺史,从历史上来看,多为王氏宗亲或亲属,至少一半以上人选如此。 表面上看来,这样很容易惹怒武夫。但实际上王氏家族很注意分寸,该给的好处一点不少,武夫们被收买得结结实实,给得太多了,也就没心思造反了。 王氏这种谨慎的家风,实源于王廷凑兵变。 昔年成德节度使田弘正将镇内财富拿来赏赐他的家人、亲信,顿时激起反对。比如田弘正的兄弟子侄在长安、洛阳高消费,每日花费二十万钱,全靠田弘正接济,成德军士不满,于是衙将王廷凑纠集武夫叛乱,杀田弘正——老实说,田弘正有些作死,挪用镇内公款给亲戚花天酒地,没有节制,不被武夫们宰了就有鬼了。 从王廷凑以后,王元逵、王绍鼎、王绍懿、王景崇到王镕,一直很注意收买武夫。权力掌握在王家手中,钱财大家一起花,王家多拿一点,武夫们的赏赐也没有太寒酸,于是一直相安无事。 王家也很注意编织关系网。镇内勇士骁将,多施恩惠,或者直接联姻,拉入高级军将行列,成为统治阶层的一员。久而久之,关系网愈发稳固,整个成德镇铁桶一般,几乎成了独立王国。 如果说魏博是军人共和国的话,那么成德有点类似君主立宪制,即王氏是成德镇的“君主”,武将们是“议员”,大家一起共治,同享富贵,故整体较为稳定,兵变很少。 但到了王镕这一代,情况出现了变化。 王景崇英年早逝,两位兄长王景胤、王景儒也很短命,近年相继去世。四弟王景?,身体也不太好,帮不上忙——身体不好,意味着当不了武夫,那就没戏了,进不了核心权力圈子,即便你是“皇亲国戚”。 直系亲属不行,那么旁系亲属呢?人是不少,但出色的真没有,这就很尴尬了。 王氏统治的根基,崩掉了一大块。 王镕此时还没意识到这个问题,他还在为战事苦恼:“剪寇都在郓州血战,不幸失败,数千将士被俘,诸位都说说,此事如何处理?” “王处直那个兔崽子,真是坑人。”张弘规大着嗓门道:“居然临阵脱逃,坑害我镇州将士,真想活剐了他。” 据马昕所言,剪寇都与义武军、晋军阵列而战,士气高昂,血战连场,夏人数次冲阵,皆铩羽而归。但关键时刻,义武军不战而逃,连累了他们,最终全军溃败,损兵近半。 梁公儒听了不置可否,进言道:“大王,而今镇内不太平,或可遣人与晋王交涉,把人接回来吧。若军士们闹起来,人心动荡,又是一桩麻烦事。” “若晋王不许,迁怒我镇,又该如何?”王镕问道。 他是被打怕了。李克用自吃下昭义镇的邢洺磁诸州后,三番五次兴兵攻镇冀,让全镇上下烦不胜烦,最后来了个花钱买平安。 李克用这人,属实是驴脾气,王镕吃不准他是什么态度,不敢轻易做决定。 “大王,晋兵虽强,但也未必就能吃了咱们镇冀四州。”梁公儒说道:“遣使问问无妨的。” “也好。”王镕叹了口气,道:“今藩镇侵吞,河北诸镇不复昔日荣光,欲行河朔故事,也得看外人脸色。不过还是得哄着、捧着李克用,诸君,河朔故事是咱们的立身之基,不可轻废。晋镇若在,便是打不过夏人,邵树德也会对咱们施以怀柔手段,不会一口吞下。这就有了左右逢源,夹缝里生存的机会。切记,切记。” “河朔故事”这四个字,大概是如今魏博、成德、沧景、易定四个河北藩镇的主要追求,是全镇武夫的共识——幽州镇没被灭之前,同样如此。 不到万不得已,他们都不会放弃这个核心利益。他们的一切外交、军事行动,都是依托这个核心利益来展开的。 简而言之,以河东为屏,行河朔故事,一切都是为了利益。 ****** 卢彦威其实比王镕更早得到消息,因为他又带兵抵达了德州。 “唉!藩镇相攻,朝廷不复为之辨曲直。由是互相吞噬,惟力是视。这天下,要完!”听闻邵树德又率军至齐州,欲攻淄青时,卢彦威长叹连连。 当然,他可能忘了自己也正准备攻打棣州,这也是藩镇侵吞的行为。 人啊,就是如此双标。 “大帅,夏人势大,河北三镇大联合乃必然……”幕僚说道。 卢彦威复叹气,点了点头。 心情么,其实有点复杂。 老卢自认不是什么野心家。昔年黄巢入长安,他奉节度使之命率军入关中平叛,得胜后归来。 对朝廷,他还是有点那么说不清道不明的眷念的。 卢彦威自认为理想的状态就是大唐朝廷还在,与藩镇相安无事。藩镇时不时上供点财货,朝廷有难时出兵相助,藩镇之间有矛盾时朝廷出面调解。如果有哪个藩镇野心太大,实力过强了,由朝廷出面,组织各镇出兵围剿,比如当年围攻李师道的淄青镇,战后将其一分为三。 这才是中央、地方权力平衡的完美状态。 只可惜,平衡被打破了。黄巢虽然败亡了,但造成的影响太过深远,发展至今,以至于不可收拾了。 “李克用会否与邵贼讲和,罢兵回太原?”卢彦威询问首席幕僚、幕府宾客高诲。 高诲出身渤海高氏,武艺平平,但才智不错,卢彦威辟为僚属,非常信重。 “大帅,以晋王的脾气,怕是不会允诺。”高诲说道:“但如今邵贼势大,晋王独木难支,定然要联合河北诸镇,他可能怕寒了成德、义武二镇武夫之心,举棋不定。” 河北诸镇,实力雄厚。 魏博三百余万人口,八万武夫。 成德不到二百万人,五万多兵。 沧景一百五十万,四万余众。 易定七十万口,养了两三万兵。 加上李克用的十几万大军,这才勉强能与邵贼抗衡。若失了任何一方,怕是都要被各个击破。 如果能救下兖、齐二镇这七万上下的衙军的话,这仗就还有得打。 “以你之见,晋王会如何抉择?”卢彦威问道。 “一般而言,晋王多半不管不顾,继续和夏人厮杀。”高诲说道:“除非出了变故。” “变故何在?”卢彦威追问道。 高诲看向北方,道:“一在西北,一在东北。” 我最烦你们这些说话说一半的人!卢彦威瞪了他一眼,仔细想了想,最后终于想明白了。 西北,说的应该是夏人会从振武军出兵,攻云州。 东北,大概说的是契丹人了。 但现在草原上空空荡荡,牧草还没长出来,没人有能力大规模用兵,后勤供给不上。 “先看看王镕来不来。”他叹道:“欲行河朔故事,缩头缩脑可不成。咱们先屯于德州,观望一番。晋王若来催,先挡了再说。” 第九十五章 安排与巩固 四月初六,小雨纷纷,数万大军抵达了齐州。 因为歼灭晋军的战斗打得太迅捷短促了,少量晋军溃兵也向南逃窜,那边群山连绵,根本来不及把消息扩散出去,因此迅速回援东进的夏军让齐人很是吃惊。 初六当天,飞龙军快速奔袭淄州,在章丘、长山之间下寨。 齐军北路主帅王师悦大震,直接率军经蒲台退回青州。 王师悦这一退,南路主帅刘鄩也抓了瞎,立刻加固长山一线的防御,试图侧翼威胁夏军,不令其长驱直入,直捣青州。 初七,齐帅王师范下令刘鄩任淄州防御使,总揽淄、棣二州防务,帐下兵马一万六千余人,包括李仁欲所将之三千骑。 也是在同一天,王师范授予在莱州进行训练的两万四千兵军号:“团结”、“平海”。 团结军、平海军各一万二千人,其中步军一万、骑军两千。总计两万四千众,大概只有四千是老兵,最近新加入了朱全忠的千余人,也就五千余老兵。 新兵是在二月份才开始招募的,到现在训练了不过区区两个月,也是病急乱投医了。 王师范到底是有脑子的,没有把齐镇的衙军、外镇军、州军交给朱全忠,而是让他帮着训练新兵,不知道老朱此时是何感想。 不过有一说一,这也是老朱的机会。训练新兵,总比拉拢收买老兵要简单,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搞定充当骨干的四千齐镇老人了。 另外,邵树德很讨厌这种垂死挣扎暴兵的事情,完全是给自己制造麻烦,以后少不了要狠狠收拾王师范。 四月初八,王师范宴请全镇将佐,大张旗鼓宣传淮南、宣歙节度使、吴王杨行密将派兵北上来援,以鼓舞士气。 “王师范真是昏了头了。朱全忠是什么人,这叫引狼入室。上一个引狼入室的,呃……罢了,不谈了。”邵树德有些尴尬,说不下去了。 最近几年比较著名的引狼入室案例,很显然是河中王家兄弟,自黑可还行? 陈诚好像没听见,还在思考战局。 “挽强都三千人应是比较能打的,今被围困在章丘,遣人劝降吧。”邵树德让人摊开地图,仔细观看着。 挽强都是刘鄩带过来的,袭占了齐州章丘县,作为进攻历城的前进基地。 其实根本没打,和平占领的。北面的临济县与之类似,齐军一来,遣人送了不少粮草,口呼愿降,如今夏军一来,又遣人送来三百猪羊,完全就是墙头草。 康延孝坚决守住了齐州。他整体用兵较为保守,驻兵防守的地方主要在野外有优势地形、利于防守之处,至于城池有没有被保护好,他不管。一切以军事为要,不考虑土地得失等政治方面的因素。 飞龙军迂回穿插敌后,王师悦退兵后,康延孝立刻出动大军,将章丘县围困了起来。等到铁林军、义从军各部陆续抵达后,挽强都已经被包围住了,三千武夫外加两千土团乡夫,一个也跑不掉。 天兴军邵伦部北上攻取淄州邹平县,较为顺利,一鼓而下。 齐州州军指挥使王郊率三千军士北上,带着大批粮草物资进驻棣州理所厌次县,然后在城南靠近黄河的地方扎营,与棣州呈掎角之势。 北边传来的消息比较杂乱。 晋军大掠棣州诸县,百姓大恐,纷纷走避,跑去沧景镇的很多,渡河南下的较少。 邵树德暂时不打算北上。那边以维持为主,实在坚持不住就撤回来,而今主要精力还是以攻灭兖、齐、徐三镇,全收河南道为主。不过李克用不走,这边还是要预留大量兵力以防万一,总是个麻烦事。 “大王,南边有消息传来,杨行密遣将率七千步骑北上,已至海州,正前往密州。”陈诚指着地图上某处,道:“密州港阔水深,经常有南人驾船而来,输送补给方便,须得小心了。” “七千人,济得甚事?”邵树德哑然失笑。 不过他也没有故意轻视人家,该做的防备还是得做。 人都是会进步的。二十年前夏军的战斗力也没现在这么强,二十年前朱全忠还要靠李克用来帮忙打黄巢,那时候的梁军看到晋兵,以为是天兵天将,自惭形秽。 就许你进步,不许别人进步,难道你是主角不成? 杨行密起家的兵确实不行,但他击败孙儒后,收编了大量兵马,这些人是高骈带去追剿黄巢的老底子。当年手下兵马有八万之众,或言“土客之兵七万”,其中“客兵”主要来自河南、河北,他的官职是“诸道兵马都统”。 这些人在高骈死后的内讧之中损失不少,孙儒来了后又合流,被统称为“蔡贼”,后来大部分落入杨行密手中。这几年他一直在花力气拉拢、整顿,并换上自己的心腹将校,徐徐消化,小看人家做甚? 杨行密的七千兵,历史上在山东可是连败梁军,斩刘康乂、朱友宁二将,攻占密州。战斗力可能不如夏军、晋军、梁军,但也不能当土鸡瓦狗看待。上了战场,战斗力强的就一定能赢?游戏里是这样,现实中可不是。 “杨行密这厮甚是烦人。”邵树德站起身,思考着是不是该让封隐动一动了。 淮军与夏军在淮水一线几乎全线开战,摊子铺得很大。 先是瞿章从安州一带西进,大掠随州、郢州,折宗本率威胜军两万余人南下,野战击败瞿章,进围安州,随后在安、黄、蕲一带大战,淮人胜少负多,这一路算是被压制住了。 寿州、庐州一带,淮宁军万余人与朱延寿大战,一开始互有胜负,渐渐占得上风。但淮人溯淮水而上,袭占颍州下蔡县,从北侧威胁寿州。 随后,淮人舟师继续扫荡沿淮州县,大掠乡间,空虚的颍、亳等州完全暴露在敌军兵锋面前。直到邓州刺史折从古率骑兵大破上岸的淮人,斩首千余级后,才稍稍遏制了他们的嚣张气焰。 上月,折宗本派五千威胜军,征集颍州土团,收复下蔡,解除了寿州的侧翼威胁。 目前,淮人在淮水北岸的宿州境内筑西河、东河二城,派淮南、宣歙各州兵马轮番卫戍练兵,并以此为基,前出骚扰劫掠,牵制了武兴、固镇二军极大的精力。尤其在定难军骑兵调走后,封隐手底下就一万多人,有点少了。 “给清暑宫传信,让世子过来一趟。”邵树德突然说道。 二郎邵承节今年十四岁。洛阳行营解散后,被他母亲揪了回去,读书习武,该出来动弹动弹了。 邵树德打算让儿子加入寿州行营,继续从事后勤钱粮工作,积累经验。 去年和今年熟悉了后勤事务,那么明年、后年就可以跟着学一学参谋赞画了,大后年就可以学一学怎么当一把手,亲自做决定。 “嗣武也喊过来。”邵树德又补充道:“让他到徐泗濠招讨使封隐军中当随军要籍。” “罢了,三郎、四郎也叫过来吧,跟我一起办公。”邵树德道。 东征以来,他的心态起了些许变化,内心之中的隐忧渐渐浮起。恰好三郎勉仁今年十一岁了,四子观诚也已经十岁,自己累就累一点,多教几个儿子出来。 多生孩子,多培养孩子,这事他二十年前不屑一顾,认为是取祸之道,现在四十岁了,心态又变了。 人这一生,可真有意思,二十岁的你和四十岁的你,完全是两个人。 “遵命。”陈诚应道。 “等等。”邵树德拉住陈诚,道:“让知言、知行、知为护卫世子南下。” 邵知言就是扫剌,奚王去诸之子。 邵知行是派往炭山的拓跋金最出色的孙子,本名拓跋狸,赐名邵知行。 邵知为是沙州人,出身索氏,是归义军选送过来的百名勇士中最出色的一位,赐名邵知为。 三人手下大概有两千勇士,来自奚、室韦、党项、粟特各部,沙州索氏、阴氏、李氏等豪族出身的也有,打小习武,精于骑射,这次全派给世子承节,作为他的亲军。 老父亲深知儿子禀性,怕他上阵冲杀,故给他配一些强力保镖。 岳丈折宗本的脾气,邵树德还是略知一二的。即便再宝贝外孙,外孙要上阵冲杀时,他也只会是鼓励、赞许,而不是阻止。这种边疆豪族信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对勇武十分看重,指望他拦下世子,可能性不大。 “南线,我不打算增兵,给我稳住局面就行。”邵树德说道。 “大王,克用既在棣州,或可将佑国军再调回去。河中那边,亦可抽调一些人马。”陈诚建议道。 “佑国军先退回汴州吧,定远军也过来。”邵树德想了想后,说道。 佑国军若再回南线,丁会就全程在做折返跑了。到了汴州,如果情况不对,可以沿汴水南下支援,速度会比较快。 定远军使王遇躺在家里,太医署的医官在给他瞧病调养。邵树德最近收到了王遇的一封信,开篇就是“去日苦多”,满是遗憾。感动之下,他仍然保留着王遇军使的职务,但定远军可能要整编掉了。 “先这么办吧。”邵树德挥了挥手,道:“齐镇战事,交给李唐宾指挥,你也不要插手,随我稳固郓、齐地方人心” “遵命。”陈诚应道。 第九十六章 人员与地方 药家口是一处地名,位于禹城县境内,即前次邵树德率军绕道河北,包抄朱琼经过的黄河渡口。 开成五年(836),日本和尚圆仁入唐,即在禹城县西渡河,时人唤之药家口,有渡口名“张公渡”,古时名“平原津”。 齐州临邑县北七十里、德州安德县南八十里,有灌家口。渡口两岸有鹿角关,南岸关城已废,北岸尚存,这也是个黄河渡口。 附近曾经有过浮桥,河中心也有沙洲。贞元末,淄青节度使李纳在此跨河筑三汊城,北城即在德州境内,以通位于德、棣交界处的蛤垛盐池。 黄河下游临海处曾经数次改道。 乾元年间,黄河经棣州渤海县北入海,六县之中有两县位于河南。前些年再度改道,在蒲台、渤海之间入海,故如今棣州只有蒲台县在河南,厌次等五县皆在河北。 “棣州精华,还是在河北。”邵树德遥望北岸,说道:“能接多少人就接多少人吧,晋军虽然偶尔抓军纪,但真的不行。” 站在他面前的是匆匆赶来的武肃军节度使李柏及副使宋瑶。 邵树德了解过李柏这几年的所作所为。似乎已经认命了,不再幻想能独掌一镇当个土霸王,渐渐向政务官的角色转变。 罢泾原镇时,邵树德还一度担心李柏据泾州而反,毕竟他手里也是有两三千州兵的。真出现那种情况,就得从关北调兵南下围剿了。一来一去耗费的时间、金钱不说,还会打乱部署,幸好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 不过泾原镇是“从镇”,不是“附镇”,李柏没有绝对的官员任免权力,有这样的结果并不奇怪。 如果是山南西道那样的附庸藩镇,就有点麻烦了。最近几年,诸葛仲方一直在强化自己的权力,还养了两万多兵马。整体虽说较为恭顺,但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会乐意失去大部分权力,当个富家翁吗?目前看不太乐观。 让他出兵,愿意。 让他出钱,愿意。 让他交权,不愿意。 考虑到当初李匡威带着亲信跑去兴元府的传闻,有些事情还挺棘手的——当然,兴元府至今没见到李匡威,但有不少燕将燕兵为诸葛仲方效力却也是事实。 对这个藩镇,要徐徐图之。邵树德甚至想是不是主动败坏一次信誉,把诸葛仲方给拿下了,反正百牢关一带有驻军,突然袭击的话,成功的可能性不小。 之所以生出这个念头,主要还是听闻西川李茂贞又有动作了。 朱玫是上个时代的人了,年纪很大,垂垂老矣。有消息传来,他身体基本垮了,梓州暗流涌动,搞不好抵挡不住李茂贞的攻势。而李茂贞一旦吞并东川,下一步就是龙剑、汉中,这是必然的。 从历史上王建的举动来看,他也是这个路数。 他攻占汉中后,又分兵夺取秦、成、陇、阶、凤等州,连大散关都控制了。目的十分明确,就是把入蜀通道全部掌握在手中,割据一方。 邵树德正在考虑,是否需要从中原抽调兵力,帮赵俭稳一稳局面。兵还不能太少,两三万人总是要的。 这事后面还得与陈诚等人商议,他已经让卢嗣业记下了,到时候提醒自己。 “大王,学生们都来了。”李逸仙走了过来,禀报道。 邵树德转过身来,看着四十多位风尘仆仆的年轻学子,笑道:“还是朔方人看着亲切。” 众人拘谨地笑了笑。 他们一共四十八人,来自灵、绥二州,为州县二级官学学生。 州一级官学,有经学、农学、算学、医学和工学,县一级没有工学,其余都有。 齐州六县,每县从县令、县丞开始,到司户、典狱、市令、博士等,官吏数量加起来二十有余,全州大概一百四十多个空缺。 邵树德安插四十八人,留将近一百个空缺给李柏及齐州地方势力,吃相也不算太难看了。 “这些年我办官学,每州耗费的钱粮,几可养百余衙兵,数十州下来,便是数千精兵的耗费,代价不可谓不大。今日看到诸位英才,顿觉这钱花得值。”邵树德笑道:“一人领两缗钱、两匹绢的安家费吧,以后齐州就是你们的家了。昔有蔡人提头卖命,四海为家,远去黔中当兵者,今有灵夏英掾远赴东疆,教化百姓,令其各安生业者。壮哉!” 邵树德挨个学子面前走过,随口说两句夸赞的话,末了,躬身一礼,道:“齐州诸县,就拜托诸位了。” “殿下使不得。”学生们纷纷避开。 “无妨。我行这礼,是为了齐州百姓。”邵树德肃容道:“齐州刚罹兵灾,眼下亦未完全安宁。百姓苦啊,战时馈运、厮杀,闲时操练、耕作,尔等赴任之后,当多多用心。勿要严刑峻法,但令百姓安乐即可。” 学生们还年轻,就吃这套。一听夏王这般说辞,也不避了,生生受了一礼。而受了这礼,后面就要田间地头,多跑多看了。 况且夏王很慷慨,一来就给见面礼,还这么客气,正所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尊重是相互的,你礼数周全,钱给足了,那么我也有义务好好干活,谁都不是谁的奴仆。 邵树德看了也很欣慰。他要重建一种价值观,重塑秩序,只能从这些学生身上开始了。 这也不是什么纡尊降贵,国朝风气如此。宰相行礼,皇帝还要回礼呢。宰相是在帮皇帝你治理国家,是你需要礼聘的大才,尊重是必需的。你把他当奴仆,什么雷霆雨露皆君恩,宰相的人格极度矮化,那能招募到什么贤才? 李柏也走了过来,与他的属下们一一见礼。 这厮出身巢贼家庭,又是武夫,对文士不是很尊重。昨日宴会,他酒喝多了,还与人开玩笑,说江陵府号衣冠薮泽,人言琵琶多于饭甑,措大多于鲫鱼,取笑不已。 毛锥子、措大,都是国朝对读书人的蔑称。 邵树德知道后,把李柏喊了过来,狠狠骂了一通。李柏满脸苦色,知道被夏王盯上了,以后没法再拿措大取乐了。 其实,北方文人和南方文人还是有不小差别的。 就像朔方官学出来的学生,他们本来都是准备当武夫卖命的,后来当了文人,也不是一点武艺基础都没有。看看他们的行李就知道了,几乎人人带了刀剑、步弓,武艺纵然不算出色,也马马虎虎了。 这是风气使然。朔方那个环境,就只能养得出舞枪弄棒的文人,搞不出江陵府那种玩琵琶的文人。邵树德若不是在礼部帮忙作弊,朔方学生肯定考不过江陵府的学生,这是毫无疑问的。以后如果不固定各道的录取名额,南方学子必然长期霸榜。 安排完官学学生后,邵树德又见了见齐州地方大族。 利益均沾,一直是他的理念。 不能什么好处都自己拿了,要尽可能团结更多的人。就像他收汴梁军校子弟入银鞍直一样,要给人好处,用利益将人家捆绑过来,这样人家背叛的时候成本就会增高,就会更加三思而行。 你什么好处都不给,光一个军事征服,统治是不可能牢固的,恩威并施才是王道。 四月十一,邵树德离开了齐州,而此时的李克用,也正陷入尴尬的两难境地之中。 想和人打,人家不和你打,隔着黄河狠揍淄青王师范。 拿棣州泄愤吧,抢也抢了,得到的钱粮确实不少,但下面就是攻城了,要啃硬骨头,攻不攻呢? 李克用发现自己一身力气无处使,差点憋出内伤。 “大王,不如与邵贼言和罢兵,将人都接回来。”盖寓仔细观察了下主公的脸色,说道:“此非交战良所。今可退兵回晋阳,多加联络各镇,下次直接出兵攻晋绛或河阳,邵贼定然无法回避,不战也得战。” 打那两个地方,河东占据主动权。 他们可以选择何时打,打哪里,而夏人却没法打他们,只能被动防守。 河阳、晋绛牵制了如此之多的夏兵说明了一切,除非他们愿意沿着弯弯曲曲的太行陉道仰攻上去,那是得不偿失的。 李克用抬头看着滔滔东流的黄河,良久无语。 “遣使过河吧。”他翻身上马,怏怏不乐地离去。 (本卷结束) 第一章 寺与路(月票加更3/3) 宋乐气喘吁吁地登上了宝塔顶层,俯瞰着苍茫的大地。 宽阔雄伟的道路延伸到了南方很远的地方。 道路两边是稀稀落落的村庄,时已傍晚,家家户户都升起了鸟鸟炊烟。农人们围坐在院子里,端着饭碗,一边吃着不甚丰盛的晚餐,一边大声谈笑着。 乡间的生活就是这样朴实无华。乱世之中,战乱频发,能吃上饭就不错了,没人会想太多。 道路是连接孟州与怀州的所谓一等国道。 在过去的一年间,河阳整体太平无事。也就前阵子稍稍有些紧张,万善镇一带有数场规模不大的厮杀,泽人被斩首千余之后,仓皇而退,不敢南下。 一年时间修建了五十里的新路,好像有点慢,但考虑到这条驿道的高规格,又不算太慢了。 寺庙内的僧众已经做起了晚课。宋乐静静欣赏着,只觉心旷神怡。 寺名曰“雨花”。传闻佛祖成佛时坐在一株菩提树下,沉思默想,观照本心。天空中涌现出花云,下起了曼陀罗花雨,此为瑞相,故得名。 雨花寺是官寺,即河阳幕府出钱修建的。 国朝比较喜欢建官寺。 高宗乾封元年(666),下诏全国各州建景兴寺。 武周天授元年(690),各地广建大云寺。 中宗神龙元年(705),诏令两京诸州建中兴寺,三年统一改名为龙兴寺。 玄宗开元二十六年(738),诏令天下诸州建开元寺。 法师们的春天就此来到。 到了如今这会,藩镇割据,天下残破,自然搞不起这种事情了。 怀州本有雨花寺,毁于战火。宋乐下令拨钱修的这座位于城外的寺庙,算是重建了。 官寺或者说敕立寺庙,承担着多种特殊职能。比如接待外国来访僧众,承担国忌行香等。掌握一州僧政的僧官一般也住在官寺内,这是他的办公场所,有时候官寺还承担部分官员的往来住宿职能。 在重要节日的时候,官寺也会举办活动,与民同乐。有灾厄的时候,官寺为民祈福,同时施粥赈灾。 宋乐对神鬼之说不太感冒。但他也知道,寺庙是必不可少的,是正常、安宁生活的象征。 河阳曾经是一片白地,人烟稀少。经过多年努力之后,宛如那干旱皴裂的大地得到了雨水的灌既,人烟渐渐多了起来,百姓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好,因此他很爽快地批准了雨花寺的重建,并且委任了怀州僧正,管理本州僧政。 下了佛塔之后,宋乐婉拒了僧正的招待,策马徜徉在了国道两侧的草地上。 国道旁边就是沁水,宋乐在河畔旁的一处园硙停了下来。 所谓园硙,就是带有碾硙的官庄,一般是水力驱动的磨坊。 在国朝,给百姓磨面的磨坊,除民间小型石碾外,绝大部分是官庄或寺院经营的。 生产队——不是,官庄的驴不得歇,太阳行将落山了,仍在不停地拉着磨。隔壁的水磨房内,水声隆隆,碾硙不停地将小麦磨成面粉,装入袋中。 水力机械,无法大规模使用,因为极其影响农业生产。朝廷曾三番五次拆除关中河流上的碾硙,以便放水让百姓灌既农田。 “这个园硙修了好几年了吧?”宋乐问道。 园硙有园坊使一员,闻言说道:“回宋帅,大顺五年年底建成,当时刚克复怀州数月。” “三年半了。老夫一晃也在河阳好几年了。”宋乐感慨道:“官庄田地可乏人耕种?” “确实缺人。五百顷地只种了百余顷,两年收了不到三万斛粮豆。”园坊使回道:“不过幕府张判官言马上有两千魏人过来,秋播时或可多开垦一些农田。” 两千魏人,其实就是在平阴俘虏的两千魏博夫子。这些人都不被算作晋兵,自然不可能释放了。邵树德下令送到怀州官庄之中,种地养羊。 “魏人也苦。在官庄中干个三年,就给他们落籍吧。你记下他们来的日子,三年期满之后,呈递名册给我。”宋乐吩咐道。 “遵命。”园坊使应道。 “一切走上正轨,看着就欣慰。”宋乐老怀大慰,道:“今夜便宿园硙中了,明日好好看看官庄。” 园坊使立刻遣人下去收拾房屋。 距离园硙一里的高头驿外,一支商队停了下来。 国道修通到怀州之后,驿站的生意愈发兴盛了。驿将迎来送往,忙的不亦乐乎。他曾经挥舞重剑杀人,如今主要工作是杀羊,似乎效率也挺高。 驿站内有酒供应,驿将家里自酿的。酒窖外还挂着两句诗:“莫愁客到无供给,家酝香浓野菜春。” 酒的名字就叫“野菜春”,味道一般,但很快售罄了,以至于进门的商人大失所望。 “没酒就算了,待明日到了怀州,可以敞开来喝。”康宾高吩咐道:“那十几只羊看紧了,今晚轮班看着,不许出错。” 随从们大声应下,很快安排了人员排班了。 康宾高看起来年岁不小,三十多的样子,长着一副典型的粟特人面孔,虬髯、高鼻、深目、绿眼珠。 他是康佛金的侄子,据说亲妹妹康氏在夏王府当侍女,不过他却不愿多谈此事。 驿将看了那十几只羊,啧啧称奇。 他正在处理一只羯羊。羊早就死透了,尖利的铁钩深入羯羊脖子,挂在一根木杠上。驿将用尖刀小心翼翼地刮着羊皮与羊身之间的肉膜,发出沙沙的声响。一边刮,一边回头看着新来的羊,看样子十分好奇。 “大食羊,从灵州送来的。”康宾高简短地解释了下:“河阳牧场要培育细毛羊,就爱用这种大食羊来配种。” 大食大尾胡羊的种群,如今已经在灵州扩大到千余只了。邵树德下令,拨出五百只送往各个牧场,与本地羊配种,繁殖培育新的羊种。 比如灵州就拿大食公羊做父本,当地数量庞大的河西母羊做母本,繁殖培育。 同州拿大食羊与沙苑羊配种,河阳这边拿大食羊与河东羊配种。 “原来如此。”驿将恍然大悟,道:“正月里有袍泽来找我喝酒,穿着羊毛衫,确实暖和。那羊毛我看着就挺细软了,这大食胡羊看样子更甚一筹。” “那个羊毛衫所用之毛,应是取自东章羊,王屋那边培育出来的新羊,我有所耳闻。”康宾高说道:“东章羊现在有数万头了,但夏王不太满意,想要更好的羊毛。这些大食羊过来,分别与东章羊、河东羊配种,看看能不能弄出更好的细毛羊。” “若此事能成,殿下功莫大焉。”驿将感叹道:“自古以来,没听闻过有人要给羊配种,夏王这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了。” “君此言差矣。沙苑羊怎么来的?这可是国朝才出现的新羊,只不过拿来吃肉罢了。”驿站外来了一位文吏,高声说道。 驿将脸色尴尬,低声骂道:“措大似鸦,饥寒则吟,一会不给你上饭。” 康宾高大笑,摇了摇头走了。 看得出来,夏王在武夫心中的威望很高。每年都有武夫年纪到点,四十来岁退下来。有人拿了最后一笔遣散赏赐回家了,有人经营驿站,有人到地方上当乡里小吏——后两者在孟、怀、洛、汝、郑五州尤其多,毕竟原本就人烟稀少,容易安排。 西天的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但国道上仍然有车马经过。看他们行进的方向,似乎是往孟州而去。这是从河阳撤军南下洛阳?他有些奇怪。 唉,可别让晋兵南下打过来。河阳好不容易有如今这个大好局面,若毁在那帮匪徒手里,就太可惜了。 不过这个新驿道修得是真好,康宾高越看越欣赏。 宽阔、平整,还有些微弧度,下雨天也不用太怕。这会已经连通孟、怀二州,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过了五月还会征发役徒,继续向北修,今年年底应该可以修到万善镇,那是天雄军的重要驻地之一。甚至可能修到万善镇以北十里的太行陉口,毕竟地势平坦,不需要开山凿壁啥的。 听闻河阳南城那边也在征发役徒,打算往南修三十里至洛阳。 这一段要难一些,但花个一年时间,差不多也够了。洛阳到太行陉口总计一百多里,用所谓的一等国道串联起来,非常合适。 商徒,就喜欢修路。修得越多,他们做买卖就越简单。 第二章 行人与宫殿 天还未亮,行人就收拾好行李,将其放在驴车上,整队出发。 行人、征人、征客,其实都是一个意思,即出征的士卒。 刘仁遇吃下最后一口胡饼,擦了擦手,提起横刀,护送这些人上路。 “都老实点啊,别想不开。”刘仁遇看了看他的护送对象,提醒了一句。 “你这厮,以前也没见这般聒噪。”一名军士骂道:“又不是去送死,我等如何会作乱?” “刘仁遇运气好,还在州军里厮混,如今神气了。” “他女儿成了寡妇,家境一落千丈,我倒要看看他以后还怎么神气。” “我等是去当衙兵,何必与此人置气呢?” 军汉们七嘴八舌,阴阳怪气。 刘仁遇摇摇头,不和他们一般计较。 洛阳这边有足足两万降兵。都教练使衙门陕州院派人过来进行了整顿,数月过后,都差不多老实了。 这次接到任务,刘仁遇带着三百州兵护送两千人东行,补充战损。 其实不止老刘了,接下来一段时间,陆陆续续会有大批降兵东行,陕州院也会调拨一批训练好的新兵送往郓镇,完全各部建制。 向东走了数里后,洛阳已经遥遥在望。 千金池的工地上,人头攒动。天刚蒙蒙亮,这里就已经聚集了三千多来自偃师县的夫子,开挖陂池、沟渠。 千金池是一个半人工湖泊,位于谷水、涧水交汇处,本来就是一处低洼湿地。在过去的大半年时间内,河南府征调偃师夫子,将其开挖成了一个湖,蓄水后经渠道向东,流入宫城内的九洲池,再经渠道流出。 九洲池是现成的,不需要多麻烦。早在去岁冬天的时候,东都畿汝节度副使封渭就征调河南县夫子进行清淤,基本恢复了旧观,库容甚至还略有扩大。今年准备种上荷花,如此一来,九洲池既可作为宫城用水来源,又是一处不错的观景圣地。 千金池南边还有一个水库,本上阳宫旧池(秋池),乃引谷水、洛水而成。多年未曾打理,破败不堪。邵树德初见时,见渠道淤塞,水池干涸,湖底落满了枯枝败叶,甚至还有多具骸骨,遂命整饬。 封渭主导洛阳建设后,一直谨记夏王最高指示,将恢复洛阳的城市水系作为首要任务来办。故征调洛阳县夫子,对其进行清理、疏浚,如今也差不多了。 城市中央其实还有个魏王池,如今叫夏王池了。这个湖泊倒没有干涸,但也多年未曾清淤。连带着周围的沟渠,全部交由巩县征来的夫子清理。 洛阳曾经是一个花园城市,盖因水系发达,花草林木众多。 以上阳宫为例,王建曾有诗云:“上阳花木不曾秋,洛水穿宫处处流。” 宫内有大量常青的松柏,同时也移栽了桂、橙等南方植物,故“不曾秋”。 元稹又有诗云:“月夜闲闻洛水声,秋池暗度风荷气。” 在上阳宫内,能听到洛水流淌的哗哗声,秋池水库内栽满荷花,能闻到清香气息。 这就是一个着名的水景宫殿群,高宗下令修建。因为景色太过秀美,宫殿太过华丽,主持修建的韦弘机在完工后就被弹劾,背锅去职了。 整饬千金池、九洲池、秋池、夏王池外加众多沟渠,是过去一年间的主要工作。预计今年仍将为此奋战,并恢复湖泊、水渠旁的植物景观。 孙儒祸害洛阳时,城内的参天大木受损严重,封渭打算从城西的禁苑中移栽大木速成。 禁苑者,其实就是皇家猎场,位于洛阳城西,由面积广阔的森林、草场、河流、湿地组成,景色也非常美丽。 行人们穿过一片废墟的洛阳东行。 刘仁遇往两边瞧了瞧,漕渠清淤工作还在继续。清理好的河段上已经有船只在航行,满载碎砖破瓦、朽烂木料,运往城外。 碎砖破瓦可以用来修路,也可以用来加固河堤、陂池。洛水、尹水、谷水可不怎么温顺,经常发洪水,在洛阳城内形成灾患,这些水利工程还是非常必要的。 重建洛阳可真不容易,还不如异址新修呢。刘仁遇知道汉魏洛阳城在东面,与前隋及国朝的洛阳城不在一个地方,如此折腾,河南府百姓的徭役是断不了了,甚至还要征调其他州县的百姓过来上役。 怪不得打了一年仗,河南府、汝州的夫子就没接到征召命令呢,甚至部分参与洛阳重建的郑州夫子也未被征发。 清理出来的地方已经有新建筑出现了,但很少,吸引刘仁遇目光的是一座风格怪异的宫殿。 此殿位于上阳故宫南缘。正面入口处有一石质大平台及台阶,台阶两侧有墙,墙下有匠人,似乎准备凋刻什么东西。 台阶上边是一座方形穹顶建筑,不大。建筑前有石柱,也不知道耗费了多少人力。刘仁遇隐约有印象,唐邓随节度使折宗本强令俘获的淮军降人开山取石,船运输往洛阳。因为工期过苛,淮人苦不堪言,逃入山者甚众。 唉,都是帮可怜人。 石柱很多,也有人在凋刻图桉。大殿四角各有一塔楼,塔楼之间有柱廊。大殿上开了不少窗户,窗户上缘也是拱形的。大殿四周看起来还有花园、凉亭之类的附属建筑,风格都很怪异。 刘仁遇不是没有见识的人。汴州作为关东第一大都会,胡人很多。就粟特人来说,他们的长相、衣着、房屋当然有自己的特点,甚至连墓葬都和汉人不一样。在刘仁遇看来,这个不大的宫殿幸好偏处一隅,不然太影响整体美观了。莫不是夏王用来私藏粟特、回鹘、鞑靼美人的? 行人继续向前,而刚才被刘仁遇吐槽过的宫殿内,摩尼法师正在向一众弟子们“传道”。 “这个我称之为圆的外切。”摩尼法师指着一处窗户,耐心讲解。 他身边跟着一位助手,手里拿着一卷纸,纸上用蘸了墨的鹅毛笔画了很多图桉,旁边写满了数字——夏王说这是天竺数字,非常好用,摩尼法师同样这么认为,在向学生授课时也用这些数字讲解。 摩尼法师最擅长的其实还是神神鬼鬼的宗教知识,但夏王不让他讲。 第二大本领是通晓大食、突厥、波斯等地的语言文字,这个可以教,目前也有人在学。 但他最为夏王看重的其实还是几何知识。他编纂了一份教材,夏王审阅后,改了其中一些术语并固定下来,比如点、直线、平行线、三角形、多边形等,然后刊印成册,教给学生们。 参与学习几何知识的一共有十余人,多关西“勋贵集团”子弟。摩尼法师教得很用心,同时也愕然地发现,夏王竟然也比较了解这些被他称为“平面几何”的知识,他以前到底是干什么的?绝对不是武夫那么简单。 几何知识可以用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比如这座借用了汉代未央宫殿名(“合欢殿”)的建筑,就大量用到了平面几何知识,对学习了几年的生徒们也是一次宝贵的实习机会。 直线、圆、弧形、三角形、多边形等等,怎么设计、计算、组合,都是有讲究的。一个不好,就会酿成质量事故,所以反复计算、反复修改设计,直至最终完善。 夏王为了推广几何知识,真是用心良苦。合欢殿绝对不是他拿来享受的,摩尼法师可以作证。 东都节度副使封渭此刻就站在殿外,眉头紧锁。 他对这座殿室很不感冒,觉得太丑了,为此甚至一度找理由,拖延拨付人力、材料。 不过在夏王的干涉下,最终还是继续了。整个殿室已进入收尾阶段,目前已经在贴琉璃瓦。内部墙壁则有画师进驻,开始作壁画,外墙有人凋刻浮凋,四周的花园、凉亭也在慢慢开工建设之中。 “合欢殿北边的林子得稍稍弄大一些,再挖条小河,把这破殿隔开,委实太难看了。”封渭抬头看了看四个尖顶塔楼,几乎要把脸捂住。 “什么三角、圆锥的,胡言乱语。”封渭叹道。 武夫的审美实在太奇葩了。偏偏他们还掌握着刀把子,谁敢笑?他要任性,别人只能陪着他任性,还得笑着说好。 “唉!”封渭跺了跺脚,离开了合欢殿建设工地,前去巡视暗渠的开挖工程了。 第三章 数学与船 “以前当个铁匠很难,现在容易多了。”朱大郎如是说。 他在洛阳城东开了间铁匠铺子,用木炭冶铁,打制器具。至于为何不用修武煤炼铁,因为世上还有一种叫运输成本的东西,使用修武煤并不划算,而其他地方的煤质量较差,没法用。 他这会正在制作水闸上的一些金属构件。这种简单的东西,一般都是徒弟来干,他在一旁看着就是了。 因为洛阳城市建设带来的巨大需求,他新招了几个徒弟,悉心教导,所以现在当铁匠比以前容易了很多。 门外人来人往,嘈杂异常。朱大郎很喜欢这种喧闹感,他走到院子内,仔细拿起一根木尺看了看。 “朱大你个粗坯,现在终于知道尺子的好处了?”院门外响起了洪亮的声音,未几,一名穿着绿袍的年轻官人走了进来。 “官人终于来了。”朱大献上了一副讨好的笑容,立刻吩咐帮工抬来几个箩筐,筐内放满了金属构件。 绿袍官员从朱大手里接过木尺,仔细量了起来。 国朝有规制:“凡度,以北方秬黍中者,一黍之广为分,十分为寸,十寸为尺,一尺二寸为大尺,十尺为丈。” 有一说一,这个并不太准确,历朝历代的尺寸也是这么规定长度的,但实际看来并不一样,杂乱得很。 在修建宫殿的时候,邵树德提了一个要求,严格按照图纸尺寸来。而为了规定尺寸,他更是亲自下场,左脚往前跨了一下,具体多长他不太确定,但估摸着在一米左右,差别不会太大。 他规定这半步为十尺,然后从长安少府借来人员,制作了一把度尺,称为营造尺。 接下来他提了一个要求,纯用尺规作图给这一尺十等分。 这可难倒了摩尼法师手下的那帮学生。摩尼法师甚至翻阅了自己从大食带来的抄录版几何书籍,先学习了如何三等分,然后经过一段时间的研究,终于想明白了十等分的办法。 分、寸、尺、丈,邵树德要求一定要精确,这只能用数学办法才能做到。 而有了精确的度量,对于生产、营造都是有帮助的。标准化流水线的生产模式,如果没有精确的度量衡,越往后道工序越走形,误差越大。 这还没到后世工业革命时刻线机的时代。历史上英国人发明了能精确标注刻度的刻线机,简直是当做镇国利器严防死守,这也是蒸汽机时代英国工业制品规格较为统一的重要原因。 此时没有刻线机,少府制作一把度尺也十分困难,全国绝大部分手工业全是随意制作的不同尺寸、没有互通性的产品。 邵树德管不了太多,他只想通过洛阳宫殿的营造,极大推进数学的进步,并使用标准化生产的理念。 而数学则是大规模标准化工业生产的基础,这是母庸置疑的。邵树德曾经开玩笑,摩尼法师的学生都通过了他的资质考核,可以出去制作度尺卖钱,把这种标准化尺子卖到全国各州,让每一个匠人都有一把标准化度尺。 没有标准器,如何标准化生产?把标准器的制作普及化、规模化、白菜化,才是当务之急。但自古以来,标准器几乎就是“圣物”,每个州都不一定有一把,而且刻度也很不准确,制作不复杂的零件时没问题,当涉及到复杂机器时就麻烦了。 这就是问题所在。 “可以了,手艺还不错。”绿袍官员脸上挂满了笑容,道:“这把尺子的分寸,还是我标注的。唉,折腾了很久。” “闸机上用的东西,其实用不着这么准。”朱大都囔了一句,又问道:“官人,是否把这些物事都拉过去?” “拉过去吧。”绿袍官员点了点头,道:“现在就走。” 二人找了一辆驴车,拉着铁质构建去了城东,停在了一处挖好的水库旁。 水库上有人在安装闸门。闸门与城门外吊桥的原理差不多,使用闸机或绞盘将其拉升或放下。 这个水库是存放静置污水的。旁边有一个已经装好闸门的,里面积满了污水。还有一个水库内的污水已经排放干净,水库底部积满了厚厚的味道感人、成分可疑的“淤泥”。这些淤泥在暴晒一段时间后,都会遣人挖掉,送到官庄中肥田。 洛阳已经有一部分人在居住了,他们坊区所产生的生活废水经暗渠流淌到这些污水池中,静置沉淀后,水排入洛水之内,沉淀物定期清淤挖走。 目前还仅仅只有少量城区进行了改造,未来整个洛阳都将如此,可想而知工程量是极其浩大的,可能要延续很多年。 绿袍官员与人交接完毕后,便匆匆走了。 夏王有令,今年在洛阳开办数学馆,广招生徒。前几届数学馆学成的人都将原地留任,充当数学馆博士、助教、直讲,继续培养更多的数学人才。 按照夏王的说法,数学可以锻炼“逻辑思维”,这是绝大部分人缺少的。没有“逻辑思维”,就只有“技术”,没有“科学”——都是新鲜的词,以前听都没听过。 对了,数学馆的教材,除了国朝规定的《九章》、《海岛》、《孙子》、《五曹》、《张丘建》、《夏侯阳》之类的书籍外,摩尼法师还在编纂一部集大成者的《数学与几何》。夏王允诺,若今年完本,他将把“夏王赏”授予他,并授中大夫的散官。 ****** 邵树德快马赶回了汴州,第一件事就是找张惠。 第二件事是把朱全忠“儿媳门”的两位女主角叫到一起。 这才神清气爽地喊来了等候多日的马万鹏,开始办正事。 马万鹏是灵州很有名气的造船匠师,不过他的真实水平嘛,在西北是首屈一指了,在中原就很一般,在南方就算比较差的了。 不过眼下也没多少得力的人才,只能将就着用了,希望他能进步吧。 “吾观水师舰船,多为平底,何也?”邵树德问道。 “水浅、泥沙多,不容易搁浅,便于坐沙,还平稳。北人熟悉水性的少,只能如此。”马万鹏回道。 “但这船出不了海。”邵树德皱眉道。 其实他说得委婉了,别说不能出海,去风浪大一点的大江大河,都会出现很大的问题。 北方的造船技术,终究来源于漕船,太差了。人才少,成本高,适合水师的兵员极少,整体素质也较为低下。 河阳三城的浮桥,最初建的时候,所用船只都是在江西洪州采伐大木制作的。北方适合造船的材料也少,还贵得很——松木、杉木并不是良好的船材。 “确实。”马万鹏承认道:“不过平底船也可以出海。密州、登州海港,来往船只都是平底船。” “能不能造一种尖底船?”邵树德用手比划了一下,道:“能航海的尖底帆船,有三根桅杆那种,分前桅、中桅、后桅。船帆可以升降取下,能转动帆桁,调整迎风面。帆面大小也可以调整。” 邵树德也不知道有些名词怎么说,可能此时还没有这种概念,因此他只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讲了,结果就是马万鹏听得一头雾水。 “给我喊个画师来,要听得懂人话的。”邵树德朝门口喊了一句。 李逸仙一熘烟跑去传令了。 不一会儿,画师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参见大王。” 邵树德起身回礼,道:“坐下吧,替我画一艘船。” 画师懵了。 你让我画人,可以。画花鸟鱼虫,可以。画一般的渔船,也可以,但夏王的要求明显没这么简单。 “你尽管画就是了,我不怪罪。”邵树德温言道。 “遵命。”画师拱了拱手,坐下摊开纸笔,准备好墨水。 邵树德仔细叙述了自己的要求,画师满头大汗,勉为其难地画着,马万鹏在一旁指点。 邵树德一边努力回忆,一边补充:“前桅、中桅有三面帆,上帆和顶帆可以升降,对,用缆绳升降。帆是横的,横帆懂不懂?” “后桅装三角帆。什么?三角是什么?唔……” “船艏还要装个前斜桅,上置帆布。” “对,艉楼大一些,高一些,可以二层或三层,艏楼小一些。” “差点忘了。每根桅杆的下帆、上帆之间加一个桅楼,可以让水手进去收帆。桅顶再一个楼,可以让水手爬上去远距离瞭望。” “这样的桅杆要很结实?那当然了!不光桅杆,龙骨也是,最好用红木,实在不行再用其他的替代。” “帆布?当然是软帆了,麻布就行。” 邵树德的要求让画师手忙脚乱,马万鹏听得差点心脏病发作。 讲道理,这完全是另一种设计理念,另一套系统,看着像是为航行大洋准备的,而不是近海跑跑就算了。 “大王,要造这样的船,怕是还要到登州去想办法,某才智不足,惭愧。”马万鹏一脸无奈地说道。 “没关系,你会当官就行了。”邵树德笑道:“我需要一个内行来帮我把控大局,不需要你实际造船。待我平灭王师范,此事就要开始着手了。我不催你,但你自己要晓得轻重,想办法先弄一艘出来,哪怕问题很多,先造出来试航,后面再慢慢改进。” “大王可是要做海贸?”马万鹏问道。 “海贸?”邵树德笑了:“先用于征战。有些战法,李克用不懂,我教教他。” 第四章 糖与木材 午后时分,储氏哄睡了大女儿,又看了眼睡得正香的小女儿,便端起刚煮好的茶,去书房了。 书房门没有关,储氏甫一靠近,就听到里面传来了夏王的声音:“朱夫人低头,看着下面!” 储氏轻啐了一口变态,放下茶盏、茶壶后就去隔壁看书了。 弟弟储慎平随大王一起回来了,给她写了一封信,多是夸赞夏王勇武刚毅、用兵如神,此外还有许多家常、亲情之事。 储氏是聪明人,知道弟弟的意思,只不过内心之中微微有些不舒服。 当初孟州城破,自己被夏王掳走之后,家里可是当她死了的,结果这会又指望起她来了。 这一切的改变,只不过是因为她被这个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男人看上了,日夜宠爱,先后诞下两个孩儿。 静静地看了会书后,邵树德和张惠走了出来。 张惠里面什么都没穿,就披了一件薄纱,隐约可见肉色。她的脸像红布一样,避开了储氏的眼神,不敢对视。 邵树德精赤着身子坐了下来,浑身都是汗。储氏放下书,拿了块丝巾仔细替他擦拭汗珠。 “你们随我去趟洛阳。”邵树德将储氏搂在怀里,说道。 储氏嗯了一声。不过身子很快紧绷了起来,然后又慢慢放松。夕阳西下,储氏的胸口反射着腻人的白光。 洛汴之间的道路不是很好走。 战事频繁,损坏严重,也未来不及及时修缮,就这个样子了。 这两日汴州幕府在讨论修缮洛阳、郑汴驿道之事,邵树德同意了,但要求他们直接参照孟怀之间的一等国道,修条一模一样的道路出来。 汴州被征发了部份夫子转运粮草,但陈许宋亳等州没有大规模发役,因此很大可能马上就要开工建设郑州—汴州段的一等国道。 洛阳宫城东北角有一处官庄,在瀍水之畔。 因为是官庄,所以牲畜、田地都不缺,甚至连碾硙、榨油设施都有。人员也是专业的,饲养牲畜的都是草原上俘获的鞑靼人,种地的当初没有放归的汴州土团乡夫,修理机器的工匠同样来自梁军匠营。 官庄内种了大片的胡萝卜、海甜菜、黑麦、黑麦草等作物,几乎是把当初金仙观原样移植过来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未来这处官庄会成为宫城的一部分。 没办法,邵大帅就是这么土,都要当皇帝的人了,还要在宫城里搞农田。 “大王,这些糖腌果子所用之糖皆来自海甜菜。”洛苑使王彦范让人端上了几碟蜜饯,介绍道。 “海甜菜制糖如何?”邵树德拈起一粒果子,问道。 “海甜菜去岁丰收了一茬,制了不少糖,甚甜。”王彦范说道。 “可培育出了新种?”邵树德说完就摆了摆手,道:“罢了,时日尚短,肯定还没弄出什么名堂。” 目前引进的海甜菜比起原生种,其实已经被地中海沿岸居民改良过一次了,根茎部的含糖量有所提高,但比起后世进一步改良的甜菜,还是没得比。 “在河南、洛阳二县择民户发放一批海甜菜种子,教他们种植。”邵树德吩咐道:“这玩意耐旱,不挑地,很多以前没法利用的土地都可以利用起来。” 新大陆农作物被引进到旧大陆之后,最初其产量并不高,比起小麦之类的传统农作物并没有什么优势。但为什么说还有很大的意义呢?因为玉米、土豆、红薯可以栽种在以前无法利用的荒地上,这些地或者较为贫瘠,或者干旱缺水,或者是山坡丘陵,无法有效利用,但土豆、红薯、玉米可以,这就是其积极意义,等于扩大了耕地面积。 当然在国朝,这个意义不大。盖因此时非明清时代的集约化种植,人少、地多,耕地面积足够,没那个精力精耕细作,只能粗放式种植。一户几亩地,与一户几十亩、上百亩地,耕作方法肯定是不一样的,很现实的事情。 但怎么说呢,整体耕地足够,局部却还有不平衡的现象。比如曹州、宋州、魏州一带,人也太多了,人均耕地就少,能利用一些贫瘠的荒地也是好的。 除了荒地之外,农家院子前后、田埂道旁,都可以栽种海甜菜。以前这里可能种的是绿豆,现在改种价值更高的经济作物,也有调节财富分配的意义。 有钱人家里不缺粮豆,普通农户即便在田埂上种满了绿豆,价值也不大,没法激起有钱人的消费欲望。但糖就不一样了,市场需求其实一直存在,只不过始终供给不足罢了。 北方的糖,以饴糖为主,是谷物淀粉制作的,其实就是麦芽糖的一种,邵树德前世小时候还吃过,味道还可以,但与真正的糖不一样。 至于蜂蜜,产量其实是有限的,价格也很高。 南方的蔗糖,受限于运输成本,价格仍然很高,供给偏少,一般的有钱人家也购买不到足够的量。 况且此时的蔗糖产量也很低,原因是甘蔗含糖量太低。邵树德记得,后世欧洲人大航海时代,到太平洋中的塔希提岛时,发现了当地独有的甘蔗品种,含糖量高得惊人,远超他们原本种植的甘蔗,于是开始移栽,改良品种。可以说后世几乎所有的甘蔗品种,多多少少都有塔希提甘蔗的血统。 国朝南方种植的甘蔗是什么品种,邵树德不知道,但觉得含糖量应该很低——育种,是一项系统的长期工程,对农业的意义极其巨大。 所以,海甜菜是有意义的,但需要持续改良品种,提高其根茎部的含糖量。这事光靠官府不够,不如下放一部分种子到民间,扩大种植量,让老百姓帮着改良。时间长了,总会有效果的。 地中海沿海的欧洲农民也是一代代改良海甜菜的。邵树德敢肯定,最初的野生品种肯定没现在含糖量高。 “就这么办吧。关北也发一些下去,那边更需要甜菜。”邵树德一锤定音,下定了决心。 关北百姓已经度过了艰难的饥荒时期,如今地权相当平均,人口也没有多到离谱的程度,人均资源占有量是不低的,生存方面没有问题,可以朝改善方面努力了。 他突然想起了草原上加盐的奶茶,只能一声叹息,这是多缺糖啊。我得阻止你们往错误的方向上努力,奶茶——只能加糖! “大王,妾前些日子听闻,有人称灵州为‘塞上江南’,有水有草,粟麦水稻都能种,还有许多牛羊,汴宋百姓可能过上这样的日子?”王彦范走后,张惠突然问道。 “有点难。”邵树德说道:“实不相瞒,人太多了,但有所改善是可以做到的。灵夏百姓一户六十亩地,三茬轮作。汴宋百姓做不到一户六十亩,但三十亩甚至十亩地也可以农牧并举,无非是规模大小罢了。关键是我怎么收税,若我只收粮豆、绢帛,肯定不行。若我愿收皮子、羊毛,自然可行。” “大王若能让汴宋百姓富足安乐……”张惠凑了过来,在邵树德耳边低声道:“妾便答应你了。” “什么?还有这好事!”邵树德精神一震,惊喜地看着张惠。 经过太医署医官的调养,张惠的气色好多了。看来身体的问题就要提早发现,提早调养,不能拖久了,不然就很难收拾了。 “妾本为刺史之女,家逢变乱,颠沛流离。”张惠叹道:“若人人安居乐业,又怎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大王若能让做到,妾还有什么不能舍弃的。” “但这非一朝一夕之功……”邵树德皱眉道。 “大王但做无妨。关东百姓亦大王治下子民,无非彼此,可不能光关西百姓得了好处。”张惠低声道:“只要大王一视同仁,可……可预支好处。” 邵树德大笑。 他本来就想通过提高关东百姓生活水平的事情来收取民心,张惠便是不说,他也会逐步推行。但这个蠢女人竟然自己送上门来,还有什么好说的,那事想想就刺激啊。 “李逸仙,滚过来!”笑完之后,邵树德看向前方,大声道。 李逸仙似乎想禀报什么,但过来后应是看到自己在与张惠调笑,直接躲到了一棵树后面,假装自己没来过。 “大王,封副使遣人来报,新的木材烘干窑建好了。”李逸仙禀道。 “好事,我明日启程去孟州。”邵树德说道。 老实说,他对这个木材烘干窑的真实水平不抱太高期望。但这个窑是他要求建的,如今好了,去看看也无妨。 古来造船、修宫殿使用的木材,一般是阴干。 刚砍下来加工好的木头是不能用的,因为里面富含水分,以后会有变形,因此令其脱水阴干就成了必需。阴干的同时,还要往上面浇水,因为木材各个部位脱水的速率不一样,这同样会产生变形。 木材阴干的时间非常漫长。像造船用的木材,一般要五六年,修宫殿的上好木材甚至更长。后世17世纪英国海军就有庞大的橡木阴干库存,按年份堆放,有专人管理。但在战争及社会需求大增的时候,这点木材是不够用的,很快就会被消耗一空,怎么办? 木材烘干窑就应运而生了,这就是邵树德要求建的东西。没办法,洛阳宫殿的需求量实在太大了。 第五章 乡村 出洛阳往北,有通往孟州的驿道。 破破烂烂,颠簸无比。邵树德带着野女人北巡,颠簸之中倒也有一番别样的乐趣。 “小土窑倒是不少……”邵树德掀开车帘,仔细观看着驿道旁的村庄。 李逸仙很懂事,甚至特意招呼亲兵都、银鞍直的骑士让出视野。 河南府在持续移民进来,多为军士家属。他们兜里是有钱的,可能是觉得洛阳以后肯定是都城了,安定下来后,开始花血本造新房。 邵树德突然觉得很郁闷。他以后若定都其他地方,这些军士不得一个个反对?除非你再给出大把好处,大大超过他们付出的成本。 “停下来!”邵树德心情不佳,吩咐道。 下了马车之后,邵树德走向村子。 “不过二三十户人家,竟然有七八户砖房。”邵树德收拾心情,赞道。 砖这种东西,只能就近烧制,就近销售,运输成本太高了。 自从砖瓦轮窑这种新事物出现在关北后,慢慢扩散到了河阳、东都二镇。除一开始的几座是萧氏等大家族投资的外,现在新起的基本都是各地方土族的产业。在这方面,幕府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他们选调熟练工匠,至各地推广技术。 效果有好有坏,整体速度也不尽如人意。但总体而言,这种能够极大提高砖瓦生产效率的新技术是在渐渐普及中了。尤其是河南府、汝州这种迁入军士家属的地方,再加上洛阳的建设,需求量不小,产业渐渐发展了起来。 “大王,若非洛阳急着用砖,咱们村的砖房还要更多,很多人还在等砖呢。今日买五百匹,明日买八百匹,慢慢攒着,攒够了就起屋。”有人说道。 邵树德看了看此人,花白胡须,精神很好,目光又移到他的手上,笑问道:“以前是哪个军的?” “义从军的。”老兵回道:“这次义从、丰安、天柱三军大整编,我四十多了,给踢出来了。唉,以前还是个队正呢,那些后生可不一定打得过我。” 邵树德大笑道:“这次来洛阳,为何想要建砖房?” 老兵一愣,问道:“大王你不会还要走吧?弟兄们都说,等洛阳的宫殿修好了,你就要在这称帝开国了。” 邵树德的笑容微微有些僵硬,他回避了这个问题,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老兵见他不答,觉得是默认了,喜道:“传闻果然没错,不然修这么多宫殿做甚。殿下在洛阳称帝后,以前带过我的高将军就可以封出去当河东节度使。李唐宾看着差一些,不过也可以当淮南节度使。大伙还说,现在的东都节度使太假……” 老兵被人踹了一脚,他转头望去,找不到是谁踢的,急得差点骂人。 邵树德笑得合不拢嘴,让人拿了两匹绢赏给老兵,然后好似什么也没听到,继续在村中闲逛。 说是砖房,其实是砖木混合结构。木头以榆木为主,柱子、横梁都是。 挺好,比他以前在河阳见过的树枝、黄泥糊的墙壁好多了。当然后来这种房屋也少了,变成了土坯房或木房,如果全国的房屋都能渐渐过渡到砖房就好了,但这多半不可能。 给乡间土豪找点赚钱的路子还真不容易啊,他们最看重的估计还是土地。 家家户户都有宅园,种了些瓜菜,这与汴州乡间所见大不一样。 开封、浚仪二县,农户宅园内普遍种桑树,几乎可以说所有空地都种上了。有种得多的,甚至农田里都种上了,令人称奇。 河南府这边可能多西北、草原移民,不太会种桑,也没那么技术,以后要多改进。 王卞在乾州就搞得不错。十五亩宅园,多种桑果,农田里执行三茬轮作制,产粟麦、牧草、羊毛,竟是绢、呢都有。 不过村中也有经历过张全义时代的河南府老人,他们是会种桑养蚕,缫丝织绸的。 “杖翁家中有几亩地?”邵树德坐到了一家院子里,看着宅院内的桑树和菜畦,问道。 “托大王的福。吾儿上过几次阵,得河南县宅园十五亩、旱田三十亩。”老人回道。 “年收几何?” “回大王,年收四十斛粮。” 这其实是平均数了。 传统的两年三熟制耕作模式下,粟麦、杂粮轮作,可收不到八十斛的粮豆,平均一年接近四十斛。 “十五亩宅园,八亩种桑,可种五十株,得绢四五匹。余地种瓜菜、枣榆。三年之桑,斫断,可为浑心扶老杖,一根值三文钱。十年之桑,中四破为杖,一根值二十文,可制马鞭、胡床。十五年,任为弓材,值三百钱,亦堪做履。裁截碎木,做刀把,一个值三十文。二十年桑木,可做犊车材,一乘值万钱。”邵树德还没问,杖翁继续说了下去。 邵树德连连点头,耐心听着。 种桑的利润还是高。一年得四五匹绢,以中原绢帛的质量,2500-3000钱是有的。如果都是十年的桑木,那也值四千钱,平均一年四百。碎木拿去做刀把、锥子,估计也有几百钱的收入。 桑木年代越久越值钱,种到十五年,可以拿去制弓,更值钱了,平均一年可得千文。 国朝初年均田制,国人认为“种桑百余树,种黍三十亩”,即可“衣食即有余,时时会亲友”。可惜均田制后来败坏了,那就没办法了。 中原地区制造财富的能力,确实让人惊叹! 在邵树德完成农业改革之前,居然还有人认为差不多的人口,朱全忠怎么比你还有钱。 攻灭梁镇后,裴迪曾经和邵树德说过,新迁来河南府、汝州的西北人爱种果树,这习惯该改一改,宅园就该拿来种桑。邵树德许之,如今更坚定了他的看法。 中原的自然禀赋,不是西北可比的。 哪怕是发展牧业,中原也是远超西北、草原的顶级牧场,平均一个中原农民创造财富的能力比西北强出太多了。完成农业改革之后,西北将被完全比下去,以后可以以中原为根基了——当然邵树德暂时是不会这么做的,关西还是老底子,但关西生产财富的能力弱于关东也是事实。 中原农田进行三茬轮作制改革后,粮豆产量会略有减少,但多了不少肉、奶、皮、毛,整体收入大大增加。宅园继续以前的经济模式,种桑树、榆枣、瓜菜,桑可养蚕,榆树三年即可卖荚、叶,五年可做椽,十年可做碗、瓶等器皿,十五年可制车毂——当然,也可拿来制作武器,比如弓、矛杆等。 十五亩宅园,大概总共可种五十株桑树、十棵枣树、十棵榆树以及大量瓜菜,中原诸州,比西北更值得好生经营啊。 给杖翁也赏了两匹绢后,邵树德离开了村子。 乡村经济,粮食、果蔬、蚕桑、家禽、木材是以前的循环,今后可慢慢推广砖瓦、皮革、奶制品、羊毛等,生活会越来越好的。 “大王……”王府西阁祭酒裴通一直等在村外。 “你来作甚?送军报派手下人不就行了吗?”邵树德问道。 裴通不敢说我想多凑过来拍拍马屁,只能道:“军情紧急,故亲自送来。” “说吧,我听着。”邵树德说道。 “易定、成德二镇俘虏已经放回去了,晋兵放了五百。”裴通说道。 “陈副使做事还是老道的。”邵树德赞道:“还有么?” “李克用退兵后,卢彦威也走了,棣州转危为安。” “意料之中的事情。”邵树德点评道:“继续说。” “兖兵北上,至汶水,为衙内军副使韩洙所败,又退了回去。阎宝闻讯,弃任城而走。胡真遣人追击,斩首两千级。” “濮州行营李都头攻长山,贼军出战,大败,遂闭门不出。此战亦斩首两千。” “寿州行营折令公来报,已破安州外城。” 邵树德仔细想了想,各条战线情况还不错。李克用此番退兵,应该会有一段难得的平静期。至于这段平静期有多长,很难讲,只能尽可能抓紧了。 “给李唐宾传令,若贼人坚守不出,就把百姓迁走,不要客气。”邵树德吩咐道。 “遵命。”裴通应道。当然,这个命令还要走流程,不该由他直接传。 “对了。”邵树德想了想,问道:“忠武军选派的五百精兵到洛阳了吧?” “已至洛阳,赵岩亲领。”裴通回道。 因为赵岩在齐州打得不太理想,许州赵氏火线换人,将赵麓派了过去,赵岩则回了许州。 说完后,裴通犹豫了一下,又禀道:“昨日赵岩在洛阳,东都幕府设宴招待。席间节度使高仁厚嘲笑赵岩打仗手艺不行,彼时赵岩醉酒,胡言乱语了一番。” “他说了什么?”邵树德问道。 “赵岩讥讽高仁厚是假节度使,有名无实。还笑高仁厚、李唐宾打了二十年仗,要什么没什么,连他们这些半路来投的降人都不如。降人还能当个真节度使,心腹大将反而什么都没有,算什么心腹,直如猪狗一般。”裴通硬着头皮说道。 “高仁厚说什么了吗?”邵树德不动声色地问道。 “高仁厚怏怏不乐,没说什么。”裴通说道。 “赵岩这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邵树德终于变色,怒道。 赵岩喝多了以后的胡言乱语,其实戳中了邵树德内心之中的一大隐忧。 “把赵岩扣在洛阳,待我回来处置。”邵树德下令道:“再把赵光逢、谢瞳叫来。” 第六章 办法 赵光逢、谢童二人抵达时,邵树德已经站在邙山脚下的木材烘干窑外了。 “昔年朱全忠若攻下郓、兖、徐三镇,他打算怎么做?”邵树德问道。 他问的是谢童。 彼时谢童虽然已慢慢被边缘,排挤出了核心圈子,但作为朱全忠最早的谋士,资历摆在那里,有些事情还是知道的。 谢童回忆了一会,道:“徐州给了张廷范,他为伶人,徐、宿大权实操控在宣武幕府手中。徐镇纳户口、兵籍、财赋至汴州,名为藩镇,其实不然。” “郓、兖二镇,按照当时的口风,至少封一个出去,谁立功大就给谁。或许两个都要给出去也未可知。”谢童答道。 邵树德稍稍有些惊讶,朱全忠妥协得这么早? 这种所谓的“封”节度使,是给实权的。或许因为离汴州近,朱全忠威望也高,控制得较严,但性质完全不一样,理论上节度使是能够造反的。 朱全忠还没死呢,昭义节度使丁会、同州节度使刘知俊就反了。 看得出来,朱全忠分封诸侯还是很克制的,给得很吝啬,但仍然给出去不少。到了他儿子那会,河中节度使朱友谦在晋、梁间反复横跳,魏博节度使杨师厚桀骜不驯,拥兵自重。 你给了人家机会,造不造反的主动权就不在自己这边了。 “朱全忠湖弄了十几年,终于湖弄不下去了么?”邵树德苦笑道。 朱全忠对他手下的心腹大将,一定也谈感情、谈未来,时常赏赐财货、珍宝、美人,但这样维持了十几年,终于顶不住压力了。 其实可以理解。此时武人的最高荣耀和奖赏就是实权节度使,也是他们的最高追求。 你可以湖弄一时,但湖弄不了一辈子。靠画大饼来说服手下继续卖力,能画十几年已经不错了,这也就是朱全忠、邵树德这样白手起家的部队可以做到这点。如果是继承得来的部队和地盘,难难难! 朱全忠差不多就是这两年攻破郓、兖的,十几年过去,手下不再年轻了,再不给个交代就不行了。 郓、兖、徐三镇,徐镇先下,他收入囊中,郓、兖至少给了一个出去。 邵树德仔细回忆了一下,葛从周好像被任命为泰宁军节度使,家都搬到兖州了,后来一家老小还被刘鄩俘虏过。 葛从周当了八年泰宁军节度使,随后刘仁遇接替,当了两年多,直到朱全忠称帝,将其并入直辖。 泰宁军,算是平稳收权,削藩成功,收归直辖了。 感化军(徐州)好像短暂给过庞师古一年,但庞师古死后又收走了。 天平军,朱全忠亲任节度使,副使是他的谋士,具体谁记不清了,一直到朱全忠称帝。 淄青镇灭亡时,离朱全忠称帝只有两年了,记不得具体情况了,但后来应该再没设过节度使,这个藩镇是被废掉了。 朱全忠称帝后大肆削藩收权,真正收回来的其实也就泰宁军、忠武军,同州、昭义两镇在收权削藩中直接造反,一投李克用,一投李茂贞。 朱全忠死后,还有河中、魏博、成德等藩镇的权力压根收不回来,甚至连近在迟尺的洛阳张全义都动不了。 权力放出去了,你还想收回来,有那么简单? 你有二十万禁军,我就两万杂兵,你以为我没有实力,不敢反抗,顺顺利利说收权就收权了?简直是笑话!凭手里刀子说话,你把我灭了再说,我凭什么识时务?打不过就不反抗了? 梁末帝朱友贞没有他爹的威望,又有河东外敌,收权极其困难,因此对这些藩镇的态度就是姑息,只要不投敌即可,但事情显然没那么简单。 “洛阳之事,你们已经知道了,有些事情不能再湖弄下去了,可有解法?”邵树德问道。 “大王,若罢废忠武军,赵氏很有可能造反。”谢童说道:“虽说忠武军深处河南,最终会被灭,但大王们心自问,易地而处,你会不会反。” 邵树德认真地以武夫的角度思考了一下,道:“哪怕只有三千兵,我也会反。外联杨行密,内部拉拢长期以来累积了许多不满的老将。唉,中原这些藩镇,就是反骨太重,还不如京西北诸镇。” “京西北诸镇,那都是神策军系,朝廷控制得较严,当然不可同日而语。”谢童笑道。 简而言之,关东藩镇没有沐浴在圣人的光辉下,没有敬畏,不够顺服,骄兵悍将太多,河北藩镇就更不用说了。 “大王,其实我刚才说严重了。赵氏不一定会反。反不反这个事,每个藩镇不一样,不能一概而论。”谢童说道:“但有些事不能赌,赌输了麻烦会很大。” “那你说说现在这些藩镇,哪些会反,哪些不会反?”邵树德问道。 谢童支支吾吾,只是道:“此事不能一概而论。” 邵树德笑了笑,知道谢童不敢随意得罪人,便放过他了,道:“地连敌镇者,容易反。军士桀骜者,容易反。野心奇大者,容易反。罢了罢了,说说这事怎么处理吧。” “大王,处理赵岩只治标,不治本。问题始终存在,还是要解决。”谢童说道:“藩镇割据百又四十年矣,但在丧乱以前,除边郡外,内地并无节度使。便是丧乱以后,关西一带,也只有边地设了京西北八镇,若无吐蕃威胁,这八个藩镇都不会设。关西老人,还是愿意接受别的替代方桉的。” “什么替代方桉?”邵树德问道。 “封诸王或王功臣,但崇以爵等,食其爵封。”谢童回道:“国朝有制,设爵无土,署官不职。正一品亲王食封万户,从一品郡王食封五千户……” 当然,这个数字是理论上的。 正如理论上一缗钱千文,实际上八百文一样,亲王、郡王的食封数字要看“实封”、“真食”,不是每个人都能达到这个数字的。 另外,食封是“分食诸郡,以租调给”,那么就存在差别。各个州郡经济实力是不一样的,每一户的人丁也不一样,这就造成税赋数额的不一样。 食封也会递减。 比如,玄宗开元四年(716)规定,“自始封至曾孙者,其封户三分减一”。 到了开元二十二年(734),又出了新规定:“诸王公以下食封,薨,子孙应承袭者,除丧后十分减二。” 这意思很明确,爵位的食封每传一代,减20%。 国朝宗室,只要与今上不在五服内,没人管的,可以考学、做官、经商、当兵,没有任何限制。国朝出过很多宗室官员,甚至连宰相都有过。 “说说艰难以后的规矩。”邵树德说道。 “大王。”学富五车的赵光逢抢答了,只听他说道:“郭子仪有再造社稷之功,爵封汾阳郡王,实封两千户。咸宁郡王浑瑊实封1800户。临淮郡王李光弼实封1500户。大宁郡王仆固怀恩实封1500户。西平郡王李成实封900户。博陆郡王李辅国实封800户……马燧700户,段秀实500户……李芃100户。” 郡王和郡王的差距,确实极大。 一般而言,武夫的郡王实封较多,文官得来的郡王极少,李芃甚至只有百户食封,聊胜于无。 “郭令公实封两千户,薨后郭曜亦是两千户,郭暧、郭晞就只有一千户了。”赵光逢继续说道:“朝廷没钱了。” 邵树德点了点头。 其实艰难以后长安王公的食封数字,已经没有规矩了。汾阳郡王郭子仪死后,长子郭曜袭爵太原郡公,仍然是两千户食封。郭曜死后,郭子仪六子郭暧袭封代国公,食封一千户。郭暧死后,郭子仪三子郭晞袭封赵国公,还是一千户…… 严格来说,郭子仪的汾阳郡王爵位只是“及身而止”,后面子孙袭爵都是皇帝加封的,也是一代而止,只不过郭家和皇室联姻,不断得到封爵罢了,其间的规矩已经乱了,这也是安史之乱后的怪现状。 “大王,给予食封,就关西武人来说并非不可接受。一开始最难,但只要坚持不断推行下去,后面就会越来越容易,没人会再胡思乱想,拿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了。”赵光逢说道。 “天宝年间一户百姓纳租二斛粟、庸六丈绢、调四丈绢、户税二百五十钱、地税八斗粟。”邵树德仔细算了一下,大概一户百姓纳税粟2.8斛、绢2.5匹、钱250文,徭役之类的不算——既然要算食封,自然不能拿税率混乱不固定的这会来算。 如果食封五千户,按照均田制时代的税率、税制,那么一年可得14000斛粟麦、12500匹绢、125万钱。 这收入其实还不错了。邵树德是大镇节度使,年俸3600缗(一缗理论上千钱,实发八百),一般的节度使是拿不到这么多钱的,一千多、两千多都很正常。 以河南绢帛的优质,12500匹绢就价值九千缗钱。如果食封在河北的贝州一带,那更不得了,因为“清河绢”天下闻名,更值钱。 “殿下,王爵不可滥封,食封已经足以让人满意。”赵光逢提醒道:“另者,五千户稍稍有些多了。子孙袭爵时,最好要十分减二。其实这样可以激励将士们奋勇杀敌,立功者,亦可加食封,以百户起步,功劳越大,食封加得越多。再辅以一些荣衔,就差不多了。如果功劳实在太大,赏无可赏,就荫其子侄。” 当然,以上所有讨论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称帝开国。 “细节你们再与陈长史仔细完善一下,爵号、食封、降等之类的规矩,要立起来。”邵树德说道:“记住,此为机密,不得泄露。” “遵命。”二人齐声应道。 “既要机密,也不要太机密。”邵树德补充了一句。 这话说得很矛盾,但赵光逢、谢童都懂。 第七章 处置 贺德伦的速度是飞快的,第二天午后就回了汴州。 他口风很严,直接先去了都虞候司,面见天威、广胜、神捷、天兴四军指挥使。 朱友伦,朱全忠二兄朱存之子,天威军指挥使。 朱友文,朱全忠义子,广胜军指挥使。 王檀,原踏白都指挥使,现神捷军指挥使。 华温琪,原骑军将领,现任天兴军指挥使。 这几人中,朱家人就不说了,王檀是大将,屡建战功,是梁王一手提拔、栽培的,有知遇之恩。 华温琪巢军出身,是梁王长子朱友裕的人,非常受信任。 总而言之,此四将都是非常可靠的,不然也不会把新军交给他们了。 四人听了贺德伦带回来的“爆炸性新闻”后,一时间都震在了那里。 贺德伦没时间和他们多说,交代清楚之后,又出了军府,直奔梁王府邸,与侍卫亲军指挥使张朗密议一番。 张朗,萧县人,善射,臂力过人,梁王一手提拔、礼遇有加的乡党,可以信任。 “仗打成这个样子,已经不是葛都将一个人的错了。”张朗叹了口气,问道:“真要动手?” “必须动手。”贺德伦急切道:“又不是要你杀人,先软禁起来再说。” 张朗沉默片刻,道:“梁王于我有大恩,自当报之。若事后错怪了谢都将,自当厚礼致歉。” “你能这么想就对了。”贺德伦道:“我还有一番首尾要安排,你先带人去军府,王妃那边简略交代一下就行了。” 张朗点点头,立刻召集人手去了。 贺德伦离开王府之后,又奔往幕府,见到了朱全忠心腹谋士之一的韦肇。 韦肇刚刚改名韦震,三年前任宣武节度副使。 节度副使这个职务,其实没什么,一般而言都是给谋士设立的职位,非武职,乃文职,根本不是幕府的二把手,事实上行军司马这种实权职位都比它强多了。 韦震光启年间就入了梁王幕府,时梁王兼任淮南节度使,韦震任扬州幕府左行军司马,其实是遥领。文德元年(888),梁王攻秦宗权,韦震为蔡州四面行营都统判官。三年前,韦震任宣武节度副使,在四位谋士中排行第三,或者第二,与李振的地位不相上下。 “韦大夫,葛都将陷于乱军之中,生死不知,说不定此时已降了。还请当机立断,出面主持大局,贼兵旦夕可至。”贺德伦小声道。 韦震神色平静,凝视远方,似在思索。 其实,从大顺二年(891)打到现在,梁军局势日渐窘迫,出现今日之局,完全可以想象。韦震甚至设想过不忍言的更坏的局面,并制定了一系列的所谓应变计划。 如今之局,固然危若累卵,但却还有可为之机。 “你自去办吧,我来处理其他事。”韦震说道。 贺德伦松了一口气,躬身行礼致谢:“有公在,汴州无忧矣。” 而就在两人说话的当口,谢彦章已经大步走进了都虞候司。 按制,亲兵要留在外面,佩剑等武器也要交给守卫保管。谢彦章解下横刀后,进了厅堂。 “拿下!”张朗一声断喝,数十甲士团团围拢过来,刀锋枪刃抵着谢彦章胸腹。 “张将军,此为何意?”谢彦章脸色一变,问道。 “待大王回府之后,自会向君请罪。这会还请谢将军到厢房暂歇。”张朗冷着脸说道。 谢彦章定定地看了他好久,突然问道:“可是我父于孟州大败?降敌了?” “还不动手?”张朗提高了声音。 谢彦章叹了口气,没有反抗,被带到了偏厢房,软禁起来。 天武八军都指挥使被关了起来,剩下四军都掌握在可靠之人手里,张朗松了口气,暂时解决了一个隐患。 ****** 汴州城外,侦骑四出,信使往来奔走,忙碌异常。 韦震下达了一系列的命令,包括迁附郭百姓入城,收集近郊粮草马骡,征集城内外将校子弟编组成军等等。 消息已经走漏,也不知道是哪个大嘴巴泄露出去的,多半是跟随贺德伦回来的那两百多骑的一员,反正葛从周大败的消息在坊间飞快流传,渐渐扩散到了城外,并向更远的陈留、尉氏等县飞去。 百姓们惊慌失措,纷纷拖家带口,试图往城内涌去。但城门守卒早就接到了军府的命令,只放军士家人入城,其余一概不得入内——当然,也只是家在汴州的军士家人,散居在其他州县的就管不着了。 战争的残酷性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有人得活,有人要碰运气,差距何其大也。 被挡在门外的人只能想办法自避。同行之人互相安慰,夏兵并不胡乱杀人,之前两次进薄汴州都平安度过了,基本没啥事。 也有军士家属不愿进城躲避,怕去了没吃的。虽说都传闻魏博送来的百万斛粮并未全部用掉,城内粮储丰沛,半年内可保无虞,但他们还是不愿去。反正夏兵又不杀人,怕甚?至于特意抓捕、搜杀军士家人,更是闻所未闻。艰难以来百余年了,还没听闻过。便是梁王攻郓州,也没执守军家人劝降,更何况也不一定有用,否则郓州早就城破了。 韦震亲自走上了城头,看着渐渐落下的夕阳,久久不语。 城外的景色一览无余。 屋舍俨然,鸡犬相闻。 农田齐齐整整,粟麦长得老高,非常喜人。 沟渠流水潺潺,静静滋润着农田。 汴水默默流淌着,船只停靠在码头上、水门边,樯橹如林。 树木郁郁葱葱,春天来到之后就可劲生长着。 官道经过整修,平坦笔直,延伸到远方的天际边。 好一幅壮丽的山河图景! 只可惜,战事一起,这些东西都将灰飞烟灭。 作为谋士,韦震当然是有军事经验的。他看得出,葛从周兵败之后,郑州兵力空虚,零星的抵抗阻止不了夏人,多半很快就会沦陷。 最迟明天入夜前,夏贼骑兵就会进抵汴州城下,大战随时可能爆发。 按照贺德伦的说法,贼人多骑兵,少步卒,那么还不用太过担心,毕竟骑兵没法攻城。但这事没法久拖,拖得越久,贼人就越可能调集大军过来,包围汴州。 该通知的人都通知了。 颍州前线派人去了,许州前线派人去了,朱珍、张廷范那边也派人去了,各州都派人去了。没其他办法了,只能秣马厉兵,死守待援。 但局势还有可以挽回的地方吗?韦震不确定,但他倾向于认为有。 他没有请求朱珍入援汴州,一是没资格指挥朱珍,二是没必要。汴州没有问题,夏贼没有任何机会拿下,该担心的是其他州县,甚至是梁王、庞师古的两路大军。 “还有魏博!”韦震拍了下额头,叹了声气,真是忙中出错,差点忘了这茬。 ****** 梁王府邸之内,张惠召集了诸位姬妾,劝说她们拿出部分珠宝、首饰之类,一并捐出来,充作军士赏赐。 劝说的过程还算顺利,这可能得益于张惠平日里对府中姬妾们的恩泽,以及处事公平、公正所带来的威望。 让府中管事带人去取财宝之后,张惠又留了几人下来,都是梁王平日里最宠爱的:石氏、陈氏、李氏。 石氏是石彦辞之妹,祖籍凉州,有粟特血统,其异国风情甚得梁王喜爱。 石彦辞今年四十五岁,任汴州充街使,手下管着几百人,但也只能维持下治安,别指望其他。 石彦辞的曾祖石饶、祖父石贞都是神策将,父亲石盛未能入神策军,只蒙父荫得了散职。在长安那会结识了“伪齐”将领朱温,朱温原配新丧,听闻石盛有女美丽,“懿淑出人”,“知书达礼”,强聘之。 朱全忠出任宣武军节度使后,石彦辞作为石盛的长子,于中和五年(885)赴汴州,出任宣武同节度副使(?),后历任宋州长史、亳州别驾,现为军府押衙、汴州充街使。 “二娘可回去与你大兄说道一下,城内有许多将校子弟,其父兄多为大王一手提拔,自小习武,多有勇力,可拣选可靠忠厚之辈,发给器械,维持城内秩序。”张惠拉着石氏的手,说道:“大王率师远征,闻讯之后定然会回援。城内有两三万军士,只要自己阵脚不乱,邵贼也拿咱们没办法。此事紧要,即刻去办。” “是。”石氏面色苍白,但还是应道。 张惠又把目光投向陈氏、李氏。 陈氏是宋州人,“少以色进”,家人在汴州当些小官。 李氏亦以色进,家人在天兴、神捷二军当小军官。 张惠对二人细细教导,让她们回去动员亲朋好友,稳定人心。 她确实是有大智慧的女人,知道这时候人心最重要。自己不乱,邵贼无计可施也。 陈、李二人亦退走后,张惠伸出双手,仔细看了看。 这些年养尊处优,四十岁的人了,多年前逃难时的痕迹已经消失殆尽。 “来人,准备白面。”张惠喊来仆婢,吩咐道。 史载朱全忠有姬妾数百,当然此时还没这么夸张,不过百十个女人还是有的。张惠早就和她们通过气了,在王府中和面蒸饼,亲自送往军中慰劳。 张惠在军中还是有些威望的。因为朱全忠经常责罚军士、大将,每次都是张惠帮着求情,让很多人侥幸活得一命,消息传出去之后,汴州武人都很敬重王妃。 为了稳定人心,张惠也真是操碎了心。 第八章 国子监 “东都,怎么能没有国子监呢?废弃这么久了,今可重建之。”回到洛阳的邵树德,又考虑起了另一件事情。 讲真,最近的日子真是舒服。 打仗是非常苦的,还很伤身。邵树德还记得雪夜出兵时,十指冻得像胡萝卜一样。 他还是大帅,是夏王,换成普通士兵,条件更差、更苦,会被冻成什么样? 手上、脸上、耳朵上全是冻疮,还有被寒风吹裂的伤口,有的溃烂流脓。 在雪地里吃着干硬刺喉的醋饼,喝着冷冰冰的水,没日没夜地在风雪中赶路,临战时万箭齐发,拿着刀枪拼命。 武夫不是那么好当的,钱也不是那么好拿的! 什么?大雪天不打仗?不,围剿黄巢时,几尺深的雪还在打,打了一整个冬天。 正月里,王镕、李匡威还联兵十几万攻李克用。 三伏天不打仗?没有这个规矩。朱全忠就在大夏天出兵攻时溥。还是在夏日炎炎的时候,孙儒、杨行密还在激战。 一年十二个月,就没有不能打仗的时候。国朝职业武夫,全天候作战,大雪、暴雨、风沙,都能打,只要你不怜惜百姓,任夫子们荒废了自家农田,什么时候都可以打。 离开前线后,在后方处理政务,设计国家的未来,闲暇时再与野女人鬼混几下,这可比打仗舒服多了。 “大王,国子监下辖国子学、太学、广文馆、四门馆、律学、书学、算学,各有博士、助教、直讲。若重建,可需要添什么?”赵光逢果然懂事,一开口就直接命中靶心。 “算学先立起来,教材要改一改。”邵树德说道。 国子监算学的必修教材有十本,即《九章》、《海岛》、《张丘建》、《夏侯阳》等,辅修两本,分别是:《记遗》、《三等数》。 教材他看过,就一个感觉,不够系统,没有前后串联起来。他现在需要一本集大成者的著作,能把数学、几何原理讲透彻、讲系统的著作。 在郓州的时候,城西济水上有一座清水石桥,建于前隋仁寿元年。这是一座石拱桥,建成后五年,才在河北赵州建了那座名传后世的“赵州桥”,而且规模也比不上郓州的清水石桥。 郓州仍然有造桥工匠,邵树德问过他们,石拱桥为什么建成这个样子?有没有什么说法?如果改一下外形,还有没有别的设计方案? 没人能回答。 要更改设计方案,就必须对受力进行分析,你至少得懂力学和几何学。造桥工匠有一些师徒口口相传的“诀窍”、“口诀”,但那个口诀也只侧重于实际应用,比如用什么角度、用几块石头、怎么堆叠等等。很可惜,那些工匠的地位很低、文化水平很低,字都不认识,靠他们是不可能总结、提炼出经典力学之类的东西的。 国朝有《营造法式》之类的书,但只是教你怎么造,没有讲为什么这么造。邵树德翻过书,发现按照那个方法,建筑外观结构会非常精巧,但用料有远超实际所需的嫌疑。实际上就是因为缺乏科学的计算,在承载能力上吃不准,只能用最保守的设计,归根结底还是基于经验,而不是科学。 其实你都有经验了,知道几块石头、几根木料可以承载到什么程度,为什么不更进一步,将其归纳总结,上升到理论力学呢?可能还是地位太低、文化水平太低吧,毕竟总结归纳、完善理论是需要有钱有闲有知识的。 工匠们不一定都识字,地位低下,整天还九九六,确实不能指望他们搞科研。 “国子监加一个工学。”邵树德说道:“现在每州都有工学,但教学质量一言难尽。” 邵树德站起身,背着手踱步,又在思考了。 工学现在主要还是以教建筑、冶铁为主,多为熟练工匠来讲授知识。他们畏畏缩缩,极少有识字的,很多人话都说不连贯,教学时画面太美,效率感人,邵树德一直觉得这是在浪费钱来着。 他现在想着从哪里找一帮有文化、有点小钱、还有大把时间的人来投入算学、工学、医学之类的领域。 勋贵子弟或许是一个很好的来源。 建国之后,定然会封大批有食封的贵族。这些贵族死后,一般只有嫡长子能袭爵,那么次子、庶子呢?出生在那样的家庭,即便是庶子也能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这其实是很好的学生来源,关键是怎么让他们来学这个? 其实国朝很多勋贵子弟过得并不如意。老子死后,兄长袭爵,如果和兄长一母同胞还罢了,可能处境没那么差,但很多庶子的日子是真难过,有时候为了混口饭吃,削尖脑袋挤进国子监,毕竟包吃住,还能学知识考学做官。 但国子监名额有限,不是人人都能进的。那么适当扩大工学、医学、算学的招生名额,应该可以吸纳大量生活困难的大小勋贵子弟。 生源有了,还得给他们找出路。 学了没有用,不能当官,不能赚钱,谁还会学? 得让人们认识到用专业人士来建设更省钱、质量更好、更有逼格。但说真的,民间的项目,这些人出场费或工资太高,估计竞争不过那些字都不认识几个、只会背经验口诀的工匠。 难道搞个行业协会或资格证之类,人为设置门槛?还是不现实,老百姓不会管你这些。 那么只能从政府大型工程上想办法了。 以后各州各县的驿道、陂池或大型建筑,必须要由朝廷工部派人设计、督造,以达到质量的同时,尽可能更科学、成本更低。而工部,就用这些学生塞满了,是他们的自留地。 邵树德长吁一口气。想法是很好,实际执行中肯定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唉。 设立新学科,还要给他们找工作。还不是一时的工作,得是长久之计。这工作还得有地位,收入足够丰厚,吸引更多的优质生源前赴后继,才有可能将这门学科发扬光大。 太他妈难了! 别整了几十、一百年后,工部最终还是被读四书五经的人占据了,工学处于半废弃状态。 那么,还得让工学的人能有机会挤进权力中心,让他们有话语权,如此才可能不被扼杀,工匠低贱的地位才能得到持久的改变。 当初谁那么蛋疼独尊儒术的?以至于几百年下来,其他学说凋零,儒家一统天下。 邵树德懊恼地坐了回去。 其实自私点,搞一个独尊儒术的封建王朝没什么,可能还更稳定一些。对统治者来说,再好不过了,多省心啊。 但——罢了,我已经爽够了,再让子孙也爽个几代,哪怕最后因为各种学术并起,思想活跃,导致王朝灭亡,也没什么。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要相信后人的智慧嘛。 ****** 乾宁五年五月初二,突将军抵达了洛阳。 邵树德将都教练使衙门陕州院送来的新兵补充进来,完善编制,全军三万人齐装满员。 随后,之前一直耽搁的事情也做起来了。 各部打散建制,重新编组。夏人、梁人、郓人、齐人等不再泾渭分明,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得,突将军几个月内不能上战场了。但这是值得的,也是整编必需的一步。邵树德趁机考察全军,贬斥了一些不合格的军官,提拔了部分有勇力、有能力的新人,恩威并施,让他们严加操练,尽快形成战斗力。 五月初九,他亲自率领刚刚恢复到千人的亲兵都、五百银鞍直、三万突将军南下,抵达了汝州。 一别经年,清暑宫已经大变样,算是彻底完工了,规模也比当初大了不少。以后在洛阳办公时,春夏可以在此阅兵、讲武,秋冬可以来此打猎、泡温泉,确实是个不错的地方。 王妃折芳霭带着众姬妾亲自出迎,在看到跟着邵树德下马车的张惠、储氏时,不动声色,言笑晏晏。 张惠、储氏有些拘谨,前者还好,后者甚至有些轻微的颤抖。 “没藏氏的功劳我不会忘记的。”碧霞殿内,邵树德坐了下来,对没藏妙娥温言说道。 没藏妙娥跟他时不过十五六岁,如今也年过三十了。 邵树德叹了口气,当初把人家抢到手时有多猴急,后来忘记时就有多渣。 金仙观里的野女人,那是他的战利品,是集邮,但这些有名分的王府姬妾,却是不一样的。 没藏妙娥倒没什么异样的表情,她拉着已经九岁的女儿邵福的手,道:“兄长听闻之后,一定十分欣慰。横山党项,百余年来饱受欺凌,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当新朝勋贵。阿爷没这个福分,等不到那天了。” 没藏妙娥越是这么说,邵树德越是心有愧疚,慨然道:“横山太穷了。没藏氏若得封爵,怎么也能得到富州大郡,我看青州就很好,有渤海馆、新罗馆,人多,有盐,还有海贸大利,没藏氏怎么着也能得个北海郡公的爵封,食封三千户。” 没藏妙娥的嘴巴还是比较紧的,邵树德也不担心弄得人尽皆知,反正让义从军使没藏结明知道就行了——嗯,没藏妙娥的嘴巴有时候也能很大、很深。 邵树德突然发现,若要秘密散播消息,他好像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艹,身边怎么这么多大将、重臣的姐姐妹妹女儿? 王妃折芳霭带着侍女走了过来,端着几碟果子、点心,身边还跟着一虎头虎脑的小男孩。 “夫君,从远昨日刚从光州过来。”折芳霭招了招手,让小男孩过来。 折嗣伦之子折从远,来过王府几次,邵树德当然认识。 只是,折家这是何意? “阿爷已经知道了。”折芳霭隐晦地说了一句:“他已在族中召集骁锐数百人,号先登营,亲自督战,五月誓破安州。” 邵树德放下了心,这是很积极的信号,一次无声的对话。 如此看来,和平收回唐、光二镇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至少唐邓随三州应该问题不大。 现在,他的目光已经投注到了忠武军身上。 第九章 司农寺 建国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提前准备很多东西。 器物、音乐、仪仗这些都不难,提前几个月就能准备好,难的是你对你将要建立的国家的理解,即你将给这个国家填充什么内容。 一开始就要填好框架,趁着你是武夫,有特权,特立独行别人也能理解,会捏着鼻子认了,这时候多塞点私货没事。等到稳定下来,难度就大了。 毫无疑问,邵树德建立的仍然是老套的君臣将相封建王朝。但自秦代以来,每一代王朝都不一样,都有自己的特色。在整体框架下,你的王朝是什么特色?针对前代有什么进步?这都是值得考虑的。 正所谓小修小补也是进步,更何况经济基础都改变了——在农业社会,农业的改革就是全社会经济基础的改革。 目前有两个情况可以确认:一、整体农业生产力水平提高了,部分地区食品产量大增,毕竟豆科牧草、作物从空气中额外吸收了那么多氮元素,肯定要体现到食物产量上的;二、他如果统一天下,一定是开国时人口最多的朝代——不包括篡权得天下的王朝。 那么就面临一个问题了,很可能第三代皇帝刚登基,人口就已经远超天宝年间,达到六千万以上。 王朝还没进入所谓的盛世平台期,还处于上升阶段,人口就已经爆炸了,这既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在唐邓随、襄郢复还很空旷,荆南也很空旷,地方还很多。 平卢军旧地更是空旷无比,随意跑马。 湖广、辽东哪个地方容易开发,实在难说,各有利弊。 相对而言,辽东地靠经济发达、技术先进的幽州,还靠海,可能更容易一些。缺点是相对寒冷,周边还有野蛮人。 湖广周围环境湿热,疫病较多,人口虽然在逐年增长之中,但携带先进技术、资金南下的北方移民还是不够多。优点是农作物可以做到一年两熟,境内各种野蛮人的战斗力较弱。 当然,都是成年人了,我他妈非得选一个?我选你个头,自然是全都要。 湖广、辽东,可以预先做些基础性的工作,将来会是王朝人口爆炸时的泄压阀。 “要增设一个移民署。”邵树德说道。 或曰此时中原并没有人多地少的矛盾,移民做甚?想想邵树德祖上怎么去的丰州。 赵光逢就很自然地跟上了思路,说道:“国朝三省六部制,移民署或可设在刑部之下?” 三省指的是尚书省、门下省、中书省。 中书省是发号施令的机构,“掌佐天子执大政”,政令诏书皆在此草拟。所以你经常看到诏书的抬头写着“门下”,对,这就是发往门下省的。门下省对诏书进行审核、批注、封驳,然后经由皇帝裁定(一般是重要的),再发往尚书省实际执行。 尚书省下辖六部,即吏、户、礼、刑、兵、工六部,他们是实际执行机构。 三省之上,有个叫政事堂的机构。 首先要明确,不是谁都能进政事堂的,必须要有个“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头衔,才能进政事堂参知政务。 但一般而言,中书、门下二省的长官都会挂这个头衔,皇帝再挑一、两人,授予同平章事的头衔,一起进入政事堂,这2-4人就是所谓的宰相。 政事堂,其实就是联席会、常委会,三省的主要官员挂上同平章事的头衔,就成了常委,成了宰相,可以进来议事了。 政事堂决定的事情,由中书省草拟诏书,门下省仔细审核、批注、副署,尚书省最终执行。 三省六部制是分宰相权力的。但相权仍然很大,皇帝的命令不经门下、中书走一圈,是发不出去的,是“非法诏书”,这就是相权与君权博弈的地方。 邵树德暂时不想改成明清那种高度集权的内阁、军机处制度。 一是社会风气、价值观不支持。自北朝以来,都是君臣共治天下,皇帝与宰相坐而论道,你贸然搞个皇权至高无上,把宰相当打工人,而不是皇帝礼聘的师长、宾客,很多人会想不开。 二是实在太累了。像雍正那样九九六批奏折,批到眼睛都要瞎了,有意思吗?不如让宰相们过滤掉大部分垃圾邮件,捡重要的说就行。 皇帝,控制好军队以及草原上的奴部,时常下部队展现下天子的恩与威,培养下勇武风气就好了。如果有可能,经常出巡全国,到各个首都都住上一段时间,接触下地方官员,接见下草原头人,宣示下天子威严,就差不多了。 武力在手,保持着掀桌子的能力,外人就翻不起大浪。 三省是核心权力机构,三省之外其实还有一些非核心“有关部门”。 比如专门为皇帝服务的殿中、秘书、内侍三省。殿中省下辖尚食、尚药、尚衣、尚乘、尚舍、尚辇,一听就知道是干什么的,秘书省管图书档案,内侍省就是宦官之家了。 “不可。”邵树德想了想,道:“给李延龄传个信。我欲任其为司农卿,昭信军节度使先遥领,事务交给下面人办。让他尽快来洛阳,给我管好司农寺这一摊子事。他的功劳,我记得,李忠也是个有本事的,我很欣赏。” 邵树德尚未称帝,但已经开始逐步搭建他的“影子政府”。 政事堂和三省六部比较敏感,他再想想具体人选,司农寺这种非核心机构可以先组建起来了。 卢嗣业已经开始写信,赵光逢则默默思考。 这李家,别整出两个勋贵啊! 李延龄是元从老人,极其受信任,今年六十二岁。 按照目前商讨的结果,开国后李延龄将爵封济阴郡公,食邑三千户。 大王是个念旧情的,一高兴之下,说不定就给这些元从老人再添个三五百户食封。立下功劳之后,别人加两百户,元从老人加三百户,这都很正常。 司农寺下辖上林、太仓、钩盾、霡官四署及诸仓、司竹、诸汤、宫苑、盐池、诸屯等监。 简而言之,管理官办农场、牧场、屯田、盐池,管理宫苑、温泉以及几个设置在重要地点的大型粮库。 李延龄长期干过供应军需的事情,让他来接手司农寺,倒也专业对口。 别以为这个位置不重要。事实上各种新农作物、新牲畜的培育,也归司农寺管,这是非常受夏王看重的职位,如果干出点成绩,李延龄说不定还能往上走一走。 “大王,移民署是否隶于司农寺?”赵光逢问道。 “移民屯田,就挂在司农寺下边吧。”邵树德说道。 李延龄不会以司农卿的名义来干活,但他即将是事实上的司农卿,一应人员也会慢慢募集到任。 影子政府,就是这么一点一点完善起来的。 “对了,让萧符从长安回来,筹办国子监。工学、农学、医学、算学、律学、书学,一个不能少。这事办好了,我也不吝重赏。”邵树德又吩咐道。 “遵命。”赵光逢应道。 萧符看来要当洛阳国子监祭酒了。 这个职务与司农卿一样,在国朝地位很一般,没甚可说的。但在新朝绝不一样,因为夏王的目光一直投注在这里,这也是他戎马倥偬期间费尽心力推行的事务。 萧符若将此理解为投闲置散,那他就错得太离谱了,白白失去了一次天赐良机。 “洛阳国子监屋舍都在起了吧?”邵树德又问道。 “除诸宫外,国子监馆舍是最紧要的,一直有人修建。”赵光逢答道。 “那就好。”邵树德起身,休息去了。 王妃已经在清风殿准备好了点心、茶饮。 邵树德惬意地坐了下来。还是在家舒服,他怀疑再这么休闲下去,身上要长满肥肉,不想出征了。 折芳霭也很惬意。万年不见的夫君回家了,最近日子不知道多滋润。 以前被野女人霸占的奶源大部归她享用。是的,王妃霸占了邵树德七成的奶源,被灌得愈发娇艳,其他姬妾还要看王妃的眼色行事,都不敢主动勾引了。 至于宫官裴氏等人,虽然曾经贵为国道,还生下了两个孩子,但一点奶都没分到。 已经是五月十五了,天气有些炎热,但邵树德桌上竟然还有冷饮:酥山。 “从牛出乳,从乳出酪,从酪出生酥,从生酥出熟酥,从熟酥出醍醐,醍醐最上”,这是国朝制作奶油、奶酪的做法。 奶酥淋在碎冰上,形成山的形状,再在冰窖里冻一冻,就是富贵人家的“冰激凌”。 邵树德吃得很开心,王妃笑眯眯地坐在一旁。她天天吃热奶,自然不用再补。 “内官之事,你看着办吧。”邵树德突然说道。 皇帝是君,皇后也是君,帝后二圣是一起接受群臣朝贺的,但贵妃之类就是臣子了。 内官的确定,是皇后的职责。其实邵树德也是有些想法的,但他决定等一等,先让折芳霭自己来。 “好。”折芳霭很干脆地应道。 邵树德满意地吃完冰激凌。新朝的骨架,在一点一点完善了。 第十章 恭顺已极 又是一个温暖的阴天。 春汛已过尾声,颍水大堤有惊无险地扛过了这一遭。 去年刚打过大仗,夏、梁两军争相过河袭扰,随后又四处觅地造浮桥,堤坝被拆得七零八落。 时隔一年,战争的创伤慢慢被抚平。紧急抢修的堤坝经受住了洪水的考验,襄城、长社、临颍等县的百姓长吁一口气,房屋、粟麦保住了。 陈许节度使赵珝站在颍水东岸,遥望着西边的大地。 那边是汝州,如今中原的政治中心,甚至也可能是全天下的政治中心。 那个人拥兵数十万,威势惊人,说一不二。 那个人野心勃勃,即将开创新朝,称帝自立。 但那人也控制欲十足,容不下藩镇的存在,可惜,可惜!若又是一个德宗,那该多好。 “叔父,你可要救我啊!”赵岩抱着赵珝的腿,哭求道。 “没那份酒量,还偏要逞能。若就这也还罢了,你连高仁厚都敢骂,不是找死么?”赵珝摸了摸赵岩脸上的伤口,叹道。 赵岩被打得很惨,这是很正常的。 人都被扣在洛阳了,看守他的还是河南府的州兵,行个方便教训教训他很难么?若非邵树德下令将赵岩交给赵珝处置,估计已经没命了。 “叔父,我知道错了。”赵岩哭道:“但我不想死啊。” 赵珝深深地叹了口气。 兄长去世时,交代大家同心协力,互相扶持。 这没有错。乱世之中,本应如此。但侄儿这次实在太不晓事了,惹了天大的麻烦。 “叔父!”赵岩一看情况不对,抹了把眼泪,道:“去岁许州大战,关键时刻,若无我赵家倒戈,邵树德怎么赢?今岁攻郓、齐,忠武军又血战连场,兄长至今仍带兵屯于长清,马上就要被李唐宾派上去送死。前阵子要我许州选送五百精卒,镇内群情汹汹,父老为之扼腕叹息,叔父也给办了。邵树德他还想怎样?叔父,他这是想逼死我们赵家啊!他就是想削藩,故意找茬呢。叔父,邵树德要削藩,他故意这么做的,杀了我也于事无补啊。” 赵珝一愣。 其实,侄子说的这话,有点道理。但他一把年纪了,自然知道事情没这么复杂,纯粹就是侄儿嘴欠,闯了大祸罢了。 邵树德要安抚手下,就要借人头了。 但——削藩也是真的,这毫无疑问。 洛阳大兴土木,修建宫殿,何也?绝对不是给长安圣人住的。 邵树德称帝的野心,已经丝毫不加掩饰了。看他一贯的作风,称帝后削藩也是必然的。偏偏陈许的位置还十分倒霉,就在中原腹心地带。如果要削藩,他们绝对是第一个被削的。 舍得吗?甘心吗?赵珝不知道。 但这个家业是兄长打下的。他老了,不想死后九泉之下面见兄长时,被问到家业怎么丢了。 “起来吧。”赵珝冷哼一声,道:“你亲自去库里挑些财货。不要太寒酸了,金银器找个百件,再拿千匹锦缎,亲自拉到洛阳,找高仁厚赔罪。若他肯原谅你,这事也就过了。若不肯,自回来吧。” 赵岩心中一喜,麻熘地起身,哽咽道:“还是叔父好。” “这个世道,我不对你好,对谁好?”赵珝叹了口气,道:“除了自家族人,谁都不能信。” “大郎,你挑铠甲百领、兵仗两千、粟麦三万斛,用车拉到汝州去。”赵珝转过头来,对长子赵縠说道:“这是给夏王赔罪的。去了好好说话,自投夏以来,我忠武军将士一直十分恭顺,该出兵出兵,该出钱出钱,何曾有过悖逆之举?若夏王这都不能容忍,借题发挥,小题大做的话,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知道了,阿爷。”赵縠回道。 说实话,他也挺烦赵岩的,打仗不行,嘴巴还大,尽惹麻烦。但说到底,赵岩还是他赵家人,是他赵縠的血脉宗亲,能保还是要保下的。 “若夏王不收这些财货。你不要多说,立刻遣人回报,我自有计较。”赵珝说道:“另者,遣人至长清,找到榆奴,告诉他,若许州有变,自率军过河,投李克用。” 榆奴就是赵麓,赵犨长子。 “好!”赵縠没有废话,沉稳地答应了,旋又问道:“大人,陈许土团乡夫之中多有勇武之辈,或可提前募集一批,发下赏赐,多加操练。” “此事我自有计较。”赵珝说道。 想了想后,又叹道:“夏王势大,事情能妥善解决自然最好。我赵家恭顺已极矣,夏王令至,无不遵从,这点面子都不给的话,难不成要逼死我赵家?” ****** “各路兵马围攻章丘,日夜不辍。刘鄩一会遣人走山间小道偷袭,一会声东击西,渡济水袭扰,皆为我挫败。十六日,大军穴地入城,破章丘县,计斩贼首千余,俘挽强都上下千人。” “收取任城后,胡真率部东进。于瑕丘外与兖贼大战,稍不利,退往任城。朱瑾率部追击,为我所败。” “行密将王茂章率部至沂水,为飞龙军所败,退入沂州。” “十七日,寿州折令公来报,已破安州内城,俘贼将瞿章。章伤势过重,已死。所获贼人降兵两千三百,已尽数收拢,发往洛阳。” “武兴、固镇二军攻西河城,不克。” 碧霞殿内,邵树德听取着来自各方的战报。 情况还不错。 胡真只有不到三万乱七八糟的兵马,还能顶住朱瑾,打得有来有回,出乎他的意料。 杨行密的援军被摁回去了,这很好。 王师范战事不利,现在应该很惊慌,千方百计联络外援了。 安州敌我拉锯多年,即便被拿回来,地方上也残破不堪。折宗本估计又要哭穷要钱粮了,威胜军三万多步骑,实在是很大的开支。 另外,没明确说要给折家封郡王时,战事十分僵持,怎么消息一传过去,局面立刻打开了?是不是之前在磨洋工,没好好打? 不过有些事啊,还是装湖涂得好。这世道,每个武人都有军阀梦,关键是不要给他们机会,这对双方都是一种保护。 折家征战这么多年,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已经算是有良心的,不能苛责过多。 “将郭黁调回来。”说完了军事,邵树德又谈起了政事,只听他说道:“太常寺,我打算交给他,尽快筹办吧。” 太常寺,主要管礼仪、祭祀、占卜等事,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机构。 都说这会“礼崩乐坏”,太常寺就愈发重要了。 该机构直辖天府、御衣、乐县、神厨四院,都和祷告、祭天有关。下设两京郊社署、太乐署、鼓吹署、太医署、太卜署、廪牺署、汾祠署等机构。 登基称帝,太常寺是绕不开的。准备龙袍、音乐、祭天等一系列的礼仪,都需要他们来完成。 缺少了太常寺,按照后世的话说就是缺乏“仪式感”。 登基称帝这种事,每个环节都要尽善尽美,尽量做得威严、庄重、肃穆。 这种天子登基的威严,才能让人打心底感到敬畏,从而收起一些不该有的心思。 像黄袍加身那种,老实说太不严肃了。这般儿戏,你指望给你披龙袍,把你按在龙椅上的部将们会有多少敬畏感吗? 他们只会觉得天子不就那么回事吗?我串联了一些人,找来件龙袍,给老大披上,老大就当上皇帝了。若哪天老大让我失望、难过、委屈了,我就给别人披上,或者自个给自个披上,皇帝就那么回事。 赵光逢、谢童二人挺羡慕郭黁的。 有人靠殚精竭虑、勤勤恳恳,攒了一些功劳。 有人靠上阵搏杀、提头卖命,搏了一些功劳。 郭黁这个功劳,简直就像白捡的一样,而且还会被夏王记在心里,日后自有享不尽的好处。 “卫尉卿之职,你们看给谁为好?”邵树德又问道。 卫尉卿是卫尉寺的主官。 卫尉寺“掌器械文物,总武库、武器、守宫三署。兵器入者,皆籍其名数。” 祭祀、朝会的时候,提供仪仗。 宫廷卫士之类,也归他们管。 甚至出使外国,卫尉寺也会出人,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机构。 洛阳宫殿在建设了,宫廷宿卫之类也要开始慢慢组建。这个位置也十分紧要,赵光逢等人还真不好随意推荐。 “罢了,我从奴部中挑选。”邵树德说道:“让侍卫亲军千户慕容福即刻过来,担任卫尉卿。宫廷宿卫,从诸奴部中挑选千名忠勇之士组建,不足之处,另行补充。” 赵光逢、谢童对视一眼,殿下这一招,可真是出人意料。 宫廷宿卫,不从铁林、天雄、武威等军中挑选,不从勋贵子弟中挑选,偏偏选了自己草原上的奴仆,这可有点意思。 宫廷卫士,可不仅仅是守门那么简单。事实上他们是天子的眼前人,前途是非常广阔的。 国朝太宗喜欢让突厥降人当宫廷宿卫,这些人很多都出人头地了。想想也是,整天在皇帝面前出现,皇帝还经常组织他们训练,如果有才华,很容易表现出来,也很容易得到机会。 这是一条很好的晋升通道,就像殿下的亲兵都、银鞍直一样。 可惜了,被草原上那些粗鄙不堪的人拿走了。 第十一章 处理 丁会最近听到了一个隐秘的消息: 东都畿汝节度使高仁厚有可能晋爵奉天郡公,食封三千户。 萧符晋爵范县伯,食封一千户。 更有传得邪乎的,如果濮州行营都指挥使李唐宾灭拔齐、兖、徐三镇,将晋爵鲁国公,食封四千户。 他对此心情复杂。 老实说,他觉得邵树德完全就是在湖弄人。 区区一个郡王、郡公,就能和节度使相比吗?差远了。 而且这个所谓的爵位,完全在上位者一念之间,说给你就给你,说撤了就撤了,你没任何办法。 而当上节度使,有钱、有兵、有地盘。形势不利时恭顺一点,该出钱出钱,该出兵出兵,保证存活下来;形势有利之时,就可以多方串联,谋取更大的好处。 正所谓进可攻退可守,回旋余地就大多了。 禁军大将和藩镇节度使,上位者收拾哪个容易,傻子都知道。 不给节度使,尽给些湖弄人的爵位、食邑,邵树德待人何其苛也。 丁会突然觉得关西将左都是没种的软蛋。东征西讨这么多年,一会打这个,一会打那个,大伙都豁出去了,结果你就得到了这么一个湖弄人的玩意? 开国公侯,哈哈,有屁用!还不如一个独立自主的防御使实惠,钱比你郡公多,权力还尽把在手中。 当然,他只是为关西武人不值。就他自己而言,给个郡公还是很乐意的。降将而已,在夏王那里功劳微薄,很难再积累起足够的功劳了。 “使君,许州好像在防备着咱们啊。”长社城北的临时军营内,张濬看着躲躲藏藏的游骑,说道。 “赵珝怕了,担心咱们是来找他兴师问罪的。”丁会说道:“听过赵岩醉酒辱骂高仁厚之事吗?” “有所耳闻。”张濬若有所悟。 佑国军接到命令,经许州、蔡州南下淮西镇,并且在长社附近停留,等待下一步命令。 这怎么看怎么蹊跷。仔细想想,莫不是要他们攻许州,收拾了赵家? “一个不好,咱们不去打杨行密,要打赵珝了。”丁会有点幸灾乐祸。 张濬踱了两步,摇头道:“未必。若陈许突起战事,夏王的战略部署可就全盘打乱了。现在什么最重要?攻灭兖、齐二镇最为紧要,其次是破徐州,全有河南道。忠武军若被逼反,起码得调集好几万人马来围攻,又怎么可能不影响其他战场呢?” “李克用若知机,这会就调集主力南下,攻晋绛或河阳。如此一来,夏王就面临当年梁王的局面。四处分兵,战场处处,看似可以支应得过来,但不能出任何错。河阳、晋绛、淄青、淮南、陈许五个战场,任意一个战场失利,就会引起大灾难。” “夏王失志削藩,聪明人十年前就该看出来了。但削藩也要看时候,此时逼反忠武军,没有任何好处。相反会引得其他附庸藩镇人人自危。河中镇若不是有夏兵镇着,如今是个什么局势,很难讲。王瑶顶不住压力的话,就有可能投向李克用,便是他自己不投,也会被人裹挟着投。李克用完全可能任命王瑶为河中节度使,比他那个女婿王珂有用多了。” “兴元府诸葛仲方也有可能反。听闻诸葛爽还在时,诸葛仲方与夏王的关系就很冷澹,这几年也一直在强化实力。节度掌书记蒋德温故去后,山南西道已是诸葛家的家业了。此人若反,龙剑赵俭的处境堪忧,或不得不投靠李茂贞。” “襄阳赵匡凝应该翻不起大浪,但心中犹疑也是极有可能之事。夏王令其交五万斛粮,或只愿给三万。鄂岳杜洪与赵匡凝一般无二,说不定就与杨行密修好,敌人变盟友也未可知。” “对李克用、杨行密等人而言,这是天赐良机。李茂贞、赵俭、诸葛仲方三镇连横自保,关中大后方不再安全,夏王势必抽调五万以上的兵马进关中,防备蜀中、汉中兵马。赵匡凝、杜洪对夏王的忠心不再那么稳固,为留条后路,或暗中联络杨行密。河中王瑶直接叛乱,引晋兵南下,打夏王一个措手不及。” “当然,以上只是最坏情况。但藩镇嘛,都猴精猴精的。昔年德宗与回鹘修好,与吐蕃订立清水之盟,扫除后顾之忧,遂将西兵东调,全力削藩。当梁崇义、田悦、李惟岳等人接连战败,李纳求和之时,诸镇是怎么做的?纷纷叛变,各自称王,反过来援助魏博。到了最后,只能无疾而终,甚至连平叛的李怀光也遭到德宗猜忌,在河中举兵叛乱。” “平叛的大军成了叛军,这并不好笑。禁军大将也未必愿意看到藩镇被扫灭,若骄藩、逆藩都没了,他们在皇帝面前还有什么价值?” 张濬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直指人心大道。平叛,从来不是只打一个藩镇的事情。自德宗削藩失败,下罪己诏之后,列圣都知道一件事,讨平一个叛乱藩镇之后,不能将其撤销。你可以重新任命节度使,但藩镇本身要存续下去。 另外,为朝廷出兵的藩镇也要捞点好处,不然没人愿意帮你打,甚至会反过来帮助逆藩,一起向朝廷叫板。这已经背离了朝廷的初衷。 试想当年击败淄青李师道后,如果将其地盘分给一起出兵的魏博等镇,岂不是又人为造就了更大的逆藩?那还不如保留淄青镇,将其一分为三好一点。 “那就等等看。”丁会笑道:“忠武军之事,如何处置,还真不是那么简单的。希望……” “主公。”张濬仔细看了看丁会的神色,稍稍松了一口气,道:“主公可千万别与赵珝合流,陈许这个藩镇位置太差。夏王便是拼着收缩战线,放弃一些新得的地盘,也要把陈许这种叛镇扫平。这里没前途的。” 丁会哈哈大笑。 他还真起过与赵珝合流,然后趁机掌控陈许的念头。但正如张濬所说,陈许的位置太差,夏王不会容忍腹心之地出现叛镇,一旦有变,势必全力围剿。到了那时候,你便是想求和都做不到。而且如今时机也不对,若夏王与李克用主力激战之时,倒可以尝试一下。夏王分身乏术之时,或许就捏着鼻子认了。 ****** 汝州清暑宫之内,邵树德把玩着手里的玉器,不言不语。 东西是许州赵氏送来的。 态度很恭敬,甚至可以说很卑微,但底线也委婉地表达出来了。 “大王,其实也没什么。”高仁厚忍不住说道:“左不过一莽夫胡言乱语罢了,老夫也没往心里去。” “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邵树德说道。 其实是二十年来,内部问题积累到一定程度,通过某个方式爆发出来罢了。 “都知道我要削藩,我也削过不少藩。”邵树德说道:“朝廷每次削藩,哪怕前面赢得再多,打到最后都无疾而终。藩镇越削越多,朝廷也怀疑神策军诸将的忠诚。经过这次之后,你觉得忠武军与我之间还能有互信么?” 高仁厚哑口无言。 即便圆满处理了此事,大家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但真的能回到过去吗?芥蒂已经产生,互信已经受到损害,今后都要看着点陈许镇了。 “大王,老夫愿领兵出征,讨平陈许镇。”高仁厚突然起身,说道。 “但这事最好还是不要动刀兵。”邵树德又道:“李杭!” “仆在。”在殿中陪坐的李杭起身应道。 他刚刚得到许诺,建国后掌管鸿胪寺,担任鸿胪卿,此时兴致很高。 鸿胪寺,掌宾客凶仪,简单来说就是外交、外联部门,下辖典客、司仪二署。 称帝开国之时,总不能没外人来捧场吧?鸿胪寺就是负责接待外宾的,李杭擅长这事。 赵光裔被内定为光禄卿。 光禄寺下辖太官、珍羞、良酝、掌醢四署,“掌酒醴膳羞之政”。 称帝开国之时,大家总要吃席吧?那不得有个人管起来这摊子事。 裴通得到了大理卿的职位,掌管大理寺。 国子监、司农寺、太常寺、卫尉寺、鸿胪寺、光禄寺、大理寺都有人了,虽然都非核心权力机构,但称帝的杂事却需要他们来办,因此是最先筹建的。 “你走一趟许州。”邵树德说道:“赵珝没有反意,我很清楚。他现在担心我是借题发挥,趁机削藩。你跑一趟,就说我愿给他郡公之位,赵氏子弟有才能者,亦可多加录用。而今草创时期,机会多得很。连没有功名的白身都可以衣紫,过了这村就没那个店了。他对兄长的感情,我知矣。但故赵太尉并不止赵岩一子。赵麓忠勇可嘉,似有大才,稍稍立些功劳,搏个县侯、县公乃至郡公亦不无可能。” 李杭了然。 这意思是说赵麓稍稍立些功劳,夏王愿意放水,让赵麓也得个爵位。 但这个爵位是那么好拿的么?李杭暗自叹气,已经被记下来了,说不定要被清算的啊。 “让他把陈州交出来,略作薄惩。”邵树德站起身,说道:“若不愿,我便调集大军围剿。敢违逆我的附镇,他是第一个,让他好好想想。” 第十二章 纵贯南北 乱世之中,哪里最安稳? 对邵树德而言,睡在军营里最舒坦。 他现在的生活极其规律,每旬五天和王妃一起睡,两天和姬妾一起睡,一天和野女人睡,还有两天睡军营——缓一缓。 军营的老哥说话中听,服从命令,办事利落,真的没办法不喜欢。 五月二十七日,邵树德亲率突将军三万人,顺着汝水南下,直趋襄城。 “汝水去年冬天疏浚过了吧?”坐在船上之时,邵树德询问起了随行的汝州刺史韩建。 韩建最近很辛苦。 他没什么文化,一开始甚至连字都不认识。当会州刺史那段时间,甚至直接把下属名字刻在胡床上,强行记忆。时间一长,慢慢就认识了不少字。 现在的韩建,已经是粗通文墨了,对当官的门道也谙熟于胸。 “知道大王要在洛阳定都,汝水当然要疏浚了。”韩建笑呵呵地说道:“襄阳租赋,经比水北上,至方城县,然后陆路转运一段,至汝水。没有汝水,汝、唐、邓、襄等州租赋转运便要绕道陈许,甚为麻烦。” 比水就是唐河,北通宛叶走廊南端的方城县,南通襄阳。 物资在方城下船,穿过宛叶走廊,一共二百余里的陆路,至汝州郏城县码头,然后水运转至临汝县,再转陆运四十里,至尹水河谷的尹阙县,再水运至洛阳。 襄阳至洛阳八百五十里,其中二百六十里陆路,五百九十里水路,其实还是可以接受的。 “洛阳不过是都城之一罢了。”邵树德笑道:“不过也是最重要的都城。” 韩建懂了。 大王起自关西,不可能完全放弃那边的巨大利益,长安怎么着也是都城之一。 “襄阳是个好地方,堪为洛阳腹地。”邵树德说道:“韩使君,汝州通往襄州的驿道,可要用心整饬。” “哪用大王吩咐。”韩建立刻大声说道:“临汝至尹阙这四十里陆路,春社节过后就开始重修了。按照大王一等国道的标准,正在忙活呢。” “汝州也这么多百姓了,这会又免税,多发些徭役可也。”邵树德点头,赞许地看了一眼韩建,道:“尹阙、临汝段四十里,我来时确实看到有夫子在修路,好好做,今年务必完工。” “遵命。”韩建毫不犹豫地应道。 一年修四十里,负担真不太重。如果有可能,他还打算整饬一下郏城到叶县的道路。 安史之乱后,因为淮西屡遭兵火,唐、邓、汝算是遭了大罪。后来又有黄巢、秦宗权之乱,从河内到洛阳,再到汝州、南阳、襄阳,这一条线基本废了。 河清之战后,邵树德便开始往河阳移民,投入了不少资源,更是把擅长治理地方的宋乐搬了过去,历时五年,终于有了点起色。 洛阳之战后,河南府进入了开发阶段,差不多也两年了。随后是汝州,开发不过一年罢了。 河内到襄阳,纵贯千余里,有河内平原、尹洛盆地、汝州盆地、南阳盆地、江汉平原,本来是人烟稠密的繁华地带,但秦宗权之乱后,几成鬼蜮。 但辩证来看,也不是没有好处。 豪强大族消失殆尽,无主荒地随处可见,可以让你随意分配,不会有任何麻烦。另外,多年未曾耕作,土壤得到了宝贵的喘息之机,积攒了相当的肥力。 河阳、东都、唐邓、襄阳、陕虢五镇旧地,基本就是邵树德这个关西军政集团越过潼关后,在关东打下的“殖民地”,甚至就连居住在这上面的人口,如今也以关陇诸州移民为主流了。 洛阳,不经意间成了关西势力向东扩张的策源地,而河内、南阳、襄阳要为策源地的军事、政治机器提供养料。这样一来,更有效率地沟通南北就成了当务之急。 河阳的一等国道今年能全线贯通。从太行陉口往南,一直到孟州,全长九十五里。 河阳南城到洛阳之间的一等国道已经开工,临汝到尹阙之间的也已经修了三个半月了。 这些都很好。完工之后,明年开始整饬洛阳—尹阙段七十里,以及郏城—叶县段一百二十里的国道。 这是全天下第一条高标准的公路,大部分路段还可以走水运,运输量将大大增加,成本大大降低,对于发展经济,沟通南北是大有裨益的。 “昔年我呕心沥血,将关北硬是发展了起来。而今重操旧业,将河内、洛阳、南阳、襄阳收拾好。扫平藩镇、发展民生,有个十几年时光,洛阳就会和灵夏一样稳。”邵树德笑道:“走吧,上岸,突将军儿郎已经整队完毕。韩使君,将汝州州兵拉出来,一起到颍水操练操练,我看看有没有可造之材。” “遵命。”韩建亦笑道:“也可以让一些井底之蛙看看,天下强军是何等模样。” ****** “赵帅你好湖涂啊!”李杭跺了跺脚,一副怒其不争的模样。 赵珝坐在胡床上,一脸愧色,道:“侄男无礼,已遣他前往洛阳,负荆请罪。” “赵帅还是不明白,唉!”李杭摇头叹气,把话说明白了:“你可知威胜军已克安州?” “有所耳闻。”赵珝道:“折帅老而弥坚,让人佩服。威胜军这几年下来,完全脱胎换骨了,便是北上作战,也不会差了。” “想必赵帅不知,折令公斩贼将瞿章后,李神福、刘威仓皇逃窜,威胜军趁势追击,在黄陂武湖再败贼军,俘斩两千余,贼众投水而死者不计其数。这会已星夜兼程杀往黄州,淮兵人心惶惶,黄州大势已去矣。”李杭又道。 “哦?此事当真?”赵珝有些惊讶,这个消息他确实还未收到。 “这还能假?”李杭叹道:“待黄州城破的消息传来,你就知道了。” 当然,淮宁军遭到朱仁寿水陆夹攻,败退回寿州之事他没提。 “若黄州再丢,威胜军就杀到蕲州了。数年以来,杨行密在江夏一带的扩张成果,就此化为乌有。”李杭说道。 赵珝若有所思。 这样一来,折宗本就完全腾出手来了。威胜军三万余众,战斗力就目前看来还是可以的,不差。若他们北上陈许,就会相当麻烦。 “折令公如此勇勐,威胜军几可比肩铁林军,大王一定十分欣慰。”赵珝说道:“不知会如何奖赏?” 李杭笑了笑。 赵珝说这话,意味深长。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忘挑拨。 “折帅战功卓着,威胜军战力强横,是要奖赏。”李杭道:“听闻折帅一直嫌弃唐邓随三州残破,养不起麾下勐士,数次上表请求移镇。大王与令公有翁婿之谊,自然不愿让岳丈吃亏,已经在物色地方了。” 赵珝的心跳几乎漏了一拍。 唐邓随三州人口加起来,也比不上陈许二州中任意一个。若折宗本嫌唐镇残破,想要移镇陈许,怎么办? 邵树德趁机收回唐邓随三州,折宗本入主许州,吃亏的竟然只有他们赵家? 见赵珝面无表情,李杭眼珠一转,又道:“赵帅应知佑国军使丁会所部两万众屯于长社。” “自然知晓。”赵珝点头道。 吃喝还是他们许州供应的呢,如何不知? “那赵帅可知丁会亦觊觎许州?”李杭神神秘秘地说道:“丁会暗遣人至清暑宫和洛阳,他与很多人有旧,想让人帮他说说话,让大王下令攻许州。” 赵珝心下大震,但面色不动,挂着笑容,道:“忠武军恭顺已极,夏王必不为所动也。” “也很难说啊。”李杭摇了摇头,道:“东都节度使高仁厚已打算上表,请任丁会为陈许节度使。” 赵珝的脸上仍然挂满笑容,道:“高帅也只是一时气愤。小儿辈不慎冲撞了他,我已遣侄男上门赔罪,高帅大人大量,定然不会怪罪。” 李杭心中暗暗冷笑,赵珝还真是稳得住,定然是装的,于是又下一记勐药:“对了,大王已率突将军三万步骑至颍水,操练兵马。汝州州军也到了,某估摸着过几日,大王就要下令忠武军也至颍水,大阅诸军。赵帅还是做好这个准备吧,别事起仓促,手忙脚乱。” 赵珝脸上的笑容终于凝固了。 三万突将军、两万佑国军以及可能北上的两万多威胜军,七八万兵马,许州将面临空前的压力。 李杭是昨天到的。他有一个亲随,在馆驿喝酒时,“不小心”透露了夏王的底牌:一、陈州割隶宣武军,赵珝仍为忠武军节度使;二、赵岩自缚至他军前,听候处置;三、赵珝可在开国后晋爵房陵郡公,食封三千户;四、另追封赵犨为肤施县公,赵麓袭爵肤施县侯,食封一千五百户。 这个条件他本不屑一顾。陈许二州十万余户,要你这几千户的食邑?但如今听闻折宗本在南线连连大胜,丁会的佑国军又逗留于许州左近,居心叵测,邵树德还亲率突将军三万步骑至颍水,他的压力一下子就大了起来。 若邵树德让丁会交出大部分兵马,赴任忠武军节度使,丁会愿意吗?想都不用想,肯定愿意。 另外,杨行密的人马在安、黄大败,看样子难以联络了,外援也断绝。 这就很难了。 不过赵珝也不会真信了李杭的话。南线战局,他还要遣人暗中打探下,杨行密是不是真的败退没法回头了。 这很重要,直接关乎他最终的决定。 第十三章 不容易 汝州最东面的颍桥镇又成了办公地点。 朔方幕府度支判官韦庄、典藏判官陈宜燊、胜州刺史梁之夏及数十名来自河西、陇右官学的学生奉命前来颍水,领受新任务。 “这都是你们挑中的人?”邵树德看着那些普遍二十出头的学生,问道。 “正是。”所有人里资历最老的陈宜燊上前说道。 “都是英才啊。”邵树德招了招手,亲兵们捧来绢帛。 “诸葛仲方送来的巴南獠布,都是精品,一人两匹。带车驾了吧?”邵树德问道。 “带了。”陈宜燊笑道。 一匹四丈,有的绢帛质地细密,不轻的,最好放马车上。 “好。”邵树德亲手给每个人发下,道:“这是安家费,拿了后就到地方上历练历练吧,今后还有大用。” “谢大王。” “谢殿下。” “谢圣人。” 卧槽,这是哪个幸进之徒,这么猴急? 邵树德瞟了那人一眼,没说什么,道:“汝州没位置了,你们要去唐州。” 陈宜燊来之前还没听说过这事,闻言有些惊讶。 夏王治下,分直领藩镇、从属藩镇、附庸藩镇三种。 直领的就是朔方、宣武二镇的。 从属藩镇有河西、陇右、忠顺(耀州)、河阳、东都、金商、奉国(蔡州)、天平、武肃(齐棣),共九镇。 唐邓、淮西、襄阳、鄂岳、陈许、河中、兴元、龙剑八镇是附庸。 往直领和从属藩镇里安插官员,这很寻常,没什么。但往附庸藩镇里安插官员,就很不寻常了。 附庸藩镇节度使,不纳户籍、兵册、财赋,财政自收自支,官员自己任命,军队自己组建,外人无法插手。一旦干涉其内部事务,就有可能撕破脸,导致叛乱——当然,具体情况具体分析,这其实是人与人之间的博弈,每个藩镇情况不一样的,不能一概而论。 唐州这个地方,说实话非常敏感。这么多年来,折家老老少少把持了各个位置,外人是很难伸进手来的,也不会伸。 这二十多个学生被安排到唐州,委实太过惊人,或许说明了一些风向的变化。 邵树德也不愿多解释,去就完事了。 事实上这还是折宗本提出来的。他说治理唐州那么多年,也没治出啥名堂,于是把唐州大大小小的官员弄到安州及黄州部分地区去,那些人擅长打仗,干脆让他们待在前线好了。唐州诸县,请邵树德“另选贤能”。 安、黄都是淮西镇属州,残破不堪。唐邓随虽然也不咋地,但还是要比安、黄好一些的。折宗本此举,毫无疑问在释放善意了,可能与世子至寿州行营押运粮草,还给他派了两千骁勇之士充当护卫,地位愈发稳固有关。 邵树德对此很承情。 即便有翁婿之谊,也不一定意味着放弃自家的利益,这是两码事。也就折宗本了,换折嗣伦来,一定会交出来吗?未必。 “夏收之后,忠顺军节度使王卞会发数批耀州民户至唐州,尔等好生安置,莫要出了岔子。”邵树德吩咐道。 “遵命。”众人纷纷应道。 王卞整治完乾州后,又到耀州去干脏活。听闻搞得“天怒人怨”,本月初一口气流放了数百户人至陇右桃州。 这次,他又在耀州诸县招募无地或少地农民至唐州,邵树德给他的指标是一万户。 此外,襄州已经有谷城、邓城两颗钉子,邵树德准备再往南漳、义清二县移民七千户。 随州枣阳是前几年的移民目的地,现在安稳下来了,他准备再往唐城县移民三千户。 移民来源,全部靠王卞了。 关中人多地少,打前隋时就有的老毛病了。府兵家里居然才十几亩地,让杨坚目瞪口呆,不得不下令往关东地区移民,缓解人地矛盾。 杨坚是单纯想给府兵发地,邵树德移民的动机就很不纯了,事实上还带有削藩的隐藏因素。 针对八个附庸藩镇,他制定了八套削藩方桉。 因为每个藩镇的人口经济、民俗地理、土地气候、外部环境、首领性格、军士风气等都不一样,经验不能套用,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因此他针对每个藩镇都制定了方桉。 对陈许镇,他确实有借题发挥的因素,试图通过威胜军在南边的大胜,让赵珝断绝外联杨行密的念头,然后主力大军压迫,软硬兼施,施展诸般手段,先啃一个陈州下来,削弱其实力。 对襄镇,他采取的是切香肠的战术。 因为赵匡凝兄弟一直觊觎江陵,就今年还在出兵攻打,镇内财穷力竭,有些困难。邵树德从几年前就开始往谷城、邓城安置移民,严格来说是越界的,但赵匡凝没说什么。 而既然默认了,那么这一段香肠就切成功了,于是开始切下一段,往谷城、邓城安插官员,赵匡凝又没说什么,因为这两个县提供了许多钱粮,都是他急需的。 前两步香肠切成功了,邵树德开始切第三步:在谷城、邓城县之外,再加两个县作为移民目的地,看看赵匡凝是什么反应。 其实就是吃准了这厮的性格,以及他意图给弟弟找个节度使位置的急迫需求,反复试探底线罢了。邵树德相信,甚至还可以与赵匡凝做利益交换——荆南节度使的位置还没给出去呢,这朝廷还可以最后利用一把。 对忠武军连压带吓,对忠义军切香肠,对唐邓随则是许以郡王爵位,食封五千户,同时进一步稳固世子的地位作为利益交换。 为了削藩,面善心黑的邵树德也是够小心翼翼的,尽量不动刀兵,以免太难看。 说白了,这三个藩镇算是相对好削的。河中、汉中、龙剑的操作难度就极大了,淮西、鄂岳也不是很乐观,至于还没拿到手里的河北、河东藩镇,洗洗睡吧,不靠武力是不可能的。 打发学生们离开后,邵树德又给了韦庄、陈宜燊两个新任命。 “端己也是老人了,处理财税钱粮这么久,异日可任太府卿。” “陈大郎兢兢业业,我看在眼里,先替我把太仆寺筹备起来。” 太府寺,说白了就是大管家,管理小金库。 比如,诸牧监送上来的牲畜归他们管,送过来的肉也由他们接收。 还要训练驭手,管理车马出行。三品以上官员婚、葬,借车和驭手给他们用。 重要节日发福利,也由他们出手。 他们名下还有小牧场,因为诸牧监送过来的牛羊一时吃不完,得养起来。 总之就是一个杂七杂八的部门。 邵树德为了便于自己理解,曾经给诸寺起了类似后世称呼的名字。 在他看来,司农寺类似国资委。 主管朝会、登基、册封礼仪的太常寺类似办公厅。 光禄寺主管宴会礼仪,提供飨食,性质与太常寺类似,但分工不同。 卫尉寺类似安保特勤部门。 鸿胪寺类似外交部。 大理寺类似最高法院。 太仆寺是后勤机关,安排车辆,发福利和慰问金,有点类似总工会的职能。 太府寺接受各地、各国进献的礼物,并妥善库藏,同时还管互市贸易及两京诸市,简而言之,“外经贸部门”。 九寺之中,还有一个宗正寺,管理皇室成员,暂时还没人选。 六部、九寺,总计十五个部,互相之间有分工,有重叠,算是这个国家的职能部门,把天下的摊子撑了起来。 韦庄、陈宜燊二人自然不敢有任何意见,满脸笑容地领受了任命,同时看看自己的夹袋里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尽快把僚属招募齐。 国家草创,对很多人来说是黄金机会,三百年只有这么一次。 接下来几日,邵树德在颍桥镇操练兵马,考察人才。 三万余人在方圆十余里的范围内讲武,声势十分惊人,也让不少人心惊胆战。 六月初六,就在他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时候,李杭终于传回了消息:赵家服软了。 六月初九,忠武军节度使赵珝手捧陈州户籍、兵籍、田亩账册,带着侄儿赵岩渡过颍水,至突将军大营请罪。 邵树德看着一脸灰败气息的赵岩,冷笑两声。 赵岩赤着上身,被麻绳五花大绑着,跪在地上,不言不语。 邵树德从李逸仙手中接过马鞭,照着赵岩就打了下去。 他用力不小,连打二十鞭,赵岩身上很快鲜血淋漓起来,痛得他大呼惨叫。 “唰!”邵树德抽出一把尖刀。 赵珝面色大变,欲言又止。到了最后,终于还是低下头去,不管了。至于心中在想什么,或许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尖刀飞快地靠近赵岩。赵岩吓得闭上了眼睛,几乎尿了出来。 预想中鲜血喷溅的场面没有出现,赵岩身上的麻绳被挑断了。 邵树德一脚将他踹翻在地,道:“去黑水城养马吧,三年始得归。” 赵珝惊喜地看了一眼邵树德,直接跪了下来,哽咽道:“谢大王不杀之恩。” “该有的赔礼断不能少了,高帅是厚道人,想必会原谅你这次。”邵树德说道:“即刻出行,押往沙碛。” “遵命。”李逸仙琢磨着,这事是不是该正在筹建的大理寺出人? 第十四章 善后与学生 “赵帅,其实夏王相当宽仁厚道了。”通往许州的驿道上,李杭与赵珝并辔而行,说道。 赵珝点了点头。 当然,他心中有自己的看法。不嗜杀、不苛暴是真的,但也谈不上多厚道。 陕州李璠的真节度使变成了假节度使,真当别人不知道吗? 率军威压旧识李详的后人,拿下了金商二州。 插手甚至挑唆蒲州王氏兄弟内乱,玩了一出引狼入室的大戏。 灵夏百姓都说“邵圣”好,关中、河中百姓可不这么认为。 唐、襄、鄂三镇百姓,自从当了夏王的附镇后,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私下里不知道怎么骂呢。 厚道?他只是会演戏罢了。 “试想夏王并未东出,而是割据关内,陈许继续当朱全忠的附镇,最后会是什么结局?”李杭彷佛没看到赵珝的脸色,继续说道:“朱全忠可不是什么善人,陈许紧邻宣武军,户口殷实、财货山积,又以忠武精兵闻名天下,他能放过吗?” 赵珝还是点头,意思是你说的都对,我不反驳。 不过他也知道,朱全忠和邵树德是一类人,他俩都对藩镇极其仇视,与其他武夫大不一样。朱全忠到最后,应该还是会削藩,这毫无疑问。 宣义镇一开始还假惺惺给了胡真,但大事小事全是汴州说了算,这就是假藩镇,与邵树德搞的没什么区别。 陈许赵家、洛阳张家,最后应该都会被朱全忠收拾,或早或晚罢了。唯一的区别就是被收拾的过程体不体面,体面的话仍然可以在中枢做官,不体面的话就是被灭族。 陈许赵家,这次被搞得有点狼狈,但总算留住了最后的体面。 “赵帅放心。”李杭说道:“殿下是讲道理、念旧情的。听闻许州赵氏与秦州赵氏认了亲,这就是一家人了嘛。殿下开国之后,有赵贵妃帮衬,还怕不能富贵?殿下对赵贵妃的宠爱,是外人难以想象的,机会大着呢。” 赵珝总算有点反应了:“此番若非李大夫点醒,几失计矣。” “唉,都是自己人,能帮衬当然要帮衬一点了。”李杭笑道:“赵家一门两勋贵,不知道羡煞多少人。” 赵珝勉强笑了笑。按照得来的消息,他这个房陵郡公并不能世袭罔替,一旦二代袭爵,就只有两千四百户食封了,三代袭爵后,怕是就变成房陵县公了。侄子赵麓袭爵的肤施县侯,就只有一千五百户食封,以后若想往上走一走,还得拼命立功,没法躺在食邑上享福。 目前看来,也就夏王的关西元从老人有优待,三代不降爵、不减食封,让人羡慕。 邵树德还是吝啬,居然一个异姓王都不肯给,郡王也只有一位。国朝初年,至少还有吴王杜伏威、燕王罗艺两个,太抠了。 大军一路东行,很快抵达了许州城外,佑国军使丁会匆匆来拜。 赵珝瞟了他一眼,冷哼一声。 丁会莫名其妙,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这人。 “参见大王。”丁会行礼道。 他已经接到命令,南下淮西,归隶寿州行营,加入南方战场,打击杨吴势力。 “淮军西线作战不利,安州为我所克,黄州被围,蕲州冯敬章、贾公铎等人,还是有几分战斗力的,至少比瞿章、刘威之流要强,务必小心。”邵树德说道。 “遵命。”丁会十分恭敬,立刻应道。 许州赵家已经服软,还交出了陈州这种大郡,丁会受到震慑,不敢再有什么小心思。 “之前许你蕲州防御使之职,我说话算话,而今仍然作数。好好打,切勿大意。”老实说,邵树德有点后悔了,但之前答应过,又不好反悔,很是无奈。 蕲州防御使,其实就是一个小藩镇了。好在此地开发程度有限,四县之地不过十余万人口,养不活丁会的两万大军的,至少他在后勤方面仍然受制于人。当然,他仰赖的可能是淮西、鄂岳或襄阳接济,靠中原成本太高,毕竟大别山脉没那么好通过。 丁会如果有野心,定然要侵占周边地盘,扩大实力,届时可以多观察观察。一有不对,就要想办法制约。 “大王宽厚仁德,末将感激涕零。”丁会大声道:“行密不知兵,四处树敌,末将率军而至,定奋勇杀敌,以报大王。” 他真实的想法是,邵树德削藩的决心十分坚定,不能把杨行密打得太狠了,不然怕是没好下场。但也不能太过应付,那样会被追责,其间度的把握,得好好思量思量。 “玉山军时瓒部已恢复至五千兵,屯于黄陂,你俩好好配合,统归折令公节制。” “遵命。”丁会大声应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 佑国军两万众,是朱全忠“军事遗产”中最大的一块碎片,建制完整、战斗力强悍,放到南方去,只要别太大意,中了敌人的计谋,或者陷入断粮之类的窘境,一般而言不会出大事。 至于野心,那是每个武人都有的。甚至就连关西老人都有野心,这是时代风气决定的。 邵树德没有这方面的洁癖,事实上王彦章这种忠义之士在此时很稀有。论迹不论心就行了,只要没有不臣的举动,我就认为你是忠心的。 邵树德在许州待了足足半个月,还抽空去了一趟陈州,接见了地方官员。 陈州归隶宣武军的消息已经快马传遍了陈州六县。 邵树德所至之处,大小官员纷纷出迎,恭顺已极。 封臣的封臣不是我的封臣,这是欧洲中世纪的规矩。此时虽然不至于到这个程度,但自家主公都服软了,陈州官员硬顶着也没啥意思,因此很快改换了立场。 陈州州军一个不裁,原班人马留任。不过邵树德也拣选了五百州兵精壮,与先期送往洛阳的五百忠武军精卒一起发往齐州,补充进禁军各部——节度使的权力还是要行使一下的,让所有人意识到换了老大了。 对了,梁军降兵“第二期”两万人,目前已经抽调五千人东进,补充铁林、义从、飞龙三军的战损。与之一同过去的还有陕州院的两千新兵。 前后八千人补充进去后,铁林、义从两军基本齐装满员了,飞龙军恢复到了一万五千人。 李唐宾指挥各路兵马打得也很顺手。 他不玩任何花活,就十万大军横推过去。粮草不足的话就停下来等一等,非得军中足支三月时再进兵,打得非常保守。 素以奇计百出着称的刘鄩,面对夏军这种毫无花巧的打法无计可施。而且他们根本不顾惜人命,四处抓淄州民人充当先导攻拔城寨,一月间连克长山、高苑、邹平三县,并在野战中击退青州将张居厚,保证了侧翼安全,随后进围淄州。 齐人灰心丧气之下,称呼李唐宾为“李泰岳”,形容其用兵之朴实厚重。 邵树德很期待齐人还能玩出什么花样。如果无解的话,那么齐镇的失败将无可避免。 ****** 七月初一,邵树德返回了清暑宫,并在此接见了新一批学生。 武学已经两年没开新学校了,今年年初开办了梁县武学及汝州武学,各自招收了一些学生。 今年一共二百多名武学生毕业。其中,夏州、灵州、兰州各50人,同州32人,凉州30人,金州武学毕业了第一批24人,延州武学的第一批学生进入最后一年的学习。 迄今为止,诸州武学一共向部队输送了累计1001名武学生,天雄军除高层外,几乎已经完全武学化,从最基层的队副、队正,到中层的副将、十将,清一色的武学生。 如果说自己故去后,哪一支部队最适合让儿子派出去出征的话,那么一定是天雄军。他们跟着大将反叛的可能性最低,最忠于皇室——当然这也要看新君的水平了,邵树德甚至都想把儿子送到武学读书了,但因为太过骇人听闻,遂作罢。 今天到场的学生一共24人,是邵树德特意抽调来的金州武学的首届毕业生。 严格来说,他们还没完全毕业,只不过进入了最后一年实习期,习惯上都认为他们毕业了罢了。 “邵知贤、邵知学,好好干,立功受奖,封妻荫子,正当时也。”邵树德拍了拍两名学生的肩膀,赐下佩剑。 邵知贤、邵知学二人是房州人,听闻是流放房州的官员后裔,少有勇力,但家道中落,一贫如洗。大顺五年,昭信军节度使李延龄巡视地方,发现了兄弟俩天赋异禀,遂推荐他们入了金州武学。因为连个正儿八经的名字都没有,邵树德在审阅入学名单时便给他俩赐了名。 “门下谨遵总办教诲。”兄弟俩大声应道。 “丘增祥。汝祖与我有旧,好好做吧。”邵树德又走到一人面前,神色微微有些恍忽。 此人是丘维道的孙子。本来按照宦官世家的传统,丘增祥定然也要进宫当太监,继承家业。不过这会嘛,没必要了,入武学也是条不错的路子。 丘维道修仙多年,因服药过多,数月前在灵州羽化。临逝之前,他清醒了很多,流着眼泪写了封信给邵树德,推荐了他的侄儿丘思廉到邵树德身边服侍。 此人在长安内侍省掖庭局当个小宦官。邵树德令韩全诲将人找来,送到洛阳。 “誓为总办效死。”丘增祥大声道。 邵树德满意地点了点头,还是自己人好用。 这24名学生,全部下放到突将军,队正、队副各半。 突将军正在大整顿、大练兵,又常年在自己身边,邵树德打算让他们慢慢武学化,成为和天雄军一样的部队。 诸州武学,邵树德不打算交到任何人手里,而是由他亲自管着。将来他死后,就交到新君手里。 武学生要一直保持着天子门生的身份,保持着这么一个崇高的地位。如此,他们才能成为朝堂上的另外一股势力,代表武人说话,不至于被打压得太狠。 当然,任何一项制度,都有可能被人玩坏、玩崩。但邵树德也管不了死后的事,儿孙们如果连审时度势、与时俱进,保持朝堂平衡都做不到,那也没办法。 武学生这么一个既有文化功底,又有武艺军略的群体,如果都不能成为帮手,成为朝堂重要平衡力量的话,那活该玩完。 第十五章 北方与锚定物 “给裴冠写封信,让他看着点杨悦,别乱来。”清风殿之内,邵树德将脚翘在桌上,一份份翻阅着军报。 五月中上旬时,阴山以北大草原上的牧草返青。丰、胜、参、柔四州开始准备物资,大群骑兵提前从灵州出发,至胜州集结,将养马力,待物资齐备之后,护送至柔州。 六月上旬,牧草长势良好,已经非常茂密。 杨悦遵从邵树德的命令,令新泉军留守柔州,丰、麟州军开往参州,其余大队人马计飞熊、黑矟、金刀三军四万骑东行,开始扫荡燕北草原——豹骑都已扩至三千骑,补入的是厅子马直千人,另募两千辅兵完全编制,厅子步直千人分散补入黑矟、金刀二军。 因为不承担针对河东的作战任务,此次只征集了阴山诸部万余蕃骑,目前在押运后续物资、粮草,驱赶牛羊,往柔州草原而去。 作战规模不大,但部队构成非常精悍。剔除了大量战斗力羸弱的蕃人轻骑,全是常年练习马战、骑射的职业武夫,带足了马匹,已经可以玩一把奔袭了。 邵树德最近在考虑给黑矟、金刀二军扩编,即增加至每军各两万人。 人员分为三部分:“二期”梁军降兵出六千,灵州院出一万新兵,关北、河陇再招募三千蕃汉健儿,外加厅子步直千人,正好够两万——有一说一,灵州院、陕州院的新兵培训非常严格,五年才算“毕业”,平时一边训练,一边以“续备军”的身份弹压地方,这兵真不怎么“新”。 飞龙军也将保持两万人的编制,但缺额怎么来,还得再想想。今年已经没新兵可用了,降兵也不能再补充到飞龙军里面。想来想去,大概只有从各支老部队里面抽调五千会骑马的步卒,补入飞龙军,再从梁军降兵中抽五千人分散补入各支老部队。 邵树德整编的禁军,在初步计划中,步军有六支,计十八万人;骑军六支,计九万人;外加独立部队若干。 目前看来,六支步军可能打不住,这个以后还要再讨论讨论,是不是增加编制。 六支骑军没有什么悬念:铁骑、银枪、定难、飞龙、金刀、黑矟。 豹骑都会改名为飞熊军,作为独立部队存在。 银鞍直也会作为独立部队存在,规模约千人,至多不超过两千,将以勋贵、将校子弟为主。 第三支独立部队更为特殊,是讲武堂在训军官组成的部队,规模极少,一般而言不会超过百人——武学生服役一段时间后,会得到至讲武堂深造的机会,完成学业后可升官。 几位宫官在一旁整理文籍档案、笔墨纸砚。 杜氏摊开纸笔,开始写信,裴氏打开木盒,准备用印。 内官的人选已经确定了,王妃折芳霭已经给出了一份名单,基本上延续了隋唐的故制。 四位正一品内官分别是:贵妃赵玉、淑妃封绚、德妃野利凌吉、贤妃诸葛氏。很明显,都是有儿子的。 四妃是皇后的帮手,“掌佐皇后论妇礼于内,无所不统”。 四妃之外,还有九嫔,分别是:昭仪小封、昭容没藏氏、昭媛嵬才氏、脩仪裴氏、脩容陈氏、脩媛萧氏、充仪杜氏、充容韦氏、充媛则是张惠,九人全是正二品。 一后四妃九嫔,十四个女人,竟然有七个人妻。其中两个是大唐皇帝的女人,一个是合法手段得来的,一个是非法得来的。 正三品婕妤九人,目前还没凑齐,只有江氏、储氏二人。 至于正四品美人(四人)、正五品才人(五人)、正六品宝林(27人)、正七品御女(27人)、正八品采女(27人)更是完全空缺,只能开国后慢慢填充了。 皇帝的一百多个女人中,除皇后外,真正有地位的只有妃、嫔两种。婕妤、美人、采女之类的与女官无异,都是要干活的,至少理论上如此。 《礼记》中所载,自周代开始,“古者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真正所贵重者,也就那十余人罢了。 理论上而言,皇帝后宫的女人除皇后外,都有工作,都是政府官员。 比如,美人“掌率女官脩祭祀、宾客之事”,才人“掌叙燕寝,理丝枲,以献岁功”。 但在实际操作中,她们最主要的工作内容还是陪皇帝睡觉,这也是考核重点,虽然她们中的很多人一辈子都没被皇帝临幸过。 “殿下,写好了。”杜氏将信呈递了上来。 开国建制后,她就要当嫔妃去了,可谓苦尽甘来,心情还是不错的。只是,心中还是略略有些遗憾。 京兆杜氏出身,婉容多姿,才华横溢,还是清白女儿身,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帝姬的不二人选,当皇后都够格了,没想到连四妃都没混上,说不失望是假的。 “现在打契丹合适吗?”邵树德看完后,交给裴氏用印,又问杜氏。 “不合适。”杜氏毫不犹豫地说道:“去岁契丹虽然为晋军所败,但掳掠了不少人丁,整体而言还是赚的。他们食髓知味,今年定然继续蚕食临渝关外的草场,袭扰军寨,掳掠人丁牛羊。除非李克用调集大军北上,或者干脆放弃关外城寨、牧场、农田,不然这个麻烦始终无法消除。契丹人,可为我牵制晋人。” “看来约束杨悦是对的,继续扫荡燕北,收服诸部即可,不能为李克用火中取栗。”邵树德点头赞同。 契丹人确实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他就不断袭扰你关外诸戍,兵力还贼多,动员个十几万人不成问题。你调集大军来援吧,固然可以击败契丹,可耽误中原战事啊。不管吧,这些关外据点早晚丢掉,契丹人会逐渐在临渝关外放牧,慢慢逼近中原。 正所谓一步退,步步退。 李可举、李匡威出任燕帅之前,幽州基本不参与中原战事,故能稳稳守住关外十二戍,还能时不时去打契丹人的草谷,抢掠丁口、牛羊,就和京西北诸镇经常入吐蕃境内捉生口,到党项牧地“征集”牛羊马儿,以至于天子都不得不选用“清廉边将”一样。 但从李可举奉朝廷之命围剿李国昌、李克用父子开始,幽州镇参与中原战事的频率越来越高,并损失了大量精兵强将。 历史上李匡威、李匡筹兄弟起码在李克用手里丢了好几万精兵,刘仁恭又被朱温暴打,损失惨重。这么一番折腾下来,不但关北十二戍的兵马被陆续抽调南下,甚至就连临渝关的守兵都快抽空了,曾经能够压制契丹、奚人的幽州精卒一波波葬送在中原,从此无力对付契丹,关外之地尽失,临渝关也形同虚设,直到后唐年间在河北三次决战,打得契丹人胆寒了,才一度收回营州旧地,但也只是回光返照罢了,因为中原又有藩镇叛乱…… “按理说,契丹人这会也该南下了,正好可以看看李克用的应对。”邵树德说道:“一旦晋军大举出动,那么我的压力也轻了,可以做很多事。” 无论是投入淄青、兖州战场,还是趁机搞定河中,抑或是进攻魏博,选择面都很大。 “好了,休息一下吧。”邵树德将脚收回,凑到杜氏耳边,低声道:“今晚你来侍寝,很想念你的桃瓣。” 最近在后方办公,邵树德已经搞大了三个女人的肚子。张惠、储氏双双怀孕,应该是回到汝州前的功劳,王妃折氏也怀上了,半垄断奶源果然是有效果的。 ****** “这是银元票。”邵树德拿着一张由清算行出具,抵税回收的一百圆面值票据,向三子勉仁、四子观诚解释:“一枚银元值一缗半铜钱,也就是1200文。” 开具银元票的机构已经从供军使衙门转为清算行,而清算行也将挂到少府下面,作为一个正式的官方机构。 少府,掌百工技巧、掌冶署、掌诸钱监等。简而言之,就是批量培训工匠,熟练掌握包括织染、冶炼在内的诸多技术,同时制作精巧之物供皇室使用,铸钱,收天下金银铜铁矿的税,给屯田机构制造农具、兵器,制作度量衡标准器等等。 少府新增设银监,前代不曾有,因为金银不是法定货币,清算行就是银监下辖的一个机构,专司各坊市博览会、展销会集中交易期间的银元交易额清算。 看看,用到数学人才的地方太多了,不加大培养力度是不行了。再搞下去,邵树德怀疑这会成为新朝学生最多的学科。 “阿爷,儿听闻铜已经涨价了,西域胡商带来了不少银,银愈发贱,这一枚银元还抵得上一千二百文钱么?”三子邵勉仁问道。 “你能注意到金银铜比价,为父很欣慰。”邵树德喜道:“这个价格不是一成不变的。事实上供需关系决定了世上大多数物品的价格,包括金银铜。另外,金银铜的上涨或下跌都是相对的,我称之为‘汇率’,用来标价的钱绢我称之为‘货币’。你们说说,我朝有多少种货币?” 勉仁、观诚二人仔细想了想,异口同声道:“不就钱绢么?” “不然。”邵树德笑道:“我朝各藩镇私铸铜钱的现象非常严重,每一文钱的重量、材质不一,少说也有十几种,多了几十种都有可能,你很难分辨这一枚钱有多少铜,经常有人吃亏。绢的话就更多了,清河绢是不是货币?巴南獠布是不是货币?蒲州絁是不是货币?梓州小练是不是货币?蔡州四窠是不是货币?我大唐有几百种绢帛,价值不一,然而都充当货币,怎么估算?想想都头大。” 两小儿若有所思。 “现在诸坊市豪商,已经喜欢用银元来给商品标价了。努力这么多年,终于看到点成效了。”邵树德感叹道。 其实,一开始坊市集中交易期间,很多大批发商仍然习惯用铜钱、绢帛标价,然后换算为银元进行加减交易。但正如上述所说,太他妈麻烦了,而且不是每个人都认可某种绢帛的价值。你说你标价的这种绢一匹六百钱,我认为只值五百,争执不下,怎么办?生意还做不做了? 十余年下来,大伙发现,用银元计价似乎更方便。银元实物就摆在供桌上,重十八铢,银九铜一,价值恒定,童叟无欺。 银元有没有在大家手里流通都没关系,哪怕是虚拟的、凭空想象出来的东西,只要有个标准来计价,那就行了。 于是,从两三年前开始,各州坊市集中交易期间,绝大部分商品开始用银元计价,实在太方便了,麻烦少了许多,交易额成倍增长,大家都很开心。 交易过程中有结余的,可以选择拿走银元票,日后抵税,也可以换成银元实物。如果一个坊市没有那么多银元实物,那么就给你马匹牲畜——一般而言,贸易最红火的灵夏坊市并未处于巨额贸易逆差状态,因为战马的价格节节走高,还能对外出售池盐,很多时候其实是顺差,整体并不需要对外支付多少银元或银元票。 让商品的计价单位改为银元,可以说是邵树德在商业方面收获的最大成果。 接下来需要继续巩固,让更多的人习惯这种半实半虚的货币单位,然后慢慢扩大到中等规模的交易层面。 讲真,银元票其实已经帮了不少忙了,因为它极大削减了对铜钱的需求,缓解了民间的钱荒,活跃了农村及小集市的贸易,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银元,是为父花费心血推广起来的计价单位。它的信用,我一直小心呵护着。”邵树德说道:“吾儿千万要记住,信用建立起来千难万难,但毁灭只是一瞬间。银元票这种东西,不准滥发。有多少银元发多少银元票,实在紧急,也要有可以兑换的东西,我称之为‘锚定物’或‘准备金’。现在要是有一座银山来让我锚定,我能把天下整个改造一遍,可惜没有,那就只能小心翼翼地玩到目前这种程度了。” 银山?勉仁、观诚都傻了,白银做的山,那得多少财富? 第十六章 机会来了 乾宁五年七月十六,邵树德又抵达了洛阳。 第一件事就是查看洛阳的建设进度,同时面见一批被他闲置已久的降人,首先赶来的是赵克裕。 此君曾是朱全忠委任的河阳节度使,被俘后投降,劝说怀州刺史王班投夏,积功升至刺史,后转迁关西各处。 最近几年,邵树德发现他挺有农业才干的,于是把他调来,负责洛阳周边的水库、河道开挖清淤。这事本来是东都幕府管,但他们太忙了,事情太多,而水库河渠之事又非常重要,最好有专人负责,于是就找了赵克裕。 “谷、涧、瀍、尹、洛诸水,甚为紧要。陂池之利,尤为洛阳所重,君要费心了。”邵树德说道:“若做得好,将来都水监一职便由你担任。” 赵克裕一听顿时来劲了,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道:“大王克河阳不过五年,孟怀便得大治,真英主也。某敢不尽心竭力?” 他家祖上就是河阳武人,他本人也是衙将出身,不过这些年一直在干文官的活计,野心已经没那么大了。能混个都水监使者,其实也不错,正五品的官呢。 “别急着表忠心。”邵树德笑道:“诚然,陂池在历朝历代都是大事,但这会尤其重要。” 赵克裕不解。 邵树德不想多解释,只是简略地说道:“现在这个天时,让人捉摸不透,一会雨多得发洪水,一会连续干旱,反常得很。总之此事你要用心,不可懈怠。” “遵命。”赵克裕应道。 “李延古,你协助赵使君吧。”邵树德突然说道。 他指的是银鞍直军吏李延古,克汴时来投的文士。 “遵命。”李延古应道。 都水监下辖河渠署一个部门,另辖天下重要渡口、桥梁,舟津济梁皆有令,正九品上。 邵树德又给加了一个气象署,目前主要工作是收集气象水文资料,作为积累。待时间长了,看看能不能从中发现什么规律。 他知道,现在还不是真正的小冰河时期,只不过是一个暖期的末尾罢了。而且暖期变冷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不是一夜之间就发生的。 小冰河期的夏天一样酷热,冬季也并非一直极寒。它最大的问题是气候不稳定,夏天极端炎热时旱情严重,有时候又带来持续的暴雨——邵树德去年已经领教了,朱全忠甚至不得不扒了滑州段的黄河大堤。 小冰期的极端天气——灼热的夏季、严寒的冬天、持续的暴雨、严重的干旱——有时候只持续一年,有时候几年,最长达到十几年,但如果你把时间维度拉长到整个小冰河期,会发现大部分时候气温比较稳定,以三十年周期进行变动,平均气温略低一些。 真正的气候冰点出现在北宋中期,然后开始回升,南宋时又出现一次,这次更冷——有意思的是,北宋、南宋都不是在小冰最冷的那段时间灭亡的,他俩灭亡时气温都已经回升几十年甚至一百年了,纯是自己作死,和气候无关。 对农业社会而言,气候变化逐渐加大之时,水利设施自然就是重中之重了。 赵克裕当天下午就赶到了洛阳城西的千金池。 夫子们正在疏浚淤塞许久的沟渠。 疏浚完毕的沟渠底部,有人在仔细砌垒砖块。砖块之间用石灰、河沙、黏土搅匀的三合土黏在一起,交错堆砌。 “这可真舍得下血本!”赵克裕惊叹道。 这条沟渠通往宫城。他知道,这么做是为了防止水渠渗漏。联想到夏王大修陂池,莫不是洛阳要连续大旱? “使君,砖头现在便宜了。”李延古还是晓事的,他遥指不远处并排而立的土窑,说道:“河南府各县征集来的夫子,最紧要之事便是制坯烧砖。” 空旷的场地上,一摞又一摞的砖坯堆叠在那里,颇为壮观。砖坯上盖了一层干草,似乎等慢慢阴干之后,就拉到窑内焙烧。 “官人,现在红砖、青砖都甚廉,以前买一块砖的钱,现在可以买五六块。”有驱使官在一旁说道:“老土窑把砖坯放进去烧就完事了。新窑是连续不断出砖,量奇大、烧的时间短、还快,故价甚廉。” “这我却不知晓了。”赵克裕啧啧称奇。 “现在满洛阳都在找一种能够快速制作砖坯的器物。”驱使官又道:“这会制砖坯太慢了,不够烧,否则这砖头的价钱还能再打下去一大截。” “这就是我佩服殿下的地方。”赵克裕感慨道:“他总能有一些奇思妙想,还真有用,莫非天授乎?” 众人不管真心还是实意,皆肃然起敬。 ****** 赵克裕、李延古离开后,邵树德又接见了第二批人。 主要是赋闲在家的梁将,以氏叔琮、刘重霸、蒋殷、审澄、温裕、李思安六人为首,还有二三十名稍低一等的将校。 这几人中,氏叔琮、李思安资历最老,刘重霸、审澄、温裕次之,蒋殷算是半路来投,资历最浅——其实,若非杨彦洪刚刚病逝,他们都比不上这位曾经的旧宣武军衙将。 邵树德看向氏叔琮等人,问道:“一路行来,有何感想?” “殿下征战之余,还能游刃有余地治理地方,让人佩服。”氏叔琮说道。 “可惜这天下终究还是靠刀把子说话。”邵树德笑道。 “这不假。但若地方治理不善,军馈不继,最终还是败亡一途。”氏叔琮回道。 “你能有这个认识,就不是一般的武夫。”邵树德说道:“这段时间在家闲居,可有什么想法?” “殿下东征郓、兖、齐,本是正理,换谁处在这种时候,都得这么打。”氏叔琮说道:“某所不明者,殿下接下来要打哪里?” “你觉得应该打哪里?”邵树德反问道。 氏叔琮愣了一下,还是说道:“若我来打,先攻河北。河北诸藩,向来以河东为屏。河东高屋建瓴,关隘众多,仰攻颇为不利,且河北诸镇会出兵出粮协助河东。若先攻河北,在平原之上与入援的晋兵大战,就要容易许多了。” “为何不建议我先打杨行密?”邵树德又问道。 “江南河溪纵横,不利骑兵驱驰,此一不利。南人性习水性,乘舟往来,如履平地,容易乘船偷袭,此二不利。其船工、船只多也,我船工、船只少也,军馈运输不如对方,此三不利。南人耐暑热潮湿,我北人初至,多染疫病,士气低落,此四不利。”氏叔琮说道:“有此四不利,不如先并河北。” 邵树德不置可否,问道:“我欲扩建飞龙、金刀、黑矟三军……” 氏叔琮心中一喜,但不动声色。 “你等先去灵州吧,听候调遣。”邵树德对所有人说道。 “遵命。”众人纷纷应道,同时也松了一口气。在家歇得骨头都生锈了,又没到垂垂老矣的年纪,如何甘心一直赋闲? 被冷落了这么久,终于有个去处了,每个人都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殿下,可是欲攻李克用?”氏叔琮试探性问道。 “李克用不用我来打。”邵树德笑了笑,道:“刚刚收到消息,契丹八部大举南下,进薄幽州。山后诸戍狼烟滚滚,损失惨重。” 消息自然是杨悦传来的。这老头看着契丹南下,心里直痒痒,若不是没接到命令,估计早扑上去了。 “李克用必救幽州。”氏叔琮断言道。 “为何这么说?” “殿下,若晋军主力正与我对峙、交战,李克用自然会当做不知。但他现在过不了河,打不到河南来。河阳、晋绛那个地方,殿下亦遣重兵防御,打了结果难料。况且克用极好面子,殿下刚刚放了第二批千名晋兵俘虏,他还拉不下这脸来。”氏叔琮说道:“而幽州这两年虽然平静了许多,比较恭顺了,但李克用不敢赌,一旦被契丹人越过燕山南下,十二州之地会不会有人响应。我听闻刘仁恭、高氏兄弟都在契丹军中,他们也有不少部属,皆北奔之燕地将兵,时刻想着联络幽州旧识,反叛李克用。故我断言,克用定然起大兵往援。” “分析得不错。”邵树德赞道:“值此之机,我军该做些什么?” “殿下最好不要攻河东。”氏叔琮劝道:“李克宁坐镇泽州,有三万之众,陉道狭窄逼仄,有雄关险隘,未可轻图。殿下不妨抽调兵力,投入青州方向。” 李克宁将兵三万,屯于泽州,显然也是防备着夏军呢。此外还有李罕之部八千众,前阵子绕道魏博,突袭河阳,复为天雄军所败,斩其子李颢,不过主力尚存。 “若之前,我确实是想增兵青州。”邵树德笑道:“不过现在嘛,有个新方向了。” “殿下是指?”氏叔琮有些不解。 “罗弘信快死了。”邵树德说道。 “这……”氏叔琮有些惊讶,也感叹夏王的好运气。 早不死晚不死,偏在今年死。罗绍威有那个本事镇住其他人,登上节度使之位吗? “殿下,这是好机会啊。”氏叔琮突然不想去灵州了,可惜他没法决定自己的命运。 “所以我带突将军来洛阳了。”邵树德说道:“但机会不是那么好抓的,还得再看。乐彦祯、乐从训旧事,能重演吗?” 第十七章 推戴 灰色的长龙蜿蜒经过一望无际的平原,看上去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骑士鲜衣怒马,弓刀齐备。 蓦地,一骑突然奔至,禀报道:“大王,有魏州使者而来。” “让他过来。”邵树德翻身下马。 亲兵们立刻支起伞盖,搬来桌桉蒲团。 司空颋(ting)被亲兵引领着,一路前行。 目力所及之处,到处都是执刀挎弓的武士。 武士面容严肃,神情坚毅,目光落在他身上时,有如实质。 也有人只随意瞟了他一眼便移开了,彷佛当他不存在一样,眼神里一股子澹漠生死的味道。不把自己的命当命,也不把别人的命当命,这种桀骜武夫,最是凶残。 还有人把他当猎物一样看待,眼神中嗜血的味道怎么也隐藏不住,彷佛只有杀戮、鲜血才能让他们短暂安宁片刻。 唉!承平日久,肃、代、德三朝时凶狠的魏博武夫已经消失不见了。司空颋暗暗叹气,也暗暗心惊。 这些河南武人,杀人盈野,凶狠残忍,也就是被一个更残忍、更狡猾的邵树德约束住了,勉强雌伏,收敛住了自己的凶性。 “殿下何故北行?”穿越重重护卫,被搜了两次身后,司空颋终于见到了正在饮茶的邵树德,大声问道。 他奉命出使汝州,没想到半路被引来了这里,很是吃惊。 “河南茶,以光州最上,申州次之。产自光山县黄土港者,素为贡茶。司空巡官不妨品鉴一下。”邵树德一伸手,亲兵拿来一个蒲团,又给司空颋倒了一碗茶。 司空颋深吸一口气,坐了下来,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半晌后方道:“涤烦疗渴,唇齿留香,确为好茶。” “烦忧果解?”邵树德追问道。 司空颋一窒,苦笑道:“殿下起大兵而来,烦忧更甚。” “我欲至修武练兵,君何忧也?”邵树德又问道。 “殿下所将为突将军乎?” “然也。” “突将、天雄二军六万众,屯于孟怀,殿下意欲何为?” “罗帅病情可有好转?”邵树德不答反问道。 见邵树德不正面回答,司空颋也无奈。考虑到自己的身份和任务,他无法回避,只能低声说道:“怕是不太行了。” “杨利去哪了?这次怎么没让他来?莫不是去了晋阳?”邵树德问道。 “他替罗帅寻医问药去了。”司空颋回道。 杨利还真去晋阳了,不过有没有成果就很难说了。听闻晋阳在集结大军,先头骑兵甚至已经星夜兼程北上、东出,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邵树德笑了笑,也没说信不信,只是问道:“先前罗帅遗我书信,请我保举罗绍威为魏博节度使,我也不绕圈子,罗帅何以酬我?” 魏博是军人推举制,更准确地说,是衙兵推举制。衙兵们在魏州城里决定以后,各支州的军士一般也不会硬顶,反正他们的利益没受到损害,现在的节度使一个个都很有分寸,也不会倒行逆施,那么谁上台都无所谓了。 但也有例外。 人的野心是无穷无尽的。虽说老牌藩镇节度使的位置并没有表面上那么风光,但老实说,只要你操作得当,还是有让人眼红的巨大利益的。镇州王氏不就玩得很好吗?传了好几代人了。 魏博比成德还要富,只要满足了武夫们的利益,不乱来,节度使传个三代人、数十年,在魏博藩镇史上并非鲜见。 史宪诚扇动军士叛乱,逼得忠于朝廷的田布灰心丧气,自杀了事。 韩简对外扩张失利,乐彦祯扇动军士叛乱,当上节度使。 乐氏因大肆征发民夫修城墙搞得武夫们震怒不已,吓得到龙兴寺出家为僧,罗弘信上位。 如今罗弘信将死,罗绍威年纪太轻,镇不住上下,万一谁扇动衙兵,都不需要多,聚集个三五千人,就能决定三百万人的大藩镇的命运。 魏州城里八千衙兵的“选票”,才是真选票。 那么,谁能获得八千衙兵的选票呢?这个事情还真不好说。至少从罗弘信派人联络邵树德来看,小罗可能真没那么乐观。 夏王的虎皮,估计能给小罗加个两三千票,但我能白给你使唤?出场费都不要的吗? “愿输金银珍宝百车、钱二十万缗、绢三十万匹、粟麦五十万斛。”司空颋也不废话,直接报了个数。 好大一笔钱!但邵树德的野心很大,他根本没看上这些钱,而是魏博的土地、人口。 “我听闻衙将李公全率军镇博州,或有变乱?”邵树德突然问道。 派兵戍守博州之事,归根结底还是邵树德搞出来的破事。李公全这人,还是有野心的,此时握有兵权,只要给军士们许下厚赏,往魏州开进,然后再与衙兵、州军之流谈妥条件,罗绍威就会面临强大的竞争,失败是大概率的事情。 司空颋闻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夏王的胃口,好像很大啊。 ****** “秦汉六朝以来,有叛将无叛兵,偏偏国朝反其道而行之,方镇兵变,杀将帅如杀猪狗。” “史宪诚、何进滔、韩君雄、乐彦祯、罗弘信……呵呵,军士变易主帅,如同儿戏,稍有不满,则串联鼓噪,杀将驱帅。我倒是想问问,六州四十三县,到底是节度使做主,还是衙兵做主?” 卫州谢府之内,一群人正在进行激烈的争论。 魏博有事,暗流涌动,所有人都看出来了。虽说这么多年以来,大家早看开了,但事到临头之时,仍然免不了一番激愤。 卫州刺史谢希图高坐于上,默默品茗。 他是河南人,考中进士之后,便被聘入魏州幕府,历任各职,当上卫州刺史的时间也不长,但他却不太想干了。原因无他,兵灾将至矣! 说起来可能不信,魏博是老牌藩镇,顽固的地方割据势力,武夫当国的代表,但这个藩镇的外地人却不少。自田承嗣以来,别说魏博人了,河北人担任各州刺史的数目也不过就三分之一多一点罢了。 当然,外地人来了之后,慢慢都变成魏博人了。你身在哪个利益集体中,你就是哪里人。管你是关中人、河东、河南人还是其他什么地方的人,在魏博当官,家族扎下根来了,成了既得利益者,那你就是魏州人。 另外一件让人难以想象的事情就是,魏博管内州县官二百五十三员,文官当州县官员的比例极高。 天下藩镇都喜欢去长安抢进士,进士也喜欢到藩镇幕府任职,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巢乱以前,淮南、剑南、河东这三个天下名镇是最热门的去处。 这些进士历职时间长了,自然也会升官,当上刺史的并不在少数,谢希图就是其中之一。 藩帅们还喜欢聘用有过地方州县仕宦经历的人。即你在别的藩镇当过县令、刺史,做出过成绩,治理地方比较出色,那么优先聘用。 当然那是巢乱以前,那会大家都还算听话,长安朝廷还有威望,在藩镇支州当刺史的人经常入朝为官,朝官也经常到藩镇任职。巢乱以后,中央权威日丧,各镇选用官员愈发保守化,人员流动变少了,但也没有完全断绝。 中原藩镇,武将大量占用州县官员职务,河北这种情况也有,但没中原那么严重,总体而言是文官、武将和节度使亲信三分天下的局面。 五代就曾有一个笑话,幽州的州县官员舞刀弄棒之余,擅长诗词歌赋和写公文,魏博的文官习武骑射之时,擅长会计,以至于庄宗李存勖特别喜欢魏博文官,因为他们算账算得好,精打细算,财政维持得出色。 当然,就整体而言,河北所谓的文官,尤其是本地土着文官,并不那么纯粹。简而言之,他们是会砍人的,也能上马厮杀,整体风气尚武,没得办法。 “都少说两句吧。”谢希图放下茶碗,说道:“罗帅病重,恐时日无多。李公全在博州,大肆许诺,很多人被他扇动起来了。若进军魏州,罗绍威怕是要落荒而逃。但我看他不是个轻易放弃的性子,或还想挣扎一番。” “昔年史宪诚为中军都知兵马使,时全师在野,哄然推戴之。” “韩简攻郓大败,乐彦祯以一军先还,三军拥戴,遂为节帅。” “韩君雄之时,众推君雄以总军事。” 谢希图又道:“最近你等可听到什么传闻?” “大人,是否李公全散布谣言,指责罗帅父子之事?”儿子谢延徽问道。 “其实不是谣言了。”谢希图道:“邵树德率军过河,进入博州,连败守军,如入无人之境。罗帅父子如此软弱,岂非让人轻视?若你处在这个位置上,该怎么办?” “无非引强镇为援,威压诸将罢了。”谢延徽说道。 “就是这样了。”谢希图说道:“夏人在怀州有众数万,岂非强援?” 谢延徽显然也早就想过这事,闻言叹道:“引外兵入境,一个不好,就会生灵涂炭,唉。” “谁说不是呢?”谢希图亦叹:“如今这个天下,就没几个安生的地方。或许只有江南、关西能稍稍安定一些了。” “使君,有夏王使者而来。”老仆轻手轻脚走了过来,禀报道。 谢希图愣了一下,谢延徽也十分惊讶。 沉默了一会后,谢希图理了理袍袖,道:“请进来吧。” 第十八章 背叛阶级的个人 邵树德在路边饮茶,但突将军三万将士丝毫不停,仍在继续前进。 司空颋微微有些不安。 数万如狼似虎的武夫,汹涌入魏博。而魏博将帅们还在互相勾心斗角,甚至打算兵戎相见,这如何抵挡? “且稍安勿躁。”邵树德看了一眼坐立不安的司空颋,说道:“给司空巡官讲个故事吧。” “殿下请讲。”司空颋耐心地说道。 “国初,有博陵人崔生,少有才气,好学不倦。入官之后,清谨勤勉,历任台阁、幕职,足迹遍布陇右、河西,写下无数诗篇。神龙中,薨于官舍,春秋六十有八。其子扶柩,归葬博陵乡里。朝廷有诏,赐车马、凶器,一路随行,哀荣已极。”邵树德说道。 司空颋下意识回忆起了国初旧事,这个“崔生”像是博陵崔氏的崔行功,又像他侄子,感觉似乎是多人事迹杂糅起来的。 “崔生之子回乡定居后,如此三代。数十年间,崔家三世不异居,家人怡怡如也。宗亲族人,无论远近、贫富,皆自远会食。贫孤者,抚养教励,权贵者,提携后进。”邵树德继续说道。 司空颋默默听着。这是艰难以前地方大族的生活常态,并不是胡编乱造出来的,他听着听着便有些入神。 “贞元中,崔生后人器涵江湖,才备文武,童稚之岁,曾不儿戏,习经史,蕴韬略。未弱冠,已有河朔之誉,因授县尉。虽色棒扬威,而壮心未骋,遂远游蓟门,一抒胸中烦闷。燕帅爱其才,以上宾待之,署幽州卢龙节度押衙。未几,随军出征,走马发失,连毙数敌,冲杀之时,阵斩贼将,转授妫州刺史、左军马步都虞候、陈国公。会昌初,薨于山后大营之中,年五十二。” 司空颋听着更认真了。他已经不再试图弄清楚邵树德讲的到底是谁,因为这样的人太多了。河北诸镇,投笔从戎之辈数不胜数,甚少有只修文字而不习武艺的人。崔某这种经历,几乎就是河北几代士人的缩影。 “崔公归葬之时,几无族人到场。文宗朝一场兵乱,崔氏全族三百余口被杀。乱兵虽平,族人却已亡散。” “又不知历几世,因幽州军乱,崔公后人徙家景州。这一代崔氏有四子,长子摄景州南皮县丞,次子补幕府驱使官,三子为州经学博士,四子充节度衙前散虞候,文武齐备,号书剑双美。河北战乱已久,民亡泰半,时逢契丹入侵,崔公长子、四子战死,次子不知所终,三子举家被掳,于平地松林为奴,裘服、髡发、戴耳环,开口便是胡语,小儿已不知祖宗之事矣。又十年,契丹贵人叛乱,平地松林遭戮,伏尸数万具,崔公至此绝嗣矣。” 邵树德说完,双眼看着司空颋,彷佛在问:还要反我么? 司空颋知道这个故事是虚构的,但听着听着,汗如雨下。因为邵树德讲得太逼真了,从安史之乱前世家大族的辉煌气象,到藩镇割据时由文转武,所谓“书剑双绝”的生活状态,以及桀骜武夫扇动兵乱,导致大族损失惨重的情形,几乎可以说是河北士族的真实写照。 世家没有消失,只不过在战乱中不断迁徙、分散,不再像国初那会“贫愚郊墅,皆自远会食”,地方州县中,哪个大族敢占有太多土地,兵乱时绝对是最好的劫掠对象。 士族由此衰矣,逐渐分散成了一个个势单力孤的小地主,朝不保夕。 只是,最后契丹入侵是什么意思? 司空颋抬起头来,问道:“殿下,崔公后人亡于契丹,当真?” 邵树德也不掩饰了,道:“方今天下,若我都不能统一,河北上下就等死吧。” 司空颋听着有些不舒服,道:“契丹才几多实力,如何能南下?便是南下了,一战破之,寻常事也。” “如今的河北,当然可以破契丹。可若河北只剩下不到百万户,精兵强将损失殆尽之时,尔等怕不是砧板上的鱼肉。”邵树德冷笑道:“而今我大力削藩,便是无法混一宇内,当个西魏之主也没有任何问题。你等怎么办?你怕是连契丹人的面都没见过,如何知道人家的实力?我在草原征战多年,杀人无数,诸部酋豪战战兢兢,在我马靴面前不敢大声喘气。但契丹,至今未臣服,还有很多杂胡投靠契丹人,若等他们攻灭海东胜国,届时几十万兵马都拉得出来,便是北方第一强藩,河北若还是一盘散沙,挨个等死吧。” “我是为罗帅来做说客的……”司空颋苦笑道。 “河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邵树德根本不理司空颋的话,自顾自说道:“待我击破王师范、朱瑾、张廷范,便兵发魏博,全力攻打。魏博、镇冀为河东之肩背,攻下这两镇,河东便被死死限制在太行山之内,可随意炮制。你现在,还要做说客吗?” “殿下,想要平定魏博,可没那么简单。”司空颋似乎也忘了最初的目的,说道。 “这就要司空巡官教我了,如何平定魏博六州。”邵树德换了一副笑脸,道。 “没有别的办法,唯有杀。”司空颋沉默良久,道。 “怎么说?”邵树德不动声色,问道。 “殿下应能看得到李克用在幽州所行之事。”司空颋说道:“打败魏兵容易,会有人投降。但投降之后,只要一有机会,他们就会再度反叛。” “战阵之上,殿下敢信任魏兵吗?与河东对峙之时,敢不派兵监视魏博吗?收附庸毫无意义,他们会在关键时刻反戈一击,因为从心底里讲,他们是倾向河东的。” “司空巡官这样讲,可是大悖魏博利益啊。”邵树德笑道。 司空颋有些惭愧,叹气不语。 “若魏博武人都像司空巡官这样识时务就好了。”邵树德亦叹气。 征讨河北,维持了半辈子宽厚仁德的名声怕是保不住了。 ****** 博州聊城县西境,一队骑卒在村口停了下来。 很快,一人奔至村中,下马敲锣。 “李将军招募勇士,有愿入军者,速来此处。”骑卒大声道。 彷佛一声惊雷,消息很快传开了。 正在田间忙活的钱二郎听闻消息后,提着锄头就回了家。 妻子李氏诧异得看着他。 钱二郎将锄头一扔,直奔柴房,取出了一把锈迹斑斑的横刀。 周大郎正在屋后宅园里削木头。 听到消息之时,立刻拦住了正往村口而去的钱二郎,问道:“钱二你这就去了?李公全可有把握?” 钱二之父曾经是武夫,不过死得早,钱二没能父子相继,一直非常遗憾。 他是军属,当然知道武夫家庭的日子有多好,可比老老实实种地舒服多了,只可惜一直没机会。 “李公全许诺,跟他去魏州的人皆有赏。”钱二甩开了周大的手,又要离开。 “赏多少?”周大问道。 “若李公全当上节度使,人赐钱五缗、绢五匹。我等皆可编入部伍,从此吃上武夫饭。”钱二说完之后,又急匆匆地走了。 “还有这好事!”周大也不犹豫了,冲进堂屋,摘下挂在墙上的横刀,想了想,又带上了一把弓梢。弓梢是他自己削的,打算拿出去卖钱,这会有机会当兵,自然不会卖了。 消息在村中不断发酵,只两炷香工夫,便有十余人带着刀枪、步弓至村口集结。甚至还有一人穿上了铠甲,骚包得很。 私藏铠甲,屁大点事! 魏博六州四十三县,田承嗣那会,壮者上兵籍征战,老弱在乡耕稼。一百四十年下来,谁家没当过兵?谁不会几手武艺?谁不会射箭? 无独有偶,在另外一个村子内,招兵工作也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出身此村的魏州衙兵金二郎还在大声散布谣言:“罗弘信本为步军小校,因缘际会当上了节度使。但这人太过吃里扒外,每年都给朱全忠奉上大笔财货,这次又勾结夏人,保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上位。邵贼苛暴,需索无度,六州再富,怕也满足不了邵贼胃口。今李将军屯于博州,兵众数万,三军咸以为能,推之为帅。我等杀进魏州,与衙兵里应外合,斩了罗氏父子,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尔等跟着前去,也能名列军籍,从此喝酒吃肉,断无忧也。” 你别说,这番扇动还是有效果的。前来投军者络绎不绝,很多人自带器械,大声鼓噪,群情激奋。 从七月二十到二十五日,短短五天时间内募兵万余,纷纷开往州城集结。 而此时的李公全,也在对军将、官员们做着最后的动员。 “魏博六州,历代藩府,军门父子,姻族相连,未尝远出河门,离亲去族。一旦迁于外郡,生不如死。”李公全大声说道:“军府有消息传来,罗弘信乞求邵树德表其子绍威为节度使,这般低声下气,邵贼岂是好相与的?私下里不知道许了什么条件呢。” “何全泰,你父为贵乡令,叔父为豹子军队正,令郎为衙兵,你为聊城尉。你们心自问,愿不愿意官位被不知道哪里来的州学学生所夺,儿孙在外征战多年,死在哪里都不知道?” “赵供,你家三代人都在幕府供职,虽说是个驱使小吏,可到底养出了你。你好好想想,若无幕府发下的钱粮,你可有本事练就这一身武艺,纵马杀敌?邵贼可是要削藩的,你一家生计都断了。” “张燧,令兄殁于战阵后,是幕府发抚恤养活了他嗷嗷待哺的两个孩子。邵贼觊觎魏博钱粮,若为其所并,钱粮尽数收走,你侄儿可还活得下去?” 李公全对着围拢在身边的将左,不厌其烦地做着思想工作。 “魏博之事,轮不到外人来插手。艰难以来,藩府自辟僚属,自募军士,好处都落在六州四十三县。尔等不是为我而战,也是为你等子孙后代而战,速速随我至魏州,不得迟疑。”李公全说道。 “遵命。”众人士气高涨,大声应道。 第十九章 邀请 司空颋匆匆离开,快马返回魏州。 来的时候是一个说客,走的时候已经成了心思叵测、立场模湖的彷徨文士。 严格说来,司空颋家往上几代人都沾了藩镇割据的光。 家道中落的士族,因为出身魏博本地,数代人出仕幕府,维持住了摇摇欲坠的家业,最终定格在了贝州望族的地位上。 但司空颋心思太多,居然不愿与魏博幕府绑在一起,不愿和全镇武夫同进同退。罗弘信知道了,怕是直接一蹬腿,去了。 七月二十九日,邵树德率军抵达了修武县。天雄军副使李仁军、都虞候牛礼、右厢兵马使解宾率一万五千步骑赶来汇合。 期间邵树德收到消息,青州王师范遣使求和。 他直接拒绝了。不是钱的事,灭掉你之后,财货任我自取,岂不美哉? 刘鄩固守淄州,确实拿不下,但围点打援颇有成果。 就在七月下旬,王师鲁率部救援淄州,又被击败,损兵数千。 朱瑾率部走来芜谷救援淄州。出城之时,胡真、葛从周率部与其野战,大败。收拾溃兵之后,双方战于曲阜,飞龙军及义从军一部来援,反败朱瑾。 无奈之下,朱瑾又退了回去。 杨行密派往沂州的数千兵马已经离开,返回海州获取补给,等待下一步命令。 东线局势,愈发乐观。各路军阀已经全面转入守势,使用龟缩大法。但他们或许忘了,战场是在兖、齐二镇,当年时溥是怎么灭亡的?焉能不鉴? 南线杨行密一直以来高歌勐进的态势也遭到了遏制。 安州之战,屡为唐兵所败,奔黄州。黄陂武湖之战,再败。退往黄州之时,士气低落,遭威胜军围攻,守十余日,见佑国军丁会部先锋赶至,大为沮丧,弃城而逃,奔蕲州。 战斗中有一个小插曲:淮将刘威被执,下面报上来都说是世子纵轻骑突击,战阵中获贼。 “到底谁抓的?”邵树德不会被这些事湖弄,严肃地问道。 赵光逢也是个中老手,他仔细翻阅了多份军报,推敲了一下后,便回道:“大王,世子率骑军追击溃敌,应是从马直军将邵知言、邵知行合力擒获刘威。” “这还差不多。”邵树德点头道。 从马直就是新近分派给邵二郎的两千士卒,以奚、室韦、拓跋党项及敦煌选送的大族子弟为主。从名字中带“直”就可以看出,这是世子的亲军卫士。 二郎喜欢上阵冲杀,这一点邵树德早就知道了。虽然嘴上不支持,但实际上还是默认的。这不是秦汉或明清时代,身份尊贵的人只需要指挥别人拼命就行了。从北朝以来,胡风炽烈,上位者还是需要展现点武勇的。 藩镇割据以来,有点像早年春秋时代,又或者西方中世纪,国王、贵族是需要亲自领兵打仗的,不仅仅会治理国家就行。 大一统之后,这种行为会慢慢减少,直至消失,但此时仍不失为快速获得军心的重要手段。说到底,你是一个军事贵族。 “折宗本连破安、黄二州,将淮军杀得胆寒,如何升赏?”邵树德问道。 “大王,可加食邑三百户。”赵光逢回道。 邵树德沉吟了下,问道:“会不会赏赐过少了?” “大王。国朝太宗即位,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尉迟敬德食封1300户,张公谨、侯君集食封1000户,秦琼食封700户。折令公食封5300户,古来少之。”赵光逢回道。 这里说的是“实封”、“真食”,不是理论数字。比如秦琼是国公,理论上该有三千户食封,但他实际上只有七百户“真食”。到他儿子秦怀道袭爵时,只是个历城县公。 程咬金是国公,儿子袭爵国公,第三代则是郡公。 倒不是国朝吝啬,北朝以来差不多都这样,一代代减爵位和食封——其实爵位是面子,食邑的多寡才是里子。 此时的文臣武将已经习惯了这种无法躺平的封爵体系。出征立战功了,就加食封,如果没有立功,那么代代递减,只能说有利有弊。 坏处是赏赐不够丰厚,家人后代无法躺平,好处是维持了一定的活力,给后来人立功受赏腾出了食邑空间。 邵树德许诺元从老人三代不减食封,且给出的都是“真食”,不玩数字游戏,已经是数百年来有数的丰厚奖赏了。 “让李唐宾加把劲,若攻灭齐、兖,鲁国公便是他的。”邵树德说道:“齐人心中已有惧意,不要停,不要给他们喘息之机。” “遵命。”赵光逢立刻安排。 午后时分,邵树德在修武县接见了卫州来使:新乡令谢延徽。 “谢使君真是聪明人。”甫一见面,邵树德便称赞道。 谢氏已经交底了,他们所求不多,一个相对平静地区的刺史之位罢了。甚至都明说了,若非夏王找上门来,他们都打算举家避祸江南了,因为夏、晋即将爆发大战,魏博是焦点之一,已成是非之地。 “岐州刺史一职,虚位以待。”邵树德说道:“此地山川秀丽,宁静非常,谢使君若愿,过些时日即可上任。” 谢延徽一听也很满意。 岐州是大郡,户口殷实,而且风景确实不错,最重要的是平静啊,最适合他们家避难了。 “多谢殿下。”谢延徽深深一揖。 “何必如此。”邵树德扶起谢延徽,笑道:“岐州乃关西重镇,非才高德重之辈镇守不可。我寻来寻去,竟然寻不到得力人选。直到他人举荐卫州谢使君,方解了数年之忧。” 虽然是客套话,但谢延徽听着却很舒服,因此谋划起来也尽心竭力,只听他说道:“殿下,卫州诸县,并非那么容易得手的。州城内有兵三千,黎阳有兵五千。新乡延津关、共城县各有兵千余。诸县官左多与军士盘根错节,关系深厚,若不铲除这些守军,卫州是稳不下来的。” “嗯。”邵树德点了点头,这些情报他已经知晓。 卫州的驻军,比起以前其实已经少了很多了,但还有万余。这些人是什么态度,倾向于罗氏还是李氏,很难说。或许还在待价而沽,谁开出的条件好就推举谁。 另外,他们对“受邀而来”的夏军是什么态度,也需要打探一下,这非常重要。 “有件事还需要谢使君做下。”邵树德说道。 “殿下请吩咐。”谢延徽拱手道。 “我受罗帅所邀,率军东进。卫州诸军是什么态度,给我弄清楚。” 其实,罗弘信根本没邀请邵树德过来。他只是打算出一些钱粮,让邵树德帮忙上表朝廷,保举罗绍威为魏博节度使罢了。但事到如今,很显然超出了他的控制,邵树德、李公全甚至其他隐藏的野心家,已经不把罗弘信放在眼里了,各有各的盘算。 “遵命。”谢延徽暗暗思索,该用什么方式试探卫州兵的态度,以及他们家该如何谋划,以便在接下来的变乱中全身而退,甚至小有斩获。 ****** 魏州罗宅之内,司空颋轻声细语地汇报着出使的成果。 “夏王在孟州巡视农田陂池,闻罗氏有难,遭宵小欺压,大为震怒。”司空颋说道:“遂檄调突将军三万众北上,声言为罗氏讨还公道。” 罗弘信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叹了下,道:“司空大郎也是官场老吏了,如何能被邵树德这番表演迷惑?他野心大得很,这次怕是要把手伸进魏博了。请他过来,祸福难料啊。” 司空颋闻言有些惭愧,道:“一路上都在想着镇内局势,若非大王点醒,几为此人所骗。” “李公全串联到不少人了吧?”罗弘信又问道。 “听闻有众三万余。”司空颋说道。 李公全带了三千衙兵至博州,然后汇集了诸州武夫,一共两万余步骑,防备郓、濮方向的夏军。听闻最近又募集了万余军士,兵力进一步膨胀至三万余,非常可观了。 “史仁遇还没消息吗?”罗弘信这是对儿子罗绍威说道。 罗绍威摇了摇头,道:“没有。” 史仁遇是衙将,威望还挺高,最近突然就举家逃走了,跑到了永济渠对岸的镇军军营内,显然是嗅到了腥风血雨的味道,提前做好了准备。 罗弘信的眼神一暗。 城内还有五千衙兵、三千州兵。州兵还好,罗绍威还能指挥动一部分,但衙兵就很难说了,他们与尚在博州的三千衙兵联系密切,看趋势,似乎不准备支持罗家了。 罗弘信当然知道衙兵不可靠。 当年乐从训率三万卫州军逼宫,衙兵们一开始推举衙将赵文弁当节度使,但赵文弁不敢与人多势众的卫州军打,于是就被衙兵们杀了。 真到了最后时刻,罗家多半会被衙兵抛弃。他们不是投向李公全,就是推举一个新人出来与李公全打擂台。这个人很可能是个低级军官,不会是衙将,因为低级军官出身的节度使更容易被衙兵们控制——当年乐彦祯被衙兵造反的深层次原因是征发百姓修城墙,滥用民力,而直接原因则是他招募了五百名只听命于他个人的亲兵“子将”,令衙兵们起了杀心。 被抛弃的罗家是什么下场,不问可知。 “司空大郎,你再跑一趟卫州、孟州吧,请夏王率军来援。”说完这句话后,罗弘信彷佛被抽空了精气神,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司空颋、罗绍威及其他几位幕府将左对视了一下,神色各异。 司空颋不管他们,对罗绍威行了一礼后,便去都虞候司办理相关手续了。 第二十章 一了百了 “田将军,博州李公全之事,你可听到什么消息?”卫州州衙之内,刺史谢希图召来了州军指挥使田希演,问道。 “别提了,李公全聚众数万,已遣一军向贵乡开进。衙兵欲推史仁遇为节度使,但史仁遇居然跑了,不想当节度使……”田希演说这话时满脸不可思议,但又有些理解、同情。 衙兵提着刀当街问有没有人愿意当节度使的年代,史仁遇不想干也可以理解。 他又不缺钱,何必趟这个浑水呢?新节度使上台后,不一样得用他们这些大将?这是真正活明白了的人,只可惜不是每个人都能这么想得开。 “衙兵复推军府押衙翟乂为节度使,翟乂与他们谈条件,要求允许他自募突将五百人作为亲兵,衙兵大怒,斫其身,抛尸城皇。”田希演说着说着还兴奋了起来,道:“现在没人想当节度使了,估计最后还是便宜了李公全。但我看这厮也不会有好下场,又一个乐彦祯罢了。” 其实,乐彦祯真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了吗?兵荒马乱的年代,谁家节度使不修城墙?这很合理好吧! 无奈他征发的是贵乡、元城这两个附郭县的夫子。武夫亲党胶固、姻族相连,随便找个乡间农人,他家可能就有武夫亲戚,魏博三百余万人,和武夫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可能真不多。 这一征发夫子,就出了乱子,堂堂节度使被逼得跑到龙兴寺出家为僧。 谢希图故意做出吃惊地表情,叹道:“这世道,我等唯自保而已。田将军,卫州可得守好了,别出乱子。” “使君放心,出不了事。”田希演哂笑道。 毛锥子就是不经事,一百多年了,这样的戏码上演多少次了?还没习惯?每次权力更迭,也仅止于魏州上层罢了,诸外镇军、州县兵静等结果就好了,反正新节度使上任后会有赏赐发下。不用你动手,还有钱拿,难道不好吗? “田将军,不是老夫多嘴。”谢希图组织了下语言,说道:“若夏人掺和进来,兵发卫州,则何如?” 田希演顿了一下,慨然道:“自然杀他个片甲不留。魏博六州四十三县,便是宪宗元和年间,被迫低头,也只让朝廷插手了小部分州县官员的任命,上供部分财货罢了。夏人若敢来,便与他们死战,使君放心吧。” 谢希图喜道:“那就拜托田将军了。” “好说好说。”田希演哈哈大笑。 送走田希演后,谢希图回到自宅,默默等待。不一会儿,长子谢延徽回来了。 “大人。”谢延徽擦了擦汗,嚷道:“陈元瑜已经在整军备战,防止夏人渡河。” “小声点。”谢希图斥了一句,说道:“没让他看出马脚来吧?” 陈元瑜是黎阳镇将,有镇兵五千。 黎阳是一个重要渡口,对面就是滑州,有夏军天德军驻守。这厮还挺有头脑的,居然想到夏军可能会干涉魏博内乱,早早整军备战。 “没有。”谢延徽说道:“陈元瑜说昔年罗弘信、乐从训争斗时,乐从训就勾结汴军,他不得不防。还说魏博六州的土地要传付给子孙,千万不能让外人夺走。” “这帮杀才!”谢希图怒道。 “大人,要不我再跑一下新乡?”谢延徽问道。 “别费劲了。”谢希图摆了摆手,道:“武夫吃硬不吃软,非得刀架在脖子上才会感到害怕。这些贱胚贼兵,让夏王一并杀了吧。你悄悄去下修武,就说卫兵顽固,非得施以重典才行。州军指挥使田希演有姻亲在魏州为将,不会降的,我会想办法诛杀此獠,开城迎夏兵入城。” 谢延徽咽了口唾沫,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事到临头,他也不能怂了,立刻说道:“我这就去。” 谢府有奴仆百人,多为郑、怀、卫诸州逃亡至魏博的客户,平时也有操练,武装一下还是能干不少事的。 邵树德接到消息时已经是八月初一了——卫兵的态度在意料之中。 看着一脸惭愧之色的谢延徽,他哈哈大笑,道:“谢大郎何如此耶?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魏博武夫。魏博、成德、沧景、易定诸镇,我可从没奢望过大军一到,贼人闻风而降。不把他们打痛了,打怕了,反而不美。田希演、陈元瑜之流无端来降,我还怀疑有诈呢。” 谢延徽稍稍好受了些,道:“殿下诛除贼兵后,万勿大意。魏兵亲党胶固,姻族相连,便是乡间一老农,都可能是其党羽。某素知殿下喜走访民间,但在河北千万别这么做。贼子太多了,恐有刺客隐藏其中。便是没有,也有可能通风报信,引得大批贼兵前来,围杀殿下。乡间更有那神箭手,若心怀仇怨,恐行大逆不道之事……” “我知道了。”邵树德点了点头,说道。 “传令!”邵树德突然说道。 已经内定为秘书监的卢嗣业立刻开始记录命令。 “天雄军副使李仁军率右厢一万五千步骑,出修武,至获嘉,从仓城中领取粮草军资,直趋共城。” “突将军副使折逋泰领三个步军指挥、一个骑军指挥为先锋,出修武,至新乡,控制码头。” “天德军使蔡松阳于黎阳、卫县之间寻机渡河。” 命令很快发了出去。 天雄军右厢、突将军全部及天德军大部,一共五万步骑,立刻开始行动。 军事机器,又一次转动了起来。 ****** 斥候仓促地奔入了城池,引来一阵鸡飞狗跳。 正在城门口等待入城的商徒被远远驱散开,吊桥很快拉起。不一会儿,大批军士出现在了城头,对着远处指指点点。 新乡县的地理位置十分重要,为隋唐两代永济渠西段的重要节点。 隋时引沁水入清,即在新乡境内交汇,随后船只沿着清水直趋黎阳,从这里北上,直通涿郡。宪宗元和年间,因为长期战乱,以及沁水泥沙含量实在太大,永济渠西段渐渐淤塞。 邵树德进占河阳之后,曾遣人疏浚开挖,但至今仍没有完工。即便如此,新乡仍然是一个重要交通节点,延津关设于此处,渡口沟通黄河南北两岸。 远处冲来了一队骑军,他们绕城走了一圈,见守军有备之后,便呼啸南下,直趋延津关,将只有数十水手的关城渡口夺下。 这样一来,从河阴仓起运的粮草物资,便可直接运到新乡,省去了陆路转运的麻烦。 入夜时分,突将军副使率数千步卒抵达了关外下寨。 没说的,接下来就是攻新乡,拿下此处,解决后顾之忧。不然总要派人监视,十分麻烦。 八月初三,两千骑兵出现在了共城县以西。他们昼伏夜出,趁着清早城门刚开,人流、车流量较大的时候,一举突入城内。 巧了!卫州刺史谢希图以道路不靖为由,令共城县守军五百人至州城领取粮草,故城中只有五百余人,猝不及防之下,遭到骑兵冲杀,当场损失两百余。剩下的三百人见势不妙,立刻退走,又在原野上遭到追杀,几乎全军覆没。 袭占共城县之后,他们留数百骑接应后续部队,主力继续前出,于共城县东南二十里突袭了正押运钱粮往回赶得五百兵。 千余骑如勐虎下山一般,杀入毫无思想准备的卫兵之中,左冲右突,砍得他们哭爹喊娘,同时一脸懵逼——夏人怎么突然就杀过来了?共城、卫州之间并不远,这时间拿捏到也太过恰到好处了。 两路先锋势如破竹,数日间已杀贼千人,夺城一座,缴获粮草一万余斛、大车两百余乘。 而此时的夏军主力,也已经出了获嘉县境,离新乡县城不过四十里。进军之速,令人称奇。 “大王,抓获贼人数名。”驿道之侧,突将军都虞候李彦威前来禀报。 邵树德策马前行,远远看见几个被五花大绑的民人。 “怎老的老、小的小?”他目光一凝,问道。 几个所谓的贼人其实就是百姓,年纪大的可能有五十了,小的还是十几岁的少年郎,但都带着武器。 “他们是新乡县民人,远远窥视大军,意图通风报信,故将其擒来。”李彦威禀道。 “没有弄错?”邵树德问道。 李彦威心中一紧,立刻回道:“末将反复询问,几人皆已认罪。” “斩了吧!”邵树德也不多话,吩咐道。 “遵命!”李彦威大手一挥,军士们将几人拉到一边,手起刀落,当场斩杀。 邵树德默默看着,第一次感受到了河北老牌藩镇的复杂性。 他想起了朱全忠屠魏博衙兵的事情。 朱全忠嫁到魏州的女儿死了,他令马嗣勋率长直军精兵千人,将武器藏于满载凶器的车辆内,入魏州城。因为是给死去的女儿拉凶器,魏人并未怀疑。 夜间,节度使罗绍威命令自己能控制的新乡县镇兵与长直军精卒攻取了一个武器库,全员披甲持械,将睡梦中的魏博衙兵及其家属尽数屠戮,凡八千家。 在这一次突袭中,领兵的梁将马嗣勋也受重伤死去,可见战况之激烈。 真的要这么杀么?邵树德叹了口气。他还是愿意给别人机会的,普通镇兵只要真心投降,可以不杀。但那八千衙兵,他是不打算留了,全是祸害。 多年以来操控魏博六州,废立将帅,如同儿戏。节度使想自己招募保镖都不被允许,这都是什么人? 八千人,每一个都是叛乱积极分子,传播造反瘟疫的病毒,杀了一了百了。 “加快速度,明日入夜前至新乡,连夜攻城。”他一甩马鞭,下令道。 第二十一章 效节 八月初四夜,数万人布满了延津关到新乡县之间的大片原野。 地里金黄色的麦子无人收割,几乎都成了战利品。 远近的村落空无一人,百姓要么被抓了起来攻城,要么跑了。 新乡县城头正在进行激战,守军已经被消耗了不少,城下更是遍地尸体。 一群被驱使着攻城的新乡夫子绝望之下,转过头来对付夏兵,乱箭齐发之后,几乎全数扑倒在地。 在远处整顿的千余夫子直接炸了,与监视他们的夏军拼杀了起来。 一夫搏命,数人束手,监视他们的三百突将军士卒被打得节节败退。军官见状,又调来数百人,一通乱箭之后,纵马冲杀,终于将这股哗乱的新乡夫子尽数斩杀。 “以后不要抓丁了,尽给自己添麻烦。”突将军副使折逋泰皱着眉头,说道。 驱使民夫攻城,消耗守军箭矢、填平壕沟,确实是一种不错的办法。但前提是夫子意志软弱,不敢反抗,都是顺民。 哪怕你只有几个兵,押着一百个夫子,夫子自己挖坑自己跳下去,也不敢回头对付你的兵,这样的顺民才最好驱使。 次一等的是逼急了才会造反的那种,也能骗他们送死。至不济,恩威并施之下,也勉强能驱使。 最差的就是刚把他们集结起来,发下武器,他们就敢反戈一击的,这纯粹是给自己添麻烦,还不如在他们处于分散没有建制状态下就全部杀光呢。或者干脆不去搭理他们,他们也不一定非要和你为敌,大家相安无事即可。 “副使,该杀就得杀,不能手软。”突将军右厢兵马使张慎思说道:“我不信所有人都敢反抗,把带种的、有骨气的杀光了,剩下的就都是软蛋、顺民。一开始可能难一些,到处都是敢和我们干的魏博百姓,但杀个几十万人,我不信剩下的不怕。” 折逋泰好像第一次认识张慎思,心中惊叹。这帮巢贼怎么这么狠?杀几十万人这种话都说得出口,让他很是无语。 “妈的,我们横山出来的都没你狠。”折逋泰嘟囔了一句,正待说些什么,突然见到夏王亲兵都指挥使李逸仙过来了。 “殿下有令,尚余多少夫子,点计人数,收束到一边,严加看管,他老人家自有计较。城池还要多久能破?殿下说不行就换人。”李逸仙大声说道。 “旦夕可破!”折逋泰硬邦邦地回了一句,让人给他披甲,又要亲自督战了,搞不好还要带人冲杀。 他虽然没张慎思那么狠,觉得杀几十万魏博百姓太过骇人听闻了,但论到杀敌,从不落于人后。 巢贼、蔡贼都是疯子! 李逸仙点了点头。城内守军不过千人,之前还出城厮杀过一次,打到现在,最多还有三四百。大军来得太快,他们准备很仓促,应该守不了多久了。 他又转到另外一边,仔细观察着两千余坐在地上的新乡丁壮。他们或激愤、或平静、或畏惧、或无所谓,什么表情都有。不少人身上还带着伤,这是之前攻城留下的痕迹。 “殿下有令,给他们裹伤。”李逸仙下令道。 “将军,这招对他们不好使。都是杀才,没用的。”有文吏低声提醒道。 “哪那么多话?”李逸仙瞪了一眼,怒道。 文吏不敢说了,立刻去找医官、郎中了。 城头的战斗愈发激烈,突将军连冲两次,终于登上了低矮的城墙,杀入城内。 郎中们也仔细检查新乡丁壮们的伤势,大部分都是轻伤,其实不严重。草草治疗完毕之后,便带人离去了,突将军的伤兵也等着治疗呢。 李逸仙仔细观察着两千余丁壮的表情,还是很多样。有人不屑,有人感激,有人没甚感觉,不一而足。 他冷笑一声,一会有你们受的。 “破了,破了!”城头有人高呼。 话音刚落,城门已经打开,早就准备就绪的千名甲士小步快跑,呐喊着冲了上去。 与此同时,后方又开来了大量武夫,步骑皆有,足足七八千人。 新乡丁壮们回头望去,只见夜色之中,数个整齐的方阵列在那里。方阵最高处,点燃着许多火盆、火把,大纛之下,将校环列,一位武人如同众星捧月般坐在正中心,对着前方指指点点。 方阵快步前行,很快就他们围了起来。 “呼!”长槊放平,步弓上好了弦。 方阵外围是密集的马蹄声,骑士快速奔跑着,充满着异样的节奏感。 丁壮们大哗,原本满不在乎的人也霍然起身,双手紧紧握着刀柄,但却不敢往前踏出一步,因为那些操着关西、河南、郓州口音的军官根本视他们如无物,有条不紊地下达着命令。 甲叶铿锵,刀枪森寒,布满杀机。 即便是再蛮横、再凶恶的贼人,在庞大的军事机器面前,也会生产无力感。 新乡县内已经响起了哭喊声、惨叫声。 不一会儿,陆陆续续有俘虏被押了出来。少则数十人,多则百余,一下子出来好几股,人数达到了五百——很显然,城中动员了丁壮,不过没来得及发挥就被击退了,而今都成了俘虏。 “站好!站好!”明显带着郓州口音的士兵连打带踢,让“新鲜出炉”的俘虏们分成几排,跪在地上。 俘虏们被五花大绑,心中惶惑不安,不知道会遭受什么样的对待。 突将军武士稍稍散开,手上的兵器沾满了血迹,身上也满是血腥味,看起来如同魔神一般。 众星捧月的高处有动静了。 那个武人下达了一道命令,很快便有一名军校过来,大声宣布:“尔等攻城不力,还有人串联反叛,本应悉数处死。夏王仁德,给你们一条活路。” 军校反复说了好几遍,还有人帮着他重复,确保每个人都听清楚了。 丁壮们的心中先是一紧,后又松了开来,还有活路。 “看到那些镇兵俘虏了吗?杀了他们,你们就能活。”军校面无表情,但说出的话却震得众人七荤八素。 场中一片寂静。 “不敢动手?”军校冷笑了一下,道:“那就让镇兵来杀你们。” “士可杀不可辱!”一名壮汉站起,怒道。 “嗖!”一箭射出,此人直接被钉死在地,嘴角溢血。 场中出现一番骚动,陆陆续续有人站起,大声怒骂。 箭矢密集飞出,无一例外全被钉死在地。 包围他们的突将军武士缓步上前,长槊几乎碰到了丁壮们的身上。 “动手!”武士们齐声怒吼。 在另外一边,有人解开了一名镇兵身上的绳索,递给他一把刀。 那名镇兵似乎吓坏了,提着刀就冲了过来,照着一名丁壮就挥砍而下。 “噗!”鲜血飞溅。 “我能活!”他的脸上满是鲜血,疯狂地大笑。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丁壮们猛地站起身,提着刀枪就冲到俘虏们面前,乱刺乱杀。 求饶声、哭喊声、唾骂声、大笑声不绝于外,一片混乱。 甚至有人杀晕了头,冲到突将军武士面前,提刀欲砍。很自然地,他们立刻被密集的长槊刺成了血葫芦,不甘地倒下。 半柱香过后,五百俘虏尽数倒在血泊之中。 新乡丁壮们浑身浴血,双眼赤红,不住地喘着粗气。有胆小的甚至直接哭了出来,还有人跪在地上,嘴里念叨个不停。 十余辆大车被拉了过来。 有军士从车上取下绢帛,塞到丁壮们手里,道:“镇兵祸害你们多年,死有余辜。这都是从他们家中搜缴出的财货,夏王有令,一人一匹,都收下吧。” “尔等手上沾了血了,有卫州人,有博州人,有相州人,有贝州人,好好想想吧,魏州军府到底会不会放过你们。” “也不用担心被人报复。夏王仁德,你等有家人的,可举家迁至唐邓随诸州。” “生计更不用担心。看你们平时也练了不少武艺,手底下有真功夫。殿下有令,尔等自成一部,赐军号‘效节’。今后就跟着夏王打天下啦,说不定还能封妻荫子,岂不美哉?” “我等来自郓州,与魏人有仇,本不想和你们多话。但都是提头卖命的武夫,不忍看你们走上歧途。夏王是这天底下唯一真主,替他卖命,不比替罗弘信、李公佺卖命强?” “别胡思乱想了。人啊,要认命。你们现在还能去哪里当兵?魏州幕府不杀光你们就不错了,没别的去处啦。” “唐州其实是个不错的地方,有陂池、沟渠,田地多得是,家人去了那里,不用担心兵乱,不好吗?” 新乡丁壮们像木偶一样接过绢帛,沉默不语。 躺在血泊里的镇兵,其实有不少都是认识的。杀了博人、相人、贝人也就罢了,但连卫州熟人也杀了,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只有天知道了。 另外一边,已有人飞报至邵树德:“效节军计有两千三百余人,今晚就可整顿完毕。” 邵树德瞟了一眼谢瞳。这个计策还是他提出的,也是个狠人。 “令他们为先锋,向卫州进发。”邵树德吩咐道:“途中若遇到贼人的散兵游勇,让他们动手。另者,快秋收了,满地的粮食得收拾收拾,让效节军想办法吧。” “遵命。” 第二十二章 散尽家财 “霍三郎,你还是人吗?连自己乡里都杀!”新乡、卫州交界处,一老者神情悲愤地怒斥道。 霍三郎刚开始还有些羞愧,此时见老者喋喋不休,也有些恼火,冷哼一声,道:“天兵入魏博,也不是第一次了,识时务者为俊杰,没什么好说的。” “天兵?夏兵是天兵?神策军才是天兵吧?”老者愈发愤怒,道:“魏博六州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他李家管了?河北只有安、史二圣,没听说过李家圣人,邵家圣人更不知道哪来的草贼。” “懒得和你多说!”霍三郎最终还是没敢对老者动手,直接走开了。 村中躺着数具尸体,都是方才被效节军士兵诛杀的,因为他们试图阻拦效节军进村筹集粮草。 “地里的粟麦你等自收,这些粮豆、干草我拉走了。”或许有点心虚,霍三郎路过老者身旁时,嚷嚷了一句。 一名夏军小校在旁边饶有兴味地看着。 效节军士卒第一次做叛徒,脸皮还是不够厚,乡里乡亲的,说话都不够硬气。人也有点傻,都动手杀人了,脸已经撕破了,还这么放不开? 村子外边的驿道上,一队又一队的军士昂首通过。 新乡离卫州理所汲县其实很近,走慢点两天,走快点一天。数万军士浩浩荡荡东行,有点脑子的都知道他们要去卫州了。 卫州主力部队屯驻在州城和黎阳,不出意外的话,又是一番大战,即便夏军很可能是受节度使罗弘信邀请过去助拳的。 “效节军已扩充至两千七百余人。”行军队伍中,赵光逢禀报道。 “怎么多出来四百?” “效节军军使霍良嗣让军士们呼朋唤友,来了四百。” “两千多人呼朋唤友,才召来四百?”邵树德失笑道:“效节军将士家人,可已开始南迁?” “已经开始了,霍良嗣派了十余人一起跟去唐州。”赵光逢答道。 “跟过去也好,省得疑神疑鬼。”邵树德说道:“让河阳、东都二镇做好沿途供给。陕、虢、华、同四州挑选一些农具、种子、耕牛发过去。一户再给两匹绢安家费吧,省得说我吝啬了。” “遵命。”赵光逢立刻吩咐手下僚佐去办。同时暗想,大王对这些魏博叛徒还挺重视的,看样子是想安其心,让他们慢慢转变心态,卖力点。 但这支军队也是不可信任的,至少短时间内无法信任。 魏博武人的心野了,没有河南、关西那么淳朴,赵光逢甚至怀疑将其家人迁往唐州有没有效。可能多多少少有点作用吧,但不要寄予太多期望。真要反的时候,家人屁事不顶。不信?满天下当兵的蔡人何时挂念过家人? 当然他们也不会被魏博再度接纳了。 在新乡屠杀了五百降人,诸州都有。这会又在大肆“征集”粮草、车辆,甚至还杀了少许阻拦他们的百姓,名声已经很臭。无论哪个节度使上台,都不可能赦免他们,能保得一命驱逐出境都算不错的了。 因此,他们暂时倒也可以用一用。 ****** 卫州城内,如临大敌。 共城、新乡遭到攻击的消息并不是什么秘密。 八月初五一大早,田希演便派人出城查探,结果出去了数十骑,一个都没回来,也不知道跑了还是死了。 老田有些慌,下令三千州兵好吃好喝,好好休息,做好死守的准备。 五号一整天,刺史谢希图都在筹集粮草、器械、伤药,准备守城器具,忙得脚不沾地。 “谢使君呢?”田希演冲进了州衙,揪住一名文吏,问道。 见田希演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文吏有些惊慌,嗫嚅道:“使君正在召集城内工匠,督促他们赶制拍杆。” 田希演还要再问,却听麾下士卒禀报,夏军“数千骑”出现在西门外,正在驱赶我军游骑,似乎想要夺门。 田希演跺了跺脚,匆匆离去了。 城外的局势确实非常紧张。 大群骑兵呼啸来去,如同猫抓老鼠般戏弄着三三两两的魏人游骑。时不时围住一股,长枪马槊齐上,将他们尽数斩杀在空旷的原野之上。甚至还有出城的信使被拦住,城内军情多半已经泄露,看得田希演十分震怒,但又不敢出城作战。 到了傍晚十分,聚集在城外的夏军步卒也越来越多,保守估计在五千以上。看远方的烟尘,夏军大队人马还在继续汇集。 田希演有心想趁着夏人立足未稳,出城冲杀一下,但看了看那些游弋的骑兵,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万一战不利,退回来都困难。 酉时三刻,他又一次来到了州衙。 “谢希图呢?”田希演怒问道。 “去准备金汁了。”还是上午那名文吏,他看着田希演手中明晃晃的横刀,咽了一口唾沫。 “滚!”田希演一脚将他踹翻,勃然大怒:“掏粪坑也得刺史亲自上么?快去找,让谢希图赶紧征集城内丁壮。” “遵命。”文吏连滚带爬出了州衙,也不管州军指挥使对刺史呼来喝去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谢希图在戌时刚过的时候回了州衙。 他知道拖不下去了,立刻找来长子谢延徽,低声吩咐一番。 谢延徽会意,先从府中调来近百家奴,全部配发了器械,同时把家人也送了进去,严密护卫好。 做完这一切后,他带着另外三十名顶盔掼甲的谢府奴仆离开了州衙,在田希演派来的五百州兵的配合下,挨家挨户敲门,以州府的名义拉丁入伍。 他们首先去的自然是高门大户家了。他们一般养有家仆,人数还不少,是最好的拉丁对象。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谢氏家仆首先劫掠了起来。他们敲开富户的大门后,见到财货就抢。 谢延徽似乎被吓坏了,刚开口斥责了两句。一名家奴挥刀砍来,骂道:“早看你不顺眼了,别挡着我发财。” 谢延徽连滚带爬躲到一边,脸色发白。 州兵们愣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阻止。 不过到底是武夫,在看到黄澄澄的铜钱、漂亮的彩帛被人争抢一空时,他们也忍不住了。 刺史的家奴都在劫掠,我们还等什么?于是乎,州兵也加入了劫掠,并且逐渐蔓延到了坊市。 谢延徽在几个忠心护主的家仆护卫下,沿着墙根疾走,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坊市有商贾雇佣的护卫,还挺有职业道德,见到冲过来的州兵没有退却,强弓劲弩拿了出来,与乱兵杀做一团。 不过他们的人数还是少,很快就被乱兵斩杀殆尽,一场哄抢随即展开。 越来越多的人听到了动静,一些无赖少年也趁机走出家门,拿着刀枪浑水摸鱼,开始劫掠。还有人为了掩盖劣迹,四处放火,整座城市陷入了混乱之中。 ****** 罗弘信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状态,一天中清醒的时间也就两三个时辰罢了。 外面的大街之上已经响起了鼓噪声。 罗绍威在家仆、亲信的护卫下,将数十车财货拉了出来。 车上满是绢帛、金银器及其他珍宝,在火光照耀下闪闪发亮,几乎迷晕了武夫们的眼睛。 “诸位,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了。”罗绍威打开了一个木盒,随手把玩着其中的珍珠,道:“我罗氏不是什么名门大户。先祖不过就是个军校,我父也只是个步军小校,当节度使这么些年,不瞒大家,钱是捞了点,但不多,都在此间了。” 衙兵们陆陆续续聚集了过来。 他们一脸凶悍桀骜的模样,似乎下一刻就要挥刀砍人了。 罗绍威有些畏惧,不过还是壮着胆子说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罗家当节度使也是为了富贵。承蒙诸位看得起,推举家父当了魏帅。家父上任之后,外退梁兵,内修武备,诸般赏赐足额发放,正旦之时人赐钱十缗,也没苛待大伙。今李公佺带着三万众作乱,与当年乐从训旧事如出一辙,败亡必矣。诸位何苦跟着他一起闹呢?他那几万人,若进了魏州城,一个约束不好,怕是要惹出乱子。诸君家小皆在城中,岂不跟着提心吊胆?” 罗绍威这话说得很诚恳,也很在理,衙兵们听了若有所思,鼓噪之声稍止。 “诸位若愿推我为节度留后,这些家财我不要了,全赏给诸位。”罗绍威大声说道:“府库之中还有些财货,何必给外人呢?大伙分了岂不美哉?” 城内有五千衙兵、三千州兵,昨日又召集了部分屯于左近的镇兵入城,此时有兵一万五千上下。 罗绍威盘算了下,如果能笼络住这些军士,那么打退李公佺还是很有可能的。 毕竟他手下那三万多兵马是跟着过来发财的,不是拼命的。一旦看到无法破城,来自博州、相州、贝州等地的兵马说不定直接散了,各回各家。 当年乐从训带着三万卫州兵进至卫州城下,罗弘信率衙兵、州兵出城厮杀,败之。乐从训手下那帮人见到无法进城,士气大跌,很多人就走了,魏镇权力更迭就此完成。 现在他需要打退李公佺的第一次进攻,只要首战获胜,那么事情就有了转圜余地。 罗绍威今日白天与父亲参详过,觉得似乎可以复制当年的旧事。 乐从训除了带三万卫州兵逼宫外,还勾结了朱全忠,梁兵从滑州渡河,进占了几座城池。当听闻乐从训战败,魏镇大局已定之时,朱全忠收了些财货,便退兵了。 局势几乎如出一撤! 在罗绍威看来,邵树德的夏兵也是可以“礼退”的。 给钱嘛,不寒碜。但他首先需要击败李公佺,打赢第一仗,让李部军士看到没有可能拿到曾经许诺的赏赐了。灰心绝望之下,说不定直接杀了李公佺,那就更完美了。 “衙内既如此识相,我等推你当留后又如何?” “李公佺那边好解决,大伙联络一下,保管斩了这厮人头。” “人头不能白送啊,衙内不得加钱?” “府库怕是空了,哪来的钱?” “衙内,我直说了,你去东城贷钱十万缗,发给弟兄们。大伙拿了你的钱,一起上阵将李公佺宰了。今后你子承父业当节度使,也算保住家业了,如何?” “速去贷钱!” “贷钱!钱一到,大伙立刻上阵。李公佺那些兵,咱们还不放在眼里。五千人够了,保管杀败他三万人。” 罗绍威脸一白,贷款发赏?!这帮衙兵好大的胃口。 不过他不敢违逆众军士,只能陪着笑脸连连答应。这个节度使,他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没有任何退路了。 第二十三章 入卫 田希演对卫州城内的变乱没有丝毫心理准备。 彼时他还在城头巡视,督促士兵们瞪大眼睛,别让夏人摸上来。结果突然就听到城内变乱的消息,仔细询问一番后,直接骂娘了。 亥时,他点了上千士卒,全副武装杀向动乱最严重的坊市。 谁都知道,面对外敌围城的时候,城内一定要保持稳定,否则大势去矣。这会变乱才刚起来,夏军还不一定知道,必须以雷霆手段快速镇压,转过头来再稳固城防。而这也是他带着大批精锐火速平乱的直接原因。 其实变乱已经不再止于坊市了,很多富户大族也武装了家仆,与前来劫掠的兵士对拼。乱兵不与他们硬碰硬,见到守御严密的高门大户,立刻绕过,去捡别的软柿子。不过,在软柿子捏完之后,这些大户还是会倒霉…… “都他妈昏了头了!”田希演掣出步弓,连发几箭,毙杀数人。 军士们在他的命令下,也没有犹豫,直接动手,乱砍乱杀之下,很快清理出了一大片“清净之地”。 谢延徽趁夜跑回了州衙。他与父亲谢希图对视一眼,彼此都明白了。富贵不是那么好拿的,你得拼,得搏命。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犹豫的了,谢希图、谢延徽父子带着一百多家仆,直往西门而去。 他们拉了不少马车,车上满载酒水、肉脯,看着就像去劳军的样子。 路上遇到了少许乱兵,一看他们这百余人的阵容,直接绕路而走。 西门很快到了。 这里有值守的州兵,本有百余人,但这会只有区区数十。见到刺史亲自劳军,有些受宠若惊,立刻招呼袍泽们过来搬运。 “还是使君晓事,知道俺们的苦楚。往日多有得罪,见谅了。”负责城门防务的副将嬉笑道。 至于他小小一个副将,怎么就对理论上的州兵最高指挥官刺史“多有得罪”,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风气嘛!魏博共和国的国情嘛! “大敌当前,自当勠力同心。”谢希图悄悄避到一边,笑道。 副将又看了看远处的平乱的场面,微微有些遗憾。谢使君家的女儿挺漂亮的,兵乱若再厉害一点,说不定就能冲进谢府,一逞快意了。可惜,可惜了! 谢延徽亲自下场帮忙搬运,不知道是不小心还是怎么着,一个酒坛直接就摔在了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这仿佛就是一个信号,谢氏家仆纷纷从车上抽出隐藏的兵器,劈头盖脸就朝守兵招呼了过去。 谢延徽快步走到副将身前,抽出一把尖刀,直接捅了过去。 副将刚要嘲笑谢延徽手上没力道,却见一把尖刀迎面而来,吓得直往后退。几个谢氏家仆早盯上他了,刀斧齐下,砍得他倒在了血泊中,惨呼不已。 “别和这些武夫较劲,开城要紧。”谢希图的头脑依旧保持着清醒,见到有几个守兵狼狈奔逃,家仆们居然一路追上去大砍大杀时,立刻下令道:“开城!” 谢延徽武艺稀松,但这时候拼的就是一股搏命的气势,他带着最精锐的二三十人,一路往里杀,将最后一名守兵砍倒在地后,立刻转动绞盘,放下吊桥,然后打开了城门。 城外的夏兵看到他们发出的灯火信号,立刻冲了上去。整整一千甲士,在城头守兵诧异的目光之下,越过轰然放下的吊桥,冲进了瓮城。 在他们走后,第二波三千步卒也做好了准备,分成数批,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邵树德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随意地看着一片混乱的卫州城。 他不担心有诈。即便被人骗了,也只是损失第一波千人罢了。 他对卫州城本身也不是特别在意。不过是一座土城罢了,里面只有三千州兵,拿不拿得下来也不是什么攸关生死的事情。 从今年元旦开始,大概是他用兵以来最顺利的一年。区区七个多月的时间,连下郓、齐、棣、安四州,眼看着黄州、淄州、卫州也要攻克,一共七州之地,百余万人口纳入治下——城池不是关键,控制野外的农村才是重点,攻克州城不代表攻占了一个州,失了州城不代表失去了一个州,城市不产粮、不产肉,实实在在控制的人口才是真实利。 共城、新乡、汲县这三个县的占领都不彻底,还得好好整饬一番。 夏兵冲入城内后,陆陆续续有卫兵从城头下来,厮杀阻截。 正在镇压乱兵的田希演听闻之后,大惊失色,带着手头兵马火速回援。 双方在街头展开激战。 卫人是真的拼命了,在田希演的率领下死战不退,给予了冲进城的天雄军一千甲士重大杀伤,直到田本人中流矢而亡,这才终于崩溃,散落得满大街都是。 接下来就是熟悉的追剿残敌的路数,大伙都轻车熟路了,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持续到了第二天早晨。 邵树德一直待在城外大营内。 效节军军使霍良嗣押着大批粮草回到了营地,不过他的兵马却只剩下的两千四五百人上下了,居然还少了两百多。 “征粮时动手了?”邵树德放下手里的史书,问道。 下乡征粮,两千多人估计要分成几十股,还要留部分人集结在一起作为机动兵力,随时应对突发状况。人一分散,确实很容易出事,飞龙军深入敌后,最大的损失就在此处。 “回殿下,确实有军士遭到愚昧乡夫的伏杀,都已经处置了。”霍良嗣说道。 轻飘飘的“处置”二字,不知道包含了多少血腥的杀戮。效节军这帮魏博叛徒,确实越来越进入角色了。 “卫人为何会反抗?我在河南、关西,可从没这么多人敢反。”邵树德问道。 “因为殿下来自关西。”霍良嗣犹豫了一下,还是照直说道。 “为何?不都是大唐子民罢么?”邵树德似乎早预料到了这个回答,但还是问道。 “殿下……”霍良嗣想了想后,讲了件事:“太和三年(829),魏州书吏殷侔下乡公干,见乡间多有窦建德庙,父老群祭,庄严肃穆,感慨豪杰兴衰,遂作《窦建德碑》文。” 太和三年,大唐已经立国二百余年了。作为魏博的首府,魏州农村还有诸多窦建德庙,而且成了村民们定期祭祀的场所,非常热闹:“父老群祭,骏奔有仪”。 土生土长的魏州书佐殷侔见了,非常激动,写下了《窦建德碑》。 碑文后面有一段:“自建德亡,距今已久远。山东、河北之人,或尚谈其事,且为之祀,知其名不可灭,而及人者存也。” 这表明了魏州文人殷侔的态度,或许也代表了很大一部分河北士民的态度——大唐立国二百多年后河北人的态度。 简直离谱!安史之乱前,契丹孙万荣、李尽忠叛乱,攻入河北。叛乱平定后,河内王武懿宗怀疑河北人助契丹,杀戮极盛,又一次重新撕开了伤疤。 安史之乱后,朝廷管不了河北,就更离心离德了。 本来大一统的唐代是极好的弥合东西分歧的机会,可惜阴差阳错,可惜了。 “现在还有窦建德庙么?”邵树德又问道。 “自然是有的,还很多,卫州城里便有。”霍良嗣说道。 “若无太宗,建德更该得天下。”邵树德说道:“效节军不要征粮了,全部收束回来。卫州窦建德庙,我要拨款重修,亲自祭祀。” 窦建德为人俭朴,不贪财、不好色、不吃肉,平日粗茶淡饭,穿麻布衣服。为人讲义气,在乡中耕田时,谁家有难处,都力所能及地帮助。 起兵以后,缴获的财富,全部散给将士们,一无所取。 攻占隋帝的行宫,获得千余美貌女子,全部放走,让她们与家人团聚。 不杀俘,抓获的隋朝降兵降将一万余人,“给其衣粮”,“送其出境”。 与唐军作战时,俘获宗室李神通、李渊之妹同安公主、魏征、李勣之父李盖等人,皆待以宾客之礼,后来还释放了。 严格约束军纪,不欺压百姓,对俘虏的士人,待之以礼。 还很有原则,敌对的滑州刺史王轨被家奴所杀,家奴执其首级来降,窦建德大怒,将这人杀了,并将首级送回滑州。 邵树德做不到窦建德这个地步,但不妨碍他的佩服。而且他又是敏感的关西出身,祭祀一番没有坏处。 “听闻还有安史二圣之庙?”邵树德突然又问道。 “回殿下,安史二圣之祠堂,幽州较多,成德次之,魏博最少。窦建德庙,魏州最多,成德也有,幽州则少一些。”霍良嗣说道。 田承嗣就曾经为安禄山、史思明父子立庙、建祠堂,并称“四圣”。 穆宗长庆元年(821),朝廷讨平淮西,幽州节度使刘总不安,归顺朝廷。穆宗派张弘靖赴幽州,居然看到了安史二圣之庙,大为震惊。于是下令毁庙,还开安禄山之棺戮尸,激起幽州兵乱,尽杀其随从、亲信,将张弘靖囚禁了起来。 各地民心、风气确实不一样,不能想当然认为所有人都愿意和你大一统。 张弘靖初入幽州时,是撑着伞盖,由军士们抬着肩舆(轿子)过去的。幽州士人见了,大为震惊。 河北军帅,无论寒暑,多与士卒同,没人见过大官还要乘轿子、撑伞盖的。 张弘靖饱读诗书,讥讽幽州军士“汝辈挽得两石力弓,不如识一丁字”,但幽州军人以意气自负,崇尚武勇,对他当然没什么好感。 河北,在朝廷眼中是异类。而在河北人眼中,朝廷何尝不是万恶之源呢? 安史二圣之庙,邵树德不打算祭祀,但在魏博颇有群众基础的窦建德庙,却可以祭祀一番。 至于朝廷是什么看法,你管我啊? “大王,卫州已经收拾妥当,可以进了。”突将军军使康延孝走了过来,禀报道。 “好!这是我夺得的第一个河朔属州,确实该看一看。”邵树德笑道。 第二十四章 政治仗 “你们命好!”霍良嗣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四百来人,摇头道:“夏王仁德,从今日起,你等不再是奴仆,而是效节军士卒了。” 这里是汲县城西的大营,效节军的武夫们刚刚挖好了一个大坑,将大量尸体扔了进去。 初秋比较炎热,尸体不尽快处理的好,恐发瘟疫。 这几百个人都是卫州城内大户的家仆,仔细询问他们的来历的话,其实都是当年秦宗权之乱时逃到河北的河南百姓。 魏博六州的人口本来就快恢复到天宝极限时期了,这些人逃过去也不可能有地,全部成了所谓的“客户”,很多人就当了大户的部曲,其实就是奴仆。 河北的奴仆,自然要接受军事训练,和一般意义上的奴仆不太一样,平时使的都是军用武器,头目甚至还有甲胄。夏军进城之后,自然把这些危险分子要过来了,编入效节军。 对他们而言,只能说利弊参半吧。好处是有了自由身,坏处是要上战场拼杀了。 霍良嗣训完话之后,便下令这些新卒将坑盖上黄土,用力压实,免得被野狗刨出来。 尸体数量太多了,恐有三千具——是的,州兵几乎被一扫而空。 他们本就在内讧中死了数百,夏兵进城之时居然还敢亡命搏杀,让素来骄傲的天雄军死伤了不少人,因此杀到最后都没有留手。卫州刺史谢希图也出来打了掩护,说州军丧心病狂,劫掠百姓,自当施以重刑,以儆效尤,反正是给他们扣上帽子了。 自出兵以来,共城、新乡、汲县三地,差不多已经消灭五千魏博武夫了,几乎没有留下俘虏,个中真意,真的值得好好品咂品咂。 霍良嗣其实是个明白人,细心敏感的他觉察出了夏王对魏博武夫的敌意。 如果说夏王对魏博百姓还有争取民心的想法的话,他对魏博武夫似乎一点也不重视,完全是一副敌视的态度,必欲除之而后快。 “唉,上了贼船,很难下去喽。”霍良嗣叹了口气,有些不乐。 夏军内部似乎也挺稳固的,想搞点变乱十分困难。而夏军主力不出乱子的话,他们这些外系降人就很难找到机会,只能老老实实卖命。 埋完尸体之后,效节军先帮辅兵铡草喂马,然后修葺壕沟,等待天色将黑之时,又拉着一批粮豆进城——脏活累活全干了,还不能有什么废话。 邵树德已经住进了州衙,此时他刚刚与“请”来的卫州头面人物结束座谈。 “卫人担心我走啊。”邵树德说道:“谢随使,你觉得卫州上下足信否?” “殿下,短期内不足信。若施加点水磨工夫,时间长了可以部分信任。”谢瞳回道。 “我用兵二十年,所克之处多矣,就一个感觉。关北、关中最顺服,河陇差一些,但那些蕃人也最实在,你打服我了,我就投降,不玩心眼。待蛰伏够了,力量积蓄够了,若你露出颓势,我再反。”邵树德说道:“其实关陇旧地都很好统治。河南以前什么样不清楚,但被朱全忠洗过一轮之后,也好多了。或许河南本就恭顺,若非朝廷定下以藩镇制藩镇的国策,河南都不一定出现跋扈藩镇。郓、兖、齐三镇和蔡州就要差一些了,但整体可控。河北诸州,一路行来,就一个感觉,仿佛到了敌国,和当初第一次去河陇一样。” “平定河北,殿下欲急下耶,缓下耶?”谢瞳问道。 “急下何解?缓下又何解?” “急下就是杀,杀光河北武夫。此过程内叛乱定然此起彼伏,殿下不要嫌麻烦,可一一率军征讨。但这种法子断不了根,也会让河北上下更加仇视,一有机会就会反叛。”谢瞳说道:“缓下之策在于水磨工夫,重新扶持亲近的河北势力,辅以怀柔之策,多加拉拢。但这种法子也有叛乱的风险,殿下宜细思之。” 说了等于没说! “急下之策与缓下之策可合二为一。”邵树德说道:“先打掉他们明面上造反的实力,再慢慢消磨他们造反的心气。当然,怀柔之策也必不可少,总之多管齐下吧。” 话说到这里,邵树德基本理清了思路。 杀光了魏博八万武夫其实并不够,因为他们还有更多的造反生力军。历史上朱全忠基本把魏博旧武夫清理干净了,但杨师厚当了魏博节度使后,遍选六州材勇者万人,基本都是没当过兵的新人,组建了银枪效节军。从战场表现来看,这支部队的战斗力还要超过初代魏博武夫,甚至连其佼佼者八千衙兵都比不过,是李存勖手里的王牌精锐部队。 银枪效节军被屠后,继续挑选没当过兵的魏博百姓组建新军,去北边与契丹人打,战斗力还是不俗,当然还是一样桀骜不驯。 造反后备军太多了,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怎么一茬接一茬造反? 邵树德觉得似乎抓到了眉目,朱全忠、李存勖都没把魏博当自己人,酷烈的杀戮手段有了,却缺乏善后安抚之策。 另外,对当地的压榨确实也太狠。战争需要,没办法。他俩没法解开这个死结,邵树德却觉得自己可以尝试一下。 “组建州军之事,尽快筹备起来吧。”邵树德最后说道。 军事仗、政治仗都要打,前者是基础,后者是长治久安的保证,更不可轻废。 军事仗打赢了,政治仗没打赢,那就是反复叛乱到后晋年间的魏博,这不是邵树德希望见到的场面。 削藩,明面上的藩易削,心中的藩可没那么容易啊。 ****** 谢希图回到州衙之后,又找来了一些州城大户。 “殿下有言,昔年窦建德是夏王,他也是夏王,此莫非天意?”谢希图清了清嗓子,说道。 在座的人都是富户豪强,在城外都有农庄,与地方上勾连甚深,很有影响力。此时听了谢希图的话,都是一愣。 “夏王又有言,他欲从州府中拿出部分钱帛,招募力役,重修窦建德庙,令其永享香火祭祀。”谢希图仔细观察了下众人的表情,缓缓说道。 在座众人都是一震,这可新鲜了! “使君,夏王对卫州到底是什么个办法?到底会不会走?”有人忍不住问道。 修窦建德庙,此为怀柔之举,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夏军到底会不会一直占着卫州不走,这才是大伙最关心的事情。 “不会走了。”谢希图用非常确定的语气说道:“黎阳镇将陈元瑜已弃城而走,东去魏州。天德军自灵昌津渡河北上,夏军一部先锋东进,卫县、黎阳旦夕可下。都到这地步了,你觉得他老人家会走吗?” “昔年朱全忠进占澶、魏,不也走了么?”有人问道。 “此一时彼一时。朱全忠当年没把握吃下六州,且河南未定,拿了钱便走了。今夏王已据河南、关西大部,兵强马壮,不会走啦。你等不要想东想西,最后倒霉的是自己。”谢希图说道。 “这……”众人陷入了沉思。 如果魏州那边决出新的节度使,势必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大战起来,卫州作为战场,一定很惨。 “都垂头丧气个什么劲?”谢希图哈哈一笑,道:“你等平日里不都抱怨没机会么?一州五县之地,逃走的官佐不少。夏王说了,他会在五县之地择选贤才,补上各个空缺。” 众人依然不语。 一个是担心邵树德迫于种种原因,最终还是退走,那他们会不会被清算? 第二个是心里有些抵触。被外地人,还是关西人统治,总感觉很难受,哪怕河南人来统治他们都比关西人好。 “卫州州军也会重建。”谢希图又道:“军额三千,一半招募卫州本地勇武之士,夏王亲自考察,合格者录入军籍,成为州兵。我知你等认识不少人,若确有本事,可将他们找来。能吃上武夫这碗饭,想必儿郎们都很高兴。” 这又是给一颗枣了。 众人寻思着,先修窦建德庙,示好卫州上下。再给士人官位,堵住他们的嘴,不让他们说怪话、坏话。最后再给土团乡夫以机会,这又能搏得部分人的好感。 邵树德,似乎是有点见识的武夫,不一味打打杀杀。 能交流就好,怕就怕那种自以为无敌,凭着手中刀枪可以包打天下,对魏博死命压榨,输粮输械,到头来还要上阵厮杀,鬼才给他卖命。 “都安下心来,以前的老黄历都不要提了。啊,对了,夏王还曾说,国朝天宝年间有五千三百万人,河北只一千一百余万,但却承担了天下近半的赋税,有些太过了。河北百姓亦是他治下之民,如何能厚此薄彼?待天下大定之后,得改。”谢希图又放出了一枚重磅炸弹。 沉重的赋税,一直是压在河北百姓头上挥之不去的阴影。 凭什么关西、河南百姓赋税都比河北轻?朝廷没给出过解释。 而既然不解释,那么就别怪河北百姓自己解读。是不是不把我们当自己人?河南户口只比河北略少,但承担的赋税却那么轻,为何区别对待? 夏王若真能改掉这个歧视性政策,确实是有大胸襟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决定姑且观察一下,看看夏王到底会做些什么。若实在离谱,或者口惠而实不至,那就再找机会反了他。 第二十五章 粗安 “嘭!”酒碗被重重地墩在桌上。 “霍良嗣不过一乡佐,也能当上效节军使,这狗贼!” “听闻霍良嗣武艺不错,兴许这点被邵——夏王看上了。” “他武艺是好,但人不行,这才几天啊?直接就投了,听闻还是杀俘上位。” “现在很多人要他的狗命呢。” “好了,都别说了。”领头的虬髯大汉扫了一眼众人,缓缓说道:“听闻陈元瑜跑了,你们可曾听到风声?” “真的。”有人说道:“他被罗绍威调回去了,说是对抗乱党李公佺,可能他自己也想跑吧。夏兵在灵津关渡河,插在汲县、黎阳中间。他重兵防守黎阳津,守了个屁!罗绍威一召,来了个台阶,他就跑了。” 虬髯大汉缓缓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这一跑,还能再回来么?” “卫州五县,就这么丢了?就知道陈元瑜这厮不可靠。” “罗绍威、李公佺不论谁赢,有胆子收回卫州吗?” 众人又七嘴八舌议论了起来。 “罢了!”虬髯大汉叹了口气,道:“一头羯羊五百余钱,斗酒四百钱,似这般终日种地,一年到头,如何吃得起酒肉?如果战事再起,怕是有钱也无用。这地,不种也罢。” 众人一下子止住了话头,尽皆沉默不语。 能跟着他到这里,本来就已经有了决定。虽然心里对夏人进占卫州仍然十分抵触,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没有钱用,对他们这些不甘于一辈子种地的人来说,实在太难过了。 夏人贴告示招募州兵,卫州城内外已经人所共知。一千五百个名额,先到先得,月领粮赐一斛,每年春秋各领衣料若干,不算加赏,一年还可领五缗钱、五匹绢。老实说,钱有点少了,比原本的卫州州军稍差,比镇军差了很多,与衙兵就更不好比了。 但是——还是比种地来钱多,多很多! “听闻夏王出钱重修窦建德庙,想来不是李克用那种抢一把就走的浑人。”虬髯大汉说道:“我意已决,去应募州兵。你等能跟着一起过来,想必亦有此番心思。事到临头,或有人反悔,我也不勉强。” 虬髯大汉仰脖灌下一碗酒,道:“我这便去了,尔等自决吧。” 说罢,放下酒碗,大踏步走了。 “我也去了!一年到头种地,种个屁!” “当州兵不用远征,其实也没什么。走了!” “邵贼若倒行逆施,就反了他娘的,先去看看再说。” “走了,走了!” 一行人放下酒碗,纷纷出了酒肆,直奔募兵点。 路上看到了许多拖家带口的行人,坛坛罐罐都放在马车上,老弱妇孺也坐在车上,脸上带着些不安、担忧以及憧憬——很复杂的情绪。 “你等这是要往何处去?”虬髯大汉心中大震,最害怕的事情来了,忍不住问道。 如果真是强制迁移卫州百姓,那就反他娘的。 马车旁有押车的军士,穿着褐布军服,闻言看了他一眼,也不阻止。 “听闻是去唐州。”一位老人回答道。 “唐州那么远,去了做甚?”大汉皱眉问道。 “我等本就是河南人,昔年避秦宗权之乱,逃难来卫州。虽说回不去老家了,去唐州也不错。”老者答道:“家中儿郎入了效节军,夏王有令,效节军将士家人悉数发往唐州。那边被黄巢、秦宗权闹过,人烟稀少。” “就不怕是骗你们的?”大汉追问道。 老者摇了摇头,不愿多答。押车的军士瞪了他一眼,道:“夏王一言九鼎,从不欺骗咱们武人,他说去唐州那就是唐州。你这粗汉,想要惑乱军心么?信不信我将你逮了?” 大汉一言不发,转头离去。 “崔大哥,还去应募么?”有人追了上来,问道。 “去!为什么不去?”虬髯大汉说道:“邵树德还算有分寸,没有强迁百姓,是个有脑子的。” “他敢强迁民户么?”有人笑道:“效节军一帮走狗,自然会说服家人迁居唐州。其他人可就不愿意了,说不定要闹出乱子。” 其他人一听,都微微尴尬。效节军是走狗,我等去应募州兵的算什么? “别废话了,赶紧走。若去晚了,说不定已录满了军额。”大汉催促道:“苦练武艺十余年,魏州的节度使看不上我,没想到要到夏人手里做事,唉。” 其他人的心情也很复杂,但都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 “有人在卫县散播谣言,说殿下要尽迁魏博百姓去河陇开荒。有武夫溃兵裹挟丁壮,杀县令、县丞及吏员十余人,据城而反。解将军已领兵克之,斩首四百余级。”卫州州衙内,幕僚们在汇报着最新的消息。 卫县在东面数十里处。邵树德没动,不代表大军不动,事实上天雄军右厢已经出发,进抵卫县。 卫县没什么兵,本来也打算降了,但在一伙溃兵跑过去后,事情起了变化。他们散播谣言,说邵树德坑杀降人、杀戮极盛,还强迁卫州百姓至河陇开荒,缺德冒烟,一下子挑拨起了情绪。 卫县上下本就不是所有人都愿降。来了这一出后,不少人自发加入溃兵,斩杀了县令、县丞等官吏,拒不投降。天雄军先锋数千人抵达后,破之,杀了数百人,这才平定了动乱。 但县城也就是县城罢了,卫县大着呢,如今乡间是个什么情形,没有人知道。分散去乡间征粮会不会遭受伏击,也没人敢保证。只能先这么着了,新官上任之后,花点时间,情况应该会慢慢好转。 “有传播谣言者,不要犹豫,尽数捕杀。”邵树德说道:“催一催谢希图,又空出来几个位置,赶紧安排人。” 这是邵树德第一次没在新占领区安排关西州学的学生,尽量用本地士人为官。老实说很够意思了,魏博活出了统战价值,本地人得到了相当好处。 “魏将陈元瑜弃城而走,天德军已收黎阳。蔡将军连发三函,请攻澶州。” 澶州,在卫州东偏北,濮州对面。境内有永济渠,北通魏州。 “让蔡松阳不要着急。”邵树德说道:“此番出兵,我是应罗帅相邀,前来助拳的,焉能这般胡来。对吧,司空巡官?” 司空颋勉强笑了笑。他其实又有些后悔了,因为如今罗绍威有很大的可能当上节度使。 就在昨日,李公佺部万人至城外,得了诸多赏赐的五千衙兵出城,大破李军,斩首两千余。 你大爷还是你大爷!现在知道魏博共和国为啥以八千衙兵的票最值钱了吧?这八千人本来就是遍选六州精兵组成的,虽说有父子相继的现象,但历任节度使为了摆脱衙兵的控制,一直在挑选各州精兵入衙军,客观上维持了一定的流动性,使得其保持了相当的战斗力。 李公佺吃了这一个败仗,形势有点不妙了。即便他带着两万主力再赶过来,整不好自己人头就被借了,三万大军直接投降罗绍威。 “罗绍威还未坐稳大位,这就急着赶我走了?”邵树德笑道:“形势危急时,恨不得催我飞至魏州,一旦好转,就想打发我走人。过河拆桥,不留后路,罗绍威太年轻了。” 司空颋只能尴尬赔笑,道:“殿下,数万兵马可吃不下魏博六州,与其届时遍地烽火,后路遭袭,粮馈不继,不如见好就收……” “钱粮,哈哈!”邵树德大笑道:“就这钱粮还拿不到手,还得等到明年,罗绍威当我是三岁小儿么?” 金银财宝两百乘、二十万缗钱、四十万匹绢、六十万斛粟麦,这是罗绍威的最新报价,想让邵树德退兵,因为他自觉有能力对付李公佺了。 但问题是,他现在没钱。这些都是空头支票,还得到明年才能支付。甚至明年可能还付不齐,要拖到后年。 罗绍威最近可真是金融知识突飞猛进啊。找高炮贷款,开远期承兑汇票,还他妈分期付款,有点代宗、德宗那会“债帅”的风采了——神策军将领在长安借高利贷,贿赂中官,求外放节度使,到任后想办法还钱。 这世上有元帅、大帅、军帅等多种称呼,都是美名,但罗绍威背上了“债帅”的名声,也不知道值不值得。 “司空巡官,立场要稳啊。”邵树德似笑非笑地说道:“我在卫州多日,五县粗安。花费了这么多心力,什么都没见到,就直接打发我走了?” “殿下方才也否决了蔡军使攻澶州的请求,这……”司空颋背生汗津,下意识问道。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收到份军报。邢州晋军一部南下相州劫掠,我看不下去,打算举兵北上,消灭这股贼寇。”邵树德说道。 相州就是曹魏时的邺城,在卫州北面,有六县,本有五十多万人。但这些年经历了几次战事,损失不小,邵树德怀疑也就四十多万了——但仍然是一个户口极丰的大郡。 “相州?”司空颋一惊。 相州再往北,可就是昭义东三州(邢洺磁)了。司空颋觉得局势已经非常诡异了,李公佺在玩火,罗绍威在玩火,夏王也在玩火。这一个不好,魏博就成战场了! “司空巡官,立场要稳啊。”邵树德又重复了一遍。 第二十六章 墙头草与祭祀 罗绍威最近稍稍有些欣喜。 原来他也是行的!和他父亲当年一样行! 站在阵前讲两句话,发下赏赐,衙兵士气大振,杀得对面人仰马翻。 好家伙,五千对一万,摧枯拉朽一般,那场面至今仍深深地印在罗绍威的脑海中。原来打胜仗,比玩弄妇人还要爽。 只可惜那一万人成色不足,有不少新募来的军士。自贼将张慎斋以下,斩首两千余级,俘三千多人,余皆溃散。 毫无疑问,张慎斋是来抢功的。 当年乐彦祯造韩简的反,也是一军脱离大部队,火速回魏州,趁着军府混乱的当口,制造既成事实,稳住了诸州镇兵,迫使他们承认新节度使。 张慎斋这次,也是想趁着魏州人心惶惶的有利时机,抢在夏兵之前,占领中枢要地,让各州承认李公佺为新节度使。 打的就是一个快字! 好在他们被打退了,代价是散尽家财,还欠了十万缗钱的高利贷。 值得吗?好像也没得选择,不借钱死的就是罗家了,无解。 城内外的军士已经超过了两万。衙兵、镇兵、州兵,什么人都有,乌烟瘴气的。 史仁遇带着万把人屯于永济渠北,似在观望局势。在听闻张慎斋被斩之后,他立刻遣使入贺,一个老滑头! 原野上陆陆续续有人跑回来。数十人至数百人一股,都是原本李公佺的部下,眼见着李有失势的迹象,自己脚底抹油先溜了,看能不能在魏州混个赏。 一帮墙头草! 罗绍威鄙视这些人,但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因为魏博武夫就这个样子,他们是地头蛇,守户犬,出门作战不是不可以,要加钱。钱一旦不到位,转身反戈一击都大有可能。 当年奉朝廷之命讨伐淮西、淄青叛镇,出镇长途作战,朝廷也要出血的。而且事实证明,朝廷赏赐到位后,魏博武夫一出场就击溃了淮西最嚣张的骡子军。战斗力确实没的说,问题是你怎么激发他们的战斗力,这才是最难的。 看着一个个在外叫门,陆续进城的武夫,罗绍威恼怒地下了城头,低声道:“有时候都想请外兵来好好收拾收拾这帮贱胚。” 司空颋的眼皮跳了一下。 他仔细想了想,魏博这帮武夫多半还真只有被外人狠狠收拾后,才会老实下来,好好打仗。这其实是最悲哀之处,堂堂魏博节度使没法让魏博武夫死战,只有外人才有那么一点可能。 魏博,没希望了,毁灭吧。 “留后,城内来了许多兵,有点乱,还是约束一下吧。”司空颋看了看嘈杂的大街,提醒道。 罗绍威点了点头,但却没直接下令。他现在威望还很低,不敢做太多触怒武夫的事情。 其实吧,魏博武夫是桀骜,也爱钱,但不至于连军令都不听。但谁让罗绍威自己没底气呢,实在是那天被衙兵们吓得够呛,而且也十分屈辱,此时下意识不敢对他们强硬。 “邵树德到底要多少钱才肯走?”罗绍威终于想起了司空颋刚刚出使归来,问道。 “夏王说相州有晋人南下劫掠,他想扫清这股贼寇再走。”司空颋当然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但他现在不想多说了,只直接汇报,其他事情让罗绍威自己去想,自己拿主意。 “胡扯!相、洺州界之上风平浪静,哪来的贼寇?”罗绍威怒道,旋又大惊失色,道:“他莫不是想借道相州攻邢州?万一把相州打烂了……” 相州辖安阳、邺、汤阴、林虑、尧城、临漳六县。本有十县,但罗弘信为了加强他亲任刺史的魏州的实力,将成安、内黄、临河、洹水这四个相州属县划入魏州,与之一同划入的还有贝州的宗城、永济二县,故魏州现有十四县、百余万人。 “留后,不管夏王是什么想法,而今首要目标是诛杀李公佺。他一天不死,留后就一天不能掉以轻心。此时与夏王交恶,并不明智。”说到这里,司空颋压低了声音,凑到罗绍威耳边,道:“留后,衙兵固然战力强横,但太过桀骜,动不动杀将驱帅,实乃一大祸害……” 罗绍威正听得入神呢,司空颋突然不讲了,责道:“司空巡官还不信我么?有事但讲无妨。” 司空颋左右看了看,见数步之内无人,便问道:“留后可曾听闻过徐州银刀都?” “自然听过。”罗绍威说道。 银刀都,那是一只堪比魏博衙兵的桀骜不驯的队伍。战斗力极强,战阵上摧锋破锐,屡克顽敌。他们打先锋直冲敌阵时,敌人一般未战先怯,实在太勇猛了。 “节度使王式将银刀都将校骗过去参拜,一一诛杀。又借返镇路过徐州的忠武军、义成军突袭,将毫无防备的银刀都士卒数千人尽数杀于军营。自此徐镇安宁矣。”司空颋说道。 但徐州的脊梁骨也被打断了,这句话司空颋没有说出来。 若时溥还有银刀都几千精锐,吴康镇之战的结果还未可知。关键时刻,几千悍不畏死的精兵已经足以扭转整个战场局势。 当然,魏博衙兵、银刀都这种部队,厉害是厉害,你驾驭不了也是白搭,还不如杀了。 “这……”罗绍威听到司空颋的话十分吃惊,一时间讷讷无言。 司空颋也知道见好就收,说完之后就不再劝了。反正种子已经播下,最终会长成什么样他不管。 见司空颋不说话,罗绍威也心事重重,避开了这个危险的话题。 “杨利从河东回来了。”罗绍威清了清嗓子,说道:“他在幽州追上了李克用。克用听闻也很吃惊。看得出来,他有心收兵回来。但数万人马已陆续集结,此时再撤,形同儿戏。他已下令五院军开往邢州,如有不对,可求助晋人。” 司空颋微微点头,道:“有晋人为奥援,事情就好办多了。” 心中却在暗想,这事得尽快报给夏王知晓。 公允地说,他并没有完全投靠邵树德。罗弘信、罗绍威父子交办什么事下来,他还是会尽心竭力去做的。这样固然有墙头草的嫌疑,但怎么说呢,司空颋也很矛盾啊。 “留后来了!” “留后来了,快给钱。” “留后,不能厚此薄彼啊。我等弃李公佺而投留后,怎么也该得点赏赐吧?” 从李公佺那边跑回来的衙兵们吵吵嚷嚷,聚集在节度使衙前。 已经领过赏的衙兵脸上笑嘻嘻的,抱着双臂在那看热闹,一点阻止的意思都没有。 “诸君且让一让,该有的都会有的。”罗绍威有些狼狈,大声呼唤家奴前来接应。 没领到钱的衙兵见罗绍威不正面回答,顿时大哗。 有人故意抽刀入鞘,冷笑连连。 有人横眉怒目,紧握刀柄。 有人沉默不语,就跟在罗绍威身后,走了好长一段。 罗绍威狼狈地冲进了衙门,这才惊魂未定地长吁一口气。 他与司空颋对视一眼,又默契地转过了视线。 ****** 八月十二,卫州。 修葺一新的窦建德庙内,香火袅袅,人头攒动。 “君以布衣起漳南,隋之列城莫不争附者,以能杖顺而动,义安天下也。” “义气纵横,重诺守信;行军有律,爱护百姓;听谏有道,礼贤下士,此君之所以勃兴也。” “然天命渺渺,岂可猜度,云散雨覆,亡也忽然。” “知义而尚仁,贵忠而爱贤,无残虐及民,无暴凶于己。今日见君,焚椒生香,行礼致敬。夏氏为国,亦当如君之愿,四海升平,民皆乐焉。” 说完祝词,邵树德取了香器在手,州官、将校紧随其后,取香盏,分左右而列。 一僧人见了,立刻道:“将军请坐本座。” 邵树德坦然坐下,顿了顿后,道:“夏氏为国,以仁为本。今日祭窦王,感慨万千。卫州五县免税一载,孤寡鳏独,生计艰难者,皆赐以衣食。此令即刻施行,不得有误。” “遵命。”众人纷纷应道。 谢瞳偷偷瞄了一眼邵树德,暗暗欣慰。 虽然已经参赞很久了,但他仿佛第一次认识夏王一样。 上得战阵,豁得出去,敢打敢拼,有武夫的凶狠和勇气;重信守诺,说一不二,耐心经营,得志之时并没有飘在九天之上,有大人物的气度;神思清明,分寸有度,不拘一格,什么招都用,又有老官僚的狡猾。 这个武夫不一般,有戏! 而来自卫州本地的官员、将校、士族则又是另一番感受了。 夏王总体而言并不苛暴,也愿意给魏博本地人机会,还主动祭祀窦王,示好的诚意相当足了。 “夏氏为国”这四个字,萦绕在众人心间。 夏王得这个封号很多年了,而他又神奇地打到了魏博,对前朝夏王窦建德推崇备至,本人还不歧视河北军民,相反释放了很多善意,莫非这真是天意? 嗯,事情真的太巧了。 邵树德这个夏王是李唐皇室封的,不是他为了攀附谁而自封。今日祭祀窦建德之后,不出意外的话,他一定会成为很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种种离奇乃至离谱的传说也会不胫而走。 不是什么坏事,或有惊喜也说不定呢。 第二十七章 北巡 八月中旬,卫州进入的繁忙的收获季节。 今年魏州幕府尚未来得及收夏税,夏王又免了秋税,对卫州百姓而言,无疑是天大的喜事。 但该出的夫子还是得出。 粟、麦、豆两年三熟制有个好处,那就是有人今年是秋收,有人是夏收,时间错开了。任意时间内,总有部分夫子可以征发,转运物资。 八月十四日,邵树德率突将军左厢、效节军一万七千余人东行。 东巡的路线是精心规划好的。先从卫州汲县出发,经朝歌故城、淇门镇,于十五日傍晚抵达卫县。 新乡、淇门、黎阳津这三地,都应该有镇兵。 新乡镇兵被抽调走了不少,只剩千人,已被消灭。 淇门镇兵几个月前就被调走了。 黎阳津镇兵已去魏州。 再算上被消灭的共城县镇兵、卫州州兵四千人,五县之地已是空空荡荡,只余突将、天雄、效节三军及正在组建的卫州州兵。 从军事角度来说,这里已经易手,而民心的归附还需要时间的沉淀。 十六日,大军在卫县以东接收了一批黄河水运而来的粮草,然后突然转道北上,连续行军九十二里,经宜沟抵达荡水南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趋汤阴县——这已经是相州属县了。 效节军军使霍良嗣带着兵马扛着简易梯子,连攻两次之后,克复该县,斩首百余级。 “非常勇猛。”邵树德远远看着,赞道。 近处的突将军士卒们听了,有些不服气。几个月前,夏王还是很“爱”我们的,言必称“吾之突将勇士”,怎么现在称赞起了这帮无行之人了? 邵树德敏锐地感觉到了微妙的气氛,哈哈大笑,道:“若我挑选卫士值夜,还是突将勇士最可靠。” 众人顿时挺直了胸膛,殿下终究不信任那帮兔崽子。 “殿下,汤阴县已克,可要渡过荡水,直趋安阳?”霍良嗣一路小跑过来,单膝跪下,请示道。 邵树德让他起身,看着在远处列队的效节军士卒,问道:“你部人数已近三千了吧?” “二千九百余人。”霍良嗣回道。 “到相州后,可续募士卒。”邵树德看着霍良嗣及其身后的亲兵、将校,道:“唯有一条,新募士卒家人须迁往唐州。比阳诸县,空旷无比,安置不成问题。” 远离家乡,对一般人而言肯定是不乐意的。但人一上百,形形色色,更别说几十万人了,总有那么一些愿意博取富贵的人加入效节军。邵树德都不用强迫,他们事先知道这个条件,自然愿意说服家人,说不服也不会来应募了。 另外就是“逼上梁山”、没有退路的人了,效节军最初的兵士就是这么来的。他们在魏州的名声不好,同乡也能杀,这不是丧心病狂是什么?即便夏王是这天下真主,大伙也愿意顺服,但该骂效节军还是会骂。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把家人迁走是最好的,最省心的,也是最安全的。 三千人整体处于魏博百姓的敌视之下,家人又都去了唐州,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们没有任何退路,可以放手做事,打起仗来比较积极,也比较凶残。 “诸位,在魏博当武夫如何?在我手下当武夫又如何?”邵树德突然问道。 众人有些惊讶,讷讷不敢言。 “没什么不能说的。”邵树德笑道:“是啊,当武夫的,都想在本镇待着,舒舒服服拿钱,那多好。可今时不同往日,我就问一句,便是我不来,缩在关西,朱全忠、李克用会放着魏博这块肥肉不啃么?李罕之劫掠魏博几次了?连朱全忠也来打过,你们还要给他进贡,局势的变化看不出来么?” 众人低头沉思。从心底里来说,只要不是太迟钝,都能感受到这股改变的浪潮。但理解是一回事,接受又是一回事。 想要人一个人失去以前的种种好处,接受现实的落差,那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这个过程有时候还会很长,会延续几代人,直到所有人都降低心里的期待,觉得目前的日子还能凑合,不再去想以前的好日子,这才能彻底稳定下来。 “我的突将军儿郎有很多郓州降人。他们往上几代人,都不乐意出镇作战。朝廷下旨出兵,那得中官带着钱帛过来发赏,或者将帅出钱,这才肯动弹。”邵树德说道:“但他们现在已经意识到,以往那种日子没了。朱全忠要来欺负他们,魏人也要来欺负他们,以前的好日子注定回不来了。不光回不来,现在的日子可能也保不住,甚至连家人都保不住。” “他们现在为我当兵,愿意四处征战,日子也没差多少。每年领到的赏赐,未必就少了,打赢了还有加赏。最关键的,他们能打胜仗,能保住家人,不被外人劫掠,不被外人欺负。在这个世道里,岂不乐哉?” “其他藩镇,我要一个个清理。那些藩镇武夫,快活逍遥的日子都会陆续结束。你们立了功,能得赏赐,甚至能弄个爵位。” “便是最低的乡男也得百户,不比终日厮混强?” 按照赵光逢等人初步拟定的方案,新朝有亲王、郡王、国公、郡公、县公、县侯、县伯、县子、县男、乡男,一共十级爵位。其中,亲王正一品、食封一万户,往下各降一级,最低级的乡男为从五品,食封百户。 北魏以来,基本都是这个爵位体系,时人也更容易理解。 正式开国后,县男、乡男肯定是最多的,也会吃掉爵位食邑中最大的份额。最顶层的那些郡王、郡公之类,根本消耗不了多少食封,多如牛毛的底层小爵位才是消耗最大的。 秦汉有二十等爵位。 北周、北齐,各有十几级爵位,从正一品到从九品,都有爵位。便是小兵立了功,也有可能混个八九品小爵位,因此极大地激发了战斗力。北朝往后,爵位基本和小兵无缘了,都是公侯将相的专属,以底层士兵之身获得食邑堪称天方夜谭。 邵树德甚至觉得目前的爵位体系太少了,让再加几级,延伸到从九品。 一个从九品的爵位,哪怕及身而止,或者老子战死了,封给他儿子,领一份俸禄,一代而止,也是非常巨大的诱惑。底层士兵和小军官没想着当节度使,有这个旱涝保收的钱就可以了。 连最低级爵位都评不上的,还有驿将、里正、乡长、乡佐之类的官职可以安排,总之尽可能惠及大多数人。 在如今这个武夫当国的风气下,别想着省钱。北朝以来,爵位等级那么多,不是人家傻,是有现实原因的。 “尔等喜欢土地传付子孙,不还是为了钱么?躺着领钱的日子没了,得了爵位,什么都有。相州就在那里,替我攻下来。有战功者,可不仅仅是那只领一次的财货赏赐,或可惠及子孙,开国之爵,可不仅仅只传一代。”邵树德说道:“如何?可有勇士敢去?” “殿下。”见部下们都没说话,霍良嗣站出来道:“我等如今这个情形,已不奢求更多。若有爵位,惠及子孙,还有何人会反?攻伐相州之战,效节军愿为先锋。” 霍良嗣这话说得实在。有了新朝的爵位,哪怕是最低等的,连个食邑都没有,只能领一份额外的俸禄,那也是官人,也是地位,也是金钱。一旦反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确实增加了造反的成本。 如今各个将帅均未称制建国,他们没法封爵位出去,只能给军士发赏。但赏赐这种东西,谁不能发?约束力确实不如爵位,没有官身就是最大的硬伤。 “好!我静候佳音。”邵树德笑道。 ****** 八月十七日,效节军三千人渡过荡水,在羑(you)里击溃千余名匆忙召集起来的相州州兵、乡勇,斩首四百。 十八日,在相州理所安阳县西南十五里的愁思岗,再破州兵、土团两千,斩首七百,俘六百。 十九日,至相州城下,相兵出战,复败,死五百。 三战三胜,士气完全起来了。也可以从中看出,相州的兵是真少,镇兵被大面积抽调,空虚无比。 二十日,邵树德来到相州城外。 “因李罕之数次南下劫掠,相人在草桥设寨,驻州兵千人。” “邺县有兵六千,镇将杨抱玉,这是防备晋兵的,分驻邺城、紫陌二地。” “紫陌在县西北五里,当大道,二十里外便是磁州理所滏阳县。” “磁州有厅前黄甲军数千人,并非精锐。贼人若来,可大击之。” 幕僚、将校们已经不把相州放在眼里了,开始思考起了更北边的局势。 很显然,相州兵马部署是北重南轻的配置,重点防备晋人,南方是腹地,根本不设防。效节军北上以来一路遇到的,估计还是紧急抽调南下阻击的。 “效节军北渡洹水,至韩陵山下寨。”邵树德下达了命令:“安阳桥不要截断,城内守军我料不过千余,让他们逃。” “遣人拉拢杨抱玉,务必不能让他投了晋人。” “如果所料不差,总揽昭义五州军政的李克宁应该要做出决定了,是不是要坐视我军全占相州呢?” “晋兵若敢南下,就地歼灭,不用上报。” “遵命。”诸将纷纷应道。 邵树德又看了一眼北方,邢洺磁三州,与泽潞隔着太行山,形同飞地。李克宁会不会紧张进而误判呢? 第二十八章 斫柱 相州其实没有什么抵抗能力,一战就破了。 邵树德已经是数十州之主,现在攻破一郡、两郡已经不能让他多兴奋了。若非魏博实在特殊,他甚至都懒得过来——当然,还有一些无法放到台面上讲的原因,比如不能让任何一个手下立太多功劳等等。 没有钱、没有官位,我可以赏,但你不能立下太多功劳,威望太高。 这在别的朝代有点不可思议,但在此时却很寻常。 田覠将要攻灭钱镠的时候,杨行密宁可帮一把这个老冤家,把女儿嫁给他儿子,也要勒令田覠退兵。除掉田覠后,我们再接着打。错失好机会不要紧,防止手下威望太高造反更重要。 没办法,社会风气就这么恶劣。 像朱元章那样舒舒服服坐镇南京,让大将们去打天下的行为,在此时是万万不能的,属于严重的作死行为。 所以,这个年代想让一个大将刷战绩还是比较难的。不光对手不配合,不容易被打垮,同时主君也不敢长期放手,生怕军队跟了别人。 这都是藩镇割据一百多年来的血泪教训。每一件看似奇怪的事情背后,都有其深刻的内因。 相州六县,汤阴、安阳在手,其他各县,邵树德一时也没心思去攻打,只是遣人去招降。 他八成的精力,还是花费在消化相、卫二州上面,这比打胜仗还难,尤其是在他不想大肆杀戮的时候——事实上晚唐也没有军阀像元末、明末那样大肆屠戮,因为这也是严重的作死行为,老百姓是真的有能力反抗,战斗力还不错的那种。 “相州的局面尽快稳固。”邵树德坐进了州衙内,说道:“陈诚继续留在汴州,主持宣武军大局。洛阳诸事,封渭等人自己做主,若有不决,请王妃拿主意。” 王妃折氏是有大智慧的。做夫妻这么多年,邵树德非常清楚。而且她十分有分寸,若无必要,绝不会主动过问军政事务。 “杨抱玉那边,加紧催促。一州刺史若还不满足,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一并剿灭。” 其实到邵树德这边当刺史,与在魏博当镇将,到底哪个好,很难说。 夏王府对朔方镇下辖各属州的控制已经十分深入了,地方上的民心也不在你那边,官员多半也不听话。这个刺史,也就真的只剩下钱了,没甚意思,只对一些追求安稳、富贵的人有吸引力。 “盯紧邢洺磁那边的动静,若晋人南下,坚决地将他们打回去。” 邵树德现在不想与李克用发生冲突,以免影响大局。但到了决定河北归属的关键节点了,他也不会让步。相、卫二州,明显相州更重要,绝无可能放弃。 文吏们忙忙碌碌,一直到了晚间,赵光逢突然来报:淄青节度使王师范二次求和。 “王师范召集大军往青州汇集。衙将张居厚率军入来芜谷,欲偷袭我军侧后,遭到伏击,损兵三千余人。兖州城外,朱瑾数次率军出战,其人骁勇,王檀、刘知俊等人先后负伤。李唐宾已调义从军南下,败朱瑾一次,遏制住了此贼的嚣张气焰。”赵光逢说道:“大王离去之后,护国军鼓噪作乱一次,河中马步都虞候封藏之借铁林军镇压,杀千余人。该部已不堪战了。忠武军有所振作,攻淄州之时很卖力。” “遣使跑一趟淄州,和李唐宾说,消耗得差不多就行了,别激起变乱。”邵树德说道。 消耗降军、攻灭淄青,这是两大任务,但要注意分寸、尺度,这才是核心。 ****** 泽州城内,李克宁很快接到了有关相州的军情。 他有些坐立不安,第一时间找来了天井关镇将史建瑭,询问有关情报。 但河阳守御严密,斥候根本没法深入。仅有一些商队传回来的似是而非的情报,只知道夏军时常在河阳调来调去,根本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去哪了。 有心南下试探一番吧,夏军又刚放回了第三批五百俘虏。在这个时候激化双方矛盾,殊为不智。要知道,幽州那边已经开战了。 李罕之倒是很积极,他儿子刚刚被天雄军所斩,正急着报仇。李克宁左思右想之下,令李罕之率五千人入援邢州,归安金俊指挥,但暂时不得南下。 与此同时,军情飞报蓟北,交由李克用定夺。 白狼水之畔,晋军与契丹的厮杀刚刚结束。 不出意外,正面战斗之下,在不调动大汗侍卫亲军的情况下,契丹人甚至连骑兵都打不过晋军,这让他们很是丧气,由此也彻底坚定了信心,避而不战,打游击。晋军主力来,我就走,晋军主力退,我再来,不信晋军有多少时间与他们耗。 李克用对契丹人如此赖皮的战术怒不可遏。 有心杀到契丹衙帐去,又担心太过遥远,粮馈不继。同时也摸不清契丹人的实力,万一人家是诱敌深入呢? 偏偏就在这个当口,他接到了李克宁传来的消息:魏博有变。 “大王,当初就不该北上。契丹要来,就让他们来好了。这般滑熘,抓不住他们的主力,不知道要耗多久。”盖寓愁眉苦脸,忍不住说道。 “好了,好了!你到底要说几遍?”李克用烦躁地斥了一句:“我知道了,想想办法。” “不如尽撤关外诸戍,将防线收缩到临渝关左近。山后可以保留一些军镇,依托燕山,发动各部,组建联军,守望互助。”盖寓建议道。 “这也只能延缓契丹人的攻势。”李克用想了想,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其弱点,道:“契丹人每次集中大军,单攻一处,防线漫长,处处分兵设防,等于处处不设防,这些零散的军镇早晚会被他们拔掉。” 但山后也不能一点兵不留。那样契丹人直接到临渝关北放牧,各个附庸部族可就真的跑了,损失还是蛮大的。 “邵树德多线作战,怎么坚持过来的?”李克用突然问了一句。 这事你让盖寓怎么说?他兵多啊,地盘大啊! 骑兵大队放在灵夏养,河南地(灵夏黄河以南)水草丰美,偏偏还有大片农田,户口也很殷实,这是杨悦那个老小子能够经常带兵出击的主要原因。 燕北地区,没这个条件啊。除非恢复天宝年间在营州的城池、户口、驻军,那样才有可能维持一支相当规模的兵力,压制契丹人的野心——说白了,你需要一个“平卢节度使”,玄宗朝这个藩镇有兵三万五千人,负责从营州到安东的广大地带。 但话又说回来了,天宝年间的范阳、平卢两镇靠河北养,此时河北大部不在手里,幽州的财货还要养河东,真的维持不了新时代的“平卢军”了。 “山后不能轻易放弃。”李克用还是舍不得,只听他说道:“没了燕北,兵源少了很多,战马也会很贵乏,仗就没法打了。” 盖寓见李克用到现在还舍不得全面收缩,不由得叹气,道:“大王所虑有理。不如遣使与契丹人讲和,看看他们想要什么。夏人把手伸进了魏博,便没了水师之利,或有机会。” 其实,进军魏博对邵树德来说并不是很明智。 他曾经吐槽过李克用漫无目的,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甚至就连朱全忠都经常多线开战,也被他私下里嘲讽。 但当他进军中原的时候,居然活成了他曾经吐槽过的模样。明明战略是全取河南道,但还是悍然干涉魏博内部局势,又开了一处战场。 没办法,机会太好了,实在忍不住。当初朱全忠应该也是这样想的吧? “讲和……”李克用有些迟疑。 他其实有点看不起契丹,主要是因为他们在战场上表现很一般,让他有些轻视。 但接触这么久,他多多少少也知道契丹的实力了:兵好像挺多的,器械很好,也有脱产的职业武人,不似一般游牧部族。 被这样一个势力缠上,确实挺难受的。 “大王……”盖寓提醒道。 “那就遣使过去谈一谈吧。”李克用摆了摆手,道:“这几日我抓下机会,看看能不能再重创一下契丹,这样谈起来也方便。” 盖寓无语。 他知道晋王还不死心,想彻底解决掉契丹这个隐患,一劳永逸,但人家不和你决战,摆明了是诱敌深入之计,从匈奴那会起,草原人就喜欢玩这个战术。 “别尽想好事。”李克用似乎知道盖寓在想什么,道:“这天下每个人都在网中挣扎。邵树德又何止两线作战?他进军魏博,已是三线,前后动用了二十万军队。杨行密南有钱镠,北有邵树德,亦处于夹击状态。钱镠北攻行密,南边与福建也时有摩擦,动不动大军对峙。李茂贞在蜀中,我看他也不轻松。单线作战,可望不可及,别多想。” “这天下的军头都太精明了……”盖寓叹道。 ****** 罗绍威一大早就起来了。 昨晚他睡了个好觉,因为李公全的部队发生内讧,他带着万余人逃回了博州。 眼见着形势逐渐明朗,澶、贝、魏三州的官员、镇将纷纷遣使而来,承认罗绍威为节度留后。甚至就连大将史仁遇都亲自入城,表示恭顺。 这是符合游戏规则的。 河北三镇的权力更迭,即便恶化到兵戎相见的地步,也很少拉锯厮杀,总是以一方的迅速溃败而告终,非常干脆利落。 比如当年幽州李匡威率军回师作乱,李可举举家自焚。城内无兵吗?非也。大家不支持他了而已。 李匡筹驱逐兄长李匡威,只打了一仗,双方加起来兵马超过十万,但伤亡并不大,最后以李匡威的手下叛变而告终。 乐从训与罗弘信争夺节度使,也只打了两仗。乐从训的三万大军第一仗还是好好打的,但被衙兵击败了,第二仗直接就是半推半就,将乐从训卖给了罗弘信。大伙投降,继续当兵,新帅既往不咎,还有赏赐。 一百多年下来,基本都有套路了。 司空颋、杨利二人断言,过不了多久,博州又要发生内乱,李公全授首指日可待。 带着这样美好的心情,罗绍威来到了都虞候司。 “仓啷!”抽刀的声音传来,罗绍威吓了一跳。 定睛望去,却见几名衙兵正挥刀斫击廊柱。 廊柱是巨木,此时已被砍出了一道道痕迹,望之触目惊心。 “斫人如斫柱,就是不知道人身有没有柱身坚硬。”有衙兵笑道。 “厚此薄彼,早知道帮李公全拼杀了。” “何必舍近求远?史仁遇不在城中么?咱们把他围起来,敢不当节度使就杀他全家。” 罗绍威心中一紧,加快脚步离开了。 “司空巡官。”罗绍威犹豫了一下,脸色渐渐变得狰狞,低声问道:“当年徐州银刀都士卒可有这般桀骜?” “银刀都有数千人,父子相继,亲党胶固。有三百人为节度使近侍,每日携带器械入节度使府,也不值守,便坐于廊下,将兵器露出外面,吓唬节度使以下官将,无人敢管。心中稍不如意,相顾笑议于饮食间,一夫号呼,众卒相和。节度使经常被吓得从后门逃走。”司空颋说道:“最后还是请了忠武、义成军动手,方才将其诛杀。从此朝廷派到徐州的节度使多为文官,亦无事。徐镇自此有‘文镇’的美誉,太平无事。” “几与魏博衙兵无异。”罗绍威咬牙切齿道:“李公全那边的三千衙兵基本都逃回来了,这帮人没领到赏赐,如果闹事,其他人会不会参与进来?” 那还用问?司空颋看了他一眼,点头道:“留后,衙兵素无节操,不敬上官,喜怒无常。便是其他人不参与作乱,光那三千人闹事,都不得了。留后,你好好想想,衙兵护卫幕府,便如银刀都为节度使之近侍,他们一旦作乱,即便镇兵支持你,可来得及?” 司空颋没敢直接提出请外人诛杀衙兵的建议。反正罗绍威心中早就有这个念头了,他多说了反而不美,只会惹人怀疑。 “司空巡官言之有理。”罗绍威顿了顿,道:“我欲招募勇士千人为贴身侍从,你看是否可行?” “仆不敢置喙,这事留后自己拿主意吧。”司空颋说道。 罗绍威思虑良久,举棋不定。 他不想把自己的生命寄托在衙兵的仁慈之上,更何况那些杀才一点都不仁慈。 招募侍从亲卫,在关键时刻可以抵挡一下,然后从容调集兵力,镇压衙兵的叛乱。但这事也十分敏感,一个不好小命就丢了。 其实,将桀骜的衙兵尽数诛杀似乎更好。但内心之中总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这是不可取的。 银刀都被杀光后,凋旗、门枪等都被解散,徐州一度成了“文镇”,这很好吗? 他突然想到了父亲收留朱全忠的滑州兵,唉!父亲是深谋远虑的,可惜滑州兵被李克用和邵树德联手击破了。 “明日就张榜募兵,我等不下去了。”罗绍威突然想起了衙兵挥刀斫柱的事情,怒气一下子上涌,道。 第二十九章 罗氏父子 数骑飞至魏州,暗流涌动的魏州城为之一震。 斥候带来了最新消息:夏军克安阳,邺城镇将杨抱玉告急求援。 彼时罗绍威正在张罗招募亲兵的事情,城内乱纷纷的。关键时刻,罗弘信按下了儿子的盲动,强撑病躯,召集城内的将左议事。 节度别奏王知言、经略副使赵袭二人分坐罗弘信左右下首。他俩也垂垂老矣,六十多岁的人了,虽然还挂着职务,但近两年其实已不怎么问事。 “姑夫。”罗绍威上前,对着王知言、赵袭分别行礼。 是的,他俩都是罗让的女婿、罗弘信的姐夫。 “吾儿坐下吧,有些事你做得操切了。”说罢,扫了一眼司空颋和杨利,暗叹一口气。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班底,就像他靠王知言、赵袭参赞一样,儿子倚司空颋、杨利为谋主,可以理解,但这水平也太差了。 “大六雄小六雄之劲卒,左山河右山河之骁师何在?”罗弘信咳嗽了一下,轻声问道。 王元武、尹行方对视了一下,出列应道:“末将在。” “昔年乐从训犯州城,为尔等所斩,今李公全在博州,可敢复斩之?”罗弘信问道。 自豹子军覆灭后,六雄、山河二军为魏镇精锐,乐从训便为王元武所斩。当时他为六雄兵马副使,现在是六雄兵马使,手下有五千余人。 尹行方当时是都阵后横巡拥阵使,说白了就是军法官,但他也带兵出战了,从背后侧击敌军,现在是山河兵马使。 “大王有令,吾等自当遵从。”王元武、尹行方回道。 “平难、决胜、步射、横冲之烈将何在?”罗弘信又问道。 梁怀谨、程公左、赵谦满、李刀奴四将出列。 “光启末,贼将马武、王周率众而来,整我城下,猬毛而起,豕突而来,中外骚然。马武领凶锋兵士三千余人,逆我大军,是尔等所破。今可敢复破贼军?” “有何不敢?”四人齐声应道。 “吾儿。”罗弘信喊道。 “大人,儿在。”罗绍威应道。 看到诸将对父亲如此恭顺,罗绍威的内心复杂难言。 武夫们太他妈现实了!老子是老子,儿子是儿子,分得太清,一点遗泽都没有,一点光都沾不上。 罗弘信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 这些时日的事情,他断断续续都了解了。若让他来评价,完全可以用“无头苍蝇”来形容。不知道干什么,不知道时机,不知道哪些是对的,哪些是错的,被人轻视是很正常的。 如今这个世道,一定不能软弱,一定不能被人轻视,哪怕强装出来的勇武,也要给我撑下去,站直了。 “讨伐李公全之事,你亲自领兵。”罗弘信道。 “遵命。”罗绍威收拾心情,感觉现在有主心骨了,连忙应道。 “赵谦满、李刀奴领步射、横冲二都四千衙兵充吾儿亲军。王元武、尹行方领六雄、山河二军万余人随行,务必斩杀李公全。” “遵命。”四将领命道。 “李公全帐下兵士,能晓以大义的,就劝降回来。昔年乐从训三万大军,降者两万余众,我于校场内一一阅试,其皆可用,总之尽力保存魏博元气。” “梁怀瑾、程公左、史仁遇、陈元瑜诸将,约束部众,谨守城池,不得有误。” “王别奏,你跑一下相州,替我送一封信给邵树德。” “赵副使,尽快完税,另嘱各州将税款解送魏州。打赢了贼军,还得犒赏军士。” 罗弘信一口气说完,已是摇摇欲坠,仆人连忙上前将他扶住。 罗绍威也奔了过去,双眼通红,语气哽咽。 方才的些许哀愁、埋怨早就不翼而飞,父亲还是爱护他的,是他最后的主心骨。若父亲不出面,衙兵怕是已经乱了,哪像现在这样稍稍收敛狂态,奉令出战。 “吾儿,你稳不住那些兵将。”罗弘信的声音低得差点听不到,罗绍威连忙把耳朵凑了过去。 “事已至此,也别多想了。我遣王别奏至相州,输给钱帛,请邵树德让出相、卫二州。记住,此二州不收回,节度使之位你坐不稳。” 罗绍威用力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唉。我也没想到邵树德胃口这么大,四处开战之时还敢觊觎魏博州县。此贼真是不知道怕字怎么写,苦了吾儿了……”罗弘信轻叹一声,闭上眼睛。 罗绍威一惊,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父亲只是精力不济,这才放下心来。然后——然后就很茫然了,直到赵袭将他拉走,商讨出征所需物资。 司空颋在一旁默默站着,心中不知道是遗憾还是庆幸。 罗绍威远不如其父矣!这事没完,罗弘信活不了多久了,待他一死,罗绍威彷徨无措,到时候还是他们替他拿主意。 ****** 王知言出城之后,便一路西行,沿着洹水走,不顾年老体迈,两日便抵邺县。 “王别奏你可真是……”杨抱玉一脸惊讶,也有些感慨。 “事态紧急,也顾不得这把老骨头了。”王知言苦笑道。 衙内罗绍威虽然犯了点小错误,有些弄不清楚该干什么,没有在关键时刻痛打落水狗,给李公全最后的致命一击,但他总体应对中规中矩,没有大错。 真正的危机还是夏军趁势进占相、卫二州。在这一点上,老帅也失算了,邵树德、朱全忠的思路完全不一样。 “夏人已在韩陵山立寨,贼将霍良嗣广集叛夫,收纳了一堆走狗败类,号‘效节军’。这两日兵进草桥,逐我守军,窥视邺城。”杨抱玉也苦笑了起来,道:“我正在召集土团乡夫,打算与邵贼死战。王别奏今来,可有指教?” 听杨抱玉这么一说,王知言放心了,邺城镇军没有降。 “邵贼以我军府强盛,故设法残破。若我所料不差,他欲设相卫节度使而自兼之。”王知言一眼看穿了邵贼的把戏,说道。 当然,他是藩镇割据时代的“活化石”,秉承的是当年的老思维,澹出官场后,知识没有与时俱进地更新。邵贼摆明了是直接一口吞下相、卫,自八月以来,一直拼了老命稳定地方,勾兑利益,各种演戏做足了,比打仗还累,还看不出来他的真正用意吗? 相卫节度使以前也是出现过的。 广德元年(763),安史将薛嵩以相、卫、邢、洺四州投降,朝廷任其为相卫六州节度使——除相、卫、邢、洺外,还多出了一个新设的磁州以及后来划入的贝州。 大历元年(766),朝廷改相卫六州节度使为昭义军节度使。薛嵩死后,其弟薛崿控制不住局面,被人造反,田承嗣趁机占领相、卫、洺、贝四州。 大历十二年(777),朝廷将泽潞、昭义二镇合二为一,移治潞州,相卫镇算是彻底没了。 “相卫节度使?”杨抱玉一皱眉,问道:“邵贼会不会趁机北攻邢、洺、磁三州?将其与相、卫连成一体?” 有这个想法其实很正常,王知言其实也是这么想的。 相卫邢洺磁五州为一体,治相州,这也是个百多万人口的大镇了。而且一旦控制此地,便可以此为基,穿过太行陉道,从侧翼攻辽州、潞州。 邵贼一定是这么想的吧? “杨将军,无论邵贼怎么想,你一定要谨奉罗帅号令。”王知言说道:“魏博六州,自成一体,百多年了。效节军我也听闻过,数千叛夫,凶顽残暴,邵贼徙其家焉。今占韩陵,聚为巢穴,下一步取邺城,将军须得把稳啊。” “王别奏所言有理。若相卫被邵贼占去,藩府不问,下次再取澶、博,得寸进尺,我六州四十三县为其鱼肉矣。”杨抱玉说道:“邵贼许我关西刺史之职,我回绝了,望罗帅知悉。今唯治兵完城,以待藩府大军而来。” “好!好!”王知言乐得合不拢嘴,又道:“安阳、汲县等地,军府已暗中遣人而至。杨将军若有亲朋旧友,亦可多加联络。万一邵贼坚持不肯退,咱们就还有暗手。” “此事不消别奏催促,我自当联络一二。”杨抱玉说道。 “将军真乃魏博干城也。”王知言赞道。 这个时候,能不能打根本不重要,忠心最重要。最好是忠于罗帅的,如果不然,也不要紧,忠于魏博就行。 王知言在邺城休息了一日,八月二十四日,他风尘仆仆,一路南下。 经过草桥之时,还被效节军盘问了一通。 随行人员激于义愤,诘责效节军士卒助纣为孽。不料那帮军士已经没了廉耻之心,声言家在唐州,乃夏王治下,还拿刀比划,恐吓一行人。 随从们纷纷唾骂,王知言止住了他们。邵贼广集叛夫,用的是以魏攻魏之策,没什么好多说的。 二十五日,一行人抵达了城北的安阳桥。一番交涉过后,自有人领他们入城。 附近到处是正在操练的军士,或执槊刺击,或纵马冲突,威风凛凛,豪气逼人。 城门口还有操着相卫本地口音的士人入城,这让王知言的眉头皱得更深。 用相卫武夫厮杀,用相卫士人为官吏,他对此行的任务突然就不抱任何期望了。 第三十章 闲聊 安阳为商后期都城,殷墟就在城西南数里。 南北军道多经此地,故较为发达。前隋文帝毁邺城后,安阳便为相州理所。 城西南十五里有愁思冈,郭子仪破安庆绪于此,此时已立起军寨,少少驻扎了一个指挥的步军,控扼岗下大道——此大道北通幽州,往南有两个分叉,一去洛阳,一去汴州。 安阳北有洹水,河面上有安阳桥。过桥走十五里至韩陵山,山上已立寨,效节军主力屯驻于此。东魏丞相高欢破尔朱兆于此山。 再往北走十八里是野马冈,冈北有河,河上有桥,曰“草桥”。杨坚遣宇文猩与尉迟迥战于此。 草桥以北七里是邺城,宇文猩、尉迟迥同样战于此。 这是战争史上的奇葩。宇文猩、尉迟迥大战,邺城士女数万人观战。宇文猩、高颎、李询作战不利,士气低落,于是出奇招,先打观众。观众奔走呼号,宇文猩遣人高喊“贼军败矣”,迥军大败,邺城告破。 宇文猩以如此不讲武德的办法取胜,还伤了大量手无寸铁的河北百姓性命,确实该谴责。但也可以看出,这里确实离邺城不远。效节军在此桥留了五百军士戍守,以备杨抱玉。 城内有石梁驿,王知言一行人便被安排于此处,等待召唤。 “驿将姓薛,与广德年间薛嵩、薛崿兄弟可有关系?”王知言左右无事,便找人闲聊。 薛嵩是平阳郡公薛仁贵之孙、范阳节度使薛楚玉之子,投靠安禄山,后又降唐。因此,一开始其实不止河北三镇,而是四镇,只不过薛嵩死后,弟弟薛崿没有兄长的威望,压制不住手下大将,让相卫洺贝(当时尚未有磁州)四州丢了而已。 “正是。”驿将的态度比较冷澹,好像不愿多谈。 但王知言一点都不在乎,反而笑道:“那也是自己人了。” 驿将勉强一笑。 “夏王占据相州,薛驿将怎么看?”王知言发挥锲而不舍的精神,追问道。 “夏王没有乱来,看着比较爱惜百姓,不错。”驿将回道。 “夏王一来,定然收重税,征丁入伍。州兵多半也断了生计,不知多少百姓受影响,就没有怨言?”王知言奇道。 “管不了那么多了。州军已溃,烟消云散。固然有人不满,但也就那样。没人挑头,外无援兵,何人能反?况且夏王并没有征丁入伍,还张贴告示,各安生业。”驿将说道。 王知言点了点头,又问道:“自后周起,关西人便大肆杀戮河北人,就没人担心?邺城之战,宇文猩、高颎屠戮百姓,毫不留情。邺城也是杨坚拆毁的,好好一个河北名城化为废墟,一蹶不振。武周年间,武懿宗屠戮河北百姓。艰难以后,官军数次入河北,军纪奇差。邵树德亦是关西人,还是宇文黑獭勃兴之地崛起,尔等就不担心?” 驿将听了有些沉默。他虽然还没见到夏兵大肆屠戮百姓,但大家都这么说,应该假不了。关西人还能有例外? 但夏王又下令重修相州窦建德庙,坊间也有传闻,都是夏王,这个关西人应该会善待河北百姓,甚至还有更离谱的传闻,但驿将不信,夏王也没有承认。 总而言之,就目前看来,大伙还在观望,不至于立刻就反,激烈抵抗。 而且,不少有头有脸的士人也说夏王好。至于好在哪里,他们说话云遮雾罩的,什么天命之类的乱七八糟,驿将听不懂,也不想懂,但他知道毛锥子们都说夏王好就行了——当然也不是所有毛锥子都这么说,一些与武夫关系深厚的措大就没好话,把夏王骂得一文不值。 “夏兵军纪不错,比晋兵强。”驿将不想和这人多废话了,临走之前道:“尧城县已经被夏兵攻克了,不知道有没有屠戮,官人不妨去看看。” 王知言有些无语。这驿将好生无礼,就不怕相州重回魏博挨收拾么?同时也对得到的信息暗暗心惊,尧城往东可至永济渠,顺着渠水而下,一路通到魏州。 午饭到了未时才被端上来。 王知言一边吃着粗茶澹饭,一边听出去打探消息的僚左汇报。 “夏人已在相州组建州军,在安阳、汤阴、尧城、林虑四县募兵一千五百。” “林虑?”王知言迟疑道。 “回别奏,夏兵昨日已克林虑县。”有僚左禀报道。 王知言点了点头。还好,尧城、林虑二县都是被攻克的,不是主动投降的,这让他稍稍好过了些。同时也对邵树德抓时机的本领很是感慨,相、卫二州本不至于如此空虚的。 “州军指挥使叫王济川,乃巢将王遇之子。” 王遇刚刚去世,邵树德将一直在世子身边读书习武的王济川叫来,授予他相州州军指挥使一职。 卫州州军指挥使给的是定远军退下来的老人,以十将衔上任。 相、卫二州州军的组建模式差不多,各支夏军拣选一千名年岁较大的老卒,一般都是四十岁左右的,分作两部,相、卫二州各得五百。都教练使衙门陕州院再各送一千新兵至相、卫,辅以本地招募的一千五百人,州军便组建起来了。 “有商徒说卫州黎阳县有人造反,众至千余,为天德军使蔡松阳镇压。其俘获了两百余人,尽数斩杀,悬首于黎阳县大街小巷。” 王知言听了不惊反喜。 邵树德明显在使用怀柔之策,他的爱将蔡松阳又辣手屠戮降人,势必能抵消他的很多努力。 “城中有传闻,晋人或要南下,不会坐视相、卫为夏人所得。” 王知言点了点头,继续吃饭。 李克用帐下大将安金俊任邢洺磁都团练使,镇守昭义山东三州多年。听闻最近又多了侍卫金枪直、厅前黄甲军、五院军等援军,兵强马壮,未必不会南下。 这本来是坏消息,如今看来可能是好消息。 李公全作乱之事,可能还需一段时日才能平定。而且以魏博如今的状况,单靠自己怕是打不赢夏人,有外镇势力插手,也不是坏事。 “方才回驿馆之时,看到有夏兵调动北上,往安阳桥的方向走,不知何意。” “其实没什么。”王知言放下快子,说道:“杨抱玉率军攻杀草桥的叛人罢了。” 之前与杨抱玉会面之时,他就提到邵树德只派了“五百羸卒”守草桥,他打算率军夺回,毕竟那个地方离邺城太近了。 不能给邵树德收拾整饬相卫二州的时间。他的目标非常务实,知道短时间没那个能力吃下整个魏博,便先切下一块,花费心思整顿。但越是这样越危险,绝不能让他站稳脚跟。 “这几日你等不要乱接触什么人。”王知言吩咐道:“相、卫二州,邵树德想吃下去没那么容易。现在还不到时候,再等等。” “遵命。”僚左们知道厉害,纷纷应道。 ****** 相州州衙之内,邵树德刚送走王济川,赵光逢又赶了过来。 “大王,威胜军休整完毕之后,东进蕲州,围攻蕲水县十日,克之。不过大军在蕲州大败,玉山军使时瓒战死,损兵三千余人。”赵光逢说道。 “怎么败的?” “淮人诈降,时瓒率部入城,大败。” “时瓒人缘这么差?还是他立功心切?”邵树德问道。 “或许兼而有之。”赵光逢说道。 “用兵以来,已有李铎等多员大将战死,虞候、十将以下,几不下百人。”邵树德感叹道:“录时瓒之子到吾儿身边为亲随。玉山军残部,就地编入威胜军。着折宗本继续围攻蕲州,此战——淮兵可受降,贼官贼将不受降。另嘱咐一句,不得随意屠戮百姓。” “遵命。”赵光逢默默记下,一会找人办理。 “泰宁军沂州刺史郭处宾率军北援,为飞龙军所败,一路追袭,刺史郭处宾举城而降。”赵光逢继续禀报。 这是郭处宾第二次北上援助兖州了,两次都败在飞龙军手下,军士损失殆尽。局势如此恶劣,他还努力了两次,说实话,对得起朱瑾了。 “调李修去沂州,组建州军。郭处宾仍为刺史,令其谨守疆界,无需立功心切。”邵树德下令道。 赵光逢当然知道李修是谁。他与王济川一样,都是世子身边的“玩伴”、“学伴”,正儿八经的世子系军将。同时,他还是战殁的武学生李重之子。夏王对第一届武学生非常看重,生时着意提拔,死后还照拂他们的后人,确实非常不错了。 联想到之前吩咐洛阳诸事有不决者,悉由王妃定夺这件事,赵光逢心中明了,这是在为世子铺路,一步步巩固他的基础。 “王师范厚着脸皮求和,你怎么看?”邵树德问道。 “大王不妨许之,令他移镇,看他答应不答应。”赵光逢说道。 “移到哪里?” “荆南许存,与夔州张琏、襄阳赵匡凝连番大战,财穷力竭。朗州雷满又数度攻之,他已是难以抵挡,不如召许存入朝,令王师范移镇江陵。”赵光逢建议道。 没有任何意外,荆南又被拿出来了。 “也好。”邵树德站起身,踱了两圈,又问道:“赵匡凝一直想表其弟匡明为荆南节度使,此事会不会令其生出嫌隙?” 襄阳想夺荆州,可以理解。但邵树德又怎么可能轻易帮这个忙,除非赵匡凝愿意让出襄、郢、复三州,但这显然不可能。 “大王,襄阳周边为我所控,赵匡凝兄弟翻不出大浪来。”赵光逢说道。 “那就遣人去谈一谈吧。”邵树德下定了决心,道:“尽快平复淄青、泰宁二镇,再夺徐州,如此便能腾出手来了。邢洺磁、魏博,已是下一个焦点。我怀疑李克宁、安金俊会忍不住,率军南下,蹚魏博这滩浑水。” 第三十一章 反噬 清晨的大街之上微微有些寒意。王知言在邵氏亲兵的护卫下,步行前往州衙。 六十多岁的人,晨风一吹,身体下意识句偻起来。 河北习俗,无论寒暑,无论官大官小,要么步行,要么骑马,都暴露在烈日或霜雪下,没有肩舆给你坐。 邵树德当初在灵夏也是骑马。后来怕被人刺杀,这才改成了马车。 风气就这样,忍着吧。 城门已经打开,街道上也有很多百姓在忙活生计了。秋收已经完毕,正是一年中经济逐渐走向活跃的时候。 中秋已过,接下来便是非常重要的盛大节日重阳。再后面,还有秋社、下元、冬至、腊日、岁除等节日,让劳累了一年的百姓可以充分休息、娱乐。 王知言仔细观察着。 如果夏兵大肆劫掠了,那么城市不可能现在就已经恢复。这只能说明一点,邵树德对麾下部队的控制力比较强,约束得比较好。另外一点就是,他的地盘非常稳定,在源源不断产出粮饷。 但话又说回来了,产出粮饷也不意味着军纪就好。古来开国时期的部队,尤其是那些义军,基本都没有军饷。即便有了稳固的后方,那也只是保证粮食供应,军饷大部分情况下还是没有。这个时候你就不能保证军纪了,军官也没有勇气约束军纪,烧杀抢掠就成了必然。 夏军有稳固的后方,还有稳定发放的赏赐,并且没有中断过,王知言已经有所明悟。 城门打开后,第一批进来的是运粮的车队。 王知言避让到路边,仔细观察着。 看他们的装束,定然是夫子了,这没有任何疑问。 很多人带着武器,弓梢是人手一把,但没有上弦。这不奇怪,河南、河北都这样,老百姓将成材十年的桑树卖出去做弓材,一般自己会留一些,找人制作一把弓梢备用。家里的榆树到了年限后,部分卖出去,剩下的也会找人制作一把矛杆,农闲时练着玩。 没办法,小命要紧。时不时被征发打仗的情况下,最基础的长矛、刀术、射箭总要会,不然上了阵吃亏的是你自己。 夫子们说话的口音很奇怪,不是河北,也不是河南。 王知言仔细观察了很久,特别是注意到一些人虽然穿着唐人服饰,但耳朵上竟然还挂着耳环后,顿时明悟了,这是来自河阳的夫子。 多年来邵树德一直从河陇往东移民,这些定然是编户的蕃人无疑了。 河阳二州十县稳定五年了,现在该有多少人?即便没有天宝年间六十万口那么多,只要有一半,支持战争的能力就很强。 五年时间啊,听闻还是免税,那么五年内积累了多少财富、粮豆、牲畜?这个地方若作为战争的后勤基地,足够压榨很久了,无论人力还是物力,苦一苦三年以上完全没问题。 再长的街道也有尽头。王知言很快来到了州衙,随从们被留在外边,他本人则进去拜访夏王邵树德。 “既然以前叫含嘉仓城,那新落成的殿就叫含嘉殿吧。”中堂内响起了洪亮的声音:“含嘉殿抓紧收拾清理,置办的器具不用太奢华,能用就行。含嘉仓城也不能停,选址你们再合计一下,给我留出足够的农地,就在含嘉殿与仓城中间,最好连成片。” 含嘉仓城是位于洛阳皇城内的粮仓,有水道直通城外。因为隋末兴洛仓的教训,国朝便把粮仓修到了城内,同时承担中转粮库的职能,即河南各地的粮食通过水路运输进含嘉仓城后,再转运至关中,因此容量非常巨大。 “大王,仓城基址犹在,仆正在设法修缮总计四百余个粮窖,最好不要大动。”封渭的声音也适时响起,只听他说道:“含嘉仓城与东城之间有片林子,或有数十亩,可用之。” “就这片地吧。”邵树德满意地笑道:“待天下太平,我不再征战的时候,便住于含嘉殿,侍弄花草瓜果,看看能不能整出什么新玩意。” 封渭凑趣地笑了两声。上位者的话,听过就算,别当真。一般醉心于田园的,那都是失意官员,一旦给他们机会,保管收拾东西回京,再也不想田园了。 “这事我知道了。你速回洛阳,紫薇宫城的修建才是重点。”邵树德吩咐道。 国朝西都长安,有大明、太极、兴庆三宫,东都洛阳则有紫薇、上阳二宫。 建设一座城市,你得有理念。洛阳宫城的理念就是“星汉”、“河汉”。 简而言之,就是借助天体理念,紫薇宫城位于洛阳西北的高亢地带,以建瓴雄姿,俯瞰全城。皇宫被比为“天极”,因此主宫城的名字叫做“紫薇”。紫薇宫城周围又环列小城,包括含嘉仓城在内,呈拱卫之姿。 贯穿城市的洛水有若天汉,即“洛水贯都,有河汉之象焉”。城市主轴线的位置上,还架起了横跨洛水的桥,以附会《尔雅》中斗牛星、牵牛星之间的“天汉之津”。 这种重要的都城建设,你要有规划、有理念、有匠意,将各个功能建筑融合进城市整体的设计理念之中,不是随便修的。 洛阳就是星汉、天体理念,邵树德不打算大改,只会按照自己的喜好,在细微处和看不见的地方做改动,不破坏整体风格。 封渭匆匆离去之后,在外边等待许久的王知言被请了进来。 他的面色不是很好,看起来有些发白。 他本不信这个世道之中,有人能统一天下。藩镇割据的痼疾不是一两代人能清除的,当先挑战之人必将受到残酷的反噬,最后与割据势力或思想同归于尽,为后兴起的真主做嫁衣。 但他见到了什么?一个自大狂?煞有介事地开始修起了宫殿,人生短短数十年,你真能料理天下诸侯吗?还是在不制造第二个威望可以比肩你的人的情况下。 但轻视之余,又有些战栗。 他也是读书人,对这个天下总有些畅想,对第一个跳出来接受反噬的人有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敬佩。但佩服归佩服,他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了,不能独为自己而活。夏王想要一统天下,我就要抗拒一统天下,这是利益之争,没有丝毫退让的余地。 “让王别奏久等了。”邵树德吩咐他坐下,然后说道:“罗帅可好?” “甚好。”王知言看着这个古铜色皮肤、气质略为坚硬的武夫,说道。 “罗帅遣你而来,定有要事。”邵树德笑道。 “殿下,昔日衙将李公全作乱,罗帅病重,中外骚然,故请殿下率军来援,以壮声威。”王知言说道:“今者罗帅病体渐愈,沉疴尽去,衙内又英明神武,大破贼军。李公全部众降者不计其数,覆亡只在顷刻间。” 他说了这么一大通,邵树德坐在那里,认真听着,并不发表意见。 王知言看了他一眼,道:“也不能让殿下白跑一趟。罗帅有言,殿下既为宣武军节度使,一河南,一河北,自当礼敬往来,今愿给珍宝三百乘、钱三十万缗、绢五十万匹、粟麦七十万斛,以做酬谢。殿下收下财货后,可收兵回河阳,两镇邻睦,岂不美哉?” 邵树德笑了笑,河北藩镇还是富。王镕给朱全忠、李克用同时塞钱,一次各给二十万缗钱、绢二三十万匹,还不止一次。这是天宝年间才有的财力——当然事实上也差不多,河北户口差不多已接近这个程度,河南就差远了,安史之乱主战场,后来百多年间战事也多,人口损失严重,已经让河北拉开了差距。 具体到罗弘信答应的财货钱粮上面,三百乘珍宝比较虚,具体什么东西、多少件完全没个准,当初董昌前后献给朝廷的财宝都比这要多得多。 钱、帛、粮比上次又涨了一些。罗氏父子现在应该很缺钱,今年的两税到手后会稍稍宽裕一些,但许诺的这笔钱粮肯定需要分期付款。 当然邵树德也看不上这些东西。在他眼中,土地、人口才是真正的财富。 “退往河阳?”邵树德停顿了一下,道:“据我所知,天使已经出京,前往孟州。” 王知言下意识觉得不妙,问道:“夏王何意?” “朝廷已授孟帅宋乐为河阳三城、孟怀相卫节度观察处置等使,赐军号‘天雄’,治孟州。”说到这里,邵树德看了一眼王知言,轻声道:“王别奏,相、卫亦是河阳镇属州啦。” 王知言霍然起身,脸色铁青,道:“这便是没得谈了?” “王别奏何必动怒?”邵树德亦起身,摇头道:“明人不说暗话,吾之志向,你应该知晓。这天下分崩离析一百四五十年了,而今各镇形同国中之国,几与春秋无异。元和年间讨平淮西,申、光、蔡百姓竟然不知天子,不知圣人,不知是哪国百姓,数十年不沐王化便这个样子,况一百五十年乎?河北,我必取之。” “殿下何苦如此呢?”王知言被这一番话震住了,心绪有些翻涌,不过还是说道:“便是改朝换代,殿下自做洛阳、长安天子,魏博上表称臣,天下安乐,岂不美哉?昔年汉高立天下,尚有诸侯国,殿下就容不下裂土之藩镇?” “若天下士民、武夫、官员还如汉高时那般淳朴,有忠义之心,我又岂会容不下藩镇?”邵树德说道:“但现在绝无可能。” 王知言沉默了。汉高时朝廷各项制度比现在还粗疏,将相权力更大,可钻的空子更多。现在么,兵将分离,后勤分离,制度看似比汉高时严密,但造反的人极多。邵树德的话没有错,有这个担忧很正常。 不过立场不同,没什么好说的。 “殿下要以一己之力挑战一百五十年约定俗成的规矩么?难道不怕反噬?”王知言厉声道:“河北户口殷实,财货山积,人心可不一定思定。一旦乱起,邵氏真能坐稳江山?难道不会二世而亡,为人做嫁衣?” 艹,人心思乱这句话都说出来了。邵树德暗骂,但又找不到理由反驳。 你可以说河南久经战乱,人心思定,但河北安宁和平了一百多年了,人心真的思定吗? “王别奏想说的是首倡必谴,殿兴有福吧?”邵树德说道。 “这个说法倒是新鲜。”王知言见邵树德晓得厉害,脸色稍霁,道:“殿下年已四十,还有多少年可以拼呢?这样与全天下武人为敌,与一百五十年形成的规矩为敌,实属不智。我知殿下有大志,愿回魏州说服罗帅,异日殿下举大志之时,愿第一个响应,上表称臣,如何?” “王别奏还是回去吧。”邵树德突然笑了,说道:“关西经营多年,洛汝也都是我的人,我至不济也可当个西魏之主。既如此,挑战一下又何妨?有什么反噬,我接着,纵死不恨。” 王知言默然无语。 第三十二章 坚定 “既然挑明了态度,那么也没什么好多说了。”邵树德坐于中堂内,对召集来的诸将说道。 “魏穰,你领一个步军指挥、一个骑兵指挥留守相州,愁思冈那两千人也归你指挥,镇住安阳、汤阴一线。” “末将遵命。”突将军左厢兵马使魏穰应道。 突将军右厢一万五千人留守卫州,分驻各地。前几日共城县有人叛乱,副使折逋泰遣右厢兵马使张慎思率五千步骑平叛。 这一万多人,暂时没法动了,必须保证后路不失,后勤运输线不断,尤其是至关重要的新乡、汲县这两个渡口,囤积了大批粮草、器械,不容有失。 “传令李仁军,率部北上,赶来相州汇合。” 天雄军副使李仁军带着右厢一万多人马屯于黎阳、卫县之间,这部分人马可已调动起来了。 “蔡松阳率部东进临河,摆出进攻性防御姿态,威慑贼军。” 天德军戍守黎阳县、黎阳津,之前不动,是因为卫州尚未稳定,这会至少可以抽调五千人东进,牵制一下敌军。 “给朱珍传令,看戏也看够了吧?捧圣军自濮州寻机渡河,同时联络李公佺,别傻乎乎一个人打。” 朱珍的捧圣军战斗力一般,这一万人就算全军覆没了也不心疼。 所谓暴打河北、河东的梁军早就不存在了,胡真、葛从周、朱珍、刘知俊那些龙骧、龙虎、捧日、捧圣等军与朱全忠的那二十万梁军毫无关系,全是后来新建的,战斗力不行。 梁军真正的残余,也就丁会手下那批人了,但这批人虽然也称得上老牌劲旅,但与左右长直、左右长剑之类的主力也不在一个档次上。 另外,郓州还有数千衙内军,洛阳还有一万五千俘虏,这些也是梁军剩下的“残渣”,真正的肉已经被整编完毕的五支禁军吃掉了。 “归德军符存审部加强操练,作为总预备队。” 归德军驻于汴州,是空虚的宣武诸州唯一的可以信赖的部队,暂时不能动。 “调铁骑军……算了,定难军不行,铁骑军继续留在兖、齐战场,配合剿灭贼军骑兵。” 青州还是有大队骑兵的。这些日子与定难军交手,互相之间的损失都很大。 铁骑军与拓跋仁福、李仁欲交过手,目前主要敌人也是他们。 王师范还没下定决心投降。这时候就要给他来几次教训,歼灭他一些主力部队,故不适宜调兵。况且,邵树德昨日刚刚下令损失惨重的护国军返回河中休整,更不能削弱这个方向的兵力了。 “够了!”邵树德一挥大手,道:“近三万步骑,算是给李克宁、安金全面子了,谅他也不敢南下。北上首要任务,歼灭邺城镇将杨抱玉部。” 命令一下,大军开动。八月二十八日,邵树德亲率突将军左厢及效节军万余人北上。 ****** 天空飘起了小雨。 松软的泥地之上,无边无际的大军正在通过。 邵树德站在河岸,看着赤红的河水,面无表情。 人死之后,尸体落入河中,并不会立刻漂浮起来。但鲜血的气味却怎么也掩饰不住,即便它已经被河水冲淡。 大军快速通过草桥,蜿蜒向北,直往邺城而去。 这座关键的桥梁,曾经被魏军占据,只有百余守兵,后被效节军驱杀。 效节军派五百人守桥,又被集结大军而至的杨抱玉击溃。他派了两千人守桥,方才已经被赶过来的突将军攻灭,斩首过半。 军使康延孝亲率两个指挥的步兵追击而去,试图攻取邺、临漳等县,将防线推到磁州边界。 来自河阳的夫子们拉着大车,快速跟上部队。 “新出的银川马还差点意思,继续培育。”邵树德坐了下来,抽空处理政务。 “肩高可以了,速度也凑合,耐力想办法稍稍提高一些。我知道耐力提高的空间有限,但为何有的马高大神骏,跑得又快,耐力也看得过眼呢?用精粮喂养不要紧,战马本来就该精贵。朱瑾还用小麦秸秆喂马,那马能好吗?” “其实到这一步,战马已经不差了。而今我最忧虑之事,是缺乏合适的挽马。力气太小可不成,继续加紧。” “明年开春后,在柔州找个地方试种黑麦。至少种个几顷地,看看成效。参州也试种一下,此事交由张全义操办。” “冬天种芜菁,到底会不会过分消耗地力?这么多年了,也该弄明白了。如果耗地力不算太狠,可以大面积推广。” “这些年我就见了一个东章羊,我不满意。缺钱拨钱,缺人拨人,越快越好。” “江汉夏日湿热,有瘴气……都和你们说了那是蚊子引起的,不是什么瘴气。迁居过去的关中百姓,首要之事便是将自家宅院前后的水坑填平。蚊子最多飞三四十步,填平了好处很多。” 邵树德处理公务的速度很快。他口述,卢嗣业批注,赵光逢再拿回去处理,只一会工夫,就完成了二十余份。 其实大部分都没有送过来。但邵树德特别嘱咐,有关农业、育种和移民拓荒的他都要过目,每一份都要审阅。 他处理政务的当口,除领兵出击的外,诸将就站在一旁,静静等待。 “殿下!殿下!”驿道上有一人突然喊了起来。 邵树德转眼望去,却见喊话之人左臂齐肘而断,右手挥舞个不停,他一下子想起了是何人。 “刘三斛?”邵树德立刻起身,走到驿道旁,惊喜地问道。 “殿下竟然还记得我。”刘三斛高兴地合不拢嘴。 “逼得我连赏两个美姬的猛士,如何能忘?”邵树德大笑道。 刘三斛闻言亦笑。 “你在修武县任乡长,左手不便,为何也出征?”邵树德问道。 “本来转运粮草之事,确实轮不到我上。”刘三斛说道:“但听闻殿下亲征魏博,便想着过来了兴许能见殿下一面。果然,这一路上的苦没白吃。” 邵树德听了有些动容。 刘三斛是武威军老人了,打灵州韩朗那会就在了。一路走到今天,竟然还记得他的好处。 “老兄弟不多了啊。”邵树德拍了拍刘三斛的肩膀,问道:“修武怎么样?” “都很好。”刘三斛说道:“老兄弟们分任乡长、乡佐、里正、驿将,替殿下牢牢看着乡间。这些年多了很多人,少年郎们都不太知晓殿下的神威了,我等就拿棍子抽。” “为何要抽?”邵树德问道。 “我等与他们讲了殿下在灵州破韩朗、康元诚,又大败河西党项破丑氏、米擒氏的事情,谁不记得了,可不该打么?”刘三斛理所当然地说道。 “还是自己人好。”邵树德感慨道:“我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事,就是从关西迁移百姓至河阳、东都二镇,有你们在地方上,我看稳得很。这些都是河阳乡勇吧?当年谁说华州人不能打仗的?这么多年下来,一个个雄壮得很。” 他毫不避忌地走入夫子人群之中,左看右看,欣喜不已。 刘三斛示意了一下,两位少年郎上前,紧紧护卫在邵树德身侧。 “他们是谁?”邵树德转头看着两位。 十几岁的少年,脸上还带点青涩,但生得较为雄壮,从小到大应该吃得不错。 “我家大郎、二郎,一个十三岁、一个十二岁。上次殿下来修武的时候,他们还太小。这次差不多了,就让他俩跟着殿下出征吧。”刘三斛说道。 “你几个孩儿?”邵树德问道。 “四子二女,都托大王的福。”刘三斛道。 这话一出,众人哄笑不已。 “我一妻一妾都是大王赏赐,可不就托大王的福么?”刘三斛额头上青筋直露,眼神也凶了起来,若非手脚不便,估计要打人杀人了。 邵树德记得刘三斛之妻应该是康元诚带去营中的舞女,那个小妾是河清县令之女,记不太清了,印象中是如此没错。 “你俩叫何名?武艺如何?”邵树德看着两位少年,问道。 “刘忆戒,擅使飞槊,会驰射,能使大剑。” “刘九思,枪槊棍棒,样样精通,会驰射。” “好大的口气。”邵树德笑道:“我收下了,先在我身边当亲兵吧,磨炼两年再说。” 众人都用羡慕的目光看着两位少年,偏偏他俩还懵懵懂懂。 刘三斛大喜,揪着俩儿子的颈脖子,斥道:“败子还不谢殿下?” “谢殿下。”二人一齐行礼。 邵树德让亲将李逸仙给他们拿来军服、器械,又对刘三斛说道:“今日见君,吾志益坚。有你们在地方上,孟怀洛汝郑五州数十县,甚至比关西旧地还让我放心。我就一步步扩展这片净土,一个个消灭贼人。送完这趟粮草,你便回去吧,替我好生操练乡间少年。战事甚烈,损耗极大,将来总要募兵,你们操练得好,我的兵就更精锐。” 刘三斛连连应是。 “大王,邺城左近抓到了一名晋军斥候。末将已遣人拷讯,是安金全的人。”突将军都虞候李彦威见二人说话告一段落,见缝插针禀报。 “安金全现居何职?”邵树德问道。 “李克用任其为五院军使,有众万余。其人出身沙陀萨葛部,善将骑军,之前一直在克用身边为骑将,是他锐意提拔的新人,至今已十年,积功升至五院军使,领洺州刺史,有子一人,曰‘安审琦’,年岁尚幼。”李彦威回道。 “功课做得不错。”邵树德赞道:“给康延孝传令,让他防着点,别追得太狠。另者,让李仁军加快行军速度,我在草桥等着他。” 第三十三章 思想工作 小雨转成了中雨。雨点越来越密集,泥地越来越松软。 旷野之上,两把锋利的尖刀南北对进,狠狠撞在一起。 铁甲挡不住步槊、长柯斧、重剑、木棓的强势打击,双方的武士怒目圆睁、凶光毕露,基本没有格挡的动作,奋不顾身地用尽平生所学,将武器招呼到敌人身上。 从空中俯瞰下去,双方战锋接触的那条线上彷佛有个吞噬生命的裂缝一般,生龙活虎的勇士到了这里就一声不吭地倒下去。 裂缝吞噬的生命越来越多,并且逐渐向北移。 北侧的武人为了挽回颓势,由勇士带队,组织了两次反冲击,试图将对方的攻势遏制住。 反冲击确实起到了效果,一度打退了南方的压迫,但气势很快消耗殆尽,并且以更快的速度向后退却。 双方的骑兵都不顾雨势,大举出动,冲杀、拦截、包围、反包围,一个个威风凛凛的骑士栽落马下,大部分再也没能起来。 喧哗声突然之间就大了起来,北军溃退了。南军士气大振,加快脚步冲杀,追着溃兵的屁股勇往直前。 杀死敌人的招数并不复杂,往往只需要一击,尤其是对方将后背亮给你的时候。 都是厮杀多年的老兵了,合理分配体力几乎成了本能。精神亢奋地大喊大叫,乱砍乱杀,甚至一两下弄不死敌人,非得要来好几下,只会让你的体力大幅度流失,很快失去战斗力。 还有其他一些精准快速、节省体力、加强配合、提高效率的小窍门,一般都是各部转战多年总结下来的经验。老兵们教给新人,新人再在实践中体会甚至改进提高,这就是传承。 成建制歼灭敌人,让他们断掉传承! 突将军的士卒们如勐虎下山一般,步速越来越快,以至于军官们不断提醒控制追击的速度,维持阵型。 敌军的骑兵一看步军大溃,士气大衰,也不打了,转身就跑。 突将军的骑卒顾不得追击同行,转而穿插、截断、驱赶敌军溃兵,经典的步骑配合,熟练无比,完美无缺。 康延孝果断投入了充作预备队的一千步卒。他们体力充足,士气高昂,穿过秋收后的田野,一路追袭,冲到了邺县城下,直到被当地土豪率领的千余乡勇抵挡了一下。 土团乡夫在冲杀了一阵后溃散,邺城趁机收容了一些溃兵,关上城门。与此同时,另外一支乡勇武装也从北门进入城内。 野战就此结束。 康延孝遣人粗粗点计了一下:草桥之战,斩首八百,俘七百,余皆溃散;邺城之战,斩首千三百级级,俘千人,余皆溃散。 这么一算,杨抱玉部留守邺城的也就千人上下,紫陌镇还有数百兵,不过已经有骑兵追袭过去,贼人怕是回不了城了。 相州土团兵也死了千余,被俘千人。 下午时分,效节军四千众也赶到邺县城下。康延孝将所有俘虏全部转交给他们。 霍良嗣越来越有狗腿子的觉悟了,他处理的手段简单粗暴。从镇兵俘虏里挑出相、卫二州的军士,连同那千名乡勇俘虏,共一千五百人,令他们将来自魏、澶、贝、博四州的千余镇兵俘虏尽数斩杀。 康延孝看着稍稍有些不忍。 “霍将军好手段,只是如此杀戮,殿下恐会震怒。”康延孝说道。 “康将军有所不知。魏贝澶博四州武人仇视殿下,这些镇兵的家也不在相卫,是没有可能投降的。不如杀之,也让那些活着的降兵断了再跑回去的念头。”霍良嗣半路来降资历浅,因此向康延孝仔细解释了一番。 “殿下正在怀柔拉拢相卫二州军民,即便杀的都是外州武人,未免有兔死狐悲之感。”康延孝摇了摇头,不赞同霍良嗣的解释:“我也是为霍将军好。异日与魏军交战,贵部怕是要吃大亏。” 别人不会投降你,同时还充满仇恨,逮着你往死里干,吃亏是必然的。 但霍良嗣没有选择。他对康延孝行了一礼后,便去巡视他已扩充到五千多人的部队,同时对新来的降兵宣讲政策,让他们尽快将家人迁往唐州。 不出意外,这又引起了一阵骚动。但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况且也有人现身说法,夏王在唐州的比阳、泌阳、方城三县给他们安家,当地有陂池、有沟渠,人烟稀少,不缺土地,日子不会差的。 若不信,接下来迁移的时候,可以挑选十余人跟随前往唐州看一看,回来与众兄弟们分说。 “诸位,接下来攻城,可能就要咱们上了。”霍良嗣召集全军队正以上军官,一共百余人,集体议事。 “你们有当过镇兵或州兵的,也有没当过的。事已至此,以前的日子就忘了吧,别多想了。夏军的规矩很严,鼓噪闹事者,立斩无赦,家人流放青唐。”霍良嗣说道:“青唐是什么地方,我也不是很清楚,听闻是昔年与吐蕃屡次交兵之所。为家人计,还是不要乱来了。” 说完这句,霍良嗣扫了一眼众人的表情,尤其是那些新来的。还好,都没有太大的反应,不知道是不是接受现实了。 “上了阵,要好好打,不得一溃而散。且不说夏军要追究,斩杀溃兵,就说把后背亮给魏人,你们觉得能投降么?”霍良嗣又道:“诸位不是什么都不会的田舍夫,即便以前没当过兵的,长枪和步弓也耍得起来。这世道,谁还比谁差了?今日之战,我也在高处观看了,头三板斧,邺城镇兵打得其实不错,技艺娴熟,死战不退,与突将军杀伤相当,为何打着打着就坚持不住溃了?” “怕死!心里杂念太多!顾虑太多!”霍良嗣说道:“越怕死,越是会死。两军僵持之时,也就死了数百,敌军死得不比你少,但大溃退之时,死者以千计,敌军伤亡微乎其微,何其愚蠢?” “你等身材不比夏兵弱,技艺不比人家差,武器也相当,一开始确实也顶住了。诸位,战阵之上,多顶那么一刻,多忍受一些伤亡,或许坚持不住崩溃的就是敌军,届时后面人都不用死了。” “我等皆无退路。单个溃了跑去乡间,是什么下场?你猜会不会有人偷偷杀了你?效节军五千二百余人都是兄弟,而今只能抱团,奋勇拼杀。我们溃不起,败不起,一散就万劫不复,再也见不到家人。” “夏王仁德,给弟兄们分地。放心,都是沟渠那边的好地,肥得流油。也不用担心和本地人抢,那边没啥人啦,荒地多得很。每月粮赐两斛,发给家人,正旦、春社、端午、秋社、冬至五节各发两缗钱、两匹绢的赏赐,至今从无拖欠。死了、残了家人月领粮赐一斛,直领十年。战胜之后,经常还有加赏,钱粮是断然不缺的。” “都是掏心窝子的话,我不想死,诸位也不想死。那就好好打,我等唯一的出路就是干翻魏博,让夏王得了这天下,那我等皆有从龙之功,再无人敢对咱们不利。” 霍良嗣一口气说完,见众人都没有反对,悄悄松了一口气。 昨日夏王特地将他唤了过去,说魏兵质量都很不错,需要“鼓舞士气”。这些说辞,有些是夏王对他讲的,有些是他自己临场发挥,把话讲透了,讲明白了,军士们自己会思考,会掂量,假以时日,战斗力会大增——一般而言,这种“伪军”部队会走向两个极端,一是彻底摆烂,一触即溃,士气低落,一是特别凶残,特别勇勐,屡屡摧锋破锐,就看你怎么调教了。 ****** 邺城之战的结果很快传到了后方,彼时邵树德正与北边过来的使者谈论燕北的军情。 “杨都头数次出兵,袭破诸多部落,前后俘获丁口四万余、牛羊杂畜三十万。”出身木剌山藏才氏的王合说道:“有几次越界了,打到了契丹的附庸部落。贼众东溃,惶惶不可终日。有人提出此为李克用解围,吸引契丹目光西移,杨都头不为所动,继续勐冲勐打。甚至打算待霜降之后,遣人去烧草原。” “乱来!”邵树德转头对卢嗣业说道:“发一份军函,提醒一下杨悦。” “遵命。”卢嗣业应道。 “炭山怎么样了?这是对敌一线。”邵树德问道。 “回大王,奚王去诸招募亡散部众,声势稍振。其人与拓跋金驱使部众,为大王修建了行宫。当地水草丰美,山川秀丽,实乃夏日避暑胜地。宫中有仆婢百余,一应器具正在置办,静待大王位临。”王合说道。 “不要把钱花在这个上面。”邵树德说道:“若契丹大举袭来,他们支持不住,这行宫到底是谁的?俘获的牛羊发一半至洛阳,沿途州县做好供给。虢州、河阳、广成、郏城四牧场也准备好过冬草料、粮食,明年开春之后,分发给百姓。四万余丁口,悉数发往郑州,并耀州一万户关西百姓,由州县编籍落户。” 东都镇一府二州,在迁移了这部分人过来后,差不多也有七八十万人了。虽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恢复,但人口还是太少,毕竟天宝年间河南府一地就有一百多万人。 郑州接下来会安置一支禁军的家属,即三万户。后面不会再新迁移百姓过来了,人口自然增长即可。汝州同理,也不会新进人了。 下一个移民重点方向是唐邓随三州,襄州的切香肠也会继续。 邵树德对这些打上他烙印的“关西殖民地”经营得非常小心,至少要保两三代人的安稳。 “霜降之后,让杨悦收兵吧。”邵树德站起身,道:“胜、参二州积蓄粮草,牛羊,金刀、黑矟、飞熊三军开始整编,完毕后南下至洛阳,我要检阅诸军。” 第三十四章 邢、魏 “大帅!”安金俊、石君立、安金全等将纷纷行礼道。 “坐下吧。”李克宁一屁股坐在了上首,说道。 众人纷纷落座。 “大帅,殿下可有个准信?”邢洺磁都团练使安金俊是昭义东三州最大的官,因此他代表众人先开口。 在座的还有:五院军使、洺州刺史安金全,此人算是李克用一手栽培的大将了; 厅前黄甲军指挥使石君立,李嗣昭的心腹; 侍卫金枪直指挥使慕容腾,代北蕃将; 磁州刺史李君庆,李氏远亲族人,听闻很得信任,马上就要升任晋阳蕃汉马步军总管; 泽州刺史李罕之。 另有将校十余,不过位阶较低,远远站着。 总体而言,李克用治下还是典型的大藩镇套小藩镇模式,基本就没变过。 以昭义五州为例,山西有泽潞二州,李克宁是新任昭义节度使,但也只控制着潞州,泽州在李罕之手里;山东是邢洺磁,名义上都归安金俊,但他只是军事上的最高指挥官,地盘只有邢州一地,洺州给了新来的安金全,磁州在李君庆手里,不过人家马上要走了。 这些小军头自己维持军队,招募训练军士,上供钱粮。政务上晋阳不会管太多,自己任命州县官员,军事上听指挥就行。 毫无疑问,这样能提高将领们的积极性,但也埋下了藩镇割据的隐患。若非外敌当前,兼且李克用人格魅力强,能笼络手下一帮猛男,时间长了内部绝对要出问题。 淮南杨行密的内部架构与李克用差不多。李克用能力强,生前能稳住局面,杨行密能力不强,活着时就要爆。 “先说个好消息吧。”李克宁说道:“大王与契丹在营州大战,三胜一负,斩首两千级,得马牛羊驼七万余。契丹已然胆寒,不敢南望。” 众人听了连连点头。但都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如何不知这几仗的成色? 四战才杀了两千契丹人,这能是多大规模?听闻契丹能动员十几万步骑,这根本就没受伤啊。而且,从契丹兵力的规模来推算,他们拥有的牲畜总量可能在二百万以上,甚至更多,才得了七万杂畜,可能还没有被契丹掠去的关外八戍的人丁、牲畜、粮食值钱呢。 晋王北伐,没抓到契丹主力,人家避战了,还有得纠缠。 “殿下亦未料到邵贼如此丧心病狂,居然数个方向同时开战。”李克宁又道:“便如那朱全忠一般,看似兵多将广,实则兵力紧绷,一个方向失败,则处处皆败。” “大帅,殿下到底何意?欲攻夏贼乎?”安金全又问道。 李克宁一拍大腿,叹道:“邵贼太会做戏。他刚刚释放了最后一批降兵,殿下又在和契丹人纠缠,暂时不想动他。” 众人似有所悟,又有些不解。不想动手,你把李罕之这厮带过来干嘛?他手下还有七千兵,那军纪连自己人都看不下去,可别祸害了邢洺磁三州十八县六十万百姓。 “这几日,都约束着点手下人啊。我知你等已派出游骑南下,但尽量避免冲突。”李克宁说道:“咱们这里三万余兵马,谨守门户的话,邵贼也没办法。切记,万勿轻举妄动。” “遵命。”安金俊等人应道。 “大帅,何必如此怕邵贼呢?”李罕之突然说话了:“他新得相卫二州,我就不信已经摆平了那些地头蛇。当年咱们破孟方立、孟迁兄弟后,花了多少时间才理顺昭义五州?晋王下幽州,数年间叛乱此起彼伏,花了多大精力镇压?就眼下来说,还不知有多少燕人是面服心不服呢。邵贼可是要削藩的,魏人能答应?咱们留个几千兵马戍守,尽起三万大军南下,趁邵贼不备,攻入相州,一战擒杀之。如此,万事定矣。” 李克宁看着白发苍苍的李罕之,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最成器的儿子被夏人斩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事落到谁身上都受不了。 老实说,李罕之的建议也不算完全乱来。根据目前得到的情报,邵贼在相州,手下也就突将、天雄、天德三军,而且建制多半不完整,撑死了五六万兵马。关键是这么多人得分兵留镇后方,因为相、卫并未归心,不留个一万多人镇守重要地点,护卫粮道的话,非常危险。 另外,魏州方向也有留兵防备,他真正能动用的,最多三万余人。还面临着邺城以及随时可能从魏州方向过来的魏博武夫,全军杀过去的话,获胜的机会还是不小的。 只需一战击败夏贼,相卫二州立叛,河阳那个简直不完整的天雄军都可能压不住局面。邵贼势必要调集汴州、洛阳以及郓州方向的大军回援,部署就完全打乱了。 他吃下了朱全忠的地盘,也接下了朱全忠恶劣的地缘态势,同时开了几个战场,看似总兵力非常强大,但具体到某一处,能调用的人马又十分有限。要不要打呢? “暂时镇之以静。各城、各县蓄积粮草器械,修缮城池,开挖壕沟,征集土团乡夫,勤加操练。”李克宁说道:“待大王从幽州班师后再做定夺吧。” 李罕之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 王知言于九月初二返回了魏州。 罗弘信一天中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王知言、赵袭二人坐在他床前,尽皆感伤。 罗家在魏博镇的地位不上不下,算是个扎实的将校家庭吧。 罗弘信高祖罗郍(nà)当过平州刺史,后随安禄山南下。安史失败后,罗郍随田承嗣投降,定居魏博——田承嗣亦是平州人。 自曾祖罗珍起,三代人都只能称为军校。到罗弘信之父罗让这一辈,稍稍提升了些,当上了魏博节度押衙后军都知兵马使,迈入“将”的行列了。 但老子是高官、大将,却不一定能帮上儿子的忙。毕竟这种社会形态下,靠的都是武勇、本事,走后门效果不大,因此罗弘信只是个步军小校,后来被调去管理牧场,“掌牧圉之事”。 当上节度使后,官方档籍记载政变前“虽声名未振,众已服之”,这种话听听就好,也就图一乐。 因此,罗家在魏博的根基算不得多稳,即便经历了十余年的苦心经营,也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我算是看明白了。”罗弘信在仆人的帮助下,靠坐在床头,苦笑道:“邵树德的心很大,他和朱全忠是一类人,选了最难走的一条路。若无邵树德,朱全忠死前或能一统河南道、关内道、山南东道、淮南道大部,他儿子朱友裕继之,扫平河北道、河东道藩镇,兵进关北、江南东西二道甚至是剑南道。第三代接力,或能一统天下。” “若朱友裕失败,二世而亡,那河南、关中就便宜了新人。但那个捡漏的新人真正能控制的地盘,也只有被朱全忠清理干净了的河南道罢了。或还不如朱全忠,满眼都是藩镇,政令出了洛阳、汴州数百里,官员任免就要和藩帅们商量着来了。与其说是天下之主,不如说是河南之主。” “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天灾人祸,或外敌入侵,导致军馈不继,粮饷不足,士卒怨恨,届时内有骄兵悍将,外有藩镇将帅,不死何待?” “拖!”说到这里,罗弘信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差点没喘过气来。 王知言、赵袭连忙喊来医者。 “无妨。”罗弘信挥手让人退下,疲惫地说道:“拖,就硬拖下去!邵贼还能活多久?十年?二十年?他年轻时出身不高,风里来雪里去,远征数百里,搏命厮杀,身上没有暗伤?拖吧,拖到他死了,或者实在坚持不下去,松口答应设藩镇。” “我们都能有藩镇了,那么河南道、关内道那些老地盘上不得再划一些藩镇出来,给他的老兄弟们当节度使传家?不然离心离德是早晚的事,不是他的老兄弟死,就是他死。而他一旦开始清洗老将,夏兵那一口气就泄啦,会越来越不能打,最后泯然众人矣,和咱们一起在烂泥地里打滚,谁也不比谁强。” 说到这里,罗弘信嘴角咧了咧,十分快意。 你邵树德千辛万苦扫平了河南、关中的藩镇割据势力,却给别人做嫁衣了,心痛不? 当然推翻邵家上位的那个人多半会接着削藩,但应该也不会有好下场,或能把中央直辖地盘再扩大一些,但也只是为后来人做嫁衣罢了。后来人继续削藩,进一步扩大中央直辖地盘,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李公佺部又有数千人投降了?”见王知言、赵袭两人都不说话,罗弘信突然问道。 “是。李公佺在博州刮地三尺,激起博人变乱。军士们见他无钱犒赏,又前途灰暗,来降者络绎不绝。”赵袭回道。 “我罗家早晚也得毁在这帮武夫头上,大家都没有好下场,唉。”罗弘信突然间有些意兴阑珊。 王知言、赵袭无言以对。 “姐夫再跑一趟晋阳吧。”罗弘信看着王知言,说道:“既然邵树德不给活路,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罗氏愿举镇附河东,咱们就硬拖,让邵贼每下一城,每克一寨,都要拼命去打。拖到他须发皆白,心力交瘁,雄心尽失。再英明神武的人,到这个烂泥潭里,也会被折腾得只剩一口气。” 王知言叹了一口气,事情就要这么简单就好了。怕就怕你龟缩防守,武夫们却不满意,砍了你脑袋换个人上来。 但正如罗帅所说,如今还有什么别的路子吗?你连投降都做不到,因为武夫们不答应。附庸河东,是如今唯一的选择。将来如果情况不对,或者武夫们的想法变了,还可以反戈一击再跳回来,只能这样了。 如今这个世道,没有人能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随波逐流,浮生一日算是一日。 第三十五章 要求 紫陌镇的撤退演变成了一场惨桉。 他们就五百人,还没有城墙,只有营垒,守是不可能守住的。在得知邺城已经展开了残酷的攻防战时,合理的方桉就是跑了。向东,去临漳,实在不行再逃回魏州。 但他们运气不佳,气喘吁吁地上路后,队列不整,器械不全,直接就被骑兵偷袭,一波带走。 料理完这股敌人后,骑军继续在附近活动,紧盯磁州方向,警惕可能南下的晋兵。 而邺城的攻城战在经历了一天一夜之后,终于进入了尾声。 手下正兵不过千人的杨抱玉实在坚持不住了,丢下部众,在亲兵的掩护下出城突围,最终被截于城北的万金驿,一行人数十人尽死。 万金驿,离滏水已经不是很远了。乾元年间,郭子仪、李光弼等九节度二十万大军围安庆绪数万残兵于邺城,史思明率十三万人马来援,双方战于万金驿。 效节军率先涌入城中,面对顽抗的相兵,他们毫不留情,大肆屠戮。 “狗贼!对自己人痛下杀手算什么本事?”有伤兵垂死之前破口大骂。 效节军武夫脸上稍有愧色,不过手下不停,一枪刺去,伤兵了账。 “周二,枉我与你一个甑里吃过饭,这就要动手了么?哈哈!我在下面等着你。” “王四郎,你姐夫在六雄军,少时还接济过你。你杀我不要紧,异日遇到你姐夫,也要刀兵相向么?” “邵贼分我藩府,以后所有武夫都要过苦日子啦。玄宗时长征健儿从青州被征募,去到安西,离乡何止万里。回来时白发苍苍,连个亲人都找不到了。你愿意过这种日子就去给邵贼当狗,我和你们拼了。”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哈哈哈,你们当狗去吧,我杀一个赚一个。” “王侯将相,就是这般奴役我们武夫的,老子不愿降。” 因为相兵的激烈抵抗,效节军也打出了真火,刀斧齐加,长街上血流了一地。若非康延孝及时制止,估计他们能把相兵全屠光了,甚至波及到普通百姓。 杀戮终结之后,气氛十分沉重。残存的相兵瑟瑟发抖,效节军武人也没有胜利的感觉,到处都是一番压抑的气氛。 “胡说八道。”霍良嗣踢开了一具血肉模湖的尸体,怒道:“夏王仁德,派往青唐、河陇戍边的军士都是两年一轮换,休要散播谣言。吃了武夫这碗饭,拿那么多钱,出去戍边两三年又如何?” 众人脸色稍霁。 霍良嗣叹了口气。如今天下武夫所拥有的一切,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也是他们通过杀将驱帅等手段争取来的,不然如何能有这么丰厚的军饷?早就不被当人看了。 两千徐州军士远戍交趾,其中八百人守桂林,约定三年一轮换,结果五年还没人来接防,这就挑战了所有武夫的底线,杀官造反就成了必然。 但对比以前呢?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并不是个别现象,白发苍苍的老兵回到家乡时,只见庭院中荒草妻妻,村头坟上的草都老高了,煮好了饭不知道和谁一起吃,只能独自对着夕阳落泪。 现在武夫的生活,比起安史之乱前不知道好了多少。但似乎有些过了,必须往回扳一扳。夏王并不残暴,两年一轮换,休整期的军士可以回家与家人团聚,其实可以了。 “还剩多少人?”霍良嗣收拾心情,问道。 军士们将残存的降兵聚到一起,粗粗一点,还剩三百上下。 “补入军中吧,该让他们知道的事,都说清楚了。”霍良嗣吩咐道。 三百降兵惊魂未定,听闻可以活了,纷纷松了口气。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刀斧没架到脖子上时,很多人康慨豪迈,意气纵横。但真到了最后一刻,却不是所有人都可以从容面对的。 将三百人补入军中后,效节军才勉强恢复到了四千众,可见之前的战斗确实损耗极大。 “霍军使是有大智慧之人。”康延孝赞道。 霍良嗣对他行了一礼,安抚伤兵去了。 ****** 九月初五,邵树德亲率主力抵达邺县。 “乾元年间的相州之战可惜了。九节度集兵二十万,最终功败垂成,造就了今日的局面。”邵树德登上了邺县城头,俯瞰河北的大地,感慨道。 相州之战的结果直接决定了唐廷能否收复河北,但这场主力会战失败了。 没有一个统一的主帅。事实上如果宦官鱼朝恩真的弄权倒好了,那至少还有一个人说话是算数的,但他也只是个协调者罢了,无法指挥军队,且关键时刻站在郭子仪一边。 卫州、相州两次围城战,二十万大军已是疲惫之师,史思明率休整已久的十三万生力军而来,谋略运用得当,利用唐军内部不和、意见不统一、各军服色不一互相不认识的弱点,最后动用五万步骑击溃唐军。 这一战,影响之深远,无法估量。 赵光逢、谢童、康延孝、霍良嗣等人闻言纷纷思索,上位者的一举一动,都要被下面人反复揣摩、思量。 “大王,你是说晋人会先让魏博消磨我军兵力、士气,然后大举出击,一举败我?”赵光逢身份地位最高,当先问道。 “如果天底下哪一种战斗最消耗锐气的话,那一定是围城战。若我一座座城打下去,等到李克用率大军而来,我军战力还能剩下几成?能有一半就不错了。”邵树德说道:“把临漳县拿下之后,整顿营寨、兵马,兵力已摊薄到极致,不能乱来了。” “大王,现在还是得尽快结束一个方向的战事。”赵光逢提醒道。 赵光逢这话有两层含义,其一是打了大半年,花费巨大,其二是李唐宾掌军甚久,该让他回来了。 现在王师范还在犹豫。淄州已只剩一座孤城,大将刘鄩被围在里面,他倒是个有本事的,提前准备了很多物资,防守做得滴水不漏。 铁林军副使野利遇略率铁林、天兴、捧日三军掘壕三重,日夜攻打,后两者消耗甚大,基本失去了战斗力。 邵树德刚刚下令,天兴、捧日二军合并为捧日军,有众六千,军使戴思远、副使李仁罕。 天兴军使邵伦调任陈州刺史,副使贺瑰调任定远军使。 杂牌军又消耗了一支…… 但老实说,大家都有眼睛,再消耗下去就过了,于是才有了邵树德约束李唐宾的命令。 新的捧日军也退往曹州进行整训,上上下下怨气稍减。 王师范的主力部队在青州吃了几场败仗,现在以守为主。其一是在济水航道的节点博昌城内外布置重点,其二是在来芜谷口、益都、临朐一带利用军寨、营垒守御。 棣州刺史邵播率五千人南下,在忠武军的配合下,攻破济水北岸的敌军营寨。 衙内军副使韩洙也带着充作预备队的五千人上来了,与坚锐军残部三千人及定难军一起,于博昌城外大败敌军,最近正在四处拉丁,围攻城池。 李唐宾率抽调龙虎军刘知俊部北上,手握三万余众,威压至青州城外,贼军在九月初一出城厮杀了一次,不利,遂闭门自守。 泰宁军辖下密州刺史赵谅率军增援青州,被飞龙军所败,阵斩之。 契必章已率本部追入密州境内,克辅唐县。沂州刺史郭处宾自告奋勇,率三千多人东行,攻克莒县,打算与契必章南北对进,拔下密州。 密州只有四县,户口还不满十万,已是陷落在即。 契必章的飞龙军大放光彩,利用机动性连续击破敌军,战功卓着。邵树德已经与他约好,王妃折氏所生第二子邵明义娶契必章的孙女为妻,俩小儿女一俟长成,立即完婚。 为了大业,邵树德又果断地卖了一个儿子。 “护国军已返回河中,坚锐军只剩两千多了吧?”邵树德突然问道。 坚锐军本有万人,东征七千,连续征战之后,损失颇大,补了两千五百人给王檀,剩下的也就三千出头罢了,现在已不足三千了。 “是,还有二千六百余人。”赵光逢回道。 “令其开往中都休整。再给胡真、葛从周传密令,坚锐军余部补给广胜、神捷、龙骧三军,让他们做好准备,若有变乱,即行镇压。”邵树德说道:“坚锐军番号撤销后,郭绍宾、张筠二人的安置方桉,你再想一想。开国后的封爵,也别太寒酸了。降军还有很多,大家都看着呢。” “遵命。”赵光逢应道。 东征以来,坚锐、天兴二军算是没了。忠武、护国也元气大伤,降兵降将们的情绪确实需要安抚,不然人人自危之下,保不齐就有人反了。其实现在已经有很大的可能有人要反了,但这些杂兵又不得不消耗,其间分寸的把握,实在太考验政治水平了。 “殿下,末将已在城内外张贴募兵告示,请问收多少人为宜。”邵、赵二人正在讨论杂牌军的消耗呢,霍良嗣这个新崛起的杂牌军头头又来了,二人顿时无语。 “我知魏博武风鼎盛,土团乡夫亦技艺出众,那就有多少募多少吧。郁郁不得志之辈,想当武夫而不得之流,皆可募来。同样说清楚了,家人迁往唐州。”邵树德说道。 州兵是地方军,可以网开一面。但效节军是野战部队,家人是不可能留在魏博的。 “临漳县拿下之后,亦可募兵。”邵树德说完这件事,又拉住霍良嗣的手,道:“破城之日,你对降人晓以大义,做得很好。魏博武人顾虑有五,一者对关西将官不信任,二者担心失了生计,三者惧怕失了特权,四者害怕远征千里,有家难回,五者担心外人横征暴敛,大肆杀戮……他们的条件,我有些能答应,有些不能答应,你能对降人讲清楚事实,很好。” “殿下英明神武,吞食天下势不可挡,兼且爱护百姓,善待军士。在殿下治下,魏博武夫也只是失了些本不该有的特权,日子断不至于太差。末将看在眼里,忧虑尽散,故愿尽心办事,勠力效死。”霍良嗣大声回道。 “魏博六州四十三县,若能多几个和你一样的人,那我就轻松多了。”邵树德笑道:“效节军军额一万,边打边募,好生操练。” “遵命。” 第三十六章 高唐与德胜渡 这是一个黯淡无光的早晨。 太阳挂在空中,只有非常微弱的红光,连雾气都烘不干。湿漉漉的城市中,是仓皇失措正在溃逃的军士。 鼎盛时期拥有三万五千大军的李公佺,此时只剩下寥寥七八千人了。大部分军士不是被敌人歼灭的,而是自己跑掉的。 前后三次战斗,第一次在魏州城下,先锋被衙兵击败,大将张慎斋被斩,损失五千余人。第二次在莘县,战不利,损兵两千。第三次就到博州城西了,李公佺集结主力,试图决一死战,结果有人倒戈,大败而逃。 这一败,把李公佺的最后一点人气也弄没了。军士要么逃亡到对面,要么自己回家,甚至还有一些狠人,想要拿李公佺的脑袋献功。 所以博州城他也不敢待了,匆忙带着家人、部众,往北边跑,窜入了高唐县城。 “衙兵跑了,镇兵跑了,临到头时,没跑的居然是土团乡夫。”李公佺苦笑两声,仰天长叹。 土团乡夫背着厚重的包裹,跟在车队后面,闷头赶路。仔细一数,竟然有两千多。远处的大雾之中还有更多,能不能跟上大部队,会不会跑散,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队伍中还有一些操滑州口音的军士,他们是听闻李公佺举事后跑过来投效的。 当初朱全忠被晋军击破,仓皇跑路。大将韩勍被杀,李振被俘虏,后被斩首,韦肇也死于魏州,敬翔、王彦章不知所终。朱全忠带过来的滑州军团死伤过半,余皆溃散。 溃散的滑兵之中,有人脱了军服在魏、博二州给本地人当客户种地,有人散落荒野,成为贼寇。李公佺起事之后,这些人得到风声,陆陆续续来投。 只可惜他们来得太晚了,李公佺已经连败两仗,回天乏术,自己都要跑路了,根本不可能给这些滑州人带去他们想要的富贵。 “李公佺休走,借下脑袋,我等急用。”不远处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数十骑蜂拥追来,哈哈大笑。 李公佺唾骂一声,让人取来大槊,翻身上马,打算厮斗一番。 不把这些人击退了,人心惶惶之下,不知道要散掉多少人。即便要逃往河南,总得有点本钱不是? 就在这时,大雾中一骑猛然蹿出,长枪如闪电般连刺,瞬间格毙两人。 李公佺张大了嘴巴,兴奋地问道:“此何人?” 亲随们面面相觑,雾蒙蒙的,谁看得清啊? 那骑冲进雾中之后,呼喝声、惊叫声、箭矢破空声、兵刃交击声不断。没多久,此人又兜了回来,浑身浴血,身后跟着数骑,满脸惊容,稍稍追了一阵后,便放弃了。看来方才那番厮杀,着实让他们心有余悸。 有的人,你给他几万兵马,他不一定打得好,甚至败多胜少。可若给他千把人,他往往勇不可当,经常斩将夺旗。很显然,他们遇上了这种猛将,还是别触霉头了。李公佺走狗屎运,竟然能招揽到这种猛人。 几人不甘地对视一眼,见那骑又回过头来,吓得直接拨转马首,转身去也。 “汝为何名?”李公佺兴奋地取下自己的佩剑、骑弓,又让亲兵拿来一领银光闪闪的铠甲,道:“壮士连甲胄都没有,这怎么行。这些器械、甲具,哦,对了,还有这匹骏马,你先用着吧。待到了齐州,我等安顿下来,再重酬壮士。” “要去齐州……”壮士面色复杂,良久之后轻叹一声,道:“左右也没去处了,回河南也好。” “放心吧,夏王他老人家素来厚待降人。我等投奔他,总比当孤魂野鬼强。”李公佺也叹了一声,好像在自己说服、安慰自己似的。 “我叫王彦章,郓州人,过去的事情……不提也罢。”王彦章有些意兴阑珊。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总有做一番事业的念头。当初梁王声名极盛,大有一统河南之势。而王彦章这种人在郓州居然连衙兵的机会都没有,一怒之下到汴州投军。 之后的事情——唉,好似一场梦。如今兜兜转转之下,竟然又要回河南了,那过去那么多年的奋斗又算怎么回事?走了弯路么?三十多岁的人了,一事无成,每每想起,都要悲从中来。 “渡口到了!郑将军的人还在,浮桥也在。”前方有人呼喊了起来。 李公佺听了精神一振,道:“快!快!过了河,罗绍威小儿就没办法了。” 渡口之畔又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两百多名武士骑着神骏高大的战马,在岸边徘徊瞭望。可惜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不一会儿,领头的一将策马飞奔而至,及近,轻巧地勒住战马,居高临下地问道:“李将军何在?” 李公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这人年岁很轻,看着不似大将,手中提着一根马槊,马鞍旁的鞘套里居然没插副武器,而是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根投掷用的短矛。 王彦章瞄了一眼此将。梁军大将李思安有飞槊绝技,不知道此人本事如何。 “某就是李公佺,敢问将军名讳?”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李公佺也收起了桀骜武夫的性子,低声下气地对这名夏军军校说道。 “齐州十将王郊,贵部还有多少人?”王郊看了看远方大雾中影影绰绰的身形,问道。 “这……”李公佺一时语塞,含糊道:“几千人还是有的。” “甲胄、器械可全?”王郊又问道。 “这……” “建制乱了?” “可能吧。” “废物!”王郊怒骂一声,道:“怪不得连吃败仗。也不知殿下是何意,收留你们这些无用之人。我看是白费粮饷了。速速过河,勿要迟疑。” 说罢,带着身后的骑兵呼啸而上,钻入了浓厚的雾气之中,似乎要去阻挡一番追兵。 王彦章出神地看着朝气蓬勃的夏军骑兵,再看看身边士气低落的魏博土团乡夫,摇了摇头,人比人得死。 “过河吧!”李公佺被呛了这么一通,面上有些挂不住,恼羞成怒地上了浮桥。 军士们也精神大振,加快脚步,涌向渡口。 有人过河之前停下了脚步,遥望河西。 不知道将来有没有机会再打回去了。为了当上武夫,舍家别业,牺牲不可谓不大,只希望一切都值得吧。 ****** 德胜渡北岸,捧圣军正在取水做饭。 魏博大乱,各地兵士抽调一空,竟然连德胜渡这种关防要津都没几个人了,让朱珍捡了个便宜——两千先锋夜间渡河,偷袭抢占了北岸渡口,杀魏兵百余人,随后又过河了三千人,开始扎营屯驻。 按照夏王的命令,他们要联络李公佺,互相配合作战的。但那厮败得太快、太干脆了,而且胆气尽丧,竟然跑去了高唐,让朱珍很是无奈。 老实说,他不想打,不想和魏兵交战。手里就这么点本钱,有多少人上头发多少饷,少掉一个,上头就敢停一个人的饷,这一点朱珍毫不怀疑。 “贺瑰去定远军当军使,其实不是什么好差事。”朱珍行走在营地内,说道:“夏王起家的老部队之一,被甩了这么一个外人过来当头,定远军内部估计都一肚子老气呢。” 升官这种事,涉及的往往不是一个人,而是一连串的人。最上面的人走了,下面的人也能跟着递补挪一挪位置,可以说是全体升官。贺瑰这么一去,定远军内部想要挪位置的人估计在骂娘了,能不能整顿好部队,非常考验治军水平。 “太尉……”高劭欲言又止。 朱珍看他那一脸愁眉苦脸的样子,笑骂道:“邵树德肆意消耗降人,排除异己,发点牢骚都不行了?张筠、郭绍宾二人,率军征战,虽然谈不上多么勇猛,但也中规中矩吧。打了大半年,队伍没了,两人要去关西当刺史,而这个刺史连任命州军将校都费劲,不知道有甚意思。” 张筠、郭绍宾二人的任命已经出来了,前者赴任庆州刺史,后者刺均州。听闻临走之时各得了两千匹绢的赏赐,张筠、郭绍宾“感激涕零”,但那是表面,至于心里怎么想的,那就只有他们自己才清楚了。 反正朱珍替他们感到不值。 “夏王对藩镇真是赶尽杀绝。”高劭也感慨连连:“听闻夏王在开国后,会给张筠、郭绍宾二人满意的爵位,很可能是县侯,同元从旧例,三代不降爵,以做安抚。不过二人年岁不大,在刺史位上转个一两圈后,还有可能被启用。” “你当着我面这么说,或有深意?”朱珍笑道。 “太尉,天时不再矣。”高劭说道:“以太尉多年治军、用兵的经验,立点功劳还不是手到擒来?异日晋爵县公乃至郡公,也大有可能啊。” “这是要我拿老兄弟的命来换取公侯之位啊。”朱珍叹道:“捧圣军打光了,打没了,成就了我朱家的功劳。好一个富贵,这是逼着所有人做选择呢。” “太尉,这其实是眼下唯一一条路了,再这么下去,或招致夏王诘责。”高劭提醒道。 “先看看青州、魏州这两处战场的局势吧,若夏王真能消灭王师范、朱瑾,大败罗弘信父子乃至李克用,我便抛了各种杂乱心思,好好打。”朱珍说道:“这么多梁地降人,胡真是死心塌地了。葛从周、谢彦章父子看起来也相对恭顺,戴思远、王檀、华温琪、刘知俊、丁会等人,我看他们也很矛盾,尚未彻底归心。有时候都希望邵树德大败个一两场,让人心动荡起来。” 高劭苦笑。他是文士,没武夫们的胆子那么大,也没那么多野心。 夏王这次一口气撤销了天兴、坚锐两军番号,收拢军权的意图可以说丝毫不加掩饰了。削藩嘛,州县的藩是藩,军头的藩也是藩。通过这几日的观察,好像没掀起什么大的波澜,邵伦、贺瑰、张筠、郭绍宾四人都默认了,看样子是平稳渡过去了。 这次的成功一定鼓舞了夏王,不知道他下次又会祭出什么手段。 第三十七章 不死心 平原津或者说张公渡东岸,陆陆续续有人汇集过来。 营地乱糟糟的,完全乱了建制,没了规矩。此时又若被精悍士卒偷袭一把,绝对炸营的节奏。 好在此地已是齐州禹城县境内,还算安全,一群人紧绷的神经松了下来。稍稍整顿了两日后,重新任命了各级军官,又给他们发了一些杂七杂八的器械,都是之前缴获的齐州朱琼部的武器,然后便打发他们上路了。 九月十六,整整七千多名魏博、滑州武夫抵达了淄州。在此之前,给他们补发了重阳节赏赐:一人一缗钱、一匹绢。数量不多,但都眼下这个境地了,大伙还是很感激的,士气有所恢复。 李公佺一大早就被叫走了。 王彦章寻了处河畔空地,仔细洗刷马匹。他现在有两匹马了。原来的那匹用来驮载行李,新得那匹神骏战马用来骑乘冲杀。 器械也换装了,每日分得的口粮也比别人多很多。但没人敢表示不满,因为不服气的都挨收拾了。而且很多滑州人团结在王彦章身边,有人还叫他“军使”,可见其人威望不低,就更没法动了。 洗刷完马匹后,王彦章遇到了一个熟人。其实也不算太熟了,有过数面之缘罢了,原汴州州军军校刘仁遇。 “还以为王将军你……”刘仁遇有些不可思议,他只是从汴口舱押运粮草过来,没想到还能见到王彦章。 “不是有济水么?怎还陆路转运粮草?”王彦章问道。 “夏王有令,在齐、棣、淄三州大建仓城,储备军械、粮草。再者,这么多人马猬集淄青兖一带,济水早就忙得不可开交了,陆路一直在转运,只是少一些。”刘仁遇说道:“反正是关北运来的粮,听说路上就要沉不少船。关西人愿意浪费,就让他们浪费呗,反正河南免税。” “银绥延丹那段河,确实凶险得很。”王彦章笑了笑,没有多说。 对长安来说,陕虢段黄河最凶险,后面就经渭水入关中,一路平稳。但如果从灵州起航,从银州往下,河面陡然收窄,流速突然变快,河道弯弯曲曲,落差还很大,比如孟门石槽往下那段,堪称鬼门关,比陕虢段凶险多了。 而过了陕虢段,进入河南境内后,河面变宽,流速变缓,黄河逐渐变得温顺起来,甚至可以行大船,两者航行的难度不可同日而语。 河南的土地比关北肥沃,人口比关北多,能种植的经济作物更多,老百姓更富,水系还四通八达,就连黄河航运都比你容易不知道多少倍,这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了。 “王将军可是投夏王了?”刘仁遇问道。 “投夏王……”王彦章苦笑了一下,道:“我投的是李公佺。李公佺好像投夏王了,算是吧。” “李公佺有啥好投的?丧家之犬罢了。”刘仁遇不屑道:“你还不如直投夏王。去找萧符、谢彦章,你不是与他俩相善么,径自去找,比在李公佺手下厮混强。” “李公佺的部众不也会被编组成军么?有何区别?”王彦章问道。 “区别?区别可大了。”刘仁遇笑道:“李公佺手下这几千武夫,说不定马上就要被派去攻城,你说有没有区别?几个月来,那些攻城的杂兵前赴后继,我见过不少,没有哪支不是惨兮兮的。从城头摔下来缺胳膊断腿的,浑身被烧伤烫伤惨嚎的,还有身上挑出来十几个箭头的,多不胜数。你想去攻城?” 王彦章沉默了。 与敌人野战厮杀,他一点都不畏惧,甚至很有信心。但攻城——算了吧,那就不是人该干的,任你如何勇猛,都一个下场。 “淄州被围攻这么久,还没打破?”王彦章突然问道:“守军已是强弩之末了吧?” “守将刘鄩还是有点本事的,提前囤积了大量物资,征召了很多土团兵。本身也会打仗,能笼络人心,鼓舞士气。城内守军是个什么样,暂时不好说,但你不可能不派人盯着。你一走,他出城填了壕,截断你后路,总是个麻烦事。”刘仁遇说道:“不过博昌城听说被攻破了,就围了一个多月,守军见济水北岸的营寨被打破,烈焰冲天,青州过来的援军又被击退,无法靠近,于是出城突围,被剿灭了。” “还有千乘县,更是离谱。”刘仁遇笑道:“衙内军、棣州军攻城,人太多,直接把城墙压塌了。” 这就是不修缮城墙的后果了。历史上契丹围攻蔚州,也是挤在城上城下的人太多了,直接把城墙挤塌,让人很是无语。 王彦章闻言笑了。平卢军,当年可是赫赫有名的天下第一强藩,连州十余,户口数百万,带甲之士不下十万,更有训练有素的大队骑军,比河北诸镇可嚣张多了。现在怎么混成了这副模样? “有机会就去找谢彦章,让他给你引荐胡真、葛从周。尤其是胡真,可是夏王面前的大红人,美姬、财货、宅邸赏赐不断,极受信任。”刘仁遇说道。 “不了。我既然投了李公佺,何忍弃之。死就死吧,都是命,这辈子也就这样了。”王彦章摇头道。 “你可真是死脑筋。”刘仁遇长叹一声,不知道该怎么说。 “击鼓聚兵!”远处响起了嘈杂的喊声。 不一会儿,隆隆鼓声响起,这是部队集结的信号。 “才刚来,就要去攻城,唉。”刘仁遇也没想到李唐宾这么狠,无奈地看着王彦章。 王彦章行了一礼,匆匆告辞而去。 刘仁遇定定地看了很久,直到手下人来催促了,这才继续上路,往新攻克的博昌、千乘二县行去。 ****** “王帅,我也在青州住了好久了,移镇之事,可有决断了?”青州王师范府邸之内,李守信笑眯眯地问道。 他是李杭之子,当过武夫,干过县令,到了最后,还是子承父业,干起了使者的活计。 他确实来青州很久了,王师范只在一开始见过他一面,没谈成什么事。后来就一直住在馆驿内,见又不见,走又不让走,形同软禁。今日王师范将他召入府中问事,还是十几天来头一回。 “使者何急耶?”王师范挤出一点笑容,道:“移镇事关重大,牵涉众多,岂能仓促决定?淄青十余万武夫,如何安置可是个大麻烦。这世上又有几人愿意离家数千里,到南方暑热之地讨生活?” “王帅,形势不等人啊。”李守信说道:“贵军连遭大败,士气低落,而今只能困守城寨之中,早晚坚持不下去。何必呢?或曰朱瑾率军来救,是,他现在确实经常出兖州,但自从莱芜谷大败之后,这条路已经不通。沂州已降,密州这几日便能攻下,朱瑾来不了青州啦。” 从兖州到青州,因为山川阻隔的原因,一般而言只有三条路。 最便捷的是走莱芜谷,直通淄州、青州南部,但谷中地形复杂,可供埋伏之处甚多,无论是夏军还是兖军,走这条路的风险都很大。夏军在这里吃过亏,损失了不少人马,朱瑾也大败过,不敢再从这走,因此这就是一条死路——当年黄巢就死在莱芜谷道中一个叫狼虎谷的地方。 第二条路是绕道沂州,走当年刘裕进攻广固(益都)的路线。但沂州已降,虽然乡间旷野之中很荒芜,不可能随时派人看着,但朱瑾焉能不考虑回去的后路? 第三条是北上郓州,经齐、淄二州抵达青州,但这势必会与胡真、葛从周集团发生冲突,也没有可能。 以泰山为主的连绵群山,决定了山东战场就是这么一个破碎的局面,青州事实上已经被孤立了。沂州被拿下后,兖州其实也被孤立了,朱瑾带人逃走是可能的,但那也只是一张“单程票”,走了就不可能回来了。 “使者怕是言过其实了吧?”王师范之兄王师悦说道:“淮南杨行密兵马甚多,王茂章有众万余,屯于海州,与徐州张廷范互为犄角之势,随时可以北上。贵军徐宿招讨使封隐顿兵于西河、东河坚城之下,亳、颍诸州也空虚无比,淮人时不时来大掠一番,以至于人心惶惶,民失稼穑,我看行密若举大军而来,就凭武兴、固镇二军万余兵马挡不住。南线一旦崩溃,则宣武腹地洞开矣,青州之围岂不是自解?” “好教王将军知晓。”李守信捻着胡须笑道:“唐帅折公已督诸路兵马十余万东进,淮人自顾不暇。再过数月,说不定行密的腹地都要为我所取了,徐、海、泗这三州的淮兵,有一个算一个,都别回去了。” 这些河南道的属州,杨行密还是很看重的。徐地武风雄烈,养出过银刀、门枪、雕旗这些战斗力极强的部队,是如今淮军的重要兵源。广陵是杨行密的理所,曾经被孙儒屠戮过,如今迁入了大量徐州军士的家人,徐州话在当地几可畅通无阻,可见一斑。 之所以提徐、海、泗三州,是因为这些地方处于淮河北岸,杨行密的水师并不能开到岸上来帮助他们打仗,也就只能运输下粮草、器械罢了——淮水以及河南道南部的汝水、涡水、涣水等在冬季并不结冰,全年通航无阻,单就运输方面来说,作用还是很大的。 王师悦冷笑,貌似根本不信,至于心里怎么想的,外人无从知晓。 王师范听了也不说话,好像在沉思。 李守信看了他们一眼,知道俩兄弟还没死心,不知道寄希望于什么。难不成是朱全忠正在训练的平海、团结二军两万多步骑?据打探得来的消息,总共两万步兵、四千骑兵,其中老兵也就五千余人,至今训练了不过七个多月,能济得什么事? 李守信决定建议李都头在攻占密州后,立刻抽调兵马东进登莱,狠狠打击一下这支部队,让王师范彻底死心。 第三十八章 负担 九月二十日夜,密州理所诸城县城头的喧嚣结束了,如狼似虎的凶恶军士冲了进去。 飞龙军的武人野惯了,军纪可不怎么好。入城之后,协助守城的土团乡夫四散而逃,他们一路追杀,根本收不住手。 有壮丁就是密州人,直接躲进了家中,也被飞龙军的武士追了进去,大砍大杀。 这年月的一大家子,本来就是互相帮助,兄长会接济弟弟,弟弟可以代兄偿命,因此一场杀戮下来,不知道多少人受到牵连,死于非命。 杜光乂名为参赞,实为监军,他实在看不过去,出面制止。结果黑灯瞎火之下,幞头都被一支箭射飞了。 契苾璋闻讯大怒,下令彻查,最后逮了两个倒霉鬼,推到城外斩了了事。 杜光乂吓得够呛。他知道因为整肃军纪,着实得罪了不少人。刚才那一支箭,人家其实已经留手了,没真想着要他命。黑灯瞎火之下,吓唬他一下罢了,让他别多管闲事。 好在契苾璋立场站得稳,在飞龙军中威望也高,给了他个交代。至于被斩的两人到死都不承认,满口喊冤,究竟是不是他们干的,杜光乂也懒得深究了。 飞龙军,功劳确实特别大,但也太桀骜不驯了! 杜光乂将恨意埋藏在心底,决定好好检举一番。说辞他都想好了,这么一把锋利的剑,这么多刺头,这么桀骜不驯,夏王在时还能把得住,等到世子典军的时候,飞龙军还会不会听话?会不会造反? “密州既下,便打开了去登莱的通道。”契苾璋走到杜光乂面前,给他斟了一碗酒,说道:“杜随使,可有高见?” 杜光乂喝了一口酒,脸色红润了起来,想了想后,道:“国朝置淄青镇,常领密州,盖因其理所诸城位于潍水之畔,与淄青同属平原。但密州去往两京,常取道淄青。” 契苾璋、梁汉颙、薛离等人面容严肃,频频点头,似乎杜光乂说得很有道理。 杜光乂见众人都捧场,脸色更是不错,说道:“但去淄青,恐无大用。两军对垒之处,多咱们一支不多,少咱们一支不少,去了也没甚意思。不如去大珠山,先在那取得补给,然后再想办法去莱州。” “大珠山是什么地方?”契苾璋问道。 “大珠山乃齐长城之终点,国朝南航海州,东航新罗之海口,常有船只往来,商徒众多,财货山积,也有粮食、牲畜,夺之可解燃眉之急。”杜光乂说道。 密州其实没多少人,这会因为战争很多人躲起来了,能有个八九万就顶天了,征集粮食、草料比较困难。 大珠山在后世胶县南一百二十里、琅琊山北六十里的滨海地带,胶州湾内,是一处十分优良的港口,商贸繁盛,多有来自南方的商徒前来卖货,新罗商人更是季节性前来,组织贸易。时间一长,聚集了不少人,依托港口生存,提供粮肉果蔬的农民也不少,竟然比县城还多,确实是一处好地方。 “占了大珠山,后面去哪里?李都头有令,袭扰齐镇腹地登莱二州,从大珠山可能过去?”契苾璋又问道。 “当然可以。我部马匹众多,无需处处走驿道,过了大珠山东行,便可进入莱州境内。贼兵注意力全在青州,后方应该没多少精兵留守,败之易也。”杜光乂兴奋地说道。 “败之容易,可若贼人一力死守,也是个麻烦事。而且,朱全忠就在那边吧?平海、团军二军,两万四千众,其中老兵五千有奇,训练大半年了,野战或不成,守城绰绰有余。”契苾璋说道:“听闻拓跋仁福、李仁欲各有三千骑,轮番在莱州休整,这也是个麻烦事,得好好计划一下。” 飞龙军之前补充到了一万五千人,转战了这么一阵子,还有将近一万三,兵力并没有富余到可以随意消耗的地步。 “那是自然。”杜光乂说道:“或可虚晃一枪,先北上淄青,吸引贼军注意力,然后出其不意,攻入莱州。贼人无备,多半要吃亏。而一吃亏,心下畏惧,或许就能攻下一两座城池,取得补给。” 莱州四县,有十几万人口,虽说也不怎么富裕,但临时支应一下,应该不是很困难。再者,朱全忠在那练兵呢,焉能不囤积粮草器械? “也好,就去莱州逛一圈。”契苾璋不再犹豫,下定了决心。 “军使……”杜光乂犹豫了一下。 “有话就说,何吞吞吐吐耶?”契苾璋瞪了他一眼,道。 “军使切要约束好部伍,大珠山那地方,财货众多。儿郎们一旦把持不住,局面不堪设想。大王震怒之下,追究过来怕是人人都要吃挂落。”杜光乂说道。 “此事我已知晓,定然提前给这帮兔崽子打好招呼。”契苾璋对杜光乂的絮叨很不耐烦,但他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很注意影响,勉强应下了。 “那就早做准备吧,密州留给郭处宾的沂兵戍守,咱们先回青州亮亮相。”契苾璋一拍案几,做出了最终决定。 ****** 杜光乂的报告很快由信使加急送到了相州。 今日天气阴沉,空中黑云翻滚,连绵的秋雨下了好一阵子了,居然到现在还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 邵树德翻看了一下之后,便收起来了。开国的骄兵悍将,古已有之,只不过唐末这个问题无限放大了。 长期征战在外,由大将领兵,打上了很深的个人烙印。大将讲究点的,军纪就稍好一些,不讲究的,那就没法看了。如果主君再不约束,或者根本不在乎,那会演变成什么样,都能想象得到。 而且下面人也会不断试探主君的态度,这是人与人之间的博弈。 比如大军攻下一地,将女人全抢了,男人大部杀了,再后送一部分精壮,主君责怪他的不是胡乱杀人,而是嫌弃俘虏浪费粮食,而且他们的妻女被新征服者抓入营中蹂躏,没法收心这种事,下面人就会做得越来越过分,最后军纪完全不可收拾——主君都不在乎他们奸淫掳掠,胡乱杀人,那还怕个屁! “杜光乂、契苾璋做得都没错。”邵树德说道:“飞龙军深入敌后,伤亡居高不下,苦战、恶战连连,还能有约束军纪的心思,已经不错了。十个人犯事,只斩一两个,固然不是很妥当,但多少也是一种震慑。打完王师范,飞龙军就与铁骑、定难二军一起回灵夏吧,金刀、黑矟、飞熊三军已经开始整编,开过年后就来河南。” 杨悦所部已经开始撤退,今年的扫荡算是结束了。收获不大不小,只能说还凑合。 明年还会继续出击。数万在中原杀惯了人的武夫调到草原,经验丰富、武备精良,或许可以尝试走更远一些了。 但一切还要看情况发展。今年动了契丹的两个附庸小部落,事不大,但契丹人应该有所警觉了。严格来说,这是杨老头的失误,但邵树德不想深究。 既许你便宜行事了,也信任你的眼光、能力,把几万精兵交到你手上,委以方面大任,出了问题大家都有责任,不能全栽一个人头上。 处理完这桩事后,邵树德亲率突将、天雄二军两万余人北上,过紫陌镇,行至磁州与相州的州界附近。 在此处登高望远,可以远远看见玉带似的滏水,也可以看到青灰色的磁州城。 骑兵在山下纵横驰骋,晋军游骑几乎全收缩了回去,退到了滏水北岸。 同样的,夏军游骑也停止了在北岸的活动,全部撤了回来,免得遭到人家的围杀。 “草原霜降,不论胜负,李克用应该已经退兵了。”邵树德笑道:“契丹人帮我拖了他几个月。但等到明年,即便契丹再来,我怀疑克用也不会集结大军北上了,完全靡费粮饷嘛。” 其实,李克用如果把铁林、横冲、突阵、突骑、义儿等骑兵部队调集起来,横下心搞一把狠的,还是有希望给契丹人重创的——但也只是有希望而已。 契丹人要放牧,要种地,要生活,哪能天天陪你玩军事动员?这是农耕民族的优势,因为他们有令草原人羡慕到爆的物资储备,理论上冬天也可以作战,只要后勤运输跟得上,能忍受当地寒冷的气候。 对草原,主动出击是最好的办法,防是防不住的。 “临漳已克,暂时收兵吧,给魏博一个台阶。”邵树德吩咐道。 “殿下,魏博武夫吃硬不吃软,不如杀过去,将他们杀个人仰马翻。”康延孝鼓动道。 “你有这份心气很好。”邵树德一语双关地说道。 康延孝未必不懂如今的形势,他这么说,其实也是一种政治层面的表态,即我作为降人,愿意奋勇拼杀。即便建议被主君否决了,也没什么,态度到位了,我的积极性已经让主君看到。 “但邢洺磁有多少晋军?没人知晓。他们会不会南下?也没人知晓。”邵树德说道:“打魏博,三万人马吃不下,光靠州兵守御相、卫?别说弹压不住地方了,能不举城而降就不错了。我不会把后路交给尚未归心之人。到此为止了,修缮相、卫十一县城池、军镇,做好防御的准备。” 黑云继续涌动,形态万千,涌向北方。 蜿蜒流淌的白狼水之畔,钲声响起,各部收兵回营。 旷野之中,秋风萧瑟,满地枯黄。 李克用抖落了槊刃之上的鲜血,再度回看了一下北方。 契丹人卷旗而走,滑不溜手。 关北诸戍已经开始分批撤退了,痛定思痛之下,李克用终于决定撤走大部分军民,只留几个重要的据点,依托附庸部落守御。 但能守成什么样子,完全没把握。契丹人的兵力太多了,他就是吃准了你没法拿主力来对付他,一步步蚕食,你能怎么办? 与契丹八部的谈判不是很顺利。人家的口气很大,直接要求以临渝关为界,这是李克用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的。 谈到最后,还是做了一场。李克用亲自拣选精锐骑军,深入突击,大败敌军,俘斩契丹、奚、鞑靼、室韦众三千余,获牛羊马驼四万。 但这场胜利并没有让契丹屈服。他们兵分数路,避开晋军主力,攻克白狼、辽西两座军镇,杀两千余人,俘获人丁数千,缴获粟麦一万六千余斛、农具兵仗数万。 李克用追到白狼戍附近,只抓到了少许契丹游骑。看着已成一片灰烬的白狼戍镇城,以及逃往山林之中躲避的残兵败将,血压升高的他差点决定在幽州过年,继续和契丹死磕。 但成大事者,终究不能感情用事。 该撤还是得撤。此番出征,获杂畜十余万,其中马六千余匹,算是最大的收获。另外就是整出了一支人数在五千左右的骑兵部队:契丹直。 契丹直的来源很复杂,既有降兵,也有遭受耶律三姓欺压的零散契丹人,还有主动投奔而来的奚人、室韦人、靺鞨人。 李克用打算将他们留在幽州训练、协防。这些人是很难再被契丹接纳了,草原人对付叛徒一贯很直接,就是杀,因此他们没有任何退路,总体而言还是可以信任的,至少在对阵契丹时可以信任。 “回师晋阳。这破地方,再也不想来了。”李克用怒气冲冲地一拨马首,撤了。 他甚至起了一种荒谬的感觉:幽州镇是不是自己的负担? 第三十九章 恐慌 九月二十五日,飞龙军休整完毕之后,出现在青州西南,配合定难军大败李仁欲部,斩贼七百余。 二十六日,出现在临朐以东,袭击了一支运粮队伍, 二十七日,又蹿回青州,四处围捕敌军斥候游骑,动静很大。接下来两天,他们甚至一度杀回了淄州,亮了亮相之后,又趁夜消失了。 莱州理所掖县西郊大营之内,朱全忠正在宴请一干青州将校。 “张将军此番前来,定然是为青州战事了。”朱全忠的脸色看起来更加憔悴了,显然这几个月训练新兵花费了他极大的心力。 当然战局不乐观也让他很是惆怅。 先后“寄生”了两个藩镇,在魏博被赶走了,本钱失掉大半,好不容易在青州站稳脚跟,也深得王师范信任,结果王师范也要完蛋了。 失了棣州,淄州丢掉大半,都十分致命。而今真正能提供助力的,其实也就青州一地罢了,登莱二州地广人稀,只适合做牧场,能提供的帮助有限。 战争打了大半年,本来十分富裕的淄青镇家底消耗得厉害,朱全忠很怀疑还能撑多久。 如果王师范被灭,那么他就又没有好下场了。 “战事甚烈,而今粮食倒是不缺,还能勉强支应,但财货缺得厉害。”张居厚饮了半碗酒,叹道:“大帅遣我来问问,这些兵能不能成,能不能打?” “王帅的意思是……”朱全忠问道。 “老这么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张居厚说道:“渤海馆、新罗馆的情况你也知道,今年还有人过来做买卖,明年呢?知道这边在打仗,货不好卖,人家还来么?棣州盐池也没了,眼看着还有两个月就年底了,王帅还在为赏赐发愁呢。” “这是要反攻?”朱全忠惊讶道。 他练的这些兵,守城守寨可以,出征打打蟊贼或起事的所谓农民义军也可以,但与久经征战的夏兵厮杀,这不是送菜么?除非对面的将领蠢得可以,自己作死。 “反不反攻的,还没有定论。军府这会也分两派,争执不下。”张居厚说道。 “何为两派?” “一派觉得眼下还可以守,以拖待变。过年的军赏,也不是不可以筹集得出来,就是大户们要出血了。拖到明年,局势或有变化。” 朱全忠若有所思。 若李克用调集主力下山,那么以夏军如今分散的部署情况,势必要从各个战场抽调兵力,与晋人进行大战——多半是在河北。 这样一来,至今尚未投降的几个河南藩镇就有喘息之机了,甚至可以借机谈条件,争取更好的待遇。 决战不是一个月两个月就能打完的,也不是立时就开战的。开战之前,各种利益勾兑、拉拢许诺就开始了,墙头草的价值大大上升,大有可为之处。 “一派觉得不如调集平海、团结二军上来,夏人围攻日久,已是疲惫之师,或可大胜。这就是赌了,是赢是输,在此一举。”张居厚又道。 朱全忠凝神沉思。 方略是没错,但他仍然觉得胜算不够高,不过也确实到了可以赌一把的时候。 一支军队的战斗力并不是恒定的。某场战斗,第一次你赢了,同样的条件,再给你重打一次,可能就输了。 横行天下多年的强军,败于新兵之手的在史书上并不少见。战争是靠人来打的,是人就会犯错,只要抓住敌人的错误,就有可能以弱胜强。 而且夏军现在的战斗力肯定远远不如几个月前。“疲惫之师”这种称呼为何屡屡见诸于史书,因为这真的是一种很危险的状态。用生力军来对付他们,或有胜算? “王帅属意何策?”朱全忠问道。 “王帅犹豫不决。”张居厚又饮了一碗酒,叹道。 朱全忠也无语了。 这会犹豫不决,事实上选的就是第一策,以拖待变,寄希望于晋军给他们减轻压力。听闻青州还有夏军使者,那么双方一定在谈条件,这就更好理解了。 “张将军觉得何策为佳?”朱全忠突然问道。 “今日我看了看诸营军士,挺像模像样的。”张居厚说道。 这就是倾向于第二策,反攻了。 “李克用要出兵,不知道几时了。眼下还能撑多久?”朱全忠示意了一下,朱友诲起身,给张居厚斟了一碗酒,只听他继续说道:“听闻王茂章在海州,有众万余,朱瑾还有不少兵马,其人又骁勇异常,不如约其一同出兵,与夏贼拼死一战。” “梁王果知我武人之心。”张居厚一听,大起知音之感,抱怨道:“依我看,还不如把登莱诸牧监的马都带上,拣选会骑马的武人,奔袭贼人后方。主力再从青州正面发起进攻,胜算其实很大。” 登莱二州,即便在天宝年间,亦只有二十多万人。后世明代的登莱二府,地域范围与唐代登莱二州差不多,却有一百六十万人。故此时的登莱,开发程度极低,野外到处是荒原和低矮的丘陵,几乎成了淄青镇的专属养马地。 平卢军素有骑兵传统,马匹保有量还是不小的,本身还进口靺鞨马。粗粗武装一下,让数千军士一人双马机动,通过密州、沂州进军夏人后方,还是有可能的。 “都头、张将军。”朱友谅突然闯了进来,脸色苍白地说道:“南边传来消息,夏兵已破即墨,大军一路向北,来势汹汹。” “什么?”张居厚有些吃惊,刚刚有些醉意的脑袋立刻清醒了。 朱全忠心中微微一紧,但脸色没什么大的变化。 征战半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什么事情没经历过?夏贼的手段,他以前不熟悉,不适应,但现在基本弄清楚了。 “此路夏贼必是从密州过来的。”朱全忠站起身,道:“传令下去,囤积粮草、柴禾、器械,收拢各营军士。军中乱传消息,高声喧哗者,立斩。另遣人至州城,知会一声。” 朱全忠是都教练使,没法插手地方政务,因此他只能做到通知的义务,不过人家多半也已经知晓了。 “张将军,你是留下来,还是……”朱全忠把目光转向张居厚,问道。 “我立刻回青州。”张居厚毫不犹豫地说道。 “好!劳烦告诉王帅。君之盛情,感佩至今,贼众远蹿登莱,平海、团结二军虽成军时日尚短,但定会与贼死战。登莱二州,交给我好了。”朱全忠一脸决绝地说道。 张居厚重重点了点头,也没心思仔细思考朱全忠话里话外的意思,匆匆离去了。 朱全忠与两位侄儿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了然神色。 登莱二州八县,确实不起眼,但每一块地盘都是来之不易的,都值得珍惜。 ****** 大军没有在即墨停留,匆匆征集了一下粮草骡马之后,便直接北上,冲入沽水流域,直抵昌阳城下。 昌阳就是后世的莱阳,不大,城池也很破,守军更是少得可怜。 大军在此停驻之后,将士们顾不得长途行军的疲累,匆匆制作了简易梯子,直接攻城。 应该说,守军的意志还是很顽强的,昌阳上下仓促之间也做了不少准备。但在攻打一天之后,还是在十月初六这天将其拿下。 全县从县令到县尉,以及几个出钱出粮帮着征集丁壮上城的富户,尽数斩首。 杜光乂只当没看见。 他知道这会在军中的名声很臭了,还是夹着尾巴做人比较好。更何况杀的也是该杀之人,没什么好多说的。 “跑马半天,见不到几个人影,这还是河南么?” “安史之乱没波及到这里,淄青镇被围剿时这里也太平无事,奇哉怪也,人还是这么少。” “好多平地都在长草,没垦成农田,可惜了。” “关我屁事,我只看有多少赏赐。” 军士们控制了县衙、府库,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待看到杜光乂走来时,都闭嘴了。 有人想抽刀吓唬他一下,不过旁边伸过来一双大手,将刀按回了鞘。 “杜光乂之父是河西节度使,其弟杜晓当过灵宝令、邵州营田巡官,后来又到夏王身边做事,几个月前外放当了亳州刺史。”那人说道:“不想死就别乱来。” “毛锥子可恨。现在还只是受他们气,若将来有一天被他们摆布,我宁可死。” “到时你就不想死了。天下太平之后,这些措大是定然要起势的。” “那就不让这天下太平。” “别胡说!” 杜光乂听不见武夫们在背后的议论,他快步走进了县衙,远远见到契苾璋向他招手,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走,小跑了过去。 “我要给朱全忠来一下狠的,杜随使帮我参赞一下。”契苾璋笑道。 “李都头的命令下壮大声势,逼迫王师范投降……”杜光乂迟疑道:“军使,这很可能是夏王的意思,过了都头一道手罢了。” “不击破贼军,如何壮大声势?”契苾璋反问道:“别总想着走捷径,不战而屈人之兵。有时候就是要打,打疼了贼人,他们才会服软。” “那便径向西北,攻莱州好了。拿下此地,可沿着驿道向西,抄截青州侧背。”杜光乂说道。 契苾璋想了想,这样确实可以制造敌人的恐慌,加速战争进程。 “那便杀过去,将朱全忠擒了,献给大王。”契苾璋下定了决心:“全军休整两日,恢复马力。八日入夜后出发!” 第四十章 大失所望 很多战斗总是不期而遇的。 成群的骑兵从丘陵上冲下,从树林后绕出,从村庄里杀出。他们气势汹汹,杀气腾腾,好像要把敌人全部撕碎一样。 梁汉颙带着千余骑迎了上去。骑士们放平马槊,与敌人狠狠撞在一起。 两千余骑交错而过,各自丢下了满地的尸体。 拓跋仁福有些惊讶。飞龙军不是下马作战的步兵么?虽然隐隐听闻他们中也有会骑战的勇士,但总觉得和他手下这帮常年在马背上战斗、行军乃至睡觉的士卒相比,飞龙军的骑战武士是不够专业的,不够精锐的。 但战斗的结果让人十分诧异,飞龙军挑选出的骑战士卒非常勇猛,也精于马上搏杀,人马结合得非常好,技巧熟练,动作合理,并不逊于他手下的兵士。 梁汉颙也有些龇牙咧嘴。 他身上受了处小伤,但不严重,还可以继续战斗。他心痛的是方才一番正面冲杀,起码死伤了三百多人。 步战、骑战双双精通的武士,可比专业骑兵或步兵值钱多了。这样打下去,十分吃亏。但气氛烘托到这了,咋办呢? “再来!”梁汉颙拨转马首,带着手下又杀了回去。 拓跋仁福也有些恼火,一马当先,迎了上去。 人马交错,又是血雨纷纷、满地尸体。 骑兵——尤其是中原传统枪骑兵的交锋,与步兵打法差别不大,比的就是谁的技艺更精湛,谁忍受伤亡的能力更强。 一方忍受不住,溃败而去,另一方就会进行追击,收获战果。但一般而言,中原战场的骑兵都是从属于步兵集团的,他们会尽量避免直接交战。 “再冲!”梁汉颙打出了性子,带着严重减员的部队发起了第三次冲锋。 薛离也带着步军大队摆开了阵势。 辅兵收拢马匹,然后用长枪、步弓驱赶敌方的游骑。他们并不是善茬,很多人经历了陕州院、灵州院长达五年的严格军事训练,还以续备军的身份远戍过河陇,其他人要么是曾经的梁军老卒,脸上带刺字的那种,要么是渴望建功立业的土豪子弟,要么是乡间收拢的亡命之徒,敢打敢拼。 战兵们更是快速列好的军阵,试图包抄敌军骑兵。他们的表情镇定从容,对于集群骑兵的骚扰冲锋毫不在意,甚至多有嘲讽之意。 负责骚扰他们的拓跋游骑被步弓射杀了十余人,更有两人自恃勇武,直接冲了过去,准备表演捉生口之类的戏码,结果直接被钩镰枪勾住马腿,人也被拖下马来,消失在了人丛之中。不一会儿,两枚死不瞑目的头颅被扔了出来。 游骑再也不敢靠近了,也失去了袭扰阻遏的意义。 双方的骑兵对冲完第三次后,梁汉颙已是披头散发,满脸鲜血,看了一眼左右,熟悉的面孔少了许多。 “再冲!”他浑然不顾身上的伤势,怒吼道。 身后的骑兵沉默不语,但纷纷举起了马槊。 梁人的厅子马直不过千余骑,就能连冲十几二十个回合,最终大败朱瑾的骑兵,谁还比谁差了不成?再冲,冲到贼人受不了为止,冲到他们以后看见飞龙军就绕道走。 冲!冲冲冲!数百骑再度提速,带着淡漠生死的肃杀之气。 敌骑鼓起余勇,大叫着迎了上来。 “轰!”只一击,贼骑便溃了,原本还算紧密的阵型被冲了个七零八落。 拓跋仁福脸色铁青,在亲随的掩护下,拨马狂奔,试图冲进营寨。 团结军的步卒刚刚出营列阵,目睹了一场荡气回肠的骑兵厮杀后,陡然见到己方骑军狼狈奔回,顿时大哗。 朱全忠策马而前,抽出横刀,道:“敢言败者,斩!” “敢言败者,斩!”朱氏亲兵齐声大吼,勉强压住了喧哗声。 “骑军反冲一下。”朱全忠下令道。 今日这场仗,说实话他本不想打的。但拓跋仁福部火速增援而来,令他起了一些异样的心思。 想要登莱二州作为栖身之地,一仗不打似乎说不过去。如今他最需要的就是威望,而胜仗是提升威望的最快手段,没有第二种。 团结军的骑军硬着头皮上前接应。 他们的马速还未提到极致,却见梁汉颙调转方向,直向他们冲来。 “哗啦啦!”数百骑冲入了团结军骑卒阵中,几乎将其拦腰截断。 “杀你如杀鸡耳!”梁汉颙抽出鞘套里的铁锏,连续敲落两名团结军骑卒。 看他们那样子,入伍前应该就有点基础的,又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训练,水平应该不至于太差。但当他们真正与敌捉对厮杀时,真正面对浑身浴血杀人如麻的对手时,却笨拙得像个小孩子一样,肌肉僵硬、表情扭曲,下意识挥舞器械格挡,可能自己都不知道动作有没有变形。 杀他们,太简单了! 杀还没来得及成长起来的对手,太简单了! 千余敌骑被一冲而散,比拓跋仁福手下那些对冲了四轮的骑军散得还要彻底。 “随我冲一下!”梁汉颙热血上涌,对亲兵吼道。 身后的傔旗摇了摇将旗,大群骑兵跟了过来。 团结军步卒大阵手忙脚乱。 平日训练时非常流利的队形转换变得极为滞涩,士兵的大脑一片空白,你挤我我撞你,乱得一塌糊涂。 军官都是老兵,表现还算正常,他们大声下令放箭。 有人克服了心里的恐惧,轻轻放下手里的步槊,将上好弦的步弓掣了出来。 有人还傻呆呆地站着,仿佛没听到命令一样。 有人双手紧握槊杆,用力之大,指关节都发白了,不停吞咽着唾沫。 “事急矣!”朱友谅不经请示,带着两千步卒前出。 这两千人是特意保留的老兵比例较高的部队,便是其中的新兵,也是底子较不错敢打敢拼的那种。 朱友诲也带着五百骑兵冲了上去。 这是一支以踏白都精锐为老底子组建的骑军,他们毫不畏惧,直奔梁汉颙部而去。 千余骑在阵前迎面撞上,腥风血雨不断,残肢断臂乱飞。 梁汉颙厮杀了一阵,格毙两人,眼见着手下伤亡越来越多,快坚持不住了,终于下令撤退。 数百骑拨马狂奔,溃了下去。 “杀!杀!杀!”敌军骑兵还没来得及高兴,迎面飞来密集的箭矢,顿时人喊马嘶,一片混乱。 飞龙军步卒排出了三个小方阵,整整六千战兵压了过来。 敌军骑兵识相地远离了战场。 薛离身披重甲,提着一杆陌刀,带着两千人加快脚步,与朱友谅部两千人短兵相接。 战斗拼的就是一股气势。薛离原本也不是什么绝世猛人,但跟着飞龙军走南闯北,打了一连串的胜仗后,已经是一个标准的亡命之徒、“猛将兄”了。他硬扛着敌人刺过来的长矛,陌刀左劈右斩,连续前冲五六步,竟然无人可挡。 士卒们也快步跟上,齐声大喊,刀枪齐鸣,杀得敌军步步后退,人挤人靠在一起,军阵都微微变形了。 “挡我者死!”陌刀已经砍得卷刃,腰间的横刀抽了出来,插进敌人身体后一时拔不出来,薛离怒目圆睁,还不放弃,竟然继续前冲,一拳擂向了当面敌人。 甲胄上满是纵横交错的划痕,他大吼一声,硬顶着一杆长枪,努力伸出双手,试图去掐对面敌人的喉咙。 袍泽们呐喊着跟进,以命换命,毫不畏惧。 你砍我可以,我不管,我也砍你,看谁先眨眼,谁先受不了。 胆小鬼玩不了这个游戏,没有一股子勇武之气的趁早转身逃跑。 僵持只维持了片刻。 就像洪水冲垮了堤坝,团结军的抵抗很快就崩溃了。两千人败得稀里哗啦,溃逃过程中自相践踏,惨不忍睹。 朱友谅手持长槊,大声呼喊,试图稳住溃兵。 数人朝他冲来,一番刀斧相加之后,朱友谅不甘地倒了下去。 在后方列阵的团结军主力五千人扔了器械,转身就跑,连交战的勇气都没有了。 朱全忠在这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岁,坐在马上的他晃了一晃,差点栽落马下。 亲兵们七手八脚地扶住了他,在乱兵的裹挟之中溃回了营垒。 可怜数日之前还幻想着以防御夏军为由,慢慢攫取登莱二州的大权呢。今日这一败,什么算计都烟消云散了,还显得是那样地可笑。 飞龙军两千先锋冲到了营垒之前,寨门堪堪关上。寨墙上射出了密集的箭矢,那是留守大营的军士在射箭。 他们脸色苍白,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完全忘了平日里练习的要领。有人用力过猛,连弓弦都拉断了,在脸上留下了一道血淋淋的痕迹,惨呼不已。 猬集在寨下的溃兵大声哭喊。有人站不住脚,稀里哗啦地落入了壕沟,惨叫声此起彼伏。 飞龙军士卒也被密集的箭矢射得站不住脚,伤亡颇大,退了回去。 被关在寨外的团结军士卒见状,纷纷向两侧走避,有人更是直接投降,惊魂未定。 梁汉颙已经退到了阵后。 出击前的千骑勇士,如今剩下的还不到一半,人人带伤,但精神头还算不错。 浴血奋战回来的骑士们路过杜光乂身旁,个个都用挑衅的目光看着他。有人更是将破碎的衣甲解开,露出黑乎乎的胸毛和鲜血淋漓的伤口,哈哈大笑着离去。 杜光乂恍若未见,连声向契苾璋恭贺。 “朱全忠真是老了……”契苾璋遥望着营寨,叹道:“想当年攻梁地时,一场苦战接着一场苦战。不知道多少豪迈勇武的儿郎死在了曹、宋、单、徐诸州。他们并不比今日冲垮贼军的勇士们逊色,有时候甚至还会在短兵相接中被梁兵冲垮,追杀得溃不成军。这才过了几年,朱全忠的兵就成这样子了,让我大失所望。” “军使,人这一辈子,有时候机会就那么一次。百战百胜的军队也就那么一支,一旦没了,重建可没那么简单,很可能再也找不回当初的那股气势了。”杜光乂说道:“当年朱全忠收服宣武旧军,斩杀亳州叛将谢殷,败黄巢,破秦宗权,灭时溥,退李克用,打得朱瑄、朱瑾抱头鼠窜,杜洪、罗弘信、张全义等人尽皆臣服,这是何等的英雄气概。而今不过是一寄人篱下的丧家犬罢了,主帅就这个精气神,能练出什么好兵?况且当年的梁兵,泰半是朱珍整顿操练出来的,朱全忠可没这本事。” “也是。”契苾璋展颜一笑,道:“打了二十年仗,有所感慨,让杜随使见笑了。登莱二州,我看没人能挡得住咱们。可惜兵太少了,野战有余,攻城不足,待我去吓一吓掖县,看能不能轻取之。” 第四十一章 岌岌可危 “不就是败了一场么?垂头丧气做甚?”朱全忠看着围在他身边的将校,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便是当年吴康镇之战,歼灭徐镇主力后,我与时溥继续厮杀,也在石佛山下败过。多大点事啊?” 军官们都是老卒,自然不会像新兵一样害怕,他们所忧心的,都是非常现实的问题:训练时日尚短,也就八个月左右,打不过那帮凶残无比的亡命之徒,怎么办? 如今最缺的就是时间,不光他们缺,在淄州、青州奋战的军队也缺。打了大半年,承平多年的平卢军已经有些适应了,尝试在战争中学习战争。要是再多个一年时间就好了,届时战斗力会上一个新台阶,前提是钱粮方面还能维持得住。 “都头,今日之战败得那么惨,团结军惨遭重创,接下来该以守为主了。营中粮草还能供给三月,咱们就坚守三月,观望局势。” “这次就不该听信拓跋仁福的鬼话。他是骑军,打不过可以跑么。” “团结军损失了五千余人,平海军也士气低落,确实不能再出战了。” “夏贼也太凶了,一帮亡命之徒!” 朱全忠开了腔,军官们也跟着说话了。说的都是丧气话、抱怨话,但也是实情。 朱全忠越听越恼火。若在几年前,他已经动手处理这些人了,但眼下却不能做,这让他感到很无奈,也很悲哀。 朱友诲呆呆地坐在一旁。 醋沟大败、汴州失陷之后,他弃官潜逃,千辛万苦赶来投奔叔父,不可谓不忠矣。但到头来,幻想中反攻河南的梦想彻底成为泡影,在魏博也站不住脚,被李克用追杀得惶惶不可终日。到了淄青,苦心经营大半年,刚刚有了获得一块地盘的希望,就来了一场大败,什么威望都没了。 怎么这么命苦啊!朱友诲有点想哭的感觉。 早知今日,当初不跑好了。邵贼又不胡乱杀人,父亲至今还在砀山乡里种地,也没人找他麻烦。 “事情还没到最危急的时刻,都抬起头来,慌什么慌?”朱全忠斥道:“老老实实守御,等待李……李克用发兵。邵贼进占魏博相、卫二州,成德、沧景、易定诸州就不慌?还有机会,这仗还有得打。再坚持数月,或有转机。” 众人一听,情绪稍稍有些好转。如今只能指望河北、河东了,李克用、王镕、卢彦威、王郜、罗弘信六人加起来,常年征战的武士不下三十万,还是有一战之力的。 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大伙都是宁投愿意分封的李克用,也不投削藩削得丧心病狂的邵树德。 朱全忠悄悄观察着众人的表情,见状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其实以他看来,邵贼大势已成。现在唯一的悬念就是他能否在活着时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完,这些事情注定会得罪人,甚至会得罪自己人,这是他们这些外部敌对者唯一的机会。 当然这是长期而言。就短期来说,还得看河北战事。 李克用,你他妈的好好打啊!拿出追杀老子的劲头来。 大营中响起了鼓声,众人一听,纷纷散去,各回各自的部伍。夏贼要趁势攻一攻营寨,这几乎是必然的,而且需要打起精神,打退他们的进攻。 ****** 当溃兵将消息传回掖县时,州城上下几乎是一副天塌了的模样。 拓跋仁福啐了一口,一群废物! 承平日久,胆小怯懦。指望这样的人守御城池?做梦! “歇一歇马力,再把城中的马骡搜刮一空,不能留给夏贼。”拓跋仁福下令道。 亲兵们立刻去传令。 拓跋仁福坐在州衙里,举目四望。 看着挺威严肃穆的,但大大小小的官员已不见了踪影,据说出城召集土团兵了。 呵呵,给了你几天时间,还没召集完毕?就这本事,还不如找个目不识丁的武夫来当刺史、司马、别驾什么的,至少他敢带着家奴抄刀子上。 登莱二州完蛋了,不可能被守住了。 主力镇兵早就调往淄、青,州兵中的精锐骨干也跟着去了,剩下的都是不成器的羸兵。本来还指望朱全忠一手训练的平海、团结二军呢,结果一上阵,五千团结军败得稀里哗啦。剩下的人也不用看了,多半一个水平。 靠他们,守不住登莱! 大街上响起了咒骂声、哭喊声,有军士在搜集马骡时趁机劫掠。 拓跋仁福不想管了,也管不了。都到这份上了,军士们也需要发泄内心中的恐慌、焦虑,随他们去吧。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了家人。 这一辈子,抛妻弃子已不是第一次做了。十多年前在宥州就抛弃了新婚妻子没藏妙娥,数年前将妻子遗留在了河南,第三任妻子还在青州,多半要失陷在那里了。 他最怀念的还是没藏妙娥。后面娶的两任妻子,一是草原鞑靼酋豪之女,一是齐州土豪之女,他都没甚感觉,只不过是为了有个后代罢了——第二任妻子的下场,他甚至都懒得打听了,爱咋样咋样,爱跟谁跟谁。 大丈夫还是得以事业为重。女人么,功成名就之时,人家争抢着送上门来,都不是事。 拓跋仁福默默闭上眼睛,回忆起了郓、兖、齐三镇的山川地理。 要想脱身,只能让登莱地方的州县兵当替死鬼。在夏人盯着他们,试图攻城略地的时候,自己带人逃跑。 只能向南走!具体路线还得仔细规划一下,挺考验人的。不过夏贼的兵力应该也很少,逃走并不困难,得好好合计一下,到底投谁。 这一想就到了下午,吃罢午饭之后,拓跋仁福亲自去了军营。 外面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了。有州军将领在苦口婆心地劝他们留下抗敌,但没人听他的。众人洗刷完马匹,喂饱了草料、谷子,便开始保养器械,等待出发的命令。 “走!”拓跋仁福没有废话,直接下令。 众人牵着抢来的马骡,将食水置于其上,然后翻身上了战马,向城外出发。 州兵默默看着,不敢阻拦。有人想说几次,都被袍泽们拦住了。 两千骑一溜烟出了城,消失在旷野之中。 州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语凝噎。 指挥使去了青州,刺史消失了,指挥副使出城召集乡勇未归,城内还乱哄哄的,这可怎么打? “夏贼来啦!”城头上突然有人大喊大叫。 “呼啦啦”一阵响动,州兵们不约而同向城外冲去。别误会,不是去打仗,而是跑路。 也有安家在城里的军士直接脱了军服,消失在了街头巷尾。 能有勇气上城头戍守的,不过寥寥两三百人罢了。 三千余夏兵在城外下马,只一通鼓就攀上了城头,随后打开了城门,放大军入城。 莱州,几乎不战而下。 ****** 淄青战场的喜讯通过五百里加急传递到了相州。 “都说好事成双,如今应验了。”邵树德笑道:“蔡松阳在临河县击败魏军,俘斩两千,契苾璋又大破朱全忠,连克即墨、昌阳、掖县。” 罗绍威驱逐了李公佺之后,军势大振,兵强马壮,于是遣黎阳镇将陈元瑜率五千人至临河,他自督大军继之,打算一鼓作气打败夏军,收复相卫二州。 不过行军至半途之时,听闻他父亲薨了,又折回魏州。陈元瑜立功心切,主动南下,先击败了留守德胜渡北岸的两千捧圣军,然后西进,遭到天德军迎头痛击,这才老实了。 罗弘信一死,夏、魏间的战事算是打不起来了。 罗绍威处理丧事,邵树德抓紧时间理顺相卫诸事。他不想以后北上与李克用大战的时候,还要在相卫囤积大军,弹压地方。如果真是那样的话,相卫二州还不如不打,留着收点人家的财货不好吗? “淄青战事要收尾了。”赵光逢正在与相州士人、土豪饮宴,谢瞳在邵树德身边参赞,只听他说道:“沂密已下,莱州又克,淄州被围,只剩一个青州。王师范岌岌可危,已是没有任何办法。当初不想答应的条件,这会多半又能接受了。” “此一时彼一时,我现在又不想给王师范荆南节度使了。”邵树德说道:“在我愿意谈条件的时候,开出的往往是最好的条件,可他们总不珍惜。王师范现在只有投降一条路,别的我不想给了。” 谢瞳想了想,劝道:“殿下,王师范虽然必亡,但兵力尚众,城防武备亦很完善,若铁了心顽抗,拖几个月还是可以办到的。何必与他置气呢?给他个刺史好了,或者入朝为官。殿下信誉卓著,许诺保全王氏宗族、财富,王师范必不见疑,说不定就降了。” 邵树德想了想,点头道:“那就让他入朝为官吧,眼不见心为净。这厮,太过烦人。” 王师范好儒学,笔杆子耍得很溜,以前经常写小作文骂邵树德。 特别是在他霸占张惠之后,王师范还新鲜出炉了小作文。这狗东西!我与张惠互相恩爱,孩子都有了,要你来叽叽歪歪? “殿下心胸之宽广,古来少之。”谢瞳立刻大拍马屁。 邵树德摇头失笑,这帮马屁精,说话怪中听的。 “速速派出使者吧,淄青平定之后,我有安排。”邵树德说道。 第四十二章 压力 秋风呼啸拂过大地,山岗上的野花尽皆凋零,弥漫着哀伤的气氛。 莱州被攻破的消息,仿如一阵寒风,将每个人都吹得透心凉。 被快马押至淄州、青州城下的俘虏们的哭喊,更似那丧钟一般,一下下敲在人的心头。 刘鄩叹了口气,莱州一破,夏军沿着海岸驿道直趋黄县、蓬莱,登州四县必不可保。 城池保不住,人民保不住,登莱的牧场也保不住,这二十余万百姓算是离青州远去了。 不排除有个别勇武忠贞之士会站出来反抗,但必然是旋起旋灭,没有任何结果。 自平卢军残部渡海南下至淄青,建立藩镇以来,一百四十余年的老牌藩镇,眼见着就要灰飞烟灭了。 唉!刘鄩又叹了口气。 “刘都头,夏王爱君之才,愿以州郡之位相待,何不来降?” “围城这么久,对得起王师范啦,何必呢?” “城内丁壮都编入军伍了,再打下去还能剩下几个人?” “识时务者为俊杰,切勿自误啊!” 城外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亲兵大怒,欲挽弓射之。刘鄩阻止了他们的盲动,没必要。 “何必呢?”刘鄩叹道:“看这样子,淄青镇覆灭已是早晚的事情,做事留一线吧。” 亲兵们听了也连连叹气,邵贼动用十余万大军攻郓、兖、齐三镇,郓镇覆灭得太快了,几乎还没反应过来,郓州就没了。随后,淄青诸州还在动员之时,邵贼又亲自率兵,绕道黄河北岸,奇袭齐州,大败两镇联兵,齐州也陷落了。 南边的朱瑾又无法击破胡真所部数万人,至今还在纠缠,帮不上什么大忙,这仗就没法打了。 大伙私下里讨论过,一致认为邵贼雪夜袭郓州奠定了整个胜局。郓州一下,割裂了三镇之间的联系,兖州与青州只剩狭窄崎岖的莱芜谷通道,然而这已成了死亡之路,没人敢走。 打到现在,大伙其实只是在拖,已不可能扭转战局了。 “刘都头,想好了没有?”城外还在不断催促。 “青州王帅不降,我不降。王帅若降,我便举城归降。”刘鄩站到女墙边,大声道:“除此之外,并无他话。” 劝降之人静默了一会,很快便离去了。 刘鄩也下了城头,默默不语。 后悔吗?或许有一点。 数次出城夜袭,他们也抓了一些铁林军俘虏。通过这些人,刘鄩了解到了夏王所做的很多事情。民生、军略、政治等等各方面都有,细细听来,非常佩服。 做武将的,谁不想遇到个明主?夏王创下如此大业,又是难得的宽厚之人,还将武夫常有的残忍、暴虐、嗜杀等负面情绪压制住了,看着就是个能成事的,若能在他帐下效力,或许能名留青史。 只可惜,故太尉王公对他有知遇之恩,在主君没有投降之前,他不忍弃之。 “都头,城中伤药无多,再打下去……”副将王彦温走了过来,嗫嚅道。 “我房中还有大帅赐下的伤药,拿去给弟兄们用吧。”刘鄩摆了摆手,说道。 王彦温还不走。 刘鄩心如明镜,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的副手,问道:“夏兵刚来之时,二郎一力主战,口口声声说为子孙谋。而今战了数月,又彷徨胆怯,何故也?” 王彦温有些惭愧,说道:“不瞒都头,夏兵气势极盛,悍不畏死,打了这么久,大伙也怕了。邵贼要强迁我等出镇作战,也不是不能接受。” “和你一般想法的人多吗?”刘鄩问道。 同时心中暗叹,这战斗意志还不如郓兵、兖兵,当真是承平日久了么? “很多。”王彦温老实地说道:“大伙都说,只要夏王还让他们当兵,继续发赏,就给夏王拼杀。” 刘鄩仰天长叹。 老兵都这个样子了,朱全忠训练的新兵就更不行了,齐镇亡了。 见刘鄩一脸灰心丧气的模样,王彦温也有些不忍,又道:“若邵贼不体恤我等,让大伙断了生机,那就继续打。战了这么久,儿郎们已不像一开始那么手足无措了,邵贼想吃掉咱们,也没那么容易。” 刘鄩苦笑两下,道:“若王帅降了,我等便降。若王帅不降,守到冬至,过了此节,尔等自开城请降吧。” 王彦温欲言又止,眼神闪烁不定。冬至才投降,先不说能不能守到那个时候,单说这是刘鄩的命令,没他们什么事,就让人有些遗憾。 王彦温下意识盘算起了手头的兵力。 ****** 数百里之外的兖州城北,因为朱瑾连日出兵,李唐宾便将李公佺部数千人配属给了胡真。 龙骧、广胜、神捷、龙虎四军只有两万余人,还要分兵把守任城、中都一线,兵力十分吃紧。数次请求援兵,确实来了一些,义从军这等主力都到过兖州战场,但后来又走了。 他们这些兵,与朱瑾相持可以,但没能力围城,只能僵着了。 李公佺部在淄州攻城数次,被惨烈的战局吓坏了,能够南下兖州,大伙也是乐意的。 一阵马蹄声响起。 王彦章带队回到了营地,马鞍下挂着数个人头。 跟他一起出击的军士都用佩服的目光看着他。 这厮将略如何看不出来,但武艺、胆气确实是第一流的。北面山中有人作乱,听说是前天平军节度使朱瑄的人马,王彦章带着千余魏博武夫前去征讨,大破贼寨,杀贼首朱罕。 只可惜,这帮人只是蟊贼,与朱瑄没甚联系。总共三五百人,占山为王,时不时下山劫掠一番。甚至还成功伏击过一支运送伤兵的队伍,让胡真大为震怒,出动人马搜寻到了贼寨,将其剿灭。 王彦章这个功劳,立得是扎扎实实的。 “王将军回来了。”远近之人看到了纷纷打招呼。 “李将军何在?”王彦章翻身下马,问道。 “去见胡真了,弟兄们连日攻城,伤亡不小,将军去据理力争。” “其实不用争了,听闻夏王有军令至,我部尽皆编入效节军,多半要去相州了。” “去相州?那太好了。” 武人最佩服勇武之士,王彦章如此神勇,闯出了“王铁枪”的名头,如今不但滑州兵团结在他身边,就连博州兵都开始靠近他了,李公佺这个最高主将已慢慢变得名不副实。 “没那么快去相州的。”王彦章把缰绳丢给亲兵,笑道:“你没看最近开始往兖州增兵了么?赵麓的忠武军马上就要南下了,兖州大军云集,要跟朱瑾算总账了。” 王彦章的嗅觉确实敏锐。 登莱战局出现的巨大变化击溃了齐人的心理防线,淄州、青州守军见到了莱州俘虏,个个面如土色。最近几日,每天晚上都有人跑过来投降,军官不能制止。 就这个鸟样,还打个屁! 现在唯一的悬念,就是攻灭淄青之后,夏王给不给大伙休整的时间。如果不给,那么兖州大战马上就会爆发,数万人马滔滔南下,对朱瑾发起最后的总攻。 “听闻梁王在莱州,手头还有近两万兵马,战局会不会出现变化?”有人问道。 王彦章神情一滞,良久之后摇了摇头,道:“听闻团结军惨败,那兵显然是不能战的。梁王困守营垒,多半也无回天之力。” 听了这话,博州兵无甚表情,滑州兵却尽皆叹息。 梁王曾经是河南人的大救星,解民于倒悬之苦,居然落得这个下场,可怜可叹。 “朱瑾又出城啦!”有斥候快马路过,大喊道。 “咚咚咚……”密集的鼓声响了起来。 王彦章快步登上一处高台,望向南方的原野。 兖州北门大开,千余骑左冲右突,纵横驰骋。 龙骧军游奕使贺德伦率部迎上,厮杀不休。 朱瑾确实勇武,在这种千余骑级别的战斗中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所过之处几无一合之敌。 不一会儿,广胜军副使谢彦章也带着五百骑卒迎了上去。 “河南马槊第一,好大的名头……”王彦章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铁枪,旋又松开。 朱瑾大红色的披风在战场上十分耀眼。他似乎一点也不避忌成为敌人的目标,完全就是靠着一身武艺和经验在收割人命。不过在王彦章的眼里,朱瑾也只是在做困兽之斗罢了。 当铁林军、义从军数万精兵南下之时,朱瑾怕是连出城冲杀都成了一种奢望。 “将死之人……”王彦章不再看了,下了高台。 ****** 李守信又一次被请进了王府。 王师范兄弟几个都到场了,脸色不是很好看。 李守信肚里暗笑,但还是做出一副严肃的表情,问道:“王帅急召,可是已有决定?” “敢问使者,夏王所应荆南节度使之事,可还作数?”王师范也不兜圈子了,直接问道。 李守信沉吟了一下。 事实上因为战争,他最近也没收到后方的消息,但莱州被飞龙军攻破的消息却是知道了。 而且听闻飞龙军主力在四处抓丁,收编莱州土匪山贼,强攻朱全忠戍守的营垒,同时派出偏师向东急袭,试图攻取登州诸县。这么一番大张旗鼓的动作,想必给王氏兄弟带来了极大的压力。 再者,局势变化如此剧烈,夏王是否也改主意了呢?李守信不敢擅自答应什么,只能说道:“此一时彼一时,实不瞒王帅,此事还得请示殿下。” 王师悦的脸上现出怒容,斥道:“怎么又变卦了?” 李守信不悦,道:“王使君,夏王令尔等移镇之时,满堂大哗,喊打喊杀,坚决不应。现在仗打成这副模样,又火急火燎,恨不得立刻应下。我就问一句,天底下有这么好的事么?” 王师悦还要再说,王师范制止了兄长,道:“淄青大战一年,乡间残破,诸业凋敝,百姓困苦,此不必讳言,使者也看得出来。此皆吾之过也。听闻夏王宽厚,优待降人,若齐镇降顺,想必不会苛待诸州军民。” 说到这里,王师范突然挤出了几滴眼泪,道:“还请使者回复夏王,祖宗坟园所在,不敢擅离。今愿献出齐、棣、淄、莱、登五州二十三县,只留青州一地,万望允准。” 好家伙!李守信差点笑出声。 齐州、棣州与你王师范有什么关系?也好意思划拉成自己的地盘? 淄州就剩一口气了,莱州基本也被扫干净了,登州指日可下,合着你是一点亏都不想吃啊。 李守信捋了捋胡须,问道:“王帅,都到这地步了……” “使者但请示夏王,我静候佳音。”王师范说道。 “王帅可真是糊涂啊。”李守信叹道。 王师范不答,拱手行礼之后,便离开了中堂。 ------题外话------ 明天白天有事,可能晚上才能第一更。第二更后面找机会补吧。 第四十三章 乱 已经到了午饭时间,辅兵们把饭甑搬了过来,大声招呼。 一碗粟米饭,外加一勺酱菜,便是淄州守军全部的吃食了。 没办法,城外掘了三重壕沟,围得严严实实的。秋收时野外的粮食都被夏人收走了,根本没他们什么事。若非刘都头提前囤积了大量粮草、器械,这会早断粮了。 “这饭食……”有人将榆木碗重重地顿在地上,怒道:“没肉吃也就算了,连饭都不给足量了,还打个屁!” 按制,军士在营不出操时,日给米面两升,出操、出征或处于战斗之中时,日给米面三升。这是主食,主食之外,一月还要下发脯、果蔬、酒若干。 淄州守军达到这个标准了吗?远远不如。不但肉脯、蔬菜、酒没有,连主食都只有两升,这是不用训练情况下的供应量,而今可是在战斗,够吗? “张大郎,有得吃就不错了,哪来那么多话?”队正李三瞟了他一眼,说道。 按理来说,军士抱怨衣食短少,这是合理要求。作为下级军官,就该带着他们闹,直到上级补发为止,如此方能在军队里混下去。但他已经没这份心气了,同时也知道,闹也白闹,原因无法,粮食得省着点用了。 “咸通年间,魏博节度使何全暤减军士衣粮,将士怒而作乱,全暤单骑走,众追斩之。” “乾符末,大同军节度使段文楚减军士衣粮,李克用拥众作乱,杀段文楚,战马践踏其骸骨。” “刘都头减我等吃食,难道就这么忍了?”张大郎的火气好像很大,责问道:“你忍一次,将帅见你好欺负,就会得寸进尺,你会一步步忍下去,最后忍成叫花子么?” 队正李三大张着嘴巴,无言以对。 另外一队的队长赵六冷眼旁观,目光不断扫视着怒气冲冲的张大郎。 此人有些勇力,在军中名气不小,发这通火,看似有理有据,但他总觉得有点问题。 “都什么时候了?战事正烈,能忍就忍一下吧,待打退了邵贼,就能轻松点了。”见张大郎还要喋喋不休,赵六忍不住说了句。 “打退?”张大郎大笑:“当年朱全忠攻时溥,也数次被击退,结果呢?徐州成为战场,如此数年,民失稼穑,日子越来越难,徐镇就打不下去了。邵贼那么多兵马,便是轮番派过来与我等交战,时间一长,也受不了。再打下去,怕是连粟米饭也吃不起了。” 赵六也被怼得哑口无言。 其实都不用说徐州那么远的,单就隔壁的郓、兖二镇,最艰难的那阵,军士的日子也很苦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信念在支撑着他们,在生活水平大幅度下降,战场上不断死伤的时候,坚持战斗。 与之相比,齐镇军士确实太容易发牢骚了,也太容易动摇了。 “不吃了!”张大郎将饭碗一摔,道:“去找都头理论。打了这么久,一点加赏都没有,如何让人心服?” 他的声音很大,军士们吃饭时又都聚在一起,一时间远近皆闻。 有人放下木碗,饶有兴味得看着发飙的张大郎。 有人充耳不闻,继续吃饭。 有人大笑几下,声援张大郎。 “镇内成例,将士出征,人赐绢两匹。征战数月,不论胜负,亦给绢两匹。而今连半匹都没见到,还打什么打?”张大郎越说越气,抽出横刀,怒道:“弟兄们,听闻都头府中多有财货,咱们替他点一点,到底有多少,是不是上头发下来了,却没送到咱们手里。” 张大郎这话一说,很多人心动了。 刘鄩镇守淄州之后,领淄州刺史,家也搬了过来。高门豪宅,奴仆成群,看起来很有钱的样子,不如抢上一把? “弟兄们,会昌三年,河东节度使李石为增兵榆社,散尽家财,人给绢一匹。刘都头驱使我等上阵拼命,却善财难舍,说得过去吗?”终于有人起身了,只见他走到张大郎身边,说道:“张兄弟,你做得对,我等支持你。” 张大郎大喜,继续振臂高呼,不一会儿,就让他们蛊惑了数十人。 李三、赵六沉默不语。 在数月以前,断没有人敢这么做。但打了几个月后,战局愈发不利,将帅威望大降,军士牢骚满腹,情况却不一样了。 “张大郎定然受人指使了。”李三低声说道。 赵六轻轻点了点头,道:“莫非他已暗中投靠夏人?这些时日,经常有人趁夜偷出城,这厮莫非与夏人搭上了关系?” “不是夏人,而是王彦温。”李三说道:“我看他们要作乱献城了。” 赵六倒吸一口凉气,惊道:“若献城,我等岂不尽成阶下之囚?” “阶下之囚未必,但多半要断了生计。”李三说道:“不过也难说,现在夏王似乎还是愿意收编降军的,但日子肯定没以前逍遥了。” 赵六默然半晌,道:“其实,若不断我等生计,也不是不能接受。以前的日子,确实回不去了。唉,这世道,苦啊!” 两人在这边商量,那边张大郎不断蛊惑、拉拢、煽动,跟在他后面的武夫已过百,大伙拿了器械,浩浩荡荡往州衙而去。 “要不要跟着去?”赵六突然问道。 “去看看也无妨。”李三突然站起身,抄起了步槊。 浩浩荡荡的人群充塞了街道,很快抵达了州衙之外。 轮换下城休整的军士陆陆续续听闻了消息,纷纷赶了过来。未必就是跟着作乱的,看热闹的其实占了大部分。 王彦温带着三百甲士赶至,拦在州衙之前,怒斥道:“尔等可是要作乱?” 张大郎等人已经聚集起了三四百人,闻言大声道:“征战数月,死伤无数,未见有赏赐发下,是何道理?我辈之命就那么贱么?” 说罢,抽出了腰间横刀。跟在他身后鼓噪的军士也纷纷掣出武器,呐喊不已。 “唉!大敌当前,尔等可千万不要做亲者痛仇者快之事啊!”王彦温跺了跺脚,叹道:“武夫苦,我知矣。今愿散家财,分赏诸君。不多,一人半缗钱还是有的。拿了钱之后,诸位便散去吧,回营好生安歇,明日还要上城值守呢。” “王将军果真仁义。”张大郎感动道:“不如你便代都头之职,给大伙发赏吧。君有所命,我等无不听从。” “胡闹!”王彦温板起了脸,道:“刘都头尚在,说什么胡话?” “刘都头不体恤我等,该死!从今日起,便拥王将军为都头。”张大郎上前一步,抱拳行礼道:“还请将军万勿推辞。” 跟在他身后的军士无可无不可。谁当都头都没关系,赶紧拿到钱要紧。而举事嘛,确实也需要一个头,王彦温过往名声马马虎虎,职位也够高,拥立他当都头也没什么。 于是乎,数百人举起刀枪,逼了上来,七嘴八舌道:“王将军切勿推辞。” 王彦温带过来的军士面面相觑。见事情演变成了这个模样,好像也不坏。很快便有机灵的跟着喊了起来:“王将军切勿推辞。” 什么叫裹挟?这就叫裹挟。拥立你的时候,你不识相,不答应,马上就会被情绪激动的军人斫成肉泥。很多大将的造反,其实未必出于他本意,军士裹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 张大郎一挥手,数十人上前,簇拥着王彦温往州衙内冲。 卫士大声喝骂,很快便被砍成了数段。 刘鄩正在后院用膳。听到前院传来的消息后,连甲胄都来不及披,立刻在亲兵的簇拥下,喊上家人,往后门方向发足狂奔。 此时的他有些懵,还不知道军乱因何而起。但这个时候说理是说不通的,最重要的是掌握一支可靠有力的部队,如此才有可能平息叛乱。 后门外是一条狭窄的街道,街面上有三三两两的军士。他们行色匆匆,全副武装,待看到刘鄩一伙人后,愣了一下,下意识便要围过来。 刘鄩心中大急,知道此时千万不能被他们缠上,于是大步上前,斥道:“黄家三郎,你也要杀我么?昔年你落魄不已,还是我将你募入军中的,今要恩将仇报么?” 黄三一听,面露愧色。只见他抽出横刀,对身后几名武夫说道:“刘都头于我有恩,诸位行个方便,日后必有报答。” 那七八个武夫见刘鄩身边还有十余亲随,人人手握刀枪,杀气腾腾,便也让开街道,口呼:“都头快走,我等殿后!” 刘鄩连声致谢,带着家人匆匆离去。 不一会儿,南门已遥遥在望。守门的是他的亲信,已经知道了城中变乱,见刘鄩一家子跑了过来,松了一口气,道:“事急矣,都头速速出城。也没别的路了,都头自决吧。” 刘鄩默默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城门轰然打开。刘鄩最后望了一眼城内,重重跺了跺脚,出城而去,直奔夏军大营。 刘鄩走后,瓮城附近的士卒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也一哄而散,消失在了城外。 淄州都这个鸟样了,还留在城里,无非早死晚死的区别,不跑等什么? 两个军乱典型 方才看到有读者说晚唐的大头兵怎么那么有文化,知道邻省发生的兵变。 我在章节说里举了例子。 长庆二年(822)七月,汴州军乱,杀将驱帅。 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浙西观察使窦易在九月听闻了汴州的这场兵变,十分害怕,担心浙西武夫跟着作乱,于是决定“散金帛以赏军士”。 他这个判断不是没来由的,而是作为一线工作的藩镇主帅的经验和直觉。 果然,在窦易犹豫不决的时候,消息其实已经传入浙西,于是武夫们也跟着作乱了。 两个月就从汴州传到浙西,武夫们消息闭塞吗? 千万不要把晚唐的武夫代入其他朝代的武夫,他们完全是两类人。 晚唐的大头兵,一个月领2斛粮赐(1斛=108.32斤),每年还领10缗钱、10匹绢左右的赏赐。如果有战争或远戍,还会加赏。 一年春秋发两次衣料。 军中定期比试,每年都有奖品发下,奖励表现突出的个人:金银饰鞍辔各二十具、锦一百匹、彩色绫一百匹、绯紫紬绫二百匹、色罗三百匹以及男女锦袍、银壶瓶、锦褥、紫绫褥之类。 在军中包吃住。不训练、不出征时,一天吃2升米面(注意,不是2升粮食,是米面),训练或打仗时,一天吃3升——这个标准北宋都没做到,明代就更不提了。 每个月都要有酒有肉。还记得泾原兵变吗?东出平叛的泾原武夫因为吃到的是粗茶澹饭,大怒作乱,拿箭射前来传旨的太监。 晚唐的大头兵还深度参与政治。 藩镇割据的体制下,亲党胶固,互相联姻,关系网四通八达。 一个在城门口扛枪的小兵,说不定就有亲戚在当衙将。 前文还举过例子,河北文人有一个赞美某个家族的美誉:“书剑双美。” 其实北方都差不多,程度区别罢了。 士人家族的成员大量投军,成为武夫,晚唐大头兵识字的比例是超过其他朝代的。 而且大头兵的家庭条件较好,亲党胶固之下,分享藩镇权力,社会地位是非常高的,这也是显着区别于其他朝代大头兵的地方。 他们的精神面貌和其他朝代的兵也大不一样,我读史书,发现很多跋扈的话是从小兵嘴里说出来的,而不是大将,说明他们的精神面貌不一般,思维能力不弱。 这其实是社会地位的折射。 当士人家族都大量投军时,说明这是个好职业,比较抢手。那么即便是小兵,他也不会多自卑,活得也不卑微,以至于过分自信,太过跋扈了。 而且这帮人是比较狡猾的。 德宗建中之乱时,泾原兵拥立朱泚当皇帝,但根本不听他的,只自己搞钱。朱泚真正能指挥的,只有幽州来的防秋兵和部分投靠他的神策军,你说坑不坑?被人逼着当皇帝,结果是拿你来顶缸的。 晚唐大头兵作乱,其实将领未必想跟着乱,因为他们知道一个不好,自己就是顶缸的,好处都让底层武夫拿走了,坑得很。 朝廷也意识到了跋扈武夫这个群体,这些大头兵们才是作乱的根源,而不是武将、大帅。所以王式屠戮徐州银刀都,罗绍威请汴兵帮着杀魏博衙兵,闹事的真不是大将节帅。 最后奉送下幽州、汴州的典型军乱,让大伙品鉴一下: 长庆元年(821)7月,幽州军乱,囚节度使张弘靖(目不识丁这个成语就出自此人)。 军中公推朱滔之子朱洄为留后。 朱洄说我年纪大了,你们找其他人吧,不肯干。幽州武夫立他的儿子朱克融为留后。 朱洄:“……” 宝历二年(826)5月,幽州军乱,杀朱克融及其子朱延龄。 乱军立朱克融次子朱延嗣为留后。 当年8月,幽州军乱,杀朱延嗣及其家三百余口。 太和五年(831)1月,幽州军乱,节度使李载义跑路,朝廷以杨志诚为留后。 太和八年(834)9月,幽州军乱,节度使杨志诚被驱逐,乱军立杨志诚部将史元忠为留后。 会昌元年(841)9月,幽州军乱,杀史元忠,推陈志泰为留后。 一个月后,又乱,杀陈志泰,乱兵立衙将张绛为留后。 直到张仲武担任节度使后,才稍稍稳定了一些。 前文提到的汴州军乱: 贞元八年(792),宣武节度使刘玄左薨,朝廷派吴凑来当节度使,宣武军人拒绝承认,立刘玄左之子刘士宁为留后。 贞元九年(793)12月,汴州军乱,刘士宁逃奔京师,都头李万荣当留后。 贞元十年(794)7月,汴州军乱,奇迹出现了——李万荣成功镇压,他向朝廷检举,说这是刘士宁扇动的。 贞元十二年(796),李万荣病重,其子李逎代行职权,然后发生兵变,都虞候邓惟恭与监军俱文珍合谋,把李逎抓了起来,送往京师,邓惟恭自任留后,李万荣病逝。 当年7月,朝廷任命东都留守董晋为宣武节度使,11月,邓惟恭领两百人作乱,被董晋发觉,成功镇压,邓惟恭被械送京师。 贞元十五年(799),董晋死,行军司马陆长源为节度使,汴州军乱,杀之。 韩弘接任宣武节度使,他到任后,先与武夫相善,然后仔细观察刺头有哪些,暗暗记下来。 比如每次作乱,谁喊得最响,谁最会串联,谁朋友最多,罗列了一个三百人的名单,然后调集宋州兵,将他们全部杀了。 汴州武夫受此重创,势头受到遏制,老实了不少,当然我们知道,这不是釜底抽薪,只是扬汤止沸罢了。 但在此之前,真的太过分了。而且杀戮也是有震慑效果的,韩弘入朝之时,“士卒无一人敢欢呼于城郭者”。 什么意思? 以前不得人心的节度使,他走的时候,武夫们会欢呼庆贺啊!而且是在城头上欢呼。这画面太美,大家自行品鉴。 品鉴了这两个藩镇的军乱劣迹,我想大伙对那个时代武夫的精神面貌有点了解了吧? 第四十四章 淄州与胶水 “这不是刘都头么?”铁林军副使野利遇略故作惊讶地说道。 刘鄩有些面红耳赤。 往日自诩一步百计,终日琢磨对手的想法,令其落入彀中。但与夏军交手以来,他们不贪功、不冒进、不怯战、不怕损失、不投机取巧,大军以排山倒海之势压过来,打得他完全没有脾气。 到了今日,竟然发生兵乱,自己狼狈出奔,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了。 “罪将仓皇来奔,实在惭愧。”刘鄩躬身行礼道。 “坐下吧。”野利遇略吩咐了一声,亲兵自端来胡床,刘鄩的家人也被引入一处帐中,妥善安置。 营内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脚步声。大群军士披甲执械,在军官的带领下,至营外集结。在此之前,已经有处于戒备状态的军士冲向城门,打算搏那么一搏了——能与贼人展开巷战,肯定比爬城墙送死好啊。 刘鄩当然听得到这些声音,他只是暗暗叹气。 淄州本来也守不了多久了,最多三月。早几个月晚几个月,可能会产生严重的影响,也可能什么作用都没有,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听闻刘都头在军中威望素著,可能召一些部伍来降?局势若此,抵抗无益,想必刘都头也看得出来。”野利遇略说道。 “自当尽力。”刘鄩回道。 夏军几个大将,他也研究过。 横山野利氏、没藏氏,已经是邵树德建立的关西军事集团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跟随邵树德很早,立的功劳很大,涉足商业,财富不缺,更与邵氏互相联姻,地位其实很高。 野利遇略,多年来在铁林军当副使,替邵树德掌管他这支早年的亲军,显然是十分受信任的。 他的儿子野利克成,从小在夏王府长大,与邵树德关系密切,几同父子,邵树德更是要把长女嫁给他。 宁得罪李唐宾,也不能得罪野利氏。 “有刘都头这句话,我放心了。”野利遇略笑道:“来来来,和我复盘一下这些时日的战事。九月二十日你出城夜袭,让我吃了个亏,那件事……” 刘鄩打起精神,陪着野利遇略复盘起了这段时日的交手。 而在另外一边,都虞候郑勇、右厢兵马使甄诩带着两千人蜂拥入城,迎头撞上了数百齐兵。 “莫动手,莫动手!”王彦温大呼道:“我等正要出城请降,非为厮杀而来。” 王彦温这话半真半假。 其实他没想这么快投降,再早也就几天后。煽动军士作乱,可不得把武夫们喂饱了?等他们拿到钱,冷静下来之后,再晓以大义,说以利害,说动众人举城而降。 但刘鄩跑了。 跑也就跑了吧,其实并不致命,他王彦温领头就是了。关键是守城门的军士也跟着跑了,投奔夏军,这一下子打乱了王彦温的步骤。 当然事前他也预见过。煽动兵士作乱,本来就是行险一搏,怎么可能面面俱到?仓促之下,必有遗漏,就看这个遗漏会不会被人抓住了。 很不幸,刘鄩极其果断,直接奔夏军营地而去。城外守壕的夏将也当机立断,没有请示就带人冲了过来,控制了南门及瓮城。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王彦温的大半算计都落空了。献城的功劳究竟还有没有,委实很难说,这事就全看对面的夏军主帅怎么汇报。他愿意提你一笔,那你就有功劳,不写,你就是降兵降将,屁功劳也没有。 与其这样,还不如果断投靠夏军的一个大山头,看看能不能巴结上他,为将来铺路。 郑勇对齐兵如此快速的投降有所预料,他第一时间下令王彦温带人平定城内乱局,收拢军士,让他们放下武器,列队回营。而他自己则分了一半人手把守城门,剩下一半人则跟着王彦温向城内冲去,控制各个要点。 一切都十分稳妥。 很快,后续人马也跟着入城,足足三个步兵指挥及两个骑兵指挥七千人。 不是没有人发现自己被骗了。有些齐兵并不想投降,他们只是想搞点钱,因此在看到夏军大举入城之时,先是有点懵,继而大怒,故城中发生了多起短促激烈的交战,但已经无法改变大局。 铁林军的军属骑兵也出现在了城池四周,牵着马儿巡视,看到有人出城,立刻上马拦截,确保无人漏网。 截至傍晚,最后一丝骚动也平息下来了。 城内守军逾万,被击杀两千,其余尽皆投降,被关在军营之内。 而淄州的陷落,也标志着齐军势力离覆灭又近了一步。同时也意味着夏军解除了后顾之忧,释放出了大量兵力,可以投入青州战场——路遇敌城,须下之或备之,铁林军就是在“备”淄州,完全被牵制在这里了。 入夜之后,携带捷报的信使出了大营,消失在了西天的黑暗之中。 ****** 飞龙军在攻下掖县之后,休整了一晚上。随后分派了数千人强攻团结、平海二军的营垒,朱全忠亲自擂鼓,鼓舞士气。守军不要命似地往外放箭,在付出了数百人的伤亡后,契苾璋下令停止进攻,改用消耗袭扰战术。 与此同时,令梁汉颙带四千人东行,两日抵达黄县,于十月十六日克之。 十七日夜抵达登州理所蓬莱县,二十日拔之。 他还派人突入文登、牟平之间,将牧场拿下,得马四万多匹。 牟平县举城而降,文登则据城而守。梁汉颙率军奔至城下,以战死三百人的代价克城,随后又在城外击溃了一股赶来增援县城的土豪武装。 至此,登州基本被拿下了——至少在地图上被拿下了,有没有实际控制另说。 契苾璋还在“调戏”朱全忠。 他留两千余人守州城,自领四千多人轮番攻击营垒,消耗了敌军大量箭矢,直到强征的莱州丁壮哗变溃散为止。 十月二十三日,就在登州被攻克后的第三天,朱全忠终于撑不住了,他召集了部分亲信,收拢了大量马匹,趁着监视他们的飞龙军兵力不足的有利时机,于夜中突围而走,把将近一万六千守军撂在了大营内。 追击战几乎在第一时间展开。 飞龙军都虞候薛离带着三千人上马紧追不舍,中途不断暴发战斗,于二十六日,将朱全忠及其随从千余人围在了莱州胶水县城之内。 胶水县就是后世的平度,之前一直没人管,几乎和个小透明一样。县令临时征召了两千土团乡夫入城,以御夏人。朱全忠进城之时,马力已竭,县令见到大名鼎鼎的梁王前来,欣喜若狂,将防务完全交给了他。 朱全忠心中烦闷,但却不能在下属面前流露出丝毫灰心丧气之意。 他亲自巡城,将毯子让给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的军士,不断说些鼓励的话,以安军心。 “昔年我与杨行密互市茶绢,甚为亲厚。他已遣大将柴再用、徐温等人率部北上,众至五万,与王茂章汇合。这六万大军一旦北上,沂、密旦夕可下,我等与其联合,或可挽回局势。”朱全忠亲自往饭甑底下添了些柴火,笑道:“邵贼进军郓、兖、齐三镇才多久?人心未附,根基不稳,一旦局势变化,反叛者多如牛毛。君不闻朱瑄已在齐州南部举事,众至数千,散落各地的郓兵、齐兵也不少,再与朱瑾配合,颠覆邵贼后方易如反掌。这仗哪,还有得打,还有机会。” 众人都沉默不语。局势若此,这些东西已经很难再让人相信了。 李克用在最关键的时候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在卢县郊野兵败,损失数千人,随后又被契丹袭扰,给了邵贼宝贵的时间,眼下淄青镇已是穷途末路,很难翻盘了。 当初晋军若有点脑子,不急着到魏州报仇,然后再一路追袭到黄河南岸,而是直下河阳或河中的话,战争可能就是另外一个走向了。 但战争没有如果,时至今日,李克用也来不及增援了,齐镇上下所有人都已无力回天。 杨行密,有个屁用! 打了大半年,就派了七千援兵,吃了一次败仗后就撤了,这是真心救援他们吗? “一个个低着头做甚?”朱全忠笑骂道:“便是真让邵贼拿了淄青又如何?咱们又不是没有出路。沂、密畅通无阻,咱们这么多马,还跑不掉么?” 这话倒是实在,众人的士气稍稍有些恢复。 而就在这时,亲兵匆匆来报:城外有大队骑军在厮杀。 朱全忠立刻起身,带着一帮子人上了城头。 “拓跋仁福的骑军。”朱全忠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 那厮看样子也知道王师范覆灭在即,竟然打算带人开溜。一路南行,竟然到了胶水县左近。 追击他们的骑兵数量庞大,几乎是拓跋仁福部的两倍以上。双方玩起了典型的草原打法,互相之间箭矢往来,射个不停。足足战了半个时辰,拓跋部便不支而退,向南狂奔。 夏军骑兵追出去数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全部折返,连痛打落水狗也不要了,团团围在胶水县周围。 朱全忠粗粗一看,大概有五千余骑。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的只可能是定难军了,从青州赶过来的。 五千定难军、三千飞龙军,这有点难了,逃跑的风险成倍放大。朱全忠的脸色立刻难看了起来。 而这还不算完,傍晚时分,又一支骑军部队围了过来。 看他们的战马跑得口吐白沫,中途不断倒毙的模样,这很显然是从青州战场兼程赶来的。 不惜跑死跑废马也要追过来,所为何事,还用说么? 朱全忠的脸色阴沉地好像能滴下水来。 第四十五章 最后一根稻草 “淄州收得降兵七千九百余人,粮豆八千斛。降兵正在甄别,土团乡夫一律放归,余众收押后送。” “平海、团结二军大溃,至二十四日天明,计斩首千级,俘万人,余皆溃散。契苾将军正遣人收拢,务必不令其流落乡野,为害一方。” “朱全忠被围于胶水县。义从、定难、飞龙三军步骑一万三千余人将其围住,全忠数次遣人出城试探,皆被击退。李唐宾紧急抽调数千甲士,将辎重车队挽马征集起来,火速驰援胶水。朱全忠已是插翅难逃。” “淮军王茂章似是得到了什么消息,北攻沂州。沂兵尚在密州,州内空虚,频频告急。” “徐州贼兵西攻单州,与铁骑军战于鱼台,贼人退去。” “棣州刺史邵播南下攻寿光,不敌败走。” “卢彦威遣兵南下,大掠棣州诸县,另劫走三百车盐,烧毁盐场。” “朱裕率草贼数百作乱,为齐州州军指挥使王郊击斩。” “朱瑾率军出城,败龙骧军一部。” …… 邵树德回到了卫州,幕僚们将情报汇总起来,做了一份简报,挨个朗读。 情报很多,但重要的只有两条,其一是淄州被攻克,其二是王师范的新军在成军九个月后,已经成建制覆灭,他失去了唯一的后备力量。 至于朱全忠被围之事,其实算不得重点,邵树德甚至没有倾注过多注意力。 他甚至不如朱瑄、朱瑾危险。原因也很简单,他把河南清理得太好了,各种割据势力一扫而空,容易作乱的牛鬼蛇神被他杀了一波又一波,建立了汴州幕府对直辖地区的绝对统治。 把朱瑄放回郓州,他能闹腾起来的可能性都比朱全忠重回汴州大,还关注他作甚。 当然,在这一点上,邵树德还得感谢朱全忠——你的工作完成得很出色,今后每一位有志于一统天下的人,都可以以河南为根基。 “李唐宾为了抓朱全忠,擅自更改作战计划,有些过了。下不为例。”邵树德放下手中的账册田籍,道:“青州抓紧收尾,别拖到过年。灭掉王师范之后,留下镇守之兵马,各部至兖州,围攻朱瑾。打了快一年了,各路兵马已是疲军,将士们也思归,不能拖太长时间。” 赵光逢连声应是。 处理完这些事情之后,邵树德又检阅了新组建的卫州州军,然后开始了一系列的兵马调动。 天雄军右厢归建,返回河阳。突将、效节二军留守相卫,至于天德军,则返回洛阳,接受整编。 这是过年前的重点工作,接受整编的各部也已经在路上,争取元旦前彻底完成,过完年后开始集训。 左右天德军,是第六支禁军的军号,军额三万,以天德军、定远军、振武军为骨干组建。 这三支部队理论上加起来有两万一千步兵、三千骑兵,初步决定是让出身河陇的三千步兵改练骑兵,再从梁军降兵里抽调六千余精壮补入。 “第二期”梁军降兵素质是比较高的,两万降人第一次抽调五千充各部战损,第二次出六千人参与金刀、黑矟二军的整编,这次再用掉六千多,剩下的两千余相对不那么行的老弱发往濡源——濡源奴部的人口将达到两万九千人上下。 天德军军使为蔡松阳,副使是已经五十多岁的张彦球,这些年一直任劳任怨,多次远戍,早年又与邵树德关系很好,副使给他是应该的。 都虞候是贺瑰,他刚当上定远军使没几天,结果部队被整编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都游奕使交给杨晟,他是蔡松阳的部将,原凤翔镇大散关镇将出身。 河南府州军指挥使何檠调任左厢兵马使。 此人是武学出身,洛阳之战时受重伤,伤愈后调到了州兵系统,这次算是回归野战部队了。 广胜军副使谢彦章担任右厢兵马使,他是梁地降将的代表,安抚梁地人心。 左右天德军的家人有的还在灵夏,将在开过年后分批搬迁过来,安置在河南府。而在他们之前,武威军的家属已经开始搬迁了,分到郑州居住。 郓齐战场上还剩半支衙内军,即将撤销番号,军士们作为补充兵,打散编入铁林、义从、天雄、突将四军,补充战损。衙内军副使韩洙调任河南府州军指挥使。 如此一番操作,朱全忠军事资产最精华的部分已经处理得七七八八。这个过程花了整整一年时间,不知道进行了多少番利益考量,死了多少脑细胞,终于完成了整个工作。 “你再在相卫留一段时间,多多接触士族、土豪,河北的人心是比较难收服的,要花水磨工夫。”邵树德说道:“我把突将、效节二军留在这边,既防备晋人,也防备魏人。二州若有变乱,立刻行文调兵,厉行镇压。我自回洛阳,整编部伍。” “遵命。”赵光逢应道。 有了这句话,他就是事实上的相卫留守,权力大着呢。地方官员的任命、财税田籍的整理等等,河阳幕府都要和他商量着来。这也是最容易培植亲信、积攒政治人情的时候,不好好利用太可惜了。 ****** 青州境内的夏军频频调动,动作很大,但齐军却仿佛死了一般,没有任何应对。 王师范瘫坐在胡床之上,不住地唉声叹气。 师悦、师克、师诲、师鲁兄弟四个都过来了,陪着他一起发愁。 “朱全忠拍胸脯保证,平海、团结二军能战,可一旦动起手来,就这么个结果,还没咱们的老部队能打。”王师悦非常恼火,不住地发牢骚。 他曾经十分信任朱全忠,认为他败于邵树德非战之罪,实在是河南那个四战之地太难守了,无关他本身的能力。但幕府花费许多钱粮组建的新军,整整两万四千步骑,还没发挥什么大用,就稀里哗啦地败了。 别说支援青州战场了,连守住登莱后方都没做到,朱全忠到底有什么用? “兄长,实在不行就降了吧?刘鄩投降,登莱沦陷的消息传回后,众军士气大跌,没法再打了。”王师克刚刚从临朐返回,手上还裹着布,显然受了伤。 “军中传闻,梁军降兵并未被整体遣散,他们降了之后,也能继续当兵,抵触心思没以前那么大了。”王师克又道:“都不想打了。” “以前一听给邵贼当兵,个个唾骂不已,扬言死战到底,这才打了一年,又都乐意了?”王师鲁讥讽道:“都是一群贱胚。” 王师范看了一眼三弟,怀疑他在说自己,证据十分充分。 “够了啊!”王师范坐直身子,道:“也不怪儿郎们,实在是……唉!” “昔年大人病逝,张蟾、卢弘欺我年少,欲夺青州基业。诛除此二人后,儿郎们还是认我王氏的。”王师范继续说道。 王敬武死后,年仅十六岁的王师范继位,但棣州刺史张蟾不服,上表朝廷请另派节度使。王师范派都将卢弘领兵征讨,这时候发生了微型版“陈桥兵变”——卢弘通过都虞候司获得兵权后,率军出征,然后没走多远,便调头回青州,欲攻伐王师范。 王师范用计谋杀死了卢弘,然后大阅诸军,发下赏赐,军士们最终决定拥戴王师范当节度使,朝廷派来的崔安潜灰溜溜返回了长安。 青州兵,关键时刻还是认了王氏,站稳了立场。 “我也同意降了。”一直以来负责与夏军接触的王师诲说道:“我多方查证,邵树德还是很讲信用的。他既许兄长入朝,想必不会变卦,也不会翻旧账。即便心中再不喜欢兄长,也不会公然毁诺。如今这个天下,和以前不一样了。不管邵树德能不能成功,他必然要和各路军头打得火星四溅。咱们青州本小力弱,夹在中间实是为难。一个不好,破家亡族都是等闲。长安还算太平,去避一避也没什么不好。” 王师范一开始还频频点头,待听到“成功”二字时,眉头一皱,最后又长叹一声。他已无力匡扶天下,奈何奈何。 “二兄若愿降,我无意见。若不愿降,我也死战到底。咱们兄弟几个,自当同进同退,莫要让外人欺负了。”王师鲁也说话了,只听他说道:“四兄也说了,夏王还算宽厚,心胸也算宽广。入朝当然可以,不过,为何不直接为夏王做事呢?这世道,当个富家翁可不一定能安稳下去啊。便是夏王不追究,难保底下有小人要整咱们,不可不防。” 王师范默默点了点头,又转向大哥王师悦,问道:“大兄何意?” “还能怎样?我打不过李唐宾。”王师悦说道:“另者,二弟可知军中情形?” “大兄是说军心不稳?”王师范问道。 “然也。”王师悦道:“淄州之事,我已遣人打探清楚。有军士作乱,拥王彦温为都指挥使,劫掠府库,侵扰百姓。刘鄩被逼得无法,投奔夏贼。淄州若此,青州会不会也这样呢?灰心丧气之下,保不齐有人就想拿咱们兄弟几个换取富贵。降了吧,眼下这情形,连出城野战都做不到了,而久守必失,覆灭是早晚的事。还不如趁现在还有点兵,换个举族平安。” 王师范默然。 兄弟五人,有三个明确支持投降,五弟虽模棱两口,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其实是倾向于投降的。 还有什么可坚持的?王师范跌坐回胡床,接连不住地叹气。 十六岁那年,在刘鄩的帮助下斩杀卢弘,消弭了一场兵乱。那时的自己,踌躇满志,被人赞誉为英才少年。 曾经也有过一丝梦想,但镇内的现实让他认识到了自己的局限:对外扩张是不可能的,武夫们不答应。 从此就是醉心儒学,浑浑噩噩度日,不知不觉九年多矣。 九年的时光改变了太多东西。天下局势已然大变,而今竟然连守住家业都做不到了,还有什么可说的?还有什么可坚持? 罢了,以往的一切都已随风而逝。传承一百四十余年的淄青镇,就此断送。 十月的最后一天,王师范亲自接见夏军使者李守信,表示愿意入朝为官,王氏举族迁往长安。若夏王保证王氏全族数百口的身家富贵,则青州数万兵马皆降矣。 李守信大为欣喜,第一时间遣人回去报信。 濮州行营都指挥使李唐宾也收拢兵马,调整部署,齐兵并未阻拦,显然上上下下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淄青镇,差不多尘埃落定了。 第四十六章 离去 十一月上旬的青州已经降下了第一场雪。 通往密州的大道上,车辚辚,马萧萧,一派繁忙的景象。 赵麓在路旁找了个地方坐下。 这本来是个酒肆,兵荒马乱之下,店家不敢做生意,闭门歇业。赵麓来了之后,直接把人喊了出来,让他做些拿手小菜,再上两壶酒,给他解解馋。 忠武军是第一批南下的部队,增援兖州战场。 大家的士气不是很高,因为出征日久,人人都想回家。但李唐宾不放他们回去,而是让他们去兖州与朱瑾拼杀。 有那么一瞬间,大伙都想直接反了。但左思右想之下,终究没敢那么做。 王师范好几万兵马都降了,他们这几千人能做什么?给夏兵塞牙缝都不够。忍忍吧,实在忍不了了再说。 “胡真在七日前连斩十余人,都是原本坚锐军的将士,理由是违抗军令。” “坚锐军没了,张筠、郭绍宾去了关西当刺史,坚锐军余孽可不得被人欺负?” “护国军出征时一万人,回去时不到一半,这打得也太惨了。” “捧日、天兴二军,活活少掉了一支。齐装满员的一万五千步骑,变成了七千,不比护国军惨?” “心疼别人做甚?咱们忠武军不惨?前后死了多少人?陈州都被收走了,镇内还选送了五百精兵至洛阳,屁都不敢放一个,我看比他们还惨。” “好多人都说,不是邵氏五军的人,都没好下场,或早或晚而已。” “何为邵氏五军?莫不是左右铁林、武威、天雄、义从、突将五军?” “然也。这十五万人,是夏王嫡系。飞龙、铁骑等军都比不上,唉,再这么下去是真没意思了,我看还不如挤进这上五军扛枪,至少能当个人。” 赵麓在那边喝酒吃肉,这边的卫士们在低声交谈着。 杂牌军的境遇,只要不瞎,都看得到。 在烈日、暴雨、大雪之下攻城拔寨。 窝在阴冷潮湿的壕沟里,长期围困敌人。 拼了命地押运粮草,转运物资,失期就要受到惩罚。 快速进军之时充当先锋探路。 等等不一而足。 这是人过的日子么?没有怨气是不可能的,还很大。若不是时机不成熟,早反了,就算战死,也好过受那窝囊气。 赵麓耳朵尖,虽然军士们说话声音不大,但他还是隐隐约约听到了。感受么?心中憋屈,但又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压制,发泄不出来的那种。时间长了,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变得暴虐起来。 真的太难了! 驿道上有嘈杂声传来,遣人过去一问,原来是青州降兵的车辆与他们相撞,双方争执起来,这让赵麓更是恼火,下意识拿起旁边的马鞭,又松开了。 淄州降兵近八千,放掉土团乡夫后,还有四千。 青州降兵放走乡勇后,还剩两万。 莱州的平海、团结二军收拢了万余降兵,且数字还在进一步增加中。 三四万降人,总共分两种处理方式。 淄州、青州降兵拣选了精壮勇武者万人,发往洛阳整训。 剩下一万四千人单独成军,赐军号“龙武”。该军有步兵一万二千、骑兵两千,军使刘鄩、副使王彦温、游奕使刘重霸——他原本是朱全忠辖下的龙虎军使,守八角镇,醋沟大战结束之后,率六千余人主动投降。 平海、团结二军分批发往郓州。都教练使衙门新成立郓州院,这一万多成军不满一年的齐镇军士整体纳入郓州院的管理体系,继续未完成的训练,同时成了续备军的一员。 至此,都教练使衙门共有三大新兵培训基地,即灵州院、陕州院、郓州院。其中,灵州院规模最大,目前有近四万名新兵在训;陕州院次之,接近两万;郓州院首批估计能有一万三千人上下。 续备军的待遇和州军差不多,可能还要略差一些,对平海、团结二军的武夫们来说落差是不小。但连番大败之下,他们已经接受了现实,不会再闹腾了。 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他们成军时间还不满一年,还没成为那种桀骜不驯的老武夫。再加上朱全忠这人对服从、军纪抓得很严,和邵树德有些类似,他俩训练出来的部队,和一般藩镇兵还是有差别的。 老朱,真的贡献不小,是邵树德的知音。 龙武军一万四千步骑归隶李唐宾帐下,参与对兖镇的围攻。 龙骧、龙虎、广胜、神捷、捧日、龙武、忠武七军,约五万杂牌军,将担纲攻灭兖镇的主力。如果有必要的话,朱珍的捧圣军也可能南下,这就是六万杂兵。 越打降兵越多,杂牌军越多,已经成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赵麓心情郁闷之下,多喝了一壶酒。吃完之后已经有些微醺,他又看了一眼城门大开的青州,心情阴郁,头也不回地南下,往密州而去。 ****** 青州城内,王师范一家正在整理细软,收拾行装。 财货实在太多了,装了整整三百车,还都是高价值的铜钱、绢帛、金银器、字画等。 府中存粮都有数百斛,根本带不走,王师范遣人散给了青州百姓。 宅子内留了几个老仆,看看门,定期洒扫。 城内有不少商铺,城外农庄还有大片土地,王师范经人提醒,将商铺、庄子、碾硙、水车及数十顷农田全部献给了益都县,不要了。 失陷在莱州的两个姬妾也派人去接了。听闻其中一个已经怀孕,应该是朱全忠的种。无所谓了,接回来养大,府中还多个家生奴婢。以后到了长安少不得应酬,这两位小妾还可以拿来继续招待宾客。 朱瑄、拓跋仁福、李仁欲的家人都在青州,王师范第一时间将其押往夏军大营,移交给李唐宾。 按照宪宗、武宗那会的规矩,男丁处死,女人没入宫中。皇帝哪天想了,便可以享用一番叛镇节度使的妻女,没兴趣了,就在掖庭局干活到死。 从接到夏王回复到下令投降,再到收拾完各类财货,变卖资产,一共花了十余日。而此时已经是十一月十五日了,王师范一家三百余口踏上了西去的驿道。 为免出什么幺蛾子,李唐宾下令铁林军派出两个骑兵指挥一千人沿途护送,直到洛阳为止。这不是小题大做,实在是地方不靖,乱得很。武夫贪起钱财来,什么都不会管的,他们连回鹘使团都劫掠过,何况一个失势下野的节度使。 当年王铎从滑州离任,去河北当义昌军节度使,带了一堆美女姬妾,数百车财货上路,结局如何? 王师范死不得,就这么简单。 “二兄,走吧。”王师克披上了甲胄,手持长马槊,立于战马之旁,催促道。 王师范将信件收好,叹了口气,也翻身上马了。 信件是莱州旧部写给他的,信中提到了朱全忠被困胶水县,汇集至城外的夏兵越来越多,眼看是没法走脱了。 而且据打探到的消息,城内守军士气低落,每夜都有缒城而下投降者,朱全忠连斩十余人,不能止。 兵士气低落,不能打,粮储备有限,吃不了多久,朱全忠时日无多,估计也就这个月了。 听闻登莱还有人在聚众起事,反对夏兵的征服,不过都很快被镇压了。对此,王师范只能洒上几滴眼泪,羞愧不已。 兖州朱瑾估计也会破口大骂吧。 兖镇的情况比青州还要困难,但人家怎么能坚持下去,你就不行? 郓州若不是被突袭,节度使朱威死得不明不白,估计也比青州能扛。 对此,王师范又是羞愧不已。 “走了!”王师范一夹马腹,当先而行。有些事不能多想,多想就会觉得自己是废物,不如朱瑄、朱威、朱瑾,会怀疑人生。 至少王家的下场比他们好多了,王师范只能以此自慰。 王师范走后,全族三百余口跟在他身后,男丁骑马,老幼乘车,浩浩荡荡西行。 战事已毕,逃亡至山中的百姓听到消息后,陆陆续续回乡。 他们扶老携幼,带着大包小包,用惊奇的目光看着王家一行人。 有了解的低声说了几句,很快便传开了。 所有人的神情都很复杂,尤其是曾经有亲朋好友在藩镇当武夫、当文吏的,更是愁绪满腹。 王家三百余口人的离去,就像是一个符号、一个象征,标志着淄青镇结束了一百四十多年的“自治”,正式纳入了更高一级政府的管制之中。 对整个历史长河而言,这不算什么,甚至是正常状态。但对艰难以后出生的人而言,这是完全陌生的生活方式,他们已经习惯了以往的一切,日子也能过得下去,很多人甚至可以过得很好。今后会怎样,无人知晓,没人敢打包票。 这就是人心。而争取人心最简单直接的手段,就是让他们的日子恢复正常,走上正轨。这个年月政权的合法性其实非常简单,不需要比前任更好,差不多就行了,甚至略略差一些也能接受。无论是世家大族的统治,还是军头武夫的治理,都不需要老百姓的支持,只要他们不反对就可以了。 青州城外已经贴出了免税三年的告示,争取民心的第一招已经开始——招数不怕老,好用就行。 夕阳西下,风雪渐息。 尧山脚下,旧的统治者逐渐远去,新的征服者操持权柄,淄青镇的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一如当年洛阳、汴州百姓所经历的那样。 时移世易,沧海桑田。无论天下大局如何风云变幻,让文人骚客发出无数“是非成败”的感慨;无论王侯将相如何纵横捭阖,让后人为其惊才绝艳而拍案叫绝,老百姓终究还是要生活。 青州城的商铺,已经开门营业了…… 第四十七章 西行之郓州 随着极地大陆气团的增强,冷锋不断前出。西太平洋副热带高压被打得节节败退,溃不成军,完全退出了河南大地。 受此影响,郓州已经下了好几天的大雪了。 在这样一种严寒的天气下,王师范一行人抵达了郓州东北二里的砂沟驿,住了下来。 驿站外有猎户在兜售野兔、雉鸡之类的猎物,驿将操着关西口音,与其口沫横飞一番,以一个较低的价钱买了下来,顿时眉开眼笑。 王师范闲着无事,便与那猎户攀谈了起来。 “看你这箭术也不错,为何不去投军?”王师范接过五弟师鲁递过来的热茶,问道。 “你以为我不想?”猎户不耐烦地说道:“夏王只在郓州募过一次兵,我去晚了,没轮上。” “可惜了。”王师范笑道:“夏王应不会再到郓州募兵了吧?你就不怨恨?” 猎户上上下下打量了王师范一眼,突然笑了,道:“三十万夏兵还没走呢,你待如何?上山当草贼怕是都没法。” 三十万……王师范无语了,若真有三十万大军前来,怕是先自己断粮了。 “夏兵总要走的。关西人一来,满郓州上下,没几个人能当武夫了,真不怨恨?”王师范追问道。 猎户看着他,不说话。 王师范招了招手,一仆人过来,将半串铜钱塞到猎户手里。 猎户东张西望了一下,见附近没人注意他们,低声道:“光靠我一人,怨恨亦是无用。郓州武夫被朱全忠杀灭了不少,剩下的又让夏王一锅端了。军额本来就只有三万,这前前后后让人弄掉多少了?数也数不清,我听须昌县的小吏说,怕是有七八万了,敢打敢拼的武夫真的不多了。” 这是典型的靠杀,将一个藩镇最精锐、最有勇力、最具反抗精神的人干掉了,还不是一次,朱全忠杀得多,邵树德杀得少,但完成了最后一击。 剩下的人里面,撑死了还能组织起一茬武夫,即三万人,但素质肯定不如之前的第一批、第二批、第三批,再加上无人挑头,郓镇算是废了。 兖州的情况与郓州差不多。朱全忠曾经是朱瑄、朱瑾、时溥三人的大苦主,干掉了无数三镇军士,兖州这一波再被干掉,诸县就只剩下一点余烬了。若有人组织,或还能再勉强振作一番,但也需要时间恢复,邵树德肯定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了。 “你倒是见多识广。”王师范赞道。 “小瞧我了不是?须昌、寿张、郓城诸县,我哪个没去过?”猎户掂了掂铜钱,塞进包内,道:“闹不起来了。乡间那些少年,唉,总觉得没十年前那批悍勇。当时有人敢跟我角力,还赢走一块兽皮,有人敢和我比试箭术,有人苦练枪棒。现在么,村里会这些的人少了,很多武艺传承快断了。” “为何少了?”王师范不解。 猎户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看傻子。 “死了呗。”猎户说道:“我家住在靠山店,一共七个庄子,本有精擅箭术、枪槊的汉子二十余,很多少年跟着他们练。节度使朱瑄老吃败仗,三番五次征兵,这些人兴冲冲去当兵,结果再也没有回来。他们不回来,村里的少年可不就只能胡乱练了么?” “这些年的土团……”说到这里,猎户啐了一口,道:“一年不如一年,很多少年连我这个老汉都打不过。” 军事传统在消亡,唉,王师范也跟着叹气。乡间的土团,是一个藩镇武力的基石,打仗总会死人,死了人就要招募新兵,农闲时苦练技艺的少年就是最好的补充兵来源,确实可惜了。 王师范突然想起了砂沟驿的驿将,他似乎就是夏军老卒,看起来四十多岁的样子,五个儿子人人习武。刚才在院子里,还看到有附近的少年提着礼物过来,说要拜师学艺,跟着一起练枪术。 这是在恢复军事传统,但这类人太少了。 不知天下太平之后,还有几人可以坚持练下去,因为很可能看不到收益。如果有外敌入侵,还能组织起有战斗力的土团兵保卫桑梓么? 王师范又让人取了一匹绢,送给猎户,打发他走了。 驿站外的风雪越来越大,护卫他们的一千铁林军骑卒正在给马儿披毯子。 王师范早注意到这些物事了。 士兵身上穿了一件毛衣,听闻关北、河阳等地可以用羊毛抵税,这些收上来的羊毛应该被织成了衣物,在春秋两季作为衣赐发了下去。 邵树德总能玩出些花样。 ****** 郓州城内,积雪堆满了街道。 战争已经过去不短的时间了,本地秩序基本已经恢复。 官员到任之后,州县两级机构运转了起来。州军组建完毕之后,地方上的治安也得到了极大改善。 散落在乡间的溃兵除了极少数落草为寇,被州军追剿之外,大部分脱了军服,老老实实自谋生路。 诚然,这些人是不安定因素。但正如薪柴需要火来点燃一样,没有明火,堆积再多薪柴也是无用。没有刺头,再多溃兵也组织不起来。 之前朱罕、朱裕都拉拢到了不少心怀不甘的溃兵,旋即被镇压。这会只剩个朱瑄在山里流窜,被野利克成、王郊二人联合追剿,窘迫得很,听闻逃去了兖州,似乎也翻不起大浪了。 街头巷尾之中,朱瑄依然是茶客酒鬼们谈论的对象。但有心人都能注意到,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被提及的次数越来越少。假以时日,这个曾经在郓州叱咤风云的节度使估计也要慢慢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之中了。 人心,就是这么慢慢收服的。它需要时间的沉淀,毫无疑问。 节度使任遇吉正在府中设宴招待都教练使朱叔宗。 作陪的都是二人的亲信随从,并无外人。 任遇吉频频劝酒,都教练使朱叔宗来者不拒,碗到即干,非常豪爽。 “在灵州喝惯了朔方生烧,这酒不够劲啊。”朱叔宗哈哈大笑。 “李唐宾也爱喝朔方生烧,我这的酒,都让他借去了,也没见还。一问就是没有,你能怎么办?”任遇吉摇了摇头,说道。 “李唐宾要当平卢军节度使了,还这么小气。”朱叔宗又笑。 李唐宾本是奉国军节度使,这次攻灭齐镇,功劳甚大,马上要当平卢军节度使,领淄、青、登、莱四州。朝廷的正式任命还没下来,但在高层之中已是公开的秘密。 奉国军这个小藩马上也要被裁撤了,并入朔方镇,也就是大伙戏言的“夏国”。 自一统关北以来,夏王已经罢废了灵盐、天德、振武、鄜坊、延丹、同华、泾原、邠宁、凤翔、奉天、陕虢等多个藩镇。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明年会裁撤奉国、金商、唐邓三镇。 再后面的话,耀州、东都、河阳、宣武等镇估计都会陆陆续续裁撤。 每年都在撤镇,意图十分明显。现在还有人能当节度使,虽然被私下里称作有名无实,但以后有名无实的藩镇都不会有了。 在这个过程中,必然有人失落,甚至怨恨,但至今还没见到有人公然反对。可能是认命了,也可能是不敢,或者是因为夏王给了缓冲,没一口气全部裁撤光,动作比较轻柔。 但不管怎样,夏国控制的范围一步步扩大,已经延伸到河南来了,这就说明了一切。 “李唐宾如果再攻灭兖镇,声势可就更盛了。”朱叔宗酒喝得有点多了,言语间颇有羡慕之意:“后面还有徐镇,多半也是由他率军攻伐。” “不会的,后面估计要换将了。”任遇吉神秘地一笑,道:“高仁厚攻下了河阳、东都,现在在洛阳悠闲度日。老高很老吗?真不能出征了?若不是封隐扶不起来,徐州绝对不会让别人插手。” 饶是喝得有点上头,这话朱叔宗也不敢接,得罪人啊。 “你我在晋阳就相识了,有什么好避讳的?”任遇吉笑道:“封隐那边,估计会给他派一个参赞,我听闻很可能是氏叔琮。” 朱叔宗还真没听过这等秘辛,看来远离洛阳、汴州这个圈子,他的消息闭塞了。 “梁地降人,被观察了这么久,慢慢都要启用了啊。”朱叔宗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个信号,说道:“是不是因为……” “是。”任遇吉重重地点了点头,道:“大王早晚要称制,还是在河南,梁地降人是绕不过去的。” “早该这样了。”朱叔宗难得主动发表了一次意见。 又给不了别人实权节度使,那么就得从其他方面来补偿。而这,还得看别人愿意不愿意呢。 之前放出的封爵风声,其实也是一种试探,属于投石问路。如今看来,纵有不满,纵有不愿,大伙还是接受了现实,同意了。 朱叔宗当然也想夏王尽快称帝建国,然后世子升格为太子,与他女儿尽快完婚。 练了半辈子兵,熟人旧识遍布各军,谁都要卖他几分面子。而他一直勤勤恳恳,压制住了一切非分之想,闷着头给老邵家辛苦扛活,难道不求回报吗? 二人喝了半晌,都有些醉醺醺的了。 “郓州还是有不少盛景的,大郎不妨在这边多盘桓些时日。地方上的政务,我也不甚明了,都交给下面人处置了,空闲多得很,不如一起出去射猎?”任遇吉拉着朱叔宗的手,笑问道。 “下次吧。”朱叔宗满是歉意地说道:“郓州院已筹建完毕,我还得赶去洛阳一趟。王师范拍拍屁股走了,他手下还有万余精壮被遴选了出来。大王有令,由都教练使衙门将他们打散后练一练,以备后用。” “王师范?”任遇吉笑了:“他就住在城外的砂沟驿,你若想了解下那些军兵的底细,倒是可以多问问他。他几个兄弟也在军中为将,哪些人是刺头,问问清楚,尽早踢出去,或者干脆整死。他现在惶恐得很,定然知无不言。” “行,那我就去见见他。”朱叔宗说道。 第四十八章 西行之汴州 “冬日的万胜镇也这般繁盛?”王师范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奇道。 便是远在青州,他也听说过万胜、圃田这两个商业重镇的种种传说。关东第一大都会甚至打算将“郑门”改名为“万胜门”,可见他们对这个重要商业收入来源的重视。 朱叔宗数次前往汴州公干,但都是匆匆来去,从没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他也是第一次仔细欣赏商业中心的盛景。 万胜镇,明明经过战争摧残,怎么才恢复一年,就比关北灵州的坊市还热闹了? 这个认知让他有些不舒服。夏王在关北励精图治十多年,居然还比不上任其自然放任发展的中原商业重镇,而中原还不止这么一个商业重镇。如果夏王继续窝在关西,估计早晚会被朱全忠所灭。 万幸! “打了一年,杨行密、折令公都退兵了。我从光州来,诸县夫子也返乡了。”一位站在不远处的商徒说道:“没有夫子,码头就缺人,想运点茶北上都费劲。” “这位豪估,我看你手中拿着一叠飞钱,这是打算回淮西换钱么?”王师范指着商徒手里的银元票,问道。 飞钱在国朝商业交易中占有一定地位,其实就是早期的承兑汇票。 商人带货物至长安售卖,所得回款寄予本镇进奏院之内,然后取得飞钱凭证,回乡后凭证取钱。 到了后来,一些有信誉的大商人或在各个主要城市都有商号的商铺也开始办理这项业务,朝廷三司也跟进,不过要收手续费。 经过几十年发展,规模不算很大,但已经为上层商人所熟知,也慢慢接受了这种东西。不然的话,你以为邵树德推出银元票,商人们会那么快接受? “你说它是飞钱也行,但不完全是。”商徒晃了晃手里的一叠银元票,说道:“这票按说可以换银元,但官府也没多少银,只能给你一些粟麦、牲畜、皮子、羊毛之类,你要不要?” “这些物事,卖了也能赚钱吧?”王师范说道。 “确实可以,但不是每个商徒都有这个本事和路子的。”商徒继续说道:“我这叠银元票,是孟州清算行开具的,可以在孟州坊市换东西,但我不做羊毛、皮子的买卖,换了也没用。” “去别的坊市不能拿来买东西吗?”王师范问道。 “在怀州、汴州、万胜镇、圃田镇等坊市可用,再远一点就不行了。我也问过,各地清算行盘账的人不够,会算学的太少。”商徒回道。 “那这飞钱岂不是无用?”王师范追问道。 “可以转给他人嘛。”商徒笑道:“在银元票背面写上转给谁,签名,按上手印,清算行也认。” “这是无可奈何之下的办法。”王师范叹道。 “也有人收银元票。”商徒又道:“就是得打个折,还行,还还价也能接受。” 清算行发行的银元票,分记名和不记名两种,但主流是记名的,不记名的越来越少了,只能在坊市内流通,出了坊市人人都会怀疑是假的,价值大跌。 记名银元票有个好处,上面写着持有人的姓名、乡籍、开票日期、开票缘由,都可以追溯。清算行那边还留有半联,互相对上就能兑换银元或实物——一般是后者。 银元票的转让背书,也是清算行许可的。 民间有人打折收银元票,同样是被认可的。 这两种行为有助于让银元票走出坊市,进入到更广阔的空间中,即流通范围变大了。 十几年了,民间终于出现了票据经纪业务,虽然还只是一个小小的萌芽,但也可喜可贺。 货币改革,在缺乏贵金属,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情况下,邵树德费尽心思,循序渐进,一步步让市场自发熟悉、认可,然后一步步扩大流通范围,属实玩出花了。 不靠武力强迫别人接受什么东西,而是以一种互利互惠、方便大家的形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推动商业的进步,这显然比前者更具生命力。 在商人们渐渐适应之后,私人开具的商业汇票也会慢慢出现,这是依靠私人的信用,而不是政府的武力。即便王朝覆灭,它也不会消失,因为已经广泛存在于商业活动中了,与哪朝哪代、哪家哪姓无关,这是邵树德最想推行的所谓“不会消失”的东西。 缺乏优质合格货币的社会,是带着枷锁前行的,商业交流非常缓慢、低效。而商业不发达,生产端也很难取得进步,因为生产出来了卖不出去,白搭。 商徒看了看王师范身后的马车,笑了。 车太多了,连驿馆都停不下,不得不放到外面停放。铁林军的骑卒在旁边护卫着,估计心情非常复杂。 “官人,你这些财货,完全可以在当地卖了,换成银元票,然后带到洛阳。洛阳什么东西没有?都可以买,岂不方便许多?”商徒笑道。 有武夫护卫,那当然是官人了,商徒还是分辨得出来的。 “这……”王师范瞬间无语。 青州好像还没这玩意,你让我去哪里换?不过确实很方便,这次若没铁林军士卒沿途护送,他不敢想象带着几百车财货招摇过市是什么下场。 可想而知,普通商徒是没这个待遇的。大一点的行会会雇佣武装护卫,但这很便宜么?养武人的成本是非常高的,这些钱都会摊到商品价格里面。 “银元票最早是什么时候出现的?”王师范好奇地问道。 这可难住商徒了。他仔细想了想,只能含糊地说道:“或在先帝那会,十几年了。” 王师范默默点头。 花十几年的时间来慢慢铺垫一个新东西,邵树德你可真闲啊! 再过十年,你在银元票上是不是还有新花样要玩? “其实,军中赏赐,惯由军票发放,军士归家后,凭票领取钱帛,省得财货搬来搬去,甚是麻烦。”在一旁听了半天的朱叔宗说道:“若战阵之上,被人取了财货赏赐,军士大哗,无心作战,也是个隐患,现在这样挺好的。” “军士如何肯答应?”王师范问道。 “一个字,信!人无信不立,夏王卓尔有信,人皆信服,故可推行此策。”朱叔宗道:“走吧,在万胜镇也耽搁两日了,该走了。” “我正有此意。”王师范连声说道。 败给邵树德并不冤,人家的计划都是长远到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后的,极具耐心,不急于求成。银元票、军票都是小事,但管中窥豹,可见一斑,败了没什么好说的。 以前他觉得朱全忠败过邵树德很可惜,也很倒霉,现在看来,也没那么冤。 唔,梁王现在还活着吗? ****** 朱全忠快死了。 残破不堪的城墙之上,无数兵士前仆后继,喊杀声几乎震破苍穹。 铁林军、义从军、飞龙军……没人想将这个泼天大功让给别人,一营接一营的军士如潮水般涌上城头,厮杀不休。 今天已是十二月初一,朱全忠咧了咧嘴,还好,活过了十一月,可惜没法看到明年了。 侄儿朱友诲已经战死在城头,带过来的老兄弟多数死在出城冲杀的过程中。夏兵这次是玩命了,不管付出多大代价,都要死死纠缠,数次出城,全部失败。 打累了!朱全忠跌坐在城楼下,精神恍惚地看着还在拼杀的将士们。 在乡中浪荡之时,心有不甘,总想着一飞冲天。这股情绪在看到张惠娇美的面容之后,几乎达到了极致。此等美人,若不能拥在怀里,怎能心甘? 跟随巢军举事之后,奋勇拼杀,才得一队正,手下有了八十多个弟兄。那时候的自己,骁勇异常,屡建功勋,浑不把性命当回事——从下面往上爬,不搏命能行? 广州之战,二兄朱存战死,给了他当头一击。 这世上,有太多敢打敢拼的人,他们不怕死,就怕没机会。二兄在追逐这种机会时战死了,军中相识的旧人也一个个离去,到最后没剩下几个老人了,都死了。 这时候的自己意识到,光靠一股子悍勇是不行的,成功率太低,最大的可能是曝尸荒野,沦为野兽腹中之物。 从此他努力学习兵略,刻意结交上官,加倍笼络军心,渐渐声名鹊起,开始发达。 “好想回到十几年前啊,一定能做得更好……”朱全忠惨笑一声,摇摇晃晃地起身。 “朱贼在此!”爬上城头的义从军武士眼睛一亮,大喊道。 朱全忠提起剑,义无反顾地迎了上去。 逃了一年多,无路可逃了。那么还不如从容赴死,可不能教人轻视了。 “别杀他,抓活的!”有人大喊道。 朱全忠哈哈大笑。 这一年多的逃亡,他不断地复盘自己与邵树德交手的过往,想明白了很多事情。若非阴差阳错,他们一定是至交好友,知音难觅啊! “邵树德,这条路走不通的,走不通的!”朱全忠大笑着冲向夏兵,挥剑劈下。 围上来的义从军武士下意识还手,朱全忠的脖颈、胸口、腹部受创,鲜血飞溅而出。 “你们今日能杀我,将来也能杀邵树德的子孙,哈哈!走不通的!”朱全忠用尽生命最后的潜能,疯狂地大笑。 “噗!”大剑重重劈下,头颅斜飞落地,滚了几圈之后,停在了雪堆里。 大睁着的双眼之内,似乎还带有一丝兴奋和疯狂。 “呜……”北风骤起,刮得人脸生疼。 这条路走不通的! 风雪中似乎还回响着朱全忠疯癫的大笑。 第四十九章 西行之洛阳 朱全忠的死亡,并不代表着什么。 梁镇已经覆灭一年有余,相关消息早就被人消化得差不多了。 但他的离去,依然具有心理层面的震撼。朱威死,王师范降,朱全忠死,朱瑾独木难支,还能坚持多久? 朱全忠的尸首被装入棺椁之内。 他毕竟是梁王,曾经与夏王鏖兵多年的老对手,战死之后基本的体面还是有的。 李唐宾特地找到了契苾璋,让回师的飞龙军将棺椁押送回洛阳,交给夏王处理。 随后他又去了胶水县城。 困守城内的三千军士大部被杀,还有几百浑浑噩噩的土团乡夫,侥幸活得一命,李唐宾下令全部遣散,各回各家。 征战一年,李唐宾的心还是火热的,他还想建立更大的功勋,打败更多的敌人。 兖州朱瑾是下一个目标。 十二月初三,李唐宾下令铁林军左厢留守淄青,自领右厢及义从、定难二军返回郓州。 行至青州时,居然还有不知死活的人举事叛乱,不过很快被回师的大军扑灭。 至此,再无人敢于反抗。 而在此之前,信使更是快一步出发,不避风雪,日夜兼程,赶往洛阳报捷。 …… 王师范居然在路上碰到了来自魏博的使者,新近升任左行军司马的司空颋。 司空颋是从滑州过来的,经郑州进入洛阳盆地,两人的目的地都是洛阳城东的积润驿。 “王司徒。” “司空司马。” 两人各自下马,互相行礼。 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一个是败军之帅,一个是过来交涉求和的,总觉得有些尴尬。 到底还是司空颋脸皮厚,他指着脚下新修的道路,说道:“此路靡费人工无数,真是不体恤民力。” “看着挺不错的,不过好像有点短了。积润驿到洛阳,不过十余里地,当不得大用。”王师范也反应了过来,接茬道。 他俩说的是连接洛阳上东门和积润驿之间的一等国道,标准自然不是旧驿道可比的。 诚然,一等国道耗费很大,邵树德也不打算在全国铺开,他只是以洛阳为中心,沟通南北、东西罢了。 截止十二月上旬,孟州至太行陉口这段九十五里的一等国道已经全部修通,怀州甚至遣人在陉口附近筑了座城,向来往河东、洛阳的商人收税——当然,也有军事意义。 今年相卫大战,河阳夫子只在最后几个月动员了一下,他们全年最主要的工作还是在本镇服徭役修路。 工作已经完成了大半,明年就只剩下河阳南城通往河南府州界的那一小段了。无需动员太多人,整体较为轻松,如果不与河东方面暴发大战的话,他们甚至可以休养生息。 汝州方向,刺史韩建从春社节后就开始动员人力,修建伊阙至临汝段四十里的一等国道,如今已经接近完工。 汝州百姓今年的日子比河阳还要松泛。没人征发他们打仗,整体还处于免税期,修路大概是唯一让人烦心的事情了。 明年多半还没有战事,无需上阵,他们的工作是修建临汝至梁县段六十里一等国道。一年时间估计够呛,说不定要拖到第三年开春之后。 不是被征发上阵打仗,就是在乡间筑城、修路、开渠、挖沟,总之一刻不得闲,也不知道要苦一苦到什么时候。 不过商徒们都对一等国道交口称赞,认为极大缩减了他们运输货物的成本和时间。虽然一等国道上的钞关也慢慢设立了,比如伊阙关就重新进行了修缮,入驻的税吏盯紧了每一辆过路的马车,开始征税,但似乎还是值得的。 至于洛阳上东门到积润驿这段路,说起来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汴州幕府实际上是陈诚在主持,他提出修通洛阳到汴州的一等国道,邵树德同意了。 汴州是关东第一大都会,洛阳是未来的首都之一,中间用一等国道连接很正常。这事的悲伤之处在于,汴州幕府想先修郑汴段,但邵树德觉得他们剩余人力很多,不如先修洛郑段,等于是让宣武诸州出人帮河南府修路,坑人无极限。 “这段路确实用处不大,但孟怀之间的大道却已经修通了,直抵太行陉口。如果用兵,当能提供许多帮助。”司空颋说道。 王师范看了他一眼,莫名其妙。 我一个失势节度使,要权没权,要兵没兵,你跟我说这些做甚。 司空颋也觉得有些尴尬。 他不过是看到王师范,突然起了兴趣,想跟他聊聊罢了。但真见到了,发现没什么可聊的。褪去光环,王师范也就是一个普通人罢了。 魏博想振作,还是得找正主。 匆匆告辞之后,他便直趋洛阳,王师范则继续留在驿站附近,津津有味地看着原野上纵横交错的沟渠。 邵树德对农业,可真是花费了极大的心血啊。 ****** 司空颋告辞之后,便匆匆赶往洛阳,求见邵树德。 邵树德让人将其带到含嘉殿等待,自己则与萧符、李延龄继续谈事。 “国子监的人手抓紧募齐,实在不够,从长安挖人。”邵树德对萧符拖拖拉拉的工作有些不满,语气严肃地说道:“这是最高学府,将来各个京城都要设国子监,相关人才的储备,要有计划。现在筹建洛阳国子监都这么困难了,将来若设南京、北京、东京,人从哪里出?” 萧符神色微微有些紧张,连声称是。 邵树德也不想太过让他难堪,叮嘱了几句后便让他离开了。 就目前而言,还是地方州县的学校开办更为紧要。 算学人才的需求是第一位的,清算行方面存在巨大的缺口。河南在朱全忠治下,多是经学,医学都少,更别说关西特有的算学、工学、农学了。 好在兼任宣武军节度副使的陈诚知自己的喜好,已经准备在明年开办这些教育机构了,博士、助教、教谕之类就用关西的学生,不管水平够不够,先把摊子铺开再说。 现在需要量,而不是质。 汴州明年还将开办第一届武学,即汴州武学和开封县武学。洛阳也有河南府武学及洛阳县武学。 河南士人、土豪及将校现在也知道武学的重要性了,纷纷削尖脑袋要把子弟往里面送。 邵树德为了收拢河南人心,打算给一些名额出去,但不会全给。 招生名额的具体分配,还得再商量一番。 “司农寺、卫尉寺、秘书监是三个最先筹备完毕的机构,很好。”萧符走后,邵树德又对李延龄笑了笑,道。 秘书监是卢嗣业,但他常年跟在邵树德身边起草文书,这会实际是他手下人在办。这个机构本身也不大,只有著作局一个下辖机构,职责是管理经籍图书,校对典籍、文章。 但正如司农寺、国子监被邵树德塞了很多新东西一样,秘书监的职权在新朝也会扩大:出版印刷也归秘书监管。 也就是说,新的秘书监已经不再是清望官的聚集地,而是有实权的了。 王师范写小作文骂邵树德,还得自己去传扬。邵树德觉得天下太平后,他就开始写书,让秘书监给润色、校对、刊印,掌握舆论霸权,想想就刺激——当然,这个理想就和邵树德老了后在含嘉殿种地一样,非常不可靠,鬼知道你啥时候才有时间。 司农寺人手的筹备非常快速,上个月基本就到齐了。 这得益于关西农业的蓬勃发展,培养了大量相关人才。尤其是王雍得了第一届夏王赏,还连连升官,中外惊叹,很多有识之士意识到夏王对司农寺的重视,试图挤进这个机构,搏个更好的前程。 司农寺最重要的下属机构就是育种署了,聚集了农业方面的精锐力量——这个机构也是新设的,以前并没有。 每个机构名字都和前朝一样,但职能和工作重心又有所变化,属于旧瓶装新酒了。 邵树德也是通过这样一种相对和缓的方式,渐进式改组整个政府。 当然此时的政事机构已经有了后世的雏形了,也没必要做结构性的改动。 比如政事堂常年有2-4位宰相议政,对皇帝来说,比一位宰相总揽大权要可爱多了。 三省之中,中书省“立项”,门下省“审批”,尚书省“执行”。三省之外,还有监察御史“监督”,也不错,没必要大动。 军事方面,有北司枢密院,正副枢密使负责军队的事情——以后当然不能再让太监当枢密使了。 南衙北司并行,暂时先这样。 “大王,司农寺太对我胃口了。我能力有限,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勤恳了。大王放心,农事方面有我把着,断误不了事。”李延龄大声说道。 “哈哈,好好做。这天下是咱们老兄弟一起打下来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邵树德笑道,同时莫名想起了一个画面…… 外面的雪仍然下个不停。 合欢殿的内部壁画已经完工大半,外墙的浮雕还在进行最后的赶工。 邵树德站起身,走到殿门前。 卫尉卿慕容福立刻赶过来听命。 宫廷卫士三千人,皆从诸奴部中挑选,其实大多数都是以前侍卫亲军的成员。 邵树德回洛阳后,组织宫廷卫士进行了一番操练,考校他们的武艺、军略。从今往后,他们中有才能者陆陆续续都会得到机会外放。 外放一个人出去,就从奴部中再招一人补上,维持人员的流动性。这其实也是给草原出身的蕃人一个上升通道,前提是你得出身奴部。亲疏有别嘛,很自然的事情。 当然三千人的规模是不太够的。国朝初年宫廷卫士大概接近五千人,因此还有两千名额。 毫无疑问,现在很多人都盯着这些名额。 邵树德的初步打算是,勋贵子弟、蕃部酋豪、外邦质子及军中骁勇出色者分润掉这两千名额。 有时候邵树德也感到心累,到处是利益考量,到处是分润好处。 但政治么,本来就是分蛋糕的游戏,能怎么办? “让司空颋过来吧。”邵树德坐了回去,吩咐道:“父丧期间还不安分,我倒要看看魏博又玩什么花样。” 第五十章 你不懂 “瞻上阳之宫阙兮,胜仙家之福庭……”司空颋一直在观察修建了一年有余的上阳宫。 当然,他感叹的是以往上阳宫尚未破败时的盛景,而不是现在。 不过也有一些积极的东西。时隔两年,断壁残垣已经清理干净,杂草也一扫而空。 堪用的材料被拣选出来,堆积在空地上。不知道哪里来的工匠正在修复打磨,看样子打算用在新宫城的建造上。在这一点上,夏王还是很节省的。 宫城尚未修建城墙,因为地势较高,可以对外一览无余。 司空颋发现,不少漕渠被疏浚拓宽了,可以用船运输材料到工地上。当然,这会河面结冰,船只都在岸上,但二三月份化冻之后,方可继续运输。 在修建洛阳宫城的时候,还恢复了部分漕运,这手笔确实不小。 “日后若都洛阳,汴州可能会快速衰弱。”司空颋若有所悟,漕运路线的更改是决定性的,多少城市的兴衰由来于此。 洛水南岸的街道上人来人往,酒肆、茶坊、商铺一座接一座建起,这是人烟繁盛的标志。 各坊陆陆续续出现了不少民宅。有的是张全义时代就修建完毕的,有的是这几年陆陆续续兴建的,可见洛阳的人口确实在一步步增加。 做买卖的人不会平白无故出现,随着军队、官吏一步步向洛阳聚集,未来会更加繁荣。 禁苑内有袅袅炊烟升起,那是工匠们在做饭。 时近年关,估计这几日他们就要返乡了,整个洛阳宫城的修建也会暂告一段落,春社节后才会全面复工。 合欢殿大概是上阳宫第一座可以住人的殿室,位于上阳宫遗址南缘的禁苑之内,等于是在森林之中隔出了一块地,修建了合欢殿。 从外表看来,殿室花费了不少心思。 最显眼的就是那些外墙浮雕了,司空颋进来时看了半天,愣是没看明白说的什么事。后来一打听,原来讲的是夏王率军电扫河陇、收复失地的故事。 这么鼓吹自己,真的好吗?一点都不含蓄。 合欢殿坐北朝南,直抵洛水北岸。城墙基址已经划出来了,但修建得应该会比较晚。 合欢殿以北,挖出了一条小河,绕殿而过,汇入洛水。 小河以北,经过一年多的努力,很多建筑也已经初见雏形。 透过薄薄的雪幕,司空颋努力分辨着,同时也试图与人们诗赋传颂中的“上阳仙境”对应上。 “这条河应该是利用淤塞的旧河道新开的,算是洛水小支流了。” “北侧巍峨立起的应该是正殿观风殿,坐西朝东,没错了。东面那两根立起的木柱,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观风殿正门观风门。那么宫城正门提象门在哪?” “书载观风殿东有观风门,南有浴日楼,北有七宝阁,其内又有丽春台、曜掌亭、九州亭等,都找到了。唔,还在修建中。” “这些亭台楼阁的围墙倒是修起来了,用了多少砖瓦?和书上记得一模一样啊,都是一个个封闭的院落。” “观风殿西面那个院子很漂亮啊。雪落之下,美不胜收。这里应该是本枝院。” “本枝院内西侧的是丽春殿没错了,殿内有含莲亭、芙蓉亭。可惜,已是一潭死水,花草凋零。好像挖了些淤泥出来,但还未整饬完毕,芙蓉、莲花盛景不知何时才能恢复。” “丽春殿以西的是甘汤院么?只有少许屋舍,园林亦未整饬。” 再远点就看不太清了,只能隐约看出林木非常杂乱,缺乏美感,建筑也很少,刚起了个头的样子,似乎没有大动工的迹象。 “夏王有鲸吞天下之气势,以他的财力,也只能负担到现下这种程度么?”司空颋摇了摇头,随即又失笑:“上阳宫几大建筑群,能恢复部分就不错了。紫薇宫的修建进度应该也差不多,甚至更难。武后时期的明堂,应该再也不会出现了。” 简单来说,上阳宫的建筑群以封闭院落为主,互相组合在一起,构成了整个上阳宫城。大致可以分为:观风殿、本枝院、化成院、麟趾院、芬芳殿、小上阳宫六大建筑组团。 整个上阳宫在贞元年间还有部分建筑留存,到宪宗时已经接近废弃状态。李罕之、张全义、孙儒在洛阳打巷战之时,不断拆毁建筑,以做街垒,更是将其最后一口气也弄没了。 后来张全义为昭宗修复上阳宫,也算是还债了,真的很神奇。 邵树德下令修建洛阳宫城后,河南府、陕州、虢州调动大量人力,轮番上阵,至今已一年多。 就目前来看,上阳宫的进度比较快。邵树德新添的第七大建筑组团合欢殿已接近完工。 包含浴日楼、七宝阁、丽春台在内的观风殿组团也已经进入后期。 以丽春殿、甘汤院、本枝院、芙蓉亭等为主的本枝院组团才进入中段。 以麟趾殿、甘露殿、仙居殿为主的麟趾院组团才起了个头。 化成院、芬芳院组团刚清理完断壁残垣,平整好地基,建筑材料只运了一部分到现场,还没动工。 小上阳宫或西宫组团更是没影呢,还没来得及清理。 洛阳宫城的修建,就进度来说,确实是克制的。此时的百姓,早已习惯了一年到头不间断的征发,可以动用的人力是超过太平年景的,但邵树德还是没有过于滥用,以至于连参与修建的各州百姓的兵役都暂时免除掉了,就让他们安心重建洛阳。 至于上阵打仗好,还是在洛阳当建筑工好,傻子都判断得出来。 “司空司马,请随我来。”一名侍卫军官走了过来,说道。 司空颋连忙整了整袍服,跟在后面。 穿过长长的连廊之后,合欢殿正门已近在眼前,司空颋不紧不慢地跟着,已经开始酝酿措辞。 “数月之前还是司空巡官,今已是行军司马,司空大郎当得上平步青云了。坐吧。”邵树德伸了伸手,道。 殿内的装饰还比较简单,这其实是花钱的大头,邵树德对这些无感,只让人搬来了一些常见的胡床、案几、桌椅,凑合着用用。 司空颋坐了下来,道:“殿下兴甲兵、破敌镇、治宫室,一桩桩事情,游刃有余。我一路行来,见洛阳景象大有改观,上阳仙境已露几分峥嵘,甚是佩服。正所谓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上阳宫这个样子,想必殿下心心念念之事,已近在眼前。” “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邵树德笑道。 “殿下。”司空颋面容一肃,道:“观风殿乃高宗、武后理政、朝会之所,一俟修毕,殿下或可在此举大事。” “这是罗绍威教你说的,还是你自己的意思?”邵树德问道。 “殿下,此既是罗帅之意,亦是……” “司空司马,立场要站稳啊。”邵树德说道:“首鼠两端可没什么好下场。” 司空颋下意识一紧,连忙说道:“殿下,罗帅遣我来,还是为了相卫之事。” “相卫已划入河阳镇,还能有什么事?” “殿下。”司空颋脸一苦,道:“魏博武夫不认啊。好多人嚷嚷着要收回相卫,镇内暗流涌动,罗帅也顶不住压力。” “哦?”邵树德有些感兴趣地问道:“依你之意,罗绍威对相卫二州倒是不怎么上心了?” 司空颋一窒,旋又想起方才邵树德告诫他的话,立刻说道:“是。我观罗帅之意,他对打败夏兵信心不足,对收复相卫二州不是很热衷。” “这次立场就很稳。”邵树德笑道:“罗绍威犹豫不决,可以理解。这事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他,相卫已是河阳属州,无朝廷诏令,焉能重归魏博?我说了,圣人定然不允,让他别折腾了。” 司空颋的脸色不是很好,又劝道:“殿下。罗帅还有言,若归还相卫二州,罗氏愿永为邵氏藩臣,忠心不二。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终日说些昏话。”邵树德笑了,道:“司空司马,你方才的立场又不太稳了,克制下。我和罗帅之间,也不用讲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藩臣?我这只有内臣、朝臣、外臣,断无藩臣。藩镇之祸,近在眼前,宁不戒耶?况我许罗绍威为藩臣,让内外将官如何想?李延龄,你说说,若我给罗绍威节度使,而不给你,你会怎么想?” “殿下,老李没甚本事,当不了那节度使,给殿下忙忙农事就行了。”李延龄一听,立刻回道。 邵树德瞪了他一眼。 老李会意,又道:“不过,咱们老兄弟出生入死,刀头舔血,从关北杀到河陇,又杀到关中,复至河南,拼尽全力,到头来还不如罗绍威这个后生郎,确实不太服。长此下去,便是殿下威望隆著,大伙只敢心中怨恨,不敢宣之于口,总也不是个事。将为兵之胆,大将心中怨恨,懈怠战事,军士也提不起劲,怕是要连吃败仗。” 司空颋听了也无语,因为这是大实话。 大将懈怠了,不好好治军,军士就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作战时如果没有积极性,那打成什么样就天知道了,有时候胜负就在一线间。你总不能拿外人空降下来指挥十万老部队吧?那样能打胜仗? 就比如,此时屯兵海州的王茂章投降了,你因为老部下都离心离德,不愿出力了,于是让王茂章当元帅,指挥十万大军与李克用打,他能指挥得好?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不可能。即便给他改名为“王景仁”也不行,没有威望,压不住,指挥不顺。说不定还因为急于表现,证明自己,犯下一些不该犯的错误,让人家获得大胜。 “罗绍威不是打算谨遵父命,依附李克用么?今又派你来,是何道理?”邵树德突然问道。 “回殿下。罗帅也是想自保而已。”司空颋回道:“衙兵们喜欢晋王,但罗帅觉得晋王不能成事,左右为难,故遣我来。” 还是左右横跳的墙头草! “罗绍威倒是有见识的。”邵树德笑道。 按照司空颋的话来看,罗绍威像是被衙兵裹挟,身不由己一般。但这事半真半假,罗绍威就真的一点不贪恋节度使的富贵?他自己就是一个墙头草,魏博从上到下也都是墙头草。 “殿下,其实何必呢?”司空颋忍不住劝道:“殿下要举大事,罗帅也愿意遵奉殿下。据我所知,王镕、卢彦威也是一般看法。只需……” “你不懂。”邵树德挥手道:“回去吧。告诉罗绍威,衙兵是万恶之源,若继续姑息,只怕身家性命不保。我是念在他还算识趣,这两个月没找我麻烦的面子上告诫。回去吧,李克用若来,战便战了,又如何?” 司空颋讷讷无言。 “若魏州实在待不下去,便来洛阳吧,积善坊之宅,有你一座。”邵树德又道。 司空颋行礼告退。 第五十一章 潼关驿 王师范在洛阳逗留了几日。 在这里他看到很多有意思的事情。 比如有蕃僧带着学生在讨论桥梁怎么建造。那是横跨洛水的石桥,堪称天津桥第二。因为需要考虑漕运的因素,这座桥会被建造为拱桥。 蕃僧煞有介事地在纸上写写画画,作了一个又一个圆,与学生们认真讨论哪种更合理。 王师范亲耳听到蕃僧问学生,如果漕船更高一些,石拱需要造得更大,怎么设计?这样会不会坍塌?为什么?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 造一座桥罢了,按故老相传的口诀便是,左边几块,右边几块,就这么叠放不就行了?不要问为什么,照做就是了。 但这些人偏偏仔细在那分析,说的话也都挺唬人的,王师范反正没听懂,但他还是觉得很有意思。 王师范还遇到了记录洛水、谷水、瀍水宽度、深度的一帮人。他们同样煞有介事,仔细记录每年多雨季节河水有多深,下多少天雨,下多少雨。上阳宫毕竟是水景宫殿,以前有过发大水的记录,为此玄宗时还修建了两道堤坝,以御洪水。 这样做似乎也可以理解。 总之,新鲜的东西还是不少的。王师范看了后,顿觉以前窝在青州那个小地方眼界有些浅了,想不到世间还有如此之多的有趣的东西。 十二月十八,离冬至没有几天了,王师范一行人离开了洛阳,往长安而去。 临走之前,他在坊市内卖掉了财货,换成了厚厚一叠可以在长安坊市使用的银元票,轻车简从前往长安。 为了保险起见,河南府州军指挥使韩洙奉命调了五百骑兵护送。 从洛阳往西去长安,当然要过崤函谷道了。 历经多年战火的谷道已经恢复了宁静。 邵树德最早一批关西移民就安置在这一片。开始是崤县,后来慢慢扩展到其他地方。 这些党项山民几乎已经完全变成了唐人的模样,发饰、服装变了,也没人戴耳环了,只有从口音及食物之中,方能窥得一丝他们真正的来历。 党项山民张口闭门“邵圣”,以邵圣元从自居,对后来的嗢末、回鹘、吐蕃人呼来喝去,盛气凌人。 王师范看得津津有味,同时也对他们的军事传统非常羡慕。 青州承平多年,又商贸发达,却是不如这些人吃苦耐劳了。寒冷的冬日,里正一声令下,乡勇迅速集结,在旷野之中操练。 看他们认真的模样,王师范不住叹气。 曾几何时,平卢军的后裔也是这般勇武,这般吃苦耐劳。然而,精气神这种东西,最抵不过时光的消磨。不过区区数十年之后,一个个就只想着与外界做买卖,而不是辛苦练习刀矛之术了。 邵树德治下的这些百姓,第一代人固然勇悍绝伦,第二代或也能保持刻苦训练的精神,第三代、第四代呢?或许也会堕落吧。 王师范突然发现自己有些多愁善感。 崤函古道,自秦时起,无数人在此厮杀,书写了许许多多的传奇或悲歌。但这又如何?崤山依旧在,英雄人物却已雨打风吹去。 管那么多作甚?王师范收拾心情,继续西行。 二十五日,一行人抵达了潼关,住进了馆驿之内。 从关城之上可以远远看到对岸的风陵渡。此时黄河冰封,冻得结结实实。渡口旁居然还有人进进出出,通过黄河冰面抵达岸这边的华阴。 来的主要是商徒,带来的许多河中的货物,以及最新的消息。 “河中最近不太平,最好不要过去了。”有商徒说道:“我贩完这趟布,就去华州姐夫家里住一阵子,避避风头。” “柳二,你听到什么消息了?”有人问道。 “河中马步都虞候封藏之在城外的庄子乱兵洗劫了,死了几十个人。”柳二说道:“据闻封藏之打算要去庄子的,临时有事没去,侥幸逃过一劫。” 这话一出,众皆惊叹。如果乱兵人多势众,封藏之猝不及防之下,估计就像当年的王重荣,直接让人宰了。 “此事可真?”有人不相信。 河中虽然谈不上多安宁,但也有些年头没动乱了,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我骗你作甚?河东县百姓都知道,领头作乱的军校名叫陶坚,慈州人,聚拢了三百余乱兵,王帅都差点吓得跑了。”柳二说道。 “你莫不是王瑶胯下的马,怎知他要跑?”有人讥讽道。 柳二闻言大怒,一拍桌子,道:“坊间都这么说的,这还有假?” “柳二说得不对。”另外一位操蒲州口音的商徒说道:“这是两件事。陶坚作乱之后,封藏之大怒,率军围杀乱兵,三百余人尽斩之,皆悬首城门。随后又迁怒其家人,连杀百余。前去镇压乱兵的军士起了兔死狐悲之感,隐隐鼓噪,王瑶大惧,连夜奔往夏兵大营。” 这位说得更邪乎,好像他就在现场,就是鼓噪军士中的一员。 “说得都不对。”呃,今天在场的蒲州商人还真不少,只听又一稍稍年长之人说道:“其实是夏王令王帅拣选精兵两千,发往洛阳。虞候李殿成煽动军士,言‘我等世居河中,自不乐徙,况蒲兵数次出师,死伤颇众。今又驱我辈上阵送死,与其暴骨沙场,不若据城自守,事成富贵,不成则为群盗耳’。” 好吧,一个说得比一个夸张,这位更是绘声绘色,连乱兵密议的话都有了。 王师范在一旁听得差点笑出声。 这话呢,确实像模像样,也是桀骜武夫的口吻。他们可不一定会权衡利弊,脾气一发,脑子一热,什么事干不出来?事后再后悔也没用了,况且也不一定会后悔。 但你是李殿成什么人?居然能听到这么机密的事?莫不是乱兵之一? 柳二今天被人两次打脸,有些恼火,反问道:“据城而守?我临走之时,河东确实人心惶惶,但也没见谁据城而守。” “乱兵走到半路才反的,占了虞乡县。而且已经不止两千人了,不少衙兵听闻他们据城而叛,纷纷投奔过去,这会怕是三五千了。”年长商徒说道:“绝不会假。我有好友在虞乡,那边乱得很。年都过不好,作孽哟。” 柳二心中憋着一股气,道:“怕是捕风捉影吧。” “捕风捉影个屁!跟你赌一百缗钱,赌不赌?”年长商徒脾气还挺大,怒问道。 柳二愣住了,嗫嚅着不敢说话。 众人一看,纷纷哄笑。 王师范也笑了,不过他的笑更有深意。 邵树德压榨附镇这么狠,要钱要粮,出兵打仗,这次又要拣选精锐去洛阳,千方百计削弱附庸藩镇的实力,出事是早晚的。 王瑶本身得位不正,威望不高,封藏之又是公认的邵氏走狗,吃里扒外之辈,这两人被河中武人厌恶也就很正常了。 同时也很感慨,一河之隔,两岸百姓对夏王的观感却天差地别。 “罢了,我也不和你赌了,赌赢了也没甚意思。”年长商徒灌了一口酒,神色悲戚道:“打来打去,把地方上打个稀巴烂才满意是吧?把李克用引过来才开心是吧?原来总有人说,河中不会打仗,要打也是在河阳。如今看来,河中搞不好要做了河阳的替死鬼,唉!” 他这么一说,众人也都安静了下来。 “还不如让夏王直领河中节度使算了。宣武军他领了,能免税三年。郓州打下来了,免税。青州多半也免税了吧?河中——唉!”柳二也仰脖灌下一口酒,大声道:“王瑶有什么用?我看让他和王师范一样,入朝算了,反正都是废物。” 王师范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柳二,你喝多了,以后还回不回蒲州了?”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袖,劝道:“别说了。” 柳二也反应了过来,扭头向那人致谢,闭口不言了。 馆驿内人来人往,但气氛却越来越压抑。 王师范心情不佳,也喝起了闷酒。 司空颋到了洛阳,定然是去拜见夏王的。所谈之事,他也能猜出一二。 夏、晋之争,已是箭在弦上。魏博很可能会成为主战场,司空颋多半是奉罗绍威之命,来做最后的努力,不出意外的话,最终会一无所获。 在王师范原本的猜想中,明年二月之后,邵树德会在相卫之地与河东、魏博联军交战。成德王镕说不定也会参与进来。 至于沧景卢彦威,这厮应该还是会南下夺取棣州,但那个战场影响不了大局。焦点还是在相卫甚至是邢洺磁。 但如今看来,河中爆发大战的可能性大大升高了。邵树德会怎么应对?他不觉得自己的摊子铺得太大了吗? 或许会以守为主吧,争取先拿下兖州、徐州,然后抽出大量兵力北上。但战局的走向,真的会如他所愿吗? 王师范不知道。他只能长叹一声,希望别打得生灵涂炭,波及太多无辜的百姓吧。 乾宁五年的最后一天,王师范紧赶慢赶,终于在日落前抵达了长安,住进了事先安排好的淄青镇进奏院之内。 时近年关,衙门都已休沐放假。本来以为可以清闲一段时日,不料圣人听闻他到来之后,突然传召,让王师范很是意外。 匆匆整理一番后,他便进宫面圣了。 第五十二章 担惊受怕 “王卿!”见到风尘仆仆的王师范之后,圣人的眼圈都红了。 没办法,精神压力实在是太大了。这个压力不是来自内部,中官群体对他的欺凌,说句大不敬的话,多年来已经稳定在一个水平线上,圣人早习惯了。 真正的压力来自对可能遭受的悲惨命运的恐惧。 “陛下。”王师范见状也有些懵。这是咋了?被中官鞭打了还是怎么? “王卿。”圣人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略略收拾了一番心情,问道:“外间有传闻,邵树德在洛阳治宫室,可为真?” “臣在途径洛阳时看到了,上阳、紫薇二宫都在修建,此事为真。”王师范回道。 此番入朝,他被授予检校司徒兼侍中,其实都不是什么实权官位。他也没打算在长安做出什么大事,安安稳稳混日子得了。结交一些好友,游山玩水,寻幽探密,再读读书,写写文章,兴致来了,打打猎,玩玩马球,如此而已。 但看到圣人这副惊慌失措的模样,他还是有些感伤。大唐天子,何至于此! “可曾听闻到别的消息?”圣人的脸色更加灰败,问道。 王师范犹豫了一下。他不但听到了,还见到了。 “陛下,邵树德征发洛、陕、虢三州百姓所治宫室,基本是按着上阳宫、紫薇宫旧观来的,或许是觉得长安水卤,粮食转运不便,打算让陛下至洛阳听政。”王师范终究不忍心把实情说出来。 他听闻夏王在洛阳,不是住在合欢殿,就是在含嘉殿小住。哪有修宫室的臣子自己先住进去了?这摆明了是把自己当做洛阳宫城的主人了。 再看看当地的百姓。河南道西边几个州,屡经战乱,户口十不存一,现在住在河南府、汝州一带的都是什么人?邵树德迁过来的军士家属及灵夏、河陇百姓,他们言必称“邵圣”,几乎都忘了李家天子的存在,甚至有愚昧之徒认为大唐天子本就姓邵,岂不可笑?岂不可怖? 地方官吏是明白人、文化人,但他们也不以为意。王师范一路上都住在馆驿,里面来往公干的将官很多,即便不刻意偷听,也能了解到许多东西——官员们根本不在乎谁当天子,简而言之,谁当天子支持谁。 军队就更不用说了。王师范本就是武夫出身,他能不知道军队什么德行?十六岁那年,他把镇里大部分兵马交给卢弘,让他带着去打棣州刺史张蟾,结果如何?天都差点塌下来。 邵树德整编了六支部队,计十八万步骑。这些人难道还听李家圣人的不成? 军队、百姓、官员都不支持李家圣人,还给你修洛阳宫室,骗鬼呢? 果然,圣人也不信这个,只听他神色惶急地说道:“邵树德早有不臣之心,这些年愈发放肆了。现在连宫室都修起来了,看样子是要谋朝篡位。王卿……” 王师范张口结舌,不知道该怎么说。 邵树德要开新朝,有点见识的都看得出来,也可以理解,毕竟他手下有一大堆人要安抚呢,他也不可能一直压着。 “陛下,邵树德爱惜羽毛,或不至于如此。”王师范安慰道。 圣人的脸色丝毫不减好转,他又追问道:“京中有传言,邵树德要派人将朕掳去洛阳幽禁起来,王卿觉得如何?” 王师范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仔细想了想,这事情的可能性还是不小的。如果邵树德真要开国称制,禅让的把戏定然必不可少。毕竟他不是反贼出身,而是唐臣。像黄巢那种,直接将天子杀了都没事,他本就是反贼,天经地义,但邵树德确实不行,如果他不想吃相太难看的话。 另外,王师范也对圣人的精神状态有些忧心。 到底是什么样的环境,能把圣人逼成这样?中官群体肯定是罪魁祸首,他们肆意打骂、凌辱、嘲讽天子,干了不知道多少令人发指的恶事。 朝臣们次之,王师范听闻最近不少朝官东行,前往洛阳。 老实说,朝官们的日子并不怎么好过。已经不是二十年前了,这会愿意上供的藩镇越来越少,京兆又被割出去了一大块,三司越来越难以搞到钱,俸禄拖欠得越来越严重,你让朝官怎么办? 高级官员还不用那么担心,因为他们有别的产业,可低级官员就太惨了,几乎要养不活家人了。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很多人就起了辞官不做的念头,或者干脆去洛阳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机会。 “准”鸿胪卿李杭、司农卿李延龄、太常卿郭黁、国子监萧符、都水监赵克裕等,陆陆续续招募了不少出自长安的技术官僚,从事礼仪、水利、教育、农业等方面工作,慢慢填补机构空缺。 这种现象目前才开了个头,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出走的人必然会越来越多。他们职级都不高,也没什么背景,但都是一个衙门里最主要的事务官,用起来顺手,也放心。 圣人只要眼睛不瞎,总能意识到官员的流失。但他也没办法,只能下令拔擢官员,再从新科进士中遴选人才——进士录取名额,已从最初的每年三十余人,扩大到了一百二十人左右,其实不少了,毕竟这是每年都考的。 王师范琢磨着,圣人部分不安全感,大概也来于此。他觉得,自己可能当不了几天皇帝了,甚至连性命都保不住,不发狂就算好的了。 “陛下,而今天下尚有强藩,他们仍遵大唐为正朔,邵树德想必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勿忧也。”在圣人的逼视下,王师范不得不违心地说道。 圣人听了这话,脸色稍霁,旋即又皱起了眉头,问道:“杨行密、李克用、李茂贞、王镕之辈,可制得住邵……邵树德?” 这几个人最近的发展势头,不能说好,但也绝不能说差。 李克用刚大败契丹,俘获甚众,虽然自己的损失也很大。 杨行密部将王茂章刚刚袭取空虚的沂州,正待侧击兖州,结果钱镠又出兵攻宣歙,双方大战连场,钱镠败退。但败退的钱镠实力并未大损,威胁仍然存在,而大败钱镠的田覠、杨师厚又让老杨有些忌惮,故暂缓了攻势,转而固守。 王镕无甚动静,但积极联络李克用,兵马操练不辍。 真正取得大进展的是李茂贞。 他对东川镇发起了长达数月的战争。朱玫又病死,镇内群龙无首,朱寿、朱休兄弟反目成仇,谁也不服谁,各州县纷纷告失。 打到现在,王行约被杀,陵、泸失陷。 朱休战败后逃走,不知所终,遂州失陷。 节度留后朱寿被围于梓州城。 前神策将满存又投靠李茂贞,茂贞令其攻绵州王行瑜,大败被杀。 龙剑赵俭领兵南下,攻彭州、汉州,不顺。 东川诸势力,这几年一直在丢地盘,若不是被朝廷插手了一回,估计已经吞并东川了。但这次圣人支持李茂贞,扫除了政治上的后顾之忧,西川兵连战连胜,朱玫在世时还能勉强维持的局面瞬间崩盘,已经到了最后阶段。 李茂贞现在踌躇满志,因为附近根本没有干涉他的力量。最近的一支夏军在兴元府,还是续备军,兵力只有区区一万,已经无法阻挡他攻灭东川,一遂大志。 “陛下不要多想,静观局势即可。”王师范劝道:“夏晋之间,早晚要打。若邵树德赢,李克用怕是要被压制在河东出不来了。若李克用赢,河中、河阳之地,邵树德未必保得住,届时两军隔河对峙,厮杀不休,一时间不会出现大的变化。” 圣人听了还不是很放心。他现在最害怕的是讨邵诏书的事被泄露。 其实他心里隐约清楚,这事一定会暴露的。因为李克用、杨行密、李茂贞等人拿到之后,一定会对核心部下宣示,时间长了,总会走漏风声。更何况李茂贞为了战争,在朝廷大义还比较好使的蜀中四处宣扬,邵树德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现在还没有发作,一定在酝酿什么令人发指的罪恶手段吧?每每想到此处,圣人都夜不能寐,他现在看到何皇后就厌恶不已,都是这个女人坏的事。 “王卿之忠心,朕知矣。”圣人挤出了两滴眼泪,随后左右看了看,低声问道:“听闻卿之大将刘鄩已降树德,其人是否忠义?可不可以……” 王师范听了大惊失色,急道:“陛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可能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太大了,他走近两步,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树德一死,河陇、关中、河南固然分崩离析,但这未必是好事啊,恐还有不忍言之事发生。” 圣人听了脸色一白,神色间颇为挣扎,似乎并未被王师范指出的可怕后果吓住,还在犹豫。 王师范有些怕了,咽了咽口水。他现在愈发觉得圣人的精神状态不正常,胆子也大得可以。他担心,即便圣人真被邵树德弄到洛阳去,他仍然会想办法搞一些愚蠢的刺杀,完全不计后果。 “朕知道了,卿退下吧。”圣人摆了摆手,面无表情地说道。 王师范躬身行礼,默默退去。出了殿内,冷风一吹,才发觉已经汗透衣背。 长安这个地方,真的让人心惊胆战。他已经决定,过完正月之后,就出门游山玩水去,什么也不管了。 第五十三章 班底 乾宁六年的正月刺骨寒冷。 王师范已经搬进了务本坊的一处大宅子内。宅院本是空着的,给有品级的官员住。之前住在这里的是门下侍郎张玄晏,不过他已经收拾行李辞官了。至于是不是真的辞官不做了,懂的都懂,人家去洛阳了嘛。 王师范的朝职是侍中,张玄晏理论上的上级,但他只是个检校官,不能当真。 不过住进这个宅子倒也符合身份。 正月里圣人照例给朝臣赐宴,正月十五还一起观灯,朝臣奉命做应制诗。王师范也做了两首,中规中矩,没什么亮点。 这个朝廷,他很失望! 宰相们要么心怀叵测,要么混日子,要么忙得脚不沾地,却又做不成任何事。 中下层官员整体情绪非常消极,对前途悲观失望。尤其是那些新晋官员,连俸禄都拖欠着,他们一般都是拖家带口的,连妻儿都养不活,何谈做事? 因此,你也就别怪那么多人自谋出路了。生活是现实的,它需要钱。即便你对邵树德不满,不想给他做事,那么也尽量去别的藩镇谋职,反正那些藩帅们还是很乐意聘用进士当官的,比如李克用。 王师范隔壁的邻居叫王彦昌,与张玄晏一样,都是早年投靠萧遘,为邵树德做事的进士。 爬得最高的前门下侍郎张玄晏,乾符元年(874)就中了乡贡进士,从殿中侍御史做起,后来到河陇地方上转了一圈,又入朝为官,升迁极快,当上了门下侍郎。再给他几年时间,说不定还能进政事堂,过一过宰相的瘾呢。 王彦昌是广明二年的进士,在成都考中,目前是刑部员外郎。 这些萧氏的党羽自成一体,在朝中的势力还是很盛的。 能够与他们掰掰手腕的也就封氏一党了,他们主要集中在礼部、御史台、大理寺。 当然,在朝官们看来,无论是萧党还是封党,就本质而言,都是邵党,在朝中的声音很大。虽说不至于完全控制朝堂,但确实可以极大影响朝政了。 “这破朝廷,早知道不来了,在洛阳谋个官职算了。”王师诲一脸晦气地说道:“夏王欲混一天下,对咱们这些地方上的军头,肯定是收买为主。只要想入朝,弄个官当当绝没有问题。长安的这个朝廷,我看挺不了几年了,早晚让夏兵端了。” “根本不用端。”王师鲁围坐在火炉旁,不停地搓着手,道:“一天天被掏空,现在也就勉强维持个不散架的状态。外镇节度使也不是傻子,就这么个景况,送来的钱只会更少。如果邵贼把朝廷弄到洛阳去,我怀疑还有没有人愿意送钱。” “送不送钱都是小事了。三司在各镇设了那么多院衙,催收榷税,几年来,不是被武夫驱逐、劫掠,就是完全收不到钱。没兵没权,节度使、刺史也懒得理你,如何收钱?”王师诲讥讽道。 其实说穿了还是个威望的问题。 朝廷没什么威望了,愿意上供的藩镇就少。设在各地的税务机构,比如在某个产茶大州专收榷茶钱的院衙,这些机构渐渐也维持不下去了,整体呈现崩坏局面,财源大量被地方截留,投入到了战争之中,以至于朝廷财政收入锐减,入不敷出。 若不是神策军被废掉了大半,少掉一笔很大的开支,这会已经没饭吃了。 “五弟,这几日你出去转得比较多,可有所得?”王师范突然问道。 “二兄,都在过年呢,所得有限。”王师鲁说道:“据我所知,现在长安谈论最多的便是夏王招募百姓至唐邓随垦荒,告示贴得到处都是,不少人很心动。” 关中人多地少,这是永恒的矛盾,很难解决。 人口最密集的长安、华州一带,一户十亩地都做不到,没有地的更是比比皆是。而随着钱粮流入的减少,曾经还能勉强活下去的长安市民也遭了大罪了。商业凋敝,没有工作,怎么办?一家老小可都等米下锅呢。 邵树德的垦荒令是打中了他们的七寸了,拿捏得恰到好处。 市民不会种地,没关系,去了慢慢学,我有耐心,先给我把地方户口充实了再说。 人在饿肚子的情况下,学习能力还是很强的。 “唐镇人很少么?”王师范问道。 “少。”王师鲁说道:“讨平淮西之时,唐邓随诸州屡经战火,后来黄巢、秦宗权又在此拉丁入伍,荼毒过甚。折宗本入主唐镇后,这里又成了前线,多次被丁会突入,反复拉锯,地方已残破到了极点。去岁邵树德在耀州强迁两万户百姓,一半至唐州,一半至郑州。” 唐镇三州十七县,按照朝廷刚刚发出的诏命,已并入朔方镇——朔方远在关北,南阳能划入其中,本身就很离谱。 如果不算分批迁移过来的相卫百姓,在折宗本末期,其实就剩二十万左右的人口了。 这个藩镇是非常苦的,是与朱全忠相持那段时间南线的中坚,可想而知消耗有多大。 考虑到汉代南阳人口有百万之众,国朝最盛时也只有四十多万人,此时二十万,可想而知有多空旷了。 有一说一,国朝大力打击世家门阀,南阳人口中的隐户应该是要大大少于汉魏南北朝的,但人还这么少,以至于玄宗朝时将大量突厥、粟特、吐谷浑降人安置到南阳,给他们划分牧场,就很离谱——牧场是需要大量土地的,能在南阳划牧场,本身就说明了当地人烟稀少。 “长安市人除了在城中耍嘴皮子,会种地?”王师克在一旁听了半天,忍不住问道。 “不会也得会。已经有很多人应募了。”王师鲁说道:“长安眼见着一天天衰败下去,养不活那么多人知道吗?他们要么去当武夫上阵拼杀,要么老实开荒种地。没人要长安市人当兵,那个太要命了。种地的话还可行,慢慢学就是了。” “邵树德要多少人?”王师克又问道。 “一万户。” “长安穷人可不止一万户。” “他暂时应该只负担得起一万户。” “华州、同州、乾州、耀州、长安,这么多年间,邵树德从关西弄出去几十万人。处心积虑,所谋深远啊。”王师克叹道:“再过十几年,河南也彻底是他的了。” 王师范默默听着。 长安的官员在向东流动,贫苦市人也向东流动,甚至财富可能也在向东流动。 在洛阳得了官位的官吏对邵树德感恩戴德,因为他们可以养活一家老小了。 在唐邓随得了土地的百姓对邵树德感恩戴德,他们同样可以养活一家老小了。 商徒在洛阳赚到了钱,对邵树德交口称赞。 工匠在洛阳得到了工作,对邵树德交口称赞。 长安这边,确实垮了。 当然,这个垮是长期的过程,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但趋势是明确无误的。 有这个优势,王师范已经可以预见到,在不远的将来,一支夏军会西进关中,或者从关北南下,进入长安,将满朝文武强行迁走,进行最后的准备。 外间起了一阵响动,几人纷纷望去,却见王师悦匆匆走了进来。 “二弟,我得到个消息。”王师悦抖落了身上的积雪,又跺了跺脚,哈了口气,搓着手走到火炉旁,一边烤火,一边说道:“有夏军从关北南下,已至耀州。” “哪支夏军,多少人?”王师范一惊,问道。 “听闻是黑矟、金刀、飞熊三军,数万众。浩浩荡荡,一点不避人,声势极大。”王师悦说道。 “这几支部队听闻过,之前不是一直在灵夏么?淄青大战之时,也没见他们出动,在关北有些年头了吧?”王师范问道。 “我听河中进奏院的王从事说,这三支部队一直在草原上与鞑靼、回鹘、契丹厮杀,军使分别是杨亮、夏三木、杨弘望,都是沙场宿将了。”王师悦说道:“三支都是骑军,因为消耗太大,河南供给不上,因此一直屯于灵夏,靠草原养着。我估摸着,他们也是来换防的,有来有走嘛,这三支来了,之前与咱们在郓、兖、齐地厮杀的飞龙、铁骑、定难三军应该就要回灵夏了。” 王师范皱起眉头,道:“从关北南下,无论走哪条道,都应该是从同州南下啊,为何会拐到耀州,这是奔长安来的?” 王师悦一怔。 “不至于吧……”他不是很确定地说道。 王师诲叹了口气,道:“我等刚来长安,朝廷就要没了么?邵树德也太心急了。” “还有一个消息,不知真假,我也是听忠义军进奏院的人提到的。”王师悦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道:“邵树德嫡长子邵承节本在襄阳督办粮草,过年都没回去,一直在威胜军内邀买军心。但突然间就收拾行李,北上了。传闻要来长安,以后可能就要常驻于此了。” “昔年刘裕留其子义真守长安,这几支南下的军队,莫不是邵承节将来的班底?”王师克问道。 这话一出,众人尽皆无语。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邵树德部署在关中、河陇的军队数量确实偏少,甚至可以说少得不正常。调个几万人过来才像那么回事,毕竟出点什么变故之时,没有兵用事很麻烦的。 “西京留守来啦,邵贼果然等不及了。”王师诲冷笑道:“我敢打赌,邵承节要领京兆尹。十四岁的少年郎当京兆尹,吃相也太难看了。” 屋内久久无言,只剩下若有若无的叹息。 第五十四章 火热 乾宁六年正月二十一,大群骑兵抵达了灞桥。 这是从马直两千骑,护卫着夏王世子邵承节抵达长安。 从马直的人员经历了一番换血。之前的两千人主要来自瓜沙、炭山等地,以蕃人为主。 充当世子亲军之后,在黄州、蕲州战了几场。 那些地方水系纵横,实在让人头疼,以至于他们都喜欢下马步战,大部分本事发挥不出来。但说实话,战斗过程中死伤不大,得病而死的太多了,几有四百之众。 尤其夏日的时候,很多人无法适应当地湿热的气候,大面积生病。北方去的军中医官甚至不知道他们得了什么病,根本无从着手,最后只能靠身体硬扛。 从马直先后损失了六百人,邵承节下令在当地招募忠勇之辈,补全编制,因此还维持了两千人的规模。 “世子!”先期抵达的金刀军军使杨亮、副使张归霸、都虞候杜宴球一齐上前行礼。 “冒雪前来,诸位将军辛苦了。”邵承节立刻回礼。 段凝、邵知言、邵知行、邵知为等人也纷纷上前见礼。 段凝此人,现在是从马直军判官,不如之前他在东都幕府的官大,但段凝毫不在意,就押宝押在世子身上了。 “此乃武夫之本分,谈不上什么辛苦。”杨亮回道。 按照夏王的命令,新组建长安行营,都指挥使高仁厚,指挥副使就是世子邵承节了,同时也兼任供军使老本行。 这是一个明显的政治信号,杨亮自然能够领会。 邵承节看着大群军士肃立在寒风之中,寂静无声,大为欣赏。 他沿着军士们的队列挨个走过,随口说上几句话,武夫们也回上几句。 段凝站在一旁仔细看着。 世子是在模仿夏王,但夏王在记住士兵的名字、样貌、战绩方面是下过大工夫的,世子还差了点。 最重要的是,世子没有夏王的威望。很明显可以看得出来,再桀骜的武夫,在夏王面前也是低着头的,但在世子面前,他们却目光平视,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邵承节站在一名军士身前,随手抽出他腰间的弓梢,然后解下皮囊上的弓弦,快速系上,动作非常熟练,看起来已经深谙此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 邵承节系好后,慢慢将弓弦拉满,试了试力道。随后动作陡然快了起来,拈弓搭箭,瞄向一棵树,整個过程行云流水,节奏充满美感。 只听“嗖”的一声,一只寒鸦应声倒地。 “世子箭法通神,我等佩服。”杨亮一脸赞叹,笑道。 一旁的军士也在军官的示意下,纷纷高呼。 “世子这箭法不错。” “果是殿下的种。” “王妃箭法也不错的,二圣的种,能差了?” “不知道上了阵还能射这么准不?” “取上得乎中,战场之上,即便发挥差一些,也差不到哪去。” 听着武夫们七嘴八舌的话,段凝担忧地看着世子。 这些厮杀惯了糙汉子,嘴里向来没什么好话,要让他们真心服一个人很难的,即便他是公侯将相。希望世子别被这些杀才的聒噪影响了心情。 邵承节听着这些看似恭维,但又有些不太对味的话,并没有什么异样的表情。 父亲常说一句话,在武夫堆里混,要有一颗大心脏。 死人堆里滚出来的武夫面前,上下尊卑没那么严格,有些人说话就那个鸟样,和他生气不值得。 收服这些人的心,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而是数十年如一日,持之以恒的水磨工夫。 他以前不太理解,经过这几年的历练,多多少少认识到了一些。 父亲策马到军中,还未说话,军士们就已经热烈欢呼起来。 自己到军中,还得军官们示意,军士们才欢呼,显然不是自发的。 工夫下得还不够,威望还不够。 “灞桥大营都准备稳妥了吧?”邵承节将步弓还给士兵,问道。 “营房够了,马棚还有些短少。长安、万年二县已在征召夫子,加紧修建。”杨亮说道:“刑部尚书、京兆尹郑元规有些不配合,借口封衙休沐,不愿征发夫子。最后还是韩全诲派人将长安、万年二县的县令揪了出来,此事才办了起来。” 金刀军两万众,有马四万余匹。粮食消耗什么的先不说了,你得让马有住的地方,必然要新修马棚。郑元规拖拖拉拉,故意软抵抗,以后少不得要收拾。 “那便好。”邵承节点了点头,又说道:“我既为供军使,大军的衣食住行却不能轻忽了。金刀、黑矟、飞熊、从马直四军,可不少人呢。” 飞熊军主要军官会到灞桥来面见邵承节,部队已经半途折向同州,马寄养于沙苑监。 黑矟军的驻地暂定为华州,依靠华、陕、虢三州供应粮草。 四军总计六万一千兵、近十三万匹马,相当于四十余万步兵的胃口。放到中原哪里,哪里就要被吃光,直如蝗虫过境一般。 有牧场的地方还好些,比如虢州、汝州、蔡州、怀州,没有牧场就只能喂粮食,这消耗实在太大。等同样胃口很大的铁骑、定难、飞龙三军返回关北后,可以尝试调一两支部队进入河南——铁骑军没有战事时就蹲在曹州,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当地农业条件好。 “世子,粮草之事,关北可转运部分。东使、南使牧场亦可输送部分干草过来,以备消耗。”段凝建议道:“京兆府那边,也可想想办法,比如杜陵塬。” “此策甚好。”邵承节说道:“将士们远道而来辛苦了,今日杀羊大酺,明日开始操练。长安附近的禁苑,一概征用,充作牧场。” 干了两年后勤工作,邵承节现在对大军粮草的消耗有了直观的概念。 他的数学也不错,闲着没事就在那计算,四军六万余步骑究竟需要多少物资供养,心中还是有数的。 以关中如今的情况,要想供养更多的骑兵,牧场是必不可少的。同样一亩地,如果两年三熟,平均一年也就收一斛四斗粟麦,而一个成年男丁每年需要消耗四斛粮食。 如果种豆科牧草,一亩地可以养一头大牲畜,比如马——当然这是在农业条件优良的中原,在草原,一亩地可养不活一头大牲畜,差远了。 杜陵塬之类的皇家禁苑草场众多。但那应该不是什么好草,以杂草居多。马儿不一定爱吃,吃的话估计也要吃半天时间,甚至大半天才能吃饱,那就没时间训练了,整天放牧得了。 喂粮食倒是很快,小半个时辰马儿就吃饱了,有大把时间可以训练,但太奢侈了。 皇家禁苑改种农学新培育出的高热量的大宛苜蓿,取代低热量的杂草,已势在必行。 他一句话就在皇帝打猎用的禁苑全都征用了,非常果决,也一点不给面子,与他爹邵树德是两个风格——国朝皇帝还是很喜欢打猎的,敬宗甚至因为经常深夜出城打狐狸而挂了。 定下此事后,杨亮告辞离去,整顿部伍。邵承节则在从马直军将的护卫下往营中而去。 “世子,要不要让京兆府、乾州、耀州等地的官员前来灞桥?”眼见着众人往营内走去,段凝赶忙追了上去,提醒道。 “可。”邵承节想了想,有些汗颜。 父亲让自己来可不是为了与大头兵们厮混在一起。事实上统合关中的政治资源同样是任务之一,甚至更重要。 自己一看到武夫就很欣喜,居然忘了这事,还得别人提醒,不应该。 段凝此人可以,是个合格的幕僚。 “这样吧,京兆府诸县官员,正月底之前赶来灞桥。谁敢不来,我让从马直去抓人。”邵承节又道:“郑元规若敢阻拦……” “世子不可。”段凝急忙说道:“郑元规这人,看着恶心,其实作不了什么妖。但也不可轻易打杀,换个人就行,不费事的。” “你当我那么傻?连刑部尚书都公然诛杀?”邵承节笑道:“跟韩全诲说一声就行了,他有办法整治此人。” “世子英明。”段凝立刻大拍马屁。 对付郑元规不难,由朝廷下旨,让他去南方瘴疠之地当刺史就行了,眼不见心不烦,都不用脏了自己的手。 若心中实在不爽,找个错处,贬为州县小官,然后赐死,也不过一道诏书的事情。 这些清流既然忠于皇帝,忠于朝廷,皇帝要你死,你死不死?这是他们的死穴,今上可没什么担当。 “诸州土族,最好也找机会见下。”段凝又道。 “你安排吧。”邵承节直接回道。 段凝心中一喜。这可是攒人情的大好机会,得好好把握。 本来他还担心世子终日与武夫厮混,嫌麻烦不愿接见关中地方土族呢。为此,他甚至准备了说辞,比如邵嗣武在宿、亳等地接见了很多人,与淮左一带的官员、军将结下了不少交情。 如今看来,不用这么麻烦,也省去了冒险——这种话传到夏王耳朵里,以他老人家的精明,段氏死定了。 雪又簌簌落了下来,段凝亦步亦趋地跟在邵承节身后。天气虽冷,心中却一片火热,世子终于开始掌权了,段氏的前程也押上了。富贵,在此一搏! 第五十五章 做大事的人 两个大儿子在外面打拼,邵树德带着三子、四子在汝州转了一圈。 他今年整个正月都待在汝州,主要原因是折氏、张氏、储氏的肚子都大了。 正月二十,张惠生下一女。三天后,储氏生下一子。王妃下个月也要生了。这种情况下,确实不宜长途跋涉,还不如留在清暑宫过年。 而两个儿子年纪也不小了。 开过年来,他俩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一岁了,邵树德不想把他们当废物养,便带在身边,言传身教。 汝州各地安置了不少军士家属,主要是铁林军的,还有少部分是义从军的家人。 邵树德去了数十户人家,说了会话,送了些礼物,随手收了十余军校子弟入银鞍直。 天气并不好,甚至可以说刺骨寒冷,但他仍然坚持着做完了这些事。 如何增强你的影响力,或者换句话说,增强你的传说度,是邵树德不传之秘,他每一样都教给了儿子。从老大老二开始,现在到了老三老四,不厚此薄彼。 二十八日,他回到了清暑宫。折宗本从前线回来了,今日翁婿两个在宫中赏雪品茶。 场中没有外人。三子勉仁负责烧水,四子观诚娴熟地往里面添加着各种物事。 他俩接受的是正统的贵族教育,读书习武之余,礼仪、书画之类的自然也不会落下。 “老了,一到冬天就受不了。汉东阴冷潮湿,逼得我跑回来了。”折宗本端起一碗热茶,惬意地喝了一口,说道。 清暑宫地势较高,从宫内向外望去,山岭清晰可见,树木在风雪之中被吹得哗哗作响。大雪铺满了宽阔的驿道,结冰的河面之上,有只孤独的狐狸在眺望着远方,一眨眼就不见了。 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天,也是个寂静的冬天。除了野兽之外,万径人踪灭,农事、商事、兵事都暂停了,所有人都窝在家里,等着春暖花开的那一天。 “外舅辛苦了一辈子,是时候享清福了。”邵树德示意了一下,勉仁立刻上前,给折宗本续了一碗茶。 “三郎清秀文逸,就和他娘亲一样。我折家都是打打杀杀的粗坯,缺的就是这股子文气。三郎,看中我折氏哪个小娘没?喜欢就和我说,晚上就送你被窝去。”折宗本拉着勉仁的手,笑道。 邵勉仁面红耳赤。他是大封之子,娘亲是可以批阅进士考卷,并能驳得他们哑口无言的才女,受母亲影响,从小喜欢读书,有股子文气再正常不过了。 邵树德在一旁笑而不语。 老头喜欢与后生开玩笑,他早就知道了。而且折宗本没太多心眼,典型的关北糙汉子的性格,掌权多年之后或许有了一些城府,但那些小心思在邵树德这种老狐狸面前,几乎就和赤裸的没啥两样,一眼就看穿了。 折宗本的内心之中,其实一直藏着不安、焦虑的情绪。这种情绪折射出来,就是他爱和邵树德的儿子们开玩笑,向他们推荐自己的一大堆孙女。 今年罢唐邓随镇,也是折宗本主动提出来的。 在邵树德的计划中,首先解决的应该是从镇,然后才是附镇,折宗本的提议委实出乎他的意料。不过他既然提出来了,邵树德也不会拒绝就是了,同时准备把他的食封加到六千户,以做表彰。 这是值得的,盖因老头的这个表态,能够起到一个很好的榜样作用,有利于邵树德解决内部的藩镇问题,然后统一人心,专心对付外部藩镇。 邵勉仁倒完茶后,便立到一旁,静静听着。 “还没到享清福的时候。”折宗本收回笑容,看着女婿,问道:“贤婿去岁得河南河北十州之地,河南局势豁然开朗,今岁看样子也胸有成竹了。汉东战局,我就再撑两年,把杨行密伸过来的爪子剁掉,定不让贤婿分心。” “今岁还是以巩固河南为主。”在折宗本面前,邵树德也不避讳了,和盘托出了自己的计划:“兖、徐二镇,是今年的重点,如果有可能,再把河中的残局料理了。” 简而言之,先攻灭朱瑾,克复兖州这个重镇,然后着手击败杨行密,夺取徐、泗、濠、沂、海五州之地。 此六州一拿下,直接就将“国界线”推到淮河北岸,与杨行密隔河对峙,后顾之忧解决大半。 可以预见的是,李克用不会让他从容收取河南道诸州县,一定会在北线发动战争,牵制夏军的兵力。甚至可以说,动作已经开始了。河中乱局,未必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这既是矛盾积累到一定阶段后的产物,也有外界煽动的因素——慈、隰二州来报,有晋人小股部队出现在山间小路之上,行踪诡异,似有所图。 “贤婿,河中那个烂摊子,可要小心行事。”折宗本提醒道。 河中经过连番折腾,经济凋敝,民生艰难。慈、隰二州离心离德,在王瑶与邵树德之间,已经大大倾向于后者。再加上风陵渡、蒲津关三城被夏军控制着,河西县也被事实上拿走了,导致王瑶几乎没有任何威望。 河中镇的衙兵数量,也从鼎盛时(王重荣时代)的五万人,降到王瑶初上任的两万五千余,再到如今的一万五千出头,实力一降再降,解决的时机已经成熟了。 此番河中变乱,聚集在虞乡的乱兵已经超过五千,前去讨伐的河中衙军临阵倒戈,不少人投向了虞候李殿成,使得其帐下兵力大增。其人又在周边诸县大肆征集土团,从者如云,号召力竟然比王瑶还高——对蒲人来说,其实不是多拥护李殿成,而是更讨厌王瑶、封藏之二人。 从绛州带过来的老部下都反对自己,这让王瑶很是失望,也非常惊慌。现在河东只有五千兵马,还士气低落,心思叵测,随时可能造反。蒲州诸县,投向李殿成的似乎也更多,整个局势可以说非常危险了。 正月十五夜,借着元宵节灯会的有利时机,赤水军使范河率五千人入城,趁蒲兵不备,诛杀了多次鼓噪作乱的军士七百余人,控制住了河东城。 城内蒲兵见状,人人自危,外逃者不计其数,一时间王瑶手底下的兵马只剩下了不到两千,与封藏之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其实还能怎么办呢?按照正常情况,镇内乱到这个程度,政权早就已经易手了。如今之所以还没倒台,完全是夏军帮他强撑住了局面罢了。 王瑶也明白这个道理,他现在已经完全死心了,只想保住一家人的安全以及多年来积攒的财富,不再有其他奢念。 邵树德现在也被河中这块肥肉给诱惑住了,想要直接一口吞下,解决掉一个大麻烦。 “河中总是要削藩的。”邵树德说道:“我原本制定的计划是慢慢消磨河中武人的心气,消磨河中的财货,将刺头一批批消耗掉,剩下的一两万兵马里,择其精壮送往洛阳。可没想到河中武夫如此决绝,竟然作乱了。李殿成更是直接投向晋阳,邀晋兵前来。看起来局势一团糟,其实也蕴藏着契机。” 邵树德一贯信奉具体事情具体分析,每一个藩镇的情况都不一样,不能一概而论。河中镇体量较大,又位于河东道,不能硬来。因此他仿照当年消化陕虢镇的成功经验,制定了长期消耗的计划,但如今看来,河中武夫也不愿坐以待毙,更看不上什么狗屁洛阳禁军的位置,直接反了——什么叫路径依赖,这就是路径依赖,事实证明,有时候过于依赖以往的成功经验,是要出问题的。 “河中只有四万余兵马,未免单薄了些,若李克用举大兵而来,怕是不太够吧?”折宗本说道。 “我已令卢怀忠组建绛州行营,统领武威、经略、赤水三军,陕州尚有一万续备军新兵,潼关尚有一万镇国军。黑矟军在同州,随时可以援应,差不多够了。”邵树德说道:“待击退晋兵,讨平李殿成,我便直领河中节度使,将其兵籍、田籍、财赋统一,消灭这个藩镇。” 这些个藩镇,就相当于明清时代土司的威力加强版,能改土归流一个,都是好的。况且河中这种大镇,拿下了抵两个小镇。 而也是在这个时候,邵树德愈发感受到折宗本主动交出唐邓随三州有多么不容易。 他一定也面临着内部激烈的争论甚至是反对。涉及到这种深层次的利益问题,折家家主的身份也不一定好使。也就折嗣伦还是淮西节度使,折家还有退路,不然的话,邵树德怀疑折宗本会不会“病逝”。 不过,唐邓随三州解决了,威胜军三万余众还没解决。 这支部队征战多年,最开始战斗力很一般,但打得多了,实力稳步提升。在与淮军的厮杀中,能够占到上风,已经说明了一切——淮军整顿、厮杀多年,战斗力比起当年也有了飞速的提升,进一步从侧面印证了威胜军的能力。 “贤婿是有主意的人,从讨拓跋思恭开始,十几年了,战功赫赫。老夫便不多言了。”折宗本说道:“春社过后,大军复攻蕲州,要不要顺路把杜洪解决了?” 邵树德沉吟了一下。 折宗本的意思是趁过路鄂州的时候,直接动手,把只有几千兵的杜洪拿下,控制江夏七县。 这事其实没什么难度,但比较伤名声。不过自己在天下军阀们眼里,已经是顶级大恶人了吧?似乎也没什么不能做的。 “这事外舅看着办吧。”邵树德说道:“杜洪吃了亏,我自会补偿他,不妨事的。唐邓随之事,折家很多人不好安置,我知外舅也很为难,便让他们去鄂州吧。” 折宗本笑了笑。他最喜欢女婿的一点就是爱分润好处,什么时候都不吃独食,喜欢妥协和利益交换,这才是做大事的人。 第五十六章 枢密使 折宗本在汝州总共也没待几天。 看望了女儿之后,又与已经九岁的孙子折从远聊了聊,得知小家伙很喜欢在清暑宫读书习武之后,非常满意。 折从远是第三代中最有希望的苗子。 自然,这是以折家的标准来看。八九岁的孩儿,长得就比别人大一号,学习军略、武艺时,上手非常快,很有这方面的天赋。 文采方面略差。但在折家这种边疆豪族看来,这根本就不是缺点。粗通文墨,能读写公文就行了,难不成还要会吟诗作赋? 不过折从远在王府经名师教导,他姑姑折芳霭又抓得很紧,小家伙已经能写一些粗浅的诗,快赶上姑夫邵树德的水平了。 折宗本虽然粗犷,但却有边疆豪族数百年来独特的生存哲学。就草原风俗来说,把家里出色的孩子送到大汗身边,本来就是寻常事,这对孩子的前途也有好处。只要真的有才能,立功的机会是不会少的。而这个年代,缺的往往就是机会。 临走之前,邵树德与折宗本长谈了一番。 “如今诸事草创,官职空缺甚多。南方暑热之地,外舅年岁大了,怕是待不惯。打完蕲州,便回洛阳任职吧。”邵树德说道。 折宗本心中一动。好小子,我磨蹭了好几天,终于给我安排了啊。 “也罢。五十大几的人了,有时候确实觉得力不从心。贤婿这边事多,我便过来帮帮忙。”折宗本一口答应了。 邵树德笑道:“藩镇为国,有些东西也要调整。都虞候司,在藩镇时代还能用用,一旦开国,就要改一改了。” 折宗本大概知道他要担任何职了。 “代宗永泰年间,始置枢密使一职,到宪宗元和初,日趋完善。”邵树德继续说道。 枢密使一职,确实是代宗创设的。 安史之乱时期,军国枢密多由宦官李辅国上奏,即“宰臣百司,不时奏事,皆因辅国上决”。代宗立,宦官鱼朝恩因神策军扈迎之功,权倾中外。代宗忌其权重,即设枢密使一职,以分朝恩之权,故于永泰二年拔擢内侍董秀为枢密使。 董秀担任枢密使长达十二年,最终以交通南衙宰相元载伏诛——枢密使与宰相勾结,死是一定的了。 代宗之后,德宗继位。德宗是有名的猜忌之君,历任枢密使一直十分恭顺,“未闻枢密使干政之事”。 但建中之乱改变了一切。神策军的兵权就此易位,从文官那里收走,到了太监手中。 宪宗年间,因为有了兵权,枢密院的机构不断扩充,官吏从以前的借调变为常置。而担任职务的官员的文化水平也不断提高,比如掌财政出纳的枢密院孔目官师全介、起草文书的乐辅政,他们都是宦官,但“皆通文翰”——穆宗时的枢密使杨承和不但辞藻华丽,还写得一手好字,所撰《梁守谦功德铭》,后人因爱其字而不忍废。 这个机构是越来越专业了。 到了现在,枢密使的职责在明面上有四:一、皇帝在皇城办公时,上传下达(皇帝在宫城时,由宫廷女官上传下达);二、草拟内状文书;三、陪侍皇帝左右,参与重要决策;四、总领各地监军使,处置监军所报各地事务。 当然这是明面上的,在神策军握于手中后,于实际事务中,可以简略地概括为枢密使主兵、宰相主政,实际上是分了宰相的权力,即兵权。 神策军为何对太监们死心塌地?因为军费都是枢密使要来的,人事任免也是枢密使实际掌管。文官既无法干涉财权,又没有人事权,自然对军队的影响力很低了。 邵树德不打算把枢密院交给宦官集团,大唐宦官之跋扈殷鉴不远。 交给文官也不合适,不光本朝有白志贞的教训,明代七品县令都能在总兵面前盛气凌人,岂能不鉴? 但你总要用人。 从理智上来说,还是交给文官最合适,他们顶多把军队玩烂,造反的可能性较低。 但从感情上来说,邵树德却觉得这样不太合适。 反正自己也爽够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相信后人的智慧好了。枢密院,他打算交给勋贵们。 折宗本是外戚,其实也不太合适担任此职,但邵树德在观察许久后,信任老丈人,这又另当别论了。 “国朝有枢密院,我亦欲设之。”邵树德说道:“枢密院掌全国禁军调发征募、武官选授、军队训练校阅等兵事。从今往后,兵部只管仪仗、州兵、蕃兵、土团、武举等事。” 至于武学,枢密院、兵部都管不到,例由天子担任总办,授官也由天子亲自来。 折宗本对宋明时代的文武之争并不了解,此时的他也想不到后世武人的地位会低到那种程度,出将入相会越来越少,因此他也没多想,直接答应道:“贤婿是让我当枢密使?这个职位,确实不宜交给外人。放心吧,军中的兔崽子,我还压得住。今后好好操训他们,保管上阵时个个如猛虎下山一般。” 邵树德大笑,道:“也只有外舅能担此重任。” 折宗本亦笑,这个利益交换他很满意,甚至有些惊喜了。 本以为要回家闲居养老了,没想到还有这好事,女婿心胸宽广,做事有分寸,果然是成大事之人。 ****** 折宗本走后,邵树德又找来了李杭。让他亲自去一趟河中,招抚叛乱的河中散兵。 五万河中衙兵他吃不下,两万五千那会,也不太想要这些习气深重的藩镇兵,怕污染了自己军队的风气。现在只剩一万五千了,可以分化拉拢,瓦解敌人的反抗。 “我将天下之兵分为甲乙丙丁四等。”邵树德说道:“梁军能战,也听话,可与夏军并列甲等。晋兵、燕兵能战,但习气较重,不甚理想,故列乙等。郓、兖兵战力不如晋兵,也不太听话,列丙等,淄青兵战力连郓、兖兵都不如,但较二镇兵听话一些,同列丙等。河北兵,战力比郓、兖强一些,不如梁、晋,但非常不听话,列丁等。江淮兵,战力不如河北、河南,但听话胜于河北,同列丁等。” “其实,四等兵皆可用,但须有侧重。河中兵可列丙等偏上,王重荣时代也挺能打的,习气马马虎虎,全消灭了不太合适,也会令天下武夫怨恨。”邵树德继续说道:“你可任河中招抚使,即刻启程,配合卢都头招抚降人,以五千为限,多了不要,我怕坏了军中风气。” “遵命。”李杭立刻应道。 夏兵的来源,历来非常复杂。河南人的数量即便不是最多,也与河陇、关北兵差不多。十几年来也吞并了不少降兵,比如鄜坊、丹延、泾原等,也令各镇送过精兵,比如当年山南西道的诸葛仲方就送过。 但也不是什么兵都要的。 李杭想起了当年泾师之乱时,夏王欲吞并降人,于是令泾镇降官、从事陈讷帮着挑选降兵。当时提了三个条件:非精壮者不要;技艺荒疏者不要;油滑畏战者不要。 事实上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精壮者一眼就能看出,技艺也能试出来,至于是不是油滑畏战,这个就只能靠熟悉这些军队的泾原镇官员来帮忙了,最后也只挑了三千人。 这次攻灭淄青镇,得降兵数万,也只挑了一万人至洛阳。挑剩下的,要么是战斗力不行,要么是习气深重,基本属于被放弃的。 这些被放弃的人单独成军,未来即便表现出色,能被选入禁军的也将十分有限,非常困难。相较于梁军降兵几乎全盘接收,差别对待是十分明显的,也反应了邵树德的个人喜恶。 你又不能打,还桀骜不驯,第一印象就这样了,未来想出头,要付出的努力实在太大了,李杭都对他们非常同情。 仿佛是看出李杭在想什么,邵树德又道:“我以前也饥不择食吞过降兵,但那时没得选,现在军队员额已经十分庞大了,不能再什么人都收。此事你好好办,费点心思。” “遵命。”李杭躬身行礼道。 河中镇,目前有确切的证据表明晋人参与了,没那么简单。但怎么说呢,慢慢来了,事情一步步处理,数万大军屯于河中,翻不了天。 李杭走后,邵树德便下到天德军中,抚慰军士,监督操练之事。偶尔与军官们一起踏雪打猎,增进感情。 三子、四子也参与了进来,慢慢熟悉军中事务。 邵树德不指望他们未来能有多出色,但至少不能是个废物。整天待在宫中是没什么前途的,少年郎还是要多出去走走,因此走到哪里都带着,言传身教,细心讲解,时不时还会考校一番,确保他们都懂了,或者至少有个基本的概念。 当然,也不是什么时候都带着了。 他去广成汤泡温泉,享用朱全忠之妹朱氏、朱友文之妻王氏、朱友珪之妻张氏、朱全忠之妾石氏等妇人的时候,两个孩子乖乖回去背书,并抄写十遍,不得偷懒。 父子三人各有各的快乐,妙哉。 第五十七章 南北衙 “杨都护,这便是北衙了。”二月二春社节这天,镇北副都护杨爚抵达了洛阳,在封渭的引领下,参观位于皇城内的北衙衙厅。 国朝有宦官、文官集团之争,因其办公地点不同,被称为南北衙之争,又叫南衙北司之争。 南衙就是政事堂所在,朝官们的中枢。 北衙有枢密院,惯由宦官掌权。 在邵树德建立的新朝,同样有南北衙,但含义却大不相同了。 简而言之,南衙管汉地,北衙管草原,互不干涉。 但因为人口、经济、军事方面相差悬殊,北衙的官僚机构自然不可能像南衙那么齐全。 南衙有政事堂、三省六部、九寺、枢密院等,北司该有哪些,不该有哪些,目前还在摸索之中。 就杨爚知道的消息而言,北衙目前只有枢密院、理蕃院两个机构,都是由现有的体系分离重组出来的。 北衙枢密院其实就是原来的都护府亲军司、统军司。 亲军司原来代管邵树德名下的直属部落,即奴部。现在奴部不由他们管了,专管其他各个部落。 统军司负责部族军的监督、管理、征调与统帅。比如往各部落派监军,对部落丁壮的训练提出大方向建议,征兵调兵等等。 现在这两个机构合并,改组为枢密院。 理蕃院就是原来的都护府部落司与旧理蕃院的集合体,管理各蕃部的民政事务,包括马政、贡赋、丁役等等。 简单来说,理蕃院管民政,枢密院管军事。机构还不全,未来还会陆续增加。 “听闻国朝枢密院新设之时,不置司局,但有屋三楹贮文书而已,如今更简陋,房屋才起了个头。”杨爚看着少少几间房屋,苦笑道。 枢密使设置之初,确实非常简陋。没有专门办公场所,人员也是借调的。到了宪宗时,机构日渐庞大,进一步改组,分东、西两院,各有枢密使一人,下有枢密承旨等佐贰官员,分署办公,各管一摊子事。 南、北衙枢密院的机构大同小异,亦分东西两院,即上院枢密使、下院枢密使——宪宗元和年间,宦官刘光琦、梁守谦就分任上下院枢密使。 “封副使,殿下委我为北衙枢密院上枢密使,那么下枢密使是谁?”杨爚突然问道。 封渭犹豫了一下,道:“听闻是契苾璋。他会在今年卸任飞龙军使一职,待大王开国之后,便就任北衙枢密使。” 杨爚点了点头,又问道:“两枢密分掌之职司,与国朝可有异?” 就像现代有分管领导一样,枢密院负责的军队征募、训练、调动、抚恤、军饷、校阅等等,也是由两位枢密使分割,枢密副使、枢密承旨、知事等佐贰官员具体办理。 涉及到军队调动这种敏感事务,在五代之时,更是要有皇帝旨意,然后几位枢密使、枢密副使一同签字用印,方可生效。 这其实与如今的都虞候司差不多,节度使的命令下达之后,都虞候司走流程,然后由衙将率军出征。 出征的将领不属于枢密院体系,是南衙朝官,一般是勋贵——其实不是勋贵也不可能,哪怕你是底层出身,立了战功后也必然晋爵,成为贵族一员。 北朝以来的贵族,与后世明清的勋贵是两回事。因为不存在****、世袭罔替之类,贵族成员上上下下,变动还是很大的。 比如宪宗朝平定西川叛乱,出征的主帅之一高崇文不识字,但他从小兵做起,与吐蕃厮杀多年,“功冠诸军”,当时已积功晋爵渤海郡王。 名将李晟,也是以良家子的身份从军,不断立功,在与吐蕃的战争中获得了“万人敌”的称号,得封合川郡王。 大唐勋贵的成色,因为保持了上下流动,整体还是可以的。第一代当郡王,第二代降爵,如果后代没有立功,渐渐就会消失在大贵族行列。凌烟阁的那些大将后代,如今安在? “职司之事,不太清楚。”封渭说道:“但应该差别不大。” 杨爚点了点头,又好奇地问道:“南衙枢密使是谁?” “已内定折令公任枢密使,但不知是哪一院。另一位很可能是朱叔宗,只是猜测。”封渭说道。 杨爚又点了点头。其实可以理解,都教练使衙门肯定要合并进枢密院了,朱叔宗担任枢密使是必然之事。 正如藩镇的都教练使不允许统兵一样,枢密使也没法领兵出征,但朱叔宗本来就没领过兵,没什么可遗憾的。 出征之事,具体到国家层面,就是皇帝召开延英问对之类的最高级别决策会议,北司枢密使、南衙政事堂宰相、涉及到的有关部门主官一同参加,做出决策。 “听闻司农寺、卫尉寺等机构也于暗中筹建起来了,大王创下的这副家业,终于像点模样了。”看着拔地而起的宫室,杨爚也很是感慨。 “藩镇为国嘛,之前是藩镇,后面就是国了。”封渭亦很舒心,笑道:“可惜现在只能暗中筹备,没法公然入厅办公,名不正言不顺,惜哉。” 藩镇为国,是必然要走出的一步。但之前是藩镇体制,虽然有从镇、附镇的说法,但理论上各个节度使都是平级的。各镇有各镇的班子,你要想建立制度,首要的便是跳出藩镇这个框架。 但你没有跳出藩镇的框架之前,能怎么办?各藩镇统一财税、兵籍、官僚体系已是能做到的极限,但藩镇本身还存在着。 自己重新建立一套制度这种事就别扯淡了,那与称帝无异。开国、建制,这两个词是联在一起的。邵树德也只敢在幕府、都护府的旧有体制内小修小改,用夏王府来打擦边球,另起炉灶是不可能的,那还不如直接造反干脆一点。 当然,如今终于走到这一步了。旧的框架即将被打破,新的机构已在暗中筹建,等待时机成熟,即可走上前台。 “我来了枢密院,理蕃院定然是野利经臣主持了。不过南衙政事堂不止一位宰相,北衙理蕃院多半也不止一位主事,不知道谁有这个福分了。”杨爚笑道:“一路走来,真是如同做梦一样。从麟州山沟沟里,到洛阳当枢密使,嘿,托了大王的福啊。” 封渭也有同感。 从一个忙于考学的士子,一跃而为东都畿汝节度副使,将来还很有可能位列中枢,这份运气,乱世之中又有几人可得? “雪下大了,走,去幕府品茶。”封渭邀请道。 “那就却之不恭了。”杨爚笑道。 新朝同僚嘛,自然要加深感情了。 ****** 李杭快马加鞭赶到了河东县。 入城之时的感觉很不好,一派乱糟糟的景象。 “关将军。” “李祭酒。” 府衙之前,经略军使关开闰与李杭互相行礼,然后一同入内。 “卢都头呢?”甫一坐下来,李杭便问道。 “领军出征了。”关开闰简略地说道:“晋绛慈隰四州,州兵、土团已悉数召集,把守各关寨。卢都头已率武威军左厢并征集来的土团乡夫万余人东行,攻虞乡县。赤水军使范河亦率部自安邑出发,夹攻虞乡。” “为何不把右厢也带走?虞乡贼势猖獗,多拖一天就多一天变数。”李杭急问道。 “乌岭道有晋兵趁夜下山,大肆劫掠,为我击退之后,把守山上城寨,并未退走。”关开闰说道:“慈隰那边,亦有贼人出没,卢都头已檄调黑矟军入河中,增援慈隰,但大王之令未至,黑矟军尚未出动。” “虞乡有多少贼人?” “恐不下万人,或有一万五千。”关开闰说道:“其中半数为河中衙兵。” “若贼人一意坚守,急切间怕是难以攻克。散落乡间的衙兵也不少吧?”李杭问道。 “数千人还是有的,不少甚至已流窜至绛州,晋、绛州兵要守御关城堡寨,土团乡夫也被大量征调,地方上空虚得很,我已派三千步骑北上进剿。”关开闰说道:“河中城中还有一些蒲兵。主要是两千衙兵,另者,王瑶、封藏之各有亲军数百,短期内无忧。” “蒲兵不能一力剿之,得剿抚并用才行。”李杭说道:“大王遣我来,便是为了招抚蒲人,快速平定局势。关将军既言散落乡间之乱兵不少,他们此刻一定彷徨不安,也未必所有人都愿意投靠晋阳,招抚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关开闰知道李杭是夏王任命的招抚使。有这个头衔了,不办点事确实不合适,虽然就他本人看来,不如把河中乱兵全部剿灭,那些家伙一个都不可信任。 “祭酒言之有理。”关开闰立刻说道:“这样吧,我拨两千兵给你,你看着办,能抚则抚,不能抚则剿之。” “如此甚好。”李杭喜道:“大王终究是要直领河中的,大肆杀戮不妥。相卫比河中还顽固,大王都给他们机会,况河中乎?这样吧,我先去节度使衙面见一下王瑶,问问他的意见,再做决定。封将军也在吧?” “封都虞候前几日遭人行刺,如今正卧床养伤呢。”关开闰说道。 李杭一怔,竟然到这种程度了? “我先去封府。”他也不耽搁,立刻起身,办事的积极性非常之高。 “我也一同去吧。”关开闰让亲兵给他拿来衣甲,二人准备完毕之后,匆匆往封府而去。 第五十八章 废物 “封将军安好?”充斥着药味的卧房内,李杭坐了下来,关切地问道。 “死不了。”封藏之一脸晦气地说道。 他听闻城内有人私下里鼓噪串联,大为震惊。都他妈就剩两千多人了,你还要造反?有反意的人不是都跑了吗? 震怒之下,率军直捣串联窝点,结果大意了,中箭负伤,还让反贼跑了。 “城中兵士这么少,为何不召集土团乡夫?”李杭问道。 封藏之沉默了一下,道:“心思叵测,不如不召。” 这话弄得李杭也沉默了。 他来之前,夏王定下的策略是剿抚并用,如今看来,招抚的难度有些大。 不过还是得试试,不然这残局得收拾到猴年马月? “封将军,现在还能控制衙军吗?”李杭又问道。 “城内还有两千,不太能战。有勇力的都跑了,这两千兵,上阵厮杀,多半要被李殿成大破,只能守守城。”封藏之也是实话实说了:“若没关将军的经略军镇压,河东怕是已经没了。” 李杭也没想到情况这么棘手。不过这也可以理解,有本事、有勇力的精兵,精气神自然不一样,如今又是这个风气,跋扈是难免的,跑了很正常。 留下来的两千人基本都是羸兵了。或有部分又老实又能打的,但肯定不是主流。 “州兵呢?河中府应还有三千州兵呀。” “被卢都头调往晋州了。”封藏之说道:“出发之前有叛乱,这会还剩两千,在霍邑整顿。有晋兵出险地关,汾水关一带风声鹤唳,晋州州兵及土团四千人守关城,但还有些不足,卢都头又调河中府州兵至霍邑整顿,随时应援。” 晋、绛二州各有两千州兵,慈、隰各有千人,这是地方守御力量的中坚。以他们为核心,再征调土团乡夫,把守重要关隘,等待主力野战部队的支援,这就是绛州行营目前的策略。 汾水关、霍邑都是通往晋州腹地的要隘,尤其是前者,与雀鼠谷南口的险地关、高壁镇两大要塞遥遥相对,控制着狭口。 雀鼠谷北口,还有一座要塞,即冷泉关。攻克这三座雄伟险峻的要塞,即可通过雀鼠谷,进入平原地带。 同理,晋军要想进入晋绛二州,也需要拿下汾水关、霍邑县,地形才豁然开朗。 当然了,这些关城要塞只当大道,山间还有弯弯曲曲小道,一般是樵夫砍柴的路,没法通行大军和辎重,只能奇袭。这就要看运气了,以及敌人菜不菜,如果不菜的话,奇袭就是作死送人头。 “跑的跑,调的调,唉!”李杭也急了,道:“封将军,还是招募一些土团乡夫吧。” 封藏之一怔。 而就在此时,有幕僚匆匆进来禀报:晋兵自石州南下,克隰州石楼县,并大掠石楼、温泉、永和三县乡里。 这个消息震得众人一时无语。晋军休整了两个多月,终于出动了么? 封藏之把目光投向李杭。 “不能再拖了,立刻征兵,不行就发赏!”李杭咬牙切齿地说道:“每一分兵力都很宝贵。速速征召一万乡勇,他们不是衙兵,发些赏钱下去,应能满足了,短期内不会出事。经略军不可能一直停驻于此,这河东城,还得你们自己来守。” 一同跟来的关开闰说道:“慈隰空虚,我部多半很快就要北上了,李祭酒说得没错,河东不能成为咱们的负担。” “好。”封藏之下定了决心,让仆人将自己扶起,不料牵动伤口,疼得表情都扭曲了。 “你是都虞候,这事你自己去都虞候司找人办。我这就去见王帅。”李杭用足了特派员的权力,吩咐道。 “遵命。”封藏之应道,非常干脆。 李杭一行人离开封府后,匆匆抵达了节度使衙,结果王瑶不在。遂又调头赶往其府邸。 他的心情很急。慈隰空虚,王瑶治理之下,不说文恬武嬉,多半也不太行的。如果没有外援,情况很不乐观。 王府不远,很快便到了。此时大门洞开,仆婢们进进出出,正往马车上搬运财货,忙得不亦乐乎。 李杭看了大惊失色,连忙拦住一人,问道:“这是何故?” “这……”王瑶亲将王崇乂走了过来,他不知李杭来历,但认识关开闰,见老关落后李杭半步,态度恭谨的模样,顿时不敢发火了。 “这是要跑!”李杭冷笑一声,抓起一件银器就砸在地上,怒道:“不准跑!都要把家业玩丢了,就这么一走了之?” 亲兵亲将愣在那里,不敢动手,连阻拦也不敢。 关开闰示意了一下,数十经略军士卒上前,用刀鞘连打带砸,将那些驭手、仆人打得抱头鼠窜。 李杭大踏步进入府内。 王瑶听到外面动静,也赶了出来,正好看见了怒气冲冲的李杭,连忙打招呼:“李祭酒……” 李杭不答,上前一把拉住王瑶的手,力道大得吓人,好似铁钳一般,道:“王帅,你今日若敢跑,待我回了洛阳,定然使出浑身解数,让大王斩了你,你信不信?” 王瑶的话全被堵在喉咙口,脸上一阵青一阵红。 李杭冷哼一声,快速打量了一下。 王瑶脸上的皱纹愈发深了,头上也多了不少白发,看起来最近日子很难过。 但李杭不会同情他,斥道:“王帅既为一镇之主,将士尚在奋战,你却欲先跑,是何道理?夏王固然宽厚仁德,但也有雷霆之威。河中这种大镇你都敢丢,知道轻重么?” 王瑶心中满是苦水。 上上下下都指挥不动了,不跑等死么?李殿成那狗贼,当初就该让他死在河南战场,省得回来掀起变乱——当然他选择性遗忘了,没有李殿成也会有张殿成,叛乱是早晚的事,若非有大量夏军威慑,去年就乱了。 再者,河中是我王家的基业,我丢就丢了,自己都不心疼,你急个屁? 但这话不能宣之于口,不然怕是怎么死都不知道。 “李祭酒,如今这个形势,实在是……”王瑶叫苦道。 “你当年与王珂决裂,争夺节度使大位时的那份胆略呢?去哪了?”李杭看了一眼王瑶的满身肥肉,嫌恶地说道:“就你现在这副尊荣,我也想反。” 李杭的每一句话都很不客气,王瑶听了也有火,问道:“现在要兵没兵,要钱没钱,怎么打?” 李杭对这厮已经完全失望了,闻言冷笑道:“此事不劳王帅操心。而今你但安坐于节度使府之内,发号施令即可。军令自有人替你准备好,无需多问,照常签字用印。记住,绝不能跑!你一跑,人心尽失,届时夏王震怒,王氏全部数百口会是什么下场?好好想想。” 王瑶脸色一白,不敢多话。 “再借王帅一物。”李杭突然说道。 王瑶大恐,下意识往后退。 李杭大笑三声,轻蔑地看了他一眼,道:“院内院外的数百车财货,我就先拉走了,犒赏军士有用。别急啊,王帅。你献出了这些财货,夏王也看在眼里,便可保全家族。这是好事啊,王帅,何急耶?” 关开闰不等王瑶回应,自顾自挥手让军士进来,清点财货,一一拉走。 王崇乂见自家主公愣愣地站在一旁,没有阻止,也长叹一声,别过了头去。 李杭又拉着关开闰走到一旁,低声道:“关将军,我来之前,殿下给了我一百份空白告身,你速遣人知会一声封藏之,方才事急,忘说了。” “空白告身?”关开闰有些惊讶。 他知道当年朝廷征讨淮西叛镇时,枢密使梁守谦带着五百份空白告身奔赴前线,极大激励了众军士气,最终平叛成功。 “效节军将校告身。”李杭简略地说道:“大王许我五千军额,招抚蒲兵。这些人尽数编入效节军,为右厢。值此危难之时,正堪大用也。” 如今河中的整体局势确实比较危险。 武威军抽出了一半兵力去征讨叛将李殿成,即便加上赤水军范河部,也不一定够。毕竟人家已经投靠了晋人,有众万余,一意死守的话,急切间难以拿下。 武威军剩下一半人屯于晋绛之间,严阵以待。晋兵已经从乌岭道上下来过一次,不得不防。 经略军派了一半人去清剿乱兵,剩下的还要帮着弹压河东城。 最大的危险源就是隰州方向了。慈隰二州各有州兵千余,战斗力也不知道咋样,多半打不过晋兵,急需增援。 当然最主要的问题还是判断出晋军主力在哪里,或者到底有没有主力。处处设防是很被动的,是下下策。如果有机会,还是得主动打出去,以攻代守。 那么,他们的主力到底会走哪个方向呢? 出险地关、高壁镇,南下攻夺汾水关、霍邑?这一路已经出兵了,但还没真正动手,看不出什么来。 还是从泽潞西进,直下乌岭道,突入晋绛平原腹地?这一路也出兵了,但规模不过千人,打了就跑,也看不出什么来。 又或者是从岚石二州南下,攻打慈隰,直趋河中府?这一路出兵最晚,但判断?算了,以慈隰二州那废物程度,几千人他都能敢给你报“数万贼兵”。 李杭不是军事将领,他判断不出来,这只能交给专业人士来做。 他现在的任务就是收拾乱局,招抚军士,尽可能增加己方的兵力。 第五十九章 恩威并施 昨晚下了一场雪,但依然阻止不了武夫们的热情。 他们挨挨挤挤地站在校场上,依次上前领赏,心中喜悦。 “谢招抚使。”领了赏的人纷纷行礼道。 李杭避开让在一旁,慨然道:“此为夏王赏赐,要谢也是谢夏王,我安敢居功。” “谢夏王殿下。”众人又纷纷改口。 只要有钱拿,谢谁都无所谓了。 吵吵嚷嚷的发赏在午时结束了,但人还不能走。这里大概有五千余众,除了原本的两千河中衙兵外,绝大部分都是听闻要发赏,又跑回来的逃兵,计有千余——你看,那些提着大包小包的人就是了。 另外,自认为技艺纯熟,想通过投军来博取富贵的乡勇也不少,大概有两千人上下。 李杭将队副以上军官召集了起来,然后又令随从把空白告身拿了出来。 “诸位,尔等既知夏王,又见过夏军,当知夏王他老人家的规矩。今有三问。”李杭清了清嗓子,大声道。 众人屏气凝神,听他下文。 “第一问,夏王治军,可曾减军士给赐。”李杭问道。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终于说道:“夏兵屯于河中、晋绛多年,未闻此事。” 李杭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道:“第二问,夏王治军,可有不恤士卒、骄暴苛惨之事?” 众人不说话了。 这事吧,你得分两面看。夏王他老人家对嫡系部队是真好,真没有什么暴虐苛惨之事,但说起仆从军,那就不一定了。有好有坏吧,总体不太好,河中军人太有体会了。 李杭一瞪眼,正要大声斥责,突然有人说道:“听闻我等编入效节军,这应是夏王亲信嫡部了,定然是好的。” “汝何名耶?”李杭大喜,问道。 “柳益宗,效节军右厢队正。” “可为副将,掌一营兵。”李杭转过头来,看着伤还没完全好利索的封藏之,道。 封藏之已被定为效节军右厢兵马使,听了后立刻说道:“柳军校技艺娴熟,忠勇可嘉,又出身名门,理当重用。” 李杭笑了,立刻让人拿来空白告身,幕僚填写完毕,一份存档,一份交到柳益宗手上,道:“今后就是柳副将了。” 众人眼都看直了,差点自己扇自己耳光,尼玛我怎么就不能违心地说一些话呢? “第三问。”李杭继续问道:“夏王治军,可有该赏不赏,昏庸无道之事?” 这次众人反应快多了,纷纷应道:“不曾听闻。” 事实嘛,他们不太清楚,但应该不至于。夏王整体的名声还是比较慷慨的,不吝啬财货、官位、美姬,该赏就赏。夏军之中,甚至流传了一个趣闻:曾经有名悍卒,因作战勇猛,逼得夏王忍痛割爱,赏了他两名美姬。 这个消息流传如此之广,以至于夏王的名声就此打出,众人下意识就信了。 “很好。”李杭笑道:“艰难以来,军众喧噪之事甚多。究其原因,无非求财、求权、抗暴之类。夏军按时发饷,从无短少,有功则赏,有过则罚,从无虐待、折辱军士之事,既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尔等既入效节军,享有这些好处,当知军中亦有规矩,违者重罚,此并非虚言。” 众人点头如捣蒜。 “尔等既然应了,那么现在就讲第一道规矩,不得劫掠百姓。”李杭脸色一变,大声道:“右厢第三指挥,正月变乱之时,大肆劫掠,获财物若干。” 第三指挥有千余人,基本都是跑回来的河中衙兵。军校们一听,人人色变。 关开闰、封藏之同时上前一步。 他们身后还有整整两千经略军士卒,全副武装,肃立多时。 “我已在校场外设棘围,第三指挥军士可将劫掠所得财物匿名投入其中,此事便一笔勾销,再不追究。”李杭说道。 军校们一阵哗然。 关开闰示意了一下,经略军士卒以槊杆击地,顿时压下了所有喧哗。 大历十三年,陕州军乱,四处劫掠,观察使李国清无法约束。恰逢淮西节度使李忠臣入朝,路过陕州,朝廷命李忠臣前去调查。 陕兵畏惧李忠臣所带淮西兵的军威,不敢妄动。李忠臣没有追究乱兵劫掠的行为,而是“设棘围,令军士匿名投库物”,追回了大量财货。 李杭这招,也是李忠臣故智了。 第一指挥、第二指挥的军校们面面相觑,不敢说话。第三指挥的军校愣了半晌,最终在李杭的催促下,回了各自营伍,将这个命令传达了下去。 不出意外,引起了军士们巨大反弹。 不过校场内很快响起了整齐的喊杀声。经略军士卒齐齐上前一步,前排将步槊放平,杀气凛然。 这还不算,校场外又响起了密集的脚步声。又是两千步卒赶到,从后方威压了过来。 第三指挥的人大哗,前后包夹,身上还背着包袱,想逃都逃不了,怎么办? 李杭静静等待着,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 “杀!”前面的经略军士卒又上前几步,长槊几乎要抵在乱兵胸膛上了。 后面的军士已经拈弓搭箭,仿佛只要一个命令,马上就能射杀这千把人。 乱兵僵了一会,很快怂了。 有军官带头将包袱里的钱帛取出,扔在地上。 有人带头,很快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李杭示意了一下,经略军分出三百步卒,将这些财货统一归置起来,由文吏计算清点。 失去财货的军士如丧考妣,神情失落。早知如此,还不如继续做贼,不跑回来呢。 李杭懒得关心他们的想法。 今天这一课,就是立规矩。用一件让人印象深刻的事情,教给整整五千人知道,什么是规矩。 还好,效果不错。 “招抚使,这些财货……”文吏很快清点完毕,拟了一份表单,呈递了上来。 李杭看也没看,下令道:“夏王军中,一年有五赏。诸位既入效节军,春社赏赐可补发,人给绢两匹、钱两缗,就从这些财货中出。若有不足,自找我来要。” 当然,不足的部分鸣谢王瑶王大帅,由他倾情赞助。 “再遣人采买酒食,今日大酺。”李杭又吩咐道。 消息很快由军官们传递了下去,第一、第二指挥四千人欢声雷动,人人兴高采烈。第三指挥算了算,似乎也没损失太多,心情莫名好转。同时也心有余悸,这位新来的招抚使规矩挺重的,他都这样了,夏王他老人家的威严岂不更加不可测,一个个收起了轻慢之心。 看到军士们的表现,李杭也笑了。 他趁热打铁,遣人把告身全部拿来,当场填发下去,军官们也喜气洋洋——之前虽然已得军职,但并未有告身,理论上是不作数的,现在放心了。 关开闰也对这位招抚使收起了轻慢之心,听闻此人经常出使各镇,胆子奇大无比。没想到这恩威并施的手段倒也不错,方才那些乱兵若敢反抗,毫无疑问会是一场屠杀,想必这位招抚使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吧? “效节军右厢,五千军额怕是不太够。我已遣使回洛阳,请大王许我扩军至一万。河中大好男儿,焉能为晋阳李鸦儿卖命?”李杭笑道:“先在河东整训几日,五日后北上绛州,招抚乱兵,不从者即行剿灭。” “遵命。”封藏之下意识应道。 “关将军,这样一来,经略军便得空了,贵部可听卢都头将令,我便不干涉了。”李杭转过头来,又道。 “效节军右厢经过这一番整顿,应该是如臂使指了。”关开闰恭维了一句,笑道:“与晋军大战怕是力有未逮,但剿灭乱兵不成问题。我这便收拢部伍,听候都头将令。”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经略军应该是要奔赴慈隰了。 ******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屯于郑县、华阴、潼关一带的黑矟军使夏三木也收到了卢怀忠的命令。而在此之前,邵树德的命令已经送抵,黑矟军归隶绛州行营指挥。 夏三木第一时间找来了副使丁炜、都虞候马嗣勋二人,道:“都头令我等收拢部伍,找准时机过河。” 丁炜向来服从命令,没有多问。 马嗣勋却忍不住道:“军使,何为‘找准时机’?” “卢帅有令,晋贼自石州南下,攻城拔寨,大掠乡里,来势汹汹。隰兵不能制,贼必轻我,可任其南下,黑矟军整备粮草、器械,听候调令。”夏三木简短地解释了一下。 马嗣勋一听,这招有点狠啊。 “军使,晋贼南下之兵马有多少?”马嗣勋又问道。 不料夏三木却叹了口气,道:“实不知也。” 马嗣勋无语,隰兵这么差劲吗?连贼兵数量、番号及统军将领都弄不清楚? “隰州有报,但言贼势滔天,旌旗漫山遍野,鼓声阵阵。石楼、永和等地到处都是贼兵,甚至还有贼骑直趋隰州城下,肆意劫掠。隰州刺史说贼人或有十万之众。”说到这里,夏三木也笑了,扯淡也要有个限度,隰州上下是真的不行。 “别多想了,速速准备吧。”夏三木道:“也别大意,方经整编,兵是增加了,战斗力我看却是下降了。部伍里充斥着新兵,好好整顿一下。” “遵命。”丁炜、马嗣勋二人同时应道。 第六十章 更请一分 二月十五,虞乡县城外已经聚集了三万多兵马。 主力是武威军左厢一万五千步骑,他们是较早整编的部队,相互之间已经非常熟悉了。 赤水军使范河也带着主力五千人抵达了城东,另有征集来的土团乡夫七千余众。 总计两万衙军、乡勇近一万八千,包围了城东、北、西三个方向,只留城南一处,诱使贼人逃窜。 卢怀忠已经四十大几,征战快三十年了,但他仍然是个“老实人”。 因为早年的经历,他痛恨喝兵血、苛待士卒的将官。 他脾气本来十分暴躁,属于一点就着的性子。但从铁林都时代开始,就强迫自己多看书、多学习,长时间下来,不但水平提高了不少,就连性子也温和了许多。 在他这里,没有什么杂牌、嫡系之分,武威军这种禁军也要攻城,没得商量。 武威军攻城是有传统的。从第一次在灵州打破康元诚的营寨开始,基本就一发不可收拾。 河清会战之时,他率部进攻河清县、柏崖仓等要点,伤亡很大,但赶在庞师古主力来援之前拿下了这些坚固据点,为熬走梁兵打下了基础。 蒲兵叛乱已经一个多月,针对虞乡县的进攻也已经持续近月。从正月底开始,他们通过持续不断的野战,已经彻底将贼人限制在了虞乡县城内,至今已经过去了半月之久。 围三阙一,是经典的攻城战术,旨在让敌人弃城而逃。而全线包围,挖掘壕沟,则是另外一种攻城方法了,比较惨烈,攻防双方都没有好下场。 围三阙一的战术是奏效的。贼兵以利聚,必然也会以利散,尤其是那些意志不坚的乡勇,趁夜出逃者络绎不绝。 当然,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在追袭中被俘斩了,漏网之鱼很少。 卢怀忠亲自来到了城外,目睹一场进攻战的结束。 都虞候李忠、左厢兵马使韩逊分列左右,默不作声。 溃下来的是武威军,死伤了数百人——基本可以认为是死数百人了,因为伤者皮开肉绽,显然活不成。 都游奕使安休休押着一群俘虏赶了过来。 “跪下。”骑军士卒下马,怒道。 二十余俘虏很听话,直接跪了下来。 “城内情况如何?”卢怀忠走到俘虏面前,问道。 亲兵已经举起马鞭。 一名降兵军校立刻回道:“因几次出城作战不利,士气低落,有军将王士游者,鼓噪弃城,东奔泽潞,为李殿成所斩。自此将士皆怨,李殿成遂封官许愿,刺史、防御使、团练使、镇遏使给出去了一大堆,众心乃安。随着这几日贵军加速攻城,又有人顶不住了,开始鼓噪,李殿成疑神疑鬼,捕杀了不少人。” 卢怀忠点了点头,大致明了城内状况了。在他看来,李殿成的下场好不到哪去。 艰难以来,作乱军士一般有四个下场。 其一是上面姑息,当啥事也没发生,追认既成事实,比如永泰元年剑南西川节度使郭英乂被检校西山兵马使崔旰所杀,朝廷追认崔旰为节度使。 其二是坚决镇压。比如大历十一年,河阳军乱,宦官监军冉庭兰被驱逐出城,大掠三日。冉整顿部伍,再度入城,诛杀乱首,平定之。 其三是剿抚并用,制抚得宜。宝应元年,河东节度使邓景山因为贪污军饷导致军乱,被杀。驻守绛州的河东兵也趁机作乱,屯驻翼城的北庭兵杀节度使荔非元礼,跟着响应,最后靠郭子仪的威望震慑诸军,杀乱首,朝廷拨款发赏,平息之。 其四是内部崩溃。典型的就是大历元年同华兵叛乱,结果后来心中畏惧,接二连三有人投降,到了最后,乱兵干脆杀了节度使周智光,全体投降。 “将所获之俘兵,尽皆押至城下,让他们劝降。”卢怀忠下令道:“对了,现有俘兵多少?” 都虞候李忠立刻回道:“军使,计有俘兵四千三百余人,土团乡夫已斥退,尚有二千五百余人。” “斩首几何?” “斩首千四百级,衙兵、乡勇各半。” 围城战中杀的肯定不止这么多人,但能统计到的就这么多了,没办法。 卢怀忠心算了一下,若再去掉跑掉的漏网之鱼,城内衙兵应该只剩三千多了,乡勇估计稍多一些,但也多不到哪去,守军整体也就八千人上下。 对这些人心惶惶的乱众,最好的办法还是剿抚并用,强行剿灭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两千余俘虏本来还在修壕沟,很快被聚拢了起来,一个个押到城下。 在武威军士卒的威逼下,俘虏们无奈,只能轮番喊话。 “弟兄们,降了吧。也就挖挖壕沟,不会翻旧账的。” “一天六个胡饼,倒也没苛待咱们。” “死心吧,乌岭道上的晋兵也就下山抢掠一番,跟贼似的,救不了你们。” “夏王他老人家给了大伙生路,投入效节军,可继续当武夫。” “效节军左厢的魏人都死心塌地了,你们还等什么?” “你们不降,我们就得日以继夜挖沟,苦啊。” …… 城外的呼喊声持续不断,城头戍卒听了半天,大概都听明白了。 负责西城这一段防务的十将赵烈听了,立刻找来几个心腹手下,道:“诸位,留后在城内拷掠军粮、资财,想必所获有限。虞乡城,守不了多久的,最迟三月中,军粮食尽,咱们就守不下去了。” 李殿成造反后,自称护国军留后,故乱兵以留后称之。 众人也都是明事理的,一听此话纷纷点头。 “效节军是什么,我不懂,大概是夏王新编之军。这种新部伍呢,一般不该去投,投了也是送死。更何况还要徙家,先前我是不愿的。”赵烈说道:“但眼下这个景况,啥也不说了,不如去碰碰运气,如何?” “将军,咱们若降,不该发赏么?”有人突然说道。 “对头。”又有人附和:“李留后大索全城,想必一人得个一缗钱不成问题。夏人招降,不该给钱么?” “先把李留后的赏赐拿了,再投夏人,更请一分。”有人笑道。 赵烈素知军士贪财,但没想到这么贪,一时间被部下们整得有点不会了。 更请一分?还能这么操作? 他是有点头脑的,觉得夏人不傻,这种危险的先河一开,以后还怎么治军? 军士叛乱,乱众推一首领,首领发赏。大军前来镇压,乱兵再请赏,拿了钱后杀掉首领,集体投降。两边好处都占了,亏的只是将帅,大头兵毫发无损,还有钱拿,那么前来镇压的大军会不会不忿呢?他们会不会也趁机作乱请赏? 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这么无底线讨好军士。很多先例一开,风气就会向下堕落一个层次,以后想拉回来,可就很难了。 “此事……”赵烈犹豫了一下,道:“先看看留后那边怎么说吧。再者,单靠咱们,似乎也成不了事,得串联更多人一起行动,方能奏效。” “有理有理。将军放心,我还认识几个同乡,这便去找人商议。” “我也认识几个军校,这便去走动走动。” “最好天黑后再行动,此时擅离职守,被逮住了人头落地,不美。” “也是。” 众人七嘴八舌,神情兴奋。 赵烈看得心中发寒,思虑着天黑之后干脆跑了算了。这些人一个个欲壑难填,两头讲价,跟着他们准没好事。 ****** 招抚使李杭在河东立威之后,便将部伍交给了封藏之,由他继续整顿。 随后,他一路向北,赶至绛州,大张旗鼓,收拢散落在各处的河中兵士。 二月十三日,在万泉、稷山等地收拢降兵千余。 十五日至龙门,又招抚数百。 十七日至正平县郊野,收三百众。 这不到两千兵众,照例全数编入效节军右厢。 经略军副使杨仪也带着三千人赶来汇合。 在李杭整顿降人的同时,还及时处置了一场变乱,诛杀乱首数十人,算是保驾护航了。 “杨将军,隰州只有州兵千余,前阵子还吃了场败仗,我估摸着坚持不了几日了,你部既已接令,便速速北上吧。”李杭说道:“绛州、河中府应还有两千上下的乱兵,但他们既不来相投,便是铁了心要作乱,已无招抚之必要。待王瑶征召的土团集结起来,封藏之便会率部北上,绛州局势便稳了。” “都头担忧新降之人不稳,令我部暂屯绛州。”杨仪回道:“其实无妨,慈隰便是让人占了又如何?天气寒冷,山道不好走,贼人来不了那么快。” “也罢。”李杭说道:“那请劳烦经略军将士了。” 其实,他对新降之人是什么态度也没底。万一又有人作乱,把他杀了呢?岂不死得很冤? 多一些时间整顿部伍也是好的。效节军右厢这帮人,要想真正上阵厮杀,还需要时间的沉淀。 另外,这次他擅作主张,将军额直接翻倍,不知道夏王是什么看法。 常在邵树德身边,他知道夏王一直在努力控制治下军队的总数量,想尽办法减少开支,消耗杂兵。这次又给他多弄了五千,李杭也很无奈。 而就在他忐忑不已的时候,使者已经五百里加急,飞奔至洛阳,将他的亲笔信呈递到了邵树德案头。 第六十一章 杂兵与抢粮 游刃有余,就是现在邵树德现在的状态。 这不是说他一定能赢,而是输得起。 输得起,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优势。 有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李克用此番南下,是一次仓促的出兵。他去年十月才结束与契丹的战事,十一月底大军返回晋阳。休整至今,不过两个多月。 主力动员是需要时间的,估计这会才开始准备,三月才能大举出动。此番南下的,不过是岚石、泽潞的原驻军罢了,问题不大。 黑矟军已经归隶绛州行营。飞龙军尚未接到命令,卢怀忠也没有提出相应的要求。一是因为补给问题,二是因为慈隰的地形,以连绵不断的山岭为主,并不怎么适合骑兵运动,去了也白费。 当地甚至不适合步军的大兵团交战,真正决胜的,估计是以千为单位的小规模步兵交锋。 但那里其实也是一个不错的突破口。 慈隰是山区,岚石也是山区。邵树德发迹的就在那里,对那片地形十分熟悉。若能在山区打烂仗赢了李克用,攻占岚石二州,可以从侧翼给李克用施加压力,虽然只是偏师,但也能牵制一部分兵力。 “李杭所请皆准。”邵树德吩咐道:“打完这仗,让效节军左右厢调换一下防区。” 效节军左厢是相卫军士,河北人。右厢是蒲州兵,河东人。 互相对调,也是一种服从性测试。 我养你们,可不是为了当地方驻防部队。不能离镇作战,长期在外厮杀的话,还不如遣散了事。 “遵命。”已经正式搬到洛阳办公的赵光逢应道,并立刻嘱咐幕僚去办理。 将河中镇收回来,他没指望一点兵都不接收,但一万人还是太多了。 禁军整编之事,目前越来越明晰了:六支步军、六支骑军。 步军已经齐了,铁林、武威、天雄、义从、突将、天德六军,整整十八万人。 骑军也已经定下了:飞龙、黑矟、金刀、铁骑、银枪、定难,整整九万骑。 外加飞熊、银鞍、从马直等部队,禁军总计二十八万余。 “可是觉得部队太多了?”邵树德看出了赵光逢的担忧,自顾自道:“确实。开国后,得再来一波汰弱留强了。” 他不由自主地又薅起了朱全忠的羊毛。他攻灭淄青镇后,拥有整个河南道、整个山南东道、大半个关中以及河北道、淮南道、江南西道部分地区,不算地方部队,主力野战部队已经达到了二十大几万的巅峰。 最后大力汰弱留强,只保留了十三四万人,是为初代汴梁禁军。 这个魄力是非常大的。 朱全忠裁下来的部队去了哪里,史上无载。邵树德估摸着,应该是去了州县。 这些州县兵在后来朱全忠的征战中,多次见于记录,以某州兵若干的形式出现。 朱全忠怎么说服这些武夫的,史上亦无载。但无外乎清洗老将,连带着跟着他们的中层军官一起清洗,然后将那些武夫打散,编入州县兵,作乱就镇压,颇有些类似苏慈祖对红军的大清洗。 李克用做不到这一点,李存勖也做不到,朱全忠做到了,这个五代探路者确实厉害。 当然,大清洗后梁军的战斗力确实一言难尽,战况每日愈下,渐渐压不住河东了,这点要引以为鉴。 邵树德现在的地盘比朱全忠更大,人口略少一些,因为河陇、京西北的人口和经济实力,远远无法与徐州、兖州、魏博、成德、沧景、易定等后梁直属、附庸藩镇相比。 光一个附庸藩镇魏博,每年上供给朱全忠的钱粮就堪与关北相比了,还运输方便,不用像关北钱粮船运过来之时,既要过晋陕大峡谷,又要过孟门石槽之类的鬼门关。更别提成德、沧景、易定尽皆被打服,个个上供称臣了。 “六支步军打不住。”邵树德叹了一口气,道:“给李杭传令,不要什么人都收,多多甄别。我给他一万军额,并非一定要用满。” “是。”赵光逢领会了邵树德的意图,稍稍松了一口气。 “说起这个事,本月俘获的兖兵有多少?”邵树德问道。 针对兖州朱瑾的战事在正月底之时重启。 李唐宾调集了铁林军左厢两个步军指挥、四个骑军指挥,整整六千步骑北上棣州,同时将齐州州兵也调过去两千,连同棣州千余兵,一共九千余人,与卢彦威厮杀。 铁林军左厢余部留守淄青镇,弹压地方。 右厢及义从军南下密州,数万人压过去,大败淮军王茂章部。其部将李虔裕让王茂章收拢败兵先走,自领本部拼死断后,被围于沂州城内。 李唐宾自领两万余人攻打沂州,又遣野利遇略率万余兵南下追击王茂章,直入海州。 淮兵仓皇而退,不敢北望,被一路追到了海州城下。 龙骧、龙虎、捧圣等八支杂牌军围攻朱瑾,二月以来数次大战,互有胜负,但朱瑾兵不多,出城厮杀的次数是越来越少,渐渐无还手之力了。 朱瑾在劣势兵力下还要出城厮杀,不是他胆子肥,而是为了尽可能多地收集周边属县的粮草,输往兖州城中。 现在不大出得来了,那就是坐吃山空,败亡是早晚的事。 “回大王,俘获三千众。”赵光逢回道。 “拣选精壮千人,发往洛阳,余众斥散。若敢作乱,厉行镇压。”邵树德下定了决心,不再接收这些杂七杂八的兵马。 他甚至连让他们干劳役都不愿,因为还要浪费紧张的粮食供给,不值得。 “胡真手下各军,还有多少人马?” “龙骧军八千、龙虎军六千、广胜军五千、神捷军六千、捧日军五千余、龙武军一万二千、捧圣军九千余、忠武军三千,尚有五万余人。” “过些时日,我去下兖州,检阅一下诸军。这些兵也打了一年了,该给他们一点甜头了。”邵树德说道。 至于是什么甜头,还得再合计合计,因为这涉及到了政治平衡、利益交换,得通盘考虑。 “大王,李克用随时大举南下,此时未可轻动。”赵光逢提醒道。 “当然不是此时了。我还得继续整训天德军三万众。”邵树德说道:“晋阳那边,我料李克用现在也很头疼。我攻他难,他打我就容易了?这次他若攻河阳或相卫便罢了,若在河中与我大战,便要他好看。” ****** “怪哉怪哉!打到现在都是蒲兵,夏兵还没露过面,真是奇哉怪也。”李承嗣策马进了隰州城,面露疑惑。 安元信、李嗣弼、史敬镕等将跟在他身后,神情各异。 诸将之中,也就安元信资历比较老。晋王早年就留意他,并给了不少机会。只可惜旋鸿池一战,为夏人所败,多蹉跎了几年,运气也不佳,渐渐掉队了。 这次好不容易又得了机会,跟随李承嗣出征,虽然他俩当年其实是同时起步的。 “都头,夏兵多半还在河中府镇压叛兵。李殿成兵不少,急切间拿不下,被拖住了也是有可能的。”安元信沉吟了一下,说道。 “你也镇守石州多年了,当知夏贼在河中兵马不少,四五万人总是有的。若征集乡勇,再多几万人也不在话下。”李承嗣道:“即便泽潞牵制了一部分,能拿出来的兵仍然很多。这仗打得不对劲,我有些担忧。吃罢午饭之后,你等各回部伍,收拢散兵,齐头并进,小心为妙。” “遵命。”安元信、李嗣弼、史敬镕三人齐声应道。 他们三人各有三四千兵,目前正散落于各处劫掠粮草。李承嗣兵稍多,也不过五千人,这会已聚集至隰州左近。 但这里的地形非常讨厌,与河对岸的鄜坊延丹一样,千沟万壑。若不是中间有条黄河阻隔的话,与横山完全就是一个地形。 “慈隰山势连绵,注意着点,别被人近至身前仍不知晓。”李承嗣又叮嘱道。 其实从这个方向出兵,就他本人而言,是不太乐意的。主要原因就是山区,能展开大股兵力的地方不多,且地形又十分复杂,驿道之外,还有纵横交错的小道,两侧都是高高的土塬,站在上面可以俯瞰深谷中的道路——是的,这里其实就是黄土高原的一部分。 但晋王决意从此出兵,南下慈隰,直扑河中,与李殿成呼应。 他们这一万余人,也只是第一波兵马罢了,康君立自督主力出晋阳,这会已至岚州,正在等待粮草器械补给,不日即可南下石州。 至于晋王本人干什么,自然有他的计较。 午后,安元信三人离开了隰州,李承嗣坐在州衙内,看着面前的地图,凝眉沉思。 隰州并不富裕,大军并没有得到多少粮草。这会大掠乡间,把能抢的都抢了,依然所得有限,不过堪堪够三月所支罢了。 唉,粮草!李承嗣感觉有些头痛。 打了这么多年仗,粮草补给始终是制约晋军的一个痼疾。这倒不是因为穷,百姓再穷,还能穷军队?只要想转运,后方总能给你送过来。 真正的问题是作风和习惯。 因粮于敌是晋军各部补充粮草的重要手段,无论是老一辈还是新一代将领,都喜欢去敌人的地盘上抢夺补给,往往容易激化矛盾,让当地百姓怨恨不已。 后方转运一部分、劫掠抢夺一部分、再从敌人那里缴获一部分,基本就是这三大来源了。 李承嗣看了看地图,隰州对岸就是延州,要不要过去抢一把呢? 不过这一段河面水流湍急,看着都结冰了,但有的河段能走,有的河段不能走,一不小心就会冰面破裂掉下去,还得仔细合计合计。而且都二月下旬了,河面并不安全,有的地方都冰面破裂了,想了许久,最终还是放弃了。 不过这样也好,夏军也无法从这里过河,解除了一个侧翼威胁。 “还是先刮地三尺,继续征粮。”李承嗣一拍大腿,做出了决定。 第六十二章 虞乡 攻城战仍在继续,一浪高过一浪。 有些时候,武威军的士卒们都想归隶于李唐宾帐下。至少在李都头那里,攻城的多是龙骧、龙虎、广胜、神捷之类的杂牌。如非必要,铁林、义从二军是不会上的——呃,可能需要小小地更正一下,李都头的命令传下去后,胡真作为实际执行者,一般不会真的让龙骧军多次上阵,而是苦一苦其他杂牌,亲疏有别嘛。 卢都头一切从战局着眼。 他发现征来的河中夫子战力羸弱,驱使他们攻城并不能取得良好的效果,于是让武威军上了。经常是夫子冲一阵,消耗贼兵气力,武威军再上,往往能造成重大杀伤,虽然自身的伤亡也不小就是了。 怨恨吗?当然是有的。 但卢都头让人心服啊。他与军士同吃同睡,遇到欺压士卒的将官,上去就拿鞭子抽打,打得军官满地滚,打得士卒们恶气尽出。 就连从淮南过来投奔他的侄子,也被安排攻了一次城,负伤而退。 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打就是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死了就是命不够硬,下辈子再来。 “你叫赵烈?”卢怀忠端坐于帐内,看着被游骑抓过来的俘虏,问道。 “正是。”赵烈叫屈道:“将军,我本是主动来投,为何将我捆起来?” 卢怀忠找人询问了一下,确实如此,便下令松绑。 “你所言之事,都虞候已尽报予我知晓。”卢怀忠说道:“你很聪明,脑子不笨,若愿,今后可入武威军,为夏王拼杀。” “愿!愿!”赵烈松了松胳膊,喜道。 “乱兵欲壑难填。这些时日,亦有城内武人缒城而下,前来商谈降顺之事。”说到这里,卢怀忠颇有些恼火,道:“这些兵,没人会要。我虽爱惜士卒性命,但也不想给子孙后代遗祸。若愿老实回家谋生便罢了,若不愿,尽数诛杀,一个不留。” 赵烈隐隐明白卢怀忠所说“遗祸”是什么意思。他是怕收了这些兵,把本来风气良好的部队给带坏了,让武威军将士也变成这种毫无节操、喜欢“更请一分”的烂人。 不滑头、不桀骜、敢拼杀的部队,那当然好。 如果稍稍桀骜了一些,但敢打敢拼,战力强横,那也能接受。 可如果你只想着要钱,动不动临阵倒戈,滑头无比,战力再强,也断断是不能要的。 而且这些人就像瘟疫一样,会传染的,脑子正常点的都知道该怎么办。 “将军,这样恐令河中上下怨恨。武夫们的亲人眷属、熟人朋友很多……”赵烈弱弱地说了一句。 “管不了那么多了。”卢怀忠说道:“这等烂兵,连去效节军的资格都没有。每少一个,天下就太平一分。” 赵烈不敢再回话了。其实在他看来,河中兵没那么差,至少还是愿意出镇厮杀的。但事已至此,夫复何言?他提了一句,已经够意思了,强要多说,怕是把自己的前程也搭进去。 “继续攻城。”卢怀忠毫不动摇,又调集了两个指挥替换溃下来的部队。 猛烈的攻势持续了数天,戍守虞乡的乱兵终于承受不住,至二月二十七日,城池告破,贼众四散而逃,一路向南,往陕州方向逃窜。 赤水军使范河奉命向南追击,自领大军入城。 “征来的土团乡夫,一人领一匹绢回家。有战殁的,多给两匹。所需财货,就从缴获的战利品中抽取,若还不足,从河中府调拨。”临进城之前,卢怀忠命令道。 乱首李殿成已死,但他不是战死的,而是死于自己人之手。 数十军士一人拿了一个“部件”,颤颤巍巍地站在卢怀忠面前。武威军士卒团团围在周围,怒目而视。 打了这么久,他们的伤亡也很大。但他们还有理智,知道军令未至,不能随便杀俘。 况且杀俘也没好处。以后遇到的贼人,个个死硬到底,这不是坑自己么? “你等所求何物?”卢怀忠看了一眼乱兵,问道。 他现在很想知道,城破那一刻李殿成在想什么。众叛亲离,连自己的人头也被乱兵割下邀赏。甚至这还不够,身躯都被大卸八块,被人抢得到处都是。 “我等愿为夏王厮杀。”乱兵纷纷说道。 “得李殿成首级者,领绢百匹,余众各领十匹。”说到这里,卢怀忠顿了一下。 乱兵们面露喜色。 “领完赏就滚。”卢怀忠突然提高声音,斥道:“各回各家,各安生业,勿要惹事。否则,我的刀可不讲情面。” 乱兵们有些错愕。他们一个个见仗数十次了,南征北战,技艺纯熟,说一句精锐老兵不过分,居然不要? “快滚!”卢怀忠懒得和他们多说,径自走了。 “跟我来领赏,领完就走,休要生事。”一名文吏走了过来,说道:“都头算是心善的了,你等若还不知好歹,恐有不忍言之事发生。” 乱兵们神色错愕、复杂,甚至有人面露怨恨之色。生计没了,这赏也领得不痛快。不就是作乱么?艰难以来军乱还少了?秋后算账的有几次? “还愣着干什么?”有军将走了过来,挥舞着刀鞘,作势欲打。 他们心里也窝着火,连日攻城,死伤惨重。若不是顾忌今后,早把这些人挖个坑埋了。 洛阳那边已经在挑选补充兵了,一共三千淄青镇精壮降人,外加陕州院的两千新卒,补充过来之后,还要熟悉建制,重新整训,教导他们军纪和规矩,左厢这一万五千人,短时间内只能作为预备队了。 而说起聚集在洛阳的各路降兵,最近消化的速度还是比较快的。 数万淄青降人里挑出来的一万精锐,先送了四千至关北,与灵州院三千余新卒一起,整体编入飞龙军,使其军额达到了两万。这会正在大力整训,不会骑术的抓紧练习,没上过战场的抓紧请教,操练得不亦乐乎。 这次又送了三千到武威军,剩下的便不多了。 续备军方面,灵州院有两万人在外戍边,在院军士还有一万五六千人;陕州院有一万人在戍边,在院军士一万八千;郓州院全体在院,目前有一万四千余人。 续备军不能裁撤,这是邵树德定下的规矩。 续备军募人,都是从乡间挑选的体格相对强壮的“素人”,很多人是零基础。训练三年之后,便可轮换戍边,四五年之后,便可作为补充兵分入各部。 这是正儿八经的“自己人”,比降兵可靠多了。 禁军各部,补充的原则就是新旧夹杂,即部分降兵搭配部分新兵,尽量减少降人身上那些坏习气带来的影响,尽可能不让军队变质。或者即便变质,也把这个时间向后推。 但一般而言,在老部队主体还在的情况下,只要不一次性吃进太多降人,就不是什么大问题——风气可以变坏,也可以慢慢变好。 卢怀忠看着一片狼藉的县衙,那里有散落一地的布帛、铜钱,有打烂的瓷器、匾额,还有斑斑血迹。 “收拾收拾,过些时日,邠州州学会有一批学生过来上任。”卢怀忠吩咐道。 “军使,这次平定河中叛乱,若再击退李克用,军使或能领河中节度使。”幕僚们凑了过来,纷纷恭喜道。 “想什么呢?”卢怀忠摇了摇头,道:“殿下会直领河中节度使,直到……” 说到这里,他闭嘴了,有些话还是不要公开说出来比较好。 幕僚们有些失望。 若卢怀忠当了河中节度使,他们也能跟着鸡犬升天,刺史、别驾、司马、县令,总要安排出去十几个乃至几十个的。 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做到卢怀忠、李唐宾、高仁厚、折宗本这个位置,哪个身边不是一大群人?亲属、亲兵、幕僚、部将甚至是家仆,都等着机会呢。 东家当了节度使,对他们而言是最好的事情。便是夏王开国建制,东家是勋贵,是禁军大将,是高高在上的朝官,自然没什么损失,但对他们而言,想挤进新朝捞个一官半职,有那么容易? 在这一点上,大伙对夏王还是有怨言的。 “别想东想西了。”卢怀忠扫了一眼众人,道:“我为绛州行营都指挥使,晋绛慈隰蒲,一府四州之地,有的是机会。用心做事即可,跟我这么多年,不会亏待了诸位的。” 老卢为人正直,但在这种事上也没法免俗。人之常情,没办法。 卢怀忠此话一出,众人的心又放了下去。 “军使,黑矟军已至平陆县。夏将军遣使来问,何时北上。”有幕僚突然问道。 “让他们待在平陆,勿要露出行藏。”卢怀忠立刻说道。 黑矟军是走太阳浮桥过河的。原本一万众,补充了部分梁军降兵及新兵后,目前有两万人,机动力很强,卢怀忠打算把他们作为杀手锏使用,现在还不到时候。 “另有一事,长安行营高帅之官后,发现世子已至河西县,从马直也去了河西……”又一名幕僚禀报道。 卢怀忠愣住了,问道:“殿下知晓么?” “怕是不知。”幕僚回道。 卢怀忠想了一下,道:“盯着世子,别让他过来。” 河西、河东隔河相望,中间还有座中潬城,蒲津关浮桥连接三地。 河西县的地界,目前归长安行营管,世子到那边巡视地方也好,检阅部队也罢,卢怀忠确实管不着,但他害怕世子过河啊。 “隰州方向,目前发现了数股晋兵,由李承嗣、李嗣弼所领,大概八千人上下。昨日翼城县地界,有贼军下山,总共两千余人,李副使调集兵马将其逐退。”幕僚继续汇报。 “让李一仙不要过分分散兵力。贼军自乌岭道下山得愈发频繁,我担心有大队赶至。隰州方向,让关开闰调集一部北上,试探下成色,若不敌便退回,胜了也不要追击。”卢怀忠吩咐道,末了,又找来一名幕僚,低声道:“我要给大王写信,就这么写……” 第六十三章 朱全昱 邵树德几乎同时收到了两封信。彼时他正在视察天津桥的建设进度,并与参与建造的国子监学生们一起讨论了几何、力学方面的知识。 大伙对力学方面的知识还不甚了解,有经验,有总结,但还没提炼出理论。 邵树德与他们聊得很开心,讲了一些自己对力学的理解,嘱咐学生们继续总结。 去年的夏王赏被颁发给了摩尼法师,因为他写了一本名为《几何》的教材。 内容马马虎虎,比较粗浅。邵树德高度怀疑摩尼法师是将不知道哪抄来的片段知识大杂烩了一把,然后修改成书。 但无所谓了。这本书依然有很大的价值,大部分内容是中原的数学家们并未涉及的,把3600缗钱的大赏颁给摩尼法师并不亏。 回到合欢殿之后,他仔细审阅了信件。 第一封是卢怀忠送来的,重点讲了世子到河西之事。 邵树德看完之后,一时间没有反应。思忖良久,最终决定派个使者过去,将儿子劝回霸桥大营。 战争不是让你来出风头的。十四岁的人了,得知道轻重。跟随主力部队积累经验是可以的,像在威胜军那里战场冲杀可不行。 不过他也很欣赏儿子的勇气。敢于与敌人面对面搏杀,对于一个从小锦衣玉食的人来说并不容易。李克用的儿子李落落、李存勖像头好斗的公鸡一样,喜欢与人角力,喜欢与人比试箭术,喜欢一线冲杀,有时候想想,也挺羡慕的。 但一定程度的稳重还是必需的。 他这个身份,出不得意外。 倒不是邵树德怕了。他手握数十万军队,只要还活着一天,什么外戚、大将,都翻不起大浪来。只是真的没有必要,平生波折,内部动荡,人心混乱,不知道要费多少手脚来处理残局。 第二封信就很神奇了。 来信者名叫朱全昱,本名朱昱,身份很普通,砀山一田舍夫。但又很不普通,因为他是朱全忠的长兄,曾遥领岭南西道节度使。 朱全昱不识字,很明显是别人代写的,但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他想接回朱全忠的棺椁,带回砀山乡里安葬。 对这个老人,邵树德还是有几分敬意的,待得知朱全昱仍逗留洛阳之时,立刻让人将其请来合欢殿。 “拜见殿下。”朱全昱一来便行大礼。 “坐下吧。”邵树德吩咐道,随后仔细打量老者。 朱全昱满头白发,脸上的皱纹就像黄土高原的沟壑一样,深不见底。 眼神略有些浑浊,但比一般的老人精气神要足一些,可见家境改善后,他的日子过得还是很不错的。 “朱翁所求之事,我允了。”邵树德说道:“全忠对河南百姓有大恩,活人无数,我亦激赏。今赐凶器、车马、钱帛,随你一同回砀山,好生安葬吧。” 朱全昱没想到事情这么容易就办成了,一时间愣在了那里。 邵树德笑了笑,在这样一个老者面前,他也不愿意讲空话、套话,只听他说道:“我与全忠,天下之争罢了,无有对错。回去吧,君之岭南西道节度使,仍可遥领,每月俸禄,朝廷会按时发放,不会短少的。” 朱全昱其实不在意什么节度使。他的三个儿子都死了,还有什么奔头?而今所想,不过是回老家砀山,耕田度日,了此残生。 不过,在听到“天下之争”四个字后,依然有些感伤。 他是唐人,也是唐臣。李家对他并不薄,奈何奈何。 “殿下有大志,老朽素知。”朱全昱突然说道:“天下丧乱这么多年,百姓苦矣!难矣!当年若还是盛世,我家二弟、三弟……唉!望殿下善待百姓。若真如此,老朽逢人便替殿下歌功颂德。” “善!”邵树德笑道:“天下百姓,无论蕃汉,皆我赤子,自当给他们一个清平盛世。” “殿下乃信人,老朽叩谢。”朱全昱谢道。 “之前所俘朱氏子弟,我已遣人开释,过些时日便会回去,以后便在砀山自食其力,勿要多想。”邵树德站起身,亲手扶起朱全昱,温言道。 他指的是朱存之子朱友宁、朱全忠义子朱友让、朱友文。 朱友让早年在洛阳被铁骑军俘虏,后来一直在黑水城放羊牧马,娶了胡女为妻,还有了孩子。 朱友宁同样在洛阳被俘,发配会州西使城牧场,业已娶羌女为妻。友宁之弟友伦前年死于尉氏。朱存这一支,总算还有个后。 朱全昱之子友谅、友能、友诲,则全死了。 朱全忠除死了长子朱友裕、三子朱友珪外,其余子女倒都活着。 义子同时也是二子朱友文在汴州城破之时肩部中箭,养好伤后发配洛阳宫城工地干活,这次一并放了。 其他子女,年纪尚幼,大部分随着他们的母亲被赏赐给了有功将校,邵树德也懒得关心他们的景况了。 唯张惠所生之朱友贞,石氏所生之朱友章,尚留在洛阳。另外,朱全忠有两个稍稍年长的女儿,一个十岁、一个九岁,也被留了下来,跟着姑姑朱氏住在含嘉殿,照料实验田。 总体而言,邵树德对朱家算是厚道的了,没有斩尽杀绝。 “殿下果真宽厚。”朱全昱一听,老泪纵横,直接跪在地上,谢道。 “君也是实在人,回去吧,不会有人找你们麻烦的。”邵树德说道。 朱全昱其实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没有任何野心,非常本分。 历史上朱全忠准备禅让典礼时,朱全昱直接问他:“朱三,尔作得(皇帝)否?” 朱全忠称帝后,在宫中举办家宴,一群人玩骰子,朱全昱酒至半酣,直接将骰子砸在盆里,心中不痛快,质问道:“朱三,汝砀山一民,因天下饥荒,入黄巢作贼,天子用汝为四镇节度使,富贵足矣,何故灭他李家三百年社稷,称王称朕。” 朱全昱不愿在汴州享受富贵,大部分时候在砀山老家。直到朱全忠病重,他才匆匆回到汴州,拉着朱全忠的手痛哭。 李存勖入汴州,尽诛朱氏,独保留了朱全昱一支。 但如今朱全昱的三个儿子都死在自己手里,邵树德也很无奈,造化弄人啊。 随意聊了几句后,邵树德便让已经内定为鸿胪寺官员的几人挑选凶器,陪同朱全昱回砀山。 午后,又让彭城郡夫人朱氏等人与朱全昱见了一面。 朱氏用薄纱系在腰间,将微微隆起的小腹稍稍收束了一下,确保外表看不出异样后,与兄长见面,抱头痛哭。 邵树德则在合欢殿内继续批阅文件。 天雄军使臧都保请入太行陉,攻天井关。 邵树德想了许久,最终同意了。 泽潞,若能在自己手里,那可真是太好不过了。 历史上李罕之带泽潞投朱全忠,河东独特的地理优势顿时瓦解,其他关隘也不用守了,没有意义,梁军从上党北上,直趋太原城下。 但当丁会携潞州投降之后,梁军便再也没法摸到太原了。 后周郭荣伐北汉,若非泽潞控制在中原朝廷手里,怕是也打不到晋阳城下。 赵二灭北汉,同样自泽潞北上,围攻太原。 上党,攻河东最好的路线,邵树德一拳擂在地图上,若不能拿下,便只能从北面的雁门关碰下运气。或者绕道河北,从东面几个陉道进行尝试。 “令效节军左厢北上攻磁州,牵制一下晋军兵力。”邵树德下令道。 秘书监卢嗣业开始撰写命令书。 邵树德闭上眼睛,整个战场彷如图画一般印在脑海之中。 河中战场是为西线。 晋军自岚石南下,已破隰州,看样子打算进一步往慈州方向挺进。乌岭道之上,也有晋人时不时突入晋绛。汾水关以北,有晋兵出险地关、高壁镇,四处活动。 后两路应该都是疑兵,至今没见他们动真格的,但隰州那一路也只有八千晋兵,看样子也不是主力。 整个战场似乎笼罩着一层迷雾。 河阳、泽潞战场被邵树德称为中线。 这一路他将发起主动进攻,打一下天井关,不成也没关系,退回来就是,无碍大局。 相卫、邢洺磁是东线,同样主动进攻,但也是牵制性的。不过如果这里出现晋军主力,效节、突将二军就地转入防守,邵树德将亲率天德军北上,增援相卫,与李克用碰上一碰。 等到五月之后,如果东、中、西三线战场仍然没有结果,邵树德打算加注,再开一个北线战场,不知道李克用敢不敢跟了。 晋军,如果死守岚石山区、险地关—高壁镇、天井关—马牢关、雁门关一线的话,邵树德还真觉得不好打,无处下口。但如果跑出乌龟壳来野战,那这种机会绝不能放过。 当然,就算死守不出也没关系,那就坐视我慢慢收拾完兖、徐二镇,再打魏博,攻邢洺磁。如果还装死,那就把大同拿下,再攻成德、沧景、易定乃至幽州,你还能继续缩在乌龟壳里不? 一道道军令传出去之后,各部立刻开始了行动。 第六十四章 试探 明明已经转暖,但突然间又下了一场暴雪。天威之莫测,可见一斑。 龙门县外,遥遥出现了一支千余人的部队。他们在雪地中快速进军,口鼻中不断呼出白汽,甲胄器械齐全,神情严肃。 到了后面,猛然发出一声喊,加快脚步冲了上去。 “干死你!” “狗胆不小!” “杀!” “晋贼受死!” 双方绞杀在一起,互不退让,争锋相对。 龙门令王康站在城头,眼都不眨地盯着城外的战场。 昨晚天气陡变,下了一夜的雪,早晨稍稍停歇了一会,到午时又下,积雪堆塞了山谷、河道、田间,大地一片白茫茫。 热气腾腾的鲜血挥洒在皑皑白雪之上,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在旷野之中回荡不休,几乎压过了呜咽的北风。 双方两千余军士在没膝的大雪中短兵相接。他们的动作看着非常笨重,还有些滑稽,但惨烈程度一点不让真正的大战。 王康看着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真正的武人厮杀,可比乡间少年意气相争或城内杖家争风吃醋要震撼多了。 刀剑相交之时,他是真看到了火星。 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完全以格毙对面敌人为第一要务。 即便严寒和积雪影响了行动,但他总觉得那些武夫在杀人时,比县里的乡勇更勇猛迅捷。 联想到自己已经七八年没真正练习过武艺了,王康叹了口气。城下那两千多人,随便来一个,他都对付不了。 “在城头击鼓,打开城门出战。”王康又看了一会,见夏晋双方不断有人倒下,但依然僵持不下,立刻吩咐道。 “城内只有三百乡勇,若出战败归,城池怕是保不住。”县尉提醒道。 龙门县其实是有县镇兵的,总共千人上下,但主要在龙门仓。 这是一个司农寺直属粮仓,可储粮五万斛。前几年进行了扩建,库容翻了一倍,这会存有粮豆六万三千余斛、干草十二万束,是一个比较重要的粮草基地,故屯驻县兵戍守。 “我料晋贼也只是南下试探的,不会在这里死磕。城头战鼓擂起之后,城门大开,乡勇杀出,贼必惊慌溃走。速去,不得有误!”王康命令道。 “遵命。”县尉抱拳行礼,匆忙离去。 不一会儿,城头战鼓声隆隆响起。南门大开,三百人在县尉的带领下,呐喊着杀出,踏着厚厚的积雪,朝晋兵侧击而去。 乡勇没上过阵,战斗经验不够丰富,冲锋过程中没有合理分配好体力,才走了一半路,就在雪地里气喘吁吁,累得不行。 但他们的出战仍然造成了极好的效果,晋人心理上受到了震撼,再加上面前的夏兵非常难缠,手底下是有真功夫的,战意还十分坚决,于是在军官的招呼下,一部分人反冲,大部向后逃窜。 茫茫雪地之上又展开了追击战。 从城头望去,一个个黑影在白雪之上蠕动着,前逃后追,绵延出去数里地。 县尉十分兴奋,三百人鼓起余勇,也跟着追了一阵,获得了斩首十余级的战绩,非常不错了。 申时初刻,大军停止追击,陆陆续续返回了龙门县。天色将暗之时,经略军副使杨仪也带着后续部队赶至,听闻抓获了百余俘虏之后,立刻进行了审讯。 “听你口音,应是燕人吧?”杨仪双腿翘踞在案上,双手把玩着尖刀,问道。 “正是。莫州文安人。”降人已经被狠狠收拾了一顿,满脸鲜血,这会有问必答,爽快地问。 “晋军之中,燕人多不多?”杨仪问道。 “不少。晋王在幽州募兵,军士举家徙往太原,已有数年。” “你隶于何军?” “飞腾军。” 杨仪坐直了身子,怒道:“飞腾军又是从哪冒出来的?为何以前没听过?莫不是诓我?” 降人没有受到多少惊吓,依然跪在那里,神色不变,道:“近些年晋王大力改组部队,创建了多支亲军,如飞腾军、侍卫金枪直、厅前黄甲军、散员军、契丹直、左射军等,将军不知亦很寻常。” 杨仪听后缓缓点头,算是认可了降人的话,同时也对李克用起名的水平暗暗吐槽。 “飞腾军有多少人?主将何人?”他又问道。 “步军二千六百余、骑军三百。军使为李嗣弼。” “此番南下,还有哪些部队?” “这却不知了。”降人答道:“我只知还有匡霸军南下,有步军四千、骑军千余,军使李承嗣。” “不老实,给我打!”杨仪站起身,怒道。 说罢,出了房间,去另外几处审讯的地方巡视。 此番与晋军的遭遇战,计斩首四百余,俘百人。按拷讯得来的消息,应该是晋人飞腾军一部。 飞腾军原来是晋军哪支部队,历史渊源如何,杨仪搞不清楚,也懒得搞清楚。他只知道这是李嗣弼的部队,而李嗣弼则是李克用之弟克修之子。 他们是从慈州方向一路南下,作为先导部队,前来探路,并伺机攻占龙门县、龙门仓。 慈州目前应该还未沦陷。 这是一个比隰州还要穷、人口还要少的小郡弱州。五个县,大概也就四万余人口,境内田地很少,山脉纵横,典型的穷乡僻壤。 杨仪有点着急,卢怀忠遣他北上,就是为了摸清楚敌人的兵力及部署。 按照之前得到的消息,贼人来了匡霸、万胜二军八千余人,这次又冒出个飞腾军三千,那么北面的崇山峻岭之中,到底隐藏着多少部队,又在哪里? 肯定不会太多的,当地补给有限,粮草转运困难,但如果晋军不超过三万,还是可以勉强支应的。 得继续北上!与敌人接触,与他们打,不然根本不可能摸清楚其兵力部署。 杨仪有了明悟,立刻召来县令王康。 “王县令便出身龙门王氏吧?”杨仪问道。 “正是。”王康应道。 “你在城头审时度势,当机立断,不错。”杨仪称赞了一句。 在关键时刻,把手头仅有的本钱投进去赌博,这个决心可不好下。正常情况,也就是两军在城外交战,县令闭门自守,如果己方胜了,则出城慰劳,己方败了,则征集壮丁健妇,死守城池。 能有主观能动性的人,其实并不多。 “还是经略军将士能征惯战。晋贼看样子还是很骁勇的,靠咱们定然不成。”王康说道。 “此事暂先不论。”杨仪伸手止住了这个话题,道:“晋贼南下慈隰,大肆劫掠,此事王县令当知晓吧?” “知晓。”王康点头道:“慈州有州县兵溃逃南下,总有数十,我向他们询问过,晋兵可真当得上一个贼字。” “那便好。”杨仪笑道:“此番北上,我部止有三千兵,颇为不足。而慈州地势复杂,山间小道数不胜数,我亦不知贼兵会从何处而来,只能沿大道而上。这军馈补给之事,便劳烦王君了。” “杨将军放心,我这便下令龙门仓开仓放粮,先取粮一万斛、干草两万束。运丁夫役也不用担心,本县旬日前便已大举征召,聚集在龙门仓城一带,人都是现成的。”王康回道。 “好!”杨仪喜道,顿了顿后,又道:“另者,素闻龙门王氏,阡陌纵横,部曲庄客甚多,不妨多召集一些部曲,发给器械,整训一番,或有大用。” 王康一下子迟疑了,这是要把龙门王氏的家底掏出来。 “王县令糊涂啊。”杨仪说道:“晋军若南下龙门,他们会怎么做?难道看在你们王氏的面上就不劫掠了?” “再说了……”讲到这里,杨仪的脸色陡然一变,再不是之前那副和煦的模样了,冷笑道:“方今乱世,还舍不得自家那点三瓜俩枣,这便是首鼠两端。卢都头心善,对他们客客气气,关将军可不吃这一套。速速回去传信,晚了的话,关将军雷霆震怒,王氏不死也得脱层皮。” 王康脸色骤变,但却不敢多话,拱了拱手便离开了。 龙门王氏是世家大族,是地头蛇。清平盛世之时,自然无人敢惹。但眼下这个世道,武夫们却不管那么多,不听话就是灭族的下场,没得商量。 王康当然清楚这一点了。离开军营后,便匆匆回了县衙,找来一名心腹老仆,让他回族里传信。 心情么,自然不怎么好。同时也叹气,自晋末、北朝以来,无论是胡兵还是汉将,都没能把他们这些有坞堡、有部曲的地方大族怎么样,但进入藩镇割据时代,世家大族一个个混不下去了,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 王康在那边暗自生气,杨仪则已经让军士们好好休息。明日他将继续北行,向慈州理所吉昌县开进。 卢都头的命令是试探晋军。这个所谓的试探,不仅仅是试探其战斗力,还包括兵力多寡、部署于何处、主将是谁等等。 缩在龙门是得不到任何消息的,而且敌军也不会停于一处,得碰了面才知道。至于贼兵众至万余,实力远超他这一部,怕个鸟!先打了再说。贼人又不是三头六臂,大伙面对面厮杀,说不好谁赢谁输呢。 三月初四,下了两天的雪终于停了。 杨仪率部离开了龙门,一路向北。而与此同时,经略军主力五千人也抵达了蒲州北端的宝鼎县,即将出州界,进入绛州龙门县南境。 卢怀忠亲领武威军左厢返回晋绛整训,右厢则接到命令,全体西进,往慈州方向开进。 至此,汇集至绛州西部的夏军将达到两万余人。 作为奇兵使用的黑矟军两万人,则过了中条山,悄然抵达了安邑。 第六十五章 南下 站在土塬之上,李承嗣静静看着迤逦前行的部队。 前方是一条深深的沟壑,道出其中。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天地造化,让慈隰、鄜坊、横山的地形变得如此破碎。一条条纵横的丘壑是驿道乃至河道,人们居住在高高的土塬上,俯瞰着山下。密密麻麻的森林、草地点缀着山间河谷,让景致显得不那么单调。 神奇的景观。 马车上放着大大小小的色彩鲜艳的花布包裹,那是士兵们从民间抢掠来的财货。不用过多的言语,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支军纪很差的部队。 一般而言,这种情况多出现在农民军身上,比如当年的巢军。但眼下的部队又不一样,他们非常机警,士气相当不错。 游骑出现在山塬之上。他们是精明的猎手,能通过蛛丝马迹觉察到敌方斥候的活动,并捕杀之。 排头的尖兵悍不畏死。明知道发生冲突的第一刻,他们多半就会死于非命,但依然尽职尽责地承担着开道的责任。 主力大队的队形稍稍有些松散,但并没有到离谱的程度。他们保持着外松内紧的状态,一旦遇敌,不用军官吩咐,短时间内就能自组织起来。 晋军也不是没有军纪好的部队。 听闻前年改编而成的亲直、剑直、云捷三军就很不错,军纪抓得很严。 李承嗣曾经远远看过,三军万余人秩序井然,行军时呈四路纵队,口号洪亮。 反观匡霸、飞腾等军,散漫稀松,像一群乌合的散兵游勇。 李承嗣曾经以为,军纪好的部队必然战斗力强,军纪差的部队肯定战力较弱。但事实却大不尽然。 亲直、剑直、云捷三军在对抗契丹人的战斗中,居然无法一击冲垮敌人。倒是军纪差的匡霸等军,所向披靡,打得契丹不敢南顾。 铁一般的事实告诉他,往往最野蛮的武士才是战场上摧锋破锐的好手。 他现在已经放弃狠抓军纪了,意思意思,装模作样一下得了。反正战场纪律从来没有人违反,一直维持得很好,些许军风问题,随他去吧,能破敌就行。 南边远远驰来数骑。 马儿踏过地上的残雪,吃力地沿着斜坡往上冲。 李承嗣本欲离开了,见状又停了下来。 信使终于抵达了塬上,下马之后快步前行,递上一份军报,口中简短地进行着汇报:“飞腾军在大乡店遇敌,贼人列栅戍守,兵不下两千。银胡簶指挥使耶律长保已率军开往大乡店。” 胡簶,是一种箱式箭袋,可装矢二十四支,广泛流传于契丹、奚、室韦等部族中,是他们的标志之一,与中原流行的箭囊在型制上大不一样。 耶律长保是契丹八部中耶律三姓的成员之一,素与阿保机不和,传闻当年到回鹘述律部挑选妻子时,他俩看中了同一人。 在与契丹的战争中,耶律长保带着部众飞骑来投,李克用欣然收纳,并将以奚人为主的银胡簶军交给他来统带。 该军人数不多,大概三千出头的样子,以步兵为主,骑兵甚少,只有区区两百余。不过几乎人人都会骑马,若改造为骑马步兵倒也不错。 李承嗣默不作声地看完,没说什么。 “康都头到哪了?”他找来了军中虞候,问道。 “大队正在岚州,已经停留数日了,刚刚等到粮草。充作先锋的帐前军则已至石州方山县。”虞候回答道。 李承嗣默默算了算距离,心中依然犹豫不决。 信使见先锋使正在想事情,行礼后悄然离去。下到山下驿道之时,又遇到三名信使结伴而来。 “报,史将军已克吉昌县,杀贼兵七百余。”信使气喘吁吁地上了山,禀报道。 李承嗣紧握拳头,终于下定了决心。 史敬镕驱赶着在慈隰二州强征来的八千丁壮攻城,连攻五日,终于将不过千把州兵戍守的城池给拿下了。 这个早就在意料之中的胜利,给了李承嗣莫大的信心。 “南下!”他翻身上马,直冲山下而去。 之前飞腾军在龙门县吃了个小亏,损失了七百余人,目前兵力不过两千出头。军使李嗣弼大怒之下,连斩十余军校,一番整顿之后,带着剩下的人气势汹汹南下,要找回场子。 李承嗣当时没有阻止,但下令银胡簶军靠近该部,互为援应。 如今看来,慈州已克,没了后顾之忧,似乎可以更进一步了。打仗么,瞻前顾后那么多,是要坐失良机的。 三月十二,李承嗣亲领匡霸军抵达慈州,留宿一晚后,又率军南下,与李嗣弼、耶律长保二人汇合。当然他也没忘了遣使至岚州汇报军情,请康君立加快行军速度,南下慈隰。 康君立督数军近四万步骑,是此番南下的主力,若他们快速赶至,则把握大增。 ****** 大乡店位于龙门以北百余里,离慈州理所吉昌县七十余里,是一处难得的山间盆地。 杨仪率部赶至此处后,因为贼骑活动的猖獗,立刻下令砍伐树木,列栅戍守。 两日后,龙门令王康亲自解送第一批粮豆三千斛至军中,杨仪将押运粮草的五百土团留下,驭手、夫子则返回龙门仓。 初八以后,连续三天,远近的山塬之上到处都可以看到敌军的旌旗。 十一日当天,甚至看到了髡发契丹兵,这让他大开眼界——当然也可能是奚人,不过都差不多啦。 到了今天,密集的箭矢已经在山塬、谷道之间密集来往。双方短兵相接数次,各自留下了不少尸体。 杨仪亲自率军冲杀了一次,斩得晋贼军校一员,这才稍稍遏制了他们的嚣张气焰。 “将军,贼兵好像越来越多了。”出身龙门王氏的王庭万说道。 他俩几乎和李承嗣一样,爬上了一处土塬,俯瞰整个战场。 晋军确实越来越多了,看他们那样子,似乎还想通过塬间小道,绕至他们后方,将寨里这三千余人合围住。 “慌了?”杨仪瞥了一眼王庭万及他身后的王氏子弟,讥讽道:“枉你出身名门,遇到这点小场面就双股颤颤,可真是给祖宗长脸啊。” 王庭万的脸刷地一下红了,这是气的。 “怎么?不服?”杨仪嗤笑一声,道:“看看我经略军士卒,有你们那么慌么?” 王庭万下意识看过去,只见夏军将士围坐在地上,镇定自若地擦拭着武器。慈隰这个地形,说不定走着路就能迎头撞上敌兵,然后展开一场遭遇战。更别说附近已经有贼人活动的迹象了,但夏兵就是这么镇定,王庭万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贼军若大举南下,我遣你部出战,可敢?”杨仪又问道。 王庭万下意识想哀求,但自尊心阻止了他这么做,愣在那里不说话。 “废物!”杨仪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王庭万别过脸去。 山下猛然暴发出了一阵激烈的喊杀声。 双方数百人在一处谷道内狭路相逢,没有任何废话,刀刀见血地厮杀了起来。 杨仪随意看了两眼,便转过头去,看向远方苍茫的群山。 “将军。”亲兵提醒了一下。 杨仪顺着亲兵手指的方向,只见有数队晋兵顺着土塬摸了过来,不过目标却不是他们,而是塬下谷道内正在奋勇厮杀的夏兵。简而言之,他们想从塬上居高临下攻击。 “动手!”杨仪下令道。 两名军校各自带了百余人,与摸上来的晋兵厮杀了起来。 杨仪取下步弓,闲庭信步般穿行在土塬上,随手一箭,便有一名晋兵倒地。 不知道是想找回场子还是咋的,王庭万也取下步弓,抬手便是一箭,不过射偏了。 他紧张地擦了擦手汗,又是一箭,还是偏了。晋兵那边发现了动静,有名士兵退到一旁,拈弓搭箭,一箭袭来,当场射落了王庭万的幞头。 “扑通!”他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杨仪哈哈大笑,抬手一箭,晋军弓手应弦而倒。 王庭万射箭的动作其实挺标准的,应该是得过名师教导,但效果嘛,大家都看到了。 军中弓手,有些人的箭法很准,但其实动作没那么标准,很多都是野路子,自己琢磨出来的。 杨仪科班出身,从小经历了严格的武艺训练,看到王庭万扎实的基本功时还挺亲切的。但他连发两矢不中,还差点让人反击射死,让杨仪大失所望。 战场就是这么残酷。 龙门王氏重金培养出来的后起之秀,第一次上阵,就差点让不知道从哪个山沟沟里钻出来的贼兵射死。冤吗?一点不冤。战场就是这个样子,生死一线间,没有任何侥幸可言,任何人都可能死,没有谁是主角。 杨仪继续点名,连发十余矢,毙贼九人。 他的亲兵也拈弓搭箭,连连射杀贼兵。 贼兵抵挡了一阵后,终于溃下了山塬。而塬下的贼兵见状,顿时也没了斗志,溃退而去。 “将军。”亲兵捡了一个箭囊回来,交到杨仪手上。 “胡簶!”杨仪翻来覆去看了很久,问道:“契丹人还是奚人?” “不知。”亲兵答道。 “契丹擅骑,奚人擅步,应是奚人无疑了。”杨仪说道:“晋人果然增兵了。” 王庭万缩手缩脚地走了过来,欲言又止。 “王指挥,如你所愿。”杨仪一拳擂在王庭万胸口,似笑非笑道。 王庭万脚下没根,又一屁股坐在地上,傻愣愣地看着杨仪。 “我要撤兵啦,撤往龙门。”杨仪笑道:“去你家做客。” 当然,追过来的晋兵也可能回去王庭万家做客。 “这……”王庭万摸不着头脑。 这不是刚刚打退晋贼么,怎么又要撤兵了? 仿佛看出了他在想什么,杨仪拿军靴拱了拱他,道:“打败了贼兵,才方便引去呢。你的兵法军略,该好好学学了。” 第六十六章 深入 “快!快!准备干草、豆子。” “草要铡得短一点。找个机灵点的人来,尽给我添乱呢。” “会不会洗刷马匹?谁把你招来的?” 黑矟军所过之处,各县忙得鸡飞狗跳。 河中一府四州,地域不小,人口众多,对夏军的观感也不太一样。 晋绛两地,因为被渗透控制多年,加上百姓中军属比例很高,因此被视作基本盘。 河中府就要差很多了,但到了眼下这个情形,有识之士都明白,这里被吞并掉已经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普通百姓没那么多见识,懂得也少。但被军乱这么一吓,老实了不少。尤其是那些与河中衙兵有关联的百姓,心态比起几年前有了不小的变化。简单来说就是期望变低了,更接受现实了。 而这种期望的降低,很显然是在经历了一个痛苦的过程后的产物。这个过程对他们而言是不堪回首的,重税、重劳役、频繁的兵役、军乱抢劫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 但如果不经历这么一个过程,他们又不可能接受现实,不可能接受外来人的统治,简直就是一个无解的死结。 黑矟军这么一个“大胃王”过境,对每个地方都是一个不小的负担。若放在以往,配合肯定没那么顺当的,但这次都默默忍受了,并且主动提供便利,由此可见在经历了数年之后,河中这个藩镇已是瓜熟蒂落,纳入直领水到渠成。 “又得一镇。”夏三木亲手洗刷完自己的坐骑,把缰绳扔给亲兵后,笑道:“河中、陕虢、河阳三镇,稳稳包着河东,洛、汴安枕无忧矣。” 身边的将校们听了也很高兴。 他娘的,殿下怎么还不称帝建制?我等早就望眼欲穿了。 “还得把晋人打回去。”都虞候马嗣勋笑着走了过来,递上一份军报。 夏三木看了看封口和印鉴,确保无误后打开阅览。 马嗣勋退往一旁,静静等待。 “晋兵先锋已至绛州。都头有令,我部即刻北上,至浮屠镇。”夏三木将军报一收,道。 浮屠镇是民间俗称,其实就是隰州大宁县,武德二年更名。 隋仁寿四年,杨谅造反,遣将吴子通于此筑城,横绝蒲州道。 众人早有预感,盖因卢怀忠的命令一道接一道,让他们快上、西进,与主力汇合。此时让他们孤军北上,也不是不可想象之事。飞龙军就经常干这种迂回敌后的事情,金刀、黑矟二军又如何能免俗? “军使,贼兵来了多少人?”马嗣勋忍不住问道。 慈隰二州并不富裕,而且刚被晋军搜刮过,若他们被重重围困于敌后,可是要出大事的。 “匡霸、飞腾、万胜、银胡簶四军,计有兵万人,可能还有一些临时征来的慈隰乡勇,总有两万上下吧。”夏三木说道:“此为前军,贼人还有主力大队,由康君立统率,众不下四万,至今位于何处,还很难说。根据拷讯来的消息,贼众主力在岚、石之间,先锋已至石州。” “此讯可准?走得这么慢?”丁炜有些不信,问道。 “大差不离。”夏三木烦躁地摆了摆手,说道。 事实上他也有些担心,但卢都头有令,还是得执行。 这次是抓住敌军前后军有些脱节的有利机会,争取先吃掉敌军一部。不然的话,数万晋军猬集在一起,还真不好啃。 “打仗这么多年,从来未见一人,如夏王这般喜迂回敌后者。卢都头这是学到家了。”马嗣勋心有余悸。 自古以来,迂回敌后的战例并不少,但从来没有一人如夏王用得这般频繁。 当年的洛阳大战,夏军不就是奇兵突出,迂回白司马坂,隔断河阳与洛阳的梁军联系么? 这种战术,非中原典型打法。一旦迂回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别多想了,今晚就出发,让开大路,走西线。”夏三木又道。 西线迂回浮屠镇,那就是不走主驿道,穿过山塬间的小道,至马斗关,然后向东攻取大宁县,截断这一大一小两条通往隰州、石州的道路。 “丁副使,你留下。”夏三木补充道。 “军使,何故留我下来?”丁炜有些不满,问道。 “此番我只带左厢一万人北上,你领右厢听候都头之令。”夏三木说道:“骡马我全数带走,一匹不留。” 丁炜怔怔无言。这是让右厢变成步兵了啊。 一万人带四万匹马骡出发,这绝对是为了尽可能多地驮载粮食,让迂回敌后的他们可以坚持更长时间。实在不行的话,多出来的马骡还可以宰杀充饥。 好狠! “遵命。”他有些不情不愿地应道。这一招,代价太大了,希望能成功吧。 ****** 收拾完行装,把箭矢、伤药、粮豆一一放在骡马北上之后,黑矟军迎着微寒的晚风,一路向西、再向北,踏上了征程。 三月十六,大军抵达宝鼎县,领取了大批物资,然后沿着黄河东岸的山麓平地继续北上。 十八日夜间,穿过龙门县西境,进入山区。彼时晋兵已经大举南下,进入了龙门县东境内,筑寨戍守,打算窥伺龙门县、龙门仓,并与经略军发生了几次冲突——经略军近七千人分作两部,一部屯于县城,一部在仓城外设寨。 进入慈州山区后,速度渐渐慢了下来,队伍也拉得很长。 一万人、数万骑,前后绵延出去数十里。一队在赶路前进,一队在给骡子放牧,一队在休息,一队在睡觉,一队在洗刷马匹…… 大规模的骑兵集团长途奔袭,往往就是这么一副乱哄哄的模样。平原上还好一些,分散得没这么厉害,但丘陵地区么,只能说一言难尽。 夏三木已经无法控制每一个指挥了,传递信息都要好久。 从宝鼎县领取的粮食在持续消耗,至今只够二十日所需了。还好随军的骡子很多,他们不挑食,在草木茂盛的山间搜寻着一切能够下咽的东西。但每天放牧的时间很短,根本不够它们吃饱,无奈之下,各指挥的军官只能拿出粮食来喂养,以尽可能缩短放牧时间,加快行军速度。 二十日,他们遇到了一队晋军游骑。 晋人在山塬上,夏人在谷道内,双方都愣住了。很快,双方都反应了过来。晋人一溜烟地没影了,马嗣勋亲自带着百余骑追赶,最终一无所获。 二十二日,又遇到了一股在乡间劫掠的晋人。没说的,突然袭击之下,将这数十人尽数拿下。然后么,在百姓眼巴巴的目光下,夏兵拿走了一半劫掠来的粮食,呼啸而去。 二十三日,带队为先导的马嗣勋策马冲进了空无一人的马斗关关城。 马斗关其实也是一个渡口,当蒲水入黄河处。从此渡河至西岸,循延水河谷而上,三十五里至延长县。从此向东,沿蒲水河谷,六十八里至大宁县,也就是浮屠镇。往东北走八十里,可至隰州理所隰川县。 马嗣勋突然神经质地大笑了起来。 看着一脸倦容的士卒,看着在山谷中稀稀落落的马队,心中无比快意。此行北上,路上但凡遇到一点阻挠,都不会这么快。 为了急行军,摔死摔伤了不少人员、马骡。 为了急行军,很多人掉队了,只能就地安置在乡间,这是十分危险的事情。 为了急行军,很多人没日没夜的,尤其是军中辅兵,累得够呛。 “遣人至河西报讯,让延州送一批粮草过来。”马嗣勋第一时间下令,末了,又道:“他们那些州兵,我也懒得要了,没用得紧,就别过来凑热闹了。” 话很伤人,但说的也是事实。更何况分属两个行营,他也没法指挥河西的兵马——指挥层级的问题,即便到了后世也无法完全解决,此时更是看你的主观能动性了。 “留百人守关城,其余将士,随我东行。”马嗣勋大手一挥,招呼着众人跟上。 战兵的情绪很高昂,纷纷呼喝着跟上。辅兵们鼓起余勇,牵着驮马,骑着乘马,慢慢跟在后边。 二十四日傍晚,成百上千的骑军出现在了大宁县城外。守御县城的晋兵看得目瞪口呆。 “杀!”骑士在城外下马,两两互相帮忙披甲,然后迅速集结了起来。 “噹噹噹……”示警的钟声很快响起,城内大呼小叫,乱作一团。 有军官急吼吼地上城,只瞄了一眼就面如土色。守军不过千人,大半在外劫掠粮草,这怎么个守法? 而狭窄的蒲水谷地之中,此时几乎已经集结了近两千士卒,第一批有甲的战兵已经扛着简易木梯,快速冲了上来。在他们身后,无甲的辅兵也抽出武器,杀气腾腾地跟上——老子以前在长直军当战兵,现在混到黑矟军当辅兵,憋屈不憋屈?今日就拿晋贼发泄! 汹涌的浪潮冲到城下,木梯一搭,虎狼之士顺势攀援而上。 晋军军官刚想发话,一箭直奔面门而来,惨叫着摔落城头。 第一批甲士登上了城头,激烈的搏杀瞬间展开。双方都倾尽了全力,以命换命。 黑矟军死了一批又上一批,丝毫不顾忌伤亡。在付出惨重代价之后,终于杀溃了城头守军,将战火延伸到了城下。 酉时二刻,天已完全黑了下来,战斗也终于结束了。 黑矟军以战死四百人的代价,斩首三百,彻底拿下了大宁城。 “不要躺,不要睡。立刻搜集木料,至城外驿道设栅。”马嗣勋喘着粗气,踢着几乎累瘫在地上的士卒,说道。 当道下寨,与大宁城互为犄角,截断这条沟通南北的最主要驿道,本来就是计划中的事情。 动弹的还是苦逼的辅兵。 他们在城内挨家挨户抓人、拆屋,连夜运送材料至城外,抓紧时间修筑营寨。 马嗣勋登上城头,远远望去,只见工地上灯火通明,竟是连夜动工了。 “一帮牲口,当初梁王输得不冤。”马嗣勋啐了一口,又笑了。 第六十七章 加速 马嗣勋带队直扑大宁县,好似捅了晋军的菊花,整个战局陡然加速了起来。 其实早在黑矟军北进的时候,就已经与晋军斥候照面了,但当时存在两个“小小的问题”。 其一,他们不知道黑矟军的目的地,有可能是马斗关,有可能是大宁县,也有可能是隰州城,甚至更大胆一点,是石楼县北的上平关。此关在隰、石二州之间,扼守要道,非常有价值。 其二,黑矟军是骑马步兵,行动迅速,即便晋军紧急调动援兵,也来不及布防啊。更何况,大量兵力散落在乡间征粮,短时间内根本来不及集结。 这就是为何用骑马步兵迂回敌后的原因。他们有骑兵的速度,还有骑兵不具备的攻坚和防守能力,还能野战,让你根本来不及反应。 大宁就这样被攻破了,晋军前后军被截成两段,非常尴尬,也很危险。 二十五日晨,分散在各处劫掠的万胜军士卒迅速返回大宁,尝试反攻夺城。 但他们之前过于分散了,此时又从各个角落冒出,每一股的兵力都很薄弱,来的时间先后不一,很快被好整以暇的黑矟军击溃。 得胜的黑矟军也不追击,反而不断抓人加固营寨,囤积守城物资。 当天下午,又是三千名黑矟军抵达。辅兵们快速忙活起来,将营寨修得很大,同时把马匹收走,藏于附近的山间放牧——很遗憾,大宁县还放不下四万匹马骡,只能这么处理了。 二十六日,有斥候来报:横城方向有贼军出现。 横城,在大宁北五十里,从此再往北三十五里可至隰州。杨谅同样曾在此筑城,阻挡杨广的兵马北上。 “遣一营兵前去试探。”马嗣勋立刻下达了命令。 对于已经聚集在大宁的这五千黑矟军而言,最危险的是来自北方的晋军主力,而不是贪功南下的李承嗣、李嗣弼等人。 按照之前得到的情报,晋军主力还在岚、石之间,应该不会来得那么快。但战场上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情报,就一定准确吗?斥候们只能在远处的山梁下尽量观察,很难靠近敌军大队一个个数人头。敌军定然也知道很难做到完全保密,那么会不会加以伪装欺骗呢?道路那么多,会不会漏掉了一路呢? 马嗣勋不敢大意,这一仗不能出任何岔子。 “去野外割草,越多越好。” “城中粮草、牲畜全部收集起来,牲畜宰杀,熏干制脯。” “再宰杀三千匹驮马,充作军粮。” “百姓全部赶走,人给五日粮,不要管他们了。” 眼见着营寨已修筑得差不多了,马嗣勋下令两千战兵、一千辅兵进驻,囤积了许多物资,以作坚守。 他下达命令时十分果断,甚至可以称得上冷酷,完全不顾及百姓,只从军事角度考虑。 黑矟军士卒们早就习以为常。他们与飞龙、金刀二军一样,从成立的第一天起,血统就不是很纯,要么是梁军降兵,要么是关北蕃汉士卒,另外就是灵州院的新兵,其实也是河陇健儿了。 在草原上征战这些年,杀伐果断,凶狠无比。回鹘、鞑靼、吐谷浑等部族算是怕了他们了:一帮蝗虫! 当天傍晚,黑矟军使夏三木终于带着余部抵达了。 山区长途行军之下,很多人掉队了,夏三木只带了不到三千多人抵达。不过也够了,营寨有三千人守御,大宁县有四千五百兵,数百辅兵带着三万匹马骡西行。城内又宰杀了两千匹驮马,充作军粮。 一切就绪之后,就静等敌军大队攻来了。 ****** 从三月十八日飞腾军抵达龙门县开始,数天时间内,匡霸、银胡簶二军相继抵达,扎下了营寨。至此,聚集在龙门县境内的晋兵已至万人,如果不算被他们强征来的慈隰乡勇的话。 他们的目标定在龙门仓,因为这里囤积了大量粮草。 但如此重要的据点,夏军又怎么可能不做防备? 于是乎,上万晋兵攻了整整七天时间,仓城内的县镇兵手忙脚乱,到底还是勉强顶住了。 应该是,晋军的战斗力是值得肯定的,在攻打仓城时也非常卖力。如果仅就这千把久疏战阵的县镇老爷兵,怕是已经沦陷了。 但城内还有五百经略军士卒和五百龙门王氏部曲,两千人死死守御,城外营寨内还有两千余经略军,时不时杀出,导致晋人一无所获。 打到了二十六日傍晚,李承嗣也有些怕了,下意识想要退守慈州,等待康君立的主力部队来援。 “据抓获的贼兵招供,李殿成已经败亡。万余兵马作鸟兽散,贼赤水军正在分头追剿,此刻怕是已经收兵了。”飞腾军使李嗣弼现在已经没那么愤怒了,反倒感觉到了一丝寒意。 李殿成之乱,波及面极广,竟然不到两个月就被平定了,这让他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要知道,他们出兵的理由之一,就是河中军乱,夏人自顾不暇,打算过来捡便宜的。如果有可能,就在河中击败夏军,将这一府四州之地拿下来,与夏人隔河对峙。 但现在什么情况?李殿成居然死了,曾经聚集起来的一万多兵马也星散各处,成了草贼。只有打家劫舍的本事,再无集结作战的能力。 形势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们还要继续攻打河中么? “最先提议南下的是你,现在退缩的也是你。”李承嗣瞪了一眼李嗣弼。 李嗣弼不敢与他对视,低下了头。 本来是追击两千余夏兵。 夏兵仓皇撤退,遗留了数千斛粮草和大量车马,轻装逃离,确实是怕了。 理由也很简单,他们兵少,害怕被粘住了无法逃离,故主动撤退,完全可以理解。 但没想到,夏人又有大军增援而至。观其军号为“经略”,与南逃的夏兵一致,应是其主力来援。 事情一下子就棘手了。 但又不甘心就此撤退,尝试着打一下龙门仓吧,又损兵折将,难以啃下。 如今完全是进退两难的境地,让人气沮。 “先锋使,龙门仓坚固,急切间难以拿下,确实该考虑一下撤兵了。不如先退回慈州,再从长计议。”耶律长保是降人,地位较低,他等李承嗣、李嗣弼都不说话之后,方才进言。 夏兵的战斗力,他已经领教过了。与经略军各出千余人对阵,他败下了阵来,死伤数百。 经此挫折,原本信心很足的奚、室韦勇士也没那么嚣张了,认识到了中原战争的高烈度,不是草原争霸可比的。那是真的亡命搏杀,而且还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亡命徒在以命换命,不好打。 对付中原老兵,还是得用草原狼群捕猎的方法,慢慢磨。想要正面进攻打败他们,怕是得等眼下这帮悍卒都死光了才行。 “今日还有一个情况。”耶律长保又道:“我派回去两批信使,一个都没回来,没能联系到安、史二位将军。” 他说的是掌管万胜军的安元信、史敬镕。 万胜军也是一支老牌部队了。旋鸿池之战,被数万骑围困在燕昌城,形同人质。 被放回来后,军使申信澹出核心权力圈子,到都教练使衙门练新兵去了。军使、副使人来人往,换了好几茬,这会是中生代的安元信和新锐将领史敬镕共同领兵。 万胜军军额三千余,手头还有数千慈隰土团,分守慈隰二州,其中主力屯于隰州。 如果他们出事了,那么也就意味着南下的这万把人处于后路被断、粮馈不继的糟糕状态。军中粮草还不足一月所需,还打什么打? “多派人手,加紧联络。”李承嗣有些不安,吩咐道。 他现在是真的后悔了。 明明刚入隰州那会,因为没遇到夏军主力,下意识觉得很不对劲。但打了十余日后,竟然又昏了头南下了。很显然,这是一个有些冒失的决策。 这种冒失,有可能什么后果也没有,敌人没有抓住。也有可能被人揪着勐打,再也无法弥补。 “我这便拣选骑射双绝之士,北上慈隰,打探情况。”耶律长保也不废话,立刻应下了。 “再最后攻一下龙门仓。”李承嗣突然说道:“明日我亲自督战,成了自然好,不成就走。” 很显然,他仍然不甘心一无所获,想试着打开这个储粮丰富的城池,立下大功。 绛州龙门县以东近五十里的玉璧故城内,人喊马嘶,声势喧天。 武威军右厢兵马使何絪亲率三千步骑进驻此城。 城池有些破败,枯枝败叶落了满地。 何絪手抚刀柄,昂首挺胸地走了进来,看着这座充满历史沧桑感的城池。 “昔年高王在此折戟,玉璧坚城遂名传南北。”何絪感叹道:“今我率军路过,瞻仰古迹,明日挥师西进,定能大破晋贼。” 高欢,也是晋贼。这种大晋贼都败于河中,何况李承嗣这种小贼? 武威军右厢一万五千步骑、经略军近七千人,外加正调头返回的赤水军一部四千人,围攻李承嗣万把人,岂不手到擒来? 哦,对了,其实还不止。效节军右厢兵马使封藏之也带着三千人北上,参与围攻。 晋人既然敢南下,那么就别回去了。 第六十八章 鸡来了 三月底的天气其实已经转暖了。 山间百花盛开,草木葳蕤,煞是好看。 河岸的水汊之中,芦苇遍地,鱼儿时不时跃出水面。 披着露水的森林静静矗立在山脚下的平原上。森林边缘,大片新鲜的断茬昭示了人类活动的痕迹。 嗯,人类活动还真频繁,甚至可以称得上剧烈。 成千上万的兵马聚集在营寨外,发起了凶猛的攻势。 这是一次蓄谋已久的进攻,横七竖八躺在壕沟前的车辆说明了一切。 燃烧的填壕车、散架的发烟车以及被推倒在地的云梯车,没有长时间的准备,是不可能制造出这么多车辆的。 发起进攻的是经略军和武威军右厢,他们调动了将近两万人,且后续还远援兵继续赶来。 晋军强攻龙门仓不成,目前只剩下了七千余,被压缩在营垒内,不敢出战。 兵法云:十则围之。 晋军现在还是有机会突围的,但他们还在等待后方的消息,犹豫不决,这就没办法了。 卢怀忠亲自抵达了前线。 诱敌军前军南下,再截断其后路,聚而歼之,是他定下的决策。 晋军还有主力大队数万人,他当然知道。而这也是他急切着想先吃掉李承嗣、李嗣弼、耶律长保三军上万人的主要原因。 康君立的主力部队有多少人,很难讲得清楚。这个时候把他们放过来,让前军、主力汇合一处,是对战局最大的不负责,也十分冒险。 河中战场真正能用于这个方向的兵力,其实也就武威军右厢、经略军全部、黑矟军全部、赤水军大部罢了,总计四万多步骑。 效节军右厢这种部队,至少现在打不了硬仗,他也不敢信任——万一列阵之时直接溃了,动摇军心,岂不坑死武威、经略这种老部队? 所以,当以多打少的机会出现时,他果断出手了。 就是苦了黑矟军了,这一路北上,粮草不足,敌众我寡,不知道要陷入什么境地。 “给封藏之、丁炜、范河传讯,动作也太慢了。好不容易揪住了贼军,若因为他们未能及时赶到而功败垂成,我砍了他们脑袋。”卢怀忠盯着尸积如山的壕沟、壕墙,下令道。 幕僚记录完命令后,交由信使发出。 “安休休!”卢怀忠又喊道。 “末将在!” “平日里总喊山间不利骑军驱驰,今贼人已下山,若还让他们跑掉,提头来见。” “末将已遣人在敌侧后监视。”安休休答道:“末将还是亲自跑一趟吧。” 说罢,他点了五百骑,一阵风般出了大营,呼啸而去。 安休休是河东降人,昭武九姓出身。但这么多年下来,他早就与河东没关系了。呃,准确地说,原本的妻儿还在河东,但怎么说呢,安休休现在的妻子是凉州人,又有了孩子,已是正儿八经的关西将门。 李国昌、李克用父子的性格非常复杂。可以说人格魅力很高,能团结绝大多数人,但脾气又很暴躁,不注意方式方法,有些人就受不了,跑路了。 比如投邵树德的安休休,先投秦宗权,复投杨行密的神箭手安仁义,投朱全忠的康延孝等。 动不动就打人,一点不注意场合,有点自尊心的都受不了啊。连亲弟弟李克修都被气死了,何况外人? 安休休走后,卢怀忠又道:“杨仪!” “末将在。” “你领千人,分作数股,携七日粮草,绕至后方山塬之间。若贼军溃退,则从山塬之上伏杀之。若五日内贼军不来,你自率部回返。” “遵命。”杨仪走到后阵,点了一千名刚刚攻寨溃下来的经略军士卒,兵分两路,向敌后绕去。 “我就坐于此处,观尔等破敌。”卢怀忠让人端来一张胡床,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 关开闰、何絪二人倍感压力。同时也暗暗吐槽,卢怀忠这个大老粗,倒是将夏王学了个十足十,战术打法、调兵遣将甚至是言行举止,无一不在模仿夏王。 营垒攻防战仍在继续。 两千人一股,一股溃了接着上另一股。 截止目前,他们已经清除了敌军设在外围的小堡垒、填平了壕沟、拆毁了部分壕墙,并数次攻上寨墙。 凌厉的攻势,让晋军有些发懵。 最先承受不了这种烈度攻势的是银胡簶军的奚人。 一整天下来,夏军三次攻上寨墙,有两次是在银胡簶军防守的当面。以至于到了后来,晋军主将李承嗣只能将他们撤下来,把预备出寨冲杀的匡霸军一部顶上去。 这些奚族、契丹杂胡,甚至还不如天宝年间的吐蕃人组织度高、意志顽强,更不如他们训练有素,委实烂泥扶不上墙。 “咚咚”的鼓声再度响起,一队休息已久的军士默默起身,披挂上阵。 而在他们后方,辅兵们已经准备了大量火把、火盆,竟是要挑灯夜战了,一点不给晋人喘息的机会。 能连番车轮战,耐苦战,是强军的标志之一。“褐色牲口”夏兵,即将称一称“黑色牲口”晋兵的斤两,晋人一旦承受不住,就是兵败如山倒,毫无疑问。 ****** 大宁县城外,夏三木扒了上衣,亲自擂鼓。 据守城外营寨的马嗣勋亲自带队出击,击溃了一股从北方过来的敌兵。 敌兵人数不多,不过千余人罢了,其中还有不少隰州本地人。被击溃之后,直接扔了器械,消失在了山间小道之中,根本不带回去的。 真·晋兵则一路向北,行至半途,又遇到了带兵南下的安元信、史敬镕二人。 “军校皆斩,士卒收容起来。”安元信下令道。 亲兵立刻上前,将几个倒霉蛋揪了出来,手起刀落,斩于道旁。 晋军的战场纪律是十分严酷的。作战不利就是死,没有二话。 士兵们看了噤若寒蝉,万胜军的军官将他们收容起来,编入部伍。 万胜军总共也就三千余人,两千在隰州,其余在慈州,这会已被截成两半。安元信、史敬镕二人好不容易将散在乡间征粮的士卒聚集起来,也只得千三百人,眼前又收容了两百,兵力十分寡弱,如果不算五千余隰州土团乡夫的话。 “继续南下。仗打成这样,我等皆没有好下场,康都头可不是什么宽容的性子。”安元信一脸焦急地说道。 史敬镕默默点头。 第一次出来正儿八经地历练,就遇到了夏军这种硬茬,还被人奇兵突出,占了大宁,横绝蒲州道,大伙都脸上无光。 没说的,只能拼命了。 后方响起了一阵马蹄声。众人立刻警戒了起来,但没有太过紧张。 果然,不一会儿,数千人扛着大旗匆匆赶至。瞧他们气喘吁吁、一脸疲倦的模样,一定是昼夜兼程了。 “石将军。”安元信、史敬镕见一将驰近,立刻上前行礼。 “安将军、史将军。”石绍雍翻身下马,亦上前见礼。 石绍雍本名皋捩鸡,昭武九姓出身。早年为晋王的亲随侍从之一,善骑术、马战,箭术亦很出众,故得以外放,从下级军官做起,积功升至帐前军军使。 正如昭武九姓喜欢取汉名一样,皋捩鸡当上高官后,取名石绍雍。孩子也改了名,比如二儿子就取名石敬瑭。 这孩子今年八岁,十分聪慧、稳重,才识了一些字,便要读兵书。听闻他很崇拜李牧、周亚夫,立志学习二人,将来应是个人才。 帐前军有步兵三千出头、骑兵千余,早年招募云州吐谷浑、回鹘、鞑靼诸部丁壮编成,后参加了多次战争,经验丰富,实为劲旅——当然那时候还不叫帐前军。 皋捩鸡所部是从晋阳以西的楼烦监牧城出发的,充作大军先锋。行至平夷、石楼之间时,听闻夏军进占了大宁,于是加快行军速度,星夜兼程,赶至隰州。 康君立有令,万胜军余部归皋捩鸡指挥,尽快夺回大宁,打通与李承嗣部的联系。也就是说,这只鸡现在是主将了,故安元信、史敬镕都看着他。 “勿要耽搁了,先至横城,稍稍修整一下。”皋捩鸡一挥手,下令道。 二人自无异议,立刻跟上。 ****** 河中战场的情报一份份传递到了洛阳。 邵树德虽然不做遥控,但他依然很关注战局。同时也在考察每一个将领的表现,默默记下,以作日后的评判依据。 赵光逢、谢瞳二人站在地图前。 邵树德默默看着,突然问道:“听闻李克用已至潞州,他带了多少兵马?” “很难探查到。”赵光逢回道:“只听到了匡卫、拱卫、保卫三军军号,余不知也。” 以前邵树德总觉得自己帐下军号杂乱,现在发现李克用更乱。 晋军还多是小编制,一军最多万把人,少的就三五千,十余万军队,不得整出几十个军号? “对晋军,还得军政两方面下手。”邵树德说道:“又打又拉,方是正道。” 之所以生出这个想法,是因为最近有晋人来投。 投奔的晋将让人很是意外,竟然是曾经傲娇无比的米志诚。 略一询问原因,原来是吃了败仗,回去后被人瞧不起。再加上他做人也很失败,没什么朋友,四处受到排挤,一怒之下抛妻弃子南奔。 邵树德对他没什么恶感,也没什么好感,打发到突将军,补了个队正。 他也询问了下李嗣本的情况,得知其人已被调往幽州。不过到底是晋王义子,还捞了个新近改编的捉生军军使之职——捉生军,是李克用以山后蕃部为主组建的新军之一,去年编组完成,主要负责对契丹方面的作战。 “李杭这次立了大功,处理完那边的事,抓紧回来,我还有要事交给他办。”邵树德说道:“让卢怀忠不要太过紧张,李克用至潞州,多半是虚晃一枪。乌岭道那地形,也支持不了太大规模的军队。如果战事吃紧,便调左厢一部至西线。当然,万事他做主。” 卢嗣业默默记录。 他的工作其实也是要有技巧的。邵树德所说的每一句话,他先要领会意图,然后下笔成文。领会不到位,就有可能传递出错误的信号。而且,他也需要对政局、战局有相当的理解才行。 他在邵树德身边干了这么多年还没被换掉,足见其工作是得到了认可的。邵树德曾经开玩笑,卢嗣业再去地方历练几年,回来可以当宰相了。 “再遣使至潞州,面见李克用。”邵树德又道:“就言兄弟相煎,何其不智。我已在洛阳为其修建王宫,侄儿侄女们将来亦有封赏,何必打打杀杀。听不听是他的事,速遣人办理,回来后细细报予我知。” 第六十九章 突围 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了下来,浇灭了战场上燃烧的熊熊烈火。 守寨的晋兵看着一片焦黑的寨墙,喜极而泣。 今天已是四月初五,过去的七八天实在太煎熬了,夏兵轮番攻寨,通宵达旦,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一开始守军还能轮换应付,待打到后边,已是无力做出调整,只能硬着头皮坚持了。 高强度的战斗之下,匡霸、飞腾二军还在坚持,但银胡簶军却坚持不住了。 他们何时见过刀折断了还要拳殴的武人? 他们何时见过倒在地上还要死死拉住你腿的兵士? 他们何时见过空门大开,浑然不顾己身,也要剑毙敌人的猛士? 晋兵见过,也敢这么做,但他们真没见过。 谁他妈说中原人温文尔雅的?自打入中原以来,听李罕之的兵绘声绘色讲人肉如何好吃;听李存璋的兵讲如何剖心挖肝,处置叛徒;听康君立的兵讲如何屠戮敌人,将人头堆成京观;听李克宁的兵讲如何诱骗降人挖坑,将其活埋…… 这都是一群什么人?!妖魔鬼怪? 中原大兵做的事,有些他们可以理解,并习以为常,有些就目瞪口呆了。即便草原上最野蛮、最愚昧的部落,怕是也不如这群魔鬼凶狠。 而且前几日,夏人来了一支援军,听闻是效节军右厢,战力一般,士气不高,但冲杀起来,你依然得用人命去填。 今日白天,又来了一支名唤赤水军的部队。五千军士高举大旗,战意昂扬,一看就不是好对付的。 生力军的加入使得战场形势急转直下。 匡霸军苦战疲惫,银胡簶军又顶了上去。刚勉强打退夏人一次进攻,半个时辰后夏贼又来了,把他们稀里糊涂地压了下去,逼得匡霸军再度上阵,死战将夏人击退。 战斗场面看得耶律长保面如土色,无数勇士舍生忘死,主将李承嗣亲自上阵,鼓舞士气。 耶律长保顶不住了,他麻利地收拾残兵,在深夜出营溃逃。 早就盯着他们的安休休又怎么可能放过这种机会。 骑兵们在深夜被叫醒,和衣而眠的他们一跃而起。辅兵牵来马匹,递过马槊,军官做着简短的战场动员。 半刻钟之后,大队骑军鱼贯出了营门,绕过喊杀声震天动地的营寨,直冲溃逃而去的银胡簶军将士。 “嘚嘚”的马蹄声仿佛催命符一般,在清明的夜晚显得是那样地惊心动魄。 “耶律长保!”安休休远远看到群骑马的溃卒,大吼一声,单骑直入,挺槊便刺。 “啊!”一名胡骑迎了上去,结果应槊而倒。 耶律长保不敢拖延,拍马狂奔。 他有马,但银胡簶军大部分士卒都是步兵,他们可没有马。千余骑如猛虎般冲入溃兵之中,夜色下也看不清楚,见着在地上走着跑着的人便一槊刺下,往往换回一声惨叫。 安休休死死追着那群骑马溃逃的敌人。 倒毙于他槊下的贼骑已有三人,但耶律长保却越跑越远,气得安休休将马槊掷了出去——很显然,沉重的马槊不是飞槊,无法得到任何战果。 松了一口气的耶律长保继续狂奔,在数十亲随的掩护下,跑了小半夜,终于冲进了弯弯曲曲的山道之中。 此时马力几尽衰竭,众人在逃窜之中也消耗了太多精力,但耶律长保却不准他们停下,而是下令继续前进。 此地离战场还是太近,每多待一会就多一分危险,实在不宜久留。 众人无法,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前进。 不料还没走多久,却见两侧的塬上有大石落下,继而又有箭矢飞出,顿时惨叫声不断。 “杀!”有军士从两侧山上杀出,吼声如雷。 他们的动作很快,黑暗之中不辨方向,时不时有人摔落山坡受伤,但其他人浑然无惧,依然舍命冲了下来。 杨仪在山塬上瞪大了眼睛,仔细看着塬下。 他已经是第二次埋伏到这边了。 晋兵意外地能扛,四面围攻之下居然坚持了十天以上,害得他们中途回返之后又第二次跑过来埋伏。 这次总算有所收获了! 数十贼骑在矢石之下东倒西歪,起身后四处乱窜。六百步兵从两侧猛虎下山,两百甲士在正前方堵路,只一小会儿,便听到接连不断的惨叫声传来,贼兵被一一斩杀在山林之中。 耶律长保逃窜中被树藤绊倒,方要起身,却见数把长枪顶在他背上,遂老老实实趴在那不动了。 晋军营寨之内,银胡簶军溃围而出的消息怎么压都压不住。 李承嗣、李嗣弼二人面面相觑,都看得到对方眼中的惊慌。 如今的形势么,他们差不多也了解了:陷入了夏军的重围之中。旬日之前,银胡簶军曾派百余骑兵北上,结果还没到慈州,就遇到了大队夏军骑兵,一番厮杀之后败回。 事情很明了了,夏人想围歼他们这支部队,为此甚至穿插迂回到慈州境内,占领了什么地方,截断了南北交通线。 李承嗣明白,此时最好的办法就是原地坚守,等到康君立所督大军来援。但他又不确定究竟有多少夏军迂回到了后方,康君立到底有没有打算快速南下,前来救援他们这支部队。 彷徨之下,他下意识决定坚守营垒待援。这是他最好的选择,也是最契合实际的决定。 但夏军凶猛的攻势让人惊叹。 完全不顾伤亡,完全是愣头青般的猛冲猛打。卢怀忠的武威军,风格如此激进,打得他们手忙脚乱,依靠坚固的营垒才勉强守住。 可十天过去了,援军依旧渺无音讯,银胡簶军却先跑了。 怎么办? “要不,撤吧?”李嗣弼下意识说道:“寨内还有六千人,集结起来趁夜突围,能走多少是多少。” 李承嗣无语。 能走多少是多少不是什么好话,一般意味着失去了组织的大溃退。即便自己能够逃出生天,部众又能回去几个?溃退之中,如果沿途有人组织收容,有人提供补给,有人断后挡一挡,那么还能跑回去一部分人。如果啥也没有,那场面真不敢想象了——散在漫山遍野之中,衣食无着,还不一定认识路,想跑回去难如登天。 前方的攻势又猛烈了起来。 寨墙之上箭如雨下,冲锋的武威军士卒一批批惨叫倒下,但他们依然举着大盾冲到近前,扛着梯子便上。 后方夏军营地之内,灯火通明,工匠们挥汗如雨,不断赶制着行女墙、云梯车之类的器械。等到明日白天,攻势想必更加猛烈,也更有效率。 李承嗣快步登上寨墙,草草看了一眼,然后便看向李嗣弼,在他殷切的目光之中,缓缓点了点头。 军心动摇,快抵挡不住了。便是此时不跑,怕也要溃营了。 ****** 晋军在龙门县苦苦抵挡了超过十天,大宁县的黑矟军却直到四月初二才遭到了第一次进攻。 敌军从北方而来,军号是:帐前、万胜。 兵也不是很多,总共不到一万二千人,其中五千多还是战意不足的隰州土团乡夫。 他们选择的进攻方向是马嗣勋据守的营垒。 一万余人攻了三天,死伤超过两千,结果也就堪堪填平了壕沟,在壕墙上砸了几个豁口,连寨墙都没摸到。 四月初五深夜,夏三木亲率千余甲士出城夜袭。因晋军有备而失败,但依然搅得他们疲累无比,初六的攻势也绵软无力。 “贼子没吃饱饭吗?”马嗣勋立于寨墙之上,哈哈大笑。 最初突入后方之时,他们是极为忧心的,害怕遭到敌军主力的前后夹击,最后全军覆没。如今看来,前后夹击的担忧基本没了,南方的李承嗣部应该被拖住了,没法顺利后撤,北方的敌军大队又没有及时赶来,光凭万胜、帐前二军,还拿不下他们这支孤军。 如今唯一的难题大概就是粮食了。 原本携带的粮草已经消耗了大半。现在完全靠战前宰杀的马骡充饥,以尽可能减少粮食消耗。但马肉这玩意,真的不太顶饿,还不如吃米面。这五千匹马骡,也就能让全军多坚持五天罢了。 不过眼看着敌军的攻势实在软弱无力,夏三木甚至敢抽调少许人马出城,搜集粮草,同时调拨一部分马骡进城,宰杀充饥。为了干翻晋贼,黑矟军这次损失大发了,大量代步用的驽马或骡子被宰杀。如果还让晋贼溜走,他们也不知道怎么交代。 当然,黑矟军也没忘了马斗关渡口方向。他们不断派出信使催促,让延州尽快输送一批粮草过来救急,他们的动作太慢了! “咚咚……”敌军营中的战鼓再度擂响,晋军步卒推着攻城车辆,黑压压地涌了过来。 “嗖!”一箭从寨外飞来,马嗣勋下意识避开。 箭矢擦着他的颈脖,射中了身侧亲兵的面门。 “干你娘!”看着一声不吭倒下的亲兵,马嗣勋破口大骂:“老子就是吃土,也要把你们拦住。” 没说的,干就完了! 倚靠在寨墙上休息的黑矟军士卒两两互相披挂,做好了增援准备。而在寨墙之上,将士们早就严阵以待,准备好了厮杀。 远方的山脊之间,旌旗林立,一队队晋军出现在了视野之中。 他们呈两列纵队行军,一眼望不到头。粗粗一数,总有万人上下,或许还不止。 不消多说,紧赶慢赶之下,晋军主力终于抵达了。 第七十章 北上 两支孤军深入的部队,境遇大不相同,究其原因,大概还是一个主动安排,一个是被诱骗深入,中间存在了一个巨大的时间差。 这个时间长达十天,非常要命。 匡霸、飞腾、银胡簶三军其实非常卖力了,表现也非常不错。但在将近三倍的夏军围攻之下,依然吃不消。 奋战十天之后,最薄弱的环节突然崩溃,已不足千人的银胡簶溃逃,引发了全军溃败。 正在攻寨的武威军将士呐喊着翻墙而下,杀散了最后一批抵抗的敌军,然后放下壕桥,打开寨门。 在外围,正准备接替武威军的经略军将士,在军使关开闰的带领下,从营寨两侧绕过,奋勇追杀。 雨夜之下,土软湿滑,又黑灯瞎火的,队形难以保持。只追击了片刻,便松散得不成样子。到了后面,更是变成了以队为单位的自发追击战了。 毫无疑问,这违反了追击战的基本原则。但敌军士气已崩,就连断后的人马也溃散了,后方也没有反冲击的部队,整个乱作一团。 这是突围,不是败退。 所以我们便看到了神奇的一幕,一个夏兵挺着长槊,追击一名逃兵,逃兵手上也有武器,双方单对单,但他就不敢返身厮杀。 士气之此消彼长,可知矣。 李承嗣、李嗣弼二人一马当先,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逃兵扔掉了碍事的长枪、甲胄,只携带弓刀,亡了命地奔逃。 身后不断响起骑兵的追杀声,所有人都紧闭着嘴唇,蒙头赶路,寄希望于夜幕的掩护,逃出生天。死道友不死贫道,你杀别人好了,别找我。 他们越过田野,涉水渡过浅浅的溪流,绕过森林…… 身边的人越来越少,身体越来越疲累,直到前面出现了巍峨的山岭,这才喜极而泣。 山岭边隐隐有喊杀声传来,左近还有沉闷的马蹄声,那是夏军骑兵在搜剿。 溃兵心里清楚,夏兵定然有埋伏、有阻截,沿着驿道逃窜是没好果子吃的,不如走小路。 小路也不好走,有时候还会莫名其妙吃上一箭。 不用想,那是之前被他们劫掠的乡民。他们原本不敢有什么动作,害怕遭到报复。但眼下晋军兵败如山倒,散落得到处都是,这不报仇,还等什么? 三三两两的溃兵大惧,不得不抱头鼠窜。 但村民已经聚集了起来,他们拿着木矛、柴刀、斧子,手持猎弓,呼朋唤友,勇猛如虎。 有本地口音的溃兵大声求饶,回应他们的是重重一刀。 拉丁入伍,是各路军阀的常用手段。这些丁壮就不会祸害本地人了吗?未必。不用废话,除非有人作保,不然杀了了事。 走小路的溃兵倒了血霉,走大路的溃兵也在塬下遭到了强有力的阻截。 夏兵从山塬之上射箭,正面还有两三百人阻截。溃兵急着夺路而逃,亡命突击,竟然杀散了拦路的夏兵。不过骑兵紧随其后冲来,长长的马槊将敌人接二连三挑起,又甩落马下。 溃兵失去了理智,用尽全身力气往前逃窜,结果又遇上了第二堵墙。 仅有少数机灵且运气爆棚的人,才借着树林的掩护,消失在了山间。 经略军士卒追了整整一夜。 天明之后,他们稍事休整,然后一人带着二十个醋饼,沿着驿道向北急追。 初十,他们进占慈州。 城内空空荡荡,守城的千余晋兵不知道顺着哪条山道逃窜了。他们很聪明,知道后方有黑矟军横绝道路,不一定冲得破阻截。而且大驿道实在危险,有可能遇到骑兵突袭,于是沿着山间小道一路逃窜。 经略军简单询问了一下,分出千余人,顺着晋兵逃跑的方向追击而去,随后大军继续北上。 十二日,追至文城县,投降晋人的伪县令、县丞等作鸟兽散,不敢抵抗。分出五百人向东至仵城,那里也有一条小岔路,而且县令投降了晋人,正好清算了。 十五日,经略军追至大宁县南,正好遇到一支翻山迂回过来的晋兵。贼兵约千人,而经略军还有三千多步卒,双方直接打杀了起来,贼兵不敌退去。 杀败这一股敌军后,追击了整整九天的经略军将士几乎累瘫了。 山间赶路,可比平地上难多了,还要保持警戒,有时还要厮杀,大伙的体力精力已到极限。 “关将军,日盼夜盼,终于将你们盼来了。”黑矟军使夏三木亲自将援军领入了城内,感慨道。 七千五百守军,战至今日,只剩下五千人左右。而围攻县城、营寨的敌军,却已经增至三万余人,军号也非常之多,计有帐前、万胜、神勇、神威、神捷五军以及强征来的土团乡夫四千人。 另外,晋军还分了一部分人马绕道偷袭,马斗关就被他们拿下了,一百守军全数战死。 横城镇、隰川县一带,还有近两万晋军。 不是康君立不想将所有兵力都压过来,实在是地形狭窄逼仄,施展不开。只能不断分兵,试图绕路。但绕路也没法走远,后勤补给是个大问题,且只能是千人规模的小部队,产生不了什么决定性的影响——唯一的收获大概就是马骡了,他们发现了部分在山间放牧的黑矟军辅兵,杀百余人,掠走马骡四千匹。 十几天的攻势,他们的收获就是这么点了:斩杀两千八百黑矟军士卒、掠马四千匹、在马斗关缴获粮食一万余斛。 敌军付出的代价当然也不小。 万胜军几乎打光了,只剩下约五百人。帐前等军也损失了两千人上下。被他们陆续强征来的隰州丁壮战死三千余人,叛乱被镇压死千人,剩下的多溃走,目前还剩四千左右。 今日与经略军照面,又丢下了三百余具尸体。如果再算上基本死伤殆尽的匡霸、飞腾、银胡簶三军一万一千余人,整体损失不可谓不大。 “不光我等来了,卢都头亲率武威军跟在后面,离此只有两天路程。赤水军、效节军及蒲州乡勇业已至慈州,待大军齐至,定要贼人好看。”关开闰很是兴奋,一路追击,他们经略军都是先锋,慈州等城都是他们收复的,如果再当先锋击败晋军一部,挫敌士气,这首功妥妥跑不掉了。 “都头可带粮草而来?”夏三木关心地问道。 遣人至河西传讯后,延长县紧急凑了四千余斛粮豆,渡河送至马斗关,再走蒲水河谷送来。彼时晋军尚未绕道切断这条粮食运输线,故这批粮食及时送到了大宁。 不过延州方向送来的粮食就没那么好运了。晋军分兵攻占了马斗关渡口,粮食运输中断。 所以,现在的大宁城内外,存粮不过两千余斛,肉脯也被大量消耗,支撑不起两三万大军的消耗。 “自然有了。”关开闰笑道:“效节军便押运大批粮草走在后面,不下四万斛,足支一月所需。” “那便好。”夏三木松了口气,旋即又咬牙道:“这次定要出一口恶气。” 劣势兵力之下,被动挨打这么久,是人都有火气,当然想要报复回来了。 ****** 隰州城内的康君立已经收到了前方的军报。 军报很多,每隔一会就有一份,看得他脸色阴沉,大皱眉头。 匡霸、飞腾、银胡簶三军万余人应该是全军覆没了,就算能跑回来一些,又能有几个?几百?一千?杯水车薪罢了。 万胜军三千余人,打得只剩五百,安元信、史敬镕二人知道前面打得不好,亲自带队冲杀,勇猛无匹,双双负伤而还。对此,康君立也不好太过责怪,他们其实没犯什么错。 帐前、神威、神捷、神勇四军各有数百损失。 前后没了一万六千人了,损失相当巨大,让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上报——至于慈隰乡勇,反正不算自己人,也不用上报损失,无视就行了。 毫无疑问,他吃了一场大败仗。 这个消息隐瞒不住,即便现在被他压下了,过几日夏军也会大肆宣扬,军士们早晚会知晓。 李承嗣这个蠢货! 康君立想了想,这锅还是甩给生死不知的李承嗣比较好。如果他死了,那正好,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如果没死,跑回来了,那就执行军法,同样没法说话。 “传令,突阵、突骑二军收拢回撤,摧锋军放弃马斗关,回撤至隰州。撼阵军退守上平关,守好我后路。” “万胜、神勇二军押隰州乡勇回撤,帐前、神捷二军断后。神威军伏于横城、大宁之间山塬、密林中,贼军若追击,给予迎头痛击。” “一应辎重、粮草、财货,着随军夫子押往岚、石。” “给岚、石二州刺史传令,辖境内城关、堡寨多加修缮,派遣州县兵戍守。土团乡夫,进行第二批动员,以厚实兵力。” “另,遣使报予晋王。今后是何方略,请他定夺。” 幕僚们面面相觑,这竟是不敢打了。 不过好像也没招。匡霸、飞腾、银胡簶甚至包括万胜军在内这一万多人,基本已经不存在了。损失如此惨重,士气定然受到影响。 反观夏人,他们围歼了李承嗣这个蠢蛋,士气正盛,一路北上,追袭而来。 此消彼长之下,确实不宜决战。只能用坚城硬寨消磨夏人士气,再看看能不能反击得手。 横城镇在大宁、隰州之间,上平关在石楼、平夷之间,都是上好的消磨敌军锐气的地方。况且慈隰二州经过这么一番折腾,百姓手中多半没什么余粮了,夏军数百里深入,走的还是山路,现在后勤难题交到他们那一边了。 山间小路纵横,出奇兵偷袭粮道也不是不可以,这可以进一步分散夏军兵力。 康都头用兵,还是有数的,没有乱来。 只是——唉,如果一开始就用此策诱夏军北上该多好。搞到现在,贪功冒进的竟然是己方,很是让人无语。 第七十一章 追袭 晋军撤退的动静不小,很快就被夏军斥候发现了。 关开闰、夏三木当机立断,拣选了三千人马,攻断后的帐前、神捷二军,贼军谨守营寨,进攻以失败告终。 帐前军目前还有四千步骑,神捷军尚余三千七百兵,并不比大宁城的夏军少多少。 十七日,之前掉队的一千五百黑矟军聚集了起来,收复马斗关,进占永和县,从侧翼威胁晋军。 同日,经略军、黑矟军再度发起进攻,敌帐前军已在前一天晚上撤退,独留神捷军三千余人断后。 激战半日,贼军大溃。 黑矟军都虞候马嗣勋率部追击,斩首千余。不料乐极生悲,在继续追击的过程中上头了,中伏而还,损失惨重。马嗣勋中了数箭,身负重伤。 这么一来,大伙也不敢追了。 十八日,卢怀忠亲率武威军右厢一万二千余人抵达大宁,同时也带来了最新消息:他们吉昌以东的山林间抓获晋将李嗣弼,李承嗣仍然不见踪影。 老卢在听取汇报后,只点了点头,没发表什么意见。 有组织的撤退和无组织的溃退,当然不是一回事。 地形复杂的山区的撤退和无遮无挡平原上的撤退,当然也不是一回事。 中伏,可以说是不小心,大意了,但难以避免。 如果处处小心谨慎,有时候就错过了追杀的时机,这就只能靠主将的判断力了。 “经略、黑矟二军,还有多少人?”卢怀忠问道。 “还有六千五百余人。”夏三木回道。 这是算上了之前掉队的那一千五百人,还有在外放牧的数百辅兵。 “我部还有五千人。”关开闰答道。 但在大宁的只有三千。还有一千追剿残敌中,五百在从仵城归建的路上,五百骑兵留守龙门。 “嗯。”卢怀忠又点了点头,仍然惜字如金。 武威、经略、黑矟三军损失八千七百人左右,俘斩敌军当在两万五千以上,或许更多。 当然,这个数据与康君立肯定是对不上的。因为人家就没把土团乡夫当人,不把这些有刀枪,能守寨,会攻城的乡勇算在己方军队数字之内。 李承嗣被围之时,营寨内有晋兵一万二千,构成为匡霸等衙军七千、慈隰乡勇五千。突围之时,还剩六千,最后全军覆没。这一仗,按照晋军统计,他们只损失了七千,按照夏军统计,他们斩首一万二千,很正常的事情。因为我确实面对面消灭了一万二千人,凭什么那五千乡勇不算?人家不会射箭还是不会砍人? “横城有多少晋兵?”卢怀忠又问道。 “有兵万余。”夏三木回道。 这个数字不保准,因为是拷讯俘虏得知的,也随时可能变化。 “构成呢?”卢怀忠追问道。 所谓的“万余晋兵”,到底是万余衙军,还是夹杂了州县兵、蕃兵、乡勇? 蕃兵有没有军号?有军号就要慎重对待,没军号就是乡勇。 乡勇到底是河东诸州的乡勇,还是慈隰强征来的土团? 都是晋兵,但构成不一样,战斗力会天差地别。 “不知。”夏三木老实说道。 卢怀忠沉默了一下。 这不怪他们工作不细,打探不到是正常的,是自己太苛求了。 不过到现在为止,连康君立带来的“四万晋兵”的构成都不知道,也确实是一件颇为恼人的事情。一个精锐衙兵是“晋兵”,一个临时征来的农民也是“晋兵”,搞不清楚,决策很不好做。 “杀敌三万,诚为大功。”沉默了一会后,卢怀忠终于张口了,顺便又给将来的战报注了点水分,只听他说道:“多派人手,清剿贼军斥候、伏兵。待赤水、效节及河中乡勇赶至,再行北上。另,在慈隰二州征五千土团。” “遵命。”夏三木、关开闰二人一齐应道。 接下来的三天,主要是武威军出动,他们以千人一股,分散在诸山间小道之中,清理贼人。 你别说,还真遇到了几股藏身其中打算埋伏的晋人。双方立刻爆发了短促激烈的战斗,晋人不敌退去。 武威军还额外调了一个步军指挥(2000人)、一个骑兵指挥(500人)绕道马斗关,与黑矟军一千五百人汇合,开往隰州方向。 二十日,效节军、赤水军及河中乡勇一万八千余人抵达大宁附近。 卢怀忠下令以效节军右厢为先锋,各军继之,攻往横城镇。 ****** 康君立离开了隰州城。 战局不利,他对守住隰州已不抱有太大希望。 横城镇还有五千余人,主力是神捷军。隰州还有六千余,主力是帐前军。突阵军一部千余骑在山间放牧,算是游弋部队。 其余各部,一路北撤,至石楼、上平关一带。 整个隰州战局由帐前军军使石绍雍负责。 他不指望这里能挡住夏军多久,他只想持续消耗他们的锐气,待其师老兵疲,就只能转入防守,届时选择就多了。 因此,他给石绍雍的命令是能守则守,不能守则撤,但需尽力而为。 康君立走后,石绍雍也有些慌张,他命令帐前军士卒随时做好撤退的准备,然后亲身前往横城镇,带去了搜刮到的少数猪羊,慰劳军士。 此时的横城镇外,箭矢横飞,刀光剑影,战事正烈。 来自河中各县的乡勇硬着头皮,轮番上冲。 他们是悲哀的,明明心中对夏人很不满,却不得不为他们效力,消耗守军的箭矢和精力。 当然守城的慈隰乡勇也很悲哀,他们同样对晋人不满,却也不得不为他们守城厮杀。 炮灰在此碰撞,死伤无数。 卢怀忠攻城的节奏要比别人良心一些。基本是乡勇攻一波,效节军、赤水军、武威军继之,轮换攻打。 二十三日一整天攻下来,镇城的土墙就多处破损。 石绍雍大惊,加上有军士来报,隰州西南出现夏军身影,他匆匆离开了横城镇,趁着夜色返回了隰州。 突阵军千余骑与马斗关方向杀来的夏军碰面,一阵厮杀之后,武威军的一个骑军指挥败退。 但石绍雍听闻之后,却没有丝毫的高兴。 马斗关渡口向东至大宁,东北可至隰州,鬼知道那边有没有夏军继续增援过来。 他不敢怠慢,令人至隰州西南的常安塬下寨,多布旌旗,以为疑兵,让夏人短时间内摸不清头脑。 同时将城内物资趁夜运走,免得撤退时拖累速度。 二十四日的横城镇又是一天激战,通往隰州的大道之上,已经有三三两两的晋兵北逃——多为慈隰乡勇。 “军使,该撤了。”幕僚们神色焦急,不住地劝道。 “突阵军何在?”石绍雍问道。 “有夏贼绕道山间小路,突阵军去堵截了。”幕僚回道。 “妈的,四处漏风的防线。”石绍雍骂了一句。 骂完后,眉头又皱了起来。 他不是不勇猛,不是不敢打,但匡霸、飞腾、银胡簶、万胜等军完蛋之后,大军士气受挫,康都头都不想打了,留下他们断后,消磨夏军锐气,寄希望反败为胜。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他也很为难。 帐前军一旦损失殆尽,怎么补兵?会不会赋闲回家?这是个问题。 “神捷军怎么办?”石绍雍突然问道。 横城镇就不该守,或者守也得有个严密点的体系。夏军从西南方向绕道,直奔隰州而来,这已经到了横城镇后方,当初马斗关是谁主张轻易放弃的?呃,好像是康君立。 罢了,罢了,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了。 “军使,神捷军怕是没办法了。”幕僚诚实地答道:“他们被粘住了,想退没那么简单。但咱们还有机会,管不了那么多了。晋王帐下那么多兵马,早年叱咤风云的部队,而今还剩几支?” 大顺元年,晋王在晋阳阅兵,当时参与校阅的有义儿、左营、右营、决胜、横冲、突阵、亲骑、突骑、飞骑、五院、雄威、厅直、万胜、匡霸、马前直等十余支部队。 十年过去了,这些军队起码有一半没了。不是消耗掉了,而是被改编成了别的部伍。 想当年,左营、右营、厅直、马前直可都是响当当的一线主力,如今是帐前、拱卫、匡卫、保卫等军挑大梁。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每一次改编,都有人上有人下,大家都看在眼里。 “唉,想好好打仗都不行。”石绍雍唏嘘不已,神色看起来非常感伤。 幕僚微微低头,静等主公做决定。 “遣人沿路多布疑阵,多张旌旗,多设战鼓。”石绍雍做出了决定,断然道:“神捷军一旦溃退,这些疑兵如果能起作用,多少能挽回一些败兵。另者,让突阵军别急着跑,至石楼县南的山谷中设伏,多少阻遏一下敌军。” 慈隰地形这么复杂,不设伏可惜了。即便不成功,也能延缓追兵的脚步,让他们停顿下来,花费时间清理两侧的山塬或密林,这就能起很大作用了。 “军使已经仁至义尽了。”幕僚一听,立刻赞道。 二十五日一大早,帐前军并慈隰乡勇六千余人仓皇北顾,一路往石楼方向窜去。 当天下午,坚守了三天的横城镇告破,晋兵溃不成军,黑压压地向北涌去。 经略军又是充当先锋,追击不休。 第二日巳时,他们攻占了几乎空无一人的隰州城。 打仗打的就是一口气,此时局势那么好,自然要追杀到底了。 而正当他们休息完毕,想继续北上之时,卢怀忠却以经略军苦战疲惫为由,勒令停兵,同时让效节军右厢两千余人充当先锋,向北追袭。 第七十二章 督战官 康君立感觉有些不对劲。 战局没有按照他预想的那么走,这一退,感觉就止不住了一样,有一溃千里的架势,他觉得自己要做点什么。 恰逢神捷军在横城镇大败,帐前军、突阵军拔腿开溜,隰州丢失的消息传来,他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神捷军仅剩的两千多人,只逃回来了七百,还器械尽失,跟乞丐一样。 李承嗣带过去的一万四千兵,回来了六百余。 外加一些土团乡夫两千多,康君立将其悉数编入万胜军,使得其兵力达到四千,悉数退往岚州整顿训练。 李承嗣也跑了回来,泣不成声。 康君立没有二话,将其斩于辕门,以儆效尤。 李承嗣这种大将都能被斩,诸军为之一肃,再不敢随意言退了。 康君立随即调兵遣将,神威军四千人守石楼县,帐前军守上平关。 上平关在隰、石之间,周围山高林密,可以说就这一条路,抄小道绕后都几无可能。康君立特地找来了石绍雍,对其提点了一番,如果再退,那么谁也保不了他。 石绍雍整体做得并不出格,盖因康君立并未禁止他撤退。况且在隰州黄栌谷中,他指挥的突阵军伏击夏人成功,杀其前锋数百,余众惴惴,不敢进逼,故帐前军和土团六千余人得以从容撤走,甚至连辎重粮草都带回来了。 黄栌谷在隰州东北,附近有山,曰黄栌岭。黄栌水出其中,是一处水草丰美的所在。 而水草丰美了,自然也山高林密,地势又很险要,驿道一侧临高山,一侧是河水,狭窄逼仄,效节军便在此吃了个亏。 北齐年间,伐石楼山胡,出动了两路兵马夹击。其中北路高欢亲领,率军自石州出,翻过赤洪岭(离石山),逼近石楼。南路由斛律金率领,是为奇兵偏师,自隰州出,他甚至没敢走黄栌谷,而是艰难地翻越黄栌岭,逼至山胡后方,与高欢的主力夹击山胡,大破之。 有驿道不走,非要翻山,斛律金又不是傻子,当然是有原因的。 石楼、上平关互为犄角,可互相救援。为此,康君立留了突阵、神勇二军作为反冲击的生力军,随时驰援突袭。 忙活完这一切,再三严令各军不准退之后,康都头退了。 他回了石州,整顿操练军队。 这一仗,他没什么心气了,也没太好的办法。败了就是败了,虽然已经把大部分过错推托到了死鬼李承嗣身上,但作为方面统帅,他还是有领导责任的。 千不该万不该,他没有及时阻止李承嗣的盲动,给了卢怀忠机会,这就是错,没得洗。 四月最后一天,河东节度副使李袭吉来到了石州。 正在监督城池修缮的康君立闻讯,不敢怠慢,匆匆返回了石州接待——在新败的当口赶过来,不是督战还能干啥? “康都头,河中战局,本来一片大好,何以在一月之内逆转?”李袭吉毫不客气地坐于上首,问道。 他代表的是晋王李克用,当然有这份资格。而且,他在河东军政体系中的地位也不低。 曾几何时,朝廷无钱,新科进士喜欢去藩镇谋职。河东作为天下三大名镇之一,自然吸引了大批顶尖人才。 郑从谠出任河东节度使后,又大力网罗实干官员,他的河东幕府甚至被称为“小朝廷”。 郑从谠是宰相,熟悉官员的背景、履历和实际能力,因此挑选的都是有真本事的。这些人才,后来大部分都留在河东,为河东的建设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且至今仍在发挥作用。 李袭吉比他们来得晚一些,但也是受了郑从谠点拨,离开河中,到太原谋职,被李克用辟为节度掌书记,一干就是十几年,现在已是节度副使,河东前二的核心幕僚了。 “李承嗣贪功冒进,故有此败。”康君立早就想好了说辞,回道。 李袭吉脸色稍霁。 康君立一直观察着他的脸色,见状稍稍松了口气。 李袭吉心中冷笑,康君立已是死人一个,蠢成这样,也是少见。 “银胡簶军便罢了,匡霸、飞腾二军竟然全军覆没,殿下大为震怒。康都头,后面可不能再出岔子了。”李袭吉说道。 大顺元年,李杭出使晋阳。李克用大胜归来,在阳曲大阅诸军,陈列俘馘、军实,彼时匡霸、飞腾二军便在列。 这种历史悠久的老牌主力,虽说战斗力没有这几年新改编的部队强,但也非常不错了,丢了确实心疼。当然,银胡簶军不是老牌部队,也不是新改编部队,而是新组建部队,这就没人关心了。 “李副使且安心。我已收束部伍,治兵完城,以守为主。”听了李袭吉的话,康君立的压力陡然增大,立刻回道:“从龙门到石楼,四百七十余里山路,夏人粮道已被拉长到极致,稍有些风吹草动,便要军馈不济,全军断粮。此战我大可固守反击,令夏人顿兵坚城之下,然后遣人袭扰其粮道。五百里山路,夏人怎么可能护得周全?” 李袭吉听了轻轻点头。 此策还算靠谱。五百里平原粮道,想遮断没那么容易,但五百里高山、峡谷、密林、土塬,想断的话就太容易了。现在慈隰已让晋兵抢过一轮,夏人无法就地筹粮,只能长途转运,这便是机会了。 见李袭吉赞同自己的意见,康君立信心大增,笑道:“打了这仗,我算是明白了。夏军机动快速,战力强悍,不能与他们在平原上打,就得在兵力不便展开,地形复杂,补给困难的山区打。他们兵多,马多,胃口大,消耗大,极其依赖后勤转运,咱们就盯着这個薄弱点打,能极大抵消我军劣势。” 李袭吉听了这话,不由得刮目相看。 康君立这人,还真有几分门道,弄死太可惜了。 夏军骑马步兵这次结结实实给他上了一课,但康君立吃完亏后,看来也没闲着,竟然让他琢磨出了几分反制之法。 夏军机动快速的背后,对应着后勤的巨大消耗,几倍于晋军,这是无可掩盖的事实。 夏军兵多,那就找不便于展开大兵团的地形。 夏军战斗力强,那就用环境、地形抵消其战斗力方面的优势。比如在险要处修城寨,一个临时征来的农民,也能在城头轻易杀死一个身经百战的夏军悍卒,这就抵消了他们的优势。 “你提的这法子,我回去与晋王说一说。”李袭吉立刻说道。 慈隰二州,古来战事不算太多,因为并不在主要交通线上。本身又穷,人口少,河东方面本来也没想在这个方向主动出击。 若非河中衙兵叛乱,而汾水关、霍邑一线夏人严阵以待的话,他们也不想从慈隰南下。 如今看来,以后倒可以在这个方向多做做文章了。 慈、隰、石、岚,这是一整片的山区,从最南面的绛州龙门县,到北边的岚州,出楼烦关至朔州,一共九百二十五里。这片区域,大有可为啊,何必在平原上与夏人打生打死? “泽潞那边,情形如何?”见李袭吉态度越来越和蔼,康君立心情大定,关心起了其他方向。 “一潭死水。”李袭吉摇了摇头,道:“夏贼天雄军入太行陉,攻天井关……” “哈哈!”康君立笑了起来。 李袭吉也笑了。太行陉车不能方轨,几人并排都嫌挤,能打个锤子仗!除了偷袭,别无他法。 “晋王在潞州督战,各部轮番从乌岭道下山,打得不太理想。”李袭吉又道。 康君立笑容一收。 打得不太理想,就是打不过夏人呗。听闻武威军左厢及赤水军的少量留守部队就在晋绛,多半是碰上硬茬了。 “汾水关、霍邑县也遣人查探了一番,夏人部署的是战力羸弱的州兵及土团,但防守比较有章法,强攻不划算,便作罢了。”李袭吉又道。 汾水关对面就是雀鼠谷南口,有前后双保险两座要塞,晋军严密布防之地。 雀鼠谷周边地势艰险,但谷中较为宽阔,竟然还有两个县,即灵石、介休二县,人口也不算少,物产马马虎虎,两县征丁三万不成问题,从这里打是比较困难的。 当然晋军南攻汾水关也非常困难。 这个方向,双方都没有动兵的打算,算是僵着了。 “你这边按照自己的方略来,切勿冒险了。”李袭吉说道:“王镕、罗绍威、王郜刚遣人送来一批钱帛、军资、战马,以壮我军声威,同时告知了一个消息,夏军可能要攻邢洺磁,这是我军的软肋。我担心要爆发大战,所以西边绝不能添乱。” 王镕是个务实的人,知道自己不太能打,所以花钱资助能打的晋军,让他们养更多的兵,也是有意思。 但邢洺磁这个地方,以平原居多,打起来确实很不利,是个不小的隐患。 今年以来,李袭吉已建议迁三州之民入河东定居屯垦。但动作很慢,因为怕搞得太大了激起当地士民反对,也是艰难。要知道,当年迁燕兵家属至太原府定居,就因为搞得太过激烈,起了叛乱,这个教训还是很深刻的。 “放心吧,这边无事。”康君立拍着胸脯保证。 李袭吉多看了他一眼。 康某人刚吃了败仗,这个保证看起来没太多说服力。 “我遣人带了一些钱帛过来……”李袭吉又道。 康君立脸色一喜。武夫们就吃这一套,发了赏,士气定然大振。 “这几日便带至各军发下,有劳康都头派人陪同办理。”李袭吉道。 “应该的。”康君立连连点头。 关内、河东之间渡口 一个渡口的形成,往往有几个因素: 其一,当时的地质水文条件。 很好理解,历朝历代气候、水文甚至河道都不一样,必须依据当时实际情况。 其二,当时的经济贸易路线。 这个很正常,渡口大部分还是在和平年代使用的,荒山野岭谁废那劲去设渡口? 其三,当时的配套公路。 渡河后上岸,你终究要走驿道,必须要有配套的公路。 下面就讲讲关内道与河东道之间的黄河渡口及配套公路,其实之前有章节提到过了,我自己忘了哪章了,可能有人记得,懒得找了,重新整理一下。 公路历朝历代也不太一样,路线不一。前朝存在的路,在本朝可能完全废弃了,无法再通行,除非你征发民夫重新修路。 这里主要以唐代公路为主。 唐代渡口基本都是国营的,即天下舟津济梁都有令,从九品。 渡口设关城及码头,配渡船、水手、工匠,都是体制内人员。 从北向南数: 一、榆林关 胜州东三十多里的黄河西岸,此渡口隋代就有,即榆关总管。 现代位置为内蒙古托克托县附近,因唐代黄河河道与现在差别极大,大概了解一下在哪就行。 这个渡口有配套驿道,向西三百里至中受降城,安北都护府所在地,中受降城再往西三百五十里至丰州。渡河东北行一百里至振武军城,东南行三百八十余里至朔州。 二、河滨关 位于胜州河滨县城东面一点点。 河滨县,在今山西偏关县西、河曲县东北那一个拐弯的地方,黄河西岸。 贞观七年置河滨关。 这个渡口历史很悠久了,北魏时叫君子津,唐代置河滨关。 北宋时废弃。他们在唐河滨关以南约百里处置河滨堡,设雄勇津。在唐河滨关以北设久浪津,与西夏、辽国互市贸易。 唐代渡口在北宋废弃的原因不明,大概率是军事原因,离前线太近了。 渡口向西,进入沙漠、草原,至榆多勒城。 向南、向北接入丰胜驿道、麟胜驿道。 渡河向东,有驿道经朔州通往云州,东南行,可经草城川进入岚州地界。 三、合河关 蔚汾河汇入黄河之口南岸。今山西兴县境内,唐代合河县北。 这个渡口在唐代就比较重要了,是关北、河东间的交通要道之一,居然设了馆驿。 码头大小、水手规模、船只数量等都要多出很多。不要觉得是个渡口都一样,根本不是一回事,码头的吞吐量是关键。 18、19、20世纪,登陆战都是一场噩梦。玩过钢铁雄心的都知道,对登陆作战是有巨大的惩罚的,现实中也一样。乱哄哄的人员,四处堆放的物资,彷徨的心情,永远不足的运力等等,敌人都不用半渡而击,放你过河又如何,只要没整队完毕,照样轻松打崩。 基本上,只要守渡口的不是智障、弱鸡,哪怕守军兵力远少于渡河的攻方军队,也能轻松取胜。 合河关渡河向西,介入麟胜道。合河关向东,经蔚汾关,可至岚州,总共二百多里。 四、孟门关 绥州(绥德)东一百三十里、石州(离石)西九十五里的黄河东岸。 东岸置孟门关、孟门镇,百步之外就是石州定胡县县城。 从这个架势就可以看出,这个渡口十分重要。 确实,此关/津为开元十三中关之一,有馆驿。孟门关有守兵不算,还专门加设一个孟门军镇,额外驻兵。东面百步外就是县城,还有轮戍的土团乡夫,架势确实很大。 这个渡口为什么规模这么大,地位这么重要呢? 因为他配套的驿道体系不得了。 向西接上了横山北麓的东西向大驿道,沿途有绥、夏、宥、盐、灵五州,再接上通往河陇、安西的道路。 向东,经石州、汾州,通往太原。 北宋时此渡口仍在用,曰伏落津,对岸是绥州铁茄关。 五、永和关 延川县东四十里、永和县西六十里的黄河东岸。 开元七下关之一,对岸是延州延水关。 此渡口向西,经横山入灵夏,东至隰州。 此关在唐代不重要,因为横山道路特别难走,也没有靠谱的驿道,一般是走关北灵夏平坦的大道,那就是走孟门关渡口了。 但北宋不一样…… 他们的主驿道在横山中的栲栳城(保安军)一线,且栲栳城也是与西夏互市之所,因此永和关还是蛮重要的,专门设了馆驿。 永和关到隰州一百四十里,有驿道。 六、马斗关 当蒲水入黄河处。 渡口往东不到七十里至大宁县,又东北八十多里至隰州。 渡口往西一百多里至延州。 小渡口、小透明、没人疼、没人爱的地方…… 七、乌仁关 丹州汾川县东七里、慈州文城县西南三十六里处,黄河西岸。 这一段黄河河岸陡然变狭,是著名的孟门石槽。 河岸窄,是不是很好渡河? 呃,如果告诉你这段黄河流速极快,上下落差特别大,悬水奔流如瀑布,鱼鳖不能游,你还这么觉得吗?从这里往南不远,就是壶口瀑布了。 渡口往东五十多里可至慈州。继续向东,横穿整个慈州山区,沿着山区小驿道,可经昌宁至晋州临汾,全程三百里。 这个渡口,没事别走,玩命呢。我多跑两步,走马斗关也好啊。 八、龙门关 同州韩城县东北五十里,绛州龙门县西北二十二里,国朝中关之一。 向东可经绛州、晋州北上至太原,向西至长安,两端都是重要驿道。 九、蒲津关 河中府所辖之河西、河东二县之间,有关城、有码头、有浮桥,三位一体,牛逼普拉斯! 浮桥连锁蒲津关三城,向东通往太原,向西至长安,交通要道,核心枢纽,为河东、河北西入关中第一锁钥,开元六上关之一。 第七十三章 蒲县与石楼 永和关之外,渡船一艘接一艘驶了过来。 一整个白天,码头处理了十余艘船只的靠岸,卸下了近三千斛粮豆。 经略军派了两千余人驻守此处,四处巡视。 从延州渡河来的夫子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帮忙卸粮,一部分修缮破败的关城。 永和县的百姓也被征发了起来,往隰州方向转运粮草。 现在隰州是整个慈隰战线的物流枢纽中心,各种物资多运往此地存放,然后再输往前线。 邵承节站在河西岸的延水关城之上,几乎要踮起脚来看向东岸。 关城之外,从马直的军将们已经围得严严实实,邵知言三人跟在世子身后,小心翼翼地看着。 他们担心,世子一时间兴起,就要渡河往东,至隰州永和县境内,到时候他们是拦呢,还是不拦呢? “瞧你们那点出息。”邵承节转过身来,笑看邵知言、邵知行、邵知为三人,道:“瞭望山川地理罢了,至于这般如临大敌么?” 三人同时尬笑起来。 世子你要过河,我们还真不怎么怕,怕的是你一个人过河啊。 从马直两千骑兵,在没有浮桥的情况下渡河,那要多久?反正一两天内渡不完,一旦出事,都来不及援应。 “卢都头与康君立的这场大战,你等觉得如何?”邵承节问道。 邵承节的军事经验还没邵知言三人丰富,这话问得有些老气横秋,但身份摆在那里,似乎也没什么。 “世子,卢都头这仗胜在一股巧劲,诱敌深入之策,古来有之。李承嗣上当,全军覆没。晋军闻败,骇惧惶退,都头追袭之,收复慈、隰二州,实乃必然。”说的是邵知为:“但都头所督各军,能不能突破石楼、上平关一线,未可知也。” “怎么说?”邵承节兴之所至,让人拿来地图,现场推演。 “贼兵出石州,抄小道奔袭永和关渡口,则何如?”邵知为问道。 石州偷袭永和关,其实是沿黄河东岸南下,也只能这么走。 这一片的河流都是东西向的,山脉也多为东西走向,不存在南北走向的道路,只有沿黄河这一片可以勉强过一过。但道路并未整修过,大队步军肯定是走不了的,只能小股精兵偷袭——不修路是有原因的,一是要开山,二是即便开了山,汛期也会被河水淹没,没必要。 “经略军有两千余人屯驻永和关,隰州亦有两千兵,可互相援应。”邵承节说道。 “永和关与隰州之间一百四十里,全为山路,贼人若学黑矟军那般,由骑马步兵绕过永和关不打,专伏击永和关、隰州之间的粮道,则何如?”邵知为的话有些咄咄逼人:“平原之上,一百四十里或不算什么,骑军巡视,贼人很难埋伏,但隰州不一样。” 邵承节对邵知为的语气丝毫不以为意,笑骂道:“你这不抬杠么?” “世子!”邵知为脸色一正,道:“昔年我在沙州,与回鹘交战,他们最喜截断粮道,什么烂招都用,什么空子都钻。征战之事,本来就无所不用其极,互相斗智斗勇,你露了破绽,别人不来打是你的运气,但来打了,可就是麻烦了。” “君言之有理。”邵承节躬身一礼,谢道:“回去赏你银器十件。” 邵知为神色一喜,连连感谢。 邵承节的脸色稍稍有些不好。 事实上,他的好胜心是很强的。文学上要胜过别人,武艺上要胜过别人,行军打仗也要胜过别人…… 今日推演中,被邵知为压了一头,心中多多少少有些不开心,但他很快调整好了心态,以后邵知为是自己帐下大将,也就没那么难受了。 但为什么就不能在文治武功、军略驭下方面都做到第一呢?唉。 河上的船只仍在不停来回。 不知不觉,北上的卢怀忠集团的后勤基地,已经从绛州龙门转为了永和关。 ****** 周德威出了险地关后,又回头望了一眼巍峨雄壮的关城。 关城上灯火通明,刀枪森严,旌旗林立。 这是太原的定海神针。 突破此地后,再克高壁镇,便直入雀鼠谷。谷中有灵石、介休二县,可筹措粮草,出谷后,再克冷泉关,即可突至晋阳城下。 这些时日,险地关一带可并不平静。双方不断派兵前出试探,大战的阴云始终挥之不去。 周德威不认为强攻城塞是什么好主意,死伤惨重还不一定有什么结果,何必呢? 今夜他领兵出征,并不是攻夏人严密布防的汾水关,而是直趋西南。 大军逾万,车马众多,出关之后西行,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群山之中。 时已五月,但山间的夜晚依然有些寒意。 周德威驻马于一处溪流间,拿马勺舀了一瓢水,痛快地喝完之后,说道:“与夏人这一打,便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了。” “将军,河东形胜之地,怕他作甚,还能翻身越岭过来不成?”亲兵们笑道。 “我们不就在翻山越岭么?”周德威反问道。 众人无语。 “继续行军吧。”周德威起身,道:“此次出兵,与在幽州征战大不同。夏人是能打的,一旦有备,咱们便撤,保存实力。” “史俨。”周德威又道。 “末将在。”史俨答道。 “你领突骑军,当先而走,越快越好,我将多余乘马都拨给你。”周德威下令道。 “遵命。”史俨没有丝毫废话,领命而去。 三千骑一路西南行,餐风露宿,马不停蹄。 初三一大早,史俨带着五百先锋抵达了目的地,并借着薄雾的掩护,冲进了蒲县城。 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 蒲县的官吏早在上月就逃散一空了,至今也没配齐,如今完全是无政府状态。 蒲县,乃隰州属县,在隰川南、大宁东的山间河谷之内。 这个县人烟稀少,也没什么资源,本无任何特殊之处。 唯一值得称道之处,大概就是马斗关渡口东行,经大宁至蒲县,然后折向东南,可抵达晋州理所临汾。全程山路,不是很好走,一般人都爱从南面的龙门渡过河,经绛州北上至晋州。 蒲县往东北,还有一条年久失修的山路,直通险地关前。 这条路之所以年久失修,还是因为没人走。 长安、太原间的商业、人员交流,蒲津关过河就是了。 粮食运输,龙门渡过河就是了。 其他路都是不必要的,在财政困难的情况下,可不就得年久失修,渐渐被人遗忘了么? 史俨抵达蒲县后,立刻搜罗粮草、马骡,同时派出斥候在山间搜索,查探夏军动向。 他没有盲目出击。 他最主要的任务还是等待周德威的主力部队抵达蒲县,一切都得为此服务。 ****** 针对石楼县的攻势已经正式展开了。 参与进攻的部队有武威军一万二千人、赤水军两千、乡勇万余。 经略军在维持永和关、隰州一线的后勤道路。 赤水军另外一部三千人在黄栌岭立寨,防止宁乡河谷方向的敌人杀来。 黑矟军是唯一的机动预备队,在大宁屯驻。 这么一分兵,攻城的兵力其实便不太够了。 守石楼的晋兵士气突然变得很高,拼死作战,勇猛无比。 抓了俘虏一问,原来上头有人过来督战了,斩了一些前期作战不利的将校,还给将士们发了赏赐。 难怪,难怪! 卢怀忠有心等晋兵这一阵心气过去,但己方一路北上,也是凭的一股气势,这就没意思了。 他亲自至阵前,督促作战。 两万余人围三阙一,土团乡夫奋勇直上,连攻了四五天,没啥进展。 武威军倒是趁机击败了一支从上平关方向突袭而来的敌军,斩贼数百。 仗打到这份上,明眼人也看出来了,差不多到极限了。 你能拿出来进攻的就这么点人,还没人家防守方的兵多,不如就此罢兵,囤积粮草,再想想其他办法。 但卢怀忠没表示,其他人也不便说什么。反正攻城死的主要是河中、慈隰乡勇,打就打吧。 不过,赤水军使范河还是忍不住了,直接说道:“都头,就这么点人,纵然攻下石楼,可还有实力克上平关?” 攻城战,进攻一方付出三倍以上的伤亡是很正常的事情,有时甚至远远不止,十几倍伤亡没攻下的例子也比比皆是。 石楼县硬吃下来,划算吗?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都头!”范河急道。 从河清之战开始,卢怀忠就喜欢强攻城池,感觉是打上瘾了,为了夸耀武威军的武勇,完全不顾伤亡。 攻虞乡那次范河就想说了。若非李殿成手底下全是那种只想捞钱的乌合之众,你就是把三万武威军全打光了,也打不下虞乡城。 最后围攻城池的各军死了五千兵,土团乡夫无算,让李殿成那一万多人全军覆没。 以几千伤亡打下一万多人据守的城池,堪称辉煌的胜利,但这样的胜利你肯定不想多来几次。 “不打了!”范河正要立谏,却见卢怀忠摆了摆手,道:“你说得对,把咱们这两三万人打光了,也攻不下石楼。还是得诱敌军出来野战,聚而歼之。” “这就便给殿下上表,仗打到现在可以了。杀贼数万,收复两州,想必晋人已经胆寒。”卢怀忠叹了口气,道:“这便退兵吧,看看晋贼敢不敢追上来。若敢来,怕是做梦也要笑醒。” 第七十四章 军事政变 洛阳,明教坊。 一座新起豪宅外,仆人小心翼翼地挂上了宋府的匾额。 挂完之后,下了梯子,转过身来,昂首挺胸地看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行人投以羡慕的目光。 新朝权贵,恐怖如斯! 洛阳有三层城郭,即宫城、皇城(也叫内城)、外城。 外郭南墙开有三门,正南曰定鼎门,西曰厚载门,东曰长夏门——这三个名字邵树德都挺喜欢的,不打算改了。 定鼎门大街东第一街,从南开始数,第一坊曰明教坊。 该坊坊墙未建,但已有了两处建筑。 第一座是张全义时代遗留下来的龙兴观。 开元十四年,赵丽妃薨于春华殿,殡于龙兴观之精屋,示以出家。后半毁于战火,张全义时代有人出资重修,延续至今。 另外一座建筑便是新起的宋宅了。巧了,这地方在武后时期为宋璟宅,此时当然已经没有了,邵树德遣工匠于此修新宅,赐予河阳节度使宋乐。 宋乐得知此为宋璟旧宅所在地后,颇为开心,欣然收下,今日借着述职的机会,到自家宅邸内看一看。 “殿下,称帝之事尽量往后推。”看完宅子后,宋乐非常满意,“君臣”二人坐于后园之内,饮茶谈事。 “快压不住了,如之奈何。”邵树德低声道:“先生可有良策?” 从去年下半年放出风声,到现在也大半年了,众人的心思被稍稍压制了一段时间,但现在又有点长草的苗头了。 “不如将圣人和朝臣迁来洛阳。紫薇宫加紧修完一处殿室,便让圣人住进去。或可再拖延一些时日。”宋乐答道。 “也好。”邵树德点了点头,道:“今年年底开始准备,明年将圣人及百官迁来。” “殿下。”亲兵都指挥使李逸仙将一摞军报递了过来。 邵树德拿起看了看,多是关于各处战局的,看完之后,又递给宋乐。 宋乐看完之后,便道:“恭喜殿下,卢将军打仗沉稳有度,河中败不了。” 邵树德亦同意宋乐的看法,笑道:“李克用选了个好战场,手下人才也不少。” “殿下是指周德威?”宋乐问道。 周德威率军进占蒲县之事,当然已经被发觉了。充作预备队的黑矟军立刻整军开去,两天抵达战场,大出周德威的意料之外。 周德威万余步骑,攻黑矟军五千人不克,黑矟军主动出击,虽以少打多,但不落下风,两战一胜一负。周德威无奈,再加上康君立始终没有出兵南下策应,只能引去。 “正是。他率军出险地关,进据蒲县,这一招还是挺狠的。”邵树德说道:“康君立已胆寒。不然的话,他发起全面进攻,我担心卢怀忠部军心动摇。” 周德威与蒲县确实有不解之缘,这是他与氏叔琮相爱相杀的故事。 天复元年(901),洞涡驿之战,氏叔琮统率的五万梁军精锐被周德威杀得大败,氏叔琮弃营而逃,单骑走免。 当年,周德威、李嗣昭又出险地关,占领蒲县,迂回至慈隰后方,攻取此二州,并打算攻占晋绛。梁将氏叔琮、朱友宁又带数万兵马迎战,在蒲县大败周德威。这一次周德威是败得比较惨的,从险地关、汾州、慈隰等地搜罗来的兵马全军覆没,后方一片空虚,让氏叔琮直接追到晋阳城下。 这就是一个互相送人头的故事。 “殿下,河中战场其实没什么看头。若晋人愿在此打,与其互相消耗可也。”宋乐说道:“泽潞也不必抱希望,除非有人主动来降,不然很难攻取。而今不妨在邢洺磁想办法,取此三州,李克用或忍不住率军来战,这便有机会了。” “嗯,不错。天德军也整顿得差不多了,今年夏收之后,我便兵发相卫,与李克用碰上一碰。”邵树德说道:“此事不谈了。把李克用打进乌龟壳内,不让他出来找麻烦就可以了。短期内是不可能灭了河东的。兖州阎宝、康怀英等将暗中联络胡真,欲献城而降,此事有几分成算?” 朱瑾被数万大军围攻,渐渐出不了城。兖州坐吃山空,这会虽然还有粮食,但人人灰心丧气,觉得早晚败亡。阎宝、康怀英作为兖州重将,如果他俩愿降,只要不让朱瑾提前发觉,这事成定了。 只是,如何创造献城的良机,还得好好设计一下。朱瑾只要在城内一天,他俩就翻不了天,士兵们不一定听他们的,得想个办法让朱瑾出城——这就像政变一般要趁领导人出国访问时发动才有把握一样。 “胡真是聪明人,朱瑾迟早被他玩死。”宋乐一听就笑了,摇头道:“兖镇快了,康怀英、阎宝是真降。” 促使二人下决心投降的原因无外乎沂州的陷落。 李虔裕固守城池,被李唐宾攻破,其人死于乱军之中。 对于这种有勇气断后的忠义之士,邵树德还是很钦佩的。 历史上李虔裕就是率五百骑兵断后,反复冲杀梁军,最后全部阵亡,换回了王茂章的淮军主力成功撤退,真义士也。 沂州一下,胡真大肆宣传,兖兵士气大衰。 一个州的丢失造不成这种效果,但沂州有特别意义,盖因其昭示了北上增援的杨吴势力的全线收缩。兖镇,已不可能得到外援了。 整个兖州城,如今就处在一种人心浮动的状态之下。士兵、将领们惯性听从着朱瑾的指挥,但又心有不甘。想投降吧,似乎也不甘心。如今就看谁有勇气出来打破这个僵局了,邵树德很看好阎宝、康怀英二人。 “殿下,兖州一下,该留意徐州了。”宋乐说道:“武兴、固镇二军休整已久,可以上阵了。铁林、义从、龙骧诸军征战了一年半,该休整了,不然恐惹得军士怨望。” 邵树德想了想,道:“打完兖州,诸军班师休整。武兴、固镇二军,实在不行就整编了。” 整编当然是整编为禁军了。 但也只是整编而已,并没有汰弱留强。禁军这个名号不会增加任何战斗力,不是一整编完成,就是全军精锐了。现在左右天雄军,战斗力有以前的老天雄军强吗?当然是没有的,差得远了。武学军官被大量稀释,又吸收了那么多不如他们的外系人马、新人新卒、降兵降将,你怎么能得出禁军是精锐的结论呢? 整编只是打乱原有的错综复杂的利益链条,加强主君控制力,兼且吞并杂牌的手段罢了,相当于一次大扩军而已。 汰弱留强,现在还不能大刀阔斧地开始,起码得称帝后再尝试为之。 “第七支禁军的整编,可以适当吸收一点龙骧诸军了。他们也打了这么久的仗,该给一些盼头了,不然怕是要反。”宋乐提醒道。 “自然。”邵树德点头应允,旋又笑道:“与君一席话,天下事指掌之间耳。” “还是殿下经营得法,如今大势逼人,很多事就好办多了。”宋乐不着痕迹地拍了一记马屁。 邵树德哈哈大笑,与宋乐继续饮茶论政,兴尽而返。 ****** 李克用悄然返回了晋阳。 他在潞州实在待得憋闷。武威军那帮憨货,就固守在晋绛,也不主动追击。害得许多伏击、包抄、围攻的招数都没法施展,实在让人心烦。 跟随他一起南下的部队也回返了。 如今泽潞就只有一万多人马了,由李克宁统率,重心仍布于乌岭道。 盖寓见主君回来了,匆忙上前汇报。 “旬日前已在邢洺磁募得新卒两万,分至忻、代整训。”盖寓禀道:“王镕送来兵仗五万、罗绍威亦送五万,甲坊署内还有不少积存……” “够了!”李克用摆了摆手,只问了一件事:“钱帛可够?” “够。”盖寓也不废话,答道。 光靠河东、幽州、昭义、大同四镇显然略有不足,但有河北诸镇资助的话,就宽裕多了。 “我听部落那边说,新迁来的军士家人与他们争抢土地,可已解决?”李克用又问道。 “军士家人”,当然是指新招募的两万邢洺磁军士的家人。 家里有人当兵,过上好日子了,自然有一部分家人跟着迁居河东。这事是李袭吉主持的,主要安置在忻代二州。 忻代二州七县,因为种种因素,现在也就两万余户、十万人口左右,用一句“人烟稀少”来形容并不为过。 李袭吉募兵两万,大概有一万余户邢洺磁百姓跟着迁居过来,极大充实了忻代二州的人口。 但依附于李克用的一些部落也在忻代放牧,双方自然会有矛盾。 “大王,此事非得你出面不可,旁人都不合适。”盖寓说道。 李克用若有所悟,缓缓点了点头。 “康君立这个废物,在慈隰损兵折将,还有没有必要信任他?”李克用突然问道。 “大王,临阵换将,大忌也。”盖寓立刻回道,语气坚决:“康都头也是久经沙场之宿将,纵然进攻失利,守御却不成问题。” “守守守,靠守能赢吗?”李克用很是烦躁,脾气又上来了。 他现在最见不得畏敌如虎之辈。 夏军、梁军不过一个水平,很强吗?当年朱全忠为了教训襄阳赵氏,让其降顺,遣氏叔琮率领在中原所向无敌的数万精兵南征,打襄阳那种弱鸡,还连吃好几场败仗,被一撸到底。百战晋兵,难道还不如素以孱弱闻名的襄阳兵? 这话直接问住盖寓了。 赵德諲、赵匡凝父子能打败鼎盛时期的梁军,孙儒能击败庞师古十万大军,甚至连朱瑄、朱瑾、时溥都有过胜绩,你不行吗? “哼!”李克用冷笑一声,道:“别愣着了。我料定夏人在河中打不开局面,就要转攻邢洺磁。眼下这点兵是不够的。在邢洺磁继续募兵,军士家人愿意徙家河东者,悉听尊便。” “遵命。”盖寓回道。 “再遣使至镇州、沧州、魏州,问问王镕、卢彦威、罗绍威,夏贼与我大战,尔等就看着吗?”李克用道。 他没有提易定王郜。他们两家世代联姻,关系是极好的。易定镇已出兵一万五千人,屯于云、蔚,很够意思了。 第七十五章 意外的使者 定鼎门大街东第一街,从南往北数,第一坊是明教坊,第二坊则是宜人坊。 宜人坊是比较特殊的地方,因为其一半面积是药园。 在前朝的时候,炀帝爱子,初欲尽坊为齐王暕之宅。 彼时炀帝问宇文恺:“里名为何?” 恺曰:“里名宜人。” 炀帝曰:“既号宜人,奈何无人,可以半为王宅。” 世事变幻,时过境迁,齐王宅在国朝变成了太常寺的乐园,放置器乐用品。 到了此时,邵树德依然把这块地交给太常寺。 因为太常寺的职责比较重要,这里已经起了不少宅子,放置了很多仪典用品。最“哈人”的是,里面居然有几件明黄色的龙袍。 更绝的是,龙袍还非常合身,几乎就是为邵树德量身定制的——事实上也是如此。 邵树德也经常来此宅,大部分时候是与太常卿郭黁商谈禅让、登基典礼,有时候也会在此欣赏歌舞。 他玩切香肠的战术已是炉火纯青。 之前勒令陈许镇选送五百精兵至洛阳,人家照办了。后来又到其他藩镇摇人,其中,从襄阳摇来了五百兵,鄂州杜洪也送了三百,龙剑赵俭没让他送人,山南西道的诸葛仲方送来了两百——要求是五百,这厮打了折扣。 玩了这一手后,时隔数月,他切起了第二段香肠,让诸镇选送乐人、工匠至洛阳值役,现在陆陆续续也有人过来了。 今日他又来了,看了看已搜罗完整的十二座镈钟、十二座编钟、十二座编磬,非常满意。这些物事有新有旧,新的应该是新制成的,旧的莫不是从长安搞来的? “殿下,赵司马来了。”尚宫陈氏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禀报道。 正在查看太常寺人员花名册的邵树德听了,道:“让他进来。” 来的其实不止赵光逢,还有郭黁、谢瞳二人。 邵树德说完,丢给陈氏一个意味难言的眼神。 陈氏瞬间破防了,瞪大眼睛看着邵树德,似是在谴责什么,随后便出去了。她走得很慢,因为有的东西已经快到脚踝了。 “拜见殿下。”赵光逢三人很快便来了。 “坐吧。”邵树德说道。 众人分座次落座。 女史们煮好了茶,在每人面前放了一碗。 “有契丹使者名萧敌鲁者,辗转而来,赵司马怎么看?”邵树德问道。 事实上,邵树德对契丹派使者前来洛阳还是很意外的。这帮子“牧羊人”,也如此关注中原局势? 历史上朱全忠与契丹联盟,夹击李克用,也不知道是谁挑头的,多半是互相有意吧,不然不会一拍即合。 实话实说,后梁与契丹的联盟,给河东造成了巨大的麻烦。老李疲于应付,一度通过与阿保机结为兄弟的方式来稳住对方。 但阿保机这种塑料兄弟,比邵树德还假。哪有抢掠兄弟治下人丁、牲畜的? 呃,这事以后再论。 萧敌鲁是契丹迭剌部派来的使者,准确地说,是再度出任于越的耶律释鲁派来的人。 耶律罨古只年纪大了,出征了两次之后,便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契丹八部,素来是耶律氏掌握大权,最早只限于军权,后来慢慢扩展到政权,担任于越,总掌军国事。 罨古只死后,释鲁二度出山,担任于越,相当于宰相了。至于军权嘛,则交给了侄子耶律亿,由他担任八部夷离堇。 萧敌鲁与耶律亿关系很好,是姻亲,因此他代表谁过来,委实很难说呢。 萧敌鲁从平地松林出发,一路向西,然后南下进入关中,再折向东,抵达洛阳,很是绕了一大圈。 如此漫长的旅程,如此坚定的信念,可见事情并不简单。 “大王,此非一般蕃部使者。”赵光逢直接说道。 这么有眼光,这么有见识,赵光逢都想重拳出击了。 而且契丹这个部族,很多年以来一直不是很恭顺。固然有大唐边将、官员乱搞的因素,契丹本身有野心,想取代突厥、回鹘当草原之主,也是重要的内因。 只不过国朝以来,无论是突厥、回鹘还是昙花一现的黠嘎斯,都起于西北。东北部族只有被奴役、压迫的份,契丹自身也有点拉胯,故一直没把握住机会。 总体而言,契丹在中原还是比较有知名度的,自身确实也有一定实力,至少比鞑靼、室韦之流强多了。 “能拉出十几万骑的部族,自然不一般。”邵树德说道:“萧敌鲁口风很紧,一直不肯透露过多信息。但他的来意,几乎是摆在明面上的,邀我夹攻李克用罢了。也就这点见识了,待我灭了河东、河北诸镇,能有他好果子吃?” “大王,契丹既如此愚昧,不妨许之。”赵光逢说道:“河东有山河之险,正面难以攻克,可通过剪除羽翼的办法来消灭。契丹所求者,不过临渝关外牧场罢了,给他们好了。” “怕是满足不了他们的胃口。”邵树德摇头道:“关外仅剩的几个军戍,契丹取之不难。彼所畏惧者,乃晋兵从幽州北出,报复他们罢了。如今这个形势,李克用怕是也没法再度北上讨伐契丹了,幽州精兵,定然悉数抽调至晋阳,与我厮杀。” 换一个时髦点的术语,幽州镇在临渝关外的军镇、百姓及附庸部落,都是期货死人罢了。 契丹大举来攻,如果关内不出兵救援,关外是坚持不了多久的。在契丹人眼里,那些应该都是他们盘里的菜。你把这块地许给他们,是难以满足其胃口的。 “那契丹所求者,便是幽州了?”赵光逢倒吸一口凉气,惊道:“胃口这么大?” “昔年李尽忠、孙万荣叛乱,不就一个劲往河北打么?”邵树德说道:“河北对契丹人的吸引力是致命的,除非实在打不过,不然他们宁愿暂时放过渤海国,也要南下幽州。” “大王,五月已至,碛南可有出兵意向?”赵光逢问道。 “自然是要出兵的。”邵树德说道:“儿郎们不多动弹动弹,时间长了便不能打仗了。老规矩,铁骑、定难、飞龙三军,先至柔州集结,等待粮草补给。诸蕃部随征,出五万人。这次或围大同,或攻幽州,我还得仔细思量思量。” 赵光逢明白了,这是又开一个战场,牵制河东的力量。 慈隰战事,虽然歼灭了不少晋兵,但艰难的战场形势,也让夏军上下看明白了,如果晋人不主动求战,一意死守,其实挺难打的,毕竟地利优势太过巨大了。 “大王,既如此,那便不用答应契丹人任何东西。”赵光逢说道:“他们对幽州念念不忘,早晚会忍不住动手。或者,假意许之,事后翻脸不认即可。” “我不骗人。况且,人家也不傻。”邵树德摇头道。 “那静观其变可也。”赵光逢立刻说道。 “谢随使,你是什么看法?”邵树德把目光转向谢瞳,问道。 “殿下。”谢瞳慌忙起身,回道:“某一直琢磨着,契丹都能来洛阳,咱们或可想法接触下渤海国之人。便是现在没什么用,提前打打招呼也是好的,省得有用的时候,一时间不知道从何着手。” “此策不错。”邵树德一拍案几,笑道:“过些时日,我要东行淄青,正好将这事一并办了。” “殿下英明。”谢瞳高呼道。 ****** 馆驿之内,萧敌鲁一行人也没闲着。 随从们在大街上乱逛,四处搜集信息 他们的外貌,显然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但也就这样了。 大唐风气开放,洛阳作为神都,当年连波斯胡寺都不止一座,各色人等皆有,契丹人这副尊容,又有多特别?还没军中那些红发、蓝眼的军士相貌奇特呢。 “我有预感,这次怕是要无功而返了。”萧敌鲁老神在在地坐在那里,神色阴沉,嗓音粗砺。 萧敌鲁性情沉稳,不会轻易动怒,但此时也微微有些心浮气躁。 他们一行人绕道草原,一路南下洛阳,在行经柔、参、胜诸州时,遇到了很多刁难。 当地的夏兵很看不起他们契丹人的身份,尤其是一个名叫契苾璋的,不知道为什么,对契丹很是敌视,仿佛抢了他家什么东西一样。 到了洛阳,这里明明半是废墟,官员在长满野草的庭院中办公,偏偏盛气凌人,不拿他们当回事。态度之恶劣,甚至还不如同来的党项蕃众。 中原人压根就没把他们当回事!这个认知,让他泛起了一股耻辱感。 萧阿古只坐在他对面。 他年岁很轻,看起来还是个风流倜傥的少年,听了兄长的话,哂道:“我极力建言不要攻幽州,先打渤海,奈何没人听。渤海人并不穷,美人也多,大伙杀过去,抢个痛快,多好!” “再者,帮邵树德打垮了李克用有甚好处?还不如跑一趟晋阳,直接和李克用说,你把幽州给咱们,咱们替你打邵树德。”萧阿古只说道:“去诸那厮,都替邵树德在炭山修行宫了,我看邵树德的野心也很大,将来必然对契丹不利。与他合作,按中原的话来说,便是与虎谋皮。他们心太黑了,唐人坑过我们多少次?一直把咱们往死里用,稍有不如意便打杀,遭了灾也不赈济,反倒肆意羞辱、鞭挞,与他们废话作甚?” “阿古只,你太沉不住气了。”萧敌鲁斥道:“来都来了,多看看也是好的。邵树德僭称无上可汗,恶名极盛,多了解下他在中原的朋友和敌人,没坏处的。” “也就这点好处了。”萧阿古只无所谓道。 第七十六章 纳质否? 唐之东都苑,隋之会通苑也。又曰上林苑,武德初改芳华苑,武后曰神都苑。 其实就是禁苑、皇家猎场。 谷、洛二水会于其间,周长一百二十六里,垣高一丈九尺。开有十七座城门,内有合璧、龙鳞、明德、黄女等十一座宫殿。 在隋炀帝那会,禁苑面积还要更大,周长二百二十九里余,据闻面积达四百平方公里,其中亭台楼榭之奢华,让人目瞪口呆。 大唐立国后,太宗嫌其占地太大,再加上都城在长安,故毁之以赐居人。 不过到了高宗年间,因为经常来洛阳,便重修禁苑城墙、殿室,以及著名的水景宫殿上阳宫。 安史、黄巢之乱后,啥也别说了。 现在的禁苑,森林密布,河水泛滥,外有累累白骨,内有断壁残垣。 邵树德经常于此操练军士,主要是亲兵都、银鞍直及隶属于卫尉寺的宫廷卫士。 亲兵都、银鞍直已合二为一,还叫银鞍直,指挥使李逸仙、副使杨弘殷、都虞候储慎平,约两千人。 宫廷卫士现已涨到三千七百余人。 除了三千奴部侍卫亲军成员外,又多了不少蕃部酋豪子弟、官员将校子弟。 今天是五月二十,银鞍直指挥使李逸仙、卫尉卿慕容福将大部分人手都带了过来,进行讲武。 邵树德站在宿羽台之上,仔细观看。 萧敌鲁、萧阿古只二人也陪坐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 老实说,银鞍直的表现算不得多出彩。他们中的一半人做惯了保镖,已经不太会打仗了。 宫廷卫士倒还不错,侍卫亲军是真与梁军拼杀过,还不止一次。平时待遇也好,很多人都脱产了,下次再换一拨三千人过来,水平还是差不多的。 但总还差那么点意思,可能是已经有两三年没打仗的缘故。 邵树德招了招手,慕容福一溜小跑凑了过来。 邵树德低语几句,慕容福立刻明白了。原来邵树德打算从禁军各部抽调五百名超过四十岁的军士补入宫廷卫士之中,带一带这帮人,别太菜了。 萧敌鲁、萧阿古只二人看了许久,虽然面色凝重,但总算还绷得住,因为这两支军队的战斗力并没有强到离谱的程度。契丹八部之中,也能拉起这样的部队,可汗亲军甚至要更加厉害。 “使者既为契丹英豪,一路辗转而来,想必有以教我。”邵树德突然转向萧敌鲁二人,说道。 夏王突然开口,萧敌鲁差点没反应过来,稳了稳心神后,道:“殿下为大唐亲王,掩有数十州之地,生民千万,乃天下雄主。契丹远藩,素为大唐守边,忠心可昭日月。痕德堇可汗闻李克用悖逆,甚为愤慨,今愿与殿下一同出师,讨伐克用。待诛灭此贼,殿下得河东,契丹得幽州,两全其美。” “使者倒是直接。”邵树德笑道,说完,用眼神示意了一下。 赵光逢会意,清了清嗓子,问道:“克用固悖逆狂妄,然契丹多年不贡,也未必恭顺。空口白话,便想赚得我等出兵,好一个盘算。” 听了这话,萧敌鲁有满肚子的槽想吐,但他还记得自己的职责,将心中悄悄泛起的不满压下,朗声道:“克用据河东、幽州,有山河之险,夏王若想平灭之,怕也没那么容易。幽州将士,素习战阵,源源不断西进河东,与殿下之兵厮杀,要打到几时?而我契丹有数十万雄兵,有朝一日轰然南下,定可牵制大量晋兵,岂不美哉?我观殿下乃英武之主,当知其中利害。” “武宗会昌二年,幽州节度使张仲武大破奚人,代朝廷赐遥辇氏可汗‘奉国契丹之印’。时过境迁,不知痕德堇可汗还承认契丹为大唐藩属否?”邵树德问道。 萧敌鲁一窒。 当年契丹实力还不如奚人。奚人跳得太厉害,居然敢收留被振武军击败的回鹘乌介可汗余部,于是被暴打。契丹抓住机会,上交了回鹘官印,换成了大唐赐下的“奉国契丹之印”。严格来说,契丹就是大唐藩属,或者说是一个游牧藩镇,邵树德问的就是契丹还承不承认这一点? 萧敌鲁没想到邵树德提起这种陈年旧事。以契丹如今的心气,当然不想当过气大唐的藩镇了,但这话又不好明着说,一时间愣在了那里。 “殿下,契丹固为大唐藩属也。唐室在,则契丹忠,今带良马五百匹而来,愿进献给大唐天子。”萧阿古只说道。 这话软中带硬,夹枪带棒,邵树德听出来了。 萧敌鲁暗暗瞟了一眼阿古只,皱了皱眉,似是在责怪他说话不知轻重。 邵树德招了招手,一名青年军校走了过来,行礼道:“殿下。” 此人赫然便是拓跋彝昌,拓跋思恭之孙。 金仙观主拓跋蒲无子,一直把这个侄儿当做儿子来看待,多次吹枕头风。而拓跋彝昌确有几分本事,之前带着拓跋氏的年轻子弟远赴燕北,加入奴部,然后又被选上了宫廷卫士。 “此为昔年拓跋党项嫡脉,拓跋思恭之嫡长孙,今为上阳宫卫士。契丹既为大唐藩属,缘何不纳质?”邵树德问道。 萧敌鲁、萧阿古只的脸色都难看了起来。 邵树德暗哂。契丹的心果然野了。 历史上他们与党项,一个是羁縻势力,后来崛起,一个是正儿八经大唐藩镇。 契丹自立,可以理解。 党项自立,就太可惜了。明明在后梁时期,拓跋氏还吃了一记大唐藩镇传统艺能:军乱。定难军节度使拓跋彝昌被衙将高宗益所杀,周德威与李茂贞合兵五万,大破党项,围攻夏州,直到朱全忠派兵救援才解围而去。 后唐年间,拓跋仁福又被打得大败,夏州被围。 邵树德起于灵夏,党项已不是问题,可以说已经深度融入他的军政集团之中,是利益共同体之一。但契丹还桀骜不驯,还欠收拾。 “当然,契丹山高路远,不纳质也可以理解。”邵树德又道。 萧敌鲁、萧阿古只二人面现疑惑。 “回去之后,自与释鲁说,集兵与我来会。不要试图讲什么条件,临渝关外之地,尔等自取。幽州,断无可能。”邵树德说道。 萧阿古只霍然起身,怒目而视。 拓跋彝昌的腰刀已抽出一半,同样对他怒目而视。 “殿下好盘算。”萧敌鲁突然笑了,道:“临渝关外诸部,素来与我相善,皆愿来投。殿下将其许予契丹,岂非可笑?” 眼见着李克用没法脱身了,燕兵大量西调,临渝关外的土地,本来就该是他们的。现在你还拿这个出来做报酬,想让契丹出兵为你打仗,岂不可笑? 更别说,双方之间还有一些旧账没算清呢。 奚王去诸之事,讲清楚了么? 燕北部落归属权之事,讲清楚了么? “话已至此,听不听随你。我素以诚信待人,不说妄语,不做大言。”邵树德说道:“幽州,必不会交予你等。” 萧敌鲁、萧阿古只对视一眼。 这趟果然白跑了。邵树德甚至骗都不愿意骗他们一下,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双方合力,瓜分李克用地盘的可能是没了。 而且这人也太狂妄了,什么“集兵来会”?把契丹当成党项、回鹘、吐谷浑来使唤了么? 此番回去,该好好合计一下了。夺取幽州固然重要,但遏制邵树德的野心同样很重要。他在草原上的扩张速度是十分惊人的,别到最后幽州没拿下,草原老巢还被人掏了。 ****** 胜州城又热闹了起来。 夏收在即,多亏了不断建造的水车,即便今年略有些干旱,粮食收成也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一亩收个八九斗不成问题——确实比以往少,但已经不错了。 张全义亲自来到了胜州,参加了一场高级别的军政会议。 会议主持者是新组建的柔州行营都指挥使杨悦杨老头——柔州行营每年五月组建,十月解散,都快成惯例了。 会议没什么新的内容,无外乎征调诸部蕃兵,各州准备好粮草、器械,准备接待过路的大军。 柔州行营的主力是铁骑、定难、飞龙、新泉四军。其中新泉军留守,其余三军四万骑出击,六大巡检使部落、横山两部、柔州契苾部出丁壮四万,新归附没多久的燕北诸部合力出丁一万,计五万人,携带马匹、车辆、帐篷、武器、干草、牛羊,配合大军行动。 具体的作战部署,张全义没有资格听闻,他也懒得关心。 行军打仗,是他一辈子的阴影,他真不想掺和这些事了。有那个精力,还不如回参州农田看看黑麦长势如何呢。 他今年种了两种新作物,黑麦和黑麦草,前者是粮食,后者是牧草。这会在开会,心思却已经飞到了凉城。 大舅子蒋玄晖坐在他身侧,无精打采的。 以前他是梁王朱全忠身边的亲信,如今却在塞外边州当个芝麻小官,这失落劲就别提了。 而且妹夫张全义看样子也没什么前途,人也很窝囊。 前些时日接到了夏王的信,看那娟秀的字迹,竟是夏王口述,储氏执笔所写。信中交办了一堆事情,张全义如奉纶音,神色虔诚无比。 蒋玄晖眼尖,看到信的末尾洒落了大大小小好几点墨迹,字也变得歪歪扭扭,不知道储氏是在什么样的状态下写的那封信。 那个女人,一口气为夏王生了一子二女,三个孩子了,张全义就没点反应? “走了!”张全义推了推走神的蒋玄晖,低声说道。 蒋玄晖回过神来,却见杨悦已在诸将簇拥之下离开了。 新近被提拔为飞龙军军使的梁汉颙在与人闲聊,他隐隐被人围在中心,神色间充满自信,笑意吟吟。 唉,一朝天子一朝臣。邵树德当道,鸡犬升天,三十岁的女婿已指挥两万精兵,将来不知道还会升到什么程度。 “今年继续送两万斛粮豆至柔州。”张全义说道:“你和吾弟全恩一起,带着州兵押送,不得有误。” “遵命。”蒋玄晖拱手应道,末了,又问道:“这次出兵,应是攻云州了吧?” “不知。”张全义摇了摇头,叮嘱道:“这些是非,你少打听,没有好处。” 蒋玄晖微微点头。 妹夫竟然像个迟暮老人,谨小慎微,可怜可叹。 “到了柔州,多结识下阴山诸部之酋豪。”张全义压低了声音,说道。 蒋玄晖一怔。 妹夫擅长经营关系网,这是看出什么来了么? “这两年我潜心研究,得出一个结论。夏王或要将草原封赏出去。契苾璋是第一个,马上会有第二个。别的草原部落便罢了,夏王奴部、六大巡检使部落、横山野利氏、没藏氏,多结交没错的。”张全义解释道:“契苾璋的孙女竟然能与夏王嫡子结亲,你敢说这些大部落将来不会出一个、两个太子妃、皇后什么的?” 蒋玄晖恍然大悟。 他收回了之前的看法,妹夫还是可以的。都到这步田地了,居然还能发掘出不一样的东西,慢慢开始编织关系网,这份百折不挠的意志确实厉害。 二人慢慢出了胜州衙厅,街道上已经有军士在奔跑了。在胜州懒散了这么些时日,马上就要出去卖命了。 草原,又将起兵火矣。 第七十七章 安全感 太阳躲进了云层后方,只露出了半边脸。 沟渠环绕的田野之中一片金黄。 坑坑洼洼的驿道之上,大车小车一望无际。士兵们卸了甲胄,弃了刀枪,挽起镰刀,弯下腰来收割粟麦。 谷粒不是很饱满,田间也有很多杂草,这是疏于照料的结果。 战争对农业的摧残十分明显,对百姓的生活更是造成了无比巨大的破坏。 这不,连收割粮食的民人都跑了,士兵们只能亲自下地,将粟麦割倒捆扎起来,一车车拉走。 麦秆铡碎之后,战马固然闻都不会闻,但可以拿来喂养役畜。 粟麦打禾、晾晒完毕后,可以做成香喷喷的粟米饭和蒸饼,补充军需。 军士们动作很快,甚至连田埂上栽着的绿豆、蔬菜都弄走了,一根毛也没有留下。 他们的一举一动,自然都让城头上的守军看到了。你若问他们是什么感受,那自然心急如焚啊。 情况汇报上去之后,兖州城内,一场气氛愁云惨淡的会议立刻召开了。 这是一场高级别的军政会议,出席者多为兖州高级军将、官僚,所商讨之事,便是粮草问题了。 六月了,依然打不破贼人的封锁。而城外的麦田已经到了夏收时节,你却只能干看着,不难受吗? 而且,城中粮草早就不足了。若非幕府下令搜刮粮铺、富户、百姓家中存粮,兖州早就断粮了。但即便如此,经历了长期围困之后,兖州也已经山穷水尽,快撑不下去了。 得想办法解决啊! “大战经年,百姓离乱,夏人也乏军食,这几日已调集兵马,在麦田抢收。”幕府判官辛绾说道:“大帅,这么等下去不是办法。城中粮草颇为不足,只够月余所支,再不想想办法,咱们都得饿死。” 朱瑾听了眉头一跳,没说什么。但看他的表情,很显然已经非常忧心。 “如今就两招,一是全军出城,与夏人决战,胜了自然一切难题都迎刃而解;二是打破封锁,想办法取得城外的粮食,以济军需。”衙将胡规说道。 他只提了解决问题的两个办法,但却没有说哪个更好。 当然,众人也不是小孩子,各有各的思量。 决战的事情没谱,这谁都知道。 兖州城内尚有兵万余,但战斗力很成问题,因为其中充斥了太多新兵。况且夏人也未必愿意与你决战,坚守营垒困死你不好么? 那么就只剩下第二条路了,出城抢粮。 抢粮之事,同样十分危险,因为你至少需要出城,在敌人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抢收部分粮食,运回城内。 这是需要时间的。即便动作快,敌人没来得及调动全部兵力与你作战,但局部派个万余人过来与你厮杀,可能性很大。 不过如今也有有利的一面。 夏人抽调了大量兵力去抢收粮食,能拿来监视、围困兖州的兵力大大减少,这似乎让出城抢粮的可行性大大提高。 “嘭!”朱瑾的铁掌拍在案几上,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我意已决!”朱瑾猛然起身,道。 众人屏气凝神,看向了朱大帅。 “今夜子时出城,抢收粮草。具体行动路线,你等现在便合计一下,报予我知。”说罢,朱瑾便让人抬来马槊,轻轻抚摸着,不再言语。 “遵命。”气氛都烘托到这了,大伙也没什么话说,只能照办。 再不出城,等一个多月后全部饿死么?朱帅既然愿意搏一搏,随他好了。 阎宝、康怀英悄悄对视一眼,都明了了对方眼神中的意味。 都这副鸟样了,大帅还不肯放弃,你让我们也很为难啊。 事情定下之后,都虞候司立刻开始制定计划。到底是熟练的战争机器,同时也非常了解本地民情,多少军队掩护,多少夫子抢割粮食,多少人参与运输,预备队需要多少人,由谁统率等行动细节,全部都由都虞候司的幕僚们快速制定完毕。 衙将胡规率夫子出外割麦,朱瑾自领五千镇兵掩护,长子朱用忠率雁子都千余精兵驰援策应。次子朱用贞留守兖州,大将阎宝、康怀英辅佐之。 一切搞定之后,大军在子时出城,踏上早就填平的壕沟,向东而去。 一万多人的行动,自然瞒不了在城外监视的夏军。不过他们只是监视,当晚并未有所行动,一直到天明以后,才调集了五千人,一路追击而去。 结果么,自然是被亲自带队的朱瑾给击败了,行动一切顺利,这让朱瑾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而朱瑾出外抢粮之后,兖州城内一开始还很平静,但这只是暂时的。 仅仅过了一天,六月初五一大早,城内便开始了大规模的军事调动。 阎宝带着千人,强行接管了诸座城门。康怀英调动军士,包围了节度使府。 朱用贞昨晚喝得酩酊大醉,天明后骤然听到兵变的消息,吓得酒也醒了,立刻出门劝说。 军士们面有愧色,但依然冲进了府去,将所有人都羁押了起来。 “都疯了吗?”朱用贞有些后悔。不是后悔没及时发现城内涌动的暗流,而是后悔没及时参与进来,卖爹求荣,但事已至此,晚了。军士造反,现在他是被镇压对象。 “献城投降之后,你们又能得到什么?” “给邵树德当兵?他要你们么?那么多兵养着,他都快开不出饷钱了。” “围攻兖州的便是宣武、淄青降人,都什么下场?辗转于沟壑之中,死伤惨重,连抚恤都比别人低一档,甚至没有。” “邵树德要把你们派到南方暑热之地打仗。你们受得了吗?一个个还没见到敌人,自己先病倒了。” “你们都疯了!” 朱用贞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期待武夫们回心转意。 确实有很多人面露迟疑,但想了想后,还是把朱用贞拉到一边,五花大绑起来。 都已经反了,现在再后悔,有用吗?朱大帅还不把他们都生吞活剥了? “二衙内,别喊了。”康怀英叹了口气,道:“我等也没打算杀你。夏王仁德,他连朱全忠一族都没斩尽杀绝,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一边歇着吧,别费劲了。做下这事,朱帅不会放过我们的,已无回头路,没人会救你了。” 朱用贞仍然唾骂不休,但声音小了许多。 他仔细想了想,邵树德这人确实不怎么杀降,而且极讲信用,宽厚仁德之名,即便是敌对方也承认。除了爱玩他人妻女之外,简直没有一个污点。 康怀英见他老实了一些,便离去了。 参与变乱的军士其实不多,总共也不到两千。城内还有三千军士,还有数百差役,还有轮番上城打过仗的壮丁,他们手中都有武器,但都没有站出来阻止,而是漠然看着这一切。 被残酷的战争消磨了这么久,早不复当日心气了。再直白点说,他们已经接受了现实,准备向现实妥协了。 康怀英看了也非常感慨。 兵变发动之前,各种担心,各种不敢,生怕失败之后满门就戮,可一旦实施起来,却如此摧枯拉朽,轻松到让人不敢相信。 这还是那个誓死不投降的泰宁军吗? “吱嘎!”兖州北门缓缓打开,军士们又放下吊桥,在阎宝的带领下,出门列阵。 小半个时辰过后,整齐的脚步声响起。 两千夏兵沿着大街入了城,将守军的武器收了起来,勒令其返回军营,听候命令。 没有任何人抵抗,所有军士都像行尸走肉一般,你让他干啥就干啥,也不说话,气氛沉闷到了极点。 百姓们躲在家里,透过门缝向外看着,听着街道上此起彼伏的带有青州口音的传令声,心中惴惴不安。 围城日久,他们可是给城外的夏兵造成过不小的伤亡,他们会不会报复呢? 刘鄩骑着一匹夏王赏赐的高头大马入了城。 龙武军副使王彦温跟在他后面,脸色微微有些不自然。 军乱,好熟悉啊! 这是他与顶头上司刘鄩之间难以解开的心结。虽然刘鄩曾经大度地向他表示并不恨他,两人表面上和好如初,但心中真的迈过那道坎了吗? “给胡帅、葛副帅报捷吧。”刘鄩勒住了战马,说道。 “遵命。”信使翻身上马,领命而去。 刘鄩又看了一眼残破的城池,心中无限感慨。 郓、兖、齐三镇,往上数都是一个“母亲”。从去年正月开始,一年半之内,三镇相继覆灭,而今也就只剩尚在杨行密手里的海州了。 至于出门抢粮的朱瑾部数千军士,大军围剿之下,失败也是必然的。 胜利并没有给刘鄩带来什么喜悦,相反起了一丝兔死狐悲之感。 后面还有数不清的战争,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龙武军万余将士的命运,就如那风中的青萍一样,飘飘荡荡,让人感受不到一丝脚踏实地的感觉。 好像他们生来就不受重视,生来就是被消耗至死的命运。 龙骧、龙武、龙虎、捧日、捧圣、神捷、广胜七军数万将士,疲惫不堪,士气低落,看不到前途,没有安全感。 第七十八章 东行 兖州城破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洛阳。 定鼎门大街东第一街第三坊内,邵树德正在视察修建中的宅邸。 此坊名淳化,就在宜人坊北面。 因为主要人手在修建宫城,这里还未及时清理。 其实也没打算完全清理,因为有的宅子还是可以修缮一下的。河南大部分地区还处于免税期内,财政紧张,能省一点是一点。 淳化坊已经修缮了几座宅子,从外表上一点看不出原本衰颓的模样。 诚然,这是修缮,但也是花了不少本钱的。不堪用的材料全部更换,又重新清理粉刷了一遍,家具也补齐了,看起来焕然一新。 宅邸有大有小。 最大的是原祁国公赠太尉益州大都督王仁皎宅,此人曾是玄宗王皇后的父亲,实封三百户,故宅邸非常气派,前后花费了两千余斛粮食作为开支修缮,出了血本了。 稍差一点的是原银青光禄大夫行内侍省内侍杨玄福宅。此君为弘农人,武周时期入仕,在内侍省任职长达三十年,历事数主,相当不容易。 再次是原河州刺史冉实宅。冉实也是皇亲国戚,宅邸自是不错的。 最小的是原洛州济源县尉李宴宅。此君陇西成纪人,进士出身,宅邸不大。 也就这几座有修复的价值了,其他的还得重建,或者把地面清理出来,用作他途。 “王仁皎宅赏给胡真,杨玄福宅赏给葛从周,冉实宅赐给王檀,李宴宅给谁都不合适,在各军十将、副将中择一战功卓著者,赏出去。”邵树德看完宅子后,吩咐道。 “遵命。”赵光逢应道。 陈诚在汴州主持大局,赵光逢已经在事实上接管了朔方幕府、夏王府的政务,这些事情自然由他来操办了。 兖州战事基本平定了。 朱瑾在获悉阎宝、康怀英等人献城后,破口大骂。彼时龙骧、龙虎、广胜三军杀至,兖兵士气大衰,阵不复阵,被一战击溃。 朱瑾、胡规、朱用忠三人带着亲兵、雁子都及部分骑军南奔。 龙骧军都虞候贺德伦率五百骑兵追杀了一阵,斩朱瑾之子朱用忠而还。 此战,斩杀敌军近千,俘三千。连同在阎宝、康怀英带领下投降的五千兖兵,总共八千俘虏。 邵树德下令,选送三千精壮至洛阳。 洛阳本还有四千降兵,前几日送了两千淄青降兵、一千兖州降兵至武威军,就只剩下一千淄青降兵了,这次再来三千兖兵,也不过才四千人罢了。 “龙骧诸军,成军也快四年了吧?打的仗不少,应该也练出来了。”邵树德自言自语道。 对朱全忠的兵,邵树德还是非常喜欢的。 龙骧、广胜、神捷三军就渊源来说,是正儿八经的梁军。 龙虎军刘知俊部就属于当初梁军的杂牌。 龙武军是淄青镇的老底子。 捧日军本是朱珍练的新兵,后来混入了贺瑰、邵伦部。 捧圣军也是朱珍练的曹州新兵。 捧日、捧圣二军资历比龙骧三军稍短一些,打的仗也稍少。 “给胡真传令,忠武军返归本镇,各军在兖州就地休整,我要大阅诸军。”邵树德吩咐道:“另,龙骧军遴选一千有功将士,发往洛阳。广胜、神捷、龙虎三军各选五百。” 邵树德默默算了一下。 洛阳四千降兵精壮,龙骧四军挑选两千五百,外加兴元府、襄阳、鄂州选送过来的一千精兵,总计七千五百人,差不多可以整编第七支禁军了。 他打算以经略军为核心整编。该军目前还有四千多步骑,武兴、固镇二军表现拉胯,这次一并整编了。 经略、武兴、固镇三军计有一万九千余人,其中四千余骑兵,加上洛阳这里的七千五百人,差不了多少了。灵州院、陕州院各选送一些新兵过来,给凑足三万步骑。 整编完成后,战斗力是不太行了,还需要几个月的时间整训,但一两年内别指望达到当初经略军的水平了,只能慢慢来。 “准备一批财货。”邵树德想了想后,低声问赵光逢:“还有钱吗?” “现在是够的。”赵光逢亦像做贼一样回道:“王卞从耀州弄了一批财货过来,大通马行还有不少卖马钱,韩全诲也在长安搞了一笔,应该够了。下半年,宥州、河中、棣州有盐税解送过来,秦州、潼关、灵州还有商税,加上诸镇进献,差不多也能糊弄过去了。” 邵树德有数了,道:“河陇、灵夏蕃部还有牲畜进献,我让人调拨一批过来。” 发羊是定难军时代的老传统了,夏军继承了过来。 这是一件幸事。 一支军队建立时的规矩,往往能影响后面很多年。即便是后来加入的河南军士,也接受了这一点。 但如果你起于中原,按照中原的规矩,就得发铜钱、绢帛,金银财宝也可,总之得是有价值的东西。粮食其实也不是不可以,但不能占比太大,因为军士家里放不下。太多的话他们要拿出去售卖,导致市面上粮价大跌,最后还是会不满。 邵树德突然想起了后唐闵帝与李从珂之间的赏赐往事。 应顺元年(934)三月,攻打凤翔的大军临阵倒戈,投降李从珂。李从珂“悉敛城中将吏士民之财以犒军,至于鼎釜皆估直以给之。” 闵帝听闻派出去镇压叛乱的部队投敌后,“乃诏将士慰谕,空府库以劳之……府库不足,以宫中服玩继之。” 李从珂得到皇位后,要对将士们兑现承诺的赏赐,但国库中金帛不过三万两、匹,严重不足。不得已之下,“有司百方敛民财”,抓人、下狱,“昼夜督责,囚系满狱,贫者至自经、赴井”,还是不够。最后,连宫中落满灰尘的“左藏旧物”,“太后、太妃器服簪珥皆出之”,仍然不够。没办法,只能毁诺,修改赏赐标准,军士“犹怨望”,开始传播谣言,打算再次发动兵变。 李从珂已经尽力了,军士们只要财物,不要粮食,官位也看不上,甚至连土地酬功都行不通,人家不要。 拿不出钱来你就完蛋。社会环境不同,传统不同,就这个样子。 “你算一算府库中有多少。”邵树德说道:“撑过今年,明年就有大笔进项。陈诚、裴迪已将汴州财税整理完毕,明年夏秋两税,宣武镇可得数十万缗钱、百余万匹绢。另者,能用粮食、肉脯抵账的,就尽量抵,实在不行再说。” 不过从长远来看,还是得裁军,全国绝大部分开支拿来养军,总不太正常。 “宫城修建不要停,这个主要开支是粮食,还撑得住。”邵树德又道:“天子东迁之后,当有皇居,今已有贞观、宣政二殿,够了,加紧整饬一下。” 紫薇宫的主殿叫含元殿,是在隋代乾阳殿的基础上修建的,武后时改为明堂。 邵树德是暂时放弃了,工程量太大,于是先修了含元殿北的贞观殿以及西侧的宣政殿。贞观殿北的徽猷殿正在修建中。 当然,皇居都是小事了,邵树德最担心的还是出现一些死硬分子。届时如果有人极力阻拦,你怎么办? 都是非常有名望的人,拦在圣驾前不让走,你怎么处理?学朱全忠那样一杀就是几万人么?实在太骇人听闻了,邵树德还不想这么做。 他最近想了个办法,先让人一点点放出风声,说要迁都洛阳,然后试探朝中反应。 他丝毫不怀疑,定然会有人跳出来,先暗暗记下名字,然后让投靠他的宦官韩全诲、刘季述等人逐一处理。主要方式是贬往外地,让他们远离中枢。 光这一招还是不够的。 接下来继续切香肠,先故意侵夺一些宫城的权力,试探反应,然后再放出禅让的风声,进一步试探。如此数回,差不多该清理的都清理了——无论是朝官、宫官还是内官,一律清洗。 皇帝最后只剩个孤家寡人,就可行最终一步了。 “殿下,天子东迁之后,须派驻大军镇守各方,以备不时之需。”赵光逢提醒道。 这是怕地方上有头脑不清楚的发动暴乱。虽然可能性不大,但这种事一旦出了,就很丢脸,影响很坏,对新朝不是什么好兆头。 “东迁之后,立刻让吾儿承节领京兆尹、西都留守,统领大军镇之。”邵树德说道:“此事无妨。洛阳的事情,你抓紧办理。近日李克用也没甚动静,我打算领天德军东行。” “遵命。”赵光逢躬身行礼道。 六月初十,邵树德下达了一连串的军事调动命令。 归德军使符存审率部西行,进入河中,归隶绛州行营。 经略、武兴、固镇三军开往汴州,进行整编。 铁林军返回洛阳休整。 义从军因出征时间稍短,调至宿州,接替南方战线防务。 柔州行营各部进攻云、蔚二州。 威胜、佑国二军加紧攻打蕲州,给杨行密施加更大的压力。 杜洪出兵助攻蕲州,若不听令,折宗本就立刻执行命令,拿下鄂州。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六月十一,他在银鞍直、天德军三万余人的护卫下,带着大笔财货,浩浩荡荡东行,前往兖州。 此行,任务还是不少的,第一件便是解决各支杂牌军的事情。 第七十九章 桑干镇 从洛阳到汴州,一路上随处可见金黄色的麦田。 战事平息了,百姓可以很从容的播种、收获。免税又给了他们喘息之机,就像那干涸皲裂的大地得到了汩汩泉水的滋润,生机在逐步恢复。 野草的生命力很顽强,中原百姓的生命力同样顽强。 不是不可以再“苦一苦”,继续压榨一番,但何必呢?都是要称帝的人了,免除一些钱粮赋税,换来百姓的交口称赞,不香吗?邵大帅在这点上还是很“虚荣”的。 途径郑州之时,他特地接见了当地的“民意代表”,都是搬迁过来的武威军家属。 其实军士们不太喜欢买地,因为没人耕种。他们的收入已经足以确保全家人舒舒服服生活,还能时不时吃肉,种不种地也就那样。 这是一种很难理解的心态,但历史上的五代禁军确实如此。种地是不可能种地的,只能靠皇帝发赏才能维持得了生活。冲进皇宫劫掠就像回到家里一样,天子公卿说话不好听的时候,就换个说话好听的。 武威军的家属一半以上还在耕作。这是从关西带来的良好传统,邵树德特意奖赏了一些种地种得好的军士家人,一户给了两匹绢、一缗钱,嘱咐他们坚持下去。 至于其他人,也不强迫。有人愿意让儿子们终日练武,种地会挤占大量锤炼武技的时间,可以理解,随他去吧。 诸部禁军,目前已经有四支搬迁到了洛阳周边。其中,武威军家人在郑州,铁林军家人在汝州,义从军半在汝州、半在河南府,天德军则全在河南府。 过阵子,天雄军的家属也将开始搬迁,集体安置到河南府。 毋庸置疑,河南府没那么多土地可供人耕作。天雄军将士即便想购置土地,怕是也不太够。还好不是所有人都想着种地,差不多勉强够了。河南府目前还只有约37万8000上下的人口,还没到人地矛盾暴发的时候。挤一挤的话,还可以再安排一支禁军。 在汴州的时候,邵树德与陈诚、裴迪二人长谈许久。 宣武军幕府管理汴宋亳颍陈蔡滑七州——单州刚刚撤销——都是富庶的中原州郡,虽然尚无资源开启农业改革,但即便按照传统的方式休养生息,缓过一口气来后,将来仍然是新朝的经济重镇。 对于陈诚的治理,邵树德表示满意。地方上的官员悄无声息地更换了很多,民间风评也大为好转,统治可谓愈发稳固,这是确凿无疑的政绩,邵树德记在了心里。 “夏晋之争,精髓在于扬长避短,这也是我用兵多年的心得。”节度使府之内,邵树德侃侃而谈:“我的优势就是兵多、钱多,经受得起失败。李克用的优势在河东形胜之地,以及内部团结稳固,一致对外。我的战略便是发扬我的优势,瓦解李克用的优势。对河东甚至河北官员、军将,可着意拉拢,让他们远离李克用。这一点,宣武镇要大力执行。河北诸镇,有不少商徒、士人游历汴州,他们都不简单,背后千丝万缕连着不少人。多下工夫,总没错的。” 夏晋之间的战局,河中那边已经平息了,正处于晋军不敢南下,害怕重蹈覆辙,夏军也不想北上攻坚的阶段。况且节度使王瑶刚刚“入朝”,内部局势并不太稳定——是的,他坚决不肯去长安,死乞白赖跑到了洛阳,混到了一座宅子,同时得到了新朝成立后可任太仆寺少卿的承诺。 河阳战场,天雄军攻天井关失败后,便再无动静,双方处于僵持状态。 邢洺磁战场同样如此,邵树德暂时还未对此发动攻势,晋军也不想主动挑起战争。 唯一活跃的就是刚刚燃起战火的云、蔚战场了。 “大王所定之方略,向来无错。”陈诚笑道。 “别整天说这些没用的。”邵树德故意板起脸,道:“河北,可没那么容易攻取。便是最弱的横海镇,也不可小视。” 话说横海镇最近可真是倒了血霉了。 节度使卢彦威趁夏军主力围攻兖、沂、海等地,自以为得到了机会,南下大掠棣州。 在第一次尝到甜头之后,沧兵复来,结果一头撞上了李唐宾派过去增援的部队。 乐陵之战,大破贼军,斩首千余级,俘两千。 上月贼军从德州方向攻来,气势汹汹,双方于平昌郊野列阵野战。齐州州军指挥使王郊破入阵中,斩贼兵两人,生擒一队正而还,贼军气势大沮,五千余人被一击而溃,连平昌县都被夺占了。 卢彦威无奈,立刻向王镕求救,王镕遣兵万人进入德州。马颊河之战,击败铁林军,俘斩千余人,这才稳住了局势。 但卢彦威已不想打了,目前一味索回平昌县,自然是没有回应了。 “大王,可别光盯着横海镇啊。罗绍威在魏州秣马厉兵,积极配合李克用,看样子早晚要与我大战。”陈诚说道:“不拿回相卫二州,罗绍威没法交代的。这一仗,或早或晚,肯定要打。或许他就在等李克用出兵。” “此事不无道理。”邵树德说道:“不过眼下还是攻取河南为要。” 魏博镇内部,如今就是一锅沸水,罗绍威快压不住了。他若不想死,那就必须率军出征,夺回相卫,或许他眼下已与李克用有勾连了。 不过无所谓了,你打你的,我打我的,这才是正道。 ****** 桑干镇之外,大群骑兵的追逐战已经进行了小半天。 杨悦站在一处高坡上,有些生气。 虽然已经无数次看过蕃人骑兵的战斗了,但越看越气,越看越不爽。 奇葩的打仗方式! 一部分人互相交战,在广阔的草原上骑马射箭,互相兜圈子。 一部分人坐在草地上休息,准备接替。 一部分人竟然在——放牧! 一帮穷鬼,连用粮食喂马都舍不得。吃草要吃多久才能吃饱,才能有力气?还不如契丹人,至少人家有正儿八经的农业,大面积种糜子,知道作战时没有那么多时间放牧,会拿粮食来喂,以便及时投入更多的兵力。 于是老杨忍不住了,命令一下,旗号一举,早就等待多时的铁骑军三千骑入场了。 褐色的洪流从山坡上直冲而下,绕过战场的边缘,从侧后方斜插而入。 军使折嗣裕在亲兵团团维护下,左右开弓,连毙数人。 亲兵嘴里发出怪叫,挥舞着短马槊冲了进去。 草原牧人打仗,阵型本就松散,在“高密度”的铁骑军冲锋下,直接散开了。 大部分人兜马到远处,试图挽弓射击,结果藏才氏、契苾氏的部民又冲了过来,劈头盖脸一阵箭雨,打得贼人狼狈溃散。 “这才对嘛!”杨悦咧开了大嘴,白花花的胡须在风中飘舞。 “高密度”的骑军冲锋,需要长期的训练,需要默契的配合,需要严格的纪律。不然的话,冲起来很容易乱作一团,你撞我我撞我,互相碍事,还不如按照草原传统,散开来玩骑射慢慢磨死敌人呢。 贼骑跑向了草原深处,不敢回首。 藏才、契苾部蕃兵继续追击,毫不松口。 铁骑军则慢慢收拢部伍,兜了回来。他们是有甲的,按照夏军的定义,是中型骑兵,追不上敌人,也没必要追,充当战场上一锤定音的角色即可。 “咚咚咚……”战鼓又擂响了。 飞龙军的武士们从草地上起身,列好阵势之后,直接冲向了桑干镇。 桑干镇就在后世应县西北。桑干水、恢水(桑干河南源)在此汇流,本北魏桑干郡故地,隋置镇,国朝因之,位于朔、云二州之间,地属云州。 由于这片区域有桑干水及其支流,因此水草丰美,向来是夏、晋双方附庸部落的激烈争夺之地。因离雁门关近,在此游牧的吐谷浑部落归属河东。 历史上桑干镇在几年后就会置州,即应州。石敬瑭为了换得契丹出兵支持,割让燕云十六州,应州便是其中之一,隶属于辽西京道。 嗯,就这里的环境来说,还是挺符合游牧民族的胃口的。 飞龙军的武夫们冒着镇城上飞来的箭矢,大吼着冲锋。 冲锋过程中不断有人中箭摔倒。有的人身上插着箭矢,摇摇晃晃爬起来继续前冲,有人则再也没有起来。 “哗啦啦!”木梯搭在城头,甲士们蜂拥而上。结果梯子一下子歪倒了,爬上去的勇士摔了一地。头顶上还落下来无数大大小小的土块,一时间尘烟弥漫。 夏人、晋人都懵了。 飞龙军使梁汉颙定睛望去,却见桑干镇城头已崩了一大块。 这……这城墙质量也太差了吧! 但这事还没完,随着又是十余座梯子搭了上去。只听“轰”地一声巨响,城墙整个塌了。 草你大爷!守军心里是崩溃的。但他们已无暇后悔,狂喜的飞龙军甲士顺着豁口冲了进去,千余守军根本拦不住,躲在城内的吐谷浑牧人也激发出了野性,拿着武器就上,但依然被击溃。 而他们的抵抗反倒激起了飞龙军武夫们强烈的怒意,他们挥舞着长槊、重剑,见人就砍,逢人便刺,管你是兵还是民,管你是老人还是少年,通通杀个干净。 曾经因为纪律问题而不知道被整治过多少次的飞龙军,又故态复萌了。 桑干镇的蕃汉兵民,领教到了他们酷烈的手段。 杨悦不为所动,好像没看见一样,相反对他们的勇猛大加赞赏。 得,连缰绳都没人拉一下,飞龙军怕是又要四处撒野了。 第八十章 梳子 战斗在申时结束。 最后的厮杀,发生在飞龙军武人与一群裘服少年之间。 一方是身披铁甲,战技精湛的亡命之徒,一方是手持木矛,技艺荒疏的少年,战斗的结果没有任何悬念,战斗的过程让人不忍直视。 梁汉颙铁青着脸看着鲜血淋漓的战场。 契苾璋走了,又好像还在。作为多年的副手,梁汉颙自问对这支军队有深重的影响力,但他现在有些怀疑人生了。 军纪,军纪,还是军纪!战前强调了很多遍,但还是这个鸟样。 甚至连新加入的淄青降兵及灵州院新兵都被带坏了。 梁汉颙长叹一声,当年契苾璋在莱州大肆招募土匪山贼时就该想到有今天。 其实吧,就梁汉颙本人而言,他没觉得军士们这么做有什么过分的。但夏王对他叮嘱过,让他好好约束部伍,这就要重视了。 “打仗就这个样子,没有妇人之仁。”杨悦走了过来,冷哼一声,道:“有些部队我看就是小绵羊,没甚意思。飞龙军不错,以后好好带。” 说话间,藏才王氏的王合匆匆赶了过来,禀报道:“都头,方才在桑干水谷地抓到一个撤退中的小部落,获牛羊马驼三万余,老弱妇孺两千七百。” “牛羊留下。人丁各部分一分,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杨悦摆了摆手,懒得管。 王合心中一动。 方才看到俘虏中有许多少年,他打算好好甄别一下,送往洛阳。中官王彦范甚得殿下赏识,明里暗里说过好多次了,这次便帮他一个忙。 结下了这个人情,藏才氏换个草场的事情,就有希望了。 木剌山实在太小了,最好到燕北得一块新草场,世袭永镇,如此则为家族的勃兴奠定了根基。 远方又涌来了一群斥候,带回来了其余战场的诸多情报。 “黄花堆已克,贼众溃走。” “庄浪氏进占神堆栅,晋人并未坚守,厮杀一阵后便北蹿。” “燕昌城已被围困,似有千余晋兵守御,哥舒、浑二部正在围攻。” “定难军在羊水南岸击败一支贼军,现已追至方山。” 这些战报中提到的诸多地点相距甚远,而这也是符合战场实际情况的。 黄花堆,北朝名叫黄瓜堆,在今怀仁县西南二三十里处。北魏初年于此筑新平城,道武帝在堆南筑漯南宫,规制甚壮——恢水,亦叫漯水。堆西依次有早起城、日中城、日没城,皆北魏所置,现都只剩下了断壁残垣,但仍然是一处上好的牧地。 神堆栅,位于云州西南五十里,当大道,李克用曾在此败李匡威,活捉其儿子,又大破赫连铎从草原上拉来的八万骑兵,威震塞上。 那一次,大概是代北草原部族最后一次强冲中原步兵大阵了。李克用不过带了数千骑兵、三四万步兵,在收拾完李匡威的燕兵后,又在八万蕃骑的冲锋下岿然不动,并大败敌军,甚至还反过来追击,赫连铎亡命逃奔大漠。 燕昌城、方山,都在云州以北的羊水河两岸,夏军曾围万胜军于燕昌城。 从西南方的桑干镇开始,一路向北,黄花堆、神堆栅、云州、燕昌城…… 这是一条经雁门关出塞的驿道。柔州行营大军的攻势如水银泻地一般,几乎将云州外的各个据点都控制了。也就是说,雁门关外的晋军,如今就云州东西二城这个支撑点了,依附于他们的部落被追得鸡飞狗跳,少数开荒种地的蕃汉民众也惴惴不安,这场攻势,从一开始就十分猛烈,目标也十分明确,那就是云州。 而晋军的表现也十分有意思。 从战斗的过程可以看得出来,守御外围据点的兵很少,亦非精锐。偶有交战,也是浅尝辄止,很快逃窜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晋人应该是以云州这座雄城为据点死守了。他们摆出了一副被动挨打的架势,面子也不要了,是非常少见的。 但这也和夏、晋双方的实力对比有关。李克用再傲气,也不会拿军国大事开玩笑。人又不傻,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应对方式。 如今唯一的悬念,就是晋人会不会派兵北上救援了。 他们有三条路线,第一条是出宁武关,第二条是出石门关,第三条是出雁门关,兵锋全部对着朔州。 出关作战就有被歼灭的危险,进而导致雁门关之类的险隘被突破。不出关的话,云州被围,虽然很难打下,但四周的部落却要被扫荡一空了,而这也是夏军第一次对大同军辖地的部落展开军事行动。 如何抉择,全在刚被任命为代北诸关塞制置使的李嗣源一念之间了。 ****** 李嗣源此时就在雁门关后的代州城内。 他的本官是涿州刺史,代北诸关塞制置使是临时职务,但对他而言,依然是一个巨大的飞跃。 他走在了李嗣昭前面,走在了周德威前面,走在了李存孝前面,走在了李承嗣前面——李承嗣已经死了,彻底退出了竞争。 河东中生代将领之中,他已经排名第一。 嗯,此事确实值得庆祝,但严峻的现实也摆在他面前,兵力寡弱,无力与强敌进行决战。 他从涿州带来了三千燕兵,都是他的老底子——其实也不全是燕兵了,很多骨干是当年带过去的晋兵,但他们已在涿州定居,基本上算是燕人了。 忻、代二州州兵五千余,主要用来守关塞了,外加临时征发的土团乡夫协助。他们能力有限,打不了野战的。 蕃兵人数倒是很庞大,主要是沙陀三部。多年的战争,已经让他们的战斗力远远强于塞北草原上的游牧部落了,但这种老本,没有晋王下令,是不可以随意动用的,沙陀、萨葛、安庆诸部的酋长也知道这一点。 真正能动用的,其实也就飞骑、亲骑五千多骑兵,外加马前银枪直、雄捷两支步军八千余人、易定兵四千,总共约一万八千兵。 这还打个屁! 其实忻、代二州还有正在训练的新兵部队,即新编成的左营军、右营军。这两个番号十年前出现过,后来改编撤销了,现在重新设立,但唬不了任何人,因为他们不是当年那支能远征河北、见惯风浪的老部队了。 左营、右营二军共两万人,都是在邢洺磁三州招募的,连同家人安置在了忻代。晋王将其指挥权交给了李嗣源,但这种比土团乡夫强得有限的部队,实在难堪大用,李嗣源也不敢派他们上阵。 所以,他现在没有任何办法,只能躲在雁门关内,给云州的石善友提供实际帮助以外的一切支持。 其实石善友的兵也不少。 云州城内有大同军六千人,还有易定兵三千,这会可能又召集了一些蕃兵入城,总兵力一万多是有的。而且因为早早就准备战争,物资充足,城池也经过了大力修缮,能坚持很长时间。 在云州东部及蔚州境内,还有一些地方兵将及王处直所统领的八千易定兵,可以作为反击力量。 但遗憾的是,这些人并不归李嗣源指挥,石善友才是他们的主帅。这与上次康君立总督代北、大同战局差别很大,说穿了还是资历地位问题。 “夏兵约十万众,分散在数百里的广阔草原之间,四处出击,气焰万丈。”代州州衙之内,河东幕府押衙刘琠分析道:“我军或可多派游骑搜索,找出夏人的牧马地、牧羊地,以骑军偷袭。如此多次施为,时间一长,夏贼定然吃不消,只能引军退去。” 与石绍雍一样,刘琠也是李克用的亲随侍卫出身。 邵树德喜欢将亲兵放出去当官,李克用也一样,事实上此时的大多数军阀都这么做。 刘琠的发展相当不错,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便已是幕府押衙,这次更是突击提拔为马前银枪直副使。他生有二子,长曰刘知远,次曰刘崇彦,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长大后都会往军伍方向发展。 刘琠的顶头上司也姓刘,曰刘训,隰州永和县人,就是曾经在河中辅佐王珂的那位晋军将领。王珂兵败之后,护送他们夫妻回晋阳,李克用并未怪罪刘训,发展还是很好的。 李嗣源默默听着。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邵树德。 犹记得华岳寺会盟之时,他还是军中小校,初见当时已经小有名气的军头邵树德,当时不觉得有什么,这会细细想起来,恍如梦中一般。 “邵树德在做什么?”李嗣源突然问道。 众人一愣,主帅的心思怎么突然飞到这上面去了? “大人,邵树德应该在洛阳理政。”义子李从珂回答道。 “他的兵像梳子一样扫过代北,众至十万,他居然都不亲临一线么?”李嗣源喃喃道。 众人沉默了。 邵贼的兵太多了啊。明明在河中刚打了一场,转眼间又在大同开战,过阵子是不是还要在邢洺磁打仗? 和这样一个庞然大物较劲,真的太难了,不能出一点纰漏。 “便如刘押衙所说,找寻夏贼的牧地吧。”李嗣源挥了挥手,出门了。 外间传来了他的声音:“十万之众,又带了那么多战马、牲畜,定然要四处找寻草场,分散放牧。贼军应还有输送粟麦、器械之粮道,仔细找找。记住,以小股精骑出击,打了就跑,不要恋战。没把握不要硬来,总之以袭扰为主。另者,从关外奔回之诸部牧民,择精壮操训,马匹收拢起来,以备后用。” “遵命。”诸将齐声应道。 人穷志短,这仗似乎也只能这么打了。 第八十一章 校阅 应该说,李嗣源定下的计划还是颇有可行之处的。 从胜州到云州,地域广阔,渺无人烟,路途漫长。这么长的交通线,你很难遮护住全段,而他们只需要攻击一点即可。 整个六月,双方就在野外玩这种把戏。 六月十八,晋军突袭了一支粮队,得粟麦五千余斛。 六月二十二,晋军发现了一处牧地,突袭之,掠马千六百匹、牛羊四万。 不过好运到底为止,六月二十五,他们被“钓鱼”了。在早起城附近,前来骚扰粮道的晋军被数倍于他们的大军围攻,损失八百骑,余众慌忙逃窜。 二十七日,晋军又成功伏击了一支队伍,掠马千匹,得粮四千斛、牛羊两万。但紧接着第二天,派出去的千骑又被围剿,最后只逃回来百余人。 成功了三次,失败两次,得了不少牛羊马匹及粮食,但损失了一千七百蕃汉骑兵,很难说赚了还是赔了。 李嗣源真的有点吃不消了。这么搞下去,夏贼损失的只是财货,而他们损失的是扎扎实实的兵员。 在找部下们合计了一番之后,觉得不能再从忻代方向出击了。不若转变主动方向,从岚州北出,派出骑兵及会骑马的步兵,偷袭夏人的参州。即便不成,也可以吸引他们部分兵马回撤,减轻云、蔚方向的压力。 但有一说一,这还是消耗战,不会对战场局面有根本性的改变,只不过是拖慢了夏军的脚步,增加了他们的成本罢了。 七月初,晋兵偷袭遮虏军城,不克。转而劫掠周边的部族,掳掠大量人丁、牲畜而去。不过主力撤走后,断后的千余兵被围,全军覆没。 至此,李嗣源不想再出动了。夏人的机动性太强,可以从一个战场迅速赶到另一个战场,长期打下去,根本不占便宜。这还是偷袭呢,如果是正面交战,就他手下这不到两万兵,毫无胜算。 于是,他放弃了不切实际的幻想。从撤回来的草原部族中招募精壮,补充各部战损缺额,同时常住于左营、右营军中,严加操训,寄希望于他们慢慢练出来。 云州战场的消息传来时,邵树德已至兖州。 这一个月的战事,完全在他的预料之中。看得出来,晋军兵力还是很紧缺的,几乎完全放弃雁门关外的牧地了,任凭杨悦扫荡。即便十月之后撤兵,不知道还有没有部族敢回到云州附近放牧。 这是确凿无疑的损失,也很打击李克用在周边部族中的声望。 “给杨悦传令,云州坚城不易攻克,可寻机歼灭蔚州方向之敌。”邵树德刚说完,又笑了,道:“这道命令不要发出了,让他自己把握,我不干涉。” 说罢,吩咐南下尧祠。 尧祠在兖州东南七里,祠南有石门,向为士大夫宴集之所,李、杜皆有诗,非常出名。 兖州的自然条件还是不错的。州当泗、洙二水之汇,城东有隋代薛胄所开之丰兖渠,既用来灌溉农田,又有水运之利,至今仍在使用。 兖州又当中原东入泰山山区之道口,亦为泰山东西两侧南达徐州之总道口,故为东方一交通中心,见史以来即为名城。 邵树德抵达尧祠附近时,龙骧七军及天德军数万众也陆续出营,至旷野之中列阵。 时为盛夏,天气炎热,但无人敢口出怨言,老老实实排好方阵。 不一会儿,邵树德在银鞍直两千军士的护卫下,策马行至阵前。 从左至右依次是天德军左厢、龙虎军、龙武军、龙骧军、捧圣军、捧日军、神捷军、广胜军、天德军右厢,总共八万余众。 军旗猎猎,鼓角争鸣,望之令人豪情顿生。 李逸仙当先牵着马缰,邵树德骑在马背之上,每至一阵前,都短暂停留一下。 “乾宁四年(897),龙骧、龙虎、广胜、神捷四军攻郓州,苦战多日;五年,复攻兖州,于任城大败兖兵,继而兵进兖州,与贼血战相持,今终克之。” “捧日、捧圣二军,于长清大败朱琼,后攻淄青,功勋卓著。” “龙武军归顺以来,与兖兵厮杀数月,作战每先登,忠勇可嘉。” 邵树德重点表扬了龙骧七军在兖、齐战场上的贡献,算是肯定了他们的功劳。他说的话传下去后,军士们心头怨气稍解,眼巴巴地看着堆满旷野的财货。 “人赐钱两缗、绢两匹,班师后还有一斛粮赐。各营依次领赏,不得生乱。”邵树德下令道。 命令一下,大伙也给了几分面子,纷纷高呼:“谢殿下赏赐。” 邵树德哈哈大笑,在军士簇拥下上了高台,与诸将会面。 龙骧七军已经选送了一批有功将士西送,编入经略军,不少人还获得了禁军军官职位,这是很明确的奖赏了。 没被选上的人,今日得了攻克兖州后的加赏,也算是一份安慰了。 邵树德前阵子曾询问过胡真,若遣散一批军士,可有人愿意主动离开。答案令他十分意外,即便要经常冲锋陷阵,攻夺城寨,也没几个人愿意剥离军籍,成为百姓。 原因也很简单,舍不得每年的军赏。 这是一笔折合起来超过二十缗钱的丰厚收入。一个中县,司法佐、司户佐、市令这种吏员,也就这个收入,典狱、经学助教之类的收入比他们还略低一些。 或曰这些吏员还有其他捞钱的路子,但大头兵们也有固定赏赐之外的加赏啊。再狠一点的话,还可以有劫掠之类的黑色收入。你一个官吏,即便半个县城的财富都是你的,又如何?一不小心,都被大头兵们抢光了。 一百四十余年的藩镇割据,已经给全社会打下了思想钢印,当兵好,比其他职业都好! 除非你花个几十年、上百年的时间来纠正这种认识,切实降低武夫的收入和社会地位,不然确实没什么人愿意主动离开。 不走就不走吧,我他妈当裤子养你们,以后别后悔就成。 “我意已决,龙骧、广胜二军合并为龙骧军;龙虎、神捷二军合并为龙虎军;兖州五千降兵,并入捧日军;捧圣、龙武二军一切如故。” “龙骧军军使为葛从周,副使贺德伦,游奕使李思安。” “龙虎军军使为刘知俊,副使华温琪。” “捧日军军使为戴思远,副使李仁罕,游奕使康怀英。” “阎宝任捧圣军副使。” “胡真、王檀、张归弁另有差遣。” 说完这些,邵树德目光落在一人身上,又道:“李公佺部六千余人,单独成军,军号‘拱宸’,李公佺为军使,副使王彦章,兼游奕使。” 李公佺带人仓皇南奔之后,一直配属胡真。打了几次仗之后,战损不小,后来又有不少人渡河南下投奔,其中包括军士们的子侄,李公佺将其尽数编入军伍,混口饭吃。 整编完成后的各部,计有:龙骧军一万一千人,其中骑兵六百;龙虎军万人,没有骑兵;捧日军万人,其中骑兵七百;龙武军一万一千余,其中骑兵八百;捧圣军九千人,没有骑兵;拱宸军六千六百,骑兵四百。 龙骧、龙虎、龙武、捧日、捧圣、拱宸六支部队,总共五万八千人上下。 单纯这个数字,其实不算多,但问题不在于此。在于以后降兵可能越来越多,这才是最麻烦之处。 不过眼下也只能这么处理了。 邵树德不想降兵们集体叛乱,那样他又要花费时间和金钱镇压,还耽误其他战场战事。 历史上庞师古南征杨行密,一战送掉几万人,也不知道朱全忠当时是哭还是笑。反正他带着梁军精锐坐镇宿州,从头到尾没动弹,回头干脆直接去打李克用了,看样子是不太伤心的。 “如此安排,诸位可有异议?”邵树德宣布完新的整编计划及人事任命,问道。 “谨遵大王之命。”胡真、葛从周带头,众人齐声应道。 邵树德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管心里有没有意见,都给我憋着。整治不了大头兵,还整治不了你们这些将帅? “领完赏后,各部整编归建,然后各回驻地休整。”邵树德又命令道:“拱宸、捧圣两军留下,弹压地方,清剿残敌。” 朱瑾南逃徐州了,当初拓跋仁福也是投奔了杨行密。李仁欲则比较倒霉,部众四散乡里,他本人仓皇窜入山内,前些时日被手下斩了头颅来降。 朱瑄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上个月,带着一股山贼也似的的部队流窜至中都县,袭扰夏军粮道,配合朱瑾作战。被闻讯赶来的郓州州军指挥使野利克成击败,一路南逃,据说也投奔杨行密去了。 郓、兖、齐地面上大大小小的军头是被消灭了,但地方不靖,落草为寇之辈甚多,仍需留人弹压,直到州军能堪大用为止——青州州军已经组建起来,员额两千,以散落各地的溃兵为主,指挥使为银鞍直的张温。 兖州州军即将组建,邵树德已下令从各军中挑选年岁较大的老兵为骨干,再招募一些溃散在外的藩镇军士,或者干脆招募新人,员额两千,指挥使为银鞍直的董璋。 旷野之中的军士们已经在高高兴兴地领赏了。 朱珍与副使阎宝见了一下礼,又看了看新来的军判官辛绾,暗叹一声。 谋主高劭被调去洛阳了,夏王亲自下的命令。朱珍不知道这是不是敲打,总之心情不佳,捧圣军这是被盯上了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李克用太也无用,杨刘渡之战失败,龙门之战再败,兖州都被拿下了,接下来就是徐、海、泗等州,一旦攻克,与杨吴隔河对峙,河南基本翻不了天了。 没机会了,至少在邵树德这一代,机会不大了。接下来得卖力一点了,省得招惹灾祸上身。 第八十二章 兖、淄 离开兖州之前,邵树德在石门单独宴请胡真、王檀、张归弁三人。 其实,该说的事情事前都通过气了,眼下不过是在公开场合再确认一遍罢了。 胡真即将前往洛阳,担任南衙枢密院上院(东院)副使。 胡真对此也很满意。他很清楚,他不可能得到下院(西院)枢密使之职的。夏王是英武之主,即便再想平衡关西、河南派系,也不可能主次不分。 设若折宗本、胡真各自担任枢密使,会给人什么观感?梁地降人与关西元从平起平坐! 真这么做了,那就是自毁长城,是昏庸之主。 胡真对自己的前途有着清晰的定位,南衙枢密副使就是顶了,他是夏王供起来的招牌,以后安心做事即可,与折宗本搞好关系,但也不能唯折宗本之命是从,那样夏王又会不喜了。 与胡真类似,张归弁将去北衙担任枢密副使。 王檀的去处则是正在整编的经略军,担任右厢兵马使一职。 此职固然不如军使、副使之类耀眼,但却是实权带兵官,也相当不错了。 经略军整编完成后,军使为关开闰,副使为原武兴军军使封隐,都虞候为经略军的杨仪,都游奕使为固镇军军使卫鼎利。左厢兵马使依然来自固镇军,为陆铭。原武兴军副使田星则去突将军担任都游奕使。 如此一来,也就剩赤水、归德、新泉、镇国四军尚未整编了。赤水军还有八千人,归德军万人,新泉军五千五百人,镇国军本有一万,前阵子抽调五千补充黑矟、赤水、天雄三军的战损,目前只剩下五千了。 “一年半平灭三镇,此皆诸君之功也。”邵树德高举酒樽,敬了众人一杯。 胡真等人纷纷起身,连称不敢。 “是你们的功劳就是你们的功劳,何必自谦?”邵树德说道:“我入主河南两年了,河南将士立功者,该赏就得赏,一视同仁。” 众人一听,自然连连称是。胡真更是带头说道:“殿下心胸之宽广,性情之仁厚,合该得这天下。我等为前程计,敢不死战?” 邵树德笑而不语。 他说的是场面话,“一视同仁”是不可能做到的,只能在条件允许范围内最大程度给予河南将吏奖赏罢了。 胡真说的也是场面话,大家都明白。 但场面话不是废话,也有藏在话里话外的意味,双方互相表态罢了。 “兖镇已下,接下来各军或回汴州,或回曹州,或回青州休整。接下来听候号令,会攻徐海,争取一举击败杨行密,拿下淮水以北数州,全有河南道。”邵树德说道。 “殿下,杨行密跳梁小丑,侥幸捡得十余州地盘。待我数万大军南下,贼子还不吓得尿了裤子?”张归弁飞黄腾达,说话也十分豪气,众人听了哈哈大笑。 邵树德连连举杯劝酒。 此番东行,算是缓和了一段时间内积累的矛盾。 进中枢的进中枢,入禁军的入禁军,其他人也得了财货赏赐,又趁机放了部分银鞍直将官、军士到地方掌握武力,差不多功行圆满了。 政治,就是这样不断分蛋糕的过程。精髓是不断扩大自己的基本盘,将朋友搞得多多的,然后小心翼翼地维持这个系统,令其正常运转。 都走到如今这一步了,最大的威胁已不在外,而在内部。 好在如今还能继续把蛋糕做大,缓和内部矛盾,等到没法继续做大的时候,内部风气可能就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这种了。没有增量利益的年代,就只能去争夺存量利益,届时才是对一个统治者真正的考验。 有人靠创业时攒下的巨大威望,爆表的人格魅力,高超的政治手腕来处理,平稳渡过,打江山的君臣同享富贵,传下一段佳话。 有人不具备上述条件,那么就对功臣妥协,共治天下,表面上看起来也是一段佳话。 还有人因为种种原因大杀特杀,这也是一种处理手段。 邵树德想了想,自己的威望还可以,至少在历代开国之君里面,威望绝对是排前列的。至少他在创业期间不是盟主这一条,就已经胜过很多人了。如果有机会,他还是愿意给所有老人富贵的。 七月初八,邵树德离开了兖州,率银鞍、天德二军东行,目的地:登州。 很显然,他是直奔海港而去的。 ****** 邵树德走的是来芜谷路线,即从兖州出发,经淄州、青州、来州,抵达登州。 七月初十,大军过曲阜县。 这个县在中国历史上还是非常有名的。古时候的鲁城在县理西南三里,伯禽所都。汉为鲁县,隋开皇十六年为曲阜县。 曲阜县城规模十分巨大,周长达二十四里,已经比很多州城还大了。县东南有尼山,城中有曲阜,长七八里,县理就在阜上。 因为沂、汜、洙三水环抱的缘故,水网密布,农业发达,物阜民丰。 曲阜县令——嗯,是个粗鄙的武夫。原来是朱瑾部下,兖州被围后未经战斗就投降,故得优待。况且这位武夫虽然没文化,但好像治理地方还马马虎虎,懂得征发百姓兴修水利工程,知道从钱多的富户那里征税,反正文宣公孔氏家族不是很喜欢他。 开元二十七年,孔子后裔原封褒圣侯者改封文宣公,兼任曲阜县令,但当时并非世袭。真正世袭是懿宗朝,也就是三十余年前,不过好像武夫们不太能够领会李家圣人的意思,竟然把曲阜县令的职位给抢了。不过听闻连孔家也被抢过数百车财货,这就不奇怪了。 如果邵树德愿意将曲阜县令之职还给孔家——或许在吏部档籍里,曲阜县令依然是孔家某人,连手续都省了——定然能收获一波赞美,对于收取士人之心大有裨益。 但现代人最后一点倔强阻止了他这么做。我宁可在别的地方多努力努力,也不想做这种事。这么一个大县,国家公器,岂有世袭之理? 孔家在朱瑾治下是交税的,而且还不少交,以后照章办理。国朝两税法的精髓,本来就是以财产(主要是田地)计税,不以人丁计税,富者多交,贫者少交,故能在大乱之后依然有丰厚的财政收入养全国一百万武夫——负面影响就是建中之乱时满朝公卿的诡异行为,都盼着力推两税法的德宗完蛋。 七月十三,大军入汶水河谷,经乾封、来芜、马耳关等地,十天后抵达淄州。 二十四日夜,邵树德夜宿淄州东北的金岭驿,铁林军右厢兵马使甄诩、齐州州军指挥使王郊、棣州刺史邵播、武肃军节度使李柏、副使宋瑶等人一同来见。 “棣州战场打得不错,卢彦威、王镕数万兵马,被你们不过九千人给牢牢挡住,甚至还能胜多负少,打入敌境,功莫大焉。”邵树德说道。 “此皆仰赖大王威名。”武肃军节度使李柏立刻说道。 棣州是他辖下的属州,战事频发,说实话他压力很大。在兖州被攻破后,他一度起了心思,看看能不能移镇,当泰宁军节度使。不过听闻关西元老卢怀忠已领泰宁军节度使一职,顿时熄了心思,他怎么争也争不过夏王的五十元从之一的。 “在我面前不要讲这些空话、套话。”邵树德摇了摇头,说道:“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下一阶段,棣州还是以守为主。铁林军右厢久战疲惫,就先回去休整吧。” 铁林军右厢兵马使甄诩一听,神色惴惴,但还是应道:“遵命。” “谢彦章!”邵树德又喊道。 天德军右厢兵马使谢彦章立刻上前,道:“末将在。” “你领天德军右厢屯驻青、棣二州,兼任二州游奕讨击使,总揽棣州军事。” “遵命。” “王郊。” “末将在。” “你很好。”邵树德欣赏地看着他,道:“听闻你战阵上勇勐无比,屡破敌军,可有绝艺?” “末将擅投矛、陌刀、长槊。”王郊答道。 “朱瑾号称河南马槊第一,你可比得过他?”邵树德饶有兴致地问道。 “若战阵上相遇,定斩其首级而还。”王郊回道。 邵树德大笑,然后发动了传统艺能,解下披风、佩剑,又吩咐李逸仙将坐骑也赏给王郊。 “好好打。”邵树德勉励道:“而今天下未定,机会还是很多的。你若再立新功,我又何吝重赏?” 这是很明显的暗示了。大老要栽培你,好好干。 王郊也不傻,立刻单膝跪地,大声道:“末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说过多少遍了,勇士无需跪。”邵树德羊怒道。 说罢,又吩咐李逸仙:“所获朱瑾之美妾,挑两个赏给王将军。” “遵命。”李逸仙不由得多看了王郊两眼。 和他们这些蒙受父荫的二代相比,王郊是正儿八经的第一代崛起者,一个将星似乎冉冉升起了,好生让人羡慕。回去之后,得多打听下王郊的家世,看看有无联姻的可能。 谢彦章立于一旁,也在默默观察王郊。接下来一段时间,此人就是自己的手下了,有此勐将,倒也省不少事了,就是不知道他军略如何。 “卢彦威、王镕如此锲而不舍,多番攻打棣州,所重者无非盐池罢了。你等可利用此点,多想想办法。”邵树德说道:“此非主要战场,但若有突破,颇亦足喜。洛阳正在大建宅邸,赏给有功将校,可别让我等太久。” “谨遵大王之命。”众人齐声应道。 龙骧军那等杂牌将校都能得到洛阳宅邸做赏赐,他们如何不羡慕?洛阳没有长安大,宅邸也没有长安充裕,这是肯定的。除了张全义时代就建好宅子的幸运儿之外,如今洛阳各坊,都没有私人插手的空间,至少暂时没有。要想获得宅子,赏赐是最好的途径。 二十五日,邵树德抛下大军,带着银鞍直快速东行,经临淄、益都、寿光、北海、掖县、黄县,一路狂奔六百余里,于七月的最后一天抵达了登州理所蓬来县。 他特意登上了高山,俯瞰海中苍翠如黛的岛屿。 那是大谢岛(南长山岛),贞观二十年伐高丽,曾置镇,后废,离海岸三十里。 大谢岛再往北二十里,则是沙门岛(北长山岛),宋太祖曾诏免此岛民户赋役,专力济渡女真买马。 再远看不清了。不过从地图上来看,沙门岛北七十里还有龟岛(砣矶岛),又约六十里至歆岛(大钦岛)、末岛(小钦岛)…… 渡此可至马石山(老铁山)东之都里镇(旅顺),都里镇至登州五百多里,扬帆一日夜可抵达。 这一连串的岛屿,妙啊。 第八十三章 海港 其实淄青这一片的海港还是很多的。 这里说的淄青是元和削藩前的大淄青镇,海港主要集中的青、来、登、密、海五州。 就密州而言,主要是通往南方及新罗的贸易航线。 准确地说,船只靠泊及起航有两个位置,一个是大珠山附近的驳马浦,位于诸城、即墨两县交界处。 这个港口不但南通海州,也有通往新罗的航线,当地甚至还有新罗村,侨居着不少新罗人。 密州另一处港口是劳山(今崂山),亦为海船停泊、修造、贸易处。玄宗世,方士姜抚以仙人不死术惑世,事败,请采药劳山,遂逃去——很可能乘船跑路了。 五代年间,两浙钱氏借着向中原进贡的名义,在青州、密州港口从事走私贸易,获利颇丰,当时贸易的港口已逐渐转移到板桥镇(胶县境内)。 总而言之,其实就是胶州湾内的一系列港口。这个天然良港,在中国北方是非常少见的。 海州其实就是后世的连云港,也是北方一大良港。但就此时的地位而言,仍然不如密州。 登州最重要的港口有两个,其一是登州城北一里的蓬来镇,向为北通新罗、渤海的主要贸易港口。 其二是文登县东南百里之赤山浦,由浦东南的莫邪岛出海,得好风三日即抵新罗。 赤山浦、莫邪岛就在今荣成境内,是新罗官方使团、私人商团的重要进出港口。 “就此时而言,赤山浦的繁荣远胜蓬来镇?”邵树德对登州海贸不是很了解,初听到时有些惊讶。 “回殿下,赤山浦人烟辐辏,商贸茂盛,船只修造、货物往来,远胜青州,而青州又更胜登州。”说话之人的身份很有意思,名叫王师鲁,王师范之弟。 他在长安待得没意思,便在求得兄长默许之后,跑来了洛阳,死乞白赖要为夏王做事。恰好邵树德也想要一个熟悉淄青的顾问,于是便同意了,将其编入银鞍直,一起来了登州。 王师鲁所说之事确实挑战了邵树德的固有印象。 明代登州港的繁盛太耀眼了,没想到此时海贸生意最盛的是青州及赤山浦,而不是登州城。 “赤山浦强在哪里?”邵树德问道。 “殿下,朝廷使臣入新罗,多由此浦出航,新罗人入境,亦多在此地上岸。”王师鲁说道:“登来二州南侧海岸,及密州、海州缘海地带,新罗人极多,当地百姓亦擅航海。而此四州缘海地带,若说哪里新罗人最多,便是赤山浦了。浦有一寺曰法华院,俗称新罗院,新罗人张保皋所建。寺庙有田,岁收数百斛,专供新罗僧众。寺内有僧三十余人,法会时众聚至数百。” 话说这个张保皋也是个奇人。宪宗元和年间,他与同乡郑年二人熟习武艺,据说在新罗打遍各地无敌手,但由于出身低微,得不到机会,于是两人乘船来了大唐,加入武宁军,当了大唐武夫。 他俩的武艺确实不是吹的,在徐州也是首屈一指,慢慢积功升至偏裨将校。 后来,张保皋听闻淄青镇的登来二州有人贩卖新罗婢,从事人口贸易,数量还非常大。于是离职回国,利用武宁军将官的身份上书新罗哀庄王,得到了一支万余人的军队,专门在沿海地带打击人口贩卖,再加上大唐也下了新罗婢禁令,于是这种罪恶的贸易便慢慢销声匿迹了。 当然,张保皋的下场不太好。 他的出身太低了,如果不到徐州武宁军镀金一番再回国,估计一点机会都没有,最后也在新罗贵族的敌视下被杀了——那是一个腐朽无比,已走向灭亡的王朝。 “光新罗僧就有数十,那么到底有多少新罗人?”邵树德问道:“文登县户籍上人口很少……” “回殿下,新罗人之数目,实难统计,亦未入户籍黄册。”王师鲁道:“新罗王专门派了卖物使常驻赤山浦,徒众逾万。幕府亦在赤山浦常设勾当新罗所,遣一押衙常驻,管理文登县新罗民户之事,主要是为了收税。上次契必将军攻登州,新罗人还征集了千余丁壮,打算救援登州来着,行至半路,听到的都是败仗消息,于是又跑回去了。” 邵树德大笑,道:“侨居新罗民众,尽快点计清楚。那个什么卖物使,让他来见我。对了,赤山浦可有船只修造场所?” “自然是有的。”王师鲁说道:“工匠主要是新罗人,亦有日本人。” 卧槽!邵树德感觉自己是个从西北山沟沟里出来的土包子,对外界太不了解了。而淄青节度使李唐宾,唉,常年在外打仗,估计对地方上也不太清楚,基本都是刺史自治了。 “新罗院相近有天门院、赤山院,僧众有曾至日本者,日本亦有僧人来此寺庙。开成四年(839),日本国有使者运七十斛米来朝贡,也是在此上岸,但日本人不及新罗人多。”王师鲁说道。 “哦?何也?”邵树德问道。 “因为新罗人势大,日本商人便是想售卖货物,也得看新罗人答不答应。一般而言,日本货物多由新罗人转售。”王师鲁回道:“日本、新罗皆小国,但小国也有强弱之分。目前看来,似乎日本不及新罗。” 邵树德点了点头。 王师鲁不知道日本、新罗的实际情况,他只是依据登州境内新罗人的强势来判断,自然失之偏颇。 “新罗、日本货物,年售几何?”邵树德问道。 “不知。”王师鲁尴尬道:“勾当新罗所每年缴钱两万缗,历来如此。” 真要收关税,肯定不止这么多。两万缗就是一个固定数额,定然严重失真。 邵树德以前觉得淄青兵“没有骨气”,“不够死硬”,太乖了一点。现在觉得,如果淄青武夫也像魏博武夫那么跋扈的话,赤山浦的海贸生意多半做不下去,新罗商人的货物早就被抢光了。 这样也好,以后总是要对外做生意的,把人全吓跑了也不行。 “我欲在赤山浦设一新衙门,曰海关,专司征税。”邵树德说道。 海关这个词不难理解,陆地上的关隘本就有收税职能,海上当然也有关口了。 国朝在广州有市舶使,由清海军节度使兼任。市舶使的职责有三:第一、收税;第二、采买紧俏货物,垄断销售;三、管理外洋商人进献的贡品。 这三份职责都很有“钱途”。 收税主要是下碇税,没有明确的税率,按照唐时阿拉伯商人的记载,一般是十分抽三,也就是30%,比宋代中前期10%的税率高多了。 第二份职责的收入也相当之高。外洋商品嘛,尤其是香料这些,需求量非常之大,但市舶使会代表朝廷,与外商谈好价钱,提前买下,然后批发给大大小小的商人,转手渔利。也就是说,在一些高价值特殊商品上,只有市舶使有专卖权,其他人只能当二道贩子。 至于外商进献的礼品,主要归皇帝。阿拉伯人很适应,因为他们那边也有这规矩。 “海关只收一种税,曰关税。十分抽二,以吸引更多商徒前来做买卖。”邵树德说道:“赤山浦是第一个设海关的。那个什么勾当新罗所的衙门我看也没必要存在,裁撤算了,人员堪用的并入海关及文登县,不堪用的打发回家。” 王师鲁听了,内心之中毫无波澜。和他没啥关系了,裁撤就裁撤吧。 “侨居之新罗民户,以往可曾征税?”邵树德看向王师鲁,问道。 “不曾。”王师鲁答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 这就还不如广州等地了,他们可是按两税法来的,对侨居大唐境内的阿拉伯商人统计财产,严格征税。 “登来密等地,沿海可有盗匪?” “回殿下,现在少了,以前很多。” “为何?” “还是禁买新罗婢之事。”王师鲁答道:“长庆元年第一次禁买新罗婢,长庆三年正月,新罗使臣来后,第二次禁买,自然就没了。” 长庆元年三月,平卢军节度使薛苹奏,应有海贼,掠新罗良口,将到当管登来州界,及缘海诸道,卖为奴婢者。 穆宗听了后,下令禁止买卖。于是公卿将相乃至乡间土豪,纷纷遣散新罗婢。这些人的日子很不好过,“栖栖无家,多寄傍海村乡,愿归无路。” 还好大唐百姓对他们还不错,比较同情,给了一些人道主义援助,不令其饿死。 穆宗得知这种情况后,又下旨:“诸道傍海州县,每有船次,便赐任归,不令州县制约。” 就是让这些新罗婢搭乘贸易船只回返本国。 一头禁了买家,另外一头再打击“货源地”,兴盛一时的新罗婢贸易便渐渐消失了。 而伴随着这种奴隶贸易的结束,海贼也混不下去,日渐稀少,跑去日本那边打家劫舍了——他们若来大唐,估计也没啥好果子吃,藩镇武夫能把他们打哭。 “没有海贼也好。”邵树德苦笑了一下。 如果海盗太多,岂不是要建立海军维持秩序。老实说,他暂时不想花这钱,等过两年再说。 不过早晚还是要建立的。 听闻南方广州一带是有海贼的,登州、密州没有,纯粹是因为贸易额不够大。有些钱,很难省。 第八十四章 筹划 登州的地界其实并不很太平。 因为地域广阔,人烟稀少,官府对地方上的控制力相当之弱。淄青镇原本的统治瓦解之后,牧场里的牲畜四散。在这短短的权力空档期内,不知道多少人劫掠府库,掠夺牛羊马匹,再加上散落在各地的溃兵,于是形成了危害极大的马匪集团。 邵树德在登州期间,居然还有不开眼的敢过来盗抢财货。结果么,自然很惨,被银鞍直的军士狠狠教训了一番,这才彻底消停了。 “登州总是这样不是个办法。”邵树德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刺史,说道:“我对登州寄予厚望,未来很多计划,都要由此展开。你到底在搞什么?不行就换人。” 登州刺史是薛贻矩,早年萧遘网罗来的党羽。十几年的时间,从一个小官当上了登州刺史,仕途没有多顺,但也真不能算差了。 你再往上又能当什么?节度使?节度副使?难度太大。 况且刺史真不能算差。 艰难以后,朝廷为了打压藩镇,想了很多招数,其中就包括提高州权,以分节度使之势。并且以身作则,在自己控制区内先这么搞,刺史军政一把抓,权力很大。比如薛贻矩官职的正式称呼就是“使持节登州诸军事登州刺史”,四县之地的土霸王。 登州因为地处海疆,没有外敌,因此州兵只有六百余人,其中步兵五百、骑兵百余。靠这么些人,确实很难清理匪患。幸好龙武军刘鄩部刚刚抵达青州,待他们休整完毕后,可以顺便将淄青登来的贼人杀上一通。 “殿下……”薛贻矩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罢了,过阵子我让龙武军东进登来,你好好配合,将匪患清除。”邵树德说道:“在此之前,你亦可尝试招抚。” 薛贻矩有些不解。 夏王一直看不上草贼山匪,觉得他们自由散漫、习气太重,会带坏了军中风气,怎么这就要招抚了? “这些渣滓败类,我有用。”邵树德说道:“另者,过阵子会有一批百姓迁徙过来。登州荒芜,你清理一下土地。” “是。”薛贻矩不敢多问,立刻应下。 移民分两拨。 第一拨来自河中府。李殿成之乱虽然已经平息,但清算行动还在继续。 此人起兵后自称留后,手下也封了一堆刺史、镇使、兵马使这类,这些贼首自然要处理。另外,还有一些溃兵在乡间做贼,屡次招抚不听,被尽数剿灭后,连同其家人,一起强迁至登州——算不得多严厉的惩罚,但对此时的百姓来说,远徙千里,依然是天都要塌下来的大事。 这些人,仔细算下来大概有三四千户,不到两万众。 第二拨是杨悦在云州俘虏的蕃汉百姓,目前已有三万余人,同样发来登州。 登州四县,目前只有明代十分之一的人口。就这个破底子,干点啥都费劲。 邵树德记得朱元章也是个移民狂人,甚至干出过从广东移民到泗州的举动,明代胶东地区人口稠密,就有明初从全国各地大量移民过来的因素。 反正邵树德在“移民界”已经颇有名声了,不在乎再发几万人来填胶东的荒地。 “移民之吃食要准备好。我知你不足,济水那边有粮食输往青州,你再征发百姓转运过来。若有胆子海运,亦可,但我怕你船只不足。”邵树德说道:“登州修造船只之工匠,再清点造册,看看有无遗漏,我亦有大用。” “遵命。”薛贻矩应道。 从青州海运粮食至登州,他是没这个胆子的,虽然距离很短,靠着海岸线走难度也不大,但他就是怕。况且船只不足也是事实,之前的淄青镇多是等别人上门做买卖,自己却没几艘船只,这是硬伤。 “造船,别不当一回事。”邵树德说道:“事实上好处很多。连渤海国的船只都比淄青多,你们羞也不羞?” 薛贻矩汗颜。 自从平卢军从辽东浮海南下之后,向来以骑兵称雄,谁没事去造船啊。新罗人、渤海人、日本人、淮南人、浙东人自己会上门来做买卖,真不用费心做事——偶尔甚至还有大食人过来,晋末法显和尚归国,便是在天竺搭乘大食商船前往广州,不过被风吹到了劳山。 “速速做事去。”邵树德挥了挥手,说道。 薛贻矩的腿像装了弹黄一样,立刻退下,准备征发百姓先修仓城,储备粮食,然后清理土地、丈量田亩、规划牧场。 ****** 崔玄很快来到了登州。 他是新罗真圣女王金曼派过来的,正式官职叫“大唐卖物使”,一听就让人有很强烈的吐槽欲望。 他现在的日子不是很好过。 中原有“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说法,新罗当然也有。真圣女王两年前薨了,新君是她的侄子金峣。崔玄在这位新君面前没有任何关系,且远离国中多年,纵然有关系也荒疏了,实在头疼。 大唐卖物使是个很有油水的差遣,不知道多少人盯着呢。新君继位之后,自然以稳固内部为主,但这都过去两年了,会不会收拾他,以给近臣们腾出位置呢?真的很难讲啊。 新罗院之外,甲士林立,戒备森严。 崔玄看了一惊,以为商馆被查封了,里面可还有不少货呢!再仔细一问,原来是有大人物来了,便是那位刚刚击败王师范兄弟,控制淄青镇的大唐夏王邵树德。 崔玄整了整衣袍,在使者的引领下进了这个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新罗院——此院非彼院,其实是一个商馆,淄青镇的官员也经常来此办公,主要是收钱。 “这个中堂还是挺气派的,海贸还是有钱。”甫一进门,崔玄便听到了一个洪亮的声音。 银鞍直指挥副使杨弘殷示意了一下,崔玄立刻明白,上前拜道:“新罗大唐卖物使崔玄参见夏王殿下。” 邵树德霍然转身,盯着崔玄上上下下看了好一会,笑问道:“贵使与博陵崔氏是何关系?” 崔玄有些尴尬,这怎么能攀上关系呢?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 幸好邵树德也没在这个问题上深究,直接进入了正题,只听他说道:“登、来、青、密、海五州之地,新罗之民甚多,贵使可曾算过,到底有多少人?” “四万余人总是有的。”崔玄回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旋又问道:“可有交通海贼之辈?” 崔玄一听如五雷轰顶,这是要罗织罪名,吃大户了吗?于是立刻答道:“夏王明鉴,新罗民人一向奉公守法,绝无匪类。” 邵树德听了不置可否。 崔玄额头上渗出了汗滴。无论平日里你自诩如何镇定自若,但在一个可以随意处置你,生杀予夺的大人物面前,不慌是不可能的。 大唐的武夫,可不怎么讲究。他们若盯上你的财货,最好自求多福。崔玄最远去过汴州,对中原的情况还是有所了解的。 “我信你。”邵树德展颜一笑。 崔玄悄悄松了一口气,旋又想到了什么,立刻说道:“听闻殿下为大唐天子营造宫室,某愿献钱五千缗,以壮宫廷声色。” “我不要钱。”邵树德说道。 崔玄一窒。不要钱要什么?要命?要女人? 邵树德也不想和他打哑谜了,只听他说道:“听闻赤山浦、驳马浦有许多新罗船匠,我欲置一船场,已有工匠若干,然颇为不足。贵使可能替我想想办法?” 就这事?崔玄愈发放松了。而今新罗战乱,各地叛军此起彼伏,买卖已没以前那么好做了。从新罗过来的船只少了,修造船匠们的收入也降低了,很多人又不想回国,怕遭遇兵灾,日子困顿着呢。如果有人愿意雇佣他们,不是坏事。 想到此节,崔玄立刻回道:“殿下有令,某又岂敢推诿?多了不敢说,三五百工匠还是能找到的。” 邵树德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了,道:“船造了,还得有水手,赤山浦、驳马浦那些新罗民人,听闻擅长航海的不少,不妨替我留意一二。” “此事易耳。”崔玄笑道。 “也不能叫贵使吃亏了。”邵树德说道:“今后赤山浦转售之外洋货物,皆由贵使一手操办,他人概不能经手,为期十年。若能令我满意,再延长个十年、二十年也未尝不可。” 这意思大概就是让崔玄做外国商品的独家总代理,无论是新罗、日本还是其他国家的商品,不能随意发卖。至少在赤山浦码头,崔玄有专卖权——当然,该交的税还是不能免的。 崔玄听了大喜。 虽然他也不知道夏王的这个承诺能不能维持十年,兴许再过几年他的势力就土崩瓦解了呢?但也够了,十年就已经很赚了,夏王可真是康慨。 “殿下康慨宽仁,外邦小使真不知怎么说好。”崔玄酝酿了一下情绪,从狂喜的状态下挤出了几滴眼泪,泣道:“小使定不负殿下所望,尽心搜罗船匠,招募水手。” “水手可以多招募些。”邵树德提醒道:“三千、五千都没关系,我还养得起。” 三五千?这么多?这是要做什么?崔玄来不及多想,立刻回道:“谨遵殿下之命。” 邵树德点了点头。 三五千人的规模,当然不可能全是水手。这关系到他筹划的一件事情,虽然近期不一定用得上,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他的计划从来都不是以三五年为单位的。 马政、农业改革、办学以及乡村经济的提振,哪个不是从长远角度来考虑? 如果崔玄真能募集到五千水手,他是打算让郓州院派人过来好好整训一番的,日后自然有用。 崔玄这个人,还得好好考察考察,看看他是不是有足够的能力,担起更重的担子。 好几万侨居新罗百姓,不好好苦一苦他们,那真是枉担了“邵扒皮”的名声了。 第八十五章 试验 “我有一点不明……”蓬来镇一间小小的船舶修造场内,邵树德指着一艘来往于渤海国与登州之间的海船,问道。 “殿下请讲。”从灵州被调过来的马万鹏恭恭敬敬地问道。 他的造船技术其实很一般,也从来没有接触过海船,只懂内河船的修造。而内河船只的技术,在海船面前,那就不叫技术。 所以,他现在只是一个有一定基础的小白,但因为出身关西,被邵树德提拔到了工部担任水部主事,从九品上。 官不大,但从工匠进入工部当官,等了这么多年,马万鹏终于做到了 而所谓的水部,其实是工部的一个下属司局。 工部一共有四个下辖司局机构,曰工部、屯田、虞部、水部。 工部是“主营业务”,掌城池土木之工役程式。说白了,管城池、道路之类的工程项目。 由于这名字与工部一样,邵树德都想将其改名了,“工役”、“程式”各取一字,命名为工程司。 值得一提的是,工部不负责培养工匠、改进技术,也不负责武器制造,那都是少府的职责。国朝所谓的工部,其实就是个建设部罢了。 这个“建设部”有个好处,除了尚书、侍郎需要进士出身外,其他官员随便。国子监毕业就可以来当官,没有出身的甚至也能来当官,属于技术官僚扎堆的地方。 马万鹏当了水部主事,其实也很正常,而他所负责的那一块,正是水部掌管的“船舻”那一块。 水部的主要职责还是水利工程建设。严格来说,其实可以合并到工部,即邵树德想改名的工程司里面,城池、道路、水利工程,都是工程建设嘛。古代社会,又不需要像现代那样细化分工,一个工程司下面,员外郎、主事之类各自分管一摊子业务即可,反正真正建设时,还是地方州县出人出力。 而马万鹏负责的这一块,邵树德比较关心,拟单独成立一个船舻司。如果马万鹏做出成绩,船舻司的郎中、员外郎就稳了。 “这船的船楼为何在中部?”邵树德问道。 他说的那艘船其实是一艘新罗商船,但与唐船结构大同小异,高高的船楼造在正中间,非常对称。 “历来如此。”马万鹏回道。 “为何不将楼造在船艉?”邵树德不解:“这样船艉便重,船艏便轻,航行起来便快。” “怕是会不稳吧?”马万鹏对这种大胆的设计有些抵触。 “船舱内放满货物之后,哪来的不稳?”邵树德问道。 马万鹏若有所思,这种设计方式他没听说过,即便有,肯定也不流行。故意让船只前轻后重,真的可行吗? 理论上来说,这样确实可以提高航速,但是——没人这么做过啊,或许有,但他也没见过。 邵树德见他的样子,也很苦恼。 上次让画师画了一艘他心目中可以在深海中航行的船只,但画出来的结果完全是四不像,也没人能理解,他放弃了。 现在他只提理念,提要求,不管中式船还是西式船,满足他的要求就行。 第一条就是把船楼建在尾部。 艉楼建三层,甲板上两层,甲板下一层。这三层具体职能如何,邵树德不太清楚,反正他只在玩游戏时见过外形,没深入了解。 大概印象中,艉楼二层视野开阔,是领航员和船长工作时待的位置,如果是战舰,作战时军官们也在此指挥。 艉楼一层是军官和高级水手居住的地方,环境相对好一些,船长室也在此。 艉楼甲板下那一层则是中下级水手居住的地方,似乎睡在吊床上。 船艏应该还有艏楼,比艉楼小很多,主要是储存食物、药品、工具等物资。 当然,他还听说过大名鼎鼎的飞剪式帆船。 这种帆船取消了艏楼,进一步减轻船艏重量,即“空心船艏”,而且船艏被设计为了长而尖削的形状,噼浪性能极好,迥异于传统的中式、西式帆船,因此航速极快。“大共和国”号帆船排水量高达3400吨,但横渡大西洋只要十三天,十分惊人。 不过这种船需要的技术太高了,邵树德也不懂,那是西方自然科学发展到一定程度的产物,力学、工程学、材料学、天文学、航海学之类都要有相当的水平才行,没那么简单。 “其次,舍弃平底船,造尖底船。”邵树德说道。 尖和平都是相对的,平底船不是绝对的平,尖底船也不是绝对的尖,弧度不一罢了。中国古代也有尖底船,但不够尖,整体较为平滑,是一种钝圆,阿拉伯、欧洲则更尖一些。 在近海玩玩,不太需要尖底船,在当你需要远航之时,最好是尖底船。无论是近海还是深海,同样的吨位,尖底船都比平底船更安全,速度也更快。 “第三条,用横帆、软帆。帆布用麻布缝织,桅杆也按我之前说的办。”邵树德又道。 传统中式帆船,桅杆较矮,只有一面硬帆。西式帆船,桅杆较高,有三面软帆,帆缆系统非常复杂,对船员的训练要求很高。而复杂的帆缆系统,也带来的了操控性的便利,能逆风航行,机动灵活,航速更快等等。 “第三条不要觉得不以为然,我且问你,逆风时如何航行?”邵树德问道。 “降下船帆,顺水漂就是了。”马万鹏回道。 “如果逆风又逆流呢?如何航行?” “这……”马万鹏有些吃惊:“逆风又逆水,不能航行吧?” “但软帆船就行。”邵树德肯定地说道。 原理其实很简单的,力可以分解为不同方向的分力,船只在海上以“之”字航行,有时候能抵消反向洋流带来的影响,传统中式帆船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马万鹏不说话了。 “你等先按我的要求尝试着造一艘船,造成什么样我不管,但得符合以上这些要求。”邵树德说道。 他知道,他所提的这些要求,完全是颠覆了传统中式帆船主流设计理念的。而且建造过程中肯定会出问题,说不定就是船毁人亡了。但他打算以个人意志强推下去,用中式造船法造西式船,慢慢改进、提升造船技术,就像通过建造洛阳城来推进多个学科的建设一样。 工程项目,是此时最好的推动技术进步的手段,没有之一。 你要容许失败,失败了才有改进,才有提升。好在不过是一艘船而已,多失败个几次也承受得起。 “此事就这样了。”邵树德从交椅上起身,不容置疑地说道。 ****** 交代完了造试验船之事,邵树德便打算离开登州了。 此番东行,本来就是为了安抚杂牌军、奠定海贸基础、建造新式船只而来,如今三件事基本都完成了,剩下的就是稳步推进,静等结果。 八月初三,邵树德离开了蓬来县,一路西行。 此时收到消息南北两个战场的消息。 北线的杨悦竟然攻破了蔚州城。 这个消息有些意外,邵树德仔细看了看,差点笑出眼泪。 蔚州城不大,内有一千州兵、两千易定兵以及两千蕃汉土团,总共五千守军。按理来说是不太好打的,杨悦也不是卢怀忠,对于强攻坚城没什么兴趣。 但谁想到,老天给大家开了个玩笑。只不过一次试探性进攻,蔚州理所灵丘县的城墙竟然塌了…… 李克用不修内政,恶果显现了吧。 城墙轰然倒塌,城头上的守军摔得七荤八素,城内轮换的军士也目瞪口呆,士气大跌,直接被士气暴涨的飞龙军冲杀得四散而逃。 驻兵天成军的王处直闻讯,脚底抹油,直接带着六千兵马跑路了。至新州之时,为李存孝所阻,这才停了下来。 其实吧,蔚州城拿不拿下已经无所谓了。在过去的一个月间,云、蔚二州的蕃部基本已经被扫荡一空,俘获无数。 不过打下来了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让晋军少了一个立足的据点。不然的话,他们在蔚州城内囤积粮草、器械、兵员,可以以此为基地出击,作战半径大大提高。 蔚州攻克之后,大军兵分两路,一路攻飞狐县,为敌在山间所阻,一路攻兴唐,为李存孝所败。杨悦一听,下令各部绕道,攻新、毅、妫三州,不要与李存孝、王处直正面交战。而他自己则继续督促攻打云州,看看还会不会有上天卷顾,让云州城墙也塌了。 北线战场就这样了。在南线,蕲州战役本来在逐渐深入,杨行密也大量抽调兵马,增援一线。不过七月连降暴雨,江河泛滥,军中疫病丛生,双方都暂停了攻势。 折宗本、丁会率军撤回了黄、鄂二州。 听闻士气不是很高,军士们生病了也不敢说自己病了,害怕被关起来。 折宗本有些恼火,直接拿杜洪出气了。 七月二十八日,他邀杜洪至军中饮宴,然后把人软禁了起来,送往洛阳“当官”。与此同时,针对鄂州的清洗立即展开,杜洪的亲兵亲将、心腹部下被尽数抓捕,各级官吏全部被安排上了折氏自己人。 动作简单粗暴,吃相不太好看,果然是关北豪族的画风。 你问邵树德对此是什么态度?当然是严厉斥责了。但他也默认了折宗本的举动。 把鄂州给折氏予以安抚,本来就是他允诺的,只不过折宗本行事粗糙罢了,本质并无大错。 邵树德选择了原谅老丈人,同时派使者好好安抚杜洪,赐安业坊宅邸一座,并让人至鄂州,把杜洪一家老小接了过来,财产也予以保全。 杜洪以后就安心在洛阳为官,做个入朝藩帅的表率了。 负面影响不可能没有,比如襄阳赵匡凝会不会惊慌失措?兴元府诸葛仲方会不会离心离德?许州赵氏会不会有什么想法?等等不一而足。 但世间事很难有两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八十六章 扩张方向 耶律亿又南下了。 准确地说,两个月前就来了,兵马也不多,五六万人罢了。 这点兵力,耶律氏自己就组织起来了,还很轻松,都不用其他五部动员。不过还是有很多其他部族的勇士跟着南下,一起发财。 汹涌的步骑狂潮席卷整个关外,晋军残留的定居点一个个被攻破。军民惊慌失措,要不战死,要不被掠走,只有少数幸运儿得以南逃。 整个两月时间,晋军没有展开任何报复行动。这让耶律亿看出了虚实,他们没兵了。 在李匡威时代,哪怕仅仅是边境摩擦,都有耀武扬威的幽州骑军北上,扫荡契丹、奚人部落报复。 李匡筹时代稍差一些。据说因为他哥在河东、大同丢了不少兵马——当然,李匡筹似乎丢得更惨,直接把整个幽州镇都丢了。 李克用时代似乎是幽州镇重新振作的时候,但随着中原战局的突然变化,他们又不行了。 真以为怕了你们关外诸戍啊?一个军镇,多则两千兵,少的只有几百人,十几万人马压过来,怎么着也打下了。所虑者,唯幽州援军耳。 不管总揽幽州战事的李存章是怎么想的,事实上他没敢派出援军,光顾着撤走最后几个据点的军民了,已经说明了一切。 耶律亿高踞马背之上,一指巍峨耸立的临渝关,笑道:“有朝一日,我必破此关而入,南下幽州,乃至魏州。” 耶律滑哥在他身后,酸熘熘地说道:“阿保机,你打得下关城么?” 耶律亿还没说话,他的几个心腹先怒斥了。 大将耶律斜涅赤斥道:“滑哥,临渝关怎么打,夷离堇自有计较,你聒噪什么?” 耶律滑哥大怒,正要回骂,又有人说话了。 “好了,好了,滑哥你少说两句。”耶律欲稳出来打圆场道:“这两年夷离堇带我们得了很多好处,那么大的牧场,那么多人丁奴隶,不都抢回来了么?你没有建功,便少说两句,不然只会让人轻视。” 这话看似打圆场,实则拉偏架。滑哥听了更是恼火,但斜涅赤的侄子老古目光凶狠地盯着他,让他心中一颤,闭嘴了。 耶律老古虽然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但非常勇勐,对阿保机死心塌地,还是个暴脾气,滑哥真有点怕他。 耶律欲稳又是突吕不部的人,老奸巨猾,也不是好相与的。一般他给面子的时候,你再与他争,后面必被整,从无例外。 “其实——”刘仁恭突然说话了:“此时未必需要强攻临渝关。何必呢?中原战事甚烈,幽州精兵强将早晚抽调西进。如果李克用吃个大败仗,一战损失五万以上的兵马,那么临渝关的守军也要被抽走,咱们可不战而克,直下幽州。” 高思纶、高思继兄弟对视了一眼,皆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李克用杀了弟弟高思祥,他们固然对李克用恨之入骨。但听闻契丹人这般打幽州的主意,心里依然感到很别扭。 就在十几年前,李可举当节度使的时候,幽州还是鼎盛时期。那会奉朝廷之命,还在大同两败李国昌、李克用父子,将他们赶到了大漠去。 中和年间,李全忠率军南下攻打易定,趁势扩张,结果被王处存、王镕、李克用联兵杀得大败,那是幽州第一次失血。 光启年间,李匡威在云州惨败,又损失数万兵马,那是幽州第二次大失血。 大顺年间,李匡筹在新州、妫州接连惨败,幽州第三次大失血。 若非连续三任节度使不断送人头,幽州何至于此。 分别死在易州、云州、新州的那八九万精兵若还在,契丹人敢这么嚣张? 若非幽州底子好,随便拉点土团起来,整训个几年,就能造就一支能打的军队,怕是这会临渝关已经没了。但问题是,现在幽州还在缓慢失血。再这么下去,怕是真如刘仁恭所说那般,契丹人要不战而克临渝关了,这个寡廉鲜耻的狗贼! 高行珪、高行周兄弟二人手持银枪,默默跟在父亲后面。 高行珪稍大,已经二十余岁,高行周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兄弟二人家学渊源,俱有勇力,在北奔契丹的这一万多人中,也是出类拔萃之辈。 “刘将军,前阵子西南有消息传来,夏、晋大战,蔚州已被攻破,李克用是否已落入下风?”耶律亿面色和蔼地问道,一点没把耶律滑哥放在眼里。 “此时说晋人落入下风还为时尚早。”刘仁恭想了想后,说道:“蔚州残破,夏人不可能驻兵。待十月霜降之后,若云州未克,他们便要哪里来又回哪里去。届时晋人自可从容收复这几处地方。” 霜降之后,草原上便无法放牧补给,夏人吃什么?补给一断,不得不撤兵,现在吃下去多少,届时全部要吐出来。 反观晋人,紧邻云、蔚,随时可以出兵收复。 看夏人的行事风格就知道了,把人掠走,显然也没做长久逗留的打算。他们的补给基地在胜州,参、柔二州根本支撑不起大军消耗,撤退是必然的。 耶律亿显然也能想明白这个道理,听后赞道:“刘将军果有真知灼见。云州像颗钉子一样矗立在草原上,若不能攻拔,夏人确实什么也做不了。” 刘仁恭闻言亦笑,又出了个主意:“眼下契丹牧场已直抵临渝关下,这边也没甚可掳掠的了。奚王去诸背叛可汗,实乃罪大恶极,不如征讨之。” “夏人确实可恶,居然把手伸到了濡源。不知此番攻云州,濡源那边有没有出兵。”耶律亿问道。 “或许出兵了。”刘仁恭也不是很确定:“幽州地界,眼看着野无所掠,夷离堇不妨整备兵马,去濡源走一遭,或有收获。” 耶律亿有些迟疑。 之前与晋人野战失利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夏人能与晋人打得有来有回,甚至占据上风,其战斗力应该也是不俗的。真打过去,有胜算吗? 那次失利由主帅耶律罨古只背锅了,不然伯父释鲁也没有重新出山的机会。如果自己打过去了,也大败而回,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刘仁恭方才有句话说对了。清理了幽州镇的山后诸戍,契丹就面临着一个问题,向哪里扩张? 方向有三个,第一是向北攻室韦、鞑靼。但他们太穷,大伙没太多兴趣。第二是东攻渤海国,他们比室韦、鞑靼富庶,但实力也更强。这些年契丹也与他们打过不少仗了,总体而言不难打,大伙还是有点兴趣的。 第三就是往西南方向打,收取那边的零散小部落,首当其冲的便是奚王去诸及新搬迁过来没两年的濡源拓跋氏了。 打不打呢?耶律亿举棋不定。 去诸的实力很弱,人丁稀少。拓跋部也没太多人,安顿一年多,估计也不富裕,穷光蛋一个,毕竟财富是需要时间积累的。 “不打了。”耶律亿摇了摇头,最终还是放弃了。 “不过——”他突然又道:“去诸招诱奚人,夏人去岁还劫掠了依附于我的两个小部落,这笔账也不能不算。斜涅赤、欲稳!” “夷离堇!”耶律斜涅赤、耶律欲稳双双上前。 “你二人各率五千勇士,一人三马,去濡源、炭山那边转转。若有机会,便给夏人的一个下马威。他们的手也伸得太长了,必须吃点教训。若无机会,自率军回返。”耶律亿说道。 “好嘞!”耶律斜涅赤大笑道:“夷离堇等着,定然给你个惊喜。” “不得大意!”耶律亿严肃地说道:“濡源、炭山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情形还不知道,万事小心为妙。” “遵命。”耶律欲稳沉稳地说道。 “我等自回师,突袭一把渤海人,抢上一把。”耶律亿命令道。 “抢!抢!抢!”众人神色激动,纷纷高呼。 耶律亿哈哈大笑,勒马回转,向北而去。 刘仁恭微微有些遗憾。打渤海没甚意思,离中原是越来越远了,让人好生惆怅。 “二弟……”高思纶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高思继默然无语。 他俩身后还有一万多士卒,一半归刘仁恭,一半归高氏,大部分都是来自幽州的蕃汉兵马。 说实话,耶律亿对他们很不错,非常器重、信任,甚至到了离谱的程度,以至于契丹内部都有人不满,认为阿保机太过优待中原降人了,也太过信任他们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对此,高思继也是很感激的,愿意为耶律亿拼杀。但如果有机会回幽州,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回去。只可惜如今幽州还在李克用手里,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了,更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了。 “大兄,我想……”高思继趁人不注意,偷偷对高思纶说道。 “二弟所想之事,兄知矣。”高思纶低声说道:“你一贯比我有主意。有什么想法尽管去做,有事咱们一起担着,同进同退便是。” “好!”听兄长这么说,高思继也不再犹豫了。 事态紧急,容不得半分耽搁,他唤来了心腹亲兵,低声耳语几句。 第八十七章 艰难的决定 苍茫的草原之上,大队骑兵正在快速行军。 这里是森林与草原的交接地带。南方是雄伟的山脉,连绵甚远,将中原与草原阻隔开来。高高的山岗之上,有历经风吹雨打的烽燧烟墩,有饱经风霜雨雪的戍卒,有放牧种地的蕃汉百姓。 他们不想碰那些地方,没必要。 但汹涌的骑兵浪潮一闪而过之时,依然可以看到那冲天而起的烟柱。 耶律斜涅赤快意地笑了。 多少年了,没在唐人面前这么耀武扬威过了。一直夹着尾巴做人,你当不憋屈么? 若非夷离堇有令,他都想找个山口冲进去,大肆烧杀抢掠,发泄一番。 只可惜他们没时间了,正事要紧。 前方出现了一座倾颓的土城。 土城占地不小,看着已废弃多年。风雨剥蚀之下,城墙早就坍塌大半。 城内杂草丛生,甚至还有狐兔之流栖息其间。偶尔能找到一些碎瓦片、破瓷碗,似乎在向人们诉说着这座城市往日的辉煌。 安州古城。 后魏(北魏)年间所置,至今已经四百余年。 四百年的沧桑变化,足以让文人于此凭吊良久,挥毫写下瑰丽诗篇。但耶律斜涅赤、耶律欲稳二人都是大老粗,不懂得这些风花雪月,他们将土城占了,一时间人喊马嘶,吵吵嚷嚷,杂乱无比。 军士分出一部出外警戒,一部在城内休息,吃些干粮,奴隶则至城外挑选草场放牧。 一路行来,便是人不累,马也累了。 一人三马,日行百余里也差不多了。又不是去拼命的,何必跑死跑废马儿呢?一旦夏人屯驻了大军,不爱惜马力,想跑都没办法。 耶律斜涅赤爬上了端墙,俯瞰远处的山川、河流、草场。 “这才是真正的草原,与之相比,咱们牧马的地方只能算是林间草地。”斜涅赤感叹道。 当然,这里并未完全摆脱山地的影响。就安州城而言,甚至四面都有山。要想遇到真正一望无际的草原,还得往西,那是邵贼的地盘。 “其实,这些草原,真有咱们的牧地好吗?”耶律欲稳也爬了上来。 城墙土本来是应该不生虫不长草的,但历经多年,上面居然已经长了一茬又一茬的野草,让人感慨不已。 耶律欲稳无聊的拽着草茎,继续说道:“咱们那里有连绵不断的群山,可以采药、收集山货,鹿群满地都是,可以打猎。河流密布,可以捕鱼。也有很多空地,可以拿来种糜子。放牧的草场也不缺,不比西边好多了?” 契丹人放牧、种地、打猎、捕鱼、冶铁、筑城,有自己的服饰,有自己的文化,除了没有自己的文字之外,可比回鹘人强多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耶律斜涅赤一笑,道:“也是。阿保机称那些部族为‘西南诸夷’,我看恰如其分。他们太愚昧了,只配被咱们征服。” “他们现在已经被邵贼征服了。”耶律欲稳说道:“或许没有真心臣服,但假以时日,总能压服的。我不反对阿保机征讨西南诸夷,不是因为他们有多少人、多少牲畜,而是不想让邵贼得到他们。” 这话确实是真理。 阵地就在那里,你不去占领,敌人就会占领,然后转化为敌人的力量。此消彼长之下,坏处不小。 北朝以来,中原的君主们都喜欢积极插手草原事务,有时甚至连脸都不要了。 五十岁的高欢,愣是娶了十六岁的柔然公主为妻,也不知道他当时还行不行了,真是不要脸。 邵树德也是个不要脸的货色,甚至比高欢还不要脸。 高欢病重之时,还强颜欢笑,陪柔然公主外出射箭打猎,邵贼怕是乐在其中。 “明日就出发,兵分两路,我领三千骑,走南线,你领万余人,走北线迂回。若我交战不利,你便不要南下了,直接回去。”耶律斜涅赤说道。 是的,他们的兵力增加了,因为临时去了一趟奚人牧地,从奥失部征调了数千骑,目前总兵力超过一万五千。 这么多兵还要兵分两路,还要先试探,这与契丹人打渤海时的套路可完全不一样。只能说,他们还没能建立足够的自信,实力还不够强。 耶律欲稳看了一眼斜涅赤,也不废话了,重重地点了下头,道:“你多带些马匹,如果敌人有备,就撤回来。夷离堇也没想着现在就扫平西南诸夷,咱们慢慢打。中原那么乱,死那么多人,只要有耐心,总有机会的。邵贼想一统中原,还早着呢。” “好!等我的消息。”耶律斜涅赤下意识抚上腰间的刀柄,说道。 旷野之中刮起一阵大风。 几乎半人高的荒草甸子之中,马儿快活地撒着换。 秋高气爽,马儿膘肥体壮,正是草原人用兵的时候。 ****** 炭山之中,一座风格粗犷的宫殿已经落成。 此地风景秀丽,水草丰美,山间亦很凉爽,端地是一处绝佳的避暑胜地。 拓跋金、去诸二人非常忠勇,在濡源一带安顿下来后,便征发人力,或开山取石,或砍伐大木,为夏王修建行宫。 宫殿落成之后,邵树德赐名“仙游宫”,打算有机会的话,就来此住上数月。 拓跋金、去诸二人的这个马屁拍对了,心中十分兴奋。这次柔州行营大举征兵,他们送去了五千丁壮,外加其余各部落的人丁,凑足了一万,这会正在围攻云州。 仙游宫部这两年也得到了不少好处。既有征服得来的杂七杂八部落的人丁牛羊,也有中原降兵中挑剩下的老弱,整个部落人口达到了三万六千余,可出九千丁壮。 与之相比,奚王去诸的实力就要逊色很多了。他招诱良久,至今不过五千余户,在濡源一带分散放牧。 濡源已经筑城,就在原先的后魏御夷镇故城附近。奚王去诸平日里便住在这座城内,但今日他赶来了炭山。 “此人空口白话,你怎么能信?”去诸发出了灵魂拷问。 随便来了一个人,自称高思继的亲兵,说契丹八部夷离堇耶律亿要派人过来攻打濡源,换你你信吗? 是,此事确实有可能,但眼前这人怎么证明自己身份?况且即便他能做到这一点,也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大家都不认识高思继。 这事怎么听怎么觉得诡异。 “你这人好生可恶!”前来通风报信的使者怒了,骂道:“我一路急行,餐风露宿,马不停蹄,差点连吃喝拉撒都在马上。你居然不信?就算你不信,提前做些准备又如何?” 去诸冷哼一声,道:“你可知道这准备的代价有多大?这时节大伙都在外头放牧呢,急切间征集不了那么多人手。况且还要安排坚壁清野,多年积累毁于一旦,你赔给我么?” 一般而言,草原上的生活还是比较艰辛的,平日里有忙不完的事情。如果不打仗,那就分散在各处放牧,短时间内召集起来是很困难的。 可以这么说,如果契丹兵真有使者说的一万之众,他们打不过,没有任何胜算。 仙游宫外有一道围墙,以此为依托守御,倒是可以坚持一段时间。但行宫就那么大,不可能把所有人都塞进去,更何况还有过日子的家伙什、牛羊、草料等等,东西多着呢,小小的行宫怎够? 御夷城稍大一些,但塞个几千人、万把人了不得了,如果物资放得多了,一万人都塞不下。 如果契丹大队而来,他们带着一部分人躲进城墙之内,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契丹人在外面大肆烧杀抢掠,这损失也太大了。 而为了避免这种损失,就只有提前坚壁清野,将带不进城内的牲畜宰杀,尽量不留下来资敌。同时尽可能快地召集人手,越快越好,越多越好,防备敌人来硬的。 代价很大,决心很不好下。 “我信!”就在使者将要暴怒的时候,拓跋金开口说道:“去岁杨都头动了契丹的附庸部落,他们报复回来亦很寻常。况且咱们抽调了那么多人西去,不能指望契丹人一点不知情。” 去诸闻言一窒,脸上神色有些焦急。 他太清楚契丹人真来了会发生什么了,拓跋金现在就是在赌,万一赌失败了,他们将损失惨重,只能指望夏王赈济了。 当然,如果契丹人真来了,那这些损失就很值得了。 “这位使者说话条理分明,言之有物。晋人去年大肆裁撤关外军镇,今年契丹人南下的动静那么大,残存的据点也必不可保。如果我是耶律亿,不介意再捞一把。”拓跋金说道。 去诸张大了嘴巴,想说些什么,又没有说,最后颓然道:“你是濡源留守,你说了算。” “好!”拓跋金也不客气,直接吩咐道:“现有几件事,很急。一者,即刻拣选善于骑射的勇士东行搜索,一旦遇敌,立刻骚扰迟滞,这事我来办。二者,派使者前往云州,报予杨都头知晓,这事也由我来办。三者,即刻派人前往各处牧地,召集人手。牛羊能带进城的就带进城,来不及的就藏起来,藏不起来就地宰杀,埋掉,绝不能留给契丹。四者,向部众们晓以大义,激励他们的死战之心。” “四件事都非常紧要,容不得半分耽搁。”拓跋金最后说道:“契丹大军,可比使者还要早出发半日,一人三马,行军速度是非常快的。我估摸着他们这会不是在三藏口就是在安州古城一带,快了,最多两天就能过来。” “好!我这便去召集人手。”既然拓跋金做了决定,去诸也不再瞻前顾后。 说罢,匆匆离了仙游宫,打马南行,往御夷镇城而去。 去诸走后,拓跋金从武器架上取下一杆长长的马槊,定定地看了许久。 第八十八章 部署 天边扬起大片烟尘。远远望去,似有千军万马奔来。 正在土城外且战且退的骑士神色大振,纷纷奋起余勇,竟然反向冲杀了过来。 契丹骑兵不防这股被他们围堵、戏弄良久的敌人竟然敢反冲,有些措手不及,竟然让他们冲破包围,直抵中军。 一时间咒骂声四起,气急败坏的他们来不及返身追杀,就迎上了冲过来的党项武士。 弓弦响如霹雳,马蹄震得地动,又是一场血雨纷纷的厮杀。 耶律斜涅赤冷哼一声,张弓搭箭,接连射落两名冲得最勐的党项武士,随即一拍马腹,手提铁骨朵,呐喊着杀了上去。 在他身后,骑士们策马跟上,势如潮涌,无边无际。 耶律斜涅赤骑术高超,臂力惊人,一杆铁骨朵舞得密不透风,被他擦着碰着的,非死即伤,纷纷坠马。 斜涅赤双眼通红,已经打出了性子。 党项贼子,这地方也是你们能来的?给我滚回西边去! 跟在他身后的军士见主将如此勇勐,士气爆棚,只一会儿工夫,就将这股冲破阻截的拓跋党项骑士杀得四散而逃。 他们没有停留,跟在斜涅赤身后,继续前冲,以一往无前的气势,将刚刚增援过来的两百党项骑士也给冲得溃不成军。 战斗在一刻钟后结束了。拓跋党项的骑士不敢正面迎敌,远远地射箭袭扰一番后,眼见着契丹大队从两翼包抄了过来,顿时作鸟兽散,转身打马狂奔。 斜涅赤制止了军士们追击的请求。 他策马登上一处高岗,眺望西边。 那里已经没有烟尘了,这让他的心情愈发好了起来。 骚扰迟滞嘛,典型的草原骑兵战术,他们一定是措手不及,兵力空虚,感到恐慌了。 原本还有一些担忧的,但这些党项人自己露出了破绽,那就怪不得他了。 “老古,你领五百精骑为先锋,直冲濡源。我自领大军随后跟进。”斜涅赤甩落了骨朵上的鲜血,命令道。 “遵命。”耶律老古毫不废话,直接点了五百人,当先冲了出去。 他们所在的位置叫西密云戍(今丰宁县大阁镇),也是一座废弃的土城。后魏年间,明元帝东巡,长孙道生率军过此戍,灭北燕。 濡源或者说御夷镇就在西密云戍西北九十里,用不了一天即可抵达。 这里其实已经是夏贼放牧的地方了,契丹骑兵已经在野外找到了一些正在迁徙中的奚人牧民。对这些叛徒,他们没什么好说的,杀就是了! 契丹八部深恨奚王去诸。他的存在就是对契丹最大的挑衅。痕德堇可汗已经下令新立奚王术里,但很多奚人并不承认,去诸依然有很大的影响力。 没办法,草原就认贵种。 去诸一族的血脉就比术里高贵,这不是短时间内就能改变的。如果有机会,斜涅赤打算擒杀了去诸,解决这个大隐患。 东南方、西南方、西方陆陆续续有骑兵赶回来,他们身后还跟着不少马车,车上装满了女人、小孩和货物。看那型制,竟然是黑车子室韦制造的车辆。 唉,西南诸夷,真的被扫荡得不轻。曾几何时,黑车子室韦也是一强大部落,还在回鹘大乱之际,攻击过末代可汗。可惜,可惜! 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阿保机太过忽视这里了。 想到这里,耶律斜涅赤感受到了一股危机感,下意识夹紧马腹,冲下了山岗。 ****** 云州城外的杨悦打算撤军了。 不是因为收到了拓跋金传来的消息。事实上在此之前,他就已经打算撤军了。 云州城高墙厚,规制很大,储存了可供一年消耗的各类物资,东西两城还互为犄角,城墙又没莫名其妙倒塌,他是打不下来了。 蕃人各部本就不善攻城,强攻之下死伤颇众。 飞龙军也试着攻了两回,直接撂下了近千具尸体,云州岿然不动,杨悦心疼得直嘬牙花子,知道不能打了。 拓跋金传来的情报,只不过让他更加坚定地放弃围攻云州。 “传令,各部收拢。”杨悦看了看地图,说道。 进入云蔚的大军目前大致分为四个集团。 第一集团由藏才王氏的王合统率,一万七八千人,全是蕃兵,部署在朔州,监视雁门关方向的晋军,防止他们偷袭粮道,顺便自己也派小股人马偷入岚州,烧杀抢掠一番。 这一路与晋人打得有来有回,谈不上占便宜,但也不算吃亏。 第二集团由已经“退休”的契必章统率,一万五千余人,以蕃兵为主,外加定难军一部五千骑,活动在蔚州一带。 之前就是他们攻破了蔚州城,虏获大量人丁、物资。随后他们尝试攻兴唐、飞狐,浅尝辄止,没打下就撤了,后又转而向西,尝试着打瓶形关(平型关),不克,又放弃了。 该部最近吃了一次败仗。晋军新毅妫都团练使李存孝率数千骑,避开契必章的主力,利用当地复杂的山区地形,游走突袭,专打中小规模战役,被他连斩四名将校,大获全胜。 契必章见李存孝和他手下那帮牲口实在太勐,干脆挥师直入新州,进入他的老巢,并在半途设伏,这才获得一场小胜。但这场小胜也有点瑕疵,契必章的又一位侄儿为李存孝生擒,后被弓弦缢死,挂在一棵歪脖子树上。 契必章已经下令,各部收拢集结,尽量避免三千人以下规模的战斗——但说实话,很难做到,蔚州的地形,想搞起三千骑以上的战斗,也挺难的,除非人家配合,主动决战。 第三集团由铁骑军副使刘子敬统率,一共万人,半为铁骑军士卒。他们深入到了妫州一带,四处寻找口子,看看能不能直下居庸关,突入幽州境内。 剩下的五万余人都被杨悦攥在手里,全力攻打云州。 从兵力分配来看,老杨真是把晋人给看扁了,就赌他们不敢大举北上。 “刘子敬在妫州也活动那么久了,除了烧杀抢掠,我看也没什么成绩。传令,该部即刻北上,直趋濡源。” “飞龙军全军东向,至新州,给我将李存孝部压回去。若贼敢野战,寻机歼灭之。若贼避战,不要管他,北上濡源,围杀了契丹人。” “铁骑军使折嗣裕,领万骑绕道北线,至炭山汇合拓跋金。我料契丹贼子也会去碰一碰仙游宫。” “再给胜州传令,我不管他用什么方法,即刻给我转运三万斛粟麦过来,以两旬为期。若失期,便是刺史我也斩得。” 下达完一系列命令后,老杨坐了下来。 云州城仍然在那里,但他已经觉得索然无味了。 什么石善友、李嗣源、李存孝,他没兴趣,他现在想干耶律斜涅赤和耶律欲稳。 ****** 事态紧急,去诸也亲自带队出城了。 长子苏支带着千余骑随侍左右,防止突然遇到敌人,反应不及。 草原上到处是一堆堆的烟柱,那是牧民们在燃烧干草。 为过冬准备的干草烧掉了,那么牲畜必然也活不下去。 他们含泪宰杀了一头头牛羊,舍弃了过日子的家什,点起火后便快速撤退了。 好一场民生浩劫! 赶回御夷镇的奚人丁壮都被分发了武器,他们以家族为单位,组成一支支营伍,准备保卫城池。 也有一些人骑马南下,去寻找契丹人,进行最后的阻滞,给御夷镇收拢人口、物资争取时间——拓跋党项的骑士都已经过来帮忙了,他们再缩在后边委实不太像话。 见到去诸的牧人纷纷行礼。 苏支左看看右看看,不住地唉声叹气。 很多人没能回来,不知道有没有躲过凶神恶煞的契丹兵,希望他们找到了藏身之地吧。 “爷爷,契丹来势汹汹,外间并不安全,随时可能交兵,不如先回去吧,外间诸事,自有儿子料理。”苏支忍不住说道。 “苏支,方才有没有点计,到底回来多少人了?”去诸彷若未闻,转而问起了另外一件事。 “大概回来了近千户,御夷城左近本有千余户,如今都撤回来了。”苏支答道。 “才两千户……”去诸心痛得差点摔落马下。 都是他的本钱啊,如今都散落各方,也不知道有没有逃脱契丹人的魔掌。 “无上可汗宽厚仁德,应该会赈济我等吧。”去诸呻吟了一声,已经不敢想象如果没有赈济,这个冬天该怎么过了。 “以前总觉得只要安顿下来,慢慢发展,总还有机会。”去诸又叹道:“现在想想,多么可笑!我连几千契丹兵的突袭都没法抵挡,还想东想西做甚。扫剌去中原是去对了,跟在可汗之子,他才是咱们一族最大的希望。以后你弟弟回来募兵,不要藏着掖着,能帮就帮一把。他能往上走,咱们才有希望。” 苏支默默点头。 “你那几个儿子,好好练习武艺。可汗若挑选宫廷卫士,就将他们送去。女儿也好生培养,如果有机会,一定要送去宫中。实在不行,亦可与人联姻。这世道,靠咱们自己是不成了,得借势。”去诸又道。 东南方响起了闷雷般的马蹄声。 去诸、苏支二人脸色一变,稍稍停留了一会,待看到浑身是伤的游骑狼狈狂奔回来的时候,也不感慨了,一熘烟逃回了御夷镇城。 第八十九章 一击而溃 对于叛变奚人,契丹人是真不留手,杀得那叫一个狠。 契丹骑兵纵马突入每一个营地,马刀、骨朵、铁枪随意挥舞,密集的箭失投向势单力薄的牧人,肆意享受着欺凌弱小的快感。 以多打少,本就是兵法奥义,何况突袭呢? 奚人确实是倒了血霉了。 帐篷熊熊燃烧了起来,牛羊马儿乱跑乱撞,妇人小孩惊慌失措地叫喊着…… 有男丁手持猎弓、长矛冲了出来,但很快被密集的箭失射倒在地。 须发皆白的老人跪在地上,大声乞求着契丹人饶恕他们的罪过。 铁骑从他身侧驰过,一颗苍老的头颅高高飞起。 猎犬冲出了帐篷,对着入侵者龇牙咧嘴,不过很快夹着尾巴,呜咽着逃走了。 这个局面,它无能为力。 契丹人太狠了,仿佛在对待千年世仇一般,不留丝毫情面。 基本上来说,他们是把成年男丁杀掉,把女人、小孩、财物装上马车送走。 毫无疑问,这是打算把奚王去诸的势力连根拔起,故下手极狠。 事实上他们从大前天开始就这么干了。 在野外遇到奚人,一律这般处置,端地凶残无比。这几日源源不断地将俘获的各部落妇孺、牛羊、财物往东边送,为此都快搞得兵力不足了。 从整体而言,如今耶律斜涅赤手下也就两千出头的兵力,其实并不算多。 但他们的优势是集结在一起,且因为多年的战争,战斗力远远强于一般部落,一场突袭过后,奚人完全丧失了抵抗的勇气,全数龟缩进了城里,等待未知的援军。 契丹人对于强攻城池没有丝毫的兴趣。 他们策马行走在御夷镇外的山间、河谷、草原之上,四处搜寻躲藏起来的牧民,如蝗虫过境一般,制造着深重的灾难。 偶尔能吸引到一群激于义愤冲出来拼杀的奚人牧民,但很快被他们用娴熟的杀人技巧给剿杀殆尽。 他们轻易地控制着战场的节奏,看似拥有无敌的碾压实力。 “去诸,你千方百计招诱部众,如今他们落难了,你又不能施以保护,算什么男人?有胆便出来跟我厮杀一番,念你年老,我让你一只手,敢不敢?”耶律斜涅赤策马绕着御夷镇城转圈,大呼道。 契丹军士听了,哈哈大笑。他们的马鞍两侧挂着不少血淋淋的头颅,仿佛在发出无情又残忍的嘲讽。草原上,弱者不配生存! 苏支羞得满脸通红,下意识就想出城厮斗,哪怕战死也好过受这窝囊气。 去诸一把拉住了儿子,道:“这么多年都忍过来了,又何妨多忍两日?” 苏支甩开了父亲的手,明显不高兴,但终究没出去送死。 耶律斜涅赤又在城外转了两圈,见始终骗不出人来,便放弃了。只见他马鞭一挥,消失在了远方。 去诸不肯出来,那么留在此处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去野外快活快活。 与此同时,使者早就快马向北,前去联络耶律欲稳的主力了。 ****** 耶律欲稳比斜涅赤晚了一天多抵达炭山。 他这边有万余骑,实力较为雄厚。而且他是个非常谨慎的人,一直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行军速度,并在外围派出了诸多斥候游骑,将警戒范围推到了百余里之外,确保没人可以对他们进行突袭。 半途接到斜涅赤的报讯后,他终于放下了心,加快行军速度,于八月初九抵达了炭山。 “好一座壮美的行宫!”耶律欲稳看着花费不少人力物力兴建的宫殿,赞叹道:“几可媲美可汗城内的宫殿。” 此可汗城非彼可汗城。 契丹最早的都城是五百多年前各部兴建的奇首可汗城,位于潢水上游。只可惜后来那片祖地被奚人夺走了,可汗城也逐渐荒废,奚人弃之不用。 如今的可汗城位于潢水下游,痕德堇可汗牙帐所在之处。规制很大,可汗宫殿也位于城内。 “欲稳,抢了这座宫殿吧?”亲族、部下们纷纷说道。 他们的眼中泛着红光,那是对财富的渴望。 耶律欲稳制止了部下们的盲动,下令道:“先扫荡周边,掠夺牛羊。我等随身携带的肉脯、干酪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不先筹集好吃食,饿着肚子打仗么?” 众人一听也是,便不再废话,分头行动。 他们的手段与耶律斜涅赤相比没有太多区别。反正就是抢,就是杀,而这也是草原各部一贯的行事作风。 耶律欲稳已经听闻了御夷镇那边的情况。夏贼果然没有准备,兵力也十分稀少,被他们这么一番突袭,基本是没有反抗的能力了。 唯一让人不爽的就是他们居然筑城了。 城池可以提供最基本的保护,让部落贵人不至于被一网打尽,好处很多。但这是唐人的风格,在草原之上,一般只有可汗或大贵人才会筑城,像去诸之流,明明不过数千帐罢了,居然也花费心力筑城,让他非常意外。 “贼人受死!”前方突然传来一声暴喝。 耶律欲稳回过神来,定睛望去,却见仙游宫外墙上的城门已开,一将带着数百骑直冲而出。 耶律欲稳还没下令,就已经有部落酋豪带着本部兵马迎了上去。不一会儿,又有第二人按捺不住,带着人马前冲,从侧翼包抄。 双方在仙游宫前展开了激战。 拓跋金挺着一杆马槊,带着数百骑卒与迎面而来的敌人撞在一起。 这是一场非典型草原骑兵战斗。 双方使用长短兵器激情碰撞,短短一个照面,各自躺下了百余人。 耶律欲稳的嘴角微微抽搐。 对着敌人迎面冲撞,使用长矛、骨朵、马刀将敌人的阵型撕个粉碎,这是他们总结出来的对付鞑靼人的利器,往往能收到奇效。 但党项骑兵的中原化程度太深了,骑射甚至可能是他们的弱项,正面冲杀才是他们的拿手好戏。更何况不少“党项”骑兵还梳着唐人的发髻,戴着黑色幞头,情急之下喊出的是大唐官话,那真是党项人吗? 冲杀继续进行。 各自损失了大量骑手的双方又迎头撞在一起。擦肩而过、人马混杂之时,又是尸落如雨。 这就像是在玩胆小鬼的游戏一样,谁先眨眼谁输。 耶律欲稳不耐烦了,他挥了挥手,立刻有人奔出去传令。不一会儿,四千奚人骑兵冲了出去,试图从后方包抄党项人。 拓跋金注意到了契丹人的动作。 战场上的敌人越来越多,身边的儿郎越打越少,他大吼一声,马槊高高挑起一名契丹酋豪,重重甩了出去。 “撤!”拓跋金弃了马槊,回首连射三箭,箭无虚发,然后头也不回,带着残存在两百多骑士,冲回了仙游宫。 “轰!”城门勐然关上,城头立起了大群军士,弓弩齐发,将冲得过近的敌人逼退,配合相当之默契。 “按照唐人的说法,这是来称我们分量的。”耶律欲稳皱眉看着鲜血淋漓的战场,道:“这是什么部落?这么难缠?其部众倒像是打过仗,对厮杀一点不陌生。” 没人能回答他。 契丹、奚部酋豪们还没从方才的战斗中完全回过神来。 党项人,似乎挺能打啊,这似乎不是什么好兆头。 ****** 从妫州到御夷镇有多远?二百余里。 从接到命令之后,刘子敬立刻舍弃了食之无味的妫州城,下令全军北上。 将士们从一个个山沟沟里钻了出来,开始聚拢。 每聚拢一批,便有一批人北上。战兵在前面奔跑,辅兵带着行李跟在后边。大伙也没带什么余粮,牛羊早就被吃光了,剩下的也被扔在妫州山间,任其自生自灭。 这会全军的粮食也就够坚持个五日左右,但没有任何人迟疑,甫一接到命令,便跟在军官后面,直奔北边而去。 八月十二,大军北行到距离御夷镇十余里的地方。 一路上已经可以看到倒毙于地的人畜尸体了。燃烧的灰尽随处可见,折断的弓梢、刀剑被随意地扔在地上,偶尔还能见到遗弃的车辆,车架上沾满了血迹。 远处又升起了一道巨大的烟柱。 斥候还没传回消息,不过也不用他们传了,谁都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 “下马,补充食水。”刘子敬从乘马背上下来,将一路空跑的战马丢给亲兵。 跟在他身后的两千军士沉默地下了马,分派了一些警戒后,便坐在地上,打开包裹,取出风干的肉脯,就着混合了奶粉的饮水,补充体力。 斥候陆陆续续回来了。 他们的消息没让任何人意外,有契丹人在劫掠。 刘子敬没有任何动作,仍旧吃喝个不停。 待人、马都休息得差不多了之后,他沉稳地站起身,道:“披甲,上马!” 军士们立刻行动了起来,或在辅兵的帮助下披甲,或两两互相穿戴。须臾,除少数辅兵留守,收拢马匹之外,其余人紧跟在刘子敬身后,小心翼翼地催马前进。 北风夹杂着草屑吹了过来。 一千五百精骑徜徉在半人高的荒草之中。 他们的行军速度并不快,甚至可以称得上缓慢,彼此之间的间距也拉得很开。 风越吹越大,旗号猎猎飞舞,变幻不停。 从空中俯瞰下去,散得很开的骑兵渐渐聚拢,速度也慢慢提了起来。 看得出来,这是一支经验丰富的老部队。 他们沉默地行军,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没有浪费体力、马力,不受外界丝毫影响,严格按照自己的节奏前进。 契丹人似乎发现了这支悄悄掩袭过来的骑兵部队,跑回去通风报信的人很多。 斥候游骑远远围了过来,但不敢过分靠近。 旗号再度变幻。 一千五百骑兵像变戏法一样分成了前、中、后三个波次,彼此之间也靠得更近了。 “得得!”马蹄声渐渐密集了起来,这是骑兵提速的标志。 越来越多的契丹人围拢了过来。 他们似乎刚刚完成一场劫掠,收到消息后匆匆赶来,神色间满是吃惊。 旗号最后一次变幻。 “呼!”短马槊齐齐前举,几乎压过了呼啸的风声,这是第一波次。 第二波次五百骑兵,斜举马槊,紧紧跟在后面。 第三波次则集体抽出了铁剑,右手高举着,目光平视前方,杀气腾腾。 “杀!”刘子敬的一声断喝,打破了诡异的平静。 第一波次五百骑兵陡然加速。 奔腾的马蹄翻起泥土和草根,狰狞的骑士高喊着杀戮的口号,褐色的长龙离弦之箭般冲向了松松散散的契丹人。 他们的速度越来越快,杀声越来越近,然后以一种无可阻挡的气势,冲进了契丹人群之中。 一击而溃。 第九十章 追索 一场稀里哗啦的脆败,但契丹人并不服气。 他们是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失败的,夏人胜之不武。 于是有自认为勇武之辈开始了反击。 确实很勇勐,骑术也很高超,躲过了铁骑军士卒捅过来的短马槊后,铁骨朵还没扬起来,当胸又一槊刺来,惨叫一声落地。 他甚至没能扰乱铁骑军的阵型。 褐色的洪流继续前冲,将最后一块“结团”的敌人敲碎、打散。 有战斗意志顽强的敌人试图聚集起来,组织反冲击,结果第二波次的骑队冲锋接踵而至,将他们最后一丝抵抗也粉碎了个干干净净。 第三波次五百骑趁势向两翼散开,铁剑插回鞘套之中,骑弓已攥在手里。 熟练的横队向两边延展开来,密集的箭失破空而去,残余的敌众惨叫连连,再也兴不起任何抵抗的念头,向远方溃去。 “追索残敌!”刘子敬大声下令。 旗帜挥舞,第三波次五百骑卒加快速度,毫不留情的追杀着溃逃的契丹人,一如他们之前追杀那些部落壮丁一样。 “第一指挥、第二指挥下马,披甲步行。”前两个波次的骑兵渐渐停了下来,传令兵仍骑在马上,来回传讯。 骑士们默不作声地从马背上下来,微微有些喘气。他们牵着缰绳,步行在高高的秋草之中。马儿温顺地跟在后面,背上的湿汗渐渐收了起来。 刚刚打了一场胜仗,斩杀敌军五百余,但将士们就好像只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一样,无喜无悲。 小胜不足喜,小败不足悲,生死就那样,他们的心已经硬了。 辅兵渐渐赶了上来,他们带来了骑乘马和驮马。 随军医官开始给落在后面的伤兵裹伤,契丹人遗落的梨鼻马也被收拢了起来。各部有条不紊,各司其职,忙而不乱。 东边有大队骑军路过,他们丝毫不停,快马加鞭北上。 “卸甲、上马!”走了半个时辰后,传令兵又来回传令。 “哗啦啦”一阵甲叶碰撞声,两个指挥的骑兵利索地将甲胃卸下,打包放在辅兵的驮马背上,然后翻身跃上乘马,拉着战马缰绳,继续北上。 针对契丹人的全线进攻,已经在悄无声息间展开了。 溃逃的契丹骑兵仓皇北上。 耶律老古上演了绝技,空中跃上一匹空马的马背,不要命地甩着马鞭,不敢回顾。 夏军骑兵已经马力不支,渐渐落在后面了。 老古长长的吁了口气,抹了一把眼眶,也不知道是血水还是泪水,闷着头赶路,直到同伴提醒他已经到营地了。 有人比他先回来。 战败的噩耗如风一般传遍整个营地。 “斜涅赤呢?”耶律老古揪住一人的衣领,红着眼睛问道。 “去濡源了。”此人结结巴巴地回道。 “走!”耶律老古换了一匹马,看着营地中稀稀拉拉的三百来人,说道。 这里在御夷镇附近,濡源在北方一百四十里。 百余里的距离,在草原上根本不算什么。御夷镇附近已经没什么可抢的了,相反还越来越危险。 他们刚才遇到了谁? 那支骑兵老练得像是杀人机器一般,整整一千五百骑,配合得严丝合缝,没有一丝失误。这样的对手,还是得调族中参与过多次战争的老手来对付,不然没有胜算。 “有人追过来啦!”营地外面响起了凄厉的呼喊。 仿佛在印证他的话一般,密集的马蹄声又在南方响了起来。 “快走!东西不要拿了!”耶律老古连踢带打,将还在地上休息的士兵赶了起来。 奴隶慌慌张张地牵来马匹。 众人暗叹晦气,稀里湖涂地上马,再度仓皇逃窜。 临走之前,老古向南张望了一下。 又是千骑上下,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 到底来了多少夏兵?怎么漫山遍野到处都是?老古的脑海之中升起一个问号。 ****** 大宁城北的草原之上,一整天都在过兵。 晋军士兵立于城头,麻木地看着这一切。 进攻他们?不像。 耀武扬威?有那么点意思,但也不太像? 纯粹路过?那为什么从咱们面前绕过? 没人关心他们的心情。 飞龙军军使梁汉颙亲自带着左厢九千余人,携马近三万匹,一路疾行。 骑马步兵的机动速度,是大大高于骑兵的。 因为他们不需要爱惜马力,不需要让马儿维持充足的体力以备骑战。 配合他们作战的蕃骑几乎快要跟不上了。 正如不理会晋兵的心情一样,梁汉颙也丝毫不理会蕃兵的心情,他只知道赶路。 八月十五,大军抵达御夷镇。 在此得到了最新消息,铁骑军及蕃骑万余人已经北上至炭山,契丹人饱掠不敢战,仓皇撤退。 收了一些肉脯、干酪,将食品储备补充到十五天,梁汉颙下令东行。 十六日,过西密云戍北(丰宁)。 十八日,在三藏口(承德北)过夜。 十九日夜,抵达安乐县故城左近。 “下雨了。”军士们抬头看向天空,却什么也看不到。 密密麻麻的雨丝从空中飘落下来。 漆黑如墨的旷野之中,军士们又累又饿。连续行军十天,虽然大伙都没太多抱怨,但身心俱疲也是事实。 梁汉颙登上一处高坡,定定地看着前方隐约的灯火。 那是安乐县故城。 此城后魏年间所置,为安州所统。时过境迁,县已废,但因地处要冲,依然是一个要害地方——当然,那只是对中原王朝而言,在契丹人手里,那也就是一个岔路口罢了。 “累吗?”梁汉颙下了高坡,看着浑身湿漉漉的士兵们。 众人看着他,都不说话。 “我累!”梁汉颙毫不避讳地说道:“前面是安乐县故城,城墙早已毁塌。契丹人占了下来,作为西进、南下之基。” 众人还是不说话,神情麻木。 “今晚我要吃顿热饭,要有床睡觉,有女——”说到这里,梁汉颙打住了。 作为夏王的女婿,说这话确实不太妥当,但军士们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脸上神情顿时活泛了起来。 梁汉颙想起了岳父在汴州城外的作为,大喊道:“但随我行!” 不用任何人吩咐,早就被训练成战争机器的飞龙军武夫们自动取出兵器,在此起彼伏的口令声中慢慢整队。 雨越下越大,大地漆黑如墨。 这样一个天气,契丹人怕是连出来巡视一番都懒得做了。 “轰隆!”一道惊雷噼下,照亮了山脚下近万把雪亮的长槊,直如丛林一般。 梁汉颙当先而走,尽情cosy着岳父的英姿。 沉默的长槊丛林开始了移动。 没有说话声,没有鼓噪声,唯有粗重的喘息。 松软的泥土吸收了夜袭者沉重的脚步。 噼里啪啦的雨点和呼呼的大风掩盖了兵器碰撞的声音。 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长槊丛林已经缓缓移动到了城墙豁口附近。 “噗!噗!”那是刀锋刺入肉体的声音。 睡眼惺忪的岗哨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刺倒在地。 长槊丛林移动的速度慢慢加快,军士们手挽着手,并肩前进。偶尔有人滑倒,也被袍泽们架着继续往前。 “噗!噗!”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指挥,沉默的刽子手们行走得并不快,但死在长槊丛林之下的敌人却在快速增加着。 “啪!啪!啪!”雨借风势,用力敲打在门楣上、窗户上、青石板上。 鲜血汇入雨水,在大街上肆意流淌着。 狗疯狂地吠叫起来,惊醒了很多人。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了,他们扯破喉咙喊叫着,但很快被蠕动前进的长槊丛林淹没。 越来越多的人从房屋内冲了出来,他们带着武器,惊慌失措。 女人和小孩躲在屋内,大声哭喊着。 兵刃交击声渐渐多了起来,但似乎阻挡不住长槊丛林的前进。 有人胆小如鼠,想要逃跑,结果滑倒在地,几声微不可闻的切割肉体声后,便一动不动了。 有人怒目圆瞪,奋勇冲杀,结果被几根长槊捅在身上,挑了起来。 有人吓破了胆,想要返身回家,结果被长槊钉死在墙上。 长槊丛林依旧坚定地向前蠕动。 敌人堵在前面,如同风雨之中的柔嫩花朵,只一会便被打得七零八落,隐入尘泥。 他们终于崩溃了。 有人疯狂得拍打着街道两侧紧闭的门户,没人回应。 “噗噗”几声过后,拍打声消失了。 军靴踏过青石板大道,继续前行,缓慢但坚定。 有人跪地求饶,满脸泪水。 数根长槊捅了过来,嘴角顿时溢满了鲜血。 “彭!”沾满污泥和鲜血的军靴踹在他脸上,无情地碾过。 马蹄声在城市另外一头响起,终于有人想到逃跑了。但很快响起了马儿痛苦的嘶鸣声和人临死前的惨叫声。 “轰隆隆!”数道惊雷噼下。 闪烁的雷光之下,可以很清晰地看到,街道另外一侧也出现了雪亮的长槊丛林。 “咯吱咯吱!”灌满雨水的军靴踩在青石板上,一下下仿佛敲打在人的心头。 随着最后几声不甘的惨叫声落下,长槊丛林停止了蠕动,他们会师了。 但是——血腥的杀戮,或许才刚刚开始。 第九十一章 钳形攻势 “够了!收拾一下,点计缴获。”天明之后,雨势转小,梁汉颙吃罢早饭,下令道。 飞龙军虞候秦恪应了一声,前去传令了。 此人出身邵树德亲兵,后去了铁林军,一待就是五年。 五年后,积功升至副将,又调任宋州州军指挥使。短暂任职一年后,升任飞龙军虞候,协助都虞候薛离处理军中事务,分掌传令这一块。 他也是根正苗红的关西武人,出身兰州秦氏。 秦氏自从出任都部落使后,已历十余年,俨然兰州大族。这就是跟对人的好处,他们的利益已经与邵树德捆绑在一起,协助兰州官府编户齐民,慢慢同化当地的吐蕃、嗢末、羌等部落,未来前途可期。 梁汉颙又仔细看了看地图。 他们从大宁出发后,基本是沿着燕山北麓,一路东行。昨晚刚刚占领的安乐县原本也不是契丹的土地,而是他们逐步蚕食的幽州镇的山后据点。 当然,说山后也不完全准确,因为这里仍然处于丘陵地带。部落在缓坡、河谷、盆地之内放牧,所有的驿道也多在山间谷地之内。如果燕人想振作,定然要在这片区域设堡驻兵,只可惜如今他们没这份精力了。 飞龙军走这条路线是有原因的,利于步兵交战,不惧骑兵集团冲锋。只要不给敌人机会,把自己暴露在宽阔的河谷地内,想聚集大队骑兵围歼他们也是很困难的。 唯一的难题大概就是筹措补给了。 契丹人蚕食的关外据点,无论蕃汉民众,一律强迁而走,取而代之的是新来的契丹及其附庸部落,于此牧马放羊,作为前进据点,进一步向幽州挺进。 “右勾拳……”这是夏王的说法,梁汉颙却觉得很贴切。 集结前往炭山方向的大队骑军是左勾拳,走平坦的草原,直奔契丹、奚人的重要游牧地。 两路齐头并进,倒也没什么战略目标,没说打到哪里停止,这让梁汉颙有些奇怪。 不过他对杨悦也有些了解了,觉得这样反而最符合老头一贯的态度。这场战争,说穿了就是对契丹的惩罚性战争,确立“西南诸夷”到底归谁统治的争霸战争。 如果打得好,打得够远,甚至能动摇契丹在附庸部落中的威望,削弱他们的影响力——影响力,往往意味着征集物资、兵员的能力,往往意味着你能调动多少仆从军。 “粮食,如今要解决粮食问题。”梁汉颙放下地图,推开木门。 门外依然在下着雨。 街道上的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 一些民人出了家门,脸上还带着惊慌与后怕,默默地抬着尸体,置于大车之上,然后拉到野外埋了。 尸体的来历很复杂。奚人占了一半以上,契丹次之,另有一些汉人及杂胡,此刻全部被斩杀殆尽,也不知道他们是兵还是民。反正到了草原之上,所有成年男子都被默认为兵——从某种程度而言,这也大差不离了。 城内有人在宰杀牲畜,生火煮肉,后面都会制作成干粮,补充飞龙军将士的日常消耗。但最缺的还是谷物,这个在草原上很难弄到,真是急死人了。 谷物,在草原上简直就像作弊器一样。放牧需要半天才能吃饱的马,我短短半个时辰就喂谷物喂饱了。 “安乐县的都是什么人,弄清楚了吗?”梁汉颙看到薛离走了过来,连忙问道。 薛离手中提了一条染血的马鞭,身上也溅了不少血迹,似乎刚刚拷打俘虏结束,闻言立刻行礼道;“回军使,总计一千九百余户,都是契丹人去年迁来的,有牧民有奴隶。在附近放牧为生。” “去诸提到,有契丹人劫掠了很多妇孺、牛羊、财物东行,他们走了哪条路?”梁汉颙又问道。 “他们也不知。这里山川河谷森林太多,如果不主动联系,只能挨个河谷搜索。军使,靠问没戏的,他们是真不知道,还是得咱们自己派人去找。找到一批是一批,若真找不到,干脆继续向东,直接抢契丹人算了。”薛离说道。 向东是有风险的,这谁都知道。 安乐县向东二百余里,可至白狼戍,曾经的关外八戍之一。因为沦陷不久,当地还有城池,就是不知道契丹人有没有利用上。 另外,当地肯定还有不少部落在放牧。他们居于何处,有多少人,能不能打,附近有没有契丹大队,一概不知,说是两眼一抹黑不为过。 最关键的是,能不能搞到吃的? 这和在中原可不一样。河南随便抢个村子,都能弄不少粮食,关外大部分地区人迹罕至,想见个人都不容易,若不知道契丹人的牧地,不清楚当地的内情,其实很危险。 最简单的,人家坚壁清野,然后骚扰你,迟滞你,让你随便在哪个山沟沟里多耽误几天,然后粮食吃完了,怎么办?全军覆没是必然的。 “昨晚有没有人跑掉?”梁汉颙突然问了一句。 “应是没有。”薛离也不是很确定。 这破城,早就荒废多年了,也就契丹人当个宝。四处漏风的情况下,又是天降大雨,漆黑如墨,谁知道有没有人跑掉? “等庄浪部的蕃兵上来再说。连续行军作战,大伙也累了,先在安乐城左近放牧休整。”梁汉颙做出了决定。 蕃兵就是来自鸊鹈泉庄浪氏的牧民,有数千人之多。 夏军骑马步兵的作战模式,已经非常清晰了。以步兵为中坚主力,蕃人轻骑负责侦察、警戒、掩护以及获胜时的追杀。 这种高速机动步兵与传统步军是有区别的。因为他们没有马车,所有行李都在驮马背上,所以物资能省则省,一般以保障野战为主。攻城也不是不可以,但如非必要,不会硬来。 最简单的,普通步兵可以携带很多物资、工具、匠人,临战时打制攻城车辆,但飞龙军却很困难,能有简易木梯就不错了。有时候遗失了工具,甚至连制造梯子都困难,因为他们不会特意携带很多备份工具。 随身携带的食物、药品也不多,备用武器、箭失之类的消耗品也很少,不具备打长期拉锯战的能力。 简单粗暴点说,他们与普通步兵的区别,就像精锐空降师与重装步兵师一样,后者拥有坦克、装甲车、重型火炮、防空导弹以及极其充裕的物资,他们没有这些重型装备,弹药也不是特别充足,只能奇袭。 有时候射箭射多了,战后还得想办法捡回来重复利用,苦逼得很,远不像他们表现出来的那么从容。所以全军将士每时每刻都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尽量避免被人拖住,坚持机动作战,有时候在军纪上放松一下,也是高级军官默许的。 “遵命。”薛离听了之后,立刻准备组织人手分散放牧马匹。 “点计一下物资。契丹人的桦木弓、箭失、骨朵什么的都收集起来,说不定就救了命了。”梁汉颙吩咐道:“另者,咱们先派人向东搜索。人不要多,尽量避免被发现。按照之前的消息,契丹主力已经回师,但当地保不齐还有留守兵力,尽量不要惊动他们。” 说罢,梁汉颙摆了摆手,让薛离尽快去办。而他自己,则亲自下到军营中,与士兵们一起忙活,生火制作熏肉,储备补给。 ****** 右勾拳已经打到了敌人柔软的腹部,左勾拳也在狂飙勐进。 八月十四,濡源附近的草原之上,以铁骑军为主力,辅以上万蕃骑,在野战中又击溃了一股契丹骑兵,然后大举东进。 契丹人根本不想打。在收到夏人援军快速赶来的时候,立刻分成多股撤退。 撤退是草原式的撤退。 往各个方向跑的人都有,尽量分散兵力,不进行集结。有人负责引诱误导追兵,有人负责利用地形埋伏,有人回身断后。 果然,从匈奴开始,一千年了,草原人玩的还是这么一个套路。 铁骑军使折嗣裕此时也面临着一个问题:按制,铁骑军一人双马,怎么追一人三匹马的契丹人? 濡源、御夷镇被抢得差不多了,不可能补充马匹,甚至连补充食物都够呛,还是硬挤出来的。全军携带的食水和飞龙军差不多,只够十余日消耗。跟在契丹人屁股后面追,那是不可能有什么结果的,但就此看着他们跑掉也不合适。 想来想去,唯有一招:你打你的,我打我的,看谁耗得过谁。 八月十五,全军两万骑,携马四万余匹,分成多路,大举北上。 他们沿着濡水河谷进军,这里有河流,可以供人、畜饮水,这在草原上非常重要。 另外,河谷地带一般水草丰美,如果运气好,还能收获大量补给品。 十六日午时,至沙野。 一股三千余契丹骑兵还在前面卖力地“带路”,不知道想把他们引哪去。 他们甚至还放慢了马速。夏军停下来牧马,他们也停下来牧马,夏军追击,他们立刻逃窜。晚上还特意躲藏进山里,不断派人出来袭扰,不过被狠狠地突袭了一下,损失三百余骑后,他们便消失了。 诺真水巡检使哥舒确提醒折嗣裕,这是草原故智。契丹人想不断疲惫他们,让他们精疲力竭,然后将其引诱进契丹主力的伏击圈,聚而歼之。 折嗣裕不管,只挑选好进军路线,至夜则伐木扎营,将马儿圈进栅栏之内,轮番派出军士值守。白天继续赶路,沿着既定目标前进。 十九日下午,至吕泉水、三泉水合流汇入濡水处(今昭苏乃木附近)。这里有一个依附于契丹的小部落,此时已经搬走,不知去向。 契丹人终于发现不对劲了。 这个行军方向,很明显是奔着平地松林去的! 合着引诱半天,居然把夏人引到自家地盘来了对吧? 没有一丝犹豫,双方立刻展开了激战。 这是一个充斥着漫天红霞的傍晚。 高高的山岗遥遥对立耸峙着,双方一部各五千余骑驻马而立。 山脚下的平原之上,已经有游骑在捉对厮杀了。 厮杀的规模慢慢变大,不断有轻甲或无甲蕃兵加入其中。 折嗣裕立于半山腰之上,可以遥遥看到对面契丹人的出发阵地。 他们的骑兵挨挨挤挤,足有数千之众,看样子,又加入了不少附庸部落的兵员。 最前面的骑兵已经散得很开,开始了奋力冲刺,中间部分还在慢慢提速,最后面挤在一起的骑士则吵吵嚷嚷,不断催促前面的人赶快让开空间。 “冬冬——”鼓声擂响。 折嗣裕下到了山丘平缓处。 一队队的铁骑军士卒已经开始排成阵势。 马儿不停地打着响鼻,骑士拉着缰绳,小心翼翼地控制着。 “御夷镇一战,契丹人不过如此。今日贼人竟然邀战,便给他们一个教训。”折嗣裕对前来听令的将校们说道:“殿下举大事在即,尔等若奋力死战,立下大功,可比往日更容易搏得他老人家欢心。反之,若打得一塌湖涂,怕是再难有翻身之日。” 将校们纷纷请战:“军使,下令吧。” “好,今日之战,许胜不许败,敢回首者死!各回各营,听令而行。”折嗣裕大声道。 将校们立刻奔马赶回各自营伍。 “冬冬……”第二通鼓声响起。 仿佛听得懂旗鼓军令一般,马儿用蹄子轻轻刨着地面。有性急的战马,甚至想要往前蹿出,但被骑士拉住了。 战马一会向前两步,一会后退两步,但大体上维持着阵型——它们是受过训练的战马,不是那种什么都不懂的野蛮马,也不是什么马都可以当战马的。 第三通鼓声响起。 “缓步而进!”军令一下,骑兵们依次慢跑下坡。 山下是大片的荒草甸子,草色枯黄,已经长得老高了。双方的骑兵涌入之后,几乎只能看到肩膀以上部位。 “敢回首者死!”带队冲杀的军官大吼道。 “敢回首者死!”众人齐声应和。 而这也是一个信号,马速开始慢慢提高,军士们拿出了长短兵器,做好了接战准备。 耶律老古几乎在同一时间下令提速。 他从濡源败回,今日已不敢再退,唯有奋力冲杀,死中求活。 高高的衰草在战马强劲的冲击下尽皆伏倒。 近至百步之内,密集的箭失同时飞向两边。 只这一下,契丹人就吃了大亏,他们的铁甲太少了。 “轰!”两道洪流撞在一起。 折嗣裕从高坡上望去,可以很清晰地看到整个战场局势。 交错而过的骑兵大面积倒下。 在这一刻,无论你勇勐还是怯懦,无论是新人还是老手,在密集的战马对冲之下,只能把命运交给上苍,你甚至连躲都没法躲,只能用肉身硬扛对面招呼过来的兵器。 辅兵们聚集在山脚下。 一队人手持长枪、步弓警戒着,一队人上前,静静等待。 不一会儿,大群空跑着的战马从衰草丛中涌出。 军士们蜂拥上前,拦住其去路,收拢着马匹。 母庸置疑,每一匹空马都意味着一条消逝的生命。 “冬冬……”又一通战鼓擂响。 正在收拢马匹的辅兵们神色各异。 新人不明所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待过两年的知道军使又投入了大群骑兵。 只有经验丰富的老人在安慰大伙:“跑过来的空马少了,说明契丹人已经转向,大败而回。军使这是派人追击呢。” 战场结果正如老兵所说。 只一轮冲锋,契丹骑兵就吃了大亏。除了第一波高速对冲,有甲没甲差别不大之外,当进入到人马混杂的低速近身肉搏阶段时,装备和武艺上的巨大差距就体现出来了。 契丹人选择了错误的战术,就要承担后果。 数千骑被倒卷着推了回去。 铁骑军士卒大声呼喝,他们挥舞着剑槊,追在后面肆意砍杀。 有人眼看敌人越跑越远,干脆将武器插回鞘套,拿出骑弓射击。 奔腾的战马浪潮渐渐蔓延向对面的山岗。 山岗之上大旗一挥,当先向后蹿去,竟然毫不恋战。 正在侧翼搏杀的附庸部落牧人,见到己方大旗向后退去,也失去了斗志,溃散而去。 追杀一直持续到入夜时分才结束。 战果主要是蕃人轻骑获得的。 他们说说笑笑地策马而回,很多人的马鞍下都挂着人头。 与之相比,归营的铁骑军士卒有斩获的却不多,因为他们追不上敌人。不过蕃人见到了都让在一旁,恭恭敬敬。 折嗣裕仍立于山坡之上,神色间带着微笑。 你不想打,我逼你打。 明日去野外劫掠,附近一定有部落在逃窜途中,正好取得关键的补给。 后面我再往平地松林开进,你来不来? 毫无疑问,他的胆子是非常大的。没想过如果碰到契丹主力,以几倍数量的轻骑骑射袭扰围困之时,还能不能全身而退。 或许他想过了,但无所谓,觉得还可以继续撩拨一下,直到契丹大队主力赶来,再撤退不迟。 打仗,哪有不冒风险的?有时候老天爷就偏爱敢冒险的勇士,说不定还能捞一把大的呢。 第九十二章 扫潢 胜利是能改变很多事情的,尤其是在敌人组织架构并不严密的时候。 契丹有八部,八部之中还能进一步细分。大方向上大家利益一致,但真算起小账呢? 御夷镇、濡源、三泉数次大战,他们已经损失了四千余人。 对于整个契丹八部十几万兵马来说似乎并不多,但具体到某一个部落,损失就有点肉疼了——无论损失的是真·契丹人,还是奚、霫、室韦、鞑靼、靺鞨等奴隶附庸部落丁壮,都是损失,都难以接受。 很自然而然地,他们的内部产生了分歧。 一部分人放弃战斗,奔回自己的部落。 一部分人犹豫不决,不知道是走还是留。 一部分人则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战斗到底,比如刚死了侄子的耶律斜涅赤。 是的,耶律老古已经死了,死于乱军之中。 当是时也,契丹人被冲得大败,耶律老古又过于勇勐,死命拼杀,连斩多名铁骑军骑士,甚至包括两名将校。 而他神勇的表现吸引了铁骑军将士前赴后继的围攻,最终饮恨当场,没有任何悬念。 经过这么一连串的战斗,契丹人也发现了一个令他们感到万分痛苦的事实:不要和人对冲,近战肉搏是他们的劣势——事实上这个毛病到辽国、北宋时期都没解决,你能想象,契丹骑兵居然在正面冲杀中被北宋骑兵打成狗,然而北宋步兵却被契丹步兵打崩了…… 战斗结束之后的第二天,折嗣裕令蕃骑外出搜索,果然抓到了那个逃窜中的奚人小部落,也不知道属于六部奚中哪一部,反正追上去砍就是了。 一场短促的厮杀之后,斩首数百级,俘男女老幼三千余口,获牛羊马匹四万,除留部分马匹、牲畜补充随军消耗之外,余皆由蕃骑送往炭山仙游宫一带。 随后,大军分成数股,分散前进。 塞外的景色迥异于燕山北麓,更迥异于中原大地。 黄云、荒草、森林、走兽,构成了一幅苍凉绝美的画卷。 沿途到处有河流、水泊,鱼儿高高跃起,鹿群随处可见。 威武的骑兵行走其间,一会穿过无边无际的荒草甸子,一会又走进比人还高的芦苇丛中。 这里已经没有路了。 如果步兵带着马车北上塞外,那还得一边行军一边修路,遇山砍树,逢水搭桥,何其艰难也。 不,如果仔细搜寻一番遗迹的话,你会发现或许曾经有过路,但时过境迁,早已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了。 自后魏以来,一直到国朝前期,塞外道路是花大力气整饬过的。但再好的路也需要维护修缮,不然很快会被顽强的自然界给改造成荒野,一点不夸张。 二十二日,大军还在荒草、芦苇之中行走。 到了二十三日的时候,目力所及之处,除河谷地带仍然草木繁盛之外,远处已渐渐变得荒凉起来。 当天傍晚,诺真水巡检使哥舒确来报,又破一部落,回鹘人,获人丁五千、牛羊杂畜五万,已遣人押送南下。 二十四日,铁骑军快速进至潢水上游,景色再度一变。 荒凉的区域越来越多,与其说是草原,不如说是沙漠。北风一起,沙子直往人脖颈里钻。 在这种环境下,沿着河道进军是必需的。而在此时,他们也终于遇到了强有力的阻碍。 “怎么回事?”铁骑军使折嗣裕策马上前,问道。 其实不用下面人回答了,他自己有眼睛,看得到河对岸的情形。 三千余骑士找了个浅滩涉水过河,与契丹人厮杀了起来。 战斗的过程很有意思。 契丹人应该是深入总结过之前的失败教训,这次他们远远地在外围兜着圈子,牢牢控制在中距离上,走马驰射。 这是不敢肉搏了! 但他们的伤亡还是有点大,因为铁甲太少,对射起来有点吃亏。而且没有深刻意识到铁骑军与传统中原枪骑兵的不同之处,他们也是有相当的骑射能力的。 不过,吃亏就吃亏,这大概已经是契丹人短时间内所能找到的遏制敌人优势的最佳办法了。这样互相消耗下去,总比直接被冲垮要好很多。 潢水之中又溅起无数朵浪花,四千余蕃人轻骑也开始涉水过河。他们艰难踟蹰在松软的河底淤泥之中,大声呼喊。 对岸的契丹骑兵看到夏人又来了援兵,稍稍有些分神。 负责带队冲杀的铁骑军副使刘子敬抓住机会,收起骑弓,抽出短马槊,带着五百精骑怼了上去,死死咬住一股躲闪不及的契丹轻骑。 一番纠缠之后,贼人留下了百余骑尸体,仓皇退去。 已经过河的蕃人轻骑快速追了上去,弓弦连连作响,从背后射翻一名又一名契丹轻骑。 折嗣裕暗暗点头,战术配合越来越炉火纯青了。 这些蕃人轻骑,如果到中原打仗,正面对冲之时,整不好能让“河南第一马槊”朱瑾狂刷战绩。但他们的优点也十分明显,且驰且射,速度快,会侦察,能警戒,擅追杀,是战场上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 也正因为这些不可取代的优势,禁军也保留了轻骑兵编制。 如果不出意外,以后定难军的定位就是身着皮甲的轻装骑兵,银枪、铁骑算是中型骑兵,飞熊军这种具装甲骑就是重骑兵了。 多兵种搭配作战,取长补短,本来就是用兵铁律。 “已经到哪了?”折嗣裕问道。 “回折将军,离大石桥不过一日行程。”充当向导的苏支说道。 “河对岸不是有很多松林么?一望无际,绵延甚远,这里应该已是平地松林地界了吧?”折嗣裕问道。 “将军,平地松林很大,奚王牙帐在潢水石桥。”苏支说道。 “你算是回家了。”折嗣裕笑道,然后脸色一正,道:“带路!今日我就沿着潢水两岸扫荡。” ****** 潢水石桥两岸,到处是仓皇逃窜的部落百姓。 有奚人,有契丹人,有霫人,也有回鹘人。 他们走得相当匆忙,匆忙到扔下了很多物资。 其实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批撤走的人了。只不过牧民分散在各处,找寻不易,耽搁了很多时间。 走得早的已经往潢水下游而去,走得慢的才刚刚得到消息。甚至还有一些主动北迁,远离潢水,往靠近鞑靼、室韦的方向走。 契丹人是善战的。这么多年来,他们就没断过战争,磨炼得坚毅无比,经验也十分丰富,至少比那些承平日久的草原部落彪悍多了,按理来说不至于此。 但夏人都是什么妖魔鬼怪?好像一辈子都在琢磨怎么打仗、怎么杀人一般,生命中就没别的事了。 没办法,实在打不过。只能发挥草原传统故伎,分散突围,各自躲藏。夏人不可能每一个角落都搜寻,只要跑出他们的视线,鬼知道你躲在哪里? 大石桥附近也有不少人留了下来,大概有五千余骑的样子,多为新征发起来的各族丁壮。 耶律斜涅赤双眼通红。 他像一个输光了本钱的赌徒一样,打算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用尽全力阻滞夏人,给部落牧人搬家争取时间。 耶律欲稳已经离开了,他带人去了可汗牙帐,即遥辇可汗城。 契丹传统,可汗要筑城。 从位于吐护真水(老哈河)、潢水(西拉木伦河)交汇处的奇首可汗城开始,契丹人就有修城的历史,一如回鹘人在碛北草原上修建的黑城子。 其实潢水石桥附近也有座废弃的城池,即早年的遥辇城。李尽忠、孙万荣之事后,奚人抢占了契丹传统牧地,遥辇城也成了他们的战利品。不得已之下,契丹人在下游修建了一座更大规模的城池,名字还叫遥辇可汗城。 都是往事了…… 耶律斜涅赤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向新集起来的部落丁壮。以前他信心满满,现在却没底了,这次征讨西南诸夷,看起来是阿保机的一大失策。 他太大意了,低估了夏人的决心。 但斜涅赤不怪他。事实上他也想不明白,夏人明明在和晋人进行大厮杀,怎么还有空来管他们契丹?你们就那么闲么? “夏人来了!”斥候从西边奔回,高声呼喊道。 新集丁壮一阵躁动。 他们没和夏人交手过,心中固然紧张,但真要说怎么害怕,却也不见得。多少年东征西讨了,没吃过什么败仗,夏人虽然看起来挺厉害的,但在交手之前,何必畏首畏尾? “得得!”有人拨转马首,悄然离去。这是与夏兵交过手的,他们知道厉害,不想再做无谓的牺牲,心中挂念自家部落的妻儿,于是试图逃走。 “嗖!嗖!”耶律斜涅赤连发数箭,迭次射落数人。 但他不这么做还好,这一出手,反倒让更多的人感到害怕,引发了溃逃狂潮。 “六部奚就是靠不住!”耶律斜涅赤气得破口大骂。 是的,奚人、霫人、回鹘人、鞑靼人、室韦人、靺鞨人都是“契丹兵”,但假契丹何必为真契丹拼命呢?赶紧回到自家部落,与家人待在一起,尽可能远离凶残的夏兵,似乎是更好的选择。 西边已经出现了巨大的烟尘。耀武扬威的党项、突厥后裔们出现在潢水北岸。 在他们身前,一股牧人正在狼狈奔逃。 箭失呼啸着飞过,一个又一个髡发牧人栽落马下。党项人丛之中发出一声哄笑,仿佛这种戏弄猎物的感觉让他们非常得意。 “这是来自阴山的党项,他们不是……”耶律斜涅赤话音未落,部众突然大哗。 潢水南岸也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无边无际的骑兵出现在旷野之中。 都不是战场新丁了,自然能大概估算出敌军的人数:南北两岸加起来一万余骑。 再看看己方这边,原本五千余骑,方才跑了很大一部分,还剩三千左右。 “听我说,夏军最能战一部,唤为‘铁骑军’者,听闻满编亦不过万人,这会撑死八千多。其仆从附庸倒是不少,但并不能打……”耶律斜涅赤声嘶力竭地呼喊着,结果又有一些丁壮跑了。 谁听你这个糟老头子废话。草原上向来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走,敌军兵力是己方数倍,又是得胜之师,为什么要硬拼?不如让痕德堇可汗的亲军过来,咱们不奉陪了。 溃逃像传染病一样,根本抑制不住。 耶律斜涅赤长叹一声,被人裹挟着向后退去。 党项轻骑见状士气暴涨,大呼着追蹑而上,勇不可当。 后方的主力大队也开始分兵,往各个不同方向追去,目标:跑路中的部落民和牛羊。 第九十三章 人口就是财富 还好飞龙军没来潢水,否则不知道要造下多少孽。 党项人半牧半耕,并没有传统的草原部落那么凶残。高过车轮的男子全杀掉是做不大出来的,人口也是一种资源,人口本身能创造财富,将俘获的人丁分一分,土地也分一分,大家的实力不都变强了么? 一路行来,已经获八千余口、杂畜九万。这两日在潢水两岸又击破两三个小部族,俘虏两万余人、杂畜十五万余,收获是很大了。 没说的,又派一部分蕃骑押送着战利品回仙游宫、御夷镇——没办法,他们也没底,也不敢说遇到契丹大队主力时还能带着俘虏、牛羊作战。 战利品,肯定是夏王他老人家获得最大一份。但出兵各部多多少少都能分一些,都能落些好处。要想分得更多,继续抢就是了。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揪出更多的部落。 搜索的事情没必要由铁骑军来。 八月二十六日,折嗣裕带着八千余铁骑军、四千蕃骑东行,直往潢水中下游而去,竟是一点没耽搁。 而与此同时,作为“右勾拳”的飞龙军在等待大日停歇之后,从二十二日开始,在安乐县故城周边四处出击,击破了两个部落,虏获人丁、牛羊若干,并之前在安乐县所获,得两万余口、杂畜十余万。 战利品其实有些少了,一個是他们自己杀戮太狠,一个是本来人就很少。毕竟,数月之前这里还是幽州镇的土地呢。契丹人心心念念向南扩张,连续两年蚕食幽州镇的山后之地,还没来得及进行“大投资”。 后世的辽国五京,西京、南京都在李克用手里,中京几个月前刚通过蚕食幽州镇的手段拿下,在此之前一直是幽州附庸部落的牧区。东京辽阳府倒是在契丹手里,上京临潢府正在被抢。 契丹的扩张之路,刚刚启动,就遭遇了当头一棒。 其实想想他们也挺可怜的,营平二州在大唐手里时,对他们有致命的威胁。营平今年好不容易彻底拿下了,且蚕食了檀、妫、蓟等州的山后土地,给自己的核心地区加了一层缓冲。但只要幽州没拿下,中原就始终可以依托地形防守,待处理完内部事务,积蓄足够之后,大举出塞,恢复关外、山后的土地,战略上具有优势。 这就是残酷的现实。 飞龙军使梁汉颙并不知道自己正在后世辽国的腹心地带活动,他只知道抢,狠狠地抢;只知道惩罚,狠狠地惩罚敌人。 八月二十八日,他率军进至白狼戍,契丹守将谭继恩率两千人投降。随后带路,又说服了原本依附幽州,现依附契丹的两个部落投降。这两个部落一为契丹人,一为奚人,与八部契丹和六部奚的关系很差,甚至可以说有大仇,日子过得很不如意,都没花费多少口舌,直接就降了。 “梁将军,何不就占了此地呢?”谭继恩鼓动唇舌,道:“我等降于契丹,也是迫于无奈。若有机会,都不愿与其为伍。” 谭继恩说起来已经是四姓家奴了。先为燕将,后降晋,复降契丹,今又降夏,玩得那叫一个溜。 不过在蕃汉杂处之地,这也是种生存哲学。换个老板打工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幽州军中历来有大量奚、契丹军士,契丹用汉人当兵,也很寻常。 已经死了的卢文进,其实就是个典型。历史上因为李存矩强纳其女为妾,心中不满,恰逢军乱,于是带着一万多军士投奔契丹。耶律亿大喜,这是第一个投降契丹的汉人大将,直接给了个幽州兵马留后的职位,驻军平州,要钱给钱,要人给人,还把很多契丹、奚人部落划给他节制,真当心腹看待了。 李存勖死后,卢文进又投奔了后唐,涮了一把耶律亿。 去的时候带着一万多人投降,回来时带着十五万蕃汉民众归后唐。不光如此,还用八千辆大车将很多财物带了回来,简直——不要脸至极。 阿保机大概率是破防了,很可能从此改变了对汉人的看法。 “幽州镇还有晋军,态度不明,不能冒这个险。”梁汉颙断然说道:“所有人西迁,不得迟疑,你走不走?” 谭继恩很想说我不走,但他终究不敢。 谭家祖上为绛州人,但在幽州为将好几代人了。从刘济时代开始,他们家便为白狼戍土豪,镇守此地。 军镇内的兵归他们家指挥,也可以向附近的部落索取好处,日子过得还是很自在的。比起兵变频繁的幽州同侪们,他觉得这日子也还不错,直到契丹人的到来。 其实契丹人对他也不错,给予了充分的信任。但他既降了夏,便走不了回头路了——协助他镇守白狼戍的契丹将领已被捆了起来,他亲自动的手。 “走!”谭继恩垂头丧气地说道。 他是真的有些后悔了,早知道还不如铁了心投靠契丹呢。夏人那副衣衫破旧、浑身沾满泥巴的样子,一看就是在山沟沟里待久了的疲军,未必愿意攻城。 “啊!”外面响起了惨叫声。 谭继恩一惊。 “无需惊慌。”梁汉颙镇定自若地说道:“你手脚不干净,既翻了脸,为何不一并杀了?” “好几百人呢,都是品部酋豪子弟……”谭继恩说道。 梁汉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没再说话。 首鼠两端之辈,最是可恨。这厮还想着留后路呢,今日就把你这路堵上。品部数百人死在白狼戍,管你谁杀的,契丹人若要报仇,你谭继恩绝对躲不过去。 “你部军士可有名册?”梁汉颙又问道。 “有,但不全。”谭继恩解释道。 白狼戍在契丹攻来时损失惨重,原本的两千军士死伤、逃散了一半以上。投靠契丹后,又新募了千人,补全编制,这部分人还没来得及造册。 “西迁之后,我写封信,你带人去洛阳。”梁汉颙说道:“可愿?” “愿!愿!”谭继恩连连点头。 敲定了这些事情后,梁汉颙便去了军镇外,看着军判官清点缴获。 “军使,白狼戍是个好地方,很肥啊。”军判官尖嘴猴腮,留着一小撮山羊胡子,要多猥琐有多猥琐。 “镇城有军民万余,杂畜三万。两个附庸部落,又得两万余口、牛羊十三万。”军判官说道:“最绝的是,镇城内竟然还有四千五百斛粟麦。” 白狼戍附近,有水、有农田,开发不知道多少年了,当然是有人种田的,缴获粮食并不奇怪。 “好!”梁汉颙一听颇为激动。 天可怜见,粮谷这种东西实在太精贵了。不但将士们天天吃肉脯、喝牛羊奶快受不了了,粮食还可以拿来喂马,关键时刻说不定能救命。 “用大车、驮马装着带走,一粒也不许剩下。”梁汉颙吩咐道。 “遵命。”军判官立刻应下,旋又问道:“军使,带了马车之后,进军可就没那么快了。” 梁汉颙沉默了一下,道:“我不敢再往前了。自与契丹交兵以来,过去半个多月了,右厢至今还在新毅妫压制李存孝,咱们就只有左厢万把人可用。蕃兵就那个样子,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行,打打顺风仗可以,一旦与敌亡命搏杀,他们就坚持不住了。” “我担心……”梁汉颙叹了口气,道:“万一契丹聚集大队而来,此地山川连绵,地形复杂,一旦被拖住了,粮尽之后怎么办?这是第二忧。第三忧者……” 第三个忧虑梁汉颙没说,但所有人都清楚。 这里是幽州的山后地区,幽州势力全面退出这块区域并不久。他们在这里定然还有老关系,还有残存的影响力,说不定这会已经知道夏军东进的事情。 可别忘了,夏、晋双方正在交战呢。一旦李存璋抽调兵力北上,猝不及防之下,说不定要吃大亏,这一点不能不考虑。 当然,还有第四个隐忧。 左勾拳、右勾拳嘛,折嗣裕那一路到哪了?他如今又在哪里?胜还是败?至今还没消息传来。 两路大军相隔甚远,但其实都牵动着整个战场的局势。一旦北路兵败,他还傻乎乎继续往前,最极端的情况,前有契丹主力大军,后有晋人抄袭后路,不说全军覆没,损失惨重是必然的。 所以他不敢继续往前了,决定等一等消息,先把到手战利品运回后方,再主动扩大搜索范围,避免被人偷袭,顺便再劫掠一些部落,削弱契丹人的实力。 “军使老成持重,有夏王之风。”军判官赞道。 梁汉颙心中暗爽,但脸一板,道:“速去办差。这么多人西迁,不是小事,可不能出差池。” 几万人西行,车辆、牛羊无数,自然要派兵护送,可以说是一项浩大的工程。保守算来,他要调遣数千蕃兵随行,因为你得防备着晋军出塞偷袭,人少了真不行。 军判官走后,梁汉颙又至营中抚慰军士。 他们还得继续留一阵子,吸引契丹人的注意力。如果契丹主力抵达,他们甚至还得负责断后。就是不知道耶律亿如今在干什么,又会怎么做。 第九十四章 应对之策 消息还没传到渤海国,但已经传到了遥辇城,传到了迭剌部牧地,传到了一支正在行军的队伍之中。 队伍规模很庞大,车辆众多,足有数千乘。 车上满载肉脯、奶酪、糜子、干草、箭失等各种军事物资,驭手、护卫加起来足足两万人上下。 很明显,这是一支后勤运输队伍。看他们行进的方向,应该是前往渤海国扶州的。 渤海国有十五府、三独奏州。 十五府中包括五京,即: 中京显德府,领六州二十五县,治显州,大致位于今吉林省和龙市。 东京龙原府,领四州十八县,治庆州,大致位于今朝鲜咸镜北道清津市富居里。 南京南海府,领三州十六县,治沃州,位于今朝鲜咸镜南道北青郡青海土城。 西京鸭绿府,领四州十一县,治神州,即今吉林省临江县。 上京龙泉府,领三州九县,治龙州,位于今黑龙江宁安市渤海镇。 五京之外,还有长岭、铁利、扶余、率宾、东平、鄚颉、安远、怀远、安边、定理十府。 另有郢、铜、洓三州为独奏州,奏事可直达京师三省六部。 契丹攻渤海,一般是先攻扶余府,该府下辖扶、仙二州,治扶州。 扶州又下辖扶余、布多、显义、鹤川四县;仙州下辖强师、新安、渔谷三县。 扶余府、扶州都在扶余县,该县城墙周长四里有余,其实不大,在中原也就是一个小县城的水平。 扶余县外军士众多,看其服饰、装扮,多为契丹人。 契丹本部士卒骑着马,腰挎骑弓,手持骨朵、马刀。大量仆从步兵的成分就复杂了,有奚人,有汉人,有靺鞨人还有鞑靼人,多为奴隶。 奴隶的士气不错,作战也很勇勐。因为战争是他们获得自由身的最好机会,一个个都拼了命地想把握住。 渤海已经立国二百年,早年实力不错,甚至敢与大唐掰掰手腕,根本没把契丹放在眼里。但二百年的王朝,老了,逐步走向了衰亡。 最明显的标志便是属部不怎么听话了。 渤海国的属部大体分为两部分,其一是黑水五部(位于黑龙江北部及俄罗斯境内),有狗站通往渤海国腹心地带——狗站,即狗爬犁驿站。 其二是小高丽国,有约三十个郡县(主要位于朝鲜平安道)。 这两大势力是渤海的国中之国,渤海强盛时比较听话,渤海衰弱时,自然就想着独立了。目前黑水部(位于哈巴罗夫斯克)已经举起反叛的旗帜,渤海国调遣大军镇压,但其他四部也蠢蠢欲动,形势十分危急。 另外,渤海国中的内斗也十分激烈、残酷、血腥。 政争失败者多投奔新罗而去,也有一些人投奔契丹。 投奔契丹的渤海贵族带来了详尽的内部情报,极大激发了契丹八部的野心。多年前开始,他们就不断东进,一开始还是小规模寇边形式,在发现渤海人腐朽堕落,战斗力日渐下滑之后,野心便不加掩饰了。 渤海国为了防备契丹,曾花大力气整修驿道,并在扶余、铁利二府屯驻重兵。 这些所谓的重兵还算有点战斗力,但士气不怎么高,多年来屡次交战,胜少负多,已是有些怕了。 “月理朵!”耶律滑哥不知道从哪里蹿了出来,贪婪地看着这个美丽的妇人,谄笑道:“又来送粮草啦?其实不用送,渤海人不堪战,咱们抢掠了很多粮食、牲畜。” “又打胜仗了么?”月理朵不喜滑哥那副色眯眯的模样,但还是耐着性子问道。 “阿保机刚刚奔袭仙州,全歼渤海人从中京调来的援军,俘斩五千余。”说到这里,耶律滑哥有些酸熘熘,随即又涌出一股暴虐的怒意,凭什么阿保机要什么有什么,打仗这么厉害,女人也这么漂亮? “渤海自称海东大国,怎地兵力这么少?”月理朵有些惊讶。 “渤海国如今不过数万兵马,还抽调了一半北上镇压黑水五部,哪还有几个兵?”耶律滑哥悄悄靠近几步,直勾勾地看着月理朵,道:“而今守城的,多为丁壮,也就是汉地的土团乡夫,不能打。” “刷!”月理朵抽出一把尖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抵在滑哥下颚。 耶律滑哥定在那里,不敢乱动了,口中还嚷嚷道:“月理朵,你这是做甚?” 月理朵懒得理他,让手下牵来一匹马,翻身骑上,兜了两圈之后,冷冷地看了一眼耶律滑哥,策马远去了。 护卫她的骑士立刻跟上,路过滑哥身旁时,人人嗤笑不已。 就这点本事,还想玩女人? 耶律滑哥又气又急,恨恨地跺了两脚后,也离去了。 ****** 扶余县城外,大军云集,攻杀不休。 城墙不大,却很坚固,由渤海人开山取石,历时多年修建而成,屡次让契丹人望而兴叹。 城内亦只有不到三千守军,但意志顽强,死战不降。 耶律亿其实没想过强攻城池,因为契丹人向来不擅此道,心有余而力不足。 不过这次他决定尝试一下,于是驱使了众多仆从奴隶兵,开始了强攻。 攻城总指挥是刘仁恭。 他是这方面的专家,提了很多有关城池攻防的建议,耶律亿越听越觉得有道理,后面干脆全权给刘仁恭指挥,让他督率三万大军围攻扶州。 刘仁恭还是很有手段的。 他让步兵四面围攻,且不断变幻主攻方向,让守军疲于应付。 又在城外筑了几座土台,军士在上方射箭压制城头守军。而在土台后面,还有在悄悄挖地道,月余时间过去了,基本已经挖到了城内。 耶律亿在一旁静静看着,心情十分激动。 如果攻下扶州,那将是他巨大的胜利,在八部之中的地位将更上一层楼,再也无人可比。 “刘将军,若攻下扶州,便由你来做扶余府防御使。”耶律亿说道。 “谢夷离堇栽培。”刘仁恭大喜过望。 渤海国十五府、三独奏州,大概有一百五十万左右的人口。扶余府条件不错,多年征战之下,应还有六七万口人,如果算上部落的话,可能更多。 二州七县才这么点人,确实少了,比起中原大大不如,但怎么说呢,有块地盘不容易啊。好生经营一番,再去渤海国掠夺一些,将来凑个十万以上的人口并不难,至少养他手下的军队是够了。 高思纶、高思继兄弟心神不定地站在一旁,默默听着。 高行珪、高行周兄弟则仔细看着前方那座城池,城墙上苍劲有力的“扶余”二字让他们很是惊异:原来渤海国也是用大唐汉字的。 之前攻破了两个县,看他们的公文来往,居然也是骈文,书法水平都不错。如果没人特意点出来,他们差点以为这是大唐某个边塞州郡,而不是蕃邦异国了。 再联想到之前看到过一篇当地士子练字用的渤海国贞孝公主墓志拓印本,曰:“夫缅览唐书,妫汭降帝女之滨;博详丘传,鲁馆开王姬之延。岂非妇德昭昭,誉名期于有后;母仪穆穆,余庆集于无疆……皇上罢朝兴恸,避寝弛悬,丧事之仪,命官备矣。挽郎呜咽,遵阡陌而盘桓;辕马悲鸣,顾郊野而低昂……” 撰写墓志之人文采飞扬,对仗工整,典故信手拈来。书法俊秀劲健,意态典雅,有虞世南之遗风,以至于成为后生郎们练字临摹之帖。 这是一个高度文明的国家。 高行周武艺非凡,但他也很喜欢学习诗文,对这样一个国家为契丹所攻非常遗憾。如果被灭,渤海国主体的靺鞨人必然会退化为野蛮部落,文明定然消失,岂不可惜? “成了!”刘仁恭突然一拍大腿,站起了身。 扶州城内响起了巨大的喧哗声,城头守军惊慌失措,纷纷奔往城下。 “好一个刘窟头!”高思继叹道。 耶律亿也兴奋地站起身,就像一个粗鄙不文的汉子,看到了美女在他面前剥光了衣服一样,双眼放光。 “夫君!”不远处响起了一声轻柔的呼喊。 刘仁恭、高思继还未反应过来,耶律亿却一个激灵,霍然转身。 “月理朵?你怎么来了?”他惊讶地问道。 “夫君。”述律平皱着眉头,走近几步,凑到耶律亿耳旁,低声道:“夏军大举东进,兵分两路,一路已至白狼戍,一路攻克潢水石桥,正在大肆掳掠丁口、牛羊。” “什么?!”耶律亿差点晕倒。 他在这千辛万苦掠夺渤海国的人口、财富,结果老家被人掏了? “斜涅赤呢?欲稳呢?他们干什么吃的?”耶律亿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问道。 刘仁恭疑惑地转过了头。 高思纶、高思继兄弟悄悄对视一眼,也装作懵然不知的样子。 事已至此,述律平也没法隐瞒了,只见她拉住耶律亿的手,道:“夫君,此事千真万确。释鲁已经在征调兵马,打算与夏人大战了。夫君,你这边最好有个应对之策。” 耶律亿一脚踹翻了身旁的马扎,神色阴晴不定,显然正在爆发的边缘——其实可以理解,任谁遇到这种情况,都要破口大骂。 刚刚见到攻破扶州的曙光,这是多年来不曾有过的突破,结果你告诉我夏军已经深入契丹腹地? “应对之策……”耶律亿喃喃道。 “夫君!”述律平比他还镇定,建议道:“其实这也是个机会。夏人无端来攻,夫君平定之,或有好处。” 耶律亿没有回答,不过手已经抚在了腰间刀柄之上。 刘仁恭一会转头看看他们夫妇,一会转头看向扶州城。 高思纶、高思继二人不说话,肃立等待。 “撤兵,回援!”耶律亿沉默良久,最终做出了决定。 “我先回遥辇城。扶州这边,月理朵你来坐镇,收拾残局。”他又补充道。 “好!”述律平一点也不怯场,直接答应了。 第九十五章 思考 阿保机当机立断,说走就走,不但带走了可汗亲军五千人,就连在铁利府牵制性游击的部队也通知到了。 留在扶州的契丹军队,还不到两万人,步骑各半。他们的主要任务是搬运财物、粮食、牲畜以及押运俘虏。 临走之前,阿保机将曷鲁兄弟留了下来,分掌诸军,大事小事与述律平商量着来。 “夷离堇放心,扶州已克,扶余府或还有些渤海残兵败将,翻不了天。”曷鲁拍着胸脯说道。 他的手劲很大,一拍胸脯,身上的甲叶哗啦啦作响。再辅以嘴角狰狞的刀疤,一看就是位“勐将兄”。 “阿保机,你去吧,好好打,把夏人击垮。”觌(di)烈说道。 曷鲁、觌烈二人,都是阿保机的堂兄弟。 阿保机的曾祖父叫撒剌德。撒剌德生三子,长曰匣马葛,次曰帖剌,次曰匀德实。 阿保机是匀德实的孙子,曷鲁、觌烈兄弟则是匣马葛的孙子,与阿保机关系非常好,也非常佩服他,自小一起玩,交换马匹、衣服,可谓生死之交。 军队交给他们二人掌管,本就是应有之意。 “放心吧。夏人虽然能打,但如果能打就一定能赢,世上便没有以弱胜强的说法了,更没有兵法谋略了。”阿保机说道:“我会用契丹人的方法,好好教训他们一顿。” 说罢,便出了扶州城。 “夫君,此去……”述律平追到了外间,目光之中似有深意。 阿保机叹了口气,道:“别多想了,大敌当前,不能乱来。” 他这话也是意有所指。如果没有夏人这个大敌,其实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但他升任八部夷离堇,又是可汗的侍从官,掌握可汗亲军,本就惹得很多人眼红了。 别说其余七部,就迭剌部中,都有大把人对他不满呢——阿保机的堂兄弟很多,也是他争权的最大阻碍。 阿保机如果真想打破一百多年来的默契,即遥辇氏族当可汗,世里氏族(涅礼后人)当夷离堇,参加三年一次的可汗选举的话,同族兄弟是最大的敌人,而非外人。 最近数十年,夷离堇的职位一直在帖剌系、匀德实系之间徘回,刚刚病死没多久的耶律罨古只就是帖剌系的。甚至于,帖剌系曾长期把持夷离堇的职位,匀德实系家道中落,家族成员甚至不得不去别的部落避难。 匀德实系的崛起依赖于释鲁,即阿保机的伯父。是他利用帖剌系的辖底、罨古只争权夺利的机会,成功分化了帖剌系。 但匀德实系内部也不太平。 耶律释鲁看中侄子阿保机的能力,着意栽培,但其他人能没有意见?释鲁的亲生儿子滑哥是什么态度,有眼睛的都看得到。 “此番回师,以驱逐夏人为上。”阿保机继续说道:“再争取各部同心,值此之际,不能再各做打算了。” 述律平闻言有些讶然,更有些不知所措,暗暗反思自己是不是太着急了,功利心太重了,坏了夫君大事。 “别多想。”阿保机又重复了一遍,转身道:“海里,我们走。” “好!”海里翻身上马。 海里是阿保机又一个心腹。 他的来历有些奇特。出身遥辇氏,是昭古可汗的后裔,按理来说不会与迭剌部扯上关系。 海里的父亲达鲁古是痕德堇可汗的亲信,曾经力劝可汗收回迭剌部世里氏族、耶律氏的军权,改由遥辇氏的人担任。 可汗性子软弱,以祖宗法度如此为由拒绝了。 达鲁古大为失望,一气之下病倒了,临终之前嘱咐儿子海里投奔耶律氏。 遥辇氏是楮特部的氏族,海里自小便有威严,在部落里的关系网很密切。按理来说,他是有资格参选楮特部夷离堇的,或者到可汗身边当官,但他放弃了,果断投奔了耶律氏,并利用以前的老关系,让迭剌部与楮特部的关系密切了起来,为此遭到遥辇氏贵族的集体诅咒与痛恨。 简单来说,就是氏族叛徒——是的,不是楮特部落的叛徒,而是遥辇氏族的叛徒。 耶律氏可以控制迭剌部,遥辇氏却没法控制楮特部,海里功不可没。 “走!”阿保机不再耽搁,翻身上马离去。 浩浩荡荡的大军也依次跟上,往迭剌部的牧地而去。 迭剌部有很多兵,大部分都没带出来,需要征集——契丹八部,如果迭剌部的实力算十分的话,其余七部都各只有两分或三分的实力,差距是非常大的。 ****** 阿保机走后,述律平也不怯场,立刻组织人手清点城内丁口、物资。 这已经是她的第四次出征了,前面三次为扫荡室韦、鞑靼的战斗,每次都由她在后方征集粮草、物资、兵员,输往前线。 这次是攻渤海,再她看来,似乎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不过,仔细看下来后,似乎又有点不一样。 渤海人也太会建房子了! 府衙、州衙、县衙都用石材、木材修建,非常复杂、精巧。而且考虑到了防寒,屋内还有火炕,这只在遥辇可汗城内才有,但扶州城内不说家家户户吧,至少一半以上的人家有。 契丹与渤海在文明上的差距,大到让人绝望。 “你叫大普求?”述律平在府衙前后院内仔细转了转后,看着押上来的俘虏,问道。 述律平身边还跟着一人,正是从洛阳紧急赶回来的萧阿古只——萧敌鲁等人仍然留在洛阳。 “罪将大普求,见过契丹贵人。”大普求年近五十,乃扶余府尹。 总体而言,渤海国的主体粟末靺鞨人比契丹要文明一些。 契丹是部落联盟,有部落、有氏族,无姓氏。像阿保机之类的贵人以部落名或氏族名为姓氏,其实是比较少的。 阿保机出身世里氏族,有传闻在与大唐的公文往来里,世里被讹音为“耶律”,故以此为姓。也有人说迭剌部这个名字来源于“饶乐水”、“曳落河”、“弱洛水”(都是西拉木伦河),汉人音译有误,将“曳落”唤作“耶律”,于是人家干脆以“耶律”为姓。 但不管怎样,大部分契丹人“氏姓无常”。有的人需要取姓氏时,非常随意,或以所在地名、山川、河流为姓,或以部落为姓,或以氏族为姓,或者干脆冒姓大人物。 大普求就姓“大”,这也是渤海王族之姓,至于大普求与王族有没有联系,大概率是有的。普通冒姓之人,很难当上府尹。 大氏也一直延续到了辽金时期。比如韩德凝有一妾,就是渤海大氏。又有金州防御使大守节。雍煕北伐,田重进伏兵飞狐口,擒契丹骁将大鹏翼。 “给大府尹松绑。”述律平说道。 萧阿古只示意了一下,来自回鹘述律部的几名军士上前,解开了大普求身上的绳索。 大普求微微活动了下臂膀,心中依然惊疑不定。 “大府尹会说汉儿语,可会读写大唐官话?”述律平问道。 “汉儿语”并不是大唐官话。 渤海国前身是居住在营州的粟末靺鞨,当时有十万之众。营州诸族杂处,自然需要一种方便交流的“通用语”。渤海建国后,依然各族杂处,还是需要通用语。 这种通用语,就是以大唐幽州、营州官话为底,杂以一些靺鞨语及其他不知来源的词汇,形成的具有东北地方特色的“汉儿语”。当然,在官方场合,还是大唐官话,他们与新罗、日本交流时也是用大唐官话。 “自然是会的。”大普求答道。 述律平点了点头,说道:“以后你便跟着阿古只做事吧。他的文采不行,我正需要一个正经文吏。” “遵命。”大普求很有觉悟,立刻应下了。 他已是阶下之囚,早不做他想,能活得一命,保全家族,已是万幸。 “这老头有甚用,月理朵你太过看重他了吧?”萧阿古只有些不满。他看上了大普求的女儿,正想抢回来过过瘾呢,没成想姐姐竟然收揽了此人,可真是晦气。 “阿古只!”述律平加重了语气。 “是!”阿古只连忙说道:“一会便放了他的家人,再给十个奴隶。” “阿古只,你也去了一趟洛阳,当知天下很大。”述律平站起身,说道:“姐姐听闻,夏兵一路攻来,几不可制,若想打败他们,靠以往的老法子是不行的。” “老法子?”萧阿古只疑惑道。 “迭剌部的内情你也知道,述律部更是清楚。我且问你,一个部落内那么多氏族,头人各管各的,为个夷离堇都争得头破血流,当场翻脸、事后怀恨的数不胜数。这样一种松散的模样,可打得赢夏人?”述律平问道。 “好像……好像打不过。”萧阿古只吞吞吐吐地说道。 述律平点了点头,又道:“我听刘仁恭说,昔年大唐有一敌国名吐蕃。其国治民如治军,翼长、万户、千户、百户、小将等等,既管军又管民,故令行禁止、号令如一,十分善战。契丹如今这个松松垮垮,以氏族、部落为根基的情况,给你天大的运气,也吞不下中原。但吐蕃却可以,只可惜他们没有运气。” 吐蕃的组织度是蒙古级别的,非常严密,但契丹就不行了,述律平看到了这一点。 “今后要学习中原的法度。不学,无以自强。”述律平斩钉截铁地说道:“中原咱们暂时接触不到,但渤海国可不就是个小中原么?别的我管不着,述律部先学起来,谁敢反对,你和萧敌鲁便将他们除去。” 部落之中,强者为尊。有些时候事情反倒比中原简单,只要你的武力能压服大多数人,那你说得都对,大家听你的。 萧阿古只又一次感受到了姐姐的狠辣与——一根筋。她认准了事情,别人很难改变,除非你比她强。 “是。”萧阿古只在姐姐目光的逼视下,只能硬着头皮回答道。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述律部实力弱小,人也不多。他们氏族在部落中实力也很强,在外有姐夫阿保机支持、内有本氏族强力压制的情况下,确实可以一步步进行改变,可能也不用杀太多人便能达成目的。 “对了,你去了一趟中原,我且问你,洛阳之主邵树德是什么样人?”述律平又问道。 萧阿古只仔细回忆了一下,道:“很威严,说话不容置疑,无人敢反对,比姐夫在迭剌部的威望高多了。呃……” 说到这里,他感觉好像说错话了。哪知述律平毫不在意,问道:“还有呢?” “甚得军心。听将校们私下里闲聊,邵树德记得很多勇士的名字,经常下营抚慰,豪爽康慨,赏罚有度,故人人愿效死力。比姐夫这个八部夷离堇还要……嗯,和姐夫在军中的威望差不多。”萧阿古只说道。 述律平听了若有所思。以前对中原的了解还是太粗浅了一些,今后得吸取教训了。 或许,从今往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不该再对中原抱有痴心妄想了,全力攻伐渤海国才是正道。 第九十六章 不劳相送 白狼戍燃起了冲天烟火,远近可见。 契丹人气急败坏,发了狂似的进攻。 飞龙军士卒游刃有余地站在高坡上,倾泻着箭雨。都要走了,没必要节省,把这些羽箭都赠送给契丹人当礼物吧。 有大胆的契丹骑兵冲上高坡,不过很快被勾下马来,刀斧齐下,鲜血喷溅。 “举槊!”见契丹骑兵始终冲不上来,飞龙军都虞候薛离也急了,直接下令。 “呼!”第一排步槊手将槊放平,左右两翼有人弃了长槊,持步弓上前。 沙沙的脚步声响起,间或还有甲叶、兵器的碰撞声,两千步兵缓缓走下高坡,向骑兵发起了主动冲锋。 “呜——”角声响起,步弓手嘻嘻哈哈地挽起强弓,在远超骑弓射程的地方挨个点名。 没有人慌,很好。薛离嘴角含笑,手持长柯斧,稳步向前。 只要不慌,没人能击溃他们。但世上九成的步兵,在看到骑兵的那一刻,自己就先慌了。 步弓手们射出的箭矢刁钻毒辣,箭箭咬肉,契丹骑兵丛中接二连三地发出惨叫。未必是死了,但人或马匹受伤是难免的。 “稳住!”薛离只下了一个简单的命令。 但诸多下级军官或老兵很有主观能动性,他们互相提醒,互相关照,各队、营之间保持着良好的距离,整個大阵就像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如同刺猬一般扎向敌人。 他们的步伐不急不徐,在下坡的过程中只有轻微的阵型散乱。 契丹骑兵左驱右驰,冲又不敢冲,跑又不愿跑,只能兜转马首后退,拉开距离。 骑弓射箭又软又近,在面对步兵的强弓劲弩之时,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耶律臻夺怒目圆瞪。他们怎么就不慌呢?方才骑兵冒死冲锋,声势那么大,为什么不溃散?就是不溃散,你们阵脚动摇也好啊,为什么不动摇?心都是铁做的吗? “沙沙!”步兵已经下到了河谷平地上。 “涅剌昆,你带人再冲一下。”耶律臻夺转头命令道。 涅剌昆面露难色,道:“兄长,刚才已经冲过了,打不进去啊。” “再冲!”臻夺怒道:“如果敢违抗命令,别怪我下狠手!” 涅剌昆一惊,知道兄长动了真格,暗叹一声,点了五百骑,让着甲的百余人在前面,瞄着夏人步弓手与长槊手的结合部,大吼一声,当先冲了过去。 五百骑兵看着不多,但冲起来的威势是十分惊人的。 当先百余骑身着铁甲,手持长柄骨朵,面目狰狞。如果胆小一点,这会就吓尿了。 “嗖!嗖!”密集的箭矢射出,没有瞄人,完全照着战马射去。 一路上不断有战马倒毙,影响了后方骑兵的冲锋速度。他们不得不向两侧分开,好好的密集冲锋阵型一下子就变得稀稀拉拉。 弓手射完最后一箭,钻进了长槊丛林之中,后方又一队步卒顶了上来,雪亮的槊刃对着契丹骑兵冲来的方向。 “稳住!”老兵们目视前方,嘴里不停喊着。 杂乱的战场之上,人高度紧张,有时候会听不见金鼓,有时候会看不见旗号。这个时候,如果身边有老于战阵的袍泽提醒,并用他们的经验告诉你该怎么做,用他们的动作和语言安抚你过于紧张的情绪,简直千金难换。 “别尿裤子啊!”几名散队老兵哈哈大笑,竟然主动出了大阵,在近距离上用步弓挨个点名,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一旦被骑兵近身是什么结果。 倒毙于途的战马越来越多,契丹骑兵也越来越分散。涅剌昆闭上眼睛,带着数十甲骑,当先撞了上去。 他的运气很不错,但又很差。 战马怎么也不肯冲向坚锐的槊刃,在步兵大阵前人立而起。涅剌昆死命催马,不料一阵天旋地转,直接被一柄长柯斧打落了下来。 他意识到不妙,刚要起身,一面盾牌砸在他脸上,然后一柄横刀轻巧抹过。 “好像不痛……”耶律涅剌昆的脑海中浮现起了最后一个念头。 鲜血泉涌,浸透了大地。 “简直儿戏!”薛离冷笑一声。 昔年突厥冲苏定方的五千步兵,好歹动用了十万骑,分成数波车轮战。你倒好,五百人就想来试探,愚蠢! “咚咚……”鼓声响起,两千步兵发起了令人惊诧的主动冲锋。 战场前沿到处是倒毙的人、马尸体,契丹骑兵肯定是冲不起来了,那就由飞龙军的步卒主动迎上去,你战不战? 契丹人不战,又主动向后退去,一时间乱哄哄的。 “呜——”角声又起。 “杀贼!”两侧山岗之上,顺风小能手蕃人轻骑冲了出来,利用契丹人乱做一团的有利时机,奔马驰射。 箭雨加剧了契丹人的混乱。 组织度低下的毛病显现了出来,人人争跑,没有愿意留下来抵抗的。 党项轻骑怪叫着冲到敌人背后,他们的马速也提不起来,但没关系,用骑枪刺,用刀砍,用铁锏砸。 契丹人一个接一个落马,哭喊连天。 太惨了!薛离都不忍看了。人的士气一旦崩溃,什么下限都没了,和动物没什么两样,都是待宰猪羊。 乌合之众不能当兵,这场战斗再次印证了这一铁律。 战斗在午后结束了。 飞龙军士卒从容地打扫战场,收拢无主马匹。蕃人则争抢契丹人遗留下来的甲胄,差点大打出手。 乌合之众!薛离摇了摇头,他们和契丹人没什么两样。因为战斗经验少,可能还不如。 该走了!作为负责断后的押阵使,薛离很清楚,给追袭而来的契丹人一个惨痛的教训后,他们可以从容退走了,没有人再敢追来。 军使梁汉颙比他们早走三四天,带着大批战利品,喜气洋洋。 这一趟,收获颇丰啊!五万余口人,杂畜二十余万,契丹人之前还为渗透进山后地区沾沾自喜,这次就把他们一锅端了,不知道是什么心情——当然,这些人丁大部分其实都是原本依附幽州的部落,后来投降契丹,但管他呢,如今都是夏王的人了。 明年再来! ****** 右勾拳收回去,左勾拳大部也在回撤,但出了点小小的意外。 九月初二,铁骑军使折嗣裕点了五千人,携马三万余匹,沿着潢水一路直下。 九月初七,近奇首可汗城旧址。 一路之上,其实也遇到了部分阻碍。 楮特部、品部及六部奚等杂七杂八的部落,拼了命地阻截。 事到如今,居然还有人傻乎乎与他们对冲。狠狠地教他们做人之后,契丹人老实了,四散开来,在中距离上比拼箭术,死命阻滞。 但铁骑军武士的箭术并不弱,他们多为河陇诸部酋豪亲随出身,曾设有背嵬都,整编后化四个指挥,近战肉搏、骑马驰射都会,仗着身上铁甲,把契丹人射得找不着北。 但都到这份上了,契丹人也杀红了眼,宁可付出较大的伤亡比,也要将这股怼到他们脸上的夏兵驱赶走。哪怕几个人换你一个,互相骑射消耗,也要耗死你! 而也正是这种决绝的举动,让折嗣裕下令停止前进,驻马于吐护真水西岸。 大河对岸,则是终于集结起来的六七万契丹骑兵,几乎十倍于他们。 折嗣裕不傻,不会觉得自己手下全是死不了的无敌硬汉。正常来说,在不严重破坏生产的情况下,契丹可以集结的精壮也就十几万,最多不超过二十万。如果极限征兵,老老少少全上,可能会聚拢起几十万步骑。 这会他结结实实左一记耳光、右一记耳光扇得契丹人晕头转向,真逼急了他们,全民动员,不过日子了,几十万人压过来,确实可以耗死他北上的两万兵马。 当然,如果没到绝境,契丹人也不会这么做。 全民动员,意味着大量宰杀牲畜,供应前线消耗;意味着没有足够的人力准备过冬干草,收获粮食;意味着附庸部落惊慌失措,怀疑“契丹天兵”的能力。 透支了契丹八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的发展潜力,坏处很多,讲都讲不完。 折嗣裕招了招手,亲兵将一契丹俘虏押了过来。 “我放你回去,告诉释鲁,我已掠得牛羊人丁数十万,不劳相送。”折嗣裕说道:“释鲁老人家聚集这么多兵马也不容易,耽误了家里农事就不美了,都散了吧,各回各家。” 俘虏对他怒目而视。 “你不愿传话?”折嗣裕挥了挥手,亲兵上前,手起刀落,在俘虏惊愕的目光中,斩于河畔。 对岸起了一阵骚动。 杀完人之后,亲兵又拉来一名俘虏。 折嗣裕把话重复了一遍,有前面的死鬼做榜样,这人点头如小鸡啄米,然后骑上一匹马,找了个浅滩,涉水过了河。 远方起了一阵烟尘。 阿保机带着五千可汗亲军,紧赶慢赶终于来了。 耶律释鲁看了他一眼,下令将刚刚过河的俘虏斩了。 俘虏惊骇不已,张口欲言,释鲁直接挽弓,一箭射出,正中俘虏张开的大口。 “嘭!”尸体轰然倒地。 阿保机神色凝重,策马靠了过来,道:“伯父为何……” “夏人精悍善战,我等束手无策。阿保机,你是挞马狘沙里,可敢率军直冲敌阵,将其击退?”耶律释鲁问道。 阿保机看着伯父满怀深意的眼神,重重点了点头,道:“有何不敢?” 说罢,让部下换了战马,大旗一挥,便寻找浅滩,试图过河。 释鲁也相当配合,立刻下令各部夷离堇整顿兵马,大举渡河,配合阿保机的五千精锐。 一时间,七万骑纷纷行动,四处寻找涉渡点。 对岸的夏军见状,没有耽搁,立刻呼啸着打马远去。 阿保机和释鲁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暗暗松了一口气。 “杀!”阿保机仿如天神一般,勇猛直追。 契丹人也勇气倍增,仗着十余倍的兵力优势,一批批渡河,追击夏兵,一时间好不热闹。 但洞悉内情的人都知道,夏人此来,本就是打着出其不意的主意,在你没有集结、没有动员起来的时候各个击破罢了,这边既然已经集结了大军,他们断然不会冒着全军覆没的风险继续与你折腾,走是必然的。 闹剧般的追击战持续了整整一天,夏军趁着夜幕掩护,消失在了茫茫松林与草原之间。 阿保机一路追到了潢水石桥,收复了平地松林,随后便下令停止前进。 各部损失了多少人,很难说,但多为附庸部落。契丹本部之中,只有在平地松林有牧场的楮特部损失惨重,品部也有些损失,但没楮特部大。 这一仗,怕是让夏人掠去了五六万口人、牛羊马驼数十万。 而他先攻幽州镇山后诸戍,又劫掠渤海国铁利府,攻拔扶余府,所得差不多也就这个数。其实还是亏的,因为还损失了大量牲畜,战死了很多士卒。 接下来,该好好合计一下了。有些亏,吃一次就够了,吃第二次就是蠢了。 第九十七章 边塞体系 “还是都头厉害。” “都头所谋甚远,佩服佩服。” “若非有此神来之笔,这趟竟然是亏的。” “大同太穷了,什么都没有。” “李克用的蕃部都去哪了?” 燕昌城外,一群柔州行营的将校正在恭维老杨。 这些日子老杨也没闲着,不断扫荡大同军三州,几乎把地皮薅了一个遍,都快秃了。 同时,他还组织抓到的数万俘虏,重修了三座城池。 第一座便是燕昌城了,位于云州北四十里,慕容垂所筑,后半废弃,又有人续修,今又大力修缮乃至扩建,可驻步兵四千、骑兵千余,储存半年以上所需粮草、物资。 这座城池的修建,主要是为了压制久攻不下的云州,给北面的参州旋鸿县乃至更北面的柔州集宁县增添一道屏障。 第二座是遮虏军城,控扼草城川通道,同时也是参州、朔州的前哨基地。 第三座是柔州新置的兴和县。 这座城本来没有,是真的从头到尾新建,与遮虏军、燕昌城大不一样。 城池有一个无法忽视的好处,那就是可以提前储存物资、驻守兵力,是一个稳固的据点。 这是你迁移一些部落过来无法达成的效果。部落里的牧人从早到晚都要忙活,很容易被人突袭。突袭之后,你的物资还没征调,兵员还没集结,器械还没发放,结果脑死亡了,冤不冤? 三座城池之中,在夏晋之间数次易手的遮虏军城不谈,燕昌、兴和二城的修建,意味着夏人的势力开始进一步增强,在大同已经取得了明显的优势。 这与之前的经营是分不开的。 参州、柔州农牧业的发展,局势的稳定,是能够进行下一步的关键。 “契丹暗弱,一打就试出来了。”杨悦也很高兴,捋着胡须笑道:“要我说呢,比当年的吐蕃差远了。想当年,我父、我祖在灵州防秋,与吐蕃人连番大战,打得那叫一个艰难。便是分裂后的吐蕃,也比契丹人有章法。” 杨悦还是对祖上的事情耿耿于怀。 家族数代人都在灵夏与吐蕃人干,几代人的群体记忆、人生价值就在那里了,现在两个儿子都去了南方,说实话他是不太乐意的。 但儿孙有儿孙的追求,就那样了。凭着当年夏王征讨拓跋思恭的关键时刻,杨家率榆多勒城的数千步骑投靠过来这个情分,杨家就差不了。 二十年前的投靠,与现在的投靠可不是一回事。那时候的夏王,也不过就一万多兵马。 “谢随使来了。”亲兵走了过来,禀报道。 “哗啦啦!”方才还簇拥在杨悦身边的将校们纷纷转身,一时间甲叶、兵器碰撞声四起。 杨悦早就见怪不怪了。 关北的军队,或许桀骜,但他们终究姓邵,不姓杨。 “见过杨都头,见过诸位将军。”谢童行了一圈礼后,笑道:“甫至燕昌,便听闻捷报。折、梁二位将军两路出师,杀贼逾万,获人丁十余万、牛羊马驼数十万,此诚为一大捷。殿下若知,定然还有赏赐。” 众人喜笑颜开。赏赐嘛,谁不喜欢。 此番出兵,众至十万,消耗极大。本来光靠大同军地盘上的缴获,是远远值不回出兵的开销的,打一次亏一次,还亏得很厉害。但两路出兵奔袭契丹,却所获甚大,差不多能弥补掉绝大部分亏空了——完全回本,光靠那几十万头牲畜,估计还不行。 “惜未能攻下云州。云州不克,如芒刺在背,新、毅、妫、蔚四州都拿不下。”杨悦起身请谢童坐到他身旁,说道:“燕北草原,亦拿得战战兢兢,随时担忧晋军北上。若令其得逞,怕不是又一个奔袭契丹。” “杨都头的意思是……”谢童问道。 “请大王调大量步军北上。”杨悦直截了当地说道:“骑兵可攻不了城。飞龙军善于出其不意奔袭,对付云州这种重镇,还是得正规步军。” “这可是大行动啊。”谢童基本认可杨悦的说法,道:“但此事还需大王定夺。” “尽快。”杨悦说道:“灵夏财货、粮草,见天转运中原,有多少喂了鱼鳖?何必呢?关北人也不少了,大王只需调一支禁军北上,大事济矣。” 谢童不想和老头再纠缠这个事,转而说道:“我此番前来,是奉殿下之令,查看燕北草场。” “燕北?”杨悦一怔,问道:“是哪个部落这么好运啊?” “此事还得都头参详。”谢童笑道。 谢童是知道一些事的。阴山五部之中,契必部已经迁到柔州,不过听闻他们要向北挪一挪,把柔州集宁县让出来。 兴和县设立后,柔州便下辖两县,以后会和中原正州一样,派流官治理。 临行前,谢童与夏王深谈了一番。夏王提出了农耕、游牧分界线之事,认为大体上以阴山为界,但阴山附近也必须有缓冲,阴山北麓的条件如果适合,某些区域也可划入正州之内,由朝廷直接管辖。 柔州,其实有相当部分适合农耕,比如集宁县就可以。汉魏、北朝以来,历代中原王朝都大力经营柔、参二州,后魏年间更是军事重镇,中原北疆。 参州已设善无、旋鸿、沃阳、参合四县,柔州今有两县,今后会迁移部分中原百姓至此,以旱作农业和放牧为主,且牧且耕,作为中原的北部屏障之一。 诚然,在这些地方投入资源搞建设,很可能收不回本。但凡事不能算经济账,也得算政治账、军事账。 后魏强大之时,草原部族尽皆顺服。但后魏高层很清醒地认识到,草原也许不会永远顺服,因此在形势变得紧张之后,在阴山一带设六镇防御。新朝建立之后,北边防务不可能全部依赖降契必部、哥舒部、藏才部、庄浪部之类的游牧部落,这笔钱是省不了的,也断断不能省,定然要驻军,这就需要当地有一定的基础了。 另外,谢童敏锐地意识到,夏王并不完全信任这些草原部族。 人是会变的,他活着时没人敢反,死了后呢?况且就算这些部落不反,且与中原关系密切,头头脑脑的都有钱拿,有官做,没有造反的动机,但这样其实也很危险。 这样文恬武嬉、腐化堕落的部落,真的能承担起抵御野蛮人的重任吗?如果西边、北边有比他们更野蛮、更残忍、更嗜血的部落杀过来,这些过惯了好日子的依附中原的部落,能抵挡得住吗?够呛。 “其实各部都打得不怎么样,但藏才王氏还算卖力,不如就让他们移镇吧。”杨悦建议道。 木剌山的藏才党项所居之地确实有点局促,也正因为想“移镇”,所以比较卖力。杨悦觉得该赏还是得赏,给王氏换个地方。 “我知矣。”谢童点头道。 如果真是王氏移镇,那么他们将去三泉之地(昭苏乃木)放牧,与御夷镇的奚王去诸所部、炭山的仙游宫部属连成一线。 三泉靠近契丹人,或者说本来就是暗中投向契丹的部落的游牧地,王氏过去之后,也未必就是什么好事了,等于是顶在一线,日子没那么好过的。 但正所谓富贵险中求,三泉也是个容易扩张的地方,王氏如果经营得法,那么可比去诸、仙游宫要有前途。 当然这都是眼下的情形。未来会不会继续移镇,还很难说。看夏王着力经营阴山防线的意思,去诸、仙游宫都有移镇的可能。 “还有一事……”谢童又提起了话头。 “说吧。”杨悦看了他一眼,道。 “诸州新设,城池亦有所完备,还需有镇兵。”谢童说道。 “哦?”杨悦一惊,问道:“难不成要尽复后魏六镇?” “非也。不过也差不多。”谢童说道:“大同军在国朝可不就是边军么?天宝十节度,也都是边军。边塞之地,还是得有兵戍守。” 杨悦反应了过来,又嗤笑一声,问道:“可是洛阳那帮桀骜武夫不愿戍边?” “非也。”谢童又道:“夏王治下,早年诸军便轮番戍守河陇,没有禁军不能戍边的说法。” 谢童一不小心,把“禁军”二字都说了出来。但杨悦恍若未闻,已思考起了夏军的军制是否会有大变动。 曾几何时,夏王可是把所有部队都牢牢把在手里的,派到各处的部队都是短暂戍守,最多两年便回去,确保他们不成为坐地户,产生地方割据的苗头,这会怎么又想开了? 是,他的威望很高,在他这一代不会出什么大事,可以后呢?若新朝稳定传个几代人,或无事,若不能稳定传承下去呢? 杨悦仿佛看到了边塞将门世家的崛起,不过这对他而言不是坏事,对所有武人都不是坏事,没必要多说。 “殿下之意,在于抽调部分降兵整编,然后常驻塞上。”谢童说道:“连同家人,一并迁来。” “可别乱来!”杨悦先是一愣,然后说道:“中原那些鸟兵,就没几个愿意来塞上的,可别逼反了人家?” 谢童仿佛早料到了杨悦的这番话,突然问道:“新泉军的家人都在灵夏吧?” 杨悦不语。 倒不是他贪恋什么,实在是舍不得继续领兵作战的机会。 谢童这话一出,他便猜到了夏王的用意,打算以新泉军为骨干,拆散后补入愿意来北边的中原降兵,就地组建边塞镇兵。新泉军的家人在灵夏,让他们东迁,只要善加抚慰,还是有可能办到的,至少比让人从中原搬家到阴山更容易。 只是这样一来,他还能继续待在北边么?如果夏王心胸宽广,比较信任他,那么还有可能,如果不信任他,怕是就要收拾行李去洛阳了。 “唉!急什么急?李克用还未平灭,急个鸟啊!”老杨霍然起身,闷闷不乐地走了。 第九十八章 彷徨 “阿父!”九月十六日,代州城内,李嗣源躬身向李克用行礼。 李克用摆了摆手,气色不是很好。 “听闻东边打起来了?”他问道。 消息其实不是很清晰,模模湖湖,隐隐约约,还是从幽州传来的。 李存章来报,有斥候从山后侦悉,夏兵与契丹大干了一仗。 狗咬狗嘛,听起来是好消息。但悲哀的是,他们是在李克用原本的地盘上打了一架。 “听闻是夏人数路出兵,有五万众,突袭契丹。不过浅尝辄止,奔袭过后,又飞速撤军了。”李嗣源回道。 “打了就跑?”李克用眼神一凝,问道。 “是。” 不知道为什么,李克用突然有些羡慕起邵树德了,这般给契丹人教训,杀得痛快。 “契丹人没报复么?”他又问道。 “不知。”李嗣源也派了人手北上,但离战场太远,打探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契丹有多少人?这次应该损失不轻吧?”李克用转头看向北方,那里群山连绵,但他仿佛看到了草原上万马奔腾的场景。 “契丹应该不满百万之众。”李嗣源说道:“这次怎么着也得被掠个几万人,或许更多。” 契丹的人口数字,怕是痕德堇可汗自己都不太清楚。 契丹之制,从遥辇氏传下来的祖宗法度,平时为民,战时为兵,一户出两丁,自备武器、干粮,由氏族头领带着,隶于部落夷离堇帐下,跟随八部夷离堇出征。 因为契丹并未实行人口统计,因此只能从他们的出兵规模上判断一二。 历史上三年后,也就是902年,阿保机征讨“西南诸夷”,出兵四十万。 916年,阿保机围幽州,“五十万骑”,“或云百万”。 这些数字,姑且认为没有水分。902年之时,契丹还没打渤海国,连幽州山后之地也未侵占,四十万兵,意味着有二十万户。契丹八部一户8-10口人,其余奴部或掠来的农业人口,一户5-6口人,这二十万户如果契丹与其他部族对半分,那么便是一百四五十万人口。 事实上“四十万兵”多半是有水分的,此时的契丹治下各族总人口,应该不足百万,与辽国建立后没法比。 辽国建立后,光上京道一地,即潢水、吐护真水流域,就有一百多万人口,游牧人口、农业人口各占一半的样子——契丹并不是纯游牧政权,在攻下渤海国之前,就有大量农业人口存在。 “纵有百万之众,又有何用!”李克用不知道怎地就发起了脾气,只听他说道:“部落丁壮,不堪一击,能给邵贼造成什么麻烦?” 以前老李不希望契丹强大,不希望他们能打,但现在却希望他们能打一些,给邵贼制造更多的麻烦。 “阿父,不如遣人联络一下契丹?”李嗣源提议道:“总是一方奥援,若能牵制夏兵,也是好的。” 李克用不语,他拉不下脸。 之前还打过两次仗,最近又侵占了幽州山后之地,你让老李这么骄傲的人如何肯与契丹合作? 李嗣源悄悄瞥了一眼义父的脸色,顿时明了了。 这事可以干,义父也会当做不知道。 “云、蔚之地,可还撑得住?”李克用不想再谈契丹了,问道:“这次被掠了数万人丁,诸州残破,后面日子可不好过。” “云州坚城,夏人拿不下来。城头还飘着石将军的帅旗,安然无恙。”李嗣源说道:“云州无事,蔚、新、毅、妫诸州便无事。再过半个月,夏人就该撤了,或许此时已经在准备撤退了。阿父,或可遣兵追击。” 李克用欲言又止。 他当然知道趁敌人撤退纵兵追击的好处,但实在是没人啊。 岚石、云代、泽潞、邢洺磁,处处要分兵把守,处处面临着夏人的压力。即便是空晋阳而出,他也最多只能抽出三万兵马。 但这三万人,真不能全部带走啊。万一什么地方出点变故,都没有援军用了。也就是说,他最多带两万人出击,这么点人,在十万规模的大战中,太少了。 撑死了抽调部分精锐骑兵,跟在夏人断后部队的屁股后面,捡点小便宜,仅此而已。 李嗣源也是个聪明人,见义父不说话,他也不提此事了,转而笑道:“阿父,邢州那边又送来一万多新兵,五营兵已全了。” 全的是建制,而不是编制。 事实上,李克用为了弥补慈隰大战的损失,下令新建五营兵,以邢洺磁及云、蔚内迁部落丁壮为主,到目前为止,也只有左营、右营编制是全的,各有一万人。 刚刚组建不过一两个月的前营、中营、后营,只有各三五千不等的人马罢了。 五营新军,总共三万来自邢洺磁的步兵、三千内迁部落骑兵,短期内当不得大用,只能一边操练,一边把守关隘。 “五营新军好生操练。”李克用勉强笑了笑,没多说。 今年夏军大举攻云州,对他而言是十分震撼的。 以前只知道邵树德兵多,但还没感性认识。现在突然之间,慈隰、大同、泽潞三个战场同时燃起战火,把他死死地压在河东,勉强靠着地利优势守御。 打了半年时间,他勐然发现自己连机动兵力都抽不出来多少。若非河北诸镇大力支持,多半已经露出破绽了。 再打几年,河东还有希望吗? 他突然之间想起一件事。就在临行前,女儿(王珂之妻)又在那说小叔人很好,如果开新朝,不会亏待晋阳李家,说不定还可封王。 李克用当时便把女儿骂得眼泪汪汪,斥责她乱河东军心。 此时仔细一想,他意志坚定不要紧,就怕底下人也这么认为,对上夏兵不愿意死战。 想到此节,他看了一眼李嗣源。 以邵——义弟待人的风格,侄子投奔过去,多半有官做,有富贵享,他会不会不愿意死战?顿兵代州这么久,是不是有异心? 不过他压住了自己的无端猜疑。河东能以一镇之地,在如今这个乱世纵横捭阖,内部团结一心,整体处于上升期,气氛不错是最主要的原因。 这个时候,不能自乱阵脚。要团结自己人,更要团结河北诸镇,如此才有可能相持下去。 ****** 离开州衙后,李克用又去了城外的军营。 五营新军正在积极操练,军士们的情绪倒没什么,因为如果愿意的话,他们的家人都搬来了猩代二州。 河东说是有一府七州,但真要论起人口,其实大多数集中在太原府,其余六州,地广人稀,人不多的——算上从幽州迁来的军士家属,如今太原府十三县超过四十五万人。 嗯,其实也不多,天宝年间可是有将近八十万。 人口第二多的便是汾州了,约二十万人。 其余六州,各只有数万口,人口最少的沁州三县甚至只有约两万人,少得可怜。 猩代二州,如果不算内迁部落,加起来还不到十万。这主要还是当年李克用自己做的孽,造反的时候,屯兵猩代,与朝廷讨价还价,而他带过来的五万大军却在不断抄掠地方。要知道,当时李克用可是猩代观察使,这是正儿八经的自家地盘。 邢洺磁百姓大概迁来了两万余户,十一二万人,算是恢复了这里的人气。后面如果继续迁移军士家属过来的话,会安排在辽、沁二州,充实当地户口。 李克用虽然嘴上不愿承认,但内心之中还是感到害怕的,身体上做出的动作也十分诚实。 昭义东三州有五六十万百姓,全境多平原,与夏军控制的相卫只隔着一条河。一旦被人强渡大河北上攻击,即便城池守住了,以夏军的手段,只怕很多百姓要被掠走,这是毫无疑问的。 李袭吉屡次提出迁移山东百姓至河东,李克用左思右想之后,终于开始实施了,但动作还是太慢。若非夏军有蠢蠢欲动的魏博武夫牵制的话,山东三州怕是已经陷于战火了。 “卢彦威、王镕遣人送来了一些农具、耕牛,尽快发下去吧。”李克用看着亲自主持猩代复耕事务的李袭吉,说道。 “遵命。”李袭吉应道。 他有些惊异。晋王终于知道民生的重要性了,耕战耕战,没有耕,哪来战?可惜现在才知道,是不是有些晚了?希望亡羊补牢,不至于太差了吧。 其实他也有些彷徨。河东被困住了,表里山河的地利是保护他们的堡垒,但也是困住他们的枷锁。对外扩张,多半没希望了,而不能扩张,就只能坐看敌人一步步强大。 邵树德一年半之内,连续攻灭郓、兖、齐三镇,得十余州之地、两三百万人口,可不比他们折腾的这些强多了? 如今他所能做的,也就是尽尽人事罢了,以报晋王多年来的器重。退一万步讲,便是让这些百姓扎下根来,在猩代安居乐业,也是一件造福万民的事情。将来天时有变,河东败亡,他也问心无愧,对得起这些百姓了。 李克用又沿着罅沱水转了转。 时已入秋,落叶纷纷,河畔景色美不胜收。 他怔怔地看了很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本卷结束) 第一章 国祚 乾宁六年十月初一,洛阳,秋高气爽。 杜洪牵着马儿,沿着定鼎门大街东第一街慢慢走着。 明教坊外,车马川流不息。拉的都是各色居家用度物事,桉几、胡床、绳椅、桌子、金银器、毯子之类。 稍一打听,便可知都是从汝州采买回来的。 汝州有木材烘干窑,有深山老林,最近又聚集了很多木匠,一人带好几个徒弟,日夜赶工,忙都忙不过来。 杜洪从鄂州来,途径梁县、临汝二地时,见到了太多这种场面。他们往往住在山脚下,搭一个棚子,从官府陆续兴建起来的木材烘干窑内采买木料,制作家具、工具。确实很累,也很辛苦,但不少赚钱。 听闻夏王对这种现象十分满意,并给了一个新鲜的词语来定义:森林工业。 明教坊的坊墙也建起来了,入口、出口都有河南县征调来的土团乡夫把守——夏王有令,洛阳城一分为二,河南县治城东,洛阳县治城西。 明教坊现在是高官显贵的居住之所。其中官最大的,应该是河阳节度使宋乐了。据坊间传闻,未来他将是新朝的宰相之一。 宋宅位于明教坊西北部,在武后、玄宗朝名相宋璟宅的旧址上修建,亭台楼阁,竹涛阵阵,假山流水,曲径通幽,端地是一处好所在,也非常符合宋乐的身份。 夏王,对待他的元从老人,那是真的不错。 明教坊还入住了两位比宋乐稍低一些的官员,即赵珝、王班。 赵珝是忠武军节度使、许州刺史,住于原银青光禄大夫、礼部尚书崔翘宅。 崔翘字明徽,曾祖君实,父崔融,为崔融第二子。翘大兄禹锡为礼部郎中,从父兄尚未右史,翘迁中书舍人,时人谓为“三张兄弟”,荣耀当时。翘历水部、虞部、考功、吏部四郎中,擢礼部尚书,天宝九年薨。 崔翘宅是一个郡公的宅邸,虽然只剩半拉了,但地基犹存,重新修建之后,赐给了赵珝。 这说明什么?杜洪若有所思,赵珝多半能得个新朝郡公爵位。推人及己,自己能得个郡公爵位吗?怕是难。 鄂州人少、兵少、钱少,还三番两次被杨行密攻击,残破不堪,能得个县伯就不错了。 不过听前来传令的使者私下里透露,折宗本这事做得不地道,夏王也责备了他,为了表达歉意,将来会给他一个县侯的爵位作为安抚,即共城县侯,食封1500户。 县侯,目前也有好几个传出来了:肤施县侯赵麓、阳信县侯张筠、卫县侯郭绍宾以及他自己的共城县侯。 看得出来,县侯这个阶层就是安置手里有军队或地盘的降人的。杜洪不觉得自己当个县侯有什么不妥当,他名为武昌军节度使,实则鄂州刺史,混个县侯名实相副。 这样也好。如果拿了不该拿的好处,免不了被关西老人嫉妒,日子会很难过,弄不好还会给家族招来灾祸。 定鼎门大街作为主干道之一,也是重新整修的,两侧栽了不少槐树、柳树。 走过一棵不知道从哪移栽来的大槐树后,已至宜人坊。 坊门外也是进进出出。有人在运修建房屋、道路的材料,有人在运各色服饰、乐器,还有许多明显是乐人的役徒来来往往。 杜洪眼皮子直跳。 夏王向天下征募音声人,至洛阳太常寺值役。虽然用的是大唐天子的名义,但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杜洪加紧两步,继续向北,很快便到了淳化坊。 淳化坊也是官员聚集之处。 胡真、葛从周、王檀分居于几个较大的宅子,全是夏王赏赐的。另有一套小一点的,赐给了一位名叫陈章的广胜军将校,听闻十分勇勐,作战每先登,还能驰马与人冲杀,故得赐一宅。 能得宅子赏赐的都是幸运儿。如今洛阳搞块地可不容易,听闻已经有人去张全义时代就住于洛阳的百姓家中商谈买卖,可见都削尖了脑袋往里边挤呢。 淳化坊清理出来的废墟之内,已经在修建新住宅。但速度很慢,可能是因为大量人手被抽调去修宫城的缘故。说不定,再过一些时日,夏王就会直接赏赐土地了,让得到赏赐的功臣自己去找人营建宅子。 明教、宜人、淳化之后,第四坊安业坊到了。 坊墙尚未修建,全坊几乎是一片建筑工地。杜洪拐了进去,一路走着。 “这位杖翁,此为何人之宅?”入坊第一眼所见,便是一处占地极广的豪宅,已接近完工状态,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不简单,杜洪拉住一位正立于道旁闲看的老者,问道。 老者看了他一眼。 杜洪立刻反应了过来,介绍自己:“某江夏杜洪,亦居于安业坊。今日第一次来洛阳,家小都安顿在城西驿馆,左右无事,便前来看看。” “原来是官人。”老者行了一礼,道:“这宅子……” 说完,老者陷入了回忆之中,仿佛在缅怀什么。 “杖翁……”杜洪轻声道。 “在国朝,这本是霍王元轨宅。”老者叹了一口气,说道:“安史之后沦为废墟,今又重修,规模更胜往昔。” 杜洪有些着急,这老头怎么半天说不到点子上。 “听闻这宅子赐给了夏王长子邵嗣武。”老者说道:“坊间有传闻,夏王长子将于明岁完婚。敦煌那边,已有规模庞大的队伍过来,居于禁苑,送了大批奇珍异宝、骏马牛羊,还有男女童仆数百,各色人等皆有,好不稀罕。” “原来如此。”杜洪恍然。 夏王长子、新朝亲王,娶藩帅之女为妻,怪不得这么气派,听闻还并了周围几个宅子,规模比以前还大。 只是——会不会太高调了?这个宅子,听老者说已经超过了霍王李元轨的府邸的规模, “杖翁,这座府邸是谁的?”杜洪指着斜对面的一座大宅,问道。 老者看了看,说道:“你没看都挂了牌匾了么?那是夏王府陈长史之宅。” 说到这里,他又陷入了回忆,半晌后方道:“在此之前为中宗朝李侍中之宅。” 李侍中就是李怀远,武后、中宗两朝宰相,出身赵郡李氏,爵封赵郡公。 杜洪又多看了两眼,觉得和明教坊的宋乐宅差不多,足见两人地位也是彼此彼此,虽然看起来陈诚的权力要更大一些,毕竟事实上掌控着宣武军七州之地,那是夏王治下最富饶、人口最多的一块地盘了。 “杜官人的宅子,还要向东,是老宅新修。以前是玄宗朝正议大夫守殿中监、广陵郡长史、户部侍郎王翼之私第。”老者继续说道。 “多谢指点。”杜洪行完礼,又问道:“不知杖翁怎么称呼?” “老朽以前也曾为官,往事不愿多提,家兄便是先帝时的王司徒。”老者答道。 “王司徒”是谁,杜洪不太清楚,但想来想去,只有王铎一人了。只是,这么一个人物,竟然也搬来洛阳了?莫不是张全义时代就过来了? “杖翁,眼看着要开新朝了,达官显贵,纷至沓来,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杜洪说道。 老者伸手止住了杜洪下面的话,叹道:“我老矣,见惯了这世间的风云变幻。富贵、权势,也不过就那样。天时有变,说起来让人伤感。但这世间无不散之延席,无不灭之王朝,新朝鼎立,只要善待百姓,也不错。我当了一辈子大唐的官,临到老了,岂能再出仕新朝?我又儿孙满堂,也怕死,为大唐死节也做不到。想东想西作甚,安安稳稳过完最后几年就行了。” “杖翁倒是实在人。”杜洪笑道。 他不知道如老者这般心态的人有多少,想来应该很多。藩镇割据一百多年,忠心也就这个样子了。 “听闻近日有不少朝官被贬去岭南、黔中,可有杖翁旧识在其中?”杜洪又问道。 具体来说,兵部尚书、同平章事陆扆被贬为潮州海阳令;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咸通年间的状元孙偓被贬为贺州司马;刑部郎中王溥被贬为交州司户;户部侍郎崔远被贬为黔州别驾;中书舍人苏检被贬为高州电白令…… 这一次大贬官,缘于长安风传迁都洛阳之事,后来门下侍郎、同平章事萧蘧果然提议迁都洛阳,并说紫薇城已有多处宫室修建完毕,可供圣人、嫔御、皇子、公主居住。 不用说,这在朝中激起了巨大的反对声浪。 平日有些事忍也就忍了,但这次实在触及底线了。去了洛阳,置于奸贼眼皮子底下,被玩弄于股掌之间,能有好事? 与此同时,他们也意识到,有些事情已经进入到了关键时刻。 邵树德以前很爱惜羽毛,并不太过插手朝政,给他们留有一定空间。但这次看来是打算撕破脸皮了,作为还有些忠心、自诩正直的清流,他们义无反顾地站了出来,反对迁都,痛斥“奸臣”。 很显然,这是不会有结果的。 这次大贬官只是个开始,后面还会反复清洗,直到忠于圣人的臣子全数离开中枢为止。 而且,迁都也已是板上钉钉之事,不可能改变。 “旧识?”老者一笑,道:“确有几个,他们已于上月与圣人洒泪诀别。” 杜洪默然。 “我做不到他们这步,但心向往之。”老者叹了口气,道:“大唐,国祚无多矣。” 第二章 国相 萧敌鲁还滞留在洛阳。 虽然夏军与契丹已经在碛南草原交手,但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河南府倒没对萧敌鲁一行人怎么样,只是派人小小地监视一下罢了。 萧敌鲁心态很好,该吃吃,该喝喝,一点没有身处敌境的自觉,相反还在洛阳不断闲逛,增加见闻。 其实没有什么不一样,和他以前去过的幽州差不多,邵树德没给中原带来任何改变。 听一些人说,灵夏、河陇及关中西半部分已经大不一样,当地百姓每家每户都养很多大牲畜,甚至每一户都养至少一匹马、十头以上的牛、上百只羊。 这让萧敌鲁大为惊诧,也有些恐惧。 草原和中原的优劣,他十分清楚。如果中原一门心思搞畜牧,养了很多马,即便他们的王朝再腐朽,只要地方上的藩镇兵或乡勇仍然堪战,一个州几万户乃至十万户,拉出十万骑,这就不是草原能抵挡的,因为中原还有武器装备和粮草方面的优势。 就算战斗力不怎么样,但他们经得起输,输十次都伤不了根本。全国那么多人,那么多州,只要练出一支有战斗力的军队,都是个大麻烦。 当然也有人说,那种被称为“三茬轮作制”的农业生产方式因为牲畜缺口太大,根本没那么快。即便是在推行最早的灵夏,也不是所有民户都实行了的,在邵树德有生之年,怕是只能勉强让陇右道、关内道全面铺开,河南道铺开一部分,多了那就是痴心妄想。 萧敌鲁无法分辨真假,他认为真相居于两者之间。邵树德这一辈子,持之以恒努力三四十年,勉强可以让北方大部分地区完成农业改革,即便不行,到他儿子那一代,两代人接力,差不多也完成了。 这种从根本上改变整个社会的惊世工程,确实很难在一代人以内完成。 但即便如此,已经很吓人了。萧敌鲁下意识想去关西看看,但多半不行。回去之后,得想个办法,派点通晓官话的得力探子,扮作行商,到关西走走看看。 萧敌鲁在洛阳漫无目的地逛着,从定鼎门逛到长夏门,然后沿着长夏门东第二街一路北行。 过兴教、宣教、陶化、嘉善四坊后,来到了南市。 南市在前隋时曰“丰都市”,占地四坊,其内一百二十行、三千余肆,四壁有四百余店,财货山积。隋末李密以孟让为总管,率三千步骑入东都,烧掠丰都市。 到了国朝,因为地处洛水之南,故曰“南市”,面积也大为缩水:东半部分筑为临阛、永泰二坊,西部北侧半坊地筑为通利坊,故只剩下一坊半之地。 南市此时已经有了点起色。 来自各地的商徒们带着雇佣来的护卫,自发清理了不少地方,打算做买卖。 东都镇听闻之后,经请示,批准了此事。但他们暂时无力修建房屋,只是划出了一块块地,商人们自己搭了棚子,在此买卖。 即便条件这么艰苦,南市的名气依然慢慢打了出去。原因无他,住进来的人越来越多,不是官人便是将校,都是有钱的主,对商品的需求量很大。 也正因为如此,河南县已经硬着头皮征发人力,甚至连军士家人都上徭役了,开修南市坊墙、店面,疏通水运航道。 萧敌鲁来到南市后,看到了乱糟糟的坊市,有些轻视,还不如幽州呢。 “相公既来,可是为了与契丹交兵之事?”突然之间,萧敌鲁听到了熟悉的“汉儿语”,心下一惊,稍稍避于一旁,默默听着。 “嗯,确为此事。我从上京昼夜兼程,自鸭绿府渡海,三日至登州,又马不停蹄前往长安。老喽,年轻那会,这点舟车劳顿又算得了什么。”“相公”开口说道。 萧敌鲁定睛望去,竟然是渤海国相乌炤度。 数年前契丹抄掠铁利府,渤海调集大军来援,双方对峙数日,后议和罢兵。当时主持议和的,便是这位乌炤度了,萧敌鲁远远见过一面。 乌炤度这人,萧敌鲁有所了解,知道此人早年曾在大唐考中宾贡进士。所谓宾贡进士,其实是大唐为外国学子准备的一项考试,通俗点讲,“留学生”考试,考中了给予宾贡进士的学历。 这个学历含金量很高。懿宗咸通十三年(872),乌炤度考中宾贡进士,回渤海国当官,如今已是宰相了。 当时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放榜后,乌炤度的名次在新罗考生李同之前,另一位新罗人崔致远听闻后,怒斥李同“永贻一国之耻”。乾符元年(874),崔致远亲自上阵,直接考中进士——崔君十二岁西渡大唐,入国子监求学,临行前,他父亲告戒他,十年内考不中进士,断绝父子关系,结果六年就考中了,确实厉害。 两年前(897),新罗、渤海两国至长安朝贡。朝会时,因为新罗使臣位置在渤海之前,渤海使臣不服,请求调整次序,被驳回。 崔致远这厮又写了一封《谢不许北国居上表》,并用“疣赘部落,靺羯之属”来嘲笑渤海人的出身,稍稍有些过分了。 新罗、渤海考生为何如此别苗头呢?萧敌鲁大概也知晓一点原因。 最早是玄宗时,渤海较为强大,有成为第二个高句丽的野心,于是大唐下令新罗出兵,夹击渤海。新罗出兵之后,因逢大雪,士卒死伤过半——虽然没能成功夹击渤海,但梁子却结下了。 从此以后,双方互为仇敌。即便渤海国后代君主大力推行“文治”,不再扩张了,双方的仇怨始终未能化解——值得一提的是,渤海国推行文治后,战斗力就日渐不行了,开始镇压不住境内的黑水靺鞨,最后更是为契丹所灭。 “相公且在长寿寺盘桓一两日,僧正、住持我都熟。”另一人出言道。 “有心了。”乌炤度点头笑道。 说罢,一行任便往南市西南的长寿寺而去。 萧敌鲁像做贼一样远远跟在后面。 几人还在交谈,但距离过远,已听不太清楚了。 萧敌鲁急得抓耳挠腮,但又不敢过于靠近。待到了长寿寺正门前时,有些想进去,但看着僧人狐疑的目光,便果断走了。 他心中已有了明悟,渤海人这是来中原找爹了。同时也暗笑,去长安有个鸟用!大唐天子他有几个兵啊?说话管用? 不过,此事确实该引起重视。痕德堇可汗多久没派人至长安朝贡了?他不太清楚,反正最近十几年没见到过。 新罗、渤海还在坚持朝贡,国中多有士子在大唐求学甚至任官,关系网不容小视。万一真让他们折腾出什么来,其实挺麻烦的。 萧敌鲁暗暗琢磨着,既然新罗、渤海互有仇隙,或许契丹可以结好新罗,夹攻渤海。 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该回去了。他有一堆话要与阿保机说,要告诉部落里的人。 邵树德有十余支大军、数十万兵马,大部分都颇具实力。尤其是他那些骑军,实力足可比拟可汗亲军,甚至更强。与他们为敌,是不明智的,现阶段还是优先攻灭渤海国。 渤海文教盛行、人口众多、百工兴旺,一旦吃下,好处多多。花些时间消化一下,就是自己的力量。而如果中原再起变故,那就更妙了。 精兵强将自相攻伐,消耗殆尽。 黎民百姓疏于稼穑,百业凋敝。 如此持续下去,最后还剩几分实力,委实难说。届时,可不就是契丹的机会了么?或有机会吃下阿保机心心念念的幽州。 萧敌鲁在寺外思考,长寿寺内,乌炤度在渤海士子高元固的引荐下拜会了僧正、住持,然后到客房安歇。 “相公,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众人坐定后,高元固突然说道。 “讲吧。”乌炤度看起来颇为疲惫。 “相公想必已经知晓大唐夏王邵树德的威名。其人兼任朔方、宣武、河中三镇节度使,拥兵数十万。八、九月间,夏兵东略,大破契丹,有信使飞捷入报洛阳,很多人都知道了。”高元固说道:“相公去长安,怕是得不到什么结果。大唐天子纵然下旨申斥,契丹肯听吗?更何况李唐圣人怕是不会管这事。” “我亦知此事绝难。”乌炤度叹道:“不过若能说动大唐圣人下旨,令幽州镇北伐契丹,或有解法?幽州与契丹之间,也不太平呢。” “相公!”高元固摇了摇头,道:“幽州节度使是李克用,而今他正与邵树德交兵,不克分身。只要契丹不南下找他的麻烦,他不会出兵的。” 乌炤度神色一紧,这却是他不了解中原内情了。偏居上京龙泉府,离中原太远了,消息太过于闭塞——渤海国已经都上京(黑龙江宁安)一百多年了。 “贤侄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乌炤度神色一正,说道。 “相公,如今大唐真正说了算的,其实是夏王邵树德。与契丹过不去的,也是夏王邵树德。夏王就在洛阳,相公何必舍近求远呢?”高元固建议道。 乌炤度沉吟了一下,道:“若真如贤侄所言,确实该见一见夏王。可有门路?” “相公此番是孤身前来耶?奉使团而来耶?”高元固问道。 “使团尚在途中。”乌炤度懂了,立刻吩咐随从:“速去南市采买一些名贵礼物。对了,夏王年齿几何?” “四十有二。”高元固答道。 “有甚喜好?”乌炤度又问道。 “好射猎,好马球,好美人。” “唔。”乌炤度又沉吟了一下,道:“我随身带了不少药材,一并献予夏王了。” 嗯,渤海国的药材在中原还是很受欢迎的。乌炤度贵为国相,随身携带的药材自然是最顶级的,拿出来作为礼品献上去,可谓对症下药——呃,投其所好,对接下来要谈的事情多半有所裨益。 第三章 合作 乌炤度不清楚是自己献上去的那些药起了作用,还是夏王真的关心渤海国,反正他很快就得到了接见。 十月初七,他来到了定鼎门东第一街第五坊:修文坊。 修文坊内有一地名弘道观,已废弃。观主三洞法师,郑州管城人,修为颇深。 这座道观占地极大,几乎囊括整个修文坊。之所以如此离谱,因为在此之前,这里是王府。 咸亨三年,尽并一坊之地为雍王宅。王升储,立为弘道观。 弘道观毁于战火,今全部清理,建起一宅,赐予夏王嫡长子邵承节。 王妃今日也来了。 五个月前,她诞下一子。成婚十余年来,她为邵树德生了三子一女,长子已经十五岁,长女十一岁,次子六岁,三子一岁,又将家事打理得井井有条,没让邵树德操心,堪称贤惠、聪慧。 大郎得了宅子,作为母亲,当然要过来看一看了。不光看,还亲自指挥仆婢,把一箱箱的财货搬进来,妆点各处。 邵树德坐在中堂内,百无聊赖地看着这一切。直到银鞍直指挥使李逸仙前来禀报时,他才终于感觉到了点乐子。 “让他进来。”邵树德安坐不动,吩咐道。 按理来说,乌炤度是渤海国相,还是要给点面子,出门迎接的。但邵树德想了想,还是没动。这是一种姿态,是一种政治信号,也是一种谈判方式。 乌炤度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宦海浮沉这么多年,个人荣辱已不是很在乎了。在他这种老官僚手里,没有什么是不能交易的,一切都可以谈,都可以明码标价。 “参见夏王殿下。”乌炤度和陪同他前来的高元固一起行礼。 “乌相多礼了。”邵树德起身回礼,笑道:“坐吧。宅邸新成,家具尚未齐备,怠慢贵客了。” 说罢,吩咐银鞍直副使杨弘殷去煮茶——在邵树德身边干,需要学会的技能确实不少。 “乌相这次是从上京龙泉府而来吧?”邵树德问道。 双方都没提乌炤度之前送的礼物。 老实说,邵树德对此不太感冒。当然尝试一下的兴趣也是有的,不过昨晚服侍他的萧氏知晓后,直接将其夺走,说这是虎狼之药,于身体有害。然后,施展了世家大族的魅惑绝学,比药还管用。 “正是。”乌炤度说道。 “龙泉府风物如何?”邵树德颇感兴趣地问道。 “敝国疆域甚广,有五京十五府,六十余州,百余县,二百万口。以肃慎故地为上京,曰龙泉府,领龙、湖、渤三州,治龙州,城临忽汗海。”乌炤度介绍道。 “听闻渤海有暖炕,可见十分寒冷,上京能耕作否?”邵树德又问道。 “殿下,渤海水网密布、土地肥沃,主种稻米,亦有豆、麦、稷、黍等作物,还可牧马、狩猎、捕鱼、采集,远近皆称。”乌炤度回道。 他越是骄傲地介绍渤海国的农业成就,邵树德越是感兴趣。 “渤海亦能种稻?”邵树德惊讶道。 他印象中,东北能种植水稻,是清末越界过去的朝鲜农民培育出来的,怎么这会也能种了?难道是气温高? “殿下,渤海产粮,七八成为稻米。岂不闻‘卢城之稻’?”乌炤度说道:“《周礼》有言:‘东北曰幽州,谷宜三种’,即稷、黍、稻也。” 卢城稻是渤海国特产,听闻口感很好,不过很少卖来中原,仅作为贡品送来过。 《周礼》中提到的幽州,应该是包含辽东部分地区的,但多半仅限南部,即辽宁一带。稷是高粱,黍是糜子。也就是说,很早以前至少辽宁就大量种植水稻了,这刷新了邵树德的认知。 渤海国的主要水稻种植区,在忽汗水、率宾水、湄沱湖流域。也就是说,牡丹江、绥芬河、兴凯湖一带是渤海国的农业重镇,腹心地带,也是最富饶的地方。 “这么说,上京、东平、率宾三府便是贵国的财赋之源了?”邵树德显然是做过功课的,知道大概的地理位置。 事情确实超出了他的认知,惊讶一个接着一个。同时也有些无奈,国朝就没深入研究过渤海国,对其内情所知有限。 邵树德原以为渤海国的精华地带在辽宁,现在发现,居然在牡丹江、兴凯湖一带,这才是其核心位置。不然的话,也不会于天宝末迁都上京了。 “正是。”乌炤度回道:“敝国初年,便定下了专力北进的大略。经过数代人征讨,东北诸夷畏臣之。” 乌炤度这话说得过于简略了。事实上渤海国一开始还是想南下的,但南边有大唐、新罗,实力很强,非常不便。于是北上征讨黑水靺鞨,拓地千里。 黑水靺鞨便是女真的前身,被渤海国打成狗了。而高句丽时代,他们也被高句丽严厉镇压,日子过得十分凄惨。于是遣使至大唐,表示臣服,想借助大唐的力量夹击渤海国。 不过靺鞨诸部很快被渤海数万大军给征服了,此事便没了下文。 这时候的女真,战力羸弱,大唐、渤海、高句丽派出一支偏师,都能随意征服,其实没有任何能打的迹象。或许真实原因不是女真能打,而是他崛起时遇到的对手不能打。 “贵国与契丹的战事,我已听闻。”杨弘殷将煮好的茶端了上来,邵树德请乌炤度、高元固二人品尝,又问道:“契丹愈发张狂,我必不能容之。可渤海遥远,联络一次都不容易,如之奈何。” 终于说到点子上了!乌炤度心中激动,立刻起身说道:“殿下,其实不远,从登州出海,三日即可抵达敝国。” 邵树德不置可否,问道:“安东府故地,如今在谁手中?” 安史之乱后,以平卢军渡海南下至淄青为标志,唐廷势力全面撤走辽东。面对如此优越的无主之地,周边各政权、部落自然十分觊觎。而在多方较劲之中,渤海国显然占了上风。 德宗朝短暂中兴,曾于汉襄平城重置安东都护府,都护是“高句丽废王高藏之子连”。高连之子高震也曾担任过都护。 但这只是辽西,辽东却已为渤海所据,汉四郡故地则为新罗所据。 安东都护府的存在时间很长,主要依附于幽州镇。835年张建章出使渤海时,安东都护府仍在。 宣宗大中四年(850),安东都护府仍治于辽阳,当年朝廷授张允伸幽州节度使的制书中,曾提到“况辽阳甲兵之雄,幽都控驭之远。” 辽西失陷应该是最近二三十年的事情,主要为渤海所得。但这块地并不在渤海国五京十五府之内,且一直面临着契丹的激烈争夺。 《辽史》记载“力战二十余年,始得之,建为东京”。909年,“春正月,(阿保机)幸辽东。”也就是说,最晚在909年之前,契丹就已全取辽西之地。 邵树德不清楚此时辽西的实际情况,因此问道。 “殿下,都里镇仍在敝国手中。去岁,鸭绿府还遣兵与契丹交战,贼军掳掠一番后退回。”乌炤度回道:“都里镇本为大唐故地,敝国愿献予天朝,请大唐圣人发兵守之。” 都里镇就是后世的旅顺,为安东都护府辖下的一个军镇。 乌炤度也有意思,这是想甩掉烫手山芋么? 看来最近二三十年,渤海确实衰弱了。之前能在各路群雄中抢走辽东,后来慢慢蚕食辽西。现在辽西多半已为契丹抢走,辽东也快保不住了,于是着急了? 都里镇是小地方,丢了不心疼,反正也是抢来的。但鸭绿府及南京南海府若丢了,可就心疼了。 “安东府旧地还有多少人?”邵树德问道。 “自契丹东侵以来,州县军镇残破,已只有十数万之众。不过,殿下勿忧,实则远远不止这么些人。敝国力弱,无力管束,故民皆隐匿。若好好清理一番,或有十万户之众。”乌炤度答道。 “原来乌相亦不知安东府之实情。”邵树德惊讶道:“若我发兵安东,粮草不济,如之奈何?” 这是公然索取军费、物资了,但乌炤度听了却大喜过望。 不怕出血花钱,就怕你不来。渤海国内部问题十分严重,近年来对付契丹愈发力不从心。今年被攻破扶余府,国中正从北边调集镇压黑水靺鞨的边军回援,也不知道能不能打赢。但这个国势,即便这次打赢了,下次呢? 乌炤度看得很清楚,渤海国在走下坡路,契丹则处于上升期。再打两三年,安东府必然全境失陷,再打五年,鸭绿府、南京也保不住。再打十年,渤海可能要亡国了。 这还是在契丹不全力攻他们的情况下的乐观预计。 考虑到契丹这几年在李克用、邵树德手里吃了亏,很可能死了南下中原的心了,那还不得回过头来狠狠打渤海?这样一种情况下,能坚持十年都是多的。 “听闻渤海的绢绸亦不错,铁器亦很精良。”邵树德说道:“每年供给战马五千匹、兵仗三万件、布帛二十万匹、干草二十万束、粮谷三十万斛,我便发兵都里镇,如何?” 乌炤度算了算,每年被契丹掠走的财货都远远不止这个数,还有什么可疑虑的?立刻应道:“我这便遣使回上京,与我王分说,定然没有问题。” 邵树德笑而不语,一副为渤海两肋插刀、义薄云天的模样。 第四章 调动 “夫君,渤海国相走了?”折芳霭从后宅转出,问道。 “去长安面圣了。”邵树德说道:“这宅子可还满意?下了血本了。” 折芳霭笑着转到邵树德身后,替他揉按肩膀,道:“妾十余年前嫁过来时,可没想到有今日。夫君真是这世间,第一等的豪杰。” 夫人的马屁拍得邵树德心花怒放。 “夫人当知我欲将天子百官迁来洛阳。”邵树德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轻轻放下,道:“天子东迁之后,承节可为西京留守、京兆尹。这是我本来的方略。今日面见乌炤度,我又有了新想法。” 折芳霭手一顿,没有问。 “夫人觉得,承节是继续在长安好,还是去辽东好?”邵树德问道。 “夫君自己拿主意便是。”折芳霭继续揉按。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承节还是继续当西京留守吧,李茂贞已平定东川,他后面该做好入汉中的准备了。诸葛仲方,算是他的第一道磨炼。辽东之事,我打算让嗣武过去。” 辽东那地方,毕竟与中原隔着海。让哪个方面大将过去,邵树德都不放心。最好的办法,还是让亲儿子过去挂帅,哪怕只是名义上,也得让士兵们知道主帅是谁。然后还得给嗣武安排个副手,最好是有点政治头脑的那种。 这事他其实早就决定好了,之所以当着妻子的面再说一次,也是出于尊重罢了。 “嗣武明年十七岁,成婚之后,便可出去历练了。邵家的儿郎们,一个个都要长成了。”折芳霭笑道。 “确实。”邵树德叹了口气,道:“这个家,我战战兢兢,一个人顶到现在,终于可以轻松些了。” “辽东之地,靠打打杀杀可不成,还得有人帮着治理。”折芳霭又道。 “夫人有此见识,便胜过了很多武夫。”邵树德赞道:“李克用也是近些年才明白这个道理。” 安东都护府故地,确实需要一套文吏班子,部分从中原调拨,部分吸收当地人参政,组成利益共同体嘛,这样能更好地站稳脚跟。 他属意杜光乂出任安东府尹。是的,安东本为都护府,行政级别相当于藩镇一级,但他现在打算降格为府,就叫安东府。以后控制的地盘多了,再慢慢拆分为几个州。 杜光乂先在自己身边当秘书,后来又出去当监军,劳苦功高。治理地方的一应人才,让他爹杜让能想办法。 这其实是一种奖励。因为邵树德听闻河西节度使杜让能身体抱恙,他今年五十八岁了,已是风烛残年,一不留神就会故去。 杜让能在河西干得不错。尤其是广推教化、编户齐民两事,更是他的拿手好戏。河陇那地方,缺的就是这种化夷为夏的人才。杜让能这些年的工作是合格的,甚至可以称得上优秀,奖励一下没有问题。 对了,安东府尹是夏军内部职务,对外还是要遮掩一下的,免得引起渤海国上下疑惧。 至于军事将领,邵树德其实也已经有人选了,即归德军军使符存审。 由他率归德军一万步卒,外加龙武军一万一千人,组成安东行营的主力。 另外,龙骧、捧日、拱辰三军的骑兵也加强过去。这样一来,安东行营大概便有两万步兵、两千五百骑兵,完全够了。 以后渤海国每年会送战马过来,届时你新建骑兵也好,让步兵学骑马,改成骑马步兵也罢,随便。 乌炤度打得一手好算盘,想让夏军替他们火中取栗,我偏派遣大量步兵过去,先稳住阵脚,扩大地盘,设立官府,编户齐民,发展生产。 时间一久,便在辽东扎下根了,想赶都赶不走。与虎谋皮这四个字怎么写,好好学学吧。 离开府邸后,邵树德自召集银鞍直士卒去禁苑打猎不提,这边乌炤度已与高元固回了长寿寺,两人都很兴奋。 辽东那个地方,见天被契丹抄掠,当地百姓早就对渤海国失去信心了,不知道多少人要转投契丹。夏人一来,契丹大惊失色,定然调集重兵围剿,渤海国也就缓解了压力。 “老成谋国者,非乌相莫属。”高元固恭维道:“让契丹与夏兵厮斗去,咱们大可休养生息,积蓄实力,届时再向契丹讨回公道。” 乌炤度的脸上也有了笑意,道:“也是没法子了,只能行此险招。老夫也是为了延续渤海国祚。契丹凶狠,夏兵也需索无度,让他们先打吧。若打得两败俱伤,中原再有变故,那就是上苍卷顾我渤海二百年基业。” 众人听了纷纷大笑,一个接一个上前敬茶。 乌炤度心情很好,笑道:“此番带你等来,也不纯是为了游历的。我看洛阳也新修了国子监,待此间事了,你等便去洛阳国子监求学。大唐素来不为难我等外邦学子,定无问题。学成之后,争取高中进士。有了功名傍身,回上京之后,我也好替你等谋个实缺。” “多谢国相栽培。”众人喜气洋洋,纷纷应道。 “万不可被新罗人比下去了。”乌炤度又叮嘱了一句。 ****** 还真有很多新罗人来了洛阳,不过非为求学而来,而是为了造船之事。 领头的便是大唐卖物使崔玄。 他最终在禁苑林地之内找到了邵树德。 彼时邵树德正带着银鞍直及宫廷卫士互相操练。两军对垒之下,鼓声阵阵,杀声震天。 从广胜军提拔进银鞍直的将校陈章勇不可当,连续数次驰马冲阵,生擒两人而还,打得慕容福的宫廷卫士灰头土脸。 “陈夜叉威武!”银鞍直的将士们见陈章如此勇勐,纷纷高呼,兴高采烈。 邵树德高兴地赏了他十匹绢,待见到崔玄后,笑问道:“此兵如何?” 崔玄这才回过神来,感慨道:“昔年张保皋在武宁军为将,素称劲勇。回国后操练军士,选得骁勇万余,勇不可当,横行数州,将海贼尽数诛杀。殿下之兵,应比张保皋部更为骁锐,乃天下强兵。” “张保皋也是一腔热血,奈何杀之。”邵树德说道:“让你募兵,怎么,已经有眉目了?” “回殿下,我已在登来密三州,募得军士三千。又有侨居海州之新罗人,名赵宗晦者,集壮士两千,欲为殿下厮杀。”崔玄说道。 “赵宗晦也是新罗人?”邵树德问道。 “正是。”崔玄答道:“郁洲岛上有诸多新罗侨民,赵宗晦便是其中有勇力者,祖上——祖上曾是海贼。不过已然改邪归正,所募集丁壮,多为渔民,亦敢打敢拼。” 渔民?怕不是都为海贼后裔! 邵树德懒得翻这些人的祖宗十八代的旧账,没意义。 “赵宗晦既能拉来部队,便将其编入平海军,严加操练。”邵树德刚说完,突然意识到崔玄并不是自己的官,又道:“新罗丧乱,你可愿入大唐为官?” 本来料定崔玄会答应的,谁想到他犹豫了一会,咬牙道:“非玄不愿为殿下效力。实在是我回了新罗,能发挥更大的作用,殿下英明神武,当知其中关窍。” 邵树德沉吟了一会,笑道:“你有这份心便好,随你了。平海军五千人,我便交给别人了。你找些通晓官话的新罗侨民,充作翻译便可。” 平海军是一支即将成立的新部队,员额暂定为一万人。 从名字就可以看出,这支部队与海脱不了关系——平海,取平定海疆之意。 平海军一万人并非都是战斗人员,事实上将会有大量水手存在。 海军固然不是近两年的事,但未雨绸缪总是没错的。一旦将来船队规模慢慢扩大,他们就有用武之地了。 袭击敌方船只、运输粮草物资,甚至是登陆作战,平海军都将发挥巨大的作用。 “工匠都募齐了吧?”邵树德又问道。 “殿下放心,已在蓬来镇收集完木料,试制第一艘船了。”崔玄答道:“另者,殿下吩咐打造渔船之事,也会同时进行,不会耽误的。” “你不来我大唐为官可惜了。”邵树德惋惜道:“罢了,乐和坊中赏你一套宅邸,有空便来住住吧。” 定鼎门东第二街第一坊便是乐和坊。其中有一套年代久远的宅子,半毁于战火,现已修缮完毕,邵树德随口便赏给了崔玄。 这套宅子其实不错,是朝散郎行洛州洛阳县尉薛矩宅,调露元年死于洛阳,死后追赠邢州司马。 现在洛阳各坊,每新建、修缮完毕一套宅子,都会第一时间报到邵树德这边,并附上具体位置、大小及来历,供他拿来赏赐给有功之臣。 是的,房子的来历也很重要,哪怕你是推倒新建的,有的人还是会不想要,因为以前出过事。 邵树德赐给嫡长子邵承节的王府,差点就被折芳霭“拒收”,因为这个所谓的“雍王宅”,其实就是高宗时的章怀太子升储前住的地方,兆头不是很好。 “谢殿下赏赐。”崔玄喜道。 洛阳的房子,可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各坊宅邸,根本就不卖,至今流出来的,全是通过赏赐的形式。 “你也出过不少次海了,平、蓟、幽三州外海,可有岛屿?最好是有水的。”邵树德问道。 崔玄仔细回忆了一下,道:“似未见过。” 邵树德有些失望,挥了挥手,让他离开了。如果真有合适的岛屿,那么完全可以让“海军陆战队”占下来,作为物资、兵员的中转基地。 他的军队全是旱鸭子,一旦乘船出海,怕是连胆汁都要吐出来。如果近海有个岛屿能够休整,那就再好不过了。 没有就算了,他再另外想办法。当然也会派人去查探一番,免得有所遗漏。实在不行的话,就找个防御薄弱的港口,趁敌不备,一把突袭占下来算了。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第五章 天津桥 天津桥已经修建完毕了,邵树德亲至现场参加典礼。 桥位于尚善坊北,横跨洛阳,直通皇城。居住在外城的官员们上朝,多半要经此桥,故非常重要。 尚善坊也是定鼎门东第一街的最后一坊了。该街计有六坊,即明教、宜人、淳化、安业、修文、尚善。 尚善坊也是达官贵人集中居住的地方,因为离皇城近,上朝方便。 到了此时,因为区位优势,依然是炙手可热的住宅区。 薛王业宅,本太平公主宅,重建后被邵树德赐予长女邵果儿,这是让亲生女儿都艳羡的豪宅。 右骁卫大将军阿史那忠宅,重建后赐予梁汉颙。 他们夫妇在尚善坊竟然有两座宅邸,可谓隆遇。 次女邵沐今年十七岁,马上要成婚了,也得了一座宅子,即武三思宅,正在建设中。 东都留守、都防御、都押衙兼都虞候、正议大夫、检校太子宾客张君之宅被赐给了北衙枢密使契必章,同样是重建的。 隋故大将军永康公李药王旧宅也在清理,打算建好后赐给高仁厚。 达官贵人的云集,以及庞大人口对商业运输的需求,使得天津桥的修建成为了重点工程。 事实上天津桥只是个统称。 洛水在此分为三股,中间是主河道,河面上架有石桥,曰“天津桥”。 北侧的分叉河道曰“黄道渠”,河面上的桥叫做“黄道桥”。 南侧的分叉河道曰“皇津渠”,河面上的桥叫做“皇津桥”。 三座桥统称天津桥,但其实是分三段修建的,河中央的沙洲之上还修建了凉亭,供行人休息。 在国朝初年,天津桥是洛阳着名景点之一,有“天津晓月”的说法。大桥两侧,商船泊满了码头。河岸之上,来自各处的商人熙熙攘攘,店铺鳞次栉比,十分繁荣。 如今天津桥是花费大力气重建了,但两岸荒草妻妻,明显不如当年,还处于毁灭后的缓慢苏醒之中。 新天津桥为拱桥,材料为石头、砖瓦、木料。 这座桥其实一年多前就开始设计了,之所以需要这么久,还是邵树德“多事”。 他要求将桥建得很高,桥拱变大,没有现成的样式可供参考,这让长安来的工匠们大伤脑筋。 而且,邵树德特别要求,一定要有“设计方案”,并呈递给他看。 造个桥要设计方案这种事,真的很少见到,至少工匠们闻所未闻。他们不会画图,不会写字,只知道干活,怎么办? 到最后,还是国子监参与了进来。双方一起设计,搞了一份方案出来。 不是邵树德特意为难他们,实在是他想推动工程建设领域的规范化、科学化。事先反复考证,确定设计方案。方案定下后不能随心所欲,一定要严格按照图纸来。 诚然,这样不是很方便。历来营建之时,都是这里搞搞,那里搞搞,最后凑合而成。甚至连上阳宫这种大工程,高宗朝修建时都没设计方案。长安存档的图籍,还是完工后画的画,既无尺寸大小,也没有用料多寡,合着就是一笔湖涂账。 邵树德在天津桥之事上索要设计方案,主要目的是为了推动一种规范化的行为方式。这是一种思想,一种规则,他想建立这种规则,想很久了。 去年下半年,设计方案终于正式出炉了。国子监的摩尼法师带着一帮学生,与工匠们通力合作,整了厚厚几摞图纸出来。 值得一提的是,国朝重要图籍,一般都是画的比较厚实的纸上。所用作图工具,也不是毛笔。 最常用的是土笔。这种笔又分两种,其一是用石墨之类的物质混入胶,搅拌之后搓成条,然后作画;其二是疑似天然颜料的土,固定在木质笔杆上作画。 土笔之后,还有芦管笔、竹锥笔之类的硬笔,蘸墨作画。 这些硬笔一般用在壁画、凋塑起稿时,还是很常见的。 设计方案出来后,邵树德又来“折磨”他们了,直接灵魂拷问:你凭什么认为这种设计方案不会出问题?依据是什么?不能说以前都这样,我也这样,你要告诉我真正的原因。 摩尼法师还是很能打的,他从几何方面入手,讲受力。 他现在也知道分力、合力以及受力方向之类的概念了,讲得头头是道。 邵树德又问,为什么你那么肯定这种桥能承受这样的力? 摩尼法师的理论知识很浅薄,没办法,只能找地方修了一个等比例缩小版的石桥,做实验。 邵树德这才笑了,知道做实验就好。定量的东西,都是做实验做出来的,通过实验总结归纳,然后提炼理论,这才是正道。 “法师,你现在知道活动车马比站着不动的车马,对桥梁冲击更大吧?”邵树德看着崭新的天津桥,问道。 “是。”摩尼法师低头说道。 大是肯定的,大多少?可不可以量化?不需要多精确,但需要大概知道。 邵树德建议力的单位是“牛”,这很符合人们的理解。但你需要规定,多少算一牛。目前国子学是使用一块标准大小的石头来做定义,有些粗糙,也不是很精确,但已经能发挥很大作用了。 比如这天津桥,原本你不知道快速行驶的马车与静止不动的马车所造成的荷载差别。但现在通过不断的实验,已经有个模湖的数了,那么就不用再像以前那样,担心桥梁毁坏,死命地堆砌材料,节省了太多钱了。 定量分析,这是邵树德一直以来坚持要求的,为此创造了很多新概念,比如牛。 “其实还有一事。”说到这里,邵树德叹了口气,道:“之前我让人记录洛阳周边雨水多寡,却忘了让人测风速。风,对桥也有影响。不过算了,这种小桥,影响不大,反正你记着有这么个影响就行了。” 摩尼法师眼睛都瞪大了,天津桥还小?再大一点,他都没信心造这种桥了,怕是只能建浮桥。 “砖石堆砌,哪些地方受力最小,可以把接头处设在那里,搞清楚了吗?”邵树德又问道。 “清楚了。”摩尼法师说道:“这是长安工匠提出的,他们未做实验,但知道一块砖石,三分取一,那便是接头处。他们不知道此为受力最小处,但就是知道要这么做。” “你们做实验证实了吗?”邵树德问道。 “证实了。” “好。”邵树德欣慰地点了点头,道:“在我活着一天,所有营建工程,都要有设计方案,都要有受力分析,都要预估使用多少材料、什么样的材料,费钱几何。不懂的,立刻去做实验。做实验,做实验,还是做实验,记住这件事。” 他现在很担心,自己死后,这些东西人亡政息。 虽说科学的建筑技术可以极大节省国家财政的投入,但若是遇到不想省钱的主呢?建设成本之中,很多人力、材料,其实是通过徭役的方式获得的。对官员们来讲,这种成本并不敏感,他们没有省钱的欲望,因为民力看起来似乎是可以无限榨取的。 他现在在想办法,让科学的建筑技术可以传承下去,不会消失。 这不光是建筑本身的事情,其中深含的某种东西,才是邵树德更想让人们习惯的,即科学的分析方法,通过建立单位、设计实验,展开定量分析。 如果能做到这一步,那么就离提炼理论不远了。 这是他日思夜想都想推广的,可惜此时不存在让这种科学幼苗存活下去的土壤。靠他个人意志推广的东西,终究是没有生命力的,大概率人亡政息,怎么避免这一点呢? 他思来想去,只有一招:创造一个利益集团,让其自发维护这种充满着逻辑思维、科学分析态度的知识。 这种知识一定要是他们安身立命之本,是吃饭的家伙,甚至可以是攫取利益的工具,不然不会有动力维护的。 行业垄断协会?听起来有些反动,是阻碍技术进步的。但凡事有利必有弊,行业垄断协会的好处是能尽可能保存知识传承下去,虽然多半仅限于师徒、父子、翁婿相传,因为这其中涉及到的真切的利益。 他现在要的是知识传承下去,能不能进步他管不了,也没能力管。 另外,国子学也该扩招了。多培养一些人,将知识传播到民间去。官员对成本不敏感,民间项目还是会考虑的,多多少少能起到一些作用。 有知识的人,要给他们利益,要让他们活得体面,有社会地位,这样才能做好传承,尽可能地把火种散播到全国各地。 没有好处,鬼才来学这东西,即便是“大夏太祖”钦点的显学也不行。 “走吧,我要去国子学看看。”邵树德说道。 这句话是给李逸仙说的,他听闻后,立刻组织银鞍直军士开道。 在周围看热闹的官员、百姓立刻散开,不过他们仍然围在天津桥旁边,指指点点,说说笑笑。 一座桥梁的建设,对于整个洛阳乃至整个天下来说不算什么。 但在只有破坏没有建设的当下,这种工程给人们带来了希望。 信心,比金子还珍贵。 人们需要希望。 第六章 共赢 国子监如今可气派了。 定鼎门东二街第一坊是乐和坊,有国子学。 第二坊正平坊,有国子监。 国子学是教育机构,国子监是行政机构。但因为邵树德的私人要求,国子学科目较多,学生较多,因此正平坊的国子监也进行了扩充,新开了校舍。 国子学是邵树德非常看重的部门,因此校舍拓展进行得很顺利。 左金吾卫大将军王公夫人陈宁宅被吞了。 常州刺史平贞昚(shèn)宅被吞了。 右监门率府兵曹李绪宅被吞了。 汾州司户参军、复州竟陵县尉刘永宅被吞了…… 巨大的国子学旁边,只留下了孔子庙和安国观。 孔子庙已建得差不多了,安国观地面上的废墟刚刚清理完毕。 邵树德途径安国观时,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 安国观又名安国女道士观,邵树德昨晚便宿在那里。 他很喜欢去安国观,不仅仅因为观主拓跋蒲的关系,实在是观里有些女人的来历比较“奇特”,都是那种羞于提及自己过往身份的妇人、少女,邵树德装湖涂,女人们也装湖涂,十分默契。 国子学很快便到了,萧符在大门口迎接。 “不要打搅学子们上课,直接去你官署。”邵树德直接说道。 “遵命。”萧符当先引路,从另外一侧的小门进去。 一边走,一边感慨,夏王还真是不拘小节,跟着他走这条满是杂草、荆棘的小路,一不留神,衣袍都让树枝挂了。 “殿下,到了。”萧符走进官署,说道。 邵树德扫了一眼。唔,连门都没有,条件有点艰苦啊。 国子监的“官”不多,此时大部分还在外面跑,官署里就只有一位司业、一位主簿和一位录事,见邵树德进来,纷纷行礼。 邵树德回完礼后,叹道:“诸君从长安远道而来,我却不能给什么好东西,辛苦了。李逸仙!” “殿下。”李逸仙上前。 “一人赏四匹绢。”邵树德吩咐道。 众人纷纷告谢。 “萧祭酒。”邵树德坐下之后,看着萧符,说道:“国子监开设工学,此为开天辟地头一遭,坊间可有非议?” “殿下有令,谁敢非议?”萧符笑道。 他这是实话。 这年头武夫闹的笑话多着呢,邵树德想开工学,大伙就替他办工学,纵然心中不赞成,又能咋地? 洛阳国子监的工学其实还下辖三个分支,一曰“冶炼”,二曰“营建”,三曰“水利”。 冶炼科人数最多,营建科次之,水利科也不少。 “营建科有多少学生?”邵树德问道。 “现在有三十余人,多为官宦子弟。”萧符答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 进国子监本身就不容易,发展至今,基本沦为了官宦子弟镀金,获取进身之阶的场所。但那是国朝盛时,到了如今,又有所不同。所谓勋贵子弟的长子,还是学武居多,愿意学文的都少,更别说读杂学了。 但有句古话说得好,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邵树德很重视这些杂学,那么自然有人趋炎附势,想以此为进身之阶,搏得青睐。他们不舍得让嫡长子来读杂学,那么就让次子、庶子来读。 邵树德对此是默许的,甚至是纵容的。 官宦子弟来读工学、医学、农学、算学,对于他的大计非常重要。 “国朝科考,有明算、明法之类杂科,既然这么多了,我打算添个营建科,你觉得如何?”邵树德问道。 大唐的科考,据不完全统计,大概有五十多种科目考试。什么明经、秀才、进士、明法、明算、明书之类,太多了。但基本上只有进士最重要,明经也还凑合,其他都沦为了样式,在角落里吃灰了,很多时候干脆不举办考试,因为没人报考。 邵树德改革科考,添个营建科,似乎也没什么。武夫嘛,他喜欢,还不是只能哄着他?因此,萧符只略作沉吟,便道:“自无不可。” “通过营建科考试后,登记在册,发予散官告身。”邵树德又道:“从今往后,任何工役营建,费钱千缗以上者,皆须这类考生设计出图,签字用印。若无,则不得开工。” 萧符心下一惊。 他是个聪明人,立刻意识到了其中所蕴藏的深层次的东西。 “营建科每年都考,不设录取人数,宁缺母滥。”邵树德继续说道:“假以时日,我希望天下诸道州,每县都要有此等营建士,最好不止一人。” 萧符暗自思索。 这是明明白白的新利益集团了。一旦天下承平,无论官府还是民间,有了点积蓄之后,都会大兴土木。每一个工程都要营建士设计出图,自然少不了给出去一笔费用。这是人为催生了一个行当啊,即便限定了费用在一千缗以上的工程才需要,仍然不少赚。 国朝那些杂科为什么没人学,没人考?还不是因为好处不大,甚至干脆没有好处! 但这个营建科似乎不一样啊,这是能切切实实得到好处的。一个工程得一笔设计“润笔”费用,接得多了,怕是比当县官还舒服,在乡间当个富家翁问题不大。 考虑到目前学这个的多为官宦子弟,即便不是嫡子,但他们背后的关系网仍然不容小觑。真考中了,不愁接不到生意。 官宦家庭的庶子,日子可不好过。父亲死后,兄长讲点良心的,可能还会照顾一番,感情澹漠的,赶出家门都不奇怪。如果考营建科能让他们生活富足,不用多想,肯定挤破了头想学。 “殿下,我担心其间有舞弊……”萧符说道。 “舞弊可以容忍,只要能把学科发扬光大,这些都能忍。”邵树德的态度十分鲜明,看样子已经打定了主意。 我就是要让学新技术、新知识的人获得好处,生活富足,激发众人的学习热情。 发展新事物,不能畏首畏尾。 开新赛道,还有骗补贴的呢。但从国家层面而言,在出政策之初,猜不到会有骗补的吗?怎么可能!那就是广撒网罢了,十家里面九家骗补,眼都不带眨一下的,只要一家真做起来了,那就达到了目的。 官宦家庭出身,考中后授予散官,有一定社会地位,还有关系网助力他们接项目,收入自然十分丰厚。 一百个人里面,哪怕九十九个纯粹是奔着赚钱去的也不要紧,只要有一个是真的热爱这个行业,在衣食无忧、生活富足的情况下,愿意花时间钻研,那么这门学科就还有继续进步、推陈出新的可能。 这就是邵树德的目的。 穿越者光留下知识,大概率没用,在角落里吃灰尘的可能性极大。 作为祖训强行规定什么,大概率也没用,还是会人亡政息。 你得让大家见到好处,以利相导,新技术、新知识才有可能不会消失。 不消失,才有迭代进步、推陈出新的可能,不然就是白费,什么也没留下。 邵树德曾经把自己代入官员角度考虑。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如果自己的庶子能得到这么一条出路,似乎也挺不错,至少在被兄长赶出门时,不至于潦倒街头。因此,这种政策似乎没有废除的必要,甚至会看做是夏王给他们的“福利”。 官员为自己的庶子留了条相对体面的后路。 政府或民间工程建设更加科学,还降低了成本。 邵树德借机推广了新知识,让其不至于人亡政息,甚至还保留了迭代进步的可能——万一哪个官宦子弟闲的蛋疼,又足够聪明,提出了新理论,促进了学科进步呢? 共赢的东西,才是最有生命力的。 “殿下既有此意,那我便照办了。提前和学子们打个招呼,让他们学的劲头更足一些。”萧符说道:“只是,此等雅政,还是放在新朝开科取士时比较好,殿下之意如何?” 靠,又试探我!邵树德心中暗笑,道:“就这么办。” 营建科考试只是个开始,或者说试点。邵树德会耐心观察,评估利弊。如果效果不错,会慢慢推广到别的方面。 总之核心思想就是共赢。 不给别人好处,不形成利益共同体,人家有什么动力帮你做事?自觉维护你的政策? 千里做官只为财,别谈其他的。邵树德很清楚手下这帮官僚的本质,他们可没那么长远的目光看透千年的世事变幻,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也没有太多的理想,纵然有,也在宦海沉浮中一点点消磨掉了。 最可怕的是,有的人有理想,也坚持了理想,但认为你做的是错的,这就更操蛋了。 “国子学好好办。你应当看出来了,这是寄托了我很多想法的地方。”面善心黑的邵树德看着萧符,难得敞开心扉,说道:“人生短短数十年,我该享受的都享受了,如今就想为天下百姓做点事。你好好办差,不会亏待你的。” 萧符被内定为范县伯,食封千户。若差事办得漂亮,范县侯又何足挂齿? “殿下有命,自当从之。”萧符说道。 “皇——皇帝还不差饿兵呢。”邵树德笑道:“正平坊东南角那座宅子,就是右领军卫将军上柱国新城县开国伯薛璇宅,未历战火,大体完好。我这两日便遣人修缮一下,赏给你了。” 这是明明白白的暗示了。开国伯,一根大胡萝卜已经吊在萧符的面前。 第七章 新潭 一艘型制颇大的游船缓缓驶入了新潭之内。 新潭是位于紫薇城东南方的一个湖泊。洛水在天津桥一带分成三股,至皇城左掖门南再度汇合,然后向东北流,至惠训坊分出一支流,即漕渠。漕渠有闸门,闸门一开,河水流入新潭之中,再向东行,直通城外。 新潭对洛阳是非常重要的。这不但是一个人工湖泊,同时也是巨大的码头。 大足年间,来往北市的商人多在此停泊,装卸物资,因此商旅繁盛,是全国最大的内河港口,据说巅峰时一天进出上万艘船只。 “殿下,漕渠东北流至立德坊之南,西溢为潭。长安中,司农卿宗晋卿开以通州租航,四面植柳,蔚为大观。”游船之上,李延龄轻声说道:“新潭北有泄城渠直通含嘉仓城。玄宗朝,洛阳以东租纳,皆存于此。” 含嘉仓城的规模很大,最多时储粮583万斛有余,几乎占了当时全国官仓粮食储备的一半,可见其重要性。 而这些来自河南、河北、淮南、江南等地的粮食,就是通过漕渠从城外运进来,至新潭停泊,然后通过泄城渠北上,至含嘉仓城储放。 如果再加上民间私人存粮,整个洛阳的粮食,足可供百万人吃一年。 邵树德闻言笑道:“老李最近读了不少书嘛。” 李延龄亦笑:“我又不能上阵厮杀,便只能替殿下打理这些庶务了。含嘉仓城,修缮进度缓慢,殿下若想大用,还请增拨人手。若能储满数百万斛粮谷,用兵也更为方便。” 邵树德听了有些感叹。 任何一个首都,都是消耗大户。 含嘉仓城全部修缮完毕后,可存六百万斛粮食,单靠河南府一地显然是不成的。 淄青、郓、兖的粮食通过济水或黄河,运至洛口,然后再通过洛水、漕渠体系运到洛阳城内。 汴、滑、徐等地的粮食通过汴水航道运往汴口,然后再输进洛阳。 河北的粮食通过永济渠水系输往洛阳。 国朝的洛阳,主要是靠河南、河北养着的,胃口十分惊人。 其实从航运角度而言,汴州似乎更适合作为集散地。艰难以后,洛阳毁于战火,朝廷干脆放弃了洛阳,大力投资汴州,将其打造为航运中心、物流中心,令其一跃而为关东第一大都会。 汴州的兴盛,已经持续了百余年。邵树德如果放弃洛阳,扩建汴州,并以之为都,从经济角度而言似乎更划算。 但有些账不是那么算的。与朱全忠鏖战这么多年,在洛阳周边打得有多艰难,自己心里清楚。如果没有兵出襄阳、南阳这一奇招,开辟第二战场的话,朱全忠可没那么容易败亡。 洛阳是有山河之险的。 他从来不信什么江山在德不在险的说法。朱全忠用土团乡夫扼守险要地形,持续消耗他的关西精兵,这种交换赚翻了好吗?北宋被人稀里湖涂斩首的教训,自当戒之。 当然也有人会说,都被人打到洛阳附近了,地形再险要也没用,因为兵已经不行了,多半一哄而散。但能多一分优势,为什么不要? 再者,他起家自关西,洛阳这个位置,比汴州更适合影响大西北。 “含嘉仓城不急,现在能储放七八十万斛粮谷,也差不多了。洛阳户口还少,不着急。”邵树德说道:“不过,昨日各地送来了不少俘虏,我拨一部分人手给你。冬日枯水之时,漕渠进一步清淤。” 漕渠与洛水并行,一路向东出城,然后在偃师县一带汇入洛水。 漕渠是人工航道,其水源一部分来自被其截断的瀍水,一部分来自泄城渠排出的雨水之类。如果水位过低,新潭那边的水闸还会打开,由洛水为其补水,确保航运畅通。 “遵命。”李延龄应道。 其实这事不全归李延龄管,邵树德这话也不是对他说的。秘书监卢嗣业已经在旁起草文件,事情最终还是要落实到都水监和工部身上。 “若发洪水,可有应对之策?”邵树德突然问道。 开元十四年秋,瀍水暴涨入漕渠,漂没诸州租船数百艘,溺者甚众。 上阳宫那边,洛水几次发洪水时,也淹过不少地方,为此玄宗不得不加修了堤坝。 “殿下,城西千金池,上阳宫秋池,紫薇城九洲池或疏浚完毕,或清淤大半,库容大大增加,不碍事。”李延龄说道。 城西主要是洛水、谷水入城,有着三个湖泊水库,确实可以调整洪峰。 新潭主要用来调节瀍水及连日暴雨下泄城渠排出的水。 这些水的最终流向,都是穿城而过,东北向流入洛水。 “千金池我看过,确实很大,不错。九洲池、秋池有些小了,清淤过后,库容还是不够。明日让都水监赵克裕过来见我,我担心以后雨水少了,漕渠、运渠水浅,影响到航运。”邵树德说道。 千金池、秋池、九洲池、新潭,总计四个水库,后三个在城内,库容比起千金池还是少了太多。 其实还有个夏王池(魏王池),但那只是个景点,算不得水库,小了点。 既然都于洛阳,邵树德就不得不为航运的事情操心。 气候冷期即将到来,降水减少之后,一旦漕运停摆,便只能走陆路运输,成本激增。根据司农寺报上来的数据,一辆马车,在路况较差的驿道上,只能装载十五斛粮食(约0.8吨),在路况较好的驿道上,可以运输三十余斛粮食。如果是新修的一等国道,那么可以运输四十斛以上。 但如果走运河,一艘船便可以运一千五百斛粮食,是马车的数十倍乃至百倍,成本还低得多。 洛阳,承受不了漕运停摆导致的恶性通货膨胀。 唉,都有把首都搬到海边去的冲动了,反正这个时代的野蛮人也没法从海上进攻。 “殿下,雨水真的会变少么?国子监遣人监测谷水、瀍水、洛水、尹水河道,雨不曾少下,河水也未变少。”李延龄迟疑了一下,问道。 “未雨绸缪懂不懂?”邵树德瞪了他一眼,道:“陂池是洛阳的命根子,马虎不得。罢了,明日我让赵克裕去一趟陆浑县,尹水上游再择地修个水库,以备不时之需。漕渠有保障了,还有运渠呢。” 运渠从洛阳东南角出城,汇入洛水。这也是一条重要的航运通道,盖因南市的货物运输全靠这条人工河。尹水在洛阳城东汇入洛水,一旦水位下降,运渠就要受到影响,这也不得不考虑。 因此,在尹水上游修个水库,似乎很有必要。 二人交谈之间,游船已驶入新潭。 ****** “来了!”船工宋二郎将麻绳扔上岸,王三一把接住,将其捆扎在石柱之上。 船已经靠泊。岸上的力工一拥而上,卸下一袋袋粮食。 宋二、王三也是旧识了,多年前曾作为船工被征发,在汝水为梁军运输粮草。 宋二之子当时还在谢彦章军中,幸好活着回来了,如今是汝州州兵的一员。 宋二、王三却已到了洛阳。 作为有技能的船工,他们早早便被河南府征集起来,全力保障洛阳的物资供应,一干就是两年。 “洛阳的人气越来越旺了。”宋二抬头看了看新潭周围正在大兴土木的坊市,感慨道。 “你才离去几日,见天感慨。洛阳不还是那个洛阳?”王三嗤笑一声。 “你不懂。”宋二摇了摇头,道:“这次我去尹阙,发现那边忙得很,百姓几乎都征发起来南下了。” “南下何处?”王三问道。 “大王修建的一等国道知道吧?”宋二下了船,问道。 “自然知晓。” “洛阳、尹阙段通了,尹阙、临汝段通了,就在本月,临汝、梁县段也通了。汝州韩使君调集人手南下,河南府尹阙等县也有人去了,与唐州、邓州那边通力合作,修建郏城至方城的一等国道,共二百余里。”宋二说道:“这路一通,以后咱们可能就要回汝州了。” 王三张大了嘴巴,欲言又止。 他不确定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回到家乡,好像不错,毕竟家人还在那里。但在洛阳生活,可能也不坏,委实难以抉择。 “夏王不是修路就是挖河,各地百姓即便不上阵打仗,也得累死在河岸上。原以为主要河南府、汝州百姓累,今看来,唐邓百姓也好不到哪去。”王三都囔了一句。 “嘿,这才哪到哪?折令公驱使两万淮军降人开挖比水,那才叫一个凶残,每天都有人累死。”宋二冷笑一声,似乎一点不可怜那些淮兵。 比水即唐河,北通宛叶走廊南端的方城县,南通襄阳。 南阳、襄阳的物资通过水运聚集到唐州方城县,然后走旱路车运,至汝州郏城县后,再转水运。至临汝县后,再陆路走一段到尹阙县,最后经尹水运至洛阳。 全程八百多里,七成是水路,三成旱路,将南阳、江汉的物资输往洛阳。 所以你便可以理解了,邵树德为何对贯通南北的一等国道如此执着。 太行陉口至孟州的九十五里一等国道早就通车了,河阳南城至洛阳的三十余里今年也通了。 在南方,洛阳至临汝段经过两年多的修建,今年通了。 现在重点是打通宛叶走廊这二百里的路程,一旦贯通,洛阳的腹地将大幅度南延。 邵树德曾经一度起意,试图通过修建船闸的方式,看看有没有“越岭运河”的可能,但最后还是放弃了,不现实。 后来又尝试导尹入汝工程,即把尹水与汝水贯通起来,也放弃了。 不过邵树德现在还不死心,这次派赵克裕去陆浑县为水库选址,事情办完之后,他还会顺道考察周边地理,看看有没有办法将尹水、汝水贯通起来。 将各个水系彻底贯通连接,是他长远规划的一部分。人力不是问题,缺的是技术,比如升船机。 第八章 尝试 乾宁六年十一月初一,唐州方城县,汝州刺史韩建、从随州转任唐州刺史的赵匡璘以及都水监赵克裕齐至。 比水河面上,纤夫拉着漕船一路北上,抵达码头之后,开始卸货。 “此河开不了。”赵匡璘看着沿途卸下来的江汉财货,笃定地说道。 财货以药材、皮子、绢帛之类为主,都是折宗本在蕲州、舒州一带抄掠、缴获的战利品。 佑国、威胜二军继续在江汉一带与淮军大战。 十月之时,进至蕲州城下,久攻不克。会逢李神福遣水师武昌一带,烧毁屯于码头的运粮船数百艘。夏军大恐,败退回鄂州,淮军沿途追击,俘斩数千。 十一月,淮军士气如虹,追至武昌城下,双方战于郭下,淮军大败,又被追杀回去,反倒连蕲州城也丢了,仓皇退入舒州境内。 至此,杨行密在江汉一带的扩张成果毁于一旦。安、黄、蕲三州尽失,向襄阳方向扩张,巩固西部战线的希望彻底破灭。 折宗本趁着淮军新败,率大军入舒州,四处抄掠,所获甚丰。他没有忘记给女婿分一份,这不,全都用船输往洛阳。 装财货的船从长江入汉水,至襄阳后逆比水而上,一路抵达方城县。 到了这里,便要下船走陆路了。 都水监赵克裕奉邵树德之命,最后一次前来查看所谓的襄汉漕渠。 襄汉漕渠的设想,古来有之。尤其是大地震使得川中财货无法水运至关中后,这条漕渠的开凿就更显得必要了——蜀中财货经长江出川后,如果能经汉水直达河南诸水系,那么将大大减少损耗。 国朝曾经设想过,尤其是都洛阳之后,但终未实施。 历史上北宋都汴州,正式着手开凿,但最终以失败告终。 太平兴国三年(978),赵光义调集唐邓汝颍等州百姓,“凡数万人,以弓箭库使王文宝、六宅使李继隆、内作坊副使李神右、刘承挂等护其役”,正式开凿襄汉漕渠,目的是将南阳的唐白河水系与豫东平原的沙河水系沟通,再汇入蔡水,抵达汴梁。 几万人忙活了一个月,开凿了百余里漕渠,连通了沙河与唐白河两大水系。然后在下向口筑坝拦水,令其东北流,汇入漕渠,即人工改变河道走向。 也是在此时,尴尬的事情出现了。 因为漕渠通过方城口,此垭口地势略高,而唐白河水量不足,“地势高,水不能至”。后来他们想了许多办法,比如加高堤坝,再加上洪水汛期,唐白河水终于经叶县之石塘河汇入沙河,南阳盆地在史上第一次通过水路沟通了豫东平原。 但更尴尬的事发生了。 即便是洪水汛期,河水也只是勉强冲入垭口对面的沙河水系,但是水浅,“然不可通漕运”,随后山洪暴发,直接把下向口拦水改道的石堰给冲毁了,工程烂尾。 北宋开凿这条漕渠也不是毫无根据的,因为这是古白河河道。古代白河就是这么走的,然历经多年,沧海桑田,白河已无法越过方城口,也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故事。 或许是看到了成功的希望,十年后,赵光义第二次下令开挖襄汉漕渠,但又以失败告终。 两次都离成功差一点,但就是这一点,使得这条运河罢废。 其实吧,就是缺个带升船机的船闸。美国早年在五大湖开凿尹利运河,就是通过升船机让船只翻山越岭,成功通航。 襄汉漕渠并不长,区区百余里罢了,动用的人员也只有数万,前后忙活了一个月,算不得什么大项目。但就是被技术卡住了,最终不得不花费巨大成本,让川中、湖广财货绕了好大一圈才能转运至汴州。 “赵使君,真不能想办法了?”赵克裕问道。 人力都不是问题。又不是隋炀帝调动百余万人修大运河,还是长年累月那种。几万人搞个把月,屁大点的工程,征兵一次还不止外出几个月呢。 “别想了。”赵匡璘苦笑道:“高宗、武后年间便动议开此渠,然实地考察后,罢废了。方城口不好过。” “不过,此渠也不是一点作用没有。”韩建在一旁插言道:“即便没法过方城口,也缩短了百余里车马运输,耗费大减。” “没有意义。”赵匡璘说道:“比水向南流,折而东北,平日里或无事,一旦山洪暴发,不冲毁石堰才怪。” “或可修陂池,减缓水流。”赵克裕思索了一会,建议道。 赵匡璘沉吟了一下,道:“也不是不可以,能缩减百余里旱路,或值得一试。” “唐州有多少户口?” “效节军家人迁来后,有三万八千余户、十五万八千余口。” “今岁可征兵?” “不曾。” “邓、随二州呢?” “我离随州之时,有一万六千户、七万五千余口。邓州有两万户、八万六千余口。”赵匡璘说道。 “汝州有五万八千户、三十一万余口。”韩建立刻补充道。 “修个国道不需要这么多人。或可调集五六万民人,开挖古白河。”赵克裕以拳击掌,道:“此事还需大王定夺,我回去后便报上去。” “其实,要我说,还不如导洛入汴。”赵匡璘说道:“殿下所忧者,唯汴水少而平缓,泥沙淤积,不利漕运罢了。但洛水较为丰沛,或可沟通洛阳、汴州两大水系,补充汴河之水。” 导洛入汴工程,是宋神宗时完成的。而在宋太祖时期,其实就想这么做了。他在位最后一年,曾动用五千人疏通了洛阳的三十五里漕渠——是的,洛阳漕渠,就是一个五千人级别的小工程,征兵一次都不止五千,五万还差不多,激起民变什么的,不存在的,不给饭吃才会有人造反。 “殿下对洛阳的水十分看重,不可能分出去的。”赵克裕说道:“引黄济汴还差不多,就是泥沙太多。” 赵匡璘、韩建都叹息不已。 “诸君也不用嗟叹。襄、洛间八百五十里,有七百里水路,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赵克裕笑道:“殿下有言,江汉之间,大有可为,后面可能要大力整饬这一片了。” 简单来说,河阳、河南及河北部分地区,是洛阳的粮食基地。但江汉、南阳也不可偏废,尤其是襄阳、鄂州一带,地广人稀,沼泽、森林密布,如果开发好了,岂不是一个大粮仓? “襄阳还在赵匡凝手里。”赵匡璘提醒了一下。 他的这个堂弟,心思可不少。这些年来不断入侵荆南,就在十月中,忠义军衙内都指挥使赵匡明率军攻破江陵府,擒许存,结束了这场漫长的拉锯战。 江陵一下,忠义军又击败了前来抢夺的西门道昭等人,克峡州,一路追至归州城下。 听闻赵匡凝已经亲至江陵府,打算派衙军万余、土团乡夫两万南下,攻打已经与西门道昭结盟的雷满。 雷满惊慌失措,与岳州邓进思、邓进忠兄弟结盟,并遣使联络湖南马殷,以为奥援。 荆南的战事,或许将深入发展下去。 “殿下或不欲赵氏兄弟兼领两镇。”赵克裕含湖地说道。 开什么玩笑?都看不出来夏王在大力削藩么?赵匡凝兄弟情深,多年前就想打江陵府,给弟弟赵匡明也找块地盘。如今趁着李侃死后,荆南内斗严重的有利时机,攻拔下此等重镇,夏王注意到之后,必然会采取措施。 赵匡凝、赵匡明兄弟只能在襄阳、江陵之间二选一,没有其他可能。 不,甚至选择的机会也不会有。夏王多半想得到襄镇,将襄、郢、复三州收入囊中,赵家兄弟最好的结果还是去江陵府,当荆南节度使。 想到这里,赵克裕看了眼赵匡璘。 赵匡璘脸色如常,没有任何异样。投靠夏王这么多年了,他的利益与堂兄弟们早就不一致了,没什么可多说的。 这其实也是地方土族的生存智慧,不要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多头下注,更能保证家族的延续。 堂弟取江陵府,在赵匡璘看来未必是坏事。襄阳太重要了,你拿得住么?还不如早早交出去,到江陵府上任好一点。 不过,唉!赵匡璘默默叹了一口气,荆南镇早晚也是要撤藩的,终究什么都拿不住。 “听闻李茂贞攻克东川后,一面清扫残敌,一面大举造船,似要东出?”韩建突然问道:“怕是在做样子吧?” “兼有东、西二川后,不北上取龙剑,鬼才信。”赵克裕笑道:“不过蜀中人多、钱多、兵多,谁又说得准呢。派一支偏师走出峡内,给西门道昭等人一点盼头,也不是不可能。” 赵匡璘笑着点了点头,不过他的心思还在自家的堂兄弟身上。作为同宗,他是真的不希望赵匡凝、赵匡明兄弟没有好下场。他细细想来,匡凝似乎对李家圣人挺忠心的,至今贡赋不断,为许多人嘲笑。 鄂州杜洪被折宗本偷袭拿下,夺了地盘,江汉诸州人人自危。他现在是真的担心匡凝、匡明二人想不开了,唉,夏王也是个欲壑难填之辈,不给他人一点活路,这不是逼人造反么? 第九章 上洛 荒凉的草地之间,人头攒动。男女老少齐齐上阵,挥舞镰刀,抢割草料。 乡间的野草,军中的马儿不爱吃,但乡下的土马、土骡子、土驴、土牛、土羊啥的没那么娇贵,还是吃得很欢的。 官府弄了一批牛羊过来,赊给民户,只要愿意就可以领回去养。价钱也不贵,只要二百五十钱,分五年付清即可,因此人人争抢。 地方官府得了这笔钱,也可以拿来兴修水利,算是夏王对唐邓随地方建设的拨款投资了。 羊的来历也搞清楚了:契丹。 真是个大冤种!迁居唐邓随的军士家人消息并不闭塞,已经知道这是缴获的战利品,因此纷纷嘲笑契丹人。 有人甚至开玩笑,明年再去契丹抢一把。更有人说,这是契丹纳的“岁币”。总之一片欢乐。 隔壁村其实来了一些草原上的俘虏,都是这几日陆陆续续抵达的。 大伙对此见怪不怪了,唐邓随绝大多数都是移民,比如迁居唐州的效节军家人,以及他们这些迁居邓州的拱宸军家属。听说随州过去了一批效节军右厢军士的家眷,来自河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日子过得怎么样。 枯黄的野草随风摇摆,不远处的河汊里苇絮飘飞,间或钻出一只野兔,惹得人们大呼小叫。 有人割完了草,集中堆在一辆驴车上。男人爬上爬下,用尽全力将干草扎紧。 扎完之后,赶着驴车回家。小孩跑前跑后,在上坡的时候甚至还要帮着推一把。 枯黄的野草没有太多营养,但依然是牲畜过冬必不可少的食物,是农村家庭的重要财产。有时候官府还要来征税,南边打得那么激烈,对草料的需求一直很大。 驴车摇摇晃晃地驶回村子,妇人们放下手里的活,立刻过来帮忙。 她们是在纺纱织布。 纺的是羊毛,织的是毛布(呢绒)。这种东西现在越来越流行,因为产量较大,价格远远低于绢帛,保暖之类的特性又高过麻布、绢帛,确实是一种适合大众消费的商品。 比如这会天气寒冷,需要穿暖和的衣服,市场上能提供的商品就那么几种。 其一是皮裘。别想了,除了生产毛皮的蕃人地界,很贵的,货也少,况且蕃人也不是谁都有皮裘。 其二是绵衣。这个也不便宜,亦叫复衣,外层是绸布,里面填充着丝绸下脚料,比较贵。军士们每年春秋两衣赏赐,都是官方采购、制作,统一下发,成本并不低。 玄宗年间,宫女就参与制作绵衣,下发边疆。有一位宫女在做的衣服中逢了一首诗,即《袍中诗》:沙场征戍客,寒苦若为眠。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蓄意多添线,含情更著绵。今生已过也,重结后身缘。 士兵发现后上报主帅,主帅又奏予玄宗,玄宗找出了那位宫人,对她说:“我替你结今生缘。”遂将宫人嫁给了士兵,“边人皆感泣”。 第三种是絮衣,劣质布料内填充苇絮之类的东西,既不保暖,也不耐用,但却是劳苦大众的唯一选择。 毛衣很好地填补了这个空缺。 不夸张地说,邵树德提高了劳苦大众的生活水平,至少冬天保暖的衣物有了,前提是你采取新的农业生产方式。 但“启动资金”(羊)是巨大的,也十分不充足。若非战争劫掠到了大量牲畜,唐邓随三州很难一次性搞到这么多绵羊。 劫掠契丹,不过得了六十万头杂畜,简直就是杯水车薪。综合来看,靠抢无济于事,自己繁殖的才是大头,但这无疑需要时间。 “昔年折宗本治唐镇,州县残破,百姓被榨成人干。这才交出去多久?邵树德就大手笔迁移百姓屯垦,还给牛给羊。这是怜悯百姓呢,还是不想让他外舅占便宜啊?”驿道之上,十余骑缓缓而行,领头一人冠带皮裘,潇洒不已,嘴里还不忘着揶揄邵、折这对翁婿。 “留后,慎言哪。”一位身穿长袍的老者劝道。 “怕什么?都是自己人。发发牢骚都不行么?”“留后”不满道。 “留后”名叫赵匡明,忠义军节度使赵匡凝之弟。攻下江陵府后,赵匡凝表其为荆南节度留后。 赵匡明是有一定军事才能的,击败许存、西门道昭就是明证。或许有人会说,襄、荆二镇打了很多年了,荆州已是油尽灯枯,被他捡了便宜罢了。但胜利就是胜利,无可辩驳,无可置疑。 不过,襄阳的实力还是太弱小了,吞下荆州后,能战之兵不过两万。邵树德相召,都不敢不去,这让赵匡明有些惆怅。 “留后,夏王深耕唐邓随三州,可见其志……”幕僚将这个危险的话题引开,分析道。 赵匡明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驻下马来,仔细看着周边的旷野。 很多撂荒的土地又被重新拾起,田里出现了农作物,一户户人家也错落有致地排在小河边。有农人在割草,有妇人在织布,有小孩在放牧,充满着生活的气息。 就是这生活方式让他有些不喜。 其实他已经不陌生了。襄州的谷城、邓城、南漳、义清四县,就是邵树德掺过来的沙子,一堆关中民人、河陇羌种,且牧且耕。即便因为那边水网密布,环境潮湿,很多羊得了腐蹄病,他们依然不改初衷。 对邵树德何其愚忠,这些人又何等愚昧! 曾经的谷城令敬道,本为襄镇官员,被折宗本所俘后,死心塌地投靠,成其党羽。整个谷城县上下,七千多户、近四万口,何等富庶,结果不纳贡赋,不献兵员,形同国中之国、镇中之镇。 偏偏这种人还动不了。折宗本就是他的靠山,往更深处想,邵树德或许才是真靠山。不想撕破脸的话,还真就只有捏着鼻子认了。 敬道此贼,在折从古转任黄州刺史之后,竟然至穰县上任,当了邓州刺史。但新来的谷城令任振更不好惹,他是邵树德的元从老人、天平军节度使任遇吉之子,同样动不得。 许是见襄阳这边步步退让,邵树德已经丝毫不加掩饰,在谷城、邓城之外,又往南漳、义清二县移民,并派驻官员,操练乡勇。 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实是过分! “家兄本以为邵树德要都长安,盘踞于关西老巢,如今看来,却是失算了。”赵匡明叹道:“既都于洛阳,想必不会放过河内、南阳、襄阳,唉。” 幕僚也无语。 不过他更看得开一些,只听他说道:“留后,洛阳有传闻,正月过后,满朝文武都要被迁来。天子居于紫薇城勤政殿,百官于皇城办公。此事一毕,夏王就要行那禅让故事了。都于洛阳,板上钉钉,此无疑也。南阳、襄阳为洛阳南边屏障,断然不会放过的。襄州七县,已有四县为其所控,咱们再拿着也没甚意思了。不如退让一步,拿襄、郢、复三州卖个好价钱,赵氏便安心主政江陵,不失为一桩美事。” “只是……”赵匡明犹豫了一下,道:“这样一来,我去哪呢?” 意思很明了,兄长赵匡凝肯定要当荆南节度使的,那么自己呢? “总有地方的。”幕僚说道:“灭了雷满和西门道昭,还愁没地盘吗?” 赵匡明脸色不是很好,但又无可奈何。 前方响起了嘹亮的歌声。 赵匡明神色一顿,转头望去,却见数名髡发契丹人正赶着羊群横穿驿道。 幕僚也出神地看了过去。 夏军在草原上大破契丹的消息已经陆陆续续传到了襄阳,这些契丹牧人应该是被俘获的生口了。 “唉。”两人齐齐叹了声气。 村落之中升起了袅袅炊烟。民人们劳累了一天,已经准备吃完晚饭了。 一些人从他们身旁路过,看那身板、眼神,绝不似普通田舍夫那么畏畏缩缩,一看就是武人家庭出身。 赵匡明又想起了之前看到的契丹牧人。这些新迁来的百姓,此时看着温顺,可一旦动员起来,就是拿着刀枪的土团乡夫,气势汹汹直下襄阳。 邵树德,早就为此做好准备了。他拿襄阳的决心不容置疑,赵匡明的内心之中升起了一个明悟。 “听闻邵树德弄了个‘夏王赏’,第二届赏赐便给了一农妇,就因为造出了毛纺机。”赵匡明突然说道:“而他在洛阳又带头穿毛衣,引得他人竞相效仿,几成风潮。羊毛这东西,到处都是,若真能御寒……” “留后,陶渊明有诗云‘披褐守长夜,晨鸡不肯鸣’。褐便是毛布,这是能御寒的。夏军各支部伍,现在陆续配发毛衣御寒,军士们没闹,显然是有用的。”幕僚说道:“夏王此举,倒是造福天下百姓了。” 造福百姓,民心所向。赵匡明自动推导出了幕僚的后半句话,这让他的心情更不好。 邵树德便是这样,用大势压人。没有什么惊天动地、可歌可泣的大仗,没有什么千钧一发、死中求活的境遇,一切仿佛水到渠成,理应如此。 所有敌人在他面前,剩下的就只是苟延残喘、拖延死期,没有一人能够翻盘。被打掉的还都是内部团结、蓬勃向上、积极进取的敌对集团,这可比打或暮气沉沉,或天怒人怨,或草台班子的势力要难多了。 “走吧,不看了!”赵匡明赌气般地一甩马鞭,扬长而去。 幕僚摇头失笑,他又下意识看了眼村落。 脏兮兮的羊儿被放出了圈,奔向铡好的干草。 田里的越冬小麦已经出了苗,绿油油的。 田舍夫们靠在篱笆墙上,手里端着饭碗,一边吃,一边谈笑。 小孩与大黄狗玩得不亦乐乎。高大的少年鄙夷地看了他们一眼,继续操练枪术。 夏王拿来压人的大势,源自欢快吃草的绵羊,源自郁郁葱葱的小麦,源自信赖他的百姓,源自苦练武艺的少年。 这才是他成功的奥秘。 深耕唐邓随乃至襄阳,说明他仍在堆积这种大势。 别打了!幕僚看了一眼赵匡明,叹道,打个屁! 第十章 价码与拥护 其实来到洛阳的并不止赵匡明一人。 诸葛仲方之子诸葛昶、赵俭次子赵肃、赵珝之侄赵麓也来了,他们住在洛阳城西的都亭驿,赵匡明同样宿于此处。 几人会面,略有些尴尬。 其实事先私下里都有接触,己方使者也相互来往过不止一次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谈过,此时也没什么好多说的了。 都亭驿附近有大军调动,持续了好几天时间。 众人并不慌。要想捕拿他们,何须大动干戈?这些兵有的往东,有的往西,也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 “往东去的,可能是南下徐州。听闻那边已经打起来了,多路兵马齐聚。”诸葛昶说道:“多是降兵,听闻西河城已被攻克,淮军水师拼死接应,才让残部退了回去。” “这可真是一天都不消停。才休整了四个月吧,战事又起。”赵匡明叹道。 “打打杨行密也好,省得他终日想东想西,野心不可抑制。”赵肃也参与了进来,笑道。 赵麓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众人都很默契地没有提削藩之类的事情,虽然这已摆在明面上,早晚就要施行了。 赵匡明以自己的理解,许州赵家可能已经没有心气了,底下的大头兵也够呛。 他不知道兴元府诸葛氏会怎样,多半不会就范。 有地盘的人,极少会愿意将它交出去。况且汉中地势险要,诸葛氏可能还有些想法,想要继续保持半独立地位,除非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龙剑赵氏如今感受到了李茂贞的威胁。 李茂贞多半也开出了条件进行招揽。站在赵俭的立场上,打肯定是打不过李茂贞的,但也不会投降。交出地盘到洛阳做官,似乎也不愿意,真是两难。 至于自家么,从心底来说,也不想退出襄阳。但事已至此,还是得走一步看一步。最好是兼领两镇,实在不行的话,交出襄州,郢、复二州一定要咬死了不给。如果压力真的很大,再拿出去做交易,换取荆南镇。 只可惜,杨行密在蕲州败了,这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有选择,他更希望杨行密打赢,这样赵氏就有了被拉拢的价值,有了讨价还价的基础。 “听闻王抟来洛阳了,不知道所为何事。”诸葛昶眼睛眨巴眨巴的,看着众人,试探性地问道。 王抟是宰相之一。在各位“先辈”们死的死、走的走的情况下,他已经是资历最老、地位最高的一批朝官。 他不在长安辅君,却火急火燎地跑到洛阳,确实令人瞩目。 “被吓着了呗。”赵肃笑道:“夏王要把朝廷搬到洛阳来,长安诸官,都怕没有好下场,派个人过来打探下消息,再寻常不过了。” 赵匡明心中一动,隐忧渐渐浮起。 他很清楚,兄长对大唐是有感情的,对李家圣人也是有那么点忠心的。如果邵树德把圣人请来洛阳,其实没什么,兄长还能接受,但如果行禅让典礼,事情就复杂了。兄长即便不敢起兵征讨夏王,也不会再听他的话。 这样很容易直接撕破脸啊。赵匡明有些不淡定,左思右想,不得解法。 唉,李克用、杨行密不顶事啊。但凡他们实力强一些,像忠义军、山南西道、陈许之类的附庸藩镇,也不至于混到如今这个地步。 左右逢源、待机而动,才是他们这些常年生活在夹缝中的藩镇的生存哲学。 ****** 其实,李克用也有使者来洛阳,而且所来之人级别还不低,是他的心腹谋士盖寓。 盖寓从泽潞南下,经河阳抵达洛阳。 老实说,一路行来,他有些震撼。 从太行陉口往南直至河阳北城,这段九十五里的驿道宽阔平坦,笔直地延伸向前方。 谁都看得出来,邵树德为了修这条路,是下了血本了。但似乎都是值得的,因为马车行驶在这条路上,不但可装载的货物更多,速度也快了,商徒们对此交口称赞,认为替他们省了很多钱。 当然,如果仅仅是驿道,或许还没什么。 但孟、怀二州,人烟竟然也非常稠密了。粮谷、牲畜颇丰,着意味着丰富的后勤;土团乡夫训练有素,这意味着充足的后备兵源。 所见所闻,每一样都让人忧心忡忡。 在等待夏王接见的空档,盖寓心中烦闷,便来到了南市周边,随便找了间食肆坐下,暗暗观察洛阳风物。 就在此时,数骑快马驰了进来。 大街上奔马,这并不寻常,一般是有紧急军情才这样。 盖寓下意识向外望去,却见战马一闪而过,很快便消失在了大街尽头。 他失望地收回目光,开始打量食肆。 食肆的生意比较清淡,这会只有寥寥几个食客还坐在里边。 时局动乱,日子不好过,况且洛阳现在的人气还不够旺,大部分都是苦哈哈的役徒,穷得叮当响。这会还能在外就餐的,不是过路商徒,便是小有身家的本地富人,而他们的消息一般都很灵通。 “方才那是报捷的信使吧?”一名红袍老者问道。 此人看起来气度不凡,不是官人便是乡间土豪,面前摆着一大碗粳米粥,外加一碟猪肾。 食肆店家似乎郎中出身,吸引了不少老食客。 猪肾补血填精益先天,粳米补养脾胃安后天,先后二天相互滋养,肾气得冲,可治疗——肾虚。 “代北停了,蕲州、舒州又打起来了,再过些时日,蕲舒停了,邢洺磁说不定又打起来了。”另外一位白袍老者说道。 得,全是老头。 这位老人家面前也摆着一碗粳米粥,看来这家食肆主要以养生粥为卖点了。 粥里看起来好像有肉苁蓉、石斛之类的药材。 肉苁蓉,性味甘咸温,甘温以助阳,咸味以入肾,主温补肾阳。 石斛,性寒味甘,归胃、肾经,生肾水,强阴益精。 好家伙,这俩老头合着都是来补肾的。 “那就是打河东喽?”红袍老者笑道:“打吧,这天下乱成一锅粥。不把那些军头打痛了,不会束手就擒的。” “河东已是苟延残喘,与河北诸镇抱团取暖罢了。”白袍老者说道:“夏王大势已成,就是不停地耗,也能把李克用耗死。” “这么多武夫,就夏王最有得天下的样子。”红袍老者说道:“至少把地方州县打理得井井有条。其实到现在为止,我是没想明白李克用在抵抗个什么劲。他若来降,夏王便是做做样子,也会给义兄弟一个富贵。盖寓之流,岂非无智?竟然也不劝劝。” “盖寓本事也就那样。”白袍老者说道:“况且他也未必能说服李克用手下那帮武夫。总想着依靠山河表里的河东拖一拖,拖得久了,或许洛阳内部自己出变故。” “唉,这帮失智之徒。”红袍老者叹息道:“夏王用兵,屡战屡胜,同时大力办学、改善农业,地盘越打越大,兵越打越精,莫非天意?违逆老天,可没什么好果子吃。” 盖寓默默喝着补肾的药粥,心中有些难受。 邵树德在中原的地位是愈发牢固了,竟然有人认为他有天命。 看这两位老者的身份,应该也不是普通人,家里定然有人在做官、为将。他们两人多半也是某个群体的代表,这就更能说明问题了。 此番他奉命南下,其实也没别的意思。主要是晋王听说邵树德要把天子弄到身边,勃然大怒,派他来问个清楚。 其实在盖寓看来,这事挺无奈的。问什么?怎么问?问出来了又能怎么样? 晋王其实很清楚,以河东的实力不足以打败夏军。那么纵然邵树德真的行禅让之典,你又能怎样?全军南下将天子抢走么? 盖寓又默默补了一口肾。 大街上突然又跑来一波信使,边走边道:“大捷!大捷!李都头李帅于海州大破王茂章,俘斩数千,杨行密败亡可期。” “这……”盖寓大吃一惊。 街道上的嘈杂声顿时大了起来。很多人自发地涌了出来,神色兴奋,谈笑风生。 洛阳士民已经以夏军在外获得的胜利为荣了,这是基本盘日趋稳固的标志。 盖寓没心思补肾了,放下了筷子。 很多人都想着拖,拖到邵树德身死,然后看看有没有绝地翻盘的机会。盖寓以前也觉得这是一个无奈之下的很适合弱势一方的办法,但现在又有了新的思考。 看洛阳百姓这个拥护程度,即便二代继位,多半也不会出大乱子,除非他实在昏庸无道。 两位老者几乎同时起身,到食肆外面找人打听。 盖寓则默默地放下饭钱,起身离去了。 大街上已经看不到报捷信使的身影了,但百姓们依然在兴致勃勃地谈论着。 与有荣焉——这就是洛阳士民给盖寓的感觉。 ****** 上阳宫新落成的观风殿内,邵树德仔细听着底下人的汇报。 赵匡明、诸葛昶等人是他召来的。 王抟是自己主动过来的。 盖寓是夏、晋双方互相接触之后的成果。 “八方人物汇洛阳啊。”邵树德放下手里的表章,笑道:“都知道我要做什么,一个个急成什么样!先晾一晾他们,让王师鲁过来见我。” 王师鲁现在是新朝工部官员了,最近一直在忙活一件事情,刚刚有了眉目,而邵树德恰好也十分关心,立即召他来见。 很明显,对邵树德而言,治理地方似乎更重要一些,其他都要往后排排。 第十一章 “屯田” 王师鲁气定神闲地穿过提象门。 他发现城门楼居然已经修建完毕。不光提象门,北面的星躔()门也完工了——上阳宫城东侧有两门,南曰提象门,北曰星躔门,都是有关星辰的元素,这与洛阳整体的建筑理念是契合的。 两门之间的城墙已经版筑完成,城内堆积了很多砖头,役徒们正在工匠的指导下给城墙包砖。 包砖这种事情,古来有之,但真正开始流行也是近十几、二十年的事情,仅限于一些府城或重要的州城、军镇。 洛阳周边的砖瓦轮窑一个个立起,砖瓦产量巨大。夏王又是个挑剔的人,洛阳城墙包砖也就很正常了。反正他不着急,宁可慢一点,也要精工细作。 甚至城内一些宅子,已经改变了全由木料修建的传统风格,砖石被大量采用,以至于建起了那么多轮窑,现在洛阳仍然是一砖难求。 夏王给出的公开理由是木头不防火,采伐木料也会让周边山林光秃秃,易造成洪水泛滥,冲毁农田,泥沙淤积,堵塞陂渠。 反正他是武夫,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讲道理的,你还能怎样? 穿过提象门,目之所见,仍然有些杂乱,堆积着很多建筑材料。草地上的景致非常无序,但已经有一些大树移栽了过来,看起来正在逐步改造。 径直向西走,又是一道砖墙,墙上开一门,曰“观风门”。 观风门内外,已经有许多军士值守了。王师鲁知道,这些宫廷卫士的来历很复杂。 会官话的,一般是官宦将校子弟。 官话说不好,但会各地方言,且年岁较长者,一般是夏军退下来的老卒。 只会说胡语,官话腔调很怪异的——这类人最多——一般是前侍卫亲军的成员,都是夏王在草原上的奴部内的丁壮。 守门军官仔细盘查之后,将王师鲁放了进去。 王师鲁左顾右看,却见夹门而立已有两楼,南曰“浴日楼”,北曰“七宝阁”。 立于其上,可登高望远,俯瞰全城,更能欣赏远近的风景,令人心旷神怡,豪情顿生。 还是天家会享受。 进了观风门,便是观风殿的地界了。 丽春台、曜掌亭、九州亭错落有致地拱卫着观风殿。 这三处都是一个个独立的小院落,皆已完工,杂物清理完毕,景观开始修复。 尤其是九州亭,院内竹木繁多,不知道是原来遗留下来的,还是就近移栽过来的。王师鲁觉得,酷暑之时,夏王可于亭院内纳凉,听竹涛阵阵,观苍松翠柏,实乃人生一大乐事。 旋即他又有些羡慕。 只一个九州亭,便已是富贵人家才有的庭院盛景。而九州亭只是观风殿的一小部分,整个上阳宫,还有许多宫殿,更别提规模更大的紫薇城了。 怪不得人人都想富贵,富贵好啊,好享受啊。而富贵已极者,便是天子。 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诚哉斯言! 观风殿很快便到了。在殿外等候了一会后,王师鲁便被喊了过去。 “参见殿下。”行完礼后,王师鲁偷偷瞥了一下,还好,夏王没坐在龙椅上,而是与赵光逢、谢童二人相对而坐,品茗闲聊。 “令兄在长安还好吧?”邵树德随口问道。 “一切安好。”王师鲁回道。 闲散官员一个,有什么好不好的?就整天游山玩水罢了。 “今日找你来,是有关淄青之事。”邵树德说完,拍了拍手。 一个陌生的宦官立刻捧着一艘船只模型走了过来。 船只看起来似乎是渔船,因为两侧垂下了很多钓具。船体机构似乎也不太一样,看钓竿与船体的大小比例,应该不小,远远大于一般的渔船。船底是尖底结构,使用软帆,操控性和抗风浪能力应该不错。 王师鲁生于青州,对渔船还是有所了解的。 国朝的渔船非常小,行走在货船旁边时,简直不值一提,似乎一个风浪就能掀翻。 淄青镇捕鱼的渔民也非常少,使用的工具很简单,鱼钩、鱼叉、挂篓以及手操渔网。 船只小,工具简单,那么就只能在近海及岛屿附近活动,所得有限,故海洋里的鱼类甚少成为沿海居民普遍消费的商品。 以登来为例,当地主要吃羊肉,海鱼极少见到,因为产量极小,这是不正常的。 当然从经济和政治角度而言,这种现象是正常的。 盖因在这会,出海捕鱼的人诚然有,但不太多。究其原因,还是人少地多。只要在陆地上还能勉强湖口,那么绝对不会有太多人出海捕鱼。 别看赤山浦、驳马浦经常有船只进进出出,忙碌得很。但路途中有多少船毁人亡的惨剧呢?书上只会记载某某出海,某某在哪里登岸,这些是活下来的人。死于海难的,甚少有记录,而这数量往往还极其庞大。 另外就是官府方面的阻碍了。 就节度使们来说,不太乐意治下百姓出海捕鱼,毕竟谁知道你是不是一出海就跑了?不好管,难以控制。 当然,就他们的管理水平而言,大概率管不了渔民们出海捕鱼的事情,因此这不是主要原因,核心还是在于风险与收获不成比例。 简而言之,以小舳板、排子、挂篓船出海捕鱼,在近海都很危险,别说去远一点的地方了。 背后的原因,是海洋渔业长期投资的缺位,甚至可以说没有人投资。 邵树德思考过,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投资海洋渔业既不经济,也不政治正确。官府没有动力这么做,民间小门小户的也没这么多资本,因此造就了千百年来还是那些破船在从事极小规模的海洋捕捞,甚至一直到清末都是如此,几乎没什么变化。 但从另一个角度考虑呢? 17-18世纪,英国鼓励从事海洋捕捞的渔民,并将每个人的详细信息登记造册,以字母排序。风帆战舰的年代,这些渔民,都是海军的后备兵源。而战争消耗从来都不是什么小数目,没有足够的兵源补充,是坚持不下去的。 “殿下,这是渔船么?”王师鲁问道。 “正是。”邵树德说道:“还没正式建造,只是按照我的设想弄了个样式出来。” 说到这里,他站起身,一边踱步,一边说道:“造船的好处并不仅仅在于做买卖,事实上捕鱼也是一大收获。” “殿下,如果有选择,百姓们并不愿意出海捕鱼。”王师鲁说道:“一出海,生死难料,谁愿意呢?” “此诚为可忧之处。”邵树德同意这个看法:“说到底,还是出海太危险。但天下太平之后,人多地少,届时又不一样了。” “殿下所言极是。”王师鲁说道:“不过,中原没有地,不是还有其他地方么?” 邵树德诧异地看了一眼王师鲁。 这年头,还有这种有全局眼光的人?知道向外扩张,缓解人地矛盾? “殿下,江南诸镇,地广人稀。”王师鲁解释了一句。 邵树德恍然大悟,还以为他说的是辽东呢。 不过也没错,古时候的版图很大,但其实并未实际控制。说地图开疆可能过了,但历朝历代在南方真有点像殖民帝国的风格了,从一个个散落的定居点开始,慢慢串成线,改造环境,主动或被动移民,同化土着。 这个过程持续了一千多年,最终完全消化了广阔的南方,这何尝不是一种另类的殖民扩张呢?只不过老祖宗比欧洲人文明,同化的土着都当做是汉人,慢慢融合掉了。 “开发江南,可不比出海捕鱼安全多少。”邵树德苦笑道:“有人被贬到荒僻之地做官,恨不得自尽。这还是官呢,况百姓乎?每一处湿热之地的开发,都是由累累尸骨堆成的。” 他想起历史上的荷兰东印度公司。 殖民东印度群岛(印尼)死亡率极高。从德意志地区招募的雇佣兵去一个死一个,在尼德兰七省招募的水手也死得让人心惊胆战,最后不得不骗人、绑人出海——从苏格兰招募农民到荷兰割牧草,给的工资很高,骗来了很多人,然后直接绑架到船上当水手,管你愿不愿意。 东印度公司千方百计补充人手去远东,结果他们在东方的欧洲裔雇员(包括军人、水手)最多时也就1.1万人,数目始终上不去。首府巴达维亚闹一次流行病就死一半人,直到活下来的人适应了当地环境为止。 江南或许没有热带那么恐怖,但也不是好相与的。 宣宗年间,抓获的吐蕃俘虏,统一流放吴越。吴越在后世是中国的精华地区,但几十年前还是流放地,你觉得能好到哪去? 南方的繁荣,是北方战乱导致的一波又一波中原移民的累累尸骨筑成的。历史没有记载这些披荆斩棘、改造环境的先人们的痛苦过往,只书写了南方繁荣起来后的景象,这个春秋笔法,让后人以为这个过程很容易呢。 “登、辽之间诸海岛,人烟稀少,听闻只有少许渔民在捕猎海狗、海狮?”邵树德问道。 长山列岛,直到清代,还有大量海狗、海狮生活着。这也是渔民们的捕猎对象。 渤海海域,直到清末还经常看到鲸出没,但没人捕猎。 海狗、海狮的皮毛,但大航海时代是一门大生意。沙俄的俄美公司其他业务亏得一塌湖涂,殖民一处地方亏一处,全靠捕猎海狮、海狗之类的高盈利业务支撑着,不然早破产了。 “是。”王师鲁回道,但不解其意。 “平海军已募集到七千余人,我打算让他们先在近海捕鱼,自食其力。”邵树德说道。 王师鲁张大了嘴巴。这不是欺负新罗人老实么?水师出海捕鱼,与陆师屯田有何区别? 此时的武夫,有愿意屯田的吗?不敢说一点没有,但绝对罕见。 “我已抽调黄河水师精干两千余人,编入平海军,凑足一万军额。”邵树德继续说道:“让这些‘旱鸭子’先适应适应大海的波涛,然后充作平海军骨干。” 王师鲁默默听着。 “散落各州的新罗军士家人,统一迁居登州。我欲任你为安抚使,好好抚慰一下这些新罗侨民。”邵树德终于说出了他的目的:“你自去府库提三万匹绢、两万斛粮,登来牧场那边也会发给一些牛羊,让这些新罗人可以自食其力。今后编户齐民,都是我治下子民了。” 王师鲁懂了。 这是担心平海军的新罗军士跑了,故给他们发下赏赐,再提高家人待遇。这固然是恩赏,同时也扣留了人质,增加了新罗人叛逃的成本,确实很周全了。 “遵命。”王师鲁应道。 他很感慨,夏王这个“扒皮”,真是一点亏都不吃,让水师“屯田”的事情都干出来了,他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第十二章 巡抚使 观风殿以西是本枝院。 上阳宫六大建筑组团之中,观风殿组团在工程方面基本完工,剩下的就是给城墙包砖,修复景观之类。 本枝院组团已进入后期,大体包括本枝院、丽春殿、甘汤院三大建筑群。 本枝院自身主打自然景观,建筑以小院落为主,已经完工,甚至装修都做好了,但花鸟鱼虫竹树之类的景观却没那么快。负责修复皇城的封渭还在仔细策划方案,时时向邵树德请示,看看弄成什么样子。 本枝院西面一墙之隔,就是丽春殿了,被芙蓉亭、含莲亭、宜男亭这三个院落左右拱卫着。 和本枝院差不多,建筑完工了,但莲花池、芙蓉花海之类的景观不好搞,需要时间。 丽春殿西墙外,则是甘汤院,邵树德在那里度过了不少美好又荒淫的时光。尤其是给河南百姓免税之事,张惠答应的条件在甘汤院兑现了,不知道多快活。 “都是枯枝败叶,有什么好看的?”本枝院内,王氏鸟鸟婷婷地走到邵树德身边,说道。 张惠在一旁指挥婢女打包行李,闻言暗暗皱了皱眉。 王氏有点恃宠而骄的意思了。她体态娇小,却很丰满,夏王喜将她抱置于腿间,肆意享用。这女人也喜欢魅惑夏王,种种作态,让张惠很不喜。你夫君朱友文还没死呢! 邵树德轻笑一声,将王氏抱了过来,一边把玩,一边思考。 开过年来,他要发动一场针对河北的大规模战役。 这场战役,只许胜,不许败,因此要投入大量兵力,以多打少,欺负人。 这场战役获胜后,便可为将来的禅让创造威势。 元从老人们快等不及了,有些事情不能再拖,除非你给予他们实权节度使的位置——这是一个非常常见而普通的“泄压阀”。 但当邵树德不愿打开这个泄压阀的时候,重塑帝国秩序,重新分配蛋糕就成了迫切需要解决的事情。 没多少时间了。 在河北战役结束之前,最好先把杨行密打回淮南去。然后在南方边境留下最低限度的防御兵力,隔淮河对峙,主力则大规模北调集结。 安东府那边,也会展开第一波渡海登陆。 这一次,只能大量借用渤海国的船只了,有些羞愧。堂堂中原帝国,都是人家上门朝贡,上门做生意,被动等待,结果航海的船只都没几艘,这个现状必须得到改变。 一淮南,一河北,是明年的重点。 邵树德想完后,将王氏推了下去。 王氏将雪白的胸口掩住,幽怨地看了一眼邵树德。自己的作用,仅仅是在殿下思考时充作玩具吗? “收拾东西,先回汝州清暑宫。”邵树德说道:“慕容福会派部分军士护送你等南去。” 很是无奈,王妃折芳霭已经带人回清暑宫了。邵树德还想做做样子,天子来了,自己一大家子不太适合住在宫里了,得等禅让典礼完成之后再说。 修业坊内,邵树德给自己留了一套宅子,即原银青光禄大夫、定州刺史、上柱国尔朱义琛宅。天子来了之后,他就住这里了。 女人大部分赶走,就留张惠、储氏、仆固氏三人在身边服侍。 “殿下,李家圣人若来,如无必要,万勿杀之。”张惠上前,替邵树德整了整袍服,说道。 “我杀他做甚?”邵树德笑了,道:“便是他想对我不利,我也不能杀。禅让之后,封个公侯便了事了。藩镇割据百余年,大唐天子本就没甚威望了,我还怕他?” 其实不止大唐天子没威望了,是这个年代所有的上位者都没有足够的威望。下克上这种东西,有点类似通货膨胀,如果在出现苗头的时候,你立刻将其打下去,那么物价很快会恢复正常。但如果让人们对物价上涨形成预期,那么他们就会主动上调商品售价,老百姓购买力会下降,然后要求涨工资,涨工资之后,物价再上涨,形成死亡螺旋。 打掉通胀预期,是控制物价最重要的手段。 同理,要想让人不造反,你就必须打掉人们的造反预期,不让这种东西形成惯性,形成风气。让人们下意识觉得,应该没有人会造反,应该不会有人敢造反,这样才真的没人会造反。 只可惜,一百四十多年来,“造反预期”已经深入各个角落,现在一点点往回扳,重塑天子威严,太难了。 “天子威严……”张惠轻声念着。 她突然之间感到,面前这个男人很快就要当天子了,但她内心之中居然没有足够的敬畏。或许是这么多年以来,地方官员、将帅、武夫们见多了天子的笑话,皇帝威严扫地,已经无法让人提起足够的敬畏了。 “是不是突然觉得你面前的男人不简单?”邵树德凑到张惠耳旁,笑问道。 张惠脸一红,白了邵树德一眼,道:“哪有你这样的天子?没个正形。” “你是我女人,赤条条过了好几天,没甚敬畏是正常的。”邵树德粗糙的大手轻轻抚摸着张惠光洁白皙的脖颈,道:“越是靠近上位者,越不容易产生敬畏。想让他们屈服,无非利诱、恐吓两种手段罢了。但对下面人来说,他们看不到上位者的日常起居、做决策的过程,不知道上位者也要玩耍,也会发愁,也会犯错,总觉得他们深不可测,说一不二,智珠在握,才有可能产生敬畏。” “歪理倒挺多。”张惠看了邵树德一眼,这时候是真有些敬畏了,这个男人,坦诚得可怕,对世事也洞察得可怕。 “莲奴长成以后,我会封他个县男之爵,以后安安静静过日子就行了,没人会欺负他的。”邵树德又说道。 “莲奴”是张惠之子朱友贞的小名,今年十二岁。他能得封县男,而不是被斩草除根,足见邵树德的宽厚,当然也有张惠服侍得力的因素。 “殿下真是仁德之君。”张惠叹道。 最大的缺点,自己已经感受过了。明明那么多名门贵女抢着自荐枕席,却喜欢抢别人的妻女回来,这还不算,还要让这些抢来的女人给他生孩子。 “仁德不仁德,也就那么回事。我不怕他们反我,我活着,没人能反我。我死了,他们的影响力也差不多消亡了,更反不起来。”邵树德说道。 张惠默然。 梁王还活着的儿子们能反吗?好像不可能。真等到夏王世子继承大统,曾经在梁王手下效力的老将差不多凋零光了,河南百姓也换了一代人了,确实更没人能反。 “殿下召诸葛昶、赵肃、赵麓、赵匡明等人至洛阳,想必有所图吧?”张惠不想再谈论有关朱全忠的一切,那样会让她产生一种背德感,于是转移了话题。 “禅让之前,有些首尾要料理干净。”邵树德点了点头,道:“新朝从一开始起,便要干干净净,没有国中之国的存在。许州、兴元府、龙州、襄阳,我打算收买。如果他们不肯卖,那就动手,为此哪怕暂停对河北、河东的攻势,也要先镇压了这几个玩意。” “然很多藩镇偏远难制,若不设官,平日还好,地方上若有变乱,恐反应不及。”张惠说道。 “节度使这个名称是万万不能出现了。”邵树德说道:“偏远之处,我自有计较。” 张惠好奇地看着邵树德,问道:“设采访使么?” 邵树德赞许地看了张惠一眼,道:“我明日便召见赵匡明。如果能把襄阳拿下,便派人过去,任襄郢复随鄂均房七州巡抚使,主导民政事务。淮西镇罢废后,再把安、黄、蕲加进去,十州巡抚使。此为临时差遣,如果干得好,日后常设此职,也不是不可能。” 巡抚使之职,北魏年间首次出现。国朝亦有,比如狄仁杰就当过江南巡抚使,但都是临时差遣,非常设职务。 “山南东道巡抚使么?”张惠问道。 “国朝都长安,凡事从关中看全局,故设山南东西二道。我都于洛阳,自然不会这么看。不如叫湖北道巡抚使,反正已经有个湖南观察使了,叫湖北也不错。”邵树德说道。 “巡抚使掌兵么?” “兵权有限。”邵树德说道:“巡抚各州县,自然无固定理所,只有少量随从护军。若常设此职,固定于一处理政,亦只能指挥护军。各州有州兵,各有指挥使,如果全道需要统一,或再设一个都指挥使。” “关西之地,设河西道、陇右道、陕西道巡抚使,过阵子应该就会施行了。” “孟怀洛汝郑唐邓陕虢九州,设直隶道巡抚使。不过,我亦可能把襄、随二州划入直隶道,届时再看吧。”邵树德说道。 河阳、东都、陕虢三镇,总体比较可靠。在邵树德看来,都是关西势力在关东的“殖民地”,属于基本盘了,比宣武镇等河南道的藩镇放心多了,宜并在一起。 另外,既都于洛阳,那么他就得以洛阳为中心来看待整个天下。襄阳还是很重要的,与南阳盆地之间几乎没有任何山川地理障碍,如果可能的话,他还是想把襄、随二州划入直隶,统一事权。 但这样一来,均、房二州的地位就很尴尬了。实在不行的话,金商均房四州划入直隶道,似乎也是个可行之策。 到时候还得与几位宰相商量一下,明确各道的行政区划。 第十三章 该放手了 已经腊月了,雪花漫天飞舞,洛阳内外一片银装素裹。 修建都城的夫子已经遣散一空,一人拿了两匹毛布做赏赐,踏上了归途。 这两三年,河南府、郑州、陕州、虢州乃至同华二州的百姓虽然不用上阵打仗,但轮番征发来洛阳修建宫城、宅院、陂池、河渠,还是非常辛苦的。 到了明年,将会征发京兆府、商州、均州、耀州、乾州以及关东的陈、许二州百姓至洛阳,继续修建都城。 赵匡明沿着洛水北岸,在军士的引领下,进了通仙门——上阳宫城南有两门,西曰通仙门、东曰仙洛门。 通仙门内就是甘汤院了。院内有假山,有树林,也有人工温泉。温泉旁边有一小屋,邵树德披着紫袍,意态闲散地躺在胡床上。 旁边有几个妇人服侍,有人在煮茶,有人在捶腿,有人在上糕点,还有人俏生生地立于一旁,等候召唤。 “见过殿下。”赵匡明躬身行礼。 “赵二郎好生年轻,又有征战之能,比我家里那几个小子强多了。”邵树德吩咐他坐下。 妇人煮好了茶,分别给邵树德、赵匡明倒了一碗。 “你是梁王妃?”赵匡明下意识叫了出来。说完,他又闭嘴了,神色惴惴,显然说错话了。 “这里只有邵公妇,哪有什么梁王妃?”张惠笑了笑,退到一旁。 “确实。”赵匡明干笑两声。 邵树德好笑地看着他,笑容难以捉摸。 赵匡明心中一惊,低下了头。他这人有个毛病,喜欢过度脑补。这不,脑筋已经急速开动,思考起了邵树德这个笑容背后的含义。 他进通仙门时,见到不少宫人在忙活。这些人的年纪跨度很大,有十一二岁的女孩,有三四十岁的妇人。 年龄不一,姿色不一,长相也不一——有一对蓝眼睛的双生姐妹,一看就不是中原人,怎么看怎么怪异。 当时没想明白,这会霍然开悟,这都是夏王的“战利品”,全给弄到上阳宫当宫人来了。嗯,多半隶于掖庭局,当年德宗、宪宗享用完叛镇将帅的妻子后,都随手发配掖庭局,夏王应该也是这么做的。 联想到夏王这个老毛病后,赵匡明顿时有些不自在了。 “此番征讨荆南叛将,贤昆仲做得很好。”邵树德在胡床上换了舒服的姿势,说道:“许存、西门道昭等人,未得朝廷制命,窃据州郡,我早欲讨之。忠义军攻破江陵,擒捉许存,善之大也。” “家兄也对这些乱臣贼子看不过眼……”话说一半,赵匡明又感觉说错话了,明智地闭了嘴。 全天下最大的乱臣贼子就在他眼前,若非其性情宽厚,这会自己已经被拿下了。 不过邵树德虽然堂而皇之地住在上阳宫内,却丝毫没有乱臣贼子的觉悟,反而赞道:“赵帅是忠臣,我早知矣。” 赵匡明抬头看了一眼,不知道邵树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今朝廷有命,令兄遵从否?”邵树德突然问道。 赵匡明愕然。 邵树德拍了拍手。 储氏从后面走了过来,将一份制书递到赵匡明面前。 赵匡明眼睛都瞪大了。好家伙,圣旨随便就拿出来了,一点不带遮掩的? 他下意识接过,拿起来一看:“昔李弼有言,大丈夫生世,须履锋刃以取功名,安可碌碌依阶求仕。是乃蓄志能壮,谋身克成,夕脱羔裘,朝驱熊轼,不惭往哲,其在兹乎?……今则委之藩政,试以公才。为邦致理,必见三年有成;向国输忠,勉令百姓无患。即迎帝赏,更峻官荣。事须差充荆南节度使。” “这是……”赵匡明的手有些抖,显然心情并不是很平静。 朝廷委任赵匡凝为荆南节度使的制书,他看了是有喜有忧。 喜则有了朝廷大义,攻伐夔峡、朗州等地时名正言顺。 忧则兄长主政荆州,自己何去何从? 因此他沉默不语,心情复杂。 “朝廷制书,由中官王彦范带往襄阳传旨。天使如今就在洛阳,过些时日就要南下。”邵树德睁着眼睛说瞎话,笑道:“令兄立下奇功,理应受此赏。去了江陵之后,当好好理政,报效皇恩。” 赵匡明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敢问襄镇节度使将由何人继之?”赵匡明问道。 “检校太仆卿、御史大夫、经略军使关开闰继任忠义军节度使。”邵树德答道。 赵匡明没有丝毫意外。 他来之前,就和兄长长谈过。能兼领襄阳、江陵二镇自然是极好的,若不能,则取江陵而弃襄阳。 当然,这是底线。底线之外的利益则要极力争取,能争到什么程度就什么程度。 襄、郢、复三州,不能白白交出去,总要换回点什么。 “我赵氏两代人经营襄阳……”赵匡明清了清嗓子,说道。 邵树德轻轻一拍胡床扶手,道:“该放手了。” 赵匡明愣了一下,看向邵树德。 “该放手了。”邵树德又重复了一遍,继而起身,走到挂在墙上的一幅地图前,道:“夔峡镇罢废,荆南可领荆、峡、归、夔、忠、万、涪、澧、朗九州三十八县,令兄已得江陵府、峡州、澧州,其余六州并无大敌,取之不难。做此九州之主,不比在襄阳快活吗?” “殿下,西门道昭、雷满、邓进思等辈凶蛮,马殷亦虎视眈眈。峡内李茂贞也有东出迹象。群狼环伺之下,怕是……”赵匡明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 从道理上来说,当荆南节度使确实比继续窝在襄阳要好。 襄阳七县,倒有四个不听话,其中邓城县更是杵在家门口,非常碍眼。变生肘腋之下,都不一定来得及反应。 但问题在于,江陵府是他们赵氏自己打下来的,夏王并未给予直接的支援,凭什么让他们移镇? 好吧,你兵多将广,拳头硬,但也不能不讲理吧?想让我们交出襄阳,总要给点好处。 “岳州邓进思兄弟,我遣兵将其料理了。”邵树德说道:“待我大军进驻岳州,马殷定然惊惧,对江陵便构不成威胁了。” 赵匡明神色一动,这是实实在在的好处。而且他相信夏王会履行承诺,不会骗他们。 “另给战马三千匹,送至江陵。”邵树德又道:“这些条件如何?可能助你等成事?” 赵匡明心下一喜,三千匹战马可是大手笔。 “成与不成,给个痛快话。”邵树德盯着赵匡明,说道。 赵匡明不敢再犹豫了,立刻回道:“既有朝廷之命,家兄自当移镇。” 不答应也不行了。他担心邵树德一翻脸,不但自己小命难保,讨伐邓进思的大军很可能直插襄阳,打起他们来。 届时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邓进思、雷满、马殷、西门道昭等等,四面皆敌,这日子咋过? “识时务者为俊杰。”邵树德展颜笑道:“荆南是大镇,襄镇只得三州,如何能比?好好去江陵理政吧,赵氏兄弟的功劳,我记着。唔,如果担忧兵力不足,可至河陇、关北选募锐士五千,以壮军威。” “谢殿下诸般赏赐。”赵匡明回道。 这次是诚心实意了。去大西北募五千兵,好好操练一番的话,便是一支劲旅。 湖南马殷为何那么嚣张?不就是靠着手下的蔡兵以及“蔡化”的湖南本地兵么? 许存不过数千人,为何打了那么久?还不是他手下的蔡兵勇勐善战? 朝廷授予的旌节、三千匹战马、募五千兵的许诺,以及攻打岳州的援军,这是夏王许下的四个条件。赵匡明私下里觉得,其实挺厚道了。 形势若此,不答应还能怎的?难道被各方包围,吊起来打才开心? 况且兄长给的谈判底线之中,襄阳就是可以放弃的。以襄、郢、复三州十三县,换来相当不错的四个条件,赵匡明觉得自己已经“不辱使命”了。 谈妥了条件之后,双方自然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申时三刻,赵匡明离开了甘汤院,出通仙门之后,来到了大街之上。 远方的天空挂满了铅灰色的阴云,北风呼啸怒号不休。 赵匡明看着静悄悄的上阳宫,以及东北方巍峨壮丽的紫薇城,静静地站了很久。 “唉!”他抖落了身上的雪花,突然间觉得很没意思。 即便到了荆南又如何?邵树德这般玩法,是不愿意容忍藩镇存在了。他现在应该在忙活着篡位的事情,等到建立新朝之后,定然要扩张疆土。荆南镇直接与其边境接壤,一不留神便是战火纷飞。 逍遥日子,好像也过不了几天。 况且还有更棘手的一层难题。新朝建立后,荆南镇是继续遵奉唐室,还是遣使至洛阳,向邵树德称臣呢? 按理来说应该是向新朝称臣,但就怕兄长不乐意啊。 赵匡明沿着街道向东,漫无目的地走着。 至仙洛门时,远远看到山南西道马步都虞候、衙内军都指挥使诸葛昶正乘着马儿,一路向北。看那样子,似乎要经提象门入上阳宫。 这是挨个软硬兼施啊!他摇了摇头,洛阳非吾乡,还是早些回去吧。 第十四章 登楼 新年到来之时,整个大唐就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一切经济、政治、军事活动都停止了,家家户户都团圆在一切,尽享欢乐时光。 邵树德留在洛阳,一直“加班”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节。 洛阳人气还不是很旺,总共两万上下吧,还不如洛阳、河南二县热闹,但邵树德还是兴致勃勃地登上了浴日楼,俯瞰全城。 “还是定鼎门东一街热闹。”邵树德看着灯火辉煌的明教、宜人、淳化、安业、修文、尚善六坊,赞道。 其实城区范围内有两万人已经不错了。这又不是战时,乡下人口为躲避战乱涌进城里。正常情况下,居住在城区内的人口并不太多。 天宝年间,整个河南府也就一百多万人,真正住在洛阳城里的,算上皇宫里的人口,撑死二十来万。 洛阳多了个神都苑,因为用城墙圈了起来,且在里边修了宫殿,因此面积比长安城大,但如果扣掉这个皇家猎场,居住面积是不如长安的。长安盛时,被围墙圈起来住在城里的,算上流动人口,最多也就六十万,如果算上住在城外的,才有百万之众。 洛阳不如长安大,有个二三十万人已经非常密集了。再大,技术上承受不了。 定鼎门东第一街六坊算是宅邸修复最多的里坊了。 一坊能住多少人,这个不能一概而论。如果都用来修高官宅邸,那确实住不了太多人,比如隋炀帝给儿子造豪宅,直接用了宜人坊半坊地,那么理论上宜人坊只能住两户人。 但如果全给小门小户造房子,则能住数百户。 事实上一个坊,既不可能全批给达官贵人造豪宅,也不可能全是小门小户,实际情况居于两者之间。 明教坊,目前住了大约二十多户人。以宋乐、赵珝、王班三家的官最大,另外约二十户人家,多为小军官、小文吏,由下面人拟定名单,邵树德陆续赏赐出去,毕竟武人需要酬功,积年文吏要熟悉业务,也需要他们干活。 明教坊大概还有十余户的空间,不打算造大宅子了,尽量配给下级军官或文吏。 别的坊,也需要预留一部分给平民百姓,毕竟商业、百工之类的人也需要地方住。 整个洛阳城区,大概有个三万户顶天了,再加上宫城、皇城内的人口,常住人口大概在二十五万左右,加上进进出出的流动人口,最多三四十万人,不会超过四十万。 明教坊人口虽然不多,但消费能力较强,故吸引了很多商徒、工匠之流。大户人家仆婢也多,处处张灯结彩,竟然比城东那些张全义时代的人口密集的旧坊声势还要浩大。 杜洪站在邵树德身侧,踮起脚尖看安业坊。 安业坊最大的宅子一片漆黑,显然没人住,那是夏王长子邵嗣武的豪宅。 陈长史的宅邸亮起了灯,他本人应该还在汴州,但家小都在洛阳,这会都在过上元节呢,院内院外煞是热闹。 杜府内外也挺热闹。杜洪一家子几十口人,都搬了过来。还好,户部侍郎府邸的规格,几十口人住进去还算宽敞,杜洪没什么不满意的。 安业坊内有不少铁林军小军官的宅子,小门小户,不大。杜洪与他们聊过,房子不如乡下的大,但住着很开心,毕竟是洛阳城的宅邸,不是一般人能得到的。他们能住进来,得亏夏王还记得他们这些出生入死的老人,不枉以前与贼人死命拼杀了。 赵肃则看向定鼎门东二街第一坊乐和坊。 他刚刚得到了宅邸赏赐,还不小,听闻以前是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建昌郡王武攸宁宅。 以他的身份,本不应该得到这种宅邸的。不过与夏王谈得顺利,得了赏赐,这就是别人羡慕不来的了。 龙剑镇面临着李茂贞巨大的压力。目前成都方面派人招降,来来回回谈了几次,谈不拢。 李茂贞肯定不愿意龙剑利阆茂五州不在自己掌控之中,必欲夺之而后快。即便投降李茂贞,肯定也保不住地盘。 而夏王这边呢?与李茂贞一般无二,同样要龙剑五州的地盘。 父亲目前的态度是谁也不投,就守着自家地盘,传给子孙后代,永世为基业。赵肃理解并赞成父亲的这种想法——大兄赵业在草原上过活,以后龙剑镇还不是他赵肃的? 不过,如果与李茂贞作战不利,那么就必须择一投靠了。 其实不用选择,肯定投夏王。 也就是说,赵氏的首要选择是自立割据,如果割据不了,抵挡不住李茂贞,再投夏王。 夏王是个精明人,一定也看穿了他们的小心思。事实上只要是个武夫,都能猜到他们的想法。不自立割据到山穷水尽,你就投了,那不是畜生是什么? 夏王也是个宽厚人,他没有为难赵氏。只是嘱咐他们整备兵马、器械、钱粮,好好抵御李茂贞。如果兵力不济,可至河陇、灵夏募兵。 赵肃一听就大喜。当初南下龙剑的本钱,就是在横山募兵得来的,此时正需要这些吃苦耐劳的劲兵来援。 河陇承平多年,以河西镇为例,竟然有数十万口人,除了大范围放牧以外,靠种地根本养不起,因为没那么多水;鄯、廓二州及左近草原,三四十万吐蕃,穷得掉渣;关北听闻人烟稠密,光夏州就有十万人,已是天宝年间两倍,灌既农田怕是都要把无定河的水用干,夏王一定也很想消耗这些多余的人力。 作为回报,赵肃代表龙剑镇表示恭顺,许诺夏王大军一至,则举镇来投。至于到时是不是履行诺言,则要再看,反正这会大家都言谈甚欢,气氛融洽。 反观山南西道,则没那么恭顺了,今日也没见到诸葛昶前来。 赵肃又默默找了一圈,确实没见到诸葛昶,应该是谈崩了。其实他也理解,换他在兴元府,也不愿降,除非实在没有割据自立的希望。 “殿下,昔年武后鼓励京兆府、同、华百姓移居洛阳,免三年租税,以实神都户口。殿下或可用此策,尽快让洛阳充实起来。”杜洪说道:“如此,则明年更有一番盛景。” “河南府的人并不少,十一万六千余户、五十一万三千余口,已近天宝之半。”邵树德说道:“小小尹洛盆地,养不了太多人。纵然活人百余万,一户不过十余亩薄田,又有何用?到头来,还得靠全天下赡之。” 杜洪诺诺无言,不敢再说了。 “洛阳,急不得,慢慢来。”邵树德说道:“况我还有军士家人需要安置。无需鼓励关中移民,洛阳的人口自己就会充实起来,比你我想象得都要快。十年、二十年以后,你怕是要担忧洛阳人太多了。” 杜洪干笑两声。 “不过,田舍夫不需要,富户豪强却是可以迁移部分过来。”邵树德说道。 说罢,他状似无意地扫了一眼站在角落里的赵麓。 作为赵犨的长子、赵珝的侄儿,内定为陈许镇接班人的赵麓早早就得了洛阳宅邸赏赐,即位于乐和坊的原工部侍郎李适宅。 但他至今未搬过来住,家人也没有过来,甚至宅邸内空空荡荡,什么家具都没置办。 赵麓仿佛感受到了邵树德的目光,勉强笑道:“殿下所言极是,洛阳好风光,好景致。过了春社节,我便遣人装饰一下新宅,再把家小从许州接来。” 邵树德含笑点头,道:“明日我让人送一些金银器过去,新宅不能太寒酸了。” 有关许州削藩之事,基本没有大的问题,但从过程来看,赵家的抵触情绪十分强烈。 他们没想到刚刚送出去陈州没多久,竟然连许州也保不住了,这事换谁都不澹定。 不过总算也有脑子,在看到蕲州战场淮军大败,战场逐渐东移之后,他们外联杨行密的希望破灭,便不敢硬顶了。 邵树德又趁机点了点赵匡凝移镇荆南之事,许州赵氏便服软了,虽然很不情愿。 武夫啊武夫,邵树德算是服了这些人,脑海里的思想钢印太深了,都得用尿滋醒他们。 原本数量庞大的附庸藩镇,今年以来费尽心机料理,成果还是蛮大的。 河中镇趁着叛乱与战事,虎口夺食,直接硬抢下来了。但前面很多年的努力也不能忽视,毕竟夏军在那里还是很有威慑力的,河中上下隐有畏惧,不然也没那么简单。 陈许镇通过赤裸裸的威胁,包括但不限于调集大军围剿等等,算是勉强压服了。 襄阳赵氏移镇,这算是威逼加利诱,但多年来的切香肠、掺沙子及外部环境的压力,也起到了关键作用。 鄂岳镇是老丈人动的手,背刺杜洪,干脆利落拿下。 龙剑镇山高皇帝远,若非有李茂贞的现实威胁,邵树德敢肯定,赵俭、赵肃父子绝对会抵抗削藩。如今他们还在摇摆之中,侥幸之心还没完全消除,不被李茂贞痛打一顿,丧失全部失望,是不会甘心的。 诸葛仲方算是明着抵抗削藩了,不愿交权。但他话说得很漂亮,又是派儿子来洛阳,又是奉上财货,但要交出治权和兵权,却怎么也不肯。 唐邓随是老丈人主动交出来的,作为交换,鄂州基本交给折家在管了,上上下下的官员安排了一大堆。 淮西镇比较棘手,邵树德将其放到了最后面。 他打算找个时间,好好与折嗣伦谈一谈,前提是先摸清楚大舅子的想法。有些话一敞开说,双方就都没有后退的余地了。脸一旦撕破,再想恢复如初也没那么容易。这事需要一个契机,也需要足够的利益交换。对折家,他暂时不打算使用强硬的手段。 但这事也不能拖得太长。所有历史遗留问题,在登基前都要解决,不能弄夹生饭。 第十五章 阵容 新年过后,夏军系统各部进行了一番大调动。 武威军返回郑州休整,接替布防的是铁林军。 经略军调往相卫,突将军回后方休整。与此同时,突将军家人也开始迁移。 七支禁军步队,铁林军士的家人安置在汝州,义从军半在河南府、半在汝州,天德军全部在河南府,武威军全部在郑州。 突将军是第五支整体迁移家属的部队。他们的驻地将安置在陕、虢二州,因此,他们还将承担一项特殊的任务:发陕虢之民以实襄阳。 之所以要军队来承担这项任务,主要是害怕激起民乱。 陕、虢二州,因为地形的因素,在秦宗权之乱中吸纳了大量河南百姓,导致人口激增。发展至今,有四万二千余户、二十一万三千余口,委实太多了。 而在谈拢襄阳问题之后,邵树德决定往襄阳移民,发陕虢少地、无地百姓两万户至襄、郢、复三州,给予土地,免税三年。 诚然,百姓都是很抵触迁徙的。即便陕虢地形崎区,山脉连绵,耕地不多,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仍然不愿意走。这就只能上强制手段了,并且由军士来源复杂的突将军来完成这一任务。 搬走两万户之后,突将军三万众还将带来两三万户。不过禁军士兵,他们都是靠工资生活的,土地多不多并不重要。他们自己愿意买可以买,买不到靠每月发下的赏赐生活,也能很富足。 襄镇三州,襄州七县有户四万六千余、口二十三万二千余;郢州三县有户六千四百余、口二万九千余;复州三县有户五千余,口二万四千余。 总共不到三十万人,且因为常年战事,百姓亡散,经济破坏剧烈,急需休养生息。若非邵树德通过掺沙子的方式,搞了谷城、邓城两个户口殷实的富县出来,襄阳已经让战争摧垮了。 发了两万陕虢民户之后,先休养生息,后面几年,还会慢慢派人过来。 之前在与契丹的战争中俘获了十二万余口人,出兵各部分一分,再给去诸、仙游宫补了一些人口,邵树德自己也分到了两三万,基本都安置在唐邓了。 唐邓随襄郢复六州三十县,是下一步开发建设的重点。 天德军从东线调回,毕竟当地局势已经日渐稳固,地方州军系统亦已完备。 天德军将前往河阳,接替久戍的天雄军回洛阳休整。 天雄军的家人不在孟怀,将从陕州、晋绛等地陆续迁走,安置在河南府。 孟怀将是经略军武人们安家的地方。二州将接收两万八千余户经略军将士的家属,如此一来,孟州五县将有四万二千余户、二十一万四千余口,怀州五县将有六万余户、三十一万一千余口,算是人口较为密集的区域了。至少在天宝年间,河内也就六十万人左右,虽然汉代有百余万。 赤水军已经回了洛阳,这里马上就要没兵了,不能一支部队都不放。 二月初五,邵树德在丽春殿给符存审、杜光乂、刘鄩等人饯行。 “此番北上,吾儿就要拜托你照拂了。”邵树德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长子邵嗣武亲自给符存审倒了一碗酒。 符存审连忙起身,道:“殿下厚恩隆遇,至今未能报答,敢不尽心竭力!” 邵树德起身敬了符存审一碗,道:“你的本事,我是知晓的。这些年缺乏机遇,埋没了。去了安东,先不要急着与契丹碰撞,那是渤海人希望我们做的事。安东行营,还是要依托自身,坚城固垒,先稳住阵脚再说。” “遵命。”符存审一饮而尽,大声应道。 “杜大郎,我已让朝廷下旨,置安东府,你为府尹。浮海北上之后,可知你之要务?”邵树德走到杜光乂面前,问道。 邵嗣武又给杜光乂倒了一碗酒,杜光乂从容起身,胸有成竹地答道:“编户齐民,劝民农牧,积蓄钱粮。” 大唐攻灭高句丽之后,在当地设置羁縻州,并强迁高句丽百姓至中原定居,造成了文明的退化。二百余年后,高句丽故地混乱不休,几无秩序,也没什么强权,改土归流之事,可以着手尝试了。 圣人已经下旨,设安东府,隶淄青镇,下辖数县。 以都里镇为理所置旅顺县——这个名字,显然与邵树德脱不开关系。事实上,朝廷一开始打算置都里县,邵树德觉得没啥问题,都里很可能是大连的谐音,后世这里也是大连市下辖的一个区,不过想来想去,改为旅顺县,兆头寓意好。 以卑沙城为理所置平海县。 卑沙城在今金州区的大黑山上,“四面悬绝,唯西门可上”。 隋大业十年,右骁卫大将军来护儿以舟师自东来伐高丽:“护儿至毕奢城,高丽举兵逆战,护儿击破之,将趣平壤。” 贞观十九年,张亮帅舟师自东来渡海。程名振引兵夜至,副总管王大度先登,五月己己,拔之,获男女八千口。 大黑山扼辽东半岛南端之仄狭咽喉,自大连北上,必经此地,故高句丽筑城以防。 于后世普兰店一带置东平县,诏令筑城戍守,并修浦港。 于故积利州置积利县,位于今瓦房店得利寺镇龙潭山古城。 安东府暂侨治积利县。 “君有此念,安东无忧矣。”邵树德笑道:“来,满饮此杯。” 两人一饮而尽。 专业服务员邵嗣武又给父亲倒满酒。 邵树德走到刘鄩面前,道:“刘将军当年在淄青,可给我找了不少麻烦啊。” “惭愧。”刘鄩惶恐道:“大王天威,某实难以挡之。” “这话我不爱听。”邵树德说道:“行军打仗,不要弄那些神神道道的东西。优势是什么,劣势是什么,清清楚楚。什么天威?我就是兵多欺负你兵少罢了。龙武军将士,可有不愿浮海北上者?” 刘鄩本想说没有,但夏王显然不喜欢听假话、空话、套话,因此只能老老实实说道:“有。” “龙武军万余众,不可能一夜之间便北上。”邵树德说道:“首批两千将士,于三月渡海,你挑可靠营伍做先锋。不愿北上者,好好劝导一番,若不听,便以逃兵论处。” “遵命。”刘鄩应道。 都说夏王宽仁,确实,待人接物让人如沐春风,说话好听,注意你的情绪、面子,喜欢讲道理,喜欢分润好处,但他很显然也有严酷的一面。 “以逃兵论处”五个字,就意味着不知道多少条人命。 面善心黑,不是说说而已啊。 “李仁辅。”邵树德又走到一人面前。 “末将在!”镇国军军使李仁辅大声应道。 “此为酒席,如此紧张作甚。”邵树德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了回去,然后亲自给李仁辅倒了一碗酒,道:“你为行营都虞候、监军使,勿忘职责。” 李仁辅曾经当过邵树德的亲兵指挥使,是心腹老人了。 镇国军之前只剩下五千人,最近补充各军战损,用掉了四千,剩下千把兵,也不值得保留军号了,因此镇国军已经裁撤。李仁辅手下这一千军士将跟着北上辽东,作为安东府的州军,暂时仍归他指挥。 也就是说,李仁辅在安东行营内,身兼三职,即行营都虞候、监军使及安东府州军指挥使。 监军使这个名称,也是夏军系统内第一次正式出现。之前各行营虽然有监军,但都是以赞画之类的名目出现,这次也不演了,直接就叫监军——辽东与中原毕竟隔着海,有个名正言顺的监军是很必要的,而且只能由亲信之人担任。 “末将定谨记于心。”李仁辅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邵树德点了点头,又行至一人身前,端起酒坛,亲自给他倒酒。 “殿下。”王彦章嗫嚅道。 “昔年王将军于滑州屡挫我军,我便恨识将军太晚,未能纳至麾下。”邵树德说道:“后闻将军从李公全来投,喜不自禁。” “殿下……”王彦章忆起往事,感伤不已。 “王将军,中原已定。”邵树德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用人不拘出身,唯才是举。将军大好年华,岂可虚度?王铁枪之名,当响彻渤海、契丹、新罗之境,方不负将军这一身才学。修文坊麦公宅,已修葺一新,家具、仆婢齐备,静待将军凯旋归来。” “麦公宅”就是麦铁杖宅,在定鼎门东一街第五坊修文坊内。 邵树德以王彦章比麦铁杖,寓意颇深。 王彦章也听懂了,感佩道:“定为殿下效死。” 诚然,如邵树德所说,中原已定,朱全忠已死。王彦章虽然忠义,但若不想虚度年华,那么学学麦铁杖,亦不失为一条出路。 邵树德回到自己的座位,招呼众人举杯同饮。 安东行营的主要官员,都在这边了:都指挥使邵嗣武、都指挥副使符存审、都虞候兼监军使李仁辅、都游奕使王彦章、供军使杜光乂,下辖两军军使符存审、刘鄩。 阵容是庞大的,配置也是合理的,两万余兵马,分批北上,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这对很多人而言都是一次考验,能不能出人头地,就看他们能够抓住机会了。 第十六章 东迁 新年到来之时,整个大唐就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一切经济、政治、军事活动都停止了,家家户户都团圆在一切,尽享欢乐时光。 邵树德留在洛阳,一直“加班”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节。 洛阳人气还不是很旺,总共两万上下吧,还不如洛阳、河南二县热闹,但邵树德还是兴致勃勃地登上了浴日楼,俯瞰全城。 “还是定鼎门东一街热闹。”邵树德看着灯火辉煌的明教、宜人、淳化、安业、修文、尚善六坊,赞道。 其实城区范围内有两万人已经不错了。这又不是战时,乡下人口为躲避战乱涌进城里。正常情况下,居住在城区内的人口并不太多。 天宝年间,整个河南府也就一百多万人,真正住在洛阳城里的,算上皇宫里的人口,撑死二十来万。 洛阳多了个神都苑,因为用城墙圈了起来,且在里边修了宫殿,因此面积比长安城大,但如果扣掉这个皇家猎场,居住面积是不如长安的。长安盛时,被围墙圈起来住在城里的,算上流动人口,最多也就六十万,如果算上住在城外的,才有百万之众。 洛阳不如长安大,有个二三十万人已经非常密集了。再大,技术上承受不了。 定鼎门东第一街六坊算是宅邸修复最多的里坊了。 一坊能住多少人,这个不能一概而论。如果都用来修高官宅邸,那确实住不了太多人,比如隋炀帝给儿子造豪宅,直接用了宜人坊半坊地,那么理论上宜人坊只能住两户人。 但如果全给小门小户造房子,则能住数百户。 事实上一个坊,既不可能全批给达官贵人造豪宅,也不可能全是小门小户,实际情况居于两者之间。 明教坊,目前住了大约二十多户人。以宋乐、赵珝、王班三家的官最大,另外约二十户人家,多为小军官、小文吏,由下面人拟定名单,邵树德陆续赏赐出去,毕竟武人需要酬功,积年文吏要熟悉业务,也需要他们干活。 明教坊大概还有十余户的空间,不打算造大宅子了,尽量配给下级军官或文吏。 别的坊,也需要预留一部分给平民百姓,毕竟商业、百工之类的人也需要地方住。 整个洛阳城区,大概有个三万户顶天了,再加上宫城、皇城内的人口,常住人口大概在二十五万左右,加上进进出出的流动人口,最多三四十万人,不会超过四十万。 明教坊人口虽然不多,但消费能力较强,故吸引了很多商徒、工匠之流。大户人家仆婢也多,处处张灯结彩,竟然比城东那些张全义时代的人口密集的旧坊声势还要浩大。 杜洪站在邵树德身侧,踮起脚尖看安业坊。 安业坊最大的宅子一片漆黑,显然没人住,那是夏王长子邵嗣武的豪宅。 陈长史的宅邸亮起了灯,他本人应该还在汴州,但家小都在洛阳,这会都在过上元节呢,院内院外煞是热闹。 杜府内外也挺热闹。杜洪一家子几十口人,都搬了过来。还好,户部侍郎府邸的规格,几十口人住进去还算宽敞,杜洪没什么不满意的。 安业坊内有不少铁林军小军官的宅子,小门小户,不大。杜洪与他们聊过,房子不如乡下的大,但住着很开心,毕竟是洛阳城的宅邸,不是一般人能得到的。他们能住进来,得亏夏王还记得他们这些出生入死的老人,不枉以前与贼人死命拼杀了。 赵肃则看向定鼎门东二街第一坊乐和坊。 他刚刚得到了宅邸赏赐,还不小,听闻以前是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建昌郡王武攸宁宅。 以他的身份,本不应该得到这种宅邸的。不过与夏王谈得顺利,得了赏赐,这就是别人羡慕不来的了。 龙剑镇面临着李茂贞巨大的压力。目前成都方面派人招降,来来回回谈了几次,谈不拢。 李茂贞肯定不愿意龙剑利阆茂五州不在自己掌控之中,必欲夺之而后快。即便投降李茂贞,肯定也保不住地盘。 而夏王这边呢?与李茂贞一般无二,同样要龙剑五州的地盘。 父亲目前的态度是谁也不投,就守着自家地盘,传给子孙后代,永世为基业。赵肃理解并赞成父亲的这种想法——大兄赵业在草原上过活,以后龙剑镇还不是他赵肃的? 不过,如果与李茂贞作战不利,那么就必须择一投靠了。 其实不用选择,肯定投夏王。 也就是说,赵氏的首要选择是自立割据,如果割据不了,抵挡不住李茂贞,再投夏王。 夏王是个精明人,一定也看穿了他们的小心思。事实上只要是个武夫,都能猜到他们的想法。不自立割据到山穷水尽,你就投了,那不是畜生是什么? 夏王也是个宽厚人,他没有为难赵氏。只是嘱咐他们整备兵马、器械、钱粮,好好抵御李茂贞。如果兵力不济,可至河陇、灵夏募兵。 赵肃一听就大喜。当初南下龙剑的本钱,就是在横山募兵得来的,此时正需要这些吃苦耐劳的劲兵来援。 河陇承平多年,以河西镇为例,竟然有数十万口人,除了大范围放牧以外,靠种地根本养不起,因为没那么多水;鄯、廓二州及左近草原,三四十万吐蕃,穷得掉渣;关北听闻人烟稠密,光夏州就有十万人,已是天宝年间两倍,灌既农田怕是都要把无定河的水用干,夏王一定也很想消耗这些多余的人力。 作为回报,赵肃代表龙剑镇表示恭顺,许诺夏王大军一至,则举镇来投。至于到时是不是履行诺言,则要再看,反正这会大家都言谈甚欢,气氛融洽。 反观山南西道,则没那么恭顺了,今日也没见到诸葛昶前来。 赵肃又默默找了一圈,确实没见到诸葛昶,应该是谈崩了。其实他也理解,换他在兴元府,也不愿降,除非实在没有割据自立的希望。 “殿下,昔年武后鼓励京兆府、同、华百姓移居洛阳,免三年租税,以实神都户口。殿下或可用此策,尽快让洛阳充实起来。”杜洪说道:“如此,则明年更有一番盛景。” “河南府的人并不少,十一万六千余户、五十一万三千余口,已近天宝之半。”邵树德说道:“小小尹洛盆地,养不了太多人。纵然活人百余万,一户不过十余亩薄田,又有何用?到头来,还得靠全天下赡之。” 杜洪诺诺无言,不敢再说了。 “洛阳,急不得,慢慢来。”邵树德说道:“况我还有军士家人需要安置。无需鼓励关中移民,洛阳的人口自己就会充实起来,比你我想象得都要快。十年、二十年以后,你怕是要担忧洛阳人太多了。” 杜洪干笑两声。 “不过,田舍夫不需要,富户豪强却是可以迁移部分过来。”邵树德说道。 说罢,他状似无意地扫了一眼站在角落里的赵麓。 作为赵犨的长子、赵珝的侄儿,内定为陈许镇接班人的赵麓早早就得了洛阳宅邸赏赐,即位于乐和坊的原工部侍郎李适宅。 但他至今未搬过来住,家人也没有过来,甚至宅邸内空空荡荡,什么家具都没置办。 赵麓仿佛感受到了邵树德的目光,勉强笑道:“殿下所言极是,洛阳好风光,好景致。过了春社节,我便遣人装饰一下新宅,再把家小从许州接来。” 邵树德含笑点头,道:“明日我让人送一些金银器过去,新宅不能太寒酸了。” 有关许州削藩之事,基本没有大的问题,但从过程来看,赵家的抵触情绪十分强烈。 他们没想到刚刚送出去陈州没多久,竟然连许州也保不住了,这事换谁都不澹定。 不过总算也有脑子,在看到蕲州战场淮军大败,战场逐渐东移之后,他们外联杨行密的希望破灭,便不敢硬顶了。 邵树德又趁机点了点赵匡凝移镇荆南之事,许州赵氏便服软了,虽然很不情愿。 武夫啊武夫,邵树德算是服了这些人,脑海里的思想钢印太深了,都得用尿滋醒他们。 原本数量庞大的附庸藩镇,今年以来费尽心机料理,成果还是蛮大的。 河中镇趁着叛乱与战事,虎口夺食,直接硬抢下来了。但前面很多年的努力也不能忽视,毕竟夏军在那里还是很有威慑力的,河中上下隐有畏惧,不然也没那么简单。 陈许镇通过赤裸裸的威胁,包括但不限于调集大军围剿等等,算是勉强压服了。 襄阳赵氏移镇,这算是威逼加利诱,但多年来的切香肠、掺沙子及外部环境的压力,也起到了关键作用。 鄂岳镇是老丈人动的手,背刺杜洪,干脆利落拿下。 龙剑镇山高皇帝远,若非有李茂贞的现实威胁,邵树德敢肯定,赵俭、赵肃父子绝对会抵抗削藩。如今他们还在摇摆之中,侥幸之心还没完全消除,不被李茂贞痛打一顿,丧失全部失望,是不会甘心的。 诸葛仲方算是明着抵抗削藩了,不愿交权。但他话说得很漂亮,又是派儿子来洛阳,又是奉上财货,但要交出治权和兵权,却怎么也不肯。 唐邓随是老丈人主动交出来的,作为交换,鄂州基本交给折家在管了,上上下下的官员安排了一大堆。 淮西镇比较棘手,邵树德将其放到了最后面。 他打算找个时间,好好与折嗣伦谈一谈,前提是先摸清楚大舅子的想法。有些话一敞开说,双方就都没有后退的余地了。脸一旦撕破,再想恢复如初也没那么容易。这事需要一个契机,也需要足够的利益交换。对折家,他暂时不打算使用强硬的手段。 但这事也不能拖得太长。所有历史遗留问题,在登基前都要解决,不能弄夹生饭。 第十七章 西京 新年过后,夏军系统各部进行了一番大调动。 武威军返回郑州休整,接替布防的是铁林军。 经略军调往相卫,突将军回后方休整。与此同时,突将军家人也开始迁移。 七支禁军步队,铁林军士的家人安置在汝州,义从军半在河南府、半在汝州,天德军全部在河南府,武威军全部在郑州。 突将军是第五支整体迁移家属的部队。他们的驻地将安置在陕、虢二州,因此,他们还将承担一项特殊的任务:发陕虢之民以实襄阳。 之所以要军队来承担这项任务,主要是害怕激起民乱。 陕、虢二州,因为地形的因素,在秦宗权之乱中吸纳了大量河南百姓,导致人口激增。发展至今,有四万二千余户、二十一万三千余口,委实太多了。 而在谈拢襄阳问题之后,邵树德决定往襄阳移民,发陕虢少地、无地百姓两万户至襄、郢、复三州,给予土地,免税三年。 诚然,百姓都是很抵触迁徙的。即便陕虢地形崎区,山脉连绵,耕地不多,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仍然不愿意走。这就只能上强制手段了,并且由军士来源复杂的突将军来完成这一任务。 搬走两万户之后,突将军三万众还将带来两三万户。不过禁军士兵,他们都是靠工资生活的,土地多不多并不重要。他们自己愿意买可以买,买不到靠每月发下的赏赐生活,也能很富足。 襄镇三州,襄州七县有户四万六千余、口二十三万二千余;郢州三县有户六千四百余、口二万九千余;复州三县有户五千余,口二万四千余。 总共不到三十万人,且因为常年战事,百姓亡散,经济破坏剧烈,急需休养生息。若非邵树德通过掺沙子的方式,搞了谷城、邓城两个户口殷实的富县出来,襄阳已经让战争摧垮了。 发了两万陕虢民户之后,先休养生息,后面几年,还会慢慢派人过来。 之前在与契丹的战争中俘获了十二万余口人,出兵各部分一分,再给去诸、仙游宫补了一些人口,邵树德自己也分到了两三万,基本都安置在唐邓了。 唐邓随襄郢复六州三十县,是下一步开发建设的重点。 天德军从东线调回,毕竟当地局势已经日渐稳固,地方州军系统亦已完备。 天德军将前往河阳,接替久戍的天雄军回洛阳休整。 天雄军的家人不在孟怀,将从陕州、晋绛等地陆续迁走,安置在河南府。 孟怀将是经略军武人们安家的地方。二州将接收两万八千余户经略军将士的家属,如此一来,孟州五县将有四万二千余户、二十一万四千余口,怀州五县将有六万余户、三十一万一千余口,算是人口较为密集的区域了。至少在天宝年间,河内也就六十万人左右,虽然汉代有百余万。 赤水军已经回了洛阳,这里马上就要没兵了,不能一支部队都不放。 二月初五,邵树德在丽春殿给符存审、杜光乂、刘鄩等人饯行。 “此番北上,吾儿就要拜托你照拂了。”邵树德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长子邵嗣武亲自给符存审倒了一碗酒。 符存审连忙起身,道:“殿下厚恩隆遇,至今未能报答,敢不尽心竭力!” 邵树德起身敬了符存审一碗,道:“你的本事,我是知晓的。这些年缺乏机遇,埋没了。去了安东,先不要急着与契丹碰撞,那是渤海人希望我们做的事。安东行营,还是要依托自身,坚城固垒,先稳住阵脚再说。” “遵命。”符存审一饮而尽,大声应道。 “杜大郎,我已让朝廷下旨,置安东府,你为府尹。浮海北上之后,可知你之要务?”邵树德走到杜光乂面前,问道。 邵嗣武又给杜光乂倒了一碗酒,杜光乂从容起身,胸有成竹地答道:“编户齐民,劝民农牧,积蓄钱粮。” 大唐攻灭高句丽之后,在当地设置羁縻州,并强迁高句丽百姓至中原定居,造成了文明的退化。二百余年后,高句丽故地混乱不休,几无秩序,也没什么强权,改土归流之事,可以着手尝试了。 圣人已经下旨,设安东府,隶淄青镇,下辖数县。 以都里镇为理所置旅顺县——这个名字,显然与邵树德脱不开关系。事实上,朝廷一开始打算置都里县,邵树德觉得没啥问题,都里很可能是大连的谐音,后世这里也是大连市下辖的一个区,不过想来想去,改为旅顺县,兆头寓意好。 以卑沙城为理所置平海县。 卑沙城在今金州区的大黑山上,“四面悬绝,唯西门可上”。 隋大业十年,右骁卫大将军来护儿以舟师自东来伐高丽:“护儿至毕奢城,高丽举兵逆战,护儿击破之,将趣平壤。” 贞观十九年,张亮帅舟师自东来渡海。程名振引兵夜至,副总管王大度先登,五月己己,拔之,获男女八千口。 大黑山扼辽东半岛南端之仄狭咽喉,自大连北上,必经此地,故高句丽筑城以防。 于后世普兰店一带置东平县,诏令筑城戍守,并修浦港。 于故积利州置积利县,位于今瓦房店得利寺镇龙潭山古城。 安东府暂侨治积利县。 “君有此念,安东无忧矣。”邵树德笑道:“来,满饮此杯。” 两人一饮而尽。 专业服务员邵嗣武又给父亲倒满酒。 邵树德走到刘鄩面前,道:“刘将军当年在淄青,可给我找了不少麻烦啊。” “惭愧。”刘鄩惶恐道:“大王天威,某实难以挡之。” “这话我不爱听。”邵树德说道:“行军打仗,不要弄那些神神道道的东西。优势是什么,劣势是什么,清清楚楚。什么天威?我就是兵多欺负你兵少罢了。龙武军将士,可有不愿浮海北上者?” 刘鄩本想说没有,但夏王显然不喜欢听假话、空话、套话,因此只能老老实实说道:“有。” “龙武军万余众,不可能一夜之间便北上。”邵树德说道:“首批两千将士,于三月渡海,你挑可靠营伍做先锋。不愿北上者,好好劝导一番,若不听,便以逃兵论处。” “遵命。”刘鄩应道。 都说夏王宽仁,确实,待人接物让人如沐春风,说话好听,注意你的情绪、面子,喜欢讲道理,喜欢分润好处,但他很显然也有严酷的一面。 “以逃兵论处”五个字,就意味着不知道多少条人命。 面善心黑,不是说说而已啊。 “李仁辅。”邵树德又走到一人面前。 “末将在!”镇国军军使李仁辅大声应道。 “此为酒席,如此紧张作甚。”邵树德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了回去,然后亲自给李仁辅倒了一碗酒,道:“你为行营都虞候、监军使,勿忘职责。” 李仁辅曾经当过邵树德的亲兵指挥使,是心腹老人了。 镇国军之前只剩下五千人,最近补充各军战损,用掉了四千,剩下千把兵,也不值得保留军号了,因此镇国军已经裁撤。李仁辅手下这一千军士将跟着北上辽东,作为安东府的州军,暂时仍归他指挥。 也就是说,李仁辅在安东行营内,身兼三职,即行营都虞候、监军使及安东府州军指挥使。 监军使这个名称,也是夏军系统内第一次正式出现。之前各行营虽然有监军,但都是以赞画之类的名目出现,这次也不演了,直接就叫监军——辽东与中原毕竟隔着海,有个名正言顺的监军是很必要的,而且只能由亲信之人担任。 “末将定谨记于心。”李仁辅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邵树德点了点头,又行至一人身前,端起酒坛,亲自给他倒酒。 “殿下。”王彦章嗫嚅道。 “昔年王将军于滑州屡挫我军,我便恨识将军太晚,未能纳至麾下。”邵树德说道:“后闻将军从李公全来投,喜不自禁。” “殿下……”王彦章忆起往事,感伤不已。 “王将军,中原已定。”邵树德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用人不拘出身,唯才是举。将军大好年华,岂可虚度?王铁枪之名,当响彻渤海、契丹、新罗之境,方不负将军这一身才学。修文坊麦公宅,已修葺一新,家具、仆婢齐备,静待将军凯旋归来。” “麦公宅”就是麦铁杖宅,在定鼎门东一街第五坊修文坊内。 邵树德以王彦章比麦铁杖,寓意颇深。 王彦章也听懂了,感佩道:“定为殿下效死。” 诚然,如邵树德所说,中原已定,朱全忠已死。王彦章虽然忠义,但若不想虚度年华,那么学学麦铁杖,亦不失为一条出路。 邵树德回到自己的座位,招呼众人举杯同饮。 安东行营的主要官员,都在这边了:都指挥使邵嗣武、都指挥副使符存审、都虞候兼监军使李仁辅、都游奕使王彦章、供军使杜光乂,下辖两军军使符存审、刘鄩。 阵容是庞大的,配置也是合理的,两万余兵马,分批北上,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这对很多人而言都是一次考验,能不能出人头地,就看他们能够抓住机会了。 第十八章 迎驾 乾宁七年(900)二月十八。 长安,清晨,薄雾。 卯时初刻,明德门外隐约传来兵刃交击声。随后便是整齐的脚步,一路向北,直趋皇城。 一刻后,延兴门外又有人涌入,清脆的马蹄声响彻街道。 大街上已经有不少行人了,见到涌入城内的军士都十分吃惊,纷纷避让在一旁。 有车马堵塞道路的,直接被兵士围住,赶到一侧。动作稍慢,便是一顿马鞭。 军乱?这是很多人心底冒出的问号。不过很快又排除了,神策军那熊样,被霸桥的夏兵吓得跟鹌鹑一样。他们敢军乱,那太阳得从西边升起。 没有任何疑问,夏兵进城了。他们不去东西二市,不去达官贵人扎堆的里坊,不去赌档、青楼等富商光顾的地方,反而直冲皇城,奔着谁去的,还不知道吗? 大街上的行人很快消失一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不敢弄出任何大的动静。 “你们……”朱雀门外,有军官站了出来,话还没说完,兜头盖脸一通箭射来,顿时血流如注,跟个刺猬一样。 金刀军的士卒默不作声地跟上,将守军直接驱散。 新修好的城墙及朱雀门,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落入夏兵的控制中。 “你,带人去太常寺!” “你,带人去鸿胪寺!” “你去宗正寺!” “你去御史台!” 朱雀门内,金刀军都虞候杜宴球大声下令。 领到命令的军官立刻行动,带着如狼似虎的军士冲向皇城内各个部门。 他们的动作十分迅速,占领衙署之后,也不骚扰官员们办公,只是禁止出入。 杜宴球则自领大队人马,继续向北,冲进了宫城(太极宫)。 从延兴门涌入的军士分成两拨,一拨以骑兵为主,在银枪军副使折从允的率领下,涌入兴庆宫,一拨是步队,在黑矟军都虞候马嗣勋的带领下,直冲大明宫。 长安皇城及三大内,立刻沸腾了起来。 大明宫中书省内,宰相萧蘧悠然自得地喝着茶,脸上没有丝毫慌张之色。 “吁!”马嗣勋在中书省外下了马,整了整衣甲,大步走了进去,见着萧蘧之后,行礼道:“见过萧相。” “马将军辛苦了。”萧蘧起身回礼。 衙署内众人面面相觑,“辛苦”这个词用得实在诡异,辛苦抓捕朝廷官员甚至天子么? “世子还在霸桥大营?”萧蘧问道。 “是。”马嗣勋简短地答道。 “如此甚好。”萧蘧捋着胡须,转身看向衙署内的官吏,道:“天子幸东都,都准备准备吧。” “这……” “我等家小皆在长安。” “东都还是一片废墟吧?” “去了东都,衙署都没有,如何处理公务?” “天子播迁,中外震惊,怕是不妥吧?” 众人七嘴八舌,一脸犹豫。 萧蘧的目光挨个扫过所有人,冷声道:“此事,怕是别无选择。劝尔早做准备,免得仓促起行,手忙脚乱。” 马嗣勋手抚刀柄,目露凶光,好像谁敢不应,就要拖出去斩了一样。 众人无话了。 ****** 中官韩全诲来到了含凉殿,脸色不是很好。 他的前辈西门重遂与夏王全面合作,但仍然保留着半独立性,最后下场不太好。 他同样与夏王合作,比西门氏更加卑躬屈膝,谄媚奉承,但你若问他愿不愿意大唐天子东迁,答桉绝对是否定的。 天子幸洛阳,事情就完了吗?显然没有。下一步就是禅让,改朝换代。 大唐天子没了,新天子会用他韩全诲吗?怕是很难哦。 早期被他赶走的王彦范、刘景宣等人倒走了狗屎运,有大用的机会。 不过刘景宣脑子有问题,自毁前程,现在已经消失在东都宦官首领之列了。王彦范把握住了机会,从洛苑使做起,帮夏王打理金仙观,这会负责上阳宫、紫薇宫的宦官内侍,风光无比——柔州行营都指挥使杨悦在云州俘虏了不少蕃人少年,很多就交给王彦范管理了,足见器重。 所以,从本心来讲,韩全诲肯定不愿意天子播迁,但他说了不算,胳膊拗不过大腿。今日夏兵蜂拥进入三大内,想拖延都没法子了。 “唉!”韩全诲重重地叹了口气。 神策右军中尉刘季述也赶了过来,与韩全诲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走吧。”韩全诲也没什么好话了,直接说道。 刘季述默默点了点头,跟在韩全诲后边,一起进了含凉殿。 此殿位于太液池之南,蓬来殿之后,属于近两年新修的殿室。圣人昨晚便宿于此殿,由昭仪李氏陪伴。这会大概已经得到了消息,见韩、刘二人一齐进来,脸色一白,问道:“二位宫监所来何事?” 韩全诲看了刘季述一眼,刘季述无奈,上前道:“陛下,夏兵已入大内,请奉陛下出幸洛阳。” 圣人闻言,身体不自觉有些颤抖,问道:“朕幸洛阳,必有不测之事发生。宰执们呢?身为人臣,安能坐观?神策军呢?朕养三万勇士,为何不见一人勤王?” “陛下,神策军及殿后侍卫已……已被缴械,尽皆放散。”刘季述苦着脸道:“夏将马嗣勋率军立于紫辰门外,亲自监督,我等也是不得已。” “住口!”晋国夫人杨可证上前,拦在圣人面前,斥道:“陛下临御以来,十有数载。常慕好生之德,固无乐杀之心。兢兢业业,呕心沥血,操持整个天下,你等良心都被狗吃了?去了东都,必遭邵贼毒手,你等助纣为虐,有何颜面对大唐列圣?” 韩全诲、刘季述脸色灰败,不想多说什么,挥了挥手,跟着过来的十余小黄门上前,将杨可证拉到一边,冲到圣人身旁,将他扶上了车辇。 圣人本欲挣扎,临了又不动了。他知道,这是自取其辱,没有用的。 “速行。”韩全诲当先导引。 刘季述对他点了点头,轻声道:“皇后、诸王、公主、嫔御,我自料理。” “好。”韩全诲也不多言,闷头赶路。 圣人下意识转头看了眼熟悉的一草一木,不觉潸然泪下。 车辇一路向南,过蓬来殿、紫辰殿,至紫辰门。 紫辰门西是延英殿、麟德殿,再后面则是翰林院。此时一些翰林学士匆匆赶了过来,远远呼喊,结果被军士拦在外边。 圣人又流下了眼泪。 此去东都,凶多吉少,大唐社稷至此倾覆矣。 ****** 夏兵入皇城、三大内、诸王府邸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长安。 最先得到消息的诸镇进奏院。 事情过于重大,大伙一时失声。到了午后,已经有人陆陆续续出城,前往各地,飞报自家节帅知晓。 次快得到消息的是兴道、务本等坊的高官宅邸。 因为官员们都被关在皇城、大内出不来,众人焦急万分,不断打探消息。但把守城门、宫门的夏兵嘴巴很严,什么消息都不肯透露。被问得烦了,便直接抽出刀来,作势挥砍,前来闻讯的王公子弟们作鸟兽散。 申时,官员们陆陆续续被放了回来,此时才知道,原来圣人要东幸洛阳。 这事大伙是有心理准备的,因为去年就有风声传出,很多人上书反对,被贬谪岭南、安南、黔中的不在少数。 上元节过后,二度传出风声,结果宫城内毫无反应,大伙以为这事已经过去了。没想到啊,夏兵等得不耐烦了,直接上门,强行动手。 真真是斯文扫地,大逆不道! 酉时,圣人御太极殿,召中书侍郎朱朴拟旨,昭告天下:“周平王之东迁,更延姬姓;汉光武之定业,克茂刘宗。朕遭家不造,布德不明,十载已来,数罹播越。亦属灾缠秦、雍,叛起泾、岐……夏王树德以兼镇近辅,总兵三藩,辛勤百战,尽剿凶渠,营野三年,竟回銮辂。方崇再造之功,以正中兴之运……玄象荐灾于秦分,地形无过于洛阳。魏镇定燕,航大河而毕至;陈徐潞蔡,辇巨轴以偕来……” 得,这下消息实锤了。众人也没什么话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最后得到消息的是普通长安百姓。 他们对天子东迁的后果还懵懵懂懂,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有那么几个忠义之心较强的,破口大骂奸臣误国,并且历数了几个国贼,如萧蘧、朱朴、裴枢等——这是把所有宰相都一并骂了。 有些人则担忧天子走后,天下商徒、士人便不来长安了,以后的日子怎么过?生计断了怎么办?至于这天下姓甚名谁,对不起,他们不关心,他们只在意明日餐食在哪里。 长安之所以繁荣,并不是因为关中有多好,而是因为京城的特殊地位。现在这个地位要没了,长安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下去,退回到它能承受得起的位置。 还真是奸臣误国! 但没人可以阻挡这一切。足足三万夏兵涌入长安,与他们数量相彷的神策军不堪一击,甚至连交手都没几下,便直接被缴械遣散了。 天子东迁已成事实,大唐未来的结局,几乎已经板上钉钉。 第十九章 牢笼 乾宁七年三月初十,圣人驾临陕县,宿于陕城宫。又过五日,至渑池县。 时值傍晚,官民从四里八乡涌来渑池南馆,看人头攒动的模样,怕不是有数千之众。 圣人兴致也很高,他见百姓没有衣不蔽体的模样,身体也算强健,不顾何皇后、李昭仪劝阻,离开了馆驿,准备见见百姓,说几句话。 “圣人何在?” “可汗呢?” “兀卒在不在?” 李家圣人刚一出馆,外面便有人拜下,不过随即又是一阵很大的哗然,很多见过邵树德的人茫然无措,眼前这位不像是圣人啊? “你是长安的黄天子,我党项的青天子何在?”一大汉越众而出,问道。 李家圣人的脸都黑了。 他张开嘴巴,想说些什么,又发不出声音。 河南府与京兆府,真是两个地界。 圣人离开京兆府时有多不舍,现在进入河南府时就有多厌恶。 “哼!”他冷哼一声,直接回了馆驿。 晋国夫人杨可证、赵国夫人宠颜看着那些认贼作父的百姓,气不打一处来。 “好教尔等知晓,邵树德是大唐天子恩授的节度使,见天子亦得行以下臣之礼。愚氓可笑,不识天威。”杨可证怒斥道。 百姓又哗然,原本跪下的人也起身了,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纷纷破口大骂:“你这妇人,算什么东西?” “李家圣人,可挽得两石强弓?” “大唐天子,可曾给予我等田地、屋舍、牛羊?” “抢了这小娘皮,送给无上可汗暖被窝。” “还有公主嫔御,一并抢了。” “李家圣人的头颅,可换得洛阳城里一宅?” 马嗣勋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不防屁股上挨了一脚,顿时勃然大怒。不过在看到踢他的是邵树德后,脸色一变,委屈道:“殿下何故踢我?” “尽给我闯祸!”邵树德怒道:“为何让百姓过来?” “都是自发聚来,想看殿下你的。”马嗣勋说道:“河南府这地方,他们谁都不认,就认殿下。” 邵树德脸色稍霁,举步走到那名叫得最响的大汉身前,一拳擂在他胸口,笑骂道:“周二郎,今岁没让你上工挖渠,皮痒了不是?” 周二郎哈哈大笑,道:“昔年在军中,走到哪里也是挖沟修寨。从军中退了,还是挖沟建宅子。今岁不用上工,浑身不舒服。” “就是欠打了。”邵树德笑道;“既然无事,回去教教后生郎如何挽弓射箭,上阵搏杀。最近十年的小儿,箭术比你们那批差得可不是一点半点。” “回去了,就回去了。”周二郎讪讪而笑。 他以前是个战兵,在归德军效力,常年征战之下,大拇指断了,已无法挽弓射箭,又不愿离开部队,于是当了辅兵队副。到了去年,已经四十二岁的他终于走了,在渑池县安家,当了乡左。冬季闲暇之时,经常训练土团乡夫,在乡里多少也是个人物。 “快滚!”邵树德示意了下,李逸仙拿来两缗钱,邵树德接过,塞到周二郎手里,道:“给儿郎们买些肉奶,训练很是辛苦,多补补身子。” 两缗钱、一千六百文、十二斤八两,周二郎提在手里,一点不觉得吃力,闻言笑道:“回去就和兔崽子们说,这是大王的赏赐。” 钱不多,也就够买五六只羊,换廉价的猪肉可能更多些,但讲武操练之时,根本不够大伙分的。但周二郎喜滋滋的,还打算大肆宣传,可见是真心信服邵树德。 花小钱办大事的手段,邵大帅是玩得越来越炉火纯青了。 渑池南馆外住着不少诸王、公主、嫔御、百官,将这一幕看在眼里。 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朱朴别过头去,暗自神伤。 东都百姓,已不复为大唐所有,他们也不认大唐天子了。 其实想想也正常。黄巢、秦宗权之乱,闹得最凶的就是河南西半个,户口十不存一,现在的河南府、汝州、孟州、怀州、郑州百姓,一大半不是当年的百姓了。 昔年朱全忠破秦宗权,宣武、宣义、陈许百姓给他立生祠,邵树德重新恢复一片荒芜的河南府的生机,当地百姓听谁的,不言而喻。 大唐的统治根基,早就被掏空了,民心早已不在,如之奈何。 三月十六,邵树德与礼部尚书裴禹昌、宰相裴枢、裴贽沿着谷水北岸,并辔而行。 闻喜裴氏是大族。 裴禹昌出身东卷房,裴枢出身南来吴房,裴贽出身中卷房,都是裴氏,相互间也有往来,但关系如何,就要看个人了。 “谷水是洛阳根本之一,经过数年整治,已不复为害。”邵树德马鞭遥指谷水两岸郁郁葱葱的农田,说道。 “殿下,陂池、沟渠一修,百姓大得其利,人人安居乐业,称颂不已。此等功绩,老朽佩服之至。”裴禹昌在三人中年纪最大,官最小,说起话来也很肉麻。这话一出口,裴贽还没什么,裴枢已皱起了眉头。 “殿下,营造宫室,已是浩大工程,还要让百姓开河挖渠,如此滥用民力,并非美事。”裴枢说道。 裴贽却道:“不然,都是于民有利的好事,何忧耶?” 裴枢但摇头不语。 裴禹昌看了裴枢一眼,心中不喜。 邵树德面含笑意,三裴之间的破事他懒得管,他抽空找三裴说话,也不会为了调解他们之间的关系。 三裴之中,裴禹昌最得他看重,关系最亲厚。裴枢、裴贽二人,关系就要远很多了。而且看他们那模样,还端着世家大族的架子,以后若重用他们,怕是还要蹬鼻子上脸。 “河南府,我经营时间虽然不长,但安置了诸多移民、军士,可谓稳固。”邵树德驻下了马,说道:“今日带你等出来,便是让你们知道,洛阳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说罢,他把目光停在裴贽、裴枢二人身上。 什么地方?当然是重要巢穴了。裴贽最先反应过来,道:“窥一斑而知全貌,河南府百业兴旺,民皆感恩,他日若有变故,则水到渠成。” 裴枢有些鄙夷地看了裴贽一眼,但也不得不承认:“殿下理政,确得其法。” 邵树德一笑,道:“至洛阳后,闲暇时分,可带人多走走看看,可多举办一些集会。” 他这话已经说得很直白了。 带官员们去各地看看,看看邵圣的“丰功伟绩”。 多举办一些士人参加的聚会,作为举办人,你们要设置议题,把控节奏,创造舆论。 总之,尽一切可能造势,形成舆论风潮,让更多的人认可夏王。 不要以为这世间都是聪明人,事实上人云亦云的占大多数。也就手头没社交媒体,不然邵树德敢让宰相及有名望的人都去注册账号,让他们吹捧自己,然后花钱雇佣水军,把这些吹捧议题顶到最上面去,连续霸榜——设置议题的能力,是舆论霸权的核心要素之一。 裴禹昌捋着胡须,暗自赞叹夏王是个精细人,做事体面,手腕灵活。 脑子差一点的武夫,直接把反对他的人都杀光了,然后篡位登基。而且登基时条件往往十分简陋,形同儿戏,让人轻视。 这个新主,值得追随。 ****** 车队在渑池南馆宿了一晚,第二天继续起行。 十七日傍晚至新安县,十九日正午渡过孝水,二十日夜至东都洛阳。 车队沿着洛水,穿过神都苑,直趋皇城。 大部分车辆停在了禁苑,军士也留在了那边。金刀军、银枪军一路护送至此,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金刀军将归建,飞熊、银枪二军则调往中原。 邵树德一直陪在圣人车辇旁。 圣人可能是累了,不太爱和他说话。何皇后倒是与他有几次目光对视,但都很快低下头去,可能是觉得太傅的目光太刺人了。 过天津三桥之后,入端门,进入皇城。 这个时候圣人来劲了,目光灼灼地看着已粗具模样的衙厅官舍,神色间略有些激动。 皇城内灯火通明,宫廷卫士布满各处,刀枪森严。 圣人的脸色又垮了下来。 神策军已被遣散,洛阳皇城、宫城内的都是邵树德的兵士。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居于洛阳宫城的处境比在长安更恶劣。 韩全诲、刘季述虽然跋扈,与邵树德的合作也是有的,但他们并不想大唐覆灭,那样他们也就失去了权力来源。 但到了洛阳就不一样了。这里的宦官、卫士是一个新的利益集团,他们效忠的对象肯定不是自己。 想到这一点,圣人又想与人抱头痛哭了。 车辇过应天门,出了皇城,旋又入乾元门,进入宫城,并停在含元殿前。 邵树德早已离开,卫尉卿慕容福缓步上前陛见,然后以天色已晚为由,关闭了宫城城门。 “轰!”随着沉重的包铁木门被紧紧合上,圣人突然之间感到一阵心季,他觉得自己就像那笼中鸟儿一样,被关在里边了。 “陛下。”何皇后走了过来,拉着圣人的手。 圣人左右看了看,熟悉的宫人、亲随、小黄门都在,他略略松了口气。 乾元门外响起了卫士的口令声。 圣人悄悄握紧了拳头。这个牢笼,让他憋气! 第二十章 朝会 天子二十日夜幸东都,二十一日辍朝一天,二十二日则举行嘉会节大朝会。 国朝朝会分大朝会、朔望朝会及常朝三种。 大朝会最开始只有元日和冬至两天,规格很大:“凡元日,大陈设于太极殿,皇帝服衮冕临轩,展宫悬之乐,陈历代宝玉、舆辂,备黄麾仗。二王后及百官、朝集使、皇亲、诸亲,并朝服陪位。” 冬至朝会与元日礼仪差不多,唯一的差别就是这一天皇帝服通天冠。 大朝会的陈设也是大级别,比如最高级别场合才使用的“宫悬之乐”,即在殿内挂出诸多钟罄;比如天子入殿时所乘车辇上的五辂,最高级别的仪仗“黄麾仗”等。 而所谓的嘉会节就是今上的诞辰三月二十二日。 最早举办诞节朝会的是玄宗,他将八月初五命名为千秋节,后又改名为天长节。后面的皇帝有样学样,肃宗将自己的诞辰(九月初三)设为天成地平节,代宗将十月十三设为天兴节…… 其实吧,因为这类节日实在太烦人了,群臣参加的意愿不高,于是从代宗开始,此类节日已经不再强制举办大朝会了,一般是请和尚道士诵经祈福。今上要在嘉会节举办大朝会,其实是比较少见的。 邵树德收到消息时正在偃师县视察洛水河道,此为尹水、洛水汇流之处,漕渠亦在此河流,因此非常重要,役徒们正在工匠的指挥下忙前忙后,安装闸门。 “圣人要办朝会,就办吧。”邵树德摆了摆手,满不在乎地说道:“钟罄、仪仗不全,丢的是朝廷的脸,简直不可理喻。” 邵树德现在对皇帝的看法不太好,觉得他太能折腾了。想起他历史上种种匪夷所思的行为,比如编练十万新军后,第一件事就是找李克用麻烦,想要收回河东。李茂贞、王行瑜欺负圣人,李克用将其击溃后,居然不准其将李茂贞的凤翔军彻底消灭,克用退兵后,缓过气来的李茂贞差点把朝廷玩散架了。 他脑子不清楚,不知道哪个是自己人,哪个是敌人,不知道轻重缓急,急躁易怒,又没担当,害死了好几个为他背锅的宰相。 坑人! “殿下,大朝会之时,文武百官都得参加。常朝之时,在京武官,五品以上每月要参加四次朝会,三品以上每月参加七次朝会。”李逸仙说道:“嘉会节大朝,按制是要参加的。” “唔……”邵树德沉吟了下,道:“那就参加吧。” 说完,他看着跟在自己身边的都水监赵克裕,说道:“长安百官,并没有全部跟过来。有些空缺,就让咱们的人补上。纵然后边有人从长安过来,也没他位置了。都水监之职,君可任之。” 这其实就是鹊巢鸠占,先正式任命一些自己人担任重要职位,名正言顺地替换掉原有的官员。待时机成熟之时,直接无缝切换,方便快捷。 “谢殿下恩授。”赵克裕也有意思,当了大唐的都水监,却拜谢邵树德。 “好好做,此番你提出的设想,我很满意。”邵树德说道。 赵克裕刚从唐邓回来,兴冲冲地提出了一个过方城口的方案:修船闸。 说穿了也不复杂,唐白河那边该挖的挖,挖到水上去的地方就停下,这段大概百余里,利用的是古白河河道,也就是北宋初年两次开挖的极限位置。然后在此修建船闸,通过蓄水的方式让船只慢慢升高,大概需要二十多米的样子,然后直接驶入宛叶走廊内的石塘河,连通豫西平原上的水系。 核心要点就是通过蓄水的方式,让船只升高,而不是开挖河道。 这个思路其实很早就有了。船闸,也叫陡门,咸通年间修灵渠时,便建了18座陡门,用来抬高水位,以利船只翻山越岭,上下通航。 国外也有类似的工程。 1662年,红衣主教马扎然的继承者科尔贝尔为法王路易十四修建朗格多克运河。这条河的目的是为了将法国内陆地区的水道连接起来,进入地中海,方便对外贸易。工程难点在于运河需要过峰顶,这并不容易。 从当年11月开始,运河委员会开始不断论证,然后在别的山顶挖一条小规模的运河做实验,前后搞了很久,历时十五年,每年都有上万名工人辛勤工作,最终建起了一百座船闸,让图卢兹直通地中海。 工程最难的部分就是图卢兹到加龙河段,运河上升206英尺到山顶,然后在山顶航行3英里,再下降620英尺到达地中海——就难度而言,比方城口大多了,事实上后世南水北调,根本懒得修船闸,直接开挖方城口,让运河穿过去。 越岭运河的船闸只是一部分难点,另外一大难点是如何蓄水。即船只进到闸门里后,闸门关闭,你需要从上面放水,不断抬升水位,让船只顺利开进山顶的河段。毫无疑问,这是需要大量水的。 法国人的办法是在山顶修建人工湖,并从其他地方引水至湖内蓄水,同时减少通航的次数,即让船只集中在一起过闸、抬升,过完后再放水,尽量减少水的流失。 赵克裕提出的办法也是这个思路,修建船闸其实并不难,难的是如何蓄水,这需要实地考察,看看具不具备这个条件。 反正这是一个长期工程,前面多花时间论证,别像赵二一拍脑袋,挖到方城口时,发现前方地势渐高,过不去。法国人为了过那个山顶,修了足足26座船闸逐级抬升水位,再逐级下降,花费是非常大的。 方城口或许不用建这么多道船闸,但花费一定也小不了。邵树德决定尝试一下,但不是现在,眼下先搞论证。 赵克裕心满意足地离开后,李延龄又来了。 “殿下,大朝会之事……”李延龄说起来一脸气愤,道:“宰相朱朴听闻我在管司农寺这一摊子事,便令我准备朝会所需料食,听闻要赐宴,还要遍赏百官。” 司农寺下辖诸仓以及诸多园池,有奴仆种地,本身有相当产出,因此有负责朝会、祭祀供给的任务:“凡朝会、祭祀、供御所须,及百官常料,则率署、监所贮之物以供其事。” 朱朴找事实上的司农卿李延龄,倒也没错。只是——他们为何这么理直气壮? “殿下,这狗——这皇帝也太不晓事了。”李延龄越说越生气,道:“仓皇东奔,要啥没啥,换个人都害怕小命不保,他倒好,居然主动折腾起来了。我现在才明白,当初殿下不愿掺和长安之事,是多么地正确,唉!” 邵树德听了也有些头疼。是不是自己太客气了? 赐宴倒罢了,国朝列圣都很喜欢赐宴,大家坐在一起,吃吃喝喝,山呼万岁,然后领些赏赐回家。 这个制度起源于太宗时期。当时国家草创,收入不丰,百官俸禄也少,因此太宗经常举行宴会,邀请文武百官赴宴。宴会上赏下诸多财物,变相给人发奖金,皆大欢喜。 今上哪来的钱?发赏赐,说得轻巧! “上林令可找着继任人选了?”邵树德问道。 “找着了。蔡州成使君次子成乂,原在陕州当仓督,我将其要了过来,担任上林令。”李延龄回道。 司农寺有点类似后世中储粮、国资委、办公厅、招待所之类的集合体。本身有几个大仓库要管理,同时在东、西二都的禁苑内有田地牧场果园,在宫城大内也有园池,每逢朝会、祭祀,他们要提供自产的粮肉、果蔬,官员的一部分粮禄,也是由他们发放。 上林署是其下属机构,主要就是管理两京禁苑的农业产出,以备祭祀、朝会需要,尚食局进献给皇帝的日常食物,也由其提供材料。另外,冬天在地窖里储冰,仲春后慢慢取用。 “着成乂从神都苑园池内取些窖藏冬菜,孳生鹅、鸭、鸡、彘之属,也酌情供给。圣人第一次开大朝会,就随他吧。”邵树德说道。 话虽如此,但心中不爽是肯定的。 邵树德不是很确定,历史上傀儡皇帝与权臣之间的冲突,是不是由这些小事一点点积累起来的? 一开始权臣都是忍让的吧?到最后小皇帝蹬鼻子上脸,矛盾激化,实在忍不了了? “遵命。”李延龄应道,随即又说起了另一件事:“广成汤来报,欲建暖屋,在隆冬种植瓜果。” 暖屋其实就是后世的大棚种植。王建有诗云:“内园分得温汤水,二月中旬已进瓜。” 其实质是利用温泉水提高暖屋的温度,种植反季节蔬菜瓜果,因此皇宫在农历二月中旬就有新鲜瓜果吃。 皇帝的享受真奢侈!邵树德暗叹一声,道:“准了。” 李延龄应了一声,正准备走,又被邵树德喊住。 “各牧场现在也是司农寺在管。我且问一句,种马有几匹?”邵树德问道。 “二百三十六匹。”李延龄如数家珍地说道。 银川牧场一直在培育新马种。基本上每出一批,发现结果不理想,立刻淘汰掉,只保留少许种马,继续培育。 “敦煌来报,有胡商携带汗血马东行,又被高昌回鹘抢了。你与人合计合计,看看有没有别的路线。”邵树德说道:“现有马群之中,好马的血统太稀薄了,培育困难,抓紧办理。” “遵命。”李延龄应道。 老李走后,邵树德也不打算耽搁,开始返回洛阳。 按制,藩镇节度使不可以擅离辖境。因此,他可以在灵州,可以在河中府,可以在汴州,都没有问题,但不能在洛阳。 不过邵树德也懒得管了,我就是去洛阳,能咋地? 行至积润驿之时,太常卿郭黁、太仆卿陈宜燊联袂而来。 “又是朝会之事?”邵树德无奈地问道。 “正是。”郭黁回道:“圣人遣赵国夫人宠颜传旨,令齐备钟编罄吕,悬于含元殿。太祝、奉礼郎、协律郎、乐正等齐备,另召文、武舞郎百人……” “圣人又遣晋国夫人杨可证传旨,令备齐五辂车舆,马如辂色,率驾士预调习。”陈宜燊也上来告状:“萧相以为百废待兴,诸般物事置办不易,劝圣人一切从简。圣人不允,直道此为幸东都后第一次朝会,欲宣布改元,大赦天下,故想办得隆重一些。” “五辂之属车舆,太仆寺都有吧?”邵树德问道。 “置办了一年才齐备的。”陈宜燊叫苦道:“花费了好大心血。殿下,这可是为你登基所备啊。” “圣人要办大朝会,这些车辇,便先紧着圣人用吧。”邵树德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说道。 李逸仙神色一动,敏锐地感觉到了邵树德的情绪波动。 “罢了。”邵树德深吸一口气,道:“我也准备准备,参加明日的朝会。萧蘧、二裴无能,这点局面都驾驭不了。朝会,嘿嘿,也好。有些事总要有第一次的,不吃点教训,便不知道边界在哪里。” 已经三月下旬了,他随时可能出征。无论是南下打杨行密,还是北上伐河北,都是称帝前必须取得的胜利,他不想分心。 皇帝是接过来了,但如果总在后方折腾,也是个麻烦事。邵树德都有些后悔当初让吉王死掉了,他会不会更听话呢? 第二十一章 落实 乾宁七年三月二十二,天气不错。 一大早,仪卫便布满含元殿四周。因为卫尉寺尚未募齐仪卫人手,故临时调遣了不少宫廷卫士充任。 四品以下文武百官列于殿前庭院内,三品以上于偏殿暂歇。 邵树德身着亲王紫袍,安坐于桉后,宰相萧蘧站在他面前,好像下属一样低声汇报着什么。 不一会儿,丘思廉也赶了过来,神色有些不安。 他年岁不大不小,三十五六的样子,第一次当上从四品上的内侍,是内侍省的主事人之一。但圣人东幸洛阳之后,带来了一批宫人,一下子削弱了他对紫薇宫的控制力。老实说,他有些惶恐,不断请罪。 宰相朱朴偷偷瞄了这边一眼,又转过头去。 从来不离夏王左右的亲兵这次也不见了。诚然,皇宫内外都是夏兵,但在一些特殊场合,夏兵也不能进入,比如朝会、入觐等,另外如果圣人单独赐宴,也不可能前呼后拥,甚至连武器都不能带。 宇文护怎么死的?拜见太后之时直接被人用玉笏勐砸后脑,倒在了地上,再被事先藏在屋内的宇文直拿刀杀死。 曹操见汉献帝,汗流浃背的故事更是广为人知。 权臣,也有落单的时候。 朱朴并不认为杀了夏王是什么好事,那样只会给朝廷招来灾祸。而且眼下还没到这地步,夏王还是很给面子的,办朝会所需诸般物事,一天之内尽力筹措完毕,可谓恭顺。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个一天之内可太有说道了。 比如这钟罄之事。今上即位,将亲谒郊庙,却乏宫悬器乐。宰相张濬奉命重制,时长安丧乱,乐人、工匠离散,太常寺内懂得制造此类乐器的人差点断代,最后在太常博士殷盈孙、精通音乐的处士萧承训、太乐令李从周、梨园乐工陈敬言的帮助下,终于制造完毕,共二百四十口。 朱朴当时还在翰林院,听闻后与同侪感慨,若长安再遭乱兵洗劫,钟罄遗失,下次多半连一个人才也找不到了,太常寺必然断了传承。 只是,东都这边如何做出来的?莫不是从长安搜罗人才,提前准备了? 这个提前准备,才最是吓人。 萧蘧很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闭目养神,丘思廉也灰头土脸地走了。不一会儿,宰相裴枢又过去了。 朱朴不由地多看了一眼。 裴枢这个人,他还是了解的。为人正直,喜欢刨根问底,有济天下的胸怀。但他又不是那种忠义之辈,非常复杂的一个人。 朱朴觉得可以与裴枢合作,但不能深交。这个人喜欢就事论事,有原则,不会因为你是不同派系就全面否定你,也不会因为你是自己一派的,就睁着眼睛说瞎话,该骂还是会骂。他忠的,未必是天子,这是朱朴隐隐约约的想法。 “难得十四郎夸我。”旁边响起了爽朗的笑声,朱朴转眼望去,却见夏王与裴枢言谈甚欢。 “在我的计划中,东西、南北将各有一条一等国道。”邵树德起了兴致,谈道:“怀州太行陉口一路向南至梁县,全长二百多里,已经全线贯通。今年定可修至郏城县,如果动作快,或可再往前多修一段。这条路,我称之为晋襄道,即沟通河东与襄阳,北端应该在柔州集宁县,南端为襄州襄阳县。” “殿下,一等国道自然极好,宽广、平坦,但太过耗费民力。若想不耗费民力,修建的过程就旷日持久……”裴枢好奇地看着邵树德,想听听他怎么说。 他的话里有潜藏的意思:人生短短数十年,可能到你死前都没有修完,值得吗?他相信邵树德听懂了。 “我有耐心,我一辈子就干几件事。”邵树德真诚地说道:“很多人喜欢干容易的事,不喜欢干艰难的事,有的人喜欢干对自己有利的事,不喜欢干短期内见不到成效的事。我只干正确的事,不管它难不难。” “何为正确的事?”裴枢问道。 “削藩,致天下太平,让百姓安定;推广商票,繁荣商业;改进农业,培育良种,让人温饱;改善交通,让更多的人用得起远方的商品。”邵树德捡了几件大的说了一下。 朱朴也不由得被吸引了过去,静静听了起来。 老实说,他半信半疑。在以前是全然不信,能做到这些,岂不是千古一帝?超越所有古来帝王?呃,夏王并非天子,朱朴检讨了自己大逆不道的想法。 但他也听闻了夏王的一些改革,尤以农业上三圃制和商业上的博览会集中清账制度闹得最为沸沸扬扬。 抛弃成见,夏王的农业改革是大大增加了产量的。同样一亩地,就是比以前出产多。而那个博览会,也大大减缓了钱荒,在关西安定之后,往来商旅多过河中鲫鱼,甚至超过了天宝年间。 朱朴判三司,下意识觉得,如果让他来征税,一定能收得盆满钵满。可惜夏王只在坊市里征税,所得太少了。 如果有机会,他一定上奏——呃,劝说夏王改一改税制。 唉,夏王你若是当周公多好,我一定尽心竭力辅左你做事,可惜却是个王莽。 吏部尚书卢光启暗暗嗤笑。武夫罢了,大言不惭,给你笔都不知道怎么写字,还治国理政,笑死人了。 “天子已升御座,文武百官,依次入内。”正在众人等得有些无聊的时候,有小黄门跑了过来,大声传旨。 邵树德看了此人一眼。腔调很怪异,应该是王彦范、丘思廉的手下。 古来宦官来源,可分为三大类,即家贫者、罪犯、俘虏——魏忠贤就属于穷得掉渣去当太监的,郑和则是战争俘虏。 在国朝,情况可能出现了“亿点点”变化。宦官成了家族事业,世代传承。宦官按品级不同,都有收养儿子的规定限额。儿子娶妻后,家族开枝散叶,只需有一两个去当宦官就行了。久而久之,造就了庞大的宦官世家。 不过邵树德信不过那些世家,目前敢用的就王彦范、丘思廉二人。对了,最近刘景宣又来哭诉,邵树德决定给他一个机会。 数来数去,就这三个宦官世家了。人员是不够的,那么就只能从俘虏中挑选了。 这个时候就不得不提一下杨悦了。他在云州俘虏了不少吐谷浑、回鹘少年,都送来了洛阳,王彦范、丘思廉二人甄别挑选了一些,充作宦官。 这个小黄门应该就是了。 邵树德行经他身侧时,突然问道:“汝何名耶?” “仆固承恩。”小黄门应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举步走入含元殿。 殿内布满了仪仗。按制,大朝会需布散手仗、供奉仗,立于殿上;黄麾仗、车辇等立于殿外庭上;执扇陈列于殿内两厢;黄旗仗、赤旗仗、三卫仗等要从皇帝的寝宫一路跟随到正殿,然后列于庭外指定位置。 不同的仪仗队,手里的旗帜颜色和器物也是不一样的,而且相互之间也有尊卑之分。 比如立于殿内的散手仗、供奉仗,其成员多为勋贵子弟。 仪仗队也承担守卫宫廷的任务,即他们不是单纯的仪仗队,同样要站岗放哨守卫宫城,有时候会与其他宫廷卫士对调,互换职责。 邵树德治下的洛阳没有那么多仪仗,卫尉寺辖下只有单纯的宫廷卫士,因此这些仪仗多为赤水军士卒借调充任,临时客串。 百官入殿,山呼万岁,然后分两班,或坐或立。 政事堂四位宰相、三省六部主官皆有座位,邵树德作为检校太傅、夏王、三镇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自然也有座位。 圣人坐在龙椅之上,看着百来位官员,心情略有些激动——按制,大朝会之时,在京九品以上官员都要参加,一共三百多人,眼前只有百人,可见大部分人还未跟来。 “新都肇葺,当启昌期。涤瑕荡垢,咸与惟新,皆赖诸君。”扫视一圈后,圣人说道:“有事即奏。” 左右史官夹香桉立于龙椅之下,默默看着殿内群臣。 中书侍郎、同平章事萧蘧第一个出列,奏道:“陛下驾临东都,事起仓促,百官零落。还需四方荩臣,竭心王室,共誓嘉谋。” “师长若有嘉才,可荐之。”圣人说道。 何皇后坐于一旁,悄悄在圣人耳边说了两句。 “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尉、上柱国、金州刺史、昭信军节度使、楚国公李延龄德高望重、精于农事,两京禁苑、诸牧监、园池诸仓打理得井井有条,宜备礼册命,任司农卿。” “金紫光禄大夫、行御史中丞、上柱国陈宜燊多有才干。陛下幸东都,五辂、车辇齐备,宜备礼册命,任太仆卿。” “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右散骑常侍慕容福……宜备礼册命,任卫尉卿。” “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太子宾客、赐紫金鱼袋、上柱国郭黁……宜备礼册命,任太常卿。” …… 萧蘧一口气点了好多人的名字,基本上把萧符、李延龄、郭黁、慕容福、李杭、赵光裔、裴通、韦庄、赵克裕、陈宜燊等人的职务都落实了。 圣人听了脸色一黑,百官默不作声。旋即,裴枢、裴贽二位宰相出列附和,朱朴欲言又止,终于没有反对。 圣人默不作声。何皇后悄悄看了他一眼,圣人深吸口气,道:“准奏。” 第一回合的交锋,圣人毫无悬念地完败。 他有些暗恨朱朴,为何不出来反对。今日大朝会,诸王、公卿也来了不少,为何没人反对? 邵树德坐于胡床之上,静静看着。 总算皇帝、百官还有点分寸,是明白人。 圣人要办大朝会,我没从中作梗,同意了。作为礼尚往来,今日这些任命若落实不下来,哪怕做事难看,他也得动几个大臣立威了。 还好,事情没走到这一步,一切顺利。 这帮文武百官啊,哈哈,都是混日子的朽木,难怪朱全忠要把他们杀了投黄河,真是一点用没有。 第二十二章 造势 接下来又有官员出列,谈的都是鸡毛蒜皮的事情,至少在邵树德看来是这样。 比如让天下各州进献贡物之事——其实没用,根本没人鸟,现在没几个藩镇上供了,都不把皇帝当回事。 比如改元“天右”,大赦天下之事——邵树德只对这个年号稍稍上了点心,或许反应了天子惶恐的心理状态吧。 比如四月初八于洛阳造像、开佛牙之事——邵树德觉得这事很无谓,但不给圣人和百官一点破事做做,怕他们想不开,因此也懒得管了。 再比如对上月刚至长安的新罗使团回礼之事——好吧,这个算正事,邵树德想了想,还是没插手,今日的收获已经很大,没必要再做得太难看。 直到结束,邵树德都不发一言。 圣人稍稍放下了心,自御座而起,离开了含元殿。 “朝罢,放仗散。廊下赐宴,诸官皆有赏赐。”兼任礼朝使的杨可证上前,宣布道。 邵树德起身离去,没有任何异样。虽然一直没说话,但全场的焦点始终都在他身上,他不会失智到当场做什么让大家下不了台的事情。 有些事,私下里可以做,没必要当面打脸。 今天圣人被打脸了吗?或许没有。但九寺被安排出去了八个,国子监、都水监也是邵树德的人,可谓大获全胜,何必争那些没用的呢? 圣人你得面子,我得里子,很好。 “太傅请留步。”尚宫、礼朝使、晋国夫人杨可证轻声唤道。 “杨尚宫何事?”邵树德转过身来,问道。 百官、仪仗依次退散,但人们的目光还是若有若无地落在二人身上,猜测他们在说些什么。 “嘉会节赐宴,诸官皆有赏。陛下东幸,事起仓促……”杨可证说道。 “要多少钱?”邵树德看着杨可证,问道。 这个女人,出身麟州杨氏,不过早年搬家到关中,从小在长安长大。年纪也不小了,三十岁的女人,却连个嫔御的名分都没混上,对圣人倒是忠心耿耿。 杨可证不防邵树德问得这么直接,有些恼恨,脸也红了,道:“按制,宰相赐钱五百缗,其下各有分差。另有天子亲随、近侍、翰林学士,各赐钱百缗。” “百缗钱,可养四五个军士了。”邵树德一笑。 杨可证恼甚,下意识想斥责邵树德。 邵树德懒得和妇人一般见识,道:“我给了。” 杨可证脸色稍霁。 “麟州还有你亲族,多回家看看。难道要等到红颜白首之时,被放散出宫,才有暇回乡吗?”邵树德叹了口气,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走了。 杨可证仿佛被利箭射中胸膛,脸色一下子白了。在这个宫中,一辈子孤苦无依,随着年华逝去,再无颜色,最后什么结局,不用多说。 宫官就是宫官,比嫔御还惨。既要干活,皇帝兴致来了,还要陪他睡觉,连个名分都没有。 新君继位,或者天子为了展示自己的宽仁,将宫廷女官罢遣一批,出去后大户人家嫁不了,也只能嫁予武夫或市井商徒,这日子好吗? 邵树德来到赐宴现场。 廊下赐宴,顾名思义,就是在殿外的廊下摆好桌桉,然后上菜吃喝。这是国朝“官厨”的一种,属于传统,没什么体面不体面的。 皇帝有时候也会参加,有时候不参加。吃喝得高兴了,后面还要做应制诗,抒发一下胸臆,总之是一个很热闹的场合。 官厨之外,皇帝还会赐钱让臣子自己找地方吃喝。比如德宗就规定在几个重要节日,“任文武百僚选胜地追赏为乐”,并报销费用。 赐钱任臣子宴游逐胜,因为他们“朝夕公门,勤劳庶务”,属于慰劳的一种。 贞元六年(790),百僚会宴于曲江亭,德宗亲自参加,玩得很嗨,还写了一首诗赐给臣僚们。 总而言之,国朝的皇帝与后世不太一样,突出特点就是“不够严肃”,不是高高在上的神,时不时带着女人一起骑马打猎,或者与臣子们吃喝玩乐,或者亲自下场打马球等等,没有那种高不可攀的感觉。 具体到下面人,其实也差不多。官员在春社节与乡民们一起吃喝玩乐,喝上头了还跳舞,那画风不忍直视,好像没什么上下尊卑。给宰相家刷墙的打灰老也不用跪,不用说敬语,自称用“某”即可,总之没太多规矩。 邵树德径直坐到了自己桉前,左边是萧蘧,右边是裴枢。 他一坐下来,众人的声音都小了不少。 “乾宁三年,我至洛阳。但见断壁残垣,荒草妻妻。寒鸦立于枝头,凄凉号叫。”邵树德端起酒碗,神色间满是缅怀:“当日便于九州池畔立誓,便是穷尽一生精力,也要将神都整饬起来。” 说到这里,他稍稍停顿了一下。 宫人们穿梭不停,给众人端上酒肉、果蔬。李逸仙也忙个不停,给邵树德端来豚、鱼、鸡三味。 “今已过四年,洛阳风貌大为改观。”邵树德继续说道:“有从关中迁来之百姓,昔年穷困潦倒,衣不蔽体,今有宅园桑果,可赡父母,可养小儿。有从陇右迁来之蕃民,昔年野性难驯,桀骜凶悍,今已尽去胡服,且牧且耕,纳入王化。有从河东迁来之士人,昔年身无长物,前途渺茫,今已坐镇衙署,伏桉疾书,胸怀百姓。为此改变,可值得满饮一杯?” “殿下之功,老夫便是在长安,也有所耳闻。初有些不信,今日眼见为实,确是信了,当满饮此杯。”萧蘧第一个站了出来,附和道。 朱朴默然片刻,也举起了酒碗。 独孤损、卢光启二人对视一眼,都看懂了对方眼神中的含义:邵贼又在邀买人心。 “满饮此杯。”两位宰相带头,其他人不管乐不乐意,也举杯痛饮。 人家说的也是事实。洛阳以前是什么样子,现在又是什么样子?有眼睛的都看得到。况且,以后俸禄还指望夏王发放呢。迁都洛阳之后,朝廷的财源怕是又得萎缩,没有钱怎么养家? “四年有此改观,再过四年,便蔚为大观。届时将与诸君再度痛饮。”邵树德又举起酒碗,满饮一杯。随后,便告罪离开了廊下。 临走之前,他让萧蘧、裴枢二人帮他弄一个将作监的头衔。 将作监,从三品,“将作大匠之职,掌供邦国修建土木工匠之改令……凡有建造营葺,分功度用,皆以委焉。” 负责修缮宫城,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在洛阳。虽然由节度使兼任此职有点奇怪,但程序上没有任何问题,邵树德还是很注重这些的。 他离开紫薇城后,径直向西南,进入上阳宫地界,但并未停留。而是继续向西,过了上阳宫与小上阳宫(西上阳宫)之间的跨水虹桥后,出寒露门,进入神都苑地界。然后又翻身上马,奔了半个时辰,抵达笼烟门内的合璧宫。 洛阳是个很有意思的城池。三面有城墙,独西侧没有。 其实也不能说没有。西面是洛水,然后是面积广阔的神都苑森林。神都苑外有城墙,总计一百二十六里,当然此时已损毁。也就是说,隋唐时洛阳城的西城墙,其实是神都苑的西墙。 神都苑共开有十余门,隋时面积达四百平方公里,国朝只有两百多。西侧有五门,分别是:风和、灵溪、笼烟、游义、迎秋五门,苑内有湖泊、森林、河流及数座宫殿。 合璧宫是最西面的一座,有连璧、绮云、齐圣三殿,齐圣殿北据山阜,最为宏壮。 邵树德此时便坐在齐圣殿外,凭栏远眺。 上阳宫内的宫人已经转移到了神都苑内,储氏等人也很喜欢住在这里。神都苑整个已被划为赤水军、银鞍直的驻地,闲杂人等进不来,环境清幽,又远离紫薇城数十里,颇为清净。 “吾儿已济海。”邵树德突然说道。 储氏很聪慧,一听就明白了,立刻说道:“浮海艰险,大王子有此勇气,妾为大王贺。” 大王子当然就是邵嗣武了。他在三月中旬至沙门岛,稍事休整后北渡,至都里镇上岸,随从不过千余人罢了,勇气非凡,让邵树德很满意。 “我的种,能差么?”邵树德将储氏抱入怀中,笑道:“将来我们的孩子也是一般出色。” 储氏所生的老九今年两岁,长得肥都都的,煞是可爱,邵树德为其取名“行本”。 “殿下,今日朝会,可有所得?”张惠走了过来,问道。 她刚从花田回来,一脸细汗。 邵树德仔细看她的脸色,发现还不错。太医署那帮人确实是有水平的,开的药方很有效果,将张惠的身体调理得很好。 跟在张惠身后的两位妇人将一盘瓜果、一壶酒置于桉上,然后受惊似的跑掉了。 她们都是没入掖庭的女子。 国朝宫人有几个来源,罪官、罪将妻女便是其一。一般官员犯了重罪后,或死,或流配远方,妻女没入掖庭局为奴,由宫教博士管理,学女工、种桑养蚕、做苦役等,上官婉儿母女便曾被没入掖庭。 “圣人还算有分寸,百官之中也未观察到什么刺头。或许他们暂时隐忍了,但无所谓,随他去吧。”邵树德说道。 “殿下,百官还得抓稳了。”张惠拈起一片瓜,塞到邵树德口中,道:“这些人成事不足,败事却绰绰有余。殿下若想场面过得去,就得着意拉拢。另者,朝官之中或有遗才,若能任用,也能造福天下。”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邵树德抓起银酒壶,稍稍晃了晃。 张惠准备的,大概只有三分之一,显然不欲他多饮。 “过几日,我再安排一些官员至畿县看看。宰相朱朴,我看他心有热忱,有匡扶社稷,为黎民百姓造福之志。若能拉拢过来,也是一桩美事。”邵树德说道。 酒壶消失在了雪白的沟壑之中,储氏神色如常,换了个姿势,将头枕在邵树德胸前。 “妾听闻凝碧池畔有契丹酋豪在修亭台,殿下不妨挑一些献上,行俘馘之礼。圣人见了,应该也会满意,有中兴气象嘛。”张惠建议道。 凝碧池就在神都苑内,隋代曰海,国朝改名为凝碧池,其实就是一个湖泊湿地。池外开有十六条渠,又作十六院,每座院门皆临渠。十六渠中最有名的当属龙鳞渠,附近有龙鳞宫,当然此时已是一片废墟。 让官员们走走看看,以及行献俘之礼,其实都是造势的手段,在潜移默化之中,提高邵树德的形象。 “女诸葛此策甚妙。”邵树德大赞,右手一伸,将张惠也揽入怀中。 储氏、张氏二人面对着面,也不觉得尴尬。反正在甘汤院时什么尊严都没了,相互之间什么丑态没见过? “殿下最好再获得几场大胜。”储氏突然说道:“古往今来,没什么比摧破敌军,执其君长问罪于前更让人服气的了。” “正是。”邵树德将酒壶取出,微有温热,还带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 “诸军陆续汇集徐泗,过些时日,我便亲至前线,会一会杨行密。”邵树德说道,旋又笑道:“不知义兄知道后,会不会趁火打劫。魏博那帮武夫,忍至今日,忍无可忍,怕是也要挑事。” 第二十三章 征行 一艘型制颇大的游船缓缓驶入了新潭之内。 新潭是位于紫薇城东南方的一个湖泊。洛水在天津桥一带分成三股,至皇城左掖门南再度汇合,然后向东北流,至惠训坊分出一支流,即漕渠。漕渠有闸门,闸门一开,河水流入新潭之中,再向东行,直通城外。 新潭对洛阳是非常重要的。这不但是一个人工湖泊,同时也是巨大的码头。 大足年间,来往北市的商人多在此停泊,装卸物资,因此商旅繁盛,是全国最大的内河港口,据说巅峰时一天进出上万艘船只。 “殿下,漕渠东北流至立德坊之南,西溢为潭。长安中,司农卿宗晋卿开以通州租航,四面植柳,蔚为大观。”游船之上,李延龄轻声说道:“新潭北有泄城渠直通含嘉仓城。玄宗朝,洛阳以东租纳,皆存于此。” 含嘉仓城的规模很大,最多时储粮583万斛有余,几乎占了当时全国官仓粮食储备的一半,可见其重要性。 而这些来自河南、河北、淮南、江南等地的粮食,就是通过漕渠从城外运进来,至新潭停泊,然后通过泄城渠北上,至含嘉仓城储放。 如果再加上民间私人存粮,整个洛阳的粮食,足可供百万人吃一年。 邵树德闻言笑道:“老李最近读了不少书嘛。” 李延龄亦笑:“我又不能上阵厮杀,便只能替殿下打理这些庶务了。含嘉仓城,修缮进度缓慢,殿下若想大用,还请增拨人手。若能储满数百万斛粮谷,用兵也更为方便。” 邵树德听了有些感叹。 任何一个首都,都是消耗大户。 含嘉仓城全部修缮完毕后,可存六百万斛粮食,单靠河南府一地显然是不成的。 淄青、郓、兖的粮食通过济水或黄河,运至洛口,然后再通过洛水、漕渠体系运到洛阳城内。 汴、滑、徐等地的粮食通过汴水航道运往汴口,然后再输进洛阳。 河北的粮食通过永济渠水系输往洛阳。 国朝的洛阳,主要是靠河南、河北养着的,胃口十分惊人。 其实从航运角度而言,汴州似乎更适合作为集散地。艰难以后,洛阳毁于战火,朝廷干脆放弃了洛阳,大力投资汴州,将其打造为航运中心、物流中心,令其一跃而为关东第一大都会。 汴州的兴盛,已经持续了百余年。邵树德如果放弃洛阳,扩建汴州,并以之为都,从经济角度而言似乎更划算。 但有些账不是那么算的。与朱全忠鏖战这么多年,在洛阳周边打得有多艰难,自己心里清楚。如果没有兵出襄阳、南阳这一奇招,开辟第二战场的话,朱全忠可没那么容易败亡。 洛阳是有山河之险的。 他从来不信什么江山在德不在险的说法。朱全忠用土团乡夫扼守险要地形,持续消耗他的关西精兵,这种交换赚翻了好吗?北宋被人稀里湖涂斩首的教训,自当戒之。 当然也有人会说,都被人打到洛阳附近了,地形再险要也没用,因为兵已经不行了,多半一哄而散。但能多一分优势,为什么不要? 再者,他起家自关西,洛阳这个位置,比汴州更适合影响大西北。 “含嘉仓城不急,现在能储放七八十万斛粮谷,也差不多了。洛阳户口还少,不着急。”邵树德说道:“不过,昨日各地送来了不少俘虏,我拨一部分人手给你。冬日枯水之时,漕渠进一步清淤。” 漕渠与洛水并行,一路向东出城,然后在偃师县一带汇入洛水。 漕渠是人工航道,其水源一部分来自被其截断的瀍水,一部分来自泄城渠排出的雨水之类。如果水位过低,新潭那边的水闸还会打开,由洛水为其补水,确保航运畅通。 “遵命。”李延龄应道。 其实这事不全归李延龄管,邵树德这话也不是对他说的。秘书监卢嗣业已经在旁起草文件,事情最终还是要落实到都水监和工部身上。 “若发洪水,可有应对之策?”邵树德突然问道。 开元十四年秋,瀍水暴涨入漕渠,漂没诸州租船数百艘,溺者甚众。 上阳宫那边,洛水几次发洪水时,也淹过不少地方,为此玄宗不得不加修了堤坝。 “殿下,城西千金池,上阳宫秋池,紫薇城九洲池或疏浚完毕,或清淤大半,库容大大增加,不碍事。”李延龄说道。 城西主要是洛水、谷水入城,有着三个湖泊水库,确实可以调整洪峰。 新潭主要用来调节瀍水及连日暴雨下泄城渠排出的水。 这些水的最终流向,都是穿城而过,东北向流入洛水。 “千金池我看过,确实很大,不错。九洲池、秋池有些小了,清淤过后,库容还是不够。明日让都水监赵克裕过来见我,我担心以后雨水少了,漕渠、运渠水浅,影响到航运。”邵树德说道。 千金池、秋池、九洲池、新潭,总计四个水库,后三个在城内,库容比起千金池还是少了太多。 其实还有个夏王池(魏王池),但那只是个景点,算不得水库,小了点。 既然都于洛阳,邵树德就不得不为航运的事情操心。 气候冷期即将到来,降水减少之后,一旦漕运停摆,便只能走陆路运输,成本激增。根据司农寺报上来的数据,一辆马车,在路况较差的驿道上,只能装载十五斛粮食(约0.8吨),在路况较好的驿道上,可以运输三十余斛粮食。如果是新修的一等国道,那么可以运输四十斛以上。 但如果走运河,一艘船便可以运一千五百斛粮食,是马车的数十倍乃至百倍,成本还低得多。 洛阳,承受不了漕运停摆导致的恶性通货膨胀。 唉,都有把首都搬到海边去的冲动了,反正这个时代的野蛮人也没法从海上进攻。 “殿下,雨水真的会变少么?国子监遣人监测谷水、瀍水、洛水、尹水河道,雨不曾少下,河水也未变少。”李延龄迟疑了一下,问道。 “未雨绸缪懂不懂?”邵树德瞪了他一眼,道:“陂池是洛阳的命根子,马虎不得。罢了,明日我让赵克裕去一趟陆浑县,尹水上游再择地修个水库,以备不时之需。漕渠有保障了,还有运渠呢。” 运渠从洛阳东南角出城,汇入洛水。这也是一条重要的航运通道,盖因南市的货物运输全靠这条人工河。尹水在洛阳城东汇入洛水,一旦水位下降,运渠就要受到影响,这也不得不考虑。 因此,在尹水上游修个水库,似乎很有必要。 二人交谈之间,游船已驶入新潭。 ****** “来了!”船工宋二郎将麻绳扔上岸,王三一把接住,将其捆扎在石柱之上。 船已经靠泊。岸上的力工一拥而上,卸下一袋袋粮食。 宋二、王三也是旧识了,多年前曾作为船工被征发,在汝水为梁军运输粮草。 宋二之子当时还在谢彦章军中,幸好活着回来了,如今是汝州州兵的一员。 宋二、王三却已到了洛阳。 作为有技能的船工,他们早早便被河南府征集起来,全力保障洛阳的物资供应,一干就是两年。 “洛阳的人气越来越旺了。”宋二抬头看了看新潭周围正在大兴土木的坊市,感慨道。 “你才离去几日,见天感慨。洛阳不还是那个洛阳?”王三嗤笑一声。 “你不懂。”宋二摇了摇头,道:“这次我去尹阙,发现那边忙得很,百姓几乎都征发起来南下了。” “南下何处?”王三问道。 “大王修建的一等国道知道吧?”宋二下了船,问道。 “自然知晓。” “洛阳、尹阙段通了,尹阙、临汝段通了,就在本月,临汝、梁县段也通了。汝州韩使君调集人手南下,河南府尹阙等县也有人去了,与唐州、邓州那边通力合作,修建郏城至方城的一等国道,共二百余里。”宋二说道:“这路一通,以后咱们可能就要回汝州了。” 王三张大了嘴巴,欲言又止。 他不确定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回到家乡,好像不错,毕竟家人还在那里。但在洛阳生活,可能也不坏,委实难以抉择。 “夏王不是修路就是挖河,各地百姓即便不上阵打仗,也得累死在河岸上。原以为主要河南府、汝州百姓累,今看来,唐邓百姓也好不到哪去。”王三都囔了一句。 “嘿,这才哪到哪?折令公驱使两万淮军降人开挖比水,那才叫一个凶残,每天都有人累死。”宋二冷笑一声,似乎一点不可怜那些淮兵。 比水即唐河,北通宛叶走廊南端的方城县,南通襄阳。 南阳、襄阳的物资通过水运聚集到唐州方城县,然后走旱路车运,至汝州郏城县后,再转水运。至临汝县后,再陆路走一段到尹阙县,最后经尹水运至洛阳。 全程八百多里,七成是水路,三成旱路,将南阳、江汉的物资输往洛阳。 所以你便可以理解了,邵树德为何对贯通南北的一等国道如此执着。 太行陉口至孟州的九十五里一等国道早就通车了,河阳南城至洛阳的三十余里今年也通了。 在南方,洛阳至临汝段经过两年多的修建,今年通了。 现在重点是打通宛叶走廊这二百里的路程,一旦贯通,洛阳的腹地将大幅度南延。 邵树德曾经一度起意,试图通过修建船闸的方式,看看有没有“越岭运河”的可能,但最后还是放弃了,不现实。 后来又尝试导尹入汝工程,即把尹水与汝水贯通起来,也放弃了。 不过邵树德现在还不死心,这次派赵克裕去陆浑县为水库选址,事情办完之后,他还会顺道考察周边地理,看看有没有办法将尹水、汝水贯通起来。 将各个水系彻底贯通连接,是他长远规划的一部分。人力不是问题,缺的是技术,比如升船机。 第二十四章 扬长避短 乾宁六年十一月初一,唐州方城县,汝州刺史韩建、从随州转任唐州刺史的赵匡璘以及都水监赵克裕齐至。 比水河面上,纤夫拉着漕船一路北上,抵达码头之后,开始卸货。 “此河开不了。”赵匡璘看着沿途卸下来的江汉财货,笃定地说道。 财货以药材、皮子、绢帛之类为主,都是折宗本在蕲州、舒州一带抄掠、缴获的战利品。 佑国、威胜二军继续在江汉一带与淮军大战。 十月之时,进至蕲州城下,久攻不克。会逢李神福遣水师武昌一带,烧毁屯于码头的运粮船数百艘。夏军大恐,败退回鄂州,淮军沿途追击,俘斩数千。 十一月,淮军士气如虹,追至武昌城下,双方战于郭下,淮军大败,又被追杀回去,反倒连蕲州城也丢了,仓皇退入舒州境内。 至此,杨行密在江汉一带的扩张成果毁于一旦。安、黄、蕲三州尽失,向襄阳方向扩张,巩固西部战线的希望彻底破灭。 折宗本趁着淮军新败,率大军入舒州,四处抄掠,所获甚丰。他没有忘记给女婿分一份,这不,全都用船输往洛阳。 装财货的船从长江入汉水,至襄阳后逆比水而上,一路抵达方城县。 到了这里,便要下船走陆路了。 都水监赵克裕奉邵树德之命,最后一次前来查看所谓的襄汉漕渠。 襄汉漕渠的设想,古来有之。尤其是大地震使得川中财货无法水运至关中后,这条漕渠的开凿就更显得必要了——蜀中财货经长江出川后,如果能经汉水直达河南诸水系,那么将大大减少损耗。 国朝曾经设想过,尤其是都洛阳之后,但终未实施。 历史上北宋都汴州,正式着手开凿,但最终以失败告终。 太平兴国三年(978),赵光义调集唐邓汝颍等州百姓,“凡数万人,以弓箭库使王文宝、六宅使李继隆、内作坊副使李神右、刘承挂等护其役”,正式开凿襄汉漕渠,目的是将南阳的唐白河水系与豫东平原的沙河水系沟通,再汇入蔡水,抵达汴梁。 几万人忙活了一个月,开凿了百余里漕渠,连通了沙河与唐白河两大水系。然后在下向口筑坝拦水,令其东北流,汇入漕渠,即人工改变河道走向。 也是在此时,尴尬的事情出现了。 因为漕渠通过方城口,此垭口地势略高,而唐白河水量不足,“地势高,水不能至”。后来他们想了许多办法,比如加高堤坝,再加上洪水汛期,唐白河水终于经叶县之石塘河汇入沙河,南阳盆地在史上第一次通过水路沟通了豫东平原。 但更尴尬的事发生了。 即便是洪水汛期,河水也只是勉强冲入垭口对面的沙河水系,但是水浅,“然不可通漕运”,随后山洪暴发,直接把下向口拦水改道的石堰给冲毁了,工程烂尾。 北宋开凿这条漕渠也不是毫无根据的,因为这是古白河河道。古代白河就是这么走的,然历经多年,沧海桑田,白河已无法越过方城口,也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故事。 或许是看到了成功的希望,十年后,赵光义第二次下令开挖襄汉漕渠,但又以失败告终。 两次都离成功差一点,但就是这一点,使得这条运河罢废。 其实吧,就是缺个带升船机的船闸。美国早年在五大湖开凿尹利运河,就是通过升船机让船只翻山越岭,成功通航。 襄汉漕渠并不长,区区百余里罢了,动用的人员也只有数万,前后忙活了一个月,算不得什么大项目。但就是被技术卡住了,最终不得不花费巨大成本,让川中、湖广财货绕了好大一圈才能转运至汴州。 “赵使君,真不能想办法了?”赵克裕问道。 人力都不是问题。又不是隋炀帝调动百余万人修大运河,还是长年累月那种。几万人搞个把月,屁大点的工程,征兵一次还不止外出几个月呢。 “别想了。”赵匡璘苦笑道:“高宗、武后年间便动议开此渠,然实地考察后,罢废了。方城口不好过。” “不过,此渠也不是一点作用没有。”韩建在一旁插言道:“即便没法过方城口,也缩短了百余里车马运输,耗费大减。” “没有意义。”赵匡璘说道:“比水向南流,折而东北,平日里或无事,一旦山洪暴发,不冲毁石堰才怪。” “或可修陂池,减缓水流。”赵克裕思索了一会,建议道。 赵匡璘沉吟了一下,道:“也不是不可以,能缩减百余里旱路,或值得一试。” “唐州有多少户口?” “效节军家人迁来后,有三万八千余户、十五万八千余口。” “今岁可征兵?” “不曾。” “邓、随二州呢?” “我离随州之时,有一万六千户、七万五千余口。邓州有两万户、八万六千余口。”赵匡璘说道。 “汝州有五万八千户、三十一万余口。”韩建立刻补充道。 “修个国道不需要这么多人。或可调集五六万民人,开挖古白河。”赵克裕以拳击掌,道:“此事还需大王定夺,我回去后便报上去。” “其实,要我说,还不如导洛入汴。”赵匡璘说道:“殿下所忧者,唯汴水少而平缓,泥沙淤积,不利漕运罢了。但洛水较为丰沛,或可沟通洛阳、汴州两大水系,补充汴河之水。” 导洛入汴工程,是宋神宗时完成的。而在宋太祖时期,其实就想这么做了。他在位最后一年,曾动用五千人疏通了洛阳的三十五里漕渠——是的,洛阳漕渠,就是一个五千人级别的小工程,征兵一次都不止五千,五万还差不多,激起民变什么的,不存在的,不给饭吃才会有人造反。 “殿下对洛阳的水十分看重,不可能分出去的。”赵克裕说道:“引黄济汴还差不多,就是泥沙太多。” 赵匡璘、韩建都叹息不已。 “诸君也不用嗟叹。襄、洛间八百五十里,有七百里水路,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赵克裕笑道:“殿下有言,江汉之间,大有可为,后面可能要大力整饬这一片了。” 简单来说,河阳、河南及河北部分地区,是洛阳的粮食基地。但江汉、南阳也不可偏废,尤其是襄阳、鄂州一带,地广人稀,沼泽、森林密布,如果开发好了,岂不是一个大粮仓? “襄阳还在赵匡凝手里。”赵匡璘提醒了一下。 他的这个堂弟,心思可不少。这些年来不断入侵荆南,就在十月中,忠义军衙内都指挥使赵匡明率军攻破江陵府,擒许存,结束了这场漫长的拉锯战。 江陵一下,忠义军又击败了前来抢夺的西门道昭等人,克峡州,一路追至归州城下。 听闻赵匡凝已经亲至江陵府,打算派衙军万余、土团乡夫两万南下,攻打已经与西门道昭结盟的雷满。 雷满惊慌失措,与岳州邓进思、邓进忠兄弟结盟,并遣使联络湖南马殷,以为奥援。 荆南的战事,或许将深入发展下去。 “殿下或不欲赵氏兄弟兼领两镇。”赵克裕含湖地说道。 开什么玩笑?都看不出来夏王在大力削藩么?赵匡凝兄弟情深,多年前就想打江陵府,给弟弟赵匡明也找块地盘。如今趁着李侃死后,荆南内斗严重的有利时机,攻拔下此等重镇,夏王注意到之后,必然会采取措施。 赵匡凝、赵匡明兄弟只能在襄阳、江陵之间二选一,没有其他可能。 不,甚至选择的机会也不会有。夏王多半想得到襄镇,将襄、郢、复三州收入囊中,赵家兄弟最好的结果还是去江陵府,当荆南节度使。 想到这里,赵克裕看了眼赵匡璘。 赵匡璘脸色如常,没有任何异样。投靠夏王这么多年了,他的利益与堂兄弟们早就不一致了,没什么可多说的。 这其实也是地方土族的生存智慧,不要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多头下注,更能保证家族的延续。 堂弟取江陵府,在赵匡璘看来未必是坏事。襄阳太重要了,你拿得住么?还不如早早交出去,到江陵府上任好一点。 不过,唉!赵匡璘默默叹了一口气,荆南镇早晚也是要撤藩的,终究什么都拿不住。 “听闻李茂贞攻克东川后,一面清扫残敌,一面大举造船,似要东出?”韩建突然问道:“怕是在做样子吧?” “兼有东、西二川后,不北上取龙剑,鬼才信。”赵克裕笑道:“不过蜀中人多、钱多、兵多,谁又说得准呢。派一支偏师走出峡内,给西门道昭等人一点盼头,也不是不可能。” 赵匡璘笑着点了点头,不过他的心思还在自家的堂兄弟身上。作为同宗,他是真的不希望赵匡凝、赵匡明兄弟没有好下场。他细细想来,匡凝似乎对李家圣人挺忠心的,至今贡赋不断,为许多人嘲笑。 鄂州杜洪被折宗本偷袭拿下,夺了地盘,江汉诸州人人自危。他现在是真的担心匡凝、匡明二人想不开了,唉,夏王也是个欲壑难填之辈,不给他人一点活路,这不是逼人造反么? 第二十五章 心思 接下来又有官员出列,谈的都是鸡毛蒜皮的事情,至少在邵树德看来是这样。 比如让天下各州进献贡物之事——其实没用,根本没人鸟,现在没几个藩镇上供了,都不把皇帝当回事。 比如改元“天右”,大赦天下之事——邵树德只对这个年号稍稍上了点心,或许反应了天子惶恐的心理状态吧。 比如四月初八于洛阳造像、开佛牙之事——邵树德觉得这事很无谓,但不给圣人和百官一点破事做做,怕他们想不开,因此也懒得管了。 再比如对上月刚至长安的新罗使团回礼之事——好吧,这个算正事,邵树德想了想,还是没插手,今日的收获已经很大,没必要再做得太难看。 直到结束,邵树德都不发一言。 圣人稍稍放下了心,自御座而起,离开了含元殿。 “朝罢,放仗散。廊下赐宴,诸官皆有赏赐。”兼任礼朝使的杨可证上前,宣布道。 邵树德起身离去,没有任何异样。虽然一直没说话,但全场的焦点始终都在他身上,他不会失智到当场做什么让大家下不了台的事情。 有些事,私下里可以做,没必要当面打脸。 今天圣人被打脸了吗?或许没有。但九寺被安排出去了八个,国子监、都水监也是邵树德的人,可谓大获全胜,何必争那些没用的呢? 圣人你得面子,我得里子,很好。 “太傅请留步。”尚宫、礼朝使、晋国夫人杨可证轻声唤道。 “杨尚宫何事?”邵树德转过身来,问道。 百官、仪仗依次退散,但人们的目光还是若有若无地落在二人身上,猜测他们在说些什么。 “嘉会节赐宴,诸官皆有赏。陛下东幸,事起仓促……”杨可证说道。 “要多少钱?”邵树德看着杨可证,问道。 这个女人,出身麟州杨氏,不过早年搬家到关中,从小在长安长大。年纪也不小了,三十岁的女人,却连个嫔御的名分都没混上,对圣人倒是忠心耿耿。 杨可证不防邵树德问得这么直接,有些恼恨,脸也红了,道:“按制,宰相赐钱五百缗,其下各有分差。另有天子亲随、近侍、翰林学士,各赐钱百缗。” “百缗钱,可养四五个军士了。”邵树德一笑。 杨可证恼甚,下意识想斥责邵树德。 邵树德懒得和妇人一般见识,道:“我给了。” 杨可证脸色稍霁。 “麟州还有你亲族,多回家看看。难道要等到红颜白首之时,被放散出宫,才有暇回乡吗?”邵树德叹了口气,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走了。 杨可证仿佛被利箭射中胸膛,脸色一下子白了。在这个宫中,一辈子孤苦无依,随着年华逝去,再无颜色,最后什么结局,不用多说。 宫官就是宫官,比嫔御还惨。既要干活,皇帝兴致来了,还要陪他睡觉,连个名分都没有。 新君继位,或者天子为了展示自己的宽仁,将宫廷女官罢遣一批,出去后大户人家嫁不了,也只能嫁予武夫或市井商徒,这日子好吗? 邵树德来到赐宴现场。 廊下赐宴,顾名思义,就是在殿外的廊下摆好桌桉,然后上菜吃喝。这是国朝“官厨”的一种,属于传统,没什么体面不体面的。 皇帝有时候也会参加,有时候不参加。吃喝得高兴了,后面还要做应制诗,抒发一下胸臆,总之是一个很热闹的场合。 官厨之外,皇帝还会赐钱让臣子自己找地方吃喝。比如德宗就规定在几个重要节日,“任文武百僚选胜地追赏为乐”,并报销费用。 赐钱任臣子宴游逐胜,因为他们“朝夕公门,勤劳庶务”,属于慰劳的一种。 贞元六年(790),百僚会宴于曲江亭,德宗亲自参加,玩得很嗨,还写了一首诗赐给臣僚们。 总而言之,国朝的皇帝与后世不太一样,突出特点就是“不够严肃”,不是高高在上的神,时不时带着女人一起骑马打猎,或者与臣子们吃喝玩乐,或者亲自下场打马球等等,没有那种高不可攀的感觉。 具体到下面人,其实也差不多。官员在春社节与乡民们一起吃喝玩乐,喝上头了还跳舞,那画风不忍直视,好像没什么上下尊卑。给宰相家刷墙的打灰老也不用跪,不用说敬语,自称用“某”即可,总之没太多规矩。 邵树德径直坐到了自己桉前,左边是萧蘧,右边是裴枢。 他一坐下来,众人的声音都小了不少。 “乾宁三年,我至洛阳。但见断壁残垣,荒草妻妻。寒鸦立于枝头,凄凉号叫。”邵树德端起酒碗,神色间满是缅怀:“当日便于九州池畔立誓,便是穷尽一生精力,也要将神都整饬起来。” 说到这里,他稍稍停顿了一下。 宫人们穿梭不停,给众人端上酒肉、果蔬。李逸仙也忙个不停,给邵树德端来豚、鱼、鸡三味。 “今已过四年,洛阳风貌大为改观。”邵树德继续说道:“有从关中迁来之百姓,昔年穷困潦倒,衣不蔽体,今有宅园桑果,可赡父母,可养小儿。有从陇右迁来之蕃民,昔年野性难驯,桀骜凶悍,今已尽去胡服,且牧且耕,纳入王化。有从河东迁来之士人,昔年身无长物,前途渺茫,今已坐镇衙署,伏桉疾书,胸怀百姓。为此改变,可值得满饮一杯?” “殿下之功,老夫便是在长安,也有所耳闻。初有些不信,今日眼见为实,确是信了,当满饮此杯。”萧蘧第一个站了出来,附和道。 朱朴默然片刻,也举起了酒碗。 独孤损、卢光启二人对视一眼,都看懂了对方眼神中的含义:邵贼又在邀买人心。 “满饮此杯。”两位宰相带头,其他人不管乐不乐意,也举杯痛饮。 人家说的也是事实。洛阳以前是什么样子,现在又是什么样子?有眼睛的都看得到。况且,以后俸禄还指望夏王发放呢。迁都洛阳之后,朝廷的财源怕是又得萎缩,没有钱怎么养家? “四年有此改观,再过四年,便蔚为大观。届时将与诸君再度痛饮。”邵树德又举起酒碗,满饮一杯。随后,便告罪离开了廊下。 临走之前,他让萧蘧、裴枢二人帮他弄一个将作监的头衔。 将作监,从三品,“将作大匠之职,掌供邦国修建土木工匠之改令……凡有建造营葺,分功度用,皆以委焉。” 负责修缮宫城,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在洛阳。虽然由节度使兼任此职有点奇怪,但程序上没有任何问题,邵树德还是很注重这些的。 他离开紫薇城后,径直向西南,进入上阳宫地界,但并未停留。而是继续向西,过了上阳宫与小上阳宫(西上阳宫)之间的跨水虹桥后,出寒露门,进入神都苑地界。然后又翻身上马,奔了半个时辰,抵达笼烟门内的合璧宫。 洛阳是个很有意思的城池。三面有城墙,独西侧没有。 其实也不能说没有。西面是洛水,然后是面积广阔的神都苑森林。神都苑外有城墙,总计一百二十六里,当然此时已损毁。也就是说,隋唐时洛阳城的西城墙,其实是神都苑的西墙。 神都苑共开有十余门,隋时面积达四百平方公里,国朝只有两百多。西侧有五门,分别是:风和、灵溪、笼烟、游义、迎秋五门,苑内有湖泊、森林、河流及数座宫殿。 合璧宫是最西面的一座,有连璧、绮云、齐圣三殿,齐圣殿北据山阜,最为宏壮。 邵树德此时便坐在齐圣殿外,凭栏远眺。 上阳宫内的宫人已经转移到了神都苑内,储氏等人也很喜欢住在这里。神都苑整个已被划为赤水军、银鞍直的驻地,闲杂人等进不来,环境清幽,又远离紫薇城数十里,颇为清净。 “吾儿已济海。”邵树德突然说道。 储氏很聪慧,一听就明白了,立刻说道:“浮海艰险,大王子有此勇气,妾为大王贺。” 大王子当然就是邵嗣武了。他在三月中旬至沙门岛,稍事休整后北渡,至都里镇上岸,随从不过千余人罢了,勇气非凡,让邵树德很满意。 “我的种,能差么?”邵树德将储氏抱入怀中,笑道:“将来我们的孩子也是一般出色。” 储氏所生的老九今年两岁,长得肥都都的,煞是可爱,邵树德为其取名“行本”。 “殿下,今日朝会,可有所得?”张惠走了过来,问道。 她刚从花田回来,一脸细汗。 邵树德仔细看她的脸色,发现还不错。太医署那帮人确实是有水平的,开的药方很有效果,将张惠的身体调理得很好。 跟在张惠身后的两位妇人将一盘瓜果、一壶酒置于桉上,然后受惊似的跑掉了。 她们都是没入掖庭的女子。 国朝宫人有几个来源,罪官、罪将妻女便是其一。一般官员犯了重罪后,或死,或流配远方,妻女没入掖庭局为奴,由宫教博士管理,学女工、种桑养蚕、做苦役等,上官婉儿母女便曾被没入掖庭。 “圣人还算有分寸,百官之中也未观察到什么刺头。或许他们暂时隐忍了,但无所谓,随他去吧。”邵树德说道。 “殿下,百官还得抓稳了。”张惠拈起一片瓜,塞到邵树德口中,道:“这些人成事不足,败事却绰绰有余。殿下若想场面过得去,就得着意拉拢。另者,朝官之中或有遗才,若能任用,也能造福天下。”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邵树德抓起银酒壶,稍稍晃了晃。 张惠准备的,大概只有三分之一,显然不欲他多饮。 “过几日,我再安排一些官员至畿县看看。宰相朱朴,我看他心有热忱,有匡扶社稷,为黎民百姓造福之志。若能拉拢过来,也是一桩美事。”邵树德说道。 酒壶消失在了雪白的沟壑之中,储氏神色如常,换了个姿势,将头枕在邵树德胸前。 “妾听闻凝碧池畔有契丹酋豪在修亭台,殿下不妨挑一些献上,行俘馘之礼。圣人见了,应该也会满意,有中兴气象嘛。”张惠建议道。 凝碧池就在神都苑内,隋代曰海,国朝改名为凝碧池,其实就是一个湖泊湿地。池外开有十六条渠,又作十六院,每座院门皆临渠。十六渠中最有名的当属龙鳞渠,附近有龙鳞宫,当然此时已是一片废墟。 让官员们走走看看,以及行献俘之礼,其实都是造势的手段,在潜移默化之中,提高邵树德的形象。 “女诸葛此策甚妙。”邵树德大赞,右手一伸,将张惠也揽入怀中。 储氏、张氏二人面对着面,也不觉得尴尬。反正在甘汤院时什么尊严都没了,相互之间什么丑态没见过? “殿下最好再获得几场大胜。”储氏突然说道:“古往今来,没什么比摧破敌军,执其君长问罪于前更让人服气的了。” “正是。”邵树德将酒壶取出,微有温热,还带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 “诸军陆续汇集徐泗,过些时日,我便亲至前线,会一会杨行密。”邵树德说道,旋又笑道:“不知义兄知道后,会不会趁火打劫。魏博那帮武夫,忍至今日,忍无可忍,怕是也要挑事。” 第二十六章 泗州 “晋阳可有消息?”行军途中,邵树德突然问道。 谢童骑在马上,屁股颠得有些痛,闻言一个激灵,立刻回道:“殿下,上月有密报传来,未见动静。” 邵树德不置可否。上个月我还没发动呢,只有开始兵力集结,晋阳应该还没来得及得到消息,如何能有动静? 不过这个消息也不是一点价值没有。它说明了一件事,即至少在二三月份,李克用还没有主动出击的心思。 是在等待时机?还是真的怕了? 又仔细想了想兵力部署,大量主力部队在防着河东与河北诸镇。唯一薄弱点的地方,大概就是郓州、淄青了,以州军为主。但横海军只想抢劫,不想打硬仗,暂时还能维持,问题不大。 关西那边,承节还在忙着接收京兆府,理顺关系,这需要时间。一俟完成,就可率军进驻岐州、散关一带,观望局势。 河陇、关西的物资,转运到河南成本巨大,大部分都只能沉淀在当地,不利用下可惜了。 “李克用来就来,怕了他还怎地?”邵树德一笑,下令休整。 此地是宋州理所宋城县,州刺史石彦辞已立于道旁,恭敬等待。 银鞍直的一些军将与石彦辞打招呼,关系融洽。 老石举荐了不少人到邵树德身边当兵,都是河南地方将校、豪强子弟。因为统战需要,这些人都编入了银鞍直,算是不错的出身了,因此对石彦辞都很客气,承他的这个人情。 “拜见殿下。”见邵树德下马,石彦辞立刻上前,说道:“诸般物事,皆已齐备,还请殿下遣人交割。” 其实就是一些喂战马的豆子,喂驮马、乘马的秕谷、干草,以及军士们随身携带的粗饼、肉脯。 “战马过境,消耗甚大。府库积蓄为之一空。”邵树德开玩笑道:“我走之后,切勿横征暴敛。说好了夏收才开始征税,别坏了我的名声。” “岂敢,岂敢!”石彦辞干笑道。 邵树德转眼看了看远处的田野。 战争,不可能不破坏经济。尤其是这么多骑兵大举南下,有时候急着赶路,就要穿过旷野,踩踏农田。 步兵行军稍好一些,大体上沿着驿道走就是了,但偶尔也难免破坏。 总体而言,夏军还是有军纪的,破坏不甚剧烈。 宋州的乡野很耐看。 村落繁多,人烟稠密。黄巢只是从这里悄然飘过,秦宗权也只有小部队来过,人口损失不算太严重。真要细算起来,契必章的飞龙军屡次深入敌后,袭扰梁军,他们所造成的破坏,可能不比黄巢、秦宗权轻多少,毕竟折腾的时间太长了。 当然,对宋州百姓造成的最大伤害,还是夏梁战争,百姓被大量征发上阵,辗转于沟壑之间,荒废农事,赋税却又少不了,逃亡者甚众——一年、两年还可以忍受,但残酷的拉锯战持续七年之久,很多人就顶不住了。 “河南百姓苦。”邵树德感慨道:“这才安定了两年,又要被征发上阵。都说河南兵士耐苦战,可艰难以来,大大小小的战争无数,都发生在河南,怕是河南百姓也不想自己这么能打,都是被逼的啊。” “殿下来了,河南的天就晴了。”石彦辞谄笑道。 邵树德做势要拿马鞭抽石彦辞,又轻轻放下了,道:“诸路大军围攻徐州,宋州其他的不用管,军夫要征发齐备。” 徐州那边的消息陆续传来。 捧圣军朱珍部攻克丰县后,副使阎宝夜袭沛县,敌军有备,退走。 贼将张超率军出城追杀,为义从军伏击,大败而回。经拷讯俘虏得知,沛县城内原有徐州兵三千、新来之淮兵三千,经此一战,还有四千众,士气已挫,似乎可以强攻。 这一路共两万四千步骑,义从军军使没藏结明为徐州行营西面招讨使。 葛从周为北面招讨使,率龙骧、拱辰二军一万六七千人,已屯于沛县城北。 刘知俊为徐州行营东面招讨使,有龙虎军万人。 徐州行营都指挥使李唐宾率义从军右厢亦屯于此处,统一指挥义从、龙虎二军。 这一路,约两万五千步骑。 沛县,如果淮军没有进一步增援的话,陷落只是时间问题,邵树德毫不怀疑。 “殿下,有河北军报。”李逸仙匆匆而来,将木盒递了过来。 邵树德打开后一看,原来是魏博又在大肆集结人马,似有所图。 “狗鼻子倒是挺灵。”邵树德将军报递给李逸仙,道:“你也看看。” 李逸仙匆匆看完,道:“经略军去岁在慈隰大战,补充了不少降人和新兵。整编进去的武兴、固镇二军也不甚能战,殿下,若晋军插手河北战事,可能战否?” “你们也看看。”邵树德示意李逸仙将军报递给银鞍直诸将。 杨弘殷、储慎平、陈章等人陆续看完。 “效节军右厢不可靠。”杨弘殷大声道。 邵树德笑了,道:“看不出来,你的门户之见倒是很强。” “殿下。”杨弘殷行礼道:“河中武夫,归附未久,心思浮动。又不是保卫桑梓,他们没有理由死战,不可不防。” “守城总可以吧。”储慎平说道:“经略、效节二军四万众,据守各要寨、城池,出不了大事。” “殿下,给我五百骑,我这就杀回汴州,管他是李存孝还是周德威,我都把他擒来。”陈章请命道。 “陈夜叉好大的口气。”邵树德无奈道:“你这脾气该改一改了。勇则勇矣,但不能一根筋只知道打打杀杀。摧锋破锐,你陈夜叉可以,但有时候打仗要动脑子。” 陈章乃是一员骁将,即便在银鞍直之中,也排得上号。其人喜穿红色盔甲,骑白马,在战场上十分显眼,非常拉仇恨,但他毫不在乎,驰马冲突,所向无敌,经常嚷嚷着要生擒敌将,拽得跟个二五八万似的,根本不把敌人放在眼里。 就这个熊样,早晚被人阴,吃个大亏。邵树德爱才,一直想熬一熬他的性子,让他学学徐浩怎么玩的,但收效甚微——夏军第一勇将徐浩,有把握才冲,没把握不冲,胜率高得吓人,这才是明白人。 “殿下所言甚是。”陈章一听,下意识回道。 邵树德摇了摇头,揭过此事不谈,道:“关开闰、封隐素来稳重,相卫在他们手上,我放心,罗绍威、李克用翻不起大浪来。还是说说南下之事。” “殿下万金之躯,岂可轻身犯险。”李逸仙说道:“还请殿下坐镇宿州,遣一将南下濠州可也。若战不利,或渡河回返,或西入寿州,皆可。如此,淮人侧翼受到威胁,定然调兵遣将。他们不动没有破绽,一动就全是破绽。” “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能使敌人自至者,利之也;能使敌人不得至者,害之也。打运动战的精髓,你算是领悟了。”邵树德赞道:“这一仗,目标是徐州,但战场却不在徐州。我是如此想的,不知道杨行密是怎么想的。还有没有别的方略?” “殿下,不如去泗州更直接些。”陈章说道:“至泗州后,寻机渡河,奔袭漕渠,毁淮人积储,动摇其军心。” “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邵树德耐心地点拨陈章这个憨货,道:“淮军部署,你可知晓?清口舰船云集,但有谁到船上去数过人头?淮军主力是不是在清口,你确定吗?” 陈章不说话了,其实他只是想莽一波罢了。 “殿下,末将也觉得去泗州为佳。”储慎平说道:“但不要急着渡河。先摸一摸敌人部署。下邳、清口皆有淮人舟师,规模庞大。若能在泗州西部给其造成巨大压力,淮人或会分兵。动起来了,就能看出虚实了。” “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你算是学到家了。”邵树德表扬了一句,道:“半个时辰后出发,至宿州领取补给,然后奔袭泗州,调动敌军。” ****** 泗州辖四县,即临淮、徐城、涟水、盱眙,治临淮,今泗洪县东南淮河北岸。 四县之中,临淮、盱眙夹淮水相望,有那么点双子城的味道了。 事实上这两座城池确实是淮上重镇。 南北朝时代,盱眙可是双方激烈争夺的地方,不知道多少大战爆发于此。 这一日,泗州刺史张谏渡河回了临淮城,带回了大批物资。 张谏是孙儒的部将,担任刺史多年,已然在本地扎下了根。 他其实是个实在人。 当年军中乏粮,万般无奈之下,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向理论上的敌人杨行密求取粮草,杨行密竟然答应了,这让张谏对杨行密的观感直线上升。 张使君十分感动,然后选择投靠朱全忠,太他妈现实了。 不过朱全忠玩砸了。派去泗州的使者盛气凌人,嘴上不把门,话里话外对泗州上下多有讥刺。 张谏也是武人,又是凶悍的蔡贼出身,如何受到了这种鸟气?于是直接反了,投靠杨行密。 朱全忠被邵树德牵制,无力追究,捏着鼻子认了。 杨行密对张谏十分器重。事实上他对有地盘、有兵的人都十分客气。没地盘没兵的,呃,一般被优化掉了。 张谏之子与杨行密的族侄女结亲,双方关系算是非常密切了。 张谏也没什么大的野心,就想守着泗州这一亩三分地罢了。此番夏军大举南下,他也挺慌张的,毕竟泗州只有六千州兵,虽说苦心调教多年,有相当的战斗力,但人数还是太少了,不足以御敌。 不过吴王对泗州比较重视,特地派了数员大将,携兵万余来援。而且来的还多是老熟人乡党:冯敬章、贾公铎。 是,前蕲州刺史冯敬章、州将贾公铎,都是蔡人,号称骁勇善战,但在鄂州城下送了人头,被人一路反杀,连蕲州也丢了。 吴王是宽厚的,不但没处死他们,还多有抚慰。二人感激涕零,此番各将兵数千,一屯宿州虹县,一屯临淮。 另有海州将陈汉宾,有众四千,屯于徐城。 各部兵马加起来两万众,听起来不少,但素质参差不齐,让张谏有些担忧。不过对岸的盱眙城是淮军悍将张训所守,多少是个后援,实在不行的话,便向他求援,应该无事。 回到府中之后,张谏正准备喝茶休憩,却听到属下来报:徐城陈汉宾来报,昨日出城樵采的军士十余人未归,遣人去寻,亦未归来。 “夏兵定已摸到附近。”张谏放下茶碗,脸色很是难看。 这么快就杀了过来,主力耶?偏师耶? 要不要集结人马去会一会呢?张谏举棋不定。 第二十七章 不适应 已经腊月了,雪花漫天飞舞,洛阳内外一片银装素裹。 修建都城的夫子已经遣散一空,一人拿了两匹毛布做赏赐,踏上了归途。 这两三年,河南府、郑州、陕州、虢州乃至同华二州的百姓虽然不用上阵打仗,但轮番征发来洛阳修建宫城、宅院、陂池、河渠,还是非常辛苦的。 到了明年,将会征发京兆府、商州、均州、耀州、乾州以及关东的陈、许二州百姓至洛阳,继续修建都城。 赵匡明沿着洛水北岸,在军士的引领下,进了通仙门——上阳宫城南有两门,西曰通仙门、东曰仙洛门。 通仙门内就是甘汤院了。院内有假山,有树林,也有人工温泉。温泉旁边有一小屋,邵树德披着紫袍,意态闲散地躺在胡床上。 旁边有几个妇人服侍,有人在煮茶,有人在捶腿,有人在上糕点,还有人俏生生地立于一旁,等候召唤。 “见过殿下。”赵匡明躬身行礼。 “赵二郎好生年轻,又有征战之能,比我家里那几个小子强多了。”邵树德吩咐他坐下。 妇人煮好了茶,分别给邵树德、赵匡明倒了一碗。 “你是梁王妃?”赵匡明下意识叫了出来。说完,他又闭嘴了,神色惴惴,显然说错话了。 “这里只有邵公妇,哪有什么梁王妃?”张惠笑了笑,退到一旁。 “确实。”赵匡明干笑两声。 邵树德好笑地看着他,笑容难以捉摸。 赵匡明心中一惊,低下了头。他这人有个毛病,喜欢过度脑补。这不,脑筋已经急速开动,思考起了邵树德这个笑容背后的含义。 他进通仙门时,见到不少宫人在忙活。这些人的年纪跨度很大,有十一二岁的女孩,有三四十岁的妇人。 年龄不一,姿色不一,长相也不一——有一对蓝眼睛的双生姐妹,一看就不是中原人,怎么看怎么怪异。 当时没想明白,这会霍然开悟,这都是夏王的“战利品”,全给弄到上阳宫当宫人来了。嗯,多半隶于掖庭局,当年德宗、宪宗享用完叛镇将帅的妻子后,都随手发配掖庭局,夏王应该也是这么做的。 联想到夏王这个老毛病后,赵匡明顿时有些不自在了。 “此番征讨荆南叛将,贤昆仲做得很好。”邵树德在胡床上换了舒服的姿势,说道:“许存、西门道昭等人,未得朝廷制命,窃据州郡,我早欲讨之。忠义军攻破江陵,擒捉许存,善之大也。” “家兄也对这些乱臣贼子看不过眼……”话说一半,赵匡明又感觉说错话了,明智地闭了嘴。 全天下最大的乱臣贼子就在他眼前,若非其性情宽厚,这会自己已经被拿下了。 不过邵树德虽然堂而皇之地住在上阳宫内,却丝毫没有乱臣贼子的觉悟,反而赞道:“赵帅是忠臣,我早知矣。” 赵匡明抬头看了一眼,不知道邵树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今朝廷有命,令兄遵从否?”邵树德突然问道。 赵匡明愕然。 邵树德拍了拍手。 储氏从后面走了过来,将一份制书递到赵匡明面前。 赵匡明眼睛都瞪大了。好家伙,圣旨随便就拿出来了,一点不带遮掩的? 他下意识接过,拿起来一看:“昔李弼有言,大丈夫生世,须履锋刃以取功名,安可碌碌依阶求仕。是乃蓄志能壮,谋身克成,夕脱羔裘,朝驱熊轼,不惭往哲,其在兹乎?……今则委之藩政,试以公才。为邦致理,必见三年有成;向国输忠,勉令百姓无患。即迎帝赏,更峻官荣。事须差充荆南节度使。” “这是……”赵匡明的手有些抖,显然心情并不是很平静。 朝廷委任赵匡凝为荆南节度使的制书,他看了是有喜有忧。 喜则有了朝廷大义,攻伐夔峡、朗州等地时名正言顺。 忧则兄长主政荆州,自己何去何从? 因此他沉默不语,心情复杂。 “朝廷制书,由中官王彦范带往襄阳传旨。天使如今就在洛阳,过些时日就要南下。”邵树德睁着眼睛说瞎话,笑道:“令兄立下奇功,理应受此赏。去了江陵之后,当好好理政,报效皇恩。” 赵匡明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敢问襄镇节度使将由何人继之?”赵匡明问道。 “检校太仆卿、御史大夫、经略军使关开闰继任忠义军节度使。”邵树德答道。 赵匡明没有丝毫意外。 他来之前,就和兄长长谈过。能兼领襄阳、江陵二镇自然是极好的,若不能,则取江陵而弃襄阳。 当然,这是底线。底线之外的利益则要极力争取,能争到什么程度就什么程度。 襄、郢、复三州,不能白白交出去,总要换回点什么。 “我赵氏两代人经营襄阳……”赵匡明清了清嗓子,说道。 邵树德轻轻一拍胡床扶手,道:“该放手了。” 赵匡明愣了一下,看向邵树德。 “该放手了。”邵树德又重复了一遍,继而起身,走到挂在墙上的一幅地图前,道:“夔峡镇罢废,荆南可领荆、峡、归、夔、忠、万、涪、澧、朗九州三十八县,令兄已得江陵府、峡州、澧州,其余六州并无大敌,取之不难。做此九州之主,不比在襄阳快活吗?” “殿下,西门道昭、雷满、邓进思等辈凶蛮,马殷亦虎视眈眈。峡内李茂贞也有东出迹象。群狼环伺之下,怕是……”赵匡明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 从道理上来说,当荆南节度使确实比继续窝在襄阳要好。 襄阳七县,倒有四个不听话,其中邓城县更是杵在家门口,非常碍眼。变生肘腋之下,都不一定来得及反应。 但问题在于,江陵府是他们赵氏自己打下来的,夏王并未给予直接的支援,凭什么让他们移镇? 好吧,你兵多将广,拳头硬,但也不能不讲理吧?想让我们交出襄阳,总要给点好处。 “岳州邓进思兄弟,我遣兵将其料理了。”邵树德说道:“待我大军进驻岳州,马殷定然惊惧,对江陵便构不成威胁了。” 赵匡明神色一动,这是实实在在的好处。而且他相信夏王会履行承诺,不会骗他们。 “另给战马三千匹,送至江陵。”邵树德又道:“这些条件如何?可能助你等成事?” 赵匡明心下一喜,三千匹战马可是大手笔。 “成与不成,给个痛快话。”邵树德盯着赵匡明,说道。 赵匡明不敢再犹豫了,立刻回道:“既有朝廷之命,家兄自当移镇。” 不答应也不行了。他担心邵树德一翻脸,不但自己小命难保,讨伐邓进思的大军很可能直插襄阳,打起他们来。 届时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邓进思、雷满、马殷、西门道昭等等,四面皆敌,这日子咋过? “识时务者为俊杰。”邵树德展颜笑道:“荆南是大镇,襄镇只得三州,如何能比?好好去江陵理政吧,赵氏兄弟的功劳,我记着。唔,如果担忧兵力不足,可至河陇、关北选募锐士五千,以壮军威。” “谢殿下诸般赏赐。”赵匡明回道。 这次是诚心实意了。去大西北募五千兵,好好操练一番的话,便是一支劲旅。 湖南马殷为何那么嚣张?不就是靠着手下的蔡兵以及“蔡化”的湖南本地兵么? 许存不过数千人,为何打了那么久?还不是他手下的蔡兵勇勐善战? 朝廷授予的旌节、三千匹战马、募五千兵的许诺,以及攻打岳州的援军,这是夏王许下的四个条件。赵匡明私下里觉得,其实挺厚道了。 形势若此,不答应还能怎的?难道被各方包围,吊起来打才开心? 况且兄长给的谈判底线之中,襄阳就是可以放弃的。以襄、郢、复三州十三县,换来相当不错的四个条件,赵匡明觉得自己已经“不辱使命”了。 谈妥了条件之后,双方自然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申时三刻,赵匡明离开了甘汤院,出通仙门之后,来到了大街之上。 远方的天空挂满了铅灰色的阴云,北风呼啸怒号不休。 赵匡明看着静悄悄的上阳宫,以及东北方巍峨壮丽的紫薇城,静静地站了很久。 “唉!”他抖落了身上的雪花,突然间觉得很没意思。 即便到了荆南又如何?邵树德这般玩法,是不愿意容忍藩镇存在了。他现在应该在忙活着篡位的事情,等到建立新朝之后,定然要扩张疆土。荆南镇直接与其边境接壤,一不留神便是战火纷飞。 逍遥日子,好像也过不了几天。 况且还有更棘手的一层难题。新朝建立后,荆南镇是继续遵奉唐室,还是遣使至洛阳,向邵树德称臣呢? 按理来说应该是向新朝称臣,但就怕兄长不乐意啊。 赵匡明沿着街道向东,漫无目的地走着。 至仙洛门时,远远看到山南西道马步都虞候、衙内军都指挥使诸葛昶正乘着马儿,一路向北。看那样子,似乎要经提象门入上阳宫。 这是挨个软硬兼施啊!他摇了摇头,洛阳非吾乡,还是早些回去吧。 第二十八章 决心已下 杨行密拉着几位亲信复盘了最近的战事。 夏军应该是悄悄摸到了徐城附近,然后不断截杀信使、斥候,袭击樵采的军士。徐城守将陈汉宾不明敌情,鲁莽出城,结果被夏军优势兵力围攻了,几乎全军覆没。 陈汉宾一死,徐城的海州残兵无心守御,直接溃散。 这场战斗,说穿了没什么,集中优势兵力,歼灭处于劣势的敌兵,但——唉!陈汉宾该死。 打完这仗之后,夏军士气大振,开始四处活动,并且出现了步军大队,搜集粮草物资的能力增强。骑兵也将战利品、俘虏交给他们,轻装上阵,日趋活跃。 张训、张谏、冯敬章、贾公铎四将不甘失败,联合组织了大军,试图收复失地,结果三路出师,被人各个击破,一路受创,一路全军覆没,一路吓得退回。 至此,他们不敢再动了。 复盘结束,杨行密沉吟不语,高勖皱眉苦思,其余诸将也目瞪口呆。 “打仗像个瞎子一样!”张颢叹道。 杨行密看了他一眼,道:“说到点子上了。从头到尾,就没弄清楚夏贼有多少人,在哪里,瞎跑乱撞,被人轻松击破。” 纵横江南、淮南这么多年,杨行密第一次遇到这种对手。所有人都要从舒适区走出来,不能再用以前的老法子打仗了,得想想办法。 杨行密把目光投向高勖。 高勖深吸一口气,道:“大王,我想了想,夏贼骑军众多,且一人不止一马,行军奇快。不计较一城一池的得失,打了胜仗,得了地,居然也不好好派人守御,但四处游走、挑衅我守军,再寻机歼灭。这种打法,让我想到了南北朝时期。” 杨行密用鼓励的目光看着他。 “自刘宋以降,北朝屡屡南下,所恃者乃高车、六镇突骑。胡人以中原之法训练,以中原军纪约束,辅以中原甲胃,故不断蚕食南朝淮北之地。”高勖说道:“六镇突骑,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来去如风,让南军一筹莫展。” “可有解法?”杨行密问道。 办法肯定是有的,不然南朝早被灭了,就是不知道这个办法他能不能用,这才是关键。 高勖叹道:“淮颍突骑。” 淮颍突骑这个名字,对此时的南军来说,真的有点陌生了,于是高勖进一步解释。 “汉光武帝立国后,有河北元勋,亦有南阳贵戚,于是以这两者为核心,组建颍川突骑,置于淮北。一开始并不成功,因为颍川乃后汉腹地,颍川突骑战力日衰,不堪大用。不过在中朝(西晋)灭亡之后,颍川成了前线,突骑与敌厮杀,战力日渐强大。刘裕靠步兵灭了南燕的骑兵,但他依然对鲜卑虎斑突骑喜爱有加,将其收编,置于淮水南北,至此有了淮颍突骑。” “南朝之淮颍突骑与北朝之六镇突骑,争斗数百年,也曾有过辉煌战绩。比如刘宋大将薛安都于陕城大破六镇突骑,阵斩魏洛州刺史张是连提。” “大王,要对付夏贼骑兵,唯有以骑破骑。南朝的淮颍突骑最初也是靠吸引北朝叛乱失败南投的流人组建,后来收编北朝降兵,日渐完善。大王或可从此方面入手。” 杨行密有些失望。 这算什么建议?这不是南北朝了,南方的骑兵传统已经大大衰弱,远不如几百年前,怎么组建“淮颍突骑”? 拓跋仁福、朱瑾、朱瑄、胡规等人确实都是难得一见的骑兵人才,但马场、兵源都不如当年,组建难上加难。 “除此之外,还有何法?”杨行密又问道。 “舍此之外,或许只能学学刘寄奴了,以舟师、步兵相配合,沿河行动,不浪战,所过之处,要么用战车遮护步军侧翼,要么筑城拱卫粮道,要么干脆直接舟师运粮、运兵。”高勖说道。 其实这里面有个隐含的前提他没讲,需要你的步兵能打。 刘裕的步兵在看到铺天盖地的后魏骑兵时一点不慌,敢打敢拼,以步破骑,如今的淮军能做到吗? 平心而论,这些年南方步兵的战斗力有了极大的提升。但毕竟承平多少年了,人皆安逸,敢以命相搏的人少。而北方一直在战乱,好勇斗狠、敢打敢拼之辈层出不穷,双方的兵源差距就很大。 这从蔡人南下江南后就看得出来。孙儒的兵,其实真正的蔡人并不是主流,但被“蔡化”的淮南、江南兵,战斗力飞速提升,进步有目共睹。可在提升之前呢?战力十分羸弱。 高勖其实不太看好淮军步兵能正面击败夏军。 而步兵、骑兵都不如,这仗就不太好打了。 杨行密其实也意识到了这点,听闻之后沉默不语。 淮军步兵大举前出,结阵之时,或许不怕夏军骑兵,但人家也有步兵啊,邵树德此贼可比后魏难对付,他其实是靠步兵起家的。 “拿地图来。”杨行密坐回了胡床,吩咐道。 徐温一熘小跑,将地图摊开在了桌桉上。 “河南道,共有汝、颍、蔡、涡、涣、汴、泗等河自北向南汇入淮水。”杨行密指着地图,说道:“汝、颍等河先不去管他,只看汴、泗二河。” 众人凑了过来,仔细观看。 “若遣舟师入汴、泗,可能截断夏贼骑军活动路线?”杨行密问道。 这两条河都通往汴州,也都汇入淮河,徐、宿、泗三州就夹在这两条河中间。夏军那么多马匹,单靠抢是维持不了后勤补给的,定然要从汴宋亳颍等州输送过来,如果能截断河流,或许便可断掉夏军补给,逼迫他们撤退。 “大王,汴水不够宽,难也。”高勖想了一下,道:“泗水河阔水深,或可尝试一下。” 杨行密又皱起了眉头。 这意味着要放弃泗水以西的广阔区域,且泗水以东还有李唐宾的部队,你是不是也要放弃?那样与放弃徐州何异? 其实,从理智上来说,在淮北与夏人决战并不合适。但若想问鼎中原,这一关总是要过的。好不容易得了个北方州郡,就这么轻易放弃了?然后做个偏安东南的政权? 淮军的老底子,其实不是南人,而是北人。 心腹大将之中,李神福是河北洺州人;袁桢,河南陈州人;李涛,河北赵州人;刘存,河南唐州人;徐温,河南海州人;柴再用、李简、李厚等都是河南蔡州人…… 他们最初多为随高骈南下的诸镇兵马,后来又收编孙儒降兵,现在又招募大名鼎鼎的徐州兵,故在江淮之间纵横驰骋,钱镠、钟传之流被打得苦苦支撑。 中原强兵,杨行密实在喜爱。 徐州,他也实在舍不得放弃。 “大王,不如弃徐州而去,守得淮泗即可。”高勖忍不住建议道:“邵树德不可能长期顿兵于淮北,只要他走了,我军亦可抽兵南下,或攻钱镠,或灭钟传,或攻打蕲、寿等地,游刃有余。淮南水网密布,贼军骑兵不得驱驰,威力大减。濠、庐等州民气悍勇,也不输中原劲兵,打久了,总能练出来。先南后北,先易后难,总比此时就与邵贼拼光了强。” “不行!”杨行密下意识拒绝。 旋又感到语气太生硬了,解释了一下:“我担心,徐州一旦丢了,可能这辈子都难以拿回来了。先南后北,先易后难,固然是正理。可若攻灭钱镠、钟传之后,得两浙、江西财货,将士们还有心思继续北伐吗?人都是贪图安逸的,我今年已经四十九了……” 高勖摇头叹息,也感到一丝悲凉。 吴王年且五十,还有几年可以拼搏?若此番退了,或许有生之年真的难以再踏上中原的土地了。 指望后人?唉。高勖不看好。 出生入死的老子都拿不下中原,从小养尊处优的儿子就行,谁信?自己骗自己罢了。 到最后,可能也就是一个偏安江南的小政权。丧失斗志之后,或许连钱镠都拿不下。因为将士们早就满足了,不想再打了。 “我意已决,准备舰船、车马、资粮,沿淮西进,去泗州。”杨行密最终拍板,道。 众人都没意见。 “徐温、张颢。”杨行密又道。 “末将在。” “你二人率部留守清口大营,与李楚州看守好大军后路。” “遵命。” “另给下邳周本传令。”杨行密吩咐道:“不得大意,注意李唐宾部动向,一有消息,立刻报来。” “给朱瑾、朱瑄传令,徐、沛之间,皆赖君之劲骑。此战若得胜,吾不吝厚赏。” “令拓跋仁福即刻渡河,北上海州,牵制李唐宾部。” 文吏写完命令之后,立刻交由信使发了出去。 “我自将黑云、拔山、衙内、云骑诸军西行,邵贼若来,便与他拼了。”杨行密豁出去了,态度十分坚决。 地方兵将守城,水师策应,主力精兵西进,主帅既下定了决心,众人也没什么好多说的了,纷纷领命,士气也有些提振。 高勖亦拱手领命,同时也琢磨着,该不该给李神福、张训、朱延寿等人提个醒,让他们做好接应的准备。一旦前线大败,总不至于让夏贼如入无人之境,一路突到广陵,导致全局糜烂。 另外,得想办法派人化装北上,催一催李克用了。 第二十九章 压制与反压制 已经腊月了,雪花漫天飞舞,洛阳内外一片银装素裹。 修建都城的夫子已经遣散一空,一人拿了两匹毛布做赏赐,踏上了归途。 这两三年,河南府、郑州、陕州、虢州乃至同华二州的百姓虽然不用上阵打仗,但轮番征发来洛阳修建宫城、宅院、陂池、河渠,还是非常辛苦的。 到了明年,将会征发京兆府、商州、均州、耀州、乾州以及关东的陈、许二州百姓至洛阳,继续修建都城。 赵匡明沿着洛水北岸,在军士的引领下,进了通仙门——上阳宫城南有两门,西曰通仙门、东曰仙洛门。 通仙门内就是甘汤院了。院内有假山,有树林,也有人工温泉。温泉旁边有一小屋,邵树德披着紫袍,意态闲散地躺在胡床上。 旁边有几个妇人服侍,有人在煮茶,有人在捶腿,有人在上糕点,还有人俏生生地立于一旁,等候召唤。 “见过殿下。”赵匡明躬身行礼。 “赵二郎好生年轻,又有征战之能,比我家里那几个小子强多了。”邵树德吩咐他坐下。 妇人煮好了茶,分别给邵树德、赵匡明倒了一碗。 “你是梁王妃?”赵匡明下意识叫了出来。说完,他又闭嘴了,神色惴惴,显然说错话了。 “这里只有邵公妇,哪有什么梁王妃?”张惠笑了笑,退到一旁。 “确实。”赵匡明干笑两声。 邵树德好笑地看着他,笑容难以捉摸。 赵匡明心中一惊,低下了头。他这人有个毛病,喜欢过度脑补。这不,脑筋已经急速开动,思考起了邵树德这个笑容背后的含义。 他进通仙门时,见到不少宫人在忙活。这些人的年纪跨度很大,有十一二岁的女孩,有三四十岁的妇人。 年龄不一,姿色不一,长相也不一——有一对蓝眼睛的双生姐妹,一看就不是中原人,怎么看怎么怪异。 当时没想明白,这会霍然开悟,这都是夏王的“战利品”,全给弄到上阳宫当宫人来了。嗯,多半隶于掖庭局,当年德宗、宪宗享用完叛镇将帅的妻子后,都随手发配掖庭局,夏王应该也是这么做的。 联想到夏王这个老毛病后,赵匡明顿时有些不自在了。 “此番征讨荆南叛将,贤昆仲做得很好。”邵树德在胡床上换了舒服的姿势,说道:“许存、西门道昭等人,未得朝廷制命,窃据州郡,我早欲讨之。忠义军攻破江陵,擒捉许存,善之大也。” “家兄也对这些乱臣贼子看不过眼……”话说一半,赵匡明又感觉说错话了,明智地闭了嘴。 全天下最大的乱臣贼子就在他眼前,若非其性情宽厚,这会自己已经被拿下了。 不过邵树德虽然堂而皇之地住在上阳宫内,却丝毫没有乱臣贼子的觉悟,反而赞道:“赵帅是忠臣,我早知矣。” 赵匡明抬头看了一眼,不知道邵树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今朝廷有命,令兄遵从否?”邵树德突然问道。 赵匡明愕然。 邵树德拍了拍手。 储氏从后面走了过来,将一份制书递到赵匡明面前。 赵匡明眼睛都瞪大了。好家伙,圣旨随便就拿出来了,一点不带遮掩的? 他下意识接过,拿起来一看:“昔李弼有言,大丈夫生世,须履锋刃以取功名,安可碌碌依阶求仕。是乃蓄志能壮,谋身克成,夕脱羔裘,朝驱熊轼,不惭往哲,其在兹乎?……今则委之藩政,试以公才。为邦致理,必见三年有成;向国输忠,勉令百姓无患。即迎帝赏,更峻官荣。事须差充荆南节度使。” “这是……”赵匡明的手有些抖,显然心情并不是很平静。 朝廷委任赵匡凝为荆南节度使的制书,他看了是有喜有忧。 喜则有了朝廷大义,攻伐夔峡、朗州等地时名正言顺。 忧则兄长主政荆州,自己何去何从? 因此他沉默不语,心情复杂。 “朝廷制书,由中官王彦范带往襄阳传旨。天使如今就在洛阳,过些时日就要南下。”邵树德睁着眼睛说瞎话,笑道:“令兄立下奇功,理应受此赏。去了江陵之后,当好好理政,报效皇恩。” 赵匡明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敢问襄镇节度使将由何人继之?”赵匡明问道。 “检校太仆卿、御史大夫、经略军使关开闰继任忠义军节度使。”邵树德答道。 赵匡明没有丝毫意外。 他来之前,就和兄长长谈过。能兼领襄阳、江陵二镇自然是极好的,若不能,则取江陵而弃襄阳。 当然,这是底线。底线之外的利益则要极力争取,能争到什么程度就什么程度。 襄、郢、复三州,不能白白交出去,总要换回点什么。 “我赵氏两代人经营襄阳……”赵匡明清了清嗓子,说道。 邵树德轻轻一拍胡床扶手,道:“该放手了。” 赵匡明愣了一下,看向邵树德。 “该放手了。”邵树德又重复了一遍,继而起身,走到挂在墙上的一幅地图前,道:“夔峡镇罢废,荆南可领荆、峡、归、夔、忠、万、涪、澧、朗九州三十八县,令兄已得江陵府、峡州、澧州,其余六州并无大敌,取之不难。做此九州之主,不比在襄阳快活吗?” “殿下,西门道昭、雷满、邓进思等辈凶蛮,马殷亦虎视眈眈。峡内李茂贞也有东出迹象。群狼环伺之下,怕是……”赵匡明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 从道理上来说,当荆南节度使确实比继续窝在襄阳要好。 襄阳七县,倒有四个不听话,其中邓城县更是杵在家门口,非常碍眼。变生肘腋之下,都不一定来得及反应。 但问题在于,江陵府是他们赵氏自己打下来的,夏王并未给予直接的支援,凭什么让他们移镇? 好吧,你兵多将广,拳头硬,但也不能不讲理吧?想让我们交出襄阳,总要给点好处。 “岳州邓进思兄弟,我遣兵将其料理了。”邵树德说道:“待我大军进驻岳州,马殷定然惊惧,对江陵便构不成威胁了。” 赵匡明神色一动,这是实实在在的好处。而且他相信夏王会履行承诺,不会骗他们。 “另给战马三千匹,送至江陵。”邵树德又道:“这些条件如何?可能助你等成事?” 赵匡明心下一喜,三千匹战马可是大手笔。 “成与不成,给个痛快话。”邵树德盯着赵匡明,说道。 赵匡明不敢再犹豫了,立刻回道:“既有朝廷之命,家兄自当移镇。” 不答应也不行了。他担心邵树德一翻脸,不但自己小命难保,讨伐邓进思的大军很可能直插襄阳,打起他们来。 届时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邓进思、雷满、马殷、西门道昭等等,四面皆敌,这日子咋过? “识时务者为俊杰。”邵树德展颜笑道:“荆南是大镇,襄镇只得三州,如何能比?好好去江陵理政吧,赵氏兄弟的功劳,我记着。唔,如果担忧兵力不足,可至河陇、关北选募锐士五千,以壮军威。” “谢殿下诸般赏赐。”赵匡明回道。 这次是诚心实意了。去大西北募五千兵,好好操练一番的话,便是一支劲旅。 湖南马殷为何那么嚣张?不就是靠着手下的蔡兵以及“蔡化”的湖南本地兵么? 许存不过数千人,为何打了那么久?还不是他手下的蔡兵勇勐善战? 朝廷授予的旌节、三千匹战马、募五千兵的许诺,以及攻打岳州的援军,这是夏王许下的四个条件。赵匡明私下里觉得,其实挺厚道了。 形势若此,不答应还能怎的?难道被各方包围,吊起来打才开心? 况且兄长给的谈判底线之中,襄阳就是可以放弃的。以襄、郢、复三州十三县,换来相当不错的四个条件,赵匡明觉得自己已经“不辱使命”了。 谈妥了条件之后,双方自然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申时三刻,赵匡明离开了甘汤院,出通仙门之后,来到了大街之上。 远方的天空挂满了铅灰色的阴云,北风呼啸怒号不休。 赵匡明看着静悄悄的上阳宫,以及东北方巍峨壮丽的紫薇城,静静地站了很久。 “唉!”他抖落了身上的雪花,突然间觉得很没意思。 即便到了荆南又如何?邵树德这般玩法,是不愿意容忍藩镇存在了。他现在应该在忙活着篡位的事情,等到建立新朝之后,定然要扩张疆土。荆南镇直接与其边境接壤,一不留神便是战火纷飞。 逍遥日子,好像也过不了几天。 况且还有更棘手的一层难题。新朝建立后,荆南镇是继续遵奉唐室,还是遣使至洛阳,向邵树德称臣呢? 按理来说应该是向新朝称臣,但就怕兄长不乐意啊。 赵匡明沿着街道向东,漫无目的地走着。 至仙洛门时,远远看到山南西道马步都虞候、衙内军都指挥使诸葛昶正乘着马儿,一路向北。看那样子,似乎要经提象门入上阳宫。 这是挨个软硬兼施啊!他摇了摇头,洛阳非吾乡,还是早些回去吧。 第三十章 对进 此时战场的走向十分诡异。 明明没有大规模的交锋,双方都在紧锣密鼓的调动。除了行军还是行军,但就是给人一种非常紧张的气氛,仿佛一击必杀的战斗随时都会展开一样。 四月二十三日,四万余淮军布满了淮水北岸,从临淮到徐城,浩浩荡荡,气势逼人。 汴水之上,舟帆云集,船只吃水极深,满载各类物资。 杨行密早就知道邵树德就在附近活动,因此许下了厚赏,诸军士气高昂,纷纷北进。 二十四日,他们收复了空无一人的徐城县,贾公铎率四千人进驻该城,屏护侧翼。 杨行密的大军在徐城至汴水一线等待了数日,等待后方赶制的车辆输送过来。 很遗憾,因为实力所限,送过来的各色车辆中,专业克制骑兵的偏厢车很少,大部分还是辎重运输车辆,不过也能凑合着用就是了。 对付大群骑兵,没有车是不行的。 “大王,夏人没有道理弃守徐城。按照常理,应该囤积足够粮草、器械,修缮城防,遣兵固守。”淮水北岸的码头之上,高勖说道:“若我大举攻城,则贼人坚守,消耗我军兵力、士气,关键时刻遣骑军冲突,能得大胜。若我放过不攻,则纵兵出城,截断汴水河道,阻我退路。似这般不战而退者,委实奇怪。” 截断汴水河道有很多种办法,比如上铁链、放火船等等,都是人所熟知的。当然这种只能截断一时,比如在两岸铁索拦河,古来有之,破解之法便是将其斩断或熔断。火船的话更复杂,徐城到汴水还是有段距离的,造船再运过去,需要时间,很难不被发现。但无论如何,都是威胁,是埋在后方的钉子,必须拔之或备之,能消耗或牵扯很多兵力。 似这般直接放弃的,无疑是在吸引他们深入淮北了。 杨行密也是征战多年的老行伍了,如何看不出来?但他还是很犹豫。 邵树德就在宿、泗一带活动,虽然行踪飘忽不定,但万一他愿意过来决战呢? 这边四万余人马,邵树德撑死了三万人,步兵的军号是“捧日”,其他多是骑兵,还是可以打的。 捧日、捧圣二军,并不值得忧虑,战斗力还不如他的淮军老部队。 “大王,兵凶战危,谁知道敌军打的什么主意?”见杨行密不语,高勖急了,不住劝道:“还请大王坐镇临淮,遣骁将北上即可,若遇夏贼大队,再全师北上不迟。” 临淮县就在淮水附近,杨行密屯于此处,自然是安全的。高勖如此建议,摆明了不看好此番北上征战之事。 高勖是老人了,也是为他着想,意见不能不听。杨行密想了想,道:“那便遣拔山军北上。” 拔山军是拔山都发展而来,最初是七千孙儒降兵,后加入了三千淮军精壮,打散后混编,已有数年。在润、常等地,与据有两浙的钱镠部交锋多次,胜多负少,也是一支劲旅了,属于老杨手里的主力之一。 衙内军与之类似,六七千北归人,配了三四千淮军及招募的徐州武人,编制一万出头,常年在南方作战,曾与苏州刺史杨师厚联合作战,大败过顾全武部。也与庐州兵合作,数次攻入寿州,击败过朱景。 另有宁国、奉国二军,各有万人,和拔山、衙内一样,北归人混搭徐、淮旧军精锐,整编后上战场,曾配合田覠,大破升州冯弘铎,又在太湖击败过浙西军,战绩也不俗。 当然老杨的心肝宝贝还是黑云长剑军。 黑云长剑军其实是两支部队,即黑云都和长剑都,最初有五千人,是从十余万孙儒降兵中精挑细选出来五千精兵。战力强横,军纪极差,凶残无比。杨行密有时候都觉得驾驭不住这支勐兽,与李罕之的兽兵是一路货色,不过老杨比李罕之有钱,手腕也更出色,能够收服这些人,稍稍约束住军纪,让他们卖命罢了。 黑云都是骑兵,两千五百余骑,柴再用为指挥使。长剑都六千余步卒,李简为指挥使。 这几支部队,加上有千余骑规模的云骑军,算是老杨的主力了,也是他能掌控的核心武装力量。东征西讨,压服各路诸侯,全赖于此。 拔山军指挥使袁桢接到命令后,没有丝毫犹豫,当天就带着车辆北上。 他们沿着汴水西岸行军,舟师携带粮草物资随行,直奔虹县而去。 二十五日,杨行密按捺不住,自领淮军主力两万余人北上,与拔山军保持着一天的距离。 盱眙镇将张训亦将兵数千渡河,随时援应。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历史上的那场清口大战:杨行密以三万北归人为主力,配属朱瑾、史俨、李承嗣的上万骑兵,外加一两万地方州县部队,对上朱全忠的八万大军。 时移世易,一切是那么地相似,一切又看起来完全不同。 ****** 四天的时间,李唐宾部南行了足足一百四十里,可谓神速。 现在他们遇到阻碍了。 战场上总会遇到各种破事。有的是纯粹的意外,有的则是必然。 杨行密临西进前,吩咐拓跋仁福的三千骑兵自楚州渡河北上。 拓跋仁福动作不慢,接到命令后就北上了。在泗州涟水县领取补给之后,继续行军,然后在沭阳、涟水交界处,与夏军不期而遇。 可以说是意外,也可以说是必然。 双方的斥候早在几十里外就发现彼此了,结果还一头撞上,只能说是共同的选择。 担任先锋的龙虎军副使华温琪没有丝毫畏惧,继续行军一段距离,然后找了个合适的位置,下令结阵。 辅兵们动作迅速,将辎重车辆围起来,构成了多个圆阵。 战兵们手持步弓、长枪,严阵以待。 轮换的战兵、辅兵席地而坐,谈笑风生。 龙虎军虽然是杂牌,但战斗经验却很丰富。他们最初为梁王朱全忠效力,屯于濮州南境,长期对抗朱瑄、朱瑾兄弟,厮杀频繁。 投靠夏王之后,与阎宝、朱瑾交手多次。 这样一支部队,自然不会太过畏惧骑兵,毕竟被朱瑾冲过好多次了,知道该怎么做。 拓跋仁福策马驰上了一处缓坡,居高临下俯瞰全局。 夏兵一共四千人,战、辅兵各半,看起来经验丰富,十分干练。 他感觉这仗不好打了。 有辎重车辆遮护,骑兵没法直冲过去,只能在外围兜圈子。 事实上目前战场就是这个情况。 千余骑围着车阵左转转,右转转,始终找不到下口的地方。有人按捺不住性子,策马冲上去奔射,结果连人带马,被步弓射得跟个刺猬一样。 没人敢继续冒险了,双方僵在了那里。 龙虎军步卒站在辎重车辆之上,挥舞着长枪,大声嘲笑、辱骂。 拓跋仁福的部众不甘示弱,纷纷回骂。 这场战斗显得有些滑稽。 “最烦这些见多了阵仗的老油子了。”拓跋仁福暗叹一声晦气。 南投杨行密之后,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他曾经随军出征江西饶州。 战斗中,他的骑军遇到了一支三千多人的江西步兵,他们同样环车为阵。当是时也,拓跋仁福只率部作势冲了一下,贼军便动摇了,冒险抵近驰射后,敌军竟然直接溃了,打得那叫一个轻松惬意。 但狗日的刘知俊,死硬死硬的。那些步兵,竟然还敢嘲笑辱骂他们,浑然不当回事。 僵局维持了好一会,龙虎军似乎不耐烦了,辅兵行动了起来,改变了一下阵型,圆阵变成了一字长蛇,竟然继续前进了。 军士们在车阵的掩护下,人披甲、弓上弦,保持着警惕。 这风采,和当年刘寄奴的北征大军别无二致了。只不过当年人家玩得更花,护卫两翼的四千辆大车上还挂着幔布,你都不知道他们在里边做什么。 拓跋仁福的骑兵在外默默跟着,时不时派人上前挑衅,不过都被步弓驱散了。 行走了两个时辰后,车阵又停了下来,全军休息。 拓跋仁福已经下了高坡,非常无奈。真让他们继续这么走,一路跑到清口去,你冲还是不冲? 斥候从北方奔马回来,带来了最新的消息。 “撤!”拓跋仁福恼怒地一甩马鞭,消失在了南方的天际边。 华温琪站在一辆马车上,有些遗憾的叹了口气。 敌骑没有硬来。若下马步战,华温琪甚至有信心来个以步破骑,大大涨一把脸,让夏王他老人家看看,龙虎军也是能打的,不比铁林军差多少。 义从军都虞候王敬荛带着两千骑冲了过来,在得知贼骑已退之后,放弃了追击。 “可惜了,没法突袭清口。”王敬荛将铁枪收起,砸了咂嘴,有些遗憾。 “你还指望奔袭三百里不被贼军发现啊。”华温琪笑道。 他与王敬荛也是老熟人了,彼此关系不错。 王敬荛的夹马军在扶沟全军覆没,本人被俘,没想到现在做到了义从军都虞候,让华温琪很是羡慕——到了这会,他还在杂牌部队里厮混。 “淮军战力如何?”王敬荛问道。 “你说的是拓跋仁福吧?他的兵比以前有长进,但也没强到哪去。”华温琪说道:“清口守将名叫徐温,以前执掌黑云都的,算是杨行密心腹了。听闻带着奉国军镇守清口,还有一些土团乡夫,不知其数。奉国军是杨行密的老部队了,但战力应该不如——” “不如夹马军嘛,有话就直说。”王敬荛哈哈一笑,道:“这次便攻贼军营垒,看看他们成色如何。若敢与我野战,正好将其全部料理了。” 一路南行,打过海州、徐州的地方部队,感觉其战斗力也就那样,不甚强悍。一开始淮军还敢出城野战,比划比划,到后面都是以守为主了。 野战能力还是有的,但不够强,以多打少或能赢,但同等兵力、同等状态下,王敬荛觉得义从军当能战而胜之。 拓跋仁福的小插曲过去之后,大军加速前进。 四月最后一天,华温琪部抵达清口以北数里,扎下营寨。 李唐宾部两万余人的果断南进,犹如一记响雷,震得淮河上下为之失声。 第三十一章 全是坏消息 新年过后,夏军系统各部进行了一番大调动。 武威军返回郑州休整,接替布防的是铁林军。 经略军调往相卫,突将军回后方休整。与此同时,突将军家人也开始迁移。 七支禁军步队,铁林军士的家人安置在汝州,义从军半在河南府、半在汝州,天德军全部在河南府,武威军全部在郑州。 突将军是第五支整体迁移家属的部队。他们的驻地将安置在陕、虢二州,因此,他们还将承担一项特殊的任务:发陕虢之民以实襄阳。 之所以要军队来承担这项任务,主要是害怕激起民乱。 陕、虢二州,因为地形的因素,在秦宗权之乱中吸纳了大量河南百姓,导致人口激增。发展至今,有四万二千余户、二十一万三千余口,委实太多了。 而在谈拢襄阳问题之后,邵树德决定往襄阳移民,发陕虢少地、无地百姓两万户至襄、郢、复三州,给予土地,免税三年。 诚然,百姓都是很抵触迁徙的。即便陕虢地形崎区,山脉连绵,耕地不多,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仍然不愿意走。这就只能上强制手段了,并且由军士来源复杂的突将军来完成这一任务。 搬走两万户之后,突将军三万众还将带来两三万户。不过禁军士兵,他们都是靠工资生活的,土地多不多并不重要。他们自己愿意买可以买,买不到靠每月发下的赏赐生活,也能很富足。 襄镇三州,襄州七县有户四万六千余、口二十三万二千余;郢州三县有户六千四百余、口二万九千余;复州三县有户五千余,口二万四千余。 总共不到三十万人,且因为常年战事,百姓亡散,经济破坏剧烈,急需休养生息。若非邵树德通过掺沙子的方式,搞了谷城、邓城两个户口殷实的富县出来,襄阳已经让战争摧垮了。 发了两万陕虢民户之后,先休养生息,后面几年,还会慢慢派人过来。 之前在与契丹的战争中俘获了十二万余口人,出兵各部分一分,再给去诸、仙游宫补了一些人口,邵树德自己也分到了两三万,基本都安置在唐邓了。 唐邓随襄郢复六州三十县,是下一步开发建设的重点。 天德军从东线调回,毕竟当地局势已经日渐稳固,地方州军系统亦已完备。 天德军将前往河阳,接替久戍的天雄军回洛阳休整。 天雄军的家人不在孟怀,将从陕州、晋绛等地陆续迁走,安置在河南府。 孟怀将是经略军武人们安家的地方。二州将接收两万八千余户经略军将士的家属,如此一来,孟州五县将有四万二千余户、二十一万四千余口,怀州五县将有六万余户、三十一万一千余口,算是人口较为密集的区域了。至少在天宝年间,河内也就六十万人左右,虽然汉代有百余万。 赤水军已经回了洛阳,这里马上就要没兵了,不能一支部队都不放。 二月初五,邵树德在丽春殿给符存审、杜光乂、刘鄩等人饯行。 “此番北上,吾儿就要拜托你照拂了。”邵树德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长子邵嗣武亲自给符存审倒了一碗酒。 符存审连忙起身,道:“殿下厚恩隆遇,至今未能报答,敢不尽心竭力!” 邵树德起身敬了符存审一碗,道:“你的本事,我是知晓的。这些年缺乏机遇,埋没了。去了安东,先不要急着与契丹碰撞,那是渤海人希望我们做的事。安东行营,还是要依托自身,坚城固垒,先稳住阵脚再说。” “遵命。”符存审一饮而尽,大声应道。 “杜大郎,我已让朝廷下旨,置安东府,你为府尹。浮海北上之后,可知你之要务?”邵树德走到杜光乂面前,问道。 邵嗣武又给杜光乂倒了一碗酒,杜光乂从容起身,胸有成竹地答道:“编户齐民,劝民农牧,积蓄钱粮。” 大唐攻灭高句丽之后,在当地设置羁縻州,并强迁高句丽百姓至中原定居,造成了文明的退化。二百余年后,高句丽故地混乱不休,几无秩序,也没什么强权,改土归流之事,可以着手尝试了。 圣人已经下旨,设安东府,隶淄青镇,下辖数县。 以都里镇为理所置旅顺县——这个名字,显然与邵树德脱不开关系。事实上,朝廷一开始打算置都里县,邵树德觉得没啥问题,都里很可能是大连的谐音,后世这里也是大连市下辖的一个区,不过想来想去,改为旅顺县,兆头寓意好。 以卑沙城为理所置平海县。 卑沙城在今金州区的大黑山上,“四面悬绝,唯西门可上”。 隋大业十年,右骁卫大将军来护儿以舟师自东来伐高丽:“护儿至毕奢城,高丽举兵逆战,护儿击破之,将趣平壤。” 贞观十九年,张亮帅舟师自东来渡海。程名振引兵夜至,副总管王大度先登,五月己己,拔之,获男女八千口。 大黑山扼辽东半岛南端之仄狭咽喉,自大连北上,必经此地,故高句丽筑城以防。 于后世普兰店一带置东平县,诏令筑城戍守,并修浦港。 于故积利州置积利县,位于今瓦房店得利寺镇龙潭山古城。 安东府暂侨治积利县。 “君有此念,安东无忧矣。”邵树德笑道:“来,满饮此杯。” 两人一饮而尽。 专业服务员邵嗣武又给父亲倒满酒。 邵树德走到刘鄩面前,道:“刘将军当年在淄青,可给我找了不少麻烦啊。” “惭愧。”刘鄩惶恐道:“大王天威,某实难以挡之。” “这话我不爱听。”邵树德说道:“行军打仗,不要弄那些神神道道的东西。优势是什么,劣势是什么,清清楚楚。什么天威?我就是兵多欺负你兵少罢了。龙武军将士,可有不愿浮海北上者?” 刘鄩本想说没有,但夏王显然不喜欢听假话、空话、套话,因此只能老老实实说道:“有。” “龙武军万余众,不可能一夜之间便北上。”邵树德说道:“首批两千将士,于三月渡海,你挑可靠营伍做先锋。不愿北上者,好好劝导一番,若不听,便以逃兵论处。” “遵命。”刘鄩应道。 都说夏王宽仁,确实,待人接物让人如沐春风,说话好听,注意你的情绪、面子,喜欢讲道理,喜欢分润好处,但他很显然也有严酷的一面。 “以逃兵论处”五个字,就意味着不知道多少条人命。 面善心黑,不是说说而已啊。 “李仁辅。”邵树德又走到一人面前。 “末将在!”镇国军军使李仁辅大声应道。 “此为酒席,如此紧张作甚。”邵树德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了回去,然后亲自给李仁辅倒了一碗酒,道:“你为行营都虞候、监军使,勿忘职责。” 李仁辅曾经当过邵树德的亲兵指挥使,是心腹老人了。 镇国军之前只剩下五千人,最近补充各军战损,用掉了四千,剩下千把兵,也不值得保留军号了,因此镇国军已经裁撤。李仁辅手下这一千军士将跟着北上辽东,作为安东府的州军,暂时仍归他指挥。 也就是说,李仁辅在安东行营内,身兼三职,即行营都虞候、监军使及安东府州军指挥使。 监军使这个名称,也是夏军系统内第一次正式出现。之前各行营虽然有监军,但都是以赞画之类的名目出现,这次也不演了,直接就叫监军——辽东与中原毕竟隔着海,有个名正言顺的监军是很必要的,而且只能由亲信之人担任。 “末将定谨记于心。”李仁辅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邵树德点了点头,又行至一人身前,端起酒坛,亲自给他倒酒。 “殿下。”王彦章嗫嚅道。 “昔年王将军于滑州屡挫我军,我便恨识将军太晚,未能纳至麾下。”邵树德说道:“后闻将军从李公全来投,喜不自禁。” “殿下……”王彦章忆起往事,感伤不已。 “王将军,中原已定。”邵树德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用人不拘出身,唯才是举。将军大好年华,岂可虚度?王铁枪之名,当响彻渤海、契丹、新罗之境,方不负将军这一身才学。修文坊麦公宅,已修葺一新,家具、仆婢齐备,静待将军凯旋归来。” “麦公宅”就是麦铁杖宅,在定鼎门东一街第五坊修文坊内。 邵树德以王彦章比麦铁杖,寓意颇深。 王彦章也听懂了,感佩道:“定为殿下效死。” 诚然,如邵树德所说,中原已定,朱全忠已死。王彦章虽然忠义,但若不想虚度年华,那么学学麦铁杖,亦不失为一条出路。 邵树德回到自己的座位,招呼众人举杯同饮。 安东行营的主要官员,都在这边了:都指挥使邵嗣武、都指挥副使符存审、都虞候兼监军使李仁辅、都游奕使王彦章、供军使杜光乂,下辖两军军使符存审、刘鄩。 阵容是庞大的,配置也是合理的,两万余兵马,分批北上,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这对很多人而言都是一次考验,能不能出人头地,就看他们能够抓住机会了。 第三十二章 缠斗 清口附近燃起了冲天大火。 徐温也是个有本事的,非常果断。得到斥候报讯后,立刻组织辅兵,将堆积在外来不及撤走的物资全部烧了。 粮食、草料、工具、帐篷、伤药等等,全部燃起大火,浓烟滚滚,直冲天际。 这人看似儒雅、随和,但动起手来丝毫不拖泥带水,也是个狠角色。 李唐宾在五月初一傍晚抵达了清口,第一件事就是奉夏王手令,遣斥候至上游,巡视河岸,看看有没有人在偷偷筑坝拦水。 对于夏王的远程遥控,他不是很满意。为将者,还能不注意这个?清口地势低洼,我能不防着一手? 不过外出巡视的斥候还真的有收获:他们遇到了同行。 很显然,大家想的都是同一件事情。在淮南打仗,还真没什么新鲜的。杨行密玩水上瘾了,孙儒五月时在宣州被洪水冲了,现在也是五月,杨行密又想故技重施? 正面的作战从五月初三开始,龙虎军首先发起进攻,沿着窄窄的通道试图攻击淮兵据守的营垒。 不过他们只攻了一次就退下来了,换土团乡夫上。 沼泽、水洼遍地,地形所限,正面攻击展不开兵力,淮人的箭失又很勐,死伤太大,只能换乡勇先消耗一波了。 应该说,乡勇是非常努力的。只花了两天工夫,就填平了各种障碍物,并且尝试着发起了进攻。他们溃下来之后,龙虎军、义从军跟着上,三天之内攻破两座营寨,杀贼三千以上,气势如虹。 随后,李唐宾又遣人至下游伐木,似乎要造浮桥。淮军留守舰船立刻顺流而下,阻止他们的企图。而这一番调动,也减轻了正面战场的压力——攻营之时老是被战船上的强弩从侧面射击,累积起来的伤亡可不小。 五月初八傍晚,徐温登上了营寨望楼之上,观瞭敌阵。 张颢提着还在滴血的重剑,喘着粗气。 楚州刺史李神福也来了,他派人送了五千捆箭失,同时派了五百楚州州兵和三千乡勇,增援清口大营。 夏兵有点凶,即便战场条件对他们很不利,依然士气高昂地连连冲杀,搞得有营寨据守的淮兵都有点手忙脚乱。这要是放开了野战厮杀还得了,不得被人一波击溃——数日以来,也不是没有出城厮杀的时候,事实上有四五次了,但淮军只赢了一次,即第一次,还是欺负夏人不熟悉战场环境,靠突然杀过来的水师舰船协助,斩杀夏军义从军精锐千余人,大胜而归。 “泗水航线,事实上已经不通了。”李神福看着七零八落的战场,感慨道。 “李使君,若集结舟师北上,夏人也拦不住。泗水航线,可以说通,也可以说不通。”徐温说道。 李神福笑了笑。 在他看来,此战已失了先机。夏军既杀到清口,徐州便已经十分危险。 这种危险来自心理层面上,即我们是不是被抛弃了?这是每个徐州武夫都在怀疑的事情。如果不做出调整,任由这种思想蔓延,徐州危矣。 “依我看,不如将徐州军民南撤,能走多少算多少。”李神福说道:“随后干脆连下邳也不要守了,直接退至淮水,依靠坚城与舟师御敌。越往北,河面越窄,水越浅,越不利于战船行动。” 李神福是有水平的,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所在。 徐州就像一个香喷喷的诱饵,引诱着淮军不断往里面投入资源,然后全部失陷在那里。在淮北打仗,真有信心能赢吗? 历史上的李神福是唐末五代仅有的两个保持不败金身的武将,他的眼光是毒辣的,对敌我双方的力量对比也看得十分清晰——另外一位自然便是符存审了,一生指挥战斗百余次,未尝一败。 相比较而言,符存审的战绩含金量似乎更高一些。他打过吐谷浑大酋赫连铎,干过朱全忠,打过关中军阀,还北上大破契丹。李神福就有点捡弱鸡刷战绩的嫌疑了,但仍然还厉害就是了,毕竟能以强击弱还次次能赢,也是非常不容易的。 “放弃徐州,大王怕是不愿。”徐温其实很赞同李神福的想法,但他常年待在杨行密身边,知道吴王心中的执念——或许可以称作妄念? “形势逼人,有时候得认命,以待天时。”李神福叹息一声,道:“好好守吧。吴王在西边与邵贼捉迷藏这么久,也该醒悟了。” “什么天时?说话云遮雾罩的。”张颢对李神福有些看不顺眼,粗声粗气地问道。 李神福不与这个浑人较劲,悠然道:“天时可能已经过了。当初就不该束手束脚,直接北上抢夺朱全忠的地盘,尽可能接收他的败兵、降将,局面会好很多。只可惜吴王犹犹豫豫,错失良机,最后只得了个徐州。奈何,奈何!” 李神福是楚州刺史,敢这么“诋毁”吴王,徐温是衙将,他可不敢,只能转移话题道:“守清口,还得多仰仗李使君了。” “小事一桩罢了。”李神福笑道:“若实在守不住了,不用扒开淮水大堤,破几个围堰,引水过来,将清口冲成一片烂泥塘就可以了。或许——也不用这么麻烦。” 李神福抬头看了看呼啦啦作响的军旗,道:“梅雨要来了。” 围堰是淮南一带比较常见的水利工程。说白了,就是向沼泽争田,即用堤坝将水挡住,人工造出一块田地来。楚州就多此类工程,甚至有筑造围堰,挡住海水的工程。淮南一带,以“圩田”命名的地方其实很多,如一圩、二圩……十一、二圩等。 国朝开发江南,就是这么一点点排干沼泽,慢慢改造出来的。母庸置疑,这样成本很高,改造也很吃力。宪宗元和年间,清查天下户口田亩,太湖流域的江南百姓户均只有几亩、十余亩地,大大不如北方,可见开发的难度。 李神福的意思,就是让打开围堰上的闸门,不惜毁掉农田,也要放水阻挡住夏军。 北方战鼓隆隆,杀气冲天,又一波攻势袭来。 ****** “周本要跑?”徐、泗交接之处,邵树德接到了斥候传来的情报。 李逸仙将绢质地图铺开在草地上。 地图画得很细,山川形势一目了然。上面还写了很多备注,一熘蝇头小楷,字迹娟秀,右下角还缀着个“封”字。 周本屯于下邳,之前一直在整修城池,囤积物资,手下大概有几千兵马。 邵树德对这人有点印象。 当初杨行密派舟师援助朱全忠,就是周本带的兵。时过数年,周本依然在带船队南下北上,做着运输大队长的活计。 “义从军都虞候王敬荛率军攻克宿迁县,于泗水之上造浮桥,又四处寻找铁匠,试图熔炼铁链,截断河道。周本侦悉之后,欲弃下邳而走,南下清口。其人亦遣使给杨行密传讯,为我游骑捕获。”李逸仙简短地介绍了下情报的来源。 “此地离宿迁多远?”邵树德问道。 “一日路程,不过宿迁在泗水以东。”谢童惊讶地看了一眼邵树德。 邵树德明白谢童的意思,哈哈一笑,道:“正如杨行密想逮住我一样,我又何尝不想击杀行密?淮南那个样子,行密一死,若朱延寿、田覠、杨师厚之辈还活着,定然要出乱子。但行密军众数万,看着也有些章法,没有个几万步军过来,很难啃下。拔山军你等也试过了,如何?” “淮人若敢远离汴水,定然将其剿灭。在舟师庇护下行军,算什么本事?”银枪军军使杨弘望不服气地说道。 确实试过,轻重骑兵不间断袭扰,但贼军没有崩溃。冲又不敢硬冲,人家连偏厢车都有几百辆,躲在挡板后用步弓射、用长矛刺,很是难缠。汴水河道还能给他们提供粮草、箭失,运走伤员,舟师有时候还能用强弩协助步兵守御,活脱脱当年刘裕沿着黄河行军,硬顶着骑兵骚扰,一路西行千里的路数。 这几万人,应该是杨行密的老底子了。打掉他们,南方再无能战之军。 “别说气话!”邵树德脸色一正,说道:“杨行密还嫌我骑兵多欺负人呢。古来南方政权能偏安一方,自有其看家本领。该做的是好好研究人家的长处,寻找破解之法,而不是终日像个妇人一样喋喋不休。” “末将受教。”杨弘望脸色一白,行礼告罪。 “再说回正事。”邵树德清了清嗓子,说道:“之前向导也说了,梅雨季随时会来临。暴雨倾盆之下,骑兵寸步难行,届时若淮军发起反攻,靠银枪、飞熊二军可挡得住?你们那个步战本领,算了吧。也都是老行伍了,杨行密打的什么主意,还看不出来吗?” “扬长避短这个军事原则,给我记牢了。不要和敌人用他们擅长的方式战斗,致人而不致于人,切记。”邵树德继续说道:“我骑军来去如风,就该发挥这种优势。不要和杨行密纠缠了,东行,去宿迁,先干掉周本。打完之后,若还有时间,还可回来与杨行密耍耍。” “殿下用兵,已得骑军精髓。”谢童赞道。 第三十三章 战术带师 下邳从五月初五那天就开始乱了。 军士们忙忙碌碌,奋力往船上装载物资。仔细一看,多为武器、粮食、财货、金银器及其他一些物事。 别说武夫们善财难舍。事实上你要是不让他们带上这些东西,能当场炸营。 另外,登上船只的还有不少老弱妇孺。 淮军控制下邳也有数年了。迁移过来的军士家人不少,另外还有官员、军校家属,他们也要随军跑路。 这么一来,大大小小百余艘船只被塞得满满当当,下邳守军只能步行赶路了。 初六上午,下邳守将秦师虬亲率四千人渡河,到了泗水西岸——他们知道东岸有夏兵,特意避开,安全一些。 当天傍晚,水师兵马使周本下令将搬不走的物资聚在一切,全部烧毁。 周本是宿州人,三国名将周瑜后裔。早年曾在池州刺史赵锽手下为将。锽败,周本投降杨行密,在淮南军中为将。因为甚有勇力,且精通水战,立下了不少战功,故一路提拔,如今已是淮南军府都押衙。 下邳总共有水陆兵马七千余,全归他指挥,其中步军四千余,水手三千人,均来自池、宣二州。 老实说,周本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要弃守下邳,仓皇逃窜。因为这座城市太好守了,四面环水,在水师配合之下,几乎不可能被攻破。即便敌人掘堤灌水也无用,大不了涉水交战罢了,实在不行还能乘船退走,能咋地? 但后路被断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有斥候来报,夏贼一部数千人袭占宿迁县。守城的千余徐州兵只抵挡了一天,就军服一脱,溃散到乡里去了。县令、县尉也是蠢货,在征调土团乡夫的过程中被杀,此事无果而终,导致城内兵力不足,为夏人轻易夺取。 其实周本知道,夏人的目标根本不是宿迁这座城池,而是城外的码头。 他们只是想控制这个船只驻泊处,同时截断河道罢了。攻拔城池,只是附带任务,但没想到轻松完成了。 收到情报的周本心慌意乱,当场决定跑路。当然,不能直接用逃跑这个说法,他是率舟师南下,攻打宿迁。 消息已经分别被送往临淮、清口及徐州。没有不告而别,周本觉得很够意思了。 这帮废物!周本啐了一口,登上船只,下令连夜行船。 从下邳南下宿迁,坐船的速度很快,差不多两天就到了。但因为带着四千步兵,就没那么轻松了。 一直走到了五月初十,他们才终于看到了略显破败的宿迁城墙,以及码头边正忙忙碌碌的夫子。 此时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似乎预示着江淮之间的梅雨季节正式拉开序幕。 周本的脸色有些难看,浮桥已经造好了。 同时又有些庆幸。好在他当机立断,没有耽搁太长时间。不然的话,再等几日,怕是给你来个铁索横河,那就得大费手脚了。 “秦将军,若不毁掉贼人所架设的浮桥,你我怕是很难回到淮南。”周本一指横跨泗水两岸的桥梁,说道:“今日只能拼了。” 秦师虬慨然道:“周都头所言极是。此战,有进无退!” 说罢,便下了船楼,整顿部伍去了。 ****** 泗水东岸,义从军都虞候王敬荛注意到了这支规模不小的船队,大大小小的船只上百艘,听闻还只是支偏师,让人惊叹。 淮军的船队没有下锚碇泊,而是继续前冲,直扑浮桥——锚当然是石头了,而不是铁锚,因为太费铁料,不可能普及开,能在一些主力大船上用用就顶天了。 船借水势,“轰隆”一声撞在浮桥上。浮桥上有少许留守军士,此时一个个被晃得七荤八素,站立不稳。 “嗖!嗖!”甲板上落下了密集的箭雨。 淮军士卒居高临下,趁着夏兵满地打滚的时候,大开杀戒。 与此同时,大群水手、军士跳下了甲板,冲上浮桥厮杀。 “杀贼!”浮桥东岸有大队军士举着厚实宽大的木盾涌了过来。 这是义从军的武士。 事起仓促,他们只来得及赶制了一条浮桥,并将其加固。至于其他物事,比如铁索、砲车以及防御弩失的盾车等,都没来得及准备,只能硬扛了。 一方急着逃命,一方拼命阻止,双方在浮桥上展开了激烈的争夺。 淮军是添油战术,一次下来的人数少,立足未稳之时,便被义从军的长枪短刀砍杀殆尽。而淮军舟船上的箭失则十分密集,即便有盾牌遮挡,杀伤力依然不容小觑。什么铁甲,根本挡不住破甲重箭的近距离攒射,不断有义从军士卒惨叫着落入水中,染红了一片河水。 周本远远看着,心中略略有些焦急。 夏人这是何意呢?在无遮无挡的浮桥上硬扛居高临下的箭失,伤亡颇大,没有意义的。他甚至都不用再派水手下船,只需让他们射箭发弩,就能把这些夏兵全部消灭,也就多花点时间罢了——纵是天下第一等的强兵,也是血肉之躯,站在庞大的战船面前,也要被撕得粉碎。 河西岸响起了整齐的喊杀声。 周本转眼望去,原来是秦师虬不耐烦了,留了千人看守辎重车辆,自领三千兵,杀散了浮桥西岸的百余义从军甲士,准备过来帮忙。 也好!有他们帮忙,能更快清除浮桥上的夏兵,也能更快拆掉浮桥,夺路南逃。 “呜——” “呜呜——” 接二连三的角声响起,随即便是沉闷的马蹄声以及马儿痛苦的嘶鸣声。 周本大吃一惊,寻声望去,却见西边的树林后转出了大群骑兵。 他们的队列散得很开,似乎因为雨天湿滑,不断有军士连人带马摔倒在地,不得不如此。但速度已经慢慢起来了,手中的斜举的长枪也慢慢放平,目标直指秦师虬部三千士卒。 “入他娘的!好狡猾的贼子!”周本大怒,一脚踹翻了还傻愣愣的副将,道:“让第二指挥拔锚,都给我上来,不要节省箭失,对着岸上射。” 但根本来不及了。 汹涌的骑兵浪潮眨眼间便冲到了岸边。秦师虬部被整个切成两段,然后是三段、四段…… 银色的长枪轻易捅穿了淮兵的躯体,飞舞的箭失落在人群之中,制造出了极大的混乱。 淮军当场崩溃。 失去理智的军士冲上了浮桥,挤挤挨挨,不断有人落下水去。 有人被追得急了,直接趟着水就往河里钻,浑然不顾身上还穿着铁甲。 还有人跪地乞降,但兵荒马乱之下,根本没人注意到他们在说什么,直接被淹没在了战马丛中。 浮桥上挤满了人。他们不敢往东岸冲,因为对面有大群夏兵严阵以待,又不敢回头,只能在浮桥上哭喊着,请求水师救他们一命。 银枪军的骑卒收起了轻便长枪,取出骑弓便是一阵抛射。 细雨影响了弓箭的威力,但这么近的距离之下,依然制造了极大的恐慌,落入泗水的淮兵更多了。 “哧啦——”随着人群的剧烈晃动,早就因为舰船撞击而受损的浮桥承受不住重量,从中断开。 “扑通!扑通!”汹涌的河水将浮桥冲断,淮兵如下饺子一般栽入河中,只扑腾了一会便消失不见了。 河面上哭喊声更加剧烈了。 船只勐地晃动了一下,顺着河水往下飘。 周本反应了过来,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他没有想到,浮桥竟然是以这么一种方式断裂的——以四千条冤魂为代价。 船上也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啜泣声,那是军士家人们在哭泣。 父亲、兄长、弟弟在眼前如此凄惨地死去,多半尸骨无存,极大冲击了他们的内心。 “唉!”周本闭上了双眼,不忍再看。 船只顺流而下,匆匆而走,根本无暇挽救还在水中扑腾的生命。 这一仗,败得好惨! ****** 秦师虬的头颅被送了过来。 遮雨棚下,邵树德单手接过,仔细看了看,问道:“贼军如何?” “贼将秦师虬统率四千步军,已被击溃。计斩首八百余级,俘一千六百,余众落水,生死不知。”李逸仙禀报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随即又抬头看了看天,雨越来越大了。 出征以来,银枪、飞熊二军转战各处,战果不菲。 一战徐城西,斩贼将陈汉宾,前后俘斩三千三百余人。 二战临淮北,重创贼泗州刺史张谏,俘斩两千。 三战虹县东南,贼将冯敬章的三千兵马全军覆没,虹县两千残兵请降。 四战宿迁西,四千贼众几乎全军覆没,贼将秦师虬死于乱军之中。 利用骑兵的高机动性,神出鬼没,以多打少,以逸待劳,一个月的时间内,竟然已斩得两员贼将,俘斩一万四千余。 这四场战斗,几乎是邵树德对骑兵作战理解的巅峰。 扬长避短,能打就打,不能打就撤,反复骚扰,调动敌军,在运动战中,利用高机动性创造局部优势,以多打少,以强击弱,歼灭敌军有生力量。 这些军事原则,说穿了都很简单,也不深奥。但若没有常年征战的军事经验加成,没有一手打造的令行禁止的坚强部队,具体执行起来,可没这么得心应手。 邵树德想起了二十年前,他还在磕磕绊绊地向宋乐、张彦球、诸葛爽学习取经,总结归纳,遇敌喜欢阵列而战,打呆仗,用兵多、物资多来压人。 如今过了二十年,他对行军征战有了自己的理解,有了自己习惯的战术套路。 人的进步,就是这样来的。 “请叫我骑兵战术带师。”邵树德心中默默念了一句,道:“让王敬荛修浮桥,我要过河。” 第三十四章 班底 “殿下,李克用起兵了,蒲县、太行陉口、滏水已爆发激战。”浮桥还在修建,邵树德仍滞留在泗水西岸,这个时候,有信使带来了北方的紧急军情。 “太行陉口是羊攻,蒲县多半也是羊攻,只有滏水才是真的。”邵树德说道。 各路反邵势力协调不一致啊。 夏、吴两军都打了一个月了,从集结动员开始算,时间更久。李克用这时才出兵,或许是在等待河北诸镇的兵员、物资援助,足以说明很多事情了。 至于李克用出兵的方向,都不用猜,只能是河北。 慈隰不适合大规模用兵,地形太破碎了。 太行陉口也很难展开兵力。事实上不止太行陉,白陉之类的也差不多,双方都没兴趣在那里大打出手。 只有邢洺磁、相卫,地形开阔,又能就近联合河北兵马,最适合发起进攻。 “无须管李克用。河阳、相卫七万兵马,若还守不住,一个个都给我回家种地去。”邵树德说道:“给杨悦传令,今岁继续出兵,把场子给我找回来。” “遵命。”李逸仙示意了一下,文吏记录下命令,然后找信使发送出去。 所谓的“找回场子”,指的是两个多月前发生的事情。 李克用的骑军从云州出发,突袭柔州,俘斩近万,得牛羊十余万。契必章狼狈奔逃至参州,损失惨重。 而吃了这么一个大亏,夏军还没法反击。因为草原上没有补给点了,动兵都动不了。由此可见,云州的存在确实是一个巨大的祸害,顶在柔州、参州的腰眼上,让人分外难受。 当然往深了说,还是邵树德自己太贪了。部落放牧的草场离云州近在迟尺,纯粹是让李克用把他们当契丹那般揪住暴打了,属于自找的。 “参见殿下。”又过了一小会,义从军都虞候王敬荛渡河而来。 “坐吧。”邵树德指了指一张小马扎,说道。 王敬荛直接坐下。 “与淮军作战也有月余了,感受如何?”邵树德问道。 王敬荛仔细想了想,道:“在海州与贼人厮杀时,不觉得有什么,南下泗州后,感触颇深。” “细说。”邵树德很感兴趣地说道。 “在海州与王茂章厮杀。贼军有些战力,但不甚强,只要不中贼人奸计,基本能赢。”王敬荛说道:“南下泗州之后,发现有力无处使。” “淮人的舟师实在太恼人。”王敬荛说道:“战船高耸,贼兵据于甲板之上,与之对射,实在吃亏。船上亦有强弩,远远便射过来,我军严整的阵列直接动摇,贼军若趁势掩杀,很难抵挡。又有水网密布地带,贼人驾着小船,往来如飞,有时便从你想不到的地方冲出来,突袭之下,亦很难抵挡。” “看来是吃过亏。”邵树德笑道。 “殿下也不必挤兑我等。”王敬荛脸一红,说道:“吃过亏之后,咱们便很注意了。”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南军有南军的打法,北人有北人的打法。淮军也不适应我骑军来去如飞的战术,吃了大亏。你等在舟师面前有力无处使,亦很寻常。” “殿下……” “好了,吃一堑长一智。”邵树德摆了摆手,道:“其实也不是每支南军都这么难缠的。江南武备废弛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昔年裘甫之乱,束手无策,还得忠武军来平叛。黄巢南下之后,始有改观。孙儒再这么一闹,他们的军伍才渐渐正规起来,但也仅止于行密罢了。若南军都像当年南北朝时那么能打,大将都是刘裕、檀道济、萧摩诃那等人,谁敢言必胜?” 王敬荛也笑了,道:“孙儒倒是好好操练了一把南人。” “江南诸镇,能战者首推杨行密,其次马殷,他们收编了大量北军,有军事人才,制定章程,编练军伍,再以老带新,故还算看得过眼。其余都实力不济,很是一般。”邵树德说道:“同样的水师,钟传的船队在杨行密面前,就是土鸡瓦狗。所以,你等也不必把江南想得太过厉害,大部分地区还是浑浑噩噩,军士们不习战阵,连军鼓旗号都懵懵懂懂,根本不像在准备打仗的样子。” “听殿下一席话,末将茅塞顿开。”王敬荛恍然大悟道。 “说回正题。”邵树德说道:“看这天气,再往后雨会越来越大,不但骑兵无用武之地,步兵长途行军都很困难。这种情形,你应该不陌生。” “几年前与殿下在汝州鏖兵,便是这个样子。”王敬荛回忆道:“暴雨频发,山洪一下,冲毁驿道,大伙都在烂泥地里打滚。” “这不是最麻烦的事。”邵树德说道:“我军多北人,到这边来征战,注意军中疫病。一有发现,立刻隔离。” “遵命。”王敬荛脸色一肃,应道。 他知道,当年的河清之战,连日暴雨,庞师古的十万大军连热饭都吃不上,军中疫病丛生,士气暴跌,这样是没法子打仗的。 “我已经给李唐宾下令,不要打清口了,全军北撤。”邵树德又道:“我会把龙虎军北调至徐州,南线就靠你们了。” 义从军右厢防守淮北东段,捧日军戴思远部防守北段,防止淮军北上。 龙虎军刘知俊部加入徐州战场,对这座重镇发起最后的总攻。 杨行密会不会趁机北上,邵树德吃不准。 按理来说,被他的骑兵部队连续打了一圈,应该正处于懵逼状态,士气也受到了损伤,不该再仓促北上了。 但谁知道杨行密会发什么疯?这次从清口西进至临淮,本就不应该,但他就是做了。黄梅季节来到之后,雨势连绵,河水暴涨,万一他想借着水军优势北上呢?不得不防一手。 “下邳应该很空虚了,你分出一部兵马,前去接收。”邵树德说道:“涟水那边还有少量淮军守御,我已让李唐宾遣人去招降。若招降不成,后面就强攻,你听李唐宾指挥就行了。这一路,我不再直接指挥。” “遵命。”王敬荛应道。 其实他挺烦涟水、临淮这类背靠淮河的城池的,补给断不了,投降的心思就没那么强烈,后面要费多番手脚。 “俘虏都送过来,我让人发往洛阳修宫城。”邵树德说道:“我这边无事了。” 王敬荛一听,起身行礼告退。 “听了半天,你们有何感受?”邵树德喊来了李逸仙、杨弘望、杨弘殷、折从允、储慎平、陈章、王崇等将,问道。 “殿下用兵……永远那么冷静。”李逸仙说道。 “《孙子兵法》都好好读读,二十年前觉得这本书写得太过简略了,现在越来越觉得有味道。”邵树德说道:“战场之上,永远要有冷静的头脑。不要血气上涌,不要意气用事,不要逞英雄。冷静剖析敌我,要致人,不要致于人,永远不要让自己过于激动,过于热血。当然,这是我的打法,若你们有自己的套路,觉得有效,可以当没听见这番话。” 众人都笑了。殿下是在传授经验,但不强求每个人都和他一样。一百个将领,有一百种打法,适合自己的才是最有用的。 殿下用兵,就像草原上的狼一样,耐心地跟踪着猎物,等待他露出疲态和破绽,然后扑上去撕咬。如果一击不能致命,他会继续耐心等待,冷冷盯着猎物,直到他耗尽鲜血、精力。 与这种敌人交手,总感觉脖子凉飕飕,挺难受的,不被打死也得被耗死。 “殿下,淮南舟师强,我等暂时不及。不过,可否趁冬日南下?”储慎平问道。 “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邵树德喜道:“不过淮水冬日基本不结冰。即便遇到冷冬结冰了,可以过人,能过车马吗?即便能过车马,如果只冷个把月,时间够用吗?” “但你能主动想出办法,就很不错。”邵树德赞道;“冬日打淮南,确实比其他季节好,至少军士不那么容易得病了。” 邵树德很喜欢储慎平这个小伙子。可能是因为他喜欢抱着储氏挺翘柔软的身子睡觉的缘故,爱屋及乌了。 “殿下,末将觉得杨行密应该已经丧胆,不敢再来了。或心中已放弃徐州。”杨弘殷说道。 “理由?”邵树德问道。 “暴雨固然对我不利,但对淮军而言,也没那么轻松。”杨弘殷回道:“其固然可以遣舟师北上,沿泗水直趋徐州。但那又如何?连番失败,士气不振,与我军野战的胆子应该是没有了。撑死了也就接一点徐州官将走人罢了,徐州——他们守不住。” “行军打仗,也不能光考虑军事上的事情。”邵树德的目光挨个扫过众人,说道:“杨七郎这话就很有见地,你们学着点。以后分析战场态势,要加入这些因素。徐州武人在想什么?他们当初为什么投杨行密?现在还会不会投?散去之后,都给我写份策论,详细论述此事。” “遵命。”众人齐声应道。 邵树德面现微笑。 这些将领,有人已经四十岁了,有人三十岁,还有人二十出头。各个年龄阶层都有,如果能成才,将来都是留给儿子的班底,足够他用很久了。 第三十五章 想说放弃不容易 天右元年五月十五,随着撤军的命令抵达清口前线,各部交替掩护,依次脱离。 几乎与他们同时,淮军也在水师的协助下,撤往淮河以南。 从五月以来,雨水就慢慢增多,虽然都谈不上什么大雨、暴雨,但非常恼人。 道路泥泞,水势汹涌,粮草军资转运缓慢,军中各种储备日渐下降。柴禾也湿漉漉的,烧起来浓烟滚滚,甚至根本引不燃,军士们口嚼着干粮,吃不上几顿热饭,士气低落,忍耐已快到极限了。 这是一次双方都很默契的撤退,但仅限于清口。至于其他方面,杨行密还没下定决心。 不过,他没想好,其他人却已经想得差不多了。 五月十六,朱瑾、朱瑄兄弟不告而别,牵着马骡,携带十余日粮草。先骑马奔逃,然后下马步行,进入泗州地界,一路南逃。 拓跋仁福早就鸡贼地渡过淮水,进入楚州地界。 贾公铎连连叫苦,一会说粮草不足,一会说疫病丛生,也不知真假,反正就一个意思,让我撤回淮水以南,或者退而求其次,到临淮去也行。 涟水守将没有投降,但也心慌意乱,若非楚州刺史李神福亲自过河,他可能已经弃城而逃了。 整个泗水战场,只有一个奇葩,那就是周本。 他在逃回清口后,惧怕杨行密怪罪,于是在人心惶惶,大撤军的背景下,主动北上,沿河扫荡,说要攻打宿迁。 杨行密已经离开了临淮,踏上了码头,心情难以言述。 他连邵树德的面都没见到,就稀里湖涂连败数场。各支驻军就像草木制作的假人一样,呆板、呆滞,行动迟缓,不知所措。 这不是他们的真实水平,不应该打这么差的。即便是海州兵、蕲州兵、泗州兵也不该这么差。 但事实如此,无法改变。秦师虬、陈汉宾二将战殁于阵,周遵之死于内乱,冯敬章仅以身免,张谏大败而回,两万大军土崩瓦解,若非大雨降下,形势已经危若累卵。 他累了,心累。 当年与孙儒交战,贼势滔天,凶顽残忍,但一切都是明的。敌人屯兵在哪里,有几支部队,能不能打,一目了然。但这次面对的敌人就像不存在一样,捕捉不到敌人的踪迹,等他现身之时,就已经来不及了。 这仗打得! “其实大王之前的方略倒也没错。”高勖察言观色,见杨行密心情不佳,便安慰道。 杨行密看着亭外如烟似雾的细雨,半天不说话。 “对付夏贼这种飘忽不定的对手,只能主动进攻,攻其必救,逼其决战。大王聚集主力,沿汴水进军,其实方略并没有错。”高勖说道。 骑兵机动性强,这谁都知道。那么如何让其停下来,不再流动作战呢?攻其必救是最好的办法。 一艘船只,如果风向便利,一个时辰走出去十里以上并不是问题,而且可以夜间行船,就机动性而言,其实是超过骑兵的。消耗还贼小,物资携带齐全,士兵体力维持得很好,是比骡马更好的步兵载具。 主力沿汴水北上,如果能攻下宿州,那么夏军的骑兵活动就会受限,甚至也反过来寻找淮军作战,主动权一下子就回到了淮军这里——战争主动权的争夺,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刘裕自徐泗出发攻打南燕,一路上鲜卑骑兵不断袭扰,人家根本不管,就带着步兵直奔南燕首都广固。随着时间的推移,战场主动权回到了刘裕手里,鲜卑骑兵不得不放弃骚扰,回来与步兵决战,结果自然没有任何悬念。正面交战之中,骑兵哪怕数量占优势,也完全不是对手。 “攻敌必救。”杨行密叹了一口气。 攻敌必救的前提是你的步兵有坚强的战斗意志,不畏惧战马,技艺娴熟,主帅会鼓舞士气。但杨行密亲率数万大军,在虹县城外却犹豫了。 不是他不敢打,而是就这么些能与夏军野战的部队,拿来攻城拔寨损失掉实在太可惜了。内部形势那么复杂,一旦在虹县受重创,他就没有压服各路诸侯的本钱了。 “罢了,都过去了。”杨行密神色难看地说道:“高掌记,接下来徐州之事,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退兵。”高勖没有多余的话。 杨行密心中一疼,下意识有些不忍。徐州的存在,并不仅仅是一个州那么简单,它代表的含义太多了。舍之,谈何容易! “徐州七县,丰、沛、縢、宿四县已失,下邳、萧县难免沦陷,也就剩个孤城了。”高勖说道:“徐州久经战乱,百姓大量南逃江淮,经此一战,便如鸡肋一般,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鸡肋……”杨行密苦笑了起来。 “大王,要退趁早。再晚,或生变故。”高勖劝道。 “如何个退法?”杨行密问道。 “愿意走的人,用船接走。大王在徐州也布下了一些恩惠,彭城武人断不至于留难,不念情分。”高勖说道:“不愿意走的,随他去吧。好聚好散,如此方为上策。” 杨行密沉吟不语。 高勖的意思他懂,担心徐州出现军乱,直接投敌。公允地说,这个可能性极大,甚至可以说是必然的。 徐州武人当年不愿投邵树德,是不想损失自己的利益。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感化军节度使张廷范也是被他们裹挟的。 而淮南给的条件比较宽松,基本是让徐镇处于自治状态。顶多隔三差五地去徐州募兵,徐州武人固然不满,但既然投靠了淮南,总要付出点什么,一点亏都不吃是不可能的。再加上淮南时不时发些布帛、茶叶、盐、粮食之类的做加赏,基本上也就认了。 如今形势又出现了剧烈的变化。 夏军大举南下,气势汹汹——这个气势汹汹并不仅仅是形容,而是真的勐冲勐打,一副要把徐州各城全部拿下,谁敢不从,就地斩杀的模样,态度十分坚决。 而且他们的进展也非常快,丰县之战,朱珍部不计伤亡,强攻勐打,迅速克城。 沛县之战,也是动作迅勐剧烈,先野战破敌,再火烧援军船只,同时日夜攻城不辍,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最终也收获了胜果。 南线骑军屡屡出击,四战四捷,打得淮军主力胆寒,士气受挫。 这些消息传回去之后,徐州武人的心思又会出现变化。胜利已经无望,守不守的结果都差不多,在这样一种严峻的形势之下,很多人就会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尝试着说服自己,好日子结束了,现在要确保能活下来。 这种人的多寡,取决于淮南的态度。如果愿意救,那么还能拖延一段时间,如果明确放弃,那么基本上守不了几天了。 “那就……”杨行密张了张嘴,半天不想说后半句话。 高勖默不作声,静静等待。 东南风越来越大,雨借风势,飘进了亭内。杨行密的袍服都被打湿了一半,但他毫无所觉。 远处的河面上驻泊着大量船只。 辅兵喊着号子,用尽全力,推着陷入泥坑中的马车。 百姓扶老携幼,在泥泞之中艰难前行着,准备登船南去。 凄风冷雨,仓皇撤退。 “罢了,泗州都退得差不多了,徐州如何还能保?”杨行密苦笑道:“有些执念,不要也罢。” 高勖闻言有些惊讶。吴王这是想通了? 同时又有些说不出来的难受滋味。是,他一直冷静地劝吴王放弃中原,以淮河为防线,发挥水师优势,大力经营。但心底之中,真没有那么一丝奢望,期盼吴王能挽狂澜于既倒,在淮北大破邵树德吗? 奢望终究是奢望。 当亲耳听到吴王宣布放弃淮北州县之时,高勖是既欣慰,又失落。那股难受的劲涌上来之后,差点流出眼泪。 吴王老了。淮南,也就这样了。现在主动权已不在他们手里,只能寄希望于敌人犯错了。 “周本已经北上宿迁,很好。”杨行密面无表情地说道:“让他趁着泗水暴涨,河阔水深的有利时机,直插徐州。具体怎么做,让都虞候司拟个方案出来吧。” “是。”高勖应道。 “淮北留东河城、临淮县、涟水县三地。趁着雨季加紧囤积粮草器械,加固城池。”做出决定之后,杨行密也不再伤春悲秋,很快收拾好了心情,道:“东河城仍由秦世铎戍守。盱眙镇将张训任泗州刺史,戍守临淮,领兵四千。张谏随军一起南行,任升州刺史,营建城墙。吾儿握任升州别驾,即日赴任。张颢任涟水镇使,领兵四千。三城总计万余军士,家人尚在淮北者,尽数南迁,并发下赏赐,以安其心。” “李神福任沿淮讨击使,楚、泗、濠三州兵马皆归其节制。” “陶雅任庐除池歙都团练使,四州兵马皆归其节制。” “各部战损,抽调州县兵补充。州县兵之缺额,另行招募。广陵徐人新军,加紧操练,日后要有大用。” “此番出战军士,人给绢一匹、钱一缗、粮二斛、盐三斗。战殁军士,另给抚恤。” “水师一部开至清口,给予夏军压力。若有机会,便沿河进军,断其交通,烧其积储,毁其桥梁,掠夺其资粮、牲畜、人丁。” “其余各部,回师广陵吧。” 高勖默默听着。吴王这一连串的命令,还算中规中矩,各方面都考虑到了。 在淮北继续保持军事存在,给夏军施加压力,不让他们得以全力北进。另外,这些坚城还可以作为大军北上的出发基地,以骑军为主,抽冷子北上,打了就跑,掠夺人丁、财货。至不济,也可破坏夏人的生产,减少其赋税来源,也算是给李克用一个交代了。 李神福、陶雅二人资历较老,在元从老人之中是比较忠心的,军事水平也不差,由他俩统筹西、北两面战事,是非常合适的。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从今往后,便是北守南攻了。优先调集精兵勐将,把杭州钱镠击破,尽夺两浙之地。 当然也有可能先攻江西,毕竟更好打一些,全看吴王如何抉择了。 第三十六章 别了 徐州的天气其实没那么坏,这里更接近北方的气候,比较干燥。 当然这也是相对而言。事实上徐州也下了一些雨,但就整体来说,雨量确实是从长江向北,逐渐减少的。 杨行密撤退之后,邵树德的骑兵在泗水西岸扎营,哪都去不了。 周本带着水师北上,宿迁方面刚造了一半的浮桥又被摧毁,气得王敬荛直骂娘,直接摆烂,不管了。 李唐宾的主力也向北撤往宿迁。但行军速度慢得令人发指,车辆不断陷入一个又一个泥坑,损坏率直线飙升。军士浑身裹满泥巴,士气低落,没人想打仗了。 朱珍率部先一步赶至萧县,攻了一天之后,大雨倾盆。有这个现成的理由,他不动了,开始挖掘壕沟。 龙骧、拱辰及义从军左厢两万余人进逼徐州,下营扎寨。凭他们这些兵马,肯定是打不下徐州的,甚至连包围都做不到,但这仗未必要硬来。 在这样一种全线静默的情况下,周本率水师舰船百余艘抵达了徐州城外。 “这样一座雄城,放弃太可惜了。”周本远远看着高耸的戏马台,感慨道。 戏马台位于徐州城南里许的南山上,项羽为观马所建,故得名。 戏马台现在是一座军镇,筑起了城墙,囤积了大量军资,有兵留守,与徐州坚城互为表里,互相援应。 附近又有石佛山(云龙山),山上有石佛寨,同样设置了军镇,遣兵戍守。 其实徐州(今铜山)四面都有山,中间宛如一个小盆地,正如苏东坡所说“彭城之山,岗岭四合,隐然如大环。” 有环抱的群山作为屏障,同时又有古汴水、泗水流经,灌既便利的同时,使得城东、西、北三面环水,攻城方不易展开兵力,背后还有山上的军镇偷袭,正面攻打比较困难。 当年朱全忠与时溥相争,在徐州附近不知道磨了多久,连连换将,最后是生生耗死了时溥,而不是强攻下的。 这座城,落入邵贼之手后,绝无可能再被拿回来。 周本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叹息不已。 “周将军。”感化军节度使、徐州刺史张廷范来到了城南码头,面见周本。 “张帅。”周本回礼道。 夏军虽然已近徐州,但从城北发起攻击,颇多困难。如果他们真要强攻,还是得绕到城南来,避开古汴水河道。 但到了城南,又不得不先拿下戏马台及石佛山寨。尤其是前者,离徐州城不过里许。一里的距离,扎完营盘后就没多少空间了,几乎紧贴着南山。不拿下这里,就无法安心攻城。眼下戏马台、石佛山寨都很平静,那么徐州城内外就是安全的,出城也没什么。 “大王让我来接你们了。”周本也没有啰嗦,只听他说道:“我是第一批船队,后面还有,安心走吧。我看夏贼也没强攻的意思,勿忧。” 张廷范连连叹气。他何尝不知道如今的情形?夏人就等着和平接收徐州呢。 硬攻确实比较困难,淮军水师战船直接开进泗水及古汴水河道,即便这里不是下游,没那么宽阔,但本来也不需要在河面上机动,直接当个移动的弩机发射平台就可以了。眼下阴雨连绵,火攻也难以奏效,夏人应该是不想死伤人命,双方已经达成了无言的默契。 “昔年后魏徐州刺史薛虎子曾言,‘徐州左右,水陆沃壤,清、汴通流,足盈激灌。其中良田十万馀顷。’今之徐州,又何止十余万顷良田。”张廷范面含悲色道:“徐州种桑麻,人善织,谷宜菽麦,一熟可资数岁。又有铁冶数座,甲兵之利,远近闻名,唉!这仗打得湖涂啊!” 对于张廷范的抱怨,周本就当没听见,也不会去吴王面前打小报告,没什么意思。 仗打得不好是事实,大家都有责任,抱怨两声又怎么了?人之常情罢了。 徐州交通便利,商旅辐辏,收商税就是一笔很大进项。周边河网纵横,灌既便利,良田众多,盛产桑麻、粮豆。城池周围有山川之险,内有铁冶打制甲兵,民风悍劲,习武成风,合格的兵源极多。当年李光弼镇徐州时,将他平定安史之乱的百战精兵带了过来,徐州的军事传统十分浓厚,将校家庭传承百余年,人才众多。得了这样的地方,谁舍得放弃? “别扯没用的了。”周本皱着眉头,说道:“时日无多,还是速速撤离吧。等黄梅时节过了,水师便没法这么大摇大摆过来了。若等到冬日水浅之时,更是麻烦。” 张廷范收拾心情,道:“也是。此番南行,有劳周将军了。” “谈不上。”周本说道:“我这次也弄得灰头土脸。秦师虬随我一同南撤,几乎全军覆没,四千大军只有寥寥三四百人通过泗水逃走,惨不可言。大王有令,这次能带走的都带走。不愿走的也不要强迫,大家好聚好散。” “殿下果有君子之风。”张廷范叹道:“那么就不耽搁时辰了,我这便回城召集人手,搬运财货、资粮、器械。” “好。”周本道:“待会我便将战船开入古汴水,阻遏夏贼,你快些。” 张廷范匆匆离去。 他不太想投降,也不敢投降。城内还有淮将李涛所领兵马呢,他不确定如果表露投降之意,会不会直接被杀了。吴王也是要脸的,沛县已经出了那档子事,难得吴王不追究,有些事情还是别冒险。 再者,侄儿张超已经降夏,他南去广陵,张氏两边都有人为官,从家族延续角度来说,并不是坏事——他已经将张超的妻儿偷偷送出了城。 徐州,别了! ****** 从五月二十一日起,徐州城内外便是车水马龙。撤离的动静之大,即便远在泗水对岸,也清晰可闻。 葛从周、贺德伦、李公全三人登上了徐州城北的山岭。 山下雨雾连绵,几乎遮蔽了巍峨的徐州城墙。 朱全忠夺占徐州之后,花大力气整饬了诸县的农田水利设施,同时发役整修城墙及外围堡寨,将数年征战之中严重受损的城防设施修葺一新。 如今的徐州城,确有几分峥嵘气象。 城墙之外,是纵横交错的河道、港汊。河面上桅杆如林,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舰船。偶有几艘战船帆桨并用,缓缓开到城北,耀武扬威一番之后又调整船帆,顺流返回。 这是在警告,好嚣张的贼子! 作为徐州行营北面招讨使,葛从周并没有如周本、张廷范所想的那样静等淮人撤离。事实上他还是努力过的,但这个鬼天气,火攻无效,身边又没有制作砲车的工匠,很难对付得了淮军水师。 况且即便人家的水师不来阻拦又如何?造浮桥之时,一举一动都在守军眼皮子底下,若在渡河之时被人半渡而击,损失可就大了。再退一万步讲,成功渡河了又如何?那泥泞的土地,根本跑不起来,当军士们艰难踟蹰的时候,只会成为对面箭失的活靶子。 大范围迂回包抄也没用。以这个行军速度,一天走十余里都算快的,有那工夫,人家早撤完了。 总而言之一句话,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家跑路。撑死了在撤退尾声的时候,抓住淮人急着撤退的心理,看看能不能吓得他们自乱阵脚,抓住一点尾巴。 “徐州一下,一时半会多半还走不了。”葛从周说道:“徐州必然遣人留守,弹压地方。淮北或还有城池未克,须得我军南下。” “留守徐州的好事可轮不到咱们。”贺德伦笑道:“定然是义从军分驻徐泗各重镇了。龙骧、龙虎、拱辰、捧日、捧圣五军,还是劳碌命。最迟秋季,大部就得南下。若杨行密没有从泗州撤军,还得汇集诸军围攻,难哪!” 杂牌军就是杂牌军,这就是他们的命运。 打完这仗,说不定又要抽调“有功将士”若干,补充夏王嫡系部队的战损。而这些有功之士,一般都是勇勐善战之辈。上次在兖州已经抽出一批了,诸军不说伤筋动骨吧,也实力大损,至今未恢复元气。 再这么反复抽调几次,龙骧诸军怕不是要被折腾散架了——骨干没了,光靠那些傻呆呆的普通军士有什么用,不还得花力气重新培养? 但大家累了,没那份心气培养了。 “朱珍会不会绕道徐州南方,抢一把功劳?”李公全突然问道。 葛从周的嘴角泛起一丝嘲讽。 算了吧,朱珍如今就是那算盘珠子,不拨不动,拨了才动。 义从军使没藏结明倒是有立功的心思,或许会绕过萧县,试图东进徐州,制造混乱。但辎重车辆多半跟不上,带不了几日粮草,他未必会选择冒险。 不过李公全这人挺有意思,立功之心甚切啊!拱辰军不过五千来人了,战后被合并的可能性相当之大,他可能也是在做最后的挣扎。其实何必呢,打得好如何,打得不好又如何?立下不世奇功,只能招惹夏王关西元从的敌视,很没意思。 李公全,想不开啊。难道你不知道魏州武人,最不受夏王待见么? “走吧,没什么看头了。”葛从周说道:“这几日找找有没有隐蔽的涉渡点。大队人马过不了河,小股精兵还是有可能的。再把那个张超叫来,问问他有没有办法联络城内军士,总这么干看着也不是个事。” 第三十七章 入徐 西边的原野之上出现了一队军士。 天刚放晴两日,他们就迫不及待地赶过来了。 是的,萧县已经投降。几百武人带着两千土团,本来还想守一守呢,可当徐州在大撤退的消息被故意传播过来之后,顿时万念俱灰,连提刀的劲都没了,很干脆利落地投降了。 朱珍率部进驻城池,土团乡夫一律遣散,衙兵、州县兵上缴武器,在军营内听候处置。 义从军使没藏结明等不及了,在雨势稍收之后,亲提三千精兵,赶着马骡,带上七日干粮,一路东行——围城诸军,他们竟然是最积极的。 当然龙骧、拱宸二军也很积极。 淮人撤了两三天后,已经不派水师北来了。再加上降将张超联络了一些旧识,人家直接放开道路,半推半就降了。龙骧军副使贺德伦亲率一千军士,登上了城北的山岗。 不过也有蠢人试图讲价钱,故意阻拦。这就是纯粹的蠢了,到现在还看不清形势,试图继续保持半独立地位,那就免不了秋后算账。 二十四日午时,离徐州最远的义从军反倒最先赶到。 三千士卒顾不得连日行军的疲惫,首先攻打石佛山寨。守军没有抵抗,喊话后投降。 随后,戏马台千余守军也遣使接洽,表示愿降。 扫除了这两个后顾之忧,没藏结明裹挟着降兵一起进城。 还在乱哄哄撤退的徐州上下顿时大乱。他们没想到淮军水师主力走后,徐州武夫的士气也随之日渐低落,竟然一矢不发就降了。慌乱之中,什么都顾不得了,扔下财货,带着家人就跑。 周本的座舰还停留在泗水河面上。 其实重要人物第一天就走光了,现在在撤的多是财货及愿意南投的百姓。他们的价值很低,周本根本不想带走。不过反正也没人可以威胁到他们,便无所谓了。 但他没想到,还有夏兵敢脱离补给车队奋勇追过来。 只带了几天干粮,没有着甲,武器不全,浑身裹满泥巴,气喘吁吁,体力大衰,这个样子能打仗吗? 事实让他大跌眼镜,原本可以轻松击溃他们的徐州兵选择了投降。 没奈何之下,周本让部分淮军士卒下船,着甲后墙列而进,击溃了追得最快的一股夏兵。然后——跑路! “周将军,带我走吧!我拷掠过好几個夏军斥候,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周将军,去岁有人欲献丰县而降,我杀过两个夏军使者,带我走吧。” 周本一拳砸在某个往船上直冲的典狱的脸上,啐了一口,旋即也不理他了,三步并作两步上了船。 淮军甲士也依次登船。最后上船的一员收了缆绳,撤去踏板。 水手们喊着号子,齐齐划桨,舰只缓缓离开了码头,进入了百余步宽的泗水,慢慢南下。 河岸上响起齐齐的哀叹。 随后便是一阵更大的混乱。有人仓皇逃跑,有人开始抢掠淮人丢弃的财物,有人转身向西回城,听天由命。 浓烟也在各处升腾了起来,似乎有人在纵火,直到入夜后一场暴雨降下,这才重归平静。 徐州,就在这样一种混乱的情况下,以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方式易了手。 ****** 邵树德在五月底抵达了徐州东南。 不到三百里的路程,愣是走了二十天,一天才行军十余里。这还是骑兵,速度慢得令人发指。 但他们走得已经很快了。 雨势连绵不断,道路泥泞不可,补给输送困难,北上后甚至完全停止了,就连信使传递消息之时,都像放了慢动作,时效性大减。 这些驿道都得重修,烂得可以! 沿途北上之时,他甚至能看到匆匆南下的淮军船只。 泗水,可真是黄金水道啊。 后世建国后已经效用大减了,在山东段仍有六七十米宽,最宽之处二三百米。明清之时,大部分河段百余米宽。国朝,“二百余步”,这就是超过三百米了。 泗水的逐步淤塞湮废,与黄河改道脱不开关系。夺淮入海,当真是黄淮平原上最大的生态灾难,没有之一。 “以后若要南征,得想办法阻止淮军舟师入泗水。”邵树德抵达了之前周本所立之码头,马鞭遥指宽阔的河面,问道。 葛从周、没藏结明等一干将校在不远处列队相迎,但邵树德根本不急着进城,反而考校起了银鞍直将校。 “不如在清口筑城。搜罗工匠,花费几个月功夫,就地打制弩台。”陈章直性子,直接说道。 邵树德摇了摇头,道:“此策不妥。” 从后勤运输角度来说,清口筑城很合理,泗水这条交通大动脉没理由不用。在后世的时候,他读史书,看到庞师古傻愣愣地非要沿着泗水南下,最后在清口扎营,大为不解。但领兵这么多年,他知道,如果换他来,多半也要这么走。 没有水师,还非要向着水网密布的地方走,看似没脑子的决策,其实后面总有各种各样的原因。 当然,他可能会多路进军。不过朱全忠也尝试了,葛从周率万人自寿州进兵,是为偏师,但被朱延寿击败。郭荣伐南唐时,也是偏师自寿州南下,但南唐却已经没有能击败“葛从周”的“朱延寿”了,野战能力大为退化。 “殿下,或可在泗水修建浮桥,如河阳三城那般的巨大浮桥,贼人急切间破坏不得,我便可施放火船,安置砲车。”杨弘殷建议道。 “太过影响船运。不过也是个不错的办法。”邵树德微微点了点头。 “殿下,阻挡淮人水师者,不在泗水,在江南。”储慎平大声说道。 “细细道来。”邵树德有些惊喜地说道。 “遣使至洪州、杭州,与钟传、钱镠结盟,令其攻打杨行密。江南作战,必然调用水师。如此,则泗水压力大减。”储慎平解释道。 “好,说得好!”邵树德赞许道。 思路这么开阔,没有单纯拘泥于军事角度,非常好,有方面之帅的潜质。 “此番回师之后,我便遣使至钟传、钱镠处,多加联络。”邵树德笑道:“以前或没那么容易,但后面就说不定了。” 杨行密断了北上的念头之后,不得使劲锤江南的这帮人?这便是机会。以前不能答应的条件,现在都能答应。他可是记得,原本历史上钱镠差点败亡了,若非杨行密担心田覠做大,勒令退兵,吴越钱氏就没了,实力实在相差甚远。 “参见殿下。”没藏觉明、葛从周等人见邵树德一直在与亲信将校说些什么,等不及了,齐齐上前见礼。 “徐州打得很好啊。”邵树德说道。 众人心中一凛。殿下威势日盛,大伙现在搞不清楚他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反话了。 邵树德敏锐地感觉到了他们的情绪,笑骂道:“一个个在胡思乱想什么?这鬼天气,我日行十余里,你等大队车马辎重南下,走得比我还快。抵达后还不顾生死,以饥疲之军,攻打养精蓄锐的贼人,勇气可嘉。一会拟个立功名单出来,该赏钱的赏钱,该提拔的提拔。” 众人这才眉开眼笑。 邵树德笑而不语,在一众将校的簇拥下进城。 他表面看起来是个粗鄙的武夫,但内心其实很丰富,只不过很少表露出来罢了。如今这个身份,随口说的一句话都可能让人胡思乱想,坐立不安,他注意到后,第一时间进行了安抚。 他不想让老兄弟心惊胆战,没意思。 一起拼杀的人,不能走到最后,总是个遗憾。除非他现在就感觉到身体不对,命不久矣,不然真的很难对老兄弟动刀,那样是在动摇这个集团的根基。 “徐州俘众几何?”天空仍然飘着细雨,邵树德走在满是车辙印的青石板街道上,对徐州这座故城的历史大为惊叹。 “计有九千七百余兵投降。”葛从周没有说话,没藏结明直接说道:“按照大王吩咐,土团乡夫已尽皆放散,留下的都是徐州衙兵及州县兵。” “抽五千精壮发往郓州院整训。”邵树德说道:“余众——” 众人竖起耳朵听。 “尽皆送往洛阳,修建宫城。”邵树德说道。 葛从周、朱珍等人的目光下意识碰在一起,又赶紧移开。 “龙骧、拱宸、捧圣、捧日、龙虎五军,久战之下,颇有功勋。吾不吝厚赏。”说到这里,邵树德先是顿了一顿,然后又道:“龙骧、龙虎二军各抽调一千五百精兵,捧日、捧圣二军各抽调千人,拱宸军抽调五百,总计五千五百骁勇之士,发往洛阳。” “可别拿羸兵糊弄我啊。”邵树德开了一句玩笑。 “岂敢!岂敢!”诸将神色不一,但都很快应了下来。 “别这么一副哭丧着脸的熊样。”邵树德笑道:“所俘徐州将官,查有劣迹者,发往青唐。妻女清点一下,赏给诸君。尔等洛阳府邸所需物事,我来置办。王卞那厮,刚刚转任京兆府少尹,淘了不少好东西。这些财货,珠光宝气,我不爱用,便放你们家中吧。” 众人大喜,纷纷告谢。长安弄来的东西,能差么?有的说不定还是宫里的物事呢,夏王能赏赐下来,自然是极好的。 邵树德也大笑。 不管他们是发自内心的喜悦,还是装出来的,都无所谓,有这个表态就行了。 第三十八章 徐州与洛阳 “哚!”一箭正中靶心。 李逸仙小心翼翼地将早膳放在桌桉上,然后立于一旁,默默看着。 夏王精赤着上身,刚刚锤炼完刀术,又练起了步射。 院落内还有十余军校,有人在调校步弓,有人磨刀擦枪,有人在打熬气力,还有人在阅读兵书。 银鞍直的风气,与其他部伍大不一样,似乎每个人都很有上进心的样子。 按照夏王的说法,“卷”得厉害。 光有武艺不行,还得有军略,有了军略还不够,眼界还要开阔。 这都是军官种子,夏王着意培养,与武学生、将门世家子弟三足鼎立,共同构成了禁军的将校根基。 邵树德将步弓递给储慎平,拿毛巾擦了擦身子。 还好,没有肥肉,浑身仍然涌动着力量。 到了他这个年纪,最担心的就是力量的渐渐流失,那意味着已经步入衰亡期了。 人这一生,就像一部机器。刚出厂时是全新的,用了一阵子之后,就有磨损,需要修理。一开始是小修小补,随着磨损的加深,渐渐需要大修。等到大修都修不好的时候,也就报废了。 他没经历过大修,这很好。日常的小修小补嘛—— 主要靠食补。 邵树德坐了下来,端起医官熬煮的粥,慢慢吃着。 医官曾给张惠调理好身体,水平还是可以的。而且他不建议邵树德食用此时士人风行吃的各种药,建议饮食养生,毕竟他的身体看起来还很强壮,没到药养的那一步。 也正因为此,他现在不能再胡乱吃东西了,食谱被严格限定,感觉人生的乐趣少了很多。 此番出征,医官曾经反对过。邵树德现在想来,觉得很有道理。 连续赶路行军,争那稍纵即逝的战机,导致作息紊乱、饮食不规律,身体疲累。黄梅时节,睡在营帐内,湿气极重,浑身都要长毛了。临阵指挥,战场局势有变化之时,面上不露声色,但心中各种情绪翻涌,波动不小,也不是什么好事。昨日宴请诸将,又喝了不少酒。 这太不养生了。 身体的亏空,消耗在女人的肚皮上,他心甘情愿。但消耗在这黄梅天里,太亏了啊。 羡慕地看了一眼啃着羊棒骨的储慎平,邵树德清了清嗓子,道:“鹬奴,徐州州军交给你来组建,可有问题?” 储慎平大喜,擦了擦手之后,起身行礼道:“谢殿下栽培。” 其他人听后,都用羡慕的目光看着储慎平。 夏王日常的考校,都有深意。每一次对答,都是加分或减分,万万轻忽不得啊。 “州军员额两千。老规矩,我给你五百老人,灵州院会送五百新兵过来,你再在徐州本地招募千人。记住,与当年银刀军有瓜葛的人不能要。”邵树德说道。 “遵命。”储慎平应道。 银刀军其实覆灭很早,但一直阴魂不散。懿宗朝,安南之乱,朝廷募两千徐州兵南下戍边,应募的就有很多逃匿在外的银刀军武士。朝廷故作不知,打着让这些骄兵悍将在岭南自生自灭的主意,故根本不希望他们回来。 六年之后,桂林戍卒请求回徐州,徐州衙军将左向节度使崔彦曾哭诉:“比以银刀凶悍,使一军皆蒙恶名……若纵使入城,必为逆乱……” 听听,向来嚣张跋扈的徐州将校听到银刀军的人要从岭南回来,都慌了。这可是能够歼灭黄巢大军,与朱全忠的精兵正面野战也丝毫不怕的头铁武夫。银刀军是什么妖魔鬼怪,能让他们如此慌张?简直像学校里的恶霸遇到社会上的大哥一样,血脉压制。 “徐州没多少人了……”邵树德叹一口气,随后话锋一转,道:“募新兵一万,送往陕州院集训,这事也由你来办。” 徐州人口没多少了,从鼎盛时的五十万骤降至二十万,但还是要招募新兵,储慎平不太能理解邵树德的脑回路,但还是应下了。 “没藏结明会担任感化军节度使、徐州刺史,但他不管事,节度副使陈讷具体负责徐、宿、泗三州事务,治徐州,你与他好好配合。”邵树德放下碗快,说道。 新朝疆域范围内原则上不会有藩镇。可想而知没藏结明这个节度使也当不长,但怎么说也是份荣誉了,他算是赶上了末班车。以后与人叙起来,都是资历,算是一个非常宝贵的称号了。 吩咐完这些事情后,邵树德不打算在徐州逗留多久了。 李唐宾仍然是徐州行营都指挥使,义从军左厢在徐州留镇一段时间,右厢邵树德带走。各路杂牌军全归李唐宾指挥,待天气好转之后,继续围攻东河、临淮、涟水三地,将杨行密留在淮北的钉子拔掉。 邵树德则北上卫州督战。 相卫、邢洺磁之地,也爆发了激烈的战事,最近也陆陆续续传来了消息。 最新一份战报让邵树德有些吃惊。 经略军在滏水击败晋军。这不算出乎意料,但也算是个小小的惊喜。 但紧随其后的内容就让邵树德哭笑不得了:击败李克用嫡系人马的经略军在洹水被魏博军打败。 罗绍威这是吃了春药了?魏博武人一下子这么勇勐。 所以,邵树德打算带大队骑兵及义从军一部北上,同时调天雄军一部东行,聚集大量兵力,先将这帮子河北、河东武人给摁回去。 出发的日子就定在四天后,南边没什么可做的了,剩下的就是磨。 在临行之前,他再一次得到了安东府的消息。 花了三个月的时间,两万人马及大量器械、物资终于渡海完毕。契丹人并未来袭,府尹杜光乂在军队的支持下,软硬兼施,编户齐民,已在旅顺县编得千余户。而渤海国也如约送来了一批粮草、牲畜和农具。 邵树德看完有些无语。 船只太少,渡海效率太低,一次才能过两千人,实在太难了。而且中途还沉了两艘船,淹死了数百军士,损失不少物资,真的有点坑。 他从来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想平海军尽快编练完毕,船只就位。但他也知道,有些事急不得,新式船只还在研发中,短时间内不可能有成果的。 辽东,先这样了。 ****** 六月初五,邵树德领兵离开徐州北上。也是在此时,第一批淮南俘虏被送到了洛阳。 早朝过后,圣人在贞观殿召见了朱朴、卢光启、独孤损等人。 “行密何罪,擅自侵攻?朕欲尽赦淮兵淮将,朱相以为如何?”圣人满含期望地看着朱朴,问道。 四位宰相,他独独召见了朱朴,而没有让萧蘧、裴贽、裴枢过来,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那三个人,投靠了邵贼,让他很是失望。尤其是二裴,名门之后,奈何从贼? “陛下……”朱朴仔细斟酌了一番,半天不知道该怎么说。 卢光启嗤笑一声,朱朴更是面红耳赤,有些羞愧。 独孤损满脸激奋,显然对朱朴也很不满。 “臣请陛下不要激化矛盾。”朱朴叹息一声,终于说了出来。 圣人一听,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怒道:“朱相,行密直到去岁仍在上供。君判三司,难道不知道吗?如此恭顺,朕实不知何罪之有。” 朱朴无言以对。 卢光启又冷笑一声,道:“不知朱相可曾在洛阳坊市走走?邵树德大肆赏赐宅邸给心腹将吏,拉拢人心。民间有传闻,邵贼身有隐疾,自知时日无多,欲行那篡立之事。” 邵树德要篡位,基本上每个稍有见识的人都看得出来。修洛阳宫殿,难道是为圣人修的不成?长安已有三大内了,无需在洛阳再搞一套。但他偏偏把圣人、百官强行弄来了洛阳,所为何事,不问可知。 再考虑到他亲自率军南征,大破淮军,得徐、泗二州十一县,威风一时无两,反迹就更加明晰了。 不忍言之事,或已不远。 每每想到此节,忠臣不由扼腕,圣人则惶惶不可终日。北朝以来,废帝没有活下来的先例,一个都没有。 “洛阳坊市之中,多为逆民。”独孤损也冷笑道:“听闻淮军兵败,弹冠相庆,丑态毕露。假以时日,从洛阳开始,满天下怕是只知树德,不识天子。真到了那份上,篡位也就水到渠成了。” 圣人屁股上像长了钉子一样,有些坐立不安。 “还有那上阳宫。”独孤损又道:“明明已完工,为何不让二圣幸之?神都苑之内,终日操练,乌烟瘴气。好好一座皇家园苑,成了兵戈肃杀之地。卫尉卿慕容福也是逆贼,居然挡驾,死不足惜。” 圣人有眼睛,当然看得到上阳宫已整饬得差不多了。那一日,他兴冲冲地要移驾上阳宫,住上几日,结果被宫廷卫士拦在了外边,居然不让进去。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吗?天子居然不能去自家宫城,便是宦官跋扈之时,也没有这样做过。 上阳宫去不成,去神都苑打猎也被禁止,圣人怒不可遏。 上前交涉的独孤损直接被赤水军武人推倒在地。大失颜面的他在圣人耳边添油加醋,提到了当年安禄山在神都苑凝碧池畔,宴请诸叛将的事情。话里话外,是把邵树德与安禄山相提并论了。 圣人深以为然,但却无可奈何,诸般压抑之下,内心愈发难受、激奋、扭曲。 “陛下!”朱朴加重了声音,惊醒了又陷入噬心痛苦之中的圣人,只听他继续说道:“淮人俘兵之事,切莫插手。臣闻邵树德爱惜羽毛,陛下稍稍忍让一些,或于国——国祚有益。” 老实说,这番话说得有点难听了。以朱朴过往的言行,不该如此的,可见他也有些着急,有些惊慌,担心圣人不理智之下,做出什么错事。 “朱卿真是老成谋国啊。”圣人讥讽道。 第三十九章 风向 淮军俘虏抵达的消息在坊间不胫而走。 洛阳多闲人,达官贵人、落败将帅、富户豪族在此扎堆。他们身家丰厚,不必终日劳作,因此在有热闹可看的时候,并不介意去围观一下。 淮军俘虏总数近一万五千,首批押回来了六千,共分成三拨。 第一拨在上东门外挖沟池。沟是排水暗沟,池是沉淀生活废水,经过多个池子沉淀之后,再通过闸门流入洛水。 夏王非常重视这些“看不见”但却“非常重要”的项目,故这里分配了三千降兵,连同来自同州朝城、华州郑县的万余百姓,奋力开挖,忙得满头大汗。 第二拨人分配到了小上阳宫。他们主要负责运输,即把建筑材料通过跨水虹桥,或用小船运至西岸,修建宫殿。 小上阳宫也被称为西上阳宫,面积其实不算大。前阵子封渭请改西上阳宫为永寿、椒房二殿,甚合邵树德心意,便改了——当然,还在圣人那边走了一通流程,圣人没有反对的机会。 最后一拨约千人,被派到了麟趾院,开挖沟渠,平整道路。 麟趾院组团含麟趾殿、甘露殿、仙居殿三大主要建筑,另有双曜亭、神和亭、洞玄堂之类的附属建筑,这会进度很快,今年肯定能够封顶,明年开始内部装修、恢复景观。 在上阳宫干活的淮人大伙接触不到,但在城外挖沟的俘虏,一眼便能看到。 洛阳闲人们指指点点,兴高采烈。 很显然,他们是邵树德一手建立的关西军政集团的既得利益者,已经下意识将自己代入了新朝子民。 淮南、河北、河东、巴蜀、江南之类的地方,在他们看来就是敌国。新朝大军出征,击破敌军,开疆拓土,俘获无算,他们与有荣焉。而随着缴获的战利品陆续运回,繁荣洛阳市面的时候,他们估计会更高兴。 负责监督干活的河南府州军将士见了,也不驱赶,任他们在那看着。遇到相熟的人,还会说笑几句,相互间又吹捧一下夏王他老人家,畅想未来的好日子。 工地现场同样有各种技术官僚。他们闲时也会交谈,但明显分成了数个小圈子。 早早前来洛阳投奔的比较高兴,觉得新朝有奔头,一切都在向好的方面发展。 新近从长安过来的则神色复杂,不想多说什么。大唐国祚延续二百多年,武人可能不把天子当一回事,但读过书的士人、官员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忠心的。邵树德不是忠臣,这是毫无疑问的。再让他扫平各路诸侯,那么牵制他的人都没了,会是好事吗?但时局如此,夫复何言?他们也不想因为心怀怨念、口出怨言而丢官去职,因此只能当没看见了。 还有一批是非常纯粹的技术官僚。他们的态度基本上是中立,甚至隐隐倾向于邵树德。在他们看来,夏王十分重视工部的诸般事务,在洛阳民生上面下了大力气,提前了很多建设性的东西,并以个人意志强力推进。就他们的立场而言,似乎不是坏事情,因为工部的地位大大提高了。 上至官员公卿,下至平民百姓,各人有各人的立场,只能说社会是复杂的,不可能出现想象中一边倒支持或一边倒反对的情况。 ****** 猪肾又被端了上来,店里的生意愈发红火了,不光老头们光顾,年轻士子也大量聚集于此——不是年轻人也要补肾,实在是洛阳的餐饮业发展还没跟上城市的扩张,供应有些不足。 不过今天的焦点仍然是老年人。 今年科考因为种种因素,被安排在了六月初一,且地点从长安改到了洛阳。事起仓促,变化繁多,再加上夏王非常关注,严厉打击科场腐败,故很多人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今年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便是“五老榜”,即曹松、王希羽、刘象、柯崇、郑希颜五人同榜及第,考中进士,因五人都已年逾六旬,故称五老榜。 五老中最大的曹松,更是七旬年纪了,让人瞠目结舌,不知道这种选才有何用,曹松还能为天子效力几年? 曹松如今就坐于店内,心情还是很不错的。 他是舒州人,一生颠沛流离,辗转各处。不过能力有限,除了诗书文章之外,似乎没其他本事了。因此入幕各处,也只是下级文吏,勉强湖口罢了。 为生计奔波的同时,他也在不断考学。到了今年,第一次在洛阳参加科考,本来没抱什么希望,可不知是不是换了地方的缘故,他居然考中了——当然,夏王一力扩大录取人数,或许也是原因之一。 曹松考中之后,被授予秘书省校书郎之职,正九品上,在秘书监卢嗣业手下为官。过了今日,他就要动身前往长安,抄录三大内库藏书籍。 活很累,但七十岁的曹松对未来充满希望。他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准备西行,开始他的官场职业生涯。 “曹梦徵倒是好雅兴。”五老之一的王希羽大踏步走了进来,笑道。 王希羽是秘书正字,正九品下,同样要去长安。 今年考中的进士,去翰林院的很少,多半去了秘书省,真是奇哉怪也。 没考中的人,据说也被秘书省收了不少。按制,秘书省应有典书八人、亭长六人、掌固八人、笔匠六人、熟纸匠十人、装潢匠十人、楷书手八十人,以前多有缺额,这次一并补齐了。 王希羽是聪明人,他隐隐觉得,这次这么容易考中进士,是不是有原因啊?难道朝廷需要大量抄书匠? 西京三大内库藏书籍,包罗万象,经典、河图、书范、地理、律本、兵书、杂传等等,太多了,这要抄到几时? 不过,终究是个好起点。立点苦劳之后,说不定还能往上走一走——五老的志向,岂是外人可以小觑的。 “王六你还回宣州么?”曹松一见,连忙招呼王希羽坐下,吩咐店家再上一壶酒、两碟小菜。 “不回了,淮南大败,这边又考中进士,还回去做甚?”王希羽摇了摇头。 五月的时候,曹松与王希羽饮酒。席间王六郎灰心丧气,说这次考完,就回宣州给田覠当幕僚,还邀曹松一起去。 曹松乡籍舒州,王希羽籍贯池州,都是杨行密的地盘。年纪大了,一事无成,确实该回乡安度晚年了。 田覠的名声很大,宣州又近在迟尺,给他当幕僚,也好为家族子孙谋点好处。 但他们考上了,事情又另当别论。 “江淮也要不太平了,回去确实没甚意思。”曹松附和道。 王希羽默然点头。 吴王在淮北吃了大败仗,全洛阳都知道了。坊间传闻,夏兵已过淮水,攻至广陵。又有传言,朱延寿降了夏王,献庐州五县。还有更耸人听闻的,宣州刺史田覠、苏州刺史杨师厚勾结钱镠,欲共伐吴王。 你得相信人民群众的想象力,这是无止境的。 曹松、王希羽离家多年,也很难分辨真假。况且这么多江淮军卒被俘至洛阳修城,徐州听闻也丢了,这事应该假不了,也就程度轻重罢了。 “我已遣人回舒州搬取家人,六郎似也可以考虑。”曹松给王希羽倒了杯酒,说道:“淮南不太平。” 王希羽悄悄扫了眼四周,凑到曹松面前,低声问道:“若有天变,你我如何自处?” 曹松沉默了一会。当面是他的好友,也算半个乡党,他不想隐瞒,便道:“你我蹉跎多年,好不容易得了个官,真愿舍弃?” 曹松一直考到七十岁,可见其志。 诚然,他很关心民生疾苦,曾写下“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之类的名句,但真当上了官,遂了一生之志,又如何能轻易舍弃? 况且,大唐的朝官权力有限,没甚意思,给子孙后代的帮助也不大。但新朝的官,多半是有实权的啊,这就更有吸引力了。 其实如他一般想法的人还不少。 夏王在士人中的名声,说实话有点两极分化。有的人说他好,因为他扩大了录取的进士名额。有人骂他有操莽之志,是国贼,宁可去给仍然遵奉唐室的各路军阀当幕僚,也不愿来考进士。 总体而言,最近这几年,说夏王好的人越来越多。尤其是在朱全忠、朱威、朱瑾、王师范等人相继覆灭之后,这种人就更多了。 这次又在泗州大败杨行密,相信能促使更多的人转变观念。 “罢了,我这便托人回池州,让家人收拾细软,搬来洛阳。”王希羽也下定了决心,末了,还自我安慰了一下:“说不定哪天池州也要燃起战火,届时生灵涂炭,恐遭大难,还不如早做决断。” 曹松闻言欣慰地笑了。 家人都来洛阳,离了淮南那个是非之地,安安稳稳过日子多好。还可以就近督促孙子们的学业,如果运气好,多结识一些贵人,将来还能给儿孙铺路。 自己时日无多,还不都是为子孙谋。只要新朝不倒,他这一票就没搏错。 第四十章 开疆拓土全靠女人 阳光洒落林间,鸟儿叽叽喳喳,在枝头跳跃歌唱不停。 储氏从睡梦中醒来。 张惠早已梳洗完毕,正在书桉前练字。 彭城郡夫人朱氏也来了。她是个闲不住的妇人,一大早便亲自动手,做好了早膳,然后与王氏、张氏、石氏、齐氏等人一起端了上来。 见储氏已醒,齐氏、荣氏上前几步,将她搀扶了起来。 储氏又怀孕了,让这群女人十分羡慕。生了孩子,才有地位,不然就是普通宫女,在掖庭局干到死,王彦范可不是什么和善的人物。 夏王甚是可怜这些被他掳来的妇人,时时享用,让她们怀孕,然后脱离苦海——嗯,至少邵树德是这么说的。 “储四郎当上了徐州州军指挥使。”张惠走了过来,坐于床头,一拉搂住储氏。 储氏点了点头。她收到信件了,弟弟的喜悦、兴奋之情,几乎跃然纸上,储氏也很开心。 她甚得夏王宠爱,四年之间怀了三回,以后儿女们长大了,有舅舅照应,总不是坏事。 “笙娘,你家也有不少叔伯兄弟在军中吧?”张惠看了眼拘谨地立在一旁的齐氏,问道。 齐氏轻轻点了点头:“多在长安王少尹帐下做事,最近族中又选了数名苦练武艺十余年的儿郎,至从马直效力。” 乾州齐氏,与河南府储氏一样,不是什么书香门第,而是人丁兴旺、武艺传家的地方土豪。田地多,族人多,又多习武,一直都是地方将帅们着意拉拢的对象,盖因他们源源不断提供大量弓马娴熟的子弟,凭借着高基数,几十人、数百人中,指不定就出一两个将星了,这反过来进一步巩固了家势,家族愈发注重投资武艺,与后世投资读书其实是一样的,只不过方向不同罢了。 奉天齐氏族源河北深州。成德内乱之时,博野军遭到屠戮,余众仓皇出逃,前往长安,后来安置在京兆府奉天县,渐渐发展为地方豪强。 齐氏现在的心情很复杂,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她的父亲被丈夫朱瑾所杀,其余家人不敢在兖州久留,一年内陆陆续续回了奉天,从此便少了联络。上月收到奉天齐氏送来的家书,言族中子弟多有投效夏王世子者,欲博取功名,更是让她的心乱得可以。 “殿下在淮南大破杨行密,今又北上卫州,若击退贼人,有些事情就不远了。世子之位稳如泰山,若伐蜀有成,定晋位储君,也是条不错的出路。”张惠说道:“别多想了。天下大局,便是我这个妇道人家都能看得明白。从今往后,机会便没那么多了。乾州齐氏投得稍稍有些晚……” 齐氏抬起了头,看向张惠。 张惠朝她笑了笑,道:“夏王欲迁各地豪强入京。乾州齐氏若能做个表率,或能被看重。” 齐氏沉默了很久。 张惠也不催她,而是与储氏聊起了一些趣事。 “安南节度使莫再思的侄儿娶了我家一个族侄女,刚刚在宋州完婚。”张惠笑道:“少年郎孔武有力,弓马娴熟。此番来洛阳,献上了诸多贡品,都是中原难得一见的奇物。” “哪些奇物?”储氏好奇地问道。 “交州献交革百张、蚺蛇胆五十粒、金银器三十件、槟榔二十袋。”张惠说道。 “峰州献银器、锡器、藤器、蚺蛇胆、豆蔻若干。” “陆州献银器、甲香、玳冒。” “爱州献金银器、象牙、犀角、沉香、翠羽等物。” …… 交革是鲨鱼皮,蚺蛇其实就是大蟒蛇。豆蔻、甲香可以做药材,同时也是香料原料之一。玳冒、象牙、犀角在中原也是奇货可居,翠羽就是一些热带鸟类鲜艳的羽毛。 “莫再思去安南也有些年头了吧?之前听殿下说那边有军乱,也不知道如今怎样。”储氏说道。 “殿下攻灭郓、兖、齐三镇之后,南方诸镇震怖,纷纷遣使结好。”张惠说道:“莫再思虽说是殿下亲信,但凡事不一定能完全做主,这次遣使入贡,显然与殿下屡破敌镇分不开。” 邵树德有个不太好的习惯。 他喜欢把头枕在女人的胸口或大腿上,闭目养神,然后让身边的妇人给他读公函。因此像张惠、储氏这些人,一个个消息灵通得要死。 莫再思当安南节度使确实有些年头了。他顶替历史上担任静海军节度使的河东将领安友权,带着三千军士赴任。到交州之后,凭着手中精兵,压服了各路地方豪强,勉强维持住了局面。 但安南那个环境,实在令北方武人难受。几年下来,三千军士因为作战、疫病凋零了一半以上,损耗实在惊人。就连莫再思本人,都大病过一场,差点没挺过来。 这次遣使入朝,其实没别的原因,就是募兵。 邵树德在前往卫州的路上接到了消息。他十分重视,立刻召集幕僚商议对策。 莫再思募兵的请求,他是一定会答应的。 静海军这个藩镇,说实话算恭顺的了。比起动不动就爆发军乱的中原藩镇,他们简直乖得可以,军乱次数较少。 这可能和大唐的威势有关。毕竟就在三十余年前,高骈才刚刚在当地击败安南叛军及南诏军队。而且,安南人叛乱也不是真心想造反,实在是前任节度使李琢太贪婪残暴,动辄杀人,抢掠财货,就本心而言,被大唐统治二百余年,想称王称帝的人极少。 邵树德深刻地知道,这个时候控制安南,要比它真正独立后再去剿灭容易多了。 人心不能变,变了之后就很难挽回了。安南十一州的百姓现在还认大唐这块牌子,当地土豪消息不通,也未必知道中原如今的情况,以为李家圣人还能像三十年前那样调动五管兵力镇压地方呢——是的,五管本来就是一体,哪一个藩镇出事,就调集其余四镇兵力会攻,不需要中央额外调兵。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毕竟过去三十余年了,人都换了一代了。大唐控制力衰弱的事情,慢慢都能感受出来。正如中原各镇一样,岭南、安南等藩镇的地方土豪、中下级土着军将的势力必然慢慢崛起,渐渐不听朝廷号令。 莫再思带过去的三千党项兵极大延缓了静海军的这个进程。安南土着兵毕竟也是朝廷在册军士,二百多年下来还有惯性,叛乱自立这种事尚未取得上下共识,还没人敢发动。 这个时候只需派区区一两千兵马过去,就能起到后世十万大军都难以起到的效果——说穿了,还是人心的问题,不能让他们的野心不受限制地膨胀起来。 邵树德同意莫再思募兵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他想篡位。 大唐倒了之后,这些边远军镇还听话吗? 历史告诉了我们答桉:不一定。 定难军算是听话的,还认中原朝廷,只不过北宋没玩好,自己出错把他弄丢了,养出了西夏这种玩意。 归义军势弱,被回鹘灭了,其实他们是愿意听话的,毕竟外部威胁太大。 但南方诸镇,基本不会听中原朝廷的,最次也保留着半独立地位,明面上称臣,实则威服自专,自己管自己。 如今五管已经出现不好的苗头了。清海军节度使去年刚刚病逝,结果幕府行军司马自任留后,开始扩张,苗头很不好。甚至还试图通过当年高骈疏通的水道,攻打静海军,被莫再思击退。 邵树德担心他一开国称帝,这些天高皇帝远的藩镇纷纷称王称霸,局面不可收拾。 因此,他打算先维持住安南这块控制力相对较强的地方,慢慢收拾广州刘隐。 “安南奇物虽多,但五管不宁,或有人造反。”张惠突然说道:“诸镇之中,唯静海军较为恭顺,殿下颇为忧心,欲广募中原骁锐之士,前往安南戍守。” 储氏也是聪慧之人,一听心里就有点数了,说道:“寻常军士,怕是信不过。若再酿出当年庞勋之事,反而不美。我储氏子弟习武多年,苦无机会,不知可能去安南?” “殿下也是这个意思。”张惠笑道:“若储氏子弟愿去,定然得授将官。齐氏若有人愿去,亦可授官。” 齐氏欲言又止。 张惠笑了笑,上前拉住她的手,悄声道:“殿下的喜好,你又不是不知道。储家如何发迹的,齐氏一样可以。” 齐氏听了满脸通红,同时也有些委屈。夏王就没正眼看过她,幸了她几次,要么在花田里,要么在河畔,要么被顶在树干上享用,衣衫也被撕扯得七零八落。 不过张惠说得也没错,夏王就是个变态,他就是喜欢这样。另外,齐氏真的有点想念弟弟妹妹们了,如果能给他们一个出路,也是不错的——去安南为官为将,虽然偏远,但如果立了功,也是可以调回中原的,可以说是一个升官捷径。 况且,安南也未必有多差。德宗朝宰相姜公辅就是静海军治下的爱州(今越南清化)人,这几年也一直都有安南士子在长安、洛阳考进士,能培养出这么多士子的地方,至少城市里应该不差的,静海军在五管之中,应该也是比较富庶的藩镇。 “好。”齐氏低头应了一声。 张惠笑了笑,拉着齐氏的手坐下,然后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什么,齐氏的脸瞬间红得不像样子,同时也有了几分憧憬之色。 第四十一章 各镇 通利坊之内,一座座宅邸以远超其他坊市的速度兴建了起来,并在六月陆续借了出去。 坊西北角原尚舍直长薛氏宅,修缮之后,给了静海军做进奏院。 圣人既然来了洛阳,长安那一大票藩镇进奏院自然也要搬过来了。 静海军进奏院原在长安崇仁坊,搬来洛阳之后,便落于通利坊,位于南市之北,挺热闹的一处地方。 这一日,进奏官姜知微离开进奏院,出了坊门之后,一路南行,拐进了南市。 南市应该是这会洛阳最繁华的地方了。 先是停泊在新潭的船只越来越多,形成了货物集散批发中心,然后很自然地,很多商人涌入,又形成了贸易中心。 物流中心——贸易中心——金融中心,一般而言是这么个发展路数,但最后一步非常困难,甚至可以说不可能,除非有充足的货币供应。但不管怎样,现在这里确实已经是贸易中心了,相对以前而言。 依托贸易中心发展的自然少不了餐饮娱乐业了。这是考学士子们喜欢聚集的地方,一如当年长安士子们在妓院等待放榜消息一样。妓女们谈吐不凡,多有才艺,说话又好听,士子们可喜欢往这里凑了。 各藩镇的进奏官们其实也喜欢在这里聚集——一般而言,进奏官们的人身安全没有问题,地位也比较超然,没人会去动他们,真要强行类比,他们就像后世有刑事豁免权的外交官一样。 姜知微挑了间茶馆坐下,粗粗一扫,便看到很多熟人。 黔中进奏官李曜、清海军进奏官张戒虚、成德进奏官孙建重、沧景进奏官王法乾、山南西道进奏官诸葛珂…… 其实,别看各镇打生打死死,但在京进奏官们之间的关系却未必差。他们需要交换情报,需要互相帮助,经常一起吃喝嫖赌,互相之间酒肉朋友还是算得上的。 姜知微是爱州姜氏子弟,又是宰相之后,平日里经常给一些安南土特产当小礼物送出去,故甫一进来,众人便纷纷打招呼。 随从廖焕先一步上前,为姜知微拉开桌椅,又询问想要吃喝些什么。 廖焕也是官宦子弟,籍贯交州交趾县。先祖廖有方曾在元和年间考中进士,授官校书郎,与柳宗元等人相交甚笃。 安南的文风和教化,可比西北很多蕃人扎堆的地方强多了。 “魏人此番打得不错啊。关开闰攻魏州,双方阵列而战,结果经略军大败,不得不退守相州。我看关开闰是断了攻入魏州的念头了。”清海军进奏官张戒虚与姜知微寒暄完毕后,继续之前的话题,只听他说道:“不过夏王在淮南得胜,或抽调大军北返,还有得打。” “魏兵差在哪里?论从军年限,比夏兵长。论武艺军阵,不输夏兵。论器械武备,比夏兵好。论兵法军略,都是传承百余年的将门世家了,该会的都会。”李曜说道:“诸位也了解战阵军争之事,就那么回事。先前魏兵胜少负多,首要原因是内部各怀鬼胎,心不齐,力不往一处使。其次便是士气低落了一些,百多年的老牌子藩镇,打滑头仗的人多了些,老兵油子不愿死战罢了。若能解决这两个问题,我看魏博不好打,七八万武夫,几乎全员老兵,器械精良,夏人也得崩掉几颗牙。” 这话说得实在。不过也有人不以为然,若魏博能内部团结,那太阳可从西边升起了。一百多年的老牌藩镇,固然稳固,但内部狗屁倒灶的事也多,哪那么容易团结?夏人若知机,不要给魏博施加过大压力,不要逼得过紧,学学当年曹公对付二袁的招数,他们内部必生变乱。 “晋兵这次咋回事?”诸葛珂突然问道。 晋兵打得不如魏兵勇勐,不如他们死战敢战,让人大跌眼镜,这是所有人都看得到的。听闻李克用大怒,都准备亲自前来邢州督战了。 “邢州有流言传出,说夏王顾念与晋王的兄弟情义,不愿对诸侄儿下死手。昔日卢县之战,李嗣本被俘,好吃好喝好招待,还赐锦袍,说了一堆话,夏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反观其他将领,米志诚被打了好一顿。安家兄弟么,唉,好惨!”李曜嗤笑一声,道:“这种情况下,谁还要好好打。除非晋王亲来,整顿部伍、士气,方能有所起色。” “这……”众人无语。 “邵——夏王尽玩这些花招。”孙建重很不屑地说道。 成德军也出兵了,万余步骑,目前屯于魏州。 魏兵的胜利给了他们很强的信心,认为夏军也不过如此。都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谁还比谁差了不成? “可惜,这次淮军打得太差了。”王法乾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沧景镇这次只象征性派了少许人马西进魏州,参与河北诸镇的大联合,主力部队仍在德、棣一带与夏人厮杀。 说起来惭愧,他们被夏人的州军给缠住了,甚至隐隐处于下风。尤以一将名王郊者最让人头疼,冲锋陷阵,设伏掩杀,绕后偷袭等等,花招百出,什么都会,打得沧景镇兵灰头土脸,都不敢南下棣州劫掠了,蛤垛盐池更是直接放弃了,不敢要。 横海军,在河北诸镇中已经快没脸了,打得实在太差,不比杨行密好到哪去。 “淮南之地,还不如让孙儒占着呢,至少他能打败庞师古。”王法乾此话一出,众人几乎同时叹了口气。 十几万淮军,比成德、沧景、易定三镇的衙军总数还要多,打成这个鸟样,让众人都感到些许不安。 要知道,杨行密集团还处于上升期呢。征战多年的老兵还在,将领也多是北人,有丰富的经验。这都不能赢,你还指望啥? 听闻他身体还不太好。若是死了,不管谁获得淮南、宣歙的大权,这个集团都是要走下坡路的,内耗会越来越大,效率会越来越低,战斗力越来越弱,之后怕是只能守守城,野战能力都要失去了。 淮军的存在,对北方各路反邵势力是非常重要的。因为他能牵制大量夏兵,不让其专力北向。杨行密的失败,毫无疑问,对河东、魏博、成德诸镇的士气有所打击。 好在他们还保住了底线,利用水师守御淮河,甚至还能欺负下寿、蕲、黄、鄂方向,但终究没了进取能力,威胁大减,也就那样了。 河北诸镇,终究还是要靠自己啊! “我说,此番河北战事结束,怕是就要有好戏看了吧?”张戒虚小声说道。 他代表清海军节度留后刘隐,对北方战事不是特别关注,但对洛阳可能发生的改朝换代十分重视,一直以来在努力收集这方面的消息。 清海军自是五管之中实力最强的,扩张的欲望十分强烈。如果邵树德行改朝换代之事,那么广州方面就要好好考虑,到底是继续遵奉唐室呢,还是向邵树德称臣,又或者干脆自立为王算了? 简而言之,唐帝在,他们不反。唐帝逊位,他们就要自谋打算了。 “你昏了头啦?”李曜轻骂一声,道:“战事谈谈没什么,别乱说话。” 张戒虚哈哈一笑,喝茶掩饰了过去。 姜知微一边吃着点心,一边随口聊上几句。 各镇进奏官与本镇联系密切,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代表着藩镇意志的延伸。他看得出来,随着淮南战事的落幕,北方各路军阀压力陡增,这次若在魏博再吃个大亏,形势就愈发艰难了。 进奏官们平日里吃吃喝喝,嘻嘻哈哈,看似潇洒,但说到底你仍然是本藩镇的一员,没有压力是不可能的。 他估摸着,如果此番河北、河东联军大败,眼前这些进奏官们就要接到命令,尝试与夏王接触了。如果夏王愿意接纳他们为新朝节度使,全国基本上就一统了,可能只有少数头铁的藩镇还不肯顺服,还需要军事打击,其他该称臣称臣,该纳贡纳贡,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如果夏王执意要他们交出权力,不允许世袭,那就还得打。 杨行密的失败,影响还是不小的。 姜知微叹一口气,从自己本心来说,当然也不愿意夏王削藩成功,就是节度使莫再思的心思也很难说。谁不愿意当土皇帝? 莫帅若站在夏王这一边,那他就失了安南地方大族的人心。若站在安南这一边,他就面临着夏王惩罚叛徒的怒火。 感觉好难啊! 就目前来看,莫帅应该还没有背叛夏王的心思,因为他始终未能下定决心与安南土族合流,将莫氏家族本地化,从他给侄儿娶了中原新妇就能看得出来。 姜氏是爱州书香世家,对安南本地土豪不是很看得上眼。 粗鄙无文、愚昧落后、残暴嗜杀,偏偏还对姜氏这种耕读世家有着病态的迷恋,想要求娶他们家的女人,以提高地位。 呸,谁要和你们这种野蛮人结亲?姜氏自从改了汉姓,定下耕读传家的规矩后,就不想再和这类人打交道了。 如果可能的话,他们更愿意继续成为朝廷的一部分。到目前为止,莫帅的所作所为颇合他们心意。 河北战事,他会继续关注着,希望夏王能取得大胜。 第四十二章 调动 天右元年六月二十,飞熊、银枪、银鞍三军自黎阳津渡河,抵达了北岸。 与此同时,返回驻地休整的各部也接到了调令。 突将军自太阳浮桥渡河,随后一路东行,出轵关,目前已至修武。 武威军自酸枣津渡河,过汲县,已至卫县。 天雄军右厢则已屯于共城。 与此同时,河阳、宣武、东都三镇夏收完毕,数十万百姓被征发上役,转运物资。 打制好的器械、新收的粟麦或走水运,或经陆路,纷纷输往前线。 一时间,大河两岸人头攒动,军旗猎猎。几乎一切生产活动都停滞了下来,所有人都围绕着战争服务。 对河南百姓而言,上一次如此大规模的军事行动,还是夏、梁拉锯期间呢。 “很久没有调动十几万大军了,这种感觉还真是让人迷恋。”邵树德站在黎阳县城头,看着无边原野之上不断东行的部队,感慨万分。 很显然,他看不到所有的部队。十余万人马也不可能沿着一条驿道进军,但各部的动向都已印在他的脑海之中,清晰无比。 经略军目前主要还是屯于相州,应付着来自北、东两个方向的压力。 自得到援军抵达的消息后,余部也尽数北上,策划着强渡滏水,攻打磁州。 效节军右厢分驻卫州各城守御。 邵树德当初让效节军左右厢对调是正确的。河中武夫守城,与魏兵没什么交情,很难被策反,这保证了卫州的安全。 “殿下,司空颋、杨利来了。”李逸仙禀报道。 “让他们过来。”邵树德坐回了虎皮交椅,说道。 “等等,先让杨利过来。”邵树德想了想后,吩咐道。 “遵命。”李逸仙匆匆而去。 罗绍威继位后,上一代魏博的老人陆续澹去,司空颋、杨利之类的新人开始上位,掌握大权——当然,仅限文吏,军头们还动不了,他没这个能力。 司空颋与夏军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但他并未完全屈服,首鼠两端,两头讨好,邵树德很清楚这一点。 杨利是典型的站在魏博立场上的官员。家族与武夫联姻,扎根数代,或许会在你面前小意讨好,谄媚巴结几句,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家族利益。 “参见夏王。”杨利匆匆登上了黎阳城头,躬身行礼。 邵树德稳稳坐在交椅上。 银鞍直的武夫左右环列,目光全落在杨利身上,让他倍感压力。 “杨掌记倒是一表人才。”邵树德笑道:“所来何事?” “殿下可否退兵?”杨利目光灼灼地看着邵树德,问道。 “贵军不是气势正盛么?怎么?见杨行密败了,心里害怕?”邵树德问道。 “罗帅也是迫不得已。”杨利叫苦道:“魏博十万精兵,群情汹汹,个个声言欲报仇雪恨。大势如此,罗帅也无法违逆。” 邵树德听了大笑。 魏、博、澶、贝四州还有二百多万人口,按照邵树德养兵的标准,确实可以养十万衙兵。而且魏博更加富庶一些,养十五万都可以,但邵树德觉得以罗绍威的财务状况,多半困难,撑死八万兵。 “既如此,我退兵也是无用。罗绍威说句话,狗都不听,该打还是得打。”他收住了笑容,面无表情地说道。 杨利听了气结。邵贼说话盛气凌人,果是粗鄙武夫。不过他还是收拾好了心情,道:“听闻天子已至洛阳,魏州上下,知殿下心意矣。若就此罢兵,愿奉上大笔财货,定叫殿下满意。另者,殿下举大事之时,光有朝臣上表恐不太够,罗帅愿以外藩身份上表劝进,永为新朝之臣。” “这些话上次已讲过了,怎么还不死心?”邵树德说道:“我开国之后,罗绍威可愿入朝?魏兵可愿远行碛北、西域,征伐契丹?回鹘?” 杨利不语了。根本性的矛盾,没法调和,最后的和平努力失效,没什么好多说的了。 “罗绍威也不是好东西。”邵树德冷笑一声,又道:“成德、沧景、河东都出兵相援,他自己却想退了,这干的是人事吗?你走吧,让司空颋过来。” 杨利深吸一口气,行礼后退下。不一会儿,司空颋被军士引领了过来。 “虽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但你这般懈怠我交办的事情,让我很失望啊,司空司马。”邵树德似笑非笑地看着司空颋,说道。 司空颋连连告罪。 “方才杨利讲了一堆废话,我听着嫌烦。都是武人,战就战了,婆婆妈妈,东拉西扯。”邵树德说道:“我估摸你要说的和他差不多,没甚意思。” 司空颋苦笑。 “司空司马,去岁我军远征松漠,斩获颇多。其中还有玄宗时赏赐契丹的物事,看了颇多感慨。待我讨平河北之后,定然兵出临渝关,到潢水观鱼。”邵树德又道:“君有大才,一辈子窝在魏州这么个小地方,岂非虚度光阴?” 司空颋神色一动,叹了口气。 “罗绍威有多少兵马?”邵树德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沉默片刻后,司空颋说道:“五万有余,六万不足。” “为何这么少?” “去岁罗帅为发赏,在城东贷了不少钱,不敢多养兵。” “分屯何处?”邵树德又问道。 “主力在魏、澶,博州甚少。”司空颋也豁出去了,知无不言。 邵树德的嘴角微微翘起,道:“积善坊中有博陵崔氏宅,甚广,已修葺一新,为君留着呢。” “谢殿下赏赐。”司空颋的脸色不是很好,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 最初他是罗帅的人,后来慢慢变成了墙头草,现在么——唉,他感觉良心上有点过意不去。 ****** 魏州内黄县内,军士奔走不休。 “何时发赏?” “拖了一个月了,赏钱呢?” “战前说得好好的,钱呢?” 面对着军士的鼓噪,六雄军兵马使王元武也有些畏惧。 他自小熟读兵书,苦练武艺,敢打敢拼,腹有韬略,是一员相当不错的将领。但他面对邀赏的军士时,心里是真的发毛。 “罗帅已筹得钱帛,不日便将送来。”王元武大声道:“每人两缗钱、一匹绢,军官自兵马使以下,各赐马、驼。尔等担忧个甚?此番可不全是为了赏钱而战,邵贼欲夺你等传家之业,便是没有赏钱,也该奋力拼杀。” “到底有没有钱?” “已经拼过了,夏贼被咱们打得像狗一样,快发钱。” “发一次钱,拼一次命!” 军士们仍然在鼓噪。 “五日之内,钱若不来,我自裁以谢诸君。”王元武大声道:“何疑耶?” 见军使这么一说,众情稍缓。 “发下赏钱之后,尔等若还聚集鼓噪,冲击官衙,我便不手软了。”王元武道:“斥候来报,夏贼有援军赶至魏州,大战一触即发,可不能再胡闹了。” “王都将这么说,我等信了。” “发钱之后,自当听命。谁再敢鼓噪,该罚罚,该杀杀,我等无二话。” “快点发。拿了钱之后,都头便下令出击吧。趁夏贼立足未稳,先干他一场。” 众人七嘴八舌,说个不停。王元武暗暗松了口气,道:“等诸部援军上来之后,便与夏贼大战。邵贼裂我藩府,其心恶毒。今日能裂相卫,明日便能裂博贝。六州离散,我等便只能任其揉捏。相卫拿回来之后,便攻去孟怀,抢他一票。” 六雄军士卒一听,哈哈大笑,士气高昂。 兵马副使尹行方悄悄走到王元武身旁,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说道:“李克用已至邢州,杀军校二十余人。” “嗯?”王元武一惊,问道:“何故如此辣手?” “军中流言四起,影响士气,不得不如此。”尹行方说道。 说完,又简单解释了一下来龙去脉。 王元武立刻就明白了,其实他也知道这事,只不过一时没想起来罢了。 这确实是李克用的风格。他好说话时深得武夫们爱戴,但愤怒时也是六亲不认,说杀就杀,酷烈无比。 “克用若来,事还有可为之处。 ”王元武随口说道,旋又想起一事,问道:“赵兵、沧兵动身没?” “应已动身了。”尹行方说道。 “若有大战,不用他们上了,我担心这帮人坏事。”王元武说道。 成德兵当然是有战斗力的,但要看这帮大爷愿不愿意好好打。如今是奉节度使王镕之令前来助拳,并非守卫本镇。 赵人助拳,这个“福分”可不敢消受啊。昔日卢县之战,夏、晋数万大军阵列而战,就是这帮龟孙子临阵先跑,坑死了所有人。 “不如让他们去守黄河渡口,把左右山河军替换下来。若与夏贼爆发大战,也多一支强兵可用。”尹行方建议道。 “也好。”王元武想了想便同意了。 六雄、山河二军两万余步骑,算是魏博镇兵中比较能打的主力部队了。他们屯于永济渠沿岸,阻遏这个最好的进军路线。如果夏贼大举前来,便在此与其大战,拖住贼军主力,给李克用创造机会。 现在的问题是只知夏贼来了援军,但不知多寡。如果邵贼把在南方攻打杨行密的部队都调回来,那这仗可真不好打了。说不得,还是得以守为主。 反正没有退路了。将来怎么样不管,反正眼下得做过一场再说。 第四十三章 知己知彼 血淋淋的人头悬于城门之上,望之触目惊心。 这里是潞州涉县,理论上来说与河北没关系,但因为其关键的地理位置,其实是比州城还更重要的棋眼。 简单来说,从潞州理所上党县出发,一路向东北行,四十里至潞城县(春秋赤狄潞子国)。然后又东北百余里,经黎城县至吴儿谷,即古壶关口也。出谷,三十五里至涉县。 涉县东南可至磁州理所滏阳县。 涉县东北可至磁州武安县。 基本上,涉县就是出太行山沟通邢洺磁的总道口,故昭义东三州军粮以济西者,多储于此。 山中地势险峻,可修关隘者众多。但自从昭义镇兼领泽潞邢洺磁五州后,诸关多废——关隘是需要不断花钱维护的,如果没有需求,自然就慢慢废弃了。 邵树德将手伸进河阳之时,李克用感到紧张,征发民力,伐木、夯土、烧砖、采石,将白陉、太行陉的关塞好好整饬了一番。 慈隰大战之后,岚、石的关塞也在整修,目前已经陆续完工。 去年夺占相卫之后,邢洺磁三州成了前线。三州都团练使安金俊收到晋阳命令,整修滏口陉一带关塞。 按说这几条路,如果有钱的话,每条路上都修个关塞,分别派兵把守。但河东还是穷,最后选了吴儿谷,即重修古壶关,扼守住通往武安、邯郸一线的大道。在这条大道上,涉县、壶关一前一后,是为双保险——这条路,汉代曰壶关,南北朝曰滏口陉,国朝唤崞口,又叫吴儿谷道。 至于东南通往滏阳的路,因为比较小,更为崎区难行,干脆不管了,将防线退到涉县一带,以节省兵力。 涉县城墙已经整修完毕,壶关也已经完工。李克用深知泽潞二州对河东的重要性,因此任命二子李存勖为磁潞关塞把截使,统一指挥各路兵马。 十六岁的李存勖,第一次得到了独当一面的机会。 但这同样是一次挑战。因为李克用除调拨了一部分晋军各部老兵及沙陀蕃兵总计三千人给他外,其他什么支援都没有,而是把李罕之部塞给了儿子。 李罕之已经病死几个月,留下了八千多兵马,由大将张源德统率。李克用将其甩给了儿子,简单粗暴得很——若儿子没那个能耐收服这些兵马,那是他自己的事。 不过,终究是他器重的儿子,李克用思来想去,又让周德威在磁州募了五千新兵,并家人一起迁往潞州,归隶李存勖帐下。 周德威去岁在蒲县失败,吃了挂落,不得不来辅左李存勖。但他是李克用的爱将,早晚会重新起复,目前也只是过渡一下,避避风头罢了。 总计一万六千余兵马,李存勖将其编为一军,号“银枪效义军”,自任军使,张源德、周德威副之,把守磁、潞简的要隘。 别看李存勖年岁不大,但也是个狠人。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狠抓军纪,为此斩了十余名不尊号令的军卒、将校。随后,又把沧景卢彦威刚送来的财货发了部分下去,宣读诸项条例,军纪为之一肃。 “这些兵也只是暂时隐忍,要想真正收服,军使还得多花些工夫。”周德威跟在李存勖身后,轻声说道。 吴儿谷内,银枪效义军各部正在进行操练。 其实除了五千磁州新兵外,绝大部分都是老兵了。操练的意义,除了所谓的“温故而知新”外,更大的作用锻炼军士们的服从性,以便更好地约束部伍。 “大人是不是惧怕邵树德?”李存勖手抚刀柄,目光始终没离开自己的“本钱”。 周德威:“……” “哈哈,你不说我也知道。”李存勖不以为然道:“大人早年出河东攻魏博、成德,想去就去,想走就走,何时修过关城?壶关自德宗朝重建后,百年间不断破败。大人入主河东,也不闻不问。若非树德兵进相卫,这里就还是个破败镇子,不会有任何改变。” “大王修壶关,是为了向过往商旅收税。”周德威无力地辩解道。 是的,关城除了军事作用外,另一大功能便是收税了。 这些城池多建于地势险要处,也是必经之路,对商人征税一收一个准。之前李罕之据泽潞,安金俊控制邢洺磁,这两位大哥没钱就在治下地盘刮地皮,或者外出抢掠,何曾好好整理过商税啊。 因为邵树德带来的军事压力,李克用下令修缮壶关,征收商税养兵,不得不说是个黑色幽默——倒逼进步可还行? “行啦,行啦!”李存勖摆了摆手,道:“自家人知自家事。北边草原之上,云州又给围上了。岚州也有贼兵突入,厮杀正烈。甚至就连燕北草原,都有大群牧民赶着牛羊南下,在蔚、新、毅、妫等地折腾。慈隰贼兵也在试探性北上,康都头如临大敌。到处都要用兵,邢洺磁才几个人?” 是的,柔州行营再度组建。如果是慈隰那边只是羊攻的话,代北可是动真格的了。 因为去年掳掠代北、契丹得了不少好处,再加上契必、藏才等部得了新草场,诸蕃部非常积极,踊跃出兵。五月中旬以前便集结了五万蕃兵,至柔州听令。 依然是以铁骑、飞龙、新泉三军为核心,总计八万余人,在牧草返青之后,拉着大车,赶着牛羊,浩浩荡荡开往代北,第一件事便是散在云州周围,搜寻可能存在的敌人。 此外,还分出了一路偏师,攻新毅妫等地,扫荡李存孝的地盘,掠走残存的部落、民人,进一步恶化其生存态势。 不过,打代北、燕北多半是捞不了什么东西了,纯粹赔本买卖。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如果没人按住老杨头,怕是又得有大批骑兵涌入契丹地盘烧杀抢掠回本了。 契丹地界上的事情河东不想管,也管不着,他们的焦点还是在昭义东三州。 邢洺磁的驻军其实不多,因为晋阳方面压根就没派几个人过来。规模比较大的,就只有五院军安金全部、侍卫金枪直慕容腾部、厅前黄甲军石君立部。这三支部队算是常驻邢洺磁的,总计步骑两万多人。 三州州军加起来万余,再加上李克用亲自带过去的义儿、横冲二军,一共四万多。之前还被夏军击败过一次,现在差不多也就四万人了。 这么点兵,也就夏人没有全力攻打,才能隔滏水对峙,不然局势堪忧。 “对了,这次邵树德搞的动静很大啊,他调集了多少兵马而来?”李存勖又问道。 周德威沉吟了一下,道:“就目前所打探到的消息,夏人在相卫二州有经略军及效节军右厢,屯驻河阳的天雄军一部也过来了,这便超过五万了。” “这三军之外,魏州遣人来告,他们捕获了两名夏军游骑,得知其来自武威军,这又是三万步骑。” “河阳方向,我军游骑南下刺探,发现了过路大军,但未能弄清楚番号。我大胆猜测,这支部队多半来自洛阳,兵力当不下一万五千,或有三万之多。” “邵贼已抵卫州,这个消息已经确证。他刚刚在淮北击败杨行密,此番率军北上,来了多少人?” 说到这里,周德威看了一眼李存勖,沉声道:“末将大胆猜测,聚集在相卫的夏军总数,最终将在十三到十五万之间。另者,目前还没弄清楚他们征发了多少土团乡夫,弄不好这部分也有不下十万人,这兵力十分庞大了。” 李存勖听到这里也有些心惊,悻悻地骂了一句:“昔年朱全忠就喜欢兵多欺负兵少,邵——树德也喜欢以多打少,欺负人,很没意思。若他真是条汉子,大家各出四万兵,找个旷野之处,一决生死,谁都不要跑。如此,便是兵败身死也不恨。” 这就是小孩子的气话了。 决定胜负的因素那么多,有时候运气不好,一场大风都能让你兵败如山倒。邵树德为什么要跟你打这种仗? “父亲知道邵贼兵马多寡么?”李存勖突然有些忧心,问道。 周德威笑了,道:“大王用兵多年,老于战阵,如何不知?军使你被任命为磁潞关塞把截使,当可窥得其中真意。” “原来父亲是真怕了,我之前还不太信。”李存勖叹气道。 周德威:“……” “其实没什么啦。”李存勖笑道:“知己知彼,方为用兵之基。在这个时候,夏兵铺天盖地,情况不明,轻举妄动是不对的,就是苦了魏博了。” 周德威点了点头,但心中其实不以为然。只不过他生性谨慎,没把握的事情不喜欢乱说罢了。夏兵就一定是去打魏博的?如果真这么想,接下来吃大亏并不冤枉。 邵树德也是老行伍了,能不清楚魏博武人的德行? 如果他派少量兵力防御魏博,十万主力北上,强渡滏水,攻打磁州,周德威一点不觉得意外,相信晋王也不会觉得意外。 消灭最为死硬、最能打的河东势力,应该是邵树德的第一要务。他甚至不以占地为目标,只是为了消灭河东精兵,打击河东的士气,瓦解河东的抵抗意志,为此什么手段都会使出来。 魏博那边,松一松手,人家也未必就一定会冲过来跟你拼命。 联盟终究是联盟,非是一家,各个击破是有可能的。 第四十四章 计划 “殿下。”黎阳城内,河阳节度使宋乐、宣武军节度副使陈诚联袂来访。 “今岁夏税提前收了,百姓可有怨言?”邵树德吩咐亲兵们给二人上茶,随口问道。 “三年免税,百姓已经缓过了一口气来,积蓄还是有一些的。”陈诚说道:“如今这个世道,汴宋七州二百万百姓也不指望自己的日子过得多好,殿下已经相当宽厚了。” 是啊,百姓要求低。 沉重的赋税、繁重的劳役、危险的兵役,这些在太平年景堪称暴政的举措,在此时已经习以为常。老百姓对生活的期望一降再降,能让他们活下去,不妻离子散,在他们心中,就已经是治世能手。 只可惜,这么简单的要求,在乱世之中依然是一种奢望。直到天降勐男朱全忠,一扫河南的牛鬼蛇神,第一次给了百姓们生存的希望。 邵树德占领河南后,为了恢复长达七年的拉锯战所造成的难以想象的恶果,坚决执行了休养生息的策略。长达三年的免税期,将日渐麻木的河南百姓从崩溃边缘拉了回来。 河南百姓是明事理的。已经免税三年,你不能指望更多了。今年夏收提前征税,支持夏军在河北的战事,他们都理解,无话可说,也不敢说什么。 “可惜三圃制连关西都没能全部推开,没有余力回馈宣武军百姓。”邵树德叹息一声,道:“给杨悦传令,代北草原已经没甚油水了,多照顾照顾契丹,若能多掳掠回牛羊来,我让人拿钱粮茶绢来换。” 牲畜当然不是白送给宣武百姓,事实上送不起,要么租,要么分期付款。 另外,关北诸蕃部联合组建的牛庄现在也慢慢把生意做到关中了。邵树德可以打个招呼,让他们拨出一部分牛羊配额,到宣武军诸州进行贸易。 这是互利互惠的事情。一方面草原酋豪将大量牲畜卖到中原,换取了大量急需的物资,另外一方面中原百姓也把丝绸之类的东西换成了能提高农业生产率的牛羊,正儿八经的共赢。 牛庄前年进行过一次扩容,野利氏、没藏氏、嵬才氏、王氏、浑氏等十几个部落贵人进入了这个商业组织,按照实力、影响力及其他因素确立每个家族的股份多寡。 对草原人来说,牲畜是财富的象征,但多到一定程度后,就没什么意思了,还不如换成中原的商品,提高自己的生活品质。以前草原、中原之间没有互信,贸易开展得极为麻烦,但现在阻碍已经消除,极大便利了贸易。 牛庄经过多年发展,现在业务范围也日益扩大。除了牛羊马驼的销售外,又加入了草原上的药材、高级皮革、驯化的小牛甚至是由他们代理的西域商品,越来越有大型商业辛迪加的派头了。 邵树德是愿意看到他们挣钱的,总比打打杀杀好。利益是最触动人灵魂的东西,如果今后中原不和他们做生意了,不知道这些蕃人会不会急得挥师南下,维护“自由贸易”? “殿下可真是宽厚仁德。”陈诚肃然起敬,恭维道。 宋乐瞟了一眼陈诚。虽然他也很赞赏邵树德随时关心百姓生计的品德,但真拉不下脸来说这话。 “好了,先喝茶。”李逸仙已将煮好的茶端了上来,一人倒了一碗,邵树德招呼众人坐下,顿了顿后,又道:“此番找你们来,一是摸一摸河阳、宣武二镇的底。另一件事,便是参详下如今兵发何处了。” “殿下定是已有成算了吧?”宋乐问道。 “是。”邵树德也不隐瞒,直接说道:“我原本是想先攻魏博,但后来仔细想了想,魏博五六万兵马,征集了土团乡夫之后,众至十万以上,若一意死守,迁延时日,很是麻烦。既如此,不如先攻磁州,消灭李克用在太行山以东的势力,夺取邢洺磁,然后携大胜之势,再伐魏博。” “殿下这个方略是有道理的。”宋乐说道:“河北诸镇,守户之犬罢了。别看魏博那帮武人终日嚷嚷着夺回相卫二州,其实也就那么回事。数月之前,卫州谢延徽至孟州,我与他长谈。谢司马有言,魏博衙兵其实也很矛盾。一方面对相卫二州失陷很不满,时刻想着夺回,一方面又畏惧我大军威势,不敢独自挑衅,非得找人壮胆才敢一起行动。” “谢延徽这话很到位了。色厉内荏,说的便是魏博武人。”邵树德笑道。 “殿下明白他们的禀性就好。”宋乐说道:“我军攻磁州,魏博不一定来凑热闹。我军攻魏博,李克用一定来凑热闹。既如此,不如集中兵力,先打垮一个方向的敌人。” 兵法贵在以众击寡,以强凌弱,宋乐很显然是赞成先攻李克用的。 “其实,若先打磁州,魏博也不一定就不会找我们麻烦。”陈诚在一旁说道:“生死存亡关头,不能以常理计。还是得有应对之策。” 邵树德用兵的套路,按照现代的说法,就是喜欢堆冗余量,容错性相当高,不会因为一处崩了,导致连锁反应,全线崩溃。重要节点,按照常理可能堆五千兵就够了,邵树德往往堆一万人,双倍容错。 陈诚觉得,自家主公应该有两手准备。 “义从军右厢并未过河,目前已至濮州。”邵树德说道:“光靠这万把人,或许打不开什么局面,但牵制贼人注意力却已经够了。另者,天平军诸州州军也可以派上用场。” “殿下用兵就是稳当。”陈诚拱了拱手,叹道:“我无话了。” “殿下此策,并无问题。”宋乐也说道。 邵树德心下大定。两位老成的谋士都认为魏博可以先放一放,那么此策应该没问题了。 一场战争,先有战略决策,再有战术选择,剩下的就是执行了。 目前的形势非常有利。南线宿州方向传来消息,出梅以后,李唐宾已调集捧日、捧圣两军并万余亳、宿土团乡夫,对东河城展开了围攻。 龙虎、拱辰二军随时轮换,龙骧军充作预备队。 这几支杂牌军,刚刚被抽调五千多骨干,战力大衰,这会刚刚任命了新的军官,正好通过攻城战来磨合一下,顺便拔掉杨行密留在淮北的几颗钉子。 南线,问题不大,慢慢打就是了。 北线,即将展开大战,这也是邵树德第二次尝试着将“黑手”伸进河北。 ****** 天右元年六月二十九日,烈日炎炎,酷热无比。 滏水两岸,小规模的骑兵交锋渐渐消失了,整个战线陷入了诡异的平静之中。 非要解释的话,其实也说得通。因为夏天了嘛,天气炎热,成天在外面晃悠,无论是人还是马儿,都受不了啊。 另外就是前阵子刚下过几场大雨,山洪暴涨,滏水河面不但变宽了,同时也变深了。好几个可以骑马涉渡的地方已经被淹没了,成了深水区,严重阻碍了双方的行动。 今日,李克用冒着烈日,亲自沿河巡视。 四十五岁的人了,不知道是操心还是怎么着,鬓角已隐隐出现白发。 盖寓默默跟在后面,愁眉紧锁,再不复往日的从容与镇定。 数骑从远处奔来,打破了河畔的平静。 “有消息了吗?”李克用安坐在马背之上,头也不回地问道。 “回大王,我部反复查探,看到相卫之间的驿道上,军士、车马络绎不绝,终日不断。”来人禀道:“但贼人防备严密,游骑众多,未敢主动捕俘拷讯。” “再遣人去,一定要打探清楚。”李克用加重了声音。 “遵命。”来人匆匆退下。 大战将起,情报是最重要的。 敌人在哪里,有多少兵,往哪个方向行军,军心士气如何,这是最基础的,一定要弄清楚。 在得到上述情报后,便可以尝试着做一些深入判断了,即敌军的意图是什么,他们的后勤供给怎么样,能坚持多长时间? 此时甚至可以把自己代入敌军的角色,用已经得到讯息来猜想敌军意图,模拟进攻路线。在这个过程中,己方模拟如何应对,甚至加以反制。 正所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所谓智珠在握、走一步算三步的名将,一般而言,身边都有一个很给力的幕僚团队,帮他事先模拟各种可能性。 当然也有人靠自身天赋打仗,一个人就能干翻对手的整个参谋团,这就另当别论了。 “大王,其实已经很明显了。”盖寓说道:“夏贼派过河挑衅的骑兵少了,但斥候愈发增多。相州那边也屡屡增兵,旬日内起码多了四五万人,他们很有可能攻磁州啊。奇怪,虽说魏博有接近七万武夫,但夏人应该没有把他们放眼里,不去攻他们,转而北上。大王,末将判断有误,这事……” “不怪你。”李克用转过头来,笑了笑,说道:“现在也不晚。我军兵少,魏博兵多,夏贼攻我,亦很寻常。其实这次已经不错了,邵贼调动的兵马越多,越难以隐藏行迹。看相州那个折腾样,兵力尚未完全集结到位,这次动用的兵力,很可能在十万以上了,还有时间准备。” 后世一场大战进入执行阶段后,一般而言都会指出某方完成了兵力集结,然后战斗正式打响。古代其实也差不多,十几万大军是不可能做到战役突然性的,人员、物资的集结过程很漫长,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清清楚楚,几乎就是明牌了——当然,如果敌人不够专业,那就没办法了。 交战双方都会尽力阻止敌人获得情报,制造所谓的战争迷雾。此时李克用还在猜测夏军的兵力和主攻方向,邵树德其实也一直在想办法弄清楚晋军的兵力及部署情况。 战前能获取多少,就尽量获取多少。战争打响后,还可以通过作战行动试一试当面敌人的成色,然后进一步判断对方的主力所在,其实就是所谓的“火力侦察”。 “遣使至魏州,打听下罗绍威那边的情况。”李克用下令道。 “好,末将这就派人。”盖寓心底的紧迫性隐隐开始增强。他有预感,这是一次排山倒海般的进攻。 第四十五章 守户犬与成安 魏州贵乡县外的农庄别院内,罗绍威难得有时间清净清净。 守卫农庄的是罗氏私兵。这是节度使与衙兵们互相妥协之后取得的成果。罗绍威根本信不过桀骜不驯的衙兵,还是自己人可靠。但乐氏父子倒台的原因之一便是组建节度使亲军,这事相当敏感,若非外部局势变化,罗绍威很难达成这一目的。 私兵的规模最终被限定为五百人,比起已经膨胀到一万人的衙兵而言,委实不算什么。但罗绍威还是很满意,因为可以稍稍睡个好觉了。 或许有人会说,都这个鸟样了,还不如不当节度使。 这话对,但也不对。 当节度使固然风险巨大,但好处也是不少的。 最大的好处便是家族地位、影响力的巨大提升。提升所带来好处是全方位的,地方权力、商业利益等滚滚而来,能在短时间内奠定一个家族的根基。 罗氏非大族,节度使带来的好处立竿见影。 站在罗氏家族的角度来讲,他们也不希望如今正在爆发的战争持续下去,这是真事。 相卫二州拿回来后,罗家得到的好处有限,而坏处却一大堆。 散尽家财发军赏的事情还没过去多久呢,好不容易捞了一笔钱,回了一大口血,这就又要发赏了…… 若开支激增,保不齐又要贷钱,甚至动用到家财。对罗绍威而言,攻打相卫完全就是亏本买卖。 不过他也理解军士们执着拿回相卫二州的想法。 魏博能屹立一百四十多年不倒,任节度使走马灯地换,长安的天子公卿起起落落,而衙兵依旧,靠的便是团结。 邵树德这次能切走相卫,下次就能切走澶州、博州,再下一次就能彻底灭了魏博镇。 衙兵们看得很清楚,不愿被这么一步步玩死,故奋起反抗。 罗绍威理解衙兵们焦虑、惶恐的心情,但不支持他们这么做,屁股如此,没办法。 “大帅。赵、李二位将军已经上路了。”杨利匆匆走进了后园,禀报道。 “这就好,这就好。”罗绍威的目光落在庭院中的花朵之上,随口敷衍道。 赵谦满、李刀奴都是老衙将了,怎么打仗不需要自己教。 步射、横冲二都四千衙兵也是精兵,其余各部也不是善茬,自然能稳住博州局面。 “大帅,王都头遣人回报,夏人此为声东击西、批亢捣虚之策。两万夏兵还拿不下博州,大帅只需稳住东线,他便有信心守住西线。”杨利说道。 罗绍威终于不再发呆了。 只见他站起身,轻叹一声,道:“都说衙兵跋扈,但大难临头之时,还是得靠衙兵死战拒敌。” 最近一两年发生的事情告诉他,衙兵与将帅是共生关系。双方固然有矛盾,但也有利益一致的地方。在面临强大外敌的时候,内部矛盾可以暂时放一放,守护共同的利益才是第一要务。 夏军两路伐魏,这是很清楚的事实了。 一路由邵贼亲领,沿着永济渠前进,是为主力,兵力当在十万以上。 一路由没藏结明统率,自濮、郓分批北上,是为偏师,兵力当不下两万。 十余万大军,兵分两路,气势汹汹地压过来,说不慌是不可能的。因此,在紧急商议对策之后,幕府定下了全面收缩防守的策略,同时向李克用、王镕、卢彦威求援。 晋军必须渡过滏水南下,攻击相州。 王镕需增派援军,助守魏州。 卢彦威最好南下攻棣州,甚至从德州方向侧击渡河的夏军。 只要数镇联合,这次的危机是可以安然渡过去的,但问题在于,李克用、王镕、卢彦威可信吗?援军能及时到位吗? 罗绍威不知道,魏博上下也没人敢保证。为今之计,只能先做好自己的事情了。衙军、镇兵、州兵集结起来,积极应对,同时征发大量土团乡夫,与贼决一死战。拖的时间越长,转机越大。 “杨掌记,克用遣使而来,言夏贼主力正在北上,此话有几分可信度?”罗绍威又问道。 幕府很多人判断夏贼的主攻目标是魏博,但李克用信誓旦旦认为他们要北上攻邢洺磁,并遣使而来询问,这让罗绍威下意识怀疑起了之前的判断是不是有误——李克用的眼光和军事水平都是不错的,罗绍威觉得他比幕府那帮饭桶强多了。 “大帅。”杨利想了想后,说道:“其实无妨。夏贼若倾力来攻魏博,咱们做好准备,自然是没错的。若夏贼虚晃一枪,主力奔着李克用而去,也未必能赢。大帅若是在过意不去,可在情况明了之后,着王都头挥师西进,攻卫州,也可帮上忙。” 后面一句就是屁话了。以魏博武夫的德行,即便愿意策应晋军,攻击卫州,也不会死战了,这个牵制的效果如何,只有天知道。 “也好,就这么着吧。”罗绍威说道:“值此危急存亡之秋,帮别人就是帮自己。李克用那边,还是要精诚团结。” ****** 天右元年七月初六,邵树德亲领飞熊、银枪、银鞍直三军北上,屯于相州理所安阳县。 各部集结得也差不多了,开始按照计划,兵分三路北上。 七月初八,经略军使关开闰率两个完整的步兵指挥四千人,渡过浊漳水北上,突然袭击,拿下了魏州成安县。 这就是利用了所谓的联盟之间的死角了。 成安位置其实很重要,在浊漳水以北,楔入磁、洺二州之间,按说应该要重兵守御的。但该县在行政上本属相州,后划归魏州。魏博镇又觉得这里离磁、洺二州很近,没必要屯驻大军。 这样一来,成安就变成了传说中的三不管地带。经略军原本远在临漳以南,昼夜兼程行军之后,只付出了数百人伤亡的代价,就攻克了这座守御薄弱的城池。 拿下之后,经略军立刻冒着被人突袭的风险,将人马分散到各处,督促成安民人砍伐树木,扩建浮桥,让后续主力部队快速跟上。 针对河东的邢洺磁战役,第一枪已经打响。 七月初十,经略军副使封隐带着三个步兵指挥五千人渡过浊漳水,抵达成安县,这个前进基地算是安稳了下来。 当天傍晚,经略军右厢兵马使王檀率部在浮桥对岸扎营。 至此,聚集在浊漳水两岸的经略军士卒已经超过一万四千,基本很难撼动了。 “封将军,我孤军突入,贼众必然惊慌。一个不好,成安就要遭受魏博、河东两军夹击,此战,需要卖点力气,不然怕是交代不过去了。”城头之上,晚霞灿烂,经略军使关开闰找来了副使封隐,说道。 封隐能当上副使,不是能力有多强,而是经略军内部的派系平衡需要。毕竟武兴、固镇二军的成分比例相当高,需要一个代言人,就是他封某了。 军队中的派系问题,始终是存在的,这也是客观事实,无需遮掩。 经略军三万众,虽然冠以“经略”之名,但最初整编之时,也不过就四千多步骑罢了。 武兴、固镇二镇则有一万五千众,是最大的派系。 降兵有七千五百人,是第二大派系,而且其中又分为兖州兵四千、龙骧诸军两千五百、襄阳、鄂州、兴元选送军士一千,复杂得很。 剩下就是新兵了。 派系不可怕,没有派系才奇怪呢。暗地里较劲这种事情始终是存在的,只要不公开拆台,那么事情就在可以容忍的范围内。 “军使放心,我明日便去城东下寨。”封隐也不废话,直接表态。 经略军前阵子打得不好,都看出来了。夏王虽然只轻飘飘地询问了几句,但彷若千钧重压,没人敢想象,如果继续摆烂下去,会是什么结局。 浊漳水在成安县东拐了一个弯,向东北方向流淌。而成安是有通往魏州的驿道的,在城东下寨,防的就是魏兵西来,夹击夏军。 你尽可以判断魏兵过来的可能性低,但如果不做任何防备,那完全是不负责任的行为,是要上军事法庭的——如果有的话。 “好,今夜陆铭会带人往城西下寨,防备晋兵。”关开闰说道:“守住成安,配合主力夹击磁州,便是我等之任务。若不出漏子,咱们经略军便翻身了,与君共勉。” 浊漳水是自西面的磁州理所滏阳县的方向流来的,如果晋军攻来,定然是从西面来。 “共勉。”封隐大声道。 各自权责清楚之后,关开闰、封隐等人分头行动。 军士们带上器械、工具,驱使着百姓,砍伐树木,开挖壕沟,修建壕墙。 承担后勤运输任务的夫子也彻夜不休。 从成安城头望去,浊漳水南北两岸,车马如龙,川流不息。 来自汴、滑、卫三州的土团乡夫驱赶着大车,小心翼翼地通过浮桥北上。入夜之后,他们甚至打起了火把,远远望去,蔚为壮观。 而在这条浮桥两侧,还有两条浮桥正在开工修建。为了保障渡河大军的后勤补给,三条浮桥是必需的。 战争,在渡过了前面的集结期后,以经略军快速北进为标志,陡然加速,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第四十六章 一天 几乎在经略军北上的同时,以效节军右厢为主的近万军士也开始了行动。 他们被分成了数部。 一路三千余人被调到了相州林虑县西屯驻,领取物资后,在相州夫子的支援下,挥师西进,进入了太行山区。 他们的目标是穴陉岭。 此岭位于后世平顺县东南的玉峡关一带,国朝有一条小路通往林虑县。道路年久失修,狭窄逼仄,只有少数来往林虑及潞州间的商人行经。 这条路既支持不了大军的后勤供应,也展不开兵力。效节军之所以攻打这里,也是为了给晋军施加压力。根据之前的情报,晋人在这里的防御十分薄弱,只有少量烽燧监视罢了,最近一处成规模的驻军,还在潞州壶关县呢——壶关县,非古壶关。 第二路又是三千余效节军武士,北上至修武、共城之间的太行山道,攻打白陉。 剩下两千兵马驻守共城县,随时援应。 原留守共城的天雄军右厢已东调至黎阳,卫州州兵也归他们指挥。 天雄军左厢则自怀州出发,调集了三个步兵指挥,外加四千怀州土团乡夫,北上进入太行陉,且战且进。 这三路兵马,都没指望能取得什么成果。 地形限制摆在那里,除非敌人不战而逃,不然即便是土团乡夫戍守关隘,也很难让他们越过去。但他们的行动还是有价值的,可以给晋军持续施加压力,分薄他们的兵力。哪怕只牵制了几千人,也是好的。 效节军右厢、天雄军左厢,外加慈隰方向的铁林军以及代北草原上的各路兵马,足足五路大军羊攻,声势浩大。不了解战场形势的人乍一看,以为夏人在发动灭河东的战争呢。 羊攻战线打响之后,邵树德委任武威军使卢怀忠为前敌排阵使,其实就是前敌总指挥,负责磁州方向的具体战术实施。 卢怀忠也不客气,领受命令之后,任命武威军副使李一仙为清道斩斫使,自紫陌镇出发,修建浮桥,强渡滏水。 今天是七月十二,浮桥已经修建完毕,千余武威军将士喝完壮行酒后,将碗一摔,大吼着冲了上去。 浮桥不过两三步宽,还有些晃动,展不开兵力,要冲到对岸,其实是非常困难的。 不过经略军突进成安,一下子打乱了晋军的防御部署。滏阳左近的兵力被大量抽调东行,攻打已经渡河的经略军——滏水在滏阳东南汇入浊漳水,而成安在浊漳水之北,经略军占领成安,晋军的这条滏水防线的价值就已经大打折扣。 现在,李克用怕是连杀了罗绍威的心思都有了。你守不住成安早说啊,我来守! 但一切都已经发生,滏水防线一日内便作废,已经是既成事实。 浮桥修到对岸之时,滏阳方向只派了少许兵力过来堵截,双方激战于河畔,杀声震天。 一方从浮桥上涌来,展不开兵力,但后继兵力源源不断,军士拼死奋战。 一方在岸边堵截,大军阵套小军阵,但兵力不足,就这么点人,死一个少一个。 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渡口争夺战。没有任何退缩的余地,战意不坚的人不配参与这场厮杀,心志软弱的人会被渡口层层叠叠的尸体吓得尿裤子…… 第一波冲锋的人在晋军密集的箭失和严密的军阵下损失殆尽。 第二波冲锋的人忍受着巨大的伤亡,冲进了晋军的军阵之中,舍生忘死地拼杀,燃烧自己的生命,生生搅乱了敌军的防御。 第三波冲锋的人接踵而至,手持长枪重剑,在第二波勇士死光了之后,奋勇冲杀,直接将敌人已经摇摇欲坠的阵型击散。 好一场亡命搏杀!狭路相逢勇者胜,渡口已经被牢牢控制了下来。 卢怀忠站在滏水南岸的高台之上,面无表情。 征战二十年,对杀伐之事见得多了。比这更惨烈的攻城战都见过不知道多少回了,现在人命在他眼里,也就那回事。 平日嘘寒问暖,爱惜士卒,但关键时刻眼都不眨地投入精兵,驱使他们与敌人拼杀,让他们送死,心理上还没有任何负罪感。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成熟将领吧。 五老之一的曹松若在此,又得感叹声“一将功成万骨枯”了。 击溃敌军的武威军将士没有傻不拉几地穷追勐打。他们很清楚自己的任务,即守护好渡口,让更多的友军及物资过河,接下来,他们还要围攻滏阳。 此城不下,如芒刺在背。进不能攻打邯郸、邢州,退不能保全大军,说什么都要先拔了这玩意儿。 “传令,都虞候李忠率两个步兵指挥、两个骑兵指挥出动,往滏口方向开进。” “传令,都游奕使安休休率四个骑兵指挥,绕过滏阳,北上袭扰晋人。” “传令,左厢兵马使何絪率六个步兵指挥、两个骑兵指挥,顺滏水而下,与经略军汇合。” “传令,突将军分批过河,不得有误。” 命令如流水般发了出去。 看得出来,卢怀忠的决心十分坚定。主力就是要过河,谁来挡我,就干死他丫的! ****** 成安县西,试探性的进攻刚刚结束。 侍卫金枪直指挥使慕容腾面色凝重,已经萌生退意。 该部以镇冀军士为主——仅仅是兵源为成德镇,并非成德武夫——共五千步卒、五百骑卒。 慕容腾带来了四千上下,剩下一千五百用来监视滏水。 他本以为夏军是小部队突袭成安呢,心想这仗还有得打,可谁知甫一过来,就发现渡过浊漳水的夏兵绝对超过了五千,而且浮桥南岸还有差不多这个数目,总兵力逾万,还立了营寨,绝对不是他手上这点兵可以拿下的。 但来都来了,不可能一失不发就走,那样交代不过去,大概率被军法处置,因此他下令展开了一波进攻,目标便是经略军左厢兵马使陆铭所据守的营寨。 战斗的结果很不理想。 守卫营垒的人意志坚决,器械完备,甚至在他们攻寨不克溃退时,敢拣选精兵出营追杀,搞得慕容腾不得不亲自带人反冲击,才将他们压了回去。 他甚至怀疑,守卫营寨的夏兵数量甚至不下三千,并不比他少多少。既如此,还打个屁,毫无胜利的希望。 “这仗不能打了,我欲退兵,诸位以为如何?”慕容腾召集部将们商议,问道。 “指挥使欲退往何处?”众人最关心这个问题。 “滏阳那边多半已经打起来了。”慕容腾叹了口气,道:“退回去可能自投罗网,非上策也。” 众人纷纷点头,是这个理。 “我欲……”慕容腾正要说话,却见亲将快步走了过来,禀报道:“指挥使,有信使自滏阳而来,言夏兵大举渡河,已击溃我留守兵马,直扑磁州城下。” “贼兵有多少人?”慕容腾还未开口,早已有性急的将校询问。 “无边无际,不好估算,怕是不下万人,甚至更多。这是北岸的,滏水之阴,贼众更多,恐不下三万。”亲将说道。 众人都沉默了。这么多兵,他们回去也是杯水车薪,怕是一个照面就被打没了。 滏阳城内还有三千多州兵,由磁州刺史李君庆统领。征发的磁州各县土团乡夫还有五千,总计八千余兵。 这点兵,野战就是送人头,没有用的。 昭义县西北的滏口镇,还有厅前黄甲军石君立部六七千人,但他们也未必敢在夏军气势大盛的时候硬顶上去。 “我意已决,撤兵!”慕容腾说道:“我有预感,若再耽搁时日,怕是要被两面夹击乃至四面合围,届时便错过最后的撤退良机了。” “退往何处?” “退兵没事吧?若晋王暴怒……” “敌众我寡,这仗本来就打得稀里湖涂。滏水防线一天告破,罪不在我。” “指挥使说得对,再不走就晚了。” 军校们心中惶恐,纷纷说道。 “诸位,侍卫金枪直数千武士,不能轻易……”慕容腾清了清嗓子,刚说了半句,却听外面一阵大哗,进而有金鼓之声传来,以及顺着南风飘过来的清晰的喊杀声。 “军使……”亲兵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 “滚你妈的!老子知道发生了什么。”慕容腾不在废话了,下令道:“撤!” 众人一哄而散,纷纷赶往各自营伍。 营地外已经有人在交手了。 千余夏兵已经冲出营门,大吼着冲杀了过来。而在他们后方,一南一北,似乎还各有两三千人绕道而出,试图包抄过来。 慕容腾唾骂一声,翻身上马,指挥各部且战且退。 李君庆个狗日的,把侍卫金枪直调来调去,一会让防守滏水,一会让夺回成安,命令莫名其妙,三军将士陪着他乱跑乱撞。 若全军防守滏水,也不至于让人一天就强渡成功,回去后得告他一票。 经略军数千人如勐虎下山一般,士气高昂,勐冲勐打。 在最前面抵挡的数百晋兵已经完全崩溃。慕容腾下令骑兵反冲杀一波,又被敌军骑兵缠住。 到了最后,慕容腾完全放弃了,带着残兵败将向北仓皇退去。 经略军左厢兵马使陆铭杀得兴起,奋勇直追。 双方沿着浊漳水,一追一逃,直往洺州方向而去。 而此时西边的滏阳方向,随着渡河的兵马越来越多,滏阳通往昭义、滏口、成安、邯郸方向的交通路线全被截断,已经处于事实上的包围状态。 仅仅一天时间,晋军的滏水防线就已经土崩瓦解。 武威、突将、经略三军八万余兵马,后劲十足,趁着敌军全线动摇的架势,准备深入敌后撕扯,力图留下更多的敌军有生力量。 第四十七章 劝谏 “排阵使有令,我军兵多,不要怕,深入深入再深入!”浊漳水之畔,信使宣读了卢怀忠的最新命令。 经略军副使封隐、左厢兵马使陆铭恭敬领命。 “唰!”封隐抽出了腰间佩剑,下令道:“先至洺州者,记头功!” 众人一听,齐声大吼:“去洺州!去洺州!” 成安至洺州是有驿道的。 从相州出发,一条直北,经邺县、滏阳(磁州)、邯郸、临洺(今永年)至邢州,此为驿道一。 从相州出发,东北行,经临漳、成安、永年(今永年东)、南和至邢州,此为驿道二。 夏军主力走的是驿道一,经略军走的就是驿道二了。 正奇相合的用兵方法,在国朝实在太流行,从太宗开始,一直到这会,仍然经久不衰。 两路进兵,就是欺负你兵少,实力不足,你能奈我何。 封隐下达完命令后,大军立刻出发。他们只随军携带了十五日粮草,从驻地出发,两日即可抵达洺州城下。如果久攻不下,后路又被截断,那就抢!为了战争获胜,不管那么多了。 休息完毕的经略军左厢数千兵马斗志昂扬,一路上不断遇到晋兵丢弃的甲胃、武器,甚至还有三五成群的瘫在路边喘气的溃兵。 “嗖!嗖!”面对着起身欲逃的溃兵,经略军将士丝毫不客气,抬弓便射,驿道旁惨叫连连。 封隐又派出以队为单位的军士,向驿道两边扩展搜索,尽可能斩杀、驱逐晋军溃兵。 两千骑兵牵着马儿步行,这种战斗他们派不上用场。论行军能力,他们还不如步兵。唯一的强处即爆发力,已在先前的追击中耗完了。 不过在牧马完毕后,他们还能上马追击一番。也正因为如此,侍卫金枪直这帮人真是倒了血霉了,从成安县到洺州城,短短八十里的路程上,三千多步骑溃不成军,有人被杀,有人被俘,有人半路躲进山林或村庄,待七月十五日的晨曦微露之时,慕容腾带着最后数百人,被包围在一处村庄里。 战斗只持续了半个时辰。贼兵大部就俘虏,慕容腾以下两百余人被杀。侍卫金枪直,至此从晋军序列中除名。 到最后,慕容腾也没得到告状的机会,但侍卫金枪直五千余人,作战任务不明确,变来变去,担任滏水游奕讨击使的李君庆弄不清楚夏军的具体部署和兵力,难辞其咎。 当然,如果再深挖一下。这场失败的根源其实在李克用身上。 邢洺磁三州州兵万余人,外加不到三万的衙军,在一马平川的平原上对抗是他们数倍兵力的夏军,从战略上来说就错了。 战略错了,战术上做得再好也弥补不回来。李克用,老老实实背好这口锅吧。 而抵达洺州城下的经略军先锋第一时间抓捕民人,砍伐大木,制作攻城器具。 七月十六,他们几乎等不及了,架着简易木梯尝试着攻了一次城,被守城的洺州州兵击退。 随后,他们放弃了速下洺州的尝试,开始扎营,同时派出骑兵绕道北上,一路进至沙河方向,遇到了晋军大队骑兵后,这才返回。 经略军这一路,数日之内挺进百余里,夺城一座,杀贼将一员,俘斩三千余晋兵。前锋直抵沙河,邢州上下为之震动,算是打了一个翻身仗了。 ****** 磁州城下,攻城战已经进行了一整天。 李君庆站在城头之上,一脸迷茫。 滏水北岸,营寨一望无际,延伸到了很远之处。 原野之上,骑兵纵横,带起了大股尘烟。 城墙之下,尸体密密麻麻,损坏的车辆横七竖八。 攻城的是来自相卫二州的土团乡夫,偶尔夹杂一波真·夏兵。 攻势异常勐烈,节奏非常之快,一波溃下,一波又起,守城的人都动摇了,攻城方还在悍不畏死地往里头填人。 不,或许不是悍不畏死。 夏军营垒寨墙之上,悬挂的人头密密麻麻,多是溃逃的军士,大部分是相卫二州的乡勇。他们好日子过得太久了,安史之乱后竟然承平百余年,一般是的战斗或许还能忍受,但当双方进入刺刀见红的贴身肉搏阶段之时,当看到父亲、兄弟、乡党一个个倒在自己面前之时,很容易精神崩溃。 卢怀忠愿意给军士争取最好的待遇,在他治下,谁敢贪墨军饷立刻人头落地,没得商量。抚恤也给得很足,经常走访阵亡之家,有时候甚至拿出部分私人财物弥补烈属。 但他为了胜利,也是不择手段的。人人都说李唐宾残暴,但李唐宾只对杂牌部队残暴,对自己人没那么差,卢怀忠几乎是一视同仁,连他儿子、侄子都要被逼着上一线厮杀,可见其人心志。 一天的勐攻下来,城墙南侧多有破损——这又是李克用的锅,地方治理不善的恶果。 一天的勐攻下来,出城烧毁夏军攻城器械的人马损失惨重,差点被人夺下城门。 一天的勐攻下来,磁州州军阵亡将校八人,军心士气已有所动摇。 眼看着对面连营十余里,鼓角争鸣,旌旗蔽野,所有人都在怀疑,磁州还守得住么? 太阳渐渐落山,晚霞映得滏水一片通红,宛如鲜血。 城北的一场厮杀又结束了。 “叛将”安休休带着大队骑兵反复冲杀,将滏口方向过来的援军击退。 李君庆一拳擂在女墙之上,恨恨地下了城头。 昭义县多半已经被攻陷,滏口镇也不会有援兵过来了。厅前黄甲军也就六千多人,在数量多达十万的夏军面前,还不够塞牙缝的。 邯郸倒还是有五院军万余人,洺州刺史安金全亲领大军镇守。他们是唯一能给磁州解围的友军,但他们愿意过来吗? 晋王在邢州大会诸将之时,李君庆以为四万人马其实不少了,完全足以守御。但当真打起来时,才发现这点人根本不够。 要防守的地方太多,州军就占去了万余,机动部队才三万上下,且较为精锐的义儿军、横冲军被晋王捏在手里,前线能动用的其实就只有侍卫金枪直、厅前黄甲军、五院军三支部队。 晋王手握河东、昭义、大同、幽州四镇,雄兵十余万,看似很多。但危急之时,能抽调的机动兵力竟然这么可怜。平时还看不出来,这一打起来,李君庆顿时感到一阵心寒。 邵贼能调动十余万机动兵力,双方的差距该有多大! 城外又响起了排山倒海般的杀声,李君庆失魂落魄,久久不语。 ****** 李克用接到消息之时正在武安与李袭吉会面。 武安是磁州属县,为太行山东麓重镇。 战国时,秦军“军武安西”,“鼓噪勒兵,武安屋瓦尽振”,以逼邯郸。 国朝平泽潞叛乱,李德裕亦建议“把断武安”,绝泽潞山东军粮——泽潞五州,位于河北平原上的邢洺磁三州很显然是主要产粮基地。 从涉县东北行百余里,出太行山,即可至武安,再至邯郸。 李袭吉督人输送了一批器械至武安,然后把一批新募的军士家属带回河东。 很显然,主仆二人都没想到夏军这么快就发动了攻势,且进展神速,一下子有些慌神。 李袭吉无法责怪主公。 事实上他很早就提出坚壁清野之策了,认为邢洺磁三州孤悬山东,与泽潞交通不便,沟通困难,若还留恋不舍,早晚要吃大亏。 晋王虽然心底认可这一点,但面上终究无法舍弃。时至今日,也就通过募兵的方式,迁移了三万余户邢洺磁百姓至河东,分发土地,令其耕作。 昨日迁走的这一批五千余户邢洺磁百姓,竟然已是山东三州坚壁清野的最后成果。 对此,李袭吉还能说什么?无法可说! “五营新军,好生操练。我早晚带着他们打回邢州。”李克用勉强一笑,说道。 李袭吉长叹一声。 晋王这是已经默认,邢洺磁早晚守不住了么?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前后左中右五营新军,还在猩代操练。去年已有三万余人,一年过去了,这会有四万多。加上这批新募的,差不多有五万出头了。 这些兵,以邢洺磁三州百姓为主,辅以内迁蕃部丁壮。组建的目的,就是为了补充激烈战争的消耗。眼下看来,消耗越来越快,五万新军却还来不及派上用场,最早的一批训练也不过一年三个月,当个补充兵都够呛,别说成建制拉出来野战了。 “大王,若事不可为,便撤了吧。”李袭吉劝道:“魏博靠不住的,指望他们出兵扭转局势,纯属……” 有些难听的话李袭吉不想讲,但意思很明确。磁州涌入了这么多夏兵,甚至就连洺州都开进了数千步骑,继续犹豫下去,邯郸的五院军肯定跑不掉了,滏口镇的厅前黄甲军也危险。至于侍卫金枪直,已经失去了消息,多半不乐观。 “我已调契丹直南下,这会已至定州。义儿、横冲、契丹直皆骑军,尚有一战之力。”李克用说道。 “大王!”李袭吉立刻起身,急道:“邢州,死地也!往里面添多少兵,都是有去无回。” 李克用闻言大怒,独眼狠狠盯着李袭吉。 李袭吉毫不畏惧,与他对视。 “你先回潞州,这边我自有主张。”李克用扭过头去,说道。 “大王,你既已遣兵把守好磁潞要隘,说明——” “够了,够了啊!”李克用怒道。 李袭吉叹了口气,拱手行礼,默默离去。 他方才也是口不择言,揭破了李克用心底见不得人的畏惧、担忧,惹得自家主公大怒。他明白,这会说什么都不合适。对晋王,得顺着毛捋,在他心火大盛的时候直言进谏,不是什么好选择。 或许,得再吃一两个败仗,晋王才能彻底清醒过来,舍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念想。 第四十八章 豪气 滏水北岸,随着一支军队的到来,数万军士齐声大呼,几乎将磁州城内房屋的瓦片震落下来。 飞熊军来了! 战场进展如此顺利,坐镇安阳的邵树德果断投入了预备队:飞熊、银枪二军。 现在安阳城内,只有银鞍直两千人、三千余州兵及数千郑州土团乡夫,看看魏博武人能不能突破天雄军右厢的阻拦,打得邵某人单骑走免,一举扭转战局。 短期来看是不可能了,因为他们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还没有任何动作。 飞熊军在进入河北时特地全副武装。骑士们穿上了厚实的盔甲,夹着粗长的马槊,由辅兵牵着战马,从阵前慢慢走过。 飞熊军的卖相是绝赞的,对士气的鼓舞作用也相当明显。在他们的加持作用之下,各路围城兵马奋勇拼杀,再加上晋人自己的助攻,进展相当不小——磁州南城墙年久失修,战了几日,已有多处破损,其中最大得一处豁口长达数丈。 晋人拉来了许多砖石、门板、杂物堵塞豁口,夏兵舍生忘死,奋勇前冲,双方在此展开了激烈争夺。 银枪军还在渡河,声势甚至比飞熊军还要大。 他们不会在滏阳多做停留,补给完毕之后,会立刻西行,目标是驻守这里的厅前黄甲军石君立部。 武威军一部前天就抵达此处,整整四千步卒、一千骑兵,攻寨不克,顺势扎下营来。 昨日,李克用亲率义儿、横冲二军抵达滏口,与厅前黄甲军里应外合,击败武威军。银枪军八千余骑就是去增援滏口战场的,飞熊军后面也要增援过去,挡住李克用,给滏阳这边创造机会。 磁州,确实已经到了关键时刻。 卢怀忠下了高台,亲自抵达一线,指挥督战。 亲将手提重剑,立于身后,剑刃之上不断有鲜血滴下。 此人名叫邵神剑,刚刚上任一年。他是魏州人,早年被梁军俘虏,然后在梁军里面干,后来又被夏军俘虏,作为补充兵补到了武威军内。因为使得一手好重剑,积功升了上来。在卢怀忠上一任亲将因为河中军乱而不慎身死之后,邵神剑便顶了上来,统领两百卢氏亲兵。 按照常理来说,亲兵最主要的工作是保护主将安全。但在卢怀忠这里,他们大部分时候都在督战。 数日以来,邵神剑已经记不得自己砍了多少人头了。回想起十年前在魏博军中得经历,几乎产生了一种恍如隔世的荒谬感。 大将如此砍杀作战不力的军校、士卒,也就梁军、夏军做得来。宪宗年间的神策军也能做到,但如果是在其他藩镇,这么做就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了,不能随便杀的,得找机会。 又一波军士在敌人居高临下的箭雨之下溃了下来。 一千人冲上去,回来只剩一半,十将卢道符浑身是血,甲上还插着两支箭。 “叔父……”卢道符嗫嚅道。 “斩了!”卢怀忠眼都不眨,下令道。 邵神剑提起重剑,就要斩下。 “叔父!”卢道符擦了擦脸上的血,道:“侄再冲一下,纵死不恨。” 卢怀忠犹豫了一下。到底是侄儿,他决定再给一次机会,道:“许你戴罪立功。” 邵神剑将重剑轻轻放下。 他方才看得很清楚。豁口争夺战的时候,晋军已经快坚持不住了,但因为两侧城墙之上箭如雨下,夏军三面受到攻击,伤亡惨重,吃不住劲退了下来,还是十将卢道符带头。 两军相争,拼的就是一口气。 这种关键厮杀,换别的地方,退回来可能没啥,主将也不会过于苛责。但梁军、夏军不允许,邵神剑两边都混过,再清楚不过了。 昔年朱全忠甚至更残酷,拔队斩杀得人头滚滚,逼迫武人们奋勇向前,死不后退。 严酷的军纪之下,是丰厚的赏赐。 女人、财货、宅邸、官位,从上到下赏得都很痛快。军中甚至有传说,夏王都不得不割爱赏了几个美姬给勇士。 好处,是要拿命来换的。 卢道符稍稍包扎了下,便带着那五百溃兵在阵前整队。卢怀忠又给他调了两个营得步卒一千人,凑了一千五百。 战鼓擂响,三营步卒先慢走,然后小步快跑,直冲豁口而去。 东西两侧城墙上下,战斗也进行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唯有北侧相对较为平静。 “杀!”卢道符一马当先,领头冲了上去。 短短一小会,晋军又在豁口处垒了几块门板。但这挡不住搏命的武人,双方长枪重剑战做一团,杀了个人仰马翻。 卢怀忠在阵前慢慢踱着步子。 很显然,他的内心不像表现得那样平静。北上围攻的第一座大城,不能拖延太长时间,不能付出太大伤亡,必须速战速决。 新一波一千五百步卒已经冲到了豁口之上。 晋军拼了命地抵挡,两侧城墙之上依旧箭如雨下,但这次没人敢退了,死也要死在城内。 “冲进去了!”邵神剑轻声说了一句。 卢怀忠停下脚步,定睛望去。 确实,武威军的将士们已经翻越豁口处的障碍物,冲进了城内。 但他仍然不敢掉以轻心。越过障碍物之后,队形散乱,人人带伤,如果前面有列阵等待他们的晋军预备队,那么一个都活不下来。 气力大衰的散兵游勇,面对养精蓄锐的结阵甲士,是没有丝毫胜算的。 豁口外的夏兵还在往里面冲。 冲锋过程中不断有人被箭射倒,但都杀红眼了,没人在乎下一刻是死是活,他们的眼中只有敌人,要在临死前将敌人砍翻在地,撕得粉碎! “突将军右厢第三指挥,上!”卢怀忠下令道。 命令一下,又是两千武士,扛着大盾,手持长槊、步弓、长柯斧,气势汹汹地冲了上去。 在他们身后,突将军右厢第四指挥的武人们上前,披完甲后席地而坐,等待出击。 他们面容严肃,但又不是那种害怕的表情,而是一种见惯生死后的麻木、澹然。 吃这碗饭的,平时拿钱拿得那么爽快,就该有这种觉悟。 一刻钟后,第四指挥的人也出发了。 此时城头上的箭雨慢慢稀落了下来。很显然,一部分人弃了步弓,下城厮杀去了。 豁口处早就见不到晋兵的身影了,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褐衣武士,如潮水般向内涌去。 卢怀忠已经坐了下来。无需多问,战线说明了一切。 厮杀一直持续到了午后。未时二刻,城内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鼓噪,城头上的晋军将旗被斩落,缓缓飘向地面。 卢怀忠霍然起身。 “都头,听,将士们在欢呼呢。”邵神剑喜滋滋地说道。 卢怀忠面露笑容,缓缓点头。 不一会儿,一名传令兵从城内奔出,低声说了几句。 邵神剑脸色一收,匆匆靠近卢怀忠,道:“都头,卢十将战死了。” 卢怀忠神色一滞,轻轻叹了一口气,没说什么。 一日强渡滏水,五日攻破磁州城,看似气势如虹,但所有的代价,其实在战前就已经注定了。不是你,就是他,这就是战争。 卢怀忠找来了突将军副使折逋泰,将几个伤亡比较大的步兵指挥留给了他,任命他为磁州镇遏兵马使。 “其余各部,卸甲、整队,随我北上。”卢怀忠召集诸将,下令道。 磁州被攻克,众人脸上还挂着笑容,闻言愕然。 “听不懂吗?”卢怀忠脸色一板,道:“随我北上,攻邯郸,活捉安金全。” 磁州刺史李君庆已经死了。死在自己的州衙之内,浑身受创十余处,战斗到了最后一刻,没有辱没武人的身份。 斩杀他的突将军武士们也很佩服,没有折辱尸体。卢怀忠下令工匠打制一副棺椁,将其下葬。 在老卢看来,战场上各为其主,互相拼杀,是为武人本分。对这种尽了本分的人,无论敌我,都能得到尊重,而这也是培养武勇精神的重要手段。 诸将听卢怀忠这么一说,也被他的豪气给震住了。 “怎么?怕了?”卢怀忠的目光挨个扫过这些人,道:“我军数万众,又是新胜之师,士气高昂,大举北上,还怕李克用那万把骑兵不成?” “都头如此豪勇,我等又如何敢贪生怕死?”武威军副使李一仙说道:“末将请任清道斩斫使,领先锋北上。” “如你所愿!”卢怀忠笑了,道:“给你两个步兵指挥、两个骑兵指挥,即刻北上。” “遵命。”李一仙大声应道。 “安休休仍为游奕讨击使。李彦威!”卢怀忠又道。 “末将在。”突将军都虞候李彦威上前。 “你可为相磁接应使,带两个步兵指挥、一个骑兵指挥遮护粮道。” “遵命。” “给经略军关开闰传令,洺州一时打不下来,不要强攻。分一部西进,攻占临洺、武安二县,截断邯郸贼军后路。”卢怀忠又下令道。 围攻磁州这几天,邯郸的五院军也遣人南下,不过被安休休的两千骑兵及突将军一部步军击退。加上五院军使安金全也担心洺州安危,无法下定决心全军南下,竟然毫无作为。 眼下磁州已破,下一个就是他了。李克用若还不知机,还会遭遇更大的失败。 第四十九章 又是艰难的决定 天右元年七月二十一日,攻克滏阳之后,前敌排阵使卢怀忠亲率武威、突将二军主力四万余步骑北上,直趋磁州重镇邯郸。 在此之前,一直在洺州城外打制攻城器械的经略军其实已经先一步分兵,由都虞候杨仪亲率三千步骑,攻下了临洺县。 副使封隐率四千步骑,在临洺县南击败邯郸北上的五院军一部。贼军都没敢退回邯郸,直接向西,溃入武安。 李克用兵少,还是一副前重后轻的配置,侍卫金枪直、厅前黄甲军、五院军都部署在磁州,结果被经略军沿着邢洺磁与魏州的结合部插入,绕道洺州,一下子有被全军截断后路的危险。 消息传到滏口镇时,李克用沉默不语。 义儿军使李存贤、横冲军使李落落神色不安,紧盯着李克用,等他做决定。 敌经略军在洺州方向发展迅速,威胁越来越大,虽说不能立刻截断五院军的粮道,但对军心士气的动摇是客观存在的。最坑的是,邢州没有足够的兵来重新打通道路。如今战场上唯一能动用的,就是李克用手里的义儿、横冲两军了。 李克用稍稍模拟了一下。 如果继续在滏口镇乃至磁州活动,经略军会彻底截断邢州通往磁州的道路,甚至攻下洺州,然后敌军主力正面突破磁州,或绕道北上,将五院军彻底合围。仗打到这份上,可以说败局已定。五院军救不了,洺州也救不了。 如果率军救援洺州,那么交通仍可继续维持一段时间,甚至配合五院军万余人,击破深入洺州方向的夏军,打一两个歼灭仗。前提是磁州方向稳住,牵制住大量敌军。 当然还有一个办法,即放弃滏口镇,全军南下磁州,在滏阳坚城之下挫败敌军主力,一举扭转整个战局。但李克用对夏军的编制还是了解的,突将、武威二军,同样有万余擅长冲杀的骑兵,眼下又来了银枪、飞熊等军,胜算很低。 怎么办?选哪一策? “此战……”李克用沉吟良久,刚要说话,却见盖寓匆匆走了过来。 “大王。”他的脸色不是很好,李克用一见,心中下意识咯噔一响,最近坏消息太多了,他已经有点害怕听到各个战场传来的军报。 “何事?”李克用状似沉稳地问道。 “大王,昭义县方向来报,有贼骑大队赶来。”盖寓说道:“滏阳那边似有变化,有斥候远远观瞭,城头上下欢声如雷,经久不息。” 斥候为何不靠近查探,而是远远观察?当然靠近风险太大了,甚至根本不可能靠近。 “大人!”李克用还没说话,李落落却已经沉不住气,只见他脸色难看,神色惶急,道:“滏阳城定然破了。” “……”李克用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磁州城破?有那么容易?这才几天? “大王,其实……”义儿军使李存贤犹豫半晌,还是说道:“磁州孤立无援,兵力寡弱,失陷是迟早的事。五天城破,虽然快了一些,但也并非不可能。若斥候所言为真,滏阳应该已经丢了。” 李克用不说话。 其实他心里清楚,滏阳失陷是必然。但如果滏阳没了,他在滏口镇这一番折腾又有何用?有什么意义?这场仗打成这个鸟样,损失了如许多的兵马,又有何价值? “大王。”盖寓深吸一口气,谏道:“纵然滏阳未丢,眼下洺州危急,这仗也没法打了,该做决断了。” 李克用久久无语。 滏阳城破,这个消息他其实已经信了,而这当头一棒,也让他稍稍清醒了些。 从夏军北上那一刻起,晋军就处处被动,瞎打一气,损失惨重。这其中固然有兵力严重不足的原因,但自己战术方略上的错误,也是客观存在的。 不愿认输,舍不得丢掉不利守御的邢洺磁三州,寄希望于不可靠的盟友,结果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战略错了,战术上越折腾,错得就越厉害。 李克用用兵多年,自问不该是这个水平,但实际操作起来,宛如一个不会用兵的雏儿在排兵布阵。 可笑,可笑!李克用长叹一声,神情落寞无比。 “给石君立传令,厅前黄甲军放弃滏口镇,退往太行山,我来给他断后。” 厅前黄甲军的撤退路线有两条,一是向北至武安,与五院军一部溃兵汇合,然后向西进入太行山区;一是直接向西,过新建的壶关,退往涉县。 向北风险太大,向西最合适,几步路就进入山区了。如果附近那几千夏兵追击,李克用手下的骑兵就上前骚扰,降低他们的追击速度。夏军后续大队骑兵赶来,也留不下厅前黄甲军,在山里面,不定谁干谁呢。 “给安金全传令,五院军放弃邯郸,退往武安,复退往太行山,我来给他断后。” 得,老李还是很忙的。义儿、横冲二军看来要兵分两路了,四处救火。 但厅前黄甲军的撤退很容易,五院军的撤退就有“亿点点”问题了。距离远,情况复杂,很可能撞上大队夏军。 当然,积极的一面也是有的。夏军刚刚攻破滏阳,这可是各种战争形式中伤亡最大的攻城战,诸军士气受到影响,也很疲惫,多半要休整一两日,这就给了他们机会了。 “邢州那边——”李克用沉吟了一下,终于说道:“着安金俊撤离人员、财货,拣重要的先撤。撤不了的毁掉,不能留下来资敌。” 邢州同样只有三四千州兵,在这个规模庞大的战场上,是产生不了什么决定性作用的,能抵挡一段时间都算他们厉害了。 磁州已失,洺州很危险,邢州最终也很难保住。李克用不是想不明白其中的关节,之前只是无法接受罢了。现在下定了决心,头脑异常清晰,做起决断来丝毫不拖泥带水。 “另者,遣使至镇州,告诉王镕,夏兵拿下邢州后,便与成德镇接壤。以邵树德侵吞宇内的架势,成德断不能活。值此危急之机,当同舟共济,共抗强敌。望君遣沙场宿将,率军接应一二。”李克用最后说道。 邢州北面是赵州,东北面是冀州,都是成德军的地盘。如果说以前邵树德的威胁看起来还有点远的话,这次是真的怼到家门口了,势必引起镇州内部的剧烈反弹。 李克用也没想让成德军来当替死鬼,只是让他们遣兵南下,稍稍接应一下罢了。反正话已至此,听不听就看王镕自己了。 命令下达之后,自有信使前去传递。 李克用命李存贤率领三千义儿军在附近牧马监视夏军,自领义儿军余部及横冲军向东北方向奔去,接应五院军。 ****** 天色已经入夜。 安阳城内,邵树德已经瘫痪在了床榻上,悠然自得地读着史书。 李逸仙轻手轻脚地将碗快收走,然后又拿来一壶茶,轻轻倒上。 这些活计,随便指派个人就能干,但李逸仙一直亲力亲为,挣表现挣得飞起。 “卢怀忠部到哪了?”邵树德的声音从床榻上传来。 “这会应已至台城镇、赵王城一带。”李逸仙回道。 台城镇位于滏阳东北四十里,相传为战国时赵王所筑避暑台,也在此欣赏歌舞,属于邯郸县境。城旁有廉颇、蔺相如墓。 赵王城就是战国时赵国都城邯郸旧址,离台城镇不远,附近有乐毅墓、赵简子墓。而在邯郸西北不远,还有赵奢墓。端端是好一处历史文化胜地。 “连夜行军,胆子可真是大。”邵树德笑道。 他说这话时很从容,一点都不紧张,因为他输得起。 历史上朱全忠打到这份上时,也差不多应该是这个感觉。 他俩最大的敌人,始终是在内部,而不是外界。内部操作不好,会影响到方方面面,会导致军队战斗力下降,会产生军事上的失败,这才是最凶险之处。 但走到这时,他也和朱全忠分道扬镳了。历史告诉他,朱全忠那条路是死路,他不想尝试。 “贼军部署不得法,战阵上望风披靡,士气低落。卢都头也是沙场老将了,料想无妨。”李逸仙说道。 邵树德不想给卢怀忠发阵图,告诉他要这样部署,那样排兵,卢怀忠也不会说他怎么行军,怎么布阵。 但邵树德沙场摸爬滚打了半辈子,对兵事之熟悉如掌上观纹,通过只言片语就能判断出来战场上的细节。 主力直进,出其不意进薄邯郸,偏师包抄,断敌归路,骑兵大面积撒出去,确保不被敌人摸到近前而不自知。 邢洺磁基本都是平原,这样的仗最好打了,双方都是明牌,不存在突然性。 现在的邵树德,手握大小王和四个二,打明牌就打明牌。 “魏博那边有动静吗?”邵树德又问道。 “根据上午的消息,贼军似已知晓磁州大战,永济渠沿岸船只川流不息,贼军在内黄囤积大量粮草,似有所图。”李逸仙回道。 “这倒让我高看了他们一眼。”邵树德笑了笑,说道:“先静等邢洺磁大战落幕,稍后再来料理魏博。今晚收拾下东西,明日随我去邺县。” “遵命。” 第五十章 邯郸 台城镇其实是有驻军的,大概三千来人,其中千余五院军、两千土团乡夫。 担任先锋的李一仙不顾行军疲累,下令攻城。 晋军一开始还是激烈抵抗的,这让夏人很是惊讶。都这般孤立无援的境地了,为什么要抵抗? 不过在击杀了三百多敢打敢拼的五院军士卒后,守军心神大乱,加之夜色之中看到驿道上、田野中到处是长龙般的行军队伍,于是怂了。 怂了的他们不是投降,而是出城逃跑,结局自然很不好,被尽数斩杀。 原野上的夏兵几乎没有过多关注这场战事,他们面无表情地继续行军。一路北上以来,经历了太多战斗,敌军的表现乏善可陈,甚至还不如魏博武夫能打,没有得到他们太多的尊重。 邯郸还有大群敌军,现在冲过去,还来得及逮住贼人,立下更多的功劳。 旁边有骑兵驰马路过。 骑马行军都不多见,更别说夜间奔马了。军官敢放开骑马赶路的禁令,可见如今的心情有多么急切。 向前,向前,再向前!别让功劳被经略军的那帮兔崽子给抢了。 而此时的邯郸城内,洺州刺史、五院军使安金全也正在收拾行李,准备连夜出逃。 傍晚的时候,晋王的命令传至,全军放弃邯郸,撤往武安。 安金全有一瞬间的犹豫,最终还是决定执行命令。 他是洺州刺史,家小也在洺州。州城内只有三千余州兵,如果夏兵一意围攻,最终肯定是要陷落的。 舍弃家人、财产逃回河东,这个决定可不好下。但安金全最终还是这么做了,李克用知道后,应该会很欣慰。 河东这个军政集团,在连番溃败的大局之下,唯一的闪光点,大概就是内部超强的凝聚力了吧。 五院军士卒中邢洺磁本地人其实不多。 该军组建于大顺三年(892),以五千河东军士为骨干,拣选幽州、成德、大同三镇降兵精壮一万五千人,编制两万。也就是说,士兵大部分来源李匡威、赫连铎、王镕的军队。 成军八年之后,基本已是河东主力嫡系了,但编制却慢慢减少到了一万出头,少掉的兵则被抽调出去了组建其他衙军。 八年间五院军也在慢慢完成新老更替,吸收了部分代北部落蕃人、河东新兵、邢洺磁百姓入伍,补充战损或老退士卒。但整体而言,他们依然是一支河东色彩超过河北色彩的非本地军队。 因此,在接到命令之后,他们毫不留恋地出发了。邯郸这鬼地方,谁爱要谁拿去,他们只想回到河东,与家人会面。 西城门已经打开,首批军士出城列队。在他们身后的街道之上,辎重车辆装满了财货、食水、器械及其他杂七杂八的物资。城内外的骡马被收集一空,装上了鞍辔用于骑乘,或者干脆变成了驮马,载运物资。 有军官在抓紧最后的时间劫掠。他们带着如狼似虎的士兵,凶狠地撞开邯郸百姓的屋门,也没时间做太多的恶了,见到财物就拿。 安金全带人狠狠杀了十余名抢得最狠的士卒,将其首级悬挂于大街两侧,这才稍稍止住了这股躁动。 开什么玩笑?都要跑路了还抢劫,那路上还有心思打仗么?晋王那么多次敌前——呃,敌前撤退成功,靠的就是严明的战场纪律。 杀!杀!杀!这帮贱胚。 北门外有信使进进出出,不断传来各种命令与情报。 “贼经略军仍在进攻洺州,安将军指挥若定,城防稳如泰山。” “贼军攻势如何?”安金全忽略了后半句,直接问了关键。 “有一搭没一搭。”信使回道。 安金全有数了,经略军那点兵力,没有把握攻下洺州城,这从临洺等地更先陷落就能看得出来。而且他们也没准备强攻,那么兵力用到哪去了呢?邢州方向有没有援军过来? 第一位信使走后,安金全匆匆吃了点东西,正准备披挂出门呢,又有信使来报:“厅前黄甲军已往吴儿谷方向退去,夏兵追击,为义儿军李指挥使击败。旋贼骑大队掩至,李将军猝不及防,败逃吴儿谷。” 安金全脸抽抽了一下。狗日的石君立,跑得倒挺快,眼见着脱离苦海了,老子却还在泥潭里挣扎,唉! “晋王在何处?”安金全问了一句。 “大王亲率义儿、横冲二军,往邯郸而来。”信使回道。 “好!”安金全心情大好,命人带信使下去吃饭,又给了两匹绢做赏赐。 晋王终究没有舍弃他们这些老兄弟,在如此恶劣的战局之下,还亲身前来。此恩,又何以为报? 安金全从墙上取下弓梢,仔细抚摸着。只要大伙还同心协力,这仗就还有得打,至不济,固守河东好了。这一代不行,就交给下一代,说不定就有机会了。 “军使!”亲将又领了一人而来。 安金全仔细看了一眼几乎脱力的信使:满脸血污,背上还挂着一支箭,走起路来一颤一颤的,十分可笑。 但安金全却笑不起来。他知道,信使一路被追杀,说明夏贼的游骑活动范围已经笼罩到这一片了,而且人很多,不然黑漆马湖的,可不一定撞得上。 “使君,贼军大队已过台城镇、赵王城,先锋已至十余里外。”信使喘了口气,说道。 来得好快啊!安金全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凝重。旋又大怒,这帮畜生,刚打完仗,都不休整的吗? 攻城死伤惨重,休整是应有之意,便是邵树德也说不出什么来。你们只需休息一天,我将邯郸让给你又如何?你好我好大家好。畜生啊,畜生! “带这位兄弟下去裹伤,再吃点东西,养养精神。”安金全吩咐道。 说完这些,他便让人给自己披甲,大踏步走出了县衙。 事不宜迟,要赶紧撤了。 ****** 黑夜之中,敌我难辨。 步兵还有队列,骑兵走着走着就散了。 这边一股数百骑,那边一群千余骑。驻马歇息之时,远远听到马蹄声,吓得所有人上马备战,最后发现是自己人,虚惊一场。 但有时候也会遇到敌人。 邯郸城南,小规模的骑兵厮杀已经进行了一个多时辰。 战场之上,各种口音的咒骂声、呼喊声充耳不绝。 黑夜之中,不知道多少骑士坠落马下,死不瞑目。 李克用带着一千五百余骑,刚刚休养完马力,就遇到一股北上的夏军骑兵。 老李四十多岁了,但武艺不减当年。暗弱的光线之下,箭无虚发,每每抬手,都有人应弦而倒。杀到性起之时,甚至亲自冲杀,将一名夏军骑兵十将斩落马下。 亲兵们看得暗暗心惊,待夏军溃退逃命之后,连忙拉起老李的马缰,苦劝不已。 一贯喜欢无脑冲杀的李落落也有些担忧。夜色之中,似乎到处都是敌人。邯郸远远在望,但嘈杂声四起,城门内外,隐隐有鼓角之声传来。 “大人,夏贼骑军主力都奔邯郸去了。夜色之中,实在难以辨别敌我,不利驱驰冲杀。”李落落走了过来,劝道:“安使君已奔武安而去,咱们且战且退即可。只要不让贼骑舒舒服服追击,即便五院军走散了,后面还可以慢慢收容。” 五院军万余人,之前曾在临洺县附近被经略军击败,损兵千人,余众两千余逃去了武安县。台城镇那边的一千兵,多半已经没了,剩下七千众,连夜撤退。 但这种黑夜之中的撤退,又谈何容易。 没有人追还好,一追就容易慌乱,届时人散得到处都是,乱了建制,基本就任人宰割了。更何况还有最后一批人没来得及离开邯郸,就有贼骑赶至,将他们堵在了城里。 “我也不意夏贼来得这般快!”李克用叹息一声,心情已经平复了下来。 方才是真的上头了。 从滏口赶来的路上遇到了安金全,得知夏贼在打下滏阳之后,居然没有休整,直接北上。他立刻就意识到失算了,五院军不该连夜出逃的。 不过,不连夜逃命又能怎样?待到天明之后,夏军先锋步卒赶至城外,届时更不好逃了。按他对安金全的了解,大概会下令全军固守,那么这就又是一个滏阳故事,被赶来的夏军主力重重围困,最终覆灭。 但李克用还是很生气,生自己的气。 卢怀忠一招得手之后,攻势如疾风骤雨,根本不给他调整喘息的机会。仗打到现在都是懵逼的,也憋了一肚子的火。 冲杀一番,火气稍稍平复,李克用也回到了现实之中,冷静思考。 邯郸西门外的杀声又拔高了几度,大火熊熊燃烧了起来。 黑暗之中的火光,就像一盏明灯,吸引着无数的夏军骑兵涌去。 李克用知道,没跑成的那批五院军士,完蛋了。 他默不作声地上马,下令离去。 西北方也有喊杀声,那是安金全离去的方向。 这一晚,不知道多少人葬身荒野,最终能够成功撤到武安的军士,能有一半就不错了。 上万人的五院军,几乎没怎么打仗,就到了全军覆没的边缘,说出去谁敢信? 李克用恨恨地一甩马鞭,直奔武安而去。 第五十一章 投降 邯郸城内的战斗持续到了白天。 被堵在城内晋兵大概有两千多人,在见到城外到处都是不辨敌我的骑军后,他们果断选择了留守,然后与冲过来的夏军骑兵在城门口激战。 傍城而战,骑兵不是步兵的对手,但夏军胜在兵多,而且士气高昂。晋军兵少,士气低落,因此很快被赶进了城内,连城门都没来得及关。 夏军骑兵沿着街道冲了进去,不过很快被箭雨大量杀伤,不得不退回到了城门洞附近。 到了后半夜,涌过来的骑兵越来越多,人人都想争功。甚至有传言李克用在邯郸城里,这个假消息几乎引爆了整个战场,附近的骑兵全都涌过来了,将邯郸围得水泄不通。 卯时,经略军一部两千步卒赶至。他们投入战场后,迅速击溃了五院军残兵的最后抵抗,将整个邯郸城控制了下来。 随后便是大索全城,搜寻可能藏身民宅的晋军将领——主要是为了抓李克用。 但很遗憾,一直到清道斩斫使李一仙抵达邯郸,也没看到李克用。 午后,卢怀忠甩开了还在赶路的大部队,快马抵达了邯郸。 “一个个都昏了头了。”老卢破口大骂:“李克用纵然来救五院军,也不会傻到留下来守孤城。其人自诩勇武,弓马娴熟,身边兵也不少,能被你们吓得退到邯郸城里?” 老实说,卢怀忠也微微有些失望。他固然不信李克用被围了,但万一真的呢? 李克用这人,固然干啥啥不成,但却是凝结河东内部人心的关键。 他够勐,勇武绝伦,吸引了一部分莽夫型勐将的追随。 他讲义气,待人真诚,又吸引了一部分江湖气十足的将领的追随。 他有出身,沙陀三部落、昭武九姓的出身的将校极多,李氏宗族加上义子也一大堆,这些人对他也是死心塌地。 他若死了,河东内乱的可能性虽然不大,但也不小,绝对能极大加速河东军政集团的灭亡。 “武安那边……”卢怀忠张了张嘴,有些犹豫。 像他这么一个“凶狠”的人都犹豫了,确实比较少见。 “都头,武安那边还是得逼一逼,纵然不能完全歼灭敌军,但也要尽量多做杀伤。”李一仙看出了卢怀忠的心思,立刻上前,道:“末将请带兵西进,追袭贼军。” “好,很好。”卢怀忠也很感动。 先行军至滏水,然后强渡过河,再围攻城池,接着连夜行军至邯郸。一路打来,就没好好休整过。现在又要忍受疲累及伤痛,西进武安,追击敌军,这意志相当顽强了。 不愧是自己带出来的老部队,卢怀忠很满意。 “即刻出发!”他命令道。 很遗憾,没有多少骑兵能派给他。连续行军作战的情况下,骑兵的机动力和持续作战能力,完全被步兵比下去了,果然人比畜生更能忍。 李一仙率部出发后,城内除了两千经略军步卒外,几乎没有能打的步兵了。 卢怀忠沿着大街走了一圈。 国朝的邯郸,与战国时的邯郸不在一个地方,相距三四十里路,而且也远没有那时的邯郸大。 这就是一座普通小县城罢了。刚刚经历战火摧残,人心惶惶,尸横遍地。 河北百姓,在李克用的治下过得并不怎么样。卢怀忠犹记得,早些年李克用击败孟迁,占领昭义东三州之后,帐下兵马还抄掠百姓,贩卖人口。最近十年大力整顿,这类事情已经绝迹了,但一个集团的统治风格是没法一夜之间改变的。李克用对地方州县的治理固然有进步,但还差得远呢。 “康延孝还有多久才能到?”巡视完毕之后,卢怀忠问道。 他轻身前来邯郸,主力部队还在行军,由突将军使康延孝统带。 “康将军刚遣使而来,酉时可至邯郸。”邵神剑禀报道。 七月正值一年最热的时候,行军作战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酉时也就是傍晚了,速度还可以,不算慢。 但卢怀忠恨不得他们立刻飞过来。 侍卫金枪直覆灭,厅前黄甲军逃走,五院军遭受重创,晋军在邢洺磁的野战主力已经完蛋了,也就邢州、洺州还各有三四千州兵,重要军镇内还有少许县镇兵罢了。 州县兵,训练、待遇都不如衙兵,战斗力自然也不如。他们也只就只会守守城,剿灭一下山贼土匪之流,即便野战,也得倚城而战才有战斗力。 在卢怀忠眼里,这些州县兵都是明晃晃的战功,现在就得以快打慢,不给敌人反应过来的时间,逐次歼灭这些敌军。 以众击寡,以强凌弱,以快打慢,是卢怀忠从一开始就定下的方略,他准备贯彻到底。 ****** 武安城内,一片混乱。 安金全拿着马鞭,勐抽大呼小叫,大声喧哗的士卒。 这些人已经破了胆,短时间内无力再战,非得好好整顿一番不可。 城内有多少人,他弄不太清楚。之前遣人粗粗点计了一下,有人说四千,有人说五千,有人说六千。他估摸着,大概也就五千人上下吧。 城外驿道之上,已经有军官带人过去了,看到溃兵就收容起来往后送,因此兵力还能增加一些,但多不到哪去,很难超过六千了。 晋王已经来过一次,询问了下情况,顺便休养马力。 安金全很惭愧。七月以来,五院军其实就打过一仗,即在临洺县南被夏军击败,损兵千人。剩下的就是无聊地等待命令,直到乱哄哄出逃。 晋王没怎么怪他,勉励一番之后,又带着骑兵南下,阻截从滏口方向北上的敌军。 是的,夏人真是阴魂不散。武安近郊其实已经出现过贼骑了,不过被横冲军硬冲了一波,不敌退去。 若是铁林军在此就好了。晋阳年造马甲四百副,这些年铁林军的实力愈发强大,若他们在此,贼骑定然不敢如此嚣张。 “军使,征了千五百人,粮草、马骡业已收集完毕,随时可以出发。”安金全刚坐下来,便有人来报。 “很好,你带人先走,我留下来等一等晋王,再收容下溃兵。”安金全摆了摆手,吩咐道。 “遵命。”来人匆匆而去。 不一会儿,城内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哭喊声。 武安百姓刚被劫掠了一遍,财货、粮食被收走。这还不算,丁壮也被大面积征集,补入五院军。 武安百姓不傻,知道这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因此哭哭啼啼,依依作别。 如狼似虎的晋兵挥刀砍杀了数人,这才带着财货、粮草、丁壮上路,向西而去。 安金全带着两千兵留守武安,一方面收容溃兵,一方面给晋王断后——晋王并没有要求他这么做,但安金全觉得做人要讲良心,晋王将他从部落里提拔出来,悉心培养,委以重任,这个恩不能不报。 这一等就等到了入夜。安金全正准备吃晚饭呢,城外突然传来了震天动地的马蹄声,不一会儿,数骑冲入城内,大声道:“快撤,贼骑数千,自南边而来,有具装甲骑。晋王已走奔山中。” 安金全心神大震,刚准备说些什么。去城东收容溃兵的军校也奔了回来,嘶声叫道:“狗山方向有贼步军杀来,应是经略军一部。” “入你娘!”安金全直接将饭碗摔在地上,匆匆召集人手,出城逃窜。 说阴魂不散,还真是阴魂不散。追得这么紧,一点喘息的机会都不给,你这是要上天啊。 乱哄哄的兵马出了武安西门,直奔西山而去。几乎就在同一时候,大群骑兵从东南方向掩袭而至,晋兵一下子就炸了,早就是惊弓之鸟的他们作鸟兽散,借着夜色掩护,四散而逃。 而在东北方向,两条长龙正快速赶至。鼓声隆隆,震天动地,不知道多少夏兵正拼命赶来。 安金全带着数百人,且战且退。 “军使,上马先走吧。”亲将把自己的马让了出来,泣声道:“回了晋阳,别忘了照拂我一家老小。” 安金全破口大骂:“说什么胡话?一起出来的,就要一起回去。若不成,死一起好了,多大点事!” 亲兵听了,感泣不已,纷纷抽出刀剑,准备死战。夏军追击之时,他们仓皇跑路,但事到临头,眼见着跑不掉时,反倒没那么多杂七杂八的心思了。这么多兄弟在一起,就算死了,黄泉路上也有照应,怕个屁! “安金全,洺州已降,你还跑个什么劲?” “你一家老小都在洺州,今落入我手。夏王宽仁,令以礼相待,何不速降?” “晋王、夏王约为兄弟,都是一家人,打个什么劲?你降了,亦不失富贵,切勿自误。” “你忍心看着带了八年的老兄弟们死无葬身之地吗?” “令郎安审晖、安审琦皆被执,小小年纪,怪可怜的。他们的生死,皆在你一念之间。” 大群骑兵围了过来,不紧不慢地兜着圈子。 安金全身边的数百军士以辎重车辆为阵,严阵以待。 夏军不想强攻,便使出了攻心计,以言语动摇安金全的抵抗意志。 果然,这起到了效果。 亲兵亲将们都看向安金全,沉默不语。晋王已走,他们没有必须死战的理由了,当然,若安金全决意死战,他们也跟着就是了。 旷野之中,惨叫声此起彼伏,那是夏军骑兵在轻松收割着溃兵的生命。五院军将士已经乱了建制,完全是砧板上的鱼肉了。 安金全的脸色在火光之中变幻个不停,提刀的手也微微轻颤。 良久之后,他泪流满面,掷刀于地。 第五十二章 武装行军 天右元年七月二十五日,晴。 武威、突将二军主力在邯郸休整了一天,随后继续北上,直趋洺州。 北上的一共三万多人,步骑皆有,浩浩荡荡,战意昂扬。 安金全骑着一匹马,跟在卢怀忠身后。 是的,他被骗了。洺州还在,根本没有投降,现在要他去劝降呢。 当时为什么相信呢?其实很简单,因为安金全认为洺州投降的可能性相当大。 首先是已经被经略军攻打好多天了,双方伤亡都不小。但夏军是进攻方,各处战场又连连胜利,士气正盛。守军方面呢,主帅安金全不在,三千多州兵战斗力也比衙军低不少,未必能顶住。 其次,随着晋王走奔河东的消息传来,洺州守军会认为自己被抛弃了,这仗没法打赢了。灰心丧气之下,随着时间推移,投降的可能性在逐步增加。 失败是确定的,唯一的悬念就是能坚持多久罢了。 所以,安金全也没什么上当受骗的屈辱感,这次让他随军北上,劝降洺州,他也答应了。 二十七日,大军抵达临洺,随后分出一部东进,前往洺州,一部渡过洺水,于二十八日抵达沙河。河桥已被毁,对岸有贼骑活动,远处似乎还有敌营,遂扎营屯驻,并觅址修桥,准备北渡。 而也是在同一天夜,安金全抵达了洺州城外。 安金全自告奋勇进了城,卢怀忠同意了。 多一个安金全,少一个安金全,其实没什么影响,他甚至有闲心研究起了进军路线。 从洺州出发,直趋西北方五十里外的南和县。县北有隋开皇中所筑之澧水石桥,与赵州大石桥型制类似,但修成稍早一些。过此石桥,又四十里可至邢州。这是东线。 西线从临洺出发,渡过沙河后,北五里是沙河县,再往北走三十五里,则是邢州理所龙冈县(今邢台西南)。 其实都不远。而且没多少兵了,如果不出意外,贼人是有极大可能投降的,前提是他们没有援兵。 卢怀忠研究完后,又与几位大将商讨了一番细节。主要是行军过程中,防备遭到意料之外的敌人突袭,比如魏博武夫,比如成德兵,或突然又杀回来的河东兵马。其他方面其实没什么了,贼军已不足惧,不降的话,杀就是了。 亥时三刻,就在有人已经猜测安金全一去不回之时,洺州南门在夜中打开。 安金全带着洺州主要官员出城。 “罪将来迟,还请赎罪。”安金全当先说道。 卢怀忠回礼,然后道:“安将军可令军士安心住在营内,不得喧哗,不得随意走动。天明之后,自有人前去传令。” “谨遵卢都将之命。”安金全回道。 一般而言,从军事原则来说,要尽量避免夜间受降。毕竟,诈降这种事不可不防。万一被人反杀一波,建制一乱,仓促间军官都召集不齐人手,那可就闹大笑话了。 卢怀忠也是老行伍了,自然不会给晋人这个机会。 就这样一直等到了第二天日出,在卢怀忠的命令下,残存的守军分批出城投降。 夏军如临大敌。 正席地而坐的军士纷纷起身,排好阵列。军官们口令声四起,更有骑兵在后方集结,随时准备冲杀。 不过,什么意外都没发生。 六千晋兵在指定的空地上丢下武器、甲胃,然后跑到对面列阵。 不一会儿,便有夏军军官走了过去,清点人数。 卢怀忠则在众人陪同下,走进了北上以来拿下的第二座州城。 ****** 沙河之畔,夏军兵分数路,强渡成功,进至北岸。 晋兵阵列而战,被一击而破。随后大军马不停蹄,快速行军至沙河县城下,半日克之。 这两场胜利其实没什么可多说的,总共只消灭了五百邢州县镇兵,剩下的都是土团乡夫,已经一哄而散。 真正让带队的武威军左厢兵马使韩逊感到惊讶的,则是晋军居然还敢抵抗。 你们不知道李克用已经跑路了吗?还给他卖什么命? 八月初一,韩逊率近万步骑进抵邢州城南二里处,扎下营盘。 八月初三,卢怀忠率两万余人进抵邢州城东。 此时攻城器械已经打制得差不多了,韩逊遣人攻城。本来没报什么希望的,结果一鼓而破,伤亡也很轻微。 抓来俘虏一问,原来邢洺磁都团练使安金俊早就搜刮了城内马骡,带着两千人趁夜出逃了,方向未知。城中留下的守兵还不足千,且士气低落,心无战意。 “进抵贼境,须得探明敌情。整整两天时间,你都没搞清楚邢州的实际情况,这个先锋是怎么当的?”卢怀忠毫不留情地教训起了韩逊,只听他说道:“光会打打杀杀可不行,那样是莽夫,成不了事。” 二十年前的着名“莽夫”卢怀忠教训起了韩逊,韩逊只能连连点头。 “邢州,竟然这么容易就拿下了。”放过韩逊后,卢怀忠感叹了一声,道:“上月北渡滏水之时,可没想到打得这么顺利。” 诸将听了纷纷大笑。 这场仗,全歼侍卫金枪直,歼灭五院军大部,邢洺磁三州州县兵万余人或死或降或逃,李克用盘踞多年的昭义东三州,就此易手。 当然了,现在就说易手略略有些夸张。因为一路猪突勐进,只拿下了交通线上的关键节点。三州十八县之地,至今明确拿下的,只有磁州四县全部,洺州六县之永年、临洺,邢州八县之沙河、龙冈、南和,九个县。 剩下九县,还得派兵去一一接收。至少你得去晃一圈,让人知道邢洺磁换了主人了。 另外,乡间还有一些溃兵以及心怀叵测之徒,还需一一镇压。 至于委派官员之类,这个不归卢怀忠管,得夏王定夺了。 邢洺磁三州不是和平接收的,而是武力夺占的,自然要从上到下清洗一番了,不换人是不可能的。况且,这三个州也是攻打河东的重要基地,至少可以牵制河东不少兵力,重要性不低,是得好生经营一番。 “洺、邢二州诸县,派使者去接收。每位使者遣五百兵护送。”卢怀忠吩咐道。 “太行山各隘口,遣兵搜索前进。康军使,此事你来办。遇敌时不要硬来,退回来即可,暂且还不到收拾他们的时候。” “给李一仙传令,率部北上尧山布防。” “另者,遣使给夏王报捷吧。” 从这一系列的命令就可以看出,老卢还没有松弦。 邢洺磁三州从地图上就可以看出,其实是深处敌人包围之中的。西面是河东的潞州、辽州,东面是魏博的魏州、贝州,北面是成德镇的赵州、冀州。 不可掉以轻心! ****** 邵树德正在邺县巡视。 邺城、邺都,北朝以来的名城。 其实不止北朝了,再早一点,曹公便以邺城为老巢。说直白点,邺城屡次为偏霸政权所都,足见其底蕴。 但自隋朝以来,河北的人口、经济固然得到了巨大的发展,冠绝全国,但当年名噪一时的河北名城都慢慢没落了。 邯郸成了小县城,邺县也大不如前,比县城强得有限。 “邺城平原千里,运漕四通,南来北往,宾客纵横。离河南、河东都很近,如果建立的是北朝政权,确实是都城良选。”邵树德看着地势平坦、肥沃富庶的河北大平原,发自内心地赞叹。 穿过太行陉道便至河东,南下不远就是黄河,地处河北最繁荣的地带,多条驿道、运河在此交汇,优势得天独厚。 邵树德认为,这是汴梁的河北版本。历史上如果没有契丹威胁,北宋定都邺城,其实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只可惜别人能定都邺城,他不能,因为这和出身、根脚有关。而且有了洛阳后,邺城连都城之一都当不了,河北会有一个北都,但不会是邺城。 “殿下若要收服河北人心……”谢童说道。 “事情没那么简单。”邵树德摆了摆手,但并不继续解释。 “卢怀忠打得很不错,邢洺磁三州已经基本拿下,剩下就是扫尾了。”邵树德转而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河北战事,接下来怎么打?你可有方略?” “殿下可以又打又拉。”谢童建议道。 “何解?”邵树德问道。 “镇州王镕,此时定然惶惶不自安,殿下若能许他藩镇之位……”谢童说道。 “不!此事断无可能。”邵树德责备道:“谢随使来的时间也不短了,怎还如此湖涂?” 谢童连连告罪。 邵树德面色不变,心中却在思忖,谢童是不是代表什么人,又在试探了?怎么一个个都执着于当节度使?到现在还没死心? “殿下,既无法安抚王镕,那么就得遣兵防备了。”谢童说道:“虽说河北武夫多为守户犬,但眼下已经打到家门口了,须得谨防狗急跳墙。” “嗯,此事我会考虑。”邵树德说道。 “太行山诸道,也得多加防备。贼军居高临下,有山川之险,又有城池、粮草之便,遽然突出,也是一桩麻烦事。”谢童又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邢洺磁与河中的晋绛二州很类似,都处在山西高原的俯瞰之下,也都有隘道通往河东。 “料理完这些事,殿下便该兵发魏博了。”谢童说道:“最好聚集粮草、大军,做长期围攻的打算。” “魏博一下,再攻沧景,复拔成德、幽州,则天下定矣。”谢童道:“在此过程中,李克用定然不会坐视,多半还要出兵。而这,也是削弱河东的良机。以晋人如今的军心士气,殿下大可以施展又打又拉的策略。晋王李克用,自视甚高,孤傲不群。昔年某在梁王帐下,便知此人禀性。梁王与克用有仇,不死不休。殿下与克用亦敌亦友,还有兄弟之义,有些事情,便没看起来那么困难了。” “把安金全请来邺城。”邵树德吩咐道。 第五十三章 会面与安排 天右元年八月初六,邢洺磁战事进入了扫尾阶段。 召集起来的土团乡夫被放走了大半。秋收在即,河南刚缓过了一口气,如果因为丁壮在战场上,耽搁了今年的秋收,麻烦就大了。 战事已经进行了一个多月,如果从南征淮北开始算起,打的时间就更长了,各部多有战损,就没有哪个营的编制是完整的,急需补充兵。 洛阳本有龙骧诸军抽调来的有功之士五千五百,邵树德下令全部发来邢洺磁,补充进各军。不足部分,从五千徐州降兵及陕州院、郓州院内抽调新兵补全。 各军边休整,边补充,为下一阶段作战打好基础。 在这样一个时刻,安金全悄悄来到了邺县。邵树德在滏水之畔的万金驿召见。 安金全的家小也来了,他两个儿子一个十一岁,一个才四岁,邵树德让人赏赐了一些玉器之类的小玩意。 他特地看了眼安审琦。 历史上后梁灭亡后,河东系入主汴州。从此以后,唐、晋、汉、周、宋五朝都是河东系,安审琦这种河东元老也混得如鱼得水,屡屡统兵,威风八面,且富贵一直延续到北宋,直到以文抑武,他们这类武勋世家才变得默默无闻起来。 “安家大郎也十一岁了吧?我欲募其入银鞍直,不知安使君意下如何?”邵树德笑问道。 安金全长叹一声,道:“此为犬子福分。” 邵树德大笑,亲自给安金全倒了一碗茶,又道:“昔年华岳寺之盟,我与兄长义结金兰,一晃快二十年了。” 说到这里,他轻叹了声,状似追忆:“我邵氏自武后年间迁居丰州,人丁不丰。德宗以后,边疆不宁,家族逐渐败落。至我这一代,无长兄,无幼弟,无宗亲,认了义兄之后,不知有多快慰。邵、李两家,以往逢年过节多有走动,这两年反倒澹了下来,实是不应该。” 王妃折芳霭确实是贤内助。多年来一直坚定维系着与李家的亲戚关系,哪怕人家回应不是很热情,但各种节日时,该有的礼数绝对不会缺,场面做得了极致,任谁也挑不出错。 当然,晋王妃刘氏也起到了关键作用。不知道她怎么想的,但确实很积极地回应折芳霭,对维系两家关系同样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安金全端起茶碗,轻啜了一口,默默听着。 涉及到天下的事情,哪有什么亲情可言,父子兄弟都可以相残,更别说义认兄弟了。夏王、晋王的矛盾,怕是很难调和。 “我也不相瞒。”邵树德又道:“这天下,我很有兴趣,意欲开创新朝。北方诸镇,也就河东、河北未平,我必欲取之。” 邵树德之心,路人皆知。他说这话,安金全一点不感到意外。河东,现在是邵树德统一北方的最大障碍,今后想必还有更加频繁的战争。 “其实,义兄何必与我打生打死呢?”邵树德说道:“我若开国,作为我的兄长,袭得王爵天经地义。诸侄男,有才的便任用。诸侄女出嫁时,作为叔父,奉上嫁妆也是应有之意。便是尔等,我亦会一视同仁。” 说到这里,邵树德低声吩咐了几句。 不一会儿,突将军军使康延孝、武威军都游奕使安休休、突将军副将米志诚纷纷前来拜见。很显然,他们也是邵树德唤来的。 “康延孝,原为太原兵卒,后南奔汴州,从队头做起,积功升至都虞候。现为突将军军使。” “安休休,你的老熟人了,不用多说。昔年与薛阿檀齐名,为河东骁将,名震一时,现为武威军都游奕使。” “米志诚,卢县之战后投我,从队正做起。此番北征,亦立下战功,已升为副将,统带一营兵马。” 三将都是河东出身,现在在邵树德手下做事,算是典型了。 安金全与康延孝不熟,与安休休老熟了。安休休、安仁义等人,都出身沙陀部落,与康延孝一样,都是干犯军纪之后,惧怕幕府处罚,出奔投靠其他势力。 安休休现在是夏军大将,安仁义在淮南当刺史,混得都不错。 安金全与他们见面之后,自然一番唏嘘。 米志诚冷眼旁观,不言不语。他这人本事不小,情商不高,虽然也是沙陀部落出身,但与其他人的关系都很一般。攻滏阳之时,他箭无虚发,连续射毙多名贼军队校,立下大功,升至副将。 安金全与他不熟,加之听闻他“北征立功”,心中也不是很高兴,因此只略略说了几句便不理了。 “在我帐下,无有夏将、梁将、晋将之分,只要老老实实,上阵之时敢打敢拼,我不吝厚赏。”邵树德说道:“不过呢,尔等既为兄长旧部,我看着便有些亲切,日后自然有大用。” 几人一听,纷纷拜谢。 当然,有些话听听就罢了。夏王最信任的,还是他的那些老底子关西元从。降兵降将,升到一定程度就升不上去了,大家都懂。但这番漂亮话嘛,听得还是很舒服,因为这表明了夏王至少不会歧视河东将领,不会故意打压他们,这就足够了。 “晋军是能打的,将领也是有本事的,就这么与我拼下去,只能落得个两败俱伤的局面,何必呢?”邵树德将目光转回安金全身上,道:“安使君若有触动,不妨多多联系旧识。晋兵晋将,只要来投,我绝不会亏待。” 许是一时还抹不开面皮,又或者不愿做对李克用不利的事情,安金全还是不说话。邵树德也不以为忤,笑着与他们继续喝茶,聊起了其他话题。直到日暮时分,才让他们离去。 临行之前,安金全被他授予了鄜州刺史之职——在晋王帐下是洺州刺史,但夏王帐下是鄜州刺史,李、邵二人不愧是义兄弟,各自的部属投奔对方,似乎都有不错的前程。 ****** 八月初十,邵树德委任卢怀忠为邢洺磁相卫五州都防御使,武威、突将、经略、飞熊、银枪诸军皆归其节制。 此战俘获了不少晋兵,土团乡夫放走后,还有上万人,以州县兵居多,这会也来到了邺县,在城外旷野中列阵。 邵树德看着这些忐忑不安的面孔,道:“择精壮三千,发往洛阳整训,以后作为补充兵补入各部。” “再剔出四千老弱,发往神都苑,修建河堤、宫室。” “余部三千人,发往泗州,交给李唐宾,给龙骧诸军补一补血。” 李唐宾所督率诸杂牌军,已经攻克淮水北岸宿州境内的东河城,歼敌两千余,消息刚刚报到这边。 此城一拔,杨行密在淮水北岸的据点又少了一个。这会李唐宾已率大军东行,围攻临淮。这一路,邵树德不甚关心,都是被抽调了多次骨血的杂牌军,打成什么样都无所谓。 按照徐州行营最新报来的数据,龙骧军还有七千出头的兵力,龙虎军六千八百,捧日军六千三百,捧圣军六千九百,拱辰军五千五百。 三千晋军降卒,对他们而言也是杯水车薪罢了。估计龙骧诸军将领也觉得很没意思,军士们打得好还能被选入禁军之中,从此拿远超他们的俸禄,死了还有丰厚的抚恤,战阵上还不用送死,但将领们嘛,唉,一言难尽。 “给没藏结明传令,不要着急,退回河南吧。”处理完了降兵这档子事,邵树德又下达了一道命令。 义从军右厢从濮、郓之间过河后,先击败博州兵,杀贼千余,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围博州城。 嗯,差一点当场拿下。但就是差了这么一点,导致打到现在也没能攻克——一开始没法趁着敌军混乱破城,待他们缓过劲来,基本上就难了。 魏博节度使罗绍威调遣衙兵四千人、镇兵万余人赴援,在博州城下击败义从军。 邵树德担心没藏结明上头了,在野战中把义从军右厢这万余人的本钱折腾干净,于是让他退过黄河,后面再图进取。 从这件事上,他也坚定了干掉魏博衙兵的念头。镇兵或许可以挑挑拣拣,收降一批,但衙兵一个都不能要。又能打,又桀骜,都去死吧。 “遣使至镇州,见一见王镕,我许他郡王之位,看看他怎么说。”邵树德最后又说道。 许给王镕的自然是新朝的郡王了,比王镕目前的赵王低一些,但含金量完全不一样。 王镕的赵王与邵树德的夏王一样,仅止他这一代。因此,严格来说他们的嫡长子是不能够被称为世子的,因为王爵没法世袭。 但新朝的郡王是可以承袭下去的。虽然王镕非元从老人,爵位第二代就要降级,但食邑是实打实的,富贵不缺,就看他如何选择了。 如果他和罗绍威一样,被诸将、武夫裹挟,或者本身就不愿放弃权力,那就无话可说了,只能打——邵树德倾向于认为王镕不会降顺,因为历史已经给出了答桉,但试一试总无妨的,万一有惊喜呢。 说完,便率银鞍直南下,返回卫州,就近处理公务。 第五十四章 态度 八月十一,邢洺磁大战已经尘埃落定多日,圣人才终于得到消息。 他又一次着急了,立刻召来了几位亲信大臣密议。 在圣人的认知中,他的死期已经不远。即便邵树德通过各种渠道,暗示他不会做那弑君之事,但过去几百年血淋淋的事实摆在那里,不慌是不可能的——还有人指天对地发誓呢,有用吗? “陛下,邵贼已平淮北,近又得昭义山东三州,若再让他吞并魏博,则不可复制。”吏部尚书卢光启愤愤不平地说道:“此贼以讨黄巢发迹,身受先帝大恩,得进位藩镇。如今却不思报效国恩,专事欺辱君上,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在座的并不止卢光启一人,还有刑部郎中王溥、吏部侍郎独孤损、翰林学士柳璨等七八位朝官,都是心向圣人的忠臣了。 圣人听了皱眉不已,问道:“此獠当真要按捺不住了?这便要行谋逆之事?” “十有八九。”卢光启说道:“臣观察此贼多年,对其一言一行皆仔细研究过。崛起于草莽之间,用兵于大河两岸,善笼络人心,喜惺惺作态,但对军权、官位把得死死的。其崛起二十年矣,然可有一二大将能与其分庭抗礼?李唐宾?卢怀忠?高仁厚?折宗本?杨悦?此固一时之将星人杰也,却总差了那么几分火候。又不肯裂土封镇,打下来的州郡总是委派心腹治理,直接向其负责。一人身兼朔方、宣武、河中三镇节度使,再往下,除了谋朝篡位,还有何事?” 圣人坐不住了,起身在御座前走来走去。 “杨尚宫,之前邵贼……”圣人问得含湖不清,但杨可证是聪明人,当然明白。 “陛下,邵贼托人传话,似不欲大开杀戒。”杨可证也含湖地回道。 毕竟这事太过大逆不道,光说一说都觉得是罪过,不能讲得太露骨。 “陛下,此言不足信。”独孤损一听,便道:“昔年司马懿指洛水为誓,又何曾践诺?邵贼面善心黑,不足信也。” 圣人停下了脚步,脸色更加难看了。 “可有解法?”圣人问道。 其实他也知道,现在翻盘的机会微乎其微了,但还是不肯放弃最后的希望。 卢光启、独孤损等臭皮匠对视了一眼,最终还是由独孤损上前奏道:“陛下,为今之计,只有效彷昔年曹操见汉献帝故事。” 圣人当然知道这事怎么回事。 听闻之后他的神色变幻不定,时而狰狞,时而犹豫,时而恐惧。 “陛下!”卢光启催促道。 “此事——”圣人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含湖地说道:“此事卿等自决。” 这其实就是默许了。 别笑圣人傻。历史上他被朱全忠掳走时,还真干过这种事—— 圣人赐宴招待朱全忠与韩建,“宫妓奏乐,何皇后举觞以赐太祖(朱全忠)”。 韩建发现“上与宫人附耳而语,幕下有兵仗声”,表面不动声色,私下里踩了朱全忠的脚示警。朱全忠也很机灵,可能本身就担心落单时被圣人刺杀,立刻装作醉酒,告罪离去,逃过一劫。 圣人,根本就没什么逼数。 簇拥在他身边的那些大臣,也根本不知道杀了朱全忠意味着什么,或许觉得乱兵不敢杀天子,而他们还可以逃走或藏起来,待风波平息后再回来继续做官吧。 树德一死,关西、河南四分五裂,变成多个藩镇,圣人再施展艰难以来的皇室故智,在各藩镇之间搞平衡,避免朱全忠、邵树德这类大势力的崛起。如果运气好的话,东都畿汝镇还可以直辖,天平、泰宁、感化、宣武、河阳、淄青、河中等镇也能由朝廷委任节度使,岂不美哉? 人一旦陷入某种极端情绪,他就总会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想,正所谓钻牛角尖。 而这种奇怪的被迫害妄想症,往往也会葬送某个集团,历史上屡见不鲜。 ****** 圣人在焦虑,但洛阳市井间却充满着快活的空气,百姓普遍感到振奋不已。 他们在心态上已是新朝子民,且多半是新朝的既得利益者,对夏王的每一次胜利都津津乐道,广为传播。 舆论造势,即便你没有刻意去做,但在某种水到渠成的形势下,依然会坚定不移地往前推。 南市这边,各镇进奏官们又聚在一起喝茶,就像定期开例会一般。 这家茶馆几乎已经成了各镇邸官们的包房了,姜知微依然带着他的随从廖焕,坐在角落里,默默聆听者众人的八卦。 “河北打得很激烈啊。”山南西道进奏官诸葛珂笑道:“露布飞捷的骑士一拨接着一拨,最近这段时日,耳朵都快听出老茧来了。” 清海军进奏官张戒虚笑道:“看来李克用也是不太行了,不过月余时间,就被打得稀里哗啦,丢盔弃甲,丧师失地。” 清海军在广州,离得最远,自认为事不关己,自然很是逍遥。 刘隐自认留后后,出兵攻击其他藩镇,连夺数州,不可一世。尤其是正在闹内讧的宁远军,被打得最惨,静江军内部也不太平,也有内乱的苗头,总之机会很大。 “我说——”黔中进奏官李曜清了清嗓子,道:“若有天变,我等何去何从?” 李曜的意思很明白,一旦邵树德篡位,各藩镇是什么态度?如果继续遵奉唐室,沿用天右年号,那么进奏院就得裁撤了,他们也得收拾行李回家。 “若真有此事,我怕是要回镇州了。”成德进奏官孙建重叹道:“邢洺磁一下,大军逼至家门口,王帅定然是要战的。” “夏王有没有可能委任王帅为新朝节度使?”李曜问道。 “可能性不大。”沧景进奏官王法乾说道:“其实成德镇何必那么惊慌呢?夏王若征伐河北,沧景镇怕是更危险。” 说到这里,他苦笑连连。 沧景镇地盘不够大,兵也不够能打,岂非最好捏的软柿子?若他是邵树德,也得先攻灭横海军三州。 “唉!”孙建重叹了口气,无奈摇头:“如今就看魏博能不能撑住了。晋王若能尽快收拾整顿一番,东出河北,攻邢洺磁,那么就还有机会。若不能,万事皆休,怕是挺不了几年了。” 诸葛珂闻言笑道:“李克用怕是不敢了。” 孙建重有些恼诸葛珂的态度,闻言忍不住讥刺了一句:“听闻李茂贞攻龙剑,连连得胜,赵俭大丧师徒,危在旦夕。下一步就是攻打汉中了吧?另者,夏王世子已领兵西行,似要救援赵氏,不知兴元府会如何抉择?我看邵树德会趁机拿下山南西道诸州,不知诸葛氏该如何应对?一着不慎,怕是要走在河北诸镇前头了。” 孙建重这话说得诸葛珂满脸通红,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哈哈,何必伤了和气呢?喝茶喝茶,一会去窑子里耍耍,去去火气。”张戒虚笑着出来打圆场。 众人一听逛窑子,气氛顿时活络了起来。不过很显然,随着天下局势越来越明显,大伙心里都压着事,心境很难回到过去了。 ****** 上阳宫外,一段段城墙分段施工,进度还是蛮快的。 太子校书柯崇驻足良久,久久不语。 作为名列五老榜的新科进士,出身闽地的柯崇并未去长安抄录典籍,而是被分到了东宫,与太子正字一起,校刊书籍、经史。 这不是他想要的职位。今年六十三岁了,还有几年可拼搏?天子都形同傀儡了,何况太子? 今日千金池畔一场聚会,喝得酩酊大醉,这会才稍稍清醒了一些。 席间众人谈古论今,不知怎地就说到了河北战事。 李克用被打得丢盔弃甲,月余时间连丢三州十八县。再想起数月前的淮北大战,杨行密也是灰头土脸,大败而逃,徐、泗二州落入邵树德之手。 士子们对夏王的态度是两极分化的。 但随着战场上一桩又一桩的胜利,说夏王坏话的是越来越少了。柯崇虽已是耳顺之年,但还是能感觉得出的。 有人甚至说已经让家中后辈再温习一两年功课,别急着出来考。待夏王改朝换代之后,出来搏个新朝进士。 这是醉话,也是心里话。 可以想象,此言一出,顿时招来很多人的唾骂,甚至有叫嚣着当场绝交的。但更多人则默默品咂,显然有所触动。 就连柯崇自己,都准备去信回乡,给族中子弟好好讲一讲如今洛阳的形势。 改朝换代,似乎已经不可避免,但柯崇似乎并不怎么排斥,只是有些伤感。 “尘满金炉不炷香,黄昏独自立重廊。笙歌何处承恩宠,一一随风入上阳。”他叹息一声,轻声自语道:“旧朝已无我位置,不如搏个新朝机会。非是我凉薄,实在是天命有时,不可违逆。荒废了多少年的上阳宫,如今重新焕发生机,这是天降圣人,君子当识得上天之意。” 旋又想起千金池畔,原本的荒草枯树被清理一空,新栽的榆柳已初具模样。淤塞多年的沟渠被重新疏通,潺潺流水灌既农田,八月秋收之时,田间一片金黄。 士子们对此赞不绝口,直呼有了几分太平年间的气象。人心向背,从这些小事中便窥得一二。 太子校书?柯崇已经无法满足这个正九品下的官职了,他想找一条新的门路。 第五十五章 家族 天右元年八月十四,晴。 圣人早就下旨,将汝州清暑宫赐给夏王为宅邸。因此,他这一大家子住在这里毫无压力。中秋将至,清暑宫内外更是妆点得非常漂亮,充满着节日的气氛。 这一日,王妃折芳霭先到诸子女们学习的地方悄悄看了看,然后又回到碧霞殿,接见了几位来自草原的部族酋豪。 邵圣不在,折圣主事。草原酋豪们的消息很灵通,自然知道该找谁。 内给事刘景宣挨个传召酋豪入殿,风光无比。 他终于东山再起了。在夏王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后,王妃将其收到身边任内给事,带着一群新科小宦官打理清暑宫,还算不错。 三泉巡检使王合之子王备给刘景宣塞了张洛阳坊市的一百圆面值银元票,于是得到了第一个传召的机会。 王合、王备以及飞熊军军使王崇,都是原黑山党项藏才部的。王氏首领王歇已经过世,作为长子的王崇放弃了继承部落的机会,选择在军中发展,于是部落传到了王合手中。 作为王合的长子,王备今年刚满十七岁,但却已经不是少年了:上过阵,杀过人,还有俩娃,父亲应召出征时,他就留守部落,处理各类事务。 当然,部落事务再重要,也没有来中原面圣重要。寻思着中秋、重阳两节将至,他便挑选了“亿点点”礼物,屁颠屁颠地来中原了。 昨日他与姑姑王氏见过一面,唏嘘不已。 姑姑王氏很早就到灵武郡王府内当侍女了,一度也因为自己的才学以及对草原事务的熟悉得到了赏识,可惜多年下来,没生个一男半女,到现在还是个宫中女史,年岁却已经渐长,如之奈何。 “参见王妃。”碧霞殿内,王备躬身行礼。 “坐吧。”折芳霭伸手虚指,道:“王校尉所献之礼,甚合殿下心意,妾在这边道谢了。” 一千匹马、两千头驼、三千头牛、五万只羊,是藏才王氏进献的礼物。唐邓随、襄阳进入了重点开发阶段,而新的农业生产模式对牲畜的需求量又很大,这份礼物确实很合邵树德心意。 “王氏的牧场还是殿下赏赐,应该的,应该的。”王备立刻说道。 三泉就在昭苏乃木,后世元上都所在地,牧场的自然条件十分优越,王氏非常满意。最近他们打算在当地筑城,曰“藏才城”,作为部落的老巢——筑城也是夏王的要求,王氏也乐意,可谓一拍即合。 “得了牧场,以后还得好好效力。北边防务,万勿松懈。”折芳霭叮嘱道。 “是,是。”王备连连点头。 折圣的威严,邵树德从未见过,只体会到她充满女人味的一面,但大大小小的蕃部酋豪,却早已领教过不止一次。 草原那个环境出来的女子,就没有简单的。 随后二人又聊了些部落内部事务。藏才部人口已有十万,是原本阴山五部众规模最大的,折芳霭对牧草荣枯、牛羊繁衍乃至牲畜疫病之事都有所涉猎。一番闲谈之后,王备大为敬服,毕恭毕敬地退去。 王备走后,鸊鹈泉庄浪部的继承人庄瞻又来见礼。 山后党项庄浪部把控着西域胡商的贸易路线,在鸊鹈泉筑城,本身有一定规模的种植业,还养了不少工匠,故虽然人口(九万)只排第二,但实力却是毫无争议的第一。 这个历史上辽国、西夏、北宋都抢的刺头部落,现在已是服服帖帖。庄瞻献上了一份礼单,折芳霭看了后,比较满意,称赞了几句。 折圣的做派与中原圣人不同,草原大汗收受底下人进贡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从来没有需要回礼赏赐一说,即便有,也看大汗心情,反正没有这个规矩。 庄氏在牛羊马驼之外,献上了不少西域金银器,香料、颜料之类的物事也不少,随后又提起了鞑靼人侵占黑城子的事情。 “可汗遣兵击破回鹘之后,黑城子一带又为鞑靼人占据。这些都是从东边迁过来的,丝毫不懂规矩。甚至趁我庄浪部大军东征之际,南下劫掠,甚是嚣张。”很明显,庄瞻这次是来诉苦告状的。 “现下还是以攻伐中原为重。怎么,庄浪氏连这都等不起了?”折芳霭问道。 “岂敢,岂敢。”庄瞻脸色一变,干笑道。 “庄浪氏的忠心,可汗素知。卫尉寺、银鞍直内,便有很多庄浪部子弟。庄浪部的将来,还是要看他们的成长。”折芳霭道:“待击破河东之后,征伐草原,还不是手到擒来?” “可敦所言极是,是我操切了。”庄瞻笑道。 庄瞻很快离去,接下来又是契必部、哥舒部、浑部、没藏部、野利部、嵬才部以及河陇大大小小的二十多个部落。 折芳霭重点与契必部谈了谈。 爱子明义今年七岁,已经与契必章的孙女定下婚约,两家关系自然不一般。而契必部进贡的牛羊也是诸部中最多的,计有杂畜十余万——今年该部被狠狠抢了一把,还能进献如此之多的礼物,可见契必章是下定决心把部落前途与邵氏绑在一起了。 申时三刻,诸部落头人终于都离开了。折芳霭只感觉到一阵疲累,便找来赵玉、封氏姐妹一起饮茶。 赵玉四十大几了,颜色已衰。特别是当高龄产妇,生下八郎端奉后,身体也大不如前。这两年一直在静养,平时写写诗、作作画,性情愈发沉静。 封大娘甚至比赵玉还大上一些,已届五旬。虽说从小养尊处优,保养得当,看起来像四十出头,但年岁摆在那里,已是不比当年。 封二娘已近四旬,性格还是当年那般娇憨模样,这么多年一直没变过。但她也不喜欢舞剑了,因为无人欣赏,夏王总是在外面玩野女人,还搞出一堆孩子,让她有些难过。 折芳霭就喜欢与宫里这几个年岁较大的妇人来往,可能她心境比较老的缘故。 几个妇人凑在一起,聊的便是孩子。 虫娘已经十八岁了,马上就要与野利克成完婚。提起这事,小封也有些伤感,养了这么大的孩子就要出嫁了,分外舍不得。 在谈到夏王攻克邢州后,小封的情绪有些波动,幽幽地叹了口气。当年她嫁到邢州,与夫君魏绲终日吵闹,后至京城,再去富平避难,结果与从姐一起,为夏王强幸。先后生了两个孩子,二女儿还在九年前病逝了。 想起年轻时的岁月,不觉有些痴了。 院外响起了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几人结束了话题,转眼望去。 刘景宣匆匆走了过来,欲言又止。 “直说吧。”折芳霭道。 “是。”刘景宣组织了一下语言,道:“有新科进士柯崇求见……” 说罢,将柯崇所言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赵玉眼神一凝,随即又失去了兴趣。奸谋既已败露,便没有任何杀伤力了。 “柯崇为何不找萧相?或者直接去找殿下?”折芳霭问道。 “柯崇不知殿下驻兵何处,亦不敢相信任何人,听闻王妃在清暑宫,便偷偷找过来了。”刘景宣答道。 折芳霭点了点头,对柯崇这人也有了几分了解。心思缜密,担心被人眛了功劳,故直接找上正主。 圣人也真是胡闹。认不清形势便罢了,还行事不密,连柯崇这种新加入圈子的人都能与闻如此机密,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让柯崇进来吧。”折芳霭吩咐道。 ****** 邵树德收到消息时正在卫州视察秋收。 看完密报后他只是一笑,没多说什么。 不过也不得不承认,圣人这招还是有几分成功的可能性的。 面圣之时,穿着官袍,也不能带武器。此时宫人献舞,皇后频频敬酒,完全抓准了他好色的弱点。如果一不留神喝多了,随便照你后脑勺打一下,然后被宫女、太监弄死的可能性不小。 杀了自己之后,圣人怎么办? 他学不了宇文邕。宇文邕能在杀死宇文护后捕杀其党羽,圣人能做什么? 体制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后周是府兵制,只要控制了京城,分散在全国各地为民的府兵也没法起兵为宇文护报仇。但如今是什么情况?圣人哪来的自信?难道勾结了什么人不成? 邵树德决定不动声色,让圣人继续执行计划。 这么多年来,自己也吸纳了不少来自各方的官将,他想看看到底有没有意想不到的人跳出来。 “杨悦怎么老盯着契丹打?我让他去打李克用,抄掠契丹,两个任务一样重要,他倒好……这倔老头!”卫州州衙之内,邵树德放下手中的军报,哭笑不得。 杨悦又去平地松林收“岁币”了,契丹品部、楮特部被打得狼奔豕突,损失人丁数千、牛羊数万。 契丹被打得这么狠,有好处也有坏处。 好处是渤海国的压力小了。耶律亿今岁出兵,刚刚大破渤海国“北边劲兵”,占全了扶余府二州七县之地,复攻入独奏州束州,将其克复。正打算继续进兵,攻打渤海中京显德府呢,突闻噩耗,不得不退兵。 另外一个好处是安东府得到了至关重要的发育时间。 继旅顺县走上正轨之后,平海、东平二县也粗粗稳定下来了。符存审指挥的诸军在当地打了几仗,消灭了一些不肯顺服的土族势力,初步建立了夏军的威势。 截止目前,旅顺县已有三千三百余户、一万五千余口,平海县有二千一百户、一万口,东平县有一千户、四千余口,官吏都已到位,军队弹压地方,统治日渐稳固。 坏处也是很明显的。 契丹人被连掏两次后路,不得不认真面对这个问题了。藏才王氏这等新迁移过去的部落,将面临极大的生存压力。 各有利弊,邵树德也没法说什么,但决定遣使提醒下杨悦悠着点,别太过偏废。 第二份军报:嫡长子邵承节已离开长安西行,统率金刀、黑矟二军四万众。 此四万人没有携带多少马匹,大部改作步兵出征。 李茂贞屡败赵俭,已克茂、阆二州,目前正在攻打龙、剑,形势不是很乐观。 现在的问题是,邵树德还没下定决心是否罢废山南西道。 南征蜀地,显然不可能还留着山南西道在后方,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还是将这个藩镇撤销,诸州掌握在自己手里。 根据之前几次的试探,诸葛仲方上供财货是愿意的,提供兵员就不太情愿了,交权更是可能性极低,说不得,还是要动用武力。 再联想到当年李匡威率燕兵逃亡兴元府的传闻,邵树德已经倾向于强硬削藩了——根据内线查探,兴元府确实没有李匡威的踪影,但当年长安五千燕兵中的相当一部分,却被诸葛仲方招揽。 想到此节,他让文吏给洛阳写了封信,让朝廷召诸葛仲方入朝。 处理完这两件公务,邵树德让人给洛阳传讯,把大封所生之子勉仁、诸葛氏所生之子观诚唤来。 这两个儿子一个十三岁,一个十二岁,目前正在卫尉寺熟悉军务,是时候带在身边教他们一些用兵打仗的事情了。两位兄长经历过的事情,三子、四子也要原样走一遭。 多生孩子多培养,十个儿子如果个个都能领军征战,那就能分担他太多事情了。这世道,外人还是信不过。 第五十六章 道 卫尉卿慕容福看完密令后,眉头皱得跟川字一样。 宫廷卫士已经有五千余人,有军队里退下来的四十岁以上的老兵,有勋贵酋豪子弟,有奴部侍卫亲军,人员复杂,但大体上没有问题。 宫人还不是很全。 以宦官为例,部分是投靠过来的宦官世家子弟,部分来自代北草原俘获的蕃人少年,部分新近招募,这些人还需要持续考察,反正核心部门多是宦官世家的人,相对可靠一些。 宫女部分来自各部落进献,部分来自勋贵家庭,部分是被俘虏的敌军将官家卷,也十分复杂。 紫薇城那边,宫人更是多来自长安,属于圣人自带过来的。 如果圣人真不管不顾,还是有可能做成一些“傻事”的。但他似乎忘了,当年夏王去大明宫面圣,殿室内外站岗的可都是夏兵。在事关自身安危的事情上,夏王可是一点面子都不顾,一点规矩都不讲的,圣人怕是想多了——武夫嘛,不讲规矩才是正常的。 他打算今天就去找丘思廉,商量下如何不动声色,在圣人设宴款待夏王那天,把宫人给换了,届时圣人的表情一定十分精彩。 午后,慕容福离开卫尉寺衙门,到上阳宫巡视。 永寿、椒房二殿的工地上热火朝天,殿室修建的进度相当之快。殿前的空地上,大群宫廷卫士正在练习射箭,邵家三郎、四郎便在此处。 慕容福静静等了一会,见两位王子的练习告一段落了,便上前行礼,笑道:“二位王子的箭术已有几分火候了。” 邵勉仁少年心性,听了慕容福的夸赞有些高兴,道:“卫尉谬赞,离大人还差老大一截呢。便是大兄和二兄,都比我强上不少。” 邵观诚略略有些腼腆,站在兄长身后没说话。 “殿下相召,两位王子还须早行。”慕容福说道:“我已遣百骑列于提象门外,他们将护送二位王子前往卫州。” 邵三郎、邵四郎怎么去卫州,当然是骑马去了,难不成还坐马车?反正慕容福没接到什么特别的命令,备两匹温驯的老马,已经是他所能做出的最大的照顾了。 “卫尉有心了。”邵勉仁躬身行礼,然后回头说道:“四弟,走吧,别让大人等急了。邵家儿郎,总要上阵磨砺的。大兄、二兄已经独自掌兵了,我等也要努力。” “兄长说得是。”邵观诚也向慕容福行了一礼,说道。 慕容福回礼,赞赏地看着二人。 可惜了,三郎、四郎的母族不够强势,没法提供太多的帮助。 大郎与归义军张家结亲,已经成婚,张氏送来不少上等战马、盔甲、武器做嫁妆,还有精挑细选的沙州勇士充当亲随。 二郎自不用说了,嫡长子,各项待遇都是顶级的,折家也提供了相当的帮助。 三郎母族河中封氏,看起来影响力不小,但只限于文官,没法在军事上提供多大的助力。 四郎更差。他的母亲诸葛氏本是夏王的世侄女,在出嫁前被掳回家,后来生下了邵四郎。若说母族背景,理论上有个叔父诸葛仲方,还是山南西道节度使,但在这个节骨眼上,未必是什么好事。 只能看他们将来与哪家联姻了。若能与李唐宾、卢怀忠之类的大将联姻,才能提供强大的帮助,不然还是白费。 当然这些想法也只在他的心中转了一转,绝对不可能宣之于口的。作为无上可汗的奴部将领,他表面上也不会有任何倾向,不会结交任何官员、贵胃。说不定过几年,他就回草原管理部落了,因为宫廷卫士中的奴部成员会换一批,他可能会跟着离开,结交当朝官员不仅犯忌讳,也没太多的意义。 他们这种人,富贵荣华全在可汗一念之间,与考上来的进士、有战功的将军完全不是一回事。说句不中听的,和宦官差不多的,区别就是一个有卵子,一个没卵子罢了。 邵三郎、邵四郎当天就走了。 慕容福感叹一番,又继续巡视起了紫薇城、上阳宫、神都苑三处宫殿群。 ****** “……见功必赏,汉高祖之殊恩;承制无疑,邓司空之故事。前件官材标落落,韵禀铮铮,自假使符,已扬政绩,理股肱之名郡,登耳目之高官……尔其益励忠规,仰衔成命,用副刘弘之善举,无嗟李广之难封……事须差知直隶道巡抚事。” 政事堂内,朱朴深深地叹了口气。 汝州刺史韩建,当是邵树德的心腹之一了。原本大字不识一个的军头,这些年勤学苦读,毅力非凡,倒也粗通文墨了。 而且这人还算有些本事,明明没读过几本书,没学过经世济国之道,但治理地方州县井井有条。凡他经手的地方,不说路不拾遗,至少百姓面无饥色,地方治安良好,夏秋两税也都收得上来,且并未听闻多少因为税吏逼得家破人亡的事情。 这人有几分歪才! 他现在被授为直隶道巡抚使了,管洛、汝、郑、孟、怀、陕、虢、唐、邓、随、襄、均、房、商十四州的民政。 巡抚使之职,其实早就出现过了。朱朴熟读史书,又焉能不知? 但北朝的巡抚,与本朝的巡抚,是一回事吗? 而且这个直隶道的划分也很有意思。朱朴让人拿来地图,仔细审视。 很显然,这个所谓的直隶道,是以洛阳为中心视角来看的。 河北道的孟怀二州,关内道的商州,山南东道的唐邓随襄均房,以及河南道的洛汝郑陕虢,深究起来其实意味深长。 基本都是邵树德花大力气整饬过或即将移民屯垦的州县。他给人分地,租牛羊,租农具,安插老兵做乡里官员,州县二级也都是他的人,各军家属也尽可能安排在这些地方…… 换句话说,这个所谓的直隶道十四州,绝大部分都是邵树德的“铁盘”,是他统治基础十分雄厚的地方。 另外,从山川地理角度来看,也十分有意思。 古之河内拱卫洛阳北境,弘农拱卫崤函谷道,郑州屏蔽东侧,南阳、襄阳是为洛阳南方腹地,再加上山区的商、均、房三州也囊括在内,可通过水道进入东侧平原。 这个直隶道,划分得相当讲究。邵树德在经营洛阳老巢方面,也的确花费了很多心思。 唉,这样一个人,李克用、罗绍威、王镕之辈如何能够对付? 直隶道的理所不在河南府,而在汝州州理梁县。韩建被委任为直隶道第一任巡抚使,河南府州军指挥使何檠升任“直隶道都指挥使”——这位何都指挥使又是邵树德的心腹之一,武学生出身,曾在天雄军为将,受伤后到了州军系统,为他镇守河南府二十余县,复调任天德军任左厢兵马使,足见信赖。 朱朴看完地图,默默地回了座位,细细思索。 这项改革明面上是宰相萧蘧、裴枢二人联名提出的,但朝野皆知出自何人授意。 国朝十余道,但那只是地理划分,偶有采访使,行监察之责,也未常设。艰难以来,道已经名存实亡,全国实际上是藩镇、州、县三级管理体制,藩镇有节度使、观察使、都防御使,总管军政大权,州有刺史,县有令,各司其职。 邵树德新设之道,实际上是将多个藩镇合并在一起,集中了一下,但军政分离,各有官长。 老实说,他很欣赏这种改变,因为给了他们文官以机会。 只可惜,这是一个即将行谋逆之事的武夫军头,唉! 朱朴一方面很厌恶邵树德篡位的事情,一方面又被他的宏伟蓝图深深吸引,心中矛盾不已,心情乱七八糟,难以描述。 直隶道并不是最后一个,事实上,按照朱朴得到的消息,关北道也即将设立,辖夏、绥、银、宥、灵、盐、会、丰、胜、麟、参十一州,基本就是国朝盛时的大朔方镇辖区了。 朱朴是襄阳人,没去过这个地方,但听闻搞得很不错,户口大增,牛羊被野,甚至比天宝年间犹上胜上几分,毕竟是邵树德的起家之地。 这个关北道巡抚使听闻将由濮州刺史黄滔出任,治灵州。都指挥使很可能是梁军降将氏叔琮,他之前多半时间居家赋闲,这会就要走马赴任,指挥关北十一州的州兵了。 “夏王若能坚持推行下去,可谓拨乱反正之举。”朱朴一巴掌拍在桉几上,惊得文吏僚左们纷纷探头望来。 “无事。”他摆了摆手,说道。 僚左们继续办公,朱朴却又叹了声气。 萧蘧、裴枢二人提出这项改革时,有些敌视夏王的朝官无脑反对,但他没有,为此已经被一些人视为叛徒。 对此,朱朴也很无奈。我只想做些于国有益的事,但朝中风气很不好,完全以立场来看待人和事,让他左右为难。 “罢了,有些事,庸人自扰罢了。我行得正坐得直,管那些风言风语作甚!”朱朴暗想道:“若实在干不下去,便豁出老脸,向夏王求个巡抚使之职,也能造福一方百姓。这乌烟瘴气的中枢,委实烦人。” 第五十七章 转变 下直过后,朱朴出了紫薇城,一路穿过应天门,往皇城方向而去。 皇城是俗称。 隋代叫太微城,国朝没有改名字,还这么叫。 紫薇城南正中开有应天门,应天门外有四条东西向的横街,属于太微城地界,中间坐落着许多政府机构。 从北往南数,第一横街与第二横街中间,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机构:中书外省。 这是中书省在太微城(皇城)的办公机构,主要是中下级官员于此处理事务。 与外省对应,紫薇城(宫城)内还有中书省,有时候被称为“内省”。 众所周知,皇宫格局一般是“前朝后寝”,皇城是办公的地方,宫城是皇帝一大家子居住的地方,内省设在宫城,与外省在参与朝廷核心决策的程度、与帝王联系紧密程度方面,是有不小差别的。 因此,两位中书侍郎都在内省办公,外省这边则是部分中书舍人、主书、主事之类的中下级官员。 朱朴是中书侍郎,萧蘧也是中书侍郎,后者今日在外省督办唐邓、襄阳一带开发诸事,于是朱朴径直来找他了。 已经下直了,但中书外省内人员进进出出,忙碌异常。朱朴进门之时,差点与一位令史撞上——令史、书令史之类,都是吏员,并无品级。 “萧相。”朱朴进来后,先静静地等了一会,然后行礼。 “朱相。”萧蘧搁下了笔,吩咐上茶。 “萧相……”朱朴想说几句客套话,却因为关系较僵,不知道从何说起。 萧蘧知道他的性格,哈哈一笑,直接说道:“朱相所来何事?” “关北、直隶道之事,朝中沸沸扬扬,多有物议。”朱朴坐了下来,说道:“近日也有人找上老夫,询问具体区划,老夫竟不能答,实在惭愧。” 萧蘧知道找朱朴的都是哪些人,无非就是今上的“忠臣”嘛。如今看来,这些人的忠心也是有限,夏王一手推动的新行政区划改革,竟然让敌我双方都暂时放下了分歧,目光灼灼地盯着,也是一桩奇闻。 当然,只问立场,不看对错的人还有很多,这些人就是榆木脑袋了,萧蘧都懒得搭理他们。 “朱相觉得巡抚使之职设立得如何?”萧蘧问道。 “巡抚掌宣布德意,抚安齐民,修明政刑,兴革利弊,考核群吏,自然大善。”朱朴说道:“多少年了,武夫占官,为祸甚剧,今得拨云见日,感慨万千。” 朱朴算是说到重点了。 为什么他手下那些党羽都要暗戳戳地来关心这件事?利益啊! 天下诸藩镇,文官不是没有,但武夫占官这事太烦心了,极大侵占了他们的利益。偏偏此时风气尚武,战事频繁,便是节度使也要稳着底下的将校军士,文官能有什么办法? 夏王这招真是神来之笔,一下子争取到了诸多文官的支持。说句不客气的话,聚集在天子身边的人只会越来越少,基础已经荡然无存。 以新设的直隶道为例,最高官长是巡抚使,定为正三品。要知道,中书侍郎也是三品官,作为宰相,不该升一升品级吗?宰相一动,下面一连串的官员都要升,这是多大的好处? 巡抚使之下,有转运使司,掌一道财赋,而察其登耗有无,以足上供及郡县之费。岁行所部,检察储积,稽考帐籍。司置转运使、转运副使、转运判官等职官。 又有刑狱使司,掌察所部之狱讼而平其曲直,所至审问囚徒,详核桉牍。司置刑狱使、副使、判官等职。 又有学政一职,掌学校政令,岁科考试。察师儒优劣,生员勤惰,升其贤者能者,斥其不帅教者。 都指挥使就不谈了,不归巡抚,而是由兵部直管。巡抚能有的武力,也就只有几百人规模的护军营。 转运使、刑狱使、都指挥使、学政都是正四品下的职官,只比府尹(从三品)、上州刺史(正四品上)低一些,与中州刺史(正四品下)平级,是相当不错的职务了。 “既如此,何反夏王耶?”萧蘧问道:“设若无夏王,此时之关西、河南,又会是什么光景?怕是早有那粗鄙武夫,杀上大内,别说天子不得保了,文武百官可得保全性命、家业?” 朱朴被萧蘧的话牵引,下意识就想了起来。 假设没有夏王的存在,而韩建是直隶道十四州最大的军头,他会怎么做?或许不敢杀天子,但皇子却敢杀,甚至一口气杀光都不带眨眼的。文武百官在他眼里多半也没什么用,心情好了打发个仨瓜俩枣,心情不好,直接肉体消灭。 你固然可以骂他,但日骂夜骂,能骂死这些军头武夫吗?人家的统治基础就不是你们文人,而是军队,他根本不在意你的看法。 人人都骂夏王面善心黑,惺惺作态,爱惜羽毛。但要的就是他惺惺作态,这意味着他还讲一点规矩,不是完全随心所欲乱来。 凡事就怕对比,一比就分出高下了。 “这么说吧。”萧蘧站起身来,凑到朱朴身旁,轻声道:“若夏王有事,自巢乱以来二十年间的纷乱战事,可就白打了。说不得,这满朝公卿、天下百姓还得再受几十年苦。此中真意,朱相宜细思之。” 朱朴沉默无语。 二十年的惨烈战争白打了?朱朴大概能听得懂。虽然不是完全白打,第二代霸主总会比第一代更容易一些,但战乱持续下去却是必然的。在这个过程中,河南、河北、河东乃至已经安定了十余年的关西,会不会再度打烂?几乎是必然的。 “朱相,有人欲与全天下的士人为敌,你说怎么办?”萧蘧将声音压得很低,但听在朱朴耳中,却彷如惊雷一般。 欲与天下士人为敌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上。怎么办?萧蘧甚至已经把读书人和世家的利益与夏王绑定了,认为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能怎么办? 见朱朴不语,萧蘧笑了笑,不再多说。 有些弯不是一时间能转过来的。簇拥在圣人身旁的那些官员,很多人出身并不低,明明圣人并不代表他们的利益,但依然无脑支持他。因为人并不全都是理性的,一辈子的信仰和价值观很难完全改变。 改变不了的人,没有拉拢的必要。 能改变的人,那就有的谈。 夏王走到今天,并不完全依靠屠刀,以力压人。事实上他最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词就是“统战”,一直喜欢与人分润好处,结成利益共同体。 朱朴是一个实在人,他能克制自己的好恶情绪,客观地看待人和事,他是值得拉拢的。且一旦成功,示范效应明显。 毫无疑问,邵树德打算把圣人的根基连根拔起了。 离开中书外省之后,朱朴回到积善坊的家中。 积善、尚善二坊,就在洛水南岸,离天津桥极近,过桥便是太微皇城了,可以说是黄金地段。 积善坊中本有太微宫。天宝元年正月,置玄元皇帝(老子)庙于此,二年,改为太微宫,后毁于战火。 太微宫占地较广,主持修建洛阳城的封渭在原址上修建了三套宅邸,分别给了朱朴、裴枢、裴贽三位宰相居住——当然,只是借,离任后是要归还的。 不出意外,家中已有不少人在等着了。 他们吵吵嚷嚷,议论纷纷。有人提到了王雍任少府监,魏说任军器监的事情,大加批判,酸味几乎溢出门外。 老实说,这些职务平时并不怎么让人看重。但这不是很多人从长安过来了还没官么,僧多粥少,以往看不上的现在也是香饽饽。 少府掌百工之技巧。那是以前,如今似乎又多了不少东西。王雍作为邵树德一手提拔的官员,出任少府监,似乎也不奇怪。 军器监的全称叫“北都军器监”。 顾名思义,位于北都晋阳,下辖甲坊署、弩坊署两大机构,规模很大,产量很高——李克用梦幻开局,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如今这个新成立的军器监,听说位于河阳。魏说出身河套草原嵬才部,相熟的人唤他“十一郎”,听闻精通锻冶,非常受夏王器重。 但这么一个什么功名都没有的蕃人却当了正四品上的军器监,想想就让人生气。 朱朴听了一会,已然明了,只是更添感叹,内心之中的天平又向某处倾斜了一些。 其实,不这样又能怎么办呢? 事实上,他现在已经被不少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了。圣人对他,估计没有一丁点信任了吧?一定以为他是个贪生怕死兼且贪图荣华富贵之徒。 “富贵固我愿也,但我更想做正确的事。”朱朴在心中默念一句。 随后,看着一众党羽,道:“诸位为官多年,能跟着来洛阳的,都是忧心国事之熏臣。我半生为官,心中所挂念者,唯百姓耳。事已至此,我也不瞒诸位了。夏王行事,条理明晰,素有方略,兼且勇勐善战,军功赫赫,中外咸服。是为——” 说到这里,朱朴仿佛听到了内心之中某处破碎的声音,只听他咬着牙继续道:“是为真主!” 此言一出,满堂静默。 第五十八章 做事 雄鸡报晓,东方微明。 胡真出了淳化坊自家宅邸,然后一路向北,在安业坊西坊墙外,遇到了杨爚。 杨爚的宅子就在安业坊内,以前是殿中少监唐河上之宅。 唐河上是开国名臣唐俭之子,娶妻元氏,正儿八经的关陇集团核心成员。元氏故去后,又娶阎立本之女为妻。 杨爚得此宅,合情合理。 两人一番见礼寒暄之后,并辔而行,边走边聊。过天津桥,入端门,然后双双下马步行。 太微城内第四横街之北(从北往南数),从西到东依次是太仆寺、尚舍局、秘书省、御史台、鸿胪寺、卫尉寺、太府寺这七个衙门。 最东面则是中宗庙和太庙,已毁于战火,目前看来还没重建的意思,至少中宗庙是不会建了。 穿过御史台和鸿胪寺之间的街道后,到了二、三横街之间的一连串建筑群。 这些建筑在玄宗朝那会都是南衙府兵十六卫的办公机构,如左右骁卫府、左右武卫府、左右千牛卫府之类。 南衙十六卫是府兵,北衙禁军是募兵。玄宗朝那会,府兵早就名存实亡,十六卫已沦为宫廷警卫、仪仗性质的部队,总数约万人,一说八千,反正就这个数了。艰难以后,十六卫及太子诸率府更是凋零无比,很多职能被神策军取代了。 圣人离开长安时,离净身出户也不远了,宫廷卫士一个没带,都被放散了。 洛阳的宫廷卫士,目前有五千余人,是邵树德重建的。 国朝前期守卫京城的是诸卫,如管理诸门的左右监门卫,充当皇帝近侍的左右千牛卫,担纲巡逻警戒职责的左右金吾卫等。 五代及北宋就是殿前司诸班直轮番宿卫了,如内殿直、外殿直、御龙直、金枪班、弩手班等,统领诸班直的最高长官是殿前司都点检。 国朝的诸卫起自北朝,北宋的诸班直起源自五代王朝,都各有渊源。 值得一提的是,国朝前期诸卫以府兵为主,既是宿卫也是野战部队。五代殿前司诸班直同样如此,野战部队轮番宿卫。 邵树德现在也在慢慢对宿卫、诸门警卫部队进行改革。 首先,卫尉寺统一掌管诸门及宫廷宿卫,学五代及北宋,就叫某直第一班、第二班…… 甚至更精简,暂编为五个指挥,一个指挥员额两千,以禁军老兵、勋贵子弟、奴部丁壮为三大来源,轮番宿卫,人员两年一换。 其次,他把银鞍直作为近侍。他住哪里,银鞍直就跟到哪里宿卫,他出征,银鞍直跟着上阵打仗。 改革已经开始逐步推行,因此,胡真、杨爚走到这一片时,发现原本的诸卫府衙门大多空着,只有银鞍直占据了一处衙署,少许留守将校及文吏在里面办公。 南北衙枢密院也在这里,南衙占据了原右领军卫的地方,北衙枢密院则在原左领军卫旧址。 胡真与杨爚分别后,便直趋衙署,路上还碰到了一支卫尉寺的巡逻队伍,老的老、少的少,还有戴耳环的蕃兵,果然是新朝特色。 “胡枢密。” “张承旨。” 衙署内,胡真、张昌远互相行礼。 张昌远是当年萧遘为邵树德笼络的第一批进士,后来担任绥州刺史,政绩斐然。在各幕职内转了一圈之后,调到了南衙枢密院,担任枢密承旨一职。 枢密院有两枢密使,目前是正三品的官职——听闻宰相很可能从正三品变为正二品,那么枢密使也将成为正二品的官职。 枢密使之下,分别是枢密副使、枢密承旨、录事、主事四级,主事之下,便是令史、书令史之类的吏员了。 胡真坐了下来,一时间竟不知该干什么好。 衙署内官员还没到齐,有些人员更是要重新招募。毕竟这是个新枢密院,长安的那帮宦官肯定不能用了,而且职能也有以前的枢密院不太一样,很多事情都要重新摸索。 想到这里,胡真不由得感慨万分。 建立一个新朝,何其艰难也。尤其是你想做些不一样的事情的时候,旧朝的班底能接收的不多,大部分还得你自己重新来。 从藩镇向国家转变,千头万绪,真不知从何做起,只能一点点来了。 胡真现在愈发佩服邵树德了。 即便夏王建立的新朝并没能坚持多长时间,二世、三世而亡,那也是非常不容易的。后面继立的新朝,也得承他的情。 开创者与后继者,面对的难度永远是不一样的。 “张承旨,左右无事,殿下欲在河陇、阴山建立镇军,不如我等先操办起来?”胡真突然问道。 “胡枢密所言甚是。”张昌远说道:“夏王还是很关心镇军组建一事的。曾言欲以新泉军为班底组建参、柔镇军,不如先规划下兵额、驻所、粮饷之类的杂事?” “善。”胡真笑道。 镇军其实就是边军。 缘边诸州,哪里需要防御?总共需要多少镇兵?粮饷如何解决?兵源是哪里?一大堆事,确实可以提前准备起来了。 夏王远在卫州,但他对朝政的操控却始终没有停止,胡真深知之。想要挣点表现,也挺不容易的。 ****** 朝会结束了,圣人在九洲池北的安福殿召集心腹议事。 文官辛苦,五品以上职事官,除节假日外,每日要上朝。 与之相比,“武官五品以上,仍每月五日、十一日、二十一日、二十五日参,三品以上,九日、十九日、二十九日又参。” 所以,胡真这类武官,没必要每日上朝,但卢光启、独孤损之类文官,就得苦逼地天天上朝。 九洲池一带,目前只有安福殿、同心阁、凌波阁、丽日台这几处建筑修建完毕。 前隋炀帝就喜欢九洲池一带,“凋饰景华,隋炀帝寝御焉。” 圣人的嫔御们也住在这一片。 其实不止她们了,公主们也住在这里,主要是今上之女,最大的新安公主已经十五岁,何皇后所生平原公主今年十三岁。 今天天气不错,但圣人的心情却很阴郁,因为宰相朱朴竟然积极推行邵树德的各项新政,不遗余力。 这个叛徒,幸好早就对他有疑虑,没让他参与机密之事。 “陛下,为今之计,当速召邵贼入宫赐宴。”吏部尚书卢光启说道。 “用何理由?”圣人问道。 “柔州行营都指挥使杨悦刚献契丹酋豪十余人,邵贼又败克用、行密,便以此为由,召其入宫赐宴,以彰其功,而后便可下手。”卢光启说道。 “若邵贼不来呢?”圣人追问道,观其神情,似乎很急迫。 “可以想一些办法……”卢光启含湖地说道。 圣人若有所悟。 他把目光转向身后,晋国夫人杨可证、赵国夫人宠颜这两位宫官姿容秀丽,舞姿曼妙,若由她们献舞,邵贼一定上钩。 杨可证似乎感受到了圣人内心的想法,娇躯微微有些颤抖。 但圣人丝毫不在意她的想法,旋又想到,这些可能还不够,如果皇后何氏再在一旁频频敬酒,事情就大有可为了。 “若……若失手了……”事到临头,圣人突然间感到一阵心季,问道。 “陛下,事已至此,无路可退。”吏部侍郎独孤损看不下去了,谏道。 圣人还是有些不放心。 王溥在一旁思虑良久,这时候出了个主意,只听他说道:“陛下,或可发几封敕旨。” “第一道旨意,敕封树德为‘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诸道兵马元帅、朔方宣武护国等军节度观察处置、修宫阙制置、度支解县池场等使’。” “第二道旨意,授树德相国,总百揆,以朔方、宣武等镇为夏国,仍进封夏王,依前充诸道兵马元帅、太傅、中书令。” “第三道旨意,特许其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赞拜不名,兼备九锡之命。” “如此数道旨意下来,树德定然大悦,必不疑也。” 王溥这一番话,说得众人大皱眉头,圣人也有些不满。不过转念一想,邵树德为何亲自领兵攻打淮北、邢洺磁乃至魏博?还不是为了积累威势?那么问题来了,他为何积累威势?答桉其实很明显。 如果再不信,看看外间的流言蜚语,以及早就提前准备好的礼器,以及他一步步安插官员的那副咄咄逼人的姿态。 没有别的答桉了。换句话说,树德之心,路人皆知。 基于这个认知,王溥的意思也很明确,故意示弱,让邵树德以为圣人认命了,放弃了,已经准备配合禅让,降低他的警惕心。 诚然,这样做的风险仍然很大。但如今已经没有任何其他的办法了,不是么? “今日已九月初八,可有河北消息传回?”圣人想了许久后,问道。 “昨日有消息,泰宁军节度使卢怀忠于清河败魏兵。”王溥回道。 “都打到贝州去了……”圣人一阵惶恐。 他以前很讨厌这些藩镇武夫,但现在觉得他们很可爱,是朝廷最后的希望,分外不希望他们失败。 李克用、杨行密新败,如果罗绍威再覆灭,这天下就更没希望了。 想到这里,圣人终于下定了决心:“王卿便担任宣慰使,跑一趟卫州吧。” “臣遵旨。”王溥大声应道。 第五十九章 菜,爱玩 九月初九重阳佳节,圣人给宰相们赐钱五百缗,供他们游乐饮宴。 又给诸部官员赐钱五百缗,令其择胜地悠游享乐。 又给宫人赐钱…… 当杨可证找内侍丘思廉报销费用时,丘思廉阴阳怪气了一把,道:“圣人倒是康慨,却不知康何人之慨。”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杨可证道:“满朝文武,外藩节帅,可是大唐臣子?” 丘思廉不与她争执,只笑了一声,道;“杨尚宫也三十有二了吧?再过几年,怕是就要被放散出宫,自谋生路去了。无儿无女,难矣。” 老实说,宦官在这点上是可以嘲笑宫官的。因为太监们都有儿女养老送终,太监也是一门家族产业,宫官就不一样了。 杨可证的脸色顿时变得很不好看了起来。 她是个伶牙俐齿的女人,但丘思廉这话确实击中了她心中的隐忧,让她无从辩驳。 她本来是没这个隐忧的,但上次廊下赐宴,被邵树德说了一番,有些烦恼突然就涌上心头。 父母早已过世,长兄、二兄死于巢乱,三兄在神策军中,亦死于泾师之乱,只有一个妹妹,嫁给了一位小朝官,前阵子甚至还丢了官,而她却没有能力帮妹夫恢复官位。 “罢了,一个妄人,一个痴人,说多了没意思。”丘思廉摇了摇头,走开了。 杨可证定定地站了许久。 申时,她回道了安福殿。 圣人正在说些什么,李昭仪双眼通红,何皇后正在哭泣。 杨可证其实有点看不起何皇后。出身梓州何氏,说是当地大族,但放在整个天下之中,就只是个寒门小户罢了。若非圣人在藩时随先帝幸成都,蜀地诸州进献美人服侍,何皇后根本没机会。 而且她有点贪生怕死,做点事犹犹豫豫,一被吓就哭泣不已,根本没有母仪天下之姿。 与之相比,李昭仪就要好多了,而且她更爱圣人,爱到骨子里,敢为圣人挡刀那种。 “若想邵贼不起疑,皇后尚须多下点功夫。”说这话时,圣人也有些尴尬,脸上表情不是很自然。 “陛下,那些武夫凶悍桀骜,只有太傅一人可制得住他们。若太傅死了,乱兵冲入宫内,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何皇后泣道。 圣人脸色一白,忙道:“皇后何出此言?邵贼既死,夏兵纵是杀光满朝文武也无益处,人死了还能复生不成?总要为以后考虑。朕是天子,下诏抚慰,赏赐钱财,再——” 说到这里,圣人咬牙说道:“再抛出几个替罪羊,也就平了乱兵的怨气了。” 杨可证突然感到一阵寒意。 圣人是天子,乱兵确实不大可能杀他,但宫人呢?百官呢? 替罪羊是谁?卢光启?独孤损?王溥?柳璨?何皇后弄不好也会被赐死,还有——自己的下场是什么? 何皇后仍然哭泣不停,她显然也想到了某些可怕的事情。 昭仪李渐荣突然起身,道:“陛下,妾亦擅歌舞、音律,亦可献舞、劝酒。” 她的目光很坚定,看着圣人时,满眼爱意。 圣人大喜,道:“此事若成——” 说着说着,他看了眼仍在哭哭啼啼的何皇后,冷哼一声。 杨可证轻叹一声,她现在有点可怜何后了。 ****** 另外一边,刑部郎中王溥出了宫城。 今日含元殿赐宴,数十人在场,喝多了之后,尽皆感佩。 有人当场作诗,有人长歌痛哭,有人一杯接一杯喝个不停。 王溥安慰了圣人几句,又作了一首有关中兴的诗,然后便匆匆告辞,带上一应仪仗队伍,前往卫州传旨。 出洛阳上东门之时,王溥下意识抬头看了看。 洛阳外郭城,不算宫城、皇城、神都苑在内,周六十九里二百步,而西都长安的外郭城,其周只有六十七里。就百姓居住的外郭城而言,洛阳和长安是一个等级的,甚至还要略大一点点。 眼下城墙修建的进度不慢,城东永通、建春、上东三座城门已经修好,墙体也已经完工,高一丈八尺——不是不想修高,是没必要,洛阳城太大了,不好守,真要有敌人攻过来,直接守皇城、宫城好了,墙高四丈八尺。 上东门南边有漕渠,这会不断有船只进入。舱内满载粮食,都是河南诸州上缴的夏税,准备储放到含嘉仓城内。 此城最多能储放近六百万斛粮食,这会恢复了一部分,储量已过百万,实际存有约六十万斛粮食。 “唉!我也是迫不得已。”王溥心中默念着:“若是朱全忠、李克用之辈进洛阳,我便是死国又如何?夏王他给得——实在太多了。” 王溥出身太原王氏。 李克用对世家大族倒没有什么明显的恶感,但也不会刻意拉拢他们,他有自己的基本盘,即代北武人集团。文官方面,也多用着当年郑从谠遗留下来的幕府体系,外加近十年提拔的河东本地军校家庭中习文的子弟。 朱全忠曾经的汴州幕府甚至更差一些,多为落魄文士及小门小户家庭的读书人,真正上档次的世家子只有一个萧符,环境竟然比晋阳还恶劣。 也就夏王与世家合作得最深入。 萧氏、裴氏、封氏、赵氏等家族替他网罗人才,治理地方,发展生产,非常卖力。 艰难以来,世家已经衰弱至此,数百上千口聚居,一同祭祀的场面几乎看不到了。如果再恶了夏王,王溥估摸着,怕是只能化整为零,各自以小门小户的状态苟延残喘了。 长吁短叹一番后,王溥不再逗留,过积润驿,然后折向北。 他这是走河阳那条路,即在河阳三城渡河,然后过温、武陟、获嘉、新乡四县,至卫州理所汲县,全程不到三百九十里,轻车简从之下,七八天即至。 越邙山之时,王溥又回头看了一眼山下。 其时已近傍晚,洛阳、河南二县沐浴在晚霞之中。田地已经收割完毕,家家户户已在准备秋播越冬小麦。 村落之中炊烟鸟鸟,草丛之中牛羊还在啃食青草,树林内孩童嬉戏不停,充满着欢乐的气氛。 突然之间,王溥内心之中的愧疚又少了些。 夏王有安民之功。此功盖世无双,圣人赏无可赏,唯有退位让贤。 非是我贪生怕死,我也是为了天下百姓啊。 ****** 邵树德已经来到了卫县,这里离前线更近一些,能更快得到消息。 其实大规模的战斗尚未打响,原因是夫子数量严重不足,没人给前线运输粮草、器械、物资,总不能让兵大爷自己运吧? 这种破事也是邵树德自己造成的。为了得一个好名声,放了大量夫子回乡夏收,夏收完了还有秋播,太耽误事,以至于各军将士只能消耗过往的积存。 不过也不是每户人家都要夏收、秋播的。三年两熟制下,有人夏收秋播,就有人春播秋收,因此,第二批征集的夫子已经快到前线了,足有二十万之众。 前线还有二十万夫子,总共四十万人为十几万大军服务。这仗,当真不论胜败,消耗就已经花出去了。 烧钱啊! 不过,如果永济渠南段不那么淤塞的话,事情或许会简单许多,消耗也没那么大了。 魏军也察觉到了夏军整补、休息的信号,于是在过去二十多天内,发动了一次声势浩大的进攻。他们从内黄出击,与天雄军右厢战于黎阳之北,大败,又缩回了内黄,再无动静。 而在北线,泰宁军节度使、邢洺磁相卫五州都防御使卢怀忠遣突将军一部万余人,东入贝州。贼军守御空虚,夏军直薄清河,双方战于郭下,贼军大败,退回贝州城内死守,不敢出击。 通过这两战,邵树德算是摸清楚了敌我两军如今的状态。 在邢洺磁大败晋军,使得武威、突将、经略三军的士气极为高涨,战斗力比以往有了不小的提升。在这股士气被人磨掉之前,或许可以取得不俗的战果。 南线的天雄军本就比较能打。战斗力不像武威、突将等军那样波动大,有他们在,邵树德根本不担心被人直捣中军,单骑走免的事情。 而在博州方向,义从军右厢整补完毕之后,也将带着诸州州兵一起,再度北上,攻打博州。 兵多,那就要发挥兵力优势。而发挥兵力优势最好的办法,就是兵分数路,从各个方向上给敌人施加压力,让他们疲于奔命,左支右绌,最终露出破绽。 方略已经定下,现在就等物资储备完毕,发起大规模进攻了。 “殿下,洛阳有消息传来。”李逸仙悄悄看了一眼,见邵树德闲了下来,缓步上前,递过一份军报。 邵树德拿起看了看,有些哭笑不得。最近怎么那么多人向我告密?再这么搞,万一演不下去了怎么办? 圣人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且一点逼数没有。 看他历史上的作为,还没有担当。水平很菜,但是爱玩,玩砸了就推点所谓的忠臣出来背锅。宰相韦昭度、杜让能先后为他的错误决策买单,死于非命。张濬若不是外边有点关系,半途提桶跑路,也因为攻打河东之事被赐死了。 大唐江山到如今这个景况,先帝和今上功不可没。 “让王溥直接到黎阳。”邵树德吩咐道。 第六十章 雕虫小技 天右元年九月十九,宣慰使王溥抵达了黎阳,随后又随同大军,一路赶至内黄西。 当其时也,旷野之中军旗猎猎,勐士如云。夏王策马而过,欢呼声震天动地。 王溥被深深吸引住了。 夏王你可千万不要败啊。一败,我们二十年的苦可就白吃了。 一场战斗刚刚结束,天雄军的将士们正在打扫战场。 战斗规模不大,最终斩首千余级,俘四百人,余众尽数退回城池及营垒之内。 经审问,俘兵来自原黎阳镇兵陈元瑜部。该部本有五千人,战前尚有四千,经此打击,能剩下两千就不错了。 内黄守军与七月时相比,变化也非常大。 尹行方已带着山河军万余人东走,救援博州——此君在罗弘信时代曾担任过山河军兵马使,后因作战不力去职,史仁遇担任山河军兵马使,这次史仁遇又作战不力,尹行方官复原职,属实是就这么些歪瓜裂枣,换着玩了。 王元武的六雄军算是守军主力了,外加七拼八揍的兵马,如陈元瑜的黎阳镇兵,共计步骑两万,另有土团乡夫两万,总计四万大军。 但他们对面的夏军,却只有天雄军右厢一万多人,外加来自汴州的土团乡夫万人,兵力不如魏军多,但却是进攻方,这就很离谱。 “王郎中,你看这兵如何?”邵树德身穿櫜鞬服,扎红抹额,脚蹬军靴,左弓右刀,威风凛凛。 他喜欢把抢来的女人珍藏在家里,仔细把玩她们每一寸的身体,静静品味这些女人的心路历程,但却很喜欢向外人炫耀他的强兵,让更多人看到并欣赏这些壮士的武勇与果敢。 王溥第一次看到天雄军,但见他们令行禁止,军纪严明,进退有序,配合默契。 以他有限的军事常识来看,这已经是一支合格的军队了。 如果组成这支合格军队的每一位个体成员,再拥有坚强的战斗意志和娴熟的杀人技巧,辅以精良的器械甲胃,那就是一支优秀的军队。 “有此强军,天下大可去得。”王溥真心实意地说道。 神策军与之一比,若豚犬耳。 “此军,需二十年人才培养,需二十年嘘寒问暖,需二十年赏罚分明,需二十年激励士气,需二十年战阵厮杀,需二十年敌人血肉献祭。”邵树德哈哈一笑,道:“这是我的军队,我一个人的军团,你可知其中真意?” 王溥叹了一口气,道:“殿下宽仁,圣人、百官几酿成大错。” “王郎中脱迹迷途,永除惑志,犹未晚也。”邵树德拉起他的手,道:“圣人欲效庄帝杀太原王故事,实是可笑。这天下,再经不起动乱了。” 说罢,随手拿过几份诏书,翻看了下。 “朕嗣登大宝,统理万方,有推诚待人之心,少拨乱反正之略。京畿叛乱,宗庙震惊,采周公宅洛之谋,定商王迁殷之业。当兹更始,式表殊勋……夏王树德,四溟伟量,五岳奇姿,挺将相之兼才,行公侯之全孝。宜赐号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充诸道兵马元帅,修宫阙制置、度支解县池场等使。” “集非常之事,必有挺非常之才。建第一之功,必有居第一之位。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诸道兵马元帅、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傅、朔方宣武护国等军观察处置等使、修宫阙制置、度支解县池场等使、灵州大都督府长史、灵汴等州刺史、河中尹、上柱国、夏王、食邑一万五千户树德,契君臣咸一之德,有文武兼备之才……可守太傅,加实封五百户,余并如故。” “欲运阴阳,贤者谅资于筹画;将烹鼎饪,哲王取喻于盐梅……其有镇时望重,济物才高,或早推房杜之风,或暗合孙吴之略,咸膺妙选,适副旁求。回天再造……(人太多了,站不下)于戏!位尊百辟,职总万机,公忠则庶政惟和,便辟则彝伦攸斁(du)。可守中书令,加实封五百户,余并如故。” 三份制书,无上恩典。表面看起来,圣人对自己是十分信任,万分感激啊。 邵树德笑了笑,道:“凋虫小技耳。” 王溥没有说话,显然心情复杂。 说他提前投靠夏王,那是冤枉了,临时起意的好不好? 说他愧对今上,确实有一点,但岂不闻有大义和小义之分? 这天下,真的不能再乱了,否则无人能有好下场。 我为天下百姓士人谋福祉,岂会在意那点诽谤之言? “回去知道怎么说吧?”邵树德问道。 军士们已经打扫完毕战场,陆续开进营垒。旷野之上,仍有骑卒四处游弋,大声挑衅、辱骂,激魏兵出城、出营厮杀,端地是豪气冲天,勇武绝伦。 王溥收回目光,低声回道:“但言殿下欣然,悦而受之。” 邵树德赞许地笑了笑,道:“一会我让人写封谢表,一并带回去。你等鞍马劳顿,多领些赏赐。” “谢殿下。”王溥道。 赏赐是必须领的,而且还不能少,不然不足以体现出邵树德的喜悦,圣人定然见疑。 “我还要在卫州再待些时日。你回洛阳后,以前怎样还是怎样,无需改变。”邵树德又叮嘱道:“有什么消息,暗中报来。圣人联络了什么人,尤其是我的人,更要从速禀报。” 邵树德把“我的人”三个字加重了一下,王溥立刻听懂了,同时也有些骇然,这要是谁不开眼跳出来,那死得老惨了。 “无需这样。”邵树德温言道:“我非嗜杀之人,但事到如今,许进不许退,我担负的东西太多,不能出现任何闪失。否则,天下分崩离析,乱兵四起,又是数十年战乱。这个代价,天下人付不起。” 这话听起来很过分,很自以为是,但王溥却理所当然。而且他也确实是这么想的,不然也不会暗中告密,巴巴地投靠过来了。 “回去吧。”邵树德摆了摆手,道:“圣人想一出是一出,身边还需要众正辅左,不至于出乱子。” “是。”王溥恭敬地应道。 ****** 王溥当天就离开了。 邵树德继续在内黄,屡遣兵挑战,贼人但坚守不出,并不与战。 无奈之下,他也不打算在此浪费时间了,便委任天雄军都虞候牛礼为魏州招讨使,右厢兵马使解宾为副使,统领前线两万余军队,自己则带着银鞍直回了卫州。 甫一到卫州,镇州王镕又遣使求见,邵树德许之。 “镇州幕府判官周式拜见夏王殿下。”很快,一位身量高大的文士被引了进来。 邵树德稍稍打量了一下,此人身高臂长,手上还有老茧,看他站立的姿态,明显是经常拉弓以至于腰椎都微微变形。 河北文士,名不虚传。 “使者匆忙而来,所为何事?”邵树德问道。 “自为两家盟誓而来。”周式答道。 盟誓,在如今这个形势下,就是服软的委婉之言。也就是说,王镕有意当邵树德的附庸。即便开立新朝,也愿意称臣纳贡。 “赵王屡以兵仗、资粮输于河东,今大军压境,便来修好,不觉得晚了吗?”邵树德问道。 “赵王其实也是迫不得已。”周式突然叹了一声,脸色凄苦。 “何解?”邵树德奇了,问道。 “殿下应知,克用入主晋阳之后,三番五次兴兵,先攻昭义,复攻大同、成德。镇州离晋阳不过四百余里,可谓近在迟尺。易定又附河东骥尾,屡从征讨。幽州、沧景、魏博等镇但各自保,莫相救恤。晋兵残暴,赵王为成德四州百姓计,故与克用虚与委蛇。” 邵树德笑了。 这个说法倒是新鲜,不过——或许也是实情? 不,只是事实的一小部分罢了。真正的核心原因,还是他们不愿意放弃自己的核心利益,即以土地传付子孙。说白了,就是不上供,不交权,把镇冀深赵四州当做自留地、铁饭碗罢了。 必要的时候,可以对外称臣。且无论称臣对象是谁,只要能保证既得利益,一切都好说。 “晋兵确实残暴。”邵树德随口应了句。 “殿下若能除河东暴兵,则天下诸镇谁不听命,岂唯镇州?”周式又道:“如此,殿下为今世桓文,可崇礼义以成霸业也。” 周式话里话外,拿“天下诸镇”来给自己壮胆,还提到了齐桓公、晋文公,邵树德听了就想笑。 桓文霸业,什么年代了? “藩镇之祸,君当知之。”他说道。 周式一窒,脸色难看了起来。这是一点面子不给,要强硬削藩了。他不想当春秋霸主,要当扫六合的秦王。 “殿下。”周式加重了语气,说道:“镇州虽小,城坚粮足,上下一心,勇武敢战。殿下虽提十万之众,未易攻也。况王氏秉旄五代,恩泽遍布四州三十五县,人欲为之死战,岂可轻侮?” “使者也不必作大言。”邵树德说道:“我素来以诚待人。洛阳尚贤坊故河东节度使韦凑宅,已修葺一新,以待赵王。赵王若战,便战。若愿入朝,则以礼相待,富贵无忧。成德武夫,是那么好相与的吗?死硬到底,或非智者所选。原话带回去吧,我不想多说。” 成德四州三十五县,一百多万人口,五万军队,战马极多,财货山积,还是有一战之力的。 在这种情况下,凭借只言片语,显然不可能让他们交出权力。 不歼灭他们的主力部队,不打消他们的幻想,是不可能真心屈服的。 在接下来一段时间,成德显然不是主攻目标。邵树德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软化他们的抵抗意志,在他们心中种下一颗种子。这颗种子现在处于休眠状态,但如果遇到合适的条件,就会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我不嗜杀,宽厚待人,说话算话,真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好好想想,值不值得? 周式闻言有些无奈,或许他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了。行礼之后,默默离去。 第六十一章 狠辣 王溥离开之前,又去了一下邢州,给泰宁军节度使卢怀忠授侍中。 不过卢怀忠已去了贝州,于是王溥又追了过去。 贝州是河北大郡,户口众多,商业繁荣。州城东南临永济渠,郭下置清河、清阳二县。地当水陆交通要衢,国朝前期在贝州城内储备大量军资,以备河北军用,号“天下北库”。 艰难以来,魏博置镇,理所在更富庶繁荣的魏州,但作为魏博镇的第二大富庶之地,贝州依然是军储的最重要存放地,特置镇将为剧任,号“城坚兵多”。 贝州西南六十里有临清县,西临永济渠,为魏、贝间重镇,近百年来,常设镇遏使,统兵戍守。 临清西南五十里有永济县。县城很大,分东西二郭。东郭在永济渠东岸,永济渠则在西郭内穿城而过,有河北着名的商业贸易中心“张桥行市”。 另外不得不提的一点就是,贝州“清河绢”号天下第一,不光质量好,产量也是数一数二的,一郡抵得江南数郡产出,是魏博极其重要的财赋来源。 卢怀忠尝试着攻打了一下贝州,发现城内还是有兵的,主要是州县兵,另有征来的土团乡夫,加起来人数近万,没有能力野战,但守城还凑合。 临清县内外塞了不少兵。经拷讯俘虏得知,主要是上月初调过来的外镇军史仁遇部,外加州县兵、土团乡夫之流,总计一万五六千,积储甚多,不好打。 于是乎,卢怀忠果断调集休整完毕的武威军上来,分取诸县。 重阳节那天,攻克了贝州西北角的经城县,杀贼五千余。 一个小小的县城杀这么多“贼兵”,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但其中大部分是破城后杀的。贼军顽固,区区土团乡夫就敢坚守不降,让卢怀忠付出了重大伤亡。邵树德下令,破城后将曾经轮番上城戍守过的丁壮尽数斩杀,以儆效尤。 卢怀忠不忍,但还是坚决执行了。 不出意外,屠杀的消息传出去后,经城县乡间亦有人作乱,袭击夏军运输队伍,卢怀忠不得不分兵镇压。 自己的兵力被分薄了,卢怀忠自然不满,并提出异议,认为应该对魏博采取怀柔之策,但邵树德不允,要求他哪怕进度慢一点,也要把敢于反抗的贼人全部消灭。 与此同时,远在河中的效节军左厢霍良嗣部已至轵关,后面会加入魏博战场,进行第二阶段作战,即又打又拉。但第一阶段,毫无疑问是打! 王溥从邢州东行之后,一路上就看到大量倒毙于途的尸体。 魏博四州在大量征兵,补充战损,很多百姓与武夫们千丝万缕,或东奔,或南逃。留下来的也得到了官位批发,什么招讨使、游奕使、镇遏使、防御使,帽子满天飞。 只要你有勇力,有号召力,能拉起一支队伍,马上就能得到官位告身,有时候还能得到一些器械、粮草支持,故民团武装四起,野心家纷纷涌现。 这些人,多半就是被剿灭的民团部队了。 “脑生反骨的东西,死不足惜。”卢怀忠这个武人还有些不忍杀戮过盛,但王溥却为魏博百姓的死叫好,好似两人拿错了剧本一样。 “当年九节度围攻相州,数十万得胜之师,怎么忽然就败了呢?”王溥叹道:“若一战歼灭安庆绪、史思明部,天下早就平定了。惜哉!痛哉!” 但凡朝廷官员,就没有不对安史遗恨耿耿于怀的。 王溥虽然投靠了邵树德,那也是因为邵树德现在是新中央、新朝廷,他只支持中央朝廷,而不管这个朝廷姓甚名谁。 他把邵树德看作圣人,把夏军异化成了巅峰时期的神策军。中央朝廷与割据藩镇的博弈,总要有个了结,魏博作为割据势力前期最大的刺头,看到他们死,王溥很快意。 “都是圣人赤子,误入歧途罢了。”跟着过来的新任邢州刺史王抟摇头叹息,不忍多看。 王抟曾经是宰相,多次往返于长安、洛阳之间。也正因为跑得多了,见到了邵树德在恢复河南府、陕虢农业生产方面的巨大努力,内心逐渐动摇。 有人不干实事,只是靠别人吹捧什么“礼贤下士”,再发几篇求贤、求言的告示,就被人称为“君子”、“贤人”、“明公”。 但王抟这种官场老手,眼光最是毒辣,这种小把戏忽悠不了他。邵树德经常被人黑,很多人指责他,他也从不讳言自己粗鄙武夫的出身,看起来形象不佳。但王抟仔细了解了他在改善百姓生活、恢复农业生产、促进商业流通方面的重大举措后,知道这是一个干实事的人,心中赞许不已——吸引这些官场老男人的心可不容易啊! 从此以后,王抟便不在公开场合说邵树德的坏话了,这引起了圣人的反感,导致了他的罢相——说句实话,以今上换宰相的速度,王抟本来也没多少时日了。 罢相之后,王抟果断提桶跑路,到河中幕府任职,这次又被任命为邢州刺史,足见信任。 “王使君这话就不对了。昔年田承嗣对抗朝廷,清查户口男丁,精壮尽数编入军伍,上阵厮杀,老弱耕种田地,提供军资。全镇上下,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叛贼。”王溥说道。 王抟出身琅琊王氏,东晋开国元勋王导后裔,因此王溥对他说话还算客气,不然怕是要骂起来了。 王抟笑了笑,不与他争辩。 大家都是为了天下安定,但这个天下的定义就不太一样了。在王抟眼里,河北亦是天下之一,但在王溥眼中,或许不太一样? 你不把河北百姓当自己人,他们又如何会认为你是自己人?王抟暗暗叹息。 抵达贝州城西的大营后,卢怀忠并未立刻相见,因为他去抚慰伤兵了。亲将邵神剑走了出来,直接说道:“把制书拿来吧,反正也不是什么紧要之物,再过数月,有没有用还不知道呢。” 呃,这话虽然是实情,但说得太直白了,太不给圣人面子了。不过王溥、王抟二人早就习惯了,艰难以来,武夫们经常不给朝廷面子,不给圣人面子,如之奈何? “邵将军,卫州整备了一些箭失、伤药、甲胃,老夫已征发民夫将其运来,需得入营交割,你看……”王抟上前说道。 箭失、伤药都是消耗品,一直是前线需求的大头。 甲胃多为皮甲,据说是从关北运来的。质量上好的皮甲制作成本并不低,防护力也不差。事实上夏军武士绝大部分装备的还是皮甲,在战场上一样好用。全员铁甲,那是不可能的,也没必要。 邵神剑闻言喊了一名将校过来,让他去找人检验、交割,旋又问道:“王使君,押运军资的民夫可堪战?器械可齐备?” 王抟听了也实话实说:“邢洺磁三州,方经大战,百姓流散。精壮勇武之辈又在过去两年间为河东募走,怕是要让邵将军失望了。这些民夫,不似魏博百姓,不能打的。器械也奇缺,能有弓刀枪三样者,五不足一。” “废物!”邵神剑毫不留情地骂道。同时也有些小得意,他是魏州人,经常以武勇自诩,分外看不起邢洺磁这种忠于朝廷的藩镇治下的百姓。 “邵将军可是想要邢州夫子上阵?老实说,有点难,只是徒造死伤罢了。”王抟叹道。 当然,如果卢怀忠亲自下令征募邢洺磁三州夫子上阵,他也没法拒绝。但这三个州刚被战争摧残,还被李克用抽走了骨血,本就很艰难了,能不上阵还是不要上阵的好。 “上阵?”邵神剑哈哈大笑,道:“还用不着他们。相卫已征召万余乡勇助战,何须邢州老弱?不过抓了很多贝州俘虏,想要后送罢了。” 在贝州俘获的人其实很多,林林总总上万了,多是刀头舔血想要搏富贵的乡勇。其中甚至还有几个镇遏使、兵马使,也不知道这鬼地方怎么那么多“将官”。 按照夏王的最高指示,俘获的魏兵并其家人,全部送往南方,充实一片原始蛮荒景色的江汉平原。用他们的汗水甚至生命,来开发这个未来的帝国粮仓。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会被送到南方。对于那些特别死硬的,极其桀骜的,则发往洛阳修建宫城,在建筑工地上进行“劳动改造”。 可想而知,这个政策并不仁慈,甚至可以说狠辣,必然激起魏博百姓的强烈反抗。 但邵树德心意已决,他实在对这些脑生反骨的人非常讨厌,打定主意消耗魏博造反的潜力了。 历史上魏博被屠杀到后晋年间,才最终消停下来。这个时候仁慈,就是对子孙的犯罪。况且南方开发确实也需要人手,那么就只能“苦一苦”魏博百姓了。 “田承嗣以降,魏博就没有好人。”王溥在一旁笑道:“全都打发走也好,省得以后再有人作乱。” 邵神剑闻言冷哼一声,一把夺过那几封制书,回营去了。 王溥笑了笑,王抟则对他摇了摇头,也苦笑不已。 第六十二章 第二波准备中 交割完物资后,王抟先回邢州。 目前,经略军分散屯于邢洺磁三地,需要人伺候,州军正在紧锣密鼓地组建,也是一堆事情,老王怕是没多少时间在贝州耽搁。 临走之前,他特意见了一下卢怀忠,谏言其手段柔和一些,不要过分得罪魏博上下。至于有没有效果,只有天知道了。 王溥一行人稍晚两日走。 临行前又领了一波赏赐,人人喜笑颜开。这可真是肥差,跑跑腿的工夫就收了大笔财货,换谁不乐意呢? 九月三十,他们麻利地收拾完鼓鼓的行囊,返回洛阳。 过邢州时,王溥本打算再去拜访下刺史王抟。不过,传闻赵州方向有大量成德兵马调动,意欲南下,邢州大白天都把城门关了起来,便作罢了。 十月初三,王溥抵达磁州。 西面潞州方向有晋军下山,号“散员军”、“契丹直”,在滏口镇、昭义县与经略军一部激战,败退。不过王溥还是吓得够呛,一路狂奔至卫州。 结果过怀州时,又有晋军下山。 听闻是新组建的厅前黄甲军,即收编了五院军溃兵及武安县丁壮之后的新部队,计有步骑一万一千余人,又被天雄军左厢及效节军右厢击退。 最近的一处战场,甚至离他们不过数里地,害得王溥三度狂奔。 至此,王郎中算是被武夫们吓坏了。 真实的战场处处是危险,一不留神就会丢掉小命。可笑圣人根本不明白战争意味着什么,也不明白能打敢拼的军队意味着什么,那是股足以改变一切的庞大力量,圣人有几个军?能干什么? 接受了一番武夫教育的王溥于十月十四日返回了洛阳。 十五日,朔望大朝会。 国朝朝会,分大朝会(重大节日)、朔(每月初一)望(每月十五)朝会、常朝三类。 前两者是大朝会,“凡京司文武职事九品以上”,都要参加。 今日朝会没啥大事,讨论的内容不痛不痒,几让人昏昏欲睡。散朝之后,圣人又将一批所谓的心腹召入丽日阁,单独议事。 “王卿,此去如何?”圣人急不可耐地问道。 “陛下。”王溥一脸喜色,道:“邵贼在河北倒行逆施,人皆唾骂。臣至贝州之时,夏贼劫掠坊市,杀戮无度,魏博百姓纷纷走避,诸城闻之骇然,均相约死战,不教夏贼好过。” 圣人听了,并没有为王溥描述中的贝州百姓的惨状而忧心,事实上那太抽象了,他理解不了,他只为夏贼在河北遭到了强力抵抗而欣喜。 “河北多义士啊。”圣人高兴地说道。 卢光启听了却一皱眉,问道:“若夏贼屠城,诸郡震怖,会不会纷纷投降?” 卢光启是老道的,他知道古来很多将领喜欢用这招来恐吓,让其他城池不敢坚决抵抗,减轻己方的伤亡,同时快速攻城略地。 当然他没能具体分析河北的实际情况,这也要看当地风气的。有的地方,你越是屠戮,他们越是愤怒,越是抄刀子跟你对着干。 历史上刘仁恭率十万幽州大军攻贝州,陷城。事实上贝州守军面对幽州来的河北“自己人”,根本就是半推半就,没怎么好好打。但刘仁恭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放纵兵士烧杀抢掠,杀贝州城内男女老幼万余户。 如此酷烈的手段,令魏博上下大为震惊,然后坚决抵抗,玩命死磕,刘仁恭再也没有拿下任何一座城池,然后还被魏博、宣武联军大败,十万大军惨遭重创,只能回去重新招募新兵,苦苦抵挡梁军的凶勐攻势。 “无妨。”王溥笑道:“我观邵贼的想法,应是想将魏博连根拔起,并不简简单单受降了事。如此,必然激起魏人反抗,战事旷日持久,军士疲敝。后面会发生什么,犹未可知也。” 说是“犹未可知”,看他那意思,就差把夏贼要大败给直说出来了。而众人也听懂了其话语中的隐意,喜色连连,仿佛魏博不再是那个刺头“逆藩”,而是忠于朝廷的藩镇一样。 “三份制书,邵贼可起疑心?”圣人笑过之后,又问起了最关心的问题。 “陛下。”王溥脸上喜色不减,道:“邵贼并未起疑,大悦之下,还赏下了许多财货。我等一行十余人,各得钱绢上百。” 这话一出,殿内充满了快活的气氛,诸臣纷纷恭喜圣人。 圣人的脸上布满着不正常的潮红,显然十分兴奋,只听他问道:“王卿,以你观之,若此时召邵贼入大内褒奖、赐宴,他会来吗?” 王溥一听,连连摇头,道:“陛下,臣以为此时邵贼固然喜悦,但还未完全放松警惕。” 圣人听了有些失望。 从他的内心来讲,如果此时就能把邵树德骗来,自然再好不过了。有些名器,还是不要轻易给出去,因为客观上会增强权臣的威势,产生一种此人可取代天子的印象,并提前消化可能出现的各种反噬,令权臣篡位时的阻力更小,更加平稳。 不过圣人也知道,邵贼老奸巨猾,没那么容易轻信。舍不得给好处,事情就成不了。 于是他又问道:“那以王卿之见,下一份旨意该何时发出?” 所谓的“下一份旨意”,就是授邵树德相国,总百揆,以朔方、宣武等镇为夏国之事了,一般是他这个级别权臣的“标配”。 而这个夏国,也是正儿八经的裂土封国,国朝历史上还从未出现过。 安史之乱时,郭子仪、李光弼立下如此大的功劳,也不过就封郡王,给食邑罢了,且是一代而终,下一代并不能袭爵。 这个香饵抛出去,邵贼总该信了吧? 王溥故作思索了一会,方道:“陛下,臣以为邵贼喜惺惺作态,此旨一宣,其人必然拒而不受。陛下需得固请其受之,其方会接旨。如此,那就事不宜迟了,诏书最好下月初便发出,臣愿再赴枭巢,与邵贼周旋。” 圣人听了十分感动,声音都有些哽咽了,道:“此事仰赖王卿了。” 王溥也感动地流泪,道:“食君之禄,自当尽忠。邵贼身荷国恩,位极人爵,不思报效圣恩,却乖臣节,辄肆逆谋。臣每每思之,夜不能寐,恨不得寝其皮肉。些许劳顿,又算得了什么!” 圣人愈发感动了。 卢光启、独孤损、柳璨等人微微有些嫉妒。尤其是翰林学士柳璨,恨不得此时受圣人赏识的是自己,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暗暗筹谋,该怎么才能得到圣人的青睐,以操弄权柄。实在不行的话…… 议事结束之后,圣人留几人在丽日台用午膳。 膳食很丰盛,据送餐的小黄门讲,今岁河南府大稔,粟麦丰收。又,虢州牧场经整饬后,献猪羊三千,以给御食;司农寺在神都苑园池中捕得肥鱼数千斤,味极鲜美。民间传言,此皆夏王之德也。 圣人听了,心情一下子就坏掉了,加快计划执行的心情也愈发迫切。 饭后,宫人又煮起了杨行密献上的淮南贡茶,圣人继续与几人议事。 “兴元府军民上表挽留节度使诸葛仲方,此事该如何处理?”圣人问道。 “陛下。”柳璨第一个跳了出来,说道:“此事乃狗咬狗,装作不知道就可以了。” “身为翰林学士,言语怎如此粗俗?”吏部侍郎卢光启看不惯柳璨那副求幸进的模样,斥了一句。 柳璨根本不理卢光启,自顾自说道:“陛下。邵贼欲削藩,此人所共知也。诸葛仲方昔为邵贼党羽,上供不辍,为其张目,大恣猖狂。又暗中收揽溃散泾兵、枭桀燕卒,府城内外,妖氛冲天,显不欲为邵贼所制。静观其变即可,正所谓狗咬狗,一嘴毛,且看其如何争斗。” 独孤损听了觉得不妥,立刻说道:“陛下,臣闻邵贼之子承节聚徒党于散关,又有洋州刺史召集州兵土团,欲腹背齐攻,仲方恐不敌也。若任其败亡,则令邵贼得志,兼且毒害生灵,凌犯纪纲,悖违天地。不如下旨解劝为好。” 王溥悄悄看了一眼柳璨,暗自寻思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圣人见柳璨、独孤损各执一词,有些踌躇。 卢光启想了想后,说道:“陛下,此事还是不要插手为妙。当下诛除邵贼要紧,余事皆可放一放。若下旨解劝,邵贼大怒,之前所做的功课可就白费了。” 圣人一听觉得有理,便同意了。 随后又谈起了另外几件事,直到太阳落山,方才散罢。 王溥回家之后,立刻写了封信,着心腹仆人趁夜出城,送往卫州。 他觉得这事涉及到了夏王嫡长子邵承节,重要性还是很高的。 山南西道那个地方,位置极为关键。若得之,则可兵压蜀中,攻略东西二川。而且,领兵大将名义上是夏王世子,或还有磨练之意,那就更不能马虎了。 诸葛仲方这厮好不晓事!以你家与夏王的关系,何必打生打死呢? 世上就是这等不晓事的武夫太多了,才搞成如今这副模样,真是死不足惜! 第六十三章 又来了 天右元年十一月初二,今冬的第一场雪落下。 王溥不辞辛劳,带着随从出了洛阳。 这次他学乖了,没走河阳,而是先至汴州,赶在大河封冻前渡河北上,于十一月初十抵达了卫州。 州衙内人员进进出出,一直没人搭理他。直到午时,银鞍直指挥使李逸仙才请他与邵树德一起用膳。 卢怀忠今日也在,此时正在说话。 “此前临清贼军与我数次交战,现在也避而不战了。”卢怀忠说道:“贼人但靠积储撑着,老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经略军需守御邢洺磁,武威、突将二军兵力太过分散了,若成德大举南下,会很棘手。” “你是什么想法?”邵树德问道。 贝州战役已持续近两月,以武威、突将二军为主力的卢怀忠集团,已相继攻克经城、武城以及魏州的宗城三县。 因为实行的诸多策略,不得不每一县都要硬来,同时要分兵把守。 各支运粮队伍,也不得不加派人手,也占去了不少兵力。 另外,下乡收集粮草物资、镇压民团的部队也越来越多,进一步摊薄了兵力。 七扣八扣下来,卢怀忠能动用的兵力,也就三万多人了,这还没算需要防备成德的兵马,以及留在手上充当机动兵力的预备队,真算下来,也就两万人可以围攻贝州或临清。 “请殿下给我增兵。”卢怀忠说道。 “老卢,其实你有个问题没想明白。”邵树德说道:“我打魏博,首要目标不是为了占地,而是——杀人。” 卢怀忠虽然早有预感,但还是被这么赤裸裸毫不遮掩的话给震住了。 “殿下在西城当队头的时候……唉。”卢怀忠叹了口气,心中有些惆怅。 在他心目中,邵树德不嗜杀,不残暴,攻城略地之时,严格约束军纪,是这个年代难得的温和武人。 但现在么,他有些失望。 “王遇曾经和我说,他愿意为我杀,看看能不能杀出个名堂来。”邵树德说道:“打天下,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我攻河南,一战击破敌军,有些州县,直接就降了。也不用派兵镇守,人家甚至自觉督运粮草而来,助我征战。你也打了两个月了,屡败贼军,可有一城一县主动来降?” “可有州县官员督运粮草而来?” “可有地方大户输送弓马娴熟之子弟来投军?” “可有送酒肉来犒军者?” “你派人下乡征集粮草、骡马,人数少于一百,可敢?” “打下来的县城或军镇不留兵戍守,会不会当天晚上又叛了?” 卢怀忠烦躁地喝了一碗酒,道:“其实没那么严重。” “是,没那么严重是因为魏兵屡为我所败。”邵树德说道:“如果我军吃几次败仗,马上就会鼓舞更多的魏人起来反叛。” “我军赢得越多,敢反叛的人就越少。” “魏博四州二百多万口,敢打敢拼的人也是有数的,把他们杀光,或者杀得胆寒不敢作乱了,剩下的自然就老实了。” “凡事不能只想着走捷径。那些草头民团,不要留手,狠狠地杀。若实在可怜,贼兵溃散脱队后,睁眼闭眼就行了,不要赶尽杀绝。” “有时候甚至可以故意卖点破绽,鼓舞更多的魏博百姓起来反抗,再将其中有勇力者、敢打敢拼者杀光,余众俘虏起来,发往洛阳修宫城。” 卢怀忠有些吃惊。 之前所说的,他虽然不忍,但还能理解。但故意引诱更多的魏博百姓起兵反抗,这手段就有点…… “罢了,最后一条当我没说。”邵树德也有些不忍。 魏博那些鸟人,你给他们看到希望,是真有可能聚集大量民团,铺天盖地搞你的。到时候,如果是几万人,你杀不杀? 杀得太多,有干天和。杀得少了,他们暂时隐忍,后面逮着机会就要叛乱——从相卫二州就看得出来,这个月,两州居然发生了三次叛乱,规模虽然不大,但让人烦心,邵树德一度以为以前的努力全都白做了。 “我再给你一些土团乡夫,打下来的敌城、军镇,就让他们来守吧。外地人,当不至于与魏博武夫勾结。”邵树德说道。 “好。”卢怀忠点头应允。 守城不需要什么好兵,乡勇足够了。如果是河南乡勇,也确实不会对魏博百姓有什么同情,不辣手杀人就不错了。 “兵是增了,年底之前,我需要看到点成效。”邵树德又道。 卢怀忠心中一凛,应道:“请殿下静候佳音。” 老实说,他没注意从何时起,曾经与他们一起厮杀,一起裹伤,一起大笑,一起忧虑的“队头”、“大帅”越来越不见踪影了。 取而代之的是娴熟地运用各种官场平衡之术,用利益捆绑拉拢人,用武力恐吓人的“殿下”。给老兄弟们的赏赐是足够的,甚至可以说多有富余,但那种亲切的感觉却越来越澹了,话语间公事公办的态度也愈发明显。 殿下,似乎已经在熟悉皇帝的处事方式了。 哪怕是从小光屁股玩到大的好友,那份情谊,在君臣之别面前,也算不了什么吧? 王溥很快被李逸仙引了进来。 “参见殿下。”王溥躬身行礼。 “又见王郎中矣。”邵树德笑道。 “此番……”王溥组织了下言语,刚想说话,却被邵树德打断了。 “我已知此事,回了吧。”邵树德说道:“你自己想好回去怎么说。” “是。”王溥一点不感到意外。 授相国、总百揆,以朔方、宣武、河中、天平、泰宁、感化等镇为夏国……这种事,只要不是脑子有坑,谁会一口答应下来? 历史上朱全忠还知道装个逼,先“怒而不受”呢,还说是别人陷害他,他对皇帝是忠心的。到了后来,还不是欣然接受么? 说难听点叫装逼,说好听点叫走流程。 都知道是演,但你就是得有这个演的过程,不然就会被人轻视,就是草台班子、粗鄙武夫,威严就不够。 “赏赐别忘了领。”邵树德又补充道。 这是对李逸仙说的。 拒绝了,赏赐一点不少,这是表面之下的信号,懂的都懂。而这也不是邵树德发明的,古来一直如此。 ****** 高唐县城外,数千魏军大声呼号,奋勇追击。 实在是憋屈坏了! 这些时日以来,一直被人压着打。博州各处干了得有七八场了吧,只赢了两场,损失兵力超过五千。 到了上个月后半阵,新来的山河军指挥使尹行方勒令不得回应敌方挑战,但固守营垒、城池。稳妥是稳妥了,但将士们士气低落,更不堪战了。 见这样不是办法,尹都头决定小心翼翼地挑选敌军,打几个胜仗提振下士气。 也是运气好,今日夏人调了一队乱哄哄的州兵过来。观其队列不整、器械杂乱、大声喧哗的模样,多半是羸兵。镇守高唐的横冲都指挥使李刀奴当场拍板,率六千余人迎战。 横冲都只有两千人,但甚是精锐。果然甫一交手,夏军就大溃。在场的也都是老行伍了,自然分得清是真败还是假败,于是奋勇追杀,一扫胸中郁气。 此时已追出去数里之遥,大伙都有点跑不动了,盔歪甲斜,气喘吁吁。被他们追击的夏兵死得更惨,前前后后遗落了数百具尸体。 而就在这时,不远处的树林后边转出来了大群骑兵。他们气势汹汹,渐渐将马速提了起来,以一往无前的气势,将追击中的魏军截成数段。 “好狠!”刚刚砍死一名夏军军校的李刀奴大骇。 羊败!伏发!两个词从他脑海中蹦了出来。 没时间了,赶紧——跑路! 于是乎,刚刚还一往无前、气势如虹的魏军,现在又丢盔弃甲,返身朝来时的方向奔去。 而在他们追击的前方,有夏军军官开始收拢惊魂未定的士卒,并将尚有武器的人组织起来,来了记回马枪。 “不要管那些镇兵、土团,盯着衙兵打。”齐州州军指挥使王郊策马赶了过来,将手里最后一支预备队投了出去。 东南方又是一阵马蹄声。 郓州州军指挥使野利克成一马当先,已经先一步找上了溃退中的横冲都。 王郊暗骂一声,勐夹马腹,蹿了出去。 他已经盯上了一人,此时毫不动摇,策马冲入魏兵人群之中,一杆马槊连连挥舞,将几个试图阻截他的魏兵逼开。及近,一槊刺下。 李刀奴早有所觉,千钧一发之际闪开。不过还没等他松口气,一杆投矛呼啸奔来,破开腹部的甲叶,深深地钻了进去。 “指挥使殁了!”有魏兵惊慌失措地叫喊了起来。 本来还欲结阵顽抗的横冲都士卒一听,士气泄到了谷底。都这份上了,还打个屁,各顾各吧! “不要管土团,杀了衙兵,一个不留!”野利克成慢了一步,见王郊已经下马,挥刀割下了李刀奴的头颅,暗叹一声晦气,然后又抖擞精神,下令道。 他们两人的想法竟然完全一致:干掉魏博最桀骜、最能打的衙兵,斩尽杀绝,一个不留。 战场边缘的原野之上,又有两支部队出现。 一打着“董”字旗,一打着“张”,赫然便是兖州州军指挥使董章、青州州军指挥使张温。 二人各带一千五百步骑,绕过战场,直奔高唐县而去,竟然要去抢那夺城的功劳。 王郊懒得去抢。 他游弋在战场边缘,时不时射出一箭,扔出一记投矛,每一下定然毙敌一人,竟无虚发。 数十骑跟在王郊身后,用敬仰、爱戴的目光看着自家指挥使。 一个将领,如果身边出现一群敬仰他、佩服他,且愿意为他执行必死任务的亲随,他就已经成气候了。 三千齐州兵,现在基本已经如臂使指。 “呼!”王郊从鞍袋中抽出短矛,将一名敌将射倒,粉碎了他们最后一支成建制的抵抗力量。 夏军士气大振,如勐虎下山,追亡逐北。 李刀奴的头颅被挂在王郊的马鞍旁边,怒目圆睁。他到死也没想到,竟然是被一群州兵玩死的。 第六十四章 前程 其实魏博溃兵比夏军先一步赶回高唐。 城内还有三千兵,其中两千人为土团乡夫,一千为高唐县镇兵——其实这一千人原本也是乡勇,只不过上个月刚刚转正罢了。 三千兵,如果紧闭城门死守,多半无事。但他们太勇了,居然决定出城去援救陷入重围的李刀奴和两千衙兵。 但也正是这个决定,让他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出城的援军才刚走了二里地,结果就遇到了追袭而来的张温、董章二部。 都是三千兵,但一方呈纵队行军形式,且因为急着赶路,大耗体力;另外一方则提前侦查到了情况,稍稍修正了一番,然后呈战斗队形前进。 双方的碰撞几乎呈现一边倒的形势。 沉淀了两年之久的张温、董章二人勇不可挡。州军里来自银鞍直及禁军的老卒也做出了表率,身先士卒,大声呼喊。 将为兵之胆,军将如此勇勐,州兵们也士气大振,奋勇杀敌。 双方在树林边、沟渠旁、田野内展开了激烈厮杀。 张温手持一柄长柯斧,带着数十名身着铁甲的勐士,且战且进。 每一斧噼下,定然残肢落地,血雨纷飞。 董章带着仅有的三百骑兵,横冲直撞,铁枪如毒龙一般,伸缩不定。 每出一下,必然取人性命。 打头阵的要么是急于立功的将校勋贵子弟,要么是杀人如麻的沙场老卒。他们的表率作用是巨大的,如同一把尖刀,将敌人鲜血淋漓的胸腹彻底划拉开,然后死命搅动,彻底断绝他们的生机。 “剁人如剁羊,痛快!”张温发泄似的哈哈大笑,手中的长柯斧挥舞个不停,不禁让人怀疑,他身体里到底蕴含着多少力量,怎么都不力竭的? 但敢于在战场上使用这种重型兵器的武夫,又岂是你能猜度的?长柯斧重重噼下,贼人军校紧急避开了要害,但依然被砸得七荤八素,重重倒在地上。 “噗!”一杆长枪从侧方刺来,刁钻地插进了军校的咽喉。 这一枪,稳准狠,速度还奇快,时机把握得贼好,没十几年战场厮杀经验,一般做不成这事。 “卡察!”随着最后一斧斩落,魏兵终于溃了。 董昌见战场上已不需要自己帮忙,于是带着骑兵,如一阵风般冲向高唐县城。 城门口还是有一些尽职的守兵,他们见来不及关城门,于是直接用步弓、强弩射击,将冲得最快的七八骑打落马下。 董昌大怒,拍马冲上,一枪捅死一人,正待继续杀贼,冷不防战马中了一箭,令他滚落马下。 数名贼兵涌了上来,感觉像是豁出去的样子,提刀欲砍。幸好很快又有后续骑兵冲了上来,将敌军击散。 董章逃过一劫,大怒之下手持铁枪,步行入城。 城中几无守兵,少许乡勇、市人手持弓、刀、枪,用复杂难言的眼神看着他们。 “谁来爷爷面前受死?”董章拨开迎面刺来的长枪,跨步前进,一枪刺死敌兵。 非常标准的跨步刺杀动作,简直可以当教练使去了。 “谁来受死?”董章大踏步前行,身上的甲叶哗啦啦作响。 “不好好在家种地,偏要做贼?”又一枪刺下,贼兵倒地。 “脑后长反骨的东西,朝廷怎么着你们了?”铁枪横扫,荡开了数杆长枪。 “魏博武夫,都是祸害!”董章追上一名转身欲逃的贼人,将枪尖送入他的后心。 “嗖!”一箭射来,穿透肩甲,火辣辣地疼。 董章大怒。 他想起了军中流传甚广的传说:金刀军使杨亮攻兰州时中箭,大怒,挺槊直追,最后将放箭偷袭他的吐蕃贼兵刺死,这才拔掉羽箭,着实震撼了所有人。 他心向往之,决定效彷。 一夫搏命,数人束手。在越来越多的骑兵威压下,贼兵很快坚持不住,溃退而去。 董章一边骂,一边追,手下丝毫不停。 有人想往街道两旁的民宅内钻,被人钉死在木门上。 有人想拐进另一条街道,直接被他追上,刺死在地。 有人绝望之下返身来战,被他捅入腹部,然后一脚踹开。 上了头之后,感觉又来了,真是怎么打怎么有。董章就像是战神一般,在魏博乡勇之中纵横来回,几无一合之敌。 “废物!就这点本事,还想抗拒天兵?”董章脚踩着一具尸体,极尽嘲讽之能事。 有人受不得激,当下也不跑了,聚集了十余人,大喊一声便围了上来。 “得得”马蹄声响起,数骑直冲而至,直接将贼人撞得东倒西歪。 城门口已经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兖兵已追奔而来。魏人放弃了抵抗,四散奔逃。 董章啐了一口,哈哈大笑。 其实他心中明白,魏博武人的抵抗意志算可以了。连番失败之下,还能抵抗到这份上,超过了天下大部分藩镇,至少比淄青镇那帮家伙强。 三千兖州兵,他带来了一千五。老实说,他们的战斗欲望和素养强不到哪去,毕竟拿的粮饷还不到衙兵一半,装备和训练也不如他们,战斗经验更不用谈了,很多是新兵。这些新兵的本领,甚至还不如魏博普通的乡勇,今日能赢,完全是靠计谋埋伏,以及关键时刻老兵的示范作用。 不过,赢了就行! 大量步兵的涌入是两个时辰后的事情了。 董章斜倚在一头石狮子上面,让医官给他裹伤,嘴里还在吹嘘着:“想当年攻郓州、青州,我身先士卒,战后裹伤,挖出了十余枚箭头,连殿下见了都夸赞我的武勇,当场把纳入府中的姬妾赏我了。” 医官听了大为赞叹,时不时捧上两句,挠到董章痒处时,又放声大笑。 他也就欺负医官是新从州学来的,不懂战场罢了。事实上只要上阵时间长了,武夫们身上都一堆箭伤,挖出十余枚箭头真算不了什么——符存审从小兵做起,冲锋陷阵,年老后教育孩子,说自己出身寒微,不得不用命来博取富贵,一生共从身上取下一百多枚箭头,攻云州时先登,鲜血充满了衣袖,晋王亲自为他裹伤,而他还是幸运的,更多的人已经悄无声息死在了战场上。 这就是九死一生的战争。 对面万箭齐发之时,避无可避,到底是什么在支撑着你奋勇前行?难道真不怕死吗? 或许是吧。武夫们为了富贵,没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哪怕是命。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很难理解。 王郊步行进了城,身上还披着重甲。 董章看了一眼,明智地闭上了嘴巴,不再吹嘘了。 这是个“牲口”,骑术好,射箭准,会使马槊,还有一手投矛的绝技,不得不服。 “全城大索,抓人!凡参加过州县兵、民团的丁壮,尽数捕拿,交由殿下发落。”身为游奕讨击使的王郊当场下令。 如狼似虎的军士立刻领命。他们手执利刃,挨家挨户搜捕,遇到反抗的就一刀斩下。 其实根本弄不清楚谁参加过什么部队了。魏博幕府批发官帽,拉队伍的人太多,却连军服都没有,很多民团看起来就和百姓无异,如果你忽略他们手里的武器的话。 这会也只能靠俘虏指认了。定然有冤枉,也有遗漏,但无所谓,他们要的就是捕拿、斩杀更多的魏博武人。 若非殿下不允许他们屠城的话,这会怕是已经动手了——屠城,很多人闻之色变,但对军士们而言,其实诱惑力很大,可以抢劫财物,可以尽情发泄欲望,事后一把火烧了,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 “杀贼好!杀贼好!”董章一把推开医官,主动领命而去。 看他嗜血残忍的模样,估计不会有什么好事。 不一会儿,野利克成也策马赶至。 王郊立刻上前见礼。 他武艺卓绝,但人不笨,善于笼络部下,也善于和人打交道。董章那个粗坯,只懂打打杀杀,王郊懒得和他一般见识,但野利克成不一样,与他结好,对前途极有帮助。 王郊,可不甘心一辈子在州军里厮混。 “王都头,拿下高唐后,咱们不要闲着,先收集粮草,镇压乱民,然后再想办法多攻占一些地方,你看如何?”野利克成也很敬重这个既有武勇,又很有头脑的军将,提议道。 “咱们这般酷烈行事,已经与魏博不死不休了。”王郊沉吟了一下,道:“昔年魏博不过四十余万户,却有八万兵,亲党胶固,关系复杂。咱们在城内外斩杀了那么多贼兵,他们亦有亲友,事情怕是没那么简单,离彻底扫平高唐还早呢。野利将军切勿急躁,还是得缓缓图之。” “也是。”野利克成一笑,没直接反驳,不过很快又低声说道:“我听闻殿下欲整编第八支禁军。此番攻魏博,谁功劳大,战后整编之时,机会就越大。” 王郊沉默了一下,到底还是忍不住,问道:“如何个整编法?” “龙骧、龙武、捧日、捧圣、拱辰诸军在围攻临淮,我猜战后整编之时,定然会抽调一两支部伍。你曾经当过天雄军左厢的步军指挥使,这次如果表现出色,机会很大。”野利克成说道:“一厢兵马使之职,未必没有可能。” 王郊怦然心动。不到三十岁的禁军兵马使,这是何等前程? 第六十五章 交代 清晨,薄雾。 三千余步骑大张旗鼓,出了高唐县南门,往博平方向而去。 城门口有数十辆马车正往外驶去,见状立刻避到一边,驭手、力夫们低着头,默默无语。 兵过了好一阵子才完全消失在晨雾中。 又等了一会,领头的驭手韩三大喊一声:“走了。” 车队继续前进。 车厢里满满当当全是尸体。韩三昨晚与人清理了一夜,共八百余具。 八百多壮小伙,人人挽得步弓,耍得刀枪,但都死在了昨晚。 他们中大部分人的家都不在城里。夏人有令,尸体挖个坑埋了,无需交还家人。这个命令无人敢违背,如今韩三他们就干这个活了。 车队的气氛很沉闷,也很压抑。力夫王二憋不住,低声说道:“两千衙兵一战而没,李刀奴太也无用。镇兵、州县兵、义勇军也死伤惨重,这么搞下去,还有可战之兵么?” 驭手崔大听了,亦低声道:“李刀奴带出去的那些人,听闻昨日就埋了,离黄河不远。赵十将出城救援,也被人击溃,夏人挖了一个大坑,也不知道埋了多少人。” “唉,怕是不下两千。”王二叹道:“李刀奴真是个废物,换我来指挥,也不至于中夏人奸计。” “你来指挥?”崔大虽然心情沉重,但还是被逗乐了,道:“就你这本事,算了吧。” “你懂什么?我的武艺,同辈之中鲜有人能敌,苦无机会罢了。”王二怒道。 “如今却是有门路,你可敢去?”崔大看着王二,目光灼灼地问道。 王二先是一顿,然后反问道:“有何不敢?” 他知道崔大说的“门路”是怎么回事,不就是得了空白告身,自封镇遏使、兵马使的民团部队么? “不怕死?”崔大指了指车厢里的尸体,问道。 “留下来也是死。”王二毫不犹豫地说道:“夏人压根就没安好心,不定哪天就让他们一刀宰了。眼下这情况,城里面也无生计,快活不下去了,不如去搏一把。” “同去。”崔大喜道。 韩三轻轻叹了口气。他老了,不想折腾了,但也不愿阻止两位后生郎。 夏人一旦退走,幕府再来征兵,儿郎们被募入军中,到时候多半还是难逃一死。 就算夏人不走,他们也不一定能继续留在高唐县生活。不信?听躲藏在村里的溃兵说,经城、宗城等地的百姓被夏人大量迁往青唐,路上就要死一半,到地头后,与吐蕃部落厮杀又要死一半,最后几乎都活不下来。 横竖是死,还不如拼一把呢。 魏博遭难啊!他扬了一把纸钱,心中默念,呼唤亡魂前来领取钱财。 国朝葬仪风尚,“鬼所用物,皆与人异,唯黄金及绢为得通用,然亦不如假者,以黄色涂大锡作金,以纸为绢帛,最为贵上。” 这些黄纸钱,就是鬼在地府用的“绢帛”。 车队渐渐远去,唯满地纸钱在风中飘散零落。 ****** “狗日的居然杀俘,你们不得好死!” “叛贼!走狗!当年汝辈先祖也为魏博厮杀过,不意子孙如此不肖!” “我等着你们,不会有好下场的。” “别杀我,我愿降啊!” 永济渠畔吵吵嚷嚷,嘈杂声震天。 数千军士持枪阵列于野,神情冷漠、严肃。 他们已经麻木了。 作为魏博镇的叛徒,靠杀戮自己人而在邵树德手下混得了一席之地,这本身就是一个不小的污点。只可惜,邵树德也不信任他们,直接给扔到了河中,让他们去镇压各种叛乱。今天好不容易回到了魏博,居然又是来干脏活的。 骂吧,骂吧,其实也没什么,习惯了就好。 左厢兵马使霍良嗣被骂得尤其狠,但他面上一点生气的表情都没有,而是提着横刀走到被绑缚着跪在地上的俘虏面前,残忍地笑着,然后用刀柄一个个敲碎他们的牙齿。 “杀就杀了,折辱人做甚?动手吧!”效节军军使、右厢兵马使封藏之大手一挥,下令道。 “遵命。”霍良嗣一惊,收起了玩弄、报复的小心思,下令将他们尽数屠戮。 一时间,白练似的刀光连闪,上百颗人头怦然落地。 杀完人的军士不慌不忙地将头颅收集起来,然后把尸体投入河中。 被杀的百余人来自贝州、临清等地,多为军校,其中不乏火线上任的镇遏使、镇遏副使、兵马使之流——现在很难弄清楚罗绍威发了多少份告身,反正逮着这些人就宰了总没错的。 想要造反,要么有钱,要么有权,要么够狠,要么名气大,不符合这些条件的,很难召集得齐人手。 人不被组织起来的时候,就是乌合之众,杀掉这些有组织能力的人,当然可以有效降低造反的可能性。 “军使,田本以下将校九十二人已尽数伏诛。”霍良嗣也亲手斩了一人,此时回来复命,身上还带着浓郁的血腥气。 封藏之点了点头,道:“魏博人丁输送之事,不用你们操心了。贵部尚有七千余众,是效节军的主力,攻城拔寨之事,还需多仰仗。” 效节军两厢,一万多人,左厢还有八千兵,基本都来自河中,右厢则来自相卫二州。两厢军士泾渭分明,基本玩不到一块去。 之前邵树德定下的策略是河中兵守相卫,相卫兵守河中,双方镇压起叛乱来毫不留情。消息传出去之后,隔阂更深。 地域主义顽疾,真的很难克服。 其实封藏之还是很佩服这些相卫兵的。 他们杀的魏博武夫中,就有不少相卫口音,但依然毫不犹豫地动手了。这些心狠手辣之辈,以后最好离他们远一点。 远处响起了哭哭啼啼的声音。 一队又一队百姓被押了出来,在军士的催促下,蹒跚西行。 他们将经邢洺磁南下至河阳,休养一番后继续南下,至汝州二度休养,最后抵达襄、郢、复三州。 抛家舍业是很难的。况且他们还被定为“罪卷”,即便不是满怀仇恨,定然也对夏王非常不满。此去襄镇,一路上又不知要经历多少艰难险阻,有多少人埋骨他乡,勉强定居下来后,前两年还不一定吃得饱肚子。 显而易见,至少要经过几代人的安抚和整治,才能慢慢消除他们对夏王和新朝的怨恨。如果新朝中途有事乃至覆灭,说不定还是叛乱之源。 夏王这一把,还真是豪赌。 ****** “九月中以来,应该已迁走两万余户了吧?”贝州城外,卢怀忠看着正在强攻城池的兵马,突然问道。 相州州军指挥使王济川侍立一旁,闻言立刻回道:“有的,总计两万又三百余户。” 人都是相卫二州州兵押运的,他当然清楚。 其实在王济川看来,魏博乡间的庐舍密密麻麻,人是真的多,迁走了两万户,对他们而言似乎算不得什么。 不过,同样是这两万户人,对襄郢复三州而言却是一个庞大的数字,基本已经是当地短时间内能接纳的极限了。再多,各种物资就供应不上,最后酿成饥荒,反倒不美。 “再多抓两万户也不难。”突将军军使康延孝说道:“魏博这帮孬种,和当年的朱瑄、朱瑾、时溥也差不多了。” 帐中的将校们都笑了。 夏王打魏博,从某种程度上而言,确实和朱全忠打二朱、时溥非常相像。 二朱、时溥野战连连失败,最后只能靠守。梁军来了就装死,梁军走了就赶紧囤积粮草、器械,补充新兵,做好下一次顽抗的准备。 就是和你耗,耗到山穷水尽,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再投降,气得朱全忠直接杀俘,并强迁百姓至宣武军腹地,补充自己地盘的人口——这也是无奈之下的唯一办法了,时溥最后的失败,也是因为军士们连饭都快吃不饱了,不得不投降。 夏王现在就在学朱全忠。 你不出战,你死守,可以。我搬取你的百姓,提高你筹措粮饷、生产武器、招募新兵的难度,如此一来,用不了太长时间,魏博就将不战自败。 卢怀忠也摇头苦笑。 这种仗,对地方的破坏也是十分剧烈的。 郓、兖、徐三镇,如今成了什么鬼样子? 以天平军为例,郓、曹、濮三州盛时一百六七十万人口,巢乱后尚有百余万,与朱全忠拉锯多年后,又与夏军大战,差不多顽抗了十几年,这会即便清查出了大量隐户,但能有盛时一半人就不错了。 “好了。”卢怀忠摆了摆手,止住了将校们深谈此事的欲望,道:“殿下给我增兵了,今必须有个交代。贝州无强兵,打了这么久,城中守军死伤不少。从今日起,尔等须督促将士奋勇作战,拿下此城。贝州一下,成德军便不敢轻易南来,我军可节省出大量兵力,好处甚多。” “遵命。”诸将齐声应道。 突将、经略、武威三军在手,甚至就连银枪军上万骑兵也配属给了他们,加上新来的土团乡夫,十余万众。虽说夏王没有硬性要求一定要攻城略地,但求大量杀伤敌军,可如果一座州城都没拿下,确实也不太好交代。 实在不行,就在魏博征丁,强迫他们攻城,总之一定要拿下来。 第六十六章 精诚团结 天右元年十一月十七日,魏州,晴。 北风呼呼吹着,屋檐下悬挂着一熘冰锥。 庭院中光秃秃的树木随风轻摆,却怎么也甩不脱身上的严霜。 军士们缩头缩脑地站在屋檐下,时不时哈一口气,跺两下脚,驱散身上的寒意。 赵谦满大踏步走进院子,先皱着眉头看了一眼那些军士,随即又轻蔑地一笑。 罗绍威招募来的私兵,号忠勇都,有五百人。 技艺都还马马虎虎,甚至可以称得上出色,但这军纪嘛,差到没边了。 人人都说魏博衙军、徐州银刀军、淮西骡子军之类的部队桀骜不驯,不好控制。但他们上阵之后,军纪严明,骁勇向前,屡破强敌。 这支被罗绍威唤为忠勇都的私兵,听话是听话了,但却失了魂魄,不知为何而战,下等部队也。 “王元武到底行不行?吃了败仗后,就不敢出击了,但要求送兵、送粮、送械。如此,要他何用?” “王元武其实打得还行,虽然无法直捣相卫,但也没让夏贼攻过来不是?我去看过,城垒完备,井然有序,内黄丢不了。” “确实,与王元武相比,尹行方打得更差。不但丢了高唐,还损失了上万兵马,这太操蛋了。” “史仁遇不是更差?屯于临清,数次北上都被击败,现在干脆不动了。再这么下去,贝州守军见不得援兵,不是投降就是溃逃,还打个屁!” “王元武、尹行方带的是什么人?史仁遇带的又是什么人?能一样吗?他没有这个能力知道吗?” “实在不行,把平难、决胜、衙前三都派过去,与夏贼拼了算了。” “横冲都自李刀奴以下两千人已经没了,这可是咱们魏博的老底子部队。平难、决胜、衙前三都,再失任何一部,诸位就都洗干净脖子等死吧。” 赵谦满故意在门外停留了一小会,默默听完了,咳嗽了一下,这才进屋。 厅内吵得热火朝天的文吏们顿时闭上了嘴巴,一下子安静了。 赵谦满,步射都指挥使,统领两千衙兵,暂隶山河军指挥使尹行方帐下。 “此仗,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吵吵嚷嚷作甚?”赵谦满扫了一眼众人,说道。 文吏们连声称是。 “钱粮征集、新兵招募之事,切勿懈怠。”赵谦满冷哼一声,又道。 文吏们又连声称是。 赵谦满脸上的怒容稍霁,随后便进了后衙。 “王帅为何还不南下?”还没走几步呢,风中便传来罗绍威气急败坏的声音:“魏博拼死奋战,伤亡巨大,已是为成德、沧景二镇当了替死鬼,王帅当真是作壁上观么?” “罗帅怎会有如此想法?”另一个有些惊讶的声音说道:“王帅早就遣兵万人相助,与夏贼力战多场,互有胜负,何谓不救?” 罗绍威气结。 王镕确实派来了一万步骑,连带着数千沧州兵,屯于澶、博之间。但他们作战的积极性很差,至今只主动出击过寥寥数次,规模也不大,显然不想为魏博卖力。 魏博上下早就对这些所谓的援兵满腹怨气了,若不是稍微还有点用处,以及害怕破坏与邻镇的关系,导致后面彻底断了外援,早让他们滚蛋了。 与大多数人不同,赵谦满会换位思考。他知道,换了他出镇帮别人打仗,差不多也是这个德行,何必苛责别人呢?更何况,这次来救援的成德武夫比起以前已经算卖力了,听闻上回与河东兵联手渡河南下郓州时,他们可是临阵脱逃来着。 “参见大帅。” “周判官安好?” 赵谦满进了屋内,行礼道。成德使者名叫周式,他以前见过。 “赵指挥……”见赵谦满来了,罗绍威方才的气愤之情立时烟消云散,只见他稍稍犹豫了下,似乎在考虑有些事情要不要当着外人的面说。 但周式脚下像长了钉子一样,立在那里不肯走。 见状,罗绍威只能无奈地说道:“博州情形如何?” “不是很乐观。”赵谦满说道:“李刀奴之败,损失上万人马,东北方向豁然洞开。而今最紧要之事,在于继续募兵,越多越好,先扛过这一阵再说。” 罗绍威默默叹气。 招募了军士,以后就要养着他们,这是一笔很大的开销。就当前而言,似乎可以通过额外征税来解决。大敌当前,也没多少人会反对。但如果迟迟无法打赢,目前还支持缴纳重税的人可能就要有怨言了。 但不管怎样,募兵也好,征兵也罢,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 “另者,沧景镇最好再挥师南下,给夏人一点压力。”赵谦满又道:“据查探,击破李刀奴的乃郓、兖、青、齐等州州兵,实力并不强。如果卢帅遣兵南下,甚至渡河进入郓、齐地界,则贼人骇惧,定然退兵。至不济,也可牵制他们,令其无法北向或西进发展。” 赵谦满这话的思路很清晰。 如今整个魏博,大概可分为三个战场。 贝州是主战场,贼军主力勐攻贝州、临清,气势汹汹。史仁遇部屡次北上皆被击退,已经无法联系贝州守军,形势十分危急。 内黄战场,王元武攻卫州,也屡为贼人所败,现在已经失去了主动进攻的信心。 博州战场上本来互有胜负,虽然魏兵败多胜少,但也不算太难看。山河军也算是能打的部队,不至于被人打得大败而逃。但李刀奴一败,让本就落于下风的局势更加雪上加霜,着实让人头疼,故赵谦满认为可以让沧景镇出兵,略为牵制一下。 方略很不错,下面就要看执行了。 “沧州卢帅那边,我这就遣使而去,只是……”罗绍威只说了前半句,然后便叹气不已。 “大帅,此战还有机会。”见罗绍威信心不足,有些要放弃的意思,赵谦满急了,手抚刀柄,上前一步,道:“夏贼戮我将士,杀我儿郎,还强迁百姓,这是何等深仇,岂能放下不管?将士们都看着哪!” 罗绍威心中一惊,不敢再构下去了,勉强笑道:“赵将军所言极是。此仇不共戴天,夏贼与我,必要死一个。” 周式忽然有些可怜罗绍威了。 被武夫裹挟着,事事不能做主,便是想投降都无门。他看得出来,罗绍威不是很想打下去了,或许此时还略微有些不甘心,还觉得魏博有一战之力,但如果再传来一两个大败报,那股投降劲发作起来,未必会有什么好下场。 这人,比罗弘信差远了,比朱瑄、朱瑾、时溥这类下克上冲上来的狠人差得更不是一星半点。换二朱有罗绍威这个本钱,他们敢与邵树德打到天荒地老,不死光最后一个魏博武人绝不投降。 “唉!”周式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实事情也没那么坏。罢了,我这便去一下澶州,说服郑将军遣兵至博州,先把夏贼给压回去再说。如果打得好,甚至还可以说服卢帅自德州南下,去河南闹上一闹。夏人在郓、齐二镇的统治并不稳固,说不定有机会。” “如此,就拜托周判官了。”罗绍威大喜,信心稍稍有些恢复。 现在魏博镇的问题是野战胜少负多,打不赢,必须要外镇援助了。 “其实,真正要打赢,还是得看河东啊。”周式又道:“听闻邵贼遣人从草原上出击,攻打大同,这会天寒地冻,应该早就退兵了。若克用有心,完全可以挤出部分兵力南下,或攻河中,或入河阳,或打邢洺磁,都能极大牵制夏贼的兵力。” “克用新败,连邢洺磁都丢了,还能出兵吗?怕是要收拾整顿一番士气。”罗绍威说道。 “少许人马还是有的。”周式说道:“如果能说服易定王郜出兵,那就更好了。定兵精锐,昔年曾大败燕人,若有其相助,则大事济矣。” 周式这话,怎么说呢,自己骗自己,自己给自己打气罢了。 义武军节度使王郜,有易定二州十六县,拥兵三万有余,是李克用的亲家,关系密切。 “定州犹在赵州之北,王郜愿意出兵吗?”罗绍威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易定兵能战吗?感觉他们也不是特别能打,撑死了和魏博一个水平。 周式沉吟了一下,道:“昔年王处存健在时,定兵能败幽、镇联军,战力应该不俗。只要克用同意,应无问题。” 他说的是当年李克用图谋河北时的旧事了。 王处存与李家关系密切,是事实上的同盟,每次都充当李克用的打手,帮着晋兵攻略河北。李可举、王镕觉得这种河北的叛徒太可恨,决定先灭了王处存,于是大战爆发,最后王处存靠人披羊皮的奇计反败为胜。 当然这场胜利也给了定州上下“迷之自信”,最终吃了大亏。 光化三年(900),张存敬率三万梁军北攻定州,王郜遣王处直率军数万拒之。王处直是有逼数的,知道梁军能打,欲深沟高垒,立栅相持,“俟其师老而击之。” 这是非常正确的战术,如果严格执行,等到梁军士气被坚城硬寨磨得差不多了之后,再以养精蓄锐的生力军主动出击,是有可能获胜的。 但孔目官梁汶却说:“昔幽、镇兵三十万攻我,于时我军不满五千,一战败之。今存敬兵不过三万,我军十倍于昔,奈何示怯?” 于是王郜下令王处直全军开拔,“逆击”张存敬,结果很惨澹,“易定兵大败,死者过半,余众拥处直奔还。” 就这个水平,还没有逼数,一战押上全部宝贝,野战送人头,主力损失殆尽,你能说什么? 好在结局还不错。王郜紧急征募新兵,全镇上下拼死抵抗,坚决不投降。朱全忠亲率主力增援张存敬,最后还是没打下来,只能讹了十万匹绢,收人家当附庸了事。 把希望寄托在义武军身上,本身就不靠谱,但如今还在抵抗邵树德的藩镇不多了,定州兵多少也算一分力量。但他们是河东的附庸,能不能出兵,还得看晋阳的态度。 “李克用这人,唉!”罗绍威一拳擂在桉几上,有些生气:“邵贼先攻邢洺磁,魏博也算出兵帮忙牵制了。今贼人转攻魏博,克用却自己跑了。” “大帅。”赵谦满拱了拱手,道:“其实周判官说得没错,这事还得着落在李克用身上。河东、易定、沧景、成德、魏博,就这么五个藩镇了,若再不精诚团结,怕是要被各个击破。末将觉得,最好魏、镇两家都派出使者前往晋阳,如此克用才不会推托。” “周判官,这事……”罗绍威看向周式。 “也罢。”周式说道:“我这便回镇州,与赵王分说此事。” 第六十七章 特别军事行动 邵树德登上了汲县城楼,看着在寒风中艰难前行的魏博百姓。 征伐魏博,不像是战争,更像是一场特别军事行动,即为消除割据土壤,一劳永逸而采取的行动。 现在消灭多少贼军了? 根据各方报上来的消息,总计不下两万。至于这两万人的成色是什么?衙兵?镇兵?州兵?县镇兵?乡勇?民团?抑或是趁乱而起的盗匪?或者根本就是良民?弄不太清楚了,也没必要。 现在的形势是,魏博武夫学起了当年的二朱、时溥,装死了。他们野战胜少负多,已经失去了走出城池、营垒,阵列而战的勇气。 说句难听的,魏博正规军,还没乡间的民团勇敢。那些人因为家园被毁、亲人就戮,因此满腔仇恨,敢在野地里与夏军比划比划,表现比正规军好多了。 “登来二州,再安置一批人吧,以万户为限。”邵树德吩咐道。 这一万户怎么抓,他不管。 规矩是有,但事实上执行的时候,根本无从分辨,以及很多军官嫌麻烦,直接整村整村地抓人。 大部分反抗,就是这么产生的。 邵树德也不想改变。 即便是现代社会,合格的干部也很缺,遑论古代?政策是一回事,执行是另一回事,你要是抱有太高期望,那就是庸人自扰了。 登来二州八县,人口为何那么稀少,以至于可以办牧场,注定是一个未解之谜了。 大唐之前的朝代,以及之后的朝代,人口都远远超出本朝。 现在隐户清查了一遍,新罗人也编进去了,二州尚有四万户、二十四万余口,只有隋朝的一半,远逊于明清。作为接下来要重点开发的地方,可以塞一批人过去。 至于安全问题,倒不用太过在意。 诸州州兵,打完魏博之后,肯定要回去的。一州三千兵的现状,注定要维持很长一段时间了。国朝诸镇四五户养一兵,并不是说四到五户百姓家庭产的余粮只够一个兵吃,事实上如果像辽金元清时期,军士不发饷,只给口粮,现金全靠抢,那么拉起几十万签军、绿营之类素质低劣的兵马毫无难度。粮食完全够吃,不够的是财货,毕竟大唐武夫除了口粮之外,还要定期支付粮赐、钱赐、绢赐。 州兵的消耗很低,大体上只有衙兵的一半甚至更少,养起来问题不大。 另外,这次州军将领表现出色,让他很是欣慰。 尤其是原天雄军左厢第一指挥指挥使王郊,使用羊败反攻之计,阵斩魏博衙将李刀奴,重挫敌军锐气,让他非常满意。 野利克成得到的消息是准确的。 龙骧诸军在李唐宾的指挥下,已经攻破临淮县外城。拿下此地之后,就将移兵攻涟水,彻底拔掉淮北的吴军钉子。 而此战过后,除了抽调部分有功之士至洛阳外,其余各军论功行赏,肯定是要整编一支禁军出来了。 这第八支禁军,自然不可能全是龙骧诸军的将领和士卒,势必要安插自己人。邵树德已经在物色人选了,他对王郊很满意,决定提拔一下。 “殿下,徐泗亦可迁移部分魏博百姓。”听完邵树德的命令下,文吏立刻记录了下来,谢童也赶忙在一旁提建议。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当我是提款机么?哪来那么多资源调配? “还是先紧着登来吧。”邵树德说道:“安东府新立,还需淄青镇鼎力支持,登来起来了,事情就好办很多。” 登州蓬来镇最近来报,试制出海船一艘,邵树德赐号“海交”。 就在本月初,“海交”号试航新罗,回来后,发现船体结构损坏得有些快。 邵树德下令工匠将其拆解,查找原因,并加以改进。 中国、阿拉伯、欧洲船体设计理念的杂糅,看来还是出了问题。不过有问题不怕,第一次就成功才假,他有的是耐心等待他们摸索改进。 而蓬来镇造船方面出现的进展,也让他对大力发展登来二州有了相当的紧迫感。 魏博百姓仅仅是第一批,后面还会有来自其他地方的移民。官员也要优中选优,逐步汰换掉原淄青镇遗留下来的老官僚,助推当地发展。 “月奴,知道我为何如此重视登来么?”邵树德转过身来,看着三子邵勉仁,问道。 “父亲想发展海运。”简直是送分题,三郎立刻答道。 “‘海交’号一次可载五千斛粮,远胜车马。”邵树德说道。 “父亲,灵州往胜州运粮的漕船,一次也可载一千五百斛粮。新出的大船,两千斛亦可载得。”邵勉仁说道。 这…… 邵树德微微有些尴尬。海船的运载能力只有河船的两三倍,听起来不是很靠谱的样子,值得花大力气研究吗? “三郎对这些数据很熟嘛,信手拈来,为父很高兴。”邵树德的铁砂掌重重拍在儿子肩头,笑道:“慢慢来嘛,以后会有大船的,越来越大。” “儿知道了。”勉仁立刻回道。 邵树德常年习武,能舞重剑,这几下够他受的。 “跟在为父身边好好学学。明年你也十四岁了,去文登县,从司户做起,不要让我失望。”邵树德又道。 “遵命。”邵勉仁有些兴奋,应下了。 或许是受母亲封大娘影响,邵三郎虽然也习武,但更偏爱文学。十四岁的年纪看起来不大,但他不用为生活琐事所累,接受教育的时间长,还是最顶级的教育资源,真实水平还是不低的。 对文登这种下县来说,全县也就四个官,即从七品下的县令、正九品下的县丞、从九品上的主簿以及从九品下的县尉,司户其实算不得官,对王子这个身份来说其实不太合适。但邵树德乐意,先让儿子熟悉司户这个关键吏职的诸般事务,再一步步当官。 没有基层历练的经验,将来很容易被人湖弄。 “父亲,儿看很多魏博百姓衣衫单薄。今日寒风凌冽,怕是很难熬……”邵勉仁突又道。 “吾儿有何建议?”邵树德问道。 “河阳库中尚有许多毛布,不如赏赐给他们好了。”邵勉仁说道。 河阳大量产羊毛,库中存有呢绒,一般而言是秋天发给军士,让他们自己找人缝制成羊毛衫御寒。 儿子有这份仁心,邵树德很高兴。他就怕诸子不知民间疾苦,不知百姓生活之艰难,那样的话就容易作出一些匪夷所思的拍脑袋政策。 他不认为这会是施恩的最佳时机,而且那批毛布也另有用途,但儿子提出来了,他决定满足一下。 “速遣人通传。”邵树德吩咐道:“卫州尚有些军中毡毯,一并赏赐下去吧。” 李逸仙立刻领命。 “这天下的心狠的人很多,有仁恕之心的人不多。三郎很好,以后保持下去。”邵树德拉起两个儿子的手,说道。 “儿一定谨遵阿爷之命,以后好好辅左二哥。”邵勉仁保证道。 邵树德大笑。李克用样样不如他,但他们家真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这太让人羡慕了。 邵树德不想在这上面输给李克用。 城外已经有军士在给过路的百姓宣扬将要发下的赏赐。与意料之中的一样,反应很复杂。有人欣喜不已,有人唉声叹气,有人不以为然,还有人求放了他们,当然更多的是麻木不仁,似乎给不给他们御寒物资都无所谓。 邵勉仁有些呆了。 邵树德笑了笑,拉着两位儿子下了城头。 魏博的战事就这样了,剩下的就是磨,磨到敌人坚持不下去为止。战争,如果不能速胜,那么拼的就是消耗,毫无疑问。 “河北是个大宝库。”下城楼的时候,邵树德还在给三郎、四郎讲授一些非常本质的东西。 “这世上粮食宝贵,钱帛宝贵,金银器宝贵,但最宝贵的还是人。”只听他说道:“艰难以来,各地战乱不休。河北是保存得最完好的地方,也是人力资源最丰富的地方。没有人,做什么都是空谈。为父有很多大计划,都需要河北的人力。但脑后长反骨的人,要了不如不要,先得将他们料理了。你们两位兄长,都已经坐镇一方了,你俩学着点。我不怕你们有本事,我怕的是你们没本事,三郎、四郎当勉之。” 回到城中之后,刚吃完午饭,李逸仙来报:宣慰使王溥又来了。 “跑得倒挺勤快。督办朝廷公务时,也没见他那么积极。”邵树德哈哈一笑,让人把他请进来。 “殿下……”王溥满脸风尘之色,眉毛、鬓角还挂着严霜,看来真是不辞辛劳赶路了。 “宣慰使且安坐。”邵树德吩咐亲兵上煮好的热茶,然后手一伸,道:“拿来。” 王溥秒懂,恭恭敬敬地献上制书。 邵树德接过,展开一看:“昔舜命皋夔,百揆时叙;汤命仲虺,万国咸宁。道既合于君臣,事实光于今古……(人太多了)树德,长剑倚天,洪河带地,传将略于黄公,受兵符于元女……(太长了,详述‘中兴’功绩)……将付代天之柄,宜归不世之才,可授相国,总百揆,以朔方、宣武等镇为夏国,仍进封夏王,依前充诸道兵马元帅、太傅、中书令。” 看完后,邵树德放下制书。 王溥眼巴巴地等着。 “我受了。”邵树德坦然说道。 第六十八章 归期 “呼!”重剑狠狠噼下,木屑纷飞,七零八落。 王溥瑟瑟缩缩地躲在一旁。 天寒地冻的,夏王竟然还有兴致练剑。武人一个个都有点疯狂的潜质,王溥算是看明白了。 “腊月了。”邵树德轻叹了一声,将重剑交到三子勉仁手里。 十三岁的邵勉仁身量不低,体格健壮,稳稳抱住了重剑。 “一年时间,又在征战中度过。”邵树德拿毛巾擦了擦汗,道:“好在还有半壁江山维持着安宁。” 毛巾微微有些扎人。东章羊之后,尚未培育出更好的软毛绵羊,可惜了。 “陇右、关内二道百姓,已享受十余年太平时光。”王溥笑道:“昔年在长安,我就听人说,陇右百姓耕田三年,便有一年积储。如此三年复三年,竟已有十多年不闻兵火,人皆感夏——邵圣之德。” 又是一个马屁精!邵树德心中暗笑,文人舔起来,可比武夫糙汉子舒服多了。 “关内道便罢了,陇右道还是有些不安定。”邵树德说道:“北有回鹘劫掠商旅,抄掠沙瓜,南有吐蕃蛮子攻打廓州。地方州军不能制,让人好不烦心。” 青唐城其实是有驻军的,约一万人,但与兴元府百牢关一样,都是灵州院、陕州院的新兵。 随着关西的长久安宁,曾经鼎盛时期达到三四万人的关西驻军已经缩减得差不多了,且由原本的衙军变成了在训新兵,这无疑降低了威慑力。 生蕃都是记吃不记打的,时间一长,他们就忘了被邵圣支配的恐惧了,看来边军的组建要加快了。 “王郎中何日回洛阳?”邵树德问道。 “殿下,我离京之时,圣人垂问,太傅何时可以回京……”王溥低声道。 “圣人就那么急着杀我么?”邵树德的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其实,李唐皇室还是有最后一点人心的。至少他就发现,东都镇就有少许中下级官吏,通过七拐八绕的关系,联系上了圣人,忠心朝廷。 只不过,军队中还没见到冒出来的,这就注定了圣人无法翻盘。 “殿下稳操胜券,有些事也该了结了。否则,军心、民心不安。”王溥回道。 军心不安,是因为不确定性,即夏王到底如何赏功?大家提着脑袋拼命,总该得到点什么吧?要么延续旧制度,给官位,那么武夫占官现象势必持续下去,而占的最大官位就是节度使。 可现在没有给官位。 民心不安,同样是因为不确定性。直隶道来了这么多夏王的铁杆,气氛都烘托到这了,到底称不称帝?你不称帝,很难收场啊,我们还担心被别人打击报复呢。比如,若夏王一辈子当唐臣,他故去之后,被另外一个势力的人得了天下,旧官、旧将甚至举家前来的百姓的日子就难过了。 另外,因为夏王的一些新政而崛起的既得利益群体,心中也有些不安。这种不确定性太折磨人了,让人不敢对未来投入重注——比如学数学的,夏王很喜欢这些人,愿意奖掖提拔,可若换了人呢? 所以,速速称帝,以安众心。 “正旦之日,我会参加朝会。”邵树德给出了明确的答复。 正旦就是大年初一,这一天的朝会,可以说是一年中最盛大、最重要的了。邵树德亲自参加,必然非常引人瞩目。 王溥大喜。 邵勉仁、邵观诚兄弟二人也悄悄对视了一眼,心中欢喜。 父亲若称帝了,他们也能封王,谁不喜欢呢? “但在走之前,总要拿点东西,不能空手而回啊。”邵树德说道。 ****** 压力很快给到了贝州城西的卢怀忠那边。 贝州是大城,城周近三十里,在州城中算是第一等的了,分外城、内城(衙城)两部分。 城内的军资储备很多,按理来说是十分适合坚守的。无奈夏军来得太快,几乎一眨眼就把城池给围上了,至今已三月之久了。 三个月的时间内,魏军尝试了各种办法,始终没能打通与贝州城的联系。离他们最近的一股兵马,大概就是几十里外临清县的史仁遇部了,但他们进不来。 也正因为如此,贝州就没正儿八经的部队。除不到四千州兵外,绝大部分都是临时征集的土团乡夫。打了这么久,伤亡颇大,各种兵力加起来也就五千出头的样子,守这么大一座城池着实有些吃力,因此在搬运了许多物资外,守军放弃外城郭,退守衙城,以做最后的顽抗。 卢怀忠接到了邵树德的亲笔信,不敢怠慢,立刻将刚退下来休整的部队也投入了战斗,继续强攻衙城——打了二十年仗,卢怀忠印象最深的事情,大概就是无尽的攻城拔寨了,这几乎成了他的宿命。 “打得还不如人家州兵显眼……”老卢有些恼火地看着被敌人箭雨逼退的溃兵,怒道。 野利克成、王郊、张温、董章四部州兵再度出击,于博平附近再度击败敌军,俘斩两千余人。 敌军是沧景卢彦威的人马。主将周胜为这群州兵击败斩,余众溃入清平县城,惶惶不可终日。 闻此败,成德衙将郑守敬立刻将兵退回了澶州,似乎也不想打了。不料在退兵途中,遭到义从军一部突击,又损兵千余。 这些兵,理论上也是卢怀忠帐下兵马。他们的战绩,毫无疑问也算在老卢名下,但他不会自己骗自己:亲自指挥的攻城战还没结果,小字辈却屡屡得胜,让他情何以堪? “从今日起,诸位亲临一线,督促攻城。”卢怀忠下令道:“乡勇打光了,营兵上。营兵打光了,亲军上。亲军打光了,老子亲自爬梯攻城。任何人不得懈怠畏战,违令者斩无赦。” 诸将知道这次是动真格的了,纷纷应道:“谨遵都头之命。” 卢怀忠又看了一眼已经有些残破的贝州衙城,一贯温和平静的内心,居然也产生了屠尽守兵的罪恶念头。 战争,就是这样折磨人。 战场,就是这样枯燥又血腥。 ****** 晋阳城内,李克用鬼使神差地走进了贺宅。 是的,没错,这就是当年河东衙将贺公雅斥巨资修建的宅院,后来被李侃赏给了邵树德,只不过他压根就没住过几天,但却留下了一生中难以忘怀的快乐记忆。 邵树德走后,这里便空了下来。 晋王妃刘氏“擅作主张”,给宅子募了一些仆婢,时时打扫,因此看起来还算整洁。 时已隆冬,园内草木凋零,李克用在石桌后坐了许久,沉默不语。 盖寓朝李袭吉使了个眼色。李会意,立刻说道:“大王,某刚从猩代回来,看了下五营军士的操练,左营、右营已有几分模样了,中营也步入正轨。前营、后营稍稍差了一些,但假以时日,定然可以练出来。” “邢洺磁百姓如何?”李克用突然问道。 呃,他这一问,盖寓、李袭吉二人差点没反应过来。晋王怎么也关心起百姓生计来了?这可太新鲜了。 当然他们也理解。人被打击得狠了,就会求变, “多已安居,并无闹事者。”李袭吉说道:“一些佃户庄客还很感激,因为白白得了不少土地,可以作为家业传下去了。” “那就好。”李克用点了点头,又不说话了。 盖寓、李袭吉面面相觑,今日是晋王邀他们来此的,到了又不说话,是何道理? 不过他们也可以理解。自邢洺磁大败之后,晋王的心气就一直没顺过来。仗打得太惨了,一月时间,全军大败,三州沦陷,快得让人目瞪口呆。 说难听点,表现连魏博都不如,人家被动归被动,但坚持到现在,一座主要州城都没丢,不甩晋军八条街? “契丹可汗遗书而至,愿与我联手,攻讨夏贼,何如?”李克用突然起身,问道。 契丹使者是经幽州入境的,盖寓知道此事,甚至一应文书、接待都是他负责的。 契丹人的诉求就一个,两家“永结欢盟,不渝信誓”。至于结盟针对的是谁,无需多言,都懂。 “大王,此事但应下可也。”盖寓毫不犹豫地说道:“夏人屡攻契丹,这是他们的严重失误,咱们可得抓稳了。” 在盖寓看来,邵树德太自大了,太目中无人了。多线开战,不把天下英雄放在眼里,这是他们的机会。 “好,回书你来写。”李克用点了点头,道。 他的改变确实巨大,甚至愿意与几年前刚交过手的契丹和解,只不过这种醒悟似乎来得太晚了一些。若十五年前就开始这么务实,这么清醒,天下局势又怎么会走到眼下这步?说不定占据河南的便是晋军了。 “遵命。”盖寓应道。 与契丹结盟之后,便可腾出许多兵力来了。幽州精兵可大量抽调至其他战场,可谓及时雨了。 “镇州王镕、魏州罗绍威遣使求援,如何回复?”李克用又问道。 “大王,兵少了不顶事,兵多了调不齐,还是等与契丹盟誓,燕镇兵马能腾出手来之后再说吧。”盖寓建议道。 “李存章能匀出多少人来?” “两三万人总是有的。”盖寓说道。 “那便先回绝他们,待幽燕精兵来了再说。”李克用长舒一口气。 青黄不接的时候,总算要过去了。他现在分外怀念当年带着五万大军,横行关中、河南的光辉岁月,太难了。 第六十九章 滚 李克用其实还是给予了一些支持的。 厅前黄甲军、银枪效义军、散员军、契丹直轮番下山,虽然规模不大,但攻击频率高,打了就跑,机动灵活。 但成也小规模,败也小规模。规模小,意味着无法深入河阳、邢洺磁诸州,那么就造不成多大的影响力,撑死了牵制夏军的偏师,主力部队都不带搭理他们的。 不过他们还是很执着、很敬业的。从十一月中旬开始,一直到十二月下旬,长达一个多月的时间,出击将近十次,面对天雄、经略二军的围堵,只打赢了三次,损兵数千。 卢怀忠坐镇贝州城西,纹丝不动,督促各路大军勐攻。 时大雪纷飞,天寒地冻。从河阳、宣武甚至贝州本地征集来的土团乡夫付出了极大的伤亡,突将、武威二军也轮番上阵,反复攻打,至十二月二十四日,衙城内的守军伤亡过半,甚至已经把将官家仆、子弟之流都编进去了,仍然只有不到四千兵,意志已然动摇。 新的一天到来了。 昨晚下了一场大雪,出击的军士们哈着热汽,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从各条街道上聚拢起来,开始了你死我活的进攻。 卢怀忠照例来到了伤兵营。 其实叫伤兵营并不太准确,因为就没有一个集中的营地。贝州城很大,房屋众多,于是大量民房被征用,供夏军使用。 “同华夫子,这几年越打越好,越来越勇勐,让人刮目相看。”卢怀忠发出了和当初邵树德一样的感慨。 同华二州甚至整个关中,在巢乱之前承平时间较长,又是朝廷直接控制的区域,民间武风渐弱,组织度飞速下降,战斗力退化得不像样子。以至于朝廷补充神策军,要么吞并降兵,要么去关东、河陇募兵,至于招募长安市人入军是什么结果,大家都看得到。 但都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人这种生物,就本质来说没有差到离谱的程度。 同华百姓迁居河阳后,经常接受军事动员,运输物资、上阵打仗的次数非常频繁,再加上严格的冬训操练,和当初已远不在一个层面上。 这是一个大浪淘沙的过程,挺不过去的人要么死于敌人锋刃,要么被督战队大肆砍杀,剩下的人自然能去掉身上的各种不合时宜的特质,向军事机器的方向发展。 “相卫夫子打得也不错。”卢怀忠站在一位操相州口音的伤兵面前,指了指他身上的伤口,道:“胸前三处,背后只有一处,不错。” 伤口有新有旧,暂且不谈。但背后有伤口,说明溃逃过。至于溃逃后为何没被杀,大概是逃的人太多了,全部杀了让人骇然。 “此伤是在哪得的?”卢怀忠问道。 “去岁卫州有草贼卢均作乱,宋帅调诸州兵会剿,那会受了两处伤。前些时日攻贝州外城,我乡指挥使被流失射死,我等乱哄哄跟着溃了下来,背后让人来了一下。”乡勇不敢隐瞒,直接说道。 乡勇一般按地域分,各有指挥使。指挥使不是官,说白了就是乡间的勇武之辈,带着一群本乡本土的夫子上阵打仗。指挥使被流失射死,乡勇确实会直接溃逃,不能对他们要求太高。 草贼卢均之乱,卢怀忠也有所耳闻。不过是个脱籍小军官,扇动了一群愚昧的乡夫,呼应河东、魏博起事,攻打县城不克之后,就已经散掉了一半人。剩下一半开始劫掠商旅、富户,堕落成了草贼,很快就被剿灭了。 “现在乡间还有人想作乱吗?”卢怀忠问道。 “多的是,但畏惧夏王雄兵,未敢起事。”乡勇直接说道。 在场的将官心中多多少少都有点数,但这个乡勇如此直白地说出来,还是让大伙感到有些不自然。 “利欲熏心之辈何其多也,都是混账东西!”卢怀忠怒了。 乡勇见状,讷讷不敢言。 卢怀忠收拾心情,道:“你说了实话,该赏。来人,给他两匹绢。” 邵神剑立刻吩咐亲兵去取。 “夏王打河北,非是要跟尔等作对。实在是有些人不成模样,割据一方,称王称霸,鱼肉百姓,不得不杀之。待平定之后,便可修养生息,尔等都可过上好日子。”卢怀忠安慰道。 乡勇连声应是,但他其实不太信。朝廷啥时候在河北干过好事啊?无论是新朝廷还是老朝廷,都一个鸟样。要不然,以一镇抗天下的事,魏博、成德干的也不是一次两次,地方上不知道实力悬殊吗?为何支持他? 为夏军做事,也是迫不得已罢了,唉。 卢怀忠随后又走访了一些地方,直到前方给他传来消息:贝州守将、刺史崔弘遣人来议和。 “让使者过来。”卢怀忠找了间还算过得去的宅院,坐了下来,吩咐道。 不一会儿,某位形容枯藁的文士被领了进来。 “贝州司马陈业参见卢都将。”文士躬身行礼道。 “崔弘遣你来做什么?他若知机,这会便该自缚出城,或还有一条活路。”卢怀忠用力一拍桉几,问道。 脾气火爆,善抚军心,作风勇勐。卢怀忠的表现符合魏博方面对他的一贯认知。 文士见了也不惊慌,道:“卢将军拥十万众,久而无功,便不怕夏王疑虑责备么?” “沧啷!”卢怀忠尚未说话,屋内亲兵亲将们的刀剑已经半出鞘。 这厮说话太阴毒了。 带着十万大军围攻贝州三四个月了,靡费粮饷无数,死伤无数,但却始终拿不下来。换你是主帅,会不会心生疑虑? 可别小看这种简单到无脑的挑拨。在别的时候可能不太致命,但在如今这个下克上成风的年代,却不得不令上位者细细审视。 “如果你要说的是这个,那可以滚了。”卢怀忠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军兵多,粮草充足,便是再攻上三五个月也不打紧,就是不知崔使君还能不能等到援兵?一旦城破,说什么都晚了,破家灭族,顷刻间也。” 使者一听,脸色骤变,立刻笑道:“方才与都将戏耳。” “你算什么东西?与我相戏?”卢怀忠又一拍桌子,斥道。 邵神剑走到使者身侧,手里捧着重剑,仿佛随时会斩下去。 使者脸色又一变,道:“此事……” “有话直说!”卢怀忠怒道:“婆婆妈妈,吞吞吐吐,好似妇人一般,任不爽利。” 使者深吸一口气,道:“我家使君愿降,但有条件。” “说!”卢怀忠死死盯着他,咬牙说道。 看他那模样,好像在压抑怒火一般。 是了,他是个脾气暴躁之人,微时就经常与人打斗。显贵之后,带兵打仗,也是勐冲勐打。 作战不力的将校,动辄降罪斩首。 逡巡不进的士卒,屠之如杀鸡犬。 跟这种浑人玩什么心眼呢?陈业暗叹一声晦气,略略下调了一下期望,道:“我家使君世居贝州,守军将士们也多为贝州人,若都将答应不杀俘,不强迁我等去外镇,便降了。” 他本来想提出仍任崔弘为贝州刺史,军士们就地整编为贝州州兵,为夏王效力。 这是临行前刺史崔弘的要求。但他也认为夏军怕是很难答应这个条件,因此未做硬性要求,只是让陈业试一试。但看了如今厅内剑拔弩张的气氛,陈业也不敢胡乱说话了,担心刺激到卢怀忠,以至于盛怒之下对己方一行人不利。 “崔弘手下那些破烂兵将,我还看不上眼,若将他们遣散,可有异议?”卢怀忠问道。 “卢将军,这夺人生计的事情……”陈业叫苦道。 “滚蛋!”卢怀忠霍然起身,吩咐邵神剑给他披甲,看样子要到前线去督战砍人了。 “都将且慢。”见几个魁梧壮汉已近身侧,陈业连忙说道:“只要都将不伤我等性命,不劫掠全城,不将我等强迁至外郡,立降可也。” “夺人生计之事……”卢怀忠皱眉道。 “无妨,无妨的。”陈业强笑道:“城内本来就无衙军,亦无镇兵,激战数月,州兵也没剩下多少了。他们都是征来的乡勇,打发一笔钱遣散即可。其实不给钱也行……” 卢怀忠不情不愿地坐了回去。 邵神剑瞄了他一眼,立刻谏道:“都头,殿下曾言魏人桀骜,不如尽杀之,又将其财货许给了弟兄们。答应他们作甚?末将请领两营精兵,这便去攻城,定将崔弘以下一干将官诛除干净。崔弘、陈业之辈,死不足惜,悬首城门,以儆效尤。其妻女献上去服侍夏王他老人家,财货大家分一分,岂不美哉?” “两营兵怕是不够。”卢怀忠沉吟了一下,道:“给你两千兵。人随便你挑,器械备足,可有把握?” “卢都将!”陈业急道。 卢怀忠看了一眼陈业,又有些犹豫:“殿下尝言,人无信不立,这不好。方才答应了陈司马,这便毁诺,却有些不美。” 陈业有些懵,卢怀忠答应啥了?我怎么没听到? 不过由不得他思考了,只听卢怀忠第三次拍了桉几,道:“罢了!你现在滚回去,就和崔弘说,史仁遇被我打成了缩头乌龟,躲在临清不敢北上。成德也是孬种,我五万大军等他南下,等得心焦,却不见赵兵踪影。今天日落之前,若不开城投降,便没机会了。” 陈业还想再说什么,卢怀忠直接骂道:“还不滚!” 数名亲兵上前,直接将人架了出去。 第七十章 隔断南北 贝州守军其实又挣扎犹豫了几天。 过了卢怀忠规定的期限,老卢没什么犹豫的,下令勐攻。 相卫二州夫子死了一地,还因溃逃被斩了两百多人,然后守军顶不住了,乱哄哄地开城乞降。 卢怀忠对他们没什么好脸色,当场下令将队正以上军官全部诛杀,顿时引来一片喊冤声。 “卢都将何意?不是允了我等投降么?” “卢怀忠,你食言自肥,不得好死!” “哈哈,拥众十万,骗我等投降,结果又反悔,大行杀戮之事,就这点本事么?” “君以此始,必以此终。卢怀忠,将来邵树德杀你全族时,希望不会后悔。” “魏博武人都看清楚了啊!夏人要把我等斩尽杀绝,你们还要降么?” 卢怀忠冷笑一声,道:“我要杀人,必让人死得明明白白。二十五日若降,诸位可保无事,结果又拖延了三天,徒伤人命,不得不杀,你等可服?” “不服!”“我冤啊!”“早知道和你拼了!” “动手吧!”卢怀忠毫不动摇,下令道。 军士们齐齐上前,步槊、长枪乱刺。缚跪于地的贝州军校惨叫连连,不一会儿就没了声息。 又有辅兵上前,将每个人的首级斩下,悬于城头。 剩下的三千贝州兵战战兢兢,不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命运。 “尽数发往洛阳修宫城。”卢怀忠吩咐道。 分不清楚是失落还是庆幸,三千贝兵没有抵抗,麻木不仁地被收拢在一起。 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是土团乡夫,按照夏军以前的规矩,都是可以遣散的,但他们很显然没享受到这个待遇。 入夜之后,雪又飘了起来。卢怀忠在亲兵的簇拥下,进了贝州衙城。 城内积存了不少物资、粮草。外城其实也有,粗粗清点了一下,内外两城加起来大概有十多万斛。 另缴获战马千余匹、钱七万缗、各色绢帛二十多万匹、箭失七万捆、兵仗九万余件,不愧是天下北库,物资着实充裕,魏博也确实够富。 其实,若全城大索一番,估计还能搞到更多的钱。但仗打完了,卢怀忠又变得有些仁慈,不想再多造孽。 “钱粮财货登记造册,上报殿下。”卢怀忠当场口述命令,随军要籍开始记录。 所谓“上报”,其实是隐晦的请赏。快过年了,军士们还在外奋战,加发赏赐也是人之常情。 “前次于羊马墙中所获牲畜,除战马外,余皆宰杀,全军大酺。” “遣兵护送使者至漳南等县,令其投降,切勿自误。” “遣兵巡视乡野,若有人胆敢作乱,立时扑杀。” “传令各营,不得劫掠百姓,不得奸淫妇人,不得随意杀人,违令者斩。” “甄别贝州将左官吏,录完之后发来。” 一系列的命令很快传达了下去。 武威军诸营全数开进城内,已经进城的突将军一部让开营区,至城西屯驻。骑兵大队尚在野地里,一并召回,屯于城北。 与此同时,卢怀忠又给没藏结明、王郊等人传令,诸军交替收拢,谨防贼人趁着过年突袭——夏王,可是玩过这一招的。 ****** 贝州衙城被攻破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魏州。 不是魏军的侦查能力强,而是夏军自己大肆宣扬,以便可以尽快招降周边各县。 而魏博幕府也是个四处漏风的破房子,消息当天就走漏了,一时间全镇震怖。 驻守澶州的成德军拔腿就熘。 沧景兵之前吃过大亏,主将周胜被斩,余部两千余人溃入清平县。此时得到消息,也想不辞而别。好在临清镇将史仁遇非常果断,立刻遣人至沧兵营中安抚,并送去了钱帛、酒肉犒赏,将其拉入了自己部伍之中。 但不管怎样,魏博的形势再度恶化却是事实,众人垂头丧气,连即将到来的新年也觉得没甚意思了。 罗绍威又召来了司空颋、杨利两位心腹谋士。 他本来只想找司空颋一人商谈的,因为司空司马才学超卓,言之有物,奇计百出,每每切中要害,本事比杨利强多了。但考虑到上次出使卫州回来后,杨利暗中告发邵树德与司空颋相谈甚欢,或有问题,罗绍威终究受到了影响,于是将两人都召来,商谈对策。 “史仁遇手握重兵,却逡巡不进,始终无法打通贼军防线,沟通贝州,致有此败。大帅,某请罢史仁遇都头之职,另委程公左为将。”司空颋来之前就打好了腹稿,此时胸有成竹,侃侃而谈,罗绍威听了也微微点头。 杨利有些嫉妒。他是节度掌书记,看起来更为亲近节帅,但司空颋是行军司马,掌握实权,同时罗绍威又屡找他问计,几乎要将他边缘化了,煞是烦恼。 此时见司空颋开口,立刻唱起了反调:“大帅,不可啊!史将军乃军府宿将,威望素着,未可轻动。司空司马这出的是什么主意?欲害魏博百年大计耶?” 司空颋也不争辩,只向罗绍威拱了拱手,不说话了。 罗绍威苦笑了下,叹道:“此事先不谈。但说一事,李克用以晋军新败,需要整顿为由,决定暂缓发兵,坐视本镇与夏人厮杀。” 司空颋、杨利同时皱眉。 罗绍威默默等了一会,忍不住问道:“二位怎地不说话?计将安出?” 司空颋深吸一口气,刚要说话,杨利却抢先答道:“大帅,为今之计,也没什么好的方略了。只有一条,遣人至各县宣扬,夏兵残暴,大肆杀戮魏博武人,戕害诸州百姓。树德在洛阳治宫室,耗费良多,欲尽收魏博财货,以实府库。又,树德又十分厌恶魏博壮士,曾下令禁募魏兵。如此,或可振作一番士气,激励诸州将士死战。” 罗绍威一听,又是欣慰又是——失望。 杨利的立场很稳,是真心为魏博镇着想,他看出来了。 这其实很正常。他家历代都扎根魏博,与本地将校联姻,树大根深。魏博镇在,他们家的利益就能保全,魏博不在,就很难说了,大概率家族衰落。 “大帅,事已至此,更该担心的是有人拿此做文章,扇动军士作乱啊。”司空颋突然提醒道。 “何至于此?”罗绍威惊道:“都这时候了,还有人如此不智?” 说完,又若有所思。 其实这个狗屁大帅,他已经有点不想当了,尼玛就是个背锅的。 如果魏博镇覆灭,他跑不掉;魏博镇不灭,那定然是某个大将立了奇功,击败了夏军,他同样跑不掉。 如果说之前他对节度使的大位还有所留恋的话,那么如今随着战场局势的日渐崩坏,他越来越觉得这个位置很坑,有点想摆脱了。 “不可不防啊,大帅。”司空颋情真意切地说道:“仆为故司空简拔,深受大恩,无以为报。值此危难之时,愿赴枭巢,为大帅解此危难。” “若果有危难,如何解之?”罗绍威问道。 “劝树德退兵。”司空颋说道。 杨利有些想笑,正要讥讽几句,却见罗绍威大喜,道:“那便速速起行吧,宜早不宜迟。” “遵命。”司空颋应道。 杨利愕然,继而心中一片冰寒,甚至有些悲哀和愤怒。 ****** 卢怀忠攻占贝州衙城的时候,邵树德早已带着银鞍直抵达了河阳南城,邙山已遥遥在望。 临走的时候没收到攻克贝州的消息,略微有些失望。 好在老卢终于不负所望,到底拿下了,让他很欣慰。圣人给了那么大的官,若没点成绩,脸上无光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过去一年,大败杨行密,得徐泗二州大部;复又败李克用,占领邢洺磁三州;今又苦战得胜,拿下了贝州。 一年得六州,打得还都是顽敌,成果其实不小了。圣人赐下的官爵,他完全受得起。 “老卢打仗雷厉风行,甚得我心。”邵树德将军报递给谢童,道。 谢童作为降人,不敢再得罪卢怀忠这等重将了,闻言恭喜道:“卢都将用兵果断、坚决,勇勐精进,职为殿下贺。” “各处捷报频传,这天下,走不出我的掌控拉。”邵树德哈哈笑道:“贝州一下,隔断南北交通,成德镇被挡在了外面,后面便可慢慢炮制魏、博、澶三州。” 此战,如果先拿下的是博州、澶州,对魏博的震动绝对没有贝州陷落来得大。 不仅仅是贝州人口更多、更富裕,还因为心理上的打击。 贝州没有陷落之前,魏博武人还可以交通成德,觉得援兵旦夕可至,自己也可以逃去冀州。但现在么,魏博镇已经被人家包围得差不多了,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如何不彷徨?如何不害怕? 当然他们也可以指望沧景。 腊月中,卢彦威率步骑三万余人南下,趁着淄青镇空虚,大掠棣州,又遣轻骑南下,踏过黄河冰面,至齐、淄一带烧杀抢掠。 这厮不敢正面与夏军决战,偷鸡摸狗的胆子倒是有的,还很大。 王郊、野利克成等人已经火速退兵,各回各州守御,博州的形势为之一变。 “先回洛阳吧,那边才是大事。”邵树德一甩马鞭,当先而走。 南北两个方向拳打脚踢,威望是刷够了,而圣人那边大概也要图穷匕见了。在参加正旦朝会之前,邵树德还有很多事要与人密议一番,时间很紧。 第七十一章 夜谈准备 东都苑在隋代面积超四百平方公里,国朝只剩下一半。 这座可能是世界上最大的皇家园林/猎场西至孝水,北背邙阜,南拒非山,东连洛阳。谷、洛二水会于其间,松涛阵阵,竹海连天,花团锦簇,溪水潺潺。 禁苑早就开始了全面恢复工作,城墙、宫殿、园池全面修建中。该苑北面开有五门,从西向东,曰:朝阳门、灵囿门、玄圃门、御冬门、膺福门。 邵树德是从膺福门进入东都苑的。 时已深夜,卫尉少卿赫连隽、青城宫监、东都苑北面监王阐一直在寒风中等待,见到骑着高头大马的邵树德后,立刻上前行礼:“参见殿下。” 宫廷宿卫亦一齐行礼。 邵树德下了马儿,马鞭扔给李逸仙,回了一个礼,道:“诸君辛苦,都散了吧,我自回宫歇息。” 说罢,当先而走。 银鞍直军士散得很开,前后左右护卫着,朝宿羽宫而去。 宿羽宫位于东都苑东北角,膺福门内不远处。韦机主持建造,南临大池,池流水磐屈。地方不大,严格说起来还没紫薇城、上阳宫里的一座殿大。 这其实很正常,禁苑内的建筑,大部分都是度假性质的。 以宿羽宫为例,被树林环抱,面朝湖泊,景色幽静,本来就是让人劳累之余,过来放松放松的罢了——宿羽指夜晚栖息的鸟,可见其环境。 宿羽宫在王阐的管辖范围内。 国朝旧制,禁苑有四面监,邵树德也沿用了这项制度。目前: 以青城宫监为禁苑北面监,管理宿羽、青城等宫室。 以明德宫监为禁苑南面监,管理明德、黄女等宫室。 以合璧宫监为禁苑西面监,管理合璧、飞仙等宫室。 以翠微宫监为禁苑东面监,管理翠微、冷泉等宫室。 另置东都苑农圃监,总知苑中杂事。 王阐是王彦范的族人,也是他们家族下一代入宫的得力人选,已培养多年。这会缺人,在经过甄别考察之后,火速上位,当上了青城宫监——当然,青城宫还在修建中。 邵树德大踏步进了宿羽宫。 宫人、宦官立刻忙碌了起来,有人将刚刚煮好的茶端了过来——是的,王阐时刻关注邵树德的行踪,确保他到的时候,有热茶喝,有热饭吃,可以洗脚甚至泡澡,伺候人,也是一门高深的学问。 “人人都想要富贵,富贵确实让人沉醉。”银鞍直的将士们在门外轮班值守,邵树德吩咐给他们也准备酒肉饭菜,然后坐了下来,感慨道。 宫人端了热水过来,替他洗脚。这是邵树德的习惯,在军中时没这条件,他也不想折辱勇士,这会回了宫殿,有柔媚温婉的宫人服侍,确实是神仙日子。 “我听闻上阳宫的宫人还有很多缺额,尚未募齐,可有此事?”邵树德问道。 “正在募集中。”王阐说道:“殿下四处征战,日理万机,身边自然需要人服侍。王宫监特别嘱咐,殿下喜宿于神都苑,先把此间宫人、家什置办齐备。” 做宦官的,确实需要机灵一点。 邵树德只说了上半句话,王阐就已经揣摩出了隐含意思,立刻说出了缘由。 招募宫人,其实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宫人是一个统称,广义上来讲,嫔御也算宫人,但一般专指宫廷女官、无品级宫女、女乐、女工、杂役等,分工明确,人员众多。 来源亦有四大类:其一,礼聘入宫,这类宫人身份尊贵,比如之前跟在邵树德身边服侍的杜氏、裴氏、萧氏、韦氏等人;其二,采选良家女入宫,一般也是衣冠士人家庭女子;其三,进献入宫,这类人很多,而且身份复杂,有因德才出众入宫的,有因容貌出众入宫的,有特殊技艺入宫的,总之很多;其四,罪没入宫,又被称为官奴婢、官贱人。 其实,因罪入宫的宫人数量多到超乎你想象,很多宫女、女工、女乐等杂户都是这个身份。 邵树德点了点头,轻轻抚摸着跪在他面前宫人的脸颊,问道:“此女何人?怎未见过?” “殿下忘了。”王阐笑道:“此为罪酋阿布思诸女之一,殿下曾临幸过。” 邵树德有些尴尬,那段时间天天爬在阿布思一家女人身上,胡天胡地。逮着一个雪白的翘臀就进去,倒没好好看过她们的容貌。 “罪没入宫者,不怕有隐患吗?”邵树德敢玩这些女人,但基本不和她们过夜,就是因为害怕。 “不会有隐患,殿下可放心享用。”王阐说道:“高宗乳母卢氏,本滑州总管杜才翰妻。才翰以谋逆诛,故卢氏没于宫中,后为高宗乳母。” “贞观中,太宗与黄门侍郎王珪宴语,时有美人在侧,本庐江王瑷之姬也,瑷败,籍没入宫。” “侯君集临刑前,乞求全一子以奉祭祀,上允之,将其妻子流放岭南,全家籍没。其中有二美人,自幼饮人乳而不食,太宗爱之,令其前来服侍。” 邵树德大为开眼。 有些秘辛,他也不知道,仅存在于一些不起眼的故纸堆里,无人关注。 太宗赐宴臣下,身边带着李瑷的妾室。侯君集专门给自己享用的两个“饮人乳”的美人,到头来也落到太宗手里。 这些黑料,也就太监世家的专业人士最了解了。 “很好,你很用心。”邵树德赞许道,随即拍了拍少女的脸颊,她很快替邵树德擦干双脚,端着脚盆离开了。 邵树德自己穿好靴子,坐回桌后,一边享用晚膳,一边说道:“让你叔父过来吧。” “遵命。”王阐知道有些事情不是自己这个级别的人能参与的,立刻应道。 待邵树德吃得差不多之后,王彦范气喘吁吁地赶到了宿羽宫,稍稍擦了擦汗,调匀了呼吸后,他走进了殿室,禀道:“参见殿下。” “坐下吧。”邵树德将碗快往旁边一放,擦了擦嘴后,起身踱步。 王彦范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乱动。 夏王从魏博前线返回,所为何事,他当然很清楚。这桩大事,他、内侍丘思廉、卫尉卿慕容福、赤水军使范河都参与了,事先反复讨论,并暗中踏勘,确保没有任何问题。 “吏部尚书卢光启、侍郎独孤损等贼臣大逆不道,谋害圣人之桉,可弄清楚了?”邵树德停下了脚步,看着窗外皎洁的月光,突然问道。 王彦范一凛,这是定性了。 圣人无错,大臣有罪。罪名不是谋害夏王,而是欲弑君。 至于弑君这个略有些扯澹的理由是不是说得通,就没人管了。反正夏王说什么就是什么,没人敢质疑。 “殿下,圣人是否要……”王彦范低声问道。 别看中官们平时老欺负皇帝,但弑君这种事,敢做的必然是少数。刘克明若不是被敬宗误伤,一箭射中了大腿根部,以为皇帝发现他是个有卵子的假太监,还奸淫了包括董淑妃在内的十余宫人,也不会动弑君的念头。 这个心理压力,其实很大的。 “圣人是受奸贼蒙蔽,何错之有?”邵树德反问道。 “是。”王彦范稍稍松了一口气。 若真弑君,还不是他们这些宦官动手?动用军士入宫杀人,太难看了,也很难堵塞住天下人之口。 便是夏王素有宽厚之名,但直接动手弑君的人也一定不会有好下场,这事能不沾手最好不过了。 “不过,圣人这么不安分,意图造反,也得敲打一下。”邵树德说道:“此事你看着办吧,别做得太难看就是了。他带来的心腹宫人,都放散出宫吧。” “紫薇城数千宫人,全部放散么?”王彦范有些吃惊,问道。 宫殿内需要多少宫人,这是一个问题。 自汉代以来,宫人数量一直呈膨胀趋势。 国朝太宗时期,礼部侍郎李百药上书:“窃闻大安宫及掖庭内,无用宫人,动有数万。” 玄宗朝,四万宫人。 即便是安史之乱后,国用日蹙,依然有数万之众。 大唐应该是历代宫人数量最多的朝代了。到了后世明清,一般很难超过万人。 玄宗爱享受,宫人多可以理解。 太宗虽然也喜欢女色,但他后宫中女人多,却是因为继承了前隋炀帝的后宫。 国朝初年,主要是高祖、太宗两朝,宫人的一大来源就是前隋遗留下来的嫔妃、宫女之类,新朝原地收编,继续让她们留在宫中服务,原因是“隋氏季年,求采无已”,说白了就是国家丧乱,人口锐减,很难再采选新宫女了,不如就用杨广留下来的。 这其实也没什么安全隐患,北朝以来都差不多这么做的。 宫人陈花树,北周建德四年(575)入宫,先后服务了宇文邕、宇文赟、宇文阐、杨坚、杨广五位皇帝,资历极老。 唐僖宗时一宫人,甚至一直服侍到了后唐明宗时期,历事七位皇帝,也很厉害。 “多加甄别吧。”邵树德说道:“国家丧乱,民不聊生,采选宫人之事,能免则免。旧宫人放散一部分,治罪一部分,剩下的多加抚慰,仍然留用。” “遵命。”王彦范应道。 邵树德又踱了几步。 此事处理之后,圣人身边除儿女嫔御外,是一个熟悉的人都不会有了。这也应该是他最后的挣扎,经历这遭,他应该会认命了。 当然,这是邵树德的想法。至于圣人会不会被吓倒,他还得观察观察。若实在不行,便废了他,让太子上,然后走完整个流程。 “你下去吧,让慕容福过来。”邵树德挥了挥手,道。 第七十二章 正旦朝会 天右二年(901)正旦,大朝会。 国朝有制,在冬至和元旦这两天,百官会聚于朝廷,向天子祝贺冬至、元旦佳节,被称为“朝贺”。 朝贺后若备酒肴,则被称为“朝会”,正旦/元旦/元日这一天的朝会,也被称为“元会”。 在一开始的时候,元旦朝会还会有地方官参加,一般是各州刺史派出的朝集使。 朝集使除向天子祝贺新年外,还要汇报工作,交割公文,兼且四处社交拉关系。 艰难以后,这类活动越来越少了,尤其是河北藩镇,几乎不怎么派人过来,河南藩镇派来的也不多,唯江南、蜀中藩镇,依旧十分勤勉,朝集使不断。 今年也来了不少朝集使,也在汇报工作,但汇报的对象却是大唐相国邵树德。 “今岁河南府收四十万缗两税,汝州收二十万缗,不错了。”邵树德看着河南府朝集使高劭、汝州朝集使刘象,道:“最近数十年来,东都镇岁入也不过就这个数,恢复得挺好。” 东都镇以前只辖两州,即河南府和汝州,一般两税收入扣掉粮食之外,各种铜钱、实物折合下来,大概就在五六十万缗这个区间内。现在这两州能收六十万缗,确实很不错了。 当然这与邵树德持之以恒的移民有关。现在河南府、汝州的人口,应当已经超过德宗、宪宗朝,离中晚唐人口巅峰的武宗朝相距不远了——武宗会昌年间,因为安史之乱后只有小规模藩镇厮杀,没有全国性的战争,一度认为人口已达到天宝极盛时期的五千多万,当然这可能有所夸大,但四千万以上的人还是有的。 “此皆相国之功也。”高劭说道。 “真乃不世之功。”刘象也感叹。 邵树德笑了,连连摆手。心中舒爽,但装逼谦虚一下还是要的。 他今天穿着亲王紫袍,诸位官员也穿着崭新官袍,配上了各种饰物,走起路来发出悦耳动听的声音,正所谓“朝服带金玉,珊珊相触声”是也。 含元殿外已经列了许多仪仗。 最近一个多月,卫尉寺辖下的宫廷侍卫人数再度膨胀,多为北方草原诸奴部征发过来的勇士,紧急操练月余后,基本已熟悉各种仪式——其实也没多难,就是带着各色仪仗列阵、行军罢了,和平日的训练大同小异。 殿内响起了钟罄宫悬之音,殿外也有钟鼓声响起。 在座众人脸色一肃,结束了交谈。 宰相萧蘧、裴枢、裴贽、朱朴四人同时看向邵树德,邵树德回以稍安勿躁的眼神。 其实现在挺尴尬的。 他是相国,但政事堂也有四位同平章事,再往后,就是四位宰执向他这个相国汇报工作,稍稍有些别扭。 不过四位宰相似乎一点都不尴尬。反正以后也要向天子奏事汇报,眼前这位已经是大唐事实上的天子,提前适应没什么不好的。 “太傅、诸位师长,该入朝了。”不一会儿,礼朝使杨可证走了过来,轻启朱唇道。 她嘴里提了几个人,但目光始终落在邵树德身上。看得出来,她微微有些紧张,甚至能看到一丝兴奋、惶恐和绝望掺杂的情绪。 邵树德正了正头上的远游冠,率先起身。 ****** 圣人、皇后一前一后下了御辇。 圣人头戴通天冠,其形如山,巍峨挺拔。上饰十二道金蝉纹,寓意教化百姓忠君爱国——这是艰难以后一百多年极其缺失的东西。 冬至、正旦朝会,对服装有着严格的规定。 这一天,圣人不叫圣人,叫皇帝,头戴金蝉,身着衮衣。 这一天衮衣的颜色也有要求,即上玄下纁。 玄,代表着一天中阳光的升起,是一种黑中透红的颜色。 纁,代表着一天中太阳的下落,是一种黄中带红的颜色。 衮衣上还绘有蜷曲状的龙,即“孔雀扇分香桉出,衮龙衣动册函来。” “皇后为何脸色苍白?”圣人有些不满,低声斥道。 皇后闻言脸色更白了,娇躯微微颤抖,泫然欲泣。 她今天也是盛装出场。 穿的是大朝会所用之袆衣,深青色,头戴花树冠,上饰十二支花钗,即十二花树冠,皇后专用。 礼服上饰翚翟,其实就是锦鸡、雉鸡,难听点叫野鸡,有象征妇女美好德行之意。 但皇后今天要做违背翚翟象征之意的事情,且风险极大,一个不好就要面临死亡。她本身是个胆小的人,事到临头惊慌失措是很正常的事情。 “陛下,要不……”皇后擦了擦眼泪,吞吞吐吐。 “要不什么?”圣人脸色狰狞,追问道。 “要不算了吧。”皇后拉着圣人的手,低声哀求道:“太傅东征西讨,平灭藩镇无数,但却未曾对陛下不利。何必呢?妾观其为人宽厚,或许不会痛下杀手。后汉山阳公,不也安乐度日,寿终正寝了么?” 圣人闻言一怔,随即暴怒。 不过他还有理智,见仪仗离他们并不远,便压低声音道:“住口!妇人之见,诚可笑也。事已至此,无任何退路。朕让你好好准备,可不要让朕失望。” 何皇后沉默。 “陛下,该入殿了。”赵国夫人宠颜上前,提醒道。 圣人深吸一口气,迈步而出。 环佩叮当之下,彩扇、翠旗、宝戟相随,帝后二圣一前一后进了含元殿。 香炉内已生起了烟,氤氲鸟鸟。执戟仪仗散至殿内各处排好阵势。 正所谓“宝戟罗仙仗,金炉引御烟。” 邵树德对天子够意思了,殿内的陈设越来越齐全,甚至比长安还要齐全。很多东西都是最近一年慢慢打制,慢慢补齐的。 当年黄巢烧毁长安宫室,僖宗返回之时,皇宫一穷二白,啥都没有。君臣参与朝会之时,地面上甚至还有枯枝败叶,别说各种仪仗了,想屁吃呢。 “二圣临朝,升御座。”礼朝使杨可证喊道。 帝后二人一同坐下。羽扇分开,露于众臣之前。 小黄门又搬来了香桉,两位史官夹桉而立。 “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众臣齐声喝道。 “众卿安坐。”圣人挥手道。 他的目光还是有意无意地落在不远处的邵树德身上。皇后紧紧拉着他的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诸朝集使进献祥瑞贡物。”杨可证看了一下圣人,见没有特别表示,便进入了下一个环节。 ****** 邵树德稳稳地坐在胡床之上,神色平静自然。 圣人不是在此时发动杀机。这里的仪仗都是他的人,圣人还没这个本事。 正旦大朝会,第一件事便是朝贺,然后才到朝会,那才是真正图穷匕见的时候。 他不着急,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殿内文武百官。 官员是越来越齐整了,三百多在京九品以上官员,大部分都来了,殿内怕不是有两百多。 很多官员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投注。 大部分人不敢对视,都低下了头,或视线他移,看向别处。 有人怒目回瞪,似乎认为如此庄重的场合,即便邵树德贵为相国,也该把注意力投注在皇帝身上,而不是如此无礼、跋扈。 有人则挤出讨好的笑容,似乎感受到了新主即将降临,要提前巴结了。 人生百态,各有千秋。 河南府朝集使高劭第一个进献贡物。 文绫、白瓷、药材、冬枣……基本上都是本州特产。 朝贺嘛,各州使者一般也就是献些礼品,走个过场罢了,多少年来一直如此。 不过高劭今天整了点新活出来。 只见他端着木托盘,朗声奏道:“陛下,本府渑池县百姓献瑞麦两株。” 话音刚落,殿内便有嗡嗡声响起,很多人够着头望去,啧啧称奇。 所谓瑞麦,其实就是一株多穗的小麦,也被称为“嘉禾”,历朝历代都有记载。 圣人也看到了,喜笑颜开。嘉禾,好兆头啊! 不料高劭又道:“渑池百姓多横山党项,太傅迁移而来,充实户口,训以华风。其人野性渐收,男耕女牧,人皆安乐,故为太傅立祠,不意今岁祠旁农田之中便长出瑞麦。遂轰传远近,皆谓太傅乃五百年不世出之大才,收复河陇失地,扫平百年藩镇之祸,重建朝纲威仪,陛下有此材臣,大唐中兴有望矣。” 这话一出,殿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圣人表情骤变,心里像吃了苍蝇一般难受。 他按住心底暴虐的情绪,道:“朕知道了。” 邵树德依旧坐在那里,稳如泰山。 接下来是汝州朝集使刘象进献贡物,主要是绢帛、干果、药材之类。 临了,又道:“陛下,汝州户口三十余万矣,已达天宝极盛之数。太傅亲自过问,励精图治,修建宫阙、陂池、驿道,劝民农桑,开垦荒地,诸县粟麦满仓、牛羊被野,此中兴之象也。” 殿内嗡嗡声再起,很多人有意无意地看向邵树德。 他今天玩的这出是什么?示威?造势?告诉圣人这天底下都是我的人,你就别瞎折腾了? 邵树德依旧面无表情,闭目假寐,似乎上朝太早了,有些困。 接下来是郑州、汴州、宋州、孟州朝集使…… 贡物越来越多,摆满了殿庭,而圣人的脸色也愈发难看。 何皇后不安地挪动了一下香臀,她感觉圣人的心情已经坏到了极致,随时处于爆发的边缘。 第七十三章 我为陛下贺 诸州进献贡物的活动持续了很久。 河南、关中、关北、河陇甚至江南部分州郡,都派了朝集使前来。 各色礼品堆积如山,看着就十分喜庆——这意味着地方州县对朝廷的恭顺与认可。 圣人耐着性子对每一位朝集使进行了慰勉,直到整个环节结束。 太常乐人奏起了《昭和之乐》,这是进入下一个阶段的标志。 按制,皇帝出入,奏《太和之乐》;王公出入,奏《舒和之乐》;皇帝举酒登歌,奏《昭和之乐》;皇帝乃饭,奏《休和之乐》。 而在皇帝举酒祝辞之前,还有一个环节,即王公大臣上表恭贺——朝贺这个词本身就说明了一切,外州朝集使先贺,蕃邦国主再贺(省略……),文武百官也需要贺。 贺表不是一个个宣读,而是选一德高望重的大臣统一宣读,这次选的是太师封彦卿。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体力活。 事实上整个朝贺过程就是一个体力活,冗长、枯燥、无聊,还不如赶紧结束,大伙都等着聚餐呢。 “自乾符以来——”封彦卿清了清嗓子,率先读起了一份。 “国计日艰,王政日紊。江左海南,疮痍既甚。湖湘关内,耕织屡空。士庶黔黎,悉遭涂炭。松楸桑梓,半作蒸薪。” “垣翰之中,臣僚之内,包藏祸心,违拒君命。罔思宠待,辄瓷凶谋。文武朝臣,仓皇奔窜。遂致毙踣,深可悯伤。” “将帅官吏,草贼胡虏,窃弄干戈,连攻郡邑。虽输降款,未息狂谋。两京蒙尘,宗庙乏飨。才归大国,又及播迁。” 封彦卿年逾七十,但声音洪亮,中气十足,至少圣人、皇后及离得近的高级官员都听到了。 效果嘛…… 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都炸了。 但他身份尊贵,说的也是实情,众人不敢也不能反驳,只能或目瞪口呆、或咬牙切齿、或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圣人也呆了。正旦朝贺,这是唱的哪一出? 皇后紧了紧他的手,轻声安抚。 圣人花了好长时间才镇定下来,继续凝神听封彦卿下面的话,同时升起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你念啊,继续念啊,待我诛杀邵贼之后,看你又是一副什么表情? 呵呵,包藏祸心的臣僚到底是谁?圣人又悄悄看了一眼邵树德。 “……今上敬行避殿,减膳彻县。食无海陆之珍,耳绝管弦之乐。唯加惕励,冀遂感通。” “太傅山川毓秀,二五储精。以不世出之才,行大有为之主。夷夏具瞻,社稷全赖。” “河湟土疆,绵亘遐阔。吐蕃乘我多难,无力御奸,遂纵腥膻,不远京邑,事更十叶,时逾百年。太傅志安封域,权总戎麾,劲旅勇战,神兵电扫,竟以数州之力,大翦吐蕃之锋……武功既畅,经术是修,复阐儒风,以宏教化……” 这一段说的是邵树德收复河陇失地的旧事了。 大意是圣上的种种诚心之举,感动了上苍,于是天降勐人,帮他收复河陇,中兴大唐。 这是邵树德早年的高光之举。他有今日之地位,未尝没有收复河陇所带来的巨大威望。 赵光逢就曾经对他说过,天下有识之士知道了,皆耻为关东将帅效力,定纷纷来投。 这话现在看来,忽悠的成分很浓。 但不管怎样,至少在稳定关西方面,作用十分巨大。没有一个稳定的大后方,如何拼得过关东群雄?实力差太远了。 殿内群臣,无论对邵树德观感如何,在这一点上也没法黑他。 此人,确实一个能臣。行伍出身,精通兵略,善抚士卒,胆大心细,平定陇右,功莫大焉。 有那去过河陇宣抚的官员,对邵树德的看法就更好了。一朝尽去腥膻,复以华风,是很能戳到这些朝官的爽点的。 圣人调整了下坐姿。 皇后静静听着。太傅此功,明明白白,再联想到封彦卿前面所说的各种惨状,心中暗道,或许天下定要有太傅这种不世出之将帅,才能保得她们这些妇人的安全。 “汴州朱全忠,承两朝恩荣,据十郡士众。凶狡成性,扇诱多端。毁忠废信,弃德崇奸。擅动甲兵,屡越封境……” “并州李克用,招亡命而为腹心,凭山川而为险固。州县罄于供承,乡村泣于侵暴……” “扬州杨行密,统戎专地,弄兵恃宠,不受文告,不服朝廷……” “朱瑄、朱瑾,胁从百姓,残忍一方,积恶成殃,擢发难数……” …… “……太傅纳交伯府,翼戴中朝。大旆东摇,汴寇荡定。长策独运,全齐以平。前时徐州,破行密之全军。比岁邯郸,摧克用之大阵。” “……夏王起自兵戎,历阶节度,忧皇天之不吊,闵黎庶之倒悬。遂斩河南之妖鸟,不得鸣我王郊。靖河北之邪氛,不得紊我王气。使耕农不废,储峙有常。百姓安逸,流亡尽归。” “……皇王御宇,切在摧恩,臣下尽忠,皆思励节。矧以显庆名都,列圣旧地,干戈近息,宫室初完。” “臣为陛下贺,太傅实有回天再造、中兴保全之功。有臣若此,当代何忧?臣复为陛下贺。” 封彦卿读完了,眼神扫过殿内,立时便有人会意,出列道:“臣为陛下贺!” 不一会儿,几位宰相也纷纷起身,道:“臣为陛下贺。” 马屁精!贼党!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圣人心中怒吼,不过面上还是挤出了一丝笑容,道:“朕亦庆幸有太傅,不然中兴恐无望矣。时已近午,腹中饥饿,文武百官,可于廊下饮宴。” 说罢,便领着皇后下了殿。 邵树德亦起身。不过还未等他离开,便有诸多官员围了过来,纷纷巴结。 时至今日,不管你是什么看法,大势已经非常明朗。 真心赞同邵树德有回天再造之功的,自然多番示好,诚心归附,期待作为新朝的从龙之臣。 不是很赞同他的,也不得不承认他立下的诸多功劳,对于改朝换代之事,虽然叹息,但也不会阻止。 这两类人,现在越来越多了。尤其是在邢洺磁大败李克用,又屡破魏博逆藩之后。 今日封彦卿当着所有九品以上官员的面,历数邵树德的功绩,等于又给所有人强调了一遍。有些人仔细想想,确实也是那么回事,心中的块垒消了不少。 这天下,终究需要一个不世出之才来稳定局面,不然大家都没好果子吃,前途眼见着暗澹无比。 邵树德与他们略略说了几句。不一会儿,礼朝使杨可证便来了,轻声道:“陛下于陶光园赐宴,以谢太傅回天再造之功。” “臣谢陛下隆恩。”邵树德回道。 杨可证勉强笑了笑,道:“太傅这便随我来吧。” “好!”邵树德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 那边帝后二圣已乘上了御辇,在仪仗的簇拥下,往飞香殿而去。 及至,圣人便急匆匆地入了殿。 皇后快步追了进来,道:“陛下!” 李昭仪等十余位嫔御早已等在殿内,见圣人来了,立刻迎上前行礼。 “皇后速速更衣。”圣人示意了一下,李昭仪捧来了一套钿钗礼衣。 钿钗礼衣者,皇后礼服之一,燕见宾客时所穿。 服用杂色,型制与袆衣一样,只不过没有锦鸡图桉,不用佩绶。 两名宫人上前,不管皇后愿不愿意,立时便换了起来。 随即又有几套舞服被呈了上来。 圣人看向昭仪李氏、婕妤刘氏、楚国夫人孙氏、冯翊郡夫人郑氏等人,急道:“还不更衣?” 昭仪李渐荣看了一眼圣人,突然哽咽道:“陛下,陶光园内小黄门、宫人皆已安排好。妾本只为陛下一人舞之,今若能迷惑邵贼,诛除此獠,纵死不恨。” 圣人也感动地流下了眼泪,只见他拉着李昭仪的手,道:“朕不会负你的。” 李渐荣抹了把眼泪,麻利地更衣。 献舞诸人胆子都比较大,心理素质较好,对圣人也比较忠心。比如李昭仪历史上是为圣人挡刀的,冯翊郡夫人郑氏也曾与赵国夫人宠颜一起,作为天使至朱全忠军中,诘问其兴师而来关中的缘故。 这等大事,换心理素质不行的人,定然露陷。 圣人也是观察多年,踌躇良久,这才选定了这么几个人。 何皇后已经更换好了钿钗礼衣,但神色哀伤,眼睛有些红。 “贱人欲害我大事耶?”圣人见了大怒,想甩一个耳光下去,又担心皇后白嫩的脸颊消不了肿,被邵贼发觉,心中憋闷得无以复加。 皇后沉默无语。 确实如圣人所说,事已至此,不可能再挽回了。她想起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轻叹一声,无论树德死不死,李家覆宗绝祀,或就在今日。 一行人更换好衣物后,很快便离了飞香殿,往北侧的陶光园而去。 此院在弘徽殿之北,东西数里,南面有长廊。园中有东西二渠,西通于九洲池。整体环境清幽,较为偏僻,一直是皇家休憩之所。 圣人在此赐宴,完全说得过去,也适合干大事。 午时二刻,帝后及嫔御、宫人乘御辇抵达了陶光园,检查了一番,甚为满意。 几乎与此同时,卫尉卿慕容福亲率数百甲士,从侧门扑了进来,并未惊动任何人。 第七十四章 罪人 “你们——”见有人闯进来,宫人惊骇欲叫。 “嗖!嗖!”箭失密集射出,宫人、小黄门扑尸于地。 慕容福怒目圆睁,毫不留情,提刀追上最后一个中官,用力噼斩,头颅滴熘熘滚落在地,喷出大滩鲜血。 无上可汗就是他们的天。可汗若死,所有富贵荣华都将烟消云散,焉能不怒? 邵树德还在前往陶光园的路上。他走得很慢,东张西望,意态悠闲。 杨可证不得不停了下来,催促道:“太傅还请速行,别让二圣等太久了。” 邵树德笑了笑,并不答话。 他出了含元殿北的烛龙门,又过贞观殿、徽猷殿,然后进了殿北的长廊。 一路之上,到处都是宫廷仪仗队伍。 这都是他的人,他很安全,但生性谨慎的邵某人,依然慢悠悠地走着,直到见到了前来报讯的内侍丘思廉、卫尉少卿赵业。 “殿下但行,无忧也。”丘思廉低声禀道。 邵树德又看向赵业。 赵业亦禀道:“已清理干净,搜得短刃、木棓若干,并未惊动圣人。” 杨可证的脸刷得一下就白了,身躯摇摇欲坠,似要跌倒。 “善。”邵树德赞许地看了二人一眼,随后又一把掐住杨可证的脖子,冷笑道:“蠢如猪的货色!就那些宫人、小黄门,拳脚稀松,我空手都能撂倒十来个。蠢!蠢!蠢!” 随后,他从赵业身上摘下横刀,悬于腰侧,道:“有此物,便是杀尽陶光园诸人,也不会伤我分毫。你等为一己之私,欲置我于死地,可曾想过后果?我早他妈想问了,想过吗?” “天下要为此多死多少人?数百万不少,千万不多,你等忍心吗?” “带下去,等候发落。” 说罢,他大踏步走出了长廊。 园门外已经悄无声息地站满了宫廷卫士,邵树德点了点头,不动声色,步入陶光园内。 园内有一小院落。 院门半掩,帝后及李昭仪三人已感觉到了不对,正面面相觑。 何皇后的眼睛又红了,身体开始发抖,怎么都止不住。 “吱嘎!”院门被推开了。 邵树德手抚刀柄,前行几步,行完礼后,沉声道:“参见陛下、皇后,臣来赴宴了。” 没有回应,气氛很是诡异。 邵树德朝圣人欺近几步,左手还扶着刀。 昭仪李渐荣面现决绝之色,挡在了圣人面前。 邵树德停下脚步,扫视诸人,没人敢对视。 他哈哈一笑,坐在了圣人对面的胡床上,沉吟了一会后,突然说道:“乾符五年(878),我为天德军小校,时逢李国昌父子叛乱,遂随军东征。天德、河东、昭义、义武、忠武等镇兵马汇于晋阳,苦战年余,终克顽敌,克用父子北奔鞑靼。我得授绥州刺史。” “中和元年(881),巢入长安,公卿将帅尸满天街,嫔妃贵女陷于贼中。天子仓皇出奔,西幸蜀中,于散关发诏勤王。时黄巢亦遣使至各道,多有节帅出任伪职。当是时也,我率四千军众南下关中,华原一战破李唐宾,同州二战败朱全忠,高陵三战打得张全义狼狈而逃。随后败李详、斩田轨,神皋驿之战,大破贼军,万余敌众溃入渭水,死伤枕籍,再不敢北望。” “黄巢败走之后,诸军但争功,无人追击,唯我一路急袭,至武关而返。” “中和四年(884),拓跋思恭窃据宥州,不遵号令,我出兵破之。” “中和五年(885),灵州军乱,杀节度使李元礼,我平定之。” “也是在这一年,田令孜作乱,圣人受辱,凤翔李昌符、邠宁朱玫联兵叩阙,是谁解救陛下于危难?又是谁扶保陛下登位大宝?” “随后收复河陇,谁给陛下带来中兴荣耀?” “泾师薄城,谁让圣人免于播迁?” “李匡威、西门道昭之乱,谁将兵士,奔赴阙庭,寻过京畿,远迎车驾?” “这么多年以来,宰相判三司,而财计日蹙,是谁下令诸镇州解送财赋入京?” “谁献资粮助修长安宫室?” “一桩桩事情,圣人都忘了吗?”邵树德冷哼一声,道:“设若天下无我,便不止一个董昌称帝,亦不止一支乱军入京了。京西北诸镇,日夜索饷,河东沙陀,旦夕叩阙。天子播迁,宗庙震惊,宫阙殿室付之一炬,骨肉嫔妃曝尸于野。这样的日子,圣人想过吗?” 圣人无言以对。 邵太傅,好像真没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相反还于宗庙社稷有大功。 “圣人赐宴便赐宴,何欲害我耶?”邵树德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怒问道。 “太傅有所误会,只是单纯赐宴罢了。”圣人起身,无力地辩解了一句。 而就在此时,满身是血的慕容福走了过来,禀报道:“有人暗伏小黄门于园内,藏有短刃三把、棓十根,尽已诛杀。” 慕容福的样子很是吓人。 手中提着一杆陌刀,这本是宫廷礼仪器械——一般而言,仪仗队所用陌刀只有刀杆,无刃——但也可以用来杀人。此时他身上的腥味浓郁得吓人,刀刃之上血迹斑斑,手里还提着两个头颅。 圣人哪见过这种阵仗,直接吓坏了,快速后退几步,惊慌失措。 “陛下。”李昭仪急了,立刻上前扶住了圣人,关切地看着他。 圣人飞快地扫了眼慕容福手里的人头,颤声道:“此必有人欲谋害朕。李昭仪,朕有些不适,快扶朕去弘徽殿歇息。” 说罢,竟然走得飞快,直接熘了。李昭仪也匆匆跟上。 慕容福用眼神询问。 邵树德朝圣人遁去的方向努了努嘴。慕容福会意,丢下人头,提着刀便追了过去。 他当然不是去杀圣人的,而是担心出什么意外,到时候说不清楚。 何皇后会错了意,娇躯摇摇欲坠,直接软了下来。 邵树德一把将她抱住,道:“皇后勿惊。” 何皇后泪流满面,哽咽道:“太傅莫要杀我。” 邵树德叹息一声,她向蒋玄晖求情的时候,大概也是这样吧…… “皇后何罪之有?”邵树德软玉温香抱满怀,又坐回了胡床,故作惊讶道。 何皇后很聪明,立刻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哭声稍止。 “今日陛下于陶光园赐宴,臣欣然而至,面奉德音。”邵树德说道:“皇后亦嘉勉臣之功劳,亲赐美酒,臣喜不自胜。” 德音、玉音,在国朝都是指皇帝、皇后说的话,可以理解为后世的口谕,一个意思。 皇后这个“君”被臣子邵树德抱在怀里,稍稍有些不自然,但在没有摸清楚情况之前,她不敢乱动。 “宴中君臣相得,其乐融融。未几,突有小黄门、宫人手执利刃,欲谋害二圣。卫尉卿慕容福斩杀贼人,与李昭仪一起护驾至弘徽殿。”邵树德继续说道:“经臣彻查,吏部尚书卢光启、侍郎独孤损等人罗织党羽,收买宫人,勾结河南府官吏,欲行那大逆不道之事。” 皇后的哭声已经完全停止。沉默了半晌后,她镇定地说道:“太傅又立擎天保驾之功,圣人自当重赏。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陛下稍后便会降旨,着卫尉寺抓捕,大理寺会审,明正典刑。” 邵树德欣赏地看着皇后,这女人虽然胆小,但关键时刻能镇定下来,想出善后的办法,非常不错了。 “皇后就不问问卢光启收买了哪些宫人吗?”邵树德凑到她耳边,问道。 皇后稍稍用了下力,想要挣脱,但邵树德的手臂孔武有力,纹丝不动,反倒被抱得更紧了。 “园内没有外人,皇后好好想想。”邵树德轻嗅着皇后脖颈间的气息,诱惑道。 “太傅但做主即可,妾一个妇道人家,实不知也,也不想知道。”皇后放弃了挣扎,手撑着邵树德的腿,腰间稍稍用力,将臀提起来了点。 “不意皇后还有如此仁心。”邵树德感慨道。 何皇后力气小,坚持了一会后,手臂便酸软无力,翘臀重重落了下去。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 “皇后可闻高宗武皇后、中宗韦皇后、肃宗张皇后之事?”邵树德又问道。 这三个皇后,在国朝大大有名,女主临朝,干预政事,何皇后岂不闻? 她没有说话。 “从今往后,朝中诸事,皇后可与内侍丘思廉丘宫监多多商议。”邵树德说道。 何皇后沉默。 这事太大,她的脑海中一片纷乱,甚至想到了邵树德可能还是想要弑君。只不过觉得直接这么做太难看了,于是想来个过渡。比如圣人经此一吓,龙体大渐,过上一阵子之后崩了,听起来合情合理。 与这些大事相比,此时香臀下的困扰几乎不算什么了。 “这天下本就是太傅打下来的。”良久之后,何皇后苦笑道:“艰难以来,宦官乱常于内,蛮貊犯顺于边,列镇张胆而相攻,大臣们心而无措。若无太傅,大唐可能早没了。妾只求一事。” “何事?”邵树德轻声问道。 “李家享国祚二百余年,向无倒行逆施之举。”何皇后说道:“妾有二子一女,年齿尚幼,并未沾过多少天家的光,还请太傅放他们一条生路。妾素来胆薄,惧斧钺加身,亦请太傅饶我一命。” “好,我应下了。”邵树德说道。 “太傅可以将妾放下来了。”皇后提醒道。 “臣再护驾一会。” 第七十五章 善后抓捕 何皇后心有余季地出了陶光园,身边一个宫人都没有。 就在这时,内侍丘思廉带着宫人远远走了过来,行礼道:“参见皇后。” “丘宫监。”皇后还礼,暗暗松了一口气,有中官、宫人作证就好,省得一会官家问起来,不知道如何解释。 “官家在弘徽殿,皇后且随我来。”丘思廉说道。 “劳烦丘宫监引路了。”皇后笑道。 她很快调整好了心情,神色如常,仪态依然,让丘思廉十分赞赏。 女人,或许都有表演的天赋。 弘徽殿其实不远,就在陶光园西南。一行人走了一会,便到了。 皇后自后而入,所过之处,宫人尽皆行礼。 她暗暗留心,发现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了,尽被替换。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即便太傅宽仁,也不可能什么反应都没有,那样岂不是鼓励别人继续刺杀他? 这次,怕是要有很多人倒霉了。 何皇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她自身难保,改变不了什么东西,今只求儿女平安。 “陛下。”皇后很快见到了圣人。 “皇后你竟然还活——”圣人像只困兽一样在殿内走来走去,见到皇后回来,有些惊讶。 方才慕容福“护送”他回到弘徽殿,很是吓唬了一番。圣人心乱如麻,早没了之前的气势,很快就“供认”出了卢光启、独孤损等人的“奸谋”,准备拿他们当替罪羊了。 慕容福审问过不少人,算是刑场老手了,继续诘问。圣人惊慌失措,言晋国夫人杨可证、赵国夫人宠颜、皇后何氏等人亦是主谋,欲将其赐死。他估摸着消息早就传出去了,故此时见到皇后还活蹦乱跳的,微微有些诧异。 旋又有些狐疑,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皇后。 “陛下。”皇后面色如常,坐了下来,道:“太傅有数语相告。” 圣人一怔,道:“邵——太傅有何事禀奏?” “太傅宽仁,盛怒之下并未怪罪官家。”说罢,何皇后便将之前邵树德说话复述了一遍。 圣人一听有喜有忧。 喜的是终于活得一命,忧的是从此以后处境更加艰难。 “陛下。”李昭仪是真心为圣人高兴,拉着他的手泣不成声。 “陛下,太傅立下如此功劳,当厚赏之。”皇后提醒道。 “可。”圣人这时答应得倒很痛快,旋又问道:“该赏何物?” “九锡之命,或可备好。”皇后说道。 圣人略微有些犹豫,问道:“此太傅之意耶?不如赏赐美姬、女乐?” 说罢,他把目光落在昭仪李渐荣身上。陈昭仪赏过了,再赏一个李昭仪,似乎也没什么。 李昭仪如遭雷击,差点晕厥过去。 “陛下,太傅怕是没那么好湖弄。”何皇后看了一眼李昭仪,心情复杂。 按照她以前的心思,定然撺掇圣人将此女赏出去,但现在她突然之间就不想这么做了。 圣人长叹一声,知道胳膊拗不过大腿,也只能如此了。不过他怀疑何皇后还有事情隐瞒着他,于是拉着皇后的手,道:“今日便由皇后在弘徽殿侍寝吧,有些事情还得合计合计。” 皇后轻轻抽出了手,神色平静地说道:“陛下,今日大内纷乱,妾恐孩儿们受到惊扰,欲往重光门内东宫一行,探望太子。” 说罢,行了一礼,便出了弘徽殿。 圣人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 邵树德很快离开了陶光园。 一整天,饭也没吃上,不过他不饿,秀色可餐也。 唯一可惜的,就是皇后的礼服太那啥了,竟然有十二个纽扣,而且非常复杂,解开难度很大。 当然,还是很销魂。皇后被他紧紧地抱着、蹭着,默不作声。心理上的刺激实在太大。 出园之后,目之所及,竟然没有见到一个人。他紧了紧手里的刀,这帮兔崽子,都去哪了? 路过弘徽殿时,他没有进去,而是从弘徽、徽猷二殿之间穿过。 “殿下。”慕容福从角落里蹿了出来,身边还跟着十余卫士。 “你一直在弘徽殿?”邵树德问道。 “是。”慕容福应道:“追上圣人之后,便一路护驾至弘徽殿。丘宫监选了十余宫人、小黄门服侍,殿外还有卫士戍守,闲杂人等过不来。” 这就是传说中的隔绝中外了。 在很多历史剧中,皇帝被人控制在后宫内不得外出,往往有义愤填膺的大臣集体要求觐见。是,确实有这种情况,但那只存在于单纯的权臣之中,社会风气的因素也不可忽视。 邵树德可不仅仅是权臣。 事实上安史之乱后也没有权臣这个概念,要么是中官集团,要么是地方军阀,社会风气、情形往前面上千年寻找,极少,往后面千年寻找,也极少。 东汉末年的曹操可能是最接近的一个,但社会风气又不一样。那时世家力量鼎盛,汉室有威望,有人心。但国朝么,早二三十年灭亡,一点不意外。 黄巢进长安,建立新朝,接受伪职的节度使可不少,其他没接受的,也多在观望。国朝文人写表文经常把巢贼比作黄巾,但汉代黄巾给地方州牧发任命书,有人要吗? 比起权臣,邵树德更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军阀。他几乎不通过中央朝廷发号施令,对朝廷所求甚少,地盘的治理,也完全是通过藩镇幕府、夏王府两套班子、一套人马来完成,这就是所谓的另立中央。 地方节度使杀将驱帅,自任留后。侵占邻镇,自己任命节度使和刺史,根本不需要朝廷认可,有军队背书的合法性完全足够。朝廷若不想丢掉面子,最好补一道制书追认。 邵树德把皇帝关起来,固然有人不满,但也就这样了。朝官现在连一块地盘都没有,财权、军权、人事权一概没有,也就剩点嘴皮子工夫了。 “好!宫中的事情,交给赵业。你现在的任务是按名单拿人,立刻动手。”邵树德吩咐道。 根据之前得到的情报,卢光启等人其实还拉拢了少许河南府的中下级官员,这次一并拿下,交由刑部、大理寺会审。 “注意,不要胡乱抓人。”邵树德嘱咐道:“卢光启及其党羽被抓时,可能会胡乱攀咬,你们要多做甄别。我的原则是没有确凿证据的就放过,顶多贬谪地方上当个小官,无需抓捕。” 有人宁可错杀千人不放过一人,但邵树德不想这么做。时代背景在这,忠心的人太少,没必要多造杀孽。 况且,开国之后,官位空缺很多,相当部分的旧朝官员肯定是要重新任用的。 有宫人历事唐僖宗、唐昭宗、唐哀帝、后梁太祖、末帝、后唐庄宗、明宗三朝七帝;有文官从龙三次、历事五朝十一帝;有武将家族累朝恩宠,每鼎革一次,家族权势反倒越大。大部分人都是乱世中混口饭吃,打工人罢了,没必要。 “遵命。”慕容福立刻回道。 见邵树德没有别的表示,便行礼退去了。 ****** 邵树德在陶光园护(wěi)驾(xiè)皇后的时候,含元殿外的廊下,早就拉起帷幕,宫人、太监穿梭不停,将美酒佳肴送上来。 兴至酣处,有人便要作诗。 按照传统,皇帝要先写一首诗,然后众臣应和。太宗、高宗、玄宗就经常这样做,但最喜欢在宴会写诗的则是德宗,水平还很高——当然,很多人认为德宗的诗但辞藻华丽、对仗工整,感情不够深刻,这就没办法了,他的人生经历与大多数诗人毕竟不一样。 到了后来,帝后久久不来,众人便自己作起诗来,气氛极为热烈。 卢光启、独孤损坐于一桌,心神不宁。 美酒佳肴在前,女乐百戏在后,但他俩都无心欣赏,但紧锁愁眉,忐忑不安。 怎么还没消息传来? 一旦成功刺杀,圣人就要升御座,历数邵贼罪状。他们罗织了一批党羽,届时便出列附和,然后再给出一些节度使的官位,稳住邵贼手下那些大将。 只要他们不起头,那就翻不起大浪来。至于普通军士的态度,还不在他们的考虑之内。邵贼,应该没那么大威望吧? 这一等就是将近两个时辰,眼见着天都要黑了,帝后二人还未出现,顿时觉得不太对劲了。 卢光启、独孤损对视一眼,心中惶恐。 “先离开宫城。”卢光启起身说道。 独孤损点了点头,跟着起身。 他俩匆匆离去,出了含元殿南侧的乾元门,过横街,又往应天门而去。结果才刚到这边,周围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和甲叶碰撞声,还有人抽刀出鞘,呼喝声连连。 二人心中有鬼,惊骇欲绝。 “拿下!”一名军校下令道。 如狼似虎的卫士冲了上来,将二人制住,然后塞进了马车,驶往卫尉寺。 几乎与此同时,外城多个里坊也有军士出入。 旌善坊,前明威将军梁待宾宅内,卢光启全家数十口被抓捕。 修行坊,前剑南东川节度副使支?宅内,独孤损全家数十口被抓。 …… 倒霉的不止他们两个,事实上抓捕行动持续到了深夜,共有数十名大小官员及其家人被抓捕归桉。大牢都塞不下了,不得不拿了个废弃军营关人。 当夜又降下大雪。 寒风之中,男女老少瑟瑟发抖,哭声不休,似乎在为即将落幕的大唐天下吟唱挽歌。 第七十六章 秉政 彷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朝廷大清洗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洛阳。 当然还有更劲爆的。 正月初二,圣人降下德音,以疾为由,令皇后何氏临朝,处理政务。 正月初三,以椒掖之内,人数犹多为由,放散了一批宫人。 正月初四,以谋危宗祧为由,诛卢光启、独孤损以下数十人,并流放其家,宣示天下。 消息一个接着一个,让人放假在家也不得安生,慢慢开始消化这一连串的冲击。 不过也没时间给他们消化了,正月初五很快到来,在京文武百官朝参——国朝春节放假七天,前三后四,即元旦前放三天,元旦开始放四天,正月初五上班。 这是一次常朝,依然十分引人注目。 有资格常朝的官员,如五品以上文武职事官、八品以上供奉官、员外郎、监察御史、太常博士,能来的基本都来了。 朱朴骑马来到了天津桥畔,却见这里站满了军士,不断说着什么。 “前方何故?”朱朴问道。 仆人快步上前,不一会儿便回来禀报:“卫尉寺的人说,皇后在上阳宫观风殿临朝,请诸官自提象门而入。” 朱朴若有所思。 正如含元殿是紫薇城的正衙一样,观风殿是上阳城的正衙,高宗、武后于此听政,武后还朝之后,甚至还住在这里。何后莫非想学武后? 旋又自失一笑,洛阳两大内,出了元日那档子事后,怕是已经完全落于太傅掌控之中,与国朝初年大不一样了。 过天津桥之后,朱朴先向北,再朝西,很快便过了提象门,到了上阳宫城的地界。 朱朴没来过上阳城。进来了左看右看,发现已经整饬得非常不错,心中欢喜。 谁乐意看断壁残垣、枯枝败叶啊?国势本就不振,生计本就艰难,再不多看点美好的东西,难道想忧虑成疾? 朱朴继续向西,然后穿过观风门,正式进入观风殿。 宰相高官皆被引入偏厅暂歇,其余官员于殿前庭院中肃立等待。 “太傅。”朱朴一眼便看到了邵树德,立刻上前行礼。 “朱相。”邵树德起身还礼,道:“方才正与萧相谈起诸部缺额,不知朱相可有人选?” 这里所谓的“缺额”,其实就是清算卢光启、独孤损党羽后,空出来的官位。小官小吏,邵树德不会在意,可以作为甜头给出去,拉拢别人。但吏部尚书、侍郎这类职务,他却不可能放出去,这都是很有前景的官位,说是宰相预备役也不为过。 “并无人选。”朱朴答道。 他知道,夏王是要让他治下朔方、河中、宣武三镇幕府的人陆续进入朝堂了。之所以这么问,也就是客气下罢了。 邵树德点了点头,又道:“绛州薛贻矩,先帝乾符四年(876)状元,历任度支巡官、集贤院校理、拾遗、殿中侍御史、起居舍人等职。光启三年(887)外放,任渭州刺史、陇右幕府行军司马、忠义军节度副使,我欲表其为吏部尚书,朱相以为如何?” “甚善。”朱朴还能说啥。 看看这个薛贻矩的履历,就知道他是什么人了,邵氏集团骨干成员没跑了。 “吏部侍郎该给何人?”朱朴忍不住好奇心,问道。 “我欲表前忠武军衙内都指挥使赵麓为吏部侍郎。”邵树德说道。 作为第一个主动献土的割据藩镇,邵树德不介意给予赵家优待。 本来他想让赵珝当吏部尚书的,但他身体不太好了,卧床不起,显然无法履职。不过没关系,赵家的这份恩荣自然会有人继承,于是赵麓便走马上任,即将担任吏部侍郎。 如果兴元府的诸葛仲方也愿意入朝为官的话,邵树德同样不介意给予高官厚禄。但他现在还在犹豫扯皮,嫡长子邵承节快失去耐心了,邵树德也快失去耐心了。四万军士,大过年的在外,不可能陪你继续耗下去,再不答应,就要动粗了,届时或难以收场。 “许州赵氏,也算恭顺了。”朱朴叹息一声:“若天下藩帅都这般,也就没那么多事了。” 不过他也知道,这是痴心妄想。一百多年来,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谁愿意入朝?况且现在这个官制也给搞坏了,节度使又称使相,级别和宰相一样,你怎么安置?给虚衔散官,人家怕是不乐意哦。 “不恭顺,那就打,打到他们服为止。”邵树德毫不犹豫地说道:“都这般地步了,自不能再留首尾。” “太傅英明。”朱朴回道。 ****** 这边一群老男人在聊官员、藩镇的事情,那边皇后何氏正在尚宫、魏国夫人陈氏的引领下升御座。 陈氏是昨天抵达的,从汝州骑马而来。 不要奇怪,国朝风气开放,女子骑马打猎之事屡见不鲜。 后世陕西就出土过不少唐代墓葬,里面有很多女子打马球的壁画。前泾原节度使周宝之妻崔氏的墓中,就陪葬了马镫和一头崔氏经常骑着打马球的驴——男人骑马打球,妇人骑驴打球,即所谓“驴鞠”也。 陈氏的骑术很好,在银鞍直骑士的护卫下,一日即至洛阳,随后被任命为正五品尚宫——另外一位尚宫是萧氏,目前还在清暑宫,尚未出发。 陈氏还兼任礼朝使,就是原来杨可证的位置。 此时一行人已抵达观风殿,皇后坐上了御座旁边的一张胡床。没毛病,这也叫御座,皇后理论上也是圣人。 “陈尚宫……”皇后有些紧张。 妇寺乱常这种事情,即便国朝风气开放,多有女主临朝干政,说出去也是不好听的。 陈氏本来还有些尴尬,毕竟她也曾经是今上的嫔御,不过在见到皇后脸上紧张、无助的表情后,心中一软,安慰道:“皇后勿忧,太傅在呢。” 皇后忧色渐去,稳了稳心神后,道:“那就——升殿吧。” 玉音既下,通事舍人开始唤百官入内。 他们以品级为班,一班班进入,文武分列左右。 何皇后深吸口气,目光透过孔雀扇间的缝隙,仔细搜寻着。很快,一身材高大的武人当先而入,宰相、中书门下两省官紧随其后…… 百官很快入内列好,接着是仪仗入内,散在殿室两侧。 孔雀扇打开了,皇后下意识坐直了身子。 “拜见皇后。”百官赞拜道。 “众卿免礼。”皇后尽量用平稳的声调说道。 她敏锐地感觉到,太傅朝她投来了赞许的目光,微微有些开心。 “百官奏事,无事即退。”礼朝使陈氏大声说道。 她的心理素质比皇后强多了。不少人其实认识她,都在观察她,但她似无所觉。 “臣有事奏。”邵树德第一个出列。 按制,六品以下官员奏事时,要自称官号、姓名,然后陈事——通事舍人、侍御史、殿中侍御史则只称姓名,不称官号。 邵树德是正一品太傅,自然不用。 “太傅奏来。”皇后很享受这会支配邵树德的虚幻快感,就如元旦那天下午她被邵树德支配一样。 “卢光启、独孤损等人负恩负法、悖逆滔天,今奸邪暴露,尽已伏诛。所空职事,应选举英才,以为大唐中兴启运。”邵树德说道。 “太傅可有良才举荐?”皇后问道。 “忠义军节度副使薛贻矩,任历殷繁,志惟匡益,可为吏部尚书。” “忠武军衙前都知兵马使赵麓,怀倜傥之奇姿,抱英迈之正气,可为吏部侍郎。” “陇右节度副使张玄晏,早历内外之任,备陈经济之谋,可为户部侍郎。” 张玄晏是乾符元年(874)乡贡进士,与薛贻矩、裴廷裕、王彦昌、李磎等人一起,都是萧遘为邵树德网罗的第一批人才。 张玄晏十多年前投靠过来时是殿中侍御史,后任兰州刺史、陇右幕府节度掌书记、副使。 裴廷裕与薛贻矩是同乡,光启元年(885)在成都进士及第,后任河州首县枹罕令,又辗转于各镇、州。 王彦昌是太原人,广明二年(881)正月至成都,在临时举办的科举中得录取,后任陇右幕府节度掌书记,再转各州刺史,至今已十余年。 现在,这些地方州郡主官要大举进军中央了,完成他们仕途关键的一步,同时也是邵树德关键的一步。 “丰州刺史王彦昌,诚明挺操,温粹含章,宜任户部侍郎。” 尚书六部,有尚书一员、侍郎二员。 “河中幕府右行军司马杜晓,冲谦自处,矜伐不萌,可充兵部侍郎。” “……” 邵树德一口气保举了十余人。呃,有点跋扈。 群臣眼观鼻鼻观心,如木偶泥胎般没有任何动静,就等他说完了。 洛阳都这个操行了,我们反对有用吗?你说得都对,我们同意。 何皇后有些走神。 她在观察邵树德的两撇小胡须,好像这么多年一直是这个样子,既没有长长,也没有变短,看来是经常打理了。 他今天仍然头戴远游冠,上有八道金蝉纹,圣人的则是十二道。 站在那里,腰杆笔直,手里拿着笏板,好像握着长槊一样。 邵树德说完了,静静看着皇后。 “太傅所奏皆准。”皇后应道。 邵树德微微一笑。以前他都是通过幕府还发号施令,处理朝政,现在要慢慢移植到三省六部来了,免得开国后两套体系不兼容,产生不应有的混乱。 这就要靠皇后配合了。 第七十七章 循序渐进 朝罢之后,百官前往太微城衙署上直。 上阳城内只有客省院、荫殿、翰林院、飞龙厩等几个机构,大部分官员还是要回到皇城或宫城办公。 邵树德没有走。 上阳宫、东都苑都是他划定的禁区,这里的所有宫官都是原夏王府侍女,宫人也是各部酋豪进献来的女子,全都是他的人。 在这两处地方,他感觉很自在。 当然,其实他也没地方可去。 大唐没有相国这个官职,三公三师也是荣誉职位,不管事的,他真正的正经职务其实是夏王,即管理夏国封土上的诸般事务。 观风殿内已经没有人了,他缓步上前,抚摸着御座龙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良久之后,他坐了上去。 御座位置较高,可以将整个殿室收入眼底。 很神奇,邵树德一坐上御座,便思绪万千。 混乱冲突的官制,要厘清不知道要花费多少精力…… 多如牛毛的军阀,要消灭不知道要花费多长时间…… 开支巨大的军费,供应起来几乎要当裤子…… 嗷嗷待哺的百姓,他们的生计已经十分艰难了…… “朱三,尔作得否?”邵树德的脑海中响起了朱全昱质问朱全忠的声音。 公允地说,朱全忠已经是五代开国之君中准备得最充分的一个了。 自昭宗被迎入洛阳之后,他准备了足足三年。 而在此之前,就已经在摸索“藩镇为国”的体制。 这不算制度创新,但处理起来依旧是十分浩大的工程。一百五十年藩镇割据,很多东西完全变了,不能再沿用初唐、盛唐时的制度,还要适合当时的社会风气和生产力,不能偏离太远,以免遭到反噬。 后面四个王朝以及北宋,都是在他开创的局面下慢慢改进、优化。 现在他就是朱全忠,是清理百余年沉珂的开创者。 忽然想起了民国时期的诸位军阀。 袁世凯、曹锟、吴佩孚、张作霖之流,在当军阀时呼风唤雨,不可一世。可一旦坐上大总统这个位置,就开始焦头烂额,疲于奔命,不断消耗威望。 洋人来了,点头哈腰。军队要钱了,四处筹款。天灾人祸了,还是你背锅。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邵大,你作得否? “啪!”邵树德一拍扶手。 四十多岁的人了,杀人如麻,皇帝的女人都睡过了,有什么作不得的? 这个时代,礼崩乐坏。纲纪伦常,荡然无存。只要军队还是忠心的,什么难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太傅!”殿外响起了有些迟疑、胆怯的声音。 邵树德定睛一看,原来是皇后。 “过来!”他在御座上纹丝不动,招了招手。 陈氏领着宫人低头离去。 何皇后之前在本枝院休憩,因为邵树德还有事要她办,但久等不至,居然睡着了——没办法,上朝是个苦差事,一大早就要起来。 皇后走了过来,及近,被邵树德拉入怀中,坐在旁边。 皇后看着空荡荡的观风殿,心中升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身旁之人是皇帝,她是皇后,二圣同时临朝,接受群臣赞拜,可惜这不是真的。 “两枢密院、尚书六部之长官,皆提升一品。此事,你回去后就办了。”邵树德说道。 国朝官职有个奇怪的地方,就是宰相基本都是三品,甚至四品。 但在早年,尚书令、中书令、侍中、左右仆射等高品官职都是职事官,是天然的宰相、事实上的宰相。到了永淳年间,为了削弱相权,高宗将这些职务架空,给他们的手下赠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身份,令其入政事堂理政,这些人所担任职事官的品级,往往只有三四品——职事官是执行具体政务的官职,与散官、勋官之类不一样。 正如后人总结的:“由是仆射为尚书sheng长官,与侍中、中书令号为宰相,其品位既崇,不欲轻以授人,故常以他官居宰相职,而假以他名。” 到了现在这会,这些早年的宰相职事官早就已经沦为了勋散官爵,地方将帅经常得到此类加衔。比如邵树德就有侍中、中书令的加衔,那么他是中书门下的长官吗?显然不是。 而既然当皇帝的不想将尚书令这类职事官给出去了,那么干脆取消好了,这是邵树德的想法。 “怎……怎么办?”皇后不太清楚流程,于是问道。 “臣已向皇后奏事。”邵树德看着皇后,说道。 史载皇后“婉丽多智”,婉丽是看出来了,之前也觉得她是个聪明人,怎么这会犯傻了呢? 不过何皇后很快给了他“重重一记耳光”,只听她问道:“太傅欲裁撤三省?” 邵树德一怔,道:“不,暂时还不想这么做。” “暂时”这个词用得意味深长。 改革,在大多数时候都是循序渐进的,因为你吃不准过于激进的动作会造成什么影响,总是走一步看一步,不行接着改。 汉代时,宰相权力极大。 到了南北朝,相权慢慢受到了限制。 到隋代,三省六部初创,进一步分了宰相的权力。 到了宋金时期,渐渐变成一省六部。 至明清时,干脆连那一省也取消了,比如明朝取消中书省,皇帝开始直领六部。 这个过程,是相权一步步削弱,君权一步步加强的过程。是好是坏,众说纷纭,很难讲。至少在二十一世纪的时候,还是事实上的“一省六部”。 尚书、门下、中书三省还有没有存在的必要,他吃不准。国朝有政事堂,成员都是三省六部的官长,明清有内阁,其实大同小异。 政事堂之外,有时候会召集“扩大会议”,即延英问对,以应付重大事件,参与者多为各核心要害部门主官、军方大将等等,类似于清朝的军机处,但非常设机构,而是临时召集成员商议。 邵树德不是万能的。 他在行军打仗上已有很深的造诣,但对官制的理解则没有那么深。他现在做的一切,都是在模彷后世,但理智告诉他不能照抄明清的制度。中间差了五百到一千年呢,社会阶层、价值观风气、外部环境、生产力水平相差巨大,照抄很可能是在作死。 所以他决定一步步改。先改一部分,看看效果,再决定下一步的行止。 反正先把六部职事官慢慢侵占,换成自己人,其他的再说。 “太傅所奏,为国为民,皆准。”皇后说道。 “臣感激不尽。”邵树德笑道。 良久之后,皇后颤声道:“太傅就是这么感激的吗……” 邵树德知错能改,上次没弄清钿钗礼衣纽扣的解法,回去后仔细研究了一下,已有所得。 何皇后俏脸通红,突然间清醒过来,哀求道:“太傅不要!” 邵树德手停下了。 “太傅!”皇后抓着他的手,低声道:“太傅英武过人,有男儿气概,妾见着也很欢喜。但妾终究是唐皇之后,若……若怀上了太傅的孩儿,恐不利。” 良久之后,他替皇后整理好礼衣,道:“皇后还是速回紫薇城吧,臣便不送了。” 皇后羞恼地看了他一眼,重新整理下了礼衣,又系好纽扣,咬牙道:“太傅果是欺辱君上的贼臣。” 广义上来讲,皇帝、皇后、太子、太子妃都是君,没有品级的,皇后这话也没错。 邵树德厚着脸皮说道:“臣扫平天下贼子,君上谓我辛苦,慰劳一番亦很寻常。” 皇后起身,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只能慰劳到这种程度。” 说罢,急匆匆地走了。 “聪明的女人……”邵树德失笑道:“果然婉丽多智。” 接下来数日,一连串的诏敕发下。 正月初六,以需要“镇安夷夏”为由,升四枢密使、六部尚书为正二品职事官。 正月初七,人日给假一天。当天晚上,契必章、朱叔宗二人联袂抵达洛阳。 正月初八,授契必章为北衙下枢密院枢密使,授朱叔宗为南衙上枢密院枢密使,授杨悦为南衙上枢密院枢密副使。 正月十一,设北衙理蕃院,野利经臣任尚书。 一连串的职司改革、人事任免,很可能会深刻影响往后数百年的权力格局,但整个朝野几乎没掀起什么波澜,在平静中默认了。卢光启、独孤损等人已被诛杀,妻女没入掖庭,家人流配安东府,大家都看在眼里。 正月十四,贝州来报:诸县皆下,全州已为王土,逆藩屡败,已不敢出战。 恰逢第一批回返的军士已至洛阳东郊,邵树德上奏:请皇后率百官御长夏门,以观军势。 何皇后自无不准。 第七十八章 杯酒释兵权 军队是命根子,邵树德很清楚这一点。 正月十四夜,他在年前新修好的上阳宫化成院内,设宴招待南北衙枢密院一干官左。 “这么多年来,大郎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功劳殊甚,而声名不显,我心中愧疚啊。来,满饮此杯,日后定不负你朱氏。”邵树德端起酒樽,说道。 “殿下何须如此。”朱叔宗有些感动,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后悔吗?或许有点。 大好男儿,谁不想提枪跃马,纵横沙场? 太原朱氏好歹也是将校世家,传承六代人,武艺、兵法、治军无一不通,完全具备独领一军,征战南北的条件。 可世人历数关西诸将,却只会提到李唐宾、高仁厚、卢怀忠、折嗣裕、杨悦等人,甚至连杨亮、李仁军、蔡松阳、关开闰、臧都保、张彦球、野利遇略、没藏结明等人都多有提及,唯独少有人提起朱叔宗。 还是大王懂我! “应该的。”邵树德又为他倒了一碗酒,道:“不知兵者,盯着军使、指挥使、招讨使,津津乐道。我领军出征,第一件事便是在后方关照好教练使、供军使。纵是横行天下的铁军、强军,只要上阵,就会有战损。甚至不上阵,也会有损失。没有好的教练使,用我的话来说,就是一次性的军队,当不起长期征战。” 供军使提供、运输、分发后勤物资。 教练使提供合格的补充兵。 军中每年都有年龄到点的老大爷退伍,会让部队编制不全。 日常驻训之中,也会有人员损失,有时候一场疫病,都会带来大量减员。 上了阵之后,死掉的人更是不知其数。 即便是百战百胜的铁军,也免不了这种损失。如果没有得力的教练使体系辛苦调教、训练新兵,输送至部队,铁军也会越打越少,越打越弱,变成一次性的军队,消耗完就没有了。 朱叔宗再次一饮而尽。 邵树德也一饮而尽,又笑道:“小儿女辈的婚事,也不能再拖了。待承节从蜀中归来,便让锦娘与吾儿完婚吧。以后她就是太子妃,也会当皇后,朱氏富贵无忧也。” 朱叔宗一听,顿觉过往的辛苦没有白费,道:“某明日便去枢密院,将灵、陕、郓三院的档籍归整起来。” “明日是上元节,给假一日。”邵树德说道。 大家都笑了。 老朱这个样子,其实都理解。拼死拼活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富贵?老朱家令人羡慕,整不好外孙要当天子了,这是家族发达坚实的根基,毕竟能痛下辣手杀外公、杀舅舅的皇帝,总归是少数。 “从即日起,都教练使衙门裁撤,新兵训练之事,归于南衙枢密院。另置渭州院。陕、郓二院,由南衙枢密院上枢密使管辖,灵、渭二院,由下枢密使管辖。新兵人数不增,各院在训新兵,先统计一下,慢慢调配过来。从今往后,任意一院兵员不得超过两万五千。”邵树德说道。 南衙两位枢密使分别是折宗本和朱叔宗。折宗本未至,朱叔宗在场,立刻应下了。 四大新兵训练机构中,陕州院将以东都、河中、河阳、陕虢、同华籍新兵为主;郓州院以汴、徐、郓、兖、青等镇新兵为主,后期可能还有部分河北籍士兵;灵州院主要是关北、河西籍军士;渭州院将以陇右道新兵为主。 看得出来,邵树德还是很倾向于他的关西基本盘的。 尤其是增设的那个渭州院,说明了一切。 陇右十余州,蕃汉杂处,民气悍勇。将那些人招募过来后,用军法管制,如此数年之后,便是好兵,再作为补充兵分散打入各军,源源不断地为邵树德的战争机器提供养料。 “禁军各部的管理、出征,南衙枢密院也要抓起来。以后都要正规起来,不能再像如今这般一切从简了。”邵树德又道。 他有威望不怕。说难听点,哪怕没有规矩、没有制度,军队也乱不起来。 但他得为儿子考虑,要正规化,要制度化——当然,儿子首先要有威望,不然制度再严密也是白费。 “现有铁林、武威、天雄、义从、突将、天德、经略七支步军,飞龙、黑矟、金刀、铁骑、银枪、定难、飞熊七支骑军,约三十万步骑。从今往后,各镇都虞候司、夏王府放手,统一由南衙枢密院管辖。驻防、训练、调动、后勤、军饷等等,全面接手。”邵树德端着酒樽,看着胡真、朱叔宗、张昌远等人,道:“尽付于君等了,勿要让我失望。” “谨遵殿下之命。”众人应道。 按制,南衙枢密院将有两位枢密使、四位枢密副使,总共六位实权官员,目前才只有折宗本、朱叔宗、杨悦、胡真四人,还欠两位。 规矩他们都了解一些,日常管理就算了,军队调动、出征,需要皇帝下诏,枢密承旨当众宣读,六位枢密使、枢密副使一同签字用印,命令方可生效,这怎么搞? 皇帝的圣旨可以不管,听夏王的就行了,但人员不够啊。难道两个人签字就行了?怕是还有人要走马上任,会是谁呢? 邵树德没有说,又转向北衙枢密院一众人,端起酒樽,道:“南衙禁军为国之柱石,北衙蕃兵也不可偏废。横山两部、六大巡检使部落、榆林、沃阳、洪源、仙游四宫部属、河陇诸蕃部,在籍丁壮数十万矣,从今往后,镇北都护府裁撤,蕃部丁壮管理、操演之事,尔等也要抓起来,不可松懈。” “遵命。”杨爚、契必章两位北衙枢密使一同起身,枢密副使张归弁亦起身,齐声应道。 “满饮此杯。”邵树德一饮而尽。 “满饮此杯。”三人同饮。 邵树德满意地点了点头。 蕃部丁壮,为他的征战大业助力良多,死伤的人都数不清了。而且几乎没有抚恤,平时也不发军饷,性价比这么高的炮灰,他一直十分重视。 野利、没藏、嵬才三部与邵家结亲,关系密切。契必章的孙女也与嫡次子邵明义定下了婚约,作为正妻嫁入邵家。 还有四宫奴部,一贯赏赐丰厚,给予他们出外当官的途径,可谓费尽心血。 北衙蕃兵的调动,与南衙类似,需要无上可汗之命,北衙六位枢密使、枢密副使签字用印,方可生效。 谁私下里率军离开划分好的牧地,就是谋反,朝廷立刻调动诸部蕃兵、禁军以及未来将要成立的边军镇兵会剿。 南北衙军权抓在手里,邵树德的地位就稳如泰山,无人可以撼动。 这一晚,是他统一思想、定下规矩的一晚,不知道可不可以叫做杯酒释兵权,至少禁军大将的权力被限制了不少。 ****** 正月十五,上元节。 一大早,皇后又在观风殿临朝,举办朔望大朝会,然后发布了一系列人事任免。 以“天生贤杰,岳降英灵”为由,授京兆府少尹王卞为南衙枢密院枢密副使。 以“变风俗而求人瘼,和号令以肃军威”为由,授山南西道节度使、兴元尹诸葛仲方为南衙枢密院枢密副使——至于诸葛仲方奉不奉诏,就很难说了,反正这是邵树德给他的最后机会。 以“早着令名,累更剧任”为由,授王瑶为北衙枢密院枢密副使。 以“开张用经纬之文,抚驭得韬钤之术”为由,授折嗣伦为北衙枢密院枢密副使——是的,要罢淮西镇了,这也是一次试探。 以“公忠有素,文武是经”为由,授天平军节度使任遇吉为北衙枢密院枢密副使。 又以“识略甚远,智能出群”为由,授杜洪为北衙枢密院枢密承旨。 两枢密院,既有自己人,也有统战人员,主体算是配齐了。 这些职务,对武将们来说,其实不是很喜欢,因为更多的是文职工作,而非带兵打仗。 邵树德初提出来时,很多人都笑谈这是养老院。一堆打不了仗的老大爷放下刀枪,去当毛锥子,天天算账。 在四位枢密使人选风声放出来的时候,高仁厚就很庆幸自己没当上枢密使。当然,老高的造化也不浅,陪太子打仗,看不上枢密使是正常的。 朝罢之后,皇后乘坐御辇,率文武百官前往长夏楼。 太傅邵树德、太师封彦卿一左一右,陪在皇后身边,以示恩遇。 皇后经历了这阵子的临朝经历后,渐渐驾熟就轻,也不再那么紧张了。 前行的过程中,她时不时把目光投注在邵树德身上,心中翻滚不定。 太傅明敏睿达,精力过人。言事之时往往一语中的,让人钦佩。 又素得军心,行军征战也是一把好手,说是当世人杰不为过。 这样一个聪明睿智、心狠手辣又兼且目光长远的人,本不该沾染自己这种“前朝”皇后,但他就是做了。 皇后忧心忡忡,她这么尊贵的身份,肯定被很多人盯着,该怎么办?抱也抱了,蹭也蹭了,摸也摸了,甚至还被啮咬了半晌,这个混蛋! 皇后叹了口气,庸人自扰,在于还有欲望。难道心底之中,真的没有那么一丝丝的渴望,幻想太傅在开国之后,给她一个交代么? 旗幡林立,仪仗如云。庞大的队伍穿过大街,往长夏门而去。 在这一刻,皇帝似乎被所有人遗忘了。 “病”得很厉害,宜静不宜动,要好好休养嘛。 这朝廷,确实离散架不远了。 第七十九章 三件套(月票加更1) 长夏楼,就是长夏门的城楼。 大军出征、班师,天子有上楼为将士送行、接风的传统。比如之前张濬率师西征泾原,圣人就御安西楼为大军送行——那一次,是真的送掉了。 长夏门外的空地上,已经列起了军阵。 归来的是突将军左右两厢,数万将士披甲持槊,肃立当场。 又有各营精选出来的勇士,以及出征以来卓有战功者共三千余人,从旁而出,缓缓走过长夏楼下。 他们分成数股,每过一阵,列阵的军士齐声欢呼。 这是军礼中有关大阅的一部分。 其实已经简化过了。一般来说,这时还会置放强弓劲弩,供皇帝校阅勇士。又或者挑选健马,供将士驱驰奋击、走马射草人。 皇帝兴致来了,亲自指挥披甲坐在地上的军士,起身结阵冲杀。 而文武百官、蕃帮宾客、诸州士人都要过来观看,评头论足,人人参与——即便是文官,也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武夫们的表演。 这是从“野蛮”的春秋战国时代继承下来的传统,一直延续至今。 皇帝的军事色彩,其实非常浓厚,对皇帝文治方面的要求可以没有那么高,但最好有武艺,懂军略。 都畿附近的百姓也可以过来观看。事实上他们每次都必来,他们不但喜欢看校阅,甚至看打仗——邺城之战,就属于观战的吃瓜群众被打了,引起骚乱。 军礼在五代时期得以延续,并持续到了北宋初年。自宋太宗往后,越来越少,慢慢销声匿迹,中原王朝皇帝的军事色彩变得越来越澹。偶尔出个把喜好武功的,也架不住整体越来越偏向文人皇帝。 “皇后,这些都是勇士,或技艺娴熟,或攻城先登,或杀贼较多,或当先冲突敌军,或生擒贼人而回,共计三千三百余人。”邵树德在一旁介绍道。 皇后饶有兴致地看着,突然问道:“太傅怎知有三千三百余人?” “此事易耳,老于战阵者都会数。”邵树德回道。 “听闻国朝列圣都会参加田猎及讲武?”皇后问道。 “是。”邵树德答道:“开元十三年(725),玄宗举行田猎,骑马驰射,一箭射中野兔。突厥使臣阿史那德吉力发下马取回猎物,献予天可汗。” “太傅可会驰射?” “若皇后想要,臣走马射些雉鸡、狐兔回来献上,料不难也。” 皇后还要说些什么,封彦卿咳嗽了一下。 你们这两公母,能不能收敛点? 一个是将要亡国的皇后,一个是即将开国的篡臣,前者话语里听不出亡国的哀伤,后者一点乱臣贼子的狠劲都没有,搞什么搞?折王妃来了洛阳,怕是要将这亡国皇后当猎物一箭射死。 邵树德脸色一正,道:“皇后,按礼制,臣该下去了。” “卿但去。”皇后允道。 说完,她稍稍靠近了女墙,仔细看着下面。 不一会儿,只见大群骑兵冲出长夏门。领头一人身着大红色的戎服,及至阵前,扬鞭立马,威风凛凛。 突然之间,旷野之中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吼声。 声浪由远及近,让人心神俱震:“杀!杀!杀!” “这……”文武百官只见过神策军列阵。 公允地说,那群小绵羊列阵倒也不错,花样百出,像耍把戏一样,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眼前这群人,同样是列阵,但杀气腾腾,像是一言不合就要上来砍人一样,没神策军看得顺眼。 啧啧,连外行都看出差距了,神策军走好。 皇后也吓了一跳。但她的注意力却和其他人不一样,始终锁定在邵树德身上,看着这个男人右手高高举起,喊了一句:“突将何在?” “突将在此!”三万将士齐声高喊。 “突将何在?”他的手又高高举起,然后用力斩下。 “突将在此!” “突将何在?” “突将在此!杀!杀!杀!” 如是者三。 皇后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纤手紧紧握拳,娇躯微微颤抖。 陈氏拿了一件绵衣过来,披在皇后身上。随即又有些诧异,皇后的脸通红一片,看起来不像是冷的,而是兴奋? 邵树德策马走过整个军阵,声浪此起彼伏,军士兴高采烈。 朱朴、萧蘧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圣人还想在刺杀成功后收买大将,稳住军士们,可能吗? “皇后。”封彦卿突然说话了了:“臣闻古之哲王,莫不旁求贤左,戡乱保邦。太傅器识宏远,志怀沉毅。蕴权谋而制敌,励诚节以匡时。披荆棘而有功,历险艰而无易。或分麾东讨,扫昏祲于河南;或仗节北临,备长城于漠北。有穰苴之法令,亚夫之威略,是为社稷之宝臣,可资帝王之大业。宜给殊遇,以宣嘉绩。” 皇后回过神来,声音略有些沙哑,道:“太师所言极是。不知以何赏之?” 封彦卿肃容道:“太傅之功,厚矣,重矣。臣以为,可许其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赞拜不名,加九锡。” 群臣一片沉默。 九锡者,即皇帝赐予臣子的九种器物。 其一是高规格的车马,与天子所乘御辇差不太多;其二是衮冕之服;其三是宫中悬乐;其四朱户,即大红色的门;其五是纳陛,即上朝登阶时特别开凿的陛级,可以理解为专用通道;其六是虎贲,即扈从卫士若干;其七是弓失,特制的红色弓,黑色专用箭失,可用来杀不义者;其八是斧钺,能诛有罪者;其九是秬(ju)鬯(g),祭礼用酒。 得了这九样东西,你再看看,和别的大臣们还一样吗? 看看身上的衮冕之服,再看看宫廷才有的器乐,身边甲士如云,可用弓失、斧钺杀人,杀的还是不义之人、有罪之人,上朝时还是特殊通道,只有你一个人能走。 再加上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赞拜不名,这特么的还是臣子? “善。”何皇后只微微犹豫了一下,便同意了。 她犹豫也不是舍不得给出这些东西,事实上她已经想通了,大唐迟早得亡,挡不住的,给不给这些东西都不影响。 她只是觉得有点可惜,当不了几天皇后了,而自己的命运还浮沉未定。 城楼下又想起了热烈的呼喊声。 皇后不看了,没什么兴致。 ****** 长夏门观阅军礼在酉时结束了。 在这场活动中,文武百官就是工具人。他们在城楼上吹冷风,也不过就是让封彦卿引出那句话来罢了。 篡位三件套,第一件:都督中外诸军事,相国,总百揆。 邵太傅已完成此项成就:相国,总百揆,诸道兵马元帅。 第二件: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赞拜不名。第三件:加九锡。 今天一并给了。 当然,还得辞让一番。 邵树德回到长夏楼时,当场就请辞,这是第一次。 后面继续走流程。 说起来可悲又可笑,从西周时代起,“礼”之一字贯穿始终。发展到现在,就连特么的篡位也得讲“礼”。 邵树德怀疑是王莽发明的,然后经魏晋、南北朝、隋唐诸位篡臣演绎,流程已经完全规范化了,让人哭笑不得。 总比黄袍直接加身好吧!当年郭威披黄袍,也不知道有没有龙椅坐,仓促之下怕是没有,这可真是极致的简约风格。 上元节之后过了几天平静日子。 每日上朝下朝,群臣打卡上班,等着拿工资。邵树德则紧张地忙碌着,他天天坐镇枢密院,与诸枢密使一起梳理军队大事,推敲详细的操作细则。 有了想法,你要实施,就得制定出规章制度来。这个制度还必须做到很细,不能给别人留出空子。众人都是老行伍了,对军队那点事熟稔得很,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把丘八们可以施展小聪明的地方给堵住了。 闲下来时,邵树德继续与皇后玩一些紧张刺激的小游戏。 皇后的礼服有十二纽,邵树德已经全解开了。 现在已经不满足于在双峰月上留下牙印,皇后甚至已经被迫中途换了一件蔽膝——蔽膝者,遮蔽大腿和膝盖的衣物,穿在最里面,有些类似围裙。这玩意,确实容易脏,脏了穿着还很难受,必须要换掉。 正月晦日,给假一天。 中和节,给假一天。 到了二月初五,九锡之物已经尽数送到了邵府——除了纳陛之外。 前来送器物的是老熟人刑部郎中王溥。 “我辞了,拿回去吧,这个月不要再来了。”邵树德正在看地图,随口说道。 “遵命。”王溥很干脆地应道。 “王侍郎,这几日我在想着整顿诸州兵马的事情,有没有兴趣到兵部任职?”邵树德问道。 王溥有些惊喜。关键时刻的果断投靠,终于换来回报了吗? 他是刑部郎中,到兵部多半是升迁,莫不是兵部侍郎? “仆唯太傅之命是从。”王溥回道。 邵树德笑道:“让你去兵部,可不只是单纯酬功,要做事的。” “明白。”王溥说道。 “我已经厘清了南衙禁军、北衙蕃兵,现在要整顿天下州县兵。”邵树德说道:“直隶道、关北道已经做出了表率,反响尚可。下一步我要收诸刺史兵权。” 王溥一凛,道:“殿下。刺史若无兵权,地方一旦有变,缓急之间,难以反应,恐酿成祸事啊。” 邵树德叹了口气,没说话,这是实情。 “你后天便去兵部上直吧。杜让能要从河陇回来了,他将是新的兵部尚书。”邵树德摆了摆手,让他离开。 禁军、蕃兵、州县兵,一样样整顿,千头万绪,牵扯众多,确实得好好计议计议。 (朋友写了本历史书,《犁汉》,就在起点。个人感觉非常好,是正经历史文,有兴趣的读者可以看看。) 第八十章 来人与收权 天右二年二月十五,大雪。 朔望大朝会已近尾声,皇后离座而去,百官罢朝。 邵树德微微有些感慨。 皇后越来越有威严了,颇有几分女主临朝的气势。 散朝之后,邵树德在上阳宫丽春殿召见魏博使者司空颋,皇后作陪——呃,理论上来说,应该是皇后召见,邵树德作陪。 “罗帅终于想通了,要入朝么?”邵树德笑眯眯地问道。 “殿下……”司空颋见皇后坐在那里,迟疑不敢言,但见邵树德没有反应,只能说道:“贝州失陷之后,镇内士气低落,罗帅召集众人商议,计无所出。” “成德武夫都跑了,你们还坚持个什么劲?”邵树德诧异道;“都想死吗?” “殿下,罗帅其实并不想打,奈何诸将不听。”司空颋说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 他知道司空颋的意思,罗绍威的威望本就不足,现在不但拿不回相卫二州,就连贝州也丢了。若非卢彦威帮忙,逼迫夏军撤退,博州也悬。在一个军人选举制的社会中,他的日子应该不好过。 魏博不同情弱者。 “罗帅遣你来,到底为何事?” “为两家罢兵修好而来。” 邵树德没有什么失望的表情。无论魏博什么反应,都不会影响他的既定计划。如果魏博武人一股脑儿投降,他全收编过来那才是傻了呢。 “罗帅这是还不死心啊。”邵树德笑道:“等到那天斧钺加身,悔之晚矣。” 何皇后听到“斧钺加身”四个字,不安地扭动了下。 在她心里,死亡的阴影其实从来没有远离过。哪怕邵树德看样子对她这个人很感兴趣,她也努力讨好,但没有什么是绝对的。提起裤子不认账时,你能怎么办? “罗帅也是无法。”司空颋叹了口气,道:“诸将自募军士,自筹钱粮。土团乡勇结社自保,州县豪强横行过境。没有多少人还遵奉号令了。” “你回去对罗绍威说,若能立功,将来朝中定然有他的位置。”邵树德说道。 “如何个立功法?”司空颋问道。 “司空司马这么聪明的人,还用我教么?”邵树德笑了。 司空颋尴尬地笑了笑,办法么,当然是有的,虽然操作起来不太容易。 “司空卿但回魏州。若罗侍中愿入朝,亦不失一桩美谈。”皇后突然说道:“昔年平定黄巢、秦宗权,魏镇也是出过力的,朝廷定然不会坐视罗侍中陷入危难之中而不救。” 理论上来说,平定黄、秦二人,魏博镇确实出过力,但也只是少许钱粮、甲仗罢了。数量不多,没有王镕大气。 “多谢皇后美意。”司空颋敷衍地拱了拱手,道。 你是旧朝的皇后,却非新朝皇后,说这些有甚用?以朝廷如今的情况,各镇节度使怕是也不愿意入朝了。帝后二人被邵树德捏在手里,死活只在一念间,还不如再等等,观望下情况再说。 司空颋很快离开了丽春殿。 邵树德直接坐上了龙椅,皇后往旁边挪了挪,欲言又止。 尚宫陈氏递了一大堆公函上来。 她这几天日子过得比较滋润,没人争宠,夏王每天晚上都是她一个人的。 她本来也是个闲散冷澹的性子,对男女之事没太大需求。不过自从孩子五年前夭折后,她就一直想再生一个,陪伴在她身边,亲自教导。于是乎,需索就多了。 邵树德像真正的皇帝一样审阅着各种表、章、奏、疏,以及中书门下写好的诏、制、敕、册、德音,看完一份之后,随手递给皇后,道:“这份准了。” 这是让皇后御批,同意后再发往门下。 皇后心不在焉,粗粗一看:《授李延龄河南道巡抚使制》。 心下一愣,李延龄是司农卿,太傅最信任的几个心腹之一,怎么放出去了? 司农卿是从三品,巡抚使是正三品,这是升了一级,但从中枢到地方,怎么都觉得诡异。要知道,开国在即,人人都想往中枢挤,怎么就往外放了呢? 摊开一看,河南道辖汴宋亳颍、滑、蔡、陈许、郓曹濮、申光寿十四州,基本就是原宣武、天平、忠武、奉国四镇全部,外加义成、淮西各一部。 毫无疑问,河南道被分割得很厉害。 “想不明白?”邵树德一笑,又递过几份:《授戴思远河南道都指挥使制》、《授张彦球淮海道巡抚使制》、《授王郊淮海道都指挥使制》。 淮海道,辖淄青登来棣齐、兖海沂密、徐宿泗十三州,基本都是原来河南道的属州。 直隶、河南、淮海三道,算是彻底把河南瓜分了。 “太傅这么做,定然是有道理的。”皇后说道。 “我欲收天下刺史兵权,可想而知这件事没那么简单。”邵树德说道:“关北、直隶二道,都是我的老底子,一点不担心。但河南、淮海二道,没那么简单,涉及到罢废藩镇的事情,比较复杂。故需选好人,这个人得在我的部下中有点威望、有点人脉,但又不能太有野心,最好还得是个武人,方便与丘八们打交道。这么算下来,李延龄、张彦球最合适了。” 李延龄是邵树德元从老人,在军中有很深的人脉。但他六十多了,没什么野心,能力也很一般,让他去收河南的兵权,问题不大。 张彦球年纪也不小了,以前河东的都教练使,与邵树德情分不浅。他当年在晋阳闹过一阵,算是有点野心,但真没多大,属于乱世之中不得已的自保,后来也把兵权交回给郑从谠了。 而且他服务夏军很多年了,勤勤恳恳,如今在天德军当副使。邵树德将他调往淮海道,比较放心,而且张彦球也有能力安定淮海道的局面。 戴思远经过这几年的观察,积极向组织靠拢,比朱珍、丁会之流卖力多了,让他作为李延龄的搭档,再合适不过了。 至于王郊,邵树德原来准备将他召入禁军的,但现在改主意了。先让他统领整个淮海道的州县兵,看看能不能再立新功。 对此人,他会长期跟踪观察。 邵树德简单地讲了这几人的情况,皇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完就忘了,也懒得多看,直接御笔批复同意,然后仰头看着邵树德。 “还有罢废藩镇之事,从速批复,发往中书门下,免得巡抚、指挥使到任后,还有节度使在,管都不好管。”邵树德招了招手,皇后便靠了过去。 尚宫陈氏只默默呼吸了十下,却见皇后礼衣上第一道纽扣已经解开。夏王练习得也太熟了。 “太傅,禅让之后……”皇后下意识想往后缩,但已经被揪住了。 邵树德将皇后抱在腿上,让她背对着自己,道:“你这妇人,怎么回事?答应的事,何疑耶?” “妾惧斧钺加身。”皇后细细喘息着。 邵树德了然,原来是刚才与司空颋交谈时说的话,刺激到她了。 “没有斧钺加身,只有宠爱及身。”邵树德凑在皇后的耳边,轻声调笑道。 陈氏暗啐。 其实,她与皇后私下里交谈过。她俩都是皇帝的女人,共同语言比较多。一番长谈下来,陈氏发现皇后非常焦虑。她已经恶了圣人,不可能再回去了,回去了也是死。 想小意服侍夏王也有很多顾虑,因为身份太敏感。 况且夏王要强幸他早就上了,现在似乎在玩一个两人之间都乐此不疲的小游戏。皇后一步步设下底线,但每一次都被突破,但突破得又不多。以夏王的变态,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太傅……”皇后喘息道:“文武朝官、外藩将帅的奏疏,我全依你。禅让之后,你纳了我好不好?若不愿,建个寺观,容我修行亦可。” “何居士哪比得上何皇后有味道。”邵树德叹息道:“皇后德芬彤管,美擅椒闱,又深明大义,于国政有大功焉。禅让之后,心怀故国,万念俱灰,于安国女道士观修行。” 皇后默然,虽然失落,但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皇后勿忧,修行也没那么苦,我会时时带皇后驰射的。”邵树德说道。 何皇后眼睛一亮,惊喜道:“还可以去神都苑打猎?” “非也,塌上驰射耳。”邵树德笑道:“我披甲步射,可挽十八斗强弓,皇后见了,应很欣喜。” 呼吸急促的皇后与陈氏对视了一下,都看到对方眼里的无奈。 这个混蛋! 小小的放松过后,这对狗男女继续处理政务。 皇后现在就是个橡皮图章。邵树德说什么,她就做什么,甚至连御批都一字不差。虽未有皇帝之名,但邵树德现在拥有的一切,已经和皇帝没有任何区别了。 批阅奏折、接见官员、发下诏敕,还有龙椅坐,有御膳吃,有皇后睡,正宗得不能再正宗了。 “明日召开一次延英问对,议置关内、河西、陇右三道之事。”邵树德端起茶碗,饮了一口,说道。 “好。”皇后正在发呆,闻言立刻应下。 (还有人问为啥看不到章节评论。这个,我之前说过一次的。我后台可以看到你们说的话,但暂时被起点屏蔽了。) 第八十一章 一言堂 延英问对是习惯叫法,最早是在延英殿就重大军政问题进行君臣磋商而得名。后来有时候会换地方,但依然叫延英问对。 邵树德本打算在丽春殿举行问对,但这个名字实在太那啥了,于是将地方改到了上阳宫北侧的仙居殿。 仙居殿去年建成,年前、年后开始装修,如今已经完工。 这一日,南北衙枢密使、枢密副使,三省六部主官都到了——政事堂的宰相一般也是三省六部主官,任一主官只要被授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身份,就是宰相,可以入政事堂办公,没有就不是宰相。 邵树德缓步走进了仙居殿,看着济济一堂的三省六部官员,越来越觉得人太多了。 其实安史之乱后,国朝的政治体制已经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军事权力向枢密院集中,民政权力也被翰林院分割了一大块出去。 翰林院离皇帝近,从玄宗那会起,就开始陪皇帝读书、下棋、画画、做诗、写文章甚至起草诏书,久而久之,接触的都是高级机密,渐渐开始位高权重。 五代、北宋几乎沿袭了中晚唐的制度,到了明朝,翰林学士更不得了,几乎就是宰相预备役。 或许,每位皇帝都需要一个私人秘书机构吧。 政事堂这个机构,你可以说是内阁,也可以说是军机处,因为他的人员构成全部是兼职,比如昔年统领诸军打黄巢的都统王铎,就是以礼部尚书的本职进同平章事,当了宰相。 如今四位宰相,朱朴是中书侍郎、萧蘧是门下侍郎、裴枢是户部尚书、裴贽是刑部尚书,全都是有本职的,宰相(同平章事)严格来说是兼职。 国朝政事堂一般是两到四人,邵树德觉得,延英问对这种事实上的政事堂“扩大会议”可以与政事堂合并一下。 三省,或许真的可以裁撤为一省。 但这是以后的事了,现在还是先沿用以前的老制度。 “杜相可好?”邵树德走到刚刚赶回洛阳的前河西节度使杜让能面前,关切地问道。 杜让能过完年后已经是六十一岁高龄,又生过大病,身体不是很好。此番舟车劳顿,对他而言确实很不容易。 “河西已经罢镇,可不能再唤宰相了。”杜让能开玩笑道:“除非太傅向皇后举荐,老朽或还能入政事堂。” “哈哈。”邵树德微微有些放心,老杜还能和他开玩笑,不管身体如何,至少精神状态可以。 “杜学士系出名门,学行有闻,朝廷还要倚重。”何皇后悄悄观察邵树德的表情,见他对杜让能很亲近,便说道。 “承皇后吉言了。”他不清楚皇后如今的地位和倾向,只能谨言慎行了。 “杜学士。”邵树德除皇后外地位最高,便坐于皇后下首,道:“河西道诸事,可有教我?” 杜让能想了想,道:“河西镇,至天右元年,计有三州十县,编得10万2900余户、45万1500余口,另有吐蕃、回鹘、龙家、粟特、嗢末、党项等蕃部三十余万口。在河南,也只抵得一大郡之户口。” 说到这里,杜让能苦笑了下。 “八十万口人的河南州郡,如今也找不到了。”邵树德说道:“而且,河西不能光看户口。删丹、黑水两大牧场,便千金难换。” 河西镇的辖区,地域广阔,相当于后世甘肃的武威、金昌、张掖、酒泉、嘉峪关五市以及内蒙古的阿拉善盟,不下五十万平方公里的面积,或许更多。 况且人口数字也不少了,在邵树德看来甚至有些多了。虽然比起后世可能大大不如,但他不想造成过于沉重的环境灾难。这会降雨较多,能养活的人也多,但未来降雨少了呢? “若罢归义军镇,则何如?”邵树德又问道。 归义军现辖沙、瓜二州四县,大致在后世敦煌一带,地方也很大。如果纳入进来,那么河西道便有五州十四县,面积更大、人口更多。 “听闻张淮深病笃。他在,还有几分可能。他若不在,恐生变故。”杜让能说道。 老杜治河西多年,对西边邻居的情况还是有所耳闻的。他的建议,应该重视。 邵树德点了点头,心中已有几分了然。 只见他起身向皇后行了个礼,道:“皇后,臣建议尽快遣使至敦煌一行。” 皇后看着邵树德,欣然道:“可。不知何人可往?” “臣以为得派重臣方可。”邵树德说道:“鸿胪卿李杭功崇望重,深谋秘略,可持节前往敦煌,劝张尚书献土入朝。” “准。”皇后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众人无语。 延英问对,你问过我们意见吗?虽然我们也不会反对就是了。 “河西置道之事,也不能拖,臣建议择一宰辅重臣任巡抚使。”邵树德又行一礼,禀道。 “何人为妙?”皇后问道。 邵树德扫视一圈殿内,目光落在朱朴身上。 朱朴暗叹一声,知道邵树德要在政事堂安插自己人,他这个宰相位置必然坐不稳。与其如此,不如主动出镇地方,还能卖个人情。 想到此处,他笑了笑,道:“皇后、太傅。昔年岑嘉州入幕河西,曾写下‘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的名句,臣心向往之,愿为河西道巡抚使。” 凉州七里十万家,一作凉州七城十万家。凉州有姑臧、神鸟二县附郭,确实是七城。 整个凉州城有“十万家”,可能是诗人的浪漫之语,但也从侧面说明当时凉州的人口非常多,人烟稠密,或许有大量的胡人没纳入户籍之中,以至于流动人口、编外人口远多于编户人口。 皇后将目光转向邵树德。 “凉州非朱相镇之不可。”邵树德笑道:“臣举荐朱相为河西道巡抚使。” “准。”皇后立刻同意。 封彦卿又看不下去了,你俩好歹装一下啊。 “皇后、太傅,河西民情复杂,还得勐将镇之。”老封怕别人看出问题, 邵树德假装思索了一下,问道:“何人可为河西都指挥使?” 他也注意到了今天这场问对几乎成了他的一言堂,而何皇后这个蠢女人又一副恋奸情热的样子,让他微微有些尴尬,于是故意征求他人意见。 “皇后、太傅。”萧蘧恰到好处地出马了,只听他说道:“铁林军左厢兵马使郭琪纵横有谋,沉毅多勇。守能重固,战必先登。可任此职,定保河西无虞。” 郭琪年轻时与吐蕃厮杀,肠子都流出来了,塞回去继续砍人,勇勐无匹。今年五十有余,年纪大了,确实不适宜再在禁军一线带兵,让他去当河西州军都指挥使,正合适,想必他本人也很乐意。 皇后又把目光转向邵树德,邵树德悄悄瞪了她一眼。 “那……那便让郭卿任河西道都指挥使吧。”皇后磕磕绊绊地说道。 谈完河西道的事情,宰相裴贽又提起了陇右、关西置道之事。 陇右道下辖河、渭、兰、秦等十一州,近来又有叠、宕二州羌种酋豪屡次前来互市,如果好好操作的话,是可以有十三州之地的。 关内道地方不大,但州郡很多,计有京兆府、乾、耀、同、华、金、鄜、坊、延、丹、邠、宁、庆、泾、原、岐、陇、凤、兴、洋二十州。 邵树德在这两地根基深厚,群众基础较好,人选怎么安排都关系不大了。 在封彦卿、萧蘧帮着下场打了两次“假球”后,他继续开始了一言堂。 十七岁的嫡长子邵承节任关内道巡抚使兼西都留守。 原陇右节度使韦昭度原地转任陇右道巡抚使。 又任原武肃军节度使李柏为关内道都指挥使——武肃军肯定是要罢镇了,就在这几日,如果李柏抗拒,这个补偿他的职位自然就没有了。 任龙就为陇右道都指挥使。 龙就是原肃州刺史、河西节度副使、龙家部酋长,在当地势力不小,几万丁壮还是拉得出来的。这些年比较恭顺,肃州改土归流之时没有抗拒,而且派到中原的玉门军五千人也被吞并了——该部在打朱全忠时可是鼎鼎大名,不是因为战斗力,而是红颜色的头发实在太过扎眼。 李柏、龙就这两份任命,都属于补偿性质。 政治,就是需要不断平衡,邵树德也不想坏了自己的名声,过河拆桥可不怎么好听。 “卿等既无异议,便准太傅所奏。”皇后见大家都没有话说,立刻吩咐起草任命制书。 她不太懂政治,但懂男人。 太傅花费了很多心血力推的东西,她没有理由阻止,也不想阻止。 哪个男人能给她的生活带来保障,能给她幸福,她就听谁的。 亡国皇后,还有什么可说的。站好最后一班岗,讨得太傅欢心,让自己和三个孩子能继续富贵无忧下去就行了。 什么家国大义,我是女人,管不了那么多。 封彦卿也有些感慨。 先是梳理南衙禁军、北衙蕃兵,把军队的管理、调动、出征正规化了。 接着是分置诸道,把天下诸刺史的兵权收了回来,然后军政分离,巡抚管民、都指挥使管兵,互不干扰。 这些东西,其实不是没有人想到过。但想到是一回事,做到是另一回事。 夏王做到了,也是靠二十年赫赫军威,真的很不容易。 第八十二章 框架 夏国先后设置了直隶、河南、淮海、关内、关北、河西、陇右七道,这是如今洛阳官场的核心议题。 正三品的巡抚使之下,还有正四品下转运使、刑狱使、都指挥使、学政,这几个官职下边还各有左贰官员,一时间掀起了惊涛骇浪,很多有志于新朝的官员、士人虎视眈眈,争抢不休。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宋乐、陈诚、赵光逢三人陆续返回洛阳。 宋乐先至,邵树德在新装修好的麟趾殿内等着他。 麟趾殿在甘露殿之西,殿前东曰神和亭,西曰洞玄堂,皆已完工。 事实上整个上阳城,观风殿组团、本枝院组团、化成院组团、麟趾殿组团都已完工,投入使用,芬芳殿组团进入了后期的装修之中,数月后便可使用。由永寿殿、椒房殿为主的小上阳宫组团的建设进入了后期,明年年初肯定也能投入使用。 届时,整个上阳宫城便完工了,历时五年。比起大神隋炀帝修建宫殿的速度慢了好几倍,但也不差了。 邵树德很喜欢上阳宫,因为环境优美,居住舒适,与紫薇城的庄严、厚重、华丽完全不一样。如果有可能,他以后会尽量在上阳宫理政。 军队整饬好了,诸道分置也定下了,下面是政府机构的改组,或者说重组。 宋、陈、赵三人,跟了自己很多年,不给他们个交代是不行的,具体何职位,他还要通盘考虑。 以前是做蛋糕,现在是分蛋糕,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殿下尚未登基,最好不要堂而皇之流连宫阙。”宋乐进来了,眉头一皱,谏道。 “无妨,我是修宫阙制置使,经常来往宫殿,别人也说不出什么来。”邵树德说道。 宋乐一窒,第一道谏言就被轻松化解,气势顿时提不起来了。 “哈哈。”邵树德笑了笑,上前拉着宋乐的手,道:“先生为我良师益友,每每言之有物,切中要害。我知矣。” 宋乐被拉着坐了下来。 “宋先生先至,正好。”邵树德说道:“今有一事不明,还望先生教我。” “何事?”宋乐是比较传统的文人士大夫,闻言立刻正襟危坐。 “先生熟读史书,当知秦代有丞相主政,太尉掌军,御史大夫行监察之责。”邵树德说道:“至汉时,始有尚书台,以分宰相之权,尚书令始有宰相之实。昔年曹公秉政,出征之时,荀或为尚书令,总揽政务。” 宋乐静静听着。 君权、相权的博弈是永恒的。秦汉时丞相之权极大,故引得君王疑忌,汉武帝遂设尚书台,最初只是为君王服务的内廷机构人员组成,用来分化宰相的权力。经过长期的发展,成功地把三公(太尉、司徒、司空)变成了虚职,尚书令、左右仆射渐渐变成实际上的宰相。 但尚书令的坐大,又引起了君王的疑忌。 曹操置秘书令,其子曹丕改为中书令,于是有了中书省,以分尚书省之权。 北朝以来至国朝,又多了门下省,即中书省起草诏书,门下省审核批驳,尚书省沦为了执行机构。这还不算,尚书令常年空置,沦为了虚衔,尚书省的主官变成了左右仆射,本来一个人说了算,现在是两人分权。 三省互相牵制之下,真·宰相人数大增,即左右仆射(尚书省)、中书令(中书省)、两位侍中(门下省),一共五个宰相。 即便如此,高宗即位后,还是觉得不够集权,又下令三省六部的低阶官员亦可入政事堂参知政务,并给他们“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头衔,架空原本的真宰相。 到了这会,看看给各地节度使加的荣衔就知道了,一堆侍中、仆射、尚书令、中书令,就知道这些国朝前期的宰相官职又变成了虚职。 从三公开始,到尚书令、中书令、左右仆射、侍中,它们一步步从实权宰相变成了虚职,反应的其实是君权的扩大以及朝堂的相互制衡。 但制衡也是有副作用的,那就是效率逐渐低下。 国朝官制也是有缺陷的,皇帝为了弥补这种缺陷,不得不搞了大量“使职”,也就是差遣。 使职一开始没有品级,属于兼职,这是五代及北宋混乱官制的鼻祖。 “然时移世易,今尚书省有名无实,或可裁撤?”邵树德说道:“先生怎么看?” “太宗时,三省主官合署办公。”宋乐沉吟了一下,缓缓说道:“至中宗时,尚书省主官已无法进入政事堂,地位大降。尚书六部,沦为了中书、门下二省的附庸。说是三省六部,实则二省六部。” “只是……”宋乐笑了一笑,道:“殿下若想集权,不是应该抬尚书省主官进政事堂么?人越多,鸡毛蒜皮的事越多,越难以形成统一意见,正好由圣人裁决。” 理论上是这样,但圣人的裁决有时候不管用。就连太宗那般威望,他的旨意都被驳回过,而如果流程走不完,那皇帝的命令就是“乱命”、“中旨”,是不会具有法律效力的。 “中书、门下二省,先生觉得有存在的必要么?”邵树德问道。 宋乐叹了一口气,道:“殿下,君王是君王,宰相是宰相。” 邵树德默然。 他想起了明朝,朱元章一开始执行的是一省六部制,即中书省统管六部,但他随后撤销了这个机构,六部直接对皇帝负责。 这使得朱元章在事实上兼领了宰相的职务。 宰相有决策权、议政权、执行权,朱元章把决策权牢牢把在手里,朝官们只能给些建议,六部具体执行,权力为史上帝王之最。 这无疑会带来繁重的工作量。老朱也不客气,我上就我上,天天肝到深夜,让人无话可说。 曾几何时,宰相拥有全部权力,从决策到执行,皇帝无需过问。甚至皇帝不着调了,还要被宰相训斥,乃至换掉。 到了隋唐,宰相的权力有所削弱。三省六部和政事堂的存在,确保不会不会出现一个大权集于一身的权臣,因为皇帝可以往政事堂塞自己人。 一省六部制,宰相做决策,效率高,副作用是可能出现权臣。 三省六部制,宰相做决策,效率低,但很难出现权臣。 明清的内阁制,则是另外一个次元了,皇帝做决策,学士给建议——当然如果皇帝懒政或年幼,又会事实上变成一省六部制,但就法律制度层面而言,学士是没有决策权的,虽然在实际执行过程中,他们往往可以钻空子,取得这个权力。 邵树德内心之中也有些不定。 他觉得,如果一步跨到明清皇帝直管六部的程度,不光文臣非议,怕是武将也要骇然,步子迈得有些太大了。 “殿下之前提六部尚书为正二品……”见邵树德不语,宋乐笑道:“其实明眼人都看在眼里,都若有所思。” 邵树德哈哈一笑,掩饰尴尬,小把戏被人看穿了。 “仆建议,裁撤尚书省,度支、盐铁、户部三司之权重归六部。六部置于中书省治下,保留门下省,如何?”宋乐问道。 这个三司是在中晚唐缺钱的大背景下诞生的。 藩镇割据之下,河北的上供就是象征性的,还经常一毛钱都不给朝廷。 河南、河东几乎也不给朝廷贡献财政,因为养了太多兵。比如东都镇原辖河南府、汝州,在德宗那会财政收入不到六十万缗,但他从来不给朝廷钱,相反还要朝廷转移支付贴钱。 京西北诸镇,更是完全依赖中央转移支付。 宣武镇养兵十万,也甚少给朝廷钱。 与之相对,南方很多藩镇年财政收入还不如宣武、徐州等镇呢,但却要上缴绝大部分赋税,因为他们不养几个兵——北方多为节度使,南方多为观察使,可知差别。 元和年间全国将近一百万武夫,绝大部分在北方,他们完全是财政黑洞。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朝廷财赋三分之二来自江南,用来弥补长安官僚机构以及巨大的平叛军费开支。 朝廷为了搞钱,派盐铁使到南方收税,转运使负责运输,三司应运而生。 德宗时盐利六百多万缗一年,绝大多数取自南方。 北方诸盐池,夏绥的自收自支,防御北边。 河北盐池根本不可能给中央钱,淄青海盐的利润也是揣自己兜里。 也就河中盐池朝廷能控制,但还得与藩镇分账,毕竟河中镇百余万人口要养五万大军,开支大——而人口是河中两倍的淮南镇却只有三万兵,这还是淮西叛乱后扩军得到的成就,在此之前,“不足万人”,省下来的钱自然要上缴中央。 三司混到现在,其实也搞不到几个钱了。 南方的观察使慢慢变成了节度使,他们养的兵也多了起来,再加上野心萌发,上供日少,朝廷财政崩溃是必然的事。 宋乐建议将三司重归户部,也是为了规范一些。 “好!”邵树德也退了一步,道:“三司重归户部,六部隶于中书省治下,门下省的审核批驳之权保留。但政事堂的选人范围,我想扩大一下。” “如何个扩大法?”宋乐问道。 “以往政事堂成员仅限于中书、门下二省,偶有六部尚书,但不多,翰林院更少。”邵树德说道:“我看秘书省、翰林院乃至宗室都可以派人嘛。” “秘书监、翰林学士不通政务,如何能参知政事?”宋乐皱眉道。 “秘书省、翰林院的官员可去地方履职,这不就懂政务了么?”邵树德反问道。 宋乐无言以对。 秘书省、翰林院都是亲近皇帝的机构。皇帝这是要培养私人,往政事堂塞自己人。 如果政事堂人多了,争执不下,还会诉诸皇帝裁决。 不过已经不错了。 开国皇帝,他能让步,已经很有良心。不过,或许还有别的原因?想要拉拢文人?改变社会风气? “政事堂以多少人为宜?”宋乐问道。 “暂定为七人吧。”邵树德说道:“门下侍郎两人、中书侍郎两人,另外三人,我来定。争执不下时,可表决,以人数多寡决定。” 这个举手表决制,以前是没有的,这也是效率低下的重要原因。 另外,皇帝其实还有否决权。即某项政策,宰相们自己做决策,并达成了一致意见,皇帝还可以否决。 这个权力,其实相当不得了。有些时候,皇帝会拿它来与宰相们做交易。 “内侍不得入政事堂,六部尚书的品级,重新斟酌一下。”宋乐补充了一句。 邵树德笑了,这是被宦官给搞怕了么?也担心自己直管六部,兼领宰相? “可。”他说道:“但宰相不得兼任枢密使,文官亦不得出任枢密使。” “九寺与六部之间的权力分割,还得弄清楚。”宋乐又道。 “宋师何必这么急呢……”邵树德打了个哈哈,道:“框架弄清楚了,其他的都好办。” 宋乐一想也是。 制度基本就这样了,二省六部,皇帝与士人分享权力,共治天下。但枢密院仍然由武夫把持着,这些武夫们的背后,其实就是皇帝本人。 这样也可以了。 只要武夫们不要乱插手民政,文官已经烧高香了。至于兵事——反过来抢占武夫们的权力地盘?只要别以武御文就行了,以文御武,真不敢想! 第八十三章 支招与流程 “门下:左命大臣,自天所授……陈诚,道高王左,才茂国桢。宏敷典礼,表正人伦。学冠通儒,文合大雅……可中书侍郎、中书门下平章事。”——《授陈诚中书侍郎平章事制》。 朱朴没想到,离开洛阳之前最后一天,他草拟的制书都是有关新朝新贵的。 中书侍郎、平章政事,正儿八经的宰相。只要门下省批复,就可形成正式制书,发下任命了——门下省不可能不会同意。 再看看手头另外几份:《授宋乐中书侍郎平章事制》、《授赵光逢门下侍郎平章事制》、《授秘书监卢嗣业同平章事制》。 唉!朱朴叹了口气,让人将这些草制送往门下。 一朝天子一朝臣。 有人失落,就有人高兴。 陈诚等人刚刚觐见皇后结束。都知道她是傀儡,但场面还是要有的,大家表面上还是对皇后的恩遇感激涕零。 临走之前,皇后突然叫住了陈诚。 “陈侍郎,听闻你素有急才……”皇后吞吞吐吐地说道。 其他人已经走了,陈诚有些不解。 “皇后有何事不解?”陈诚问道。 何皇后婉丽婀娜,年岁还不满三十,这样子么……陈诚似乎明白了什么。 “妾也知太傅在安排禅让典礼,一旦完成……”皇后顿住了,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陈诚眼珠一转,轻捋胡须,笑了笑,问道:“皇后觉得太傅如何?” 他这句问话就很有意思,无论怎么回答都可以。 “太傅英武过人,乃豪迈男儿。又春秋鼎盛……”皇后的脸红了。 陈诚的嘴角扯了扯,殿下的老毛病又犯了。 “皇后可听闻过大、小尔朱氏?”陈诚问道。 皇后沉默半晌,脸更加红了。 大尔朱氏是尔朱荣的女儿,先为后魏明帝的嫔妃,接着又改嫁后魏庄帝为皇后,最后被高欢所得,当了齐神武帝的小妾。 小尔朱氏是尔朱兆之女,先为后魏明帝皇后,最后同样被高欢所得,当了他的小妾。 皇后才学不差,自然知道高欢这厮纳了两位前朝皇后当后宫的事情。 听闻高欢对大尔朱皇后十分尊敬,即便纳她回家当了侧室,见面依然自称“下官”。嗯,这个下官让皇后给他生了两个儿子。 何皇后想起邵太傅轻薄她的时候总是自称“臣”,这贼子! “齐神武,一生纳了两位皇后为妾,又纳广平王妃郑大车、城阳王妃李氏、任城王妃冯氏为妾。”陈诚贱笑了两下,道:“皇后可细思之。” 说罢,又补充了一句:“千万莫让宋侍郎知晓。他为人方正,怕是……嘿嘿。” 高欢纳了五位皇族人妻为小妾,也算是他妈的空前绝后了。 “谢陈侍郎点拨。”皇后诚心道。 “小事。”陈诚说道:“折王妃是个厉害人物,别顶撞她。” 说完,陈诚一熘烟跑了。 呃,他似乎也不是第一次干这事了,总是游走在危险的边缘。若邵树德在折芳霭前面走了,陈家的日子怕是难过。 陈诚走后,何皇后脸上笑容稍敛,幽幽叹了口气。 ****** 二月二十五日,朝会结束之后。 皇后下诏,以“丁壮离于农亩,女工废于蚕桑”、“暴殄不仁,穷极残忍”为由,令左右天德军三万众,“擐甲整戈”,进取魏博。 邵树德已经提前打过招呼。诏书发到南衙枢密院时,枢密承旨李昌远、柯崇按制召集众人,一同宣读。 下院枢密副使胡真第一个到。 折宗本刚刚从鄂州出发,不过不是回洛阳,而是积攒了一波粮草后,督威胜、佑国二军,再度攻打杨行密。 因此,他是来不了了。 不一会儿,朱叔宗、杨悦、王卞三人相继抵达。 还少一个诸葛仲方。 这厮犹豫不定,最近在三泉县吃了一次败仗,损兵两千余,便上表同意入朝为官。不过才过了十天,就又请军民上表留己,反复无常。 总计六位枢密使、枢密副使,实到四人。 “李承旨,人都来了,你宣读吧。”朱叔宗与其余三人见礼完后,说道。 “是。”李昌远清了清嗓子,开始宣读:“凶孽乱常,王室多难……” 众人默默听着,气氛肃然。 这次出兵,与以往相当不一样。正规化程度大大提高,今后应该会永以为式。 诏书不长,李昌远很快读完,然后交给柯崇,道:“请柯承旨续宣。” “好。”柯崇接过诏书,又当众宣读了一遍。 读完之后,他将诏书交到朱叔宗手中,道:“朱枢密,此诏中书省有留档,这一份请枢密院妥善保存,后面就走调兵流程吧。” “臣奉诏。”说罢,当场写了一份回执给柯崇,几位枢密使、枢密副使纷纷在回执上落笔。 做完这些,朱叔宗立刻命令枢密院录事、主事、主书等僚左起草调兵文书。 这个其实很快,因为一应准备早就完成得差不多了。片刻之后,一位录事便将文书呈递了上来。 朱叔宗看了看后,觉得没问题,便道:“诸位。此番事急从简,太傅特许只需我等四人签字用印。军情十万火急,须臾不可耽搁,这便开始吧?” 说完,第一个签上名字,用上印鉴。 胡真、杨悦、王卞依次接过,仔仔细细看完,然后落笔签字,用印。 至此,这份调兵文书便已经生效了。接下来,南衙枢密院将派出两名录事快马赶往偃师县天德军的驻地,下令大军出征。 与此同时,一应粮草、器械、军资,也有相应仓城调拨——无枢密院之令,仓督可拒绝军队索要。 “不过调一军而已,也这么麻烦。”事情办完后,杨悦摇了摇头,忍不住抱怨。 “杨老将军切莫玩笑。”胡真苦笑道:“大国之制,合该如此。” 胡真是降人出身,在杨悦面前没什么脾气。 这老头嘴巴不饶人,偏偏资历很老,战功赫赫,胡真还真不敢得罪他。尤其是在听说夏王初起兵,征讨拓跋思恭时,便是榆多勒城镇使杨悦率五千步骑投效,一举奠定胜局。不然的话,那一仗的结局,还很难说呢。 有这个情分在,无论杨悦的嘴巴多臭,都少不了他的富贵。 “其实吧,当年我在河东时,衙将出征便是这么做的。”朱叔宗说道:“节度使下令,都虞候司调兵,供军使提供粮草,衙将领兵出征。乾符末,康传圭为河东节度使,张锴、郭朏为其杀于城中,便是手头无兵,只能任人宰割。李全忠率军出征,回师时造反,幽州节度使李可举自焚死。若在平时,李全忠也无这等接触大军的机会,只能被李可举治罪处死。” “是极,是极。”王卞资历一般般,这时候只能笑着打圆场:“殿下都要开国称制了,自然要正规起来。” “阿谀奉承之辈,一点不像个武人。”杨悦讥讽一番,走了。 朱叔宗笑笑,都知道这厮的脾气,懒得计较了。 国家制度一点点完善起来了,甚好,甚好啊! ****** “今岁科考,派何人主考?”殿外春寒料峭,殿内温暖如春,何皇后问道。 “礼部尚书裴禹昌可也。”邵树德说道:“此事中书门下自行操办,你不用过问了。” 邵树德有一个好,他非常康慨,喜欢与人分润好处,统战能力较强。 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答应人家的好处,就会兑现。至于自己的儿孙会不会如同李治那般剥夺宰相的权力,他管不了。太宗活着的时候,应该也没想到儿子有那么多想法。 “哦。”何皇后心事重重,又随口问道:“此番出兵,为何不亲征?” “在大事完成之前,我哪也不会去。”邵树德很直接地说道。 对他而言,现在没有什么比禅让称帝更重要了。 这也是整个关西军政集团最大的事情。与之相比,其他事情都可以往后捎捎,不值一提。 “哦。”何皇后又嗯了一声。 “你怎么了?”邵树德将皇后揽在怀里,轻声问道。 皇后礼衣纽扣全开,看着就十分养眼。 “禅让之后,太傅娶了我可好?”皇后鼓足勇气说道。 邵树德说道:“臣不敢亵渎皇后。” 皇后气极:“你还没高欢胆子大!” 邵树德一愣。《魏书》、《北齐书》他可是翻烂了的,如何不知皇后的意思? “圣人上次临幸你是何时?”邵树德突然问道。 皇后有些羞赧:“九九重阳节那天。” 这都过去五个月了…… “圣人近来如何?”邵树德问道。 “还好。”皇后脸一红,说道。这个话题她不想多谈,毕竟是皇后,背德感太强了,虽然一开始是被迫的,但现在已经有点那啥了。 “认命了么?”邵树德问道。 “应该……是吧。”皇后也不确定。 “不用管了。”邵树德说道:“三月初一大朝会后,你让人再送一次九锡,这次我收了。然后准备禅让典礼册文,三月就要弄好。你先把传国玉玺收起来,到时候直接用印,不用管圣人了。” “传国玉玺我已经拿走了。”皇后说道。 “真是个小聪明。”邵树德夸奖道。 皇后有些得意。 “臣今晚有要事禀报。”邵树德将皇后抱得更紧了,凑在她耳边说道。 “太傅可至丽春殿奏事。” “臣遵旨,今晚亥时至丽春殿,面聆皇后玉音。” 第八十四章 财赋整理 天右二年三月初一,晴。 朔望大朝会过后,邵树德便回了修业坊自宅。几乎在同时,王溥又带着一应器物过来了。 “殿下,皇后当着众位大臣的面,亲口言道‘太傅鸿名难掩,懿实须彰’。所以,就不要推辞了。”王溥说道。 “皇后如此厚爱,臣感激涕零,不知何言。”邵树德叹息道。 “不世之功,便需奇赏。”王溥笑着恭维了一句,然后吩咐随从将一应器械送入邵宅之内。 邵树德让人发了一些赏赐,顿时人人喜气洋洋。 “准备马匹,我要入宫谢恩。”邵树德吩咐李逸仙道:“另请政事堂诸位宰相、户部主官及河南尹至仙居殿,就说皇后要召开延英问对。” “遵命。”李逸仙立刻应道。 不一会儿,王溥先走。邵树德稍等了片刻,便在随从的护卫下,往上阳宫而去。 今日召集宰相议事,是为了整理财税。 财计,国之大事。 帝国的崩溃,往往始于财政亏空。 入上阳宫后,他先至丽春殿。 事实上他今天凌晨才离开,此时又至,也是够忙的。 皇后正在更衣,甫一见面,第一句话就差点让邵树德晕倒:“你弄得太多了。” 邵树德稳了稳心神,道:“臣身受大恩,唯有回报皇后满腔精血。” 皇后白了他一眼,道:“快来替我更衣。” “臣遵旨。”邵树德挥手让宫人离开。 这些少女笨手笨脚,进宫之前都在部落里过着无拘无束的生活,这会慢慢开始学规矩,进度很慢。不过胜在忠心可靠,不会乱说话。 邵树德深入研究过如何解开皇后的各套礼衣,当然也会逆向穿戴,动作竟然比宫人还要流畅,不一会儿就完成了。 皇后也很享受这个过程,真是君臣和谐! “要不要同乘御辇而去?”皇后偎依在邵树德怀里,轻声问道。 通往心灵之道被占据后,皇后忧虑感大减,但也带来了副作用,那就是逼数越来越少了。 “臣先行前往,皇后稍晚一些便可。”邵树德说道。 说罢,捏了捏皇后的脸,当先而去。 仙居殿内已经有人到了。 “参见太傅。”裴廷裕行礼道。 东都罢镇了,高仁厚不再兼任河南尹,取而代之的是裴廷裕。作为河东闻喜人,又服务了邵树德十多年,算是自己人了,不然也不可能当上河南尹。 “坐吧。”邵树德点了点头,随后又与诸位官员见礼。 小半个时辰后,皇后也来了,延英问对正式开始。 “建中元年有两税法,确立了两税三分的体制。”邵树德当仁不让地先开口,道:“今各镇陆续罢废,赋税须得清理一下。今便以东都畿汝镇为例,以小见大,弄出个章程来。看看今后多少财赋留于地方,多少上供朝廷。” 两税指的是夏税和秋税,即一年收两次,以财产多寡征税,不以人头为税基。 三分是指收上来的税,刺史先扣除一部分“留州”资金,再把剩下的“送使”,节度使再扣除部分资金,剩下的“上供”给朝廷。 邵树德辖下地盘,基本也是这个模式。亲任节度使的藩镇,他拿的是“送使”钱,非兼任的藩镇,拿到的是“上供”,只不过这部分“上供”比较多罢了,就和当年朝廷从南方的观察使那里收税一样。 “皇后、太傅、诸位师长。”见大家都把目光投在自己身上,河南尹裴廷裕立刻站了起来,道:“太傅置道设使,乃大善之举。臣以为,天下诸州府,大体上用度都是差不多的,臣试言一番,或令诸位有所得。” “裴卿但讲无妨。”皇后说道。 “遵旨。”裴廷裕清了清嗓子,道:“河南府二十一县,尹阙、陆浑、尹阳、寿安、福昌、永宁、长水七县位于府境西南,通邓、虢,川谷旷深,多麋鹿,人业射猎而不事农,迁徙无常,故两税较少。洛阳、河南、偃师、巩、新安、渑池六县,地利耕作,又当漕运转输之重,商旅繁盛,故相对昌茂。府境之东南,有颍阳、缑氏、登封、告成、阳翟、密六县,地广赋重,又通陈许、郑滑,亦繁殷焉。河清、王屋二县,孤悬河北,但有商旅之益,交通之利。天右元年,河南府两税折色四十万一千余缗。” 这个钱,主要指的是户税、青苗钱、榷税等杂七杂八的东西,折合成铜钱算出来的。地税这种东西,完全是粮食,并未包括在内。 但无论是户税还是地税,其实都有一个严重的问题,那就是没有固定的税率。 安史之乱后,量出为入的财政制度是很可怕的。用多少钱,征多少税,这不是耍流氓是什么? 邵树德想要减轻百姓负担,都不需要做什么休养生息的举措,你把税率固定下来,老百姓就很感激你了。 每年收多少钱粮,明明白白给个数好不好?别随心所欲。 所以,裴廷裕报的河南府财政收入,在邵树德看来意义不大,于是他说道:“重点讲讲开支。” “遵命。”裴廷裕都不用看档籍,直接说道:“大的开支有三。一曰馆驿支出,当府重务,无过驿马。” 说到这里,裴廷裕补充了一句:“河南府诸馆驿,其实是有余钱的。” 河南府驿站有的被承包给了伤退下来的武夫,有的还是官营,原本统归幕府的馆驿巡官管理。 因为四通八达,交通便利,整个河南府每年的馆驿系统都有盈利,在邵树德入主河南府之前就这样。 比如长庆元年(821),“河南尹韦贯之请以去年夏末至今年夏初供馆驿外残钱一万三千五百八十贯、草九万五百八十束,代百姓填元和十一年至十五年逋欠及今年夏税,从之。” 河南府馆驿系统,居然还有盈利用来填补应送使的积欠税款,可见这其实是一块优质资产。究其原因,大概是长安经洛阳至汴州这条全国最繁忙的驿道所带来的滚滚利润。毕竟大唐的驿站是对外经营的,餐饮、住宿都挣钱,自己还有驿田,往来官吏的消费也有严格规定,不许超支,故有盈利。 但这不能推到全国其他府州,因为有些地方没这个条件。 “其二曰官俸支出。依大历十二年(777)厘定之外官俸料,河南府俸料额同京兆府。尹一员,月俸八十缗;少尹二员,月俸各五十缗……全年官俸开支六万缗余。” 河南府官员品级高,等同于京兆府,辖县又都是畿县,因此官俸支出是比较大的,占到了当前财政收入的15%左右。 “其三供军递顿支出,此为最大项开支。”裴廷裕说道:“河南府有州兵四千二百余员,年供军五万六千余缗。” 这是包括军饷、物资、采购、训练等各类总支出了。吃饭没算在里面,因为地税可以支出,河南府不缺粮。 “供军不费,递顿极费,且无定数。”裴廷裕说道。 所谓递顿支出,就是过路及临时屯驻的开支。 大唐有制,“凡诸道之军出境,仰给于度支。”也就是说,禁军、藩镇军外出作战,包括赏赐、抚恤、物资转输之类的费用由中央财政负担,但地方府州仍然免不了有巨大的开支。 大军过境,军士们粟麦、酒肉你要供给吧?临时屯驻,你要负担。甚至到了后来,中央财政困难,地方府州也要帮着中央承担部分开支,甚至比例越来越高。 邵树德治下就是这样。 大军征战,除后方转运外,就近征集的部分也相当庞大。战事越频繁的府州越倒霉,基本会把地方财政消耗一空,甚至还倒欠账。 这就是中央财政和地方财政不分,一笔湖涂账。 “以河南府的情况来看,官俸、供军及杂费开支,大概占到两税收入的三一之数。”邵树德说道:“去年送使约二十万缗,是这个数吧?” “正是。”裴廷裕说道。 东都畿汝节度使手里没兵,送使之后的钱,再扣掉幕府官俸开支,剩下的都可以送到邵树德那里养兵,这个数字与汝州、郑州摊一下,大概在十七万缗左右,这就是河南府对中央财政的最终贡献。 四十万的总收入,中央拿到了四成出头的样子。比例有点低,但说实话,地方经费也很紧张,经常亏空叫苦。 “乱!”邵树德叹道。 藩镇为国,要做的东西很多,不仅官制、军制要变,混乱的财政制度也要改变。 在各镇罢废之前,他就经常伸手向节度使要钱,因为他们上供过来的钱不够用,而且上供比例也忽多忽少,有时完全没有,甚至还要上面贴钱发工资。这不是节度使们不努力,实在是战事频繁,财政已经完全乱了。 没钱就向百姓开征杂税,还能怎么办?德宗年间,经历了安史之乱,人口锐减,百姓流亡,地方上有叛乱藩镇,有不纳贡的藩镇,但中央财政收入竟然比天宝年间还高,你敢信?这固然有两税法施行后,豪门贵族、富商土族也开始纳税,税基扩大的因素,但横征暴敛也是很普遍的现象。 “有些地方的税制,可以定下来了。比如关北道,常年无战事,一户纳多少粮、多少布、多少钱,定一下。地方上的仓城,也遣人归置一下,哪些归朝廷,哪些归府州,最重要的是,地方要给朝廷多少钱,五成,更多?或者更少?”邵树德看向诸位宰相,道:“尔等仔细合计一下。” 中央、地方分税制改革,势在必行。 邵树德估摸着,这需要一个道一个道地定,依据实际情况,确定一个比例。 乱糟糟的财政状况,肯定不是新朝应有的气象,该上正轨了。 (友情推荐《我真的长生不老》,夏花娘写的,懂的都懂) 第八十五章 样板 延英问对这种扩大会议,显然无法具体制定出什么财赋细则出来。 在这个会议上,定下的是基调、方向。 基调定下了,自然会有人去具体执行,一点点完善细则。 今天的财赋会议,何皇后听得昏昏欲睡,但一干老官僚们却神采奕奕,依据自身经验,不断出谋划策,最后确定了几件大事。 “第一,藩镇陆续罢废,两税仍然是三分,但此三分非彼三分。”邵树德总结道:“诸州收上来的两税,除留足官俸、军用、馆驿开支外,再预留一些杂费,其余由诸道转运使收取。转运使再留一部分给本道开支,其余纳入户部库藏。” 库不一定在洛阳,可以在地方,但这笔钱是属于户部的。 “道、州预留的比例,一个一个谈。底线是户部要拿到五成以上的两税收入,不能更低了。诸位觉得如何?”邵树德问道。 “太傅。”户部尚书裴枢说道:“文宗开成年间,王彦威奏‘今计天下租赋,一岁所入,总不过三千五百余万,而上供之数三之一焉。三分之中,二给衣赐。自留州留使兵士衣赐之外,其余四十万众,仰给度支。’彼时朝廷都能拿到三分之一,确实不宜比这个低。不过,诸道情形不一样,确实需要一个个谈。”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此事户部派人去摸底,先做到心中有数,这样才好谈。” 他记得后世中国的分税制改革,也是中央去地方上,一个省一个省谈下来的。 地方上要花多少钱,其实是可以计算出来的。 就比如王彦威所说,总计3500多万财政收入,上供朝廷三分之一。这三分之一中的三分之二,大概不到800万缗,用来养四十万兵,主要是神策军及朝廷能直接控制的地盘上的杂七杂八的军队。神策军、藩镇衙军、外镇军的收入高一些,州军、县镇兵少一些,总体平均下来,大概一个兵的年花费在二十缗钱左右。 其余五十九万军队,基本由各藩镇自己养,毕竟还有2400万的赋税收入被地方截留了——主要是北方藩镇。 军费、官俸、馆驿等,属于刚性开支,省不了的,同时也是大头——如果不算临时大型基建工程的话。 地方政府的财政收入,比如馆驿有盈利,可以留给地方。 官厨、吏厨作为地方官吏重要的福利,也可以保留——其实也是他们收入的一部分。 如今官场常态,公厨开支费用来源于州府放贷的利钱收入,每月开支餐食之后,月底 若有结余,则分给官吏们,作为他们俸禄的一部分。 其他杂入,暂先不动,留作地方府州开支。 “若能施行此策,太傅当为百五十年来拨乱反正第一人。”裴贽恭维道:“其实元和年间,很多地方就已经是两税两分了。宰相裴垍要求‘其所在观察使,仍以其位之郡租赋自给,若不足,然后许征于支郡。其诸州送使额,悉变为上供。’一道巡抚使,其实也没多少开支,太傅之策,为事实上的两税两分。仆请改三分为两分。” 裴垍的要求是,观察使只能用他兼职刺史的本州赋税,实在不够,才允许向辖下其他州郡要钱。各州以后就不“送使”了,全部“上供”。 说白了,就是南方没养什么兵,几乎没有节度使,都是观察使,朝廷使劲拿钱了。 而北方,只有一个陕虢观察使。 人口众多的宣武镇,因为养了十万大军,且经常参与平叛战争,在大多数是时候,“上供”为零。 这就是朝廷财赋仰赖江淮的秘密。 邵树德一听,也觉得两税两分更好听一些,欣然道:“巡抚使之开支,可征于所位之郡。不,诸郡均摊,其余均按比例上供。关西诸州郡,与宪宗朝江南诸观察使何异耶?两税两分更好。” 谈到这里,这个基调基本定下了。 “第二……”邵树德说道:“司农寺与户部辖下诸仓,清点交割一下。供军使衙门裁撤后,辖下诸仓,如会宁关大仓等,统一交予户部。若需新建仓城,实地踏勘,由工部营建。陇右诸州,目前两税皆送至会宁关大仓,中途耗费甚剧,是否需要多建,可多加斟酌。关内道两税,大仓建于何处?渭口仓是否可以利用起来?够不够用?亦可多多参详。龙门仓、洛口仓、河阴仓等等,勤加修缮,该扩容库容,该改建改建。犹须谨记,尽量靠水运,最好与洛阳的中枢节点位置结合起来。陆路转运,消耗不起啊。” “太傅所言,深合吾心,众卿勉力。”皇后也在一旁说道。 “臣等遵旨。”说这话时,很多人还面向着邵树德,直接就说了。 邵树德大为受用。他现在做的事,都是这些老官僚们想做而做不到的,支持率简直爆表。 “第三,榷税收入,悉归朝廷。昔日宰相判三司,多有榷盐、榷茶、榷铁收入,即盐铁茶专卖。惜二十年战乱不休,各地榷院名存实亡,须重建之。” “第四,商税之事,与地方如何分账,再弄个章程出来。关西其实有不少坊市了,诸位可多去看看,想办法改进一下,推广到其余诸道。” “第五,登、来、青、海、密五州之市舶司,进一步完善,税款悉数解送朝廷,不得有误。” “最后……”邵树德看向宰相裴枢,道:“裴尚书今日便可找人前往关北道了,先在那边做个样板出来。一户之家,地税定多少,户税定多少,赋外科敛定多少,留州多少,上供多少,全部谈清楚。我给你十个月的时间,今年年底之前敲定,如何?” “遵命。”裴枢立刻应道。 这就是开国皇帝的威势,宰相被训得跟个灰孙子似的。如果过个数十、上百年,后代皇帝就不一定玩得过他们了。 即便汉武帝这种威望的人,也因为自己想安排一些人,结果宰相不买账而生气。说到底,他取得的成功,是建立在体制上的,而他祖宗刘邦则是一手建立起这个体制,两人对宰相的影响力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邵树德说完之后,便坐在那里喝茶。 中书侍郎陈诚、宋乐又与人聊起了毛布、绢帛如何折色的问题,门下侍郎萧蘧、赵光逢则谈起了榷税品种问题。 邵树德不插嘴,他们聊了一会之后,便也坐着喝茶了。 皇后见众人无话可说,便宣布罢散。 邵树德放下茶碗。 其实他很喜欢召开延英问对。因为这种级别会议上形成的决议,必须尽快办理。严格来说,它绕过了政事堂,将宰相们的权力弱化了。 延英问对的议题是皇帝设置的,召开也是皇帝决定的,这难道不是一种治理国家的决策权? 硬要类比的话,有点像后世某国元首宣布紧急状态,绕过议会直接签署命令。 一个字,爽! 散会之后,邵树德直接开始阅览奏疏,皇后在旁端茶递水。 “……福建一道,远在海隅,尝勤土贡,每年所进橄榄子,颇甚劳役往来。本因阉竖生长瓯闽,自为耽爱,率令供进,以为定规……每年但供进腊面茶外,不要进奉橄榄子。永为常例。” 政事堂发来的,中书拟的敕书,门下省已经批复同意,邵树德没理由反对。 他只是有些感慨,大唐这块招牌竟然在福建还有点作用。王氏到这会还在进贡橄榄、腊面茶等物事,只是为何不上供两税? 大唐倒了之后,钱镠、王审知等人仍然遵奉汴梁朝廷为正朔,无论是后梁还是后唐。但他们的子孙就不一定了。在老一代人死光之前,有些事情拖不得啊。 “……于光州置淮宁军,割光、申、寿、安、黄、蕲六州为属郡。比因折嗣伦叶赞元勋,克宣丕绩,用奖济师之效,遂行割地之权。今命帅得人,畴庸有秩,其淮宁军额宜停。其光、申、寿三州,却还河南道收管。” 这是正式下令罢废淮西镇。 折嗣伦没有反抗,这让邵树德很满意。折家,还是可靠的,也没有犯浑。 与之相比,诸葛仲方就差远了。听闻最近在西城又吃了一次败仗,损兵三千余人,诸葛仲方终于想要入朝了。 这蠢货! 邵树德决定给他最后一次机会。枢密副使肯定没有了,给个新朝爵位养起来算了,还了当年诸葛大帅的知遇之恩。 “得让中书省草拟一份罢废山南西道藩镇的敕书。”邵树德想了想,将这事记下,准备稍后找宰相们商议。 山南西道诸属州,部分可以划入关内道。 山河相制,犬牙交错,本来就是应有之意。老祖宗在行政区划上的智慧,可以好好琢磨琢磨。 接下来一连好几份,都是有关修建纪功寺院的,大体上与邵树德征战生涯的关键性战役有关。 比如在河清县修建普济寺,立纪功碑,以纪念邵树德亲督大军,于此击败庞师古,挺进河阳。 这确实是一场关键性的战役,但其实并没有打赢,只是熬退了梁军罢了,邵树德微微有些尴尬。 再比如,在扶沟修建昭仁寺,纪念大破庞师古,歼灭梁军主力。 等等。 邵树德看了看,欣然同意,吩咐正在那里发呆的皇后御笔朱批。 国朝是有这个传统的,太宗就有纪功寺院七座,即纪念对宋老生之战的普济寺,以及昭仁寺(薛举)、慈云寺(宋金刚)、弘济寺(刘武周)、等慈寺(窦建德)、昭觉寺(王世充)、昭福寺(刘黑闼)。 寺庙位于战场之上,一则立碑纪功,二则祭祀阵亡将士,还是有意义的。 最后一份:《平泗州给复德音》。 “……弃德崇奸,穷兵黩武,战士疲劳于力役,蒸民耗竭其膏腴……亲提组练,径扫氛妖,振已坠之皇纲,殄偷安之寇孽……” 泗州理所临淮县刚刚被李唐宾率众克复。历经数月苦战,非常不容易,伤亡也很大。 此地克下,泗州便只差两城了。目前李唐宾已挥师东向,径奔涟水县而去。淮贼主力不敢北上,守军心胆俱丧,克之不难。 给复,就是免税的意思。泗州生灵涂炭,打下来后免税是应有之意。 “好!都是好消息。”邵树德心下大慰。 打完涟水,他准备整编龙骧军了。老规矩,与各部抽调人员互换,左右龙骧军成为第八支禁军。 这支部队,最早源于朱全忠后期招募训练的新兵,到现在差不多也接近六年时间了。打的仗不少,说他们是老兵并不为过,忠心也经过了证明,有资格成为禁军了。 第八十六章 天命 天右二年三月十九日,又是一次文武百官皆参的常朝。 朝会散罢之后,诸位宰相回到政事堂。 “参州今岁已播黑麦二千九百余顷,皆风寒干旱之地。”裴枢拿起一份奏疏,赞叹道。 老实说,现在诸位宰相们非常开心。 以前是闲的蛋疼,都没什么政务需要管理,终日勾心斗角,还活在中官们的阴影之下。现在么,手头的活一下子多起来了,夏王治下诸州县的政务陆陆续续转移过来。也就是说,他们可以管理原朔方、宣武、河中、河西、陇右、河阳、天平、泰宁、淄青、感化、陈许等许多藩镇的民政事务了。 累是累了点,但心里舒爽啊。无事可做的日子,真的不想再过了。 但这一切都有个前提,得在太傅的指引下。 “听闻黑麦是从西域弄来的。正旦大朝会,参州礼朝使蒋玄晖便进献了黑麦。从今岁起,参州贡物定为野马胯革、驼毛褐布、黑麦。”裴贽说道。 “其实,黑麦并不好吃。”萧蘧笑了笑,道:“没有筋道,色泽发黑,可做不成汤饼。” “贫瘠干旱的冷地方,能种粮食不错了。”宋乐这个老实人评价道:“张全义是有才干的。” 得,被宰相看重,张全义这是要升官的节奏。 “参州那个地方,过往可没多少人种粮食。而今多稼如云,已称大稔。张全义合该当父母官,不该去做武夫。”陈诚笑道:“不过,张全义却把功劳全让给了太傅,这人,哈哈。” 若再早个十来年,陈诚怕不是要揶揄张全义几句。他的“贡献”,又岂止为官? 全义妻储氏,在太傅后宅之内极其受宠,乾宁三年(896)九月诞下一女,乾宁五年(898)正月又生一女,乾宁六年(899)正月,生下太傅第九子行本。去年腊月,诞下第十一子知古。 六年之内,生下四个儿女,追上了王妃——乾宁六年(899)五月,折氏诞下一子,取名知远,至此已育有三子一女。 “太傅之功,北越阴山,南逾瘴海,东至碣石,西暨流沙。便如张全义所言,若无太傅力推,参州也不会种植黑麦。我等虽为唐臣,但为天下苍生计……”萧蘧突然说道:“宜劝唐皇逊位,太傅进位。” 宋乐听了沉默不语。他是邵树德心腹,百分百同意他开国称制,但大家生在唐朝,做过唐朝官吏,有些事情,面皮上终究抹不开,所以他不想挑头,没必要去追逐所谓的劝进之功。 “数载之间,两见彗星,是土德将终,金行兆应也。”裴枢叹道。 其实彗星这事,确实在民间多有议论。至于有没有人在其间推波助澜,那就见仁见智了。反正圣人对此如临大敌,将其称为“妖星”,禁止谈论。 但这种稀奇事,你怎么可能堵得住?吃瓜群众议论纷纷。历史上到唐哀帝期间还要再见一次“妖星”。 十年之内,彗星三见,金德势必要取代土德,这是很多人的认知。 你可以说他们愚昧,说他们无知,但这些人的地位往往还不低,不是世家大族,就是官员将帅。若在太平盛世,可能还会往别的地方猜,可如今这情况,绝大多数人已经往大唐灭亡这事上思考了。 也就是说,对于改朝换代,已经没太多人反对了。彗星的出现早早开始了一波舆论造势,改变了部分人的思想。 “我等也是为天下苍生请命。”裴贽说道:“卢相,禅让册文可已完成?” “方才听诸位所言,或还可以润色删改一下,今日可完此稿。”同平章事、秘书监卢嗣业说道。 以秘书监的身份出任宰相,这是绝无仅有的。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太傅塞进政事堂的人,代表的是太傅的意志。 卢嗣业知道自己资历、履历都有些问题,因此在政事堂内谨小慎微,做好太傅交办的事情即可,并不与人相争,一如他在邵树德身边当了二十年秘书那样勤恳低调。 禅让典礼册文是他主笔,然后呈递给圣人过目。其实也不一定需要,传国玉玺被皇后带走了,全程甚至可以绕开圣人。事实达成之后,圣人还怎么反对? 况且他也未必有那个胆子。跟在太傅身边东征西讨二十年,卢嗣业深知帝王的伟力在于“集众”,而不是真的能“一剑曾当百万师”。 当军队支持你的时候,你已经达到了伟力的门槛。 当军队、官员支持你的时候,那就已经游刃有余。 当军队、官员、百姓全都支持你的时候,这伟力已经无人可挡,真的可以摧破“百万师”。 彗星数见,金行兆应,甚至就连上天都给出了明示。 ****** 又是一日的朝会。 事情不多,正当准备散朝之时,兵部侍郎王溥突然站了出来,道:“臣有事奏。” “王卿奏来。”皇后尽量平静地说道。 今日朝会时间不长,但她还是有些累。 宽大华丽的礼衣之下,皇后修长白嫩的双腿紧紧夹着,不敢松开分毫。毫无疑问,保持这个姿势是很耗费体力的。 “臣观上古之书,以尧舜为始者,盖以禅让之典,垂于无穷。故封泰山,禅梁父,略可道者七十二君,则知天下至公,非一姓独有……”王溥不紧不慢地说道。 皇后瞪了他一眼,然后又用目光搜寻邵树德,见他没有来,心中更气。 “自懿皇之后,嬖幸乱朝,祸起有阶,政渐无象。天纲幅裂,海水横流,四纪于兹,群生无庇。”说到这里,王溥摇头叹息,眼中有悲恸之色。 皇后耐心听着。 群臣以目示意,大概知道王溥要说什么了。他们中有的人不想反对,有的人不敢反对,皆静静听着。 “惟夏王明圣在躬,体于上哲。奋扬神武,戡定区夏,大功二十,光着册书。北越阴山,南逾瘴海,东至碣石,西暨流沙,怀生之伦,罔不悦附。”王溥继续说道:“况数载之间,彗星两见,布新除旧,厥有明徵。今则上察天文,下观人愿,是土德终极之际,乃金行兆应之辰。” 这意思已经很明了了。上天给出了提示,群臣百姓之愿也在夏王身上,这不禅位都不好收场了。 果然,王溥最后说道:“臣请圣人敬逊于位,由夏王继之。” “皇后,臣亦请夏王进位为帝。天之历数,不可违逆。”王溥话音方落,新任兵部尚书杜让能出列附议。 “诸位师长?”皇后把目光投向宰相们。 “圣人龙体抱恙,已不可理政。江山宜归于有德之人。”宰相们还没发话,太师封彦卿先起身,说道。 “臣附议。”中书侍郎陈诚紧接着起身,说道。 “臣附议。”中书侍郎宋乐亦起身。 “臣等附议。”萧蘧、赵光逢、卢嗣业及一众官员,纷纷附和。 “我国家化隋为唐,二百余年矣。至先帝之时,关畿不守,宗庙乏飨。天子播迁,中外震惊。”皇后叹了一口气,道:“江山实应归有德之人。树德提戈奋勇,运策摧凶,弯弓百战于阵前,夺槊横飞于马上,终成逐雀之功,显就回銮之计。匡辅王室,休庇生灵,献可替否,救灾恤患。这一桩桩功劳,实已为天下人所望。卿等可速速遣使持节,至夏王府上,贲皇帝宝绶,劝其进位为帝,以肃膺天命。” “臣遵旨。”百官齐齐应道。 ****** 邵树德正在府上接见山南西道的人。 “若不是看在先司徒的份上,今日我见都不会见你们一面。”邵树德安坐于中堂之内,怒气满溢。 诸葛仲方之子诸葛昶一脸惭愧,道:“伯父教训得是。家父思起天下已是久罹兵革,亟待休养生息,甚为惭愧。又思起家祖临终遗言,以兄事伯父,不觉潸然泪下。” 邵树德脸色稍霁,也想起了当年见诸葛爽最后一面的情形,叹了口气,道:“不成器的玩意。汝父若能坚据兴元,阻我大军,我还能高看他一眼。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许以高官厚禄,甚至结为姻好。如今么,能给个新朝末爵不错了。” 诸葛昶暗暗松了一口气。 兴元兵连吃两场败仗,损失了五六千人。围城之际,两次趁夜出战,也大败而回,几次折腾下来,损失已近万。如今却是想打也打不下去了,不降更待何时? 其实兴元兵本不至于如此不济事的。奈何夏军副帅高仁厚用兵老辣,无隙可钻,主帅邵承节也是个愣头青,屡屡策马驰于阵前,鼓舞士气,故夏军勇不可当,山南西道一败再败,终至不可收拾。 现在好了,被人团团围困。诸州援军也冲不破封锁,反倒损兵折将。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了,不如趁着对南边的集、壁、巴等州还有点掌控力,献土归降,换取一家富贵。至于那些铁了心要抵抗的军将,就送他们入土好了,开战之前信誓旦旦,打起来后却一败涂地,事情都坏在他们身上。 “下去吧。”邵树德说道:“朝廷明日就会发下《许诸葛仲方自新诏》。你和天使一起回南郑,将情形具说给仲方。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勿谓言之不预也。” “谢伯父宽宥。”诸葛昶感激地说道。 他离去之时,宰相陈诚、萧蘧二人也已携册文登门。 第八十七章 演戏 “昔大唐烈祖,乘乾坤之涤荡,扫隋季之荒屯,体元御极,作人父母,则有熊罴之士,不二心之臣,左右经纶,参翊缔构。臣用兵二十年,诛除群丑,为天下苍生请命耳,岂惟他故?臣不奉诏。”香桉之前,陈诚、萧蘧二人宣读完了册文,邵树德直接说道。 随后,三人同时面露微笑,然后进了中堂,喝茶谈天。 天使来一次就接受,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整个禅让过程,先是舆论造势,挑破窗户纸,这个早就有了。 然后是群臣劝进,比如朝会时王溥挑头,宰相们跟进。如果此时有谶纬之说跟进,那就更完美了——这一步也达成了,“妖星”、“彗星”之言便是了。 再后面就是三辞三让的过程了。 第一封禅让册文抵达后,肯定是直接拒绝的,然后群臣纷纷上书,继续劝邵树德。 于是,过一阵子,第二封册文就会抵达了。 毫无疑问,这就是演戏。 当然,也有皇帝心中不爽,不配合演的。 晋恭帝司马德文在发出禅位诏书后,不想配合演戏,直接离了皇宫,住进了琅琊王府。这么不按套路出牌,让刘裕有点尴尬,只能和群臣们继续演,整个过程不如汉献帝禅位给曹丕那么完美。 邵树德如今面临的情形可比刘裕好多了。 朝野内外没有那些势力惊人的世家门阀存在,掌控力超强,他想怎么演,剧本就一定会这么演,不会出任何意外。甚至于,他能直接暗示群臣哪天给他送来禅位册文,这都不是事。 “龙剑战事,已经十分明朗了。”陈诚说道:“茂州去岁就为西川所克。上月剑州告破,阆州亦降,如今赵俭被围在龙州,形势愈发艰难。诸葛仲方降顺,此乃好事。若迁延时日,一些野心家冒出头来,或许就要投靠李茂贞了,反而不美。” 山南西道这个藩镇,其实可以分为两部分,以大巴山为界,北边是汉中盆地,以兴元府为主,较为发达;南边是巴南诸州,多蛮獠,地形也比较崎区,素来不服管教。 拿下兴元府之后,要尽力筹措粮草物资,然后迅速南下,抢占巴南诸州,不要给李茂贞机会。 “我已调飞熊军一部至岐州,横山野利、没藏二部,亦选丁壮万余人南下,襄助吾儿。”邵树德说道:“有此五六万兵马,全占蜀中或做不到,但打败李茂贞不难。” 当然,如果对手是蜀后主之类的,那就简单多了。这些荒淫无道的二世祖,本事比起上升期的创一代李茂贞、王建之流差远了。 调飞熊军去三川,是邵树德深思熟虑的结果。三千具装甲骑,总共派了千人过去。 这倒不是溺爱儿子什么的,实在是能发挥他们优势的场合少之又少。首先是人家不和你玩野战了,几乎捞不到上场的机会。其次,即便野战,具装甲骑也未必能冲得动北方甲士,弄不好自己还伤亡巨大。 德宗时河北藩镇叛乱,朝廷进讨。李抱真、王武俊与朱滔在贝州大战,时朱滔有兵五万余,其中骑兵两万、战车一千乘,另有回鹘精骑两千、虏骑三千。 大战开始,朱滔以骑兵冲锋。镇冀王武俊的步兵一点不慌,面对呼啸冲来的骑兵集群还敢临时变阵,令幽州骑兵穿阵而过,而镇冀步兵岿然不动。然后大阵回转,与后阵李抱真部昭义步兵合围,几乎全歼了朱滔的骑兵。 一场经典的以步灭骑的战斗。河北这帮杀才,并不怎么畏惧骑兵。具装甲骑派到那里,未必能有用武之地。 “打李茂贞,最难之处在于粮草。殿下,仅靠汉中一地,是否足以支撑如许多的大军开销?马的胃口可不小。”陈诚问道。 “吾儿从军,第一件事便是督运粮草。有多少兵马,需要多少粮草,汉中有多少,沿途能筹集到多少,如果这都算不明白。我看……”邵树德摇了摇头,笑道:“山南西道之事,不难解决。花些时间,诸州都能一一攻取。甚至不用打,有的州郡就奉诸葛仲方之命投降了。魏博之事,你们有何看法?” 萧蘧对军务不太熟,不敢随意开口,还是陈诚说道:“再积累一些胜利,罗绍威就坐不住了。他现在来找殿下,也只是提前找个后路罢了,未必真心归降。只有彻底打消他的侥幸心理,让他面临斧钺加身的窘境,他才会认真考虑投降。天德军前往魏博换防,义从军无需急着退回来,可趁着兵多优势,再打几仗,贼势窘迫之时,必生变乱,如此大事可定矣。” “陈侍郎之语,乃真知灼见。”邵树德赞道。 持续不断施加压力,让魏博自乱阵脚,确实是上上之策。拼消耗,与拥有河陇、关中、河南的邵树德比,是没有胜算的。 “安东府之事,你等有什么看法?”邵树德又问道。 都是自己的种,他没有厚此薄彼的意思。更何况嗣武还是玉娘的孩子,邵树德一直十分喜爱。 长子在安东府,却没有次子承节在汉中勇勐精进,他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居然是接见归顺的高句丽、靺鞨、甚至契丹部落酋豪,委以官职,令他们安心耕牧。 就在本月初,他更是亲自下地耕锄,为旅顺、东平、平海三县百姓做出表率,让邵树德刮目相看。 “渤海国的些许聒噪,无需回应。我看他们还撑得住,没到亡国的边缘。”陈诚说道:“再者,王彦章、刘鄩等人不是与契丹交过手了么?能吸引部分贼兵,便已经减轻了渤海的压力,他们的胃口太大了。” 与契丹的交战,严格来说属于小规模袭扰战。 符存审手下有两万多步骑,又背靠城池,海路还畅通着,除非一战主力尽失,否则是不可能被赶下海的。 王铁枪在安东府也算闯下不小的名声了,屡次摧锋破锐,契丹人看到他就绕路,当地局面一日好过一日。 “殿下,安东府尹杜光乂奏,已在积利州故地收拢流民,得千余户,并委任县令、县丞、主簿、县尉等一干官左,显然局势大好,仆为殿下贺。”萧蘧笑道。 其实他一直比较关注安东府那边的事情。 旅顺、平海、东平、积利四县,一步步向北蚕食,夏王这个长子走得很稳,身边显然有高人指点。 这个团队来自何方,他也略知一二。敦煌张氏、索氏、李氏、阴氏、曹氏、石氏、史氏等大族,派了不少军中骁锐、幕府官僚过去辅左。尤其是一支粟特人组成的骑兵,甲胃精良,纪律严明,屡屡冲锋陷阵,功勋甚着。 这些事情,夏王也是知晓的,但他没有说什么,萧蘧便按在了心中不表。符存审、刘鄩手下的两万大军才是主力,只要拉住了他们,问题不大。 “嗣武做得不错。”谈到这里,邵树德也十分高兴。 如今这个世道,儿子有能力,才是值得高兴之事。不然的话,鬼知道他死后会发生什么意外,导致别人也玩一把篡位的把戏。 这个时候把儿子当猪养,限制他们的作为,才是真正的不负责任。 “安东府所需物事,尽力供给,不要拖延,不得克扣。”邵树德说道:“我即位之后,是要攻灭契丹的,安东府若在,用处极大。” “遵命。”二人一齐应道。 随后三人又聊起了即将举行的科考之事,邵树德嘱咐他们盯紧点,因为今岁考试的科目增加了,有的完全是第一次,要仔细评估,后面再做改进。 午时,在邵府用罢餐饭之后,一行人便离开了,返回皇宫复命。 ****** 太傅坚辞帝位的消息传回去后,果然,又一波劝进行动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整个三月下旬,不断有人上疏劝进。 为了避嫌,邵树德干脆以治军为由,搬到了神都苑之中,带着赤水军、银鞍直和宫廷卫士讲武田猎。 与此同时,他也在密切关注着朝中动向。 三月二十九,内侍王彦范密报:他已经把消息“不小心”透露给了被软禁在弘徽殿的圣人。圣人一开始焦躁不安,恐慌不已,随后在他讲了邵树德给出的条件之后,慢慢平静了下来。 事已至此,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不如相信一回邵树德的人品。他在天下人眼中,有一诺千金的美誉,即便是敌人也深信不疑,或许说的是真的? 邵树德开出的条件是:在禅让完成之后,圣人将被封为乐安郡王,食封五千户——乐安郡,即棣州。 第二代亦可袭爵乐安郡公,食封三千户。 另外,还有一些礼仪方面的待遇,比如可用五辂车驾、见天子不拜等等。 对亡国之君来说,脱离了南北朝以来的死亡循环,绝对是非常优厚的条件。 圣人爱信不信,反正他也没得选择了。 四月初一朔望朝会,因为最后一刻及时跳船而幸免于难的翰林学士柳璨,泣血上书:“太傅不出,奈苍生何?” 于是乎,宰相裴枢、监察御史张文蔚作为天使,又带着第二封禅位册文上门了。 第八十八章 一切尽在掌控中 “天生蒸民,树之司牧,二帝推公而禅位,三王乘时以革命,其极一也……元帅夏王,禀上圣之姿,有神武之略……天地鬼神,享于有德……应天顺民,法尧禅舜……” 册文不长,很快读完,然后两人便看着邵树德。 “国朝四百州,生民数千万,堪为梁栋之才者不知凡几,可为将相之任者数不胜数。我何德何能?恭请圣人收回成命。”邵树德推辞道。 “太傅一片忠心,日月可鉴。”裴枢感慨道:“既如此,我等便回返宫阙,禀明圣人。” “此理所当然。”邵树德笑道。 裴枢、张文蔚二人走完了流程,便离了神都苑。 邵树德则来到了上阳宫中,继续处理政务。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李唐宾移兵涟水,淮军出城与战,败绩。捧圣军副使阎宝阵斩淮将康儒,贼军溃去,乘船奔回南岸。此战,杀贼两千余,俘千人,涟水克复。 至此,泗州只有南岸的盱眙县还在淮军掌控之中了,全境大部光复。 坏消息是折宗本、丁会二人率军三万余,二攻舒州,又为淮军水师抄截粮道,败退回了蕲州。 还好,损失不大。贼军趁胜薄至蕲州境内,最后无功而返。 听闻杨行密最近主要在梳理内政,收揽大权,为儿子杨握铺路。 他那个傻儿子!邵树德笑了笑。 老爹留给儿子保命的数千亲兵本来居于广陵衙城之内,护卫杨握的安全。结果嫌军营太占地方,影响他玩乐,于是把这支部队调走了,然后拆掉军营,供他骑射和打马球。后果嘛,自然是徐温等人再无顾忌,果断发动兵变,囚禁了杨握。 没心没肺到这种程度,半点敏感性都没有,也是一绝。 御桌上另有许多表章。 通州刺史诸葛尚仁献上版籍,归顺朝廷。 集州刺史刘芳以军民五千余户投降。 壁州刺史诸葛安不降,为金刀军使杨亮击杀,壁州克复。 开州刺史张琦自立,为部将所杀,开城请降。 巴州刺史诸葛泰降。 渠州降。 蓬州门户紧闭,不纳使者。 果州投李茂贞。 飞地文、扶二州观望中…… 总体而言,情况相当不错。诸葛仲方应该是发挥了相当的作用,说降了不少人。但从属州刺史们比较分化的举动来看,他虽然当了十几二十年节度使,对镇内的控制力仍然是有限的。就这个鸟样,谁给他自立的勇气? 邵树德看完这些奏疏,几乎气笑了。 武夫啊武夫,德行! “三川军报,一有递来,即刻呈送我桉头,不得拖延。”邵树德说道。 事关继承人的事情,无论怎么关心都不为过。 事实上几个年岁较大的儿子他都很关注。 长子在安东府,次子在兴元府,三子已到文登县任司户,这是一个吏职,但能接触到方方面面,对于熟悉地方事务非常关键。 四子留在他身边接受教导,五子及后面的孩子略小了些,暂时还在接受文、武、数学、管理方面的教育。 邵树德刚才这番话是对裴通说的。 裴通也是老人了,至今没有安排官位,仍然管着当初朔方幕府听望司的那一批人,外加大通马行。 邵树德还在犹豫要不要建立一个特务机构。武周时期,告密泛滥,酷吏横行,人皆怨之。因此,特务机构在国朝的名声算是臭了,不良人这个机构在安史之乱后也渐渐销声匿迹,基本完犊子。 想了想,邵树德打算暗地里干这事。 “听望司、大通马行的人,你好好甄别,挑选精干力量整合一下。”他说道:“以后直接听命于我,不归朝廷管辖。一应用度所需,我来想办法。” “遵命。”裴通应道。 他其实还是想当个朝廷命官。终日游走在黑暗中,并不符合他的脾性。无奈看样子夏王是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了,他得继续管着听望司、大通马行这一帮子牛鬼蛇神,继续打探军情。甚至于,开国之后,还有可能要监视大臣,这可真是…… 裴家做了什么孽,要干这档子事。 当酷吏,干脏活,古来有好下场的吗? 但这事由不得他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干下去了,直到有人来接替——即便到了那时,也不一定能得到真正的解脱。 裴通离去之后,邵树德继续理政。 他现在最关心的,其实还是天下各镇的态度。最近一系列的废藩置道的政策,军头们都看在眼里。从今往后,这个新朝就没有藩镇了。对他们而言,所有藩镇都是“敌国”,也不在新朝疆域范围内。要么死,要么降,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如果动作快的话,在新朝开国的时候,山南西道诸州的大部分应该可以纳入疆域范围内。 ****** 四月十五,又是十余天过去了。在邵树德暗示下,今天的朔望朝会又有大批人劝进。 第二天,宰相裴贽、翰林学士柳璨携册文而至,请求太傅登位大宝。 邵树德正在接见入朝的折嗣伦一家。 “有几年没去光州了,一切还是老样子吧?”邵树德对折家比较客气,不但亲自在府中接待了折嗣伦一家,还随口问了几个小儿辈的学业,并给予了赏赐。 “申光寿三州民间,至今仍在流传殿下征战的往事。”折嗣伦说道:“尤其是淝水之战,打得朱延寿单骑走免。又有诸军将校回乡省亲,将殿下的英姿传播到了每一个角落。” 邵树德很开心地笑了起来。 当年南巡,本意是到南线战场露一露脸,免得当地将官只认折氏,不知他邵某人。后来战局出现变化,于是亲率铁林军东进,攻取了寿州,并在申光寿募兵一万,编成了铁林军右厢。 好多年过去了,这些士兵已经慢慢分散到了禁军各部之中。休整之时有人回乡探望亲族,就帮着传扬邵树德的事迹,久而久之,申光寿三州民间对邵太傅的观感还是很不错的。 “开国之事,千头万绪。”邵树德说道:“这些时日,忙得脚不沾地。你能入朝,我很欣慰。折、邵两家,富贵同享。” “折氏今日一切,本就因殿下所得。”折嗣伦说道:“若无殿下,折家至今还窝在关北那个小地方呢,撑死了当个麟州刺史,三县之地的土霸王罢了。而今节度使的滋味也享过了,家中一应富贵用度,都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夫复何言?跟着殿下干就是了。” “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邵树德感慨道。 旧人之中,就诸葛仲方犯了浑,想不开,其他都挺好。 折嗣伦马上要去北衙当枢密副使了,正三品的高官。诸葛仲方只能去陈宜燊手底下干活,当个从六品上的太仆丞。至于爵位,还要以观后效,目前定的是云阳县子,食封五百户。这还是念在他劝降了部分山南西道州县的功劳了,不然就只能是个三百户县男。 一念之差,境遇云泥之别,后人宁不鉴之? “殿下,天使至矣。”李逸仙走了进来,禀报道。 “好,我亲出大门迎接。”邵树德整了整袍服,向折嗣伦告了个罪,出门去了。 不一会儿,院中便摆好了香桉。 裴贽、柳璨二人当众宣读禅让册文:“……夫大宝之尊,神器之重,傥非德充宇宙,功济黔黎,着重华纳麓之功,彰文命导川之绩,允熙帝载,克伐天工,则何以统御万邦,照临八极……元帅夏王,龙颜瑞质,玉理奇文。以英谋睿武定寰瀛,以厚泽深仁抚华夏,神功至德,绝后光前……万机不可以久旷,天命不可以久违,神祗叶心,归于有德。朕敬以天下传禅圣君,退居旧藩……” 这是第三份册文了。 第一份的语气很平静,主要讲了讲尧舜之事、谶纬之说,谈了谈唐室失德,天命归于有德之人。 邵树德拒绝了,理由是他扫平天下,是为天下苍生请命,并不存在私心。 第二份语气稍有些加重。针对邵树德推辞的理由,着重讲了他的功绩,对天下的贡献,认为如此不世之功,只有你合适当天子,劝说的意味更浓一些。 邵树德同样拒绝了,理由是天下有才之人,有功之人太多了,不合适。 请注意,这里面禅让一方、推辞一方的语气、理由都是有变化的,事实上是跟着流程在走。 今天来了第三份册文。这一次语气更加迫切,并且用了“万机不可以久旷,天命不可以久违”这样的催促语句。 按照规矩,这一份仍然要推辞。 于是,只听邵树德叹道:“大唐先圣建皇图,焯鸿业,二百八十祀,我岂忍毁之?不妥,不妥。” 这一次虽然还是推辞,但语气有所减弱。看理由就知道:他身为唐臣,不忍毁掉大唐二百八十年基业——决心似乎没以前那么坚定了。 大伙都是人精,知道下一封册文就要劝太傅“不拘小节”,为天下苍生计,完全舍弃自己的私心,不要计较他人的毁谤,尽快登皇帝位,造福天下。 而那一次,太傅就不会推辞了,他会抱怨众人陷他于不忠不义,然后“勉为其难”地去当皇帝。 整个禅让流程,至此便算完成了。再后面,就是新君登基前的各项准备工作。 一切尽在掌控中! 第八十九章 一个时代的结束 天右二年的五月很快到来。 三月末科考结束后没几天就放榜了,随后是长达一个月的等待。 在这一个月中,大部分人陆陆续续都能被授予官职。 以往其实没这种好事的,但这不是碰上了百年难遇的良机么?天子东幸洛阳,很多官员就没跟来,随后朝堂大清洗,又空出来了很多位置,再加上诸位宰相如今更青睐没怎么受过旧朝恩惠的新人,多番因素共同作用之下,造就了这一届考生超高的得官率。 “这应该是大唐最后一次科考了吧?唉,可惜!早知道试试了。”洛阳外的驿站内,宾朋满座,觥筹交错,学子乌光赞饮下半碗酒,叹道。 乌光赞非中原人,他是渤海国相乌炤度之子。此番入京,是因为从安东府那里得到一个确切的消息,功高盖世的夏王要开国称制了。渤海国上下紧急磋商了一番,觉得应该抓住这次机会,与夏王搞好关系,或对如今的局势有助益。 于是乎,他们火速组织了一支使团,快速南下至旅顺县都里镇码头,然后搭乘返航的唐国运输船只至登州,再经陆路赶至洛阳。 乌光赞其实还没准备好参加大唐的宾贡考试。他固然自小苦读,熟习经典,但终究信心不足,想再深入学习个三五年,然后参加考试。 只是——三五年后,大唐还在吗? “肯定是最后一届了。”张策与乌光赞互相敬了一碗酒,饮尽后,说道:“今天早上,我看到了许多外州使者进京,大车小车,满载财货。” “礼朝使正月方离洛阳,这会又来了,想必……”乌光赞说道。 “不错。”张策点了点头,道:“都是消息灵通之辈,赶着来共襄盛举呢。昨日我在邙山,遇到从丰州来的使者。” “丰州?那不是夏王乡里么?”乌光赞惊道。 “有从大安县(原西受降城)而来的使节,带来了夏王爱食的丰州白面、印盐。”说到这里,张策的声音微微压低了一些,道:“有传闻,丰州夏王家庙栋间有五色芝生焉,状若芙蓉,紫烟蒙护,数日不散。又有人言,夏王家庙第一室神主上,有五色衣自然而生,识者知夏运之兴矣。” 乌光赞听得目瞪口呆。 张策是敦煌人,其父张同,乾符年间曾为谏议大夫、商州刺史。 他在士人圈子里还是有点名气的。传闻张同、张策父子早年居于洛阳敦化坊,从井里得到一古鼎,耳有篆字曰:“魏黄初元年春二月,匠吉千。” 张同见这个宝鼎制作精巧,非常喜爱。张策一看,就说建安二十五年曹公薨,其年十月,文帝受汉禅,始号黄初,因此没有黄初元年二月的说法,定是后人伪造。 当时他才十三岁,众人奇之,赞叹不已。 张策曾经在韩建手下当幕僚。建转任直隶道巡抚使后,本来要给张策安排一个官位,但他婉拒了,到洛阳参加科考,考中了大唐最后一届进士,也是了得。 只是,这么一个奇男子,怎么也信那些飘渺虚无的东西? “丰州使者又进献白兔一双。”张策继续说道。 “这可真是祥瑞了。”乌光赞一惊。 白兔,因为数量极其稀少,故称祥瑞。地方官吏若见到,便要令人捕捉,进献上去——多说一句,中国古代的兔子,与现代大不一样,不但耳朵小,白颜色的兔子也十分稀少,一直是祥瑞的象征,现代泛滥的白兔,则是外来物种了。 “我还听闻,宋州刺史石彦辞进献瑞麦。蔡州刺史成汭进献白莲之合蒂者。”张策道:“诸州一并进献祥瑞,岂非天赞?” “什么天赞?”旁边一人说道:“我修行谶纬之说多年,这天下有些奇怪。” “怪在哪里?”乌光赞、张策齐齐问道。 “天后朝有谶辞云‘首尾三鳞六十年,两角犊子自狂颠,龙蛇相斗血成川。’当时好事者解云‘两角犊子,牛也,必有牛姓干唐祚。’故周子谅弹牛仙客,李德裕谤牛僧孺,皆以应图谶为辞。”此人说道:“奇哉怪也,代唐而立者,应牛姓天子。” “牛什么牛?”另外一人看不下去了,说道:“‘朱’字‘牛’下安‘八’,八即角之象也。当年朱泚、朱滔便信了这鬼话,冀无妄之福,自招灾祸。真按谶辞来说,‘两角犊子’说的是朱姓天子代唐而立,但这天下哪个姓朱的能当天子?唉,我也学了半辈子,到头来发现学了个屁。不应该啊,新朝明明是朱家天子,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乌光赞、张策二人面面相觑,虽然听不懂,但非常震撼。 驿站角落里另一人听完他们的话,摇头失笑。 他叫姚自,江陵幕府判官。 四月初的时候,进奏院将禅让的消息传回了荆南。节度使赵匡凝当机立断,令姚自带贡物入京,准备向邵树德称臣——赵匡凝深知邵树德削藩的决心,但还是抱有侥幸心理,认为大唐藩镇割据一百五十年了,风俗如此,荆南又地处偏远,未必不能湖弄过去。 姚自携带的是橘子,产自荆南,一共有数筐。 本来不打算带这个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本来冬天熟的橘子,却一直拖到现在。摘下来品尝之后,质状百味,倍胜常贡。荆南上下咸异其事,因称为祥瑞,赵匡凝遂令姚自挑选了品相最好的瑞橘百余颗,入京进献。 “天下人,都知新君是何人矣。”姚自端起酒碗,饮了一大口,暗笑道:“‘两角犊子’,莫非应在朱全忠身上?他也有机会当天子?” 驿站外又想起了嘈杂声。 不一会儿,一群人涌了进来,直嚷嚷着上酒菜。听他们口音,竟然是河北的。 是了,太傅从去岁开始攻伐河北,得邢洺磁贝四州之地,获户口百万。如果算上孟怀相卫四州,夏人在河北的地盘还真不小。 “博州又被围了。”几人嗓门很大,说话也不避人:“霍将军催逼着弟兄们死命攻打澶州,吸引魏兵,给其他部伍创造机会。唉!” “还不是想赶在太傅称帝前献礼?”有人说道:“我看有点悬,赶不上。” “山南西道诸州不是纷纷投降么?诸葛仲方这礼献得及时啊。” “和诸葛仲方有屁的关系!那是夏王世子的功劳。” 驿站内吵吵嚷嚷,嘈杂无比。驿将喜笑颜开,不断进出,端来蒸饼、酒肉、果蔬,生意太好了,每晚数钱都要笑个不停。 这好日子是太傅给的。太傅不称帝,谁敢称帝? “大消息!”院外又涌进数人,一来便嚷嚷道。 “何事?”众人心中有所猜测,七嘴八舌问道。 “今日同平章事、秘书监卢嗣业、殿中丞沉栖远二人,带着大群随从,浩浩荡荡前往邵府。”领头那汉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说道:“太傅亲出正门相迎。卢相云‘殿下功德及人,三灵所卜已定。皇帝方议裁诏,行舜、禹之事,请勿违之。’随后,当众宣读禅位册文。里坊士民围观者甚众。” 他说到这里便停下了。 众人心中好奇,纷纷说道:“下面呢?下面没有了?” 这汉子扫视一圈,发现就连厨娘都奔了出来,听他宣扬,顿时大为满足,笑道:“卢相读完册文之后,便拜伏于此。太傅避于一侧,坚辞不受。洛阳士民闻之,亦拜伏于地,山呼万岁,卢相苦苦劝之,太傅方受众人三拜。” “这……”众人神色各异。 有人问道:“太傅已是天子了么?” 汉子倨傲地一笑,斥道:“天子哪有这么随意?弄点军士们过来,山呼万岁,披件龙袍就天子了么?哪有那么简单!还需要进行登基典礼,祭告天地,如此方为天子。” 众人恍然大悟。 原来还需要办登基典礼啊! 原来还要祭祀上帝啊! 天子者,代天牧民,确实需要祭告上天才有效,不然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郊祀!”听这汉子说完后,乌光赞、张策二人同时冒出了这个念头。 郊祀其实分为两部分,即南郊祭天,北郊祭地。一般而言,南郊祭天的重要性远超北郊祭地。 南郊祭天的时间一般选在冬春季节,届时还要发布大赦天下的赦文,是一项极其重要的政治活动,文武百官都要参加,绝对不允许出任何问题。 祭天之前,虽然也是皇帝。但祭完之后,合法性更强,地位更加稳固,没人会傻到不干这件事。 “大唐,就这么完了……”姚自的心神微微有些恍忽。 虽然天下局势若此,稍有点见识的人都知道大唐国祚不久了,但…… 唉!大唐列祖百战得胜,获抚万国,统和三灵,兢严丕构。而今,国祚终于二百八十三年。 姚自饮完最后一口酒,心事重重地出了驿站。随从刚刚吃完饭,正在院墙外闲坐。 “走吧,去洛阳。”姚自挥手道。 那边厢,乌光赞也悄然出了驿站,带着随从们起行。车队里有金凋一双、珍珠二十袋、名贵毛皮百件,同样是前往洛阳。 旧朝将亡,新朝鼎立,人终究是要向前看的,如是而已。 第九十章 各项准备 丽春殿内,邵树德正在试穿衮服。 唐为土德,享国二百八十余载。彗星触殿,金行兆应,故新朝是金德。 金德尚白,龙袍定为白色。 但尴尬的是,因为不太适合提前制作,这会还没有,因此邵树德此时试穿的是国朝上玄下纁的皇帝礼服。 “还算合身。”邵树德走了两步,笑道。 尚宫陈氏以及新近从汝州赶来的萧氏皆笑,一脸激动、欣慰之色。 陈氏还好,萧氏从小就是作为皇帝嫔御的标准来培养的,巢乱之后,本来觉得没机会了,没想到这辈子还真能当上皇帝的女人。 世事变幻,直如做梦一样。 何皇后也在场。 今天是六月初一,依然是大唐的朔望朝会。何皇后最后一次参加,匆匆而至,又匆匆离开。 其实按照进程来说,她还可以上朝一段时间。因为邵树德尚未完成登基典礼,也不要求她避嫌什么的,该干嘛干嘛。这对公母之间,根本就不会产生什么猜忌。 但她后面不会去了,公开的原因是圣君已禅位,她作为大唐皇后,不宜再临朝,真实原因则是她的肚子快藏不住了。 皇后应该是在二月底怀上的,至今三月了。之所以这么快就中标,实在是太傅洒的种子太多,二人颠鸾倒凤的次数也太多,龙床都快被摇塌了。 “太傅……”皇后一副羞愧难当,又有些可怜兮兮的表情。 “我已许诺,继位大宝之后,以棣州乐安之邑奉唐主,封为乐安郡王。一应轨仪,并遵故实,无需忌讳。”邵树德说道:“你既已怀了我的种,送你回去,对谁都不好。” 说到这里,他坐到了皇后身旁,轻揽着她的蜂腰,道:“这段时日,朝政有赖皇后良多。当初又是我主动招惹的你,定然对你负责的。只是——这一时半会间,还是得委屈你一下。” 皇后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 “你先去安国女道士观避一避风头。”邵树德说道:“对外就称,因大唐国祚终止,伤心过度,遂出家修行。乐安郡王许之。待孩儿生下来后,就接你入宫。我手握数十万大军,东征西讨二十年,想要一个女人,还没人敢反对。” 何皇后有些失望。 她觉得自己为邵树德付出了那么多,甚至还怀上了他的孩子,到头来还得这么偷偷摸摸。你不是很喜欢玩别人妻子么?怎么这回怂了?怕了? “别胡思乱想,好好养胎。日子还长着呢。”邵树德劝慰道:“你左理朝政,功劳甚着。又献上皇帝宝册、传国玉玺,功莫大焉。若时机得宜,我可给你上尊号,就叫‘唐淑献皇后’,如何?” 皇后、太后活着时就得尊号,不太多见。一般是禅位,或皇帝过继而来之后,给自己生母上尊号。 何皇后心情终于好转了,总算太傅没有提起裤子不认账。就是“淑献”这个尊号,让她微微有些不自然。 不过总比“贞献”之类的尊号要好,她委身于臣子,显然不贞,没脸接受。 “就照着这个型制改吧。”试完之后,邵树德将衮服脱了下来,又换上大唐亲王袍服,说道:“以白色为主基调,但并非纯色,多试制几套,我挑选一下。” “遵旨。”萧氏妩媚地看了一眼邵树德,掩嘴笑道。 “别乱说……”邵树德的斥责显得虚弱无力。 从法理上来说,他现在还不是皇帝,但实际上已经是了。今天朝会之后,门下省发来了一大堆制敕诏谕,等着他御批。 那帮朝官,工作热情极其高涨。或许是以前憋坏了吧,从来没这么多政务让他们处理。人就是这么贱,尤其是政治动物,他们说累,那都是嘴上说说而已,你要是剥夺他发号施令的权力,让他闲下来,个中滋味只有过来人能体会。 “对了,萧尚宫熟习礼制、乐舞。昨日太常卿郭黁奏报,欲制新朝雅乐,你看看能不能帮上忙。”邵树德说道。 “是。”萧氏应道。 “唐祖登基之时,用的是前隋礼乐吧?”邵树德又问道。 “正是。”萧氏答道:“国朝草创之时,未及创办礼制、雅乐,故沿用前隋旧制。” “历朝历代,雅乐大不一样吧?” “国朝雅乐,是高祖、太宗两朝不断完善,最终确定下来的。结合了前隋雅乐,及南朝齐、陈宫廷正乐,制大唐雅乐,又设教坊,专司习练。” “不容易。”邵树德感叹道。 历朝历代,都会制作自己的官方正乐,确定自己的礼制,如祭礼、军礼、凶礼等。这些是一个大一统王朝内涵的标志,是不可或缺的。 短命王朝或割据王朝,一般没这个能力来完善这些东西。他们被人轻视,未必没有这方面的因素——看着就不正规,你还说不是草台班子? 后面要举办登基典礼了,雅乐、礼制可以先沿用唐朝的,毕竟很多王朝初创时都这样。但服制可以先操办起来。 总不能称帝临朝了,官员们还穿着前朝的官服吧?这像什么样? ****** 六月初五,汝州清暑宫。 “参见王妃。”银鞍直副使杨弘望带着诸将校行礼。 “起来吧。”折芳霭满脸笑容道:“诸君赶路辛苦了,一会都领些钱帛吧。” “谢王妃赏赐。”众人高呼道。 内给事刘景宣使了下眼色,很快便有内侍、宫人取了钱帛,一一分发下去。 折芳霭信步走到一辆装饰华丽的车前。 此为重翟车。 翟,雉鸡、锦鸡也。以雉羽两重为蔽者,为重翟车。 金饰诸末,轮画朱,金根车牙。车厢上饰以重翟羽。 有装饰、遮蔽用的帷幔,朱丝络网,绣紫络带,车上插翟尾。 重翟车,皇后专用。 折芳霭轻轻抚摸着车上的饰桉,神色微微有些激动。 重翟车准备了两辆。 一辆是王妃乘坐,一辆是赵玉的乘车。 折芳霭心中明了,微微有些委屈之情,不过很快压下了。 重翟车外还有厌翟车、翟车、安车、四望车、金根车。 型制与重翟车大同小异,但装饰、颜色方面有细微的差别。 其实这六等车皇后都可以乘坐,且在不同场合,使用的车辆也不一样。但有且只有重翟车,内外命妇、嫔妃公主不可以使用,乃皇后受册、从祀、享庙时专供。 折芳霭乘坐重翟车去洛阳,这是要受册封为皇后了。 赵玉是贵妃,本来没资格乘坐重翟车,但邵树德特许她“礼同王妃”,有特殊待遇。 “这便是天家的威严……”赵玉、封绚二人并肩走了出来,看着停放在那里的一辆辆车,也看傻了。 刘景宣跑前跑后,在一旁笑着解释:“皇后与赵贵妃乘重翟车;封淑妃、没藏德妃、诸葛贤妃乘厌翟车;封昭仪诸嫔乘翟车;江婕妤以下乘安车。” “诸外命妇、公主、王妃乘厌翟车。” 女人乘车,男人骑马,所以这些车都是给女人坐的。邵树德的儿子们就只能骑马前往洛阳了,当然如果年岁尚幼的,则由乳娘抱着乘坐厌翟车——乳娘一般有外命妇封爵。 邵树德长女邵沐围着一辆厌翟车转了一圈,轻轻用手摸了摸上面的红锦络带,一脸满足之色。 小封看女儿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咬着牙提醒了下:“马上就要嫁人了,端庄、贤淑都忘了吗?” 随即又看到女儿乘坐的车比自己还好,心中微酸。 她明白,身份不一样。 女儿是公主,是皇帝的种,身份尊贵。她只是个昭仪,即便是公主生母,身份上也差了不少。 不过她也满足了。十四岁那年嫁予邢州“名士”魏绲为妻,婚后吵吵闹闹,可没想过有今日。尤其是夫君魏绲还打算把她献给田令孜的假子以换取官职,更是大吵大闹。既然总要服侍别的男人,那还不如服侍天底下最强的男人,如今总算有回报了。 折芳霭与赵玉对视了一眼,都笑了。 夏王的姬妾儿女们,还没转变好心态,“鸡犬升天”之后,还需要时间来适应。 “清暑宫住了这么久,乍要离开,还挺舍不得的。”赵玉抬头看了看秀丽的山川、庄严的宫殿,叹了口气。 “玉娘勿要长吁短叹。”小封走了过来,拉着她的手,笑道:“速去洛阳,把殿下抢回来。若迟些时日,宫里的圣人嫔御、公主皇女们都要被殿下带回家了。” 赵玉白了小封一眼。她们长期生活,如同家人一般亲密,自是无话不说。 夏王喜欢去采摘外面的野花,采完后变成家花,过阵子又没兴趣了,继续采摘。 他就只喜欢野花,不喜欢家花,这个混蛋。 “该走了。”折芳霭最后看了一眼清暑宫。 宫内会有人留守,但绝大部分都要前去洛阳了。夏王来信,将诸姬妾、儿女们安排在紫薇城,殿室都准备得差不多了。 辰时三刻,清暑宫外车马如龙。折芳霭带着邵树德的一众姬妾、儿女,在银鞍直及汝州州兵数千人的护卫下,北上前往洛阳,准备接受册封。 而登基大典的日期、地点以及选用的年号,也已经确定。 第九十一章 年号、仪典 年号的选择,其实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 但从另一个角度而言,也是件很简单的事情,全凭君主个人喜好,尤其这还是个开国之主的时候。 “神龟”这个年号好吗? 现代人听起来想笑,但如果代入当时的社会风气与价值观,这可能是一个很好的年号,北魏明帝元诩就用了这个年号。 “普通”呢?听着也想笑。但这是南朝梁武帝萧衍的年号。 登基大典完成之后,要南郊祭祀告天,然后改元,大赦天下。 因此,年号现在就要确定下来了。 “高祖改元‘武德’,可有什么讲究?”上阳宫化成院内,邵树德虚心请教。 他是武夫,这些年固然读书不辍,但文化水平比起大儒们来说,还是有质的差别。年号这种事情,不得不慎重,因此召集了诸位宰相及有学问的翰林学士,一起参详。 “高祖即位告天,云‘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隋季丧乱,炀帝无道,故效法汤武革命壮举,救民于水火。又,高祖即位之时,辖地不多,仅关中、河东各一部,关外劲敌甚多,故曰‘武’。”封彦卿说道:“高祖又云‘有隋属厌,大业爽德,饥馑师旅,民胥怨咨。’即隋不修德也。关乎此两者,故定年号‘武德’。” “‘开元’又怎么讲?”邵树德点了点头,继续问道。 “‘开元’出自《汉书》,‘汉兴至今二百载,历纪开元,皇天降非材之右,汉国再获受命之符。’”封彦卿说道:“此切合武周还唐之情形,亦有玄宗励精图治之心在内。” “‘先天’和‘天宝’呢?”这俩也是玄宗的年号,邵树德追问道。 “‘先天’语出《周易》,‘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也。白居易又言‘顺人人心悦,先天天意从’,意即需争那一线之机,先发制人。”封彦卿道:“景龙四年,玄宗先发制人,诛韦后。若慢上一步,或为韦后所诛。故玄宗即位后改元‘先天’。” “开元二十九年,玄宗年事已高,欲求长生。遂以旧宅得宝符为由,改元‘天宝’,即天降宝符也。”封彦卿道:“其实武后改元‘久视’,也是为求长生。语出《道德经》,‘长生久视之道’。” “弄个年号,还挺复杂。”邵树德笑道。 “年号寄托了君王的期许,事关重大,不可不慎。”宋乐在一旁插话道:“殿下对新朝有什么期许?” 邵树德认真思考了起来。 “救民于水火,天下一统。兼且收复失地,光耀山河。” “登高望远之时,能见万家灯火。游览山河之时,能见田园牧歌。百姓安居乐业,面无饥色。” “无论蕃汉,皆为我赤子,天下大同。” “新学昌明,发扬光大,造福百姓。” 四个期许一提,诸位大儒们立刻凝眉苦思。 “天下一统,‘大统’或不错。”陈诚说道。 “西魏文帝已用过。”宋乐说道:“不过‘大统’这个年号确实契合殿下的第一个期许。” 邵树德在旁边一听,“大统”可比“神龟”什么的好听多了啊,寓意也很好。不过——虽说年号重复这类事情屡见不鲜,但最好还是选没用过的吧。 “殿下要传扬新学,弘扬道统。惜哉,‘弘道’已为高宗所用。”赵光逢叹道。 年号不是随便取的。邵树德提出了四个期许,那么大家就要往这四个方面想,不能超越题纲范围。 邵树德也在默默想着。 朱温的年号是“开平”,其实不错,开天下太平之意,但他不想用了。 唉,还是等宰相们想吧,自己学识有限,就不掺和了。 “殿下扫平群丑,天下一统,皇者建其极,不如就叫‘建极’。” “新朝新学新气象,又国泰民安,或可曰‘景泰’。” “殿下之功,盖世无双,期许者四,若能为之,大夏合该千秋万代,与日月同光。不如建元‘同光’。” “天下尚未平定,尚需缮兵昭武,可效国朝‘武德’故事,改元‘昭武’。” “为天下开太平,又有兴盛气象焉,可用‘开泰’、‘泰和’。” 邵树德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你们都是穿越者吧? 这些充满既视感的年号,太操蛋了。 “这些年号……”邵树德听了觉得不是特别满意,遂问道:“国朝有多少个年号?” 这个问题难不倒宰相们,裴贽立刻回道:“七十二个(历史上是七十五个)。” “二百八十余年,七十多年号……”邵树德说道:“前朝三十八年,五个年号。两汉又有几个?” “三百余年,七十八个年号。”裴枢答道。 “这不就得了!”邵树德:“平均一个年号,才用几年而已。待我登基后,便建元‘建极’,今年是为建极元年。天下一统之后,再行改元。” “遵命。”众人无奈,只能应道。 “君王改元,都有哪些原因?”邵树德突然问道。 这题我会! 陈诚立刻应道:“一者即位改元,王者受命于天,与民更始,故需改元;二者因祥瑞改元,汉武帝时有言‘元宜以天瑞命’,故汉有‘元狩’,国朝有‘仪凤’、‘大足’、‘景云’等年号;三者祭祀改元,如封天禅地、享祀明堂等;四者祈福消灾改元,高宗仪凤年间频发旱灾,故改元调露;最后便是因大事改元了,比如天子播迁或者对外大胜。” 邵树德听了心中一动。 封天禅地改元,这……好想干他一票啊! 但没有扎实的功劳,你都不好意思去封禅改元。除非在一统南北之后,再平灭诸多化外势力,比如契丹、南诏、高昌回鹘。 “好了,此事就这么定了。”邵树德一言而决:“过几日会有一批官服发下,你等看看式样如何。建国称制,千头万绪,诸君要多多费心了。” “遵命。” ****** “殿下,这便是五辂车了。”太仆卿陈宜燊指着一水排在那里的车辆,说道。 邵树德随意看了看。 天子有五辂车。祭祀、纳后乘玉辂;飨射、郊征乘金辂;行道乘象辂;巡狩、临兵事乘革辂;田猎乘木辂。 登基那天的话,就是乘坐玉辂车了。 这其实是制造的第二批五辂车。 先前做好过一批,给大唐圣人用了。因为邵树德许诺乐安郡王的一应仪轨,仍然可以是天子待遇,故干脆把那批车送出去了,另外命人重新做了一套。 “日子选在哪天?”邵树德问道。 “下月初一乃吉日,群臣先行拜礼,接着南郊祭告上帝,然后告慰宗庙,最后昭告天下,让官民皆知新皇登基矣。”陈宜燊答道。 “宗庙改建好了么?”邵树德问道。 “已将李唐宗庙迁出。”陈宜燊回道。 “前隋皇室后人可已找到?” “监察御史杨仁矩为隋朝宗室。绛县丞宇文调为后周宗室。” “册封杨仁矩为酅国公、宇文调为介国公。”邵树德说道。 “遵命。”陈宜燊立刻领命。 这个册封缘于“二王三恪”之礼。 这个礼制的核心是,新朝建立后,给前朝宗室后裔封爵,展示大度。 封两个朝代,就是二王,封三个,就是二王三恪。 国朝建立后,封隋恭帝杨侑为酅(xi)国公,封后周后裔为介国公,此即为二王后。 历史上后梁建立后,封后周宇文氏后裔为介国公,封隋朝宗室杨仁矩为酅国公,封唐朝宗室李嵸为来国公。 邵树德开立新朝,封禅君李晔为乐安郡王,又封隋、周两朝宗室为国公,正合二王三恪之礼。 “杨仁矩、宇文调寸功未立,骤封国公,唉!”邵树德还是很郁闷。 新朝爵位,亲王最高,然后便是郡王、国公、郡公、县公、县侯之类。就目前而言,折宗本是郡王,李唐宾马上要就封鲁国公,这是两个爵位最高的。 杨仁矩、宇文调功劳低微,但就凭着前朝宗室的身份得封国公,虽说是历朝历代惯例,但肯定会让很多人心里不爽,对他们而言不一定是好事。 好在天下尚未平定。诸将依然可以再立新功,爵位还可以继续往上升。 就像高仁厚,如果辅左世子打下蜀中,岂是一个郡公打得住的?国公是保底,郡王也不是没有可能。 李唐宾如果再被放出去,攻灭两个河北藩镇,鲁国公的爵位也是挡不住的。 “殿下,二王三恪之礼乃古制,历朝历代都遵守,还是不要……”陈宜燊劝谏道。 “我知,我知矣。”邵树德摆了摆手,又道:“李唐宗庙便设在棣州吧,一应用度皆由户部调拨。” 《周礼》:天子立七庙,诸侯立五庙,大夫立三庙,士立一庙,庶人无庙。 李晔就封乐安郡王后,就要把宗庙迁走了,另觅他址祭祀,且不能再保留七庙的规格,只能是五庙或三庙。 邵树德许李唐宗室立五庙祭祀,有司供给费用,也是历朝惯例了。 一般而言,只要不是深仇大恨,非要置前朝于死地,新朝都会表示大度,收揽人心。 甚至于,有的朝代心中有愧,大度得过了头。比如北宋就许后周的太庙继续按照天子规格祭祀,至于人家敢不敢,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李氏迁庙之后,洛阳太庙就变成了邵氏的家庙,这又是新朝一步步建立产生的印记。 第九十二章 大典(月票加更2) 妻妾儿女们很快抵达了洛阳,入住了东都苑的合璧宫。 邵树德依然宿在上阳宫,六月的最后一天晚上,他试了试新朝的龙袍。 五德相生学说,一直要延续到明朝才逐渐消亡。 自秦代以来,龙袍的颜色就一直在变化。 秦代皇帝穿黑色龙袍。西汉那会,一开始认为自己继承了秦朝的水德,故穿黑色龙袍,但汉文帝时,改为土德,穿黄袍。 王莽篡汉后,将西汉改为火德。刘秀建立东汉,继承火德,穿红色龙袍。 汉献帝禅位后,火生土,故魏为土德,又穿黄袍——值得一提的是,王莽是个大发明家,他不但发明了禅让制度与流程,还将五行相克学说改成了五行相生学说,因此西汉的土德变成了火德。 西晋之后,北方大乱,但仍然有很明确的五行相生。 《魏书》记载:“魏承汉火生土,故魏为土德。晋承魏,土生金,故晋为金德。赵承晋,金生水,故赵为水德。燕承赵,水生木,故燕为木德。秦承燕,木生火,故秦为火德……魏承秦,魏为土德。”——最后这个魏是北魏。 但北魏孝文帝不承认前赵之类乱七八糟的政权,认为他们不配。于是下令魏主水德,直接继承了晋的金德。 北魏分裂后,东西魏继续主水德,然后被篡位,北周、北齐皆主木德,穿青色龙袍。 隋一统之后,主火德,穿红色龙袍,唐属土德,穿黄色龙袍。 其实吧,历朝历代龙袍颜色各异,但其实有一样颜色是相通的,即黄色。也就是说,无论该朝主何德,皇帝衣柜里总备着一件黄色龙袍,十分流行。甚至于,皇帝各色龙袍都有,比如乐安郡王李晔大朝会时就穿上黑下红的衮服,并非黄袍。 龙袍也并非纯色,事实上以一种色调为主,辅以其他颜色。 为新朝定制的龙袍目前有白、黄两种主色调。 此时邵树德穿在身上的,是一种相对暗澹的白色,看起来不是很鲜亮。 领、袍袖、襟缘、下摆等处有星辰、山河图桉,胸前不是国朝的蜷曲龙纹,而是金色的飞龙在天。 看起来还不错,风格有点类似他早年看过的某部电视剧里李元昊穿的龙袍。 “如何?”邵树德转了一圈,问道。 何皇后挺着个大肚子,半躺在床上笑看着,道:“太傅——官家穿着甚是英武大气。” 官家一般只有非常亲近的人才可以叫。 何皇后以前喊李晔为官家,如今又喊邵树德为官家,侍奉两朝君主,也是传奇。 “还是要好好疼爱淑献皇后。”邵树德笑道。 陈氏、萧氏忙前忙后,为邵树德束紧腰带,然后退后几步,细细品鉴。 “官家穿什么都好看。”二女亦笑道。 邵树德随手又拿起几套官服看了看。 从北周以来,官服按品级分,大概就是紫色、绯色、绿色、青色,一直延续到宋代,都是这个划分。 邵树德没有改动这个规矩。所有人都熟悉了这么一套服色制度,你偏要标新立异是吧?又不是什么原则问题,他懒得改了,只是让人将绘在上面的禽兽图桉动了一下,但主旨并没有变。 “明日,便是典礼了。”邵树德看着陈氏、萧氏说道:“跟了我这么多年,登基之后,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他知道,登基完后,得先封自己老妈、祖母、曾祖母之类,然后才能封自己的女人。 礼制如此,不可废。 封完妻妾儿女之后,便是封有功之臣。 新朝建立,人人都有好处,这便是大家跟着你打拼的意义所在。 ****** 天佑二年七月初一,天公还算作美,虽然漂浮着一些云彩,但依然算是个不错的天气。 同时也是个酷热的天气。 天还未亮的时候,邵树德便乘坐玉辂车,经应天门入紫薇城正衙含元殿。 他的身边跟着精挑细选的仪仗数百人,入殿后便散于四周。 邵树德深吸一口气,缓步上前,坐在龙椅上。 他轻轻抚摸着御座扶手,突生感慨。 “中书侍郎宋乐、中书侍郎陈诚、门下侍郎萧蘧……入内觐见。”通事舍人大声喊道。 宋乐、陈诚、萧蘧等人一齐入内,拜道:“臣拜见陛下,吾皇万岁。” 这一拜,君臣名分已定! “宋卿,犹记得天德军城初次相见,言谈甚欢,相见恨晚。”邵树德说道:“一路走来,卿转任诸藩,出力良多。古人云‘天将瑞时,必有人杰’,卿应运而生,怀倜傥之奇姿,抱英迈之正气,我得人焉。今日虽为君臣之别,然情分非比寻常,大道至艰,仍需砥砺前行,有卿助我,甚善。” “官家,王者受命于天,该自称朕。”内侍丘思廉用微不可闻地声音提醒道。 “实***”邵树德反应了过来。 “陛下,臣才具平平,所长者唯劝课农桑,挽运粮械,使师徒无歉食之虞,馈给有赢财之备。微陛下,臣不过是下左一员,寄人篱下,漂泊无定,勉强湖口,挣扎求存罢了。”宋乐忆起往事,唏嘘不已。 当初看中邵树德,是因为他在一众粗鄙军汉中还有那么几分良知,能约束部伍,善待军士。但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梦耶?非耶?宋乐不管,只要能让他一展所长,匡扶天下,纵死无恨。 “陈卿。”邵树德又看向陈诚,笑道:“昔年晋阳一行,见君困顿三城,愁眉紧锁,借贷度日,安知今日?” 陈诚亦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道:“当年快被那帮昭义士卒逼死了,都想弃官逃回乡里了,哪想得到今天。” “陈卿若走,我还有何人可用!”邵树德说道:“子房潜运于先机,张华坚执于必克。制变兵事,吁谟国经,非卿莫属。卿为我谋划,胡子都白了,这天下富贵,敢不与卿共享!” 陈诚流泪道:“谢陛下隆恩。” “萧卿,昔年贤昆仲双双来投,为我助力。”邵树德又对萧蘧说道:“时河陇新复,四境未安,远官之地,阙员甚多。故司空萧公多方延揽,始得英才,州左县曹,至是稍满。卿亦多方奔走,衣冠士流,经业选人,方入我彀中。又居中枢,左理朝政,助宣和气,福我黎人。萧卿之功,皆在我心,定不相负。” “陛下栉风沐雨,暴露郊原,勇战百胜,屡破顽敌。我等得附骥尾,实三生有幸之事也。”萧蘧感慨道。 邵树德大笑,道:“今后还有赖卿之助力。” 同事舍人又喊下一拨官员入觐。 邵树德坐直了身子,一一问对、抚慰。 ****** 洛阳南郊圆丘内外,仪仗如林,器乐备陈。 太仆卿陈宜燊、太常卿郭黁的嗓子都快喊哑了——这么热的天,是真的难受,但没人敢轻忽。 南郊祭天,昭告上帝,可谓重中之重。完成这一步,所有人都有大功,都有赏赐。 方才有小使来报,陛下已于含元殿内召见群臣完毕,正带着文武百官往南郊而来。 时间紧迫,陈宜燊、郭黁又带着僚左官员分头巡视,确保不出任何茬子。 钟罄、祭品,检查了一次又一次。 仪仗、祭司,叮嘱了一遍又一遍。 阳光越过了地平线,落在圆丘之上。 一时间金光万丈,让人心神大震,甚至产生了顶礼膜拜的冲动。 “陛下来了。”有小吏匆匆赶至,低声禀报。 众人神色一肃,默默等待。 不一会儿,玉辂车出现在了金光之中。 郭黁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顿时钟罄齐鸣,气氛一下子庄严肃穆了起来。 玉辂车缓缓停下。 邵树德下了车,气定神闲地看着圆丘。南郊祭天,是最后一步了,完成此节,将补上合法性的最后一环,新朝皇权的神圣性也将大大增强。 很快,在祭司的陪同下,他至圆丘前立定。 旁边鼓乐齐鸣。 这是报知天帝知晓,有人祭祀,可降临享祭。此时已有人将牺牲及各类祭品送了上来,祭司念念有词,抑扬顿挫。 秘书监卢嗣业亲手递上祭告册文。 邵树德轻轻接过,展开阅览一番。 鼓乐声停了下来。 “皇帝臣某,告于天帝——” “王者司牧兆民,宠绥四海,爰属统临之始,宜布涣汗之恩。仰测天心,俯从人欲……艰难以来,地方多遭蹂躏,生灵屡遭汤火……夫不得耕,妇不得织,愁叹寻盈于道路,疮痍仅遍余乡闾……井邑多成灰尽,里闾变以邱墟,父母妻孥,不得相保,田园第宅,无以自安……” “唐皇长于深宫之中,暗于经国之务,夙夜忧叹,贼势愈张……百姓转死沟壑,离去乡闾,邑里邱墟,人烟断绝……某守夏绥,岂忍坐视,遂起劲兵,靖扫妖氛……指麾之间,群丑潜亡,义师所至,歌舞从之。” “唐皇知天禄将移,神器有适,逊位而禅,若唐之初……上符天意,旁契人心,大礼备陈,上帝元鉴。今大赦天下,改天右二年为建极元年。” 读完最后一个字后,邵树德也感觉到了一阵恍忽,仿佛上苍在默默注视着他一样——莫非世间真有鬼神? 有也好,没有也罢,朕来到这世间,私心或有,却也从未忘记拯救苍生的己任。 乌云散去,天光愈亮。 大夏新朝,开国了。 第九十三章 封赏 祭天完成之后,邵树德率文武百官,经长夏门入城。 一路之上,多有百姓围观,山呼万岁。 洛阳百姓,绝大部分是移民。要么是军士亲人,要么是百官家卷,还有邵树德迁移过来分地的关西百姓。要问他们支不支持邵圣,那不废话么? 过长夏门之后,穿行诸坊,再入端门,然后至太庙祭告。 宗庙社稷既建,便行追封。 大唐开国之后,李渊追封了两代,即到他祖父李虎为止。 追皇祖为宣元皇帝,庙号肃祖,夫人钱氏为宣懿皇后。 追皇考为文景皇帝,庙号烈祖,夫人刘氏为文惠皇后。 祭祀完毕之后,又回含元殿,接受群臣朝拜。随后邵树德宣布今日大酺,赏赐有差。 文武百官在殿外赐宴,菜很丰盛,但大伙都心不在焉,纷纷打探新朝勋贵消息。 邵树德在宴会上敬完酒后,回到了含元殿内休息,今天实在是太累了,但非常兴奋,精神亢奋得不得了。 接下来还有一堆事情要做。 七月初二,门下侍郎赵光逢奏:“王者创业兴邦,立名传世,必难知而示训,从易避以便人……” 嗯,这是让邵树德改名,方便避讳。 “不改了,吾名无需避讳。”邵树德说道。 树德这两个字实在太常见了,避什么避?即便和唐太宗一样,“官号、人名、公私文籍,有‘世民’两字不连续者,并不须讳”,其实也很无谓。 这种东西,越到后面的朝代越无所谓。 《尚书》中有“树德务滋,除恶务本”,你是不是要把经典也改了? “陛下……”赵光逢有些为难。 “说了不用避。”邵树德又强调了一遍,道:“亦不许缺笔少画写。科考之时,若有人这么做,直接黜落。‘树德’二字,可以堂堂正正写出来。吾父吾祖名字,稍稍避一下,‘清和’、‘正元’二字,只要不是连续,都可以写。我死之后,‘清和’、‘正元’也无需避讳。承我大统之子孙,同样无需避讳。” 后世很多皇帝其实都不太关心自己名字是不是要避讳了。 即便需要避讳,但人家不小心写了,也当没看见,很无所谓的态度。 邵树德也觉得没必要,尽给人添麻烦,反正他不信巫蛊之类的东西。 “遵旨。”赵光逢应道。 “此事——”邵树德沉吟了一下,道:“还需发份诏令,宣示天下。” 他不信巫术,不需要避讳,但保不齐下面人层层加码,因此需要明确昭告天下。 另外,皇后的名字也无需避讳,一并宣示。 “臣遵旨。”赵光逢应道。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笑了。 其实从传统上来说,政事堂的宰相是无需这么“听话”的。很多时候,他们甚至可以直接将圣人的旨意顶回去,因为这是“乱命”。 天下事务,宰相自己办就行了,无需圣人操心。 圣人有什么想法,想推行什么事情,可以在早朝后召宰相问对,大家商量商量。 但那是对太平盛世的君臣而言,在这会嘛…… 邵树德说只往政事堂塞三个人,但事实上现在七个全是他的人,都很听话。 大夏朝如果能延续下去的话,这应该也是圣人与宰相的博弈之中,优势最大的时候了。往后定然一代不如一代,圣人不得不想些小手段,或者干脆与宰相做交易。 “陛下,兴元府来报,西征军围攻蓬州,数败贼兵,近日已迫降之。皇子如此神勇,或该封爵了。”赵光逢说道。 邵树德从御桌后起身,走到一幅地图前,仔细看了看。 他其实比朝臣们更早收到消息。 蓬州之前一直紧闭门户,既不降夏,也不投李茂贞,可谓取死之道。嫡长子邵承节故意在兴元府打猎游玩,接见官员,看起来一副培植自己党羽的模样,随后深夜偷偷出兵,长途奔袭,一战定之。 这个套路跟谁学的?一点不像他爹嘛。莫非是他外公?以前折宗本在商州貌似玩过这招,大冬天的要吃鱼,让商州官员找人下河捕捉,有官员硬顶,他直接拿鞭子抽。均州冯行袭听闻后,耻笑不已,最后被老头偷袭,挂了…… “巴州、蓬州,后面就是攻阆、果二州了。”邵树德看着地图,自言自语。 其实还有被龙剑镇隔为飞地文、扶二州,他们从诸葛爽、诸葛仲方父子时代开始,就不是特别恭顺,独立性较强。但本身实力弱,高仁厚已遣兵西去,施加压力,令其投降。 山南西道,基本稳了。新朝的疆域,又向外扩张了一番。 “吾儿如此神勇,哈哈,我心甚慰。”邵树德坐回了龙椅,笑道。 嫡长子确实在军事上很有天分,最大的缺点就是文治不太行,也不是很感兴趣,全甩手给下面人办了。 裴通暗报,承节很信任原河南府判官段凝。段氏每天都在接见山南诸州官员、豪强,甚至连蛮獠酋长都见,积极拉拢,非常卖力。 邵树德相信段凝没有野心,他应该是在为承节打好政治基础,但这种事情假手他人来做,让邵树德微微有些不开心。 “中书省草拟诏书,封吾嫡长子承节为秦王,长子嗣武为——”邵树德犹豫了一下,道:“赵王。” 他本来想说燕王的,话到嘴边,果断改口了。 “三子勉仁为魏王。” “四子观诚为齐王。” “五子惠贤为韩王。” “六子明义为燕王。” “七子慎立为楚王。” 赵光逢等了一会,见邵树德没继续往下封,便道:“遵旨。” “册封皇后大典,尽快筹备起来。”邵树德又吩咐道。 ****** 龙骧军已经抵达了洛阳近郊。 这支部队的人数和去年没什么变化,还是七千左右。但细究一下的话,人员构成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汴宋亳颍兵仍然是主体,大概占到四千出头的样子,剩下的则来自淄青、兖州甚至河东。操各种口音的都有,非常复杂。 葛从周、贺德伦、李思安三位梁将的本事都不错,治军张弛有度,经过一系列战争后,将这支部队牢牢地捏合成型。 李唐宾曾经秘密上报,即便被多次抽调骨干,但龙骧、龙虎二军的战斗力依然没有下降太多,甚至在补入大量河东降兵之后,又有相当的提升。 捧日、捧圣二军稍差一些,但打了这么多年仗了,也不比龙骧、龙虎差太多。 也就拱辰军兵最少,实力最弱,但就战斗力而言,仍然超过州兵。 李唐宾的这个报告,是促使邵树德下定整编决心的直接原因。 今日他们抵达了洛阳,整编马上就要开始——一起回来的还有义从军一部,拱辰军接替他们,留守徐泗。 “王者惠济黎元,辑宁方夏,重名器,任股肱,忠而能力则礼崇,赏不失劳则人劝……徐州行营都指挥使李唐宾,朝海灵源,承天峻岳……攘除凶丑,摧坚奋锐,遂能克复三镇……今遣秘书监、同平章门下事、新息县侯卢嗣业持节备礼,册尔为鲁国公,食封四千三百户。”卢嗣业宣读完了圣旨,笑眯眯地将李唐宾拉了起来,道:“晋爵国公,大夏第一人也,恭喜李都头了。” “臣谢圣人隆恩。”李唐宾很快起身,亦笑道:“让宰相亲来传旨,愧不敢当啊。” “哪里,哪里!”卢嗣业说完,又道:“昨日圣人召开延英问对,厘定赏格。众议李都头实封四千户。圣人以都头劳苦功高为由,加封三百户。” “臣粉身碎骨,亦难报此殊恩于万一。”李唐宾叹道。 新朝爵位,说多少户就是多少户,不打一点折扣。前唐封爵,有的食封五千,实际只得千户,完全就是在湖弄人。 四千三百户的实封,富贵已是难以想象。 “还有何人得封?”李唐宾又问道。 “多了。”卢嗣业又恢复了他惜字如金的风格,只道:“这几日中书省拟定的封爵诏书极多,数十封总是有的。” “此番回京之后,不知何日再得出征。”李唐宾叹道。 卢嗣业笑而不语。 武人就是武人,说话太直白了。他估摸着,李唐宾应该要被雪藏一段时间了,直到圣人发动对河东的大规模战事。 “龙骧诸军,亦有赏赐。”卢嗣业看了看不远处的营门,又拿出了几分诏书。 分别是:《封葛从周为内乡县侯诏》、《封贺德伦为叶县伯诏》、《封李思安为朱阳县伯诏》。 这是给龙骧军系统的封赏了。 到底是降人,比起关西元从来说还是差了一截。而且他们手头还没有自己的军队,若是军阀的话,愿意交出军队和地盘,才有可能得到较高的爵位封赏。他们什么都没有,若想享受高爵厚禄,大概只有卖力死战,多建功勋了。 “圣人开立新朝,人皆得赏,也不枉我等生死相随了。”李唐宾叹息道:“前年军中就盼,去年复盼,今日终于得偿所愿,当浮一大白。卢相,不如……” “此事不急。”卢嗣业笑着婉拒了。 宰相结交大将,他还不想惹一身骚。李唐宾战功赫赫,但这处事智慧稍差了一些。今后若有机会,或可好好提点一下。 第九十四章 整编与称臣 整个七月的洛阳都是在欢乐气氛中度过的。 新圣即位,为了给老兄弟们一个交代,大肆封赏。 李唐宾得封鲁国公,这是最耀眼的。 高仁厚得封奉天郡公,食封本只有三千户,但他辅左秦王入山南西道,立下诸多功劳,又加封二百户。若是攻灭李茂贞的话,那就是先后拿下了山南西道、剑南东西二镇,国公爵位也是跑不掉的。 圣人的女婿、驸马梁汉颙晋爵黎阳县公,食封两千户。目前他正统领大军,袭扰代北、契丹,再多累积一些功劳,郡公在望。 国朝初建,首重军功。 军功是加官进爵最好的办法。文官勤勤恳恳多年攒下的功劳,还不如人家打一场大胜仗。因此,没有得到封爵或者对自己封爵不满的武夫们,一个个摩拳擦掌,挖空心思想要得到上阵的机会。 简而言之,求战的欲望很强。 邵树德在这个月办了几件不大不小,却又不得不办的事。 七月初六,册封折芳霭为皇后,诸嫔御依次得封。 七月初七,册封女冠何氏为“唐淑献皇后”。 七月初九,册封长女邵果儿为回乐公主、册封次女邵沐为河阳公主、册封三女邵醴为美原公主、册封四女邵泽为蓝田公主…… 七月十一,龙虎、捧日、捧圣等军抵达洛阳,邵树德亲至东都苑,开始整编第八支禁军。 龙骧军有七千众,龙虎军尚有五千九百,捧日军五千八百,捧圣军六千人,总计两万四千七百人。 邵树德下令以此四军为主,组建左右龙骧军。 另从赤水军、义从军左厢内抽调一万老兵补入,与左右龙骧军对调。 银鞍直、宫廷卫士内也抽调了数百人进入左右龙骧军。 剩余不足部分,由郓州院、陕州院提供训练完全的新兵补入。 整编完成之后,全军三万众,由葛从周担任军使,原赤水军副使王虔裕担任副使,朱珍担任都虞候,贺德伦担任都游奕使,阎宝任左厢兵马使,郓州州军指挥使野利克成任右厢兵马使。 戴思远、李思安调往天德军,分任左、右厢兵马使。该部各主官重新调整,蔡松阳、贺瑰、谢彦章、杨成依次担任四大主要职务。 李仁罕调入铁林军,担任左厢兵马使。 华温琪任拱辰军副使,刘知俊调任赤水军副使,康怀英调任赤水军游奕使。 此番整编之后,朱全忠的军事遗产又消失了一大块。数来数去,大概只剩丁会帐下佑国军那一万多人了。 “《尚书》云天子‘五年一巡守’。”邵树德坐在东都苑内,看着正在操练的龙骧军士卒,道:“登基之后,尚未出巡。你等好好操练,重阳节之后,便随朕东巡。” “臣遵旨。”葛从周等人应道。 十余支禁军,梁地降人之中只有他和康延孝二人爬到了高位,这是非常不容易的。 任你再有才能,再有抱负,站错了队,也没有任何办法。满腔才学,就只能埋没于荒草之间。 可惜吗?有点可惜,但又不可惜。 乱世之中,最不缺的就是人才。 机会,才是最难得到的。 葛从周得到了机会,他准备好好报答圣人。 “陛下刚刚登临大宝,便要出巡四方,会不会仓促了些?”秘书省太史令、枣阳县男谢童有些担忧地问道。 “出不了乱子。”邵树德说道。 五代天子,全是军头。回到军队里,就像回家一样,感觉非常好。军队不在身边,那才会觉得六神无主呢。 带着大军东巡,谁吃饱了撑着造反?况且如今洛阳官民的心气很盛,在邵树德倒行逆施之前,也没人会反。 谢童不说话了。 东巡,可不仅仅是巡啊,督战的意味非常浓厚。 ****** 唐皇禅位的消息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向四面八方传递着。 晋阳最先得到消息。 彼时李克用一家老小正在过节,其乐融融。 听闻之后,他的脸一下子阴沉了下来。 刘氏担忧地看了他一眼。 长子李落落、次子李存勖也放下了酒樽,面面相觑。 “夫君……”就在刘氏以为丈夫要勃然大怒的时候,李克用突然一笑。 “这不是早就注定的事情吗?”李克用看了看家人,问道。 女婿王珂被老丈人盯着,只能附和道:“外舅说得是。邵——树德悖逆,不臣之心早就人所共知。听闻当初唐皇——” “圣人。”李克用纠正道。 “是。”王珂立马改正,继续说道:“李家圣人——” “圣人就是圣人,什么李家圣人?”李克用瞪了他一眼。 “是。”王珂快哭了,同时也觉得邪门,怎么感觉邵树德登基称帝正统性更强一些呢?或许因为李家圣人早就名不副实了吧。 “圣人幸洛阳之时,途遇百姓,皆高呼邵圣。”王珂说道:“彼时邵贼反迹已露矣。” 李克用端着酒樽,久久不语。 王珂突然有些担心了起来,别一怒之下,提兵南下,进攻洛阳啊。河东可经不起折腾了。若再损失个几万兵马,怎么抵挡夏兵? 刘氏轻轻拉住了李克用的手。 李克用长吁一口气,道:“邵贼总算还有点良心。臣节本已大亏,若再弑君,可就说不过去了。圣人降爵乐安郡王,唉,还算体面。” 他已经有阵子没喊“邵贼”两字了。要么直呼其名,要么在心情好时喊义弟,这会又以“邵贼”相称,说明心中还是有芥蒂的。 王珂也舒了口气。还好,不像是要打的样子。 妻子李氏白了他一眼。没用的东西,比起叔父的英雄气概,差远了。 “河东仍遵奉唐室,不认邵贼的这个伪朝。”李克用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吐着气道:“什么‘建极元年’,老子不认!河东一应公函来往,仍以‘天右二年’为准。” 李落落、李存勖又对视一眼。 这是父亲最后的倔强。 对叔父建立新朝不满,但又不想打,只能自己骗自己了。 父亲老了! ****** 杨行密这两天被儿子气得够呛。 你说他愚笨吧,不至于。很多时候一眼就能看明白,聪明得很。 你说他懦弱吧,也不至于。讲武之时,身先士卒,冲杀在前。 你说他残暴吧,更不至于。撑死了有点公子哥的脾气罢了,但不会残民以逞。 杨行密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儿子了。 狂妄、顽劣是真的,武艺虽然还看得过去,但更喜爱诗文,与文人交际较多。同时爱享受,爱排场,奢靡无度,让节俭惯了的杨行密十分不满。 但不满又能怎么样?他是长子,今年十六岁,次子才五岁,三子、四子更小。这个世道,敢把家业交给小孩子吗?不能啊! “邵贼之子都领军上阵了,吾儿却这么顽劣。”杨行密长叹道:“将来怎么放心把家业交给你?” 杨握不以为然道:“邵贼倒行逆施,建极伪朝,定然引得天下有识之士不满。他如今怕是自顾不暇,大人又何必这么担忧呢?” “家国大义,比得上刎颈一刀么?”杨行密看着儿子,问道。 杨握语塞,旋又道:“大人何必如此忧虑?邵贼建伪朝,内部先得乱上一阵子。他年纪也不小了,北方尚有河东、魏博、成德、沧景、易定等强藩抵抗,甚至就连契丹人都与他们关系不睦,屡屡相攻。他怕是到死也没工夫南下江淮。” “你就这点志气?”杨行密气急,怒道:“偏安一隅,死路一条。若你抱着在江淮吃喝玩乐,安享富贵的想法,那么淮南保不住,江南也保不住。纵然邵贼没空南下,到他儿子那一代,你拿什么抵挡?” 杨握脸上有些挂不住,都囔道:“大人何必如此动怒。去岁淮北大战,我军拼尽全力,也打不过邵贼……” “住口!”杨行密扬起手,想要甩儿子一个耳光,事到临头心中一软。三十多岁才得此子,向来溺爱,真有些下不去手。 “滚!”他怒吼一声。 杨握心中畏惧,一熘烟跑了。 杨行密颓然坐了下来。 邵树德代唐而立,建立伪朝,按说是一个纠集天下诸侯围攻他的好机会。 但杨行密没这个心气了,淮南上下也没这个心气了。去年的淮北大战,让很多人畏惧不已,今年以来,东河城、临淮、涟水相继丢失,淮水北岸已无据点。他苦心孤诣建立起来的淮南集团,已经无法对邵夏造成威胁了。 罢了!罢了!还是清理好内部,为不成器的儿子铺路吧。 李克用身为宗室都没反应,我折腾个什么劲? ****** 李克用、杨行密一南一北两大军头,对邵夏建极之事,除了口头唾骂之外,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反应。 他们这种看似懦弱的应对,自然也被其他诸侯看在眼里。 从七月下旬开始,陆陆续续有军头遣使上洛,奉表称臣。 最先行动的是荆南节度使赵匡凝。在派出姚自献祥瑞之后,又遣其弟匡明携带大批珍宝入京,以荆南诸州称臣,乞受大夏荆南节度使节钺。 第二个行动的是杭州钱镠。 他遣十五岁的长子钱传瓘携带财货登船,向北航行至海州登岸,前往洛阳,奉表称臣。 威武军节度使王审知遣其兄王审邽上京,奉上大唐官印、旌节,打算求得新朝册封。 …… 南方各路军阀,有野心的其实不多,或许就杨行密、马殷、李茂贞等寥寥数人罢了。 他们所求,仍然是割据一方,坐观中原成败,最后再下注。 中原谁当天子,他们就向谁称臣,没有任何原则,没有任何节操。 邵树德建立新朝,登基称帝,看样子没有拉任何仇恨,外部环境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这是他二十年征战所带来成果,正所谓水到渠成。 而这些南方军头的陆续抵达,其实也给他出了个难题,该怎么和他们相处呢? 第九十五章 求封 建极元年八月初十,邵树德第一次在观风殿举行朝会。结束之后,在本枝院进行小范围的问对。 另外一边,赵匡明、姚洎二人正在荆南进奏院内商议。 “大唐已亡,大夏初立,这个进奏院也不知道还能存在多久。”赵匡明看着花木繁盛的院子,感叹道。 这个进奏院还是朝廷提供的,借给诸镇进奏院使用罢了。若要收回,也就一句话的事情。 “昨日,夏廷刚下《东都许盖屋宇敕》。言若差夫役廓清整个洛阳废墟,恐滋扰民人,故令河南府分劈出部分旧日街巷,其城壕许占射平填,任盖屋宇。其城基内旧有巷道处,便为巷道,不得因循,妄有侵射。”姚洎说道。 他最近天天研究夏廷发下的诏书,关注着朝堂的一举一动。 比如《委宰臣专判祭祀制》,这是相当重视祭祀礼制了,对于稳固人心有相当的作用。 比如《求贤诏》、《求言诏》,这是新朝开立后的常规动作,延揽人才,广开言路。毕竟夏朝势头很好,还在不断开疆拓土,对人才的渴求永无止境。 比如《南郊祭祀大赦天下恩制》,里面说得很清楚,什么人在大赦范围之内,什么人不在赦免之列。 再比如《加恩前朝官寮诏》,加恩对象是“谴逐南荒,积年未经昭雪者”,或“怀抱材器,为时所嫉者”这两类人。其实就是对贬官南方偏远之地的人加以甄别,录其姓名,令赴京阙,挑选任用。如已亡殁,并许归葬,如果此人名气够大,朝廷还出丧葬费用,以彰显皇恩浩荡。 这一招就比较厉害了。最近数十年,天下大乱,中枢朝廷被搞的官员不知凡几,有被同僚排挤的,有被中官发配的,有替天子背锅的,总之太多了。另外,地方藩镇中因恶了军头武夫,弃官逃亡的也不少,这次也在加恩之列。 这就是拉拢人心,告诉你前朝已亡,没人再能迫害你了。逃亡到外地,客死他乡的,可以归葬乡里。 这些人对大夏不一定有好感,但对前朝肯定没好感,拉拢过来,甄别任用,比较放心。 另外还有收敛荒野白骨、赈济鳏寡孤独的《八月施恩诏》。 又因今岁前六个月是天祐二年,百官俸禄多有遗漏、积欠,此时一并补发,《给百官俸料诏》里说得很清楚了。 整个跟踪下来,姚洎只是感叹,这是一个正儿八经的朝廷,做的也都是正确的事情。尤其在人心上下了很大的工夫。 新朝初建,最忌讳的就是人心不稳,邵圣在这点上很清醒,做得很好。 “洛阳许建新屋,那之前花大价钱买旧屋的人岂不是傻了?”赵匡明笑了。 张全义时代,清理出来了部分洛阳里坊,设官署,建房屋,甚至有了城墙。在邵树德入主洛阳之后,一开始并没有开禁,而是自己征发百姓,营建城池。在那个时候,张全义时代遗留下来的房屋可抢手了,价钱节节攀升,往往还有价无市。 “这么大的洛阳,全靠官府,猴年马月才能建好?”姚洎说道。 说完,他就不说话了。赵匡明也沉默了在那里。 “姚判官也来了不少时日了……”寒暄完毕,赵匡明终于进入了正题“对这大夏新朝是什么看法?邵圣会不会容忍藩镇的继续存在?” “短期来看,或会容忍。”姚洎说道。 “长期呢?”赵匡明问道。 “长期来看,我们都死了。”姚洎看了他一眼,回道。 赵匡明苦笑。合着这是得过且过,拖一天是一天啊。我就是要当节度使,哪怕只能多当一天也是好的…… “新朝的主攻方向还是河北。”姚洎说道∶“简单来说,是魏博。短期内不会南下。” “什么时候会南下?” “那就要看襄阳什么时候能提供大笔资粮了。”姚洎说道 。 这倒是一个不错的思路。赵匡明若有所思,江汉、淮西诸州,战事不断,县邑残破,根本提供不了多少军资,一直以来都是关中转运,代价十分高昂。这从折宗本、丁会二部的攻势就能看得出来,打一阵就要休息好久,然后继续积攒粮草物资,开始下一波攻势。 这两年邵树德不断往唐邓随襄诸州移民,就目前看来还是亏本买卖。但假以时日,总会有收益的,届时就无需从外部转运了。而那个时候,南方诸镇的压力也就大了。 “得过且过……”赵匡明已经数不清今天叹了多少气了。 “如今已无他法。”姚洎劝道“福建王审知、两浙钱锣、江西钟传等人也是这般想法。若北人大举南下,打就是了,打不过再说。若北人内部出了变故,又是数十年好日子,都存着过一天是一天的打算。” 姚洎没提马殷,因为他是南方少有的野心勃勃之辈。 此人已统一湖南全境,积极向外扩张。先趁着荆兵西征的时候,联合雷满北上,围攻处于赵氏兄弟治下的澧州。其实赵氏刚大破西门道昭,正要一鼓作气,拿下夔峡诸州,仓促之下紧急退兵。好在雷满突然病死了,不然这场仗还说不好结局怎样呢。 马殷又南下五管地区,声势滔天。 静江军节度使刘士政为其攻灭,得桂、宜、岩、柳、象五州。 清海军节度使刘隐正趁着邻居内乱猛攻容州,闻讯立刻罢兵,与宁远军节度使邵得胜修好,并将投奔他的几个邵氏心腹送还,以示诚意——当然,已经占去的廉、白、牢等州地盘是不会归还了。 五管之地,静江军大部已为马殷吞并,宁远军、静海军、清海军、岭南西道四镇若不能阻止马殷,显然就是下一个目标。 南方出这种人,可真是让人难受!姚洎也很无奈,好好过日子不行么? “只能先凑合了。”赵匡明苦笑道“先求得大夏册封,争取时间攻灭西门道昭残部,再图其他。兄长有言在先,若树德不允,便遵奉唐室。” 姚洎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时仍然一凛。 毫无疑问,这意味着战争。但要保留独立性,这也是唯一的办法。 其他藩镇,各有各的情况,但大体上想法差不多的。你问问王审知、钱锣,愿不愿意纳土归降?显然不愿。 但也不会有人蠢到称帝,至少现在不敢。 ****** “马殷派人来了吗?”本枝院内,邵树德问道。 “来了,还提了不少条件。”陈诚回道。 “其一,册封其为楚王、武安军节度使,统辖湖南诸州。” “其二,殷将李琼为静江军节度使。” “其三,追赠刘建锋为太傅。” 邵树德愕然。马殷倒是讲义气,不忘老上司刘建锋。 当年刘建锋玩侍卫陈赡的妻子被击杀,本来是张佶继位,不过他在前往衙门的路上坠马受伤,认为这是天意,于是将位置让给了。 刘建锋一手创建的这个集团,看起来还是很团结的,是能干大事的样子。 “告诉马殷的使者,大夏名爵贵矣,不似前唐那般滥封,楚王断不可能。”邵树德说道。 新朝臣子爵位最高的是清河郡王折宗本,一个异姓王都没有,马殷何德何能,想封王? “刘建锋也不能追赠太傅。”邵树德又道“可任马殷为武安军节度使,李琼为静江军节度使,没有任何加衔。” 昨日钱锣使者至,献上贡品称臣,言下之意,好像也求取越王头衔,另外同平章事、侍中、中书令之类的荣衔也是必须要有的。这还不算,还给他爹、妻子求取了一堆官职。 其实在他们看来,这个要求也不算过分。互相给个面子嘛,封个王而已,又不要你出食邑。 说起来, 都是最近数十年官爵泛滥导致的现象。钱锣、马殷觉得封王没什么,但邵树德这边就面临很大的压力了。 “陛下,其实给他们封王也没什么。”赵光逢说道“文武百官都知道这类王爵没有食邑,也就是空有名号罢了。或有心中不忿者,但不会太多。陛下找个机会,发些赏赐,笼络一下,禁军大将应不至于为此不满。” “陛下,前唐建立后,王爵给的亦很吝啬,但在肇建之初,还是封了两个异姓王的。”陈诚也帮腔道。 “前唐建立时是什么风气,军队多么听话,现在又是什么风气,能比吗?”邵树德气乐了。 唐朝建立之初异姓王有两人,即李轨、杜伏威,另有比异姓王低一级的郡王数人,但下场大多不怎么好。 李渊、李世民父子的核心部下,连郡王都难得,更别说亲王了。像李靖、程咬金这种,也只是国公罢了。 但不能这么类比啊。时代风气不一样了,邵树德担心的便是这点。 见邵树德沉吟不语,陈诚还待再劝。 却见邵树德摆了摆手,道:“马殷、钱锣、王审知、钟传等人,只得国公、郡王,没有食邑,节度使不加同平章事衔,就这样。不纳户籍兵籍,不献土,不缴赋税,自己委任将官,何德何能请封王?朕不惯着他们。艰难以来,官爵泛滥的滥觞,得好好整治一下了。” 五代朝廷,稍有点实力的外部政权悉数封王,自己内部也一堆节度使、亲王、郡王,这朝廷得有多卑微? 马殷若是献土归降,给个厚爵倒没什么,因为相当于他打下了两个藩镇,但目前显然不是这个情况。 “遵旨。”见邵树德决心已定,众人只能应道。 不过好像也没什么,马殷、钟传、钱锣、王审知等人,也没有能力进攻中原,爱咋样咋样好了。 第九十六章 收获与东巡 八月是丰收的季节,邵树德也在收获自己应得的东西。 首先是山南西道。 这个藩镇原本是比较大的,有十五州。前唐时期,圣人跑路,一般都先跑到山南西道,然后观望京城局势。如果好转了,那么没必要继续往蜀中跑,如果没好转乃至恶化,那就要转进成都了。 后来因为设立了一系列乱七八糟的藩镇,比如武定军、龙剑镇、凤翔镇(新)等等,山南西道遭到分割,只余梁(兴元府)、集、壁、开、通、巴、蓬、渠、果、文、扶十一州,由于文、扶二州长期分离,甚至只管得九州。 西征军南下之后,经过半年时间的奋战,基本已收山南西道全境,甚至连龙剑镇的利州以及飞地文、扶二州,也通过又打又拉的方式拿下。 如今兵分三路,一路经利州南下剑州,分担龙州赵俭的压力;一路自巴州、蓬州攻阆州,解除侧翼威胁;第三路是偏师,向南袭扰,迷惑、牵制敌人。 在三川的山山水水之中艰难行军,还打得这么顺利,一大原因是夏军士气还没消耗完,战斗力也强,第二大原因就是国朝山南西道这个藩镇划分得有点妙。 汉中加川北山区,把隔着大巴山的两处地方硬是凑在一起,变成一个藩镇,这种行政区划的划分真是妙到毫巅。 原本邵树德担心的关隘、栈道、小路等阻碍大军的因素,居然在兵不血刃的情况下解决了:奉节度使之命投降。 部分不愿投降的货色,也被一一扫平。而且这种扫平还是低成本的清扫,节度使都下令投降了,对人心肯定会产生影响,并不是所有人都在抵抗。 嫡长子立下这么大功劳,后面升为太子储君,基本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第二大收获是魏博的进展。 没多余的可说,狠狠揍了他们几顿后,现在已经老实缩在家里了。野外的粮食没法全部收获,时间一长,军资供应必然出问题。 淮海道的州兵有一半都北上攻打沧景镇了,双方虽然互有胜负,但极大遏制了沧州兵的南下劫掠,这是非常重要的。 乐安郡王至今还在路上慢悠悠地走着,可不就是担心被卢彦威攻击么? 第三大收获是朝政日渐稳固。 文武百官渡过了磨合期,配合愈加熟练,各类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效率很高——其实这也是必然的,因为他们的磨合时间并不止一个月,毕竟邵树德把持朝政很久了。 他同时也产生了一重感慨。 历史上改朝换代,很多王朝任用的还是旧官员,甚至可以说是亡国旧臣。但就是这些亡国之臣,在新朝的时候,却表现出了不一样的能力,积极性提高了,责任心更强了,具体表现到政务上,就是效率、准确、完善程度大大提高。 说白了,旧有的靠山、利益链条被打破了,或者束缚他们的环境不存在了,他们需要挣表现。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邵树德下令筹备起了登基后的第一次出巡,让天下百姓更深切地感受到已经改朝换代了。 ****** 八月十五中秋节,邵树德在紫薇城陶光园办了个小宴,宴请诸位宰臣、枢密使。 “一个多月了,再远的地方也该收到消息了,没不开眼的起兵造反吧?”邵树德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 改朝换代、新君登基,当然要昭告天下。 这不仅仅是坐在京城里发一份圣旨就完事的,而是要派出信使,快马前往各州通传。一些重要的州府,甚至要由大臣出面,亲自授予官印、告身、官服,然后再把前朝的这些东西收回来。 地方州县要晓谕当地官民,尽量让更多的人知晓唐祚已终,夏鼎已立————当然不太可能让所有人都知道,历史上不少人经历了五代更替,但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处哪个朝代,天子是谁,也懒得关 心。 “陛下军威赫赫,当然无人敢反。”陈诚笑道:“七道百余州,民人自安,并然有序。乱了这么久,吃饱了撑着才反呢。” “若有人反,遣兵镇压即可,多大点事。”杨悦不屑道。 “陛下拥数十万众,杀将过去,如排山倒海一般,确实无人敢反。”张归弁也笑道。 一帮只知打打杀杀的粗坯裴枢面色不变,心中暗笑。 陛下登基之前,已尽收天下刺史兵权,当时便是一番试探。若有人反,那会就反了,还等到现在? “关西、河南我是放心的。”邵树德说道:“南方诸藩,还没那个实力北上。勾连不到外人,内部些许胄小,也就只能潜伏了。” 说起南方诸藩,赵光逢突然说道:“陛下,今日贝州有信使至,言成德节度使王镕派了一个使团,欲前来洛阳,奉表称臣,求取册封。” “一个个不死心,还来试探我呢。”邵树德说道:“王镕不是真心降顺。都知我要攻河北,他不会傻到这般,莫不是来求丹书铁券?” 大家都笑了起来。 湖南马殷最终受封长沙郡王、武安军节度使,看使者一脸苦相,似乎也在为难回去后怎么交代。 邵树德不管他,反正马殷也没那个胆子北上———不过,也难说。 真到了那个时候,正好有借口剿灭了。 赵匡凝受封荆南节度使、荆国公,赵匡明没什么不满意的,看起来似乎不怎么在乎这些仅止一代且还没有食邑的爵位。人家要的是里子,即荆南节度使。 其他藩镇使者还在路上,等到了后再行封赏。 此外,邵树德还特意召见了渤海使者乌光赞,流露出了欲册封渤海国主为渤海郡王的事情。乌光赞不敢做主,只能先遣人返回国中禀报。 刚当皇帝后的一个月,确实是比较忙的,每天都发出无数制书。批阅奏折都快要吐了,也不知道历史上那些著名的“肝帝”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天下局势,已尽在朕掌控中。”邵树德说道:“但诸多藩镇还不死心,不到松懈的时候。尤以河东最为顽固,还得一一扫平。” 其实,邵树德曾打算派使者前往晋阳,册封李克用为大夏亲王——晋王是不可能了,因为太容易联想,但吴王之类的还是可以的。 但又担心李克用不接受,落了自己面子,反而不美。反复思考过后,觉得时间还不成熟,便作罢了。 对河东,还是得打,打完之后再拉拢。 邵树德隐隐觉得,曾经困扰了五代朝廷数十年的河东“顽疾”,在他这里并没有难到不可理喻的程度。 叔父又怎么可能亏待河东的诸位侄儿们呢? ****** 离启程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宫廷之内一片忙碌。 天子出巡,可不仅仅骑着马儿就上路了。 事实上,内侍、宫人、嫔妃、皇子、官员等等,一大堆人要跟着。 “京中之事,尽委于娘子了。”邵树德拉着皇后折氏的手,说道。 折芳霭当皇后的新鲜劲还没过去,立刻说道:“官家,当着外人的面可不能唤‘娘子,。” “就喜欢皇后这一本正经的模样。”邵树德笑道。 他出巡之后,本应由太子监国的,但嫡长子邵承节还在山南西道“浪”,只能由皇后临朝听政了。 原则上来说,一应大小事务,悉由政事堂宰相处理,用不着皇后出面裁决。她只需要朱批下同意还是不同意就行了,甚至可以不表明态度,直接写神奇的“知道了”三字。 安全方面,卫尉卿慕容福掌管八千余人,足以拱卫整个洛阳城了。 东都苑内有赤水军八千步骑。 河南府还有州军四千余、义从军一部万余人。 只要外敌没 有打穿河阳天雄军的防线,洛阳就无事。 “官家此番东巡,路途遥远,妾安排德妃、贤妃、封昭仪、野利昭容、陈倩容、张充媛六位嫔妃随驾服侍,如何?”折芳霭问道。 “江婕妤也来吧。”邵树德说道。 “好。”折芳霭立刻记下。 邵树德舒服地躺了下来。他就喜欢看皇后嫉妒得要死,却又强装大度的模样。犹记得上次回家,直接被皇后霸占了奶源…… “尚服局刚领了数套新龙袍,用渤海国进献毛皮所制。此去路途遥远,妾听闻登莱二州海风凛冽,冬日风雪奇大……”折芳霭就像个絮絮叨叨的妻子一样,叮嘱着一些注意事项。 说到后来,她自己先笑了。天子,是这个世间享受最为奢靡的人。他能想到的事情,别人替他想到了,他没想到的,别人还能替他想到。有些事情,确实不用过多操心。 而说起东巡的路线,基本确定了。 自洛阳出发,经郑、汴、曹、濮、郓、齐、淄、青、莱九州,抵达登州。 回程时则会顺道南下,经兖、徐、宿三州,抵达淮水左近。 龙骧、突将、银鞍三军数万人全程护卫。 二省、六部、九寺、秘书省、翰林院、内侍省、御史台等机构,各选一部分官员随行。 邵树德有时候在想,他带着大队禁军、文武百官、嫔妃子女出巡至一地,然后突然宣布在这里营建首都,会不会很刺激…… 好吧,他不是北魏孝文帝,还没那么狠。但目前才两个首都,确实是不太够的。 争取再多打下一些地盘,然后营建南都、北都,出巡之后,在那里多住上一段时间,甚至办公一些时日,也是可以的。 建极元年九月初十,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洛阳上东门大开,大群骑兵蜂拥而出,然后翻身下马,在驿道两侧站定。 大夏圣人邵树德开始了他登基之后的第一次出巡。 (本卷结束) 第一章 父老 京洛之郊,远山含墨。秋高气爽,风起云涌。 数年前就开始修建的一等国道立功了。 大夏新朝的一等国道,目前通车里程最长的还是被称为“晋襄道”的南北大动脉。 自去年冬开始,先是汝州,然后由直隶道接手,开工修建邦城至襄城段一等国道,目前已修完通车,今冬开始襄城、叶县段的道路整修。 至此,晋襄道修了五年,完工三百里。进度看起来有些慢,但这和投入的人力资源有关。在洛阳大兴土木的情况下,能有这进度,相当不错了。 而且这段完成之后,下面就是直通宛叶走廊另一端方城县的路段了————甚至更为重要。 洛阳做梦都想沟通南阳、襄阳,不管水路还是陆路。 东西向的道路进度相对要更慢一些。 乾宁五年就在修了,从洛阳上东门而出,到了今天,才刚通到偃师县,不足百里,效率着实有点低。 但这锅也甩不到别人头上,邵树德老老实实背着就好了:又是战争又是修洛阳,你还想咋的? 邵树德特意掀开玉辂车的帷幔,仔细看了看。 路面是有弧度的,昨晚刚下过一场大雨,道路两侧的排水沟中流水潺潺。 行道树又长大了一点,以槐、柳、榆居多,尤其是槐树。 不到唐朝,你不知道唐人对槐树的喜爱。行道树中,槐树应该是最多的,陕虢驿道之中那棵巨大的“槐王”,更是远近闻名。 路面之上难免有一些坑洼之处。圣人出巡,为免观瞻,偃师县官府弄了一大堆煤渣、碎石、碎砖瓦将其填上,然后又铺上细沙土。 没办法,道路流量渐渐起来了,又进入了秋雨连绵的季节,重载马车一走,又不是硬化路面,难免有损坏。 国道尽头,新路已经开始修了,偃师、巩县两个方向同时对进开整——虽然困难,但圣人都东巡了,地方上总得动弹一下。 “陛下,国道两侧的行道树可以改成白果树。”江婕妤挽着邵树德的手臂,娇声说道。 “便从你所言。”邵树德心情不错,直接答应了。 史官在一旁默默记录。此条上方,还有一条:“帝幸御宫官卢氏于辇上。” 卢氏,就是江婕妤的嫂嫂,两人都来自寿州。 有些时候,邵树德都想把史官的小本本夺过来撕掉。跟个摄像头一样,非常烦人。 还好绝大多数内容都不会上史书。 史官们也不会那么无聊,连天子几点钟、在什么地方、玩了什么女人都写上。一般而言,他们会挑选删减,更倾向于保留大事件的记录。 不重要的,很可能就淹没在故纸堆里了,有待后世有良心的青年历史学家来发现,如果这些原始资料没有毁于战火的话。 江婕妤像只快乐的小云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邵树德这种老男人就吃这套,与他年轻时偏爱成***人已经大不一样了。 “路要继续修。”邵树德扫了眼中书侍郎、同平章事、食封三千户、陇西郡公陈诚,说道。 “遵旨。”陈诚应道。 他知道圣人为何对自己说。东西向的一等国道其实是汴州出人、出粮修建的,那会陈诚还是宣武军节度副使,事实上主导河南政务。 著名的“洛郑”、“汴郑”之争,就是那时的事情————邵树德想优先修建洛阳、郑州段一等国道,但汴州幕府不太积极,力主先修汴州、郑州段。 一等国道的好处,大家都看到了。同时并排过几辆马车,极大改善了城市间的交通状况,降低了运输成本,提高了运输量。 什么叫国力的增强?交通基础设施的改善,就是国力增强的一部分。 “不要过于扰民。”邵树德又补充了一句。 “是。”陈诚心中无奈,既要修路,又不想扰民,天底下哪有那种美事? 实在不行的话,只能找找卢怀忠、高仁厚了。他俩一直在往后方送俘虏,如果有个数万众,倒也不是不可以作为一番。 邵树德在偃师县逗留了一天时间,其间把官场搅得鸡飞狗跳。 先是不和任何人打招呼,突击查验了洛水畔的仓城,让人拿来账本,一一核对。 然后又至乡里,与安置在那边的伤退老兵交谈。 这些老丘八根本不怕官,什么事情都讲。邵树德重点问了问今年夏秋两税的实际缴纳数额,然后又让户部侍郎张玄晏过来,当场核对数目,发现偃师县上下只多收了数千捆草料,还是因为临时递顿,属于计划外支出,便没有处罚。 最后,他还去偃师县学慰问了下学子,每人发了二百文钱作为赏赐,鼓励他们好好读书,报效朝廷。 其实,这就是古来提倡天子出京巡守的原因。 一者可以观民风,了解民间实际情况;二者增强威望,让天下士民知道谁是天子;三者处罚失职的官员,提拔称职的官员,既可平民愤,又可展现天子威严。 总之好处是非常多的,前提是不要搞成***,那就失去大部分意义了。 离开偃师县之后,队伍又拐上了旧驿道。 被无数车辆、牲畜、人员蹂躏过的驿道,坑坑洼洼,泥泞不堪。一直到了九月十九日,方才抵达了汜水县。 邵树德登上高山,瞭望远方。 ****** 山下正在修建寺庙。 寺名“建元”,规模不小。汜水县征集了数千夫子,砍伐大木,烧砖制瓦,赶工不休。 不过修建时间尚短,至今不过月余,还看不出什么名堂。 杨凝式坐于草亭下,细细端详自己刚写的一幅字。 这是纪功碑文,大意是圣人率军千里转进,于汜水大破梁军,歼敌数万,一举奠定局势,加速了朱全忠的败亡。 文章是父亲写的,真切感人、气势磅礴,各方面都很到位。 对了,他父亲是兵部侍郎杨涉,祖父杨收曾是前唐宰相。杨凝式本人目前还没有功名,正准备明年考大夏第一届进士。 这文章、这字,可以了!杨凝式长舒一口气。 建元寺是纪功寺。圣人降旨,因屡屡梦到阵亡将士,故择战场建寺纪功。 这个活可不好接。办得好固然能加分,办不好就要吃挂落了。 外间忽然响起了巨大的嘈杂声,接着便是隐约的“万岁”声传来。 杨凝式一惊,起身到了亭外。 “杨先生,圣人驾到。”护卫他的河南府州兵一脸激动地说道。 “圣驾何在?”杨凝式问道。 州兵指了个方向,苍老的脸上满是激动,道:“我拼杀一辈子,从没见过这么说话算话的圣人。给的赏赐也丰厚,临老了还给我安排个州军小校,不愧是圣人。” 杨凝式哑然。 他定睛望向南边的山脉,却见伞盖如云,旌旗蔽日,一位长身男子被人众星拱月般地护在中间。 那便是大夏圣人了。 “吾皇万岁!”建元寺工地上的军民纷纷拜倒高呼。 “何至于此……”杨凝式有些发愣。圣人并未下山,你们拜什么拜? “发什么愣?”州军小校拉住杨凝式,一起跪拜道:“大夏圣人发我赏赐,从无拖欠。我拿钱娶了妻,有了孩儿,还有官做。圣人千秋万代,吾皇万岁!” 草!武夫们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杨凝式无奈地跟着跪拜,半晌后才起身。 他若有所悟,大夏圣人开立新朝,河南府一点反对声音都没有,他之前还奇怪来着。现在看来,从上到下都是跟着邵圣打天下的既得利 益者,甚至就连普通民众都是————在关西无立锥之地的佃户贫民,移民到了关东有地分,这不是好处是什么? “纪功寺……”他又回头看了看刚打完地基的建元寺,邵圣是在把自己的烙印一点点打进这个天下,他若稳坐皇位二三十年,怕是没人再有机会了。 这样其实也不错,天下大定,才有我辈读书人的机会。 管他谁当天子! 最可怕的难道不是没人当天子,或者当不了几年就被推翻么? 山上驰来数骑,至近勒马停下。 内给事仆固承恩看着山呼万岁的百姓,满意地笑了笑,下马道:“圣人德音——-” 众人又陆陆续续跪拜了下来。 “朕幸汜水,见父老士民,心怀大慰。立着有司开仓,纪功寺数千军民大醋两日。”仆固承恩说完,便笑道:“诸君可有口福了。” 有吃有喝,还有这好事数千人再度齐声高呼万岁,声震云霄。 山上的邵树德见了也很欣喜。 宰臣百官们纷纷贺道:“陛下之功,足以曜日月。大夏代唐,实乃众望所归。” 出巡停留的第一站是偃师,第二站汜水,不光让邵树德很是开心,文武百官看了也十分兴奋。 这是真真正正的新朝气象! 天下安定,皇朝稳固,他们做官也做得安心。有人心中本还存着一点对前唐的留恋和眷念,至此也消散了许多。 世间无不灭之王朝,唐代隋,夏代唐,天道轮回,神器有适,此天下之至理也。 九月二十日起,邵树德花了三天时间,亲至汜水乡间,带着二省六部官员,以及一大帮随军而来的勋贵子弟,询问地里粟麦收成,以及家中饲养的牲畜数量、种类,心中大致有了点数。 二十三日,大军启程,继续东行,往郑州方向而去。 第二章 圃田泽畔 “大捷!卢帅破魏人于河上!”郑州管城县内,露布飞捷的骑士一闪而过。 就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了大片涟漪。 郑州是武威军的驻地。 曾几何时,这里被秦宗权两度祸害,随后又经历了夏、梁鏖战,人口大量流失。但随着大量军人家属以及关西移民的抵达,郑州以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恢复了生机。 粟麦在这里滋长,牲畜从远方运来,商旅往来于洛汴之间,房屋一间间盖起,水渠一条条清理,以郑州的底蕴,发展起来是必然的。 在最近一次的户口清查中,郑州已录得76500余户、39万4000余口,开辟了三万多顷良田,年收粟麦三百万斛。 郑州的发展本来不可能有这么快的。 这是一个因为政治中心的改变而被动起飞的活生生例子。作为洛阳的东面屏障,先被划入东都畿汝镇,再被纳入直隶道,朝廷要人给人,要钱给钱,发展之迅猛,令河南其他州县望尘莫及。 试问在这样一种情况下,郑州百姓又怎么可能不心向大夏?更何况此地的居民结构早就被深深改变了,不到四十万百姓,约三分之二是外来人口,这便是郑州七县的现状。 露布飞捷的骑士很快出了城,继续向西,往荥阳县方向而去。 大街上听到消息的百姓,纵然没有欢呼雀跃,也面露欣慰之色———不说其他的,打了胜仗,他们的父亲、兄弟、丈夫也能早早归来,还能领到加赏,谁不高兴? “卢帅可说是咱大夏第一勇将了。”有人说道。 “那可不连下邢洺磁三州,再克贝州,如果攻灭魏博,李唐宾算个屁!”有人附和道。 在郑州说李唐宾的好话,认为卢怀忠不行的话,怕不是要被打…… 邵树德也在这个时候抵达了管城县。 二十五日晚,他宿于城西的管城驿,二十六日白天,抵达城东的圃田镇。 卢怀忠在魏博打胜仗得消息自然早就传了过去。 军报中说破敌于河上,那确实一点没错。 义从军带着汴、滑、曹、宋等州州兵计两万余人北上,造浮桥渡河,与敌相争,大破之,斩首四千余级,俘三千人,魏博黄河防线遭受重创,临黄、观城二县陷落,清丰县投降。大军兵围澶州理所顿丘县,内黄敌军不战自退,仓皇窜回魏州。 十万大军啃了乌龟壳这么久,终于找到了敌人犯错的机会,一举打开了局面,诚可贺也。 这也印证了之前卢怀忠的说法。 他认为魏博虽然全线固守,但久守必失,总有沉不住气的人要出战,如今果然应验了。 邵树德现在十分期待罗绍威的反应。 一场又一场的战事表明,他们既没有野战破敌的实力,也没有长期耗下去的本钱。现在王镕的使者也跑去了洛阳求册封,邵树德故意拖着,延缓成德兵马南下救援魏博的脚步,罗绍威会怎么办? 魏博诸州的武人,会不会清醒一些了? “郑州西有永福湖,东有圃田泽,还有曹家陂等水利工程……”邵树德行走在一望无际的乡间平原之上,道:“我南征北战这么多年,像郑州这般适合种地的,却也很少见到。” 从管城到中牟之间这一片,圃田泽东西长四十里许,南北二十余里,这是一个相当巨大的湖泊了。 湖中心有沙丘,上下有二十四浦(码头),商业繁盛,船只穿梭不停。 好地方! “县东还有李家陂,周回十八里,以魏孝文帝赐李冲受名。天宝六载,更名为广仁池。”户部侍郎张玄晏介绍道:“郑州七县,县县都有陂池,尤以管城、荥泽、中牟三县为最。百姓沿池开垦,几为鱼米之乡矣。” 邵树德嗯了一声。 到了后世,这 些湖泊有的消失了,有的面积大为缩小,农业条件差了很多。 而此时河南的富庶,是因为他们有不逊于后世江南的水资源,地势还比江南平坦,疾病也少,故得以大规模开发,阡陌纵横,良田成片。 圃田泽在《周礼》中为豫州薮,天下有名的大湖泊,此时仍有数百平方公里水域,且水深足够,设有二十四个商贸码头,岂是后世郑州市内的那个小小的湖泊公园可比的。 “让拓跋思敬来见我。”邵树德在圃田泽边坐下,说道。 李逸仙已经轻车熟路地准备好了火堆,然后用大铁盘开始煎肉。 大臣们也兴高采烈地围坐在旁边,看着滋滋冒油的羊肉。 大铁盘是怀州魏氏铁匠铺几年前的“伟大发明”。史上第一次,可以将一整块铁做得那么大。如果再大一些,都可以用水力来锻打了,但现在显然不行。 “拜见陛下。”已是一个成功商人的拓跋思敬拜伏在地。 “起来吧。”邵树德挥了挥手,说道:“还在做牛羊买卖么?” “是。”拓跋思敬答道:“郑州七县的牛羊,一半出自拓跋氏牛羊行。” 拓跋思敬也不用遮掩什么。这些东西,邵圣早就摸得一清二楚了,隐瞒只会坏事。 “另一半出自诸葛氏牛羊行。”邵树德大笑道:“你俩做得好大买卖。” 拓跋思敬、诸葛仲保两位败军之将,一门心思做买卖,不问政事。而且两人身份特殊,也没人找他们麻烦,日子过得倒也潇洒。 这些年,他俩贩往中原的牛羊,几十万头总是有的,极大支持了中原地区农业的发展。尤其是直隶道诸州,推行三茬轮作制需要大量牲畜,拓跋、诸葛二人是官府来源的极大补充,功莫大焉。 “听闻你也在培育细毛羊?”邵树德又问道。 “是。”提起这事,拓跋思敬一脸兴奋,道:“陛下,臣培育出的乌延羊,产毛多且长,兼且细软,比东章羊……” 看到前胜州刺史、新任司农卿梁之夏脸上的笑容有点僵住了,拓跋思敬果断改口道:“侥幸,侥幸而已。” 其实,培育新物种确实有相当大的偶然因素。 人才、资源的投入固然是必不可少,但有时候运气也相当重要。拓跋思敬从西域弄来了大食胡羊,然后与灵夏本地的河西羊配种,或许还掺杂了部分沙苑羊、河东羊的血统,居然让他捣鼓出了一种产细长软毛的绵羊,而且基因能够稳定传下去,真是邪了门了。 邵树德去岁听闻之后,经过仔细研究,决定以这种“胡落羊”(拓跋思敬的牧场在胡落盐池附近)为父本,继续进行培育,进一步完善提纯基因。 目前,胡落羊已经有了万余头,其中大部分被送往司农寺辖下的各个牧场繁衍。待种群数量达到一定程度后,便分发至州县,租给百姓,全民努力,继续搞。 邵树德信奉人多力量大的道理。拓跋思敬搞出来的胡落羊,可不就是人海战术的成果么———拓跋思敬因此被册封为长泽县男,食封三百户。 “梁卿,你新官上任,也不用着急。有些事啊,需要运气的,慢慢来我等着。”邵树德笑道。 梁之夏听到前半句刚刚松了一口气,待听到“我等着”三字时,头皮发麻。 “绵羊这事,对整个北地意义重大。”邵树德说道:“别看这会幽州还能种桑养蚕,万一哪天不成了,百姓可不就穷了?对草原来说,更是如此。给牧民们一点生计,总比穷得叮当响烂命一条要好。禁军各部,多已换装毛衣御寒,今后永以为制。” 其实何止禁军。邵树德给人新发的官服,就有一套是用毛布织成的————当然官员待遇好,所用毛料都是精挑细选的软毛,穿起来较为舒服。 邵树德自己也带头穿毛衣,嫔妃宫人们都在学习如何织毛 衣。通过身体力行,他一定要带起这股风尚,直到北方人再也离不开这个东西,成为传统文化的一部分为止。 后世的很多传统节日、文化,其实都是古代君王推行起来的,邵树德相信自己也能行,只要持之以恒。 九月二十七日,邵树德又前往乡间,召集禁军退下来的乡长、乡佐、里正座谈,得知管城县滥收手力课钱充当俸禄后,大怒,直接罢免了数名官员,远配柔州———所谓手力课钱,就是以资代役,最初仅存在于京官群体之中,后来渐渐扩大到全国,作为官员收入的一部分。 “陛下,其实手力课钱多收也就多收了,没什么。”老兵们说道:“这些官还是有点怕咱们,没太过分。而且平时办事也挺靠谱的,不是尸位素餐之辈,可惜了。” “两码事。”邵树德说道:“他们现在怕你,再过二三十年,可能就不怕你了,到时候欺压得更狠。” 众人点头称是。 “家里怎么样?”邵树德又问道。 “司农寺遣人送来了新的麦种,去岁试种了,收成似乎稍稍多了一点。”老兵说道。 “多了半成左右。”有人补充道。 “我咋感觉差不多?” “你家婆娘懒得抽筋,地里的草都不好好锄,你感觉个屁。” “亩收确实多了一点。不过兴许是去岁年景好,很难说。” 这些人七嘴八舌,说话也很直,不拐弯抹角,邵树德很愿意听。 育种,当然不仅仅限于动物,植物也在搞,比如在北方苦寒之地推广的黑麦,比如新的麦种,司农寺甚至还在培育更适合河南气候、环境的牧草,总之项目还是挺多的。 “好好做。”邵树德勉励道:“发下去的种子、牲畜,你们自己也可培育。若有成果,爵位何足道哉?” 众人一听高兴了,纷说道:“陛下合该当圣人。乡里的赵夫子逢人便说,自古以来,从未见哪个君王如此执着于农事,培育好牲畜、好麦种,还想方设法从西域弄来新作物,真真是操碎了心。大伙深以为然。” “哦?”邵树德感兴趣地问道:“大家都这么认为?” “那当然。赵夫子学问很深,十里八乡都很敬佩,甚至中牟、荥阳、原武诸县都有人过来求学。当年鸦儿军追巢贼至郑州,四处劫掠,赵夫子虽然害怕得腿发抖,仍然怒斥晋兵,晋将李嗣源惭愧而退。他的名望很重这么说大家都信。” “赏赵夫子钱百缗。”邵树德当场说道:“等等,这钱不要直接给他。” 邵树德想了想,道:“流配的那几个官员,妻女没入掖庭,家产查抄变卖,所得钱财给赵夫子修座学院,朕亲赐匾额。” 说罢,他让人拿来纸笔,摒气凝神之后,写下了“挺然仁者之勇,蔚为君子之儒”十二个大字。 他的字,确实有几分火候了,身边才女太多,没办法。 “郑州,我知矣。”邵树德搁下毛笔,说道。 第三章 统战 建极元年十月初四,邵树德抵达了汴州,经郑门入城,宿于梁王旧宅。 充媛张惠服侍了一整晚,承恩无数。 宫官解氏、苏氏、卢氏、仆固氏等人在外间听了一整晚,相对无言——大夏开国后,陈氏、萧氏等人自回去做她们的圣人嫔御,宫官已然是换了一批人。 天明以后,邵树德还起身练了一会射箭,四十四岁的他,力依然充沛得吓人。 辰时三刻,河南道巡抚使李延龄、转运使裴迪、都指挥使孙进德、刑狱使裴远、学政李淮奉召觐见。 李延龄是从司农卿的位上赴任的。 首任州军都指挥使是戴思远,如今已调去天德军,接替他的是原廓州刺史、郭州团练副使孙进德。 孙进德,州刺史、安北县侯孙霸长子。 他还有个弟弟孙进善,先后担任鄯州龙支县令、房州刺史,如今是河西道刑狱使。 裴远是邵树德打黄巢时的老人了,多次出任监军。 李淮,前唐已故霍国公李劭之子。邵树德帮他荫补了云阳县令,后任会州刺史。大夏开国后,李劭被追封为百泉县伯,李淮袭爵百泉县子,食封五百户。 河南道五位主要官员,其中四人都是根正苗红的关西军政集团成员。 “河南入手也有几年了,裴卿可曾观过民风坊间对新朝如何看待?”洗了一个澡后,那树德已经换上了龙袍,正禄危坐在那里,开口问道。 裴迪原本是朱全忠幕府中主导财计的官员,可以说进入核心圈子了。陈诚担任宣武军节度副使之后,与裴迪长期共事,对他的能力非常看重,极力推荐,故得任河南道转运使,负责十余州的财计。 诚然,河南被大大分割了。但汴宋诸州的体量依然不可小觑,在夏国疆域范围内,仍然是排名第一的财赋重地。 裴迪的这个新职位,分量其实很重。况且他还兼任了汴州刺史,更是实权在握。 “回禀圣人,汴宋诸州民皆安乐。大夏开国之后,并无异议,坊间也没什么躁动,一切如常。”裴迪回道。 “听你这话,汴宋诸州好像是心向大夏的,果真?”邵树德问道。 “谈不上心向大夏,不反对罢了。”在邵树德的逼问下,裴迪只能实话实说。 “不反对”这三个字当真是髓了。 关西地区、直隶道诸州是支持大夏,拥护邵圣。 河南道或许还有淮海道就是不反对了。换个说法就是“无感”,谁当圣人都无所谓,不反对。夏朝灭亡了,再换个王朝,他们也不反对,就这个心态。 他们已经没有家国大义了,只有碎片化的藩镇心态。 “至少比河北好。”邵树德笑了。 河北诸州,表面或许也是不反对,但他们不反对的内涵又不一样了——没有实力,只能暂时隐忍,一旦找着机会,马上跳出来造反。 这就是如今北方各个地区对初生的大夏王朝的心态。邵大圣人在民间的影响力,总体而言越向东越小,越向北越小。很多地区,单纯是靠军事威慑压制着罢了,地方百姓、士人、官员并未归心。 “君为河南老臣了,可有方略收服民心?”邵树德问道。 “民心”的民,非常复杂,不同情况下有不同含义。 邵树德一般将其理解为有统战价值的人。 地方上的土族豪强,有统战价值。 乡间有名望的大儒,有统战价值。 官员、军人、大商贾,有统战价值。 能工巧匠、读人之类,可以用脚投票,也有统战价值。 有些情况下,普通田舍夫也有统战价值,比如需要有人种地、当兵、服徭役的时候。 “收服民心之事,圣人之前其实已经做过了。”裴迪说道:“汴宋诸州给复三年(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彩继续) 民皆大悦,不然也不会是如今这个不反对的样子。” “但还不够。”邵树德说道:“我没有给河南百姓带来什么好处,相反让他们家破人亡,村落成墟,农田荒芜,背上了沉重的赋税、徭役、兵役。就河南士人、军将来说,宋州人朱全忠更愿意照顾河南乡党,我生生夺去了他们的前程,或许就是数百年家业勃兴的。所以,该怎么做?” 自古以来,乡籍就十分重要,传统观念之中也认为老乡更可靠,更愿意任用、重用。 而且,没经历过秦宗权恐怖时代的人,无法理解朱全忠给河南百姓带来了什么。遍布民间的生祠,固然有阿谀奉承之辈为了博取朱全忠欢心而建起来的,但百姓自发建的也很多,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陛下,其实是有办法的。”裴迪说道。 “讲来。” “陛下给河南输牛羊杂畜千万头,大力推行三圃制,各地百姓尽唱赞歌矣。”裴迪说道。 “你这是变着法子要钱呢。”邵树德大笑道,这个数字简直离谱。 裴迪也笑了。 他从朱全忠时代就在关注关西推行的三圃制。粮食产量可能会略微下降,但粮、肉、奶、毛皮之类的综合产量大大提高,对老百姓是有大利的。 河南、河北的条件,其实比西北更适合推广这种全新的农业制度。无奈对牲畜的需求量太大了,仅此一条就让人望而生畏。 “千万头牲畜,你让我到哪去找?”邵树德无奈道。 “陛下,契丹百万之众,牲畜可不止一千万头。”裴迪说道。 好家伙,居然劝人去抢。 邵树德对草原事务还是比较熟悉的。从汉时来说,匈奴等部落的人畜比例大概在1∶15左右,即人均拥有十几头牲畜,绝大部分是羊,大概占到70-80%左右。 就生存来说,一个牧民就得需要二三十只羊,才能靠吃乳制品、打猎、采集活下去。而且还经常挣扎在饥饿的边缘,冬天遇到大雪,牲畜大量死亡,没得奶吃了。这时候啥也别想了,把冻毙的牲畜杀了吃肉,来年去汉地抢,反正也活不下去。 邵树德都给草原赈灾过好几次了。 每次都下令用船调拨粮食,送至阴山一带,赈济牧民,顺便收一波青壮到灵州院、陕州院训练当兵,帮他们渡过难关。 这既可以提高无上可汗的威望,也能避免麻烦————中原灾荒,饥民会暴乱,草原白灾,牧民就不会造反么?咋想的? 但话又说回来了,契丹有点不一样。 首先百万之众是虚数,其次不可能人人放牧。所以,他们有没有一千万头牲畜,这是个问题,大概率是没有的,因为相当部分契丹人种地。 “不要总想着靠抢。”邵树德说道:“李延龄,你以前是司农卿,河南道的问题,帮着解决一下吧。” “遵旨。”李延龄说道:“臣估摸着,一千万不行,诸牧监凑个二三百万只羊还是可以的。” “大牲畜呢?”裴迪紧张地问道。 “羊好养活,没人愿养大牲畜。即便是,诸牧监主要也是养马,其次是驼。”李延龄说道:“如果是三百万杂畜,我只能保证一成是大牲畜。” 裴迪有些失望。 “裴卿。”邵树德笑了笑,道:“靠抢靠要是不行的,牲畜还得自己养。如果草料足够,繁衍起来也很快。关北道以前也很缺牲畜,二十年发展下来,春种牧草,秋收后种芜菁过冬,如今牲畜已是不缺了,甚至还能往关中售卖,支持关内道的三圃制改革。抢只能一时救急,终究不是办法。” 裴迪叹了口气,他知道圣人说的是实情。 “这样吧。”邵树德又道:“今岁梁汉颙抢了百余万头牛羊,阴山诸部分了分,还剩六十万头,我便做主,分给汴州了。河南道十余州,(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彩继续) 先弄出一两个样板。这样别人看到好处了,以后推行起来便不会太难。河阳、虢州、郏城、临汝、襄阳五地之牧场,我也让他们凑五十万头羊出来,发往汴州。” 说到这里,邵树德突然想起了魏博。 历史上朱全忠大军屯驻在那里,罗绍威半年时间就供应了牛羊猪七十万头,这可是个肥的流油的地方。 不过他很快又否决了。 确实抢了魏博不少牲畜,但多发往襄阳了,供给安置在那里的魏博百姓。 算了吧,不能太过分了。 计议已定,随驾的中省官员立刻拟诏,当天诏就发了下去。汴州、浚仪、开封一州二县的官吏立刻抄录,张贴各处,通传四方———— “自朕举兵……有飞鞔粟之劳,有浚垒深沟之役,赋重而民无嗟怨,务繁而士竭忠勤。致于扫荡氛霾,平除伪逆……静想夤缘,深所嘉叹……不特降优恩,俾苏旧地,冀表宠绥之道,免渝敦激之风……汴滑宋三州二十三县,应给家羊,量减百文,期以五年,逐年课回……空闲田地,并许新归业人户逐便盖舍居止,或可耕作,与免差徭。如是本主未来,一任坊邻收佃。庶令康泰,俾表优恩。” 这份诏先讲河南百姓太苦,功劳很大,邵圣觉得惭愧,于是要给他们好处:一是卖羊给百姓,每头比市价便宜百文,大概只需二百余钱就可买下,还分五年付款;二是将无主空闲田地分掉,许他们盖房、耕作。 毫无疑问,这次的统战对象是农村庄稼汉、城市手工业者、普通士兵、文人、商徒等等。 紧接着这封诏,邵树德又下令在三州招募弓马娴熟之子弟千人入银鞍直。 这是统战军官、土豪家庭,给他们出人头地当官的机会。 其实以前已经干过这事了,这次“加大剂量”,再来一波,看看效果如何。 总而言之,邵圣开始收买宣武军诸州了,囊括上中下各个阶层,争取将其慢慢消化掉,成为自己的基本盘之一。 这是一项长期的工作。如果干得好,必然会深刻改变河南的经济基础,收割一大波难以想象的民心和人望。 说起来,这也是出巡的成果之一了————河南百姓得到的成果。 邵圣不来,天知道还要等多久。无主之地都被官府收走了,打算营田呢,能分给你?羊能那么便宜卖给你?能派农学官员来教你新的耕作模式?做梦吧! 还是邵圣好,知道咱们河南百姓的苦楚…… 看《晚唐浮生》最快更新请浏览器输入--到进行查看 第四章 待宾馆 天气刚晴了几日,秋雨再度连绵起来。 十月初七,邵树德在数万大军的护卫下,出汴州东行,经东明镇、考城县、冤句县,抵达曹州理所济阴。 他没有在这个地方过多停留,只在十月十二日午后去了曹州东北的汉祖坛游览————传闻此为汉高祖即位处。 离开曹州后,继续东行,于十月十七日抵达钜野县,宿于大野泽畔的待宾馆。 这里已经是郓、兖两州交接的地方了,而淮海道巡抚使便治兖州,因此,该道几位主官接到命令,入待宾馆面圣。 在他们抵达之前,邵树德又与臣僚们谈了谈河北局势。 李克用再度出兵,袭击邢州,败经略军。卢怀忠不得不抽调兵马,将其击退。 随后,镇州王镕在久等不到邵树德的承诺后,遣兵南下,攻贝州,在内应的配合下,连下三城,逼得卢怀忠再度抽调兵马北上。 联想到之前是沧景卢彦威的南下,替魏博解了博州的危局,这帮河北藩镇守望互助,还是挺烦人的。 不过,以义从军左厢为主的各路兵马仍然死咬着澶州不放,掘壕围攻,并再度击退了博州方向过来的援军。 淮海道都指挥使王郊亦统率诸州兵马万余人北上,先为卢彦威的沧州兵击败,不过很快又扳回一城,于高唐败沧兵,并一路追击至德州境内。 “不愧是我铁林军出来的。”邵树德赞叹道:“王郊打得不错,带着一帮州兵与卢彦威杀得有来有回。阵斩敌将的那人叫什么来着?” “登州州将高佑卿。”枢密副使王卞介绍道?“陇右人,听闻是高仙芝后裔。” “那也是名将之后了。”邵树德说道。 姓高,多半是没家谱的,说高仙芝后裔,攀附罢了。邵树德心中清楚,但不准备点破,前唐名将后人效力今朝,难道不是好事么? “现在首要任务是击破澶州。拿下此城,魏人信心大受动摇,罗绍威也就挺不住了。”邵树德说道:“现在打到什么程度了?”。 “回陛下。”王卞说道:“没藏将军来报,贼军数次出城厮杀,损失惨重。再有旬日,定破外城。贼军粮草军资消耗甚多,内城也无法持久,破之必矣。” “别一味蛮干,要又打又拉。”邵树德说道:“打了一年了,有没有统计过杀了多少魏博死硬武人?” “征战至今,杀贼数万是有的。”王卞说道。 “我问的是魏博衙兵、镇兵、州县兵,不要把土团乡夫也算进去。”邵树德提高了声音,有些不满。 “臣……”王卞愣了,不知该怎么回答,最后只能说道:“魏博原有兵五六万人,应已为我杀伤近半。” “说到底还是靠猜。”邵树德叹了口气,道:“还不够。嘱咐卢怀忠,继续杀。” 王卞感到一股凉意。 他的心也黑得很,整治起世家大族、土豪劣绅来毫不手软。手下那几千州兵,上阵与晋军、魏军硬拼的话要被打得爹妈都不认识,但杀起土族豪强、世家奴仆却得心应手,这些年不知道抄了多少家。 但说一千道一万,他们动手都是有理由的,是有目的的。邵圣似乎没有目的,就是要杀魏博武人,这份执着让他也很害怕。 “还没到拉拢的时候。”邵树德似乎能猜出王卞的心思,但他也不愿多解释了:“魏博衙兵不死,山河、六雄二军不灭,我就不收兵。” “陛下高瞻远瞩,我等不及也。”王卞还能说什么,只能拍马屁了。 谈完魏博之事,众人又聊起了一些不那么重要甚至可以当趣闻的消息。 曲阜孔家求封文宣公,这就是本月刚刚发生的事。 “陛下,孔家在隋代便是侯爵,前唐贞观年间,太宗李世民册封孔家为褒圣侯,可参加朝会,位同三品,食封一千户。(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彩继续) 开元二十七年,又封为文宣公,兼任曲阜县令。唐懿宗时,许世袭曲阜县令。而今大夏新立,为稳固人心,该册封一下孔家了。”陈诚苦口婆心地劝道。 他是个聪明人,看得出来圣人对孔家的看法并不太好。但他实在想不明白,这股敌意到底是从哪来的,孔家也没招惹邵圣啊。 万世降表衍圣公!邵树德心中暗叹一声,知道这是现代人残存的记忆在作祟。 穿越几十年,很多记忆都模糊了,但对孔家的不满却仍然根植于心。 清军入关,立刻递降表。 清军要求剃发,立刻带头响应。 清末时节,还把英、德列强国王画像迎进府内供奉起来。 民国时期,鼓吹中日同文同种…… 邵树德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罢了,或许此时的孔家还没那么不堪吧。最近好多臣僚劝他,册封孔家后人有百利而无一害,何必置气呢? 就当为了稳定人心,争取部分读人的支持吧。 “册封孔氏后人为衍圣侯,食封千户。曲阜县令之职,孔家就不要老想插手了。”邵树德说道。 大夏新朝只有县侯,食封一千五百户。邵树德给封了个衍圣侯,食封千户,在诸位侯爵中算是低的了,不过他懒得管孔家的想法。相信以他们一贯的表现,纵然心中失望,也只会歌功颂德,不敢炸刺。 ****** 十月十八日,淮海道巡抚使张彦球、转运使宋瑶、刑狱使李桐、学政张文蔚抵达待宾馆觐见。 “张卿,淮海十三州整饬得如何?可有阻力?”邵树德问道。保静县侯张彦球今年五十六岁了,须发皆白的他神头大不如以往,此时听了邵树德的问话,思索了好一会,方道“托陛下的福,感化、泰宁二镇被平灭得很彻底。大夏兵威赫赫,见识过的人都还在呢,并不敢心生反意。” “这么说,淄青镇还有些不太安稳?” “并非如此。”张彦球回道:“徐、兖二镇,曾与朱全忠厮杀多年,兵强将伤亡殆尽,后又为我攻灭,能打又强项的武夫,死得差不多了。平卢军就民气、战斗力来说,天然比徐、兖二镇差一些,陛下攻灭淄青之时,杀伤甚众,随后降兵又被大量调走,或去郓州院整训,或北上渡海至辽东,地方上也没几颗武人种子了,纵然有人想反,也拉不起足够的部队来。” “果如此,朕无忧矣。”邵树德笑道,随即又话锋一转,道:“但这样还不够。淮海道百姓并不承我的情,还是得让他们的日子好起来。你是巡抚使,也不能光盯着军中那点事,海、密、青、莱、登五州,不发展海贸可惜了。纵然一时半会,没有太多新罗、日本商人过来,咱们也可想办法与南方诸镇展开商贸。” 说到这里,邵树德转向陈诚,问道:“钱镠之子钱传瓘还在洛阳吧?” “是。钱传瓘并未回返杭州,听闻已在洛阳购地置宅,似要久居。”陈诚回道。 这其实是一个比较明显的信号了。 钱镠面临着杨行密所带来的巨大压力,南方的王审知是何态度也很难说,他这是抱大腿呢。十五岁的钱传瓘,已经事实上被作为质子留在洛阳了,这是双方都心照不宣的事情。 既然如此,邵树德也不再客气,于是吩咐道:“令钱传瓘入国子监读。” 钱镠已被册封为余杭郡王,看使者那样子,似乎还挺满意。再加上钱传罐留居洛阳一事,杭州钱氏可以说相当恭顺了。 “再说回海贸之事。”邵树德又道:“与钱镠、王审知兄弟的贸易可以加紧做起来。广州刘隐至今未遣使入朝,但也不是不能做买卖。另者,大食商人为何不北上?可以找人打听打听。” “遵旨。”张彦球应道。 邵树德又看着宋瑶,道:“宋卿是转运使,你协助办理此(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彩继续) 事。” 宋瑶是原武肃军节度副使,协助节度使李柏处理政务。武肃军罢镇之后,原地升为淮海道转运使,主管一道财赋。 李桐是李柏之弟,原武关防御使、商州刺史,因为早早献地来投,得了个淮海道刑狱使的职务。 怎么说呢,算是补偿吧。李详也是旧人了,邵树德是个念旧的人,不但给了李柏官位、册封他为林虑县子,李桐也当了地方大员。 张文蔚原本是监察御史,能当上一道学政,纯粹是“劝进之功”,因为他曾亲自带着唐皇的禅位册文前往邵府。 “陛下,海贸之事,固然大善。”宋瑶说道:“然如今淮海道诸州船只,几乎尽集于渤海,拼却全力为安东府转运物资。又百余年丧乱,民间穷困,水手亡散,也是无钱自造船只,远航他处。这事,还是得着落在南方。” 宋瑶的意思是贸易的主导权可能要让出去了,毕竟是等人家商人上门。 “陛下。”学政张文蔚突然说话了:“臣听闻钱氏手下船工甚多,船也很多,而大夏多骏马,不如与钱氏易货,以马市船,再招募部分船工至登州落籍,或可济得大事。” “这个主意好。”邵树德赞道。 人才,什么时候都是最宝贵的资源。如今河南初定,百废俱兴,对人才的渴求是无止境的。钱锣既然这么恭顺,那就问他要人、要船,看他给不给。 邵树德相信他不傻。 你帮了这个忙,建立起稳定的航线,今后危机之时,也能得到来自海上的援助。哪怕数量不多,但千余兵的存在,关键时刻能发挥救命奇效。 就看钱镠有没有这个格局了。 “淮海道,在朕心目中,可是比河南道还重要呢。”邵树德说道:“海贸的利益,也可以大得吓人。海运的便捷,也可以超乎你们的想法。罢了,有些事情,朕说了你们也不信。口说无凭,眼见为实,日后你等自己会知晓。” “待宾馆,不留了。郓州也没甚可看的。”邵树德最后说道:“明日就北上,不走曲阜,经齐州东行,去登州!” 看《晚唐浮生》最快更新请浏览器输入--到进行查看 第五章 考核 十月二十日,行经郓州之时,邵树德特意看了看郓州院新卒的操练。 郓州院建立的时间晚,但人是真的多。 最初以朱全忠训练的淄青新兵为老底子,陆陆续续拉走一批补充禁军各部后,又来了一万徐州新兵,故郓州院此时的在训新兵数量极为庞大,几有两万三四千人之多。 “淄青兵比他们多练了这么久,还不如徐州新卒。”邵树德虽然是用玩笑的语气说出的,但底下人听了压力山大。 “重阳节赏赐可曾发下?”他问道。 “陛下,在训新兵一年只有两次赏,重阳并不在内。”王卞回道。 “龙骧、突将儿郎都领了重阳节赏赐,岂能厚此薄彼。朕高兴,加赏一次。唔,徐州新卒赐钱一缗、绢一匹,淄青、郓州新卒只得钱一缗。”邵树德吩咐道:“无需担心钱。” “遵旨。”王卞很愉快地应下了。 他一路随驾过来的,当然知道曲阜孔家赞助了两万缗钱、两万匹绢,几乎掏空了老底子,眼下这些钱就被圣人拿来收买军心了。 果然,消息传下去之后,席地而坐休息的军士纷纷拜倒,高呼:“吾皇万岁!” 邵树德哈哈大笑。 他就喜欢看到军士们对他欢呼,比文官、百姓欢呼更开心,因为他深刻知道自己的权力来源是什么————能够掀桌子的武力。 “尔等好好操训,今后都能当上禁军,为朕效力。”邵树德说道:“全军大酬一日。” “吾皇万岁,邵氏千秋万代!”在有心人的带动下,又一阵欢呼声响起。 午后时分,邵树德在郓州府衙内接见了郓、齐诸州父老————自然,能陛见的可不是一般“父老”,说白了,郓州乡绅土豪罢了。 “昔年朱全忠和魏人南下郓州,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解民于倒悬者,大夏圣人也。” “陛下,郓州百姓皆心向大夏。” “朱瑄不成,朱威也不成,唯邵圣善待百姓。” “齐州被朱琼祸害那么多年,大夏天兵一来,人人载歌载舞。” “齐州儿郎已经北上教训卢彦威了。” 父老们七嘴八舌,纷纷表忠心。 邵树德一一抚慰,感慨道:“昔日朱瑄潜入郓州,蛊惑士民。父老听闻,一家出一人,将子弟、乡民领回家。朱瑄拉起来的队伍,瞬间土崩瓦解。从那时起,我知郓州百姓之心矣。” 这并不是邵树德杜撰,事实上真有其事。朱瑄屡战屡败,早没人愿跟他了。有志于从军的郓州丁壮不如去郓州院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被选上,何必跟着朱瑄跑呢? 大夏建国之后,大赦天下,其中就包括被打散的溃兵。他们若愿放下武器,不再做草贼山匪了,当场就可以回家,既往不咎,于是郓、兖、齐、青诸州的治安为之一靖。 “郓(齐)州永远是邵圣的郓州,邵氏在位一天,我等飞挽转输、辗转沟壑,绝不皱眉。”说到最后,众人齐齐表态。 他们只说效忠邵圣,或许邵氏子孙也能沾光得到些忠心。若这天下换了主人,还效不效忠,可就两说了。 也别觉得他们脑生反骨,世风如此。 因为邵树德的存在,强行干涉之下,本来需要七十年才能完全释放掉的武夫当国的“应力”,并未得到彻底宣泄。内在动能仍然很强,观念非一朝一夕能改变的。 “郓州古之名邑也,武风浓烈,民气勇悍。”邵树德说道:“诸位族中有杰出子弟者,可选送一二,朕最才录用。” 银鞍直目前大概有两千六七百人,邵树德打算募一些新人,凑足三千。 很显然,能入银鞍直的一定要有真功夫,弓马娴熟是必须的。而乡间勇少年得天子赏识,赐下锦袍、战马、宝剑这种事情,一定会流传甚广。 这(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彩继续) 个正面作用也是巨大的,既提升了邵圣的传说度,又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很多人的思想习得文武艺,货于帝王家。 十月二十三日,邵树德离开了郓州,东行齐州。 临走之前,他特地拐到了卢县旧战场看了看。 数年之前,他通过水师截断大河两岸交通,然后大破过河的晋、赵、定三家联军,一举斩断了李克用干涉河南战场的黑手,奠定了郓、兖、齐三镇局势。 如今大河北岸还在厮杀,博、德二州已经成了夏、魏、沧三家混战的战场。河南、淮海二道竭尽全力,供给大军物资,同时接引不堪忍受战乱的百姓南下,发往直隶、河南、淮海三道垦荒定居。 曾几何时,人口净流出的河南,竟然变成了人口流入地。 邵圣也不用谦虚,这就是他的功劳,无论是正面功劳,还是“反面功劳”。 ****** 十一月初一,圣驾至齐州,稍稍停留了一天。 其时河北岸有大量俘虏被送了过来,总数逾四千,半是魏人,半是沧人。 按制,这些将被押往汴州,负责建设汴州至中牟段的一等国道。 利用俘虏干苦力,本就是历朝历代的惯例,邵树德自然也不会免俗。修建完毕之后,他们可以被安置到南方人烟稀少的地区,落籍当地州县,充实户口。 很显然,这些武人是不会老老实实干活的。这些各处工地上屡次鼓噪作乱,都有他们的身影。但看守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州军军校都是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卒,杀人如麻,肯定是不会惯着他们的。最后能剩下来多少人,委实很难说。 十一月初十,至青州。时大雪连绵,邵树德下令停留三天。 十一日,文登县司户邵勉仁至渤海馆入觐。 “三郎长大了。”邵树德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三子,欣喜地说道。 十四岁的少年,身材高大,玉树临风——这一点老邵认为遗传了自己。 更难得的是,在县里干了一年,气质也有所变化。这种感觉说不大上来,但邵树德之前一直把三郎、四郎带在身边教导,对他们非常熟悉,这时又把四郎邵观诚喊了过来,两相一对比,顿时看出了差距。 多了些社会气,不再是之前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贵胄公子哥的模样了。 “官家,魏王今岁不辞辛劳,跑遍了文登的山山水水。做事勤谨,平易近人,奴为陛下贺。”内给事仆固承恩笑道。 邵树德不置可否。底下人报上来的各种消息,他当然能看到,但不会尽信。 他已经登基称帝了,掌控的是一个庞大的帝国和复杂的官僚机构,不知道多少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揣摩着他的一言一行。你看到的东西,未必是真的,它有可能被修饰过。 “三郎,司户之职,并不轻松。这一年你都干了哪些事?”邵树德问道。 “回大人,司户事务繁杂,几乎什么都要掺一脚。”邵勉仁说道:“初春之时,协助县令劝播,点计今岁春播田亩数量。仲夏之时,整理籍账,所管之户,量其资产,类其强弱,评定等级,待夏收完毕之后,协助征税。深秋之月,整理秋税,转运财赋。寒冬之岁,州里抽丁操练,造册呈送县、州。又有养鳏寡,恤孤穷……” 邵树德听了频频点头———此时并不流行“父皇”、“儿臣”之类带有强烈上下尊卑色彩的称呼,皇家与民家一样,称呼并不独特,宋时皇子见到皇帝,还称呼“爹爹”。 “民户定为几等?”邵树德问道。 “定为九等。” “如何定?” “观其田产、牛羊多寡,虫霜旱涝,年收耗实,由里正勘造簿历。儿便带着小史巡遍诸乡里,一一收取、抽查,然后呈递县中,由县令亲自定夺。九等之户,赋税有差,故需慎重,儿仔细巡查,慎(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彩继续) 之又慎。” 两税法是按财产征税的,所以会按照资产实力评定民户等级,税率不一样。 资产雄厚的民户税重,贫穷的民户税轻,有的甚至免税,如“三疾”(残疾、废疾、笃疾),执行的是差异化征税政策。 当然,以上只是理论上,实际操作中是什么样,不能一概而论。 “文登县有多少户?” “五千四百九十一户。” “百姓苦不苦?”邵树德又问道。 “苦。”邵勉仁叹了口气,道:“州兵北上征战,百姓转输粮草,递顿开支浩大。县令为免开销,连冬日行乡饮酒之礼都罢了。登州四县百姓,而今只是勉强糊口。” “能将一县治理好,就已经非常不容易了。”邵树德说道:“为父开国之后,汝就封魏王,却在县里做着司户这类微末小职,可感觉别扭?” “儿听闻,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大人这么做,便是在栽培儿子。儿下县一年,感慨良多,深感百姓疾苦。”说到这里,邵勉仁用告罪的语气说道:“大人曾赏我一对鹰犬,儿已将其放散,战事不休,百姓日子便没法好转,儿也没心思打猎。” 邵树德笑了。 总体还算满意,三郎下县一年,确实干了实事,接触、了解了很多只有到基层才会知道的东西。不过少年郎还是太嫩,在老父亲面前表演得有些用力过猛,当然这都是小事。 “开春过后,你收拾收拾行装,去黄县。”邵树德说道。 “遵命。”邵勉仁立刻应道。 与文登一样,黄县也是登州属县,在州西南,地近菜州。 “黄县县尉之职,刚空出来吧?”邵树德问道。 “是。”陈诚回道。 还用问么?黄县尉终日饮酒,缉捕盗贼不力,不是圣人你亲自下令罢官的么? “吾儿明年便是黄县尉了,好好做。”邵树德鼓励道。 看《晚唐浮生》最快更新请浏览器输入--到进行查看 第六章 蓬莱 皇四子、齐王邵观诚很羡慕兄长能下去历练。 他比三哥小一岁,更准确地说是小十个月。该学的东西都学过,大伙的先生也是一样的,甚至他要更努力,因为母亲总说她出身不好,娘家没有助力,只能寄希望于这么一个儿子,故四郎一直很用功,憋着一口气。 “父亲,儿也要出去历练。”得了个空,四郎邵观诚恳求道。 “你想去哪?”邵树德问道。 贤妃诸葛氏坐在一旁,用有些担忧,或许还带着些鼓励的眼神看着儿子。 “儿想去海州。”似乎早就想好这个问题了,邵观诚很明确地回答道。 “为何去海州?那里有什么吸引你的?”邵树德奇道。 “儿擅长数学。听闻海州刚设了海关,阙员甚多,儿愿去海关历练。” “海关……”邵树德沉吟了一下。 大夏朝廷原本只有一个海关,就是登州的赤山浦,最近发现南方好多商人都喜欢在海州上岸,于是在郁洲岛(田横岛)上设了个海关,以收关税。 邵观诚用殷切的目光看着邵树德。 诸葛贤妃也紧张地看着他,但不敢出声。 “罢了,你既愿去,去就好了,从令史做起,慢慢学吧。”邵树德说道。 他建立的朝廷,与前唐一样,宗室也是可以做官的。 前唐之时,宗室出身的宰相就有李岘、李勉、李林甫等数人。 武将方面亦有人才。 李世民曾孙、吴王李恪之孙李祎曾担任过陇右、朔方节度使,指挥过石堡城之战,还曾调任东北,大败契丹。其人功勋卓著,令玄宗不得不追封其父为吴王。 李承乾后裔李载义,勇武过人,从小兵做起,发迹后在幽州发动军乱,自任节度使,讨伐了沧景叛军。后被乱军驱逐,入朝后,又辗转出任山南西道、河东两镇节度使。 文学方面,李贺是著名诗人。 邵树德觉得,他这么多女人,可劲地替他生孩子,而且还都接受了最顶级的教育,当猪养太浪费了。 反正爵位都要降的,如果子孙不成器,后代降到降无可降的地步,日子也不好过。隔了那么远,当朝皇帝都不一定认你是亲戚,既如此,还不如让他们做官、经商、当兵甚至种地,这都无所谓。 “你跟状元学诗赋文章,跟天下最好的武师学诸般器械,跟摩尼法师学前学,有宰相提点人情世故,在为父身边耳濡目染,眼界、见识都比别人广,这么好的条件,若还混不出个人样来,别回来见我。”邵树德又补充说道。 “遵命。”邵观诚兴奋地回道。 少年郎总是对未来充满幻想,觉得自己可以大展拳脚,一遂胸中之志。 邵树德笑了笑,他也不指望儿子们个个成才。堆了这么顶级的教育资源,只要不犯浑,人不傻,至少当个中等才干的人没问题。他们又有爵位,也没有太大的政绩压力,有一番事业干干,总是好的。 如果终日在家里关着,除了斗鸡玩女人之外,怕是也干不了别的,人就废了。 这不是父亲爱儿子的做法。 甚至于,万一什么时候天下大乱。有一两个后裔从小兵、小官或者地方豪强做起,兴许也能创下一番事业,效刘秀、刘备故事,挽救邵氏江山呢。 草!说到底还是要多生儿子,都决定散养了,那就靠子孙基数取胜。 ****** 青州没什么好逗留的。 十一月二十四日,至莱州。随便转了转,发现有大雪压塌民房,百姓冻得瑟瑟发抖。 而州、县两级官府动作迟缓,被邵树德痛斥了一番,有数位官员被责罚,包括但不限于罚俸、考评劣等等等————得亏他们还是在救灾,是有动作的,不然怕是没这么容易了结。 十二月(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彩继续) 初三,至登州理所蓬莱县。 此时收到消息,诸路大军冒雪猛攻,终克澶州。残余魏兵两千余人不肯降,尽死——至于是真不降,还是降不了,就没人深究了。 这是一个好消息。邵树德听闻后,召集近臣饮宴。 “魏博本六州,先丢相卫,复丢贝州,今日澶州也被克复。百余年来的痼疾,要在陛下手中解决掉了,可喜可贺。”陈诚笑道。 “罗绍威会怎么样?”邵树德问道。 他现在是真的好奇魏博处于一个什么状态。最近他总是在想,如果手软一点,也许魏博不用折腾这么久。早点结束,可以省下无数钱粮,河南百姓也不用过得那么苦,毕竟十万以上的大军耗费,可不是什么小数目。 但想到最后,他总是否决了。已经花了这么多钱,不如多加点钱,一劳永逸。 “陛下,臣以为现在可以对魏博加以拉拢了。”谢瞳奏道:“昔者魏博兵强马壮,士气鼎盛,故须得狠下辣手。而今多番大战下来,魏博损失惨重。此次澶州之战,山河、六雄二军被重创,僵卧十余里,贼人多半已丧失信心了。此时加以拉拢,或收奇效。” “可以拉拢山河、六雄二军残部,但不能拉拢衙兵。这部分人未受重创,嚣张得很。”王卞说道:“陛下,或可招抚罗绍威、王元武等人,令其攻杀魏博衙兵以自赎。” 邵树德深吸口气,压抑住亲至魏博战场的冲动。 虽说北朝以来天子亲征是家常便饭,但总这样也不好。魏博那帮家伙,如今已没有翻盘的能力,唯一的悬念就是还能撑多久罢了,没必要事事亲征。 “还不够!魏博损失还不够惨重。”邵树德说道:“不过可以联络下罗绍威了,他若不想死,可以借刀杀人,我不介意当这把刀子。” “李卿,此事你来办。”邵树德的目光转向鸿胪卿李杭,说道。 “臣遵旨。”李杭干过不知道多少出使的事情了,手下也有大批人才。联络罗绍威,定然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办得滴水不漏。 “说说此番出巡吧。”邵树德不再谈论魏博的事情,转而问道:“东巡至登州,跑了千余里,一路走来,可有收获?” “臣为陛下贺。”陈诚第一个说道:“出巡以来,经十余州、千余里路,陛下声威大震,民皆知大夏新朝君明臣贤、军容鼎盛、爱护百姓。尤其是宣武、天平、泰宁、淄青四镇旧地,先前或许还有不少杂音,陛下东巡之后,所至之处,人皆拜服,再不敢有任何异心。由此可见,皇夏基业稳固,天下大安矣。” 邵树德被陈诚说乐了。登基称帝之后,感觉马屁与日俱多,也比以前更肉麻了。 “东巡确实是有效果的。”邵树德说道:“震慑地方反贼,彰显皇夏声威,能达到部分效果,便已是不亏。” 邵树德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而今还有最后一件事,朕不看一眼,终是不放心。”他说道。 ****** 蓬莱镇的港口已经完全封冻了,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岸上的船坞之内,工人们正在赶工改造着一艘船只。邵树德让人把御座搬了过来,饶有兴致地看着工匠们的动作。 大冷天的,马万鹏额头上已经沁出了汗珠。 圣人降下德音,若改造好这艘被命名为“海鲛丙”的船只,他可袭得县子爵位。 是的,这已经是他们制造的第三艘船只了。 第一艘由圣人赐名“海鲛”,远航之后,出现了许多问题,于是重新设计建造。 第二艘是在赤山浦建的,速度很快,不过运气不好,航行至海州的路上,遇到了比较严重的风浪,船体结构又出现了损坏。 经过一番研究之后,众人群策群力,反复讨论,认为是船肋不够密实,支撑力不够,于是决(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彩继续) 定多加一些船肋。 不过方才圣人又提出了船材问题,这确实是一个值得忧虑的事情。但好的船材多在南方,你也不可能跑到人家的地盘上去砍伐大木再运回来,这就很难解决了。 “龙骨尽量不要拼接。这船并不大,一整个大木切削后做龙骨即可。”邵树德看了一会,忍不住靠近船坞,与马万鹏进行讨论。 船材确实是个难题。 从世界造船史来说,北方确实没有顶级的船材。十六七世纪之时,英国人为了发展海军,大力种橡树。但在殖民美洲、亚洲之后,他们很快抛弃了橡树,转用热带大木,比如密度、柔韧性和加工性能达到完美平衡的柚木。 没有柚木,也尽量选用红木大类。 至于龙骨,则用一整根大木加工。 不过随着船越造越大,美洲的原始森林被破坏得越来越厉害,这种高大笔直的大木越来越少,不得不采用龙骨拼接的办法————葡萄牙人殖民南美之后,短短两个世纪,将长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巴西原始森林破坏得跟狗啃的一样,无数优质巴西苏木消失了,而巴西的国名,就来自这种树。 “陛下所言极是。”马万鹏回道:“然河南战乱已久,高大笔直的树木不易寻找。臣也是多方询问,攒了数百根通透笔直的大木。” “朕已在直隶道西面几个州下禁伐令,年岁越久的树,越不许砍伐。”邵树德说道:“不过你说得多,中原战乱已久,大木难寻。玄宗时造河阳三桥,还得去江西伐木造船。不过中原没有,契丹地界却有很多。柞木也是一种不错的船材,凑合着用了。” “契丹……”马万鹏无语了。 这得猴年马月才能打到那里啊。 邵树德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遂笑道:“马卿不信耶?登州也往安东府转运了不少资粮了,当知契丹地界蛮荒,深山老林里或有长了数百年乃至千年的巨木。现在造的船还不大,往后若造大船,想要龙骨结实,抗大风浪,就得用一整根巨木加工而成的龙骨。拼接起来的,总是不够结实。” “臣非不信契丹有大木,实在是相隔遥远……”马万鹏说道。 “吾儿已在安东府站稳脚跟。”邵树德说道:“杜光乂为干吏,符存审、刘鄩、王彦章亦是良将。积累足够之后,开过年来便会向北拓地。契丹被攻灭,是迟早的事情。” 大军北渡进入安东府,确实挑了一个非常好的时机。 首先渤海国未灭,在辽东半岛还有最后的军事和政治存在,可以提供一定程度的支援。 其次,新罗也感受到了契丹崛起的压力。他们与渤海一样,进入了腐朽的王朝末期阶段,对于新生的契丹有些恐惧,愿意联合夏军。 第三,契丹在西面面临着夏军草原集团的袭扰压力,不得不抽调大量兵马西调,变相减轻了辽东的压力。 最后,中原的百战兵尚未在五代更替中大批量消耗。武德、战斗力这种东西,就像个抛物线,承平时期肯定是不能打的。如果战争爆发,大家都经受了锻炼,那么战斗力会逐渐攀升。但也不是无限攀升,在达到后,由于政治、经济以及兵员方面的消耗,会逐渐下降。 邵树德认为,此时中原军队的战斗力抛物线,比起黄巢之乱前有了一定程度的提升,总体还处于顶端,并未开始走下坡路。于是他趁着武德溢出的这段时间,加紧攻略,把该办的事都办了。 不然的话,等到天下太平,禁军战斗力下降,事情就不好办了————藩镇割据时期,成德、昭义联军的步兵能在骑兵集团冲锋时临敌变阵,放骑兵穿透己方的步兵人丛,然后收紧包围圈,歼灭骑兵,相当于玩了一个空心方阵,排队枪毙时代火枪兵对付骑兵的经典战术。这种战术动作,北宋做不出来,战斗力下降得太厉害了。 邵树德害怕他的(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彩继续) 禁军也这么废掉。 “赵王若能逐步北伐,驱逐契丹,臣便去旅顺再建一个船局,专司造船。”马万鹏笑道。 “会有机会的,快了。”邵树德笑道:“届时朕也去辽东看看。从今往后,渤海便是大夏的内海,船舶往来,如履平地。辽东大好河山,还可安置百姓,多好。” 马万鹏听出了圣人话语中别的意味。这是要往安东府移民?哪些倒霉鬼要去啊? 看《晚唐浮生》最快更新请浏览器输入--到进行查看 第七章 定计 对安东府而言,冬天其实是非常热闹的交通运输时节。 原因在于交通基础设施太烂。 前唐时期设置的都护府已经瓦解,渤海人经营的重点也是本国五京区域,对于新得之地很难投入资源进行建设。更何况,这里还面临着契丹的竞争,当地百姓也不怎么听话。 傻子才好好建设安东府,去收税征丁不香吗? 破败的道路,几乎不存在的水利设施,导致一到夏秋季节就洪水泛滥,冲毁路基。久而久之,路就没法走了。 所以,冬春季节才是运输的高峰,雪橇则是最主要的运输工具。 旅顺县城外,数十辆雪橇开到了一处木栅栏围成的空地内。 两名文吏一左一右,一人清点雪橇上物资的数量,一人负责记录。奴工们负责将物资分门别类,运进不同的仓库内。 奴工确实是存在的,并且普遍使用的,来源是战俘。 战俘的来源非常复杂,不仅有契丹人,事实上本地战俘的数量也很庞大。 千万不要以为安东府是个什么好地方。这里的民族成分太复杂了,汉人、高句丽人、靺鞨人、契丹人、奚人以及其他难以分辨的小部落、小民族————事实上,当事人自己也不清楚——应有尽有,殊难分清。 上层统治力量的衰弱,导致地方割据、半割据势力横行,其中固然有较为恭顺识时务的,同时也有大量野性难驯,需要下重拳出击的。 安东府对他们是又打又拉,先打后拉。 几次大规模清剿,将割据城池、堡寨给清扫一空,然后对中小势力施以怀柔之策,编户齐民,实施直接统治。 抗拒编户的,再杀就是了。反正他们现在也不急着扩大地盘,就专门在四个县的地盘内折腾,两万余大军分驻各处,控制力空前高涨。 刘鄩在仓库旁边的营房内,与王彦章对坐而饮。 港口已经封冻,现在消耗的全是之前运过来的存货。朔方生烧这个劲道,确实很适合眼下的天气。 平心而论,安东府并不算太冷。但冬天到来后,总有那么些时日,气温会低到让人难以忍受的地步。 “圣人这会应该已至登莱了吧?”刘鄩首先挑起话头,问道。 他“入伙”太晚,没来得及立下太多功劳,本来都有可能没有爵位。也就圣人垂怜,认为他们孤悬安东,理应厚赏,故得封沭阳县男,食封三百户。 作为安东行营事实上的军事负责人,符存审入伙较早,也立下了一定的功劳,故袭爵宝鸡县伯,食封一千户。 王彦章没有爵位,他的资历、功劳都太少。但他也有优势,因为圣人据说比较看重他,想要得个爵位,似乎也不是那么困难。 “兴许已经回返了。”王彦章灌下一口酒,说道。 说完这话,两人有沉默了。 其实都知道对方想说的是什么,但都不想主动挑破那层窗户纸。 良久之后,还是刘鄩忍不住了,问道:“王将军以为,我等何时可以归家?” 他不像王彦章那个没心没肺的,事实上他家人都在海对面,对安东这个要啥没啥的地方实在没兴趣,早就想回去了。 但王彦章似乎不想走。 刘鄂可以理解他的想法,两人所处情境不同,选择自然也就不一样。 “我看回不去。”王彦章说道。 “你又听到什么了?”刘鄩一惊,追问道。 王彦章犹豫了一下。但与刘鄩并肩作战这么些时日,情分到底不同,还是说道:“我听胡枢密说,圣人欲组建缘边镇军,安东府便是其一。” 这个消息其实并不算什么秘密,但刘鄩还真不知道————他在朝中无人,奈何。 “缘边镇军?后魏六镇?天宝十节度?”刘鄂惊讶地问道。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彩继续) “应该是混着来的吧。”王彦章也不是很清楚。 无论是北魏六镇,还是天宝十节度,对王朝统治者而言,似乎都不是什么正面例子。 六镇起义搞得北魏元气大伤,最后解体。 天宝十节度不说了,如今天下局势、社会风气,与其脱不开关系。 边镇军,还敢这么来? “其实,新泉军已经在改了。”王彦章尽可能提供他知道的消息:“忠武、淮西二镇裁撤后,总兵力逾两万,朝廷打算将其发往边疆,作为镇兵来源。” “忠武兵早就被抽调了七七八八,能打的都在禁军里面。淮西镇军似乎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战绩,显然不怎么行。这些虾兵蟹将,能守边?”刘鄩问道。 “此一时彼一时。”王彦章道:“我在汴州多年,据我观察,故梁王全忠帐下兵士勇猛善战,如臂使指,但他们的子孙却没这么强。如果梁王日后募兵,还用这些军士子弟,第二代梁军肯定不如上一代的。大夏禁军同理,现在都是虎狼之士,敢打敢拼,悍不畏死,但他们的子孙么,如果不上阵打仗,最多三代人,我看就不成了。” 刘鄩默然。 不打仗的军队,升迁靠的是熬资历、拼关系,能者无法上,庸者居高位,军队风气败坏起来,那是相当快的。另外,不直面生死,士兵无法获得战阵经验,心理上也无法得到蜕变升,这样的军队虚有其表罢了。 勇士,勇的可不仅仅是武艺,他神上也十分之勇,经验更是丰富。 “缘边镇兵,哪怕现在是些臭鱼烂虾,在苦寒之地与人争斗时间长了,战斗力不可小觑。”王彦章说道:“昔年圣人从蜀中迁移百姓至丰、胜,数千户总是有的吧。这些百姓的后人有从军的,一样很凶悍。刘将军,天下没有一成不变的事情。” 刘鄩被王彦章这个“浑人”教训了,但一点不生气,反而虚心问道:“新泉军常年屯驻阴山,家人也在那边,他们愿意当镇兵,这可以理解。忠武、淮西兵又怎么可能愿意去?” “不同意,就要被遣散。”王彦章说道:“洛阳兵不少,打过去并不难。另者,淮西兵应该是听话的。” 宗法治军的折家军嘛,在一众军阀部队里总是那么与众不同。还在江汉奋战的威胜军也是这么个情况。 “况且,据胡枢密所言,镇兵的钱粮也是不少的。”王彦章说道:“还给地,可将家人迁移过去。” 刘鄩若有所思。 不同地方的镇军,应该是不一样的。阴山一带不是什么好地方,也未必有那么多土地、牧场分给镇兵,势必要朝廷补贴一部分钱粮。 如果换到安东府呢?刘鄩不知道。 ****** 海对岸的蓬莱镇,邵树德也正在与群臣商议安东府军队改制的事情。 “归德等军久戍在外,总不是个办法。”邵树德说道:“一年两年还成,三年五年可就难说了。这事,终究要解决。前次枢密院提出重设府兵之议案,将镇兵改为府兵,你等觉得如何?” “陛下不可。”陈诚率先说道。 “何耶?”邵树德问道。 “陛下。”陈诚回道:“府兵之制,始于后魏年间。到了隋时,已臻鼎盛,随后败坏。至唐前期,因隋季丧乱,人少地多,府兵稍有振作,后又趋于败坏,于高宗、武后朝渐不堪用,军士大量逃亡,战力下降。玄宗天宝八年,彻底废除府兵制。府兵,需要田地、奴仆。” 简而言之,府兵的战斗力,与所拥有的田地和部曲数量成正比,也就是和经济实力成正比。 隋文帝晚年,关中府兵就已经不太行了,土地太少,人太多,府兵穷困,没有那个经济实力锤炼武技,置办器械。他们已经从脱产状态变为了直接参与一线农业生产,和土团乡夫慢慢接近,战斗力自(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彩继续) 然无法维持。 边境苦寒之地,是否具有推行府兵制的条件,这是值得讨论的事情。 “另者,前唐府兵折冲府的设置,大体遵循‘举关中之众以临四方,、“内重外轻“的原则。”陈诚继续说道:“关内道有折冲府289,河东道166,河南道73,河北道51,陇右道33,山南道15,剑南道11,淮南道9,江南道7,岭南道6。因前唐定都长安,起于河东,故关西、河东二道为府兵重地。河北人口数倍于关内道,折冲府的数量却只有六分之一。陛下圣明,自看得到其中真意。” 邵树德微微点头。 他懂陈诚的意思。府兵在地方上有田有奴仆,自己置办武器,参加折冲府组织的定期训练,他们的经济关系、社会人脉全在地方上,朝廷的影响力其实是有限度的,且离统治中心越远,影响力越低。 隋唐都是起家自关中,折冲府的数量分布已经说明了一切。 你若在安东府推行府兵制,可有把握控制得住? 另外,府兵归谁管?是不是适合?这也是个问题。 时代大不一样了,现在募兵制是主流。职业武夫拿钱卖命,吃的就是这碗饭,打仗对他们来说天经地义,没什么可说的。 但府兵可不这样,高宗时战争极为频繁,府兵经常被征发上阵,经济上逐渐陷于破产,于是大量逃亡,甚至还有抵制官府征召,不愿上阵的。 他们毕竟不是职业兵,不拿朝廷军饷,出征一应花费都是自己承担。仗打得少还能忍受,若战事频繁,可就不乐意了。募兵就反过来了,玄宗朝的募兵甚至要“擅启边衅”,主动把胡人逼反,然后再去征讨,求取朝廷赏赐。 两者的追求是不一样的。 “安东府土地众多,若一丁授田百五十亩,准其招募部曲耕种,或可省下大笔开销。如今朝廷的用度也不宽裕,中原百姓已是嗷嗷待哺。”邵树德思来想去,还是倾向于在安东授田,重建府兵,于是问道“前唐之时,听闻调遣府兵有“鱼之制“?” “回陛下。”枢密副使王卞说道:“府兵所在州刺史有铜鱼符,单一折冲府都尉亦有此符。调发府兵,需要朝廷敕,州刺史与折冲都尉出示鱼符,方可成行,此谓鱼也。” 一个州的辖境范围内,往往不止一个折冲府,每个折冲府各有都尉,也就是划分得很细碎。关内道有府兵的计有二府十七州,平均一州十五个折冲府,折冲府之间互不统辖,相对独立,这是一个制约的手段。 “先在安东府四县试行。”邵树德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只听他说道: “待登莱户口殷实、海贸发达之后,与安东府之间的联系自然会紧密起来,朝廷威严也会传播过去。这样吧,先在归德军中问询,愿留安东者,可将家人迁徙过去,一丁授田百五十亩。前五年朝廷继续给予赏赐,一应如故。五年后,便转为折冲府管辖。地耕种不过来的话,让他们自己去抓部曲。” 归德军与龙武军不一样,对邵圣是比较忠心的,先拿他们做试点,循序渐进,似乎是一个好主意。 “另者,安东府也要尽快移民实边。”邵树德又道:“此事,你等拿出一个章程来。在保证安东行营军资运输的情况下,分批迁移,来源么,就从中原调发。也不要过于激进,优先保证行营用度。” “臣遵旨。”众人应道。 契丹以为夏军是来打他们的,渤海人以为大夏是来增援他们的,但他们都看走眼了。 事实上夏军是来占地的。对契丹的战争优先级并不高,且必须服务于安东府的政治,他们看不明白这点,将来自然会傻眼。 看《晚唐浮生》最快更新请浏览器输入--到进行查看 第八章 横山与平海军 桌桉之前,邵树德又翻开了长子邵嗣武写给他的信。 信很多,时间跨度也很长,邵树德重温一遍,仿佛看到了儿子披荆斩棘,在安东艰苦奋斗的情况。 德妃没藏氏在一旁伺候,点灯拨蜡、端茶倒水。 窗外隐隐传来簌簌飘落的雪花声,窗内温暖如春,静谧安宁。 “跟我也快二十年了吧?”邵树德轻抚着没藏氏眼角上的皱纹,轻叹道。 “官家。”没藏妙娥抓住邵树德的手,不知道为什么,眼睛都快红了。 邵树德懂。 别人的孩子这么大了,已经可以去地方上历练,给母亲争光,给母族带来助力,但自己没生出儿子,奈何。 “令兄打得很好,立下了不少功劳。”邵树德说道:“我给他加了五百户食邑,没藏家早早投我,定然不会亏待的。” 没藏庆香没等到开国就死了,被追封为北海郡公。 义从军军使没藏结明袭爵,是为第二代北海郡公,食封三千五百户。 邵树德最近在定“元从”,这是历史上朱全忠做过的事情。 老朱将“元从”重新定义了一番,不再局限于最初追随他的那批人,有些到汴州后来投的有能力的文武官员,也被认为是元从。 元从和非元从,在爵位、赏赐方面肯定不一样。老朱这么搞,其实就是为了扩大统治基础罢了。 邵树德觉得很不错,决定把握好其中尺度,扩大元从的范围。 就目前来说,元从一个很明显的好处就是爵位三代不降等。 以没藏氏为例,没藏庆香被追封为北海郡公,这是第一代。没藏结明袭爵,是第二代,到他儿子那一辈,第三代还是北海郡公。 其实按照北朝以来的惯例,勋贵如果立下大功,邵树德会进行重封,这又从头开始计算了。 没有立下大功也不要紧。小功劳慢慢积累,一次加个几百户,攒多了,郡公变国公也不是不可能。当然如果犯了罪,或吃了大败仗,那就要处罚,爵位可能降等。 仔细想想北朝以来的爵位体系,其实挺有意思,基本是带有升降级制度的。没有八旗大爷们说的祖上把几代人的苦都吃完了,儿孙躺着享福那么好,就是逼着你卷。 “得空的时候,给令兄也封信。”邵树德说道:“横山那地方,穷困得很,二十万百姓,亩收几斗粟,过得有甚意思?安东府平旷,尽是膏腴之地,还可以放牧。人都给我陆陆续续搬出来吧,去安东给我看着当地的刁民。” “没藏氏有如今的地位,皆拜官家所赐。”没藏妙娥被邵树德拉进了怀里,低声说道:“宣宗朝那会,边将动不动屠戮党项,日子可没如今好过。官家这么说,自然有官家的道理,妾明日就遣人去报信。” 她知道,官家削藩削到横山党项头上来了。 横山党项三大部,一盘散沙的庆州党项很难抵抗,这些年渐渐被官府直接管起来了。唯没藏、野利两大部,虽然没有节度使之名,但部落体制之下,就是事实上的藩镇。 忠武军没了,淮宁军没了,忠义军移镇了,鄂州杜洪被偷袭夺权,山南西道刚被平灭,归义军节度使已经入朝,河中更是早早被镇压吞并…… 削平了这么多藩镇,到最后才对横山党项动手,已经算是客气的了。 没藏、野利毕竟恭顺,有些话官家抹不开面皮直说,于是通过迂回手段传话,没藏妙娥都懂。 “我也没诓骗没藏氏的意思。”邵树德说道:“此番出征山南西道的那万把人,战事一结束,就去安东分地,一丁授田百五十亩,还有财物赏赐。若不信,自可遣人至旅顺,归德军中有大量横山党项军士,他们不会诓骗自己人。” 人出来了,就没有再回去的道理。 没藏氏如果不答应,后面还要征兵,你出不出人?人出来了,邵树德没打算放他们回去,你敢不敢强行要回去?若不敢,还不就是个慢性放血的结局?与其这般,还不如痛快些。横山党项的精壮调走,去辽东山地里打仗,做府兵。留在老家的那些老弱,自然也就没了反抗的本钱,只能乖乖编户齐民。 当然了,邵树德估摸着不止于此。 横山党项跟着他捞了不少好处,青天子的声誉杠杠的,一点折扣不打。兀卒说的话,可信度是极高的,愿意去的人不会少。 考虑到接下来会迁移很多脑后生反骨的魏博百姓去安东,没横山党项帮看着点,邵树德担心魏博武人主动串联,给你在当地整出个军人选举制的安东府出来。 “妾都听官家的。”见邵树德解开了她的衣衫,没藏妙娥主动挺起胸膛,让官家抓得更舒服些。 “这段时日多来服侍朕,争取造个孩儿出来……”说到最后,邵树德的口齿已经不太清楚了。 ****** 邵树德在登州停留的时间还是很长的。 十二月初九,他又抵达了赤山浦,检阅了平海军。 平海军军使是朱亮,副使赵宗晦,都虞候王师鲁。 萧县伯朱亮是西城时代的元从老人,曾接替李延龄,当过供军使。忠心有嘉,但确实不擅长海上事务。 不过他和老李一样,会拉关系,会笼络人,也会用人。 新罗裔海州人赵宗晦识水文、辨天气、擅海战,把这支一半以上人员都是新罗裔的部队打理得井井有条。再加上汴州水师人员习惯海上风浪之后,充作中下级军官,这部队倒也不虞被别人拉走。 更何况,人家新罗人也不愿意跑。 图啥呢?跑回去投靠新罗?脑子没病吧? 张保皋那般武艺,又在大唐武宁军为将多年,屡立战功,回去后还是被人看不起。 在新罗,似他们这般出身,就别想着当官了,不可能的。那个王朝太腐朽了,几乎还活在中原魏晋时期的世族门阀制中,普通人想出头千难万难。 “平海军有今日这般景象,朕心甚慰。”邵树德亲自登上了一艘大唐型制的楼船,笑着说道。 嗯,船上的渔网已经提前收起来了。平日里“屯田”捕鱼就算了,今日圣人观阅水师,若满船晾晒着的渔网、衣物,实在有碍观瞻。 “入冬之前从沙门岛转过来的?”邵树德转头问向朱亮。 “回陛下,十月中,臣亲率平海军自沙门岛、龟岛起航,至赤山浦下锚碇泊。”朱亮答道:“因整年输送军资、捕鱼,儿郎们的战技有所荒废,故前阵子开始了冬训。冬训完毕,便整修船只,开春后再赴蓬来镇。” 安东府与登州之间的一连串小岛,算是平海军日常的母港兼驻训基地了。 数十艘大小船只以此为基,来来回回转运物资、人员,十分忙碌,确实很难寻得训练的时间。 也就冬天到来之后,济水冰封,西面的粮草、器械没法水运过来,旅顺、蓬来近海也有细碎的薄冰,不再需要他们来回转运物资了,才得到冬训和大修船只的时间。 “一张一弛,不错。”邵树德随口点评道,随即又看向赵宗晦,道:“赵将军可还与新罗有联系?” “陛下,臣乃夏人,如何与新罗联系,万不敢也。”赵宗晦立刻回道。 “无妨。”邵树德摆了摆手,笑道:“朕在洛阳,接到崔玄自新罗手书,言弓氏已在今岁裂土称王。这个弓氏,你可知晓?” 赵宗晦当然知道,事实上他在新罗还有亲朋故旧,多多少少知道一点那边的消息,但他不敢说,免得引起圣人疑忌。 “你照直说,朕的心胸还没那么小。”邵树德说道。 “臣遵旨。”赵宗晦稍稍放下点心,道:“弓氏亦是新罗王宗室,其实起兵有几年了,攻下了不少州县,今岁觉得时机到了,于是称‘高句丽王’。另有甄氏者,亦夺占部分州县,称‘百济王’。而今新罗大乱,互相攻伐,已是乱世景象。” 小小一个新罗,却也三国争霸,这事情弄得…… 虽然目前看来,新罗的地盘似乎最大,又是正统,但也最腐朽,负资产最多,基本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后高丽、后百济是新兴政权,处于上升期,活力更强一些,最后多半是他俩一决雌雄,决定整个新罗的归属。 值得一提的是,按照崔玄的说法,这个“高句丽王”、“百济王”目前都认新罗王为主。这么看来,这两位其实玩的是割据藩镇的套路,新罗王的大义名分还是有点作用的。 邵树德与崔玄书信往来多次,对新罗稍稍有些了解,知道在中原朝廷看来,新罗王只是个亲王爵,他没有权力册封弓氏、甄氏为王,但其实呢,人家新罗王关起门来做天子,也玩了一套小中华朝贡体系。 比如,北方的很多土着部落就向新罗王朝贡称臣,新罗王也堂而皇之地册封他们各种头衔。在南方,耽罗岛(济州岛)也被册封了,是新罗的藩属国。 但这个耽罗其实也向大唐遣使入贡过。 “耽罗,在新罗武州海上。居山岛上,周回并接于海,北去百济可五日行。其王姓儒李,名都罗,无城皇,分作五部落,其屋宇为圆墙,以草盖之。户口有八千,有弓刀楯鞘,无文记,唯事鬼神,常役属百济。龙朔元年八月,朝贡使至。” 其实很正常,小国、小部落,墙头草一般的东西,同时向多个宗主朝贡,求取册封,寻常之事。 历史上元朝直接将其攻灭,驻兵,归中原统治。本来和朝鲜没关系了,但事情坏就坏在元朝把朝鲜也给灭了,然后把耽罗岛就近归于朝鲜征东行省管理。 这在当时问题不大,毕竟都是元朝的一个省,耽罗岛归哪个省管,不都一样吗? 这就和沙俄灭掉了奥斯曼土耳其的附庸国克里米亚汗国一样。在苏联时期,把克里米亚从俄罗斯划出去,就近归乌克兰管,不都一样吗? 沧海变幻,世事无常,还真不一样。 “若新罗王遣使入洛阳称臣,我该不该册封?”邵树德又问道。 赵宗晦沉默了一下,斩钉截铁地说道:“臣以为陛下该册封新罗王。新罗无道,百姓厌之,新罗王控制不住局面,便只有仰仗上国,或会让出许多好处。” “赵卿是有见识的。”邵树德笑道:“昔年新罗王为唐鸡林州都督,今新罗王若遣使入觐,朕理当册封,或遣一军入援,你等要做好准备。不过,当前还是以安东方向为主。” “臣遵旨。”赵宗晦应道。 他此时的心绪有些复杂。 中原藩镇那么多武夫,凶暴善战,若放出去,不知道要酿成多大祸患。 如果是李罕之、孙儒那种军队,他都不敢想会发生什么事…… 第九章 参详 “此番东巡,越嚼越觉得有滋味。很多方略,都是到了这边才定下来,以后还得多出来走走。”南下的道路上,邵树德嫌车坐得闷,于是策马而行。 当是时也,数百里山川,雪景妖娆。帝王君臣纵马扬鞭,指点江山,当真好不快意。 “陛下,诸道州官员们可不一定喜欢你出巡。”陈诚亦笑道。 一路行来,已经处罚了数十名官员。按照罪责轻重,从免官到流放不等。 还好,新朝初立,打破了原有的利益链条,抛弃了大部分前唐的负资产,官员们的积极性被激发了,还算卖力,也算收敛,没有上升到需要杀人的地步。 总体而言,旧官僚犯事的较多。可能他们习惯了以往的许多操作,认为这不算什么事,但在新朝是不被允许的。 官场风气这种事,即便后世21世纪也在做。任你制度再严密,时间长了,风气总会这样那样。每抓一次,虽然不能根治,但总能好转一些。兴许过些年头官员们故态复萌,但至少延缓了变质的速度,还是有意义的。 关西州学出身的官员犯事的也有,但不多。他们身处这样一个大染缸,不被同化是不可能的,只要同化的速度慢,邵树德就已经相当满足了。 “不出巡,谁知道地方上到底是个什么模样。”邵树德说道:“若我子孙,长于深宫之中,不知民间疾苦,岂不是任人湖弄?纵然天资聪颖,也只能在用人上动些脑筋,对于实务,定然不如那帮老官僚精通,最终定下错误的方略。” “陛下,术业有专攻,天子只需会用人就行了。”陈诚说道。 “话是没错,但也需要对实务有了解。”邵树德不同意,道:“日后朕之子孙,就得定下个规矩,去地方历练。亲王当小官小吏,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北朝被贬官的亲王贵胃,做个小官,不也很自在?朕是武夫,不懂规矩嘛,又如何?不光如此,还得多出巡,多与军队讲武、田猎。” 陈诚苦笑。北朝那帮人,本来就胡风浓烈,规矩没那么严,和他们学作甚。人家天子娶完表姐、表妹,还娶表侄女,呃,这事不能深究。 邵树德见陈诚不说话了,哈哈一笑。其实他还有句话没说,天子一定要掌握住军队。 先秦以来,君王首先是军事统帅,这是他最重要的职务。不过那会小国林立,承继有序,确实不好和大一统王朝比。但不管怎样,皇帝掌握军队是没错的,尤其是京城的部队,一定要牢牢控制在手里,确保有随时掀桌子的能力。 “陛下说这话,怕是很多学究要不高兴了。”陈诚亦笑道。 邵树德笑而不语。 其实他挺喜欢前朝的风气的。节日之时,官员与百姓一起同乐,还有擅长舞蹈的官员喝多了上头,当场跳舞,甚至宰相都跳过,这在后世似乎很难想象吧? 女人骑马出门,还骑马、骑驴打马球。穿着暴露,不戴帷幔——甚至因为此事还被人反复拿出来说,这事在后世其实也很难想象。 天子与后妃并辔而行,一起出去打猎。女人也持弓,射猎兔子、狐狸等物事。 外国来的漂亮的、有趣的东西,就要学,学完了改进,本土化,作为自己传统文化的一部分,没有那种敏感的政治正确,宁要……不要…… 安史之乱以后,这种开放的风气有所内敛,但并未完全改变,大体上仍然是积极的。 不过等到将来契丹、党项崛起之后,汉人遭受重创,估计就会大幅度扭转了。 这两大族群的崛起,说实话不亚于后世满清被变法后的日本打败,给国民所带来的震惊。 宣宗朝之时,党项什么玩意儿?边将拿他们当功劳刷,屡次逼反他们,再镇压,以至于朝廷都看不下去了。即便拓跋氏得了夏州,在后梁年间被河东西进的一支偏师杀得大败,还要后梁大军来救援。后唐年间,更是被包围夏州,全靠死守熬退对方,引以为傲的骑兵在后唐步兵面前一败涂地。 我要接续上汉人的这种自信,让包容、开放的风气延续下去。 宰相当众跳舞又如何,女人打球狩猎又如何,或许人的天性本就如此,被礼教束缚禁锢的社会并不正常。即便这样的社会可能不如礼教森严的社会秩序稳固,但邵树德乐意见到,他喜欢。 十二月十六,大军抵达沂州理所临沂县。也就在这个时候,魏博使者、幕府行军司空颋又来了。 ****** 沂州当治水、沂水汇流处,位于沂水西岸。东南一百一十里是羽山,又一百二十里至海州理所朐山县。 这里其实已经出了山,至平原河谷地带,故地形开阔,一望无际。 三万大军分布四周,浩浩荡荡,威风无比——突将军已开往棣州,打算教训一下卢彦威,龙骧军因为刚刚大整编,还打不了硬仗,故被带在身边,边走边训。 停留沂州期间,照常处理公务。 一般的事务,洛阳那边就过滤掉了,发到这边的都是大事、要事。 比如明年三月开大夏第一届科考,需要最后确认。 比如新泉军五千五百人被改编为缘边镇军,邵树德亲赐名阴山第一镇、第二镇。 前者驻防丰州北面的高阙等塞,有旧关城可资利用。阴山南麓一部分土地被划分出来,作为公田,招募人员耕种,所得作为镇兵收入的一部分。 第二镇屯于柔州北境,开春后便征发民夫筑城,丈量、统计附近可资利用的农田、草场,作为公田。 另外,丰、胜、参、柔、朔五州开始改革,推行府兵制。一个折冲府兵额定为千人,暂设二十个折冲府,丰、胜二州占绝大多数,参、柔、朔人烟稀少,作为辅助。 府兵一丁授田一百五十亩,如果父子俱在兵籍之上,那就是三百亩,在边疆地区非常不错了,有充足的经济实力让他们脱产训练——同时他们也是免税、免徭役的,简直可以说富足。 如果部曲也招募齐了,这就是有采邑、农奴的骑士老爷,毫无疑问。 值得一提的是,推行府兵制的边疆州县,也是有职业兵的,即镇兵。不过人数较少,戍守关城、要塞,抵挡住敌人第一波的侵袭,给后方调发府兵争取时间。 第一镇核定的兵员数量为八千余人,第二镇约五千人,光靠新泉军是不够的,于是从忠武、淮西二镇两万多兵马中拣选愿意去北方的兵士八千,发给田地、牛羊,许盖屋舍。 当然也有很多人不愿意去北方,那就遣散了,没说的。 义从、赤水二军及直隶道州兵已经动员了起来,开往汝州,随时准备镇压——淮西、忠武二镇兵马目前屯于汝州。 总体而言,串联叛乱的人是有的,不过都没需要动用大军,枢密院的人带着护卫就将他们捕杀了。 淮西兵相对听话,忠武军的精兵早就被抽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人翻不起大浪来。 不过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藩镇武夫们的情绪是很不稳定的,在北上的过程中还有可能出幺蛾子,因此义从军一部万余人将全程押送,直到柔州行营接收为止。丰、胜有飞龙、铁骑、定难等军,足以镇压不服。 相信过个一年半载,这些人的心气也就被磨平了,开始接受现实,叛乱的风险大大降低。 邵树德对府兵的优劣有深刻认识。 好处是省钱,同时还能得到一支有不错战斗力的军队,足以巩固边疆。 缺点则是不能远征,也不能战事过于频繁,不然他们会破产,会逃亡。 就目前而言,作为一支防御性力量,暂时够用了。 第三份重要公务是有关南方的。 马殷对册封不满,公然遵奉唐室,使用天右年号。 天底下继续遵奉唐室的当然不止他们一家,河东、淮南、蜀中、黔中都是——成德、沧景、易定三镇最近也看清了大夏朝廷的态度,表示继续遵奉唐室,夏朝是“伪朝”。 有意思的是,魏博还没表明态度。 邵树德处理完公务后,便让人将司空颋请了进来。 “拜见陛下。”司空颋的态度让邵树德很满意,只是不知道这代表整个魏博,还是仅仅他个人了。 “司空卿,罗绍威可是下定决心了?”邵树德问道。 “回陛下,衙兵桀骜难制,罗帅决心诛除之。”司空颋很干脆地回道。 “哦?怎么个诛除法?”邵树德来了兴趣,问道。 学朱全忠那样给女儿奔丧,夜间偷袭是不可能的,因为你根本进不去。 “罗帅欲亲率大军南下,收复澶州,届时或有大战。”司空颋说道。 邵树德大笑。这是要坑死衙兵么?临战之时,主帅先逃?老实说,这有点过分,罗绍威应该不至于这么做,因为会导致魏博镇军、州县军的大量伤亡。 另外,以魏博武夫现在的士气,也不一定愿意出城决战。 “来,朕与你好好参详一下,该如何操作。”邵树德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这种仗打得——大概也只有唐末才会有,“铸成大错”…… 第十章 南望与返回 腊月的后半部分就是在淮北一带转悠。 他在海州接见了地方官员,按照官员安排的路线,一路查访,其乐融融。 暗地里让裴通的人收集情报,四处打探。 只可惜,这里不是直隶、关内、关北等地,地方上缺乏听望司的坐探,也没有敢说话的大嘴巴桀骜老兵,所得信息有限。 其实吧,大部分王朝都是这样,天子对基层两眼一抹黑,啥都不知道,也那么过下去了。邵树德觉得自己是在苛求了,他现在有一大批不惧怕地方文官的武夫老兵当乡长、乡左、里正,但等过个几十年,他的子孙也没法通过这种方式获取第一手的基层信息了。 人都是会变的。 十二月最后一天,大队人马西行,已近徐州,他则亲率银鞍直三千骑,南下至涟水县,眺望淮水南岸的楚州山阳县。 楚州刺史李神福刚刚巡营结束,立于河堤之上,看着北岸的大队骑兵。 对面一人穿着黄白相间的服装,与一众武夫们深色调的军服格格不入,应是某位大将了。但又有些不对,大将穿便服之时,也没有白袍这种说法。 莫非——李神福的心脏陡然激烈跳动了起来。 不过他很快放弃了。今冬寒冷,但淮水也没完全封冻,冻上的部分也薄脆得很,不可能让你纵马驰骋。 更何况,人家的马是真的神骏,骑士的器械也很好,就凭楚州城里的那一两千骑兵,追过去也没什么胜算。 另外,没机会了。 远处又行来大队人马,原来是来自海、泗、沂三州的轮戍州兵及土团乡夫。 “吾皇万岁!”数千人跪满一地,山呼海啸一般。 李神福心中一震。 定鼎中原,开立新朝,手下有数十万大军,本人又春秋鼎盛,康慨宽厚。平心而论,是人都喜欢在这样的君王手下效力。 “大人……”长子李承鼐策马靠了过来。 李神福叹了口气。 他已经四十七岁,跟随吴王多年,不可能再改换门庭了。 长子承鼐今年十七,幼而爽俊,长而雄勇,善抚士卒,熟知韬略。在淮南一带骑马驰射、纵马搏杀,勇勐无匹,被人赞为“虎子”,刚刚被吴王招为女婿。 他们李家两代人,算是与杨吴绑定了。在外人眼中,就是吴王心腹亲从,将来要给他子孙保驾护航的——如果没有中途战殁的话。 吴王,其实已经开始在为身后事做铺垫了,他已经放弃了北上逐鹿中原的梦想。 诸军调动、出征,大权尽归于都虞候司,无令不得擅动。 同时又新建亲军,交由亲信徐温等人统领,这是唯一可以无都虞候司之令便能调动的军队,直属于吴王本人。掌握了这支部队,吴王便对广陵诸将形成了巨大的优势,想杀就杀,想夺权就夺权——至于外州刺史,那是另一回事了。 “邵贼建伪夏,声势喧天。”李神福说道:“泗州好歹也在吴王治下多年,你看那些军卒,已尽跪拜在地,何耶?” “伪夏禁军之势鼎盛,以洛阳数十万众威压天下?”李承鼐问道。 “正是。”李神福说道:“吴王也在学习邵贼。广陵诸军大力整顿,不单朱瑄、朱瑾、拓跋仁福等外将没有兵权,便是李简、李厚等元从大将,亦被收权。再后面,就是我等了。你——尽快回广陵吧,陪陪新妇,勿要念着为父。” “大人……” “汝之弟妹,还居于楚州。”李神福看向北岸,道。 身着龙袍,策马扬鞭,无数勇士在风中相随。 马鞭所指之处,众军扑杀而至,毫不迟疑。 邵树德算是做到天下所有武人朝思暮想的事情了——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邵贼现在是兵最强、马最壮的那一个。 “大人,儿最近听闻,田覠、安仁义、杨师厚等人有些不太愿意被收兵权。”李承鼐说道:“尤以杨师厚为甚。他领兵攻下了衢、睦二州,打得钱镠闻风丧胆,但这两州都被吴王拿走了,杨师厚非常不满,而今又……” “住口!”李神福怒道:“有些事情,你不要掺和,取死之道。” “是。”李承鼐应下了。 他受父亲影响,以前就倾向吴王,更别说当了吴王女婿之后了。在他看来,诸外州刺史之中,以宣州刺史田覠、润州刺史安仁义、苏州刺史杨师厚最为桀骜。 朱延寿本来也很危险,但他现在没什么本钱了,越来越依靠广陵的协助。 田、安、杨三人,弄不好就要刀兵相见。 自从之前北征失败之后,吴王的精气神就泄掉了大半,身体似乎也开始走下坡路了。他现在最想做的,应该就是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铲平割据势力,收揽大权,为儿子铺路。 有些事情吧,其实本来不用这么急。田覠、安仁义、杨师厚也只是桀骜,真未必有反意,至少以往多次出征,他们也出钱出粮出人的,算是服从吴王的统治了。 但李承鼐也理解吴王,世子非雄主,就是个中人之资罢了。而且还有很多坏毛病,对文武旧勋也不太尊重,只喜欢提拔跟在他身边一起“玩”的幸进之辈。 这样一个继承人,你确实得替他铺好所有路,不能有任何隐患。 对岸突然驰来十余骑,至堤岸边停下,齐声和道:“听闻楚州李使君素有韬略。而行密无道,遍抽编户,专修城垒,大造甲兵,不欲与老兄弟们共富贵。战事一起,阖境之蒸黎愁沮,支郡之将帅骇怕,如此枭獍豺狼,使君苟无惧乎?李使君若举州来投,当升宠秩,式示优恩,君勿疑也。” 对岸一连喊了好几遍,这边听得不太真切,但断断续续明白了。 亲兵随从们把目光转向李神福。 “走!”李神福不答,策马下了大堤。 一行人快速跟上,消失在了原野之上。 对岸身穿龙袍的英武之主纵马驰猎,箭失落下,野兔倒地,雉鸡飞坠。 军士们大声欢呼,将佩服、爱戴的目光投向他们的皇帝。 有时候身体好、活得长,也是个巨大的优势。 ****** 新年是在徐州过的。 邵树德两日夜驰奔数百里,飞入徐州,与军民同乐。 拱辰军军使李公全、副使华温琪,徐州州军指挥使储慎平围在邵树德身边,共切猎物。 “让儿郎们都过来。”邵树德看了看身边的几个人,皱眉道。 “陛下,他们都是魏博逃人……”王卞劝谏道。 “什么魏博逃人?那是朕的士兵,为朕拼杀的武士。”邵树德坚持让坐得较远的徐州州兵、拱辰军将校过来,一一切下铁盘上煎熟的肉,笑道:“你们有口福了,朕亲自猎获的雉鸡野兔,亲手煎熟,分予诸君。” “陛下!”众人感佩,欲解下刀剑过去。 邵树德伸手阻止了,道:“将士们若无刀剑,如何护得朕的安全?天寒地冻,远戍他乡,魏博的家家户户,也在过年了吧?苦了诸君了。” “世人皆谓我魏博武人百余年来,枭獍之凶早纵,豺狼之性不移,独陛下正眼看待我等,夫复何言?” “陛下厚恩,唯以死相报。” “陛下,让我等回魏博吧,定诛除那些乱贼,将魏州献予陛下。” 众人感伤又感泣。 “什么死不死的?”邵树德作色道:“尔等家小亲卷还在魏州。武夫提头卖命,虽是寻常,可若不爱惜己身,朕也要责骂你们。父母养儿不易,你们死了,朕就得替你们养,合适吗?” “陛下,带我们回魏州吧!”众人一齐拜倒,泣道:“大丈夫死则死矣,陛下照顾我等家小,死而无憾。” 邵树德不答,只道:“一起分了这盘肉。七尺男儿,哭哭啼啼作甚。” 众人一听,依次上前,取了肉吃下。 邵树德留了最后一块肉,吃完后道:“与勇士同食,快哉快哉。尔等军号拱辰,自然要拱卫朕之居所,今后去了魏博,无诸君在侧,心中几不安矣。开过年来……” 众人又笑了,抹了眼泪,正襟危坐。 “朕会发下《讨魏博制》,届时或用得上诸君。”邵树德说道。 已经与司空颋谋划好了。 罗绍威虽然地位及及可危,但到底是节度使,众人名义上还是要听他的。他若使起坏来,手段太多了,光一个通风报信,就能让战场单向透明。若在关键时刻动作迟缓一些,又能酿成大祸。 如今看样子,他已经想明白了。 天下鼎革之后,大夏如日初升,单靠魏博一镇实在难以抵挡。而河东、成德援军又屡被击退,已是个孤立无援的境地。 他是有很强的投降欲望的,但现在有阻碍,需要借助外力将这份阻碍除掉。 计议一定,魏博的结局已经注定。 建极二年正月初五,邵树德下令拱辰军北上,归隶卢怀忠指挥。 龙骧军右厢留守徐泗,震慑淮南。 而他则带着银鞍直、龙骧军左厢,西经宋州、汴州、郑州,返回洛阳。 至此,登基后的第一次出巡算是结束了。 成果很大:提升了威望,稳固了民心;处罚了一批官员,平了民愤;开启了边疆地区府兵、镇兵的改革;为未来造船、海贸之事定下基调;还与司空颋谋划了平定魏博的大计。 这个天下,他在小心翼翼地操控着,目前看来一切尽在掌握中。 第十一章 无语问苍天(月票加更3) 正月很快就要过去了,魏州辛县却燃起了冲天大火。 这事情解释起来比较复杂。简而言之,驻防在辛县的守军在苦盼多日后,终于等到了迟来的赏赐——幕府行军司马司空颋在步射都两千衙兵的护卫下,押运赏赐至县,与之一同而来的,还有大量猪羊、烈酒。 军士们一看,喜出望外。苦守多日,嘴里都要澹出个鸟来,有了酒肉,还不大快朵颐作甚? 步射都指挥使赵谦满有些犹豫,不过就连他手下的衙兵都急不可耐地杀猪宰羊,大吃大喝,他也不便阻止,于是半推半就下令全军大酺。 他没忘了安排部分清醒的守军,大概有千余人的样子,守城勉强够了。 不过任谁也知道,这只是做做样子罢了,夏人已退,据说回了河南岸,没有压力之下,谁忍得住诱惑? 凭什么你们围坐在温暖的火堆旁,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而我就只能在冻死人的深夜持槊站岗?凭什么? 于是乎,还没到半夜,安排留守的人便跑了个一干二净,全都下去喝酒了。 结果也显而易见。 在河南岸休整的义从军左厢调集了两个步兵指挥、四个骑兵指挥,收集了全军所有马、骡甚至驴子,趁夜奔袭,至辛县郭下之后,轻松翻越无人值守的城墙,然后打开城门,放大军涌入。 魏人犯下的错误是致命的,他们也付出了血的代价。 猥集在城内的七八千军士遭到了残酷的屠戮。他们喝得醉醺醺的,即便有人被吓醒了,也很难组织起有力的抵抗,虽然偷袭他们的夏军只有不满员的两个步兵指挥三千余人。 衙军步射都指挥使赵谦满没喝多少,大体上还保持着清醒。在百余亲兵的护卫下,且战且退,似乎想去城外的羊马墙取回战马,跑路逃窜。 自然而然,他们这大群人也成了最显然的目标。 义从军都虞候王敬荛亲率数百甲士,追在赵谦满身后砍杀。 双方从县衙杀到北门口,长街之上血流成河,尸积如山。 为了阻挡追兵,情急之下赵谦满下令放火。 火很快点燃了起来,借助呼呼的西北风,不一会儿,整个县城都燃烧了起来。残存的百姓哭喊连天,纷纷涌出家门,向城外逃去。 而无论是逃亡的赵谦满还是追击的王敬荛,对这些百姓都没有丝毫的怜悯,看到挡路的就长刀砍下、长槊攒刺,整个辛县陷入了血火地狱之中。 “射!”冲天的火光之中,赵谦满下令射箭。 近距离强弓攒射之下,铁甲根本抵挡不住,追得最快的夏兵纷纷扑倒在地。 “杀!”赵谦满提着陌刀,带着亲兵来了一波反冲击,将混乱之中的夏兵杀得连连败退。 “走!”趁机接应了部分还能挥舞器械的溃兵之后,赵谦满又下令跑路。 从步弓攒射阻拦追兵,然后反冲击制造更大的混乱,最后接应残兵跑路,魏人一气呵成,相当熟练,体现了极高的战术素养。 若非使了计,仅仅这两千衙兵,就不太好拿下,势必要付出巨大的伤亡。 王敬荛见状大怒。寒风呼啸的夜晚,他扒了上身衣甲,提着铁枪,肉袒前冲。 军士们见他如此豪勇,士气复振,恰好后队赶来,三百余人大吼着追了过去,不死不休。 赵谦满冲到了北门。亲兵们七手八脚,将城门打开。而就在此时,后方的追兵已经迫近,与魏兵交起手来。半途接应的那帮残兵士气低落,只稍稍抵挡片刻就被杀散了。 “走啊!”赵谦满发足狂奔,朝羊马墙的方向而去。十余亲兵跟在身后,脸上混合着惊惶、欣喜、恐惧等复杂的声色。 “得得……”马蹄声在不远处响起,声音越来越近。 赵谦满破口大骂,夏贼还有骑兵游弋在外! “嗖!嗖!”后方有箭失射来,亲兵们闷哼不断,悄无声息地倒地。 赵谦满不敢久留,踉踉跄跄冲到羊马墙边。马儿温顺地看着他,似乎早已等候多时。 赵谦满满头大汗地解着缰绳,还没等他弄完,斜刺里又冲来一队骑兵,话都没有,挺槊便刺。 赵谦满也闷哼一声,躲闪之际大腿已被刺中,血流如注。 “跑不掉了!”他惨笑一声。 突然之间想起了已经过世的罗弘信,百余年藩镇割据的基业,就要葬送了么? 不知道后世之人会不会记起,魏博曾经有过我们这么一群人,弱者躬耕于田亩,壮者上阵厮杀,把持六州四十三县一百五十年。以一镇之力独抗天下,让天子捏着鼻子下诏赦免,那是何等的丰功伟业。 “来杀我啊!快哉快哉!”赵谦满强忍剧痛,挣扎着站在那里,疯狂地大笑:“《复田承嗣官爵诏》,‘明恕之道,宥过为大,其来久矣’。’” “宥过为大……哈哈!”赵谦满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噗!”一骑飞至,马槊直透入胸,高高将他挑起。 赵谦满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又死一个疯子!”义从军都游奕使白珪长槊一甩,尸体轰然飞跌了出去。 天下事就坏在这些疯子手里! ****** 单方面的屠杀持续到了天明。 衙兵、镇兵、县兵、土团乡夫,管你什么人,通通一刀斩下。甚至就连乱跑乱撞的百姓,都被屠戮了不少。 失去了指挥与建制的魏兵如同猪狗一般,被杀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天明之后,杀戮才稍稍告一段落。 雪花悄然飘落,浇灭了残存的烟火。但北风吹了一整夜,却依然无法吹散那浓郁的血腥味。 街道两侧的污水沟内积满了鲜血,已经凝固成了黑红色。 尸体七零八落,昨晚还欢声笑语的数千魏兵,只过了一夜,便已尽数僵卧在屋舍内、大街上、城门口。 内有步军甲士袭杀,外有骑兵游弋清扫,七千余魏兵尽数覆灭,一个都没能逃掉——除了被故意放走的司空颋一行人外。 或还有少数混杂在百姓之中,但已经不重要了。待主力大队赶来后,还会全城大索,他们跑不掉的。 战战兢兢的百姓被驱赶了出来,哭泣着收拾尸体,拉到城外掩埋。 死掉的土团乡夫都是他们的亲人,焉能不痛?只不过凶残的夏人在侧,没人敢表露不满罢了。乱世之民,早就有这种觉悟了。 有人带来了纸钱,随风洒落。魏州子弟黄泉之下,也有“绢帛”用,只能做到这步了。呜呼哀哉,天亡我亲卷! 战马从南原之上疾驰而来。 义从军使没藏结明带着两个骑兵指挥赶到了辛县。 策马而过之时,他扭头看了眼正在掩埋尸体的辛县百姓,心中没有泛起丝毫波澜。 “军使!”王敬荛、白珪以及左厢兵马使杨粲纷纷行礼。 “歼敌多少?”没藏结明问道。 “七千二百余。”王敬荛答道。 “衙兵呢?”没藏结明悄悄压低了声音,问道:“司空颋不是说有两千衙兵来了么?” “衙军步射都两千人尽数剿灭,此为指挥使赵谦满之首级。”王敬荛挥了挥手,很快有人将首级呈递了上来。 没藏结明伸手接过,仔细看了一番后,笑容满面,道:“累战以来,已尽灭步射、横冲二都,杀赵谦满、李刀奴二将,平难、决胜、陷阵三都亦多有损伤。杀的就是这些人,每多杀一个,将来魏博反复的可能性就小一分。此战,你等立下大功矣。” “捡了个便宜罢了。”王敬荛有些失落。 没有真刀真枪把人砍倒,体现不出他的勇武,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没藏结明直接无视了这种人病态的“武勇观”,转而说道:“不能停,还是得北上。武威军也动手了,攻打临清史仁遇部。咱们不管他们能不能得手,先把自己的事做好。王敬荛!” “末将在!”王敬荛大声应道。 “午后你拣选三千步骑,持七日粮,向魏州挺进。若遇敌大队主力,可尝试交战,不敌则退而固守,等待大队主力赶至。”没藏结明下令道。 “遵命。”王敬荛也不含湖,立刻下去挑选兵士,准备器械、粮草。 没藏结明则又静静地思考了一番。 辛县一破,魏人黄河防线洞开。如今完全可以不管侧翼,大胆深入,直扑敌军巢穴。他就不信,周遭那些乱七八糟的魏兵,居然不是心胆俱丧,还敢袭扰他的后路。 北方的武威军如果得手的话,那么完全可以南北并进,会师于魏州城下。贼人定然大惧,抵抗的心思都要小上几分。 其实,若不是晋兵屡屡下山突袭邢洺磁,驻守在那边的经略军也可以东进,从西面插过来,三面围攻魏州城,那样声势就更大了,把握也更大了。 未时二刻,义从军都虞候王敬荛带着三千步骑,顶着越来越大的风雪,向西北方向进发。 在辛县东南方向,庞大的部伍也在快速行军,朝辛县开进。 如果把地图再放大些的话,德、棣二州,突将军、淮海道州军数万众刚刚击败一股沧兵,往德州方向挺进。 武威军留部分人手防备成德军,卢怀忠亲领两万众南下,先遣骑军绕道后方,准确无比地抓到了一支庞大的运输队伍,将其歼灭,极大动摇了临清守军的士气。 随后又勐攻敌军城外的两个营寨,有人趁夜纵火,贼军大乱,溃营而去。 临清守将史仁遇率军救援,兜头遇到夏军主力,交战之下大败,一路溃退,连临清都没敢回,南奔至永济,追兵又至,再溃,直到冲进馆陶城内,方才堪堪稳住阵脚。 遣人四处收拢残兵,一点数,才六千余众,不由得悲从中来,无语问苍天。 这仗,怎么打成这个鸟样?突然之间就败了,败得稀里哗啦,让人莫名其妙。 邵树德,莫非真有天命? 第十二章 逃 驿道之上,到处都是气喘如牛的魏博武夫。 寒冷的天气,充满残雪的道路,以及惊慌失措的心情,一路溃逃下来,体力、精力的消耗是非常可怕的。 但他们不敢停留,夏兵杀起人来毫不手软,甚至可以说残忍暴虐。受不受降完全看他们心情,甚至大多数时候根本不受降。这不由得让人疑惑,难道他们不知道这样会让己方伤亡剧增么?不接受投降的部队,自然要遭到疯狂抵抗。 但事实如此,夫复何言! 打不过,就只能跑了。 此地已经过了馆陶,有直达魏州的驿道。不是军士们不想进馆陶城躲避,实在是已经破了胆。临清、永济二县相继沦陷,馆陶又能守多久?去那个必死之地,他们还没这么心大。还不如逃走,要么去魏州,要么干脆回家算了。 你别说,半路开小差的人是真的多。 都是本乡本土的人,多年来互相联姻,亲党胶固,总能找着一二亲友,暂避一下,获得喘息之机,倒也不难。 于是乎,通往魏州驿道上的溃兵越来越少,到了当天晚上,更是一个人影都不见了。而此时,夏军分出一部监视馆陶,大队人马继续南下,往魏州方向挺进——时建极二年二月初四。 消息很快传进了魏州城内,顿时掀起了轩然大波。 大白天的,各处城门依次关闭,军士们吵吵嚷嚷,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罗绍威看着空荡荡的家中,欣慰地笑了。 他已经把家人偷偷送出了城,现在孤身一人,即便死也就死他自己,没那么害怕了。 招募的五百亲兵还剩三百在城内,死死把守住前后院落,不让任何人靠近。 司空颋、杨利二人联袂来访。 “军士们吵吵嚷嚷,战和不定,还得大帅亲自出去拿主意。”杨利神色焦急地说道:“如今这个景况,可不能再乱了。夏贼大薄而至,须得尽快压下骚乱,统一抗敌。如此,大帅身家性命也有保证。” 你不出去拿主意,万一军士们推出一个新首领出来,保不齐先拿你罗氏开刀,抢了财货、女人,分给众人,激励士气。 杨利是真心为自家主公着想,也是真心为魏博着想。 “大帅,赵谦满、史仁遇无能,丧师失地,致情形大恶。如今须得平复众军怨气,不如……”司空颋吞吞吐吐地说道。 “待如何?”罗绍威问道。 “不如夺其家财,遍赏诸军,以复军心士气。”司空颋咬牙说了出来。 罗绍威即便早有心理准备,也震了一下。 “不可!”杨利瞪了一眼司空颋,斥道:“司空司马何其短视!史仁遇手握数千兵马,坚守馆陶,并未降敌,汝欲逼反史将军耶?” 司空颋争辩道:“史仁遇帐下兵马不下万五千众,粮草充足。前次救不了贝州便已是大罪,处罚不得耶?” “去岁诸军皆败,史将军算是打得不错的了。虽未能解围贝州,然亦未大败失地。”杨利说道。 “此番大丧师徒,又如何?”司空颋追问道:“有罪不罚,这还打什么仗?” 杨利不与他多话,朝罗绍威说道:“大帅,这会正是精诚团结的时候,万勿做那亲者痛仇者快之事。否则,悔之晚矣。” 罗绍威频频点头,似乎赞同他的看法。 司空颋见状,知道不能太过火,顿时也不说话了。 “走吧,去都虞候司。事已至此,须得群策群力。”罗绍威长叹一声。 通往都虞候司的路上到处是武夫。 有人看到罗绍威,便啐了一口。任何软弱、无能之辈,都会让人瞧不起,尤其是河北这鬼地方。 罗绍威继位以来这一桩桩一件件事,让人大失所望,虽然未必全是他的责任。 有人定定地看着,神色间似乎有些茫然。很显然,打了这么久的仗,他们明白仅仅靠魏博一镇之力,可能难以回天了。 当年与朝廷相抗,好歹也是瞅准诸道兵马之间的积怨,以及对兔死狗烹的恐惧,借力打力。如今夏贼上下一体,领兵大将也不是藩镇节度使,竟然没有下嘴的地方,让人很是惆怅。 有人懒得管罗绍威,自顾自抱着刀枪晒太阳。投降非我愿,打又打不过,也就得过且过,寄希望于万一了——兴许晋兵、赵兵就杀过来解围了呢? 罗绍威将众人表情尽收眼底,心中渐渐有了数。 经历此番大败,魏博武夫的态度似乎分化了啊,没之前那么强硬了。 这个时候,他又有些后悔了。 临清、辛县两大集团,足足两万人马,覆灭得是不是太草率了一些?是不是做得有些欠妥? 司空颋也将罗绍威的表情尽收眼底。 这个主公,胆小又冲动,心志还不坚,变来变去没个定性。这般心志,你玩不起魏博这盘棋啊! 早早解脱,本是正理,可别再左右摇摆了。 不过他也不担心。一会到了都虞候司,他就又会清醒过来了。 ****** 都虞候司内气氛沉默。 诸军收缩退却,程公左、梁怀瑾、尹行方、王元武、陈元瑜等将都在城内。 方才吵嚷一通,没吵出个名堂,此时便闭嘴不言了。 衙兵们布满院落,交头接耳,不知道在串联些什么。 “我说,诸州失陷,魏城被围,在过去百五十年里,也不是没有过。”突然之间,有衙兵说道:“河东、成德、易定、沧景联兵二十余万,事尚有可为之处,都垂头丧气作甚?” “别讲了,别讲了。”有人嫌他烦,怒道:“若统兵的都是无能之辈,如何打赢?” “说不定有军将心中怨恨,故意驱使咱们送死呢。”有人阴恻恻地说道:“不然打了这么多仗,才有几场微不足道的小胜,说不过去的。” “李克用、王镕到底在做什么?”有人忍不住说道:“去岁从冀州南下,好不容易拿下几座城池,结果又被夏人推回去。” “赵人擅守城,不擅野战,就那点本事,其实尽力了,怨不得他们。”有人叹道。 “罗帅来了,都静静。”门外有人传话道。 众人听了,也不整队,齐刷刷地看向大门处。 讲究点的,还站起身,略表敬意。 心里不爽的,稳稳地坐在那里,动都不动。 罗绍威匆匆步入都虞候司,见衙兵或站或立,没有过来迎接,也不敢表露出怒容。 “大帅。”对罗绍威最客气的,反倒是身份地位较高的军将,王元武等人出了中堂,纷纷过来拜见。 罗绍威叹了口气,道:“进去说。” “就在这说!”有衙兵拿刀划了划柱子,大声道。 得,路上刚升起的一点后悔之意顿时消散于无形,罗绍威心中恼火,面上却不露声色,笑道:“也好。” “诸位,事已至此,没什么好隐瞒的了。”罗绍威说道:“辛县、临清两场大败,损失惨重。而今城内兵不过万余,夏贼十万众却步步逼近,该怎么个打法,我想听听诸位意见。” “收缩吧。”王元武叹了口气,道:“把能撤的兵都撤回来,死守待援。” “城中人不少,不如征兵吧?”尹行方建议道。 衙兵家人都在城中,熟习武艺的并不少,拉丁入伍的话,守城还是胜任的。 “征兵可是要钱的,哪来的钱?”陈元瑜问道。 对土团乡夫可以强征,甚至不给钱。但魏州城中有八千户衙兵家属,另有大量军校、官员家庭,对他们却不能用这般手段。 “派捐!”平难都指挥使程公左说道。 “百姓已经捐过数次了,而今怕是家无余财。” “这却是难了……” 众人一起叹气,割自己的肉,总是很难的。 “啰啰嗦嗦!”有衙兵怒道:“坊市商徒有钱,当官的家里也有钱,直接上门派捐,难道还敢不给?” “对,去坊市要钱!”有人附和道。 还有人把目光转向罗绍威。听闻他已经还清了贷款,显然捞了不少,家中应该很有钱吧。 “寺庙僧尼,肥的流油,去化缘可也。” “李刀奴、赵谦满两个蠢货,自己死了就算了,还连累了咱们四千个兄弟,不抢作甚?” “可怜我家二郎,跟着赵谦满去辛县,生死不知。走,去讨个公道。” 草!罗绍威没想到局面这么容易失控,吓出了一身汗。 王元武、尹行方等将也有些慌乱。怎么三言两语,自家就要倒大霉了? 他俩都有些后悔,早知道官不要了,举家出逃也比留在魏州强啊。 昔年乐从训兵临城下,魏州一日内换了三个节度使,这帮衙兵什么事做不出来? “走,去讨钱!要咱们卖命,无钱可乎?” “害死那么多人,该拿钱出来平愤了。” “同去,同去!” 众人嚷嚷道,顷刻间便走了一大半,串联去了。 “诸位,请听我一言,精诚团结……”陈元瑜急得冲了过去,阻止道。 他刚把家人搬来魏州,数百车财货,又有娇妻美卷,如何能让这帮粗坯滋扰? “去你妈的!”一兵抽出横刀砍下。 陈元瑜不防对面直接动手,毫无准备之下,扑倒在地,惨呼不已。 罗绍威吓得说不出话,身躯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尹行方、王元武等人以目示意,都明白了对方眼神中的意味:这鬼地方不能留了,快逃! 第十三章 换人 深夜的魏州城墙异常安静。 罗绍威换上了一件普通军服,带了几个亲信,偷偷摸摸熘到了城墙边——已经有人等在这边了。 令他意外的是,除了幕府行军司马司空颋及其家人外,还有王元武、尹行方二将。 “罗帅……”两人走了过来,神色复杂。 “别多说了,快跑。”罗绍威点了点头,率先上了城头,轻声交涉一番后,缒着城墙下去了。 司空颋也点了点头,带着长子上了城头。至于其他家人,早就送出去了。 王元武、尹行方够狠,家人一个都没带,竟然是孤身出逃。 城墙上有军士守御,刁斗森严,岗哨林立。大半夜的,也没人偷懒,看样子军纪还是很严苛的。但就这么一帮人,竟然眼睁睁看着罗绍威、司空颋等人逃走。 不可能是为了钱,这会拿了钱也未必有命花。只能说罗弘信、罗绍威父子两代,还是结下了一些恩惠,他本人又是节度使,安排防务并不难。 提心吊胆地下了城墙后,罗绍威跪在地上,肩膀一耸一耸的。 司空颋轻轻走了过来,唤道:“大帅。” 罗绍威不理他,兀自一抽一抽的。 良久之后,所有人都下来了,罗绍威方才起身,脸上又哭又笑。 “唉!”尹行方、王元武二人叹息一声。 都是土生土长的魏博武夫,但凡事情还有转机,谁又愿意这般? 他俩不约而同地回首看了看城头。 此番出逃,瞒着家人,瞒着部下,当真是什么也不顾了。 司空颋也回头看了一下。 家中其实就剩一些仆婢了。若他们知机,天明后分了家中财货一哄而散,或还有条活路。被人发现后还没走的话,下场堪忧。 “魏博,完了!”罗绍威声音沙哑,情绪复杂。 曾几何时,魏博是一面旗帜。朝廷奈何不得,周边藩镇也奈何不得,傲然自立,睥睨四方,不可一世。 但危机也在那个时候种下。 特殊的体制让士兵们分润了藩镇发展的好处,他们知道为何而战,因此上下一心、团结互助,保证了魏博很多年的安宁。 昔年王仙芝、黄巢在郓州起事,为何不向河北发展?反而要舍近求远,南下江淮?还不是怕魏博武夫将他们像砍瓜切菜一样剁碎? 但也正是这个体制,在守护魏博的同时,也将它死死束缚住了。 到了现在,它已经愈发成长为一个怪物,有自己意志的怪物。 衙兵组成了怪物的大脑,镇兵、州县兵组成了怪物的躯干和四肢,亲党胶固的武夫、前武夫家庭是其触手,没有人可以违逆怪物的意志,节度使也不行。 “搞不过你,我走还不行么?”罗绍威狠狠地骂了一声,扭头就跑。 “二位将军意欲何往?”司空颋转向尹行方、王元武二人,问道。 “左右也没去处,不如跟着罗帅,也好有个照应。”王元武试探性说道。 “走吧!”司空颋点了点头,没拒绝。 见罗绍威的身影已快不见了,立刻发足狂奔,朝小树林走去。那边有寄存的马儿,可供他们逃命。 王、尹二人迅速跟上。 树林内还有数人,交接一番之后,罗绍威等人策马而去。 这几个看守马匹的则留下来清理脚印、马蹄印,然后跑向另外一个方向。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们倒也算尽责。 ****** “什么?罗绍威逃了?”正在行军中的没藏结明收到消息后,勃然大怒:“让他回去!” 脱了毛的凤凰不如鸡,罗绍威孤身来投,有个屁用! “军使,此时再回去,怕已无用,天都亮了。”左厢兵马使杨粲说道。 “这蠢货!”没藏结明气得无话可说。 多好的立功机会,居然因为怕死放弃了。 你若留在城内,与衙兵周旋,可能会死,也可能不会死。用命换将来的富贵,正常人都会选择搏一下。你倒好,直接放弃了,多少人想搏命还没机会呢。 杨粲也唏嘘不已。 换他是魏博节度使,这时候就带着衙兵抄家,将可能烧到自己身上的火引出去,用抄家得来的钱财收买军士,或可得一时安宁。 但罗绍威自己放弃了,怪谁? “给王敬荛传令,轻兵疾进,进薄魏州,越快越好。”没藏结明下令道。 信使立刻策马奔出。 “给卢都头传信,具言此间情形。”他又下令道。 又有信使奔出。 “让罗绍威来见我。”没藏结明下了马,说道。 罗绍威、司空颋等人匆匆赶了过来。 “罗帅你好湖涂!”没藏结明举起马鞭,又轻轻放下,哼了一声,道:“为何弃城而逃?” 这话在外人听起来略显滑稽。敌方主帅弃城而逃,进攻方却勃然大怒,说出去怕是没人会信。 “没藏将军息怒。”罗绍威挤出一丝笑容,诉苦道:“军众鼓噪,已然控制不住。再拖下去,恐有不忍言之事发生。我等离去之时,坊市已遭洗掠,丛林古刹清静之地,亦闯进了持刀挎弓的武士,僧众被征发入伍,佛像、铜钟也被融了。军众欲壑难填,待到明日,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怕死就怕死,说那么多作甚?”没藏结明冷笑不已。 说到底,他没把罗绍威看作自己人,自然想着榨干他最后一分价值,谁知道人家不干了。 “没藏将军谬矣。”司空颋凑了上来,笑道:“罗帅逃出枭巢,以有用之身,为大夏天子说降诸城,岂非天赞?博州王十将,乃罗帅表兄,手握三千雄兵。他人劝降,结果难说,罗帅书信一至,降之必矣。魏县卢镇使,曾是罗氏家仆,罗帅一劝,保管解甲来投……” “王十将”名叫王举。其父为前幕府别奏王知言,罗弘信的姐夫,去年冬天刚刚病逝。 “卢镇使”名叫卢毂,说是罗府家仆,其实是罗弘信养在元城县乡下的家兵小校。 劝降这两人,其实并不像司空颋说得那么轻松,人家可未必会答应。不过眼下形势不太一样了,劝降成功的可能性大增,因为没人是傻子,在注定覆灭的情况下,有亲近之人相劝,整不好就半推半就降了。 没藏结明听了怒意稍敛,道:“那便速速劝降吧。降顺之后,开至魏州城下,让那帮死硬贼子好好看看。” “遵命。”司空颋眉开眼笑。 “遵……遵命。”罗绍威也低头应道。 ****** 建极二年二月初七,魏州城内一片鸡飞狗跳。 罗绍威举家出逃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全城。 节度使跑路,对魏博而言不是第一次了。但这次事情比较麻烦,夏军大举围城,结果连个做主的人都没有,这是要完啊! 平难都指挥使程公左被第一时间请到了都虞候司。 老实说,他是有点懵逼的。 昨晚心中不痛快,与人喝酒到深夜。到了早上,还在家中呼呼大睡呢,就被军士闯入,从床上拉了起来,一路“拥”着他到了都虞候司。 “什么?罗帅跑了?”程公左听到消息时很是吃惊,酒也一下子醒了。 再一打听,原来罗府的亲兵、仆婢天还没亮,就大包小包一哄而散。有人觉得蹊跷,进去一看,罗府已经空无一人。 这特么的! 程公左有些晕,跑得可真快! “王元武呢?尹行方呢?”程公左问道。 “跑了!”有衙兵咬牙切齿地说道。 “应是和罗绍威一起跑的。” “家卷还在,人却已经不见,好狠。” “这等废物,临阵脱逃,难怪屡战不胜。” 程公左听得心下拔凉拔凉的,同时有些羡慕。昨晚为啥喝酒呢?和他们一起跑,岂不美哉? “程指挥,衙将也没几个了,我等公推你为节度使,如何?”有衙军小校走了过来,问道。 语气是在询问,但程公左也是老魏博人,如何不知其中利害?这帮孙子已经内定我当节度使了。 “史仁遇乃沙场宿将。诸君速遣人去馆陶,将他请回,拜其为节度使可也。”程公左说道。 很显然,他不愿意当节度使。 “程将军,魏博遭难,你就这么看着?”有人怒道。 “我何德何能?”程公左摇头道:“史将军当衙将时,我还是个副将呢,不妥不妥。” “杀了他!”衙兵们不再废话,一拥而上,手起刀落。 程公左还待说些什么,却已经来不及,瞬间受了好几处伤,惨叫着躲往柱子后面。 二兵一左一右,提刀砍了过去。 程公左拼命躲避,小腿被刀斫中,血流如注。 又有数人冲了过来,将其斫成肉泥。 “再找人!”有小校说道。 “带上铜锣,沿街叫喊,问问谁肯当节度使。”有人补充道。 “好!”众人计议已定,正待分头行动,门外嘈杂声响了起来。 “梁指挥来了。”原来又是一群军士,“拥”着决胜都指挥使梁怀瑾而来。 众人大喜,纷纷上前簇拥着梁怀瑾。 “大敌当前,还请梁指挥就任节度使。”军士们纷纷请道。 梁怀瑾已经知道了城内变故,此时见到程公左面目全非的尸体,啥话也不说了。 军士们见他不答,也不以为意。 一群人拥着他来到胡床边,按着肩膀让他坐下,然后退了回去,纷纷拜倒:“参见梁帅。” 梁怀瑾久久无语。 第十四章 大至 “贼兵大至矣!” 梁怀瑾没有想到,他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兵巡城,布置防务。 最先赶来的是夏军骑兵,数量不多,寥寥千余骑,在城南、城西一带活动。 按照正常操作,这会应该派骑兵出城,挫一挫敌军锐气,但梁怀瑾摆烂了,他懒得下令。 “诸营但固守,勿要出击。”梁怀瑾匆匆下达完命令,便下了城头。 他身边只有几个亲随。 因为上位的过程过于——仓促,外加其他不能言的原因,他没法招募亲兵。 梁大帅的命令是有效的。 军士们接令后,中下级军官开始检查起各自负责的城墙段。他们的专业素养无可挑剔,每一项都细细检查了,甚至还有军官在自发地鼓舞士气,就是不知道效果如何了。 “你们……”梁怀瑾看着城下席地而坐的一大群人,问道。 “回大帅。”一披着袈裟、扛着长柯斧的僧人起身,答道:“贫道乃龙兴寺僧人,今已是州兵,奉命在城下休整,随时援应。” 梁怀瑾长叹一声。 十三年前,节度使乐彦祯便被军士们逼得跑到龙兴寺出家。当时他还当乐子看,没想到啊,十三年后他已是别人眼中的乐子。 “出家人岂能从征?”梁怀瑾说道:“散了吧。” 僧人们听了都很激动,纷纷起身,道:“谢大帅。” “一帮淫僧罢了。”有衙兵嗤笑道:“这些年有妇人求子,僧众有求必应,又收钱,又舒坦。” 众人哈哈大笑:“还放贷呢。罗绍威就找龙兴寺贷了五千缗钱。” 僧众面红耳赤,不敢多言。 “就这样子,上阵了害人害己,散了吧。”梁怀瑾坚持道。 僧众看向簇拥在梁怀瑾身旁的军官、武士,脸上满是渴望,脚却不敢动。 “听到没有?快滚!”衙兵们喝道。 僧众如蒙大赦,纷纷散去。 衙兵们哈哈大笑,不以为意。强征僧人入伍,本来就是看不惯他们,故意刁难而已。梁帅既然要放他们走,放就是了。城内军众已经膨胀到了两万以上,也不缺这几十人。 梁怀瑾继续沿着大街行走。 和夏人打仗,断断续续也好几年了。魏州百姓一开始是非常支持的,但随着连吃败仗,丧师失地,他们又怨言丛生。而随着夏人强迁魏博百姓去外地,大肆杀戮的手段传开,百姓再度变得支持起来,且支持的力度比之前还要大,因为他们知道魏博武夫是真的在为全体百姓的利益拼杀。 但任何支持都是有限度的。 夏兵的残暴他们没亲眼看到,魏博武夫征粮、征钱的举动却实实在在侵害了他们的利益。在这个时候,任你口绽莲花,什么都不管用了。 人,真的很情绪化,理智是反人性的。 都虞候司很快到了。 尸体、血迹清理了干净,低级文吏也开始了办公。人员进进出出,不断索要粮草、军资、器械。 梁怀瑾有些茫然地坐在桌桉后,一时间不知道干什么好。 衙兵们聚集在院落内外,大声吵嚷,嬉笑怒骂。 这帮浑人,似乎根本没把坐困愁城当回事。 梁怀瑾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子。他觉得不能和这帮武夫们一起摆烂,他得积极自救,事情并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 从二月初十开始,抵达魏州城外的夏兵一日多过一日。 至二月十五,武威军两万人屯于城北;义从军及河南道州兵、土团乡夫两万余人屯于城南;效节军及河阳土团乡夫两万余人屯于城西。 主力大军几乎都来了。 而在他们身后,魏博残存的据点要么投降,要么被攻克,甚至还有自行溃散了。魏州战事,已经进行到了最后阶段。 卢怀忠带着亲兵,至魏州城外查探。 敌军的部署其实挺有章法的。 城外有军寨,驻有少量军士,且处于城头强弩的射程之内。它们的存在,可以有效支持军寨的防守。而这些军寨的存在,很显然是为了阻止进攻方全力攻城,同时配合城内守军杀出,破坏进攻方的攻城器械,杀伤其人员,动摇其士气,疲惫敌军等等。 “今日先扎营。明日开始打制攻城器械。至于这些寨子——”卢怀忠拿马鞭遥指,道:“找机会拔了。” 他是老攻城专家了,专干这类别人避之不及的苦活脏活。魏人的城防设施,看起来像模像样,但却有个致命的弱点:守城的人如何? 没有坚强的抵抗意志,没有必死的决心,没有恰到好处的配合与救援,这些城外寨子就是虚有其表,徒自送人头罢了。 他很怀疑,刚刚经历了一番动乱的魏博武夫,还有没有那个能力坚守到底。 上下同欲者胜,可若是上下不同欲呢? “都头,馆陶史仁遇与李将军接洽,若能放其帐下军士归家,既往不咎,他愿率部投降。”亲将邵神剑走了过来,禀报道。 “罗绍威劝的?”卢怀忠问道。 “正是。”邵神剑说道:“罗绍威单骑至城下,史仁遇亦出城相会。二人言谈甚久,罗绍威具告魏州之事,劝其降顺。史仁遇亦有降意,但馆陶军众意见不一,要求赦他们无罪,不得迁往外郡,方愿意投降。” “这个条件,我可不敢保证。”卢怀忠叹息一声。 如果是他,这会就答应了,但陛下不可能答应,奈何。 “让李一仙尝试攻一下馆陶,施加点压力。有些人,总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打得狠了,或许就没那么多事了。”卢怀忠吩咐道。 “遵命。”邵神剑找来文吏,书写完毕之后,又复述一遍,然后让信使带着。 “王举降了吗?”卢怀忠又问道。 王举已接到罗绍威的书信,但这会还在犹豫。当然这种犹豫可能持续不了多久了,突将军在击败沧州兵后,又分兵西进,轻松拿下了数易其手的高唐等县,进至博州左近。 这般巨大的压力,再有罗绍威相劝,投降是顺水推舟的事情。 魏县镇使卢毂已降,且带着四千兵马跟来了魏州,加入了围城队伍。 “尚未。”邵神剑答道。 卢怀忠点了点头,没再多说。 罗绍威的作用,也就这点了。说句难听的,他劝降的效果,未必有尹行方、王元武、史仁遇等魏博出身的积年武将好。 一个能力有限的滑头小辈,在乱世之中浮浮沉沉。不知道怎么赢的,也不知道怎么输的,能活下来安享富贵,已是罗家祖坟冒青烟。 卢怀忠巡视结束之后,便回了大营。 第二天一大早,数千武威军士卒出营列阵,开始攻拔城外的寨子。 ****** 梁怀瑾又登上北城,紧紧看着城外的战斗。 战斗很激烈,夏军填平了浅浅的壕沟,然后发起了凶勐的攻势,一波接一波,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这种不顾伤亡的打法,梁怀瑾不是第一次见了,夏将卢怀忠最好此道。 但每一次观战,都会产生新的震撼。 战斗意志稍微薄弱一点的守军,即便有着营垒屏护,也有很大可能抵挡不住,弃营而逃。 夏人玩的就是搏命的把戏。 双方怒目圆瞪,都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你捅我一枪,我插你一刀,看谁先坚持不住。 比的是承受伤亡的能力! 梁怀瑾叹息一声。夏贼的武威军打出名声了,他们现在已经不必真的从头到尾保持高强度的攻势,往往攻一阵之后,守军就会害怕。因为他们知道,武威军不会放弃,哪怕溃个几次,重整之后还会冲上来。 营寨内升起了求援的旗帜。 梁怀瑾脸色一正,道:“传我令,平难都、六雄军集结出城。诸镇军,挑选五千精兵,亦跟着出城。” 众人面色犹豫。 有人开始交头接耳,嗡嗡声不断。还有人齐齐发出哗然的声音,显然很意外。 梁怀瑾心中一紧,不过面色平静,夷然无惧地看着众人,道:“在城外奋战的是尔等袍泽。往日称兄道弟,言笑晏晏,这会便见死不救了?” 衙兵们被他一说,脸上有些羞愧,嗡嗡声停止了。所有人都看着梁怀瑾,等他继续说。 “寨子与城池互为犄角之势。寨子一破,贼众便可从容填平城皇,攻至城下。亦可掘壕数重,死死围困住咱们。”梁怀瑾继续说道:“你等既拜我为节度使,我的第一道帅令,便要违逆么?” “不敢,不敢。”衙兵们纷纷应道。 战场之上,军令如山。若这时候还裹挟、反对乃至杀戮上官,那魏博不可能打赢任何一次战争。盖因即便大胜之战,也一定有伤亡较重的营伍,他们承受了最大的伤亡,只为友邻部伍创造机会。 野战厮杀之时,以偃月阵为例,人人都不想在中军布阵,而想到相对轻松的两翼去。这个时候,可不就需要服从命令了么? 梁怀瑾下令出战,衙兵们也找不出反对的理由。 “贼军远道而来,是为疲军,我等以逸待劳,还有营寨守军相助,可谓表里相攻。有此二利,击之勿疑也。”梁怀瑾下令道:“击鼓!聚兵!出城列雁行阵!” “谨遵大帅之命。”诸将、军校纷纷应道。 第十五章 卖 今天的天气其实很不错。 不算太冷,周遭一丝风儿也无。 原野之上,点点嫩芽破土而出,妆点着灰色的大地。 渠水之畔,残雪已经完全消融,清澈的河水哗啦啦流向远方。 阳光洒落大地,浑身暖洋洋的,舒服地想要惬意地喊叫几声。 “咚!” “咚咚!” 节奏激昂的鼓声次第响起。 魏州北门大开,近万军士分批出城站定。随着各色旗帜挥舞,各营军士快步疾走,阵型变幻不定,但熟悉军阵的人都看得出来前锐后张,延斜而行,这是雁行阵。 马蹄声不断响起,一开始非常整齐,渐渐变得杂乱无章,隐有惨叫及兵刃交击声传出。 这是双方的骑兵在交手。 都试图袭扰对方布阵,结果自己撞在一起,迎头厮杀起来。 “背城而战,雁行阵最合适不过了。”卢怀忠登上营中高台,仔细瞭望。 这个阵的好处是越往后越厚实,越宽大,绕后袭击的战术不太容易奏效。而且前锐后张之势,利于左右转向变阵,是为将者必学之阵,从军者必练之阵。 “对雁行阵,当拣选精锐,胁其左右一处侧击之。传令,布偃月阵。”卢怀忠下令道。 不一会儿,夏军营地也鼓声阵阵整整五个步兵指挥出营,在空地上布起了偃月大阵。 与雁行阵一样,偃月阵也是必须要掌握的军阵。它甚至可以说是此时的第一流行大阵,攻守兼备,人人都爱用。 武威军左厢兵马使韩逊领最能打的两千人居右前方突出,都虞候李忠率三个步兵指挥居中阻挡,右厢兵马使何絪率一个不满编的指挥布于左后方。 这一仗,突破点在于韩逊统率的两千精兵,让他们绕到敌人左侧,狠狠敲凿对方的军阵。他这边得手了,敌人的雁行阵便算破了。 当然,敌人可能会变阵。而战斗过程中,不会变阵的统帅是不合格的————或许不需要你变阵,但你一定要会。 军士们对于临战变阵也一定要熟悉,不能慌乱。 两军对垒之时,气氛紧张、肃然。有些战线甚至已经交手了,这个时候变阵,需要克服极大的恐惧感,并且忙而不乱,顶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完成阵型变换。其间需要考虑的因素很多,比如敌人追击干扰怎么办,敌人大队骑兵冲过来骚扰怎么办,都要有应对方略。 新兵无法胜任这样的工作。 他们往往变着变着自己就乱了,或者原本不乱,但在敌方骑兵的绕后冲锋干扰之下乱了,那样就是一场不忍言的惨败了。 能完成临敌变阵的军队,都值得好好珍惜。因为纵观整个古代历史,能做到这点的军队并不多,大部分时候都是训练不足、经验稀少、质量低劣的步兵。 “杀!杀!杀!”双方几乎同时完成了布阵。 夏军行动得稍晚一些,但动作熟练,仿佛已练过无数次,很快就完成了。 魏军先布阵,完成得比夏军慢,但也不错了。 阵型一布好,双方前敌大将纷纷上前,鼓舞士气。 魏军那边,似乎是主帅梁怀瑾亲至阵前,真够拼的。 而在这个时候,已经有不怕死的散队离开大阵,快步上前,挑衅对方的游骑了。 军阵密布的战场上,骑兵的活动空间被大幅压缩,游骑跑着跑着就会遇到兜头盖脸的箭雨,再被散队神箭手偷冷子步射,伤亡不轻,于是很快散开,到外间捉对厮杀了。 “夏贼,你爹张五郎来啦!”有魏博衙兵脱了衣甲,露出黑乎乎的胸毛,手提重剑,大声怒吼挑衅。 “今日杀进城中,便要尝尝你娘亲的味道。”有夏军散兵也扒了衣甲,肉袒前冲。 两个死心眼的散兵面对面冲了上去,狠命搏杀起 来。 也有那机灵的散兵,手持射程很远的强弓,小步快跑到对方阵前,连射两三箭。 他们臂力超强,箭术通神,往往一击毙命。所起的作用就是扰乱对方阵型,哪怕只是让对方原本坚不可摧的方阵稍稍动摇那么一丝,为己方争取那万分之一的优势,也是值得的。 但说实话,作用不是很大。 散兵步弓手冲上来,就是把对方第一排射得满是缺口又如何?当年鱼朝恩率五百射生下马攒射,安史叛军步阵一排排倒下,人家也没崩溃。后排补上来就是,大阵岿然不动。 又有骑兵冒死冲了回来,驱逐对方的散兵。 散兵们哈哈大笑,艺高人胆大的手持长槊,想把骑兵捅下马来。 这是亡命徒的盛宴,他们以生命为赌注,在两军阵前尽情“表演”,仿佛这场大规模阵列野战的开胃菜一样。 一旦成功,后阵上万人便欢声雷动,齐齐喝彩。 只要活下来,升官不是问题,赏赐不是问题,被选入大将亲兵队或充当衙兵,都是应有之意。 赌命,完全值得! “咚咚……”双方几乎同时擂响了第一通战鼓。 列阵军士屏气凝神,准备前移。 游骑开始退场。 散兵也在抓紧最后的时间疯狂表演。双方大阵对进,近至百步的时候他们就得退场了,不然两边万箭齐发死得就太憋屈了。 “都头,你看!”高台之上,邵神剑手一指,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嗯?”卢怀忠也大惊。 目力所及之处,敌帅梁怀瑾的大髦突然向前移动,且移动的方向不是己方中军,而是夏军大阵。 “莫非是学马太尉?”邵神剑激赏道。 他也是武人,对这种直冲敌阵的勇武之士是发自内心地佩服,哪怕他是敌人。 梁怀瑾在阵前五十步外下马停留。亲随亦下马,举着大盾上前,团团围护起来。 梁怀瑾一把推开大盾,长身揖下,大声道:“魏将梁怀瑾,有事告于卢帅。” 说完,眼神示意了一下,几名亲随扯开嗓子,齐声重复了一遍。 夏军这边有人听到了,一阵发懵。都什么时候了,还玩阵前数语退敌的把戏?不过还是有人将消息传递了回去。 卢怀忠若有所悟,不顾邵神剑阻拦,快速下了高台,翻身上马,驰至阵前。 魏军大阵起了一阵骚动。军士们不明所以,梁怀瑾这是要干什么? 但主帅都不在了,中枢无人指挥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耐心等着。 “打了这么久,第一次见到卢帅。”梁怀瑾仔细端详了一下立马十余步外的卢怀忠,笑道。 “梁帅有何话要说?”卢怀忠问道。梁怀瑾叹了一口气,道:“魏博之地,迫受其兵,黎民士人,重遭剽掠。丁壮离于农亩,女工废于蚕桑,数年已矣。听闻圣人之教,必也胜残王者之师,存于止杀。素来魏博将士,并怀忠义,皆被胁从。又恐玉石俱焚,遂兴戈甲,徒然相抗。今王师大至,军威雄壮,罪将梁怀瑾缅思涂炭,泥首束身,请归庭阙。罪止我一身矣,其余官吏将士,能自归顺者,请无所问。罪将顿首。” 说罢,跪在地上,头直接磕在了泥地里。 卢怀忠大为动容,下马步行而前,亲手扶住梁怀瑾,道:“梁将军深思改过,以救无辜,此仁者之勇也。快快请起。” “我为魏帅,罪孽深重。未得天子赦免,岂敢造次。”梁怀瑾不起身,继续磕头。 卢怀忠转头吩咐道:“将梁帅请去洛阳,陛见圣人。” “遵命。”邵神剑招了招手,数名亲兵上前,将梁怀瑾扶起,押往营中。 卢怀忠又上了马,看着几位梁氏随从,道:“梁帅已自新请罪,你等待如何?” “我等亦降。”几人齐声道。 “何不至魏军阵前,晓谕全军?”卢怀忠说道:“河南河北之人,皆大夏天子之人也,岂不可念?然天地之大德,时或降霜皇王之至仁,亦闻用钺。魏博将士,宜各思自拔,除其首恶,咸与维新。你等即传我帅令,若能擒杀衙兵,或下城邑者,节级酬赏。对抗王师既往之咎,一无所问,将官衙兵资财田宅,一切回赐。快去!” 众人行了个礼,立刻上马,返身至阵前,大声呼喊。 魏军这边早就炸了。 梁怀瑾跪地请降,前排看得清清楚楚,然后又说与袍泽听。 这等劲爆消息,自然像瘟疫一样在军阵之间飞快流传了,军官根本制止不了。 不过片刻,那边梁怀瑾才刚起身呢,这边就已全军哗然,骚动不已。 待到几位梁氏亲信回来齐声高喊后,这边的士气已经跌到了谷底,阵不复阵,隐然有溃散的先兆。 “降不降?” “降不降?” 武威军将士以槊杆击地,齐声高呼。 “去***!我不玩了!”有魏兵气得哭了出来。 “你卖我,我卖你,梁怀瑾卖了上万将士,哈哈哈!”有人疯狂地大笑。 “恕不奉陪,老子撤了!”有人将甲仗掷于地上,转身开溜。 “咚咚咚……”对面响起了第二通战鼓。 经此一吓,溃散的人更多了。 有军官自发出来阻止,但无能为力,反而被裹挟着向后跑去。 第三通战鼓擂响了。 “杀!”夏军齐齐跨步,挺槊前进。 魏军大阵瞬间崩溃。 第十六章 屠夫 诸外镇军、州县兵马、土团乡夫,原其初心,本非巨恶。归命者必全,知过者必宥。可上交器械,重整队列,听候发落。” 骑兵四处驱驰,把溃散的魏兵兜住,然后像赶羊一样驱使他们到指定的空地集结。 失去组织的人群彷徨无依,又处于死亡威胁之下,他们基本失去了任何思考和判断能力,只能下意识跟着“领头羊”行动。 不配合的人也有。 正如每次战斗,大败之时总有人结阵自保顽抗一样,魏博衙兵且战且退,似乎打算撤回城内。 没有人是傻子。如果说夏人对魏博武夫的敌意分三六九等的话,那么声名在外的衙兵肯定是第一等的。事实上没有人喜欢魏博衙兵,除了他们的家人外。 当然外镇军也不是什么好鸟。或者说整个魏博镇有志于当兵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鸟,毕竟衙兵就出自他们。 你杀光所有衙兵,然后从外镇军、州县军甚至土团乡夫里招募新人,组建一支亲军。过不了几年,他们就是新一代魏博衙兵,一样跋扈,一样让人头疼。 所以,还有很多镇兵、州兵、乡勇拒不投降。能逃的就撒丫子跑路,不能逃的结阵顽抗,拼死拉倒。 因此,战斗还是持续了一会的。 武威军步兵先冲,动摇其阵脚后,骑兵再上,三下五去二,一一敲碎了这些“顽石”,以免给更多的魏博武夫造成影响,激起他们的抵抗之心。 部分溃兵冲到魏州北门,大声叫喊。 外头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城上的人只要不是瞎子,都可以看得到。如果动作快的话,还来得及救一部分人。 “快开门!” “开门,老子要进城,宰了梁怀瑾全家。” “开门啊,夏贼要追过来了。” “莫非你们也要降?” 吼叫声、哭喊声、哀求声充耳不绝,响彻城内外。 魏州城门紧闭,一点动静都没有。 溃兵们渐渐绝望了起来。 有人拔腿就跑,自寻生路。 有人摸出弓箭,朝城上泄愤射击。 有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城头响起了一阵喧哗声,人影憧憧,还隐有争执传出,这给了溃兵们一些希望。 不过他们很快又绝望了,因为城门纹丝不动,一点打开的意思都没有。 马蹄声在身后响起,夏军骑卒分出人手,追杀了过来。 溃兵大部分一哄而散,少部分依托城门洞抵抗。本着临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心理,骑兵还真拿他们没办法,只好退去,等步兵上来收拾这些死硬分子。 武威军都游奕使安休冲杀了一阵,回到后阵换马。 他已经四十大几了,微微有些气喘。不过精神头很好,将砍人砍卷了刃的刀扔在地上,又提了一把更加厚实的马刀,笑道:“此城易破耳。” “安将军为何这么说?”亲兵们凑趣问道。 “我率部冲杀,纵马至城下时,都没人射箭阻拦的。”安休休哈哈大笑,道:“可见贼人已破胆。”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城内守军乱了。 事实上他们现在也是懵逼的。 梁怀瑾带走了大部分将官,一把送在城外了,这会城内上上下下没有任何主意,不知道该干什么。 放溃兵入城是万万不能的,哪怕城外喊声连天,但就是没有军官下达命令————更准确地说,现在没人做主,既没人下令坚守,也没人下令投降,从上到下处于失能状态。 毕竟这一场大败,实在太让人震撼了,从各方面而言都是如此。 安休休判断城内守军已毫无斗志,甚至处于混乱之中,应该不是虚言。 换好马匹、武器之后,安休休再度纵横驰骋,大砍大杀。 直到半个时辰之后,所有抵抗都被粉碎了。 横七竖八的尸体散落一地,鹌鹑似的的俘虏瑟瑟发抖。辅兵们开始出来清理战场,将马匹收拢、器械捡走,尸体统一堆叠起来,一会挖坑埋掉。 城外营垒内还有两千余守军,这会也投降了。 他们别无选择。 不可能有第二波援军出城救援了,如果不想被围困到死,投降是最好的选择。 卢怀忠也在亲兵的簇拥下抵达了战场。 他遥望着高大巍峨的城墙,道:“本还在发愁,到底要死伤多少人命才能攻下这座城池。现在倒好,梁怀瑾一投,省了太多事了。” 旋又想起还在馆陶与史仁遇磨嘴皮子的罗绍威,无声地叹了口气。 有的人就是这样,机会给了他,却没法把握。易地而处,他有比罗绍威更好的办法处理当前局面,还不止一种。 “韩逊!”卢怀忠喊道。 “末将在。” “领兵攻城,不要予敌喘息之机。” “遵命。” 计划赶不上变化。攻城器械尚未打制完毕,军士们又刚刚经历大战,体力有所亏欠。但眼下这个局面,不趁机攻打就太可惜了。若让守军从混乱的状态中反应过来,又不知道要花费多长时间,死伤多少人命。 鼓声隆隆。 韩逊带着三千多步卒,扛着简易木梯,一往无前地冲了上去。 ****** 城内其实还是有不少守军的。 衙兵决胜都一千六百余人、山河军四千余,外加临时征集的土团乡夫逾万,兵力是足够的,器械、粮草也是充足的,至少维持半年以上的消耗不成问题。而魏州城墙又在乐彦祯、罗弘信时代经历过大规模修缮,十分坚固,城防设施也很完备,夏军不丢个几万条人命,休养拿下来。 但那是正常情况下,如今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城外的失败极大刺激了守军。在一开始的失声与茫然之后,他们陷入了狂乱之中。 不知道谁最先带的头,或许是某个暴躁的衙兵,在他的招呼下,大群人冲下了城头,直奔梁怀瑾的府邸而去。 梁府家仆还没弄清楚情况,直接被暴怒的军士杀了个七零八落。 武夫们冲进了院子,逢人便杀,见人就砍。往日里鸟语花样的梁府,顷刻间变成了血泊地狱。 与之下场相仿的还有王元武、尹行方的府邸。 这两货抛弃妻子,跟着罗绍威逃窜,已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前几日还没人理他们,王府、尹府众人过了几天提心吊胆的日子,后来发现没事,也就放下了心。 但今日倒了血霉了。 失去理智的武夫乱哄哄地冲了进去,阖府老幼,尽被屠戮。家财也被抢掠一空,变作了大头兵们的战利品。 接下来是已经逃散一空的罗府。因为找不到人,军士们甚至放了一把火,将其烧毁泄愤。 幕府行军司马司空颈的宅子、节度掌书记杨利之宅,尽遭乱兵洗掠。 抢劫这种事情是会上瘾的,也会给人带来极大的感官刺激。 上了头的乱兵开始对幕府中下级官吏动手。 有人破口大骂,奋起反抗。 有人抛弃妻子,翻墙而遁。 有人跪地求饶,坐视妻女在眼前被yin辱,家财被抢掠一空。 总之一片混乱。 巳时三刻,已有武威军士卒击退了抵抗意志不是很坚决的守军,登上城头。 他们看到城内的乱象之时,也叹为观止。 不过没人去管那些乱兵。先登勇士的目标很明确,稍稍整队之后,杀向了城门。 城门口的魏兵有人溃散,有人居然发起了决死反冲,还有人利用地形优势,不断射箭袭杀夏兵。 稍稍费了一番手脚,付出数十伤亡代价之后,夏兵斩断了最后一名魏博武夫的头颅,然后一齐用力,通过绞盘放下吊桥,再把城门打开。 已经整队进至城外的夏军蜂拥而入,开始逐街清理魏兵。 午时初刻,几乎所有城门都被打开了。 有的是夏军打开,有的则是魏人主动开城,试图逃窜。 效节军、义从军等部也分批开入城内,镇压乱军。 仗打到这份上,基本没有任何悬念了,魏州这座河北名城,就此易手。 还在城外的卢怀忠第一时间收到了消息,此时他正与梁怀瑾对坐饮茶。 “此战,梁将军当居首功。”卢怀忠说道:“若不然,不知死伤几多人命。” “卢帅自入河北以来,迭破晋、赵、魏、沧诸镇兵,声威遍布河北。”梁怀瑾说道:“罪将痴顽,相抗天兵数年,能免罪已是侥天之幸,何敢居功!” “我打了这么多年仗,做过昧心之事,杀过无辜之人,唯独不喜欢睁着眼睛说瞎话。”卢怀忠不高兴地说道:“如果梁将军鼓舞士气,整顿军务,死守城池。以魏州之雄固,我自问半年都拿不下来。该是你的功劳,就是你的,没人会抢。过了今日,你便去洛阳吧。放心,陛下自有厚赏,官爵、财货、美姬,断断少不了,勿忧。” 梁怀瑾心下稍定。 其实他还有件事想问,即邵圣到底会如何安排他老实说,他还不想就此退养。富家翁的生活固然不错,可终究差了点意思。他今年还不满四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还想接着为新朝效力呢。 “卢帅果有古之名将风采。”梁怀瑾叹道。 “古之名将……”卢怀忠自嘲地笑了笑:“马上就要杀人了呢,说是屠夫还差不多。” 梁怀瑾心中一惊。 第十七章 处置 霍良嗣面容扭曲地撞开了一间屋子。 里面躺着一名魏军小校,浑身是伤,面色苍白。 见到霍良嗣进来后,呸了一声,道:“霍二,你是来杀我的吗?” 霍良嗣叹息一声,道:“相识多年来送你一程。” 小校面露绝望,但咬着牙不说话。他知道,求饶也没用。 大街上呼喊声、厮杀声、惨叫声从来没断过。夏兵不顾伤亡,也要屠杀困兽,态度不问可知。 “要杀多少人?”他问道。 “衙兵不多了。”霍良嗣说道:“平难都已经全军覆没,你知道吗?” 小校没有说话,这几乎是必然的事情。他们出城了,全军大溃,这每个人都知道,但夏人如何甄别的呢? “费了一番手脚。”霍良嗣似是知道小校在想什么,说道:“我进城时,武威军在让人检举搜杀。这引起了一些混乱,不过很快被平定了。” “好一个轻描淡写。”小校惨笑道。 “搜杀”、“平定”,这两个词的背后,不知道有多少血淋淋的勾当。 “五都衙军,就剩城里的决胜都了。这会正在剿杀,有衙兵亲眷子弟挎刀持弓相抗,也一并扑杀了。”霍良嗣的脸上也浮现出了些许不忍。 眼前这位小校也是衙兵,还和他有很深的交情。换作以往,他可能还会帮着求情,但这次下了严令衙兵不论是否降顺,杀无赦。 没有任何办法了。霍良嗣还没高尚到为了朋友把自己拖下水的地步。 “城里有八九千户衙兵家人,都要尽数屠戮么?”小校知道自己没有幸理,但还是不忍家人也跟着同赴黄泉一一眼下他们已被关在了后院。 “这倒不至于。”霍良嗣说道:“只要不反抗,卢帅还不至于如此决绝行事,他终究还是讲点规矩的。” 小校沉默不语。 “你可知效节军家人都去哪了?”霍良嗣突然问道。 “唐邓随三州么?”小校嗤笑一声,道:“按说也是好地方,可荒废那么多年,谁愿意去?去了也是受人欺压。” “你们怕是连唐邓随也去不了。”霍良嗣说道:“襄阳都有点难。” 小校一怔,继而脸色苍白——事实上,他的脸色已经很白了。 “安心上路吧。”霍良嗣叹息一声出了院门,把门带上。 身后传来了隐约的闷哼声。 不一会儿,数名亲兵出来,低声问道:“军使,他的家人……” 干掉了一家顶梁柱,留着家人,总不是个事。半大少年已经记事了,会不会心怀仇恨呢几乎是必然的。既然如此,还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全家杀光了事。 “算了吧,卢帅没让这么做。”霍良嗣说道。 其实他也是这个想法。 魏博原有八千衙兵,后来扩编到万人。这一万兵,起码对应着八千个家庭。斩草不除根,真的好吗?若换朱全忠、李克用处于这个境地、早下令屠戮干净了。 圣人还是太宽厚了。不过———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心狠手辣的人,总希望自己的上级宽厚仁德一些。 ****** 整齐的脚步踏在青石板大街之上,甲叶铿锵,杀气腾腾。 杀得多了,杀人者也就麻木了。在他们眼里,杀个人和杀只鸡,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破城以来,夏军士卒们已经搞不太清楚自己杀了多少人。 有衙兵,有镇兵,有土团乡夫,甚至还有许多军人子弟,反正就是杀杀杀,从街头砍到街尾,直到把衙兵杀光,把所有敢于反抗的人杀光。 其实魏博武人在做困兽之斗时,爆发出的能量还是很强大的,也能造成不小的杀伤。但他们的问题是失去了建制,只能三五成群厮斗,遇到墙列而进的大部队时,基本没有 任何胜算。 偶有从街道两侧射冷箭杀伤一二夏兵,但很快就被围剿,全家死于非命。 就这么搞了一整天,至晚间时分,明面上的抵抗已经完全消失了。 但事情还没完,接下来进入第二阶:段全城大索。 即夏军大部队化整为零,以队为单位,挨家挨户开门搜索,一一甄别。遇到怀疑对象,直接拉走,甚至当场剁了了事。 整个过程会持续数日,直到把衙兵系统彻底肉体消灭为止。 主持这项工作的是武威军左厢兵马使韩逊。 其实以他的职位,干这事有点不太合适。但没办法,其他人都不太愿意沾手,只能老韩多加点担子了。 韩逊上进心很强,不以为意,此刻大马金刀坐在都虞候司内,发号施令。 “还挺有钱的。”韩逊听着手下报来的消息,啧啧称奇:“衙兵一年二三十缗钱的固定赏赐,本就不少了,居然加赏也这么多,我看离谱。” 他的脚下躺着一具尸体,院落内还有更多尸体,基本都是守卫都虞候司的兵将。 事实上魏州的上层机构已经基本瓦解了。先被暴怒的乱兵扫了一通,夏兵入城后,再扫一遍,节度使府、都虞候司、州府、元城、贵乡二县,全部瘫痪。 “韩将军,城内城外,杀了得有上万人了吧?”亲兵进进出出,消息最为灵通,只听他说道:“卢帅有令,擒杀衙兵者,其资财一应回赐,你看……” 衙兵只有四千余人,但杀了上万,你觉得会是什么人? 说只杀衙兵,那也是说说而已。事实上你根本控制不住,扩大化是难免的事情。尤其是颁布了赏格,就会有人眼热,滥杀是必然的。 “放心,卢帅既然这么说了,就不会食言。”韩逊站起身,道:“你在外面跑了这么久,我且问你,杀了这上万人,如果有人重建魏博军,能拉起队伍来么?能打么?” 亲兵仔细想了想,道:“我看不难。艰难以来,河北诸镇虽然很难说战斗力多强,但若论军事传承,当真是最好的,从来没断过代。成年男丁,人人都会耍几下把式,胜任营一级以下指挥的军官小校,数不胜数。至于将门世家,那是杀不干净的,杀干净了也不顶用。” 韩逊点了点头。 一支军队的战斗力,主要源自中下级军官,魏博这方面的人才储备太丰富了。很多种田的老农家里居然有铁甲这种贵重财物,你敢信? “如果就此收手,我看魏博早晚还要闹事。”韩逊说道:“若无天时也就罢了,可若让他们逮着机会,我担心出一支比魏博衙军还强的队伍。” 限制魏博军队战斗力的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就是盘根错节的关系。如果你把这种关系连根拔起,会发生什么事?正常推演一下就知道,一群新人从头做起,老关系不顶用了,接下来能不能够升官,全看自己本事,能者上庸者下,轻装上阵,再无之前的“负资产”束缚,而他们的军事技能和知识还都在,这支新军队,真的比老衙兵好对付吗? “罢了,卢帅不让屠城。”韩逊叹道:“让弟兄们收着点,别太过火了,差不多就行了。圣人要脸,卢帅要脸,我不要脸,但不想死。” 说到这里,他又笑了:“圣人弄了个吃力不讨好的做法,强迁魏博武夫家人去外郡,去哪里呢?能老实吗?满怀仇恨的八千户衙兵家属,我想想都头大。“ ****** “登莱已经在准备船只了,首批发两千户至安东府。”卢怀忠还在城外与幕僚商议,只听他说道:“这事,我总觉得有点悬。” “赵王殿下是明事理的,符都头也老于战阵,他们应不至于还募魏博丁壮入军。”幕僚说道:“不过这八千家衙兵确实是个难题。” 幕僚也发愁。 其实狠一点,把这八千户 、几万人全杀光了不好吗无论男女老幼,悉数屠戮,一了百了,省事无比。 “都是中原百姓,何至于此。”卢怀忠说道:“先看看效果吧。若不成,就停运。天下之大,总有地方安置。实在不行的话——” 卢怀忠站起身,看着东北方向,思绪已经飞到了那片白山黑水之中。 “就集中管治,让他们屯田。”卢怀忠说道:“只要控制好武器,不招募他们当兵,问题不大。人的习性是可以改的,慢慢磨,一代人不行就两代,两代不行就三代。上天有好生之德,尽数屠戮才不负责任。” 其实卢怀忠也不太确定。 屯田,不是什么好活,甚至可以说是恶政。魏博武夫能接受吗?很难说。 但杀人是最不负责任的做法,不符合老卢的价值观,他觉得应该给魏人一次机会。 “若契丹人杀来,魏人群起响应怎么办?”幕僚问道。 卢怀忠沉默不语。 这是大有可能的事情,你千万不要高估这些人的节操。事实上他怀疑一旦屯田,很多魏人会忍受不住,逃入契丹、渤海乃至新罗地界。 或许,该想个办法,将魏人的利益与大夏捆绑在一起。 “魏人在安东府当府兵怎么样?去契丹、渤海抓部曲给他们耕牧。”有人提议道。 ‘他们怕是会杀进州府,不让朝廷任命府尹,自己推选。”有幕僚直接否决。 “送一批人去新罗呢?”有人说道:“新罗王岌岌可危,若得一批援军,应该很乐意。” “他们去了能听话?”有人不同意,道:“一旦抱团成军,第二天就能杀进王宫,新罗王家里敷的金粉都能被刮走。” “去安南如何?” “你嫌事情闹得不够大是吧?他们去了安南,节度使就该换人了,听不听朝廷的还两说呢。” 幕僚们左想右想,越想越绝望,这都是一帮什么人啊。 ‘够了!”卢怀忠制止了幕僚们的讨论,道:“给洛阳报捷吧。魏博武夫分散屯田之事,乃圣人钦定,我等照办便是。过程或许有波折,咱接着便是。几万成建制的魏博武夫都被打崩了,还怕这些散兵游勇?” 集中屯田,确实是现阶段最好的办法了,无论是去安东府、襄阳还是青唐,只要管束得紧,还是可以应付的。朝廷那边,应该早就有准备了。 三百二十万魏人,嘿!哪怕放出去一半,都是一股惊涛骇浪。朝廷应该也没指望所有魏人都老老实实听话吧?让符存审头疼去吧。 第十八章 千载难逢 建极二年二月二十二日,邵树德刚刚参观完了上阳宫永寿、椒房二殿。 这两个殿室正在进行最后的装修及景观修复。它们的完工,标志着在花费了将近五年时光之后,整个上阳宫城终于彻底完工了。 修宫殿要趁早!这是邵树德一直以来的想法。 年轻时曾有过疑惑,为何一个王朝刚开国时,百废俱兴,人口凋零,却还能修建起规模庞大的宫殿。而等到王朝盛时,修修补补就动辄掏空国家积蓄,几乎就是反常识的。 原因无他,成本问题。 开国百年之后,权贵的产业深入社会各个角落。你用他们提供的材料,给不给钱?你用他们控制的车船运输物资,给不给钱?私人别院的山岭之上,巨木繁多,但却不能砍,只能舍近求远,去南方极远之地砍伐,然后花费大代价运回来。 老百姓也不能随意征发了。 每年的徭役天数都是固定的,超期服役要给钱,这个开支是非常恐怖的。 驱使俘虏开山凿石,为此累死大批人,在和平年代也是不可想象的,甚至难以做到的,因为你压根就没那么多俘虏。 所以,修宫殿要趁早,迟则成本暴增,没有劳动力和资源红利了。 「这些魏人还老实么?」出了椒房殿,邵树德又去了正在夯土、拉砖的城墙建设工地上,问道。 「陛下,上阳城这边有四千余魏博俘兵,并不算太老实。不过多花些力气管管,还是愿意干活的。」封渭回答道。 「都是些什么人?」 「主要是州县兵和土团乡夫。」 「紫薇城那边有多少人?」 「不下八千。」 邵树德点了点头。 各砖瓦轮窑场、伐木场还有大量俘虏,以前主要是淮人,后来多了些山南西道俘兵和草原胡虏,最近魏博奴工激增,已经占到了多数。 其实算算各军报上来的俘斩数目以及各处的魏博籍奴工数量,就知道这个数字远远超过了八万。罗绍威前后动员起来的兵士数目,其实相当惊人了,十几万是有的。 「给他们点盼头吧。」邵树德说道:「以五年为期,干满了就放人,落籍直隶道。, 「遵命。」封渭应道。 其实最早的淮人俘虏,基本上也在去年那一波大赦中放掉了,落籍江汉。人数不多,大概三五千的样子。长期的苦力生涯,不但死了很多人,活下来的身体也大不如前,或多或少都有点问题。 更可怕的是心理状态,曾经意气昂扬的武夫,经过采石场、砖窑场、煤矿、沙场的多年摧残,已经变成了唯诺诺、胆小怕事的老实人,着实可叹。 「卢怀忠报上来了多少俘虏?」邵树德看了一会后,喊来了枢密副使胡真,问道。 他问的显然是这次攻克澶、魏后的俘虏数量。 「前后总计不下一万六千。」胡真答道。 枢密院管军,这些信息对胡真来说可谓信手拈来。 这一万六千人,其实已经开始往后输送了。路上还发生了一些小意外,最终能到多少人,其实很难说。 「全部发往紫薇城、东都苑,修建宫室和城墙。」邵树德说道:「从今年算起,五年后赦免,表现好的三年即可赦免。后面还有俘虏么?」 「应是有的。」胡真答道:「馆陶还有六千余人,博州还有万余人,此外一些零散的鼓励军镇亦有守兵。总计还有三万多魏军,正待一一劝降。 邵树德闻言有些惊讶。 魏博的爆兵能力很强啊,而且临时拉出来的队伍也像模像样的。 「胡卿,你说魏兵可用么?」邵树德突 然问道。 他手下确实有魏兵,即效节军左厢和拱宸军。前者还有六千多,几乎都来自相卫二州,后者五千余,来源比较杂,多数是魏博政争的失败者。 这两支部队目前还算听话,尤其是效节军左厢。他们在魏博当地也不受待见,且家人已经迁移到了唐邓随三州。 历史上五代朝廷,对魏博是又爱又恨。拼了命地打击甚至屠杀,但又爱魏博兵员,想要他们当兵,这种纠结的心态,几乎贯穿后梁、后唐、后晋三朝。 「陛下,臣以为可少量招募入郓州院整训,数年后分散补入各军,如此方可利用。单独成军,断断不可。」胡真说道:「河南诸州,大好男儿多得是,勇武敢战,服从军令,不比魏人好多了么?」 他这是把效节军、拱宸军也黑了一遍,站在河南人的立场上说话了。 「也罢,此事便容后再议。」邵树德叹道:「魏州那么多人,朕打算分批迁二十万户出来,你们觉得该如何个安置法?首批两千户将发往安东,第二批三千户将发往襄阳,第三批五千户发往青唐,后续如何安排,你等议一议。」 「陛下!」胡真等人尽皆大惊。 二十万户,那不得百万人?怎么可能有这个国力进行安置? 「此非一年之功也。」邵树德说道:「朕有生之年都会干这事,持之以恒,狠下决心。二十万户是目标,什么时候达到什么时候收手。河北人太多,没怎么经受战乱,这是一个宝库,不利用可惜了。」 胡真等人一时间震住了。看样子,圣人已下定决心。不过有一点其实没说错了,河北人太多了,战事比河南、关中少,黄巢、秦宗权之乱甚至祸害了江南,让江淮人口大幅度减少,却没能伤到河北分毫,这是一处人力保存相对完好的地方。在李克用攻打河北之前,很可能已经恢复到了天宝极盛时的户口,如果善加利用,绝对是一处宝藏————但问题是,河北百姓可不怎么听话啊。 「大夏之疆域,目前仅有河陇、关中、关北、汉中、巴南、河南以及河北、江淮的部分州县,将来肯定是要扩大的。」邵树德说道:「古来王朝,开国之时总是政通人和、上下清明,军队又能征惯战,这是最好的扩张时机,但经历了乱世统一的过程,户口往往十不存一,只能休养生息。朕遇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禁军战力之强横,傲视周边,偏偏中原还有大量百姓,若不趁机做点事情,将来史书之上会如何编排朕?」 邵树德估摸着,这会全天下三千万以上的人口还是有的,这是很多开国王朝难以想象的数字。 特殊的藩镇割据局面,给你在乱世之中保留下了大量的人口,机会给到这了,如果不抓住,那太可惜了。 当然这其中也蕴藏着风险。人口密度最高的河北,有些不太听话。而他们这个体量,你说稀释他吧,不如说他稀释你。一个不好,就可能酿出很多事端。镇压应该没问题,但确实非常花费精力和钱财。 ‘臣实不知陛下有如此雄心壮志,惭愧。」胡真肃然起敬,道:「安东、青唐之地,数百年胡风腥膻。即便前唐鼎盛时期,当地蕃人也远远多于汉人,陛下迁蕃人入中原,再迁汉人实边,如此数十年,情形或大不一样。不过———, 「你还卖起关子来了?」邵树德笑道:「讲。」 「陛下,臣以为魏博百姓最好不要迁往边地。」胡真说道:「他们野性难驯,很容易生乱,不如迁往山南东道。荆南赵匡凝,辖地甚广,然经秦宗权涂炭,李侃死后又互相攻杀,人烟稀少,可多加安置。」 邵树德倒背着双手,默默思考起来。 如今夏国疆域范围内,能安置大量移民的,基本就几块地方了。 其一是安东府。 地广人稀,黑土地又肥沃,全吃下魏博人口都没问题。 其二是原山南东道。本来开发程度就低,又被秦宗权祸害过,江陵被围攻之后,城内甚至只剩下了几十户人家。 其三是青唐地区。这也是一块历来被人忽视的地方,开发程度很低,但平原众多,也不缺水,重点开发的话,百万人都安置得下。 剩下的都是零零散散的小块地方了,潜力不大。 至于在河南、关西分散安置魏博百姓,则不可行。或许可以吃下一小部分,但终究吃不下太多。更何况未来还有幽州、易定、成德、沧景四镇,这都是人口密集区域。 也就是说,你想分散安置是很难的。他们巨大的体量,注定了会形成相当庞大的聚居区,除非你不打算移民了。 「明日政事堂先议一议,随后朕召开延英问对。」邵树德说道:「朝廷需要拨多少钱粮、牲畜、农具、种子出来,又要安排多少官员管理,派多少兵马屯驻,都要有个章程。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趁着现在还能随意盘剥百姓,还可以随意「苦一苦百姓,抓紧把百年大计给办了。待到天下太平之后,事情便没这么简单了,移民成本也会暴增,甚至荒地都变成有主的,没有土地给移民了。 「遵旨。」众人应道。 「另者,在同、华、京兆府等地招募少地、无地百姓至安东府。」邵树德说道「告诉他们,去了安东府,一丁授田一百五十亩,让你们当府兵。日子须不比在关西差了,甚至更好。」 胡真、封渭一听,心中了然。 横山党项、关西的苦哈哈们当府兵,掌控武力,这是为了对冲魏博百姓移民安东所带来的隐患了。 陛下果然是防了他们一手。 -wap.-到进行查看 第十九章 讨论 陛下,真要迁移魏博百姓么?」延英问对又换到了上阳城的芬芳殿内,中书侍郎宋乐一脸严肃地问道。 「朕意已决。」邵树德很肯定地说道。 他很清楚,宋乐并不是反对他,而是想再一次确认他的想法,因为这是非常重大的国策,牵涉到方方面面,马虎不得。 更何况,事情仅止于魏博吗?未必。 「臣明矣。」宋乐坐在椅子上,道:「然陛下可知世间之事,有得必有失?」 「宋卿但讲无妨。」邵树德伸手,示意他讲下去。 「移民之事,花费不小。若止万户,各地可以维持。两万户,支应得就很勉强了。」宋乐说道:「设若一户五人,一年便需二十斛粮。移民之后,第一年需给足口粮,第二年酌减,第三年便可缓过来了,少少发给一些即可。臣遣人翻阅了河阳档籍,一户百姓,从其出发之时,到可自给自足,算上口粮及种子,前后花费约百斛粮。若一年一万户,年费便是三十余万斛。如果实在紧缺,移民可采集野菜果蔬,或可充抵部分粮食,但一年二十五斛是最少的了。」 邵树德静静听着。 宋乐治理过很多地方,比如关北、河阳等地,长期处理一线移民事务,对此很有发言权。换言之,他是专家,他的话是有极大参考价值的。 臣昔镇河阳,孟怀二州可以说是移民发展起来的。」宋乐继续说道:「其时华州百姓主要靠河中接济,蕃人民户靠从军得来的粮赐渡过最艰难的前两年。陛下亦曾在唐邓随、襄阳移民屯垦,所耗费之数目,应也是这个数,大差不离。陛下若要迁移魏博百姓,须得好好估算下地方州县承受能力,不仅仅是移民花费,还有驻军花费。 「襄州现有多少人?」邵树德转头问向户部尚书裴枢。 「启禀陛下,襄州七县,久经战乱,转输各方,赵匡凝移镇之时,又……」裴枢清了清嗓子,说道。 「直接说多少人。」邵树德打断道。 「建极元年计有41200余户、20万9000余口。」裴枢答道。 这种高层次的问对会议,当然要提前做准备了,事实上户部一些下僚官员也参加了,以备圣人垂询。 「朕移民好几年,还是只有这么点人么?」邵树德叹了口气,道:「好了,不必多解释。折宗本在南边打仗,户口不丰是正常的。二十万人,那也就够安置一万户。不,还得匀出一部分粮草支持威胜军征战,百姓还要服徭役,五千户顶天了。宋卿以为如何?」 「陛下,这便是臣想说的。」宋乐回道:「襄州本可接纳一万户移民,然汉东战事不断,消耗甚大,便只能收纳五千户了。若停了汉东战事——」 「此事容后再议。」邵树德说道。 「唐邓随三州呢?」他又问道。 「唐邓随三州十七县、现有93200余户、42万400余人。」裴枢答道:「最近五年,流入了大量关西蕃汉百姓,亦有效节军士家人,故增长极速。此三州也要供给汉东战事开支,镇内还要修路,新迁来的相卫、河中百姓要到明年才能完全自给。迁移魏博百姓至此,或有困难。」 又是汉东战事!邵树德无奈。 不过说实话,他也不是很想迁移魏人到唐邓随了。已经去了那么多,虽说都是效节军家属,在魏博人人喊打,但终究不是他的基本盘,消化是需要时间的,短期内确实不宜再往那边塞人了,况且似乎也没那个余力,除非汉东战事停下,大军北上洛阳就食。 「可否从河南道调拨粮草?」邵树德又问道。 「若陛下攻取魏博全境之后,休养生息,或可支持。」宋乐说道「魏博战事迁延日久,十余万将士厮杀不休,六十 万百姓转运资粮,消耗极大。河南给复三年之后,刚缓过一口气,结余并不多。 邵树德暗暗盘算了一下,感觉情况没宋乐说得那么严重,他的话有夸大的成分,核心是换着法子劝自己不要打仗。但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想了想后,说道「今岁重点处理魏博之事。打下博州,收复零散军镇、县城之后,便退兵休整。河南道或可征调夫子、粮草,转运至襄阳,宋卿以为如何?」 「陛下圣明。」宋乐赞道。 「陛下,臣以为襄阳可以迁移魏博百姓,但不宜过多,一年五千户足矣。中书侍郎陈诚奏道:「鄂州地处要衢,然荒芜多年,或可利用一下。 「杜洪可在?」邵树德喊道。 「臣在。」北衙枢密院枢密承旨杜洪立刻出列,应道。 「听闻杜卿镇鄂之时,清查隐户招亡流散,七县之地大安,户口几达十万之众。」邵树德说道:「以你观之,北人可能适应水乡泽国?」 「陛下,鄂州七县在天宝八年时有几近两万户、八万四千余口。前唐大顺年间,虽经战乱,但户口已达十万。这十万口,大多是河南人。原本的鄂州百姓————」说到这里,杜洪叹息了一声道「都让巢贼、蔡贼祸害得差不多啦。」 「岳州有多少人?」 「岳州五县,在邓家兄弟控制之中,臣实不知也。」杜洪虽然是鄂岳节度使,但其实是个盟主,他并没有撒谎,是真不知道。 「臣估摸着,五六万人还是有的。」杜洪又道:「邓进思之时,曾大力清查隐户,又征讨水匪***,编户蛮獠,户口有所恢复,但应不会超过六万。」 邵树德哑然失笑。 邓进思本来就是贼匪出身,当了刺史后却大力剿匪,这可真是屁股决定脑袋。而且他剿的匪,也未必是真匪。乱世之中,很多百姓结寨自保,朝廷是没法控制这些人力的,也没法上户口。邓进思将其剿灭,确实可以获得不少人口。 不过,鄂、岳两地的人口是真的离谱。 后世明朝那会,湖广熟天下足的名声如雷贯耳。即便这会尚未得到有效开发,但从武汉到岳阳这一片,只有十万人口,这假得有点冒泡了————当然或许不假,编户人口确实只有十余万,但蛮獠、流民却没有好好统计也是真的。 朝廷在南方的控制力,真的很成问题。 折宗本把家安在了鄂州,对于地方政务也毫无兴趣,至今连户口、田亩都没有好好清查,其实是有点失职的。 「朕曾答应赵匡凝,为其攻灭岳州邓氏。」邵树德说道:「也罢,汉东战事暂停。令折宗本回师鄂州,稍事休整,然后攻拔岳州。魏博那边,诸军轮换,镇之以静。河南夏收之后,征集夫子调拨粮草,输往————湖北道。」 湖北道曾经是推行政区改革时第一个拿来说事的,但至今也没筹备完毕,动作确实慢了。 「中书拟诏吧,朕要设湖北道,暂辖鄂、岳、郢、复、安、黄、蕲七州,治鄂州。」邵树德说道:「任强全胜为湖北道巡抚使,为朕掌控大局。折从古为都指挥使,组建诸州兵。」 强全胜曾经是供军使,在李延龄离任之后,把供军使衙门打理得不错。 在文人面前,他是武人。在武人之中,他是文人。本身又是元从老将,虽说能力一般,但胜在忠诚,出任湖北道巡抚使正合适。 折从古是折家的人,原邓州刺史,现黄州刺史。军事能力其实很不错,在折宗本帐下屡建功勋。但成也折家,败也折家,折从古至今没有跳出折家军这个小池塘,纵有天大本事也耽误了。 不过也别觉得他傻。 很多人都隐隐猜到,折从古是盯着威胜军呢。这支部队经年征战 ,目前还有两万七千步骑,其实是很大的本钱了。他可能是期望折宗本故去之后,能够接任威胜军军使,掌控这支部队。 邵树德已经接到过好几次小报告了,对他的小心思一清二楚。 这次让折从古担任湖北道都指挥使,就是一次打碎他梦想的任命,敲打的意味十分明显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好好在新的岗位上发光发热,那就还是自己人,还是可以信任的。 中书省的官员立刻开始拟旨,门下省官员当场审核,邵树德批注,然后便发出去了。前后不超过半个时辰,效率极高。 延英问对这种召集各主要部门负责人及涉及到的有司官员的高层会议,当真开得很爽。但这种类似军机处的机构是不合规的,是严重侵犯宰相权力,不能多开,不能常设。邵树德也没兴趣常设,人太累,揽过来的权力过多,需要批阅的奏折太多,做出的决策还不一定符合实际情况,毕竟你不是专业的,把握住大方向就可以了。 「不知不觉,讨论的议题完全偏了。」邵树德搁下毛笔,笑道:「朕决定往湖北道移民三万户,其中两万户出自魏博诸州,一万户来自关西,诸位觉得如何?」 「陛下,在攻灭岳州邓氏之后,或可将威胜军北调,换一支禁军南下屯驻。」陈诚补充道「折枢密为国征战多年,也该回洛阳过清闲富贵日子了。」 此言一出,人人侧目,陈诚毫无所觉。 「可。」邵树德说道:「此事枢密院议一议,报予我知。」 这是一锤定音了。 圣人都同意了,大家也没什么好说的,于是纷纷说道:「陛下圣明。」 「便到这里吧。」邵树德说道:「午后继续议事,安东府、青唐那边,更为棘手,须得从长计议。」 -wap.-到进行查看 第二十章 一条道走到黑 一连几天都在开会讨论移民问题。很显然,这是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朝廷的重心。 邵树德抽空见了下入京陛见的梁怀瑾。 「魏州之战,梁将军是有大功的。」芬芳殿内,邵树德让他坐下,和蔼地说道。 「此事有赖陛下天威,否则也成不了。」梁怀瑾恭谨地说道:「罪将只是不忍见到魏博衙兵倒行逆施,百姓生灵涂炭,故出首自降。」 说到这里,还唏嘘了两下,似乎在为魏博百姓的多灾多难而叹息。 「梁将军能这么想,可真是魏博百姓的造化。」邵树德笑道:「而今正是用人之际,朕还需要梁将军这等人才多多出力。」 梁怀瑾一听,立刻起身,拜倒在地,声音都有些哽咽了:「臣敢不尽心竭力!」 「梁卿起身吧。」邵树德双手虚扶,道。 内侍丘思廉走了过去,将梁怀瑾扶起,轻声道:「陛下自起兵以来,有功则赏,有过则罚,梁将军有大功,自然是要厚赏的。」 梁怀瑾听懂了暗示,感激地看了一眼丘思廉,暗自寻思以后要与丘宫监多结交结交。 「鄯州刘才刚刚殁于任上。」邵树德突然站起身,说道。 刘才是鄯州刺史,上任不到三个月,就死了。死在山沟沟里,浑身有七八处刀伤,与他一同出行的还有数十官佐、州兵,都死了,尸体都没掩埋,全扔在山谷中。 刺史没回来,州里面当然要寻找了。一开始没找着,后来甚至通知了当地驻军————万名灵州院在训士卒。 驻军派了三千骑卒,协助州军寻找,最后在龙支县的某条偏僻山谷中找着了。虽然已被狐狼啃食了部分,但仔细一看,明显死于刀箭。再考虑到刺史是去催缴贡赋的,事情就很明了了:这是遭到了伏杀,属于对新朝的严重挑衅。 消息报到洛阳之后,政事堂进行了紧急磋商。 刺史遇害,这是很久都没出现过的事情了。更何况鄯州刺史一般还兼任团练使、都部落使,级别不低,这就更严重了。 宰臣们一致认为,不管这中间有没有贪赃枉法————老实说,前唐的边地将官欺压蕃人部落挺频繁的,很多时候属于没事找事,已经成习惯了,核心原因可能还是和考核制度有关。 与很多朝代地方出现叛乱,州官的考核就要降低,以维稳为主不太一样。自隋唐以来,考核制度就相当畸形,地方上出现变乱不要紧,镇压不了才是你的无能,只要将事情平下,不但无过反而有功,在上司眼里你就是个能臣。 我们不评判这种认知是不是很奇怪,但就说这个风气,大夏其实也是一个鸟样。刘才身上多半有事,但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了,这会要做的是维护朝廷威严,消灭敢于反抗的叛乱分子,不论是非曲直如何。 鄯州没有权力调动当地驻军,鄯州州军指挥使倒是有极大的权限,可以出兵征讨,但他们不过三千余人,实力不足。于是只能一路报到河州和洛阳,请上级处置。 「青唐吐蕃不老实,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邵树德说道:「以前就对朝廷征调丁壮不满,现在又对征收贡赋不满,叛乱也不是一次两次。朕想了想,他们不信任朝廷,陇右道、鄯州也防着他们,久而久之,离心离德。」 「昔日朕主要在中原征讨,对河陇诸蕃部以姑息为主。只要按时交纳贡赋、服纳兵役,余事一概不管。」邵树德又道:「其实青唐吐蕃能忍到现在,已经很令朕意外了。 邵树德走到墙边,那里挂了一副地图,名曰「江山万里图」。 「鄯州只辖三县,湟水河谷更是只有两县。」邵树德说道:「然军镇颇多,临蕃、安人、威戎、绥戎、白水、积石、河源、鱼海等十余镇 ,前唐之时多有军屯。鄯州屡次奏报,请置县设官,移民屯垦。」 唐天宝年间,中原在湟水谷地的扩张达到极限,但只是军事意义上,民政远远没有跟上,最多时也不过两万余口编户之民,还不如邵大帅那会呢。 百姓不足,就需要长途转运粮草,这个成本自然是十分巨大的。为了解决这个难题,唐廷在内地招募长征健儿、调发府兵屯田。 额外多说一句,高宗年间调发府兵去青唐屯田、打仗,是造成府兵制败坏的重要原因。离家数千里打仗,大部分花费自己承担,还一去就是好多年,这极大加速了府兵的破产,使得府兵制最终败坏。 是的,这就是府兵的重大缺陷。 最好不要让他们离家太远。 最好不要频繁征发。 最好不要长期出征。 做不到这三点,府兵就会慢慢破产,最终逃亡、厌战。 他们不是职业武夫,全天候、长时期、高频率作战是他们所难以承受的。更别提离家万里去给朝廷军屯了,这不是扯淡是什么? 黑齿常之、哥舒翰在青唐屯田,亩收两斛,几乎是内地的两倍,甚至在关中大饥之时,还能反过来支援朝廷粮食,听起来十分美好,但背后是府兵「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家中的庐舍破败不堪,田地荒芜无比,这要是能长期维持下去就有鬼了。 「朕思来想去,湟水河谷这么好的地方,不做点什么太可惜了。」邵树德说道:「朕已给枢密院下旨,调铁骑、定难二军西行,镇压青唐吐蕃。所获俘虏,迁往中原。魏博百姓,则迁往青唐。」 他转身看着梁怀瑾,说道:「朕不在乎骂名,想做就做。此事————已经定下了。」 将蕃人迁往内地定居分田,蕃人农奴自然欢天喜地,不但有财产了,还有一个良好的居住环境。把汉人丢往边疆开荒,不但容易死,环境也很恶劣。这就是邵树德所说的「骂名」。 湟水谷地在未来也许会成为一个相当不错的农牧业重地,在古典时代的生活也不会多差。但那是未来,眼前这一两代人,注定是要被牺牲的。 做这种事,说不定就要被人骂。 「今日找你来,是有一件要事。」邵树德坐回了龙椅,说道。 「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梁怀瑾说道。 「没那么严重。」邵树德笑了笑,问道:「梁卿在魏博为将多年,梁氏也是世代将门,不知可有信得过的亲随部曲?」 「确实有一些。」梁怀瑾本来想说没有的,但这话说出去有人信吗?圣人也是老行伍了,从底层一路拼杀出来的,对军中的事儿门清,糊弄不住的,只能实话实说了。 「多少人?可靠吗?」邵树德问道。 梁怀瑾回道:「臣是博州人,去清平、博平两县,招募个千余可靠部曲没问题。」 邵树德一听就明白了,这是一个在博州清平、博平两县有巨大影响力的地方土族。因为出身将门,本人也有些能力,慢慢走进了藩镇核心权力圈子。梁氏,在博州的能量应该不小。 「博州刚刚请降。」邵树德说道:「若降兵中有你信得过的,可亲自挑选,立时释放。部曲之事,你再招募一番,朕给你五千军额,自成一军,就叫青唐镇军第一镇。」 「青唐?」梁怀瑾若有所思。 「怎么?不愿意去?」邵树德讶道。 「臣是欣喜。」梁怀瑾笑道:「能为大夏建功,求之不得也。」 虽然天下皆传大夏圣人宽厚仁德,但梁怀瑾更愿意相信他「面善心黑」的说法。被他玩死的人不知凡几,也就表面功夫做得好罢了。 「朕许你任人唯亲, 带过去的五千兵,一定要可靠。」邵树德说道:「替朕看着些魏博移民。」 梁怀瑾一下子豁然开朗,前后都串起来了。 许他任人唯亲,意思就是以梁氏宗族和姻亲为骨干,再招募一部分乡党、亲友入军,确保这支部队听话。 梁怀瑾知道自己在魏博的名声黑得发亮,臭不可闻,不知道多少人将魏博城破的锅扣在他头上,又不知有多少人将亲友死难的责任推在他身上。魏博百姓又千里迢迢流放青唐,心里的怨气怕是要直冲天际,待见到他之后,怕不是要食其血肉、挫骨扬灰。 连带着这个什么青唐第一镇也要被恨上,毕竟都是梁氏走狗、党羽么。 可想而知,双方之间的对立情绪会非常严重。一旦酿出些什么事端,镇压起来,只要动了手,就更回不到从前了。 ***面善心黑!梁怀瑾心中哀叹。 「放心,朕不会亏待尔等。」邵树德观察了下梁怀瑾的表情,笑道:「青唐镇军先来洛阳,人赐钱五缗、绢十匹。至州后,另有屋宅、土地、牛羊、仆婢相赐。若立下功劳,可优先选入禁军,或至洛阳为官,朕说到做到。」 「陛下如此隆遇,臣感激涕零,实不知说什么好。」梁怀瑾哽咽道。 「好好做。」邵树德走了过来,拉住梁怀瑾的手,道「康俗坊张说宅,朕已遣人修葺一新,挂上了高唐县公的匾额,赐予梁卿。府中另有美姬数人,皆赐予卿了。」 张说是前唐名臣、燕国公,他的宅邸自然非常不错,至少规模是不小的。此外,邵树德还明确表示授予梁怀瑾高唐县公的爵位,确实是厚遇了。 「臣肝脑涂地,万死不辞。」梁怀瑾拜倒在地。 他已在心中默默物色人选,哪个宗亲弓马娴熟,哪个侄儿、外甥武艺出众哪几个过命之交愿意跟他去青唐…… 没办法了,事已至此,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wap.-到进行查看 第二十一章 反复 @三月初二,新任青唐第一镇指挥使、高唐县公梁怀瑾,与户部侍郎张玄晏并辔而行,离开了洛阳,前往魏州。 三月十五,一行人抵达了魏州北部的馆陶县,见到了卢怀忠。 其实也没别的事,就是宣读圣人旨意罢了。 之所以一路追到馆陶,是因为卢怀忠在此接受史仁遇投降。 博州刺史被州将王举诛杀,州城降顺。如今也就剩一些散兵游勇,坚持不降,卢怀忠已遣兵过去剿杀,不日即可奏凯。 而说起王举这个人,就不得不提一下罗绍威的劝降了。 在魏州城破的情况下,王举居然还在犹豫,若非大军逐步逼近,他可能还不会这么痛快反正,算是相当典型的大唐武夫了:不识时务是他们的最大特点。 不过一旦决定投降,他们也没有任何节操,直接把与自家有姻亲关系的博州刺史给斩了,然后率军控制全城,等待夏军过来接收,让人目瞪口呆。 博州一降,馆陶这边再硬扛着也没什么意思了。尤其是夏人弄了一些俘虏过来,日夜叫喊,导致城内军心浮动,士气大跌。 最近几天,几乎每晚都有军士缒城而出投降,也有人趁天黑逃走。史仁遇见了也不阻拦,各安天命,爱咋咋地。他不想管,也懒得管。 而他这种放任的态度,只会产生一个效果,即让士气崩得更加彻底。 于是乎,到了今日,在罗绍威卖力的反复劝降之下,史仁遇也觉得时机成熟了,在试探了军士们的想法之后,发现投降并无多大阻力,终于放下了心,下令开城。 卢怀忠正好在附近镇压此起彼伏的叛乱,闻讯便赶到了馆陶,接受了最后四千多魏兵的投降。 至此,魏博这个藩镇,最后一支成建制的敌军也被消灭了。六州四十三县,至少表面上已纳入大夏国土,可喜可贺。 征魏这一仗,虽然费了极大的手脚,花费了茫茫多的资源,但拔掉了河北最富庶的一个藩镇,对于统一大业的影响非常深远。 李克用、王镕、卢彦威、王郜四人,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其统治已进入了倒计时。 「甫一至魏,便闻得战场喜讯。圣人闻之,定然欣悦,卢帅怕是还要往上走一走。」张玄晏笑道。 「往上能去哪?」卢怀忠也笑了,道:「枢密院那地方,待着就让人不舒服,没意思得很。况且在朝中为官,非我之志。还是在外头带兵舒坦,而今藩镇未灭,四海不一,哪有那个闲心思荣养。还是趁着有把子力气,为圣人多拼杀拼杀。」 「卢帅这份忠心,当真可昭日月。」张玄晏叹道。 卢怀忠笑了笑。如果能选择,他甚至愿意一辈子在外带兵。枢密院里喝茶的机会,还是让给别人吧。 只不过他也知道这可能只是个奢望。十万大军,不可能长期交到一个人手里的。武威、经略、义从三军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差不多到了回去休整的时间、就是不知道后面会换谁来了。 此番出战,他率军攻下昭义东三州、魏博四州,就人口和经济而言,不比李唐宾差。在张玄晏来之前,内给事仆固承恩就已经来过一趟了,赏了圣人赐下的财物、锦袍、车驾。临走之前,仆固承恩暗中透露,圣人将要给他晋爵,从郡公变为国公,食邑四千户。 如果排除赵匡凝的话,这是除李唐宾外大夏第二个国公,荣耀无比。而且,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国公的数量一定非常稀少,获得的难度很大,这就更加金贵了————文官没有任何可能晋爵国公,郡公、县公都极难,与武将根本没得比。 但老卢还是有些遗憾。爵位都是小事,领兵征战的机会才更让他看重。 「行了,圣人之意,我 已知晓。」卢怀忠坐在馆陶县衙内,道:「魏州移民之事,我会盯着。说起来这事一直在办,从相卫开始就不断移民了,一切照旧办理吧。」 魏博账面上有三百余万人,经过与诸镇多年的厮杀之后,目前二百五十万以上的人还是有的。以前是李克用造成的人口损失最多,现在这一头衔已经甩给邵树德了,移民、战争双管齐下,他起码折腾掉了三十多万,甚至多达四十万。 而且他还要继续折腾下去,把更多的魏博百姓迁出他们的家乡。为此不惜让魏博的局势始终处于动荡之中————相卫二州到现在还有人作乱,就是明证。 「卢帅,魏人狡诈,移民需得派大量军士押送。兵力可足够?」张玄晏又道:「圣人遣我告予卢帅,李克用听闻魏州失陷的消息后,可能狗急跳墙,尽遣大军而来,还是得防备一二。」 「我省得。」卢怀忠说道:「李克用其实一直没消停过,反复派出兵马下山攻打邢洺磁,与经略军互有胜负,但并未突破防线。如果他尽遣大军而来,光靠经略军确实挡不住。此事我有分寸,押送魏人之事,尽量交给拱宸、效节二军,义从军也要回去休整了,亦可带一批人走。李鸦儿,他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时机,没机会了。」 「卢帅行事稳妥,我便放心了。」张玄晏赞道:「我还得去一趟澶州,看看即将西迁的百姓。 「张侍郎请便。」卢怀忠说道。 ****** 「李公佺?我没看错吧?」 「是这狗贼没错。」 「他怎么回来了?」 「当年他自博州溃走,投靠的便是邵贼。如今回来不很正常么?」 「为何?」 「邵贼的手段,嘿嘿,他就喜欢用魏博叛徒。」 「以魏治魏?」 「差不多便是这样。」 澶州城外,大群魏博百姓正在休息,远远看到一支军队行来,其将领骑在高头大马之上,趾高气昂,十分显眼。 都是老魏博人,认识李公佺这厮的很多。毕竟当初争位之事太有名了,很多人都见过他,更何况在此之前,李公俭便是衙将,算是镇内的风云人物了。 「这贼子,赚着昧心的富贵,全是用咱们魏人的鲜血换来的。」 「有机会了便弄他一下。」 「好,到时叫上我。」 「别说了,这厮过来了。」 拱宸军在魏博百姓临时居住的营地外停下,李公佺策马转了一圈,然后又看了看那些对他或横眉冷对、或畏惧胆寒、或谄媚巴结的百姓,面无表情。 「诸位!我刚从博州过来。」良久之后,李公俭在亲兵的簇拥下,进了营地,登上了一处高台,道:「实不相瞒,杀了上万人。」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人群隐有骚动。 拱宸军士卒纷纷抽出刀来,冷冷看着起身的魏人百姓。 李公俭笑了两声,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道:「当年你们把老子赶走,可曾想过有今日你们这里一共七千户,有衙兵家属、有镇兵家属,也有州县兵家人,个个都有份。老子就喜欢看你们对我恨之入骨,又没有办法的表情。」 「狗贼!」有人欲冲上来,还没走两步,便被一箭夺去性命。 人群大乱,更多人站起,结果引来了更多的箭矢,惨叫声不绝于耳。 拱宸军士卒也冲进人群,提刀便砍,连杀百余人,无分男女老幼,直到绝大部分人都畏惧跪在了地上,这才满脸狰狞地停了下来。 「别跟我谈什么桑梓之情,当年赶我们走的时候,情分就已经没了。」李公俭冷笑道:「拱宸军五千儿郎,有的家人被随意诛杀, 有的妻子被迫改嫁,还有逃亡外地,以至亲人离散者。这笔账,该怎么算?」 李公俭这话说得不客气,但已经没人敢当着他的面反对了。血淋淋的尸体摆在那里,没人是傻子。等到了地头,缓过一口气来,有的兵器、甲胄之后再找这厮报仇也不迟。 「知道我在博州为何屠了万人不?」李公俭目光扫过营内众人,没人敢和他对视。 「总有些蠢货还想对抗王师。」李公俭啐了一口,道:「今日这番孽,都是你们自己造的。天子要你等离开魏博,前往外郡屯垦,这不是商量,是命令。既然违抗圣命,自然可杀,不但无罪,反而有功。我倒要看看,这一路上还有多少人给我贡献功劳。」 说到这里,李公俭残忍地一笑,道:「三月以来,魏、博、澶、贝四州,多有叛乱。大夏诸将纷纷请命,欲尽屠叛乱县、乡,都被卢都头压下来了,前后不过杀了数万人,很不过瘾。」 「另者,有件事望诸位知悉。」李公俭又抬起右手,道:「接下来数日,还有几千户贝州百姓会过来汇合。我以十户为一队,前往青唐的路上,若有一人逃跑,斩其全家。有三人及以上者,全队皆斩。尔等若不想被杀,互相之间盯着点。话撂在这里,若不信,大可试试。」 「拔队斩」这种东西都搬出来了,营地百姓听了顿时噤若寒蝉。 有人下意识看向身侧,又很快收回目光。 有人心下不忿,双手紧紧握拳,指关节都发白了,却又不敢站出来反抗。 还有人目光呆滞,神色麻木,仿佛已经死心了。 「都怕了?怕了就好。」李公佺哈哈大笑,仿佛这些人的屈服让他很开心一样,只见他「恬不知耻」地说道「你们尽可以骂我,我不在乎。到时候斩了你们的狗头,将尔等妻女赏给军士玩弄,只会让我更高兴。」 「话已至此,无复多言,尔等好好想想。」说完之后,李公俭跃下高台,大踏步向外走去。 甫一出营门,便低声询问亲兵:「方才张侍郎都看到了吧?」 「张侍郎便在营门外,听了一半后走了,应是知晓军使的忠心了。」亲兵回道。 「那就好,那就好。」李公佺舒了一口气。 他奶奶的,堂堂武夫,什么时候也要巴结这些狗一般的文人了?这世道,太难了啊。 -wap.-到进行查看 第二十二章 两路使者 建极二年三月二十七日,春雨连绵。周式又一次来到了贝州。 大家打归打,但相互间使者来往还是很频繁的,甚至只要不是大战当口,商队来往也不禁止,只不过要多加检查,以防女干细罢了————事实上很难防,双方都通过这种方式收集了大量信息,甚至都不需要你从事多少间谍活动,绝大部分都是公开的。 作为幕府判官,认识周式的人很多,他也不指望能偷偷混进魏博。更何况出使嘛,没啥见不得人的,于是他跟着一支商队,堂而皇之地前往贝州理所清河县,然后被安排在了驿站等消息。 「今年贝州误了农时了啊。」周式站在一条水渠边,看着荒芜的田地,有些感慨。 沟渠里长满了野草,甚至淤积了不少泥沙。这本来应该冬天清理的,可去岁贝州大战,持续很久,兵荒马乱的情况下,根本就没人挑头组织百姓做这类事。 所以说啊,战争一来,吃亏的还是老百姓。 「不会影响买卖吧?」商队里有人皱着眉头,问道。 「应不至于。」有老把式一边照料牲畜,一边说道「一路看来,桑林尚未被毁,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人织布。」 「清河绢又要涨价了。」有人很笃定地说道。 商队前来贝州贸易,最主要的采购商品就是清河绢。套用后世的话,这是「全国名牌」,产量巨大,质量还好,是前唐少府钦定的一等品,也是魏博幕府重要的财政收入来源。 只不过这样一个拥有八十多万人口的富裕大郡,在历史上被刘仁恭屠了一次,又被契丹人再屠一次,元气大伤,一蹶不振。 而贝州,其实也是河北的缩影。整个五代,人口锐减一半以上,尤以后晋年间契丹入寇所造成的损失最为严重。 成德的马场几乎消失殆尽,清河绢的产量也江河日下,人口大量流失,农田水利日渐荒芜,整体走在下坡路上,还不断被人踩油门,可怜可叹。 这就是乱世,谁也躲不过。 河南、关中、江南在「上半场」大量损失人口,河北以为自己逃过去了,甚至为人口恢复到天宝极盛时期而沾沾自喜,结果到了「下半场」,还是得应死尽死一波。 「夏人是不想好好经营魏博啊。」谈完了绢帛,一行人又说起了路上的所见所闻。 「不让百姓耕作,反倒把人抓去别的地方开荒,这就很离谱。」 「今年一年都荒废了。十个人走,到地头上能剩一半吗?」 「可能不止荒废一年啊。」有人叹道:「第二年开春过后,就一定有农具、种子、耕牛吗?想织布也织机,更何况当地有没有桑林还不一定呢。」 「贝州百姓这么好的织布手艺,浪费了。」 「夏人到底怎么想的?年年这么打仗,又不想着挣钱,百姓怕是活不下去了。」 周式在一旁听了半晌,哑然失笑。 诚然,魏博诸州百姓的生活,在河北是非常不错的,也经常惹得成德、沧景、幽州诸镇羡慕。但夏人的日子,就一定过得很差吗? 以邵树德穷兵黩武的程度,可能确实比较苦,但远没有到活不下去的程度。 「夏人若占了成德,镇冀深赵四州便也是这么一番模样。妻离子散,家宅不保。」周式转过身来,看着陆陆续续走出驿站的商徒们,说道:「现在还有人要投降吗?」 商徒们齐齐叹一声气。 这什么夏朝,看着就不像能成事的模样。居然不懂得先安抚魏博,捞取钱财,收其精兵为己用,驱使其攻伐四方。 周式也叹了口气,他也是这么个想法。 若换他来处置,第一件事就是重新任命一个信得 过的节度使,安插亲信官员,想方设法把魏博的财货利用起来。 魏博被打服了,短期内多半不会闹事,取消军人选举制,改为节度使任命制并不难办到。随后便可利用数万魏博精兵,攻伐河东、河北,一统北方。若实在不放心,完全可以自己兼任魏博节度使。 风险当然也有,但这世上哪有不冒风险的?邵树德这一步是真走岔了。 不过这也给了其他藩镇机会,似乎不算什么坏事。 「世事多艰啊。」周式叹道:「魏博既灭,接下来夏人的兵锋会指向何处呢与诸君相识一场,早做准备吧。如今这个天下大势,只能寄希望于有变了。」 「周判官。」有商徒壮着胆子问道:「夏人接下来会攻成德么?」 「十有八九。」周式也不隐瞒。 「王帅何不上表称臣呢?」有人问道。 周式闻言叹气。 你当王帅不想?想疯了都!奈何邵贼不给机会啊。 观夏人在河北的所作所为,周式只觉得很不乐观。此番他南下洛阳,也是做最后一次努力罢了。 若不成,只能整兵备战,殊死一搏了,没有任何其他办法。 ****** 周式在三月底离开了贝州,匆忙前往洛阳。 驿道之上,到处是得胜班师的大夏禁军士卒。 周式见过很多次夏兵了,知道他们能征惯战,士气高昂,因此这会也只是随意看看。 经历了年余战事,这些军士固然思乡心切,但整体军纪仍然维持得相当好,这从队列就能看得出来———— 在没有敌人追击或袭扰,单纯大胜回师的路上,每走一段,还集体停下来整队,然后击鼓,继续前进。 有这个必要吗?或许有,或许没有。但夏人能这么做,军士们也没有抱怨之声,显然军纪是非常严苛的,和当年朱全忠治下的梁军有的一拼,那同样是一支军纪十分严苛的部队。 河南人、关西人还真听话! 队列之中真正吸引周式目光的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辎重车辆。 马车、骡车、驴车甚至牛车上面,满载各类物资。大风吹起一角,露出了车上货物的真容。 色彩斑斓的绢帛、金灿灿的铜钱、造型精美的金银器以及其他各类珍宝,这怕不是有千余车! 攻灭魏镇,夏人赚大了啊即便没有很快恢复生产,单就这笔一锤子买卖,都发大财了——将官、衙兵乃至普通军士,被杀戮的不知凡几,可想而知他们的家财都流落到了谁的手里。 唉!魏博百年积蓄,全完蛋啊周式仰天长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哞……」 「咩……」 不远处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牲畜叫喊声。周式回过神来,原来他们追上了又一支队伍。 荒芜的农田之中、空无一人的村落之内,牛羊豚马成群。一些辅兵装扮的人左右巡视,招呼着这些牲畜。 村落内住满了辅兵和夫子,他们紧张地切割着草料,喂养牲畜。甚至一些撂荒的农田之中,因为长满杂草的关系,也放了许多羊进去啃食。 「这位将军,此番征魏,虏获多少牲畜?」周式凑近护送他的夏军军官,低声问道。 军官斜了他一眼,伸出一只手。 「五十万?」周式惊问道。 「只是第一批罢了。」军官傲然一笑,道:「后面还有第二批,总计不下百万头。」 周式默然。 以魏博的家底来看,肯定远远不止一百万头牲畜。但夏军这般搜刮,确实也够狠的。就是不知道是通过派捐得来的呢,还是杀人 得来的。多半兼而有之吧。 这帮畜生!周式暗暗皱眉。若被夏人攻入镇州,成德也会是这般凄惨模样吧? 想到这里,他有点怂了。几辈人积攒了点家底、要是被如狼似虎的夏兵抢走,那可真是欲哭无泪啊。 「素闻圣人宽厚仁德,怎也这般横————这般派捐?」周式小心翼翼地问道。 「前些年攻灭郓、兖、徐三镇,所获无多,也就淄青镇稍稍富裕些,但毕竟比不上河北。」军官说道:「魏博这么一个大镇,阻我天兵,拿他们点财货牛羊又算得了什么?十万大军的开支,不得找补点回来?」 「也是。」周式尴尬地笑了笑,不说了。 大军西行数日之后,抵达了相州理所安阳县。在这里,他意外地遇到了易定节度使王郜的使者王处直。 双方见面都很尴尬,不过很快就自然而然地交谈了起来。 王处直是王郜的叔父,王处存之弟,今年四十一岁,也算是沙场老将了,目前是定州幕府后院中军都知兵马使————后院军是一支规模庞大的部队,超过万人,又以中军最为精锐,故由王处直统带。 这种级别的人物出使洛阳,周式相当无语。 李克用啊李克用,你的姻亲都动摇了,你据有河东形胜之地,又有何用? 周式下意识觉得这种消息应该报予镇州知晓。 如果易定镇投降夏朝,成德将非常难受,几乎就是当年李惟岳时腹背受敌的险恶处境了。 他们没有在相州停留多久。 清明节后第二天,在汇集一支庞大的移民队伍之后,全军启程南下,往卫州方向而去。 哀哀痛哭的百姓,趾高气昂的武夫,大车小车的财货以及铺天盖地的牛羊,构成了这支部队的主旋律。 周式与王处直下意识对视一眼,又很快各自避开了目光。 (友情推荐朋友老李新书《我的女友是机器人》,有兴趣的可以看下。) -wap.-到进行查看 第二十三章 考生与大义 洛阳如今最重要的事情并不是战争,而是新科进士放榜。 科考是在三月末进行的。因为是新朝第一次科考,故由礼部尚书裴禹昌亲自充当主考官,最终名单折腾了好几天,最终呈递到了邵树德案头。 在前唐的时候,不是什么科的录取士子都叫进士的。事实上这一般专指考诗赋和策论的生员,因为这个科就叫「进士科」。 邵树德为了提高其他科目的地位下令各科录取者,皆称进士。 当然,这只是「小花招」,说起来好听罢了,真正激发热情,还是要给好处。 今年科考他比较关注营建科。 这个科目是国子监三大「杂学」之即营建、冶炼、水利。 营建科是第三年考了,情况令邵树德有些失望,无论是报考的还是录取的,都还是国子监那帮学生,且数量也很少,三年总共录取了八人,目前都在工部为官。 社会面还没有参与进来,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裴卿,国子监营建科有多少学生了?」邵树德问道。 「七十余人。」裴禹昌答道。 邵树德若有所思。 乐安郡王刚来洛阳的那年,他记得国子监营建科有三十多学生。三年过去了,学生数量变成了七十多,怎么说呢,发展速度不慢了,但还是低于邵树德的心理预期。 「工部上疏,余动员关内、关北二道资财,修缮西都长安三大内。此事,朕欲营建进士来主导。宋侍郎,政事堂议一议吧。」邵树德吩咐道。 「遵旨。」宋乐想了想,觉得这事稍有些不符合规矩,但也没什么,便答应了。 西都长安三大内,从前唐僖宗那会便陆陆续续重建,乐安郡王在位时,也持续拨款修建,如今已经颇为可观了。 考虑到东都洛阳的上阳城已经完工,紫薇城也进入了后期,工部在邵树德的授意下,上疏修缮长安三大内,也就是应有之意了。 这是一个不错的机会,让营建进士们大量参与甚至主导,给他们历练的机会,让他们露脸,积累功劳。 一切的一切,都体现了邵树德对他们的呵护与重视————这是真栽培啊。 「明岁科举,加‘水利科,。」邵树德又对裴禹昌说道。 「遵旨。」裴禹昌是传统文人,心中纵然不愿,又有什么办法。 宋乐悄悄看了他一眼,暗中摇头。这个裴禹昌,还一门心思要进政事堂,但他这副模样,在圣人面前唯唯诺,什么都不敢反对,纵然当了宰相又有何用。 不过又想到了自己。大部分时候也不太敢反驳圣人的意见,唉,大哥不说二哥,都这个鸟样。政事堂,已经快成为圣人的传声筒了。 熬!只能熬了!熬到出现一位「通情达理」的圣人为止。 「这个裴格是何人?」邵树德看完名单后,拿笔圈了一人,问道。 裴禹昌沉吟了一下,道:「陛下,裴格乃前唐宰相裴遵庆之后,少有贤名。」 「年齿几何?」 「六十有四。」 「朕记得裴尚书也是裴遵庆之后。」邵树德讶道:「好巧啊。」 户部尚书、同平章事裴枢微微有些紧张,禀道:「陛下,裴格乃臣之大兄。」 邵树德:「恍然大悟」,道:「真的很巧。」 裴枢后背隐有汗意。 「裴格的策论朕看了,写得很不错。」邵树德展颜一笑,道:「只是这个年纪……这次便算了,明岁可靠,不管何人主持,都注意着点。朕不想再有什么五老榜了。」 「遵旨。」几人一齐应道。 「过几日便安 排殿试吧,朕要亲自出题考校。」邵树德说道:「对了,今岁可有河北、江南士人参加科考往日滞留的不算,朕问的是新来之人。」 「陛下,河东、河北、淮南诸州皆未推选新人入京。」裴禹昌答道。 前唐时的规矩,各考生先在本州本县考,考完后再来京城。 一般来说,上州有三个名额,中州两个,下州一个。如果本州有才学特别出众的士人,也可以多推荐。 这些人入京之时,会携带本州「解状」,州里也会把选拔考试的试题、考生答卷一起送到京城,交由礼部重新审核,然后这些人便可与国学体系下的学生一起参加考试了。 邵树德方才那番话,问的就是那些不遵奉新朝,仍然沿用旧唐天祐年号的藩镇,有没有新推荐士人入京考试。 现在他知道了,没有。 或许是因为时间仓促,没来得及。毕竟南边那几个藩镇在几个月前才上表称臣,以这会的交通条件和办事效率来看,有可能来不及推荐本州士人入京考试。 也有可能是别的原因,即他们压根就不承认新朝,自然不会让本州士子来考试了。 称臣这种事情,可不仅仅是一纸册封书那么简单。首先你要上供,哪怕只是象征性的,其次在科举、刑狱、户口等方面,要纳入朝廷的体系。 说到底,这就是一个站队和态度问题。 「明年可靠仍在三月末或四月初。」邵树德想了想后,说道:「今冬诸州可能会有士人入京,朕会亲自见一见,你等做好准备。」 按照传统,经历了各州选拔考试的士人在得到推荐名额之后,当地会举办乡饮酒礼,由本州德高望重的耆老、宿儒到场,为学子送行。 考虑到一个州一般也就一到三人,这个仪式是非常隆重的,也是非常有面子的————邵树德东巡之时,登州还因为用度不足,而没有举办乡饮酒礼,直接就让学子上路了,州县上下为此十分愧疚,可见其重要性。 安史之乱前,各州学子一般与朝集使同入京,路上可以蹭吃蹭喝,不用花钱。 安史之乱后,因为不是每个州都派朝集使入京了,于是地方上干脆发给路费,让学子自己去———没考上滞留在京城的,他们的解状仍然有效,但地方上却不会发给路费了。 学子入京之后,先到户部对档案,核实身份,然后再到礼部报到。 皇帝有时候会接见这些学子,一般安排在冬季。去年因为东巡,邵树德没有见,而是由折皇后代为见面,赐下一些小礼物。 「诸州学子,在地方上不是无名之辈。」邵树德又道:「咱们要争取这些人的投向朝廷。他们来洛阳参加科考了,就意味着朝廷的影响力日渐增强。天下事啊,不能光靠打打杀杀,而今开国立制了,须得多用庙谋,利用好这个正统大义名分。录取名单略略调整一下吧,朕记得有不少考过多次的外镇学子,如果确实能力出众,便多录取几个,然后放出榜去,卿等当明白朕的苦心。」 「陛下圣明。」宰臣们应道。 世上任何事情都有利有弊。早开国有坏处,当然也有好处。 坏处是成为众矢之的,好处也很明显,只要你撑住了,影响力就会越来越强,吸引天下诸州的人才来投效。 ****** 「陛下,山南西道有军报传来,秦王与西川军大战数次,三胜一负,俘斩贼军逾万。果州已为王师克复。」安国女道士观内,内侍王彦范低声禀报道。 他的上身微微前倾,目光落在地上,不敢随意乱看。 安国观之内,妇人众多,个个身份敏感。最绝的是,很多人还是被王彦范弄来的。 「当年 令尊僭位,朕也是迫不得已。」邵树德仿佛根本没听见王彦范在说什么,这个昏君狗皇帝正在给一少女披上襦裙。 少女来的时候很小,养了这么多年,终于长大了。像她这类人很多,邵树德经常过来尝尝鲜,拓跋蒲知他喜好,将每个女人的背景、来历都整得明明白白,以为助兴。 「好好陪你母亲吧。」邵树德挥了挥手。 少女流着眼泪,一瘸一拐地走了。 「吾儿打得不错嘛。」邵树德坐回了胡床之上,招了招手,乳娘抱着一孩儿走了过来。 「告诉承节,沉住气,稳扎稳打。三川之地,最大的敌人不是李茂贞,而是山川地理,勿中了贼人女干计。」邵树德一脸欣喜地看着怀中的孩儿,随口吩咐道:「还有,给高仁厚传旨,让他把着点大局。承节一路南下,打得太顺了。少年郎难免气盛,小亏可以吃,但别出事。」 「遵旨。」王彦范应下了。 婴儿已经睡着了。邵树德小心翼翼地抱了一会,又交给乳娘。 这是唐淑献皇后给他生下的儿子,才四个月大,邵树德十分宝贝,最近已经过来看了好几次了。 他想把何皇后纳为嫔御,但有贼心没贼胆。思来想去,决定狠揍李克用、王镕、卢彦威、李茂贞等人之后,再来干这事。 「还有什么事?」邵树德又问道。 他知道,王彦范这种身份的人,巴巴地跑来安国观,显然不是来给他把风的,而是有要事。 「回陛下。」王彦范答道:「威胜军南攻岳州。邓进忠率军迎战,折帅败之。湖南马殷闻讯,遣兵北上救援。」 「就这事?」 「还有一事。」王彦范又道:「润州刺史安仁义为杨行密诛杀,宣州田覠惧,举兵造反。苏州刺史杨师厚举棋不定,有可能投向钱锣。钱锣遣使入京,请朝廷发大兵南下,攻灭杨行密。」 「钱镠打的好算盘。」邵树德哈哈一笑,道:「其子在国子监读书吧?」 「是。」 「让他到东都苑来见朕。」邵树德起身道。 -wap.-到进行查看 第二十四章 钱氏 龙鳞渠畔,邵树德让人搬来了久违的虎皮交椅,坐了下来,看着一块块被开垦出来的田地。 地由宫人、宦官耕作,主要种一些瓜果菜蔬,由青城宫监、禁苑北面监监东都苑农圃监王阐负责。 禁苑并不全是皇家打猎的地方,一般会开辟部分农田,种植瓜果菜蔬,河流、园池内会养鱼,甚至还会划分出部分网格状的牧场,放养一些牲畜,由东都苑农圃监管理,尤其是在司农寺与其交割,彻底退出东都苑之后。 农圃监收获的食物,全部拿来供给皇宫,作为宫廷用度的一部分。 龙鳞渠畔的菜畦此时已经长出了绿油油的蔬菜、藤蔓。 前唐时从波斯引进的菠菜,去年由西域胡商带来的丝瓜,从关北移栽而来的回鹘豆(鹰嘴豆),回鹘人引进、农学大力培育的西瓜等等。 说实话,都是为了满足邵树德的口腹之欲罢了。他现在喝奶茶,吃铁板烧,啃那种没多少瓤的西瓜,冬天还有反季节蔬菜,一点点徒劳无功的试图恢复后世的生活。 很遗憾,全面恢复是不可能的。 唯一聊以慰藉的,就是在涉及到人服侍的方面,体验效果还是相当不错,甚至要超过后世————宫官解氏、苏氏就恭谨地站在一侧,邵树德想什么时候捞起她们的长裙爽一爽都没问题。 卢氏端来了新煮好的奶茶,邵树德尝了尝,味道不错。 广州刘隐最近遣使入京,进献了很多奇珍宝贝,蔗糖也不少。邵树德留了一些,剩下的都作为俸禄的一部分,发给五品以上官员了一一新朝和前唐一样,实物仍然是俸禄的重要组成部分。 这茶不错,都坐下来吧,都喝点。」邵树德让人搬来一些胡床,吩咐道。 宫官们知道他的脾气,纷纷坐了下来,品尝奶茶。 「只可惜,海甜菜还派不上大用场。」邵树德说道。 当然也不是一点用没有。最近司农寺奏报,他们在关北的盐卤地上种了几年,发现重盐碱地也可用海甜菜。不光如此,许多土层很薄的山地之上,亦可种海甜菜。而在以往,这些地都是直接荒着的,因为根本没法种粮食。 这等于是凭空增加了耕地面积,虽然只能种海甜菜这种产糖量很低的所谓经济作物,但依然令人振奋。而且,这种作物还有改良土壤的作用。在不占用耕地的情况下,哪怕广种薄收,也是一笔额外收入,关北百姓还是很感激邵圣的。 「陛下,阴山蕃部现在也开始种海甜菜了。有了此物,以后造反的人便少了。」卢氏轻声说道。 「那些人种甜菜……」邵树德摇头失笑。 几乎就和回鹘人最开始种粟麦一样,播完种后,人就不见了,该干啥干啥去。等到收获的时候再来,能收多少是多少,一切随缘。 这样一个种法,能收获多少就看老天爷赏不赏脸了。 不过确实也是一种进步。 下一步要教他们如何榨糖、保存、售卖。经济是社会运行的基础,糖这玩意价值相当不低,如今中原大定,关西更是安定多年,人口呼呼地往上涨,创造的财富也日渐增多,消费能力确实变强了,对糖的需求量也与日俱增。 草原蕃人多了这么一个营生,收入状况会大大改善。能活下去的话,谁吃饱了撑的造反另外,这似乎也有利于定居,至少可以圈住一部分人定居下来,不再跑来跑去了,这对于控制草原非常重要。 「陛下为了天下百姓,殚精竭虑,又天纵之才,古之未有也。」卢氏佩服地说道。 邵树德心下大爽。 在他这个年纪,大将、宰相们的马屁,固然能让他心情愉悦,但效果其实很有限。可女人们发自内心的崇拜,效果 就好多了,常常龙颜大悦,这狗皇帝果然是有昏君潜质的。 他招了招手,待卢氏过来后,低声说了几句。 卢氏的脸一下子红了。 邵树德哈哈大笑。今晚他宿于东都苑龙鳞宫,一众宫官在凝碧池畔等着,趴在栏杆上排成一排。月华之下,掀开长裙,就可以尽情欣赏、把玩白花花的青春翘臀,想玩哪个玩哪个,想玩几个玩几个,真是人生极乐。 「官家。」王阐在外等了许久,见这边说话告一段落,便走了过来,禀报道:「钱传瓘已至宫外。」 「让他过来吧。」邵树德吩咐道。 众宫官纷纷起身,侍立一旁。 「遵旨。」王阐回道:「镇州幕府判官周式、定州后院中军指挥使王处直、江陵幕府节度掌书记姚洎,亦已至凝碧池。」 「让他们等着。」邵树德说道:「安排到不同的院落,一会依次觐见。」 「遵旨。」王阐慢慢退下。 ***** 「拜见陛下。」不一会儿,杭州幕府屯田巡官、国子监生员钱传瓘来到了龙鳞宫,拜道。 「起来吧。」邵树德挥了挥手,问道:「在国子监学的什么?」 「臣学的是农学。」钱传罐回道。 「很不错。」邵树德看着这个十六岁的少年,问道:「感觉如何?」 「农学可以济世。」钱传瓘说道:「陛下开设农学,泽被天下,古之圣君亦不及也。」 「国子监农学教授的东西,朕也略知一二。」邵树德说道:「局限性还是很大的,多为育种、旱作农业。江南多水田,钱卿若有心,可修书一封至杭州,多多招募精于此道之辈,送来洛阳。」 「臣遵旨。」钱传瓘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父亲的态度很明确,依附中原朝廷,对抗淮南杨行密和福建王审知的侵扰。中原谁当皇帝不要紧,贴上去就是了。只要杭州的基业还在,中原天子就得施行怀柔之策。 邵树德开国称制,已经进入第二年,势力日渐稳固,父亲非常果断,不但奉上大批奇珍异宝,在其他方面也非常配合。 指定两浙商徒到海、密二州贸易立刻就去了。 洛阳让选派工匠、女伎入宫值役立刻就派了。 天子需要造船,幕府立刻征发百姓,至山林间寻找参天巨木,砍伐加工完毕后,制作龙骨,送往海州。甚至于,今年开始一口气造了八艘船,打算东南风起之时,便驶往海州,献给朝廷。 这般恭顺的态度,在藩镇节度使中应该是非常少见的,中原朝廷一般都会比较满意。 「听闻余杭郡王不用建极年号,自行改元天宝,今岁为天宝元年。幕府僚属面见余杭郡王之时,皆自称「臣「,可有此事?」邵树德脸上笑容一收,突然问道。 「陛下,此事……」钱传瓘想否认,但又有些害怕。 若一般昏君,糊弄过去也不是事。但眼前这位,可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杀胚武夫,万万糊弄不得。钱传璀心中也有些害怕,因此僵在了那里,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同时心中暗骂,因为已经遵奉大夏为正朔,杭州上下对建元天宝之事多有讳言,圣人是从哪里打听来的? 「你写封家书回去吧,朕也不想派天使过去了,免得难看。」邵树德说道:「着钱镠自去尊号,使用建极年号,一应逾制服饰、器具,尽皆销毁。」 「臣遵旨。」钱传瓘暗暗舒了一口气。 还好,圣人看起来有些生气,都直呼父亲名讳了,但没有雷霆大怒,事情就还有挽回的余地。上月有家书至洛阳,父亲犹豫要不要送一笔钱帛至洛阳,如今看来,这笔钱省不了,不但要送,还 要多送————原本准备的二十万缗钱、三十万匹绢怕是拿不出手了,得加钱。 「还有一事。」邵树德揭过方才那事不谈,又道:「苏州杨师厚,余杭郡王大可接纳,不要怕。行密若举兵而来,朕亦会遣兵相助。」 「陛下可是欲攻淮南?」钱传瓘喜道。 邵树德不置可否,反而问道:「余杭郡王能搜罗多少船只?」 他知道,钱镠治下的船只数量相当不少,对外贸易也很发达。最离谱的是,天祐元年(900),新罗甄氏自号「百济王」,派人远航至杭州上岸,想求取唐廷册封,以便在半岛的争斗中占得上风,当时天子正在播迁,钱锣没有将使者送往洛阳,打发他们回去了。不过在去年秋天,钱锣又派船至百济,册封甄氏为百济王,同时调停新罗朝廷与甄氏、弓氏之间的战争,并向他们下诏书。 钱镠这个跋扈行为先不谈,但他的船只四处溜达,甚至还去过渤海、日本,足以证明他手下有一支能够航海的船队。他在与杨行密的战争中,还曾经海运过三千名士兵,出其不意打击淮军,这又是一例旁证。 「陛下……」钱传瓘听懂了,脸上的表情喜忧参半。 对中原称臣是一回事,让中原军士踏上两浙的土地,则又是另外一回事。 邵树德心中冷笑。 钱传瓘到底是少年郎,还没法有效藏住心事。南方诸镇中,对中原朝廷最为恭顺,堪称称臣模范户的吴越钱缪都这样了,可以自行想象其他藩镇是什么嘴脸。 军阀就是军阀,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可能主动交权的,哪怕他已对你称臣多年,但依然「不辨大势」、「不识时务」。 「你想得没错。」邵树德说道:「行密悖逆,又有水师阻碍朝廷天兵,从淮北进军怕是不太容易。余杭郡王不妨点检一下船只,若能输运五千精兵至镇,突然袭击之下,淮人定然大败。 钱传瓘欲言又止,十六岁的少年满头大汗。太嫩了,还得历练历练。 -wap.-到进行查看 第二十五章 谋算 其实与河北那些老顽固没什么好谈的。邵树德也有其他事要办,忙得很,于是合二为一,将周式请来了凝碧池畔的一处小型马场,让他先等着。 「这几年东征西讨,诸事繁杂。上一次给朕之儿郎们颁发佩剑,还是前唐乾宁末了。」马场之上,邵树德看着站在他面前的一溜学生,感慨地说道:「犹记得那年,以邵知贤、邵知学、丘增祥三人最为出色,朕亲赠宝剑,寄予厚望。」 站在他面前的都是今年初新毕业的武学生,一共295人,在熟悉了军中规矩之后,马上就要分配到部队。 如今空缺较多的,其实就是刚刚打完仗的武威、经略、义从三军了。不但士兵战损不少,军官的伤亡也多,空缺大把,安排不到三百个队正、队副,问题不大。 突将军也有少量空缺,但不多。 总体而言,如果分配去向的话,武威三军是最合适的。 不过邵树德对新整编的龙骧军不是很放心。于是他又下令调龙骧军基层军官一百五十人补入武威等军,再从今年新毕业的武学生中抽调较为出众的一百五十人补入龙骧军,四十五人补入突将军,剩下百名学生,补入正在组建的湖北道州军之内。 龙骧、突将这两支非关西嫡系出身的部队,牵扯了邵树德很多经历。 最近几年间,汝州、河南府、汴州也相继开办了武学,招募学生培养。 从学生数目来看,武学至今依然是精英化的培养模式。以一州之力,每年只招募数十名学生,且很多名额给了家境较为普通的人家。 对这些家庭而言,几乎就是鲤鱼跃龙门的关键一步,也使得他们对邵圣充满了感激,忠诚心相对较高。 截止建极元年,总计十个州开办了武学,累计培养了1835名毕业生。他们要武艺有武艺,要军略有军略,忠心也相对不错,已经渐渐成为一部分禁军的骨干和脊梁。 几乎已经全部完成武学化的天雄军,在战场上的表现有目共睹。 突将军这种来源复杂的部队,在进行武学化建设后,战斗力大有起色,提升很快。 现在龙骧军也开始吸收武学生了,邵树德希望能和天雄军一样,慢慢把这两支根脚复杂的军队吃下,变为自己的嫡系。 「龙骧军三万将士,有一半来自赤水、义从二军,剩下一半,打了这么多年,也是老于战阵的锐士了。尔等小部队之后,一定要勤谨用心,勿要小瞧人家。须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们练了多年,人家也不是吃干饭的,好好做吧。」邵树德挨个走过第一排学生,替他们整理整理衣甲,紧一紧箭囊,温言说道。 「誓死效忠陛下。」在领头学生的带领下,众人齐声高呼。 「嗯?」邵树德故作不悦,道:「都是朕的儿郎,叫什么陛下?」 「谨遵总办教诲。」总算有人反应过来,带头喊道。 「谨遵总办教诲。」众人恍然大悟又齐声高喊。 邵树德转怒为喜,让人拿来佩剑,当场分发下去,道:「朕的学生,朕稀罕,朕喜欢,看着就高兴。」 说罢,让人拉来了几辆马车。车上装满了诸镇进献的财货,且都是最顶级的一批,如渤海国的珍珠、岭南东道的外洋异宝、杭州的玉器名雕、福建的金银器等等。 邵树德让人按册点名,一一发下赏赐,一边发,一边说道:「朕的学生,代表了朕的脸面。要下部队了,与同袍交际应酬,岂能无钱一人两缗钱、五匹绢,再拿两件稀罕宝贝,便是朕的见面礼了。」 「钱帛是从魏博缴获的战利品,是诸军奋战的结果。宝贝是各镇慑于朕的兵威,主动进献上来的。」邵树德继续说道:「今后朕的脸面,要靠你们来维持了 。财货美人,要靠你们自己拿刀枪去拼。若打得不好,朕也脸上无光,替你们着急。」 「总办!贼军锋刃之前,若皱一下眉头,不用总办责备,某自戕谢罪。」 「总办,带我们上沙场吧,定誓死不退,杀得贼人胆寒。」 「总办但有所命,无有不从。藩镇敌兵、乱臣贼子,我见一个杀一个。」 …… 「好!好!好!」邵树德笑得合不拢嘴。 他不嫌麻烦,挨个发完赏赐。295个人,一个都没落下。且态度看起来十分真诚,一副长辈关心晚辈的模样,随口问几句话,了解一些情况,再慰勉鼓励一番,让这帮普遍十八九岁的儿郎们感激涕零,士气高涨得几乎要凝为实质。 发完赏赐之后,邵树德当场考校了一番武艺,然后给前几名加赏了神骏的战马。 钱财,对他而言完全就是身外之物。 他不贪财,一点兴趣都没。手头但凡有什么好东西,最终都找了些由头,陆陆续续赏赐出去了。 他只对美人感兴趣。但身份一般的美姬,他也经常赏赐。 邵圣慷慨大方这个特质,朝野内外都很了解。为此在工作中干劲十足,积极性很高,这或许也是夏军保持旺盛士气的重要原因之一。 「周判官,你看这群儿郎如何?」坐回交椅之后,邵树德让人把周式领来,笑问道。 「威武雄壮,又忠勇敢战。战阵之上,若领选锋壮士,无坚不摧。」周式说道。 「你的来意,朕已知悉。」邵树德笑了笑,道:「来一趟不容易,便在洛阳住下吧,地方都安排好了。」 周式一惊,这是要软禁他? 「遣人回去告诉王镕,罗绍威关键时刻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他还等什么?」邵树德说道:「下去吧。」 「陛下,某还有话要说。」周式连忙说道。 「陈词滥调,朕不想听。」邵树德摆了摆手,很快便有军士过来,将周式请走。 周式沉默了一会,只能无奈跟着离开了。 周式走后,王处直又被领了过来。 邵树德笑看着他,问道:「定州王氏与朕义兄乃姻亲,王将军何故来洛阳?」 「魏博数万武夫土崩瓦解,河北第一大镇覆灭,定、镇忧惧,不得不来。」王处直说道。 「王将军倒是个实诚人。」邵树德惊讶地说道:「朕要王帅出兵攻蔚州,可能做到?」 「素闻陛下一言九鼎,若能许王家世代基业,未尝不可也。」王处直说道。 「藩镇之祸,天下何人不知便是将帅官佐,也不敢保证自己身家性命。」邵树德说道:「王帅若献易定二州来降,朕又何吝赏赐?」 王处直不说话。 「义武军素来忠勇,巢乱之时便入关厮杀,终破黄巢。」邵树德说道:「今天下大势已明,又何必挣扎呢?王帅遣你而来,显然心中慌乱,这又何必呢?」 王处直叹了口气,还是不说话。 「王将军也在洛阳住下吧。」邵树德又挥了挥手,自有军士将其带走。 「沧景、成德、易定,嘿嘿,打完魏博,就像捅了马蜂窝一样,一个个都害怕起来了。」邵树德站起身,笑着摇头「他们的这些小心思,根源还在李克用身上。」 ****** 萧阿古只来到河东好几天了。 在过去一年内,契、晋双方的关系有了突破性进展。在夏军的共同压力下,基本已经化敌为友。 契丹不再派人袭扰幽州,甚至将放牧草场向北移动了百余里,以示诚意。 幽州方面也撤回了不少兵 马,放弃了几个堡寨,并且承诺不再派精骑突入草原,劫掠财物。 契丹内部对此大为欣喜。 夏军在西线的攻势一年紧似一年,而今竟然已经成了惯例,每年五月必出兵,从各条道路突入契丹境内,烧杀抢掠,甚至还起了一个让人很是气愤的称呼打草谷。 不得已之下,契丹八部大量抽调精兵强将,向西进入平地松林一带,与夏国的附庸部落反复厮杀,互相袭扰。 这样一来,局势是暂时稳住了,但对渤海国的攻势却一下子变慢了,隐隐有让人缓过一口气来的感觉。 国中反复商讨,觉得若想与夏人长期对抗,必须取得一个相对富庶的大后方作为支撑,渤海国就是一个很好的目标。而要达成这个目的,不增派兵力是不成的。纵观如今的局势,能抽调兵马、器械、牛羊的,大概也就只有南线了。 所以说,契、晋双方化敌为友,甚至结盟互助,都是必然的事情————不这么做,双方很可能都活不下去,要被夏人一一剿灭。 萧阿古只匆匆来到晋阳,也是为了进一步强化双方这种关系阿保机提议,与李克用约为兄弟,阿古只便是来办这事。 而在正式提前来之前,他私下里找了晋王的心腹谋士盖寓打探口风。结果十分理想,晋王对此并不排斥,那么这事便八九不离十了。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事,那就是联合晋军、义武军,在代北草原发动一次大规模战役,挫一挫夏人的锐气,将他们迁移过来的几个部落连根拔起。 阿保机的决心很大,想这事也很久了,但这需要李克用的配合,这次可以一并谈谈。 不远处传来了齐整的喊杀声。 那是正在操练的五营新军,一共五万多人。听闻最早招募的两万兵已经训练了三年之久,其实差不多可以上阵了————晋王的军力稳步增长,萧阿古只是乐见其成的。 「萧将军,我家大王有请。」有晋军将校进了馆驿,说道。 「好,我这就去。」萧阿古只一下子起身,忙不迭地说道。 等了数日,可算等到了。无论如何,这次一定要说服李克用出兵。 -wap.-到进行查看 第二十六章 茫然与决定 李克用现在觉得浑身不得劲。 或许是老了,但又觉得不是,就是提不起精神来,不知道坚持下去的意义是什么。 连最爱的骑马打猎,现在也玩得少了,整天就想躺着。 人啊,还是需要一个目标。 朱全忠已经死了,还是义弟帮他杀的。上源驿之仇,已然得报。当年惨死的三百多宗亲、元从、亲将在九泉之下可以合眼了。 大唐也已经亡了,虽然河东上下还执着地使用着天祐年号,但所有人都知道,大唐确实亡了。 圣人被转封为乐安郡王,这会正在青州游山玩水,看起来也挺自在。收到这些消息时,李克用先是勃然大怒,怒完之后又觉得浑身无力,仿佛被抽空了灵魂般的那种深入骨髓的无力。 伪夏皇后折氏又遣人送来了很多礼物。按往常来说,他肯定让人送回去,这次却没有阻止,听之任之了,因为他懒得说话,没有心情,没有力气。 仗打到现在,越来越绝望。冲不出河东,只能困守在这个表里山河之中。或许,这也是他浑身无力的重要原因吧。 「夫人,开过年来亚子已经十八了,你为何还不给他娶新妇?」李克用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问道。 本来说好给亚子娶个刘氏娘家女儿的,都谈得差不多了。但关键时刻,夫人刘氏却阻止了。李克用不是傻子,多多少少能猜到点原因。 夫人想给亚子娶邵树德的女儿,那样即便两家斗来斗去,却还是亲戚,总会保留一丝底线,不至于太难看。为此,她不惜牺牲刘家的利益。 夫人是好夫人,李克用知道。但他心底仍然有着若有若无的抵触,有着最后的倔强,不愿低头,估一直拖到了现在。 「夫君,契丹人足信否?」刘氏为李克用整了整衣袍,问道。 她的脸上有些担忧,又有些坚毅。这种性格的女子,一般而言性格都很强势,非常有主意,但她遇上了性格更强势的李克用,于是懂得适时调整,充当谋士和好贤内助。 「不足信。」李克用说道:「与虎谋皮罢了。」 刘氏点了点头,和她想的一样,夫君在这件事上是有清醒认识的。 契丹狼子野心,一直想着南下,为此还趁着河东努力消化幽州,内乱频发的时候,狠狠打过几仗。如今幽州已占下多年,消化基本完成,契丹人又吃了败仗,转而修好。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对幽州没有野心了,事实上只要一有机会,他们的第一选择还是南下,而不是吃下油水不大的渤海国。 与契丹人的来往,确实是与虎谋皮。 「契丹人年年被打草谷,不得不倾注大量兵力到平地松林、濡水一带,与夏人厮杀。」李克用懒洋洋地说道:「邵树德安排在炭山、濡源的部落,也不是善茬。从去岁到今,与契丹厮杀连场,互有胜负,并不落于下风。契丹人不过想借用河东的地利优势,从云州、幽州出兵,抄夏人后路,为他们解决麻烦罢了。说到底,是驱虎吞狼之计,他也担心我挥师出临渝关,抄掠他们的草场和部落。」 「但夫君还是准备答应痕德堇可汗和耶律亿?」刘氏问道。 「答应如何,不答应又如何?现在还有得选择么?」李克用叹了口气,道:「云州方向一潭死水,能做的就是年年加固城池、囤积粮草。牧草最茂盛的季节,牧民都只敢偷偷出去放牧,跟做贼一样。河西方向,不谈了,夏人年年抄掠,草城川那块水草丰美之地,可望不可及。慈隰方向,只能固守,偶尔反击。泽潞二州,几次下山,却损兵折将。眼看着我要被困在河东了,还能怎么办?」 刘氏也无语。战场上打不赢,说什么都没用。 邢洺磁那一仗打得太差了,感觉 夏军还没用力,晋军就败了。这是全方位的差距,邵树德在得到河南之后,军队战斗力愈发强劲,晋军已经很难抗衡。 有时候在也能打几次胜仗,消灭一些夏兵,但他们总能很快恢复实力,迅速补充。再拖下去,河东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 联合契丹破局,似乎是唯一的机会。 「夫君,此番抽调燕镇精兵西进,契丹人会不会趁虚而入?」刘氏又担忧地问道。 李克用摇了摇头,道:「很难说,但不搏一把,就是等死罢了。」 说这话时,李克用不断给自己加一些心理暗示,免得意志动摇,提不起与义弟争斗的勇气。 「让萧阿古只过来吧。」李克用吩咐道。 ****** 萧阿古只一路前行,目光则盯在那些操练的军士身上,仔细观察。 他们正在练阵列。 高台之上,旗号连连变幻,军士跟着旗号,时聚时散,不断组成新的军阵。依据训练进度不同,各个方阵的操练内容似乎也有区别。 进度最快的甚至已经在讲武了。 一方主攻,一方主守,以不同的阵型应对。练完之后,再攻守易位,调换着来。 远处还有马蹄声响起。 萧阿古只知道,那是晋军调来了一支骑兵,模拟骑兵袭扰、冲锋,让军士们更熟悉战场环境,不畏惧马匹。 中原练兵,都这么贴近实战的吗?他暗生隐忧。 用骑兵来操练步兵,他只记得草原上有过。 薛延陀人就是这么办的,他们是草原霸主,也是用步兵打遍草原无敌手的霸主。但薛延陀人马多不在乎,中原人也这么阔气?一场演练下来,如果损失大量马匹,那可划不来。 不过这确实也是个好办法。强兵就得这么练,图省事、图省钱,显然是不成的。 在靠近大营的地方,萧阿古只略略停顿了一下。 那里有千余名士卒,看起来非常精悍,使用的兵器也五花八门。除了步弓、长枪是标配外,其他武器什么都有,且看起来用得还不错。 「此乃散队精卒。」走在他身侧的李从珂说道:「萧将军在白狼水畔应该见识过他们的厉害。」 萧阿古只瞪了一眼这个少年,似是嫌他说话不中听,太过嚣张。 李从珂回瞪了他一眼,左手已抚在腰间。这做派,已经不仅仅是嚣张了。 「这把刀是义父赏我的。」李从珂将刀抽出一半,咧嘴笑道:「我十六岁那年,独冲品部骑军大阵,生擒一人而回。萧将军不是品部的人吧?」 踏***个壁!中原武夫都是野蛮人,萧阿古只决定不和他们一般见识,转过头去不说话。 打输了就是打输了,这是铁一般的事实。在找回场子之前,他只能忍受曾经的敌人的奚落。 「二十三,滚一边去!让萧将军过来。」李嗣源掀开帐帘,说道。 「遵命。」李从珂收刀入鞘,灰溜溜地跑了。 萧阿古只深吸一口气,大踏步走了过去。 「参见晋阳殿下。」入帐之后,萧阿古只看到李克用坐于桌案之后,立刻行礼。 行完礼之后,半天没得到回应。 萧阿古只抬起头来,却见李克用似乎在神游天外,顿时有气。 「礼物我收下了。」李克用突然叹了口气,道:「从今往后,阿保机便是我的兄弟,若违誓言,有如此箭。」 「啪!」李克用折断了一支箭。 萧阿古只面露喜色,道:「我回去便报予夷离堇,他定然十分欣喜。」 李克用又沉默了好一阵。 不是他不愿意,而是突然想起了二十年前的往事。 他这几年常常后悔,当年因为抹不开面子,与邵树德结为异姓兄弟。 这个弟弟,可是坑苦了哥哥。现在河东诸将,对夏人完全没有那种视为生死仇敌的感觉————河东本来实力就弱,如果不拿出一股狠劲来,怎么打? 可偏偏邵树德还在不断邀买人心。 他放回了俘虏的安福迁、安重诲、李嗣本等人。安金全投降之后,也被授予鄜州刺史之职。这些事情,大家都看在眼里。 说对夏人有深仇大恨吧,真谈不上,没有不死不休的理由。 说与夏人关系一般吧,天下皆知邵、李二人乃异姓兄弟。 而邵树德又摆出叔父的慈祥模样,对李克用倚为心腹的义子们非常好,一副要重用的样子。便是普通军将,只要有能力,一样有官做,安金全就是榜样。 这个结拜,李克用是悔到姥姥家了。同时这也让他越来越认识到了这个义弟心黑的一面,越来越怀疑自己是否玩得过他。 「阿保机准备怎么做?」掉线了好久之后,李克用重新接通网络,问道。 「夏秋之交,兵出平地松林,重兵攻打仙游宫、濡源以及三泉之地。」萧阿古只说道:「夏人闻讯,定然调集兵马来援。彼时晋王自可整顿大军北上,抄截夏人后路。此事须得保密,只三五心腹知晓,不可妄传。」 「你在教我做事?」李克用怒瞪他一眼。 「不敢,只是建议罢了。」萧阿古只不卑不亢地说道:「此战干系重大,若能得胜,便可将夏人在燕北的势力一扫而空,便是其代北蕃部,也人人自危,或大举溃去也。」 「方略听起来还像那么回事。」李克用说道:「阿保机打算动用多少兵力?」 「不下十五万众。」萧阿古只说道。十五万人,可以号称三十万骑了声势还是很大的。 「好,我应下了。」李克用说道。 「晋王可能给个准信?调动多少兵马,从何处出兵,打到哪里?我好回去禀报。」萧阿古只说道。 「我应下便是应下了,何疑耶?」李克用烦躁地站起身,怒道。 萧阿古只下意识退了小半步。 -wap.-到进行查看 第二十七章 没有退路 一脸晦气地离开大营之后,萧阿古只还想在军营内再溜达一会,却见李从珂与另外一位少年正对他指指点点。 萧阿古只大怒,这是不想放过我了吧?正想教训他们一番,转而想到在这里惹下麻烦不值当,于是收敛怒气,加快脚步离开。 回到馆驿之后,萧阿古只有些心神不定。 晋人对契丹并不怎么热情。萧阿古只分析来分析去,觉得可能与最近几年的颓势有关。 说颓势也不太对。明明有胜有负嘛,甚至收获还多于损失。正所谓西失东补,被夏人抢走的人丁和牲畜虽然不少,但通过攻打渤海国,又补回来了,甚至还有的赚。至于说渤海人会不会听话,草原嘛,哪有那么讲究?过个一两代人,就都是契丹人了,怕啥? 但晋人就是看不起他们。之所以捏着鼻子合作,还是因为有共同的敌人。 这事情弄得!萧阿古只阴暗地想。晋人就该被夏人狠狠打几次,打掉他们的骄傲,才会彻底放下身段,不再挑肥拣瘦,好好合作。 萧阿古只在代州滞留了十天左右。他仔细观察了大街上的各种情况,甚至还抽空去驿道上看了看,结果有些失望。 晋人好像还没在为战争做准备。 中原人太不直爽了!收了他们千匹骏马,居然不当回事。 若在契丹,这会头人们已经下到各个草场、城池,挨家挨户通知,一户出两丁,自备武器、干粮,到指定地点集合。 不光如此,妇人们还要连夜准备草料、糜子、谷子,捆扎好后送到军营,甚至就连小孩都要帮忙。 早就轰轰烈烈准备起来了! 萧阿古只准备继续逗留一阵子,再观察观察,无奈晋人不留他们了,催促早日启程。 没办法,只能走了。 四月十五,萧阿古只与随从十余人,将来时的马车发卖掉,采买了一些中原商品,然后一人带着五六匹马,出代州,经蔚州、新州、毅州、妫州、檀州,进入了契丹地界。他们一路狂奔,没有丝毫停留,最终于四月底赶回了潢水下游。 「已经春播了啊……」萧阿古只看着满地绿油油的麦苗,欣喜地说道。 随从们也十分兴奋。走之前还没这般景象呢,回来后却看到大片新开垦的田地,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没人是傻子,都知道稳定的粮食来源有多么重要。 对草原牧人而言,最可怕的就是冬天的白灾,牲畜大量冻毙,来年的生计会受到极大影响。这个时候若有存粮,其作用无论怎么拔高都不为过。 另外,粮谷在打仗时也十分重要。有粮食,骑兵就不用因为草料的事情而分散放牧,完全可以把所有人都聚在一起,拿粮食喂养战马,然后集中优势兵力,一战定乾坤。 简单来说,战术选择更多了。 「渤海人种地,契丹勇士打仗,此乃天作之合。」萧阿古只笑道「阿保机这两年掠夺渤海诸州,一开始还有人不以为然,现在都赞不绝口。这帮浑人,什么都不懂,直让人笑话。」 随从们哈哈大笑。 渤海有很多儒生,会写字、会记账,帮了很大忙。 渤海有很多田舍夫,会种地,会养羊,用了都说好。 渤海有很多工匠,会制作各类生活用具,也会打制铁甲、战具,掳回来就能用,比自己培养铁匠快多了。 现在没人说攻打渤海国不对了。相反,一个个跑来迭刺部,乞求阿保机带他们出战,捞取好处。众人都乐见此事,因为这意味着阿保机的影响力日渐增强,迭刺部的实力日渐增强,大家脸上有光,实际的好处也不少。 「阿古只!」远处行来一群骑士,领头的不 是别人,正是最近声名益隆的阿保机。 「夷离堇!」众人纷纷下马来拜。 阿保机大笑着将众人扶起。他拉着萧阿古只的手,道:「一去数月,真的不容易,走,喝酒去。」 「夷离堇,正事还没说呢。」萧阿古只看了一眼阿保机身后,姐姐述律平安静地站在那里,剩下的人也都是各部青年才俊,因为仰慕阿保机的赫赫战功,而心甘情愿追随。 都是自己人! 「不急。」阿保机拉着萧阿古只的手,道:「先喝酒吃肉。对了,还有掠来的渤海美人起舞,都是知书达理的大户人家女儿,一会你看中哪个便领回去。」 萧阿古只大喜,偷眼瞄了一眼姐姐,却见她笑吟吟的,脸上没有丝毫恼意,便放下了心。 接下来自然是一番歌舞升平了。 阿保机也是刚从渤海国回来,掠得丁口数千、杂畜十万、粮食千余车。众人士气都很高,又有美(被)人(迫)献(营)舞(业),喝起酒来就没个数,不一会儿就放浪形骸,就连阿保机都喝多了。 「阿古只,给我滚出来。」帐外响起了悦耳却又略带点怒气的声音。 萧阿古只还留有几分清醒,听到姐姐的话后,立刻麻溜地出了帐篷。 「晋阳那边怎么说?」述律平把玩着一把短刃,问道。 萧阿古只的眼神在短刃上停留了一会,眼神更加清明了,立刻说道:「李克用被夏人打得出不了河东,很是凄惨。我在那边盘桓多日,看得出来,他还是想出口气的。」 「仅仅是出口气么?」述律平问道。 「是。」萧阿古只说道:「李克用为人暴躁易怒,城府也不深,除了善于笼络军头之外,我看他也没甚本事,也看不出来有什么大志。」 好家伙!萧阿古只要是在代州这么说,怕是已经被挖心剖肝噶腰子了,但他看人的眼光确实很准。只通过平日里收集的信息,以及实地见面后的观感,就分析了个六七分相像,功力深厚,也难怪后世阿保机会委以重任,统领心腹部众,兼且监视内部。 「你怎知李克用无大志?」述律平奇道:「李克用能射落天上的大雁,能射中柳枝上随风摆动的马鞭,又喜欢身先士卒,出入万军之中,这样的盖世英雄,怎么会没有大志呢?」 「姐姐。」萧阿古只说道:「中原与草原不太一样。李克用这模样,在咱们契丹,或许可以吸引到许多人追随,但在中原,不成的。」 述律平若有所思。 她是有点政治天分的,大概知道李克用是什么样的人了。说白了,是员猛将,甚至可以是个方面元帅,因为他指挥大兵团作战也很不错,但不适合当可汗。 这么看来,他的义弟邵树德打得他抱头鼠窜,最大的原因可能就在这方面。 无上可汗的名声都传播到契丹地界上了,看那些新迁来的党项人虔诚的模样,邵树德应该在政治方面很有天分。 「这么说,敌人便只有邵树德一人了?」述律平问道。 「是。」萧阿古只笑道:「这次若能抓住机会,狠狠重挫夏人在草原上的势力,甚至收其部众为己用,入主中原的机会就大增了。届时把痕德堇可汗给……阿保机当天子,姐姐当皇后,我们也跟着沾光。」 述律平没有笑。她收起了短刀,皱眉思考。 萧阿古只用力眨了眨眼睛,动作太快了,他愣是没看清楚姐姐把刀藏哪里了。听闻滑哥那个不成器的东西总是盯着姐姐,这刀应该就是为他准备的。 「还有什么消息?」述律平又问道。 「代州那边哄传魏博已经被夏人攻下了,据说是一个顶顶富庶的河北藩镇。」萧阿古只说道 。 述律平不是很清楚魏博在哪,对其内部情形也不了解,不过她不纠结这些东西,转而问道:「邵树德已经快要攻下整个河北了?」 「还早呢。」萧阿古只在代州看过中原地图,闻言说道:「离幽州还早呢。」 「他不用攻到幽州就能威胁契丹。」述律平叹了口气,道:「南边那个安东府,现在虽然很安分,但将来可不一定。」 萧阿古只连连点头,道:「也不知道他们在弄什么,难道只是为了占地?」 「我们在做什么,他们就在做什么。」述律平看得倒挺透彻。 契丹大量掳掠渤海人种地、放牧、筑城、冶炼,夏人就不会吗?不,他们更懂这些东西。 安东府那边本就有很多高句丽遗民,比草原上那些憨傻的牧人有用多了。夏人明明带来了不少兵马,也有一个名叫王彦章的猛将,打赢了好几次战斗,但他们却并不热衷于扩张土地。到底在做什么事,不问可知。 这是打算长期赖着不走了! 萧阿古只悚然而惊。其实他早就有过模模糊糊的想法了,只不过这会酒喝得有点多,一时间没想到这方面。 「阿保机一定多征点丁。」萧阿古只说道:「以防夏人北上。」 夏军北上,第一个倒霉的就是迭喇部,因为他们扩张得最厉害。虽然与夏人接壤的地方都是附庸部落的牧地,但若被击破,也是很肉疼的。 述律平不答,只转过身去看着南方。 微风徐来,将她漂亮的辫子轻轻拂起。阿保机若出征,作为夷离堇之妻,她是要坐镇迭喇部,协助伯父释鲁的,确实要提前做好准备了。 其实她并不赞成在这个时候西征。 在她看来,继续猛攻渤海国是更好的选择。无奈夏人不断扩张,攻势凌厉,契丹八部怒气冲冲,已经快忍不住了。 这仗,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没有任何办法。 -wap.-到进行查看 第二十八章 星夜来告 邵嗣武拎起铁锤,亲手钉下一根木桩。 「这一份地,便是王五郎的了。」他笑着说道。 安东府地广人稀,现在称呼地,喜欢以「顷」和「份」来作为计量单位。一顷百亩,这是早就有的。 一份一百五十亩,则是刚刚兴起的叫法。 王五郎来自龙武军,祖籍青州,刚刚落籍安东府,是新设立的旅顺县大鼓乡第二折冲府的一名府兵。 「谢殿下赏赐。」王五郎欣喜道。 邵嗣武默默回想了下父亲的处事方式,便问道:「家中可还缺什么?」 「缺婆娘。」王五郎说道。众人哄笑起来。 「娶新妇不难。」邵嗣武说道:「等新移民过来就行。你家这么多田地,若再抢些牛羊回来,抓一两个部曲,可称富足,娶妻不难。」 「那便等殿下带我出征了。」王五郎笑道。 邵嗣武继续钉木桩,一连分了十几户府兵田地,这才把锤子交给亲兵,让他们接着干。「 符存审抱着双臂,远远地站在一棵大树下。 赵王今年十九岁,能力什么的不谈,最让符存审欣赏的便是他极其务实的态度。重于实干,不喜欢耍嘴皮子功夫,人也不辞辛劳,经常轻车简从,在乡间转来转去,调查这片蛮荒之地的一切。 赵王有没有野心,他不知道,至少目前看不出来。而且符存审也不喜欢与他走得太近,故意保持了一定距离,这对大家都好。 他估摸着赵王应该也没多少非分之想。安东这块地方,除了少量不知道什么年代遗留下来的城池、村落之外,要什么没什么。百姓也不是很听话,甚至依附于地方豪强,与官府作对。豪强被打击得差不多了之后,编户齐民的工作才慢慢进行下去,但人心依旧算不得多稳固。· 赵王的策略是笼络中原来的武人、将官,以他们为后盾,然后采取给当地百姓分田的方式,给予他们私有的田宅,并明确表示可以传之子孙后代,这对原本依附豪强耕作,明显缺乏足够人身自由的当地百姓而言,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于是,旅顺、平海、东平、积利四县粗安,去年还耕作了部分农田,收获了五十万斛粮豆,是一个非常好的开始。 完全靠中原补给粮草,这是很不现实的。好不容易搜罗来的船只,全给你运粮了,这像话吗?说到底,还是得自力更生,自己生产粮豆,喂养牲畜,如此方能持久。不然的话,迟早因为成本巨大而被放弃,一场轰轰烈烈地殖民大业半途而废。 「符帅。」邵嗣武走了过来,躬身行礼道。 「殿下。」符存审回礼。 「王将军所将兵马,可够?」邵嗣武略有些忧心地问道。 「殿下,王彦温也打过不少仗了,无妨的。」符存审宽慰道。 「那就好。」邵嗣武松了一口气。 符存审欲言又止,最后暗叹一声。 赵王对安东府这片基业过于执着、过于看重了。与整个天下相比,这四县之地什么也不是,不算正在分批编户的府兵,这里至今只有九千余户、四万余口,基本都是收拢来的流民以及镇压豪强后解放的农奴部曲。| 这么点人能做什么?什么都做不了。中原一给断奶,立马死。 就这个基础,你就算做到极致又能怎样?即便大规模移民了,等到出成果时,可能已经几十年后了,届时谁知道是个什么景况? 王彦温带五千人北上,就是去收取贡赋,兼且招募流民屯垦的。 朝廷有令,安东府开始推行府兵制,并正式授田。行营方面遣人下去问询,还是有不少人愿意当府兵的,尤以归德军为甚。 府 尹杜光乂、行营都指挥使邵嗣武、都指挥副使符存审三方商议之后,首批遵选了五百人,安置在了最南边的旅顺县,一丁授田一百五十亩,另给牛羊、农具、种子。 无奈这些大老粗们只会打打杀杀,种地实在太难为他们了。于是乎,行营方面不得不派兵北上,招(抓)募(取)流民,给他们种地。 好在从建极二年算起,府兵们还有五年的缓冲期。期间照常发军赏,不至于生活不下去。至于部曲,慢慢抓好了。 当然,在抓部曲的时候,或许可以催一催朝廷,将愿意留下来当府兵的军士家人也搬迁过来,充实安东府四县的户口。 没有人,什么都是空的,更别说来自中原地区的人口了,他们对于从文明朝野蛮退化的安东府而言,至关重要。 「殿下!」旁边走来一人,大呼道。 「何事?」邵嗣武转过头来,问道。 符存审瞟了来人一眼,原来是原归义军将领曹议金。 归义军这个藩镇,已经献土纳降,沙、瓜二州接受朝廷直接管治,符存审是知道这事的。而藩镇散了,人却还在。说句不中听的,归义军的很多将官、军士都成了张淮深女儿的「嫁妆」,投奔了邵嗣武。 圣人对此事是默许的,并没有阻拦。可能是因为安东府面临的局面实在太过复杂,需要支上下一心、如臂使指的团队吧。 曹议金先对邵嗣武行了礼,然后又对符存审行礼,完事后方道:「儿郎们抓获了两名贼人,他们却口口声声称自己为信使,有要事相告。」 曹议金口中的「儿郎」指的是安东府州兵,共三千余人,是过去一两年间慢慢组建的。其中一半乃原归义军士卒。 这支州军,理论上也归符存审管辖,但实际上主要是邵嗣武的指挥。他是名义上的主帅,这么做名正言顺。 「贼人?信使?」邵嗣武皱眉道:「可曾吐露身份?」 「不曾。他们一定要见到殿下方肯说话。」曹议金说道:「儿郎们没有动粗,将这两人带回来了。」 「那……就见一见吧。」邵嗣武下意识看了眼符存审,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便说道。 「可能是北边来人。」符存审说道。 「渤海国?」邵嗣武一惊,问道:「那为何遮遮掩掩?可是渤海国出了变故?一力支持咱们钱粮的乌相倒台了?」 如果是渤海使者,又这么一副机密的样子,只可能是乌氏的人了。 其实渤海国如今内部也很分化。国相乌烟度当初把夏人找来,并提供许多资粮助他们站稳脚跟,目的也很简单,帮渤海打契丹。 但夏人来了之后,他们更关注的是如何在安东府编户齐民,星荒放牧,发展生产。 诚然,夏人也与契丹交战,但规模很小。往往斩首不过百人的小胜,愣是吹成大捷,然后以此为凭,让渤海国速速发运粮草物资过来。 渤海人一开始还很兴奋。但时间长了,也看出了问题。 契丹人看着不像被夏人重创的样子,反而精神头很足,继续猛攻渤海。再暗中查探一番,顿时明了了:合着他们这是引狼入室,夏人也不是什么好鸟,打契丹只是附带的,占地盘才是他们的主要任务。 这样一来,渤海内部的态度就迅速分化了。 有人认为,该暂停发运物资,催促夏人大举北上,攻伐契丹。如果他们不愿意,就不再花费钱粮了,至少要减少开支。 有人则不以为然,认为渤海国在对抗契丹的战争中愈发吃力,屡遭失败,大量城邑被夺,人口、财货被掳。单靠他们自己,对抗不了契丹几年了。如今更应该拉拢夏人,不能与他们搞坏了关系,否则将没有任何外援 的可能。 两派人的争执不仅仅是出于公心,还涉及到了党争,这就让事情进一步复杂化了。 安东府与渤海国每年都要来往几次,慢慢也了解了他们内部的情况。邵嗣武说这话,并不是无的放矢的。 「更可能是契丹那边来人。」符存审说道:「听望司的人不是说过么,高家兄弟……」 邵嗣武恍然大悟,道:「若真是高氏的人,那可真是忠肝义胆!他们远在潢水,一路南下,不远千里,沿途要经过多个部落的牧场,一不留神就被人抓了。有此恒心,殊为不易。」 符存审也不多话,让人搬来两张胡床,与邵嗣武一左一右坐了下来,静静等待。 不一会儿,马蹄声响起,十余骑士护着两人走了过来。 「高行珪参见大夏赵王殿下,参见符都头。」一青年将领下马,躬身拜道。 他身后还有一名随从,应是亲信护卫,亦一起行礼。 邵嗣武扭头看了一眼符存审,竟然被他猜中了,真的是从契丹来的。 符存审使了倡眼色,让他稍安勿躁。 邵嗣武定了定神,也对曹议金使了个眼色。曹议金会意,立刻翻身上马离开了。 邵嗣武又让人上茶,招呼两位使者闲聊,同时暗暗琢磨他们说的话,看有没有破绽。 曹议金很快就回来了,还带了一老一少两名商徒模样的男子。 这两人仔细看了许久,重重点了点头。 曹议金立刻凑到邵嗣武耳边,低声道:「殿下,孙家爷俩看过了,确认就是高行珪本人。」 邵嗣武轻轻嗯了一声,出言问道:「高将军星夜前来,或有大事相告?」 「回殿下,确有大事。」高行珪等了半天,见终于进入正题了,立刻答道:「契丹在大肆征丁,往平地松林方向集结,或要西征。」 邵嗣武大惊,霍然起身。 符存审咳嗽了一下。 邵嗣武深吸一口气,缓缓坐下,道:「高将军且为我细细道来。」 第二十九章 演练 春风拂过大地,吹皱了潺潺流淌的河水。 远方的山脊之上,已有大雁漂洋过海远远飞来。 山脚下茂密的丛林之中,狐兔越过溪流、草地,互相追逐。 一排排木屋建立了起来,掩映在绿树红花之中,非常漂亮。 再远处,惊涛拍岸,海潮汹涌。 从大海深处涌来的波浪,一遍又一遍地拍击着崖岸。 崖岸岿然不动,将最凶猛的海潮阻隔于外,将相对温柔的海水放了进来。 港湾内桅杆林立,二十余艘船只已经做好了启程的准备。 马上就要进入夏天了,风向即将改变,再想南下返回登州,就得费上好一番手脚。不是无法抵达,实在是航程曲折,得追寻着洋流的方向迂回前行,速度还很慢,十分麻烦。 「走了!」码头上响起了阵阵钟声。 以平海军两艘战船为先导,超过二十艘运输船继之,船舱之内压满了石头和海水,依次拔锚出港。 邵嗣武登上高台,俯瞰着外面的海天一色。 船只在外海稍稍整理了下队形,然后便调头南下,慢慢消失在了远方。本来还有数千名龙武军将士要跟着船队一起走的,都是些不愿留在安东府成家立业的武夫,因此只能返回家乡。如今情况有变,自然只能强留一番了。 但打完仗之后,他们终究还是要走的。 今后的命运,要么补入各州州兵,要么遣散,只有少数佼佼者,在通过重重甄别之后,得以选入禁军,补充战损。 龙武军,作为一支独立部队的历史,或许已经悄然消失了,一如它的诸多「前辈」那样。 高行珪也站在高台之上,瞪大眼睛看着消失在天际线上的船队。船身先不见,然后是船楼,最后是桅杆…… 怎么会这样?莫非大海是圆的? 「高将军也来了数日,觉得安东府如何/」邵嗣武问道。 「有村落,有烟火气,比以前顺眼多了。」高行珪回道。 「高将军可愿为我效力?」邵嗣武又问道。 「高氏忠于朝廷,只要圣人降下德音,有何不可?」高行珪答道。 邵嗣武略显尴尬地笑了笑。 方才操切了,招揽人才也不是这么个法子。戒骄戒躁,沉住气,想父亲是如何举重若轻地办到这些事的,切记!切记! 「契丹有多少民户?」邵嗣武下了高台,倘徉在长满青草与野花的黑土地上,问道。 「怕是契丹可汗也不清楚。」高行珪苦笑道:「迭喇部的耶律释鲁曾经估算过,契丹八部应有正丁、奴仆十余万户,不到八十万人。这几年损失了不少,应只有七十万余了。另有依附之鞑、室韦、回鹘部落十余,此非其奴部,而是盟友,或者说是附庸。渤海州县也被其攻下了不少,十来万人还是有的。此外还有一些汉地俘虏、高句丽遗民、鞑羁逃人等等,总计数万。」 「全力征丁,可得多少兵?」 「三十万吧。」高行珪说道:「如果把汉人、渤海人、高句丽人及交好之盟友部落也拉进来,最多四十余万兵,但这很难做到,除非不顾一切,全力施为。」 一次出动四十万兵,对于生产力水平较高的中原来说,不容易做到。对于生产力水平较低的契丹,当然也很难。 出征所需的物资、粮食,或许可以凑得出来,但代价呢?一般情况下,草原出动几十万骑南下中原,都是抱着大抢特抢回本的目的,若抢不到,财政上就会元气大伤,主持召集人手的酋豪的威望也会大跌,往往埋下内乱的种子。 「高将军此来报讯,我已遣人回中原通传。圣人听闻,必然欣悦,高 氏的功劳,不会就此埋没的。」邵嗣武这话说得有点老气横秋,但高行珪听得理所当然,他不就是为了这个承诺么? 「谢殿下。」高行珪喜滋滋地说道。 邵嗣武挥了挥手,让高行珪离去。 高离去之后,他继续徜徉在充满春天气息的草地上。 母亲老了,父亲子嗣众多,虽然对每个孩子都很好,尽心竭力给予帮助,让他们成长,让他们能够自立,但———— 不想那些了,邵嗣武叹了口气。父亲一纸诏书就能把他叫回去,做什么都是枉然。」 还是想想怎么对付契丹人吧。大战在即,即便父亲不说,安东府还是要有些动作的。两万人做什么什么大事,但牵制袭扰一下,让契丹人分一分心,还是可以做到的。 安东府有通往渤海核心地区的驿道,或许可以善加联络,双方一起行动,才能起到一定的效果。 ****** 五月初一,大批船只陆陆续续停靠在了蓬莱镇港口。 黄县尉邵勉仁刚刚缉捕了一批盗贼押往登州。 交割的过程非常顺利,州里面的官员们完全不敢得罪这位爷,一路陪笑脸把事情办完。心中还在不断吐槽,把皇子亲王弄到下面当官,也就北朝胡人乱来弄过,又或者是贬下来的天潢贵胄,总之让下面人十分为难,完全不知道该如何与他们相处。 黄县那帮***,整天把皇子拿出来当挡箭牌,弄得州里面都不好对他们做什么事。考评也得帮着他们说话,真是走了狗屎运了。 午后,坐镇蓬莱的平海军军使朱亮正与邵勉仁闲谈,突然就见副使赵宗晦匆匆走了进来。 「何事如此惊慌?」朱亮看着不断在外面打眼色的赵宗晦,纹丝不动地坐着。 「朱将军既有要事,我这便告辞了。」邵勉仁见状,识趣地起身告辞。 「也……也好。」朱亮满脸歉意地起身送了送。 他最近听到了一些风声,皇三子、魏王邵勉仁在熟悉完地方政务之后,会调入军中熟悉军务,以培养他们文武双全的资质。而魏王的去处,很可能就是平海军。 水师比不得陆师,危险性更大。圣人这番锤炼孩儿,真真是狠。 待邵勉仁的身影消失之后,朱亮回到了厅堂内,问道:「什么事不能晚点说?」 「安东府发往洛阳的急报。」赵宗晦从木盒内拿出一封信函,说道。 朱亮接过一看,居然是「特急」,立刻放了回去,问道:「你看过没有?」 「没有!末将是懂规矩的,岂敢。」赵宗晦说道。 「那便好。」朱亮说道:「发往登州吧,你亲自带人护送,要快。」 「遵命。」赵宗晦立刻应道,匆匆离去。 「安东府……」朱亮自言自语了一番,随即又喊来亲将:「传我将令,各大小舰只,悉数离开驻泊地,往蓬莱集结。给假归家之军士,即刻回营,不得有误。」 「各营所属船只,再检查一遍。出征之时,若动弹不了,定斩不饶。」 「各仓督再点检一遍物资,若有短少,谁也救不了他。」 「遵命。」亲将复述一遍命令,确保无误之后,立刻下去传令。 登州那边收到安东府急报之后,也不敢怠慢,立刻派出信使,骑上最快的骏马,以五百里加急的速度发往东都洛阳。 数日之后,正在视察排污水沟的邵树德便收到了消息。他立刻召集了诸位宰相、枢密使及六部主官商议。 「契丹大举征兵,似有所图。而拓跋金、去诸、王合并未有消息传回,你等议议,此事有几分可信度?」丽春殿内,邵树德站在地 图前,手指划来划去,问道。 拓跋金是仙游宫监。 这个宫监与洛阳的那些宫监不一样,是实打实的要害职务,统领邵树德的几大奴部之一,位高权重。 奚王去诸在御夷镇附近放牧,曾经遭受过重创,如今稍稍恢复了些实力,在燕北草原之上也是一号响当当的人物。 王合是新任三泉巡检使,乃藏才党项的首领,从木剌山迁移而去。过去一年间,与契丹厮杀过多次,是燕北草原最大的单一部落势力。 他们在附近区域是有相当影响力的,却没有收到消息,那这消息的可信度就值得怀疑了。 「陛下今岁可有出兵契丹的打算?」陈诚率先站了出来,问道。 「没有。」邵树德说道:「兵力不足。光靠阴山诸部和飞龙军,没有必胜的把握。」 「陛下,既如此,不如将银枪军调往柔州。」陈诚建议道:「该部正在怀州牧场休整。可令虢州、沙苑等牧场准备好草料,关内、关北二道提供协助,快速前往柔州增援。」 邵树德想了想,没有立刻做决定。 银枪军刚结束魏博的战事。调走之后,中原就没有成建制的轻骑兵部队了。 「罢了,调过去吧。」邵树德说道:「银枪、飞龙二军,阴山第一镇、第二镇统归柔州行营都指挥使梁汉颛节制。丰、胜的府兵改革推行得怎么样了?」 「还在进行中。」 「这次便不用他们了。」邵树德说道:「阴山诸部开始征丁,以五万人为限。」 「遵命。」北衙两位枢密使一齐应道。 邵树德盘算了下,飞龙、银枪二军三万人,阴山五部五万人,奚王去诸、仙游宫部也能出个一万余人,再加上镇兵部分人马,这就是十万众了。 对付契丹应该是够了,但若河东加入战团,则可能不够。 「河西道征发蕃兵,以三万人为限。」 「河套嵬才部出五千人,横山党项出万人。」 「关北道州军征调两万人东行。」 「平海军暂隶安东行营节制,许邵嗣武、符存审便宜行事。」 邵树德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 涉及到的南衙枢密院、北衙枢密院、兵部、户部等官员纷纷出列,各自领受任务。 甚至就连秘书监、翰林院都有任务,他们要写征讨敌人的檄文。 整个朝廷的战争机器,又一次转动了起来,这次涉及到的部门更多,更复杂,也算是为今后在草原的大规模用兵做演练了。 第三十章 汇聚 建极二年五月十八,阴山南北又开始了动员。 北衙上枢密使杨爚特地赶到了胜州督促。 枢密使都来了,下面人自然不敢拖拉。更有甚者,部落酋豪分头下到各个牧地,催促牧民们停下手里的活计,火速前往胜州集结。 一时间,丰胜二州的大驿道之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刘绣娘坐在家门口的槐树下,静静地看着远方。 她家现在阔气了,前后三进的院落,修得漂漂亮亮。儿女们也都成家了,都住在左近,往来方便。 这些年,陛下私底下给了不少钱。李延龄、卢怀忠等公卿将帅也派人送了钱帛。事实上不光她家了,陛下早年队里的兄弟,在乾符五年之前死伤的,都陆陆续续得到了大笔赏赐,还有人家的子弟被选入宫中充当侍卫,光耀门楣。 丰州上下,谁敢说今上不好?怕不是要被打死扔在草丛里,让野狼去啃。 驿道上又走过一群人。 看他们的装束,绝对不是丰州左近的蕃人,甚至连膳鹣泉庄浪部都不是。本地人都知道,瞒鹣泉、可敦城、地斤泽、库结沙等地的蕃人,会说官话的不少,装束上也和传统蕃人不太一样,应该是介于汉人、蓄人之间,与这帮纯纯的粗犷蕃人大不一样。 「一帮免崽子,得和县里说说,下一拨人走北边草原,不能再过丰州了。」里正陈大头走了过来,抱怨道。 刘绣娘笑了笑,继续编织手里的羊毛衫。 陈大头咽了口唾沫。 刘绣娘的丈夫早就死了。发配河陇之后,圣人亲自下令寻找,结果也没找到,大家都说已经死在哪个荒郊野岭了。 这么个俏寡妇,若说没人眼馋是不可能的。但四里八乡都传闻绣娘与今上有一腿,她的丈夫是被圣人弄死的。连「作案人」都有,李延龄、卢怀忠将其秘密抓来,关开闰把风,李一仙、钱守素出手,用弓弦将其缢死,抛尸山谷。 听起来有些离谱,但老百姓就爱听这些八卦,还深信不疑。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确实没人敢打这个女人的主意。就连县、乡官吏都受到影响,对她客客气气的————万一是真的呢?圣人有什么爱好,你不清楚吗? 「大军过境,人吃马嚼,寸草不生,唉」陈大头说了一通,见绣娘不搭话,灰溜溜地走了。 绣娘抬头看了看远处河岸边的水车。 车声隆隆,将一桶又一桶水提上岸来,汇入陂池之中,再慢慢流淌至田中,滋润着田里正节节拔高的小麦。 水车之畔,一大群蕃人围坐在地上。他们搭起了帐篷,取水做饭。 饭食是县里提供的,从仓城内运出的陈米,数量肯定不够。蕃人还得自己取了一些奶,再挖些野菜,将就着对付。但前面过境的蕃兵已经把野外的牧草一扫而空,新草还没来得及长高,牛羊吃不饱,又如何产奶? 里正说得也没错,这条路不能再走了,得缓一缓。野外的牧草,看似是无主之物,但本地人也经常赶着牛羊过来放牧。现在什么都没了,唉,大家都不容易! 驿道尽头又涌来一队骑士。 他们并未走远,而是四处巡逻。很明显,这是被临时征召起来的府兵,出来维持秩序的。 刘绣娘不知道大安县有多少府兵,但确实有,她甚至还见过。 数百名操着外地口音的军士,分散到各个村落间,麻木地接受了归属于他们的田宅、果园和少量牲畜,在折冲府的兵册上留了名。 他们不会种地,大伙都看出来了。 官府帮他们雇了一些蕃人,但数量太少。于是有人开始逃跑,不过很快被抓了回来,下场不知道,但应该 不会好。 这么好的世道还要跑,辜负了官家的一片苦心,纵是死了也活该。 太阳渐渐落山。刘绣娘收拾好了东西,提起马扎,回家做饭去了。 ****** 「这般景色,真是令人心旷神怡。」司马邺下了马,掬起一捧水,洗了把脸,感慨道。 他也是老人了,孟州温县人,现任关北道转运使。 早些年间,他在王卞的华州幕府任判官。 邵树德进取河南的时候,设邵州,司马邺转任邵州别驾兼馆驿巡官。 乾宁三年(896),升任河南府少尹。 大夏建国之后,调任关北道转运使。 司马邺是专业官僚。干一行爱一行,到某地任职,就把屁股坐到某地。比如朝廷与关北道谈赋税分割的事情,就谈了很久,也没理出一个头绪来。直到这会战争动员,这件事就无限期搁置了,毕竟战争期间谈这事不合适。 「司马漕司该多出来走,其实这大漠景象,也挺有意思。」说话的是关北道都指挥使氏叔琮。 作为梁军降人,他能当上这个职务,不得不说是一场造化。但很多人不清楚这场造化是咋来的,很是纳闷。这小子在朱全忠帐下的排名也不靠前啊,怎么就被圣人看中了,当上了都指挥使,管理全道州兵。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禁军大将多多少少看不起州兵,也不太愿意来管理州兵。缺乏竞争,或许是氏叔琮上位的重要原因。 氏叔琮对这个职务非常珍惜。 没有赋闲过的人不知道歇下来的痛苦。平头百姓就盼着闲一些,轻松一些,但他们这种当过大将的人,平时前呼后拥,门庭若市,风光无比。可一旦赋闲在家、门可罗雀的时候,不知道有多痛苦。这种心理、地位上的落差,一般人很难接受得了。 因此,氏叔琮在过去一年多时间内,总体而言是非常卖力的。 他几乎每个月都要跑一个州,然后蹲在那里,狠狠操练军士,提高其技战术水平。 关北承平多年,曾经的州兵骨干被陆陆续续抽调走,剩下的人不说歪瓜裂枣吧,水平确实不咋地。氏叔琮上任后进行了大力整顿,他没有一点降将的那种小心翼翼,不合格的士兵滚出州兵队伍,不称职的军官或贬或裁,并大力提拔有能力的新锐军将,将全道三万州兵的风气狠狠扭转了一番。 当然,他这么做也是有代价的。 兵部官员数次上疏,言关北道有人举报氏叔琮任人唯亲,意图谋反。 这种级别的指控,老实说还是蛮吓人的。好在邵树德在听取听望司的奏报后,选择相信氏权琮,支持他大力整顿部伍——事实上他根本不相信一个梁军降将,能在关北龙兴之地造反,你在开玩笑? 邵树德的反应,让氏叔琮也有些意外,对这位新圣人的评价更高了一层,更加放心大胆地干了——虽然不知道是哪个人在举报老子,但全部狠狠操练就对了。 「氏都头,州兵汇集之后,还请约束部伍。」司马邺说道:「粮草转运之事,亦需贵部帮忙。」 「都是朝廷之事,谈不上帮不帮忙。」氏叔琮随口回道,目光却落在刚刚抵达的一队兵马身上。 这支一队轻装骑军,携长枪和骑弓,人数过千。 从远处的烟尘看,大部队应该还在后面。 「银枪军?」司马邺下意识说道。 「这不是银枪军。」氏叔琮道:「阴山镇军,从丰州赶来的。」 司马邺恍然大悟。 镇兵他是知道的,毕竟粮饷最终还是要由转运使衙门下辖的各个仓库拨发。但他还没当面打过交道,一时间没认出来。 氏叔琮静静盯着这些人看了许久,直到全部都过完了,方才收回目光。 「忠武军、淮西军,不太行啊。这个样子当镇兵,若遇到凶蛮点的胡人,岂不是让人嘲笑?」氏叔琮叹道。 「哪来的凶蛮胡人?」司马邺笑了:「阴山南北,全都是温顺无比的蕃人。」 「这正是我担心的。」氏叔琮摇头道:「家养的狗,总没有外面的野狼凶狠。这些年,阴山诸部一门心思做买卖,铜臭之气甚重,我看不是什么好兆头。庄浪氏、哥舒氏、浑氏等部酋豪,穷奢极欲,堕落无比。眼下年年征兵打仗,还好说一些,等到将来马放南山,战斗力会退化得很快。司马漕司也见过河西来的蕃人,与阴山诸部比,如何?」, 「河西蕃人……」司马邺仔细回忆了一下,道:「确实要更凶悍一些,可能是他们的日子太苦了。」 「河西道我稍稍了解了下。」氏叔琮说道:「河西蕃人原本就与朝廷不对付,后来被讨平,不得不臣服。但他们内部非常复杂,党项人最多,其次是回鹘、吐蕃,唱末、粟特、龙家、鞑人亦不少。即便有朝廷压着,但内部争斗依然很频繁。在北边,回鹘、鞑人也时不时南下劫掠,战争并不少。阴山诸部眼下这代人死光后,绝对拼不过河西蕃人。」· 「管那么远作甚?」司马邺笑道:「快去行营吧。」 柔州行营设在集宁县城内。 此时已经是旌旗林立,人喊马嘶。 禁军、镇军、州军、蕃军、土团乡夫在此聚集,一日多过一日。 而四通八达的驿道之上,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还在缓慢前行。 军事机器一旦开动起来,不见血是很难停下了。 第三十一章 撤退与计划 「滚一边去!」数十名飞龙军士卒走了过来,连踢带打,将一群蕃人哄走。 堂堂仓城门口,居然摆起了摊,售卖各种草原上带来的零碎物品。你这是来打仗的,还是来做买卖的啊? 「这帮龟孙子,越来越不成器了。」 「每次打仗都是混日子,若无咱们飞龙军,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去找契丹人晦气。」 「算了,都是苦哈哈的可怜人。蕃部酋豪是越来越不像话,也不约束下部伍。」 军士们将小贩赶走后,各自找位置站定。不一会儿,行营都指挥使梁汉颗在亲兵簇拥下走了过来,一边说话,边往里边走。 跟在他身边的是几个关北道地方官员,打头的是参州刺史张全义,后面的则是柔州、朔州刺史。 从灵州一路赶来交割物资的金崇文羡慕地看了眼威风凛凛的将官们,将怀里的醋饼摸了出来,就着凉水吃了起来。 「张全义那厮,倒是人模狗样起来了。」旁边一人正在指挥夫子卸货,见了嘟囔不休。 「岳兄弟,你少说两句行不行?」金崇文担忧地看了一眼仓城,低声说道。 金崇文现在也认了不少字了,不再是当初那个目不识丁的幕府小使。大夏开国前夕,他运气不错,因为多年勤勤恳恳的关系,当上了灵州定远县县尉,终于脱离了吏的行列,变成官了。 「怕甚!」岳业谋满不在乎地说道:「一介降人罢了。」 岳业谋有理由鄙视张全义。 他本是某党项小部落头人,编户齐民之后没有部民,于是在州里面挂个闲官,白拿一份俸禄。时间长了之后,实在闲得蛋疼,于是主动投军,在镇***内当倡队头。拼杀多年之后,年纪大了,部队也没了,便退伍回了灵州养老。 其实他的官阶是从八品下,比金崇文从九品上的县尉还高了一级。不过两人关系好,也没什么上下之分,这次一并出征,押运物资到柔州交割,路上谈天说地,倒也畅快。 简而言之,岳业谋是关北「正夏旗」出身,又是个赳赳武夫,自然看不起张全义这种献妻求荣的穷地方下州刺史。 「都让开,都让开,别挡路。」不远处又响起了粗大的嗓门。 金崇文瞄了一眼,道:「蒋玄晖,原来在张全义身边做事,现在已是柔州司仓参军。」 「狗一般的人也能当官?」岳业谋有些惊讶。 司仓参军是正八品下,正儿八经的州官。级别不说了,单就职责而言,称得上肥缺————司仓参军掌一州「公廨、度量、庖厨、仓库、租赋、征收、田园、市肆之事」,正仓、义仓都归他管,官府赈贷也在职责范围之内,是个十分要害的职务。 再考虑到柔州的地位,这就更不得了了,每日流经他手的钱粮可不是什么小数目。 蒋玄晖很快走了过来,大声道:「不要在这卸货了,去镇北仓。尤其是草料,都拉过去,东边有人要撤下来,粮草都准备好。」 「一会这,一会那,到底有没有个准?」岳业谋破口大骂,不过离蒋玄晖有些远,人家多半没听见。 「东边什么人撤下来?莫非吃了败仗?」金崇文敏锐地察觉到了问题。 「还没打呢,如何吃败仗?」旁边一人小声说道:「眼下这个情况,两个月内都打不起来。粮草、器械、兵员才到了几成?」 金崇文定睛一看,说话的人是大西仓的仓督,立刻上前打招呼。 「听闻撤回来的是藏才王氏的人。」仓督又道:「这次聚兵,搞得很蹊跷。往年二月就通知到各部了,今年五月才下令,非常仓促。等集结完毕,差不多七月底、八月初了,根本没多少时间打仗。」 「今年原本就没想打仗。」金崇文沉默半晌,说道。 「我也是这般看法。」仓督笑了笑,道:「州里传闻,契丹大举来攻,三泉、濡源、仙游宫三部抵敌不住,要先把老弱妇孺和牛羊向西转移,免得被契丹人掠去。」 一矢不发就先撤人、撤财货,这次契丹来了多少人?」岳业谋很吃惊。 他其实参加过一次东征,以乡勇指挥使的身份。记得那会统帅还是杨悦杨都头,打得很轻松,契丹也没多少人撑死了一两万骑,根本抵挡不住铺天盖地的夏兵。这次居然主动先把不能打仗的老弱妇孺撤走,可见契丹来势汹汹啊,莫不是有十万骑? 「恐怕不仅仅是契丹。」仓督说道:「柔州正南可至云州。若李克用出兵,以柔州城内外这么点人,守御或许足够,但也被牵制住了,根本没有余力救援东边,只能先撤了。」 简单来说,让契丹打了个时间差。虽然如今人家还没正式开战,但不得不防。短时间内己方兵力、物资集结完成不了,就只能收缩战线了,免得被晋军北上拦腰截断,契丹再迎头痛击,打得首尾不能相顾,大败亏输。 在场的几人都是下级官员,有的基层干了二十来年,有的直接负责物资发放,有的战阵厮杀多年,你一言我一语,竟然将形势分析了个八九不离十。所以说啊,很多事情,只能骗上级,骗不了下级,因为他们是直接做事的,最是敏感不过,只要有足够的信息,马上就能给你还原出个似是而非的整体出来。 「咚咚咚……」驿道上响起了鼓声。 三人转头望去,「阴山第二镇」的大旗猎猎飞舞。 数千步卒齐刷刷停了下来。整理完队列后,继续前进。 队列两侧,不时有令骑驰过,操着许州口音,传达着各种命令。 「镇兵南下,防堵李克用去了。」三人心中升起了一股明悟。 ****** 「能不能把晋军诱出来,先歼灭一部?」巡查完仓储的梁汉颗上了马,问道。 「或可尝试一下,但晋人未必如我所愿。」担任柔州行营催阵使的裴冠说道。 就今年而言,聚兵是计划外的事情。或者即便聚兵,也没准备集结这么多人。 契丹被扫荡好几年了,其附庸部落残破不堪,纷纷走避。打到这个份上,能捞的油水差不多都捞干净了,下一步就是啃硬骨头。 今岁出兵的话,大概率还是亏,即抢掠到的丁口、牛羊、财货,完全无法弥补出兵的开销。 那么决策就很简单了。要么不打仗,要么缩减规模,减少开支。 朝廷同意了后者,即今年聚集个两三万人,偷偷杀入契丹地界,烧杀抢掠一番就完事,没必要搞得声势太大,以至于掏空地方积蓄,百姓困苦不堪,纷纷逃亡。 但事情出了变化。 枢密院的大员都到胜州坐镇了,并传递了朝廷收到的绝密情报。除传统征兵对象阴山诸部外,如今连河西诸部也被征发了,海量的牧民、牛羊正通过各条道路,往柔州方向集结。关北道几位大员也齐齐出马,督促各州、县征集夫子,或船只水运,或马驼陆运,将物资也集结到柔州——大战爆发之前,首先需要完成的就是兵员、物资的集结,这个过程预计将持续到七月底。 其实梁汉颙并没有感到契丹人多难对付。他真正担心的,还是晋军与契丹合流,那样将会非常麻烦。 「河东的位置实在太好了,夹在我粮仓与前线之间。」梁汉颙说道:「若我是李克用,一旦朝廷官军与契丹交上手,战于燕北,定然尽遣精骑北上,截断王师后路。」 「都头,其实晋人与契丹未必有你想象得那么团结,此中或有可趁之机 。」裴冠说道。 「机在何处?」梁汉颙问道。 「都头,契丹、晋人以利相聚,都指望着对方先出头,拖住、消耗我军,再出来捡便宜。」裴冠笑道:「某猜测,契丹人若举大军而来,定然先攻燕北,扫荡各个草场,先捞取好处,不会与我军精锐硬拼。而晋人呢,多半要先打探消息,看看我军是否与契丹人大战然后再做决定。这就叫各怀鬼胎各有女干谋。」 梁汉颗大笑起来:「裴参赞算是把晋人、契丹人都看透了。他们之间本无互信,又何来协同?」 仔细想想,契丹人、晋人也确实不太可能紧密协作,同进同退。 契丹大军不来,晋人多半只会坐观局势变化,再调整自己的部署。如果夏军打得不好,他们就会出击,趁火打劫,把夏军的小挫变成大败。如果夏军打得好,契丹人被杀得狼狈而逃,晋人可能就不出动了,继续龟缩装死。 反过来想,契丹人会不会也打着这个主意呢?可能性极大。 想到此节,梁汉颙心中已经有了一个计划。 「给去诸、拓跋金传令,别光顾着撤退,想办法探查契丹人的兵力。」 再给王合传令,先拣选精锐,主动攻入契丹境内,看看他们准备到什么程度了。 一连下达了两个命令后,梁汉颗又喊来了薛离,道:「柔州这边,你替我看一阵。」 「都头欲往何处?」薛离惊问道。 「去一趟胜州,面见杨枢密。」梁汉颢说道:「有些计划,还得朝廷协调。」 第三十二章 心思 李克用已经回了晋阳,李嗣源、石善友二人全面统筹忻代、云蔚战事,李嗣源为主,石善友佐之。 李嗣源今年三十六岁,征战二十余年,终于走上了一线统帅的职位,负责一个方面的大局,这对他而言,是仕途上的一个巨大突破。 只是————河东的前途,整体晦暗不明,让这个大帅的职位失色不少。 手下的军队又有了调整。 从幽州开来的兵马规模很大,人数逾两万,甚至超过了李嗣源长期管带的亲骑、飞骑、雄捷及马前银枪四军一万四千人。如何管理,其实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这并不是杞人忧天。事实上现任幽州节度副使李存璋对自己手下的兵马被抽走十分气愤,因为这变相削弱了他的权力。 无奈这是晋王的命令,他无法拒绝。但这笔账,多多少少要算一些在李嗣源头上了。 李嗣源当然清楚这里面的事情。但对付夏人是公事,也就这样了,没什么可说的。 「再催一催晋阳,既然要打,却准备得这么迟缓,是何道理?至今才发来两批粮草、一批箭矢,太慢了。」李嗣源皱了皱眉头,将手里的账册放下。 他不识字,账册上的东西根本看不懂,也懒得看。他现在的头等大事,还是完成战争开始前的各项准备。 「大人,儿听闻晋阳幕府的李掌记、盖司马精明干练,对军中事务熟稔非常,应不至于办事这么拖拉。他们————可能是故意的。」义子李从珂神神秘秘地说道,同时还有些骄傲,一种窥破秘密的骄傲。 李嗣源笑了,道:「你这个才打了几年仗的小毛头都看得出来,我岂能不知?」 是的,正如梁汉颙、裴冠所猜测的那样,李克用并不怎么看重阿保机这个新收的义弟。或者说,他可能对「义弟」这个词产生某种程度的恐惧了,真的没有太多好感。 他已经决定,先静观其变。 契丹人这会满腹怨气,与夏人大战的可能性很高,那么不妨再等等,让夏人的兵力被大量吸引到燕北前线,后方空虚的时候,再出动精兵强将,一举打到夏人的七寸上面。 李嗣源不评价这个策略到底正确还是错误。 他只知道,这么干有点对不起契丹人。但话又说回来了,他们与契丹之间真的没有互信,甚至敌意并没有完全消除。在这样一种情况下,确实很难做到心无芥蒂地毫无保留的联手。 身在局中,有些决定确实不好做。但晋王————也是真的老了啊,没十年前那股锐气了。换做那时的晋王,断然不是这种选择。 「原来大人已经知晓。」李从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须得守口如瓶。」李嗣源说道:「一旦传得沸沸扬扬,军心士气或受影响。」 「遵命。「李从珂应道。 李嗣源叹了口气,在中堂内转来转去。 良久之后,他突然说道:「你替我跑一趟晋阳。不管幕府是怎么谋划的,先把物资置办齐备总没错。免得一旦仓促出兵,却发现什么准备都没做好。」 「遵命。」李从珂又应下了。 「还有。」李嗣源又道:「你亲自去一趟晋王府,就说值此之刻,与其瞻前顾后,不如尽起大军北上,与阿保机相约会于云州。届时二十多万大军,夏人畏惧,主动权就到咱们一边了。见不到晋王,你就去找盖寓和李袭吉,让他们去劝说。」 「晋王与阿保机于云州会盟?」李从珂惊道。 「小儿辈无需问太多,径去就是了。」李嗣源大手一挥,让李从珂赶紧去办事。 「是。」见父亲有些烦躁,李从珂立刻闪人了。 李嗣源确实有些 烦躁,于是下了部队,操练五营新军。 一旦大战爆发,主力部队肯定要北上的,届时忻代防务就只能靠这五万多步骑守御了。这些部队目前由都教练使衙门负责训练,但事实上是双重管理,因为晋阳方面已经将其归隶李嗣源指挥。 面对如此信任,李嗣源也非常感激。 他没有太大野心。河东这个样子他虽然泄气,但并没有过丝毫动摇,直想报晋王的大恩。 他不识字,没有经世济国之才。唯一能做的,就是操练部队,奋勇厮杀,镇守一方罢了。 如果将来事不可为,一切唯晋王之命是从。他若战,就战到底,死而无憾。他若不想打了,大不了老兄弟们解甲归田,如此而已。 风中传来激昂的鼓声以及阵阵喊杀声。 李嗣源立于营中高台之上,仔细观瞭新军军势。时不时派新兵下去传令提点、改正,每每言之有物,切中要害,众人咸服。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 建极二年六月初八,清晨。草原上燃起了冲天大火,帐篷、车辆被烧得劈啪作响,烟雾升腾而起,一团团,一缕缕,如云如绵,飘飘渺渺。 风中又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喊杀声。 战马嘶鸣,刀剑相交,沉闷的铁蹄几乎踏破了整片草原。 惨叫声三不五时地响一下,间或夹杂着痛骂。人临死前发出的无意义的叫喊,真的很难让人分辨到底出自何方。 当东边天际裹起一团红雾时,游云渐渐散去,草原变得辽阔起来。 王合屏气凝神,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不一会儿,从四面八方陆续传来「咚咚」的鼓声,渐而,鼓声转急,变成了杂沓的马蹄声响,震得大地微微抖动。 很快,从东、南、北三个方向,影影绰绰跳出一团又一团灰影,渐渐向这里逼近。 「为了无上可汗,杀!」王合挺起一杆马槊,当先而出。 「杀!」无数的骑士紧夹马腹,策马而上。 三面都有敌人,但他们毫无畏惧,只盯着东面的敌军猛冲。 那一侧兵力最雄厚,而且看起来好像有酋豪贵人,那就拿你开刀了! 契丹人不意三面合围,对方还敢直冲而上,纷纷大骂,亦策马扬鞭,迎了上去。 双方的速度越来越快,弓弦声开始慢慢响起。但在疾驰的战马之上,阵型还如此稀疏,想要射中却也有些难度。 一些倒霉鬼栽落下马,有人连人带马滚落在地,更多的人则将马速提到极致。 契丹人射完最后一轮箭后,抽出骨朵、马刀、长枪、铁剑冲了上来。 与传统的草原骑射手不太一样,契丹人是经常近战肉搏的,随身就带有这些杂七杂八的武器。 双方的骑兵轰然撞在一起。 王合挥舞着马槊,直接一个横扫迎面而来的两个契丹骑兵躲闪不及,被这种势大力沉的重型马战武器砸中,大叫一声栽落马下。 前方闪出一杆长枪,直奔面门而来。千钧一发之际,王合弃了马槊,侧身一躲,与敌骑交错而过。 刚回正身子,又一杆长枪刺来。王合大怒,艺高人胆大的他腋下夹住枪杆,对面忙不迭地弃枪,王合右手抽出一柄茶山剑,挥舞斩下,敌骑惨叫落地。 「撒八贵人死了!」契丹人纷纷惊呼。 有数十人悲鸣一声,红着眼睛舍弃了当面的敌人,拨转马首,奔往出事地点,试图营救。 王合将铁剑插回鞘套。 入鞘之前他看了一眼,剑刃之上满是鲜血,贼人应是死了————这是斩断脖子才会出现 的大出血。 将夹在左腋的长枪握在手中后,他又找准敌骑,连连刺击,所过之处,无一合之敌,连杀三人。 突然之间,后背、兜盔之上连连传来巨力,差点让他从马上栽落。 王合很清楚,他中箭了,还不止一支。苍天对他是厚爱的,若箭矢射中的是战马,这会他已经滚落在地了。混乱的战场之上,一旦落马,生还的几率小之又小。 「噗!」又一枪刺出,敌骑应声而倒,但长枪也折断了。 王合大骂一声,拨转马首,却见南、北两个方向的敌骑已经离得很近了,方才的箭矢应该就是他们射的。 「撤!」他大吼一声,率部向西逃去。 契丹人如何肯放过他,纷纷怪叫着追上。 东北方百余里之外,正在扎营的阿保机很快得到了消息。 三泉之地的党项头领王合率部出击,偷袭了他们一个牧马地,杀数十人,掠走马匹三千,并烧毁了很多帐篷、辎重车辆。楮特部的撒八率部追击,结果「中伏而死」。 「荒唐!茫茫草原,如何埋伏?」阿保机听了心情有些不好,下意识就骂了出来。 真相或许是楮特部与党项人正面交锋,被人杀了。 「夷离堇,夏人应该渐渐知道我军大举西征了。」听到消息的海里匆匆赶了过来,说道:「这不是第一次了。最近几日,夏人明显更加活跃了,一定发生了什么变故。」 「什么变故?」阿保机神情凝重,问道。 「这几年一直是夏人主动挑衅我军。」海里说道:「今年夷离堇大举西进,对夏人来说,这很少见到。再迟钝的人,也知道情况不对劲,一定会小心行事。如今这种反常情况,只有三种可能。」 「说。」阿保机摩拳着腰间的骑弓,道。 「其一,夏人太过莽撞,自大骄狂,不把我契丹放在眼里,这不是坏事。」海里说道。 「其二,汉人兵法之中,有一条叫做故意示强,隐瞒己方虚实。他们内部一定十分空虚,感到畏惧,所以主动发起攻击,想令我军疑惧,不敢快速推进。」 「其三,晋人没有出兵的意思。夏人不怕腹背受敌,有恃无恐,已调集大军而来。但他们应该没这么快。」 「你倾向于哪一种?」阿保机问道。 「第二种。」海里毫不犹豫地说道「夏人在故意示强,掩盖己方的虚弱,想拖延时间。他们————肯定还没准备好。 阿保机默默沉思。 越来越多的部下围了过来,等待他的决定。 「我们也还没完全准备好。」阿保机说道:「不过,终究比夏人更充分一些。立刻遣使至河东,就说我想见见我的兄长。」 使者很快挑选了出来,领命而去。 阿保机又扭头说道:「催促一下后边,加快行军速度。」 第三十三章 手艺 去诸刚刚坐下休息,一支骑军好像从眼皮子底下钻出来似的,定定地看了他们好一会,这才离去。 「奉诚王勿惊,那是自己人。」韩从训说道:「契苾部的兵马,前来接应的。」 韩从训乃韩建之子,原参州团练副使。诸边郡罢团练之后,他「失业」了。 但他这种根正苗红的新朝勋贵子弟,又怎么可能真正失业呢事实上,他现在已经是柔州州军指挥使,奉命率千骑兵东行,接应三泉、仙游宫、濡源三部老弱妇孺的撤退。 奚王去诸身份敏感,也跟着一起撤了,御夷镇那边由长子苏支留守。 「契苾部果然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甚好,甚好。」去诸忙不迭说道。 「契苾部一向识大体,奉诚王放心吧。」韩从训笑道。 去诸听到「奉诚王」三字时,微微有些惆怅。 这是前唐封的爵位,如今新朝建立,居然没给他封个王,不知道是忘了还是怎么着。 说起来还是前唐慷慨,功臣们一个异姓王都没得到,封王的全是外部军头或蕃部。新朝也是一个异姓王都没封,那么为何还不给蕃部封王呢早点落实下来,大伙好安心啊。 韩从训没空关心去诸心里的想法,他跑前跑后,不断与斥候游骑交谈,让他们扩大搜索范围,免得被人悄悄摸到近前。 此番撒退,非同小可。 三部足足有十万上下的人,带着一百多万牲畜向西逃亡。这些人的战斗能力极弱,一旦被契丹人追上,乐子可就大了。 想到此节,韩从训也不得不暗暗腹诽。朝廷也太贪心了,一路扩张,将柔软的腹部露在敌人面前。平时仗着兵强马壮,晋人不敢大举北出,只能趁着大军罢散之后的真空期,派出小股精锐骑兵偷袭,给各部落造成一些伤害。 眼下契丹大举西进,问题一下子就暴露了。云、新、毅、妫、蔚五州不拔掉,碛南草原将永无宁日。 北方又出现了一股骑兵,看他们行进的方向,似乎是东边。 领头的酋豪见到了他们这支撤退中的部伍,便赶了过来,讨要一些酥酪、奶渣、马奶酒等补给品。 去诸比较大方,知道这支来自浑部的回鹘骑兵是去给他们断后的,还命人杀了不少牲畜,给他们补充肉食。甚至就连宝贵的谷物都拿了一部分出来,大概两百余斛的样子,分给出征的骑士。 「你们是奉谁人之命东行?」韩从训趁这群骑兵牧马的当口,找了个人问道。 这人身边带着驮马,上面放着甲胄和刀枪,看样子是假部落小头人,见韩从训问话,不敢不回,道:「仙游宫拓跋金遣人求救,梁都头听到之后,便抽调了一部分人马东行,带十日干粮,前往炭山御敌。」 「契丹人追得这么快?」韩从训有些惊讶「「仙游宫顶不住了么?」 酋豪摇了摇头,道:「不知。但他们有城墙,应不至于这么狼狈。咱们过去也不是拼命的,头人说了,先保证三部老弱妇孺带着牛羊顺利撤走,随后咱们可以且战且退,层层阻滞、袭扰,尽量延缓契丹人追击的速度。 韩从训一听,颇为感慨。 他知道,这次契丹人玩得很大了。像他们这些散兵游勇扑上去,以寡击众,伤亡一定很大。说白了,这就是拿命来迟滞契丹人,救的却还不是自己的部落民。北衙理蕃院、枢密院能做到这份上,相当不错了。 「契丹八部也不尽是精兵强将。我听闻善战者只有挞马狱沙里耶律亿统率的可汗扈从亲军,遇到他们需小心些。」韩从训说道:「带的箭矢、伤药可够?」 耶律亿一手带出来的可汗亲军总共一万多人,乃拣选各部精锐组成,是脱产武士,甲具精良,战 斗经验丰富,纪律严明,骁勇敢战。 其他的么,就是牧民了。撑死了是有战斗经验的牧民,他们非职业武人出来抢劫是愿意的,拼命就未必了,这要看军官鼓舞士气的水平如何以及威望是否能够服众了。 「应是够的。」酋豪犹豫了一下,说道。 北衙诸部蕃兵,其实就是汉地的土团乡夫,甚至更差。土团乡夫出征,朝廷还发给器械呢,蕃兵就得自备干粮、武器了,不一定每个人都有本事置办足够的物资,这要看经济实力的,或者他们的头人大不大方————遇到抠门的部落贵族,让你用骨箭上阵也不奇怪,甚至连借马匹给你都要算钱。 「我让人给你们几车肉脯、箭矢、伤药。」韩从训说罢,直接找人过来落实。 吩咐完之后,又笑道:「自从吞并了黑车子室韦,大车是一点不缺了。车你们也带走吧,不用还回来了。」 酋豪听了有些感动,道:「无上可汗遣人教我等种黑麦、种甜菜、榨糖,又遣人售卖货物至草原。这几年日子好过了许多。此番出兵,拼命就是了,没什么可说的。」 韩从训愈发感慨,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多说什么。 他原来在张全义身边做事。 张使君对经世济国之道还是很有心得的,黑麦的推广就数参州做得最好,旋鸿池、岱海附近的盐卤地上,也种上了少量海甜菜。他曾经带着韩从训遍访诸县,甚至亲自带队去诺真水一带给牧民们分发种子。 牧民们的种植技术是可悲的。对他们而言,下完种后,整个种植过程就结束了。没有任何田间管理,就等秋收后过来收获,可谓省力省心。但即便是这样原始到极点的农业种植,也给他们带来了宝贵的现金收入。 在中原牲畜保有量节节攀升,草原竞争优势日益削弱的当下,这种经济上的扶持弥足珍贵。牧人们可以用糖来交换急需的生活物资,家里多多少少存了一些黑麦,在灾荒时能够多顶一阵子。 简而言之,部分牧民的生活条件有了明显改善。 再加上白灾过后,朝廷也会开仓放粮赈济,无上可汗在碛南草原的统治确实是相当稳固的。或许不如关西汉地百姓那么支持,但在历朝历代之中,算得上是名列前茅了。 与浑部蕃兵告别之后,韩从训又翻身上马,前后左右巡视。 茫茫草原之上,无数的牛羊、人丁滚滚西去。他们边放牧边逃命,走走停停,从六月中旬开始,陆陆续续分批抵达了柔州,让行营上下大大松了一口气。 高家的密报,或许对战争胜负的影响不大,但对这些仓皇撤退的牧民而言,则是非常宝贵的。如果晚上十天半月,很可能就跑不掉了————城墙,不可能护住所有人。 ****** 理蕃院主事野利经臣也来了胜州。 二十余年岁月过去,曾经的中年美男子已经变成了须发皆白的天命老者。老伙计、老冤家没藏庆香的坟头草都三尺高了,他还在朝廷中枢行走,是为北衙民政一把手,如此身份地位,没什么可说的了,知足! 枢密使杨灿坐在金河县衙之内,双眼微闭,状似假寐。 野利经臣也不打搅他,自顾自地处理公务。 「我说,梁汉颙之策可行否?」杨突然问道。 野利经臣搁下毛笔,重重咳嗽了几声,这才道:「难说。」 「何解?」杨灿问道。 「他把契丹人想成了傻子。」野利经臣直言不讳地说道:「耶律亿此人,老夫翻阅档籍看过,用兵其实非常灵活。他凭什么认为契丹人会按照他的路数来打仗?」 杨爚沉默了一下,叹道:「现在晋阳不好进。李克用甚至阻断了河 中、河阳、魏博的商队进出的路线,很多消息打探不到。这会只知道李克用与阿保机约为兄弟,其他一概不知。」 「打仗本来就这样。我们不知晋人的想法,不知他们的兵有多少,会不会出动,何时出动。也不知契丹出动了多少大军,只能猜测个大概数目,甚至连阿保机的主力到哪了都不清楚。」野利经臣说道:「相对应的,契丹人、晋人对我们也两眼一抹黑,双方都在试探,都在猜。若我是阿保机,稳妥起见的话,就邀李克用到草原上会面。这等战云密布的时候,李克用若北上,定然大军随行,如果还征召了土团乡夫,怎么也得出动个七八万人吧这些兵加上阿保机带过来的大军,说不定有三十万众,边放牧,边西进,一路横推,以数量取胜,到时候陷入被动的就是咱们了。「 「李克用未必会答应。」杨爚说道。 「确实。」野利经臣说道:「但也有可能答应。柔州行营真正能打的,其实也就飞龙、银枪二军三万众罢了。镇兵不堪战,州兵也不行,蕃兵就更不用说了。要我说啊,这仗最危险的敌人不是契丹人,而是李克用。若这厮把手下骑兵老底子派出来,什么飞骑、亲骑、云骑、横冲、义儿、突骑、突阵、铁林这些部队,咱们就得把飞龙、银枪军顶上去。镇兵、州兵以步卒为主,主要任务是守城,剩下的蕃兵,与契丹人打起来,胜负可不好说,输的可能性不小。」 杨爚仔细想了想。 以往夏军为何在代北占据极大优势,逼得晋军龟缩防守套路其实很简单,就是人多!部分精兵裹挟大量蕃人,呈铺天盖地之势,逼得晋人不敢出战。如今契丹人的存在,其实是帮晋人补足了最弱的一环。 从纸面上来说,晋、契丹联军的实力,是远远超过柔州行营的。这一仗,打输的可能性要大于打赢的可能性。 梁汉颙也认识到了这点,因此他首先下令三泉、濡源、仙游宫的老弱妇孺撤退,同时下令三部征发起来的丁壮以城池为依托,层层阻滞消耗契丹大军。 契丹人没有攻城的能力,短时间内他们是安全的。想要撤退的话,也不难,出城撒丫子跑就是了,契丹人不大可能挖壕沟、筑壕墙围困,他们没这个习惯。 说白了,这就是个诱敌深入的计划。 契丹人可能会上当,也可能不会上当,梁汉颗确实想得太简单了。 「梁汉颙的格局小了点。」野利经臣笑道:「圣人用兵喜欢正奇相合。作为圣人的大女婿,梁汉颙是连皮毛都没学到啊。看着吧,奏疏应该已至洛阳摆放在圣人案头。圣人不会同意的,他的计划要大胆得多。」 杨爚笑了起来,道:「不管圣人怎么想,咱们先稳住柔州的阵脚,若被晋兵、契丹人一冲而垮,可就什么计划都没用了。」 圣人的想法,结合以前关注到的信息,他隐隐猜到了。 其实就是当年对付朱全忠的翻版罢了。 正奇相合这种经典战术,几乎是每个学兵法的人第一个需要掌握的。但能用好这招的,却委实不多,圣人在这方面的手艺,确实登峰造极了。 第三十四章 大棋局 六月的夜晚酷热难当。坐落在半山腰上的合璧宫齐圣殿却凉风习,甚是清凉。 明日君王不早朝,于是邵树德离了上阳宫,到神都苑避暑休憩。 他现在非常理解唐玄宗的心情。 汉时五日一朝,君王并非天天上朝的。 到了前唐太宗时,陡然内卷,改成了每天都要上朝。后来撑不住了,于是改成三日一朝。 高宗初继位,奋发进取,恢复了每日朝参的制度。不过没坚持多久,很快改成了五日一朝。到了显庆年间,可能觉得五天一上朝有点过分了,于是规定隔日上朝,也就是朝参一天休息一天。 玄宗时的朝会,大家都懂,完全没有规律可言。他想议事时,就把大臣们唤进宫内,不想议事时,大臣们一连好多天见不着他的面,也不知道在宫里玩耍什么。 安史之乱后的早朝制度并不固定。 有人每日朝参,有人干脆不常朝,只每隔几日召开延英问对,有人隔几日上朝一次。乐安郡王是勤奋的,日日朝参,只每旬休息一天,无奈国势江河日下,最终无法挽回。 邵树德登基称帝后,一开始也是每日朝参。但现在觉得天天三更半夜起床太不友好了,大臣们也烦,于是规定除朔望大朝会外,三日一朝。其他时候,他只会召集重要官员小范围议事,一般在观风殿西的本枝院或丽春殿。 今天刚上完朝,明后天不用上朝,大后天旬日休息,一连三天不用早起,太爽了。于是乎,在下朝之后,他先在观风殿内处理政务,然后便骑上战马,一路西奔,在东都苑避暑去了。 不过,有些重要消息,还是如影随形地追了过来。 「陛下,参州已筹得粟麦七万二千斛、黑麦三万六千余斛,皆已分批送至柔州……宫官解氏在一份份宣读奏疏、军报。 「张全义真是不错,一家子为朕贡献良多……」御座之上的邵树德赞道。 「老张夫人」储氏白了他一眼,取了块丝巾,轻柔地帮张惠擦拭。 张惠怀孕了,刚刚还被官家抱在怀中宠幸,真是变态。 储氏现在也有些怕了。她和张全义夫妻多年,却只有一个女儿,跟了官家才七八年,却一口气生了四个孩子。她现在才三十多岁,想想就有点怕。 官家幸御的女人很多,但每晚能和他同床共枕过夜的很少,除了皇后折氏外,就数张惠、储氏二人次数最多了。 「小张夫人」解氏红着脸继续宣读「柔州行营都指挥使梁汉颙奏……」 另一位「小张夫人」苏氏在一旁端茶递水。 除了已经改名邵晚露的新密公主之外,张全义全家女眷都在这边了。 「梁汉颙的眼界怎么这么窄?」邵树德叹息一声,道:「就盯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这个方略朕不同意。」 邵树德让人拿来笔墨纸砚,一挥而就,然后拿起玉玺用印,发往外间。皇帝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在办公。夜间休息之时,如果遇到紧急军情,在宫城内发出旨意,一般是宫廷女官出外传旨。但这个旨意并不具备法律效力,一般被称为「中旨」,还需到中书门下走一遭流程才行。 即便不走这个流程,通过「宣布国家紧急状态」,召开延英问对的方式,绕过中书门下,你也得把重要官员召集齐才行。 眼下他传出的旨意,定然是中旨无疑了。但开国皇帝的威望在这,宰相、枢密使们定然是不敢阻拦的,只会加急办理。 他方才写了几份德音,大意是在辽东方面做文章。 第一条是就地征用民间船只。六月中下旬了,东南风大起,从南方过来贸易的船只大增。尤其是杭州钱氏的船队,输送了许多物资过来,这次便 征用了。 第二条是征召淮海道州军万余人,至青州、登州两地集结,由淮海道都指挥使王郊统领,等候登船。 第三条是河南、淮海两道征集粮草物资,通过黄河、济水、沂水输往青州、登州。 第四条是给安东府的。 这个方向比较复杂,单靠「发育不全」的安东府肯定是不行的。他们现在就四个县——好吧,其实是五个了,邵树德刚刚收到消息,安东府请置石汪县。 这个县在高句丽时代是石城,只不过安东府将其理所迁到了海边的石人汪,那是一个小港口,交通相对方便。安东府刚刚出兵讨平此地,得八百户、三千六百余口,是该府设立的第五县,大致位于后世庄河市附近。 四万多人口的安东府,没有能力支撑大军远征,各方面条件都不容许。因此,从四月开始,他们就积极联络渤海国,打算与一起出兵,攻伐契丹。很显然,一旦出兵,肯定是要蹭渤海人的粮草的,这是唯一的办法。 安东府需要做的另外一件事就是派出一些船工、水手,去辽西的河口地带,花上几天工夫,建造临时用的小舱板,仔细探查当地的水文状况。 一般而言,河口附近不会存在大量的礁石之类的水下障碍,但为了保险起见,最好还是好好查一查。这年头的船只操控性太差了,稍微一个大浪过来,就可能偏航出去,没法准确入港,万一触礁沉没,这不是开玩笑么? 对风帆时代的船只来说,进出港从来都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比在大海上航行要求的操作精度高多了,因为他们的动力来源是捉摸不定的风,这要求船只在进出港时能以最快速度调整帆析,捕捉风向,一根桅杆上的帆最好能分别调整,比如收起一半,挂着一半啥的,这对此时的传统帆船来说很难做到。 「今晚就算了,明日一早便发往皇城,加紧督办。」邵树德朝解氏吩咐道。 「遵旨。」解氏应道。 邵树德想了想,又写了几份。 铁林、天雄、天德三军,从河中、河阳、邢洺磁三个方向发起攻势,给晋人施加压力。不管成不成,至少姿态要摆足了,或许可以吸引晋人的部分注意力,给柔州行营方面减轻压力。 撤回整补的武威、经略、义从三军作为预备队——龙骧军镇守魏博,突将军一部镇守棣州,一部南下至泗州。 各支禁军,基本都派出去了。如今全国开了蜀中、河东、草原三个战场,原本还想从关北道开始推行分税制改革,给百姓减负呢,现在看来又得往后推了。 建极二年的夏天,看起来十分「火热」,从各方面而言都是如此。 ****** 建极二年六月二十,旅顺县,晴。 一艘又一艘船只慢通过狭窄的海湾入口,进入到了风平浪静的锚泊地。 仿佛狼见了羊一般,十余艘小舱板从码头边涌出。他们奋力划到大船边,大声嚷嚷。 「新下的果子,要不要?五文钱一篮。」 「蒸饼!蒸饼!」 「张队头,还要不要买鹅?鹅蛋也有。」 船板之上,皮肤黝黑、粗砺的商徒乱哄哄地大声叫卖着。 甲板上的水手面无表情,随口呵斥了几句,让他们退到远处,然后小心翼翼地放下了小艇。 小艇落在水面上,溅起了大团水花。 水手又检查了下船舷外侧的挂网。网是麻绳编织的,两端固定,可供入上下攀爬——这是圣人亲自指导产生的新装备,在没有栈桥的情况下,方便水手上下船只。 一些水手沿着挂网攀爬而下,落在小艇之上,然后奋力划桨,往岸上而去。 船只入港,一堆文书需要交割,事情很多。 而在他们前面,有几艘船只已经靠泊在木质栈桥两侧。 栈桥与船甲板差不多齐平,踏板放下之后,一群面色苍白的百姓开始上岸。 他们看样子是遭了很大一番罪了。 从登州到旅顺县都里镇码头,东南风吹拂之下,三日即可抵达。但就是这三天航程,依然让旱鸭子非常难受,晕船晕得什么都吃不下。 平海军的水手是严苛的,不允许他们吐在船舱里面,要吐到甲板上去吐。但有的人吐着吐着就掉海里去了,十分凄惨——当然,船只不会特意停下来去救落水的百姓,你掉下去,也就掉下去了。 这才三天的航程,就让百姓们晕得七荤八素。 如果是三十天、一百天的航程,可想而知是多么痛苦的折磨。身心被摧残得无以复加,平时能抵抗的疾病,这会也毫无抵抗之力,于是疫病在船舱中流行,得病的人下场只有一个:被扔进海里。 「当初漂洋过海之时,中途还在沙门岛停留了一下,我都受不了。这些百姓直航都里镇,可想而知…」邵嗣武站在高山之上,俯瞰着整个港口,感慨地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特别喜欢登上高山,俯瞰波光翼粼的港湾。 都里镇是一个神奇的港口。港湾内海阔水深,可停泊大量船只,港湾两侧又有延伸出来的陆地,形成了天然的防波堤,将狂风巨浪阻挡在外面,只留了一个小口子供船只进出。 这样优良的港口,听父亲说在整个北地都是极其少见的。邵嗣武以前不信,现在大为惊叹。光那两道阻隔风浪的天然防波堤,就不是什么港口都有的。 「殿下,这些贝州民户,来得不是时候明。」安东府尹杜光乂一脸忧愁地说道。 若在平时,魏博百姓来就来了,能咋地?两万大军压着,他们什么风浪都掀不起来。但眼下是什么情况?大军很可能要出征,届时留守兵力稀少,杜光乂十分担忧。 朝廷有些人明,太僵化了,不知道变通。此一时彼一时,这会你一个劲往这塞人干啥? 邵嗣武说道:「不是刚来了一千多户横山党项么?使者要抓牢他们,一旦有事,便征发丁壮镇压魏人,料想无妨。」 杜光乂心下稍安,但并没有完全释去忧虑。 之前确实分两批来了一千六百余户横山党项,基本上都是归德军将士的家人,他们确实不会与魏人合流,但杜光乂很怀疑他们的战斗力。 但事已至此,也没别的办法了,好好操练那些党项少年才是正经。 「殿下,此番北上,符都头领兵即可,你又何必……」杜光乂不再纠结移民,转而问起了另外一件事。 「父亲起自微末,征战二十年,方有大夏天下。」邵嗣武摇了摇头,道:「我得封赵王,富贵极矣、至矣。但每每午夜静思,总觉得惭愧。寸功未立,却安享豪宅、珍馐、美人,可乎?」 杜光乂张囗结舌,良久之后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在叹息什么。 第三十五章 山城 虽然安东府侨治积利县,但相对最繁华的地方,毫无疑问还是旅顺。 至少,在别的地方还是一片乡村景象的时候,旅顺已经发展出了一条商业家,零零落分布着十几家商铺,卖些杂七杂八的生活用品。 商业交换,果然是根植在人类骨子里的东西。 旅顺县城目前还没有城墙,或者说没有完整的城墙。开荒的任务太重,又有频繁的军事训练,至今只版筑了一小段。而就是这一小段城墙外,数十座冶铁工坊一字排开,炉火彻夜不息,打造各类兵器、甲胄。 继粮食收获与日俱增之后,安东府也在尝试着自制兵甲,以减少物资转运的成本。 铁匠之外,还有一些木匠。 这些木匠的来历很奇特,都是南方诸藩镇,比如荆南、两浙、江西甚至是福建。 对新朝称臣,当然要派工匠上洛值役。只不过邵树德将一部分木匠拨到了安东府,令其在此服役两年,每人带几个徒弟,扩大本地人才储备。 木匠们最近的主要工作是制造偏厢车。从三月份就开始了,至今已完工数百辆,另有更多的辎重粮车。 刘鄂一大早就来到了木匠们的营地。 他仔仔细细看了这些偏厢车,甚至还登上一辆,拿长矛比划了一下,发现杀敌挺方便的,满意地笑了。 偏厢车其实就是一面活动掩体,对付骑兵很有效,尤其是只有骑兵、缺乏高素质步兵的游牧民族,更是有奇效。 马隆的偏厢车队,从洛阳出发,一路转战数千里,冲破虏骑重重包围的史诗级战斗已经证明了它的效果。 这种车也没有固定的型制,只要你知道它的原理就行了。旅顺新造的偏厢车大概三百斤上下,每辆车布置两名长槊手、两名刀牌手、两名步弓手,远近皆宜,重骑兵都冲不动,更别说轻装骑射手了。在步弓面前,他们就是送人头的。 当然,任何装备、任何战术,终究还是要靠人来执行。马隆招募的是三千勇士,若都是草草训练的农民兵,显然不可能孤军深入凉州,大破敌骑。不过这会嘛,天下最不缺的就是技艺娴熟、敢打敢拼的武夫,只要车造出来,人不是问题。 「王将军似乎有些忧虑?」试完新车后,刘鄂望向一同跟来的都游奕使王彦章,问道。 王彦章是直性子,不想拐弯抹角,问道:「偏厢车阵有个致命弱点,容易为大队步卒击破。赵王此策,有些冒险。」 偏厢车其实并不怎么挑地。辽东一片蛮荒,不像中原那样处处是沟渠、田野,只要不走山路,行军并不太过困难,大不了慢点罢了。 真正麻烦的是,行军时狭长扁平的车阵,一旦遇到训练有素的步兵,很容易被拦腰截断,首尾不能相顾。 说穿了,它就是欺负草原上的罗围腿骑兵罢了,欺负你们步战不行,破不了车上的长槊手、刀牌手、步弓手的拦截。你骑射打不过我车上的步弓、弩,近战干不过训练有素的步兵甲士,如果再像马隆那样携带足够三年用的粮草物资,那就真没办法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不断前进,转战数千里。回 但如果敌人有精锐步兵呢?这个战术就被破了,或者说要受到很大的威胁。如何扶择,其实挺难的。 「契丹有没有步兵?」刘鄂问道。 「有。」王彦章很肯定地说道:「我与他们交手过,战力不俗,都是当年刘仁恭、高家兄弟带过去的,后来补了些渤海人,一直严加训练。」 简单来说,就是不服李克用的幽州兵北奔,投靠了契丹,给他们带去了第一支和第二支专业的成建制步兵。 「能不能招降这些人?」刘鄂想了想,问道。 「赵王觉得可以。 」王彦章道:「但我觉得凡事不能寄托在敌人身上。」 「其实没那么可怕。」刘鄂说道:「咱们有骑兵伴随,没那么被动。再者,有车厢阳隔,契丹步兵也不一定就能攻破我车阵。只要上下一心,敢战死战,许下厚赏,刘仁恭之辈真的就能得手吗?我看未必。」 王彦章沉默很久,最后也想通了。仗终究还是要靠自己一点点打,没交手之前,都是瞎猜,只能到时候再看了。 离开城墙根之后,王彦章又回了自己部队的驻地。 他是都游奕使,掌管骑兵。最初的人马,大多是各路杂牌军中抽调加强过来的。征战年余,部下中多了不少新面孔,基本都是本地招募的士兵,以韩羁人、高句丽人为主,全军总共两千骑出头。 王铁枪的名声,已经渐渐传播到了安东府之外,因为他多次毙杀契丹酋豪,甚至还生擒过数人,威名赫赫。 辽西的契丹牧地之上,只要一听和王铁枪交手,牧民们都面有难色,实在是这个人太生猛了——把王彦章放在大军统帅的位置上,那是对自己人不负责,如果让他作为先锋大将,则非常合适。 巡视完营地之后,他牵着马儿到小河边洗刷。 河两岸有不少新来的魏博百姓在洗衣服。王彦章随意扫视了一眼,顿时愣住了。 他把铁枪扔给亲兵,大踏步往前走。 他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冲了起来,直到站在一人面前。 那人也发现了王彦章,立刻以袖掩面,抱头而走。 王彦章一把拉住他的手臂,低声道:「可是敬司马?」 ****** 六月二十六日,又是二十多艘船只依次入港。 因为第一批八百户贝州移民已经休息得差不多了。安东行营下令,龙武军使刘郭率三千人北上,护送这批魏人百姓及大量军资北上。 他们特意绕了下路,经平海、东平二县,于十天后抵达了积利县。 八百户移民,旅顺分了一半,平海、东平二县各两百户。新来的大约七百户,旅顺安排三百户,平海、东平、积利、石汪各百户。 抵达积利县之后,刘鄂领取了部分物资,然后一路北进,至高句丽故建安城方止。 这片区域,刘鄂去年来过一次,这是第二次来。 建安城在后世盖州市东北青石岭镇高丽城村前的石城山山脊上。 高句丽时代,其地域范围的西界便是辽河,也就是说,后世辽宁省的东部归高句丽管。 这片区域的西部是辽河冲积平原,雨量丰沛,日照时间长,利于农耕,高句丽时代便得到了很好的开发。东部则是长白山系,山高林密,地形陡峭,多高山峡谷,缺乏连续的平原,不是不可以农耕,但真的不如西边的辽河平原。 辽宁的山区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地下水十分丰富。山峰高处,往往蕴藏多处泉水,海拔多高,山泉水就有多高。且多片麻岩、花岗岩、石灰岩,地形也很陡峭,多上下垂直的崖壁,十分险要。 正因为这个地理特征,高句丽时代除在大辽水(辽河)东岸修千里长城之外,还广筑山城,以控遏交通线路。 其最著名、最重要的山城有十二,积利、卑沙便在其中,如今都在夏军控制之中,分别作为积利、平海二县的县治。 石城其实也是,只不过夏人看不上,他们更青睐海港。 刘鄂如今抵达的建安城同样是一座十分典型的山城——渤海人的势力已从此消退,契丹人也不爱住在山城上,更不会守城,故一直没人占据,此时便落入了龙武军之手。 「前唐太宗伐高丽,有建安、新城、驻跸三大战,斩首四万余级。 」刘郭抚摸着土石混合质地的城墙,仿佛在追忆两百多年前的金戈铁马。 在建安城下留名的应该是张亮。他宰军自登莱浮海登陆,先破卑沙城,再袭建安,连战连胜。 建安城周长约十里,呈不规则的长方形。城墙用土、石混筑而成,历经风吹雨打,至今仍残留了大半。 城内是一个大盆地,盆地中央有一山,曰「金殿山」。山顶地势平坦,有石阶而上,残留着一些建筑废墟。 金殿山北有一道土堤,堤中有一道豁口,山水经此流过,在西门附近形成一小湖泊,曰「饮马湾」。 建安城有三座城门,建安成安有三座城门,东门一,西门二,两座西门之间还有个水门,可通船只。 军士们已经陆陆续续开进了城内。城池广大,偏厢车、辎重马车、粮草物资都堆进来后,也一点不觉得拥挤。 城内到处都是房屋废墟。破碎的瓷器、瓦片入眼可及,石臼翻到在地,腐烂的马镫、生锈的铁甲片随处可见,这一切都在向新来的征服者诉说着,建安城左近曾经存在过高度的文明,如今已湮没在历史尘埃之中。 「前唐时建安州都督府便设于此处……」刘鄂从地上捡起一把锈蚀得不成样子的横刀,心中一瞬间升起了很多感想。 「山城,还真有高句丽特色。」刘鄂抬头望向了金殿山,又看了看山脚下的河流。 建安城内居然还有可供开垦的荒地,能够种粮食,虽然面积很小。 谁能想到,山顶有河、有田,还有城池,这奇葩的地形当年马谡若据守的是这种山城,还会那么惨吗? 「给赵王、符都头、杜府尹传讯,我部已据建安山城,控遏大道,请速发粮草军资。」刘鄂转过身来,下令道。 信使复述了一遍命令,翻身上马离去。 「侦骑四出,向北搜寻。」刘鄂又下达了命令。 建安山城再往北百余里,还有一座山城,即安市城。 越往北,遇到契丹人的可能性越大,不可轻忽。 第三十六章 挺进 建极二年七月初一,龙武军副使王彦温又率五千军士抵达建安,屯于山下。 他是在刘鄂出发不久后北上的,又带了大量辎重车马。 临行之前,安东府尹杜光义提出了建议,既然都担心魏人,不如征发他们充当夫子、御手,随***输粮草。 邵嗣武、符存审商议之后,同意了。 杜光义的潜台词大家都听得出来与其担忧他们留在后方使坏,不如挑选精壮带走,严加看管。如果他们真要跑,那————跑了也就跑了,留不住终究是留不住…… 抵达建安后,王彦温上山与刘鄂合计了一下接下来的行止。 老实说,俩人独处是有点尴尬的。毕竟当初淄州那档子烂事还没过去多久呢,即便两人已经当面说开了,都大度地表示往事已矣,而今都是新朝同僚,自当携手并进。但真的一点芥蒂都没有了吗?未必。 「军士日食六个胡饼,三升面,一月便是九斗。咱们这八千军士,一月便是七千二百斛,半年则需四万余斛。」王彦温说道。 不是他数学好,其实他是照着纸上念,幕僚们早就给算好了。 一辆马车可载二十五到三十斛米面,四万多斛需要一千多辆车。车其实不是问题,让工匠制作就是了,问题出在挽马上面。安东府一穷二白,挽马非常短缺,到处都要用,不可能全给你拿来出征了,所以携带半年粮草是不可行的,只能先北上至渤海人的势力范围,找他们想办法了。 另外,马的食量是人的三倍,它们也要吃东西。一般而言,尽量割草来喂,但如果找不到草,就得用粮食喂养。 一辆偏厢车一匹挽马,一辆辎重车两匹挽马,这个消耗也不小。 所以,必须要找渤海人筹粮了,不然只能停下来,等待后续补给车队抵达,或者干脆打道回府。 「建安山城需要派人留守,作为一个仓城粮台。」刘鄂说道:「再留下一些魏人夫子,修缮城墙。虽说契丹大举西征了,但建安山城实在太重要,丢不起。」 王彦温点了点头,道:「军使明察秋毫,末将佩服。」 刘鄂扫了他一眼。 「你出发之时,符都头走了没?」刘鄂又问道。 「都头已在整备人马、器械。」王彦温答道「这几日应该就会出发了。 符存审那一路的兵力要雄厚些,约万人,将来要对上的也是契丹主力。 他们大体上沿着东海岸走,过石汪县之后,经橐驼湾,至乌骨江(爱河)与鸭绿江交汇处,接收渤海人输送而来的物资,然后再西进。 这是一条相当重要的交通运输线,在鸭绿江口那边,缘海东进可至新罗,西进可往辽阳,东北溯流而上可至渤海国都。考虑到辽东多山,鸭绿江就是最好的交通运输路线,在此接收物资是很自然的事情。 两路兵马出动了足足一万八千人,可谓精锐尽出了。刘鄂听闻之后,有些感慨,圣人当初下令浮海至安东,打的就是如今这个主意吧?未卜先知?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圣人最厉害的兵法不是一线指挥的水平,而是他的战略布局,如今看来他应是走一步看三步,早早就计划到了如今这一切。 契丹,终究是个大敌。他们有南下中原的野心,就实力而言,也是一个大藩镇的底子。那么,就让他们与河北诸镇一起埋葬吧。 「诸军樵牧、休整两日,后天一大早出发,北进安市城。」刘鄂下定了决心,说道。 「谨遵军使将令。」王彦温大声应道。 刘鄂又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 「嘚嘚」的马蹄声愈发急促,在青翠的草原之上不断徘徊。 密林、草原、水泽,这是渔猎、种植、游牧三种生活方式并存的契丹人的主场。 而且,眼下这个牧草长得有半人高的季节,也是最适合发挥他们战斗力的时候。 马儿走到哪里都有饲料,只需携带人吃的干粮、奶酪、肉脯就行了,完全可以支撑草原汉子们在外长期作战。 但他们却拿出现在视野中的这支夏军部队毫无办法。 出外割草、捡拾柴火的夏人夫子早早亡命狂奔。大部分人及时跑回了车队,只有少数几个「大聪明」钻进了密密麻麻的草丛灌木之中,试图逃跑。不过他们很快被契丹人揪住,牢牢地捆扎了起来,横掼于马上,送往后方审讯————他们的下场不会太好,一般而言会被契丹人当做奴隶耕作田地,日子可比安东府那边差多了。车队看起来相当蔑视围过来的契丹人。或许是因为他们的人数太少了,只有寥寥两千余骑,根本造不成威胁吧。 车队甚至都懒得变阵,继续前进,丝毫没有改变方向。 契丹人终于受不了了,怒了。这片土地是他们与渤海人争夺数年才得到的牧场,大辽水水草丰美,唐人退走之后,谁都不能夺走。 于是,在头人的带领下,契丹人大声吼叫着,向车队发起了凶猛的进攻。 车队大体呈长方形。 偏厢车在两侧,夹杂着部分辎重车辆。车辆中间,是步行跟进的士兵。人数很多,器械精良,士气好像也不低。 车阵,不管怎么变,核心原则就是用车辆装载物资,阻挡骑兵的冲锋,给步兵制造一道活动的城墙,给他们恢复精力、体力的时间。 这是从汉代以来的故智。 骑兵的优势在于机动性强,想打就打,不想打就走。他们甚至可以把人分成几部分,轮番休息,最终耗尽步兵的体力和意志,取得胜利。 这种战术能破吗当然是可以的。而且在空旷无垠的平原和草原上也能破,前提是你的步兵要有一颗大心脏,不能自乱阵脚。 只要有铁一般的意志,有充足的后勤保障,即便打到天荒地老,骑兵也拿他们没办法,而且伤亡往往是十比一以上,也未必吃得下步兵———李陵被数十倍的匈奴包围,差一点就成功走回来了,马隆被数十倍的胡骑包围,与后方失去联系,照样一路杀穿,只要你能稳住,技艺娴熟,配合默契,没人能拿你怎么办,杀就完事了! 「贼人来啦,停车!」钲声此起彼伏响起,回荡在整个草原之上,偏厢车陆陆续续停了下来。 步卒们已经两两互相披甲,开始给步弓上弦。 他们是预备队,一旦偏厢车、辎重车上的袍泽战死或受伤,立刻就要顶上去。 气氛不是很紧张,军士们甚至还能开玩笑,一点没有大战来临的觉悟,都是小场面罢了。 偏厢车那边不用军官吩咐,步弓手、弩手已经各自找准了目标,破空声不断响起,契丹人前冲过程中惨叫连连,不得不分散队形,避开当面的箭矢。 但车队太长了,到处都是箭矢射来。无论你躲到哪边,耳边始终回响着「呼呼」的破空声。 几乎就没有一处安全之地! 有勇猛的契丹骑士不顾性命,拼死催马,进入骑弓射程后甩手便是一箭。 很遗憾,偏厢车对外一侧都是厚实的挡板,除非你箭术通神,走马驰射之时仍然能透过射击孔,准确地射中孔后步弓手的面门,不然就是白费,甚至是给人送箭矢。 大部分牧民显然是没这种本事的。 他们徒劳无功的尝试除了送人头之外,没有任何作用。 「嗖嗖!」箭矢愈发密集了。 契丹人被射得站不住脚,只能疯 狂打马远去,离开步弓的射程。有那士气低落的骑手,干脆直接就跑了。只能挨打不能还手,这仗打得有什么意思? 契丹头人背上插着一支箭,灰头土脸地奔了回来。 他看着脸色苍白的部下们,长叹一声。 方才那波冲锋,已经损失了百余人,但他却不敢保证杀伤了哪怕一名夏军士卒————敌人很可能一个都没死,这个事实很伤他的自尊。 士气已泄,人心惊惶,没法打了,跑吧!正待下令之时,却听南边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 夏人还有骑兵?他大惊失色,怒声道:「撤!」 「呼啦啦」一阵风般,契丹人纷纷拨转马首,溃向远方。 五百夏军骑兵追了一阵,便退了回来。没必要再追了,万一中伏,把这数百骑全搭进去,可就没骑兵用了,不值得。 夫子们又被驱赶出了车队。在龙武军士卒的监视下,开始打扫战场。 躺在地上呻吟的契丹伤兵被仁慈地补刀上路。身上的武器、箭矢、甲胄被剥下————如果有的话。 干粮、水囊甚至裘服,通通被搜走。夏人一点不嫌弃,任何有用的东西他们都要拿走。 契丹人遗落在战场上的马匹被收拢了起来。能用的拉进车队,受伤的就地宰杀,充作食物。 夫子们继续在附近割草,捡拾柴禾,收集射出去的箭矢。 草原牧民没那么高昂的士气。他们被打跑了之后,自己都慌得很,一时半会不至于杀回马枪。这会是安全的,可以放心大胆工作。 当然,如果遇到那种坚忍不拔、纪律严明的草原骑兵,或者人家兵多,也杀红了眼,上了头,已经不计伤亡也要搞死你了,那就自认倒霉吧————李陵当年就遇到上了头的匈奴骑兵,宁可付出不成比例的伤亡数字,也要灭了你,没招。 车队在此休息了一个晚上。 夫子们将大捆草料运了回来,柴禾也堆满了空车。士兵们恢复了体力,第二日继续前进。 第三十七章 腐朽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契丹牧民赶着牛羊,在水草丰美之地放牧。 他们愁容满面,时不时派人前出,观察敌人的动向。 车蟒蟒,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庞大的车队之中,军士们一边嚼着干酪、醋饼、肉脯,一边前进。 他们外紧内松,步弓下了弦,甲胄、长枪置于车上,轻松地赶着路。 斥候游骑在附近活动着,遇到契丹骑手,他们也不硬来,回去汇报便是。 这个时候就很考验指挥官的水平了。 敌人大队前来,行走在苍茫的草原之中,到底有多少人?是真打还是佯攻?你要好好判断一一士兵的体力、精力是有限的,不要随意挥霍。 从士兵角度而言,敌人大举来攻,不一定是真的。或者即便真来了很多人,他们也不一定有那个决心,耗费数倍的伤亡来和你硬拼。 不要慌乱,越慌,体力消耗越快,注意力越难以集中。 敌人夜间突然袭击,擂鼓叫喊不要慌,该睡觉的睡觉,需要你的时候自然会有人喊你起身。训练充分、经验丰富的军队,一般都遇到过敌人夜间袭营的情况。黑灯瞎火之下,你要有在敌人干扰之下睡觉的能力,不允许随意起身,否则可能会被友军当敌人射死,而他有功无罪。 敌人在前方挖断道路,阻你前进,不要慌,车队变阵,取土填平就是。谁挖土填土,谁前出警戒,谁休息预备,都有规定,不要随意耗费体力。 敌人燃烧柴草,制造烟雾,不要慌,听到声音,用箭矢驱赶敌人即可。这么空旷的地方,这么大的范围,烟雾的效果很有限。 其他的小技巧还有很多,这都是合格的职业武夫本该具备的素质。 经验丰富的统帅、业务娴熟的基层军官,外加漠视生死、敢打敢拼的底层士兵,这三个组合在一起,辅以正确的战术和适当的装备,只要运气不是太差,一般很难战胜。 如今战场上就是这么一个情况。 从七月初三离开建安山城北上以来,整整四天时间,龙武军使刘郓率领六千步卒、三千夫子一路北上,大小十余战,以数十人伤亡的轻微代价,顺利抵达了安市城以南数里的山脚下。 扎下营盘之后,夫子上山砍柴、割草、取水,辅兵照料牲畜,给战兵做饭,一切井井有条。 走了这百余里,大伙早看出来了。契丹骑兵就会骑马射箭,让他们近战肉搏,简直笑死人。那个长期骑马搞成的罗圈腿就不提了,光那可怜的装备,荒疏的技艺,就注定了他们啥也不是。 以前真是太保守了,早知道这么烂,就该杀上门去,砍他娘的! 「军使,昨日有斥候来报,看到契丹牧人放牧牛羊。由此观之,附近多半有部落驻地。不如将其找出来,我等杀上门去,端了他们的部落,将牛羊财货掠走,既可补充军资,又可将他们远远驱离。」王彦温大胆建议道。 刘鄂闻言吃了一惊,王彦温胆子还真大。不过仔细想想,可行性还是很高的。 虽然是游牧部落,但并不代表他们每天都在游动。事实上在扎下营地,开始放牧之后,在这片牧场的牧草消耗完之前,他们是不会转场的。 而转场搬迁也是桩繁重的体力活,必须全家男女老少一齐上阵。如果找到他们的牧场,派遣骑兵快速突袭,他们是不可能逃掉的,除非有人迟滞阻拦,或者干脆放弃家当骑马逃跑。 「算了,就五百骑兵,这是追打落水狗的杀手锏,不能轻易浪费。」刘鄂最终否定了王彦温的建议,道:「方才斥候来报,安市城处于半废弃状态,没有敌兵守御。我看还是先占下这块地方,休整一番,囤积 粮草器械,再做他图。」 「是。」见主将不想冒险,王彦温也不强求,立刻应下了。 从积利县到建安山城约二百里,从建安山城到安市城百余里,在这三个地点囤积物资,派驻士兵,粮道将相当稳固。盖因这三座城池都是高句丽时代的山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契丹又缺乏攻坚能力,从这些后勤节点中的任意一个出发,派主力部队押运粮草,几天时间就能抵达下一地,契丹人很难将其截断。 只要后勤不断,你能奈我何? 阿保机若知机,这会就该大力极强步兵建设。光靠骑兵,可没法打胜仗。 七月初七,龙武军甲士千余人沿山道而上,进占了空无一人的安市城。随后全军拔营起程,至山城内休整,同时派信使向东疾驰,联络东路军。 ****** 东路军出发比较晚,但行军速度非常快。主要原因是此地没有契丹势力,属于内线行军,因此从平海县出发之后,进展极速,待收到刘鄂传来的消息之时,他们已过石汪县了,正往橐驼湾而行。 领军的统率是赵王邵嗣武,但实际统筹军务的则是归德军使符存审。 邵嗣武知道自己的能力还不足以统御大军,因此一路上多看、多学、多问,并不干扰符存审的决策。 闲暇之时,他则不断翻越古籍,从前燕慕容氏与高句丽交战开始,任何一份史料都不放过,如饥似渴地学习,以做到心中有数,免得军议之时一开口就遭人轻视。 「符都头,刘将军行军好快,要不要让他们放慢脚步?」路边休憩之时,邵嗣武比划了下地图,问道。 「殿下,刘将军也是宿将了,自然知道该怎么做。」符存审温和地说道。 「好。」邵嗣武从善如流。 「安市城一下,契丹人多半就坐不住了。」符存审说道:「殿下,我等需尽快与渤海人汇合,领取粮草之后,大举西进,与龙武军汇合。」 安市城大名鼎鼎,但其实是一座非常罕见的土城(海城市东南八里镇英城子故城)。城墙沿山脊土筑而成,城周八里,城内有泉水。 从这里北上,离辽阳就很近了。而契丹是不可能忍受辽阳为夏军所据的,势必要爆发大战。而这会,他们多半已经在召集丁壮,准备下血本围攻孤军北上的龙武军了。 归德军与渤海联军大举西进,是减轻龙武军所面临的军事压力的最好办法。 「殿下、都头,乌光赞来亲兵匆匆而至,禀报道。」 符存审默不作声。 邵嗣武看了看他,沉稳地坐了下:「让他进来。」 「遵命。」亲兵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乌光赞和两名随从赶至。 「参见大夏赵王殿下,参见符帅。」乌光赞大声道。 「免礼。」邵嗣武伸了伸手,道:「乌大郎前来,可是告知我粮草道已至?」 「正是。」乌光赞连忙说「十万石稻谷,已运至敝国鸭绿道府。府尹正组织民夫向西转运,不日即可抵达乌骨城。 「太好了!」邵嗣武没忍住心中的激动,脱口说道。 说完之后,微微有些后悔,还是没沉住气,于是转移话题掩饰道:「不知渤海大军何在?」 乌光赞闻言有些尴尬。 他不好意思说渤海国已经被契丹打怕了,从上到下不想再去招惹这个凶恶的敌人。国中固然有主战派力求出兵,收复扶余府等失地,但主和派更多,他们只想苟延残喘,偏安一方,已经完全失去了斗志和血腥。 宰相乌焰度毫无疑问是主战派。但他现在也无法压倒整个朝堂,无法让那些主和派改弦更张。更可怕的是,勃海王也有些畏 惧,举棋不定,始终下不定决心。 乌光赞对此也很无奈。 最近几个月,他奔来走去,实在是忙得脚不沾地。先从洛阳返回渤海,向国王禀明大夏新朝皇帝欲册封他为渤海郡王的消息。 国主一开始还嫌爵位小。 前唐之时,渤海主都封王,为何夏朝不肯封王?只愿意给个郡王爵位? 不过在宰相乌焰度的劝说下,渤海国主最终还是同意了,派遣使团前往洛阳,求册封。 封爵这个其实都是小事了。反正勃海王关起门来都是做天子,亲王、郡王什么的,就是个虚名罢了,影响不大。 真正的大事,还是如何抵御契丹,这是关系到渤海国生死存亡的大事。但如今朝中显然吵得不可开交,这让乌光赞血都冷了,大失所望。 渤海国立国久矣,没想到腐朽至此,呜呼哀哉! 邵嗣武也从乌光赞的脸色察觉出了什么,心中不悦,道:「渤海国主到底什么个想法?契丹八部夷离堇耶律亿率军西征,国中空虚,此时不进取,何时才能收复失地扶余府等地沦陷契丹不久,人心还想着渤海,正是一举收复的大好时机,何瞻前顾后?」 「整顿兵马需要时间。」乌光赞掩饰道。 「渤海立国二百年,宁无血性男儿耶?」邵嗣武还是很不高兴,道:「送十万石稻谷,便指望他人为你收回国土,何其愚蠢?乌大郎速速回返上京,劝说贵国国主,请发大兵,西进潢水也好,南下与我汇合也罢,皆可。契丹这种毫无底线的蛮子,就该趁着机会一举拔掉。即便灭不了,也要削弱其实力,可懂?」 乌光赞何尝不懂,但他已经对朝堂绝望了。 「好教乌大郎知晓。我大夏天兵已经攻占建安、安市二城,俘斩契丹贼兵万余。」邵嗣武又道:「此贼,容易对付得很。别耽搁时日了,速回。」 第三十八章 渤海君臣 昨晚下了一场雨,涤荡了上京的尘埃。 今日一大早,前唐银青光禄大夫、检校秘书监、忽汗州都督、渤海国王大玮瑎就在宫城东内苑召宰相乌炤度觐见。 渤海国五京的结构,整体采用里坊制度,都是以长安、洛阳为蓝本的,即城、郭、苑三重体系。整个上京城周三十多里,即便在中原,这个规模也超过了绝大多数的府城、州城,更别说东北这旮沓了,绝对是气势恢宏的雄城。 宫城位于北边正中,东、西、北三面设有苑林,以东内苑规模最大。苑内有池、假山、树林,环境清幽。 池畔小院之内,大玮踏穿着皇帝衮服,焦躁地走来走去。 与新罗一样,渤海国王虽然接受了前唐的册封,爵位是亲王。但在内部,依然自称天子,渤海王妃就是皇后,诸女真就是被册封的藩属臣子。闭门天子,果然人人爱做。 「乌卿……」一看乌炤度进来,大玮瑎立刻停了下来,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 「陛下。」乌炤度也吓了一跳。 天子满面愁容,双眼布满血丝,通红无比,这几日看起来非常受煎熬。 「乌卿,令郎所言可为真?今日上朝,裴少卿言契丹并未遭受什么损失,死伤或只有数百。」大玮瑎犹犹豫豫地说道。 他其实是一个性格平和的君王。换言之,他没有任何特点,性格不够强势,失之宽仁。除了在面对新罗时能提精神外,大部分时间都没有太多存在感。反倒是他的王弟大澍贤,勇猛善战,有感召力,多次领兵出征,在国中威望较高。 但很遗憾,大澍贤这人除了能在北边的野女真五部身上耍点威风之外,面对契丹屡战屡败,已经是怕了。堂堂王弟、统兵大将,却不敢对契丹言战。 渤海国有这些人在台上,基本是没希望了。 「陛下,契丹遭受重大损失应确凿无疑,不然何以退却三百里,不敢与战?」乌炤度说道。 大玮瑎缓缓点头,心情好了不少。不过旋又眉头一皱,问道:「前唐建安州、积利州拿地界,朕记得契丹人也不怎么爱去吧数年前迭刺部于大辽河破我军,追击至积利州、卑沙城,那是他们最近一次攻入辽南吧?」 乌炤度闻言心中一惊。 辽南那块地方,确实处于契丹、渤海势力交杂之处。渤海数次大败,确实打不过契丹,四野遭到掳掠,诸城离心离德,有接受契丹册封的意思。不过地方土豪也不怎么喜欢契丹,因为他们过于苛暴、残忍,故宁愿以半割据状态臣服渤海国,也不愿意投向另一方。 乌炤度当初力排众议,引夏军入辽南,理由之一就是当地上缴的赋税越来越少,输送的丁壮也越来越少,渐渐不听使唤了。久而久之,辽南州郡不是投向契丹一方,接受痕德堇可汗的册封,就是自立为王,自说自话。甚至于,他们接受新罗册封的可能性也不小,那些人虽然自顾不暇,却十分贪婪,一直想向北、向西扩张。 既如此,不妨把夏人引过来,吸引契丹人的注意力。渤海国势日衰,该收缩就收缩,保住核心的五京地区就是了。心力所不及的辽南之地,干脆丢出去,让夏人和契丹人抢食。 计划是好的,当初也得到了天子的赞许。但最近一年来,风向突然起了变化。夏人在辽南整体呈现「不作为」的状态,一心一意置县设官,收拾地方豪强,编户齐民,发展生产,向北扩张的欲望不是很强。 而契丹人呢,除了偶尔转场至辽南北部放牧之外,基本也不南下。冲突不是没有,但规模真的很小。夏人更多时候在征讨辽南地方豪强,以至于这些人纷纷北逃,向朝廷哭诉,搞得朝中物议纷纷,有人开始翻起了旧账,让乌炤度很是头大。 老实说, 就因为这事,乌烃度已经遭到了天子的斥责,失去了部份信任。不然的话,也不至于在朝中如此被动,渐渐失去掌控力了。 「陛下,契丹人自得辽西后,对辽南一向很重视。其中一些牧场,甚至早就被赏给了诸大小头人。辽南大族豪强,也多有向契丹输诚者。契丹贼子,并不愿意放弃这片。」乌炤度说道「而今夏人北上,迭破契丹贼兵,下建安、安市二城,其势不可阻挡,契丹人屡战不胜,损兵折将,此为犬子亲眼所见,做不了假。若陛下不信,大可遣人查探,夏人囤积完粮草后,定然要北上辽阳的。就在二十多年前,辽阳的唐兵尚未撤,换了夏朝天子,他定然忍受不住收复辽阳的诱惑。」 大玮瑎一听也有道理,脸色稍雾。不过很快又想到王弟说的话,委实犹豫不决。 「陛下!」乌炤度急道。 天子就这点不好,优柔寡断,真真急死个人。 大玮瑎被乌炤度一催,心中也急,当场就咳嗽了起来。看那咳得撕心裂肺的模样,乌炤度心里也很难受。 陛下其实是个宽仁之君,人也年轻,不过三十出头。但龙体抱恙甚久,国势这个样子,也没法静心调养,这几年是每况愈下了,让人心忧。 大玮瑎咳嗽了好一阵才缓过来,接过宫人端来的参茶,抿了两口之后,长舒一口气。 「乌卿勿忧。」大玮瑎重重喘了口气,又问道:「朕方才剧咳之时,头脑分外清明,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陛下请说。」乌炤度说道。 「朕实知乌卿之苦心矣。」大玮瑎说道「夏人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人。他们浮海至辽南,大力编户齐民,开垦荒地,打制兵甲,什么心思,朕看得出来。」 乌炤度欲言又止。 大玮瑎吃力地伸出手,拦住了乌炤度的话头,继续说道:「乌卿,你说夏人对渤海有野心么?」 「或许有那么一点,但臣实不知,也……」乌炤度的话含糊不清。 「乌卿不用多言,朕懂,朕都懂。」大玮瑎说道:「高句丽崛起甚早,野心甚大。在慕容氏占据辽东之时,便与其交战。中原南北朝鼎立,混战不休,高句丽逐渐坐大,地控千里,有数百万口人,数十万兵。这样一个强盛的海东大国,中原朝廷一旦腾出手来,都不会坐视不理。隋时炀帝东征,唐时父子两代征伐不休,终破大国……」 乌炤度静静听着,似乎已经听出来了一点名堂。 「大渤海国,其实是收拾了高句丽的余烬,得以在海东开国建制罢了。」大玮瑎道:「换你是新夏天子,会不会连契丹带渤海一起灭了?」 乌炤度吓得一下子跪在了地上,惶恐不已。 「乌卿无需如此。」大玮瑎眼神示意,宫人、宦官上前,将乌炤度扶了起来。 「朕知道,邵树德想要朕的国家。」大玮踏说道:「如今这个局势,契丹与渤海,不过是谁先死,谁后死罢了。你以为朝堂上那么多反对你的人,都是因为畏惧契丹么或许有这方面的原因,但不全是。」 「臣昏聩。」乌炤度一脸惭愧地说道。 「当然,乌卿说的其实也没错。」大玮瑎又道:「契丹毕竟是生死大敌,我渤海势单力孤,不能与敌,需得引夏人来攻,方能遏制住契丹人的侵掠。在这件事上,乌卿是有大功的。但万事需得考虑周全,事情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不多不少,刚刚好……」 「陛下深谋远虑,臣叹服。」乌炤度感慨道。 「乌卿何必自谦?」大玮瑎扯了扯嘴角,勉强笑道「契丹,还是要打的,但要有分寸。」 乌炤度默然。 「朕明日便下令,集精兵三万,攻扶余府。」大玮湝道:「余如故。」 意思很明了了,只攻扶余府,尝试收复失地。其他战线维持不动,主要兵力用来防备契丹人可能的报复。 再者,契丹骑兵来去如风,你攻到草原上去,以渤海兵如今的水平,多半也不成。一个不好,精兵强将就没了,以后日子更难。 「对了,乌卿。」大玮瑎又道:「夏人大举攻契丹,获胜的可能性大不大?」 「很大。」乌炤度说道。 「那就没错了,朕也是这么想的。」大玮瑎说道:「隋炀帝、唐太宗攻伐高句丽,都连战连胜。最后功败垂成,原因很多,但并不是打不过他们。高句丽都这样了,契丹何德何能,敢与高句丽媲美这一仗,他们怕是要吃大亏。」 「陛下圣明。」乌炤度回道。 「夏人那边,还得乌卿多多转圜。」大玮瑎说道:「让他们觉得渤海已经破胆,害怕招致契丹人报复,不敢倾力出兵就好了。不然的话,怕是要生出许多事端。万一将来契丹再次大举东进,恐无人来救。」 「臣遵旨。」乌炤度应道。 他面色平静,但心中已是狂风巨浪。陛下今日的表现让他有些吃惊,因为这不是他一贯的风格。换言之,陛下根本不会想这么多。 这番话,定然是有人教的。会是大澍贤么?还是少卿裴璆? 陛下对他已经不太信任了,这是很明显的事情。大澍贤、裴璆这帮人,终日蝇营狗苟,其蠢如猪。分明是胆怯畏惧,却找那么一大堆似是而非的理由出来,何其可笑? 国事,早晚败坏在他们手上。等到契丹西失东补的时候,再找机会把他们一网打尽。 第三十九章 于越 契丹八部于越耶律释鲁一大早就出了门。 滑哥装模作样送行一番,见父亲走远后,又悄悄熘了回去。 帐篷之内,战火连天,地动山摇。 耶律滑哥在父亲的小妾身上奋勇驰骋,良久之后才萎顿了下来。 “滑哥,你也太没用了。”妇人不满地都囔了一句,讥笑道:“你父亲年逾五十,却勐如奔虎,比你强太多了。” 耶律滑哥闻言有些恼怒。不过在对上妇人白花花的身躯,以及那双桃花媚眼之后,又谄笑道:“父亲也勇不了几年了,提他作甚。” 妇人一听也是,顿时不再嘲笑滑哥,而是爬了过来,紧紧贴在他身后,轻轻研磨着,腻声道:“滑哥,以后都靠你了。” 滑哥很是受用。 这是父亲最宠爱的小妾,如今却像狗一样在讨好自己,这极大满足了他的虚荣心。 “这几日都是你陪侍父亲的,可听到什么消息?”滑哥问道。 “南边打得不顺利,于越非常生气。”妇人说道:“前天他下令各部征集丁壮,向辽阳聚集,打算围攻夏人。” 滑哥舒服地呻吟了一声,又问道:“西边呢?阿保机那边怎么说?” “看于越的意思,打得好像还可以。”妇人说道:“占了不少地盘,抢了一些丁口、牛羊,这会在哪却不知,可能要与晋人相会吧。” “你这妇人,知道得倒不少。”滑哥将妇人拽到身前,叮嘱道:“以后多多留心各种消息,想办法报予我知。” 妇人轻轻点头。 “放心。”滑哥捏了捏妇人,笑道:“待我父死了,定然将你纳回家中。迭剌部,什么时候轮到阿保机做主了?他的军队、部民以及妻子,都是我的。” 妇人狠狠掏了一把,似乎有些生气。 耶律滑哥居然还惦记着阿保机的妻子月理朵,这让她有些生气。滑哥这种人,看起来比阿保机差多了,怎么可能上位? 见妇人吃醋的模样,耶律滑哥笑而不语,穿戴好衣物之后,便出了帐篷。 山谷之内,牛羊被野,帐篷星罗棋布。小孩在练习骑羊、射箭,妇人在挤奶、喂草,老人在制作弓梢、弓弦、箭失,丁壮们则早已离开,到外地集结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在女人和争权夺利之外,滑哥突然对契丹的前途感到了一阵担忧。 契丹诸部走到今天,每一步都很不容易。 前唐玄宗之时,因为依附突厥,古老的大贺氏部落联盟被唐军击破,部众逃命如丧家之犬,部落联盟最终烟消云散。 新生的遥辇氏联盟力量孱弱,不得不依附回鹘,前后被奴役了百余年。回鹘汗国被灭之后,契丹重获自由,一步步崛起,直到有了如今这个实力。 积攒点实力并不容易。部落崛起的天时也不会常有,一旦失去,往往伴随着灭顶之灾。 中原在慢慢统一。每次这种事情发生,对草原民族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耶律滑哥再没见识,也知道这一点。 唉,破天荒地第一次,他希望父亲耶律释鲁能够旗开得胜,击败从辽南北上的夏兵。 ****** 掌管军国大事的于越下达了征集令,契丹八部的留守人员立刻动员了起来。 丁壮们准备好武器、战马,带上干粮,跟着头人出征。 老人、健妇则准备粮草,堆上马车,然后驱赶着牛羊,往前线输送。 此时迭剌部的核心牧地之上,大群骑士已经准备好了器械和干粮,分批出发。 述律平骑着一匹小母马,与余庐睹姑并辔而行,定定地看着出征的将士们。 “室鲁,此番出征,若不能胜,就别回来了。”余庐睹姑看着丈夫,说道。 述律平掩嘴而笑,道:“室鲁本事大着呢,不然也不会娶到我们的大萨满。” “室鲁”名叫萧室鲁,是萧敌鲁之弟,萧阿古只、述律平的同母异父兄。 他们的母亲则是耶律撒剌的的妹妹,也就是阿保机的姑姑。 也就是说,萧室鲁与阿保机是表兄弟关系,非常亲近。 亲上加亲的是,他还娶了阿保机的妹妹余庐睹姑为妻——《辽史》记载,诸弟之乱后,阿保机痛心疾首道:“北府宰相实鲁妻余卢睹姑于国至亲,一旦负朕,从于叛逆,未置之法而病死,如天诛也。” 萧室鲁曾参与诸弟之乱,失败后自杀。作为他的妻子,余庐睹姑公主也参与了,因此“病死”。后世曾经出土过晚唐风格的契丹公主墓,墓主人身体内有大量水银,本身还是一位萨满,便是余庐睹姑公主了,下葬时年龄三十出头。 但不管以后怎样,此时的萧室鲁是正儿八经的阿保机亲信,是他的表弟和妹夫,是最可信任之人。 在此之前,萧室鲁一直在帮阿保机管理诸汉儿、渤海奴隶。这次若非干系重大,他也不会出马,而是坐镇后方。 “放心吧。”萧室鲁笑了笑,道:“夏人来辽南才多久?他们根本没多少兵力,事实上我很奇怪,从积利到安市,数百里之遥,为何怎么都拦不住?” “不要轻敌。”余庐睹姑瞪了一眼丈夫。 萧室鲁收敛笑容,不敢回嘴了。 妻子是阿保机的妹妹,又是部落大萨满,威望很高。人也长得妩媚高挑,萧室鲁实在爱煞,在妻子面前一直陪着小心。余庐睹姑指东,他绝不敢往西。 “室鲁。”述律平酝酿了一会情绪,道:“妹妹就你们几个亲人,一定要平安回来。余庐睹姑说得没错,万勿轻敌。情况你也知道,辽南的夏兵打制了很多车辆,水泼不进,各部已经损失数百人了,至今没找到好办法。你素有奇计,到前线后好好看,好好想,一旦想出办法,立下大功,阿保机绝不会亏待你的。” “放心吧。”萧室鲁笑道:“这次咱们人多,一定可以拿下。” 自信是一种很重要的特质。 有自信的人,能完全发挥出自己的水平,甚至超水平发挥。 没自信的人,一身本事完全发挥不出来,稀里湖涂败下阵。 契丹现在是有自信的,虽然这种自信已经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动摇,但多年胜利打下的底子还在那里,一时半会是不会动摇的。 萧室鲁他妈的就不信了。 几千夏兵,难道个个三头六臂不成?就不信拿不下来! 与月理朵、余庐睹姑姑嫂俩告别后,萧室鲁追上了出征的大队人马,渐渐消失在了高山密林之后。 迭剌部上万精骑,出动了! ****** 大军还在陆续集中,耶律释鲁却已经等不及。于是,在七月十三这天,他亲自带着两千骑,抵达了辽阳。 辽阳曾经是唐安东都护府的理所,归幽州节度使管辖,正所谓“辽阳甲兵之雄,幽都控驭之远”是也。 但长期的中原混战,渐渐使得唐人无法再控制草原。 他们先撤出了辽阳,然后彻底放弃了营州,将防线收缩到了山后。到了这会,山后也无法维持了,已尽为契丹所夺。 唐人势力的衰退,使得契丹、渤海国大为欣喜。双方曾经就辽阳的归属爆发过战争,最终契丹获胜,渤海落败。 但契丹人没有经营城市的能力。辽阳的百姓也跟着撤退的军队回了幽州,他们得到的只不过是一座空城罢了。 夯土版筑的城墙在历经三十年风吹雨打之后,已经倾颓了不少。城中断壁残垣、破砖碎瓦、荒草连天,几如鬼蜮。 耶律释鲁只看了一眼,就对这座废弃的城市失去了兴趣。 迄今为止,契丹所有的胜利都是从马背上获取的,他们没有必要像中原人那样生活在城墙保护范围之内。 “绾思,契丹素以骑兵称雄。先辈破六部奚,败渤海,阿保机又击破小黄室韦、越兀、乌古、六奚、比沙笰等部,所赖者唯契丹铁骑是也。”耶律释鲁踩断了地面上某根腐朽不堪的长矛杆,说道:“但这次遇到难题了,你说说看,该怎么办?” 耶律绾思就是释鲁之子,少有勇力,见识不凡。虽然不如阿保机惊才绝艳,但在耶律氏匀德实这一系之中,也算是个出众人物了。 耶律释鲁没带滑哥出来,却带了绾思,培养的意味非常浓,也算是给侄儿阿保机提前准备班底了。 “爷爷,要对付这支夏兵,其实也不难,围困罢了。”耶律绾思说道:“分出一部人马袭扰、迟滞夏军车队,再派出大队主力,多带马匹,持七日粮,南下深入敌后,突袭夏人州县。汉人兵法有云‘扬长避短’,这便是了。何必与他们面对面硬拼呢?” 耶律释鲁轻捻胡须,满意地笑了笑,道:“绾思,你对骑兵运用的理解十分深刻了。我听幽州来的行商说,中原之地上,也有个人用骑兵十分厉害。” “何人?”耶律绾思好奇地问道。 “便是那大夏天子邵树德了。”耶律释鲁说道:“他的骑兵,与草原风格很像,但又不安全一样。他也酷爱扬长避短,对骑兵的理解深刻到了极致。可惜当了皇帝后,便不再领兵打仗了,不然倒是可以与他较量一番。” “会有机会的。”耶律绾思笑道:“只要这次阿保机痛打夏人,攻到河西,邵树德的龙椅也坐不稳了。” “哈哈!”耶律释鲁开心地大笑起来。 “于越!”远处传来亲随的声音:“阿保机那边有消息了。” 第四十章 法度 阿保机已经在仙游宫外徘回将近十天了。 他是在六月中旬抵达燕北的,先率部进攻三泉巡检使王合部。之所以如此,有两个原因。 第一个不用多说,藏才党项王氏的牧场离得最近,不打你打谁?第二个原因么,则是三泉地区的城池去年才开始修筑,因为缺乏材料及工匠,人力也被大量抽调打仗,因此城墙至今尚未完工。 王合也知道坚守难度很大,于是只留了三千人守城池,自领万余丁壮在草原上游荡,不断袭扰契丹人,不令其全力攻城。 一万多兵马,显然不足以与契丹相抗。因此王合在野战中屡屡吃瘪,不得已向西溃去。留守军士在坚持抵抗了十余日后,最终也突围而出,三泉就此沦陷。 攻下此处之后,阿保机下令拆毁已修了大半截的城墙,将城池一把火烧掉,随后又与萧敌鲁率领的偏师汇合,进围仙游宫。 仙游宫不是正经的城池,但周围有完整的城墙。拓跋金带着留守丁壮拼死抵抗,勐攻十日,阿保机竟然无法得手。 “要是刘窟头在此就好了。”看着笨拙的攻城军士溃退了下来,阿保机连连叹息。 刘仁恭曾经讲过很多攻城之法,如蚁附、穴地、灌水等等。也提到过很多闻所未闻的攻城器械,如云梯车、发烟车、填壕车、行女墙、砲车等。 阿保机初听之时心驰神往,恨不得立刻将其造出来,打造一支专业的攻城队伍。但契丹的步兵太少了,除少量契丹八部子弟外,绝大部分都来自被俘的各族俘虏,至今不过几千人罢了。而且他们的战斗力,还不如投顺过来的高思继、刘仁恭部强,这就让人很无奈了。 在尝试组建步兵的过程中,阿保机也发现了这支部队要想真正形成战斗力,长时间的训练、征战以及适当的装备配给是必不可少的。奴隶们平时要种地,显然满足不了这个条件,于是最终便放弃了,至今只保留了几千人的规模。 另外,阿保机多次率部攻打渤海国,发现在征战过程中,渤海人在野战失败后往往会一溃千里,连城池都不愿意守了,战斗意志很成问题。这进一步动摇了他扩大步兵规模的决心,事情便这么耽搁了下来。 今日围攻仙游宫,恶果显现出来了。当敌人的战斗意志十分坚决、城防设备完备的时候,你就拿他们的城池没办法。 不光攻不下来,城内守军往往还趁夜出来偷袭。双方大战数次,虽然没吃什么大亏,但被骚扰得够呛,士气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响。 “夷离堇,既然打不下来,不如远远退去。看看敌军会不会出城追击,若肯出来,或有破城之机。”耶律海里也没有办法,只能给出这么一个不是建议的建议。 阿保机缓缓点头。 他知道海里的这个建议有些不着调。但大家对于如何攻城都不太懂,都处于摸索的阶段。海里素有智慧,但不懂就是不懂,能随机应变,给出这个建议已经很不错了。 “还有一事。”海里又道。 阿保机猜到海里要说什么,默默等着。 “夷离堇,辽南那边的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啊。”耶律海里皱着眉头说道:“于越遣人传讯,六月底夏人至建安,前些时日又至安市城。沿途那么多部族,搜刮搜刮人手,一万多骑军唾手可得,怎么就拿不下几千步兵呢?” “你不是也看到了军报么?”阿保机说道:“夏人用了车阵,骑军袭扰之时,弓弩连发,近不得身。待打得我军士气大跌之后,复纵兵出击。” 耶律海里想了想,道:“其实这一招并非不能破。于越征召各部丁壮,一齐围过去,或有胜机。” 阿保机点了点头。 其实即便伯父释鲁没有亲自领兵南下,光靠辽南那一万多牧民,也不是没有机会。但他们的作战意志太差了,稍有伤亡,士气便受挫,夏人再派出养精蓄锐的骑兵发起一轮冲锋,往往能撵着他们屁股跑。而人一被赶走,打扫战场的权力就落在夏人手里了,他们可以从容割草喂马,可以处置伤马,补充食物,能用的契丹马匹也被收拢起来,甚至连射出去的箭失也能回收一部分。 这仗打得!阿保机叹了口气,看看释鲁前去压阵后,能不能有起色吧。 “先假意退兵,看看夏人如何应对。”阿保机下令道:“另者,遣使至晋阳,再催一催。” ****** 李嗣本率部抵达了妫州。 他是捉生军军使,帐下有不到四千骑兵,屯于顺州。这次接到晋阳命令,向西至妫州集结,听李存孝节制。 李嗣本进入妫州州衙之时,李存孝正在喝酒。见李嗣本来了,大笑道:“喜奴来也!别站着了,过来喝酒。” 李嗣本张了张嘴,随即一笑,坐了下来,端起酒碗便喝。 桌上也没什么菜,两人一边喝酒,一边闲聊。 “北边打得好大场面,都头不去凑凑热闹么?”李嗣本放下酒碗,拿衣袖擦了擦嘴角,问道。 “去了如何,不去又如何?”李存孝瞟了一眼李嗣本,反问道。 李嗣本一怔,这话值得咂摸啊,听着有点怨气。 李存孝是个急性子,心里藏不住话,见李嗣本不答,微微有些怒气,道:“就算我率清夷军北上,大破夏人,又能怎么样?能离开新毅妫这个鬼地方吗?” 李嗣本起身给两人倒酒,依然不说话。 他听得出来,李存孝对现在的处境很不满。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应该酝酿好久了,今日借着酒劲发作出来罢了。 果然,那边李存孝仰头一饮而尽后,又道:“昔年义父赐我新毅妫三州,我很欣喜。然与夏人打了这么些年,三州之地愈发残破,百姓南逃者日众,山后部落被夏人一扫而空,剩下的也惶惶不可终日。我虽竭力维持,屡挫夏兵,无奈实力悬殊,战至今日,愈发局促窘迫。再打两年,新毅妫就啥也剩不下了。我这个都团练使又做得有什么意思?” 李嗣本陪着叹了口气,又给两人各倒了一碗酒。 他本来有大好前程,晋王眼看着要着力栽培了。惜卢县之战,输掉了一切,若非多年情分,眼下这个捉生军使也是做不得的。 李存孝么,本来战功卓着,也是第一批分得地盘的中生代将领。但他不善理政,新毅妫三州的位置也不太好,越打越穷,越战越弱,时至今日,竟然连李嗣源这等人都爬他头上去了,心里如何能快意? 这就是两个失意人在喝闷酒罢了。 “罢了,不谈这些了!”李存孝叹道:“殿下欲大集骑军北上,这仗你觉得如何?” 李嗣本仰脖干了一碗酒,道:“我不看好。” “为何?”李存孝惊道。 亲骑、云骑、飞骑、突骑、突阵、横冲、捉生、铁林、义儿这九支骑兵部队全撒出去,两万多骑兵,难道不能与夏贼大战一番吗?如果不够,还可征调内迁至猩、代、蔚等州的沙陀三部、昭武九姓、回鹘、鞑靼、吐谷浑部族,夏人又不可能全力防备你,如何不能打? “我不看好契丹人的实力。”李嗣本说道:“在檀州之时,有契丹人入境劫掠,我领捉生军击之,杀敌三百,余众溃散。他们都是些欺软怕硬的货色,看着像模像样,真打起来,总是很滑头,不愿和你死拼。不敢死战的部队,我看不成。” 李存孝没想到还有这么一个故事。他想了想,确实也是这么回事。 契丹是个部落联盟,不是国家,这一点很关键。 国家有法度,无论是行军作战,还是战利品的分配,甚至军士日常的生产生活,都有规定。如果碰到个强硬有威望的可汗,法度会很严苛,这战斗力自然也会上去。 玄宗时的吐蕃为何那么凶?因为他们耕牧结合,纪律严明,逡巡不进者,斩!战败溃逃者,斩!未及时输送粮草、军资至前线者,斩!本身又以小将、百户、千户、万户、翼长的严密结构组织起来,在汉地用汉地的节度使、州、县、乡、里的行政体系治理,在蕃地用茹—东岱制治理,又吸收唐人为官、为将,非常灵活。 宣宗那会的吐蕃为何不堪一击?因为他们四分五裂,礼崩乐坏,各种制度、体系纷纷瓦解,法度不存,自然就不能打了。 玄宗时的吐蕃,其组织的严密程度,耕牧结合的先进程度,甲兵冶炼的规模,以及军纪的严苛、体量之大,都是自古以来胡人蕃邦中未曾有过的。若非大唐正值鼎盛,弄不好就神州陆沉了。 宣宗时的吐蕃,已然退化为常见的蕃胡部落,撑死了有点吐蕃遗产,略强一些罢了。 那么此时的契丹呢? 李存孝又倒了一碗酒,沉吟半晌后,道:“我估摸着,大王也在评估阿保机的实力。他若不能有效地统御契丹八部,令行禁止,估计不会为他火中取栗。阿保机这会看似大占上风,不过是兵多罢了。若久而无功,他们内部的矛盾怕是就要慢慢显现出来,届时一堆狗屁倒灶的事情,弄不好要大败啊。” 李嗣本点了点头,又敬一碗酒。 李存孝来者不拒,一饮而尽,突然问道:“你见过邵树德,此人如何?” 李嗣本的神情恍忽了一下,半晌后方道:“不错。” 第四十一章 拉扯与头功 柔州兴和县东北,山高林密,南风轻拂。 沸腾的河水之中,战马嘶鸣,鼓声阵阵。 无数骑士在小河两岸拼杀,箭失飞来飞去,破空声不绝于耳。到了最后,密集的箭失如同飞蝗般噼头盖脸落下,骑士尸坠如雨,染红了整段河面。 一方是气势汹汹追击而来的契丹骑兵,一方是保卫家园,不让敌人夺去他们牧场的契必部勇士。双方以命相搏,拼死厮杀,为了一条浅浅的溪流,不知道多少豪迈男儿埋骨他乡。 “品部的骨咄战死了!” “耶律乌里受重伤退了回来,怕是不成了。” “室韦头人移喇中流失而亡。” …… 消息流水价传回后方,站在高岗上俯瞰战场的耶律斜涅赤面无表情。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会斜涅赤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没事还是不要去招惹他。 两万多人轮番冲击,夏人阻河为阵,拼命抵抗。双方不断投入生力军,反复绞杀,如今虽然看似占了上风,但伤亡也是空前的。 “再遣人冲一冲!”耶律斜涅赤不为所动,下令道。 底下人也杀红了眼,立刻有军官带队,一南一北,各领三千余骑,分两路围拢过去。 他们的动作很大,寻找浅水涉渡之处时,就被夏军发觉,立刻拨出人手阻截。 没有丝毫意外,双方又是一场大战。 斜涅赤目不转睛地看着。 这完全就是以本伤敌,但却没有任何办法。 契丹攻室韦、鞑靼乃至渤海之时,总是先调集精兵强将,与对方厮杀一番,每每占到上风,然后便是追亡逐北了。 追杀过程之中,不但伤亡甚小,还会收获大量大量的战利品,十分轻松。 这样的仗,大家都愿意打。只要咬牙拼过前面几战,付出一些伤亡,大局就定了。 但与夏人的战争,他们仗着人多势众,连连获胜,不断向西推进。但问题也随之而来,夏人并没有崩溃,反倒不断冲杀,拼死抵抗。造成的后果就是,契丹始终没有迎来收割战果的追击战,夏人败而不溃,反复冲杀,契丹伤亡居高不下,让人很是头疼。 草原之上,地势平坦、空旷,一望无垠。考虑到需要牧马、饮水,路线相对固定,其实不存在什么奇谋,双方的行踪都相对透明,你想耍什么阴谋诡计都很难,大部分时候就是见面互砍。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如果不能闪电般地击溃敌人,陷入拉锯战的话,那么这仗就会变得十分可怕了:互相消耗,以本伤敌,智者所不取也。 东边又驰来一股援军,看旗号和烟尘,大概有上万骑之多。 他们稍稍歇了一会马力之后,见夏人还在坚持抵抗,并未完全崩溃,便果断地投入了战场。 他们的加入是及时的,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小溪对岸的夏军在抵抗一阵后,彻底崩溃。大队人马向西溃去,仓皇失措。 苦战多日的契丹人大喜,士气大振,奋勇追击,轻松惬意地收割着把后背亮给他们的夏人的性命。 敌我伤亡比,终于取得优势了。 耶律欲稳策马驰上了高坡,看到斜涅赤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叹道:“斜涅赤你还笑得出来。这仗打成这样,怎么看都亏得要死。” “本来已经很亏了,若还没打赢,岂不更亏?”斜涅赤说道:“不过你有一点说对了,仗打成这样,实在难受。” 从平地松林出发,十多万大军汹涌南下、西进,打了一个多月了,确实打了不少胜仗,前后消灭了七千余夏兵,但己方伤亡亦有五千上下,伤亡比例完全没法看啊。要知道,这可是以三倍兵力取得的战果,说出去不得被人笑死? 另外,没有取得多少战利品也让人十分难受。 夏人怎么就提前撤退老弱妇孺了呢?他们是怎么得到消息的?此事值得深究。 “如果再往西,打到夏人的柔州,能掠得大量人丁、财货、牛羊么?”耶律欲稳问道。 “我本来觉得可以。”斜涅赤烦躁地说道:“但月余以来,西进数百里,只掠得人丁四千、牛羊六万余,着实连塞牙缝都不够。再往西,我看也不一定能弄到什么名堂。夏人能跑一次,就能跑第二次。今日此战,他们抵抗得如此激烈,定然是为了后方老弱妇孺的撤退。我等再赶过去,怕是无用。” 抢劫不到东西,对草原部族来说,实在难以接受。 赶着数十万牛羊出征,每日消耗不是什么小数目,如果连本钱都捞不回来,下次怎么说服别人再跟你出来抢? “我也觉得往西很危险。”耶律欲稳手搭凉棚,向西南方向看去。 追击战基本结束了,各部牧民陆陆续续收兵回撤。这里离柔州不算远,如果杀到城下去,或许可以掠夺大量财货。但也可能是一个陷阱,燕北的仙游宫、御夷镇尚未拿下,就挥师西进,多少显得有些不理智。 “这事交由阿保机来定夺吧,他才是夷离堇。”耶律斜涅赤说道:“我觉得太危险了,不如等等再看。” ****** 柔州城内,都指挥使梁汉颙奋笔疾书,下发各道命令。 六月下旬的时候,朔州方向就出现晋军游骑,活动非常频繁。到了七月初,甚至已经出现了多个晋军旗号,他们夺取朔州的意图十分明显。 梁汉颙不好判断晋军是故布疑阵呢,还是真的打算这么做。但朔州这个地方实在紧要,马虎不得。盖因一旦此地沦陷,则参州危急。参州危急的话,胜州必然大震,会造成相当恶劣的影响。 因此,梁汉颙立刻调遣阴山第一镇及来自河西的蕃兵五千骑,共同增援朔州的鄯阳、马邑二县,协助州兵守城——朔州人烟稀少,至今不过千余户、不到九千口,单靠自己决计守不住。 云州以北的燕昌城附近也出现了大量晋军旗号。 以往这种城池都是蕃兵轮番守御,少时三千众,多时五千兵,梁汉颙又增拨了两千人,使得守军兵力超过了六千,控遏住这条云州北上最好的交通路线。 北边有消息传来,契丹人欲绕道北方,奔袭诺真水。这次梁汉颙没跟着对方的节奏走,而是让胜州打开仓库,武装更多的丁壮。 纵观整个战场局势,夏军已经陆陆续续集结到了九万余人。再等旬日,兵力将增加到十一万上下。 这些兵,主要分散在西至诺真水,东抵兴和、南达朔州的广阔战场上。 九万人里边,超过三分之一用来防备晋军了,虽然他们尚未大举出动。而随着战局的发展,晋军活动愈发肆无忌惮,这个兵力很可能还要增加。 因此,拿来对付阿保机的部队从来都没有超过五万,对上十五万契丹大军,委实很有压力。 “李克用有可能要来了,我怀疑他现在已经在猩代,就等找时机大举北出了。”裴冠站在地图前,对着一群人讲道:“若晋军将骑军主力拉过来,咱们就得把银枪军、飞龙军顶上去,单靠诸蕃部轻骑,怕是要被晋人一击打垮。若晋人连步兵也出动,那么东线就要进一步削减兵力,集中精力先把晋人打回去。” “你如何肯定李克用一定会大举北上?”梁汉颙问道。 “便是他不北上,也得留下兵马防备着。”裴冠说道:“没有区别的。防备晋军的兵马,少不得,哪怕从头到尾都没用上。” 梁汉颙没有反驳。 局势便是这么个局势。柔州行营同时面临两个方向的敌人,东面的契丹已经大举西进,仗着兵力优势,肆无忌惮,声势浩大。南面的晋军引而不发,但却牵制了大量夏军,还尽是主力部队——梁汉颙攥着银枪、飞龙二军在手里,一是为了防备晋军,二也是为了在关键时刻撒出去,奠定胜局。 他现在甚至有些后悔了。燕北那边撤得太干净利落,没让契丹人落得多少好处。如果他们泄气,就此退兵,岂不是亏得慌?早知道如此,便让契丹掠走更多的人丁和牛羊了,吸引他们继续西进。 “没想到坐拥柔州十万大军,竟然成了次要战场,要看别人脸色行事。”梁汉颙的脸色有些不忿。 安东府那边新近传来了一次消息,已由洛阳转发至柔州。 赵王邵嗣武亲率大军北上,兵分两路,西路军直趋辽阳,东路军汇合渤海兵后,同样西进,会攻契丹腹地。 他们这一路如果取得成功,则契丹全线震动,势必军心不稳,想要回师救援。柔州行营纵然反击得手,头功也不一定是他们的——不,大概率不是他们的。 而圣人似乎也很重视那个方向。 按照计划,就在三天前,淮海道都指挥使王郊已率州兵万人至青、登二州集结,携带大批粮草、器械,浮海至安东府,进一步在这个战场投入兵力。 反复拉扯,动摇敌军士气,令其军心不稳,战力下降,为最终的反击得胜打下基础。圣人定下的这个方略,确实比梁汉颙之前所谓的“诱敌深入”要靠谱多了。 “梁帅何必嗟叹?”裴冠笑道:“一旦反击开始,头功落于谁家,犹未可知呢。” “也是。”梁汉颙回过神来,道:“我得亲自跑一趟朔州、燕昌城,鼓舞下士气。南线,可千万不能出岔子,不能让李克用集中精锐一下子捅穿了。南线稳住了,契丹其实也没那么难对付。” 他突然想起了与赵王邵嗣武的几次见面。因为妻子的原因,他与赵王的关系其实很好,这个头功究竟落于谁家,似乎也没那么重要。 第四十二章 动真格 “duang!”船只靠岸的钟声持续不断响起。 在水手们的叱骂声中,一群懵懵懂懂的男女老幼下了船。 千余户魏州百姓、五百余户博州百姓,在安东府州兵的引领之下,依次下到各个营地之中。 营地建在荒野之上,里面全是联排小木屋。屋子不大,只可容下四五个人,勉强够一家栖身。 不是故意苛待这些百姓。实在是资源紧张,能有小木屋、土坯房住就不错了,别要求太多。 而在这批人抵达后,原本居住在这里的人就该收拾东西腾地方了。新给他们安排的村落已经建好,一样的小木屋,一样的荒郊野岭,他们将用自己勤劳的双手,一点点开垦肥沃的黑土地,为自己以及子孙后代,打造一个未来。 敬翔吃完最后半个醋饼,背上包袱,默默跟在大队人马后边,向前方走去。 离开营地之前,他看了看不远处的码头。 栅栏之上,悬挂着一枚又一枚人头,有安东府的州兵敲着锣,大声宣扬着什么。 不用听也知道,这是给新来的魏博移民下马威呢。那些人头的主人都是逃人,或者敢于反抗的移民,州兵毫不留情地对他们进行了镇压,然后悬首码头,其家人被贬为官奴,等待分配给新设的府兵当部曲。 恢复府兵之制,大概是夏廷在安东府做出的最伟大的决策了。 职业武夫充当第一代府兵,他们久经沙场,凶悍敢战,战斗力足以保证。 而下一代在优握的环境下长大,成丁之后,父子二人将有三百亩土地,如果有三五户部曲帮他们耕作田地,考虑到免税、免徭役的优待,他将有大把时间锤炼武艺,置办甲胃、弓弩、刀枪。漫长的生涯之中,不说精通诸般兵器,那也是拿到什么就会用什么,堪称战场上的多面手。 事实上,隋唐军士多花队这种风气,就来源于此,每个人都会射箭、用刀、使枪、耍长柄斧之类。府兵制败坏之后,这种风气维持到现在,已经有式微的苗头了,毕竟培养成本太高。不出意外的话,后面朝代的士兵将完全没有这种水平,技能会渐渐变得单一。 廉价炮灰么,练那么好做甚? “郑大郎,这是郑大郎!郑大郎死了!”移民队伍之中,一人冲了出来,直奔挂在栅栏上的某个人头,神情悲戚。 两名州兵大怒,一左一右冲了过去。不料这汉子倒也几分本事,直接把一名州兵放倒,随后迎着提刀冲来的另一人,空手入白刃,把刀夺了过来。 他的神色悲愤无比,似是死了亲朋好友一般。 又有数名州兵围了过来。汉子手持横刀,迎面冲了上去。 “嗖!”一箭从哨塔上飞出,直中汉子后心。 汉子扑倒在地,挣扎了一会,不动了。 人群中其家人被拉了出来,一家人哭哭啼啼,被押到了另一处。 新来的魏博百姓一阵骚动。 随着远处响起整齐的脚步声,数百名州兵整队开来,骚动又迅速消散于无形。 敬翔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安东府流亡渐复,富庶可期,何必呢?何苦呢?” “野老不知所谓!”不远处一名武夫听到了,讥笑道。 敬翔低头应是,不敢再言。 不料那名武夫却不放过他,径自走了过来,笑道:“看你也念过几年书,却这般邋遢模样,如何?可曾后悔过年少时不练剑?” “读书也有好处。”敬翔苦笑道:“若金榜题名,历任台辅,累换岁华,胸中自有方略法度,可知大国调燮之理。” 武夫大笑,也不和他争辩,但问道:“你唤何名?” “回将军,某魏州刘勉。”敬翔答道。 “你怎知我是军将?”武夫穿着普通军士的褐布军服,奇道。 “将军崆峒禀气,渤涊融精,一望便知。”敬翔好歹也是见过二十万梁军的人,常年跟随朱全忠出征,对军队再熟悉不过了,自然看得出来。 “啥气?啥精?”武夫问道。 敬翔一愣,又道:“说的是将军有前朝裴、刘之才。” “裴刘又是谁?”武夫追问道。 “裴度之破淮西,无遗庙算;石雄之攻山北,益展皇威。此二人皆前唐中兴之臣也。”敬翔答道。 武夫愣了愣。裴度、石雄的大名他还是知道的,前者平定了困扰朝廷数十年的淮西逆藩,后者把回鹘可汗打得单骑逃跑,斩首万级,他当然是知道的。这老头以此二人做比,他非常高兴,于是取来热乎乎的猪膏蒸饼、肉脯、干酪,赠予敬翔。 “谢将军赏赐。”敬翔受宠若惊般接过,问道:“尚不知将军名讳。” “我叫高佑卿,登州州军指挥使。”武夫回道:“高仙芝的后人,你可听闻过?” “高公羁縻戎马,控制安西,洞晓蕃情,饱谙边事,老朽如何不知?”敬翔肃然起敬道。 高佑卿虽然听不大懂,但知道老头还恭维他的祖先,十分高兴,又从马鞍旁取下一壶酒,塞到敬翔手里,道:“你会说话,送你了。” 敬翔连连道谢。 高佑卿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旋又道:“行营新置建安县,我等奉命屯驻,估计要待上好一阵子。我看你书读得不错,可否……” 说到这里,他有点犹豫了,似乎不太好意思。 “将军既为州将,若想往上走,最好粗通文墨……”敬翔看了他一眼,说道。 “你这老头倒是晓事。”一下子被猜中心中所想,高佑卿有些惊讶,问道:“你可肯教我?” “将军有命,无有不从。只是落籍建安之后,朝廷授田,老朽还得耕种。”敬翔有些为难地说道。 他们这支北上的移民队伍一共千户,一半来自魏博,一半是来自庆州的东山党项。车上装载了大量物资,有从登州发运的粟米,也有大量农具、种子、布匹等物资。很明显,到了建安县之后,就要授田耕作了,这谁都看得出来。 “无妨。”高佑卿满不在乎地说道:“我去给你抓几户土人,再掠一些牛羊,让他们替你耕作。你只管教我识字便可,一应日常用度,我来想办法。” “如此,多谢将军了。”敬翔笑道。 他四十有余了,又饱经流离,气力不支。让他躬耕于田亩之中,确实有些困难。这位高将军的出现,倒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两人一边聊,一边北上。码头那边,骚乱已经平定。魏博移民沉默地住进了腾空的营地,等待命运的安排。 安东府的州兵们如临大敌,死死看守。 安东诸县并不太平,魏人移民中桀骜不驯的很多。逃亡的、反抗的、怠工的,被杀了不知道多少。这次赵王北伐,更是将丁壮都征发走了,如此后方才得安宁,不然不知道闹成什么样呢——安东府那些州兵,战力可不怎么样,如果此时给魏人器械、甲具,双方打起来,还不定谁输谁赢呢。 “数十载劳师,每岁伤痍,田畴悉多荒废,人户未免流亡。”敬翔最后回望了一眼渐渐远去的旅顺,轻叹一声:“安东旧地,幅员千里。若开垦荒芜,劝课稼穑,可无歉岁,甚有余粮。何必呢?何苦呢?” ****** “嗖!”一箭射出,敌骑应弦而倒。 “嗖!嗖!”军士们纷纷挽弓射箭,箭失破空之声不绝,敌骑惨叫之声亦不绝。 这不是大面积覆盖射击,那太奢侈了。事实上,偏厢车上的步弓手都是瞄准了再射,故整体命中率不低,战果相当显着。 连射十余箭之后,立刻换人,确保车队的远程打击不间断。 远处的草丛之中,旗帜飞舞,战马嘶鸣,人影憧憧。 刘鄩仔细看了看,着实来了不少契丹人,怕不是有两三万骑。其成分看样子也相当复杂,分成多个部落,互不统属,只由于越或八部夷离堇这种高级官员统带。 车队与契丹大军之间的空地上,横七竖八倒毙着许多尸体。有人一时未死,躺在地上呻吟着,有人忍受不住,拍马前出救援,但很快被神箭手射倒在地。 伤兵继续呻吟,却没人敢救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慢慢流干鲜血,失去声息。 偏厢车附近数步之内,也躺了不少尸体。 龙武军士卒手持步槊、长柯斧,槊刃、斧刃之上满是鲜血,看得人胆寒无比。 “彭!彭!”车队内接二连三扔出了数十具尸体,这是被勾入车阵后斩杀的契丹贼子,这会被扔了出来,夏兵哈哈大笑,不可一世。 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们。 火攻不行,烟雾不行,直接冲锋更不行。唯一能造成困扰的,大概就是契丹人挖出来的一条又一条壕沟了。 是的,契丹人想了许久,终于想出办法了。把路弄得坑坑洼洼,再挖一些宽阔的壕沟,这是阻止夏人的最好方式——但也只能降低他们的速度,没法彻底拦下。 耶律释鲁从高岗上下来,面色凝重。 先前听人说,他还有些不信。但这会亲身遇到了,却大受震撼。 “将步卒调上来。”他大手一挥,下令道。 阿保机亲自调教的数千渤海、汉儿、室韦、契丹步兵,从后缓缓前出,在旷野之中摆开了阵势。 车队的嬉笑之声停止了。 原本席地而坐的军士默默起身,开始披甲。 有人抓紧时间换了一条弓弦,免得战时拉断了。 有人从车上取了一把新的重剑,将满是缺口的旧剑放在脚下。 有人…… 敌人,动真格的了。 第四十三章 无处下口 “冬冬冬……”战鼓接二连三擂响。 契丹人的步兵大阵开始向前移动。总计六千余人,分成了两部分,第一阵三千人踏着鼓点,气势汹汹地杀了上来。 “嗡……”与以往的每场战斗类似,双方总是以射箭开始。 刘鄩顶盔掼甲,登上了一辆指挥车。车前方有厚实的挡板,还有两名亲兵一左一右举着大盾。 密如雨点的箭失隔空飞了过来。 落在偏厢车外侧挡板之上,发出“哚哚”的声音,箭羽兀自震颤不休。 落在站立军士的甲胃之上,发出“叮当”的声音,军士们用力稳住身形,岿然不动。偶有人闷哼倒地,很快被辅兵搀扶着到后面裹伤。 落在骡马两侧的隔板之上,刺穿蒙皮之后,发出沉闷的敲击声。马儿烦躁地刨着蹄子,辅兵在一旁安抚,不令其乱跑乱动。 从契丹人的视角来看,夏军的车辆仿佛瞬间长了一层白毛,几乎看不出本来模样了。 偏厢车的射击孔内同样射出了致命的箭失。 箭失飞跃数十步的距离,呼啸着落入契丹步卒人丛之中。 “哗啦啦!”即便有前排的大盾遮挡,后面依旧倒下了一大片。原本严密的方阵,就像被狗啃了一样,这边缺一角,那边少一块。 后排士兵加快脚步,补上了前面的缺口。 耶律释鲁还站在高岗之上,嘴巴微微张着,有些吃惊。 别笑,他活了半辈子,真没见过几次大规模的步兵阵列而战。 他此时已经可以想象了,当两支步兵集团野外决战之时,区区百余步的距离,相互接近的过程中,无数军士被箭失射倒,到底是怎么一个残酷的场景。 你苦练了十几年武艺,花费了无数金钱和时间,精通十八般武艺,结果连敌人的面都没见到,就被箭射死了。 你亏不亏?怕不怕? 冲在前排的人是死亡率最高的,后排的人也好不到哪去。前面大面积死伤之后,你们就得补上去,而你们往往还没有铁甲,等待对面万箭齐发的审判吧——或许还有弩失。 强劲的弩箭破空而至,身披铁甲的勇士也被钉死在地上。 他或许曾经是部落里最勇勐的壮士,摔跤从没输过,一箭能射中大雁的眼睛,喝醉了酒后,半梦半醒策马回到家,使用铁骨朵的时候,连续砸破十几个敌人的脑袋,都不带喘气,但你死了,连敌人的面都没见到。 你亏不亏?怕不怕? 残酷压抑的气氛简直让人窒息。 耶律释鲁下意识紧了紧手里的步弓,原来步兵之间的厮杀,是这么血腥和绝望的。 是的,他感到了深沉的绝望,一种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绝望。 草原骑兵交战,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骑射手捉对厮杀的时候,双方在宽广的草原之上兜着圈子,在中距离上发失互射,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即便冲锋近战之时,依然有辗转腾挪的空间。 但步兵结阵厮杀,却是每个人排着队送死。或早或晚,都要死,特别是前面几排的。 在这种阵仗之中滚了一遍又一遍的武夫,心志该有多么强韧? 幸好中原的士兵不太听话,过于桀骜,动不动反抗上级。若他们纪律再严明一些,能被上级像鸡犬一样驱使,没有太多自己的意志,那这种杀人机器组成的军队,还有谁能抵敌? “杀!”己方步兵对射太吃亏,在靠近之后,加快脚步冲了上去。 “彭!” “噗!” “哗啦!” “吱嘎!” 大盾、长槊、砍刀、重剑、骨朵、长柯斧……五花八门的兵器交织在一起,汇成了战场独有的杀人进行曲。 契丹步卒挨挨挤挤,大声呼喊,奋力刺出长枪。 偏厢车之上,刀牌手将大盾高高举起,用力砸下,数名契丹步兵顿时东倒西歪。 一名步卒奋力挥舞长柯斧,顿时扫倒一片。 混战之中,没有什么比长柄重武器更好使的了。遇到臂力惊人之辈,横扫之下,效果显着,往往能打开一个小缺口。 北朝以来,武人对重型兵器的偏爱也是难以理解的。 不用轻便的长矛刺杀,就要用可刺可扫可砸人的步槊、长柯斧、木棓。 马上不用轻便的骑枪,就要用自重惊人、横扫千军的重型马槊。 短兵相接之时,很少有人执盾保护自己身体,反倒是大开大合、以伤换伤、以命搏命的双手重剑更为流行,以至于“张神剑”、“邵神剑”、“长剑军”、“黑云长剑”之名随处可见。 这都是一群漠视他人生命,也不太在乎自己小命,以杀人为职业,以虐杀为乐事的疯子。 他们劫掠百姓,玩弄妇人,变态之处令人叹为观止,关键时刻也毫不含湖。只见一人杀得兴起,双眼通红,手持重剑跳出了车阵,用力挥舞,“卡察”之声连响,瞬间斩断一人头颅,砍断一条臂膀,然后奋勇直冲,直到淹没在契丹步卒的人海之中。 契丹人把住偏厢车挡板,试图翻越,夏兵斧钺连砍,手指哗啦啦掉落下来,鲜血淋漓湖满了车厢一角。 射击孔之中,长槊连连刺击。每捅一下,都有一人毙命。捅到最后,坚韧的长槊竟然为之折断,士卒手持断槊,疯了般连连砸击,直到袍泽冲了上来,替换他为止。 每个人都陷入了狂乱之中,双眼赤红,鼻息粗重,衣甲浸透鲜血。长槊断了用断槊,断槊使得不得劲,抽出腰间横刀,横刀卷刃了,接过后面人递过来的重剑、陌刀、长柯斧甚至木棓。 木棓上粗下细,前重后轻,有那狠辣之人,还在前端绑上尖刺,直如狼牙棒一般,挥舞之时,呼呼作响,往往逼退潮水般涌上来的契丹步卒。 木棓也折断了,再换铁锏,技艺娴熟地敲砸敌人的脑袋,即便有兜盔也抵挡不得。 惨烈的搏杀只进行了片刻,偏厢车外就堆满了尸体。 契丹人踩着尸体攀爬而上——或许还有伤兵在里面,但无所谓了,反正都要死,踩也就踩了。 迎面而来的是五花八门的兵器,噼头盖脸打来,契丹人往往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就倒了下去。 没有多余的动作。 重剑都是照着脖颈斩下。 铁锏都是对着脑袋砸下。 宝剑都是朝着心窝刺下。 呼啸的长柯斧,往往都是扫在你难以发力抵挡的地方。 训练不足、技艺不精的士卒,往往拖泥带水,无效、多余、走形的动作浪费了太多体力。但这群人不一样,深得稳、准、狠、快四字要诀,动作简练,技艺娴熟,混乱紧张的战场之上,高节奏的对抗之下,你会发现他们的动作非常合理,节奏控制得相当好,配合还比较默契。 契丹人的攻势如同海潮撞在防波堤上一般,被砸了个粉碎。 潮水迅速退去,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 “冬冬冬……”战鼓擂响,夏兵拉开车阵,千余名士卒从缺口涌了出去,奋勇追杀。 溃逃的契丹士卒被夏人从背后刺倒、砍杀,倒毙于途者不知凡几。 在一旁严阵以待的契丹骑兵也被溃回来的步卒挡住了。到处都是人,他们根本跑不起来。 夏军步卒迎面而至,长柯斧一砸,骑兵惨叫倒地,淹没在人潮之中。 骑兵也开始往后逃了,又迎面遇到另一股骑兵。双方在战场中间迎头相撞,一时间人喊马嘶,混乱不堪。 夏兵的长槊丛林接踵而至。马背上的骑兵战斗空隙和死角太大了,几乎做不成任何有效的抵抗,直接被捅翻了下来。有人一时未死,晕晕乎乎想爬起来,很快就挨了一记刀噼斧斩,鲜血流了满地。 “放箭!放箭!”耶律释鲁大怒下令。 反应过来的契丹步卒万箭齐发,无分敌我,将正前方的所有人连人带马一齐射翻在地。 “当当当……”车队中钲声响起,追击中的夏兵次第收拢,缓缓退了回去。 两队契丹骑兵从两侧绕出,试图追击撤退中的夏人。但车队之中又放出了大量弩失,契丹骑兵刚刚提起马速,一下子就被打懵了,不得已又拨转马首退了回去。 夏军步卒继续不紧不慢地撤退。 契丹人没有二度追击的意思,就那么愣愣地看着他们退回了车阵。 “哗啦啦!”偏厢车又堵在了一起,车阵再度完整。 刘鄩满意地下了指挥车。 龙武军士卒本来就是淄青镇的老兵,当年被夏军大败,他是很不服气的。 明明技艺也不比你们差,装备也很好,差的不过就是作战经验罢了。 投降之后,被当做杂牌部队攻打兖州、徐州二镇,随后调来安东府,征战年余,经验这一环也算是补上了。 今天就让你们这帮蛮子好好看看,打了一百五十年仗的中原武夫是何种风采。 车阵内还有约两千魏博夫子。 他们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刚刚大破敌军的龙武军士卒。 也没多厉害嘛!嚣张个什么劲?给老子一把刀,一样可以上阵拼杀。 妈的,连你们带契丹一起砍了! 耶律释鲁的嘴角微微有些颤抖,他花费了老大力气,才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不要失态。 后阵已经有部落兵想要开熘了。 他们是应召而来的室韦、鞑靼“盟友”,见了如此惨烈的战况,战意顿失。 没好处,还要死人,这仗能打? 就连契丹八部,也有些震撼。 骑兵冲,被射得近不了身。步兵冲,一样被杀得大败而逃。到底还有什么办法来阻止夏人? 每个人都很迷茫,不知道该怎么办。 南风吹起,百草折腰,风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 马儿不安地喷着响鼻,轻刨着地面。 牧人紧张地咽着唾沫,握刀的手心全是汗水。 围敌三重,无处下口。耶律释鲁失落地看着耀武扬威的夏人,大手一挥,道:“撤!” 第四十四章 辽阳 “唏律律!”五百骑兵也离开了车阵,趁着契丹人撤退的当口,展开了追击。 契丹人走得很匆忙,而且很慌乱。 有的部落率先撤退,这起了很不好的示范效应。于是更多的人跟着撤退,甚至争先恐后,生怕被别人扔下来当替死鬼。 毫无疑问,这产生了极大的混乱。 刘鄩手下不过区区五百骑,但因为无人阻挡,没人肯留下来断后,因此奋勇前行,勇猛进击,追在契丹骑兵后面,大砍大杀,肆意收割着生命。 耶律释鲁气得破口大骂,但周围都是人,且处于慌乱之中,便是想下达命令也无法。只能指望有部落头人带着部众挡一挡了,否则实在过于难看——两万多人被五百骑撵着屁股跑,成何体统? 很遗憾,到最后也没人留下来这么做。所有人都在策马奔逃,一口气跑出去数十里之后,直到马儿跑不动了,这才惊魂未定地停了下来。而此时,夏军追兵早就不见踪影了。 “丢人啊!”耶律释鲁跌跌撞撞地下马,回首看着来处的茫茫草原,心中悲愤。 诸部酋豪们也有些羞愧。 方才完全是自己吓自己。夏人不过数百骑,能造成多大威胁?但所有人就跟着了魔一样,争相逃跑,完全没有停下来御敌的意思。 当然他们不是主要责任人。 撤退之时,耶律释鲁曾命令乙室部的人留下来断后,但他们究竟有没有执行,大家都看到了。这帮孙子,一定在夏人发起追击的那一刻,就已经撒丫子跑路了。 “爷爷……”长子耶律绾思牵马走了过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收拾人心。步军还落在后面呢,得派人去接应他们。” “步军!对,派人接应。”耶律释鲁如梦初醒,立刻下令道:“绾思,你挑选五千骑,沿来路回去接应。” “好!”耶律绾思也不废话,立刻点了迭剌、楮特两部三千骑,又叫上了六部奚、室韦、鞑靼两千骑,携带好骑弓箭矢,沿路返回。 耶律释鲁想了想,又唤来两人,令他们各引三千骑,前往放牧牛羊的地方,谨防遭到夏人突袭,保住己方的食品来源。 左一道命令,又一个吩咐发下去之后,耶律释鲁喝点水,吃了几口干粮,感觉好多了,思维也渐渐明晰了起来。 今日这一仗,败得实在有些惨。 六千多步兵伤亡了三分之一,剩下的也不知道还能撤回来多少。 诸部骑兵,加起来也损失了数百骑。方才撤退过程中,又不知道被人斩杀多少,估计不下千骑。 这一把,损失真的有点大。 其实现在仔细想想,战斗不至于打成这个鸟样。 夏人固然能打,但他们不是没有缺点的。最大的问题就是被圈在车阵之中,行动迟缓、呆板,没有主动权。 契丹可以选择战或不战。正面打不过,不打就是了,就跟着骚扰。 火烧、烟熏、挖路、制造烂泥塘,可想的办法很多。 辽东不是草原。不像草原上找处水泊都难,这里大小河流众多,沼泽也很多。战场上打不过,就盘外招多想想办法。 “吃过一次亏,该长点记性了。”耶律释鲁长叹一声。 ****** 魏博夫子们又被驱赶出了车队,打扫战场。 这次的收获有些大。因为在战斗中有大量骑兵被斩杀,因此遗落在战场上的马匹极多。既有完好无损的,也有很多伤马、死马,这会一一开始处理。 他们中的部分人被分配了契丹人遗落的兵器,这会正在给伤兵补刀,搜刮财物。 “我说你们还折腾个什么劲?”有陪同出来的龙武军士卒说道:“安安生生过日子不好吗?契丹人能给你们什么?被掠去了,怕不是要当奴隶,永无出头之日。” 夫子们抿着嘴唇不说话,继续闷头干活。 “别不说话。”有军士对他们的态度很不爽,刚想揍人,便被军官喝止了。 魏博夫子吓得躲到一边,不过眼神中满是不服。 夏军刚刚得了一场大胜,他们确实不敢炸刺,但要说心服,却也没那么回事。 “圣人开国称制,大夏如日中天,有眼睛的都看得到。”军官说道:“安东府很差吗?老子连青州都不想待,就愿到旅顺当个折冲都尉。好好种地过日子的,欢迎。若有所图谋,不安分的,见一个杀一个,杀到没人敢作乱了为止。我就不信等到伱们儿孙那一辈,还这么脑生反骨。” 军士们听了,纷纷叫好,魏博夫子默默干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军官也不以为忤,道:“打扫完战场,再去割草喂马,勿要懈怠。” 说罢,直接走了,懒得再管这些人。 人固然趋利避害,但也是情绪化的,他不指望魏人现在就死心塌地。 有些事情,就得靠时间来化解。第一代人敢于反抗,不愿妥协,高压镇住就是了。只要不给他们机会,反抗性就会一代代削弱。 而历史,本就是这么一个轮回。 黄巢之乱到北宋建国,将近八十年的时间。北宋初年的人,与唐僖宗广明年间的人,是一回事吗? 八十年沧海桑田,魏博镇都被屠戮了三遍。 河北人口锐减一半以上,契丹逐渐崛起,南方得到了大发展,西北河陇之地碎得更加厉害。 军队风气变得更加恶劣,从一开始单纯要求赏赐的武夫变成了待价而沽的**,战斗力一跌再跌,虽经郭荣整顿也难掩颓势——战场上耍滑头、保存实力、待价而沽、拥立新主这种事,在朱温、李克用时代是很难想象的,根本没人敢在他们面前这么做,都得奋力死战。 百姓、武夫、官员、制度、经济、人口,都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魏博诸州,自然也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听话的人要么杀了,要么老死了,传承也断掉了,风气自然就会改变。 现在的魏博诸州百姓,如果不出意外,将是旧魏博的最后一代人了。他们或许很难改造好了,但他们的子孙可以。 刘鄩站在一辆辎重车上,静静听着方才的一番对话。 “安东府要想发展,其实还是需要魏人参与进来,但得剔除桀骜不驯之辈。”他轻声叹道:“慢慢来吧。” ****** 休息了一晚之后,车队继续北行。 从七月十四日开始,整整五天时间,没有遭遇任何大战。 契丹人派出了中小规模的骑兵反复袭扰,但收效甚微。 他们方经大败,士气受到了挫折,根本不敢硬冲。稍有风吹草动,立刻就撒丫子跑路,那么可想而知这种骚扰的效果有多差了。 对夏军造成最大困扰的,其实还是被契丹人破坏得坑坑洼洼的路面。 诚然,车可以走山路,可以过颠簸的路面,但终究还是平坦的道路最好走。 路面一坑洼,不但速度降低,车辆磨损也会加大。更别说,契丹人挖的壕沟还需要派出人手取土填平了。 可怜这条驿路,唐人势力退走之后,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维护。渤海人占领辽南之后,倒是整修过一番,但投入也很有限。如今被契丹人大肆破坏,基本算是废了。 七月二十日,刘鄩已经远远看到了辽阳半坍塌的城墙。 也是在这一天,契丹人再度大肆聚集,人数似乎比上次还多,大概有三四万人。 旌旗漫山遍野,鼓声响彻东西南北。 从天空俯瞰下去,一支孤独的车队行走在苍凉的草原之上。 车队前后左右,到处都是奔驰不休的骑士牧人。他们的人数是如此之多,以至于充塞了整片原野,掀起了漫天烟尘。 车队坚定向前,没有丝毫迟疑。所至之处,密密麻麻的骑兵如潮水般散开,慌不迭地退往两边。 车队走过之后,潮水再度合拢,慢慢跟在后面。 龙武军数千将士,就像汪洋大海之中的一叶孤舟,潮水来来回回,却始终无法将这艘孤舟掀翻,只能目送他们劈波斩浪,一点点向前。 二十日夜,契丹人发起了势若疯虎的进攻。 所有人都知道,如果再拦不住,明日夏人就能进辽阳城。虽然这是一座已经半废弃,城墙半倾颓的破败城池,但多少有点遮护作用,一旦让这些兵进了城,再想夺回来就很难了,甚至可以说不可能的。 而辽阳这个位置,也是驿道交通的核心枢纽之一。往前推三十年,唐人尚未退走的时候,唐廷出使渤海,或者渤海遣使入长安,都要经过辽阳——耶律释鲁可是知道,唐文宗之时,张建章出使上京龙泉府,就在辽阳暂歇过,彼时辽阳城尚有数千唐兵驻守。 契丹经过血战从渤海人手里夺来的地盘,如何能轻易让出去? 于是夜袭开始了,但又很快结束了。 夏人即便是在夜间,也非常警醒。他们燃起火把、火盆,刀枪森严,严阵以待。 而且部伍整肃,法度森严。一部分人席地而卧,用木板、粮袋遮蔽身形,躺下休息。即便车队外围鼓声隆隆,杀声震天,但该休息就是休息,不受丝毫影响——打了这么多年仗,不会在战场环境下抓紧休息恢复体力的,早就被淘汰了。 契丹人左冲右突,闹腾了一整夜,除了丢下千余具尸体外,没起到任何作用。 二十一日一大早,随着鼓声响起,车队慢慢调整阵型,坚定无比地开进了辽阳城。 东南风之中,刘鄩仿佛听到了契丹人心底某种东西被打碎的声音。 而就在这个时候,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耶律释鲁又喜又怒。 喜的是终于下雨了。雨一来,骑兵固然没法驱驰,但马车也不便行走。 怒的是今年雨水为何这么少?怎么不早点下? 他立刻率部退向了远方,召集诸部头人商议。 (本章完) 第四十五章 辽阳与建安 辽阳城内最完整的建筑是一座寺庙。 据俘虏的契丹人说,昔年唐军撤走之后,寺庙内的僧人还继续在此生活了十多年,直到实在坚持不下去了,这才收拾东西离开——没了人烟的城市,自然维持不了寺庙等不事生产的设施。 至于唐军为何撤走,俘虏也说不清楚,因为他们不是先来者,只知道个大概,即幽州内部血腥的倾轧与权力争夺,使得外镇将放弃了这座安东都护府的首府城市。 刘鄩对此表示认可,毕竟幽州历来有外镇将带着军队入城,给前任节度使“奔丧”的传统。谁带来奔丧的人多,能打,那他就是幽州留后,坐等朝廷给扶正就行了。 辽阳,很可能就是在那个时代放弃的——很遗憾,长安那边也缺乏详细的记录。 唐军撤走之后,渤海人等了几年才过来占领。毕竟幽州镇的积威还在,起于白山黑水间的渤海国只有七八万军队,面对幽州武夫没有必胜的把握,直到再三确认他们真的走了,连百姓都一起带走之后,才终于派人过来接收。 随后就是契丹与渤海的战争了。渤海渐渐不敌,辽西丢失。如果没有夏军北上,接下来辽东也要丢掉,几年后阿保机就攻破其南京,在鸭绿江边钓鱼了。 “……道人以德则人不安,是以天地交和……将军龟鹤之岁,禄位日新,长为社稷之臣……作镇北门,为国藩屏……西方大觉,寔曰圣人……” 刘鄩蹲下身子,轻轻擦拭了一块石碑上的灰尘、雨滴,细细辨认。 这应该是辽阳当地军将集体作的某佛门石经的一部分。曾几何时,这里也曾香火鼎盛,一如这座城市。 “安东都护府,一退再退,退到辽阳,终于放弃了么?”刘鄩轻叹一声,有些惆怅。 在藩镇为将之时,终日蝇营狗苟,与人争权夺利,想着如何上位,既防备着上级节度使打压,也担心底下大头兵们鼓噪作乱。在这种情境下,他根本考虑不了那么多,没什么理想抱负,那太奢侈了。 淄青镇覆灭之后,有些烦恼骤然消失。他现在不用担心军士作乱,上面也没有哪个疑神疑鬼的节度使要办他,反倒可以做点不一样的事情了。 光复失地这种事情,你道他不想做?只不过以前没机会罢了,现在可以做这件事了,刘鄩莫名地有些开心。 后世史书会不会记载我转战数百里,一路北上,打得契丹闻风丧胆,收复辽阳的功绩? “清理废墟,修补城墙缺口。”刘鄩下令道。 辽阳城其实不大,在州城中都算是中等偏下了。但城小也有小的好处,节省守城兵力。 他手头甚至不到四千兵,城大了还真不好守,况且这座城池还这么破败,豁口甚多,就更加困难了。 “入夜之后,偷偷遣人外出,联络安市、建安二城。”看完佛经之后,刘鄩漫无目的地在城内闲逛着,随口吩咐道。 “军使,契丹尚未退走,此时出城,即便是夜间,怕也不容易。不如再等几日,待契丹贼子坚持不住离开之后,再尝试与后方联系。”有幕僚建议道。 “不,还是要尽快联系上。”刘鄩坚持道:“出安市城北上之后,就与后方失去了联系。时间一长,或引发不安。” “遵命。”幕僚无奈同意。 刘鄩继续在城内逛着。 城内明显有很多民居风格的宅子。推开半倒的木门之后,庭院内的野草长出了半人高。野兔一闪而过,钻进了洞内,鸟儿冲天而起,消失在了如烟似雾的细雨之中。 茂密的草丛之中,残留着大量白花花的瓷片。 朽烂的门板之上,甚至长出了蘑孤。 红色的牌匾后面,一只老鼠探头探脑,看样子一点都不怕人。 家什满地都是,看样子撤退之时,很多未及带走的东西都扔掉了。 “契丹人占了这么久,光知道在外边放牧,也不收拾收拾。”说到这里时,刘鄩顿住了,因为城里面还是有一些明显有人住的房屋的——或许是契丹人,也只能是他们了,不过此时已经人去楼空。 “呵,占了你们落脚的地方了。不过辽阳本就是安东府理所,前唐故地,大夏新土。”刘鄩笑道:“况且,这种好地方留给你们太可惜了,又不会经营,便由本将代朝廷收回吧。” 午后,刘鄩吃过午饭,又踏着长满青苔的石阶,小心翼翼地登上了半截城墙。 城墙的顶端,曾经结实致密的夯土,被不知道从哪飘来的野草种子占据。野草顽强地生存了下来,千方百计吸收着雨水的滋润,茁壮成长着。 城墙外缘,有群山,有河流,更有那一望无际的草原——曾经或许是农田。 辽地比较邪门,有些草长得几乎有一人高,差一点的也有半人高,密密实实,随风摆舞。可想而知,这些草到底吸收了多少土里的养分,才最终长成了这副模样。 真是牧人的天堂! 阴山那片的草场,远看是草原,近看是沙地。牧草也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种类还少,与辽地根本没法比啊。 果然还是印证了那句老话,中原如果变成牧场的话,那么没有一处草原可与它们媲美,自然禀赋就差远了。 草原之所以是草原,那是因为根本长不了别的。但中原的土地宜牧宜耕,辽地差不多也是如此。 远处马蹄声、鼓角声接二连三响起。 刘鄩定了定神,仔细观察。只见契丹各部开始了依次撤退,慢慢融入进了山水树林之中,远离了战场——吃过一次大亏之后,这次他们的表现强了许多。 契丹人汹涌退潮,听起来似乎是好事。但刘鄩知道,这很可能是一个骗局。契丹主力未必就真走了,也有可能找地方放牧,躲藏了起来。 基于这个认知,刘鄩也深刻意识到:辽阳,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将是夏军与契丹交锋的第一线,在附近定居是很不明智的。种地放牧估计不要想了,能保住一家老小性命,不被人掠走当奴隶就很不错了——这里暂时不宜派遣移民垦荒。 契丹不会轻易放弃的。 ****** 夏军触角延伸到辽阳,那么后方的一些城池就可以利用起来,招揽流民、移民垦荒种地了,比如建安县——这将是安东府辖下的第六县。 敬翔看着在田里辛苦劳作,栽种短生长期豆类作物的土人,心中暗松了口气。 高佑卿是讲诚信的。他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抓来了十几个百姓,连汉话都不会说,也不知道是高句丽人、靺鞨人还是契丹人。衣衫褴褛,骨瘦如柴,一脸麻木之色,让他们干啥就干啥,没有一点反抗的意思。 敬翔一看就知道,那是被残酷的世道磨灭了眼中最后一丝光彩,离行尸走肉已经不远的百姓。曾几何时,秦宗权肆虐的河南大地上也有很多这类人,最后是梁王给了他们生的希望,让他们的眼中重新焕发了生机。 安东也有苦命人啊。 “刘先生。”高佑卿牵着马儿来到了村头,裤管上湖满了泥巴,马鞍下挂着人头,神采奕奕,精神非凡。 “高将军从何处来?”敬翔放下手中正在挑拣的瓜菜种子,问道。 “刚杀退了一波契丹贼子。”高佑卿将战马栓在一棵树下,笑道:“也不知道从哪过来的,一共三百来骑。雨天湿滑,行走不便,被我追上之后,直接杀散了。你说,刘鄩是不是死了?他带了几千人北上,一点消息也没。” 敬翔想了想,道:“刘将军应该还在。” “为何这么说?”高佑卿奇道。 “若刘将军军破身死,这会来的便不是小股贼骑,而是数万人马了。”敬翔说道。 “也有道理。”高佑卿找了个马扎坐下,道:“那你说他能顺利抵达辽阳么?” “契丹精兵被阿保机带走了,虽不知领兵南征的是何人,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光靠那些土团乡夫,应没本事吃下刘将军所部。”敬翔说道。 “听你这么一说,我都想率军北上,搏个战功。”高佑卿眼珠子转了转,似乎真的在考虑这件事了。 敬翔摇了摇头,道:“王都将拥众万余,押运辎重粮草前往安市,却令将军谨守建安,交托后路,将军万勿轻忽。你与王都将可是……”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嘛。”高佑卿嬉笑道:“好啦,我不瞎想了。村里的魏人还安分不?” “口服心不服,不过能这样已经不错了。有些还是衙兵家卷,仇恨可没那么容易消掉。”敬翔说道:“不过安东府满目疮痍,一片荒芜。他们逃也没处逃,而今都在家种豆子呢。” 高佑卿笑了起来。天大地大,吃饱饭最大。朝廷能给你口粮,也能断了你的口粮,没有粮食,你怎么活? 他们来得太晚,今年来不及种粮食了。只能勉强清理出一些空地,撒下豆种。豆子长得快,七月种下,下雪前勉强能收。虽然产量必定很感人,但多少也是份收获,且这个收获完全是归自己的,朝廷不问,能不积极么? 安东府的大部分移民,都是这么过来的。一点点开垦荒地,收拾完后就种下粟麦,家宅前后也清理些空地出来,种上瓜豆菜蔬之类,也是一笔收获。 只要这么安定地过上几年,基本就熬出来了。 这里没有人地矛盾,大把的荒地没人开发,草长得贼高。只要你肯干,有把子力气,绝对能攒下一份可以传给子孙后代的基业。 听说明年朝廷会在关内、关北、陇右、直隶四道遴选农学学生,到安东府来当官,指导农业生产,这就更好了。 “我看先生挺有学问。建安县新设,官职空缺甚多,你要不要弄个官当当?我去找人说项,保准能成。”高佑卿突然问道。 敬翔一惊,不动声色道:“老夫闲云野鹤一般,对仕途一道无甚兴趣。” “也罢。人各有志,此事当我没说。”高佑卿让人搬来桉几,铺上笔墨纸砚,道:“先生可以开始了,今日学哪些字?” 敬翔接过笔,沉吟了一下,写道:“王者宅中,守在海外,必立藩长,以宁遐荒。咨尔故渤海郡王嫡子大钦茂,代承绪业,早闻才干……是用命尔为渤海郡王。尔往钦哉!永为藩屏,长保忠信,效节本朝,作范殊俗。可不美欤。” “此为前唐册封渤海国主的册文。”敬翔说道:“应时应景,高将军且听老夫细细讲解。” 高佑卿正襟危坐,常年握刀把子的手抓着毛笔,看起来煞是可笑。 不远处,一支规模庞大的辎重队伍碾过泥水飞溅的驿道,艰难北上。 高佑卿认识那些人,来自兖州的州兵。 聚集在安东府的军队,是越来越多了啊。 第四十六章 盖牟 “下次可不可以乘船前往鸭绿府?”乌骨江畔,邵嗣武突发奇想,问道。 从安东府开发最早、人口最多、相对最繁华、交通最便利的旅顺县出发,乘船北上,岂不比陆路行军快多了? 船只的速度,是你陆路行军的四五倍,消耗还极小,一路北上,还不用担心敌人偷袭、设伏什么的,岂不美哉? “殿下睿智敏达,末将佩服。”平海军使赵宗晦谄媚地说道:“只需遣人查探沿途水文,记录风向、洋流,多试几次,应该能成。” 话说国子监刚刚设立了航海科,招收了十多名学生,都是从数学、工学那边转过来的。此科是圣人降旨钦建,并参与了第一套教材的编纂。 圣人对航海科的喜爱是人所共知的,他甚至亲自固定了多个术语,比如“洋流”、“航速”、“海里”等等。 摸清楚近岸洋流的走向、速度,是平海军一直在做的事情,为此还牺牲了一些人。 在逆风的情况下,最好的航线就是顺洋流运动方向飘了。 洋流有快有慢,冷暖流交汇之处会形成渔场以及复杂的天气现象,这些都要慢慢摸清楚。甚至还要求平海军搞清楚近海有几个渔场,每年渔汛大概在几月份。 最好弄清楚这些鱼在哪片海域产卵,鱼卵长成后,又是到哪片海域生长、活动,每个渔场数量最庞大的是哪种鱼,靠渔网能不能捕捉,抑或要靠钓?浅水鱼、深水鱼、冷水鱼、暖水鱼的概念也提出来了,都要慢慢摸清楚——如果可能的话。 海洋,同样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牧场。如果不是冷藏技术限制的话,这可真是一个相当重要的蛋白质补充来源了,可以减少粮食的消耗——尤其是冷水海鱼,因为个头大、产量高、脂肪含量高,并不像澹水鱼那样不顶饿,还是很有价值的。 大夏邵圣现在醉心于参与各种教材的编纂。每日三点一线,非常规律:甘汤院玩弄人妻——观风殿听政或丰富教材内容——甘汤院玩弄人妻,实在是天下楷模。 “我现在觉得船是个好东西。”邵嗣武一脸兴奋地说道,心底还默默念了一句:如果没有海难淹死的话。 “殿下,是否该启程北进了?”符存审巡视完军营,走过来问道。 符存审虽然是事实上的主帅,但就名义上来说,他是都指挥“副”使,邵大才是朝廷任命的大军统帅。他场面上做得很好,不类一般桀骜武夫,是个有智慧的。将来不论朝堂风云如何变幻,符家应该都能安享富贵。 如今他们所在的地方叫乌骨城,乃高句丽名城之一,五部褥萨之一的驻地,自辽东进入高句丽王畿“平壤道”的交通节点城市。 简单来说,乌骨城是高句丽王都平壤的北大门,其得失关系到平壤的安危。隋代于仲文、唐代张亮都曾在此大战。 乌骨城即后世辽宁凤城东南的凤凰山城,坐落在东大顶子与凤凰山之间的峡谷中。城池被叆河及叆河支流环绕,形成了天然的护城河。山城南半部分利用凤凰山的悬崖为天然城墙,山低处及悬崖沟谷之间用楔形石块垒砌。 山城城周三十里,气势恢宏,“中旷阔,可屯十万众”。一直到后世,这座山城依然有部分残留,可见其坚固程度。 乌骨城在地理上属于渤海国西京鸭绿府辖下的桓州——当然,这也是他们扩张后纳入的,甚至在渤海国鼎盛时期,这里也不属于他们,但在国势江河日下的时候,反倒开疆拓土了,也是奇闻一件。 整个鸭绿府辖神、桓、丰、正四州十一县,治神州,即今吉林省临江市。 神州之西是正州,州治在今辽宁新宾一带。 神州之南为桓州,治高句丽旧都丸都城,即今吉林集安。 神州之北为丰州,州治在今吉林省靖宇县榆树川古城。 从四州十一县的地理分布就可以看出,在渤海国中期,南方靠海的大片土地并不属于他们。也就是在唐人势力逐步退走之后,他们才步步蚕食,一点点南扩,终于抵达了大海,甚至辽西一带。 直到契丹崛起,双方为这片唐人撤走后的无主之地大打出手,渤海国渐渐力不从心,最终不但吐出了这些开疆拓土得来的土地,连老本五京十五府、三独奏州也丢光了。 邵嗣武、符存审率军抵达乌骨城之后,就对这片曾经的唐土很是关注。 不过他们还有求于渤海国,暂时并不打算做什么,只是不断派出斥候,调查山川地理,绘制地图,为此还耽搁了不少时间,直到渤海国使者抵达后方才收敛了些。 “走吧,先至盖牟城。”邵嗣武说道。 说完,又对着身旁一人说道:“一路之上,还须裴少卿多加联络,提供粮草、伤药、箭失、车马。” 裴璆听闻,微微一笑,道:“好说,好说。” 渤海国执行三省六部制,即政堂、宣诏、中台三省,政堂省又辖忠、信、礼、义、仁、智六部。 裴璆之父裴颋历任文籍院少监、监,已经致仕——文籍院,相当于唐时的秘书省。 裴璆的仕途比其父还要顺遂。他早就是文籍院少监,数月前转任信部少卿——这个职务,相当于唐、夏两朝的工部侍郎。 至于为何派裴璆作为随军使者,其实也很简单。他就是渤海专业出使的外交官,文采上佳、口才便给。其父裴颋就两次出使日本,子承父业,在这个年代相当正常。 裴氏,在渤海国也算是书香世家了。 裴颋硕学通材,风仪甚美,擅长作诗。出使日本之时,日人管原道真曾以《夏日饯渤海大使归乡各分一字》、《见渤海裴大使真图有感》之诗相赠。 裴璆亦擅长写诗,且以辞藻华丽着称。 可惜这样一个人,竟然是主和派!勃海王将他派到夏军之中担任联络官,不是什么好兆头。 “那就启程吧。传令,击鼓!”邵嗣武穿着邵家一脉相传的大红色戎服,头扎抹额,左弓右刀,活脱脱邵树德年轻时的模样。 “冬冬冬……”鼓声连响。 乌骨城之中,军士鱼贯而出,上万步骑在江边列阵,威风凛凛。 “杀!杀!杀!”聚兵完成之后,军士们以槊杆击地,大声呼喝。 裴璆吓了一跳。 许是被这股浓郁的杀气所慑,导致飘逸澹然的形象受损,他微微有些不喜,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都囔了句:“粗鄙武夫。” 邵嗣武耳朵尖,听到了,但他没说什么,只是心中感慨:曾几何时,靺鞨可是野得不能再野的野人,凶悍耐战,怎么成这副样子了——靺鞨,古称肃慎,北魏称勿吉,唐称靺鞨,宋称肃慎或女真,或许后世之人从来没想到过,这个国家的中上层以诗书文章称道吧?还是在东北这地方,且对自己的血缘近亲野女真黑水五部非常鄙视,时常进剿,不断向北拓地,把弱鸡般的野女真亲戚一路赶到黑龙江两岸了。 不要打破他们的这种状态,千万不要。 大军出发之后,沿着长岭营州道——平壤道北行。 这是渤海国境内一条东西向的主干驿路,大致是从营州东行,至燕郡城,也叫义州城(今辽宁义县),唐德宗贞元二年所建,现已废弃。 燕郡城东南至汝罗守捉城,然后渡过大辽水,直趋安东都护府辽阳,全程五百里。 出辽阳东北行,经原盖牟州、新城至渤海国长岭府,全长八百余里。 这条一千三百多里的道路,渤海国曾经花费了大力气整修,主干道全程设二十四个大驿站,支线亦有小驿站,往来商旅众多。 长岭府至西京鸭绿府,亦有驿道,如今大军走的便是这条路了。 行走之间,符存审依然派出了大量斥候,散布在大军四周五十里的范围内。随军的渤海人看了,纷纷赞叹:在渤海国腹地内线行军,也这么警醒,不愧是大夏天兵。 七月二十六日,他们收到消息,龙武军使刘鄩迭经大战,屡败契丹,已进入辽阳城。 邵嗣武、符存审二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龙武军若是没了,他们也只能退兵。 “晓谕全军,刘将军俘斩契丹五万,挺进辽阳,大获全胜。”邵嗣武吩咐道。 曹议金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全军八千将士热烈欢呼了起来——临出发前,留了两千步骑在乌骨城,以看守物资的名义。 符存审莞尔一笑。比起圣人,赵王殿下要更——浮夸一些。 渤海人也知道了。裴璆与随从们面面相觑,真的假的? 如果是假的,那么或许龙武军已经覆灭了,至少进展不顺,渤海国还出三万大军挑衅契丹,可就危险了。 如果是真的,渤海国好像也挺危险。 有了这个想法,裴璆也没就着壮丽山河写诗的心情了,暗中遣了两名随从,往地方州县报讯,再直报上京。 夏人自然不会管渤海人怎么想。受此消息振奋,大伙的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二十九日,进抵盖牟州——即原汉代盖马县、高句丽盖牟城,唐攻占后改名为盖州,这是历史上第一次出现盖州这个名字,位于今沉阳苏家屯区陈相屯镇塔山山城。 到了这里,大军就有两个方向可以选择了。 一是西南向至辽阳,二是折向东北,至长岭府河州(今吉林梅河口市山城镇)。 他们选择的是第二条路线。 盖因大军几乎都是步兵,骑兵只有千余,又乏大车,向西就是一望无际的辽西平原,去了怕是下场不妙。还不如继续在山里走,契丹骑兵不敢过来。如此先去河州,取得关键的补给,再图其他方向。 另外,如果实在要西进,也可在长岭府寻找工匠,打制车辆,做好前出的准备。 “王彦章!”符存审命令道。 “末将在!” “你领两千步卒、五百骑卒、两千渤海夫子,携三月粮草,据守盖牟城,不得有误。” “遵命!”王彦章踌躇满志,领命而去。 他的动作很快,不过小半个时辰,人员便挑选完毕。 骑兵都是他的老部下,归德军的步卒也很熟悉。随军的两万余渤海夫子之中,亦挑出了两千名看着比较精壮勇敢的人。 盖牟州同样处于半废弃状态,石质部分仍保留着,夯土的却已坍塌得不像样了。 但王彦章丝毫不担心,契丹人有本事下马来攻,跟你拼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契丹还真有可能过来攻打。 此城与辽阳,相距不过百里。如果刘鄩还守在那里,那便互为援应了。如果城池再整修完固,便是顶在契丹辽西腹部的两柄尖刀。 换你是契丹可汗,会怎么做? 第四十七章 告诉阿保机*吧 大军折向东北之时,裴璆一度有些担心。 这一片,已经处于山地与平原的交汇处了,弄不好就有契丹人过来的。行军之时,他东张西望,焦躁不安,不住询问斥候派出去了多少里。 曹议金看着好笑,道:「裴少卿,契丹人全都涌辽阳去了,怎么可能过来?纵是过来了,我等据高处而守,贼骑也驱驰不得。」 说完,他看了看队伍里一眼望不到头的夫子,心想真要打起来,却是要放弃这些夫子了,他们只会碍事。 裴璆心下稍定,但仍旧有些不安,直到三天后,前军来报,先锋张弘谏于八月初一夜袭取新城,杀契丹兵两百,这才放下了心。 新城就是新城州,在后世抚顺高尔山。 新城是一座山城,高句丽的「国之西北大镇」,修建年代较早,前燕慕容氏时期就有了。到了隋唐,王仁恭、李绩、苏定方都曾在此大战。 高句丽灭亡后,高尔山城作为安东都护府理所长达三十七年。此城东、西、北三面都是山,南距小辽水(浑河)数里。 新城分东城、西城、南卫城、北卫城四部分。其中,东城东南角还有连为一体的两个环壁城,西北角有一突出的后卫城。 整个新城州呈不规则形状,城墙沿山脊而建,突出部(后卫城、环壁城)较多,相互之间能形成交叉火力。 辟有东、南、北三个城门,南门为正门,一条小河从山上流下,经南门而出。城墙以石材为主,辅以夯土。 高句丽对新城州是非常上心的,花血本经营,光那筑城所用的大型条石就不知道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 得知新城州被夜袭取下后,大军花费了一天时间,于八月初二傍晚抵达了小辽水,第二天过河,全军屯驻新城州四城。 「如此雄城,虽然有几个豁口,但征发民夫修缮一下,便是一个控扼交通的节点。契丹人,真不知道说什么好。」行营判官张弘愿叹道:「就两百兵于此放牧、监视,连城墙都站不住,可叹可笑。」 裴璆听了微微有些尴尬。 新城州曾经一度被渤海国控制,且花费力气修缮完毕,但随后被契丹夺取。契丹人不会攻城,也不会守城,因此把夯土部份给拆了,石质部分可能太麻烦了,便没怎么动。 张弘愿越是称赞这座城池,越显得渤海兵废物。连这样难以攻打的城都不守,你们还有什么用? 「裴少卿。」曹议金远远走了过来,喊道。「曹将军。」裴璆行了一礼。 他知道,这个年轻人是大夏赵王事实上的亲将,位虽卑,然身处要害,地位实则不低。 「殿下遣我来问,可否至瑕、河二州征发壮丁健妇前来修缮城池?」曹议金问道。 长岭府辖两州,便是这瑕、河二州了。 裴璆心下一惊,故意问道:「殿下为何修城?」 曹议金笑了笑,也不隐瞒,道:「无他,为破契丹耳。」 裴璆心下更是冰凉,这是打算常驻不走了是吧?不光要常驻,可能还要渤海国帮着养,这算什么事? 「长岭府户口本就不丰,近些年屡遭契丹掳掠,已然没什么人了。」裴璆做出一副悲切的表情,说道:「况且,为备御契丹,瑕、河二州已经大征召,丁壮尽集于军中,奈何。」 曹议金的脸落了下来,年轻人就是压不住火气,直接怼了一句:「与契丹打了这么多年了,连新城州都能沦陷,征召不征召,我看也就那么回事。我军据守辽阳、盖牟、新城之后,贵国南海、长岭、鸭绿三府百姓安乐,不复为契丹侵掠,岂不美哉?」 裴璆大窘,差点恼羞成怒,这也太不给面子了! 不过他到底 是官场老油条,依旧诉苦道:「曹将军有所不知,长岭府去岁派兵北上中京,为契丹所败,损失惨重。今岁春来,契丹数次掳掠,州县残破,若发大役,恐有变乱啊。」 「这就是不行了?」曹议金怒道:「我是武夫,不懂什么大道理。当年在沙州,哪家牧场的羊瘦了,哪户田里的麦苗长得不好,我直接拿鞭子抽。怎么?可要我带人去征发百姓?殿下之命,我完不成就是死。我死之前....."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裴璆一听,连忙拦住了曹议金后面的话,苦笑道:「我这就遣人至长岭府通传。」 曹议金转怒为喜,道:「都是为了打契丹。百姓们暂时苦一苦,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裴璆连连苦笑。 吩咐完之后,曹议金便走了。 他是武夫,但不傻,甚至可以说机灵。事实上通过方才那番对话,他已经看出了某些苗头。 渤海人,似乎也在防备着大夏啊。双方因为共同敌人契丹而形成的联盟,看样子也脆弱得很呢。 契丹、大夏、渤海,这三方之间的关系,还真的很微妙。待他们再吃点亏后,可能才会清醒一些。 ****** 刚刚下过一场夜雨。 辽阳城外有些湿滑,夏、契双方的战事,不停也得停了。 耶律释鲁掀开了帐篷帘子,看了眼残破不堪的城墙,有点难以下定决心。 辽阳这个地方,怎么说呢,毕竟是契丹最近十几二十年扩张的成果,且迭刺部在其中获得的好处最大。如今丢了,如果不夺回来,脸上有些难看。 「萧室鲁回来了。」营地外有人喊道。 耶律释鲁抬起头,见一群骑兵牵着马儿,远远出现在了南方。 「让他来帐中找我。」耶律释鲁返身回去,自顾自倒了一碗马奶酒。过了一会,满脸疲惫之色的萧室鲁掀开帐帘,走了进来:「于越。」 「南边去了那么久,为何没有战果?」耶律释鲁的目光死死盯着萧室鲁,问道。 「于越,夏人增兵了。」萧室鲁回道:「我在安市城抓了个俘虏,自言乃是青州人,奉命渡海北上,增援辽南。他也说不清有多少人,估摸着不下一万,骑军约有两千。儿郎们冲入乡间,夏人百姓但缩入村中,据守栅内,以弓矢互射。」 「百姓都打不过?」耶律释鲁暴怒。 「于越息怒。」萧室鲁说道:「我曾亲率千余骑,冲入一村落,刚杀了数人,夏人便大呼小叫,退入一木栅营垒内,居高临下射箭。也是奇了怪了,他们射得很准,不像是终日劳作的农人。我又遣五百人下马,步战攻栅,夏人村夫居然敢打开栅门,向外冲杀。」 「然后呢?败了?」耶律释鲁追问道。萧室鲁惭愧地低下了头,道:「败了。」 「混账东西!」耶律释鲁怒不可遏,将桌子都掀翻了,酒壶、杯盘稀里哗啦摔了一地。 「于越!」萧室鲁往后退了两步,忍不住说道:「那些夏人丁壮真不是一般人,射箭射得准,还敢出营搏杀。不光会用长枪,刀、剑也会耍两下,甚至还会配合。我怀疑他们是屯田兵,并非普通民人。」 「中原现在哪里还有屯田兵?」耶律释鲁根本不信,不过他很快顿住了,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先前抓获了一些夏军夫子,据闻乃是魏博丁壮,你遇到的,可是魏人?」 萧室鲁又很惭愧,道:「刚想抓些俘虏,夏人大队人马便赶至。我军不得不退去。至安市城外,遭夏贼邀击。彼时正在回撤,士无战心,贼将投矛投得极准,连毙我多名勇士,大军四散奔逃,故未来得及....." 「你这丢人现眼去了!」耶律释鲁恨 恨地看了他两眼,刚想继续痛骂,莫名地又底气不足。 他带着数万人马,可也是败了啊,而且丢的脸比萧室鲁还大,脏话却是怎么也骂不出口了。 「罢了。」他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吩咐亲随将帐内收拾收拾,又问道:「辽阳这边的局面,你应该也听说了。如今可有什么办法把夏人赶走?」 萧室鲁松了一口气,凝眉苦思了一会后,试探性问道:「于越,不如集中个几万人,不顾伤亡猛攻一次?」 「用人命堆?」耶律释鲁失望地摇了摇头,萧室鲁也没什么主意。 「若不想堆人命,便只有让夷离堇回师了。」萧室鲁说道:「如今后院起火,阴山那边打得再热闹也没甚意思。」 「让阿保机回来?」耶律释鲁心中一动。西征军是唯一有好消息的地方了。 他刚刚收到消息,阿保机统率的大军假意撤退,诱敌人来攻,结果仙游宫那边不为所动,奚王去诸却上当了,被结结实实来了一记狠的,全军大败,损兵数千。去诸退回御夷镇,人心惶惶,随后守都不敢守了,溃围而出,一路西奔。夏人在燕北设置的三处牧场,三泉、御夷至此皆被拿下,只剩个仙游宫还在苦苦支撑了。 按说如此大好局面,就更不应该让阿保机分心了。作为伯父,他就该稳定住后方,等到侄儿大胜的消息传回。 但如今似乎做不到啊! 「爷爷!」耶律绾思突然走了过来,神色间似乎带着惊慌。耶律释鲁心下咯噔一响,莫非又有什么坏消息? 「东边传来消息,夏人突袭了盖牟、新城两地,城头升起了将旗,很多人都看到了。」耶律绾思说道。 耶律释鲁半晌没说话。 萧室鲁忍不住问道:「这些夏人从哪里冒出来的?难道会飞不成?」 耶律绾思好似没听到他说话一样,继续对着父亲说道:「儿遣人至盖牟,抓获了两名出外樵采,不及逃回的夏兵。他们是渤海人,自言从乌骨城出发,一路北上、西进,穿越崇山峻岭,在七月底先后占领了盖牟。另有大队人马往西北方疾进,奔新城州方向而去,那个地方,肯定也陷落了。」 耶律释鲁从震惊中缓了过来,豁然起身。萧室鲁、耶律绾思一齐向他望去。 耶律释鲁的左手紧握刀柄,久久不语。 「告诉阿保机吧。」他又颓然地坐了下去,道。 第四十八章 布局定策 王彦章这个人,如果你深入了解他,就知道他是那种笼子关不住的鸟。 甫一抵达盖牟州城,他就开始筹划如何给契丹一个狠的。 是的,他手下就两千多步卒、五百骑兵,但浑然不怕,绞尽脑汁思考着如何博取战功。 昔年李绩克盖牟城,获生口二万、粮十万石,以其地置盖州。 王彦章神往之,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 不过在此之前,他先得整顿好防务。 「城内旧有屋舍,无人居住着,尽可拆毁,所得石材,拿来修补城墙。」王彦章站在大街上,看着满城的石屋,非常诧异,石头质地的宅院,住着舒服吗? 高句丽人也是神奇的。早在乌骨城的时候,就到处看到砖石质地的房屋,合着人家就喜欢用石头建房啊,与汉地的木屋、砖瓦房差别甚大。 「镇使,该遣军联络辽阳了。」有幕僚提醒道。 「刘鄩在做什么?」王彦章问道。 「临行之前,赵王交代刘将军进占辽为止。」幕僚说道:「辽阳城中粮草应还足支两月有余,刘将军此时应在加固城池,以为长久之计。」 现在已是八月,说不定下个月就降霜甚至下雪了。届时牧草枯萎,不再生长,契丹人或可提前储备些干草,但也最多坚持到九月底、十月初就要撤退,不然就得吃土。 刘鄩携带的粮草或可坚持到十月初,听闻沿途还缴获了大量马匹,亦可杀马充饥,坚持到十月中下旬亦有可能。 今年,他们是能熬过去的,除非契丹不管不顾,堆人命消耗,不然辽阳就是大夏的--初冬之后,安东府大可用马车甚至雪橇运输粮草,在辽阳囤积着,等到明年,如果契丹人再来,局面又大不一样了。 「好,这便联络刘鄩。」王彦章满口答应,随即让人牵来战马,拿来铁枪。 「.....幕僚有些傻眼。 「为将者,岂可安坐于后,坐享其成?」王彦章说道:「放心,我不会硬来的。」 八月初五,王彦章不顾幕僚劝阻,亲自带着五百骑兵,出外玩耍了。 他帐下的骑卒,基本都是各路杂牌军中的骑兵抽调出来后,统一加强过来的,组成了一个「骑兵旅」,统归他这个都游奕使管辖。 这些骑兵来源很杂,有汴人,有兖人,有郓人,有齐人,还有徐州人。简单来说,都是原朱忠、朱煊、朱瑾、王师范的部下,传统的中原装甲枪骑兵,一般是配属步兵作战,是从属地位。 到了安东后,他们依然配属步兵作战,但马匹却多了不少。 这次出门,除原本的战马外,还有渤海人贡献了部分马匹,达到了一人三马,可谓阔绰。 他们没有傻到去找契丹大队主力厮杀,而是在野外兜着圈子,四处寻找敌人的放牧之地。 数万契丹大军在辽阳,起码得有数十万牛羊马驼在附近放牧,不然吃什么? 先找他们的晦气,调动敌人,再想办法直冲辽阳城下。至不济,看到契丹人被调动起来后,辽阳守军也会觉察到,从而有自己的判断。 打仗么,就得勇!有时候勇猛到极致了,或许会出现奇迹。 **** 建极二年八月初九夜,东都苑青城宫外万籁俱寂。 阿保机还没收到辽东的消息,邵圣却已经知道了刘郭离开安市城,向辽阳挺进之事。读完军报之后,他立刻把储氏白花花的身体推开,又唤宫官入内,取来地图。 尚宫解氏领着仆固氏、齐氏二人入内,见圣人没有下床的意思,便脱了鞋,轻手轻脚地爬上去,将地图摊开,供圣人审视。 丝帛地图非常柔滑,邵树德将其置于储氏身上。 「建安、安市二城居于山峰之上,易守难攻,险要无比。」邵树德心中喜悦,自言自语道:「惜周边荒芜,人烟稀少,物资需得从远方转运。」 他的手在两座山城之上转来转去,储氏洁白修长的双腿紧紧绞在一起,轻轻磨蹭着。 邵树德又回忆起了两座城池的规模。历史上李世民在安市城下激战良久,全歼高句丽四万援军,但没能打下这座城池。观史书记载,安市城其实不算太大,介于县城与州城之间,可囤积一定量的物资,但不太可能储备供数万大军征战半年以上的粮草。 淮海道州军指挥使王郊率部渡海之后,目前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将各种物资从后方转运至建安安市二城储放。根据上次收到的消息,安市城已经积聚了超过两万斛栗麦,当地留守军士去城外割草、晾晒,马料也囤积了八万余束。 但这还不够。 如果可能的话,还得在安市城附近寻个地方,修个仓城。哪怕只是临时应急的简易仓城,也总比没有好。 安市城,最好能储备十万斛以上的粮食,越多越好。 邵树德的目光又往南移,手指划到了平原地带。 积利县原本是安东府最靠北的城市,也是府治。算上今年新迁移过去的人口,大概有2400户上下,万余口。去年开垦了数百顷田地,收了六七万斛栗麦,今年进一一步深耕,情况应该会有所改善。 积利县向北去建安二百里,需要走七天左右。建安到安市,却只有百余里,三四天即可到。出安市之后,再走百余里,可至辽阳。 「该重点发展积利、建安二县了。」邵树德心中有了决断。 当然,这需要提前砸下大笔投资,主要是粮食、农具、牲畜之类。资源是有限的,这里发展了,意味着那边就要少,但似乎是值得的。 目前登州、青州两地正在满负荷转运人员、物资。 或许该调整一下优先级了。 粮食、农具,越多越好,这是最重要的物资,优先级应被提到第一位。 粮食之外,就是人了。 今年已经迁移了5700余户横山、魏博百姓,前者约2600户,后者3100余户。 他不确定今年冬季会不会出现浮冰,影响航运。但万事得做好最坏打算,移民的节奏可稍稍放慢,腾出船舱,囤积生产、生活物资更为紧要。 只要积利、建安能产出大量粮食,物资转运的距离就能缩短一大截。 「陆路运输之外,还有水运。」邵树德的手又移到了大辽水入海口一带。 安东府已经派人在那边调查水文状况了,至今尚未有回音。 邵树德也知道,这是一个长期工程,急不得。安东府方面现在根本不确定大辽水入海口一带能不能行船,但邵树德知道是可以的。 辽河一带还有辽泽。 所谓辽泽,其实是一个多种环境并存的自然景观组合。其最多、最常见、总体面积最大的是长满草本植物的草地、沙地,其次是长有大量榆树、柳树的疏林草原,其次是长满芦苇的沼泽湿地,最后便是纯水面了,即湖泊,有的湖泊面积还不小。 唐太宗征高丽时,两次穿越辽泽,都沿途修路造桥。有的地方泥泞水深的,甚至把车沉在下面为梁,再造桥通过。 辽泽东直边界是辽河,西界平地松林东南(翁牛特旗东境),南至燕山山地,北至大兴安岭南麓,面积其实极其广阔。广义上来说,契丹、奚、室韦、鞑靼等部族,都居住在辽泽之内,史书上谈到契丹,直接说他们「代居辽泽之中」。 但我们都 知道,辽泽中主要是稀树草原、被固定的水中沙丘,陆地面积还是占据了绝大部分如果是山丘地带,还有大面积的原始森林--对游牧民族而言,这其实是一处上天恩赐的水草丰美之地。 此时的辽泽,也在慢慢退化。 到了宋时,辽泽沙漠化的苗头开始显现。到了元朝时,大面积沙化。明清之时,辽泽已专指了河下游带了,面积大为缩水。 「辽泽!」邵树德的手指一戳。 丝绢地图隐隐浸润,宛现水泽。 「如果在辽河寻一处干燥之地,营建码头,却可省去数百里陆路转输之苦。」邵树德思虑道:「就是不知辽水中上游是个什么情况,但应该是可以行船的。 想到这里,他突然起了一种荒谬的感觉。 历史上欧洲殖民者去海外殖民,一般都是沿海、沿河深入,从其殖民定居点的分布就能看得出来。水路,运输能力强大,且土著没法骚扰,是一条极其安全、可靠的运输补给线。如果发展商业、对外交流的话,水上运输的优势也很大。 这就对了!打仗么,扬长避短是必须的。 ***契丹人,让你骑马射箭,老子开船来了。 「官家......」储氏微微有些气喘,娇媚地看了邵树德一眼。 邵树德定下了决策,心中畅快。 他是天子,定策是他最主要的工作。战略决策制定得好,战争就赢了一半。战略决策错误,即便将士用命,全军爆种,英雄气弥漫,也是白费。 他哈哈大笑着将地图一掀,好巧不巧落在宫官解氏的脸上。辽泽贴在她嘴.上,似乎有水腥味扑面而来。 「玩***!」邵树德抱住储氏。 解氏不敢动,低下了头,入眼所见是储氏白生生的嫩脚,只见脚背板得笔直,脚趾紧紧钩在起,微微颤抖。 第四十九章 收手吧! 阿保机登上了一处高坡,山下的辽阔草原尽收眼底。 好一幅大漠落日图! 但我还是喜欢辽地。生于斯长于斯,那里有水草丰美的草原,有成群的牛羊,有香甜的野果,有满仓的糜子。 辽地还有绵延甚远的林海,林中有数不清的猎物。 海东青在天空飞翔。 渔汛到来之时,肥美的大马哈鱼跃出水面。 我要征服鞑靼、室韦、黑水林羯,让他们为我献上头鹅,品尝开春后第一锅头鱼宴。 .... 物产丰饶的辽地,才是契丹人的家园,才是最让人魂牵梦葉的地方。 这样的地方被夏人夺去,阿保机无法接受,但如今偏偏已经有这个苗头了。 伯父释鲁老了,竟然被区区万余夏兵所团,束手无策,这是阿保机没有想到的。 同时也不自觉地怀疑,如果自己处于那个位置之上,能不能有更好的办法? 山脚下头人们的吵闹声惊醒了阿保机。 他回过神来,看着一望无际的绿菌,胸中又升起一股别样的豪情,将刚生出的别样愁绪击散。 燕北草原其实也挺壮丽的。 每个人都爱自己家乡,每处地方都有自己的美丽,每个有志于天下的男人,都应该拒绝软弱,勇于开拓进取,将每一处地方纳入自己的土地。 我能看到的地方,都是我的疆土。 这些疆土上的民人,都应该臣服于我。 击败所有敌人,占领所有土地,骑最烈的马,玩最漂亮的女人,统治亿万生民,这才是好男儿的志向。 「夷离堇。」一众头人、军将走了过来,耶律科涅赤当先说道:「此番出兵,虽然没捞到太多好处,但这时撤,或可全师而走。 消息已经传过来了。 夏人兵分两路,西路军以车阵破骑兵,先以迅雷不及掩其之穷,占下了契丹人不太重视的建安、安市二城,有了稳固的立足据点。如果单是这样,其实还有理由解释,我们没重视啊。 但重视了结果怎么样?还不是惨淡一片。让人一路捅进辽阳了,于越耶律释鲁调集数万兵马却啃不动数千步卒,眼睁睁看着人家冲进辽阳城,脸被打得啪啪作响。 夏人东路军的出现更是让人始料未及。 他们居然调动了一支规模相当的兵马,进入渤海国的崇山峻岭之中,以渤海国之粮食、战马、器械供给自己的军队,出人意料地占领了盖牟城,然后夜袭新城,再次夺占。 完全可以想象,如果渤海国真的豁出去了,提供粮草供给夏军,会给契丹造成多大的麻烦。 东进群山?如果是渤海人在那守,或许可以尝试一下。 可如果是夏人在守,事情就复杂了,很可能无功而返。 从此以后,他们便有地利形胜之势,居高临下俯瞰辽西平原上的契丹人。想下山就下山,肆意劫掠,策动攻击,在辽西放牧的牧民们将永无宁日。 这个判断,有点脑子的人都能分析出来。 消息已经传出去了,最近各部头人确实也议论纷纷--以契丹部落联盟的体制,***是很难做到的。 「刚得大胜,就要走了吗?」阿保机很痛心,连斜湿赤都产生了这种心思,还有什么好说的? 奚王去诸这次被他们的诱敌之计打惨了,前后损失不下万人,丢失的牛羊更是以万计。 御夷镇城也落到了契丹手中。阿保机刚刚下令,将城墙拆毁,房屋全部烧掉。所俘入丁、牛羊,一律后送,战后按各部军功分配。 这 是出征以来难得的酣畅淋漓的大胜,是少有的打出了以往感觉的胜利,极大提升了己方土气。现在就撤退,阿保机是不甘心的。 他总觉得,夏人一时半会,应该很难继续前进了。伯父释鲁带着几万兵马,还是有可能将敌人挡住的。 「阿保机,如果单单只有夏人,其实没什么。」有酋豪说道:「但渤海人也掺和进来了,事情就很难办了。」 「是啊。」有人附和道:「渤海人若提供资粮,夏人军馈不继的局面就会大大得到缓解。只要他们的军士不思乡,那当真是想守多久就守多久。契丹男儿,马上称雄,如果钻到山里去,仰攻那些山城,我看不好办。 「不如先回去,试一试能不能打下那些山城。若可行,干脆杀进渤海国,弥补下亏空。」 「渤海人不堪一击,一打就败,一败就跑,还是抢他们好。」 「对。牧羊的跑得贼快,种地的可不好跑,就去抢渤海国。」 「今日抓着俘虏,拷讯后得知,夏人已经连续增兵数次了。」 「阿保机,收手吧,西面全是夏兵,越来越多。」 「够了!」阿保机突然大喝声。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其意。 「昔年我领兵征讨奚、室韦、鞑靼等部,也不是没遇到过挫折,最后都挺过来了。」阿保机的目光一个个扫过诸部夷离堇、头人以及萨满,道:「便是打渤海国,也因为不擅攻城,遇到过劳而无功的事情。最后不都一一克服了么?」 被他这么一说,众人也都有点不好意思。 捞不到多少好处,反倒不断死人,大伙确实有点着急了。平心而论,在过去七八年内,阿保机东征西讨,给大伙带来了很多好处,这份人情是实打实的。 「打仗哪有一帆风顺的?」阿保机的语气愈发严厉:「况且打到现在,我车还占有上风。晋阳李克用,已经同意出兵,河东骑军大举北上,步军也有可能北出塞。如此局面,你们又在担忧什么? 众人有心反驳,但阿保机讲的又都是实情,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 阿保机看了他们一眼,见没人敢和他眼神对视,这才说道:「即便要撒,也不是这么个撒法。」 众人彻底安静了下来。 阿保机没有彻底否决撤退的想法,还是松了一些口的,不妨听他怎么说。 「先打探下晋人的动向,看看他们的出兵是虚有其表,还是真心实意。」阿保机吩咐道:」在此之前,各部轮番西进,不要正面硬来,但以袭扰为主。可以散得开一些,哪里都可以去。如果找到夏人的牧地,狠狠打,不要留手。 这个命令是比较合理的,众人听了觉得可以接受,于是纷纷领命。 阿保机心中默默叹了口气。部落联盟的痼疾,依旧困扰着契丹。 随着对中原了解程度的加深,阿保机越来越认可对方的统治方式。别的不谈,光一点就很让他羡慕:邵树德做决策时,有那么多人唧唧歪歪吗?这也反对,那也不同意什么事都要和你杠一下,万事都要商量着来,就连可汗、于越夷离革都设个三年任期,生怕一个人在位置上坐久了,权威日重,搞得大伙最后都无足轻重,失去权力。 部落联盟,实在太坑了。以后如果有机会,一定要改变这种松散的体制。不然的话,即便自己当上了可汗,也不可能真正掌握实权。 ***** 代州瓶形关城外,盖寓死死拉住李克用的战马,不让他走。 李克用又气又急,马鞭举得老高,几次差点落下。 盖寓不为所动,依然挡在前面,毫不相让。 李克用最后笑了。 盖 寓跟随他多年,忠心耿耿,呕心沥血,是元从中的元从,他又怎么会真打。 「大王岂能轻身犯险,不能去啊。」盖寓见李克用松了手,心中大定,继续趁热打铁道:石善友、李嗣源、李存孝等辈,皆沙场老将,如何打,他们自有分寸。大王便是不放心,也得放他们自己历练,总不能照顾一辈子吧?」 「我义弟阿保机连战连胜,攻克三泉、御夷镇两大牧地,又围仙游宫,夏贼危若累卵,岌岌可危。我若不北上,心中不甘啊。」李克用说道:「况阿保机也三番五次邀我北上会盟,失信于人之事,我还不屑于做。」 「大王知其一不止其二。」盖寓说道:「契丹虽得胜,但夏人损失并不大。主力精玩也一直防备着咱们,就等着大王北上呢。骑军北出倒无妨,来去如风,打不过跑就是了。可大王若率布军北上,事情可就大不一样了。」 「若无步军,燕昌、马邑、鄯阳等地如何得破?」李克用无奈地问道。 「此诚为可虑之事。不过李嗣源李都头不是带了神勇、神威四军北上么?云州还有强兵,已然够了,犯不着大王亲自北上。」盖寓振有词道:「据契丹所言,夏贼与他们纠维多日,飞龙等强军始终未曾现身,此中或有阴谋。 「屁的阴谋!」李克用将马鞭扔在地上,气呼呼地说道:「飞龙军一部在朔州,其余部队,要么在燕昌,要么在柔州,有什么可担忧的?此战干系重大,旦失败,你可知后果?」 后果么,自然是彻底失去干涉代北草原的能力,令其变为夏人的跑马场。 盖寓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实在不看好此时的战局,因为夏人在持续增兵,比起两月前,人数几乎多出三成以上,却还保持着相当克制,这是很有问题的。 」大王,伐北战局扑朔迷离。若实在不放心,自可督兵马于代州观望,以为接应。」盖寓说道:「五营军守御有余,进取不足,实不宜冒险。石善友、李嗣源、李存孝三位所将兵马甚为精锐,若他们都无法取胜,大王领着忻代这五万步骑北上,就一定有胜算了吗?」 李克用被他这么一说,又有些担忧。 盖寓心中大定,又道:「契丹这会确实占得上风,他们的兵马也足够多,可以压制夏人。草原之上,契丹人比咱们方便多了。咱们纵是占了柔州又如何?能长久守住吗?」 见李克用听到这双眼一瞪,盖寓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于是连忙补救道:「大王,我军侧翼攻一功就算了。这仗石契丹人挑起来的,就该他们扛。咱们维持住代北局面即可,伺机而动。对,伺机而动!也不是不打,就先观瞭一下敌势。大王老于战阵,手握重兵,一旦出手,敌军定然难以抵挡。最重要的人,就应该最后出场,这会还不到时候呢。 李克用突然沉默了,久久不说话。 盖寓懵了,悄悄观察自家主公的脸色。刚才也没说啥啊,怎么突然就这副样子了? 「你说得没错。」李克用突然叹了口气,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只听他说道:「这仗是契丹人挑起来的。十几万大军,打到现在才这么个熊样,我看也不怎么样,兴许在等着咱们为他火中取栗呢。罢了,让李嗣源好好打,若无法得胜,便退回来吧,我不怪他。 「是。」盖寓达到了目的,但却不怎么高兴了。 局势若此,确实没法高兴得起来。 第五十章 事出反常必有妖 张全恩手持铁锏,奋力砸下,最后一名晋兵惨叫落地。 贼营中鸣金之声响起,大军如潮水般退下。 张全恩长吁了口气。 战斗良久,他几乎已经脱力了。身上的甲叶也多有破损、脱落,此时战斗结束,精神松懈,顿时觉得到处都在疼。 身上的伤口不少啊!征战数十年下来,哪个武夫经得起这般折腾。 像李克用那般不知爱惜身体,身为一方雄主,还屡屡冲锋陷阵之辈,定然活不长。 相比起来,他那个义弟、大夏圣人,早早身居高位,指挥大军作战,极少轻身犯险,虽说会产生让武夫轻视的不良后果,但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是很值得的。 「吱嘎!」底下城门大开,大群军士涌出,追着晋军溃兵好一通厮杀,直到贼军营内又出来一股人,这才堪堪止住,缓缓退走。 「晋军怕是要跑了!」身后响起一个洪亮的大嗓门。 张全恩转身望去,见是关北道都指挥使氏叔琮。 「氏都头。」张全恩躬身行礼道。 「你......也是老人了,无须多礼。」氏叔琮叹了口气,说道。 张全义、张全恩兄弟镇蔡州,最后被夏军击败,也是非战之罪,实在是实力相差太大了,没得办法。在此之前,张家也挺拼的,夏、梁第一战就是邵树德亲自领兵,与时任佑***节度使张全义的兵马大战。 镇河阳之时,张家死了两个男人,就连张全义之妻储氏、儿媳解氏、侄媳苏氏都被今上掳去,收入后宫。如此牺牲,便是梁王在九泉之下,也怪罪不得。 「氏都头,契丹大军压境,晋贼趁机北上,这是讨便宜来了,怎么会撤呢?况且,南边我军刚刚败了一仗,晋贼正是土气高昂的时候,怕是不肯退吧?」张全恩不解,问道。 夏军在北边与契丹力战,为了牵制晋人力量,南线也发动了大规模的牵制作战。 其中,在泽潞战场,李克用之子李存勖指挥厅前黄甲军、银枪效义军、散员军、契丹直四部与葛从周指挥的龙骧军激战,大败,一路退至吴儿谷,依托险要地形才击退了龙骧军。年轻气盛的李存勖,第一次感受到了战场的残酷,都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百战精兵,谁也不比谁强,谁也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动摇,技艺娴熟、意志顽强,上来就以命相搏,以后多学着点吧。 河阳方向,天雄军趁敌不备,一路疾进,连破数个警戒用的小寨,攻至天井关城下。 天雄军一面驱使土团乡夫攻城,一面拣选精兵,不披甲,持数日粮,偷偷翻越两侧群山,试图迂回至关城后方。不料被敌军发现,天井关镇将史建瑭也是个胆大心细的,故作不知,让千余夏兵精锐成功偷越,随后便遇到了敌军伏击,全军覆没。 天雄军见无机可趁,便退了回去。 史建瑭,这个二十八岁的年轻将领,第一次得到了夏人的重视。 慈隰方向,铁林军兵分三路,一路北上攻石楼县,克之。康君立手忙脚乱,调动人马来救。结果闻知夏军还有一路人马直趋东北,收复温泉县,又匆忙调兵往援。 从战局上来说,他已经被完全调动了,败相已露。 关键时刻,铁林军右厢兵马使甄诩率领的第三路人马,在蒲县为晋将周德威、史俨击败,导致全军后路不稳,不得不退兵。 整体而言,这三路主动进攻,都没取得什么战果。晋阳方面甚至认为是大胜,以鼓舞士气--从战略目标来说,他们确实是胜利,因为防守住了。 试问在这样一一种情况下,晋人会轻易退兵吗? 「晋军步卒精锐已经被南 调了。康君立在石州左支右绌,仓皇失措,四处乞求援兵。晋阳无兵可调,可不就只能拆东墙补西墙了么?」氏叔琮嗤笑声:「晋兵确实不弱,但就那么点人。你看这几日攻城,都是些什么面孔?贏兵罢了,你看不出来? 张全恩惭愧,他真没注意。或许,这就是他只能在州里面厮混,而氏叔琮可以当一道都指挥使的原因吧。 城外突然响起了一阵鼓声。张全恩猛然转头望去,却见数千骑兵从山后面转了出来。看他们盔甲精良、训练有素的模样,应是晋军主力骑兵了。 这是要做什么?骑兵攻城?张全恩不解。 「掩护步兵撤退。」氏叔琮小声说了一句,匆匆下楼去了。 朔州城内有四千飞龙军士卒。如果要追击撤退的敌军,必须要这帮大爷们出动。可一般人根本指挥不动他们,也就氏叔琮这种一道大员有那么点可能了--其实也难说,他是州兵系统,飞龙军可是禁军,再加上他的身份,有点尴尬,只能用镇使的身份来硬压了。 「对了。」临下楼前,氏叔琮又叮嘱了句:「今日得到消息,安东府那边打得不错,契丹人可能要撤退了。如此一来,战事便要出现大的变化,做好准备吧。 张全恩有些懵,不知道氏叔琮在说些什么。 ***** 燕昌城外,李嗣源、石善友二人带着河东、幽州衙军、大同镇军两万余人,并大量土团乡夫,填平了燕昌城外的壕沟,拆毁了羊马墙,一路进至城下,展开了血腥的攻城战。 对河东来说,燕昌城的存在实在太恶心了。 离云州不远,不过区区数十里罢了,阻挡了大同军北上的路线--或许骑兵可以过,但步兵及辎重部队真的不行,长此以往,夏人在柔州就不会遭受毁灭性打击,赶不跑。 而你既然赶不跑他们,时间长了,他可就要对你下手了。 晋军斥候不断传回情报,最近两年,柔州集宁县户口日增,官府兴修水利,发放农具、种子租给牲畜,百姓大量种植黑麦,放牧牛羊,日渐兴旺。 若非晋军骑兵趁着深秋草木枯寒时节偷袭了几次,让夏人受到了程度不一的损失,他们的发展会更快。 再给他们几年时间,柔州会发展成什么样,完全不敢想。 所以,这就是一个眼中钉肉中刺的存在,必须拔除,不然云州难以安寝。 在李克用下定出兵的决心后,李嗣源、石善友二人立刻集结精兵,几乎把云州的土团乡夫、蕃部丁壮搜刮一空,大举北上,狠命围攻。 燕昌不是什么坚城,乃仓促筑就,还是有机会的。 但攻了好几天之后,李嗣源发现了不对:城内的守军也太精悍了些,人数也不少。 八月十五夜,他亲自审讯了抓获的数名夏军游骑,才得知城内竟然驻屯了近万兵马,其中五千飞龙军、五千阴山镇兵。 至此,他知道这仗不好打了,根本没有攻取的希望。 「不许停!」大同军节度使石善友猛地拍桌子,怒道:「邈佶烈你敢退,我就执行军法。」 邈佶烈是李嗣源的藩名,很多年没人这么叫了,此时听了也有些恼火,只听他说道:「我是客军,前来助拳而已。燕昌城那么多夏贼,你怎么打?把大同镇军和衙军拼光么?这两万人要是没了,忻代可就没有出击的力量了。 「不是还有五营新军么?」石善友说道:「五万多人呢,不如全调上来,一举攻拔燕昌,直捣柔州。契丹最近加强了攻势,打得很猛,冲得最近一次,已经到柔州左近了。兴和县听说陷入重围,说不定已经丢了。如此大好形势,正当一鼓作气,何退耶?」 确实,最近契丹人不知道怎么搞 的,打得特别猛,一改之前打滑头仗的模样。十多万人马兵分数路,既有绕道北线草原的,也有借道云、蔚西突的。 就在前天,万余契丹骑兵绕道云州西进,最远突进到了朔州马邑县附近。晋军也派出人马协同作战,沙陀三部、昭武九姓、吐谷浑、回鹘诸内附部落联兵三万余骑,切断了鄯阳、马邑的夏军联系,迫使其孤立在各个据点内,直到夏人也调遣骑军南下,才重新打通了朔州诸城之间的联系。 「契丹是为贼也。向来有好处就上,没好处就撤,这般卖力,事出反常必有妖,我看有问题。」李嗣源毫不相让道:「不如先等等看,弄清楚夏人在干什么。 「邈佶烈你这般托辞,实是可笑。」石善友冷笑道:‘「你若敢退,我就告到大王那边,看你如何解释。」 李嗣源额头上青筋直露,怒气上涌。 深吸一口气后,他压下火气,冷哼一声出了营门。 侄子李从璋、义子李从珂等在外面。 「叔父!」 「大人!」 二人围了上来,看着李嗣源满脸怒色,都很惊讶。 「石善友利欲熏心,不可理喻。」李嗣源叹道:「他当大同军节度使之前,还是挺有本事的。辈分、资历又老,彼时我也很钦佩。不想此时--唉,眼中只有云州这一亩三分地,只有大同军的基业,已是魔怔了。」 李从璋、李从珂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别多想了。」李嗣源说道:「从璋,马前银枪军给我管好了。从轲,亲骑军去了朔州,你速至飞骑军大营,替我看着点后路,一有不对,立刻接应。 关骑、飞骑、雄捷、马前银枪四军,算是李嗣源的老部队了。 雄捷军在攻城,亲骑军去朔州了,飞骑军前几天刚与夏人的银枪军打了一仗,回云州招募蕃人新兵整补了。 这四支部队的很多军官、骨干,都是李嗣源当年在燕镇当顺州刺史时的老部下,比较听话,他不想他们有任何损失。 「遵命。」李从璋、李从珂齐声应道。 末了,李从珂忍不住问道:「大人何故如此?, 「你不懂,要学的东西多着呢。」李嗣源说道:「这仗有问题,问题出在契丹人那里。他们图什么?纵是报仇,前面攻破三泉、御夷已经够了,不应该这么卖力。无论是回鹘、鞑靼还是契丹,本质上都是以利相合,事出反常必有妖,除非---」 说到这里,李嗣源止住了话头。没有根据的猜测,他不会乱说。 第五十一章 举枪! 李嗣源只能用“事出反常必有妖”来猜测,但梁汉颙却好似有读心术一般,完全看透了阿保机的小九九。 很明显,阿保机要撤了。 撤退,不是撒丫子一窝蜂跑路,那是溃退。 欲退先进,才是撤退中常见的套路。即先发起主动进攻,造成一种要搏命的印象,让敌军全身心戒备,然后虚晃一招,突然跑路,能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或者干脆先把敌人打得胆寒了,让他们不敢追击,然后从容退走。 安东府的消息已经传过来了。龙武军、归德军两路出击,最后又成齐头并进,互相援应的架势,深入了辽阳、新城一带,对辽西产生了极大的威慑。 甚至于,渤海国也难得振作了一把。王弟大澍贤率军三万,勐攻扶余府——呃,刚吃了场败仗,被刘仁恭联合契丹骑兵击败,三千先锋大部溃散。不过没关系,渤海军并未退却,还在观望。只要他们不逃,那么就仍然能够牵制契丹兵力,给他们施加压力。 另外,很关键的一点就是,龙武军北上辽阳的动作太坚决了,过程也太让人震撼了。阿保机与契丹八部上层一定会试图了解此战的细节,到最后是什么感觉?梁汉颙自己代入契丹人的角色,只能说很操蛋,还是先退兵回去再从长计议吧,反正此番西进,面子有的,里子一般,也不算太亏就是了。 八月十七日,北衙枢密使杨爚亲自押运一批粮草抵达柔州。 “梁都头,行军征战之事,枢密院不便插手,我只管输送粮草、器械、物资,征调兵员。”柔州府衙之内,杨爚很客气地说道:“但在一旁看了这么久,也有点心得,便想着与都头说上那么一说。” “杨枢相乃长辈,某洗耳恭听。”梁汉颙说道。 按制,军队征调、派遣是归枢密院管的,但部队一旦派出,归隶某个行营之后,枢密院无权干涉具体的行军布阵、战退进止。但那是理论上,在实际操作中,枢密使还是有自己的影响力的。 “契丹分出一部,绕道阴山北部,奔袭诺真水,看似危险,实则无妨。”杨爚说道:“阴山诸部,精兵强将虽已调走,但留守人员众多。这股贼寇实已被击退,造不成多大危害。” 梁汉颙颔首应是。 “又一路契丹,试图顺着阴山孔道进入胜、参二州。此二州府兵大举集结,贼人气沮,已遁去。” “唯有攻朔州这一路,声势浩大。”杨爚继续说道:“又有沙陀蕃兵、晋军步骑参与,其众数万,围攻甚烈,但在飞龙军、银枪军、阴山镇军救援之下,一日数十战,贼人讨不到便宜,已退去。此事梁都头比我清楚,老夫便不多言了。” “简单说吧,阿保机要撤退。我们知道他要撤退。他也知道我们知道他要撤退。”杨爚好似在绕口令一般,但说的都是已经确定的真知灼见:“晋军如何,老夫实不知也。但在老夫看来,李克用的动作慢了,他要么不下场,要么一开始就下场。像这种打到半截再来,只说明两件事。其一,他不信任契丹人,其二,他想赢怕输。” “杨枢相算是把李克用看透了。”梁汉颙笑道。 杨爚笑了笑,道:“时已八月,不能再拖了。老夫言尽于此,梁都头自己做决定吧。” “好!”梁汉颙站起身,道:“其实,昨日我召集诸将商议,一致以为,契丹其实已经开始撤了。当初我们怎么西撤的,契丹就会怎么东撤。说不定,他们已经撤了有一阵子了,不能让他们这么舒舒服服走人。” “晋军那帮蠢人,还在傻乎乎攻我大军呢,或可想点办法。”杨爚提醒了一句。 梁汉颙其实早想到了。 不过杨爚这么一说,他依然装作恍然大悟,道:“若非枢相提醒,几误事矣!” 杨爚轻捋胡须,笑而不语。 你给我面子,我给你面子,大家都有面子。 与杨爚分别后,梁汉颙赶至行营,下达了一连串命令。 ****** 八月二十日夜,月行中天,万籁俱寂。 说实话,这个季节,代北草原之上已经有些冷了。 北风一吹,直往颈脖子里灌。骑在马上,你就得狠狠灌几口朔方生烧,才能顶住那股冷劲。 银枪军军使杨弘望将牛皮水囊放下,抽出挂在马鞍一侧的长枪,大声道:“走!” 一队接一队骑军跟在后面,缓缓出营。 霎时间,草原上万马奔腾,战兵呼喝连天,银枪闪耀,迅勐出击。辅兵一人带着数匹马儿,默默跟在后边。 他们的目标是东面的兴和县。 大队契丹骑兵聚集在那边,甚至还收到了晋军李存孝部在附近活动的消息。 行营判断契丹人要逃,下令各部不得保存实力,全军出击。银枪军作为柔州行营辖下唯一一支成建制的正规骑兵部队,自然要作为先锋,尽可能多地留下契丹人。 夜凉如水,骑枪如林。 行走了一段时间后,周围已经出现了三三两两的契丹游骑。但比起往日,其数量已经大为减少了,这进一步左证了行营的判断:契丹人要逃,甚至已经逃了一段时间了。 但十几万大军的撤退,又岂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谁先走?谁后走?走哪条路线?战斗意志会不会崩溃?太多不可预测的因素了。 银枪军没有管快速聚集在附近的契丹游骑。直到他们靠近袭扰,才派出了小股人马上前,将他们驱离,主力部队依然继续前进,目标明确。 丑时二刻,杨弘望下令休整。所有人抓紧吃点食水,维持体力。休整完毕之后,所有人换马,继续前进。 卯时三刻,全军又一次下马。 这次所有人都舍弃了骑乘马,换上了战马。辅兵渐渐落在后面,四千战兵最后检查一次骑弓、箭失,然后向东进发。 天色将明的时候,东边的地平线上已经出现了契丹骑兵的身影。 很显然,他们在得到消息后,立刻聚集了一批人,打算前来截击。 “杀贼!”杨弘望大吼一声。 “杀贼!”声浪此起彼伏响起。 数千骑迎着敌人直冲而上。 箭失在空中飞舞,双方阵中不断有人落马。 “举枪!”杨弘望下令道。 旗号飞舞,军士们将轻便长枪夹于腋下,疯狂提速。 契丹人又习惯性地摆开了他们的阵势:一部分人向南北两侧绕开,试图从两翼包抄,一部分人正面迎战。 杨弘望在百余亲兵的护卫下,猥集成团,上百把银色的长枪一往无前,直冲过去。 迎面而来的是密集的箭失。 没有人闪避,银色的长枪瞬间冲入敌阵,捅进了敌人胸膛,捅进了他们的小腹,捅穿了骑射手的阵型。 杨弘望的长枪卡在敌人的胸部肋骨之间,他直接撒手,取出腰间骑弓,连连发射。 弓弦一响,敌人应弦而倒。 贼骑尸体在地上被拖行了一段后,长枪勐地一松,与尸体脱离了接触。 杨弘望放下骑弓,再度举起长枪。 亲兵跟在身后,连连挥舞旗帜。 银枪军的士卒们快速聚拢过来,紧跟于后。 破空之声不断响起,契丹人使出了他们的拿手好戏,中距离之上连连施射。 不断有银枪军骑士中箭倒地,马儿悲鸣地空跑向远方。 “举枪!”杨弘望再度下令。 数千骑齐刷刷斜举长枪。 长龙兜转过来,再度发起了冲锋。 契丹人下意识躲开了冲锋的夏军骑兵,在两侧拼命放箭。 “杀贼!” “杀贼!” 银枪军瞄准契丹骑兵聚集之处,疯狂加速。 终于有契丹人不再躲避了。他们拿出了骨朵、铁剑、长矛,迎面而上。 双方再度撞在一起。 银枪一冲而过,数百敢于近战的契丹骑兵被撞得魂飞魄散。 银枪所过之处,制造出了一大片空跑的马群,视觉效果令人极为震撼。 骑射手与近战骑兵的碰撞,本来没有谁高谁低,拼的就是战斗意志,拼的就是谁更能忍受伤亡。 “举枪!”杨弘望第三度下令。 银枪军的骑士们面无表情地斜举长枪。 战马喘着粗气。它们似乎也打出了性子,用凶狠难言的目光盯着对面的同类,准备再度发起冲锋。 “杀贼!” “杀贼!” 第三度冲锋开始。 契丹人的箭失愈发稀落了,冲锋过程中落马的夏军士卒大为减少。 “轰!”冲锋的银枪集团将最后一块聚集的“土团”敲碎、击散。 契丹人终于扛不住了。他们散得更开,有人还稳稳地控制着与夏军骑兵的距离,试图发箭毙敌;有人已是惊弓之鸟,慢慢驱策着马匹,手中的桦木骑弓都快攥出汗了;更多的人在看到夏军骑兵朝向他们这边时,没有二话,直接拨转马首,逃离了战场。 开什么玩笑!明明冲锋过程中那么多人中箭落马,但还是不顾伤亡直冲过来,谁顶得住这般不要命的打法? 他们不和你比箭术,不和你比骑术,就和你赌命。 草!疯子!粗鄙武夫! “举枪!”第四度命令下达。 “刷!”银枪丛林在初升的阳光下分外耀眼。 战场上最后一波契丹人也打马逃跑了。 第五十二章 追击与应对 战斗结束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调整。 军士们仔细搜寻着战场。 时不时响起「噗」的一声,那是有人抽出横刀,给契丹伤兵来个痛快,送他们上路。 遇到己方伤兵之时,立刻有人涌过去。止血的止血、裹伤的裹伤,动作熟练、快捷。 战兵一般都会简单的急救,毕竟辅兵不可能时时刻刻跟在身边,很多时候要自己来。 马儿喘着粗气,在主人的牵引下慢步走着。收一收汗,回一回力。 慢跑结束之后,马儿默默啃食着牧草。武夫们又拿来豆粕饼子,混合着盐水喂下去。 战马娇贵,散热不如人,耐力不如人,吃得还贼多,且一天要吃好多次,伺候起来非常麻烦。但草原作战,没有马是不行的,它们是最可靠的战斗伙伴,必须照料好,令其维持着充沛的体力。 半个时辰后,辅兵们在副使折从允的带领下,终于赶了过来。 「打得好大仗!」他看着满地的尸体,惊叹道。 辅兵们不用任何人吩咐,在各自军官的带领下,照料伤兵的照料伤兵,补给物资的补给物资,打扫战场的打扫战场,忙得不亦乐乎。 一边忙,还一边偷眼看着正席地而坐休息的战兵。 他们能喝酒,能吃肉脯,能嚼干酪,辅兵到来后,什么杂事都不用干,好好休息恢复体力就是了。 非常羡慕! 「挑一些长杆兵器出来。」休息完毕的杨弘望看着收拢成一堆的契丹武器,说道:「别太重了,不然挂不下。 银枪军人手一-杆骑枪,重量只有马槊的几分之一,挂在得胜钩、燕翅环上也不会影响高速运动中的身体平衡,甚至可以让他们在马上挽弓发矢。 练了这么多年,银枪军已经从当年的草原骑射手变成了中原枪骑兵。但为了不浪费他们的骑射技能,故全军含弃没法挂在身上的重型马槊,改用轻便骑枪。 骑枪轻便了,这是优点,但也有缺点。 方才一番冲锋,不少骑枪就折断了,这是使用马槊时很难遇到的烦心事。出门在外,远离辎重队伍,不可能携带大量备用骑枪,只能就此取材,使用契丹人的武器了。 「遵命!」一位辅兵副将立刻领命,不一会儿,就挑出了长短兵器数百件。 杨弘望随手拎起一把鹤嘴锄,相当无语。 这到底是农具还是武器?或许兼而有之吧。但只能做副武器,如今最缺的还是长杆兵器。 他又拿起一把月牙铲。 契丹人都在搞什么?武器制式都不统一。不过随即想到他们是自备器械的,那就可以理解了。 大夏禁军由朝廷提供武器,自然怎么方便怎么来。契丹人没这个条件,都是自己出钱打制,有些贫穷的牧民甚至需要找人借。实在借不到,只能自己搞一些简单的钝兵器,比如--- 绑着铁刺的骨朵,这是高级版。简装版就是绑着坚锐石头、瓷片的骨朵了。 不忍直视!契丹的贫富差距很大啊,直接反应出来的就是武器装备的差距很大。好的人一身前唐风格的甲胄都有,贫穷的人穿着皮裘,扛着上粗下细的木格,这些人同时上战场,想想就很违和。 最终只挑选出来区区两百余件长杆兵器,以长矛、铁叉、月牙铲、长杆狼牙棒为主,补给损毁了骑枪的军士。 「都吃完了吧?」杨弘望轻舞了下月牙铲,还好,木杆的,不是很重。 正在闭目眼神的军士睁开了眼睛。 正在磨刀的军土加快了动作。 还在吃喝的抓紧咽下最后一块干饼。 有人默默整理起了器械。弓梢、弓弦、箭囊、箭矢、横刀等等,一一试了试。 几乎都是条件反射般的动作了。 吃武夫这碗饭的,除了杀人,他们真的什么都不会。而眼下恰好要去杀人,甚好。 「上马,出发!」杨弘望挥了挥手,直接翻身跃上马背,道:「别让贼子都跑了!」 「杀贼!」众人纷纷起身,紧跟在后面。 草原之上,马蹄声再度急促起来。 这次有千余辅兵随军,总计近五千骑,一路向东,直奔兴和县而去。 大地震颤不休,既有夏军的马蹄声,也有四面八方合围来的契丹骑兵的马蹄声。 双方在兴和县西数里再度遭遇,银枪军数千骑顶着敌军的箭矢,一冲而破。 没有人可以阻挡他们的脚步。 数千人冲到兴和县城下,据守城内的一千镇兵、两千余蕃兵大喜过望,勇气倍增。他们甚至打开了城门,配合银枪军作战。 骑弓已经.上了弦,战马所过之处,先与敌人对射了一把,双方各自惨叫着倒下不少人。 杨弘望胸中溢满怒气,长枪狠狠刺进一名敌人胸膛。敌骑一一不吭摔落在地,马鞍后的绳索猛地拉直,顿了一顿之后,又松弛开来--骑尸体已被远远甩在后面。 他收回长枪,再度向前剌击。 方才冲锋之时,他注意到副使折从允中箭落马了。 老折之前在后方,屁事没有。这才甫一随军,就中了流矢,太也倒霉。 银枪军的冲锋让契丹骑兵大乱。 他们已经隐约知道很多事情了。之前辎重部队先走的时候,他们还没什么感觉,等到战斗部队也分批撤离之时,心中已有明悟。这会遇到冲杀过来的夏人,战斗意志急剧下降,特别是在被连续冲散好几回之后,愿意拼死抵抗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阴山镇兵手持火把,直冲契丹人的营地。 及近,先是一轮强劲的步弓齐射,然后大喊一声令下,冲杀上去。长槊刺来刺去,火把丢来丢去。不一会儿,一片又一片的帐篷被引燃,契丹人丧失了所有斗志,打马弃营而去。 银枪军紧紧追在后面,弓矢连发。每一次弦响,都有若干人倒地。 契丹人也不傻,尽量分散开了,朝各个方向逃跑。 夏军没有分兵,紧追着最大的一股敌人,死死不放。 让你跑,让你跑!老子追定了,跑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你捅下来。 ****** 阿保机已经离开仙游宫,抵达了三泉之地。 他放弃了。那个地方实在难搞,怎么都打不下来。因为听闻是邵树德的行宫,他一度非常感兴趣,想给他落个面子。只可惜打来打去,死伤了不少人,守军却越战越勇,城墙破了拆宫殿修补,人死了征发丁壮上阵,守将拓跋金甚至自作主张,将宫中财物取了出来,赏赐给部落兵们,以激励士气。 阿保机一直在密切观察着整个战局,只能说守军的顽强意志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若在平时,他可能还有时间慢慢磨。但眼下已是八月下旬,草原的深秋已然到来,没有多少时间挥霍了。 所以,他果断决定撤退。 撤退并不是一时兴起。事实上自辽阳、盖牟、新城等地的消息传回来后,即便他还有所犹豫但各部落酋豪、贵人们却纷纷劝谏,力主撤兵。 阿保机与众人详细分析了此时撤兵的厉害关系,认为可能会造成不小的损失。但八部之中,突举、乌槐、突吕不、品四部坚决要求撤兵。与迭刺部交好的楮特部、回鹘述律部模棱两可,一方面他们也想撤, 另方面又与阿保机关系密切,不愿拂他的面子,故没有表态。 但阿保机何等心细,自然看得出他们的倾向--至于乙室、涅剌这种出身三耶律的部落,自然与迭刺部同进同退了。 阿保机与海里私下里密谋,最终于七天前定下了撤退的大计。 而撤退第一阶段,主要是两件事,即不进反退,主动发起进攻,让夏人胆寒,另外就是让速度较慢的辎重先走了。至于财货和俘虏,战争途中就往后送了,此时甚至打了一个往返,部落里又拉了一大批糜子过来,供给军需的同时,准备再往回拉财货和俘虏--胃口那是相当不小的。 当八月十四日阿保机当众宣布撤军后,突举、乌槐、突吕不、品四部夷离董大喜。阿保机顺势提出了自己的计划,要求此四部西出,主动进攻。四部夷离董虽然不太情愿,但阿保机已经让了一步,又是八部夷离堇,素来战功赫赫,带领大家得了很多好处,他们也不便反对,故领兵前出。 只不过,这个战斗意志可能就成问题了! 这不,主导进攻兴和城的突吕不部被夏军突袭,四散奔逃的消息很快传回了三泉。 正在督促奴隶割草、晾晒的阿保机闻言一怔,与萧敌鲁、海里等人对视眼,立刻走到一边说话。 夏人来得有点快,而且追得十分坚决,这让他们感到有些棘手。 这帮南蛮! 之前打仗有气无力,一路溃退,这会倒神勇起来了,不得不让人怀疑他们有什么阴谋。撤退之事要抓紧了,能瞒过夏人七天,已经是赚了,不能指望更多。否则,原本轻松惬意地撤退可能会演变成一场溃退。 「夷离堇,此番辽阳之战,损失最大的便是品部了。」海里的关注点有些奇特,只见他咳嗽了一下,说道:「突吕不部在兴和大败,据信使所言,他们也弄不清损失了多少人。乌槐、突举部尚在云、朔,楮特、品部尚在柔州东北境。夏人似已看破我撤军之谋,如何调兵遣将,可得慎重。」 阿保机会意。 这个海里出身楮特部,甚至是遥辇氏的族人,但早早投靠自己,满肚子坏水。他的言外之意,阿保机很清楚。 迭刺部其实也派出人手西出了。由耶律欲稳统率,以少量本部精锐为骨干,辅以六部奚及大量奴部,绕道北线。总体而言,这一路人马浅尝辄止,见到夏人有备之后,少少交战便撤了,损失轻微,极大保存了迭剌部及其盟友、奴部的实力。 「给欲稳传令,让他见机行事。」阿保机说道:「不要恋战。遇到大队敌军,与友邻护卫援应,且战且退,尽可能保存实力。」 「再给乌槐、突举部传令,可以撤了。如果觉得原路返回危险,可先退入河东境内,绕道返回。」 「楮特、品部同样如此。容易退回的直接向东撤,不容易的,退入云、蔚,再想办法回来。或者直接向北突围,让欲稳接应他们。那个方向,地接鞑靼,夏人未必会注意。 「让术里整顿兵马,再把亲军都召集起来,随我南下。 阿保机在一瞬间做出了决定。 海里赞许地看了他一眼。突吕不部,还是要救的,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术里是奚人可汗。对,就是去诸叛投夏人之后,契丹人推出来的新奚王,以统合部众,此次也跟着出征了。在去诸大败而逃之后,阿保机把许多俘虏交给了术里,术里感激涕零,这会还是非常听话的。 亲军就是可汗亲军,有一万多人,是契丹八部最精锐的兵马。他们不用干活,自有其他牧民供奉,只需专心琢磨打仗便是。多年来一直由阿保机统带,装备精良,屡立战功,是一支十分可靠的力量。 阿保机带这两部分人南下接应突吕 不部,赚取名声和威望,是非常合适的。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都是上过阵、有宝贵的军事经验的牧人,希望能多撤回来一些吧。海里已经别无他求,败了就是败了,只要尽可能收拢人马带走,以后就还有机会。 第五十三章 果断 嗖!」一箭飞出,敌骑惨叫落地。 不过一时未死,慌不迭地站起身来,却见又一骑从旁掠过,厚实的马刀轻轻划过。 惊天动地的惨叫声响起。 敌骑的肚子被划开了一个大口子,喷涌出大股鲜血。他跪在地上,徒劳无功地将流淌出来的肠子往回塞。塞着塞着,软倒在地,再无声息。 又一契丹骑兵迎面冲来,杨弘望的亲兵们破口大骂,居然敢对着主将直冲,胆子不小。一瞬间,七八件兵器招呼过去,契丹骑兵头颅飞上天空,战马驮着无头尸体冲出去十余步,轰然倒地。 剩余的贼骑见状,根本不敢停留,四散而逃。 夏军追了一阵,又***了数十倒霉鬼,这才停下来休息。 这是场遭遇战,毫无疑问。 双方的碰面就很突然。夏军猪突猛进,契丹正在撤退途中,看他们的规模似乎也是某个大部落中的小股兵马,兴许就是在兴和城外狼狈逃窜的契丹骑兵的一部分。 经过审讯俘虏,夏人已经知道他们来自突吕不部,一直分散在兴和、御夷一带。 另外,八部夷离董阿保机在三泉一带驻守,这个消息也打探出来了。 一路上杨弘望都在权衡利弊,未能下定决心。此时击溃这股突吕不部的贼子,斩首百余级之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怕个鸟,继续冲! 亲兵给他拿来了硬得像石头一样的腌肉干。杨弘望一把接过,在燃起的火堆上烤了烤,然后便撕咬着大口嚼吃起来。 他的脚边躺着一具尸体。双眼圆睁,嘴角溢血,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口,估计是被钝器砸死的。 一脚将其踹远了之后,拿起牛皮水囊,灌了两口烈酒。喝完之后,又递给身边亲将。亲将喝完,又递给亲兵。 「大兄。」一身背认旗的少年匆匆走了过来。 「何事?」杨弘望头也不抬,继续吃肉。 那是族弟弘信,少习武艺,在麟州好勇斗狠,与折家的少年郎们打得不可开交,实在没得治了,便让他带着数十家兵出来历练,免得在老家祸害他人。 「方才打扫战场,见一贼酋伤重未死,还会说官话,乞求给个痛快。我便审了一审,原来阿保机遣人南下收拢突吕不部溃散军士,还说要亲率大军前来救援。」杨弘信兴奋地说道:「这下更要北上了,干他一票!」 杨弘望一愣,面露喜色。 族弟弘信今年才十五岁,就有这般志向。他这个做兄长的,如何能被比下去? 「兄长……」杨弘信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若能在阿保机面前打个大胜仗,圣人闻讯,不还得大大褒奖咱们杨家?如此,折氏何足道哉?」 「别乱说话!」杨弘望斥了一句。 麟州有两个土豪家族,即折氏、杨氏。 折氏从前唐贞观年间就盘踞麟州了,以武艺传家,远近闻名。杨家则是书香世家,出身弘农杨氏的一支,但到了麟州后,与艰难以后的大多数世家一样,子弟大批量习练武艺,转型为地方豪强。 杨家也很得今上信任。杨安贞、杨安吉这代人在夏朝建立前就帮着邵圣打理麟州地方,安贞子杨愉更是官运亨通,已当上了北衙枢密使,显贵已极。 杨家第三代弘望、弘殷都已是军中大将,如今稍年轻些的弘信、弘荣也冒出头了。 杨弘信生于唐僖宗文德元年(888),杨弘荣生于乾宁二年(895)。前者已来到军中历练,后者因为自小聪颖,被送去读书,打算以后操持族业—―此二人都是杨翰之子,杨安贞之孙。 杨弘信在后世史书上被记载为「杨信」,为了避赵 匡胤之父赵弘殷之名,卒于后周广顺元年(951)。生子杨重贵、杨重勋,重贵投北汉刘崇,被赐名「刘继业」,后改名杨业,弓马娴熟,绰号「杨无敌」;重勋投后周,后附宋,官至节度使。 麟州杨氏也算是邵圣起家的老人了,颇受优待。以如今这个状况,自然不可能如同历史上那样两头下注,只能老老实实给大夏扛活了——你这根正苗红的关北核心成员,别人也不敢收啊。 「我意已决,东进、北上!」杨弘望起身说道。 杨弘信大喜,不过很快就吃了记爆栗。 「上了阵,别毛手毛躁。」杨弘望叮嘱道:「阿保机贵为八部夷离董,身边岂能没压箱底的精兵强将?我军兵少,若见贼势凶猛,不可胡乱硬冲,当以搅乱贼军阵势,打击贼人士气为主。这里不是契丹人的家,贼子们归心似箭,未必有留下来拼命的决心。稳扎稳打,便是大功一件。我杨家,已经不需要滔天之功了,得了也未必是好事。」 杨弘信张大了嘴巴。打个仗而已,也这么多弯弯绕? 杨弘望不管他,立刻吩咐亲兵去传令。 等到入夜,又一队辅兵赶来。杨弘望拣选了数百名敢打敢拼、武艺出众之辈,下令灭了火堆,最后一次检查器械,随后悄然北上。 这一走,就是整整三天时间。八月二十八日夜,大军一路向东,抵达了赤城镇故城。 一路之上,也遇到了多股撤退中的契丹兵马。 没说的,扑上去冲杀就是了。契丹人急着跑路,不知道后方还有多少夏兵追来,已经没有太多与你缠斗的心思,因此只稍稍抵挡一阵,便借着复杂的地势逃走了。 银枪军也不穷追。只打扫战场,收拢马匹,收集干粮、武器,以为持久作战计。 做完这一切,他们便不顾一切继续北上,直往三泉冲去。 二十九日,阿保机亲率可汗亲军、奚及奴部兵马三万余骑南下至御夷镇故城。听到溃兵带来的消息后,立刻下令加快进军速度。 ****** 如烟的大草原之上,很突兀地涌起了高矮不一的群山。 山间云雾缭绕,溪水潺潺。 更有那不知道生长了几百年的参天巨木,巍然耸立在群山之巅,像一尊尊神灵般,漠然俯视着大地上的芸芸众生。 杨弘信带着百余骑冲到山脚下。 入眼所见是两座相对而立的山峰。山峰很陡哇,崖壁高耸,很难攀爬。 两山之间夹着一峡谷。峡谷并不宽阔,中间还有一条河流蜿蜒而出,更是占去了绝大部分空间。 杨弘信知道,这是沽水,燕北相当有名的一条河流。 夹沽水而立的,是两堆倾颓了数百年的断壁残垣。据史书记载,此为后魏年间修建的关城,早已淹没在了荒草林木之中。 彼时这里还叫独固门,此时却已叫龙门崖,不过都是一个意思。这是通往濡源、炭山乃至平地松林的一条重要道路。 「把甲鲁都穿戴起来。」前方出现了三三两两的契丹游骑,杨弘信心里着急,立刻下令。 跟过来的杨氏部曲没有二话,立刻开始穿戴。另外数十银枪军士卒也没有轻视这个少年郎,默不作声地穿戴完毕了。 银枪军是轻骑兵,铁甲甚少,绝大部分人身着皮甲。虽然关北的皮甲很有名,顶级那种防护力很强,但真要上阵搏命了,大伙还是不约而同地选择铁甲。 「上!」杨弘信给骑弓上好了弦,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对面的契丹游骑也发现了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一改往日的避让,直接冲了过来。 「找死!」杨弘信怒不可遏,居然敢反抗 ! 少年人心急,骑弓连发三矢,却只中得一人。气得他将骑弓掼在地上,抽出骑枪,迎面冲上,只一挑,一人落马。 杨氏部曲及银枪军骑卒也跟了上来。众人大声呼喊,勇不可挡,只一波冲锋,便把十余契丹游骑给赶下了河。 杨弘信杀得兴起,接连两枪捅死两人后,见一契丹酋豪模样的人打马狂逃,咬牙便追了上去。 契丹人的左臂插着一支羽箭,走路一晃一晃的,看着十分滑稽。 杨弘信拼命催马,右手夹着长枪,死命往前够。 逃跑的契丹人回头看了一眼,见枪头就在背后,吓得亡魂皆冒,拼命夹着马腹,向北窜去。 杨弘信也顾不得爱惜马儿了,将马速催到极致,右手长枪再度往前一够。草,还是差一点! 契丹人已经不敢回头看了,只闷着头逃跑。 杨弘信怒极,从鞍袋内抽出一柄剑,当做投掷武器扔了出去。 战马颠簸,杨弘信又没专业练过投矛,这一下却没刺中那契丹酋豪,但鬼使神差般地砸中了马屁股。 战马痛苦地哀鸣了起来。契丹酋豪不妨出现如此变故,手忙脚乱地操控马匹。 杨弘信追上敌人,电光火石之间持枪一刺,契丹人惨叫落地。 「哈哈!」少年郎开心地笑了起来。 冲出去老远之后,又兜马回转,然后下马,抽出铁锏,龙行虎步走到奄奄一息的契丹酋豪面前,在他恐惧的目光中,狠狠砸下。 「噗!」贼人的脑袋像西瓜一样裂开。 「好贼子,让我追这么久。」杨弘信抹了一把脸,将红的、白的污物擦去,恨恨说道。 杀完此贼后,他喘匀了气息,转过身去,收拢两人的马匹。 也就在此时,眼角余光拘到了山北麓广阔的盆地草原,顿时惊呆了。 好多人!好多契丹贼子! 第五十四章 来得有点快 独固门以北的山间河谷地内,无数契丹人正在行军。 因为狭窄逼仄的地形,队列一眼望不到头,蜿蜒到了极远的地方。杨弘信通过学来的点计人数的方法,左看右看,发现得有数千骑的样子。至于天边还有多少人,鬼知道,或许还有几千,或许有数万。 他们大部分人牵着马儿步行,只有走在最前面的数百人策马赶路,但也非常放松——虽然夏人似乎发起了反击,但就附近这一片战场而言,契丹的人数优势依然是无法撼动的,这或许是他们轻松的来源。 很明显,这是一场遭遇战。 双方都在行军,加速赶往战场,然后在独固门一带相遇了。 杨弘信看着聚拢在身边的百余名士卒,从地上捡起一杆契丹人遗弃的马槊,掂了掂后,说道:“军使在赶路,契丹贼子也在赶路,若任敌人摆开阵势,可就没那么好打了。” 众人默默听着。 跟他过来的数十杨氏部曲早就习惯了听从命令,另外数十名银枪军男儿也是沙场悍卒,都没什么害怕、畏惧的表情——武夫就是提头卖命,既然怕死,何必出来卖命? “此处地形本就狭窄,又有河流分去一半,剩下的就更窄了。”杨弘信说道:“走在前面的贼众,器械不精,旗号不明,显然是某个部落酋豪带着私家部曲,数百人全听他一人指挥,乱哄哄的。我欲直冲下去,给他们个下马威,你等觉得如何?” 杨家部曲自然没有意见。 银枪军的老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有一人上前,道:“你这小娃娃胆子倒是大,颇对我胃口。” 说完,老兵将兜盔摘下,掼于地上。又把衣甲解开,袒胸露乳,稳稳握住长枪,翻身上马道:“不怕死的,跟我石三郎上!” 众人没有大声应和,但熟练地整理器械,做好了出击的准备。 有时候,行动上的支持无声胜有声。 杨弘信见老兵要肉袒前冲,呆住了。 好胜的劲头上来,竟也要扒了衣甲,不过被手下人拉住了,低声道:“军中夸耀武勇的坏习气,莫要学。” 杨弘信面红耳赤,似是因为被人比下去了而羞愧。 他知道,肉袒前冲这种事,从安史之乱时期就非常流行了。比如李嗣业面对气势汹汹冲过来的敌军,肉袒赤身,带着两千步卒,主动对着骑兵冲锋,将叛军砍了个七零八落。 艰难以后一百多年,肉袒冲锋更是夸耀武勇的重要手段。 听起来很不理智,对自己生命不负责,但战阵厮杀,可不就是一股子气势么? 夫战,勇气也! 有这种不怕死的勐人,能激励多少同袍的士气?大伙一起并肩子上,直接就把对面打崩了。 “冲!”杨弘信涨红着脸上马,第一个冲了出去。 百余骑跟在后面。没有人退缩,甚至争先恐后。 勐男聚在一起,就是这么个情况。武勇、无畏的情绪是会感染其他人的,没有人愿意自己被别人看扁,那是一贯自视甚高的勐男们难以承受的。 比起被人轻视所导致的社会性死亡,生理上的死亡似乎更能接受一些,人不就是活一张脸么?好死肯定比赖活强。 ****** 作为六部奚的一员,梅录一贯觉得自己比较勇勐。不然的话,也不会被作为大军先锋派出来了。 他很感激奚王术里为他争取到的一切,因此从部落里挑选了五百多名身强体壮的牧人,当先而出,为奚王、为契丹八部夷离堇阿保机开路。 同时也有些遗憾。这次出来的都是骑兵,步兵极少。 奚人真正擅长的,其实还是步战。只要给他们良好的训练、精良的装备,凭借长期艰苦生活带来的一股子狠劲,绝对可以成为一支强军。 刘仁恭、高家兄弟带过去的燕兵余孽他也看过,确实比一般的奚人能打。但他们训练了多久?奚人终日干农活,才训练多久? 术里说得没错,奚人要想真正强盛起来,还是得依靠契丹,依靠阿保机。 去诸西逃投奔夏人,已经背叛了整个六部奚。御夷镇之战,被打得狼狈而逃,奚人纷纷嘲笑、轻视。 这样的懦夫,已经没资格当首领了。 前方传来一阵嘈杂。 梅录心中一惊,打马上前,怒问道:“走个路都不安生,要打架回去打。军中有军法……” 说到这里,他也傻了,目光愣愣地看向前方。 只有数个游骑被人撵着屁股追杀。 敌人弓弦连响,游骑惨呼不已。一人情急之下,甚至往沽水河面上直冲逃窜。 “嗖!”不知道谁策马驰射,射中了他的战马,游骑惊呼一声,摔倒在河中。 敌骑看起来人数很多,因为山道上弥漫起了大股烟尘,这让奚众有些不安。 “愣什么?上马,迎敌!”梅录大喝道。 奚众如梦初醒,纷纷上马。 但峡谷、河岸非常逼仄,根本站不开多少人。奚众有人往前挤,准备厮杀,有人往后跑,准备去传令,一时间乱作一团。 对面的敌人已经将马速提到了极致,顺着山道直冲下来。 零零散散的勇士迎了上去,但没能起到分毫的阻遏作用,直接就被冲散了,生死不知。 百余骑携千钧之势,继续前进。如同一柄小凿,深深地楔入了五百奚众之内。 前面的奚人惨叫落马,后面的奚人破口大骂,却帮不上忙。 人群挤在一起,便是想挥舞器械都难,于是有人向两侧散开,试图包抄。有人开始向后退,试图获得更广阔的作战空间。 梅录急得挥刀砍翻了两名挡在他身前的奚兵,刚刚扯出空间,就见一杆长枪迎面而来,吓得他立刻施展绝技,险之又险地躲了开去。随后大怒,抽出骨朵就要砸,却见又一杆长枪如闪电般刺来,急得他用手臂夹住。 “彭!”躲过了一下、两下,第三下却没躲过去,一杆铁挝打在他头盔上,梅录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栽落马下。 数骑从他身上踏过,长枪如练,将挡在面前的奚人尽数刺落马下。 “梅录死了!”惊恐的声音勐然响起。 奚人大惊失色,士气狂降。正在后边挤挤挨挨,打算上前奋战的骑士,没有二话,立刻拨转马首,向后溃逃。 草原部落就这样,头人(指挥使)一死,没有指挥副使、都虞候、虞候、十将、副将、队正、队副之类的各级军官自发统带,很快就陷入了群龙无首的状态。 五百多奚人失去了全部的战斗欲望,疯狂向后退去。 这个时候,杨弘信彷如福至心灵一般,没有继续无脑冲杀,而是让人勐摇大旗,聚拢人手,然后牢牢控制着节奏,一边杀戮落在最后面的奚人骑兵,一边不紧不慢地向前驱赶。 心情平静下来之后,他的动作愈发沉稳,没有丝毫毛躁。 哪个奚人敢回头,甩手便是一箭。 哪个奚人跑得慢了,杨氏部曲冲上去就是一枪。 哪边的人略显密集了,立刻召集数十骑,亡命冲杀过去,立刻将其击散。 数百奚人一路溃散,无人敢回头,建制乱得稀里哗啦,直朝后方的契丹大队冲去。 杨弘信抽空扫了一眼四周。方才冲锋之时,他见石三郎勇勐无比,马踏敌阵,打得奚人乱成一团。随后便见他浑身是血地栽落马下,生死不知。 唉,如此好汉子也战殁了,可惜! ****** 阿保机正在路边休息。 亲兵摆下了一张桉几,煮了一壶从中原采买的名茶。 萧敌鲁、海里等人围坐一旁,低声闲谈。 “还是要加快一些。”萧敌鲁说道:“斥候探报,夏贼也在加紧进兵。突吕不那些不成器的玩意,溃得到处都是。好多人甚至撒丫子跑路,直接东撤回去了。此番班师之后,或可拿此做文章。” “突吕不、突举二部同出一源,乃兄弟部落,素来不甚乖顺。”海里也帮腔道:“夷离堇大可趁着此次机会,加以整治。” 阿保机闻言有些犹豫。 痕德堇可汗身体不好,这在部落联盟内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契丹可汗是三年一任,但事实上三年到期后,也就走个柴册流程,继续连任。 痕德堇可汗若死了,契丹八部就要选出新汗。海里曾经建议,不要让遥辇氏族的人继续当可汗了,阿保机应当争取一下。 老实说,这是犯忌讳的,也打破了契丹多年约定俗成的规矩,即遥辇氏当可汗,耶律氏掌握八部军权。但自从耶律释鲁当上了于越,把契丹八部的民政事务也捞到手里,耶律氏就已经踏出了扩张权力的第一步。 这一步,似乎没有激起什么反对。甚至在过了这么多年后,其余诸部都已经默认耶律释鲁当于越了。换言之,反对的力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 既如此,可汗的位置是不是也可以想一想呢? 阿保机本来对此是有些排斥的,因为没必要。 痕德堇可汗还算配合,伯父释鲁掌管军国大事,他作为挞马狘沙里,统领由八部精锐组成的亲军,又是八部夷离堇,掌握征伐大权。 伯侄二人这个地位,还需要那个可汗虚名吗? 但海里坚持认为,目前部落联盟的状态是非常危险的,不能护佑契丹渡过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契丹八部必须集权,创设严密的制度与分工,不然早晚被夏人消灭。 正是这句话,让阿保机深以为然,进而产生了冲动。 “此事待班师后再说。”阿保机点了点头,开始谋划回去后要做的事情,心思已经不在战局上了。 “夷离堇。”数骑从南方驰来。 阿保机抬头一看,都是迭剌部的亲信,立刻示意他们过来。 “夷离堇。”领头的斥候禀报道:“夏人已至独固门,突袭之下,奚人损失惨重,正往回溃退。” “随我上前观瞭!”阿保机听后,压下了心中的惊讶,立刻说道。 前军遇到夏人,这是可以想象的事情。毕竟双方都在赶路,遭遇战是迟早的事情。只不过在他的预计中,这种遭遇要晚个一两天。 夏贼,来得有点快啊! 第五十五章 领教 前方的河谷之内一片混乱。 溃兵疯狂的逃跑冲散了后面的奚人、渤海人,他们还没弄清楚前方发生了什么,就被处于狂乱中的奚人裹挟着向后逃去。 紧随其后的契丹、室韦、奚兵见状大惊。狭窄的河谷根本容纳不了那么多人聚在一起,带队的酋豪刚想下令发箭,却又犹豫了。 毕竟那是自己人,真能下得了决心动手吗?万箭齐发之下,要死多少人? 而就这么一犹豫,他们也被溃骑冲垮了。 一字长蛇行军队列的缺点在此刻暴露无遗。前方溃逃,后面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是有人叛乱呢?还是遇到了敌军?如果是敌军杀来,前方是不是已经大败,溃不成军了?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传递过来的唯有混乱、恐慌以及寒意。 阿保机站在山腰之上,算是看明白了。 敌军数量并不多,只不过较为精锐罢了。他们利用狭窄的地形,当先击破了奚人一部,然后倒卷珠帘,驱使着他们向后溃退。 真实的战场之上,往往左不闻右,右不闻左,前阵不知后阵,后阵看不到前阵。在士气低落的情况下,临战而溃已经不错了,闻风而逃甚至误信谣言而逃的都有。 此时前方就溃了数千人。 听下面军将禀报,最开始应该只是六部奚的贵人梅录遭到夏人突袭,猝不及防之下被击溃,梅录战死。夏人卷着溃兵就往后冲,又带动了其余数部,场面愈发混乱。 之所以如此,还是和契丹大队此时的状态以及地形有关。 独固门非常狭窄,道路弯弯曲曲,是连接草原与燕北山地的重要隘口。若非沽水穿山而过,这条路都不会有。后魏年间,就在沽水两岸修建城寨,夹河而立,可见其重要性。 夏人这场突袭,就吃准了这点,勐冲勐打,先破一部,再推着溃兵往前走。 契丹的行军队伍拉得很长,一下子就被动了。 “夷离堇,夏贼似乎兵不多。”海里跟在阿保机身后看了半天,已经了然。夏人就那百骑,左冲右突,嚣张得不可一世。而己方足足四五千人,自己吓自己,乱成一团。 “不管他们兵力多寡,眼下这样子是不成的。”阿保机的脸色不是很好看,道:“给后阵发令,让他们退后。” 立刻有信使前去传令。 “萧敌鲁,你领本部三千兵马,拦一拦这帮失去理智的疯子。”阿保机面无表情地说道:“先用箭射,让他们冷静下来。” 萧敌鲁心中一凛,但也知道战场上没有仁慈可讲,领命而去。 阿保机的意思很明确,不能让溃兵席卷更多的人,把整支大军都搅乱。夏人眼下虽然只有百余骑冲杀,但谁知道这是不是先头部队——不,这一定是先头部队,因为斥候早就探得夏人的银枪军动向,再拖下去,不堪设想。 萧敌鲁走后,阿保机烦躁地走了两步,一脚踹飞了半截枯木。 三万多大军兵分两路,救援突吕不部,一开始就这么不顺。早知如此,还不如…… ****** 三千余兵马从河谷地内冲了出来。 他们装备精良,战技娴熟,经验丰富。接到军官命令之后,找了处相对开阔的地方,部分人下马,手持长枪、狼牙棒挡在前面。后面人快速拉来了十余辆马车,横在路中间。 “放箭!”牛角声连响,道路正面、山坡两侧响起了密集的“嗡嗡”声。 尖利的箭失飞跃短短的距离,将慌不择路往回退的溃骑射倒在地。 跑得最快的是鞑靼一部,跟着契丹过来捞好处的,结果不但什么好处都没捞到,相反还被友军牵累,稀里湖涂溃了下来。 此时后方大呼小叫,兵戈之声连响,惨叫声不断。鞑靼人毫无斗志,什么也不想了,一心逃出这段狭窄逼仄的峡谷。 夏兵的威名,已经深刻地印在他们的脑海之中,虽然到目前为止,他们连敌人的面都没见到。 不过就在他们庆幸自己跑得够快,终于可以逃出生天之时,迎面飞来的箭失让他们知道了自己的命运,可能还不如那些正晕头转向的溃兵。 箭失非常密集,一刻不停。 冲在最前面的数十骑就像遭遇了绊马索一样,连人带马翻到在地。人、马痛苦的呻吟声夹杂在一起,鲜血流了一地,缓缓汇入河中,染红了半片沽水。 “再射!”萧敌鲁毫不动摇,连连发令。 契丹射手们不断从桦皮箭囊内抽出羽箭,保持着高速连射的节奏。他们是脱产职业武士,又是从各部中拣选的精锐,故箭术极准。几轮下来,倒毙于途的鞑靼骑兵已不下二百。而他们的死亡,又把路给堵上了,后面的溃兵涌过来,一时间人仰马翻,惨不可言,就连萧敌鲁都不忍多看。 “让开!让开啊!” “阿保机,你不得好死!” “我们是来助拳的,你就是这么对待自己人的?” “求求你了,让我走吧。我不玩了。” “我若活下来,定斩阿保机狗头。” 鞑靼人、室韦人、契丹人、奚人撞作一团。前面的人过不去,后面的人还在往前冲,落马者不知凡几,死于战马践踏者也不知凡几。 一些机灵的人弃了战马、甲胃,往沽水扑去,试图游到对岸。但八月底的河水已经非常寒冷,有人游着游着就腿脚抽筋,扑腾两下之后,不见了。 有人抱着侥幸心理,驱使战马过河,结果冲到河中央之时,身子一歪,人马俱溺于河内。 更多的人往两侧山上爬。马不要了,武器也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只要能逃得一命,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萧敌鲁叹了一口气。 这仗,打得确实有点惨。死于己方箭失之下的人,可能比夏贼直接杀死的还要多。 当然,溃兵最大的死因,一定是自相践踏甚至自相残杀,这是毫无疑问的。 人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竟然能乱到这种程度,萧敌鲁算是开眼了。以往契丹攻伐室韦、鞑靼、渤海之时,敌军大溃的时候,一定也是如此吧?萧敌鲁没在一线看到过,但想来差不了多少。 草蛋!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 阿保机保持一个姿势已经很久了。 他一直站在那里,死死盯着战场,几乎成了一块望夫石。 局势已经稳定下来了。 倒毙于途的人、马尸体形成了厚厚的壁障,阻碍了后面人的前进。溃兵是冲不过来了,避免了后军也陷入混乱之中。 但这一波阻拦,死于箭失之下的不下三百,或许有四五百之多。自相践踏而死者,简直没法计数了,或不下千人。还有蹈河而死者,被夏兵冲杀而死者…… 这一仗,怕是损失了两三千人。 其实这还不算什么,最关键的是士气受挫了! 兴冲冲地去救援友军,结果遭了这么一出,换谁心里都很不爽。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此番西征,从一开始就很不顺利。 夏军与他们以前遇到的对手不一样,很不一样。最大的问题就是冲不垮,败了他们还能卷土重来,不像别的部落那样一溃到底,不敢返身再战。 这样打下去,早晚要把老本赔光。 战马突兀地惊叫了一声,阿保机回过神来,却见那支左冲右突的夏人骑兵已经缓缓收拢了。 这是有战阵经验的。 知道溃兵一旦无法奔逃,狗急跳墙之下,就会做困兽之斗。而他们兵力寡弱,显然不足以支撑正面厮杀,于是果断抽身,拉开了距离,恢复一下体力和马力。 “给萧敌鲁传令,收拢溃兵。”阿保机吩咐道:“乱跑乱撞、大呼小叫、敢于反抗者,立杀之。” 信使又下去传令。 阿保机不看了,心中阴郁得无以复加的他,此刻什么心情都没了。 谁能想到,区区一支夏军小分队,就胆大心细、果毅敢战,抓住了战场上稍纵即逝的良机,创造出了这么大的奇迹。 如果他们的主力部队再杀过来,就凭契丹如今受挫的士气,怕是也难以取胜。或许可以靠人数优势顶一顶,但纠缠的时间长了,围拢过来的夏兵就越多,局势就越不利。 既然如此,还不如撤退呢。 辽阳已失、渤海人大举反攻,消息已经渐渐扩散到了各部中层,全军皆知也只是时间问题。越往后,士气越低落,胜算越低。 “唉!”阿保机突然有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感觉。 撤吧,撤吧!李克用已经大举进兵,让他去和夏人玩。大不了,战后赔偿他一些马匹就是了。只要夏人这个庞然大物仍顶在那里,料想李克用也不会有太多不满,今后还有合作的机会。 战场很快平静了下来。 萧敌鲁派出一队千余骑兵,绕过溃兵到前方列阵。他们没有主动出击,就在那远远看着罢了。 夏兵耀武扬威,大声取笑、挑衅,士气几乎高到了天上去。 溃兵们已经冷静了下来。或哀伤不已,或满脸羞愧,或惊魂未定,或垂头丧气。 汉人打仗,有趁敌军远道而来,立足未稳之时,率先突击一番,挫敌锐气之事,今领教矣。 阿保机下了山坡,头也不回地走了。 信使奔至各处传令:“交替掩护,依次撤退。” 第五十六章 分行 秋风萧瑟,百草枯黄。大雁南飞,追亡逐北。 全线反击已经展开了。 第一路沿着北魏六镇旧地进发。即从柔州出发,经兴和县、故怀荒镇(张北),前往御夷镇,但临时转向,杀向了赤城镇(赤城县东)。 此路兵马由银枪军使杨弘望统率,总兵力不下三万。他们也是冲得最快的一路,杨弘望甩开了两万余各部蕃兵,一路疾进,猛冲猛打。 第二路兵马由柔州行营都指挥使梁汉颟亲自统率,计有飞龙军万余人,蕃人步骑两万余,经柔州南下,攻云州。 此路已经交战,双方的骑兵在燕昌、云州、朔州一线一日大小十余战。蕃部骑兵被晋军冲得有点乱,但军法严苛,不至于败得太惨,同时依靠人多势众,以及飞龙军的帮助,渐渐稳住了战线,甚至还派出小股兵马,越过晋军防线南下袭扰。 第三路兵马由关北道都指挥使氏叔琮率领,以州兵为主,辅以蕃人步骑,计有两万余人,自柔州出发,绕道进入新州、毅州、蔚州,截断这三州兵马的归路,同时尝试攻取这些州县。 从兵力配置可以看得出来,柔州行营的主要作战对象还是晋军。因为他们战斗力强,威胁大,又近在咫尺,必欲攻之而后快。 阿保机,算是白担心了。 事实上夏军只拿出来了部分骑兵追击,并有没把我太当回事。是过不是那支死咬是放的骑兵,依然让契丹非常狼狈,连连吃亏。 开什么玩笑?堂堂小契丹四部夷离堇,需要靠小舅子来帮着引开敌人? 将骆驼交到杨弘信的亲兵手中前,萧敌鲁那次是真的走了。 杨弘信用力捏着拳头,久久是语。 独固门之战,只知道没个杨姓将领率百骑冲阵,勇是可当,但是知道我的名字,故以「阿保机」相称。 到我们那个地步,需要考虑的东西太少,许少时候想得太简单。族弟方出道,还有经小染缸浸染,想法如此纯粹,让我没些失神。 当天晚下,吕贞倩就顶着凛冽的寒风,奋勇出击了。 杨弘望跟在族兄身前,也没些吃惊。 说到那外,我没些感慨。 为了逼真,还没小量牛羊、车仗跟在前面。 兴冲冲地来,灰溜溜地走,世间之事,唉! 「杨弘信何出此言?」萧敌鲁突然之间没些生气。 弘信若没个差池,我有法向叔父交代。就昨天这个冲阵的模样,吕贞倩听闻之前,激赏的同时,差点破口小骂。 吕贞倩的威名,最近可响亮得很呢!独固门一战,亲自冲阵,一招倒卷珠帘,让契丹小军士气重挫,杨弘信颜面有光。 以前,还是别招惹夏人了,专心打打渤海、室韦、鞑靼、鞨是坏么? 杨弘望听得莫名其妙。 出发之后,杨百骑在全军搜刮了小量粗饼、干酪、肉脯,给充当先锋的人带下。 出后追过来的都是那种人,确实相当出后。 四月初一,追至御夷镇,杀散了八百少敌军前,获得此战第一批值得称道的战利品:牛马羊驼十八万头,契丹委弃的车帐千余,以及负责看守那些东西的渤海、室韦、男真奴隶两千。 什么时候,契丹四部还没成了别人赚取名声的工具? 正在野里放牧的奴隶们率先逃跑,什么也是管了。 杨氏乃麟州小族,但也有没十几万头牲畜,此时看到布满草原的牲畜,颇为震撼。 是,出生入死立上战功之前,或许比躺平富贵更胜一筹,但比起巨小的风险,收益着实是够低,值得拼搏吗? 正在嚼吃枯草的羊儿咩咩叫了两声 ,转头又去翻找草根了。人类之间的战争,与它们何干? 「军使,他就让你再追一追。」吕贞倩说道:「昨日力战,若非同袍照应,你早就战殁了。此番追击,非为己身。若能立上功劳,获得赏赐,你便可分赐战殁同袍,求个心安。我们,可比你勇猛少了。」 杨弘望听了毫是坚定,立刻向东退发,连仙游宫这边也懒得去了。 杨百骑听了没些动容。 「军使,昨日冲阵,随你后去的诸少坏女儿慷慨赴死,勇是可当。」杨弘望说道:「经此一战,若再让你安坐前方,蝇营狗苟,让人重视,你--死也是愿。」 「把仪仗、帅旗给你,你带人向东。」萧敌鲁说道。 杨弘信欲言又止。我伸出手,用力抓着萧敌鲁的手,眼睛都红了。 说完,我扭头便走。 忽然之间,只见我发泄般地一夹马腹,向北疾驰。 我带下了数千骑兵,扛着杨弘信的仪仗和帅旗,一路向东,往辽西方向挺进。 萧敌鲁亲自领兵,连斩十余小大头人,成功阻夏兵半日,入夜前挺进。因为担心契丹人在山地设伏,夜间有没追击,只派出了斥候搜索--他别说,还真发现了契丹伏兵,是过我们前半夜也跑了。 也就在那时,游骑也来禀报,没人看到杨弘信的小旗向东了。 战马「唏律律」叫着,马背几乎被压弯了上去。吕贞倩咬牙切齿,用力挑着尸体,将其甩落在从废城内涌出的契丹人身下,小声道:「爷爷杨弘望又来了,杨弘信在哪?」 杨弘信死死盯着我,半晌前才说道:「也罢,你换个人断前吧。」 「怎么了?「杨弘信勒住马缰,问道。 四月八十午前,银枪军战兵赶到独固门,与断前契丹兵交战。 杨弘信骑着一匹慢马,身边还没少匹空跑的骏马,以便替换,按理来说够了。 杨弘信没些感动,脸下也没些挂是住。 「为何是可?就他这打仗的模样,赢了是侥幸,输了是必然,也就能做做辅兵的活计了。」杨百骑说道。 「军使是可!」吕贞倩缓道。 走了几步,我又停了上来,吩咐亲随牵来几匹骆驼,道:「带下那些骆驼吧。」 马儿呼啸奔驰,低低越过一道浅沟,携着千钧之势,马槊直刺,将一名契丹骑士挑了起来。 但考虑到平地松林远处的地形和环境,迟延准备几匹骆驼或许更加明智--骆驼的爆发力虽然是如马,但就长途行军来说,其实并是快,有办法,耐力太坏了。 「你想……」萧敌鲁没些坚定。 「兵马分得太散,一时难以召集。若夏人拣选数千精骑,皆如这个·阿保机,,可能会出岔子。」萧敌鲁解释道。 「他带七百蕃兵,押运那些物资、人员回去,可能做到?」杨百骑问道。 「杨弘信!」萧敌鲁突然喊住了我。 「杨队头!」杨百骑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族弟,说到「队头」七字时,还加重了语气。 「将军,刚刚抓了一名贵人,据我所言,杨弘信向东跑了,往密云戍、安州、白狼城的方向逃窜。」部曲说道。 「这是……」吕贞倩没些是解。 「坏!你给他千骑,就由他担任先锋斩斫使。」吕贞倩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道:「他那样--或许是是好事。坏坏保持上去。小兄老了,想得太少,是如他。」 「追!出后追到天边也要追下杨弘信。」吕贞倩一甩马鞭,正要纵马,却见一名杨氏部曲走了过来。 杨弘信带着可汗扈从亲军跑得贼慢,一路向北,至仙游宫 之时,令将士们舍弃少余马匹,全部交给萧敌鲁。又令牧人们带着牛羊,分成少个方向,迷惑追兵。然前便带下了围攻仙游宫的部队,一路向北。 「夏贼追得很凶。」萧敌鲁下后,认真地说道:「契丹出后有没萧敌鲁,是能有没杨弘信。把仪仗给你,你来引开贼人。」 杨百骑仰天长叹。 杨弘望换了一根粗长的马槊,对着迎头冲来的契丹人一阵横扫,八人躲闪是及,栽落马上。 萧敌鲁是再说话,立刻遣人去取杨弘信的仪仗、帅旗,杨弘信有没阻止,默许了。 他是枢密使之子,何必如此拼命?就算他什么也是做,富贵也多是了。 那一走,不是一天一夜,至四月初七傍晚,已远远看见御夷故城。 天空飘起了细碎了雪花,草原的严冬,即将到来。 刚刚出城的契丹人又缩了回去。是一会儿,清脆的马蹄声响起,那帮人竟然战都是战,直接跑了。 「小兄……军使!」杨弘望是明所以,手忙脚乱地行礼。 「走吧,杨弘信。」萧敌鲁擦了一上眼睛,道:「回去前坏坏整顿四部。此番出征,突举、突吕是等部死了是多刺头,或对小业没益。」 亲兵、扈从亲军纷纷跟下,沿着濡水河谷北退。 御夷故城在御夷城北一百七十外,其实有没什么城墙早就废弃了。此地离濡源、炭山很近,本是契丹屯驻小军的地方,那会正手忙脚乱地出后。乍一看见夏人如跗骨之蛆般追了过来,纷纷哀叹。 ****** 出生入死这么少年,难道以为你是个贪生怕死之辈么? 杨弘信还是是说话。在我认知之中,并未遭逢惨败,何至于此? 「那应该是杨弘信从八泉这边带过来的物资中的一部分。」杨百骑看到那些物资、俘虏,心中就没了明悟--牲畜、帐篷、车辆、奴隶,都是「物资」。 第五十七章 大冤种 萧敌鲁四五千骑,还带着三千渤海、室韦、汉儿奴隶,赶着大群牛羊和车马,一路东行,浩浩荡荡,声势极大。 怎么说呢,带着这么多累赘,跑得慢是肯定的。 而且奴隶们的士气也不怎么样。你看,走着走着,有人就开小差溜了。 不过萧敌鲁懒得管,反正这些底层奴隶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怎么值钱。 夏军以杨弘信部千余骑为先锋,两万蕃汉骑军为主力,同样一路向东,紧追不舍。 就这样一路跑,一路追,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形势也愈发紧张。 “疯子!一群疯子!”萧敌鲁从马上下来,喘着粗气,怒骂道。 虽说做好了牺牲的觉悟,但蝼蚁尚且贪生,况乎人哉?未到最后一刻,萧敌鲁还是想活下来的。 “都不是草原了,还他妈追!”萧敌鲁抓起水囊,仰脖灌了几口。 冰冷的饮水激了他一个哆嗦。 深秋霜寒,又时不时下起雨雪。虽然不大,但依然让人冻得直哆嗦,尤其是他们这些已经多日没能吃上一顿热饭的亡命之人。 萧敌鲁现在十分无奈。 已经进了山区,附近都是绵延甚广的山地。有的路段甚至要牵马步行,如此难走,你追来作甚,不怕死吗——山地情况相当复杂,河谷众多,路也很多,追兵其实很难判断你会走哪条路,更何况这里还容易设伏。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夏人还如此执着,这让萧敌鲁很是叹气。 当然——他也有难处,没法像普通牧人那样一走了之。 他要为阿保机吸引敌军注意力。 基于这个目的,他这一路上就注定不能偃旗息鼓,偷偷跑路。相反,他得让夏人知道他的动向,追过来的人越多越好。 如今,恶果显现出来了。 夏人不惜马力,死命追击。一路之上,被追得实在受不了的牧民们纷纷逃窜。他们在酋豪、贵人的带领下,数百骑一股,携带十日左右的食水,舍了牛羊不顾,钻山间小路逃走了。 今天是九月初九重阳节,留在萧敌鲁身边的已经只有数百人了,且士气极为低落。 他们都是迭剌部的核心成员,牢牢护卫着阿保机的全套仪仗,虽然大伙都知道,阿保机早就走平地松林跑了。 都是好汉子,竟然要葬身此处么? 喝完水后,收拾了心情的萧敌鲁登上一处高坡,漠然看着从四面八方围过来的夏兵。 “杨弘信在此,阿保机何不出来一战?”数十骑从河谷中快速驰来,领头一将手持大马槊,威风凛凛。 看着这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将,萧敌鲁突然间有些悲凉。 遍观史书,当一个国家或势力上升期的时候,往往会涌现出诸多的人才。即便是十五六岁的少年郎,抓住机会了,也能一战成名。 而在国家处于下降期的时候,却甚少涌现出这些人才。是当时的人普遍不行吗?是没遇到百年一遇、数百年一遇的人才吗?不一定。 或许只是没有机会罢了。 王朝末世之时,哪怕伱的天赋、能力远远强于开国时的惊才绝艳之辈,但那个世道,注定了你不会出头。即便出头了,也很难得出色的成就,得到高的评价。 杨弘信,算是赶上了好时候,得到机会了。 但事已至此,没什么可说的了。契丹好不容易打下如今这般兴旺的局面,又怎么可能走回头路? 被突厥奴役,受不了了转投唐人。唐人装模作样封了几个官,结果打高句丽之时,却要契丹供应羊马,出丁厮杀。 如果仅止于此,倒也不是不能忍受,毕竟突厥人压榨得更狠。但唐人善使阴谋诡计,喜欢在契丹内部培植可汗、都督、郡王之外的第二号人物,让两强并立,互相争斗,他们作为局外人来仲裁,拉一派打一派,捞取好处,这可比突厥人阴毒多了。 脱离唐人控制,再投突厥之后,突厥却被唐人打得远蹿西域,连带着古老的契丹大贺氏联盟也因为伤亡惨重而解体崩溃。 随后便是回鹘百余年的奴役压迫。好不容易等到回鹘衰弱,残余势力被唐国藩镇打得灰飞烟灭,可汗不知所终,契丹重获自由。 如今,他们在草原的势力空当期内迅猛发展,终于可以奴役其他部族了,你让我再回去过以前的日子? 这又怎么可能! 萧敌鲁让人拿来了一杆粗长的狼牙棒,翻身上马,道:“何须夷离堇出阵,我便与你会一会。” 话音刚落,萧敌鲁还没来得及多说第二句话,对面已经发起了猛烈的冲锋。 北风卷着雪花,劈头盖脸糊在脸上,双方的勇士都没有用弓箭,而是来了一场硬派男人之间的近战厮杀。 近两千骑士汹涌而下,在狭长的山谷丘壑之中展开了惨烈的搏杀。 是的,惨烈,而不是激烈,因为几乎一瞬间就分出了胜负。 契丹兵本就人数处于劣势,近战实力还比不上夏人,很快就被打散了阵型,然后便是追亡逐北了。 杨弘信与萧敌鲁错身而过之时,直接一槊将其扫落马下,此时兜马回转,又一槊将其砸倒在地。 “绑起来,带回去请功!”他的心情不是很好,敲砸之时有些用力,萧敌鲁的额头上满是鲜血。 杨弘信再傻,此时也知道阿保机不在这边了,他大概率被人耍了。 餐风露宿追了十天,到底追的什么劲? 阿保机也太不要脸,居然找替死鬼脱身。今后若抓着了他,定要问问,羞也不羞? “大局已定。”杨弘信顿槊于地,轻轻叹了口气。 旁边的山坡之上,还有百余人在缠斗,那已是契丹最后的余烬。 复杂的山地地形,利于且驰且射的弓骑兵,不利于他们这些靠勇猛冲锋破敌的近战骑兵。但契丹就那么点人,剿杀干净是迟早的事。 待会还要分出点人手,往四周搜索一下,说不定还能缴获大批物资和牛羊。 自打离开御夷镇向东,一路追击“阿保机”以来,他们已经缴获了约十六万头牛羊马驼,数百辆车,战果不大不小,还得继续深挖。 ****** 九月十五,东路大军班师。 他们最远追到了故安乐县一带,又缴获了数万头牛羊后,眼见着敌人早已无影无踪,天气愈发恶劣,便停止前进,班师回柔州了。 从御夷镇北上的万余蕃兵比他们还早回来。 仙游宫监拓跋金看着满地的牛羊和俘虏,心怀大慰。 这一仗,对他们来说可太难熬了。 想当年在湟水之时,可没遇到契丹这么强大的敌人。偶有吐蕃、羌人叛乱,席卷数万众,对敌的主力也是中原来的天兵,他们这些部落兵也就是打打下手罢了。 可这一次,却是真真正正地面对敌人主力。 前后打了两个月,其艰苦卓绝的程度,每每回想起来都唏嘘不已。 御夷镇、仙游宫、三泉,三位老邻居,目前看来是拓跋氏打得最好,最顽强。 藏才王氏没有城墙,但撤退得比较及时,正面厮杀时也比较卖力,表现可以说中规中矩,不算特别好,但也不差。 奚王去诸就惨了,城池被攻破,损失了大量人丁、牛羊、财货。平时有多牛逼轰轰,这时就有多么狼狈。 拓跋金等着看他的笑话呢。 悄然登上漆黑破损得很严重的城墙后,拓跋金又看了一眼北方。 寒风呼啸,仿如这肃杀的战场,让人心中畏惧。 拓跋金知道,从今往后,不会有敌人从北方呼啸南下了,那里也不存在令自己畏惧的东西了。 契丹经此一役,无论是军心士气,还是部落间的民心舆论,都不存在支持他们继续西进、南下的土壤。 有的时候,机会就那么一次。 有的时候,总会有那么一两个标志性的事件,昭示着某种转折点。 柔州之战、兴和之战、独固门之战,这一连串的战役,已经摧垮了契丹人的心气。除非他们彻底吞并渤海国,让更北方的室韦、鞑靼、黑水靺鞨彻底臣服,才有可能重整旗鼓,积攒出再度南下的底气。 但大夏会给他们这种机会吗? 在战斗最艰苦的时候,有信使冒死冲杀,突进仙游宫内,传来了安东府屡胜契丹,拓地数百里的战绩。从那时起,拓跋金就知道契丹人完蛋了。 东西夹攻,他们没有任何翻盘的可能。唯一的悬念,就是能坚持多久罢了。 而就在银枪军那一路追敌满载而返的时候,由关北道都指挥使氏叔琮统率的两万步骑也一路东进,连克清塞军、牛皮关、天成军、怀安县、大宁镇。 这一片的兵马基本都被石善友、李嗣源调走了,空虚得很。氏叔琮只不过带着州兵、蕃人,就克复了众多据点,随后在毅州文德县城下,被李存孝击退,这才止住了他轻松惬意的“武装行军”。 在看到继续东进捡便宜已不可能之后,他留张全恩守大宁、韩从训守牛皮关,自领万余兵马西行,奔往云州,准备配合梁汉颙的主力,围歼晋军石善友、李嗣源两大集团。 若能歼灭他们这数万人马,则代北局势定矣。 仗打到现在,李克用才赫然发现,原来他是那个最大的冤种。 (本章完) 第五十八章 好消息不断 早在阿保机开始大撤退之时,消息就一路传回了洛阳。 邵树德刚刚出了城,参观城东的几个废水沉淀池。 沉淀池内收集的都是洛阳城内排出来的污水。长时间沉淀之后,再通过闸门,流入下一个池子,最终汇入洛水。 此时已经有工人在清理一个沉淀池了。 池中的水早已流干净,池底那成分可疑的污物味道感人。工人们将其收集起来,运往司农寺的农场堆放。 司农卿梁之夏对这些气味有些难以忍受,但他不敢表露出来。 圣人都没什么表示,你矫情个什么劲?再者,更臭的味道他都闻过了。 司农寺堆放污物的空地上,不仅仅有这些淤泥,还有直接从皇城、宫城拉来的粪便。乱七八糟的东西堆在一起,小吏们绘声绘色地说,有些粪便已经“熟”了,有些还是“新鲜”的,恶心得梁之夏差点没把饭吐出来。 但他也知道这事必须要做,长安的教训实在太深刻啦! 粪便乱排乱放,污染了水源,城内打出的井水一股怪怪的味道。稍微有点家底的百姓,都采买城外运进来的水,以至于打水、运水、卖水成了一门生意。 洛阳其实也好不到哪去。但毕竟安史之乱后地位大衰,人口锐减,城市残破,慢慢缓过来了。不过所有人都知道,只要洛阳人口上去了,时间一长,早晚会变成当初长安的模样。因此,有些问题必须要解决。 “陛下,工部明年会继续营建池子,河南县四个、洛阳县三个……”梁之夏说道:“如此一来,司农寺那边还需扩大场地。” “这事工部、司农寺商量着办吧。”穿着龙袍的邵树德行走在略显肮脏的沉淀池畔,仔细观察着池底。 他记得历史上英国最初修建的下水道是用砖头砌的,和洛阳一样。下水道需要定期清理,工人从预留的入口进去挖淤泥,时间长了之后,很多人都感染了寄生虫。以这个年代的水平,肯定是查不出到底感染了哪种寄生虫了,甚至连得病原因都不一定知道。 下水道,确实是一个藏污纳垢、适合细菌、寄生虫孳生的地方——洛阳如今已经建起来的部分下水道清淤,主要由战争俘虏来干。 俘虏很多。最近河湟一带刚送来数千吐蕃、羌人,邵树德下令,一半留在长安修宫城,一半到洛阳来干。 打完契丹之后,估计还有很多俘虏。紫薇城差不多明年就能全部完工,后年再装修一下,差不多就全部结束了。东都苑可能会拖到大后年,但也不算太远。 这些俘虏接下来的工作重心,就是下水道系统及道路建设了。 邵树德突然有些喜欢这种状态了,因为有源源不断的可供使唤的低成本劳动力。但他也知道这种想法是不对的,因为这些俘虏的获取成本很高——战争,本来就是开销很大的社会活动。 “下个月,清河郡王会送来数千俘虏,我截留一半给司农寺。你们在襄阳的农场,好好拾掇一下,研究出个章程来。”邵树德离开了臭气熏天的沉淀池,说道。 司农寺机构庞大,业务繁多。在新朝,这个机构有愈发膨胀的趋势。 隋唐以来,三省六部制之下,三省六部实际上是政务机构,而九寺则是事务机构。也就是说,九寺与六部之间,其实是业务对口关系。 司农寺最主要的对口部门是户部,因为百官的禄米需要从司农寺辖下的仓库中调拨。甚至于,当户部账上钱粮不足时,还需要司农寺补贴一部分,因为司农寺有自己的财产:公廨田、苑囿、园池、牧场以及诸宫殿、行宫的附属土地,如湖泊、森林、牧场、田地等。 司农寺与其他部门也有业务联系。比如礼部、鸿胪寺等机构举办宴会、祭祀,酒宴由他们来举办,但真正出东西的,还是司农寺。 刑部也会发配一些罪人到司农寺,一般是无甚技能者。有技能的,比如有伎艺,有工巧,或长得好看的罪官女卷,则没入宫中,“无能者咸隶司农”。 早年有屯田那会,司农寺也与工部有联系。 简而言之,六部、九寺名义上平级,但政务机构六部对事务机构九寺有实际上的业务指导关系。六部人少,只出政策、出规章、出条文,九寺人多,具体执行,说起来后者其实是矮半级的。 邵树德试图对此进行改革,但他自己还没有一个成熟的方案。以司农寺为例,目前确实剥离了很多地方州县仓库归户部,只留着最大的几个,如龙门仓(河中)、渭水仓(潼关)、千金仓(灵州)、会州大仓(会宁关)以及洛口、河阴、含嘉等仓。但按照目前的趋势,这些仓未来也将陆续移交。 从今往后,司农寺将转变为一个皇室供应机构,有一部分自己的资产,可自我维持,同时开展牲畜、农作物培育等科研项目,外加屯田。 “代北那边,如果成功夺取云、蔚、新、毅等州,司农寺要派员前往,设立几个屯田点。”邵树德又道:“一般武夫确实不愿屯田,但俘虏未必不可行。朕将屯田重任交给司农寺,尔等要好好办理。” “遵旨。”梁之夏立刻应道。 “代北,须不要小瞧了。”邵树德说道:“虽然不如河南、河北,却也不是什么不毛之地。宪宗朝之时,代北水运院还相当兴盛,而今荒废不过二十年,或可重建。人手不是问题,俘虏有的是。梁卿可遣人至代北考略,重建代北水运院。” 代北水运院是前唐北边防御体系的重要后勤供给机构。 刘禹锡给薛謇写的碑文中就提到:“局居雁门,主谷籴,具舟楫,募勇壮且便弓失者为榜夫千有馀人,隶尺籍伍符,制如舟师。诏以中贵人护之。声震塞上。” 代北水运院主要负责的是滹沱河、桑干河的航运,主要供给的就是大同军。 这个机构一直到李国昌父子造反前还存在,后来废弃了,人员星散。邵树德的意思是遣人查看当地水文状况,看看还适不适合航运。 就算不适合也没什么,沿河开垦荒地就是了。地广人稀的地方,地多得是,一旦重新恢复当地的农业,便可就近提供粮草,于大业颇为有利。 至于屯田所需的人手嘛,完全不用担心,因为最近各条战线的战事颇为顺利—— 契丹开始了大撤退,诸军开始追击,收复失地。 云州方向,已进入最后决胜负的阶段。在如今这个形势下,晋人未必有多么坚强的战斗意志,胜利是大概率之事,悬念仅在于消灭多少敌人,占领多少地盘。 岳州方向,折宗本与邓进思、马殷联军大战,先在洞庭湖败了一场,损失不小。重整旗鼓之后,终于击败敌军,杀邓进思,进占岳州。 马殷见无机可趁,便退了回去,谨守门户,同时仍然不死心地窥视着岳州,想要将其夺占下来——历史上马殷占领岳州之后,这个地方从此归属湖南千余年,再没变过,而在此之前,岳州是正儿八经的武昌军属州,属于湖北,虽然此时尚未有这个称呼。 蜀中的战事更是风云变幻。 高仁厚、邵承节自巴州南下之后,先联络投降的渠州刺史,南北夹击攻克蓬州。果州如临大敌,惶惶不可终日。 邵承节亲自领兵,自流江水畔的蓬池县出发,向南行军二百里至渠州流江县,然后突然西进,配合正面南下的高仁厚,与蜀军大战数场,克复果州。 此地一克,阆州孤悬于后。茂贞侄李继筠坚持了一段时间,眼见形势愈发不利,遂全军突围,直奔邵承节而来,意欲擒贼先擒王。结果嘉陵江之战,为具装甲骑冲垮,继筠授首。 山南西道全境扫清后患之后,高仁厚建议攻打李茂贞统治尚不稳固的东川镇旧地,承节许之。 于是在全军整顿休养,等待补给之后,兵分三路。 一路由龙剑节度使赵俭率领,以龙剑及山南西道降兵为主,南下羊攻李茂贞重兵布防的绵州。 一路由高仁厚率领,自渠州南下,直入合州。合州刺史及石镜令开城请降,南边更远的渝州刺史听闻高帅前来,亦主动遣使迎降。 茂贞侄、剑南东川节度留后李继崇率军至遂州。邵承节领第三路兵马自果州西进,败李继崇,杀敌数千,进至遂州城下。 他一面遣人至周边乡里掳掠,补充粮草,一面就地征发丁壮,勐攻城池。 李继崇抵敌不住,溃围而出,退往理所梓州,遂州克复。 听闻遂州之战的结果后,东川镇辖下的昌、泸二州有当年朱玫带过去的北人军士鼓噪作乱,欲降,不过被李继崇的部下镇压。但时局若此,人心思变,东川镇并非李茂贞的基本盘,形势已及及可危。 高仁厚挑选这个薄弱点进行突破,战略方面无可挑剔。 蜀中战事如火如荼,自然也产生了大量的俘虏。但因为交通、补给方面的原因,至今只送了万余人至洛阳,正在开挖水库、修建宫殿、道路。 也有一部分罪官、罪将家卷,大约三千余户,刚刚送抵兴元府。邵树德打算将他们发往代北,填补当地人口损失——连年大战,这些地方的人口数量已经降低到了一个令人惊讶的地步。 至于蜀人能不能适应北地气候,那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至少,当年在川中招募至胜、丰、灵、渭等州的蜀人,慢慢都适应了。 离开工地之后,邵树德于晚些时分返回了上阳宫。陪伴折后吃罢晚餐后,又至观风殿,召来了鸿胪卿李杭、大理卿裴通。 一番机密的交谈后,二人悄悄离去。 第五十九章 白登山 氏叔琮带着人马赶至清塞军时,已经是九月十七了。 清塞军在今阳高县南,西南距云州一百二十里,是云州向东通往幽州的两条主干道中的北线,全长七百里。 从李可举时代开始,李全忠、李匡威、李匡筹与河东数次大战,走的都是这两条路,即要么直攻云州,要么先攻蔚州。 氏叔琮带的兵马并不精锐,以关北道州兵为主,另有蕃部丁壮。他们趁着晋军主力被吸引到燕昌一带的时候,突入空虚的云州以东地带,连续攻占了多座军镇、城市。 这些地方人不多,也比较穷,但地理位置十分关键,被他们攻克之后,晋军如果不想被截断通往幽州的道路,就必须要遣人夺回来。 氏叔琮老于战阵,当然看出了这一点,因此在听闻晋将李从珂率飞骑军至清塞军附近活动后,立刻返回——值得玩味的是李存孝、李嗣本的态度,清夷军及新毅妫州县兵单守御门户,并未大举西进,捉生军也只是稍稍西进,吸引了部分夏军蕃骑,并不怎么卖力。 氏叔琮了解东边的情况后,放心大胆地带着五千人马回了清塞军,增援西线。 不过,晋军没等来,契丹大队却直冲了过来。 九月二十,氏叔琮率军西进至白登台,刚要立寨,却见西边涌来了大群骑兵。 军士们脸色惊慌,手忙脚乱。 氏叔琮不动声色,登上白登山的高处,瞭望敌军。 贼骑有两三千,观其装束,均为契丹人,就是不知道是真契丹,还是假契丹(附庸部落)了。 契丹前阵子确实调遣了大军西进,配合晋军攻打朔州。人数很多,据说有一两万。眼前这支,多半只是敌军一部罢了。 「契丹贼子急着回家。」氏叔琮仔细看了看,说道。 「都头,可要击贼?」绥州州军指挥使游昆仑问道。 游昆仑是氏叔琮的老部下了,骁勇无比,每每冲锋陷阵,屡建功勋。 氏叔琮调任关北道指挥使时,带了一部分亲信上任,朝廷许之——若在别的地方,朝廷可能还有所担忧,但在关北诸州,氏叔琮哪怕把所有州将都安排成自己人,他也造不了反,原因无他,士兵不支持。 「能不打便不打。」氏叔琮说道:「远处似乎还有贼骑,看装束,好像不是契丹,而是晋兵。莫非是亲骑军或云骑军?」 游昆仑没法回答。附近杂七杂八的晋军骑兵很多,鬼知道是哪一支。 「晋贼躲躲藏藏,又想吃掉他们,又不想啃硬骨头。」游昆仑笑道:「千多骑兵罢了,还拿咱们没办法。契丹贼子么,归心似箭,多半不会——咦,他们好像要打咱们。」 氏叔琮继续观察。 确如游昆仑所说,契丹人如果想跑路,直接走就是了。氏叔琮这五千人马也拦不住他们,但他们居然停了下来,那就很可疑了。…. 莫不是晋军招待不周,没吃的了,想劫掠咱们一把? 氏叔琮的后阵带着不少车马,车上装了许多粮草,是打算囤积在白登山大营内的。 「你立刻去后阵……」氏叔琮想了想,手下这几千兵要说战斗力吧,也不一定就差到哪里去了,但对付两千多契丹骑兵,以及随时可能跳出来捡便宜的晋军,真不一定能打赢,所以得想点办法。 于是,他让游昆仑走了过来,密授机宜。 ****** 耶律剌葛停了下来。 他手下有两千多人,除了少量迭剌部精骑外,大部分都来自乌槐、突举二部。 主力部队已经跑了,兵分数路,经河东地盘过境。这本是双方商量好的事,无奈契丹骑兵军纪太差,沿途劫掠,被晋 军骑兵狠狠冲了一下,损失了不少人,剩下的这才老实了点。 其实对突举、乌槐二部被晋军胖揍之事,耶律剌葛并不怎么介意。 此番西攻朔州,这两部死了不少人,包括很多不服迭剌部的刺头。这些人死了,对迭剌部来说真算不得什么坏事,甚至可能还有益处。 但考虑到得利最大的可能还是阿保机,剌葛又不怎么开心了。 阿保机,实在太耀眼了,把兄弟们的光芒都给遮住了。每每想到此事,剌葛都很不痛快,凭什么? 所以,就本心来说,他对与夏人或晋人纠缠没有太多兴趣。他现在只想赶紧回家,看着点阿保机,别让他把所有好处都独吞了。 但怎么说呢,现在部队缺给养啊!劫掠晋人百姓风险太大,会被沿途护(监)送(视)他们的晋军骑兵攻击,那么就只能在夏人身上想想办法了。 眼前这支部队,人数不多,五千上下,偏偏还带着大量辎重粮马,岂非老天送过来的好处? 剌葛扭头看了一眼远远下马休息的晋军骑兵,他们没有任何帮忙的意思。呸!还他妈盟友呢,还约为兄弟呢,就这副德行? 当然他也知道,晋军如今的日子不太好过。 燕昌城那边久攻不下,内部已经产生了极大的分歧。李嗣源坚持退兵,石善友坚持不退,双方的裂痕之大,以至于他们这些外人都知道了。 就这副模样,还打什么仗? 等朔州的夏军追过来,截断前线大军的退路,怕是什么都没有了。愚蠢! 耶律剌葛又仔细观察了一下夏人。 他们后阵非常混乱,人员大声喧哗,马儿瘦弱无比,一看就是羸兵、羸马,与飞龙军这等精干的强兵相差甚远。 这支弱军,似乎可以尝试攻一下。 他招了招手,喊来了几名部落头人。 「食水不多了,我欲遣人击溃眼前这支夏军,夺取他们的粮草,你等可愿听令?」耶律剌葛问道。 突举、乌槐两部的贵人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说道:「确实粮草不多了。若东行妫州,一路上都是穷乡僻壤,补给也不容易。剌葛你的想法正合我意,你下令吧,我等遵从便是了。」…. 耶律剌葛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事不宜迟。朔州的飞龙军随时可能追过来,必须速战速决。你们看看,夏人后阵足足有两千多人,一副乱哄哄的样子,如果绕开他们较为精锐敢战的前阵,迂回取其辎重,夏贼定然大败。而后阵败了,前阵必然军心大乱,也要跟着乱。这一仗,便算是赢了。」 众人也跟着观察了下。 确实,夏人后阵也太乱了,应该都是羸兵。他们纵骑兵冲过去,这些人怕是要一哄而散,这仗其实很好打。 「既然都没意见。」耶律剌葛又看了看所有人,这才道;「那就动手吧。」 ****** 李从珂带着飞骑军远远散在数里之外。 他是真没兴趣直接插手契丹与夏人的战事。 这支夏兵,按照溃逃回来的军士所言,战斗力并不怎么强,多是州兵土团之流。 但他也想契丹人获胜。 夏军越逼近云州,他就越慌。 义父与石善友闹得不可开交,已经不想在燕昌城下白白耗费人命了。 李从珂曾经私下里劝过义父,契丹都开始撤退了,摆明卖了晋军。夏军也没有派出主力追击契丹,而是把精兵强将聚集了起来,朝云州方向聚集。 夏人这个算盘,打得河北人都听见声响了:不就是想吃掉围攻燕昌城的晋军各部么? 义父也同意自己这个看法,无奈石善 友那厮魔怔了,至今不想撤退,导致现在这副诡异的局面。 没办法,他也只能带着部队,拼死驱赶试图靠近云州的夏兵,为义父把好后路了。 其实他手头也没多少部队,就一支飞骑军罢了。 这支部队也战斗了不短时间了,且在之前的一系列战斗中受到了不少伤害,减员有点严重。李从珂刚刚带着他们在云州补充了一些蕃人精壮,勉强恢复了两千编制,但短时间内战斗力还差点意思。 所以他不想动,坐看耶律剌葛那个傻货表演。 这一仗,如果契丹人打得好,夏人快撑不住了,累了,那么他也会挑选合适的时机,纵骑兵而出,将夏人残兵一道冲垮。 如果契丹人打得不好,那他也懒得管了。契丹人爱作死,就让他们作好了。 远处响起了有规律的马蹄声。 李从珂放眼望去,契丹骑兵动了! 好家伙,两千多骑兵齐齐出动,这是想毕其功于一役了,赌性可够大的。 李从珂双腿一夹马腹,登上了一处斜坡,瞪大双眼,仔细看着战场。 夏人后阵可真够乱的啊! 整整两千多人,手忙脚乱地拖动车辆,寻找武器。 有人甚至抱头蹲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还有人哭喊了起来,看样子是初上战场,被吓哭了。 只有少许精兵还在踢打着乱作一团的羸兵,让他们振作起来,快速迎敌。 完了!李从珂暗叹一口气,契丹骑兵绕了一个圈子,直奔后阵而去,目标非常明确。 让耶律剌葛这傻货捡便宜了! 夏军前阵三千余人匆匆列阵完毕,这会也在慢慢转向,似乎想要援救后阵,但——来得及吗? 短短数百步的距离转瞬即至。 契丹骑兵大声怪叫着,手持骑弓、骨朵、长枪、马刀,朝夏军后阵杀去。 「嗡!」密集的箭失突然射出,契丹骑兵人仰马翻,倒下了一大片。 「嗯?」李从珂大吃一惊,居然没有逃跑,还敢反击?. 孤独麦客 第六十章 吹一辈子的战斗 突然发射的箭失造成了惨烈的伤亡。 加上契丹人又比较放松,急着通过一波密集冲锋来结束战斗,因此伤亡数字就比较可怕了。 仿佛无穷无尽的箭失从步兵手中射出,其中还夹杂着一些弩失,说一句“弓弩雷发”并不过分。 射手们也克服了一开始的紧张、焦虑,箭射得越来越顺畅,越来越准。他们的基础技艺不错,但缺乏的是经验、勇气——平时自夸的勇气可不保准,兴许上了战场就烟消云散了,这并不少见。 如果是一个平庸的指挥官,大概会急着催促他们退往高处,利用地形来削弱骑兵冲锋的威力。事实上真那样做的话,契丹人可不一定会冲了。 他们不是突厥。在唐军步兵占据高处的时候,依然会不顾伤亡直接用骑兵硬冲,最终招致惨败。惨败后还上了头,继续冲,冲着冲着就败了。 契丹人的战斗意志很成问题。 他们遇到难以取胜的敌人,就下意识避战,现在如此,历史上二十年后面对李存勖的五千骑兵时,两万契丹前锋一失未发,直接被吓得溃散了,争相渡过冰河,溺死、冻死无数,阿保机之子也被俘虏。 他们是不可能和你硬拼的。 氏叔琮不是平庸的指挥官,他也不想学某圣打四平八稳的仗,因此遣精兵至后阵,故意喧哗,示以羸马、财货,引诱契丹人来攻。 如今看来,契丹人上当了。 冲锋在前的骑士稀里湖涂人仰马翻。噼头盖脸的箭雨制造了大片死亡陷阱,垂死的战马痛苦嘶鸣,弥留之际的骑士无助地躺在地上,双目圆睁。 他们倒下之后,后方还有接连不断的骑士涌上来,躲闪不及的他们直接撞上了倒毙的马匹,重重地摔倒在地。 有那骑术高超的牧人紧急拨转马首,向两侧散开,但很快遭到了后方友军的冲撞,双方一起跌落在地。 乱了,他们乱了! “杀贼!”氏叔琮从亲兵手中一把扛过自己的帅旗,策马冲下山坡,大吼道:“杀贼!” “杀贼!”军士们见状,勇气倍增,纷纷弃了弓箭,手持长槊、重剑、陌刀,冲了上去。 密集的步兵小步快跑,很快杀到了契丹骑兵阵前,刀噼斧砍,人仰马翻。 更有数百士卒,从侧翼绕过,冲到契丹骑兵后方,大砍大杀,制造了更大的混乱。 耶律剌葛挥舞着一杆狼牙棒,棒上沾满了鲜血和脑浆。他已经击毙了两三名夏军士卒,奋力扯出了空间,双腿一夹马腹,战马嘶鸣一声,勐地蹿了出去。眼看正要加速离开混乱的战场,却觉马蹄一软,整个人摔跌了出去。 半空之中,他用眼角余光瞄了一下,原来马腿被钩镰枪勾住了。 “彭!”耶律剌葛重重地摔倒在地。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两名夏兵快步冲至,其中一人高高举起重剑。 “卡察!”耶律剌葛的脖颈被切开了一半,鲜血喷涌而出。 前阵的三千余人也冲了过来,他们一半人持枪列阵,死死盯着已经上马的飞骑军,另一半人绕至契丹后方,前后夹击。 契丹人失去了指挥,又处于混乱不堪的状态之下,大部分人如无头苍蝇一般乱冲乱撞。 他们不想打了,没勇气打了,没信心打了。 他们现在只想逃跑,只想脱离这个血腥的战场,只想回到家乡,抚慰自己受创过深的身体和心灵。 氏叔琮扛着大旗,在战场外围游弋。他走到哪里,哪里的士兵就勇气暴增,手下都快了三分,杀起契丹人来如砍瓜切菜一般。 “贼子易破耳!”氏叔琮哈哈大笑。 步兵没法重创乃至全歼骑兵吗?未必。 成德王武俊玩空心方阵,把敌军骑兵放入己方的步兵人丛之中,再四面合围,关门打狗,让骑兵无处可逃,这是一个办法。 李嗣源六万步兵,面对三十万契丹骑兵,步兵玩战场机动,绕至骑兵后方,两面夹击,是一个办法。 符存审烧柴草制造烟雾,让契丹骑兵不辨方向,乱跑乱撞,与步兵陷入混战,最后被杀得惨败而逃,是一个办法。 葛从周先用步兵大量杀伤冲阵的骑兵,然后发起冲锋,撵着骑兵屁股跑,活捉李克用之子李落落,是一个办法。 李嗣业肉袒冲锋,激励士气,两千步卒人挡杀人,神挡杀神,砍得安史叛军人仰马翻,是一个办法。 或者学隋代于仲文,故意在后阵示敌以弱,引诱高句丽步骑来攻,然后前后夹击,将其杀得体无完肤,这也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步兵打赢了骑兵,没法追击,没法重创人家,是不是你太菜了?面对四面八方的敌骑,没有临敌变阵的勇气,以及步兵顶着骑兵骚扰,战场机动的能力? 至不济,敢不敢肉袒冲锋,带着步兵追击?步兵与骑兵作战,并不一定需要阵型,薛延陀人不需要,葛从周不需要,李嗣业不需要,只要够勇,散乱的步兵也能和骑兵对打。 只要想,办法多得是,就看士兵够不够勇勐,将领临机应变的能力强不强了。 氏叔琮这一招完全是学的隋代于仲文故智,高句丽人上当了,契丹人同样上当了。 “杀!”步兵追着溃骑,一路大呼,长枪捅刺,战斧敲砸,契丹溃骑但四处乱跑,没有一人敢还手。 夫战,勇气也。 氏叔琮带的多为州兵蕃人,战斗力就那样,但此时勇气上来了,上头了,个个如勐虎下山一般,双眼赤红,提着刀斧长枪,就敢追着骑兵砍杀。 反观契丹骑兵,剌葛被杀,余众只想着逃命,四处乱跑,往往跑着跑着,就遇到三两步兵,迎面而来的就是上砍骑手、下斩马腿,一个个被拖下马来斩杀。 整个战场陷入了混乱之中,人马交杂,双方都没有阵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乱成一团。因为骑在马上天然的战斗劣势,以及低落得无以复加的士气,这场仗几乎成了夏兵一面倒的屠杀。 李从珂在远处看得胆战心惊,同时又兴奋无比。 他不是什么胆小怕事的人。 战阵之上,他甚至敢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单骑冲阵,擒拿敌兵而回。 这场仗打得实在太精彩了,实在太对他胃口了。他甚至把自己代入了氏叔琮,琢磨着如何更有效率地砍杀契丹人。 “壮哉!”李从珂舔了舔嘴唇,握紧了手里的马槊。 军士们见状,默默整理器械,准备随他冲锋。 “走!”李从珂潇洒地一转身,撤了。 军士们愕然,不过也没二话,跟着走了。 救援契丹人?草,不痛击友军就不错了。这帮混蛋,四处劫掠,早看他们不顺眼了。 再者,人家还留了大量步卒防备着自己这边呢。 另外,冲入那片混乱的战场,连契丹带夏人一起冲?撞在契丹人的马上,把自己也冲乱了怎么办?然后人家那一千五六百步卒再加入进来,进行一场更大的混战? 走吧,回云州报信去。 ****** “这是耶律剌葛。”游昆仑捧着一颗头颅,恭敬地献给氏叔琮。 “阿保机的弟弟?”氏叔琮颇感兴趣地接了过来,仔细看了看。 怒目圆睁、血肉模湖,脸上甚至还有马蹄印…… 唉,死得也太惨了。 随手交给亲兵后,氏叔琮走到士兵们面前,微笑看着。 军士们都服气了。 原来梁人也是会打仗的,梁将的本事也确实很厉害,可能就比圣人差一点。 今天打了这场大胜仗,回乡之后,甚至可以吹一辈子。 两千多契丹骑兵,最后只跑了数百,连阿保机的亲弟弟都被砍死了。杀得如此荡气回肠,别人听了,谁敢不赞一声好汉子? “契丹人劫掠的财物,全分给弟兄们。”氏叔琮大手一挥,说道。 诸州州将们一听,下意识觉得不太合规矩。 不过规矩是规矩,战场之上,执行得往往没那么严格,千百年来一贯如此。打扫战场得到的财物,只要不是数额太大,仨瓜俩枣的,分了就分了,上官也不会深究。 “打扫完战场之后,全军扎营。明日——随我西进云州。”氏叔琮又命令道。 将领们大声应是,士气高昂。 氏叔琮却注意到了他们的服从性,心中甚为满意。 关北道的州兵,其实底子都不错。如果圣人放心大胆地委以全权,让他按照自己的办法来治军,再打上几年仗,他敢将其捏合着一支禁军水平的部队。 这样一来,他也就有本钱了,而不是纯靠着朝廷之命来指挥部队。他可以用自己的威望来代替朝命,至少可以代替一部分。 有些人,庸庸碌碌,在一个位置上干几十年,最后还是靠朝廷命令来指挥部队,打得还不咋地。 有些人,天生将才,只要给了他机会,他能用人格魅力感化士卒,结交军官,带领他们打胜仗,拿赏赐,威望日深,走到哪里,军官们大气都不敢出。 威望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是如今这个风云变幻的时代中最宝贵的物事。 制度在威望面前,可以被扭曲。 风气在威望面前,可以被改变。 武夫的世界,就是这么简单。 第六十一章 争吵 白登山之战击杀耶律剌葛之后,氏叔琮清点了下物资,随后果断下令往云州方向前进。 九月二十二日上午,抵达云州东郊立寨。 云州兵少,守军不敢出击,只能坐视他们兵临城下。 当天下午,飞龙军一部至城西,云州已是两面受敌。 人心惶惶是难免的,但又没任何办法,主力部队可在燕昌城呢。 此城在云州北四十里,羊水(淤泥河)北岸。 来自大同、幽州、河东三镇的数万人马日夜攻打,城墙残破不堪,但却始终没能拿下。 这一日,李嗣源亲自登上了高山,观察城中动静。 其时北风劲吹,雨雪渐起,天气冷得非常快。 夏、晋双方,还是第一次在代北打到这么晚呢。 最近一些时日,随着夏军持续增兵,其实对燕昌城的围攻已经逐渐停止了,大军陆续撤到了羊水南岸--昨天夜里,随着大同镇兵烧掉营垒阻遏追兵,最后一支部队也撤回了,围城战已经事实上结束。 其实不结束也不行。 夏人仗着兵多,不断派遣骑卒,携带数日粮草南下,试图包抄他们这支部队。晋军自然要派出大量骑兵搜索敌军,将其驱逐了。但打着打着,士气受到动摇是难免的。 这仗,已然打不下去了。 按照李嗣源的本意,在得知契丹撤退的那一刻起,晋军就该退回云州了。失去一次机会,总比全军覆没要好。但石善友不同意,此番如果吃大亏,全怪此人。 四十里的距离,你让我怎么退?不掉下一大块肉是不可能的了。 羊水河北岸又响起了一阵厮杀声。 李嗣源只稍稍瞄了一眼,便没兴趣了。诸如此类的骑兵交锋,近些时日太多了,都是属于发泄式的互相厮杀,对战局起不到根本性的扭转作用。 风更大了,还夹着一些雨雪,打在人身上湿寒无比。 李嗣源下了山,策马回营。 再过一些时日,小小的雨夹雪就会变成鹅毛大雪,这就更没法打仗了。 「南边有夏军围过来了。」甫一进营,李嗣源便听到了幕僚的汇报。 此人甚为年轻,乃幽州人。因为在幽州为官多年的缘故,李嗣源还是很喜欢奖掖、提拔燕人的,他军中很多亲信都是燕兵燕将。 自前任军判官年老回乡后,他推荐了祖籍瀛洲的冯道至李嗣源身边,从下级幕僚做起,主要是文书工作,并不显眼。 但李嗣源觉得这人有些本事,交谈几次之后,便提拔他到身边做判官,处理粮草等杂务,兼且出谋划策。 此时便是冯道在向李嗣源禀报。 「仔细说说。」李嗣源坐了下来,说道。 「有夏将氏叔琮者,拥众数千,于白登山击溃契丹两千余众,杀耶律剌葛。」冯道说道:「此时已至云州城下。又有飞龙军者,其众约三千,至云州城西,不日或会北上,阻我大军归路。都头,形势万分危急,须臾耽搁不得。」 李嗣源默默回想了下山川地理,突然间就一拍桌案,长身而起。 冯道悄然退往一边。他知道,这是李嗣源发怒的征兆,没必要触这个霉头。 「石善友害我!」李嗣源怒道:「早该撤了,等到现在,到底在弄什么?」 冯道也回忆了下地图,觉得石善友这厮确实太过坑人。契丹一退,朔州方向的夏军便腾出了手,即便担心有晋兵出宁武关,再度袭扰鄯阳、马邑,须得留兵戍守,但也可以腾出不少兵了。 氏叔琮率军攻下云州以东多座城镇,如今又西进,还展现了战斗力,也是一大威胁。 正面主力大军压阵,侧后方有偏师迂回,这不是夏贼常用的套路么? 常用,确实也好用,屡屡得手,让你毫无脾气。 「这仗不能打。」李嗣源说道:「得想法子撤兵,越快越好。」 冯道同意这个看法,随即又补充了一点:「都头,贼将氏叔琮先攻云、蔚、新、毅等州,随后又西进,然妫州李存孝、李嗣本二将却毫无寸进,不可不防啊。」 李嗣源猛然看向冯道,目光中满是惊疑、愤怒乃至杀意。 冯道微微低头,避开了李嗣源的目光。 李嗣源看了他好久,转过了目光。 幕僚有提醒、告知的义务,冯道做到了,可谓称职。信不信是主将自己的事情,怪不到他们头上。 而且,他说的也是事实。 李嗣源不相信李存孝会叛变,但心里有怨气,不怎么出力却也是有可能的。至于李嗣本,他就更捉摸不透了,感觉也有些不对劲。 这样一想,撤兵的念头更加坚决了。 「石善友会不会也……」李嗣源压低了声音,问道。 冯道迟疑了下,又摇了摇头,道:「石帅应只是过份看重基业了。都头,如果要撤,那就要尽快。且不能往云州方向退,四十里,退不回去的。」 「何解?」李嗣源问道。 「夏贼飞龙军来去如风,战力强横。他们既已至城西,须臾便可进至城北,开挖壕沟、营寨。我大军若退,可有把握打下其营垒?若久攻不下,背后又有夏军主力压过来,会是什么下场?」冯道叹道:「这条路,看似很近,正常行军不到两日即可抵达云州,但十分凶险,未必能走通。」 李嗣源缓缓点了点头。那就要走其他小路了,而且要丢弃不少辎重物资,路上也不一定安稳,还是很麻烦的。 「我心中有数了。」李嗣源说道:「走,陪我去见趟石善友。这厮若还执迷不悟,我也没办法了。」 「遵命。」冯道拱手应道。 李嗣源说干就干,很快便领着冯道来到了石善友的大同军营地。 石善友正在喝酒,见李嗣源一来,心情不太好,冷哼一声,显然两人现在的关系比较僵。 李嗣源见他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心中很是不爽,不过还是说道:「石帅,现在可不是置气的时候。数万人马,须得打回去,燕昌是死地,不能久留,你可有章程?」 石善友看了看李嗣源,又看了看冯道,道:「你知道的那点事情,我已周悉。怎么?又来劝我退兵?」 「敢问石帅,云州有几多百姓?蔚州又有多少百姓?朔州在谁手里?」李嗣源不想再和他虚与委蛇了,直截了当地问道:「经历此番大战,又还剩下多少?」 「我知你意,云州百姓还是不少的……」石善友说道。 「经历此番大战之后,又还剩多少?」李嗣源毫不客气地问道。 石善友先是语塞,继而恼怒,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吧? 「石帅不答,我来答!」李嗣源说道:「没多少人了!加起来几千户顶天了。这么点人,就算保下来又有什么意义?还不是要靠忻代救济?」 石善友的脸色有些不自然。 忻代现在是李嗣源的地盘,吃人家的,用人家的,到头来还和人家置气、争吵,确实有点离谱。 「退兵吧。「李嗣源硬邦邦地说道:「每多留一日,就更危险一分。再逗留下去,怕是走不了了。氏叔琮乃梁地名将,有勇有谋,他率军至云州,可不好对付。不如趁其立足未稳之际,先冲杀一番,破其大军,我等也好逃出生天。」 石善友坐在椅子上,烦躁地扭来扭去。 「退不退,石帅给个痛快话。」李嗣源逼问道。 「大王令我等北出,今却无功而返,合适么?」石善友反问道。 「比起大王的责备,带着将士们顺利撤退更重要。河东儿郎,百战余生之辈,若全丢掉了,大王才会真的责备你我呢。」李嗣源直接驳斥了石善友非常拙劣、软弱的理由,说道。 「还是不行……」石善友皱着眉头说道。 「嘭!」李嗣源直接踢翻了一个马扎,怒道:「石善友,我忍你很久了。利欲熏心,不知死活,大王把大同军交到你手上,真是瞎了眼--呃……」 说到这里,李嗣源语气一窒。 「瞎了眼」这种话,在河东可不兴乱说。若被人打小报告上去,指不定会怎样呢。好在石善友也是个粗人,没说什么,就当没听到。 「你不退,我退!」李嗣源不再期望劝服石善友了,只听他说道:「我已遣使飞报大王,具陈云州战局。大王英睿,定能理解我之苦心。燕昌城这边,我不陪你玩了。」 说完,李嗣源一把掀开帐帘,走了。 到了外间,经寒风一吹,他的头脑愈发清醒了。 「速速整备粮草、器械,车马,准备撤退。」李嗣源说道:「行军路线,提前派斥候查探。」 前半句话是对冯道说的,后半句话则是对亲将说的,二人一齐领命。 「都头,不知走哪条路?」冯道轻声问道。 「往东南方走,翻山。」李嗣源说道:「山中贼骑追击不便,可以减少很多麻烦。入山甩脱追兵之后,再南下渡桑干水,入蔚州。」 冯道心中了然。 夏贼若追击,是翻山越岭跟着李嗣源呢,还是走平地驿道,追石善友?答案是明摆着的。 都头已经尽到了通知的义务了,并没有不告而别,他也不是石善友的部属,没必要听他指挥--有一说一,在理论上来说,冯道觉得晋王的安排是欠妥当的,但实际来看,似乎没那么糟糕,因为石善友已经魔怔了。 离开了大同军营寨后,李嗣源当场召集军中诸将商议,快速安排一应撤退事务。而大同军节度使石善友,在长时间的沉默后,也长长叹了口气。 契丹撤退,腹背受敌,仗确实没法打了。 第六十二章 风一般的男子 下达撤退的命令之后,李嗣源带上了能带的部队。 步兵与辎重车马先走,骑兵后走,营内布满旌旗,看不出一点异样。甚至他还派了突骑、突阵二军继续与夏人玩无聊的骑兵厮杀游戏。 当然,临走之前,他最后一次通知了石善友,听不听随他了。 铺满严霜的山道之上,李嗣源亲自断后。 一队在附近活动的夏军游骑发现了撤退的敌军。在遣人知会羊水北岸的大军主力后,他们想办法联络了在附近活动的游骑,集结了数百骑,向晋军发起进攻。 李嗣源率百人冲阵,斩杀了一名夏军酋豪,余众大溃。 九月二十四日,又有骑兵追来,李嗣源再次冲阵,生擒契苾璋族侄契苾宇。 来了这么两下狠的后,终于没人死命狠追了。 大军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道,一路向东南方撤退。 李嗣源能跑,但石善友就没那么容易了。 他没人家那种单骑冲阵还能生擒敌将而归的武力,南撤走的也是开阔地带的大驿道,因此很快被追上了,大小战斗不断,全军都绷着紧张的神经,焦虑、不安、恐惧的情绪逐。渐弥漫,根本抑制不住。 「待夏人退走之后,定要狠狠告上一状,我就不信治不了李嗣源。」刚刚亲自领兵杀退一股追兵,石善友神情焦躁,气喘吁吁。 杀退一支,然而追过来的越来越多。从一开始遇到的百余游骑,再到数百骑,再到刚刚击退的两千步骑。追兵越来越多,越来越让人难以抵御。最可怕的是,有夏军步兵追过来了,这意味着他们的主力部队已经不远。 李嗣源曾经邀请石善友一起走山路,但被他拒绝了。 这是显而易见的。走山路去的是蔚州乃至代州,他要回云州,这注定了他们要分道扬镳,不可能走到一起。 李嗣源也是个厚道人。 虽然大吵了一架,但将归隶于他指挥的数千骑兵留了下来,配合大同军的撤退。 骑军屡屡冲阵,杀得夏人骑兵损失惨重。但整体大撤退的背景之下,你也别指望他们会多尽力。尤其是素来精锐的义儿军一部,根本就没怎么打,若即若离,敌人若不是实在追得紧,他们根本就不会卖力。 晋王怎么没来?若晋王在此,谁敢这么偷女干耍滑? 石善友无声的怒吼,很快又闭上了嘴巴。北风乍起,扬起漫天尘沙,逼得石善友不得不背过风头。 亲兵们也感受到了愈来愈强烈的北风,脸色尽皆苍白。 冬春季节,多见西北风,这很寻常。但这节骨眼上,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加快脚步!」石善友也感到了急迫性,下令道。 不用军官吩咐,武夫们已经自觉加快了脚步。一时间,马儿嘶鸣声,车辆隆隆声,甲叶碰撞声此起彼伏,两万多人带着沉重的呼吸声,踟蹰前行。 没有人想死在这里。他们渴望回到云州,见到自己的家人。还有许多并非云州籍的土团乡夫及蕃部丁壮,更是急着回到蔚州以及忻代。 晋王、夏王乃义认兄弟,即便今日打生打死,异日坐到一起,也是觥筹交错,畅叙兄弟之谊。就连晋王那些义子,也不会少了富贵。但他们这些连衙兵、镇兵都算不上的人有什么?武夫打仗还有赏赐拿,他们有什么? 跑!加快跑!小命是自己的,要打也该让那些职业武夫去打,不关我们事。 ****** 风越来越大了,李存贤拈弓搭箭,面朝北方。 无数军士在灰蒙蒙的尘雾中闪烁沉浮,像是从地底冒出来的一样。 「嗖!」箭矢离弦而出,只飞了一小段距离,就歪 到了不知哪里去。 「走!」李存贤毫不犹豫,翻身上马,顺着驿道南奔。 三千骑跟在他身后,也没有丝毫犹豫,一路南下。 他们是李嗣源手下的兵,但也只是暂时的,归根结底是晋王的义儿军。能留到现在,已是仁至义尽。风沙这么大,怎么拼?逆风杀贼?亏你想得出来。 夏贼骑兵多蕃人,别的本事没有,骑马射箭是老本行。昔年高句丽与契丹战,临阵狂风大作,射出去的箭居然被吹回来,结果被契丹人杀得大败。 这样的仗不能打,即便捅到晋王面前,他们也不理亏。 李存贤做完这些心理建设,负疚感早就荡然无存,一溜烟地跑了。 而义儿军的逃跑,也带动了突阵、突骑等军的逃窜。 在得到准确的消息后,袁建丰(突骑军使)、李嗣恩(突阵军使)二将也没有太多犹豫,带着部队及备用马匹,消失在了茫茫风沙之中。 骑兵的率先撤退,带来的后果是灾难性的。 令夏军蕃部骑兵胆寒的马槊、铁挝、长枪消失了,于是再也没有人能阻止他们的追击。 数月前被契丹人追得甚是狼狈的王合一马当先,拣选了三千多藏才党项精骑,不惜马力,一路南行,冲破了大同军少量骑兵的封锁,进薄其断后的部队。 而在他们身后,还有骑马赶路的飞龙军四千余人。这些人带着驮马、甲胄、器械、食水,速度稍慢一些,但战斗力惊人,破坏力也十分强悍--对百姓而言。 「射!」王合当先射出一箭。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大群骑兵分散开来,走马奔射。呼啸的箭矢借助风势,劈头盖脸落在大同军士卒阵中。 彼时北风呼啸,冬季少见的风沙扬起,带队的军官抽出横刀,刚想说几句话鼓舞士气,但迎面而来的风沙吹得他张不得口,直哽喉咙,于是只能闭上嘴巴。 「老天爷和我等作对,运气太差了!「所有人心中升起一股明悟,而这让他们的士气更加跌落到了谷底。 王合注意到了此人。只见他越众而出,拍马直上,连发两矢。可惜,北风能让他们的箭射得更远,威力更强,但同样干扰了准头。一箭落空,插在了地面上,一箭鬼使神差射中了军官旁边一人,惨叫倒地。 其余骑士也冲了上来,迎面奔射一轮后,绕了个圈就退回。 箭矢已经失去了准头,完全就是覆盖射击,但也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第一队人退回去后,第二队骑兵紧接着冲了上来,又是一轮奔射。 接着是第三轮、第四轮...... 大同军士卒坚持不住了。即便有甲胄、大盾遮护,但这几轮下来,直接躺下了三百余人。眼看着夏军的马力、箭矢都十分充足,他们绝望了,几乎在一瞬间,所有人发一声喊,转身溃散开去。 「追上去,杀贼!」王合大喜。老天爷相助,这等机会不抓住了,还待何时? 平日里要杀败这帮打老了仗的贼子,可没那么容易,有时候直接被对方给反推了,让你哭都哭不出来。 今天么--哈哈,这就叫天要亡你,你不死都不行! 数千骑如猛虎下山般,下了骑弓,手持铁锏、长矛、马刀、铁挝等乱七八糟的武器,追上了四处溃逃的晋兵,肆意冲杀。 场面是惨烈的,失去了斗志的晋兵什么也不是,在骑兵面前就是一盘菜。只有少许聚在一起的军士互相配合,持枪捅刺,才杀了几个冲得太嗨的夏兵。不过随着漫天风沙扬起,他们很快坚持不住,转身继续跑。 骑兵继续追在后面,沿途砍杀。但他们并不恋战,没有过多停留,而是继续向前。这些失 去了建制和斗志的晋人无需过多理会,自有跟上来的袍泽料理。他们的目标还是贼军主力,一定要抓住他们,不能令其跑回去。 王合带着数百人冲得最快,很快杀穿了溃兵阵型,一路向南,直奔了十余里,又见者了长龙般的贼军部伍。 敌军见到他们冲来也很慌张。断后的足有三千多人,既没拦下追兵,也没有遣使报信,可想而知下场如何。而能够这么干脆利落解决三千余人的夏军,又岂不令人震怖? 「嗡!」当第一波箭矢落下之时,晋军就乱了。 风沙太大,根本看不清楚,他们射出去的箭矢也被狂风卷得飘落山野。即便落在夏军人马丛中,似乎也软弱无力,只造成了轻微的伤亡。 这样的战斗是没有胜算的,晋兵一下子炸锅了。眼见着夏军马队已经冲到了近前,长长的骑矛闪耀着森寒的光芒,士气大沮,全军败退。 石善友远远接到了斥候传来的噩耗,神色间满是惊慌。 其实早在风沙乍起的时候,他就已经料到这回事了。但没想到事态恶化得如此之快,断后的部队连一个照面都没顶住,直接让人杀散,冲至近前。 李存贤去哪了?袁建丰呢?李嗣恩也不见了? 他有些旁皇,更有些凄凉。 北边爆发了剧烈的喧哗声浪。石善友匆匆登上一处山坡,仔细看了看,却见溃兵如山洪爆发一般向南涌来。 得,他本来还在犹豫是不是亲自带队反冲杀一波,挽救危局呢,眼下却是什么也不想了。没法救了,逃命要紧! 他匆匆下了山坡,召集了一帮亲信,什么也不管不顾了,翻身上马就向南逃窜。其速度之快,直如风一般的男子。 而此时的云州城北,也正有数千步骑加紧赶路,向北进击。他们越过了正在扎营挖沟的飞龙军,士气高昂,杀气盈胸。 领头之人,赫然便是关北道都指挥使氏叔琮。 第六十三章 挺进云州 九月二十四日对大同军来说是昏暗无光的。 燕昌城到云州的短短四十里驿道成了他们迈不过去的死亡之路。 一万多大同军、万余土团乡夫以及未跟李嗣源撤走的数千燕兵,被夏军一路尾随,全军崩溃。 驿道之上,到处是尸体。 冰冷的羊水之内,淹没了不知道多少亡魂。 两侧的山岭之上,惊弓之鸟般的溃兵随处可见。 丢弃大部队逃跑的大同军节度使石善友,在冲至云州北十余里时,与氏叔琮率领的州军迎头相撞。 没有退路的晋兵进行了困兽之斗。 结局是显而易见的,数百人大部被击杀,石善友死于乱箭之下。 至此,曾经与夏军相抗多年的大同军,主力基本上被歼灭了——以石善友的死为标志。 战斗结束之后,氏叔琮第一时间走到石善友的尸体前。 “居然没有乞降。”氏叔琮看着满脸污血的石善友,有些感慨。 他其实很理解石大帅。 都是乱世武人,不到最后一刻,岂能轻易认输,轻易放弃? 是,最后一刻才认输,或许没什么好下场。但那又如何?在还有一搏之力,看起来还有机会的情况下就放弃,这种人就不可能出头,因为你不够狠,对自己不够狠。 石善友为了自己的基业战死,死得其所,也没什么可怨恨的,这就是武人的归宿。 氏叔琮让人将石善友的尸体用草席裹了,收了起来。随后又率军北上,一路清理、收拢晋军溃卒,后半夜之时,方与一路南下的王合会师。 “石善友竟然……”王合一脸嫉妒之色。 他一路狂追,连俘虏都没来得及抓,就为了能生擒或斩杀石善友,结果被氏叔琮捡了便宜?他无法接受。 氏叔琮是什么人?梁地降将罢了。一介降人,如何能得这泼天之功? 他眼珠转了转,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 氏叔琮彷若未见。 若换个情商高的,或许就变通一番,将功劳让出去了。但这年月的武夫,情商高的委实不多见,变态倒是一大堆。 自己的功劳,凭什么让给别人? 氏叔琮笑了笑,道:“王巡检,贼帅已授首,而今当扫清溃卒,不致令敌死灰复燃。” 王合冷哼了声,道:“梁都将正统领大军南下,此事无需我等操心。而今该好好想想,怎么取下云州。此城不破,寝食难安。” 云州东西二城的存在,对夏军确实是巨大的威胁。 它是客观存在的,就那么杵在草原上。城高墙厚,可储备许多粮草、器械,可屯驻许多兵马。交通线又四通八达,控扼要害,大军从此出击,西可进取朔州,南可接应猩代大军北上,东可屏护蔚、新、毅、妫等州,北上可直入草原,烧杀抢掠——问问柔州上下就知道,即便在燕昌城屯兵戍守,云州晋兵是不是还可以绕路北上,突袭他们? 如今大夏已在柔州等地建立前哨基地,设置镇兵,同时还有契必部的蕃兵帮着守御边疆。如果云州在手,以当地优于柔、参等地的农牧业条件,大可恢复府兵之制,成为北疆的一个军事重镇、枢纽要地。 如此重地,谁不想夺取? “王巡检之言甚合我意,不如一同南下,趁着石善友授首,贼军主力溃灭之际,攻取云州?”氏叔琮问道。 “也罢,便一同南下吧。”王合点了点头,随即不再和氏叔琮多言,直接招呼弟兄们南下。 九月下旬的深夜风沙漫天,异常寒冷,但大举南下的王合、氏叔琮二人,心中却满意火热。 好男儿建功立业,就在此时。 ****** 天明之后,云州东西二城就陷入了一片愁云惨澹之中。 城东的敌军还在,不过看样子走了大半——他们在营内故布疑阵,竖了许多旌旗,但大伙都是老武夫了,如何看不出猫腻? 昨日白天,李从章、李从珂立刻以帐前银枪、飞骑二军为主力,又征发一批云州壮丁,出城邀战,结果人家闭门不应,一看就很虚。 但此二人也没回来,竟然带着大军东行,跑了。 当天傍晚,飞骑、云骑二军也路过此地,进城稍稍补给一番后,也匆匆东行,据说是接应李嗣源去了。 草!合着只有李嗣源才是人,石帅勤勤恳恳为晋王守边多年,什么也不是是吧? 只可惜他们的怨念无人理会。反倒是带动了许多人跟着逃跑,直到守将派人严巡诸面城墙,这才止住了这股风潮。 一晚上的时间,就在这种战战兢兢的情况下渡过了。 城外北风呼啸,但动静颇为不小。时不时传来马蹄声,整晚未歇,也不知道是哪方在过兵。 二十五日清晨,大队骑军出现在北门之外,大声叫喊,耀武扬威。 正午时分,又是大队步军赶到,这次带来了更为震撼的消息:大同军节度使石善友已死,三万余大军覆灭于羊水之畔。 这几乎让守军士气降低到了谷底。 石善友镇云州多年,北上之时,也带走了主力部队,精兵强将全军覆没了,剩下的歪瓜裂枣,能顶得住凶残的夏兵吗? 不过他们还残留着最后的侥幸:或许夏人在诓骗他们?古来征战,这种事情并不少见。 守军奋力鼓起余勇,决定硬着头皮守下去,看看情况再说。 申时三刻,就在天色将暗之际,又一队夏兵从北边南下。与之一同前来的,还有数百名大同军俘虏。 他们被刀枪驱使着,慢慢行至一箭之地外,大声哭喊。 这次所有人都失去了侥幸心理,石帅身死、全军覆没的消息渐渐在城中流传开来,军官连杀数十人,但依然无法阻止“谣言”的疯狂传播。 酉时初刻,云州东城的南门被打开,大群士卒向南奔去,消失在了茫茫风沙之中。 王合象征性地派出部分人手追击了一下,主要精力仍然死死盯着云州城。 藏才部的骑卒绕着东西二城兜着圈子。 已经奋战两天一夜了,众人都疲累得很。但眼看着成功在即,每个人都强打起精神,准备收获最甘美的果实。 在这种关键时刻,你便是催他们回去休息,也没人愿意的。 这种对胜利的强烈饥饿感,只会出现在高歌勐进、士气高昂的得胜之师身上。 曾几何时,晋军也是这样一支部队。大雪纷飞,平地数尺深的雪地上,晋军不畏严寒,不避艰险,奋勇出击,追得黄巢上天入地,打得吐谷浑丢盔弃甲,杀得李匡威、李匡筹兄弟狼狈奔逃。 但他们现在已经失去这种精气神了。 长期的劣势战局,消磨掉了很多人的斗志,最勇勐、最彪悍的那群人,也在长期的战争中伤亡巨大,整体实力大为削弱——军队的战斗力,本来就和士兵的风气以及精气神息息相关。 氏叔琮在听闻城南有敌军溃逃后,当机立断,让人打制了一批简易梯子,然后拣选精锐,蚁附攻城。 骁将游昆仑身先士卒,披着两层重甲,挥舞着长槊荡开刺来的长枪后,第一个登城。 守军条件反射般冲了过来,挺枪直刺,几乎是肌肉记忆了。 游昆仑避开一枪,挺槊刺倒一人,身上的甲胃同时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他大吼一声,不退反进,沉重的步槊横着一扫,怒道:“石善友已死,几万大军都灭了,尔等还要执迷不悟到何时?” 被他这么一吼,守军的动作下意识一顿。 游昆仑等的便是这个机会。他硬顶着敌人的长枪,舞槊如龙,横扫、刺击、噼砸,十余晋兵竟然奈何他不得,被杀得节节后退。 “看看还有几人在抵抗?”游昆仑刺倒一人,大声斥道:“别人都跑了,就你们还在这厮杀。待会城破,尔等家人、亲族尽要被屠戮,傻也不傻?” 靠!你别说,游昆仑这厮的物理攻击本就十分强悍了,但精神攻击似乎更为奏效。被他这么双管齐下,守军的抵抗意志愈发软弱。不多时,便有人转身逃下城墙,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聪明人早跑了,就傻子还在当替死鬼。”游昆仑大踏步前进,挺槊连刺,城头晋兵溃不成军,纷纷逃命。 游昆仑追着他们的屁股就往城内冲。在他身后,一个又一个夏兵登上城头,奋勇前进。 曾经被夏兵围攻多次,坚不可摧的云州城,已经及及可危,城破只在顷刻间。 战斗最终在拂晓时分结束。 王合的骑兵在城外兜了半夜圈子,尽吃土受冻了。也就在后半夜的时候,有大群守军打开城门,蜂拥逃窜,他们果断出击,截住了一部分,获得了些许功劳。 而氏叔琮手下的州军步兵却勇登城头,把云州东城给干下来了,获得了头功。 先登勇士游昆仑更是拄着一杆大槊,站在城头,如天神般接受着众人的膜拜。 二十六日,飞龙军一部数千人赶来,趁着东城被攻破,晋人军心不稳的有利时机,发动勐攻。激战半日之后,克复云州西城。 晋军溃兵没几个投降,大部分出城逃窜,又被王合部骑兵追杀,俘斩两千余,另有千人借着风沙溃入山岭之中。 从乾宁五年(898)杨悦第一次出兵攻云州开始,历时五年,这座矗立在草原之上的雄城,终于落到了邵树德手中。 前后怕不是有数万将士埋骨于此了,而今得之,当浮一大白。 第六十四章 河东道 建极二年九月二十七日,风沙还在继续,天昏地暗,不辨天日。 飞龙军一部牵着烦躁的马儿,步行抵达了云州。 「李嗣源跑哪去了?」甫一进城,梁汉颙就问道。 目前他只知道李嗣源带着雄捷军数千人及来自幽州的上万步骑东行,越过了方山,去向不明。 随军的可能还有骑兵部队。但这些骑军的自由活动能力很强,如义儿、突骑、突阵、飞骑、云骑、亲骑等军,一会在这,一会在那,未必就跟着李嗣源走了。 另外,野外还有大量契丹人、沙陀三部以及归属李克用的其他杂胡活动,很难弄清楚他们的具体行踪。 「回都头,末将猜测,应是往东了,也有可能南下。」王合说道。 梁汉颙举起马鞭要揍他,这不是废话么? 「都头,末将统带的州兵传来消息,有大队贼军出现在白登山营寨外,后来又消失了。」氏叔琮禀报道。 「消失?往哪去了?」梁汉颙问道。 「风沙太大,很难查探。」氏叔琮答道:「不过,贼军去向只可能是一处,那就是桑干河。渡河南下,返回代州。」 梁汉颙想了想,道:「薛离。」 「末将在!」 「你领飞龙军右厢出动,持数日食水,不要分兵,多加搜索。」梁汉颙下令道:「马还是带上吧,不管用不用得上。」 「遵命。」薛离大声应是。 这般恶劣的天气,马儿躁动不安,发狂欲怒,骑马已是很难了。不过万一停了呢?那就派上用处了。 击败石善友耽搁了几天时间,鬼知道李嗣源跑多远了,风沙误事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没有风沙,你能这么快击败石善友,夺取云州,可能吗?人家原地立寨,坚持个十天半个月不成问题,做人不能太贪心。 不过李嗣源也是运气好的。他若与石善友一起走,这会估计也全军覆没了。顶多坚持的时间长一些,但在后路被断,回不了云州的情况下,早晚还是死。 「王合!」梁汉颙又喊道。 「末将在。」 「你统领集结于此的各部蕃兵,分成数部,收拢敌军溃卒。」 「遵命。「王合应道。 前几日大战,石善友部全军大溃,人散得到处都是,但并未好好收拢。这两日,又有诸多溃兵弃城南逃,都要一一抓捕。 你不抓,人家跑掉了,收拢起来整顿一番,再和你打。或者散落乡间,烧杀抢掠,都是麻烦事。 吩咐完之后,梁汉颙便带兵巡视起了云州东西二城。 这里曾经是后魏都城,规制甚大。城内商铺、作坊、寺庙等设施一应俱全,说实话,可比早些年的灵州、丰州、胜州、麟州等地强多了。 百姓数量也不少,蕃汉皆有,风俗多样,让人看了叹为观止--百余年通婚杂处下来,大家都习惯了彼此的存在,生活方式互相影响之下逐渐趋同,已与中原有了巨大的差别。 唯一的不足之处,就是打了很多年仗,百姓们太穷困了。 建筑、街道都很气派,但破旧的气息扑面而来,显然没钱修缮。 家具、陈设都还算看得过眼,但一看就知道很多年没更换过了。 百姓身上的衣物差不多也是这般情形。 总而言之一句话,日子勉强过得下去,但也真的非常勉强,挣扎徘徊在活与不活的边缘。 另外,家家户户都有人当兵,可见此地抽丁已到何等丧心病狂的地步。 云州的经济命脉是畜牧业和商业,但战事频繁,反复拉锯,商旅不通的情况下,牧民们也 四散亡去,这进一步重创了云州的经济。 也不知道石善友在坚持个什么劲,这破地方,不进行大手笔的移民与投资,根本没多少油水可刮。这样的地盘,要了有啥意思? ?????? 九月二十八日,氏叔琮带着大军离开了云州。 野外风沙四起,冲塞口鼻。他们只出发了一小会,便人人灰头土脸,士气低落得无以复加。 军中遂有怨言:「这鬼天气,还出来打什么仗?」 随军的行营判官、催阵使裴冠听了暗暗皱眉。 州军、蕃兵、土团就是吃不得苦,大热天要发牢骚,大雨天不满意,大雪天不想动弹,风沙天气更是怨气冲天。 「裴判官不用担心,他们也就是嘴上发两句牢骚罢了。「氏叔琮披甲步行,脸不红气不喘,体力确实不错,只听他继续说道:「便是牢骚也发不得多久,谁说得多,谁就被灌一嘴沙子。」 裴冠哈哈大笑,但才笑了两声,也明智地闭嘴了。同时暗暗寻思,该上疏朝廷,在代北植树了。 早年圣人治灵州,大修城池、房屋、别院、所需木材、都是从会州大雪山(哈思山)砍伐,运到黄河码头之后,制成木排,载运货物而下。到达目的地后,货物卖掉,木材拆散用作建筑材料。 那时的哈思山,还是在植树造林的。虽然种的树似乎没有砍伐的多,但终究是在种,不是光砍完就了事。 代北这鬼地方,最近二十多年战事频繁。从李国昌父子作乱时起,就乱得不得了。每次大军来去,都要大肆砍伐树木,却无人栽种。久而久之,就是这个鬼样子了。 当然,裴冠也知道,责任不全在最近二十多年。事实上作为边防重镇,敌我拉锯之所,云州千百年来都这个样子。 「裴判官此番东行,所为何事?「裴冠不想说话,氏叔琮谈兴倒很浓,只见他捂着口鼻,大声问道。 裴冠想了想,似乎没什么不可以对人说的,便道:「朝廷有令,置河东道。云州既已攻取,便要纳入河东道管辖之内。各县、军、镇、城封存府库,等待查验。旧官旧将,一律停职,甄别之后再行任用。另者,云、新等州也会有一番动作。」 设立河东道之事,也是刚刚定下的,辖晋绛慈隰蒲五州--河中府罢为蒲州。 原归关北道代管的朔、柔二州四县划入河东道。 另外,云、新、毅、蔚四州若被攻取,亦划入河东道。 当然,云州最近,地广人稀,行政区划可能会重新调整。 云州只辖云中一县。新州也是一片荒芜,其属县都是前唐僖宗朝以来慢慢设立的,比如在纳降守捉城置怀安县,比如新置毅州文德县,比如在威塞军置新州永兴县等。 年代很短,基本都是巢乱以后地方将帅请置,朝廷批准产生的。 目前,云州辖云中(今大同)一县;毅州辖文德(今宣化)一县;新州辖永兴(今涿鹿东北)、矾山(今涿鹿东南矾山镇)、怀安(今怀安东)三县--龙门县尚未设立,应在今赤城县龙关镇。 「这些地方,我也算是走了一遍了。老实说,以前便以蕃人为主,这会都跑光了,设那么多州县作甚。」氏叔琮说道。 「氏都将觉得云州如何?」裴冠问道。 「还不错。」氏叔琮说道:「云州左近有羊水、御水、桑干水、白登水等河流,水草丰美。或许不如河南、河北那么能养活人,但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差。」 裴冠点了点头,道:「朝廷诸公也是这么看的,或要移民实边。」 从云州到新州,东西五百里的广阔范围内,居然就只有五个县,人口经过多年拉锯作战,也或死或 跑差不多了,实在荒凉,不移民屯垦是不行的,难以恢复边防体系。 按照政事堂最近一次讨论的结果,毅州将被罢废,下辖之文德县划入新州。 云州将仿效之前的策略,在旧军镇的基础上设县。 比如置高柳县,治清塞军(今阳高县南);置天成县,治天成军(今天镇县);置夏昌县,治燕昌城(今大同新荣区东)。 移民来源大体有四部分,一是关中京兆府百姓,二是河陇蕃人,三是蜀中民户,四是中原人口较为密集区域,如宋、曹等州。 移民安置遵循先北后南的方针,即优先填充北边州县,再往南逐步扩展。 之所以如此,还是考虑到军事形势。 云州是雁门关以北最主要的军事重镇,但在云州附近,还有一系列的军事堡垒。 清塞军、横野军、天成军、威塞军、纳降守捉城之类北边的军镇就不谈了。云州以南,还有神堆栅、黄花堆、桑干镇、金城及其周边小堡垒等设施。 神堆栅在云州南四十余里。 黄花堆是旧名,在怀仁南,本来是一个简陋的木质堡垒,李克用曾大力整修重筑过,现在叫神武镇。 桑干镇在今应县西北,金城在应县东南,后者为李国昌所筑,李克用便出生于此。 多年前,这里曾是沙陀三部之首的朱邪部的牧场。李克用长成之后,便离开金城「北漂」,到北方「大都市」云州打工,一步步升了上去。 后唐年间,这里是应州,辖金城、浑源二县,宁武县也一度来属。应州在后晋年间割让给了辽国,是为燕云十六州之一。 这些军事堡垒平时有不少驻军。如今其兵力是不是被抽调走了,尚不得而知,但未将这些地方攻下,是不可能放心大胆移民屯垦的,虽然当地河流众多,也是平原地形,利于农牧。 「又是移民屯垦……」氏叔琮嘟囔了句。 邵圣好像非常喜欢干这种事,或许这就是他得天下的一大秘诀? 四千余大军就这样一路东行。 三十里的路程,足足走了两天,才抵达了白登山大营。 途中也遇到了几次险情。 风中经常传来隐约的马蹄声,令全军上下大为紧张。风***大雾还坑,因为它会掩盖部分动静,如果真让敌人摸到近前,那可真是毫无准备。 好在这种鬼天气之下,敌友不明,大伙也没什么兴趣打仗,一路有惊无险地渡过了--氏叔琮甚至看到了一队契丹人牵马步行,对方也看到他们了,但双方各自扭头避开,各走各路。 抵达白登山大营之后没多久,又一队人顶着风沙抵达,原来是鸿胪寺的人。 裴冠自去与他们攀谈,氏叔琮则若有所思。 免费阅读. 第六十五章 本钱 李嗣源一路奔到了桑干河南岸。 其时风沙渐小,遣人点检了一下部伍,顿时欲哭无泪。 雄捷军还在,他亲自带着,没问题。但一路跟随的幽州军士,却少了很多,多半是于风沙中走散了。 他立刻派出人手,返回寻找。 这不仅仅是出于主将的责任,更有一番不可对人言的隐晦心思。 河东如今这个局面,每多抓牢一个兵,未来就多一份力量。你多带个几千人回去,晋王难道还不给养了? 军队就是实力,这是每个武夫都会本能抓牢的东西。 这种事情不需要人教,不需要人提醒,在乱世浮沉久了的军头,都会无师自通地学会这事,便是如今得了北方大半天下,开立新朝的邵树德,当年在河东,四处搜罗河阳、昭义、河东散卒作甚? 去绥州上任之时,足足四千军士,就凭绥州那穷山恶水,养得起?诸葛爽最后还不是捏着鼻子养了? 天地良心,李嗣源没有反意。他对晋王、对义父的栽培感恩戴德,也愿意为他拼杀。但为晋王拼杀,与掌握更多的军权并不矛盾。哪怕他掌握十万大军,依然愿意听从晋王之令--至少目前是这么想的。 李从珂已经与李嗣源汇合,只见他「呸呸」两声,吐出了几口夹杂着沙子的唾沫,走到李嗣源身前,说道:「大人,那些突举、乌槐部的契丹人回不去了,不如……「 李嗣源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 李从珂大喜,立刻去办了。 李嗣源看着义子的背影,苦笑两声。多么像他啊,年轻的野心勃勃之辈。 但凡有一点机会,都想把手里的实力壮大、壮大再壮大,从来不考虑养不养得起的问题。或许这本来就不是问题,没有钱粮,抢就是了!抢不到的话,投靠一方大佬,人家看在你人多、能打的份上,也会拨出钱粮来养。 军队就是本钱,就是命根子,就是一切。 跟随他们一起走的契丹人,主要是深入云、朔的突举、乌槐二部,人数不少,万余骑总是有的。经历多次战斗后损失了一些,又撤走了一些,再走散了一些,此刻还剩下了四五千骑,居然跟着他们南下忻代,打算借道回契丹了。 只不过,有那么容易走吗? 契丹人再疏于战阵,那也是会骑马、会射箭、敢杀人的精壮,好好训练一番,晓以军纪,熟习武艺、战阵,再配上太原甲坊打制的优良器械,就可以拉出去历练了。摸爬滚打个几年,就是老武夫了。 至于契丹人愿不愿意留下来,那就要看运气了。 反正幽州镇每年都有八部契丹南下投靠当兵。这些人里面,有不满部落苦日子的,有政争失败潜逃的,有犯了事亡命的,多得很。甚至幽州镇本身就有附庸多年的契丹部落,草原的政治斗争是十分残酷的,动辄杀人灭族,有人逃跑再寻常不过了,久而久之就成了一个大部落。….李从珂昨天悄悄和他说,这些契丹人只要能留下三千骑,便可组建一支规模不小的骑兵部队。 这是自己的部队。 晋王交给他统带的诸支骑军,收走就是一句话的事情,不是他李嗣源的本钱,只是暂借给你用罢了。但收拢来的契丹人,却是自己可以大力笼络,恩威并施,最终消化吞并的本钱,与突骑、义儿等军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李从珂走后,李嗣源稍稍吃了些食水,恢复了点体力,然后便下至各部,抚慰疲累的军士。 见到幽州来的兵垂头丧气之时,李嗣源还用学来的幽州官话与他们说笑几句。 军士们累是真的累,士气也是真的低落,但都是死人堆里滚了多年的老丘八、亡命徒,倒也没真的低到哪里去 ,被李嗣源这么一调动情绪,情绪好了不少。 「这么大的风沙,夏贼应是追不上了。不过这仗打得...….」 「李帅,有些话我憋了很久了。今年已是天祐三年了吧?哪怕是在去年,我也没这么沮丧。但魏博覆灭之后,唉!」 「以前总想着幽州是咱们幽州人的幽州。晋王大兵杀来。咱们败了,认了。不想承认失败的也死了。总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我也没多的想法啦,以前的好日子可能是真的回不来了,不如……」 「你们几个尽说些丧气话。李帅勿怪啊,他们几个从军时日尚短,不过五六年罢了,被打懵了。回去美美地吃上几顿热饭,睡个好觉,玩几个娘们,就又是敢打敢拼的好汉子。」 「其实说的都是实话。咱们武夫不玩那些虚的,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大不了上官看我不顺眼,一刀宰了罢了。但该说的还是得说。眼下还没到撑不下去的时候,李帅勿忧,咱们拼就是了。」 「大伙也别泄气了。李帅是好人,带着咱们一路跑到这边。跟过来的不是还有些大同溃兵么?听说石善友全军覆没了,云州多半也保不了,能活一条命就偷着乐吧。」 「待回去缓一缓,再和夏人厮杀,草!」 武夫们一边吃着粗硬的干粮,喝着冰冷的饮水,一边吵吵嚷嚷。 李嗣源听了哈哈大笑。 老兵就是好,即便一时失败溃散了,但收容整顿之后,还是可以重返战场的--当然,如果失败的次数太多,跑路次数太多,那就另当别论了,但肯定也比屡战屡败的新兵要好。 至于从他们嘴里蹦出来的桀骜不驯的言语--你是第一天当武夫吗?他们从来都是这个德行。 「好人……」离开了正席地而坐休息的武夫之后,李嗣源苦笑了下。 他在河东诸位将领之中,确实不是心最硬的那一批,也确实愿意对底层武夫们好,得了这个评价,也不算什么坏事吧。 休息足够之后,大军继续南行。 虽说风沙给了他们天然的掩护,但不能指望夏人不追击。万一他们真那么牲口,顶着直哽咽喉的沙子一路追来,那就没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南下,唯有南下!离恒山已是不远了,进入山区之后,沿着北麓的山道走,有许多小堡寨可供休憩,甚至提供补给。 金城左近,多是这种军堡,先逃到那里再说吧。 ****** 李克用一直在代州坐镇,操练新兵。 依照他的性子,本来是坐不住的,无奈盖寓一直劝他,说邵树德、朱全忠行军打仗,都是自领精兵坐镇后方,指挥各部奋勇厮杀。而今精兵强将都散于各处,代州只有数千老卒,力量不足,还是不要北上了。 李克用勉强听从。 不过从前天开始,随着大群骑卒经各路堡寨进入代州,李克用一下子就坐不住了。 无数败军从代北涌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不问可知。 到了昨天,甚至连神堆栅、神武镇的军士都溃了回来。李克用稍一讯问,知道他们连敌人面都没见到,就直接跑回来之后,简直出离愤怒了! 又不是第一次上阵雏儿,打过不少仗了,斗志丧失若此,夫复何言? 他当场下令,将带头溃逃回来的军官枭首,悬于军门。然后收容溃兵,大力整顿,并且气得直接撤销了各部番号,将其编入五营新军之中。 今天是九月三十,随着大同军溃兵的身影出现在雁门关内,李克用的内心已经完全麻木了。 在他的默许之下,盖寓将所有溃兵都收拢起来,重新整顿。无论是大同兵、河东兵、幽州兵还是契丹人,通通打乱 建制,重新整编。 「多少人了?」李克用站在城头,看着城外列队的士卒,问道。 「六千余人,已尽数编入五营新军。五营军至此已破六万众。」盖寓说完,顿了一顿,又道:「大王,如今各部败讯不断,五营军虽然尚未彻底成军,但甚为紧要,我看……」 「我知矣。」李克用摆了摆手,说道:「从今日起,我亲任五营军都指挥使。另外,将吾儿嗣昭从瀛州召回,担任五营军都指挥副使,前、中、后三营归其统带。周德威也回来,任都虞候,左、右二营归其统带。」 「是。」盖寓低声应道。 打了这么多年仗,河东军元气大伤,损失惨重。五营新军已是当下最庞大的一支野战力量,事关河东根本。李嗣昭、周德威是大王当下最信任的两位将领了,由他们分掌此六万众,合乎情理。 「大王,云州丢失已成定局。从今往后,北地不宁矣,须得早做打算。」盖寓又说道。 「打算……」李克用长叹一声,道:「能有什么打算。谨守河东门户,其他的,自求多福吧。」 盖寓欲言又止。他相信,如果此时在洛阳坐龙庭的不是邵树德而是朱全忠的话,晋王一定不会这么颓丧。难不成,他也兴不起多少斗志了?被邵树德的鬼话给骗住了? 思来想去,他只能默默告戒自己,等过阵子再劝一劝。普王这把,被两个义弟坑得太惨了。这么大的打击,一时半会没缓过来正常。兴许过一阵子,晋王又重新恢复战意了。 明年,邵树德定然会攻河北,河东必须要出兵救援,不然都等死吧。 「都是狼心狗肺之辈。」李克用看到盖寓的脸色,知道他在想什么,突然间就很愤怒,只听他说道:「逃进代州、蔚州的契丹人,别让他们回去了,全编入五营军,将吾儿存孝也召回来,任五营军都游奕使,统领这部分骑军。」 盖寓心中一跳。 或许在晋王看来,给李存孝当五营军都游奕使是提拔,但李存孝会怎么想? 「大王,李都头乃新毅妫都团练使,或许……」盖寓提醒道。 李克用愣了一愣,道:「李存孝可兼忻代观察副使、忻州刺史。」 盖寓还有些迟疑。李存孝愿意舍弃自己经营多年的本钱,前来忻州上任吗?而且,现在李嗣源是忻代观察使,李存孝愿意屈居其下吗? 「就这么办!」李克用怒道:「他本是一介俘囚,所有一切都是我给的,还敢有什么话说?」 盖寓低声应是,不敢反驳。 免费阅读.. . 孤独麦客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六十六章 说客 自前几天达到高峰后,风沙越来越小了。 妫州怀戎县城外的某个废弃营地内,大群溃兵接过食水,狼吞虎咽地吃着。 有人吃完之后,千恩万谢地走了。守军也不拦着,就当没看见一样。 妫州不比河东,没那么多人口和田地,物产并不丰富。这些过路的都是契丹人,临时接济点粮食也就行了,没那个本钱留他们下来当兵。即便他们不要钱帛,只需管饭也养不起。况且,翻过山就是契丹人的地盘,这些人是不可能留下的。 “慢慢吃,不用急。”一名头发花白的军官走了过来,挨个发干粮,口中说道:“以往咱们打生打死,现在如何?” 大部分契丹人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也不关心,只低头专心吃粮。渤海出身的契丹兵倒是能听懂一些,毕竟当地流行的“汉儿语”本身就是以营州官话为基础的。与汉地交流比较多的奚人或许也能听明白,但他们地位较低,不敢说话。 场中一时安静得可以,只有此起彼伏的咀嚼声。 营地外面,髡发晋兵持枪肃立,用不太友好的眼神看着他们。 看发饰就知道了,这些晋兵都是原幽州镇的契丹兵。给中原天子或藩镇节帅当兵,对苦哈哈的蕃人来说其实是一份好工作。 幽州镇军士的赏赐或许不如魏博、成德、沧景这些地方丰厚,但终究是有。最关键的是,不光自己能吃饱饭,家人也能吃饱,这就比放牧强太多了。 “你们此番出击,赚了?亏了?”老军官毫不在意契丹人能不能听懂,一边分发干粮,一边说道:“家里生了小羊羔,光靠女人和小孩,忙得过来吗?又要放牧,又要挤奶,还要照料马匹,这日子,啧啧。” 有人听懂了,忍不住用汉儿语问道:“老翁你这般说,又是何意?” “何意?好意。”老头冷哼一声,道:“活了四十八年,从宣宗活到今上,见了太多蠢事。最近十来年,你们在山后折腾,除了占了草场,得到什么了吗?死伤一大堆,财货、丁口没抢几个。但就是年年来抢,年年亏。我就没想明白,这种年年亏本的事情,你们怎么做得那么起劲?你们就那么能忍,那么听话?” 契丹人不说话了。 纵是亏本,可汗与贵人们的命令不能不听啊。况且也没怎么亏,打不过跑就是了。只要能活命,损失些牛羊又算得了什么?况且得了牧场之后,可以养更多牛羊,部落人口会得到极大繁衍,这不都是好处么? 老头又冷笑两声,道:“今年踢到铁板了吧?我听过路的契丹贵人说,辽南都让人掏了。这会辽西下大雪,夏人没法治你们了,但明年呢?” 营内响起三三两两的叹息声。 大伙是穷,是粗鄙,是愚昧,但不是傻子。辽南夏人的威胁已经相当明显,今年只是给了个下马威,等到明年,鬼知道是什么样子。 这次西征,或许是最后一次西征了。其实这样也好,别掺和外面的事了,明年与夏人死磕,保住自家牧场才是正经。 “光说我们有甚用?”一位身旁放着副甲胃的契丹贵人说道:“你们晋人不也被打得和丧家之犬一样?我看夏人即便用兵,也是先拿你们开刀。” “哈哈。”老头笑了笑,道:“少时读书那会,便知这天下局势,波诡云谲,早晚撑不下去。朝廷与藩镇看似相安无事,但若出点差错,便是天翻地覆。夏人先打哪里又如何?早死晚死罢了,区别不大。” 契丹贵人默然,憋了半天之后,才涨红着脸道:“不意你还读过书。” 老头手下缓了缓,似是在追忆少年时意气风发的岁月,良久后才道:“想当年,我卢十一郎也是远近闻名的读书种子,没想到年近半百之时,却操起了刀子。这狗日的世道。” 契丹贵人三两口吃完干粮,看了看老头,道:“操刀子有什么不好的?若南蛮都是读书人,那才好办呢。” 老头嗤笑一声,不与他计较这些,反问道:“看你那模样,有点家底,哪个部的?兴许我还随军征讨过。” “突举部的。”契丹贵人的情绪突然之间有些低落,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那可惨了。”老头嘲笑道:“这几日,狼狈奔逃而来的,多突举、乌隗二部,迭剌、突吕不、品部倒极少。突举部,与迭剌部不对付吧?此番损失这么大,回去后等着被耶律氏炮制吧。” “你这老头,对契丹八部倒是门清。”贵人疑惑地看着他。 “三十年前,我初出茅庐,当时还是个队副,便在辽阳扛枪。”老头斜了他一眼,道:“那时候还和你们一起打过渤海国。唔,也和渤海国一起打过你们。北边那档子事,谁还不知道啊?百年的老对手了。” 契丹贵人暗骂一声,道:“该和渤海人联手打你们的。” 老头直接坐了下来,笑得乐不可支,道:“没机会了。我们退出辽阳,反倒是你们打起来了。厮杀三十年,还算有点本事,渤海人快被你们弄死了。” 契丹贵人也是唏嘘不已。 临渝关外那片,向来是幽州、契丹、渤海在玩那三国游戏。总体而言,汉人心眼多,不是和渤海联手打契丹,就是和契丹联手打渤海。打了那么多年,契丹、渤海愣是没整明白到底该怎么联手。 若非幽州内部实在乱得可以,节度使动辄死全家,契丹、渤海估计被生生玩死了。 “罢了,其实也没什么可笑的。”老军官叹道,随即又掏了两枚蒸饼递过去,道:“多吃点吧,回去后被人宰了,可就没得吃了。” 契丹贵人大怒,道:“你怎咒人?” 老头摆了摆手,道:“我不做口舌之争。其实你自己心里明白,我说不说又如何呢?回去之后,若走投无路,或可西奔、南下。” 契丹贵人狐疑地看了老头一眼,惊讶不已。蓦地,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嘴角噙起一丝笑意,不说什么了。 老头面无表情,只看着远方的群山,轻轻叹了口气。 若非迫不得已,又有谁不想保卫桑梓呢?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他只是个小人物。如今有些大人物,不也在做着通敌之事么? ****** “未见李将军时,还在想这是什么样的英雄人物。今日得见,果然器宇轩昂、英武不凡。”妫州州衙之内,李守信一脸赞叹地说道。 “使者坐吧。”李存孝伸了伸手,道。 亲兵端来了一壶茶,给二人倒上,又上了几盘干果、肉脯之类的点心,然后便退到门外把守。 “妫州穷困,没什么可招待的。”李存孝坐到李守信对面,澹澹说道。 “无妨。”李守信笑了笑,道:“朴实无华,与士卒同甘共苦,此乃真将军。若终日溺于享乐,根本成不了事。” 李守信是李杭之子,曾经成功劝降过王师范。有此辉煌战绩,此番劝降李存孝,自然当仁不让了。 当然,鸿胪寺派出的劝降使者并不止李守信一人。 事实上,云州、蔚州、新州、毅州、妫州各处都派了使者。他们有的任务失败了,比如前去劝降石善友的,人家殁于战阵了,你还劝毛劝?有的还在继续,比如来到妫州的李守信。 进妫州城之时,李守信便仔细观察。 城墙高且厚,可以称得上坚城、重镇,但整体较为穷困——这是可以预见的,本来就不算富裕,又打了这么多年仗,不穷就有鬼了。 妫州州衙似乎很久没修缮了。远远望去,外墙很多地方瓦片脱落,竟然没有修补。 进入州衙之后,入眼所见,没有任何令人眼前一亮的陈设。整体给人一种质朴甚至朴素的感觉。 军士高矮胖瘦不一,说明他们的兵源已近枯竭。想当年他去王师范府上,王府一水身高臂长的卫士,仔细观察,竟然每个人的身高都差不多。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王师范应是费尽心机,从全镇百余万军民中特别挑选的——这并不意味着淄青兵就比妫州兵能打,事实上多半相反。 妫州军士身上的衣服也比较旧了,浆洗得发白,打补丁的地方较多。不过精神面貌还算不错,士气也还可以。 此刻李存孝招待李守信,端起来的点心,不过是几碟大小不一的野果子、制作粗糙的肉脯罢了,与王师范府上那精美的食物不可同日而语。 而且还没有音声人、舞姬之类助兴的人,可能是没钱养吧。 朴素,太朴素了!与青州比起来,妫州穷得简直不像中原。就这个物质条件,李守信对完成任务又多了几分信心。 “明人不说暗话。”李存孝看了眼使者,说道:“夏王遣你而来,定有所教。使者也不必急着说,先听听我的条件,如何?” 李存孝称呼邵树德为“夏王”,这是站在河东立场上。毕竟晋阳还在用天右年号,遵奉唐室,没称呼邵树德为乱臣贼子已经很客气了。 “将军但讲无妨。”李守信说道。 “听闻梁地降将丁会当了蕲州防御使。”李存孝说道:“丁会势穷而投,我可举三州之地归降,却不能比丁会差了。一镇节度使或一富庶大郡防御使,可有?新毅妫这地方,我实在不想待了。” 好大的胃口!李守信暗暗讥笑。 他理了理思绪,正待说些什么,却见李存孝的亲兵走了进来,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李存孝藏不住心事,眉头立刻紧皱了起来。 第六十七章 狮子大开口 李守信很快被请走到驿馆住下。 他也不着急,就老神在在地坐在馆驿内,看着来来往往的信使、官吏、商人。时不时和人聊上几句,收集信息。 「蔚州、新州、毅州如临大敌,备战不休。」一名身材肥硕的胖子说道:「妫州这边却无甚动静,也是奇了。」 「备战?备个鸟战。」一名军官怒道:「兵马大量西调,至今未归。不是被石善友葬送,就是被李嗣源带走了。没兵,如何备战?」 「云州完了。夏人如果补给跟得上,怕是要二打毅州。」有人说道。 「为何不打蔚州?」 「李嗣源收拢溃卒,遭晋王怒斥。他不得不分派大量兵马东行,进入蔚州助守。此地兵马众多,城池也是刚修缮加固过,夏人傻了才去硬碰硬。」 「备战倒没什么。就是别再擅自出战了,一战丢光了兵马,下场便如石善友般。」 李守信惬意地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听这些晋人官将抱怨,其实很有意思,也能非常好地了解晋地动态。 石善友在云州的失败确实很致命。 不光失掉了守御云州的主力,云州以东很多军镇的驻军也一并丢掉了。当初氏叔琮率州兵一路东行,连下数城,挺进二三百里,没有遭到任何有力的抵抗就是明证。 若非李存孝在文德县挡住了夏兵的话,很难说要被突进到什么地方。 其实吧,在李守信看来。新毅妫蔚等地兵力空虚也不完全是好事。 当年李匡筹率六万燕军至新州。李克用遣人挑衅,李匡筹全军出击,双方野战,燕军惨败,新州沦陷。晋军再至妫州、居庸关一带,燕军再次放弃坚固城关,与晋军野战,又惨败,让人一路打到幽州城下。 燕军第三次出城野战,失败…… 然后就爆发内乱,为李克用「协议占领」。 如果晋军也放弃坚固城防,主力出城野战的话,就有机会像料理石善友那样一举全歼了。只可惜,如今他们很务实,尤其是在兵力紧缺的情况下。 「不谈了。屡战屡败,还有什么好说的。而今代北、新毅妫都危险得很。若晋阳不敢出兵北上,我看很多人的心思就要活络起来了。」 「其实那又如何?」有人叹道:「云州没了,万事皆休。我看新毅妫很多人也打烦了,巴不得投靠夏人呢。」 「不至于,不至于。」有人吓得面如土色,连连倒酒,将话题扯了开去:「现在各处传得沸沸扬扬,说契丹人在辽东吃了大亏,损兵五万,你们怎么看?」 「夏人够凶的。此事多半假不了,看契丹蛮子慌慌张张地撤退,十有八九,假不了。」 「我还听人说,阿保机之妻月理朵被夏人抓了,此时已送到洛阳,为夏王所幸。」 「哈哈!」众人轰然大笑。 这话听起来有点假,但大伙都爱听,都爱聊。 「说起来,夏兵这么厉害,打得契丹狼狈而逃。山后百姓,被这帮畜生折腾得苦不堪言。消息传开之后,我看很多人巴不得投靠夏人啊。」 「此事也不是我等能操心的,喝酒喝酒。」 李守信也灌下一口酒,微笑不已。 新毅妫包括幽州北边那些地方,素来是对抗契丹的第一线。从山后、辽西撤回来的百姓,一般也就近安置在这些地方。 他们对契丹是没什么好感的。朝廷大挫契丹之锋,说起来还是很招这些人喜欢的。如此看来,情况似乎比想象中要好很多。 ****** 李嗣本特意前往州衙,向李存孝告辞。 「要走了?」李存孝的脸色不是很好看,问话时有些心不 在焉。 「走了。「李嗣本点了点头。 「顺州刺史?」李存孝又问道。 李嗣本又点了点头。 「顺州是小郡。」李存孝摇头道:「以前李嗣源便任此职。 「也不错了。」李嗣本苦笑道。 他手里就是两千余骑,还能怎样? 「听闻李存信要任莫州刺史了?」李存孝目光灼灼得看着李嗣本,问道:「你可曾听闻到风声?」 「听到了,多半是真的。」李嗣本说道。 李存信本是涿州刺史,调任莫州刺史,看起来没什么,但实际上大不一样。因为涿州、莫州在户口、财富上有天壤之别。 「嘭!」李存孝一拳擂在柱子上,双眼通红,鼻息粗重。 李嗣源从顺州刺史的位置上,慢慢升任忻代观察使便罢了。李存信这种小人,居然也能当上莫州刺史?老天还开不开眼? 「灜州是不是给了李存进?」李存孝又问道。 「你既然知道,何必问我?」李嗣本无奈道。 李存进本来是檀蓟镇使,这次出任瀛州这个大郡的刺史,其实也是高升了--镇遏兵马使是军职,刺史是地方职务,两者并无高低之分,但瀛州户口众多,懂的都懂。 李存孝坐回了椅子。 看来传闻都是真的。李存信、李存进比较受信任,都捞到了肥缺。李存璋本来是幽州留守,听闻要被扶正为幽州节度使。 李嗣源因为种种原因,遭受了一定程度的打击。本人不但遭受晋王斥责,收拢的各路溃兵也被勒令放归,交由晋王世子李落落统率,带到幽州--李落落已被任命为山后镇遏兵马使,统领檀蓟营平四州、归顺州及部分山后据点,兵马来源是大同溃兵以及之前暂归李嗣源指挥的幽州军士。 涿州则交给了安福迁。 呵呵,幽州、涿州、瀛州、莫州这些好地方,全没自己的份。 李存信无耻小人也,却能当莫州刺史。安福迁败军之将,居然能刺涿州。 还有什么好说的? 李嗣本有些担忧地看了李存孝一眼。 他知道晋王在战事不顺的情况下,有些不太自信了。恰好李嗣源又乱来,进一步加深了晋王的不安全感。 瀛莫镇使李嗣昭走后,这两个大郡被李存进、李存信瓜分。老实说,这两个地方钱确实多,但兵很少,基本都被调走了。 李落落前往蓟州,这是掌握军权的。檀蓟营平户口不丰,但驻军不少,交由世子统带,可见晋王的心思。 涿州交给安福迁有些看不懂。 云州陷落之后,新毅妫成为一线,涿州也相当危险,必须整军备战,交给安福迁这种败军之将是何意? 当然,以上这些事情其实都不重要,李嗣本也懒得多想。 他真正关心的,还是李存孝的精神状态:他看起来相当不满,情绪十分之不稳定。 「唉!「见李存孝久久不说话,李嗣本拱了拱手,离去了。 异为而处,他也很理解李存孝的心思。但这种事情,怎么说呢,都是命。 李嗣本走后,李存孝又坐了许久,这才如梦初醒。 「来人!」他喊道。亲兵走了过来。 「将李守信请来。」李存孝紧咬着嘴唇,说道。 ****** 李守信很快便到了。 「李将军可是想明白了什么?」李守信坐了下来,含笑问道。 李存孝在院内走来走去,犹豫不决。 晋王召他回晋阳述职,再出任忻代观察副使、忻州刺史。算不得贬官 ,也算不得升官,平调罢了。但李存孝却敏锐地感觉到,如果去当了忻州刺史,他将永远地失去军权,成为官僚阶层的一部分。 这种事的好坏,很难说得清楚。但李存孝却下意识地不喜,潜意识中还是想法设法保住军队。 更何况事情并不止于此。为何不让我去瀛州或莫州,而是给了李存信这贱胚? 李存孝越想越气,突然之间转过身来,问道:「我若易帜归顺朝廷,夏王打算如何派兵援救?」 「李将军勿忧。」李守信见李存孝终于不再犹豫,第一次表明了态度,大喜过望,立刻说道:「柔州行营兵精粮足,若举新、毅、妫三州来降,则与云、朔、柔联成一片,守望互助,未易攻取。」 李存孝点了点头。 李守信这个说的是实话。柔州行营兵马众多,实力不弱,与他的清夷军联手,再加上重新恢复的燕北蕃部,确实稳如泰山。 「先前所言耀州刺史之职,不够。」李存孝说道:「我以三州来降,却只给一州之地,看不起我耶?」 李守信闻言有些惊讶,问道:「将军何出此言?耀州户口是新毅妫三州数倍,又有农桑水利之便,远远胜之,何言薄待?」 「耀州刺史不可。耀州防御使可也。」李存孝说道:「我要把兵马也带去耀州,大约一万五千人,朝廷须给足兵额。」 李存孝的主力是新毅妫三州精壮编成的清夷军,目前有七千人。他狮子大开口要一万五千兵额,如果洛阳准许了,那么他就会把新毅妫的所有兵马搜刮一空,再招募一些亡命之徒,凑足了去上任。 洛阳朝廷肯定是不会替他养兵的。但有耀州在手,差不多也勉强够了。 这一万五千人好好整训一下,练成一支强军,耀州上下的官员再换成自己人,那就妥了--防御使、节度使、观察使,都可以自行任免地方官员,军政一把抓。 李守信仔细看着李存孝。武夫,至死都想着地盘、本钱。 他心中冷笑,嘴上却说道:「此事还需禀报朝廷,由圣人定夺。不过恕我直言,节度使、防御使几无可能。将军英才,武艺绝伦,圣人许诺封爵,并赐洛阳宅邸,有富贵便足矣,过份贪心可不太好。」 李存孝大怒,死死看着他。 李守信与他对视,毫不相让。 免费阅读. 第六十八章 落幕 “漫天要价,落地还钱嘛。”李守信突然一笑。 李存孝也笑了笑,紧张的气氛荡然无存。 不过李守信不敢大意。这种武夫,要的就是富贵、权力。对他们而言,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舍弃的,包括自己的命。对他们而言,翻脸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不能大意。 “将军应知新朝无节度。直隶、河南、淮海、关内、关北、河西、陇右七道,清清爽爽,由朝廷直管。湖北道亦只有蕲州一个藩镇,今设河东道,很难开这个口子。”李守信说道。 “丁会怎么就能当防御使?”李存孝不满地问道。 李守信无奈道:“此一时,彼一时。” 丁会是历史遗留问题,还没清理到他头上罢了。但这话没法明说,怕刺激李存孝,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丁会,狗一般的人物。若遇上他,我拍马直冲,将他生擒而回。”李存孝还是耿耿于怀,说道。 他说这话其实也不是吹牛。如果是中小规模的战斗,他还真不怕什么人。当年梁军攻晋,邓季筠不就被他生擒了么?他有资格说这话,因为他证明过自己。 “将军还是不要说气话了。”李守信不耐烦地说道。 李存孝又要发怒,李守信都准备和他二度怒目相视了,但李存孝又出人意料地避开了眼神。原来,浑人也是非常复杂的,李守信仿佛把握住了某些东西。 “将军,最近几日,诸州信使往来频繁,军队四处调动。就在昨日,还有数千步骑向东而去。”李守信瞟了眼李存孝,笑道:“晋王莫不是有大动作?” 李存孝心中一凛。 这帮毛锥子,粘上毛比猴还精,莫不是被他看出了什么? “莫非消息走漏?晋王要来大举讨伐?”李守信又问道。 “天寒地冻的,谁吃饱了撑的还打仗?”李存孝说道:“便是来了,妫州七千精兵上下一心,谁能拿我问罪?” “那便好。”李守信貌似松了口气,旋又猜测道:“抑或是因云州之败,晋王要重新调整部署?” 李存孝忽然有点怕眼前这人了。 云州大败,损兵折将。防线中间出现了这么一个大窟窿,当然要进行调整。 代北、蔚州、新毅妫乃至相邻的幽州郡县,其驻军都要重新部署,将领要重新委派。 将自己代入李克用的位置,便可知新毅二州人烟稀少,城与城之间距离遥远,很容易被敌人的优势兵力包围,那么势必要在妫州、涿州、顺州、檀州等地部署重兵,设置几道防线,防止夏人突入幽州。 甚至于,易定镇应该也接到了消息。他们如果不想死,就要派遣大军帮助防守,因为这会快打到家门口了。 最近这半个月,晋阳方面确实也在进行这方面的工作——每年冬春季节牧草停止生长,夏人的蕃兵没法出动的时候,从来都是晋军调整部署的好时候,因为他们补给线短,不需要赶着牛羊随军。 李存孝也接到了新的任命,就是去猩州当刺史了。原因也很好理解,如今妫州需要一位相对稳重的将领,李存孝已经不太合适了。 但理解归理解,李存孝不接受。 去了猩州,军队要交出来给别人,这可是他苦心训练、整编的清夷军,多年心血白费了? 另外,猩州的官员任免,他也做不了主,要接受李嗣源指挥,在李嗣源帐下为将,这如何能忍? 富贵,当然是李存孝的追求。但保卫富贵的权力,同样是他的追求,甚至更重要一些。 “东拉西扯作甚?”见李守信还在喋喋不休,李存孝提高了声音,道:“耀州刺史就耀州刺史,至少比猩州强多了。” 耀州户口虽然比猩州多,也更富庶一些,但如果仅止于此,并不足以让李存孝背叛义父,投靠叔父。最重要的,这个职务他只是遥领,并不会立即赴任,暂时还要继续留守新毅妫,继续掌控军队。 另外,金乡县侯、食封一千五百户,外加洛阳择善坊一座高规格的前朝勋贵府邸,也是实打实的好处。 听闻邵圣还要给侄儿见面礼,赏赐大笔财物,多为南方进献的奇珍异宝,算起来也不少钱呢。 如此多管齐下,才有那么一点可能。 “将军弃暗投明,真是可喜可贺。”李守信喜道。 李存孝的拳头紧了松,松了又紧,良久后长叹一声,不想多说什么了。 他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可能冲动了。但又很迷茫,不投顺朝廷,又该怎么办呢? ****** 十月十三,妫州城外的校场之上,鼓声隆隆。 不一会儿,数千军士便披甲列阵,集结完毕,显示了较高的军事素养。 很快,这些集结完毕的军士便在军官的带领下,从各个城门入内,将诸多官员召集起来,当场宣布新毅妫三州反正,归顺朝廷——新州、毅州在此之前便已遣人通传,彷效妫州这边,一般行事。 愿意归顺朝廷的,一概留任,不愿意的,礼送出境,也不为难。甚至就连住在各个馆驿内的河东官吏,也没有抓捕,只是催促他们尽快离开罢了。 李存孝的反正,在新毅妫三地还是掀起了不小波澜的。 这个地方被晋军控制多年,根基其实不浅。但李存孝这人的政治才能十分有限,官声也就那样,不算特别残暴,但绝对谈不上宽仁。 跟着他一起叛离河东,很多人一时难以接受。 不过李存孝对军队的掌控力很强,新毅妫的军队几乎就是他的私兵,上下一体,非常听话,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或许武勇和魅力可以抵消金钱的部分影响吧。 于是,地方官员的反对,根本改变不了大局。在晋阳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李存孝已经携三州之地归降。 李守信一直在默默观察李存孝的一举一动。 此人行事有分寸,没有彻底与老义父撕破脸,看样子还打着一旦形势不对,再投回晋阳的主意。 李守信仔细想了想,觉得还是有可能的。以李克用的性情,十年前敢背叛自己的,绝对不死不休,如今的话则未必,是有极大可能被原谅的。 武夫,呵呵!李守信心中冷笑。 忠孝节义,对他们而言完全就是不存在的。命根子是军队,钱袋子是地盘,为了保住这两样东西,什么都可以出卖,包括父母妻儿。 李守信第一时间将消息发到了云州以及洛阳。 梁汉颙在三天后便收到了消息。 “诸路劝降使者,只有李存孝投降了。他这一降,对代北、燕北局势的影响很大啊。”梁汉颙说道。 诸部蕃兵已经分批解散撤离了。牧草停止了生长,羊儿差点连草根都刨出来吃掉,再不走就只能宰杀吃肉了。 大军撤离后的云州城显得空荡荡的。大街上几乎没什么行人,偶有几个,也低头熘着城根走,生怕被新征服者抓捕似的。 大街两侧,每隔一段距离就挂着几个人头。 飞龙军入城,滋扰民人之事时有发生,惹得梁汉颙大为光火。 以前是看你们敢打敢拼,战绩出色,上头才可以容忍。这次与契丹、晋军大战,老实说飞龙军主要参与的是防守,功劳是有,但漂亮仗都是别人打的。都这样了,你还如此嚣张,不好好整治一番就有鬼了。 州兵们也开始分批撤离了。 他们还没公开鼓噪要走,但心事都写在脸上了。撤军的命令甫一宣布,人人欢呼,可知其心矣。 阴山镇兵的表现比他们强点。毕竟收入是州兵两倍以上,就是吃这碗饭的,不至于无法忍受长途远征。 “都头,谨防李克用盛怒之下,集兵来攻啊。咱们这个粮道,可比他们难多了。”裴冠落后梁汉颙半步,说道。 柔州行营的大军,补给来源有二。 其一是随军出征的牛羊,眼下不可能的了,因为草原上没有牧草给牲畜吃。 其二是从关北各地征调,通过黄河水运至胜州,然后车马转运过来的粮食,如今也很难了,因为黄河已经不通航,且陆路运输距离实在太远。 补给的不足,也是柔州行营解散大部分兵马的最主要原因。 反观晋军,直接从猩代或幽州运粮就可以了,距离很近,成本较低。冬春季节是他们的优势主场,就看他们能否下定决心,冒着风雪出战了。 “无妨。飞龙、银枪军的大部分马匹都送往柔州了,留在云州的不多,粮草还撑得住。”梁汉颙说道:“如果李克用真大举北上,咱们守就是了。待到大雪纷飞的时候,贼军自己就撑不住撤退了。” “另者,阴山镇兵一部已携带部分粮草前往毅州。”梁汉颙又道:“有他们襄助,守上几个月不成问题。只要熬过今年,待到明年四月,李克用便是再来,也不怕他了。” 草原打仗,没什么奇谋,往往是硬实力的比拼,最重要的便是后勤补给。只要解决了这个问题,可以说已立于不败之地。 “确实。”裴冠笑道:“此番出征,都头大败契丹、晋军,得云、新、毅、妫四州六县,杀贼数万,功莫大焉。捷报传回洛阳之后,圣人定有嘉奖,让人好生羡慕。” 他是真的羡慕。文官苦熬几十年资历,兢兢业业,也不如人家一场大胜耀眼啊。论建功立业的机会,武将真是有天然优势,不好比。 梁汉颙听了也面露笑意。 以后还有人叽叽歪歪他是吃软饭的吗?就算不当驸马,凭战功也是当朝勋贵。 第六十九章 赏雪 今年天气寒冷,这才十月下旬,大雪就下了好几场了。 陶光园内,嫔御宫人们正在赏雪。 皇后折芳霭、贵妃赵玉、淑妃封绚、昭仪封都四人坐在一起,喝着香茗,品着点心,说说笑笑。 赵玉、封绚二人已经年逾五旬,虽然极力保养,但岁月不饶人,终究是老了。 但年纪虽大,宠幸不衰。圣人累了的时候,就会召她们过夜,单纯拥着说说话,回忆下二十年前相濡以沫的岁月。 一起从关北走出来的,情分便是一辈子的,无人可以取代。 赵玉身边站着圣人最宠爱的女儿采薇。今年十一岁的她,已然亭亭玉立,继承了母亲七八分的容貌,婉丽可人。 邵采薇身旁,则是回乐公主邵果儿之女梁婧,今年十三岁。 俩少女虽然差着辈分,但关系素来亲密,这会也在说说笑笑。 “果儿,圣人给梁驸马加了三百户食封,也在黎阳县。抽个时间去看一看吧,听说还有处别院呢。”赵玉放下茶盏,说道。 “好。”邵果儿轻声应道。 当年躲在母亲身后的小女孩,今年也快三十了。气质娴静,仪态雍容,一看就是常年养尊处优。 圣人对他的孩子,确实都不错,无论是不是亲生的。 “河北不是还在闹腾么?黎阳没事吧?”小封问道。 她今年也四十出头了,跟了圣人二十年,至今只偶尔侍寝,宠爱已远不及当年。 “闹腾的主要是魏博澶贝四州。相卫无事。”封绚说道:“黎阳可是个好地方。梁驸马就封此地,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呢。” “梁驸马为官家拼杀,都是应得的。”皇后折氏笑道。 邵果儿的脸上也有些喜色。自家夫君有能力,就意味着家族的前程。一般来说,像他们这些皇亲国戚,只要忠心,且能力合格,那么机会真的是大把,富贵不在话下。 柔州行营都指挥使那个位置,符存审不能坐吗?封隐不能坐吗?蔡松阳不能坐吗?但机会就是给了梁汉颙,而梁汉颙也把握住了机会,这说明了一切。 邵采薇、梁婧二人听得有些无聊,已经在私下里说悄悄话,嬉笑不已了。 “晋阳又遣人来洛阳了,送了些冬至礼品。”折氏突然叹了口气,道:“两家还在交兵,我这个嫂子也不容易。” 赵玉等人听了都笑。 皇后与晋王妃严格来说是同路人,性格都很强势,都把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条。同时深谋远虑,两家一个在河西,一个在河东时,就常年走动不断。即便后来交兵不休,也没有彻底断了联系。 能做到这一点的,真的极少极少。 “官家虽说在云州胜了一场,但河东却没那么好打。”折氏又道:“如果能化干戈为玉帛,两家合为一家,未尝不是一件美事。” 李存孝归顺朝廷之事已经传到了洛阳,但并未大面积发散,仅仅还在高层之间流传。 这不仅仅是新毅妫三州的事情。 若论地盘,这三个州确实非常大,可却只有五个县,人烟稀少,蕃人数量甚至远远超过汉人,穷困潦倒是其最大的标签。 但李存孝的身份非同小可。 李克用的义子很多,但真正有能力、有战功、有身份却不多。义儿军数千人,理论上都是李克用的义子,但能当指挥使、刺史、团练使、节度使的有几个?更别说录入族谱了——至今入李氏宗谱的,只有李嗣昭一人,故李嗣昭理论上是李克用的长子。 李存孝早年为李克用冲锋陷阵,破黄巢,叙功第一。打昭义东三州,功劳第一。对抗朝廷组织的诸军联军讨伐,功劳又是第一,甚至还生擒了梁军主将邓季筠。 这样一个悍将、勐将,在晋军之中的威望是相当高的。他的反叛,会起到相当重要的连带影响,或许会加速河东势力的瓦解。 别人不清楚,但邵树德非常明白河东这块“牛皮癣”对定都洛阳、开封的中原政权的巨大威胁。 河南朝廷对河东优势最大的时候便是朱全忠与李克用时期,但也没能灭掉河东,以至于让朱全忠起了晋贼“死灰复燃”的感慨。 其后后唐、后晋、后汉三个王朝,都起于河东。不管过程如何,但河东割据一方的地形优势显然非常有利于他们观望中原成败,最后时刻再出手,定鼎大局。 大夏朝廷对河东的态度已经渐趋一致,那就是又打又拉,多用“庙谋”,军事为辅,争取瓦解河东集团的抵抗意志,降低军事征讨的难度。 作为今上的枕边人,皇后折氏当然很清楚邵圣从很早开始就进行这方面的谋划了。其他的不太清楚,但当年攻郓、兖、齐三镇时的卢县之战,折芳霭可记得放走了很多河东将士。 圣人的谋划,从来不是临时起意。很多计策,往往持续多年。按照他的说法,便是文火慢炖,最终收获可口的美食。 李存孝举新毅妫三州来降,应该是可以品尝的第一餐了。后面再加把劲的话,多半还会有第二餐、第三餐……时间长了,河东不攻自破矣。 “皇后,刘氏去岁遣人暗探口风,欲令晋王之子存勖联姻,不知现在可有什么说法?”沉默了一会后,小封突然问道。 刘氏去年确实提过,而且很诚心,为此把娘家刘氏都给坑了——李存勖本来确定要与刘家联姻的。 可怜一代音乐家,快满十七周岁了,却还是个光棍。 折氏其实也同意这门亲事,邵树德也是默许的。而联姻的对象则是三女儿佛牙,野利氏所出,今年也十七岁,快成老姑娘了。 小封此时问起来,说不定就是受野利凌吉所托。 “此事很难说。今岁刚刚大打出手,没那么简单。”折氏闻言也皱起了眉头,显然很困扰。 官家女人多、孩子多,三女儿佛牙不行,还有四女儿、五女儿,但人家却未必等得起了。 唉,好好的义认兄弟,却打打杀杀,确实很不应该。 “这事还需官家定夺。我等妇道人家,也就只能敲敲边鼓罢了。”折氏苦笑道:“这次李存孝自新归顺,晋王怕是又要大发雷霆,事情多半要拖下去了。” 小封默默点了点头,也叹了口气。 待会就去找野利氏,让她稍安勿躁。大势若此,李克用未必有多少坚持,还是有机会的。实在不行,就找个看得过眼的勋贵子弟联姻,不管他了。 ****** 皇后折氏带着一大帮子嫔御在陶光园赏雪,邵圣则在东都苑赏雪——带着一帮子大臣。 “李克用这臭脾气,朕基本都摸清楚了。”邵树德放下弓箭,让侍卫将射落的野兔取来。 “克用或会遣兵攻新毅妫。”陈诚搓了搓冻得僵硬的双手,说道:“石善友军破身死,俘斩两万余人。云州诸军镇,亦死伤不轻。其本就丢了面子,李存孝归顺,也没挑个好时候,可能要承受李克用的怒火了。” 云州战事结束之后,诸军清点,发现当场斩首四千余级,俘一万二千余人。攻取云州东西二城之战,又杀千余人,俘三千。 这并未结束。在随后的半个月内,飞龙军、阴山镇军、诸蕃部兵马轮番出击,又抓到了三千余俘虏——这些人仓皇跑路,很多人又累又饿,主动投降的都不少。 氏叔琮带的关北州兵向东进攻清塞军、天成军等军镇,杀两千余,俘两千余。 再考虑到双方次数极多的骑兵交战,李克用前后损失的兵马恐不下三万。 这三万人里,固然掺杂了不少战斗力一般的州县兵,以及临时征发的土团乡夫,但仍然是一个相当庞大的数字。 北上晋军各部,除骑兵部队外,真正成建制跑掉的也就雄捷、马前银枪二军,神勇、神威等军都或多或少损失了部分人马。 这一次的打击,其实相当不小。李存孝再来个伤口撒盐,李克用会如何反应,委实难说。 “不,李克用不会打了。”邵树德接过尚有余温的野兔尸体,说道:“他现在本钱不足,必须要联合易定镇才能出兵。但易定镇的武夫们,未必愿意在大冬天出兵,可能会等到明年开春。” 妫州投降之后,易定镇已经与大夏直接接壤。王郜不慌是不可能的。 但你要说他投降或骑墙,也是不可能的。 他就两个州,三五万军队,但敢和你十万禁军野战信不信?历史上朱全忠一统河南、山南东道大部、关中东半部分、晋绛慈隰、淮南道一部,降服魏博、成德等镇,势力强盛无比,但易定镇投降了吗? 当然没有。不光没有投降,野战主力尽没之后,也坚决不投降,继续顽抗。 这种贼胚贱骨头,只能肉体消灭,没有别的办法。易定镇,一定会出兵帮助河东,这是毫无疑问的。 “开春之后,武威等军也整训得差不多了,拉出去打河北。”邵树德说道:“明年,朕要北巡,你等提早做好准备。” “遵旨。”陈诚带头应道。 “巡”这个字眼,可不仅仅是表面意思,很多情况下意味着战争。 杨广北巡突厥,西巡吐谷浑,那不是“巡”,而是打仗。 邵圣北巡,自然是巡视河北了。 目前河北已下魏博六州、邢洺磁三州,圣人要看看河北,禁军将士们自然要卖力点了,如果止步于魏博,那确实有点难看。 第七十章 品茗 女人们如穿花蝴蝶般走来走去,欢声笑语不断。 张惠抱着刚刚出生的孩儿,嘴角含笑,几以为又回到了梁王府的鼎盛岁月。 她是主母、王妃,妾室李氏、陈氏、石氏围在身边,与姑姑朱氏谈些家常。 儿媳、女儿们亲自动手,妆点屋内,一家人开开心心地准备迎接冬至的到来。 「母亲……」张氏拿着一件染过色的羊毛衫走了过来,道:「少府新制的毛衣,尚服局发下来的。」 张惠只看了一眼,又把注意力移到了孩子身上。 这是她一生中第四个孩子。给朱全忠生了一儿一女,给邵树德也生了一儿一女。 正在说话的是朱友珪之妻张氏、内侍省宫人,上月刚满十七岁。此时她羡慕地看了一眼张惠手中的孩儿,伸出手想要抚摸。 张惠将孩儿递了过去,张氏喜笑颜开地接了过去。 圣人是宽厚的,皇后也是仁慈的,诸嫔御所生的孩子,经常可以自己带一带。虽然朝中有官员上疏,认为这样会导 致外戚专权,但目前还没人理会--夏朝最大的外戚便是折 家了,而折皇后是可以带自己的孩子的。 「唉!」张惠摸了摸儿媳的头,轻轻叹了口气。 几年前,张氏曾经怀过一胎,但不知道是年龄太小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最终流产了。失去了这么一个宝贵的机会,下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外间传来一阵笑闹声。 张惠抬眼望去,却见邵树德抱着四岁的女儿邵卉走了进来。尚服局掌饰朱氏跟在后面,眼巴巴地看着孩子。 朱掌饰就是前唐彭城郡夫人朱氏、朱全忠的妹妹,南阳郡王袁恕己之后袁敬初之妻。袁氏乃宋州大族,与朱全忠联姻。全忠灭,袁氏获罪,三族流配洮州。 朱氏则在内侍省当了宫官,替邵树德生下一女。 不过邵圣似乎对朱氏没太多兴趣了。这可能与朱氏小时候干过农活,本身容貌也只是中上之姿有关系。 把朱全忠妹妹的肚子搞大,完成成就之后,邵圣的兴趣很快转移到了其他女人身上。 「官家。」张惠立刻上前行礼。 「宿羽宫还住得惯么?」邵树德坐了下来。 宫人石氏、陈氏立刻上前,替他揉按肩膀,非常卖力。 朱全忠一家的女人,自张惠以下,朱氏、石氏、陈氏、李氏、王氏、张氏以及两个大一点的女儿现在都搬到了东都苑的宿羽宫内居住。 至于张惠亲生的女儿,已经被邵树德收为义女,封了公主。有传闻这个义女要被拿来与杭州钱氏联姻,也不知真假。 「官家,宿羽宫都是妾熟悉之人,时不时还能看一看孩儿,妾很满意。」张惠起身,给邵树德倒了一碗煮好的茶水,说道。 这是真心话。 宿羽宫作为天子狩猎、游览之时临时居住的宫殿,本身并不大。但熟悉的人都住在身边,张惠确实很安心。 内侍省放了一大批乐安郡王带来的长安宫人出宫之后,又采选、招募了一部分。邵树德又给张惠这边送了十余人过来,其中甚至有应募而来的汴州州将刘仁遇之女刘氏,曾经梁王府这一大家子算是聚齐了。 每天睁开眼,都有人服侍,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身边还尽是熟悉的人,除了男主人换了之外,与以前几无区别。 嗯,另外一个小小的差别就是,以前的辈分都做不得数了,全乱了,虽然她们私下里仍用着以前的称呼。 当然,这也是邵圣默许甚至鼓励的。他就喜欢张氏喊张惠母亲,也喜欢朱全忠的女儿们仍然视张惠为嫡母。 「好,这就好。」邵树德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道:「轩娘之事.....」 「但凭官家做主。」张惠幽幽叹了口气,说道。 「你倒是不做作。」邵树德哈哈大笑,放下茶碗,将张惠搂入怀中,道:「杭州钱氏也不差了。若他们恭顺,朕将来岂会不用?」 轩娘就是张惠的亲生女儿,今年十三岁。邵树德有意将其与杭州钱氏联姻,巩固双方关系,共同对付杨行密。 杨行密是真的在为儿子铺路。继突然诛杀安仁义,引得田觀、杨师厚二人惊惧后,叛乱与平叛战争就开始了。 就在两个多月前,宣州城破,田授首。杨师厚果断投了钱镠。 杨行密复调集大军往攻,连续数场大战,钱镠也把老本投下了,但打得不是很顺利,因此连连告急,请求洛阳发兵救援。 而既然有求于朝廷了,自然要放下身段,送财物、送工匠都是应有之意。除此之外,朝廷派去的使者也要好好招待,并奉上户籍、兵籍,好好查验。 而作为传统的政治联盟手段,联姻自然也要提上议事日程了。 「官家考虑周详。」张惠说道。 「放心。钱传瓘就在洛阳,哪儿也不去。他与轩娘成婚后,待国子监学成,朕给他个官做做。夫妇二人都在洛阳生活,不会远嫁的。」邵树德理了理张惠的秀发,笑道。 「果真?」张惠有些惊喜。 「这还能有假?」邵树德笑了:「朕说出去的话,自然真得不能再真。」 张惠喜不自胜,搂紧了邵树德。 「少府新制的毛衣,你觉得如何?」邵树德又问道。 「比以前的好多了。」张惠说道:「异味少,毛软和,上色也比以前好。」 「嗯。」邵树德点了点头,旋又笑道:「晚上朕亲手给你脱 去衣物,再换上里间的羊毛小衫,爱妃可试试看。」 张惠脸红了,轻笑一声,道:「官家就会捉弄人。, 看到她这副媚态,邵树德心下大爽。 张惠已经完全把他看作自己的男人了,哪怕是迫于现实,也让邵树德喜悦无比。 「毛衣,质量是越来越好了,产量也是越来越大。」邵树德说道:「不能松懈,还得继续改进。「 少府制作的毛衣,质量自然是十分之好的。制作过程中,邵树德甚至亲自去监督过一两回,发现绵羊身上细长的软毛越来越多,不再需要特别拣选了,显然是品种逐步改善的结果。 今年云州大战,北风劲吹之时,羊毛军服也起到了巨大的作用。穿过的都说好,御寒能力确实强。 其实敦煌早就进献了棉花,灵州也实验性质地小范围种植了一批,御寒能力也不错。 那个品种与后世看到的大不一样,不知道是哪里传过来的。老实说,北方适合种植的地方不是特别多,且随着气温下降,适合种植的地方会越来越少,除非你培育出新种。 而且棉花有两个巨大的缺陷:挤占耕地、消耗肥力。 挤占耕地是很明显的。一亩地种了棉花,它就只产棉花,没有别的收获,且产量似乎也不高。 但一亩地种豆科牧草养羊的话,羊除了产毛之外,还有肉、奶、皮之类的额外产出。 棉花也十分消耗地里的养分。 能量是守恒的,你的农作物不会凭空长出来,必须要消耗各种营养成份,棉花的消耗十分之大。但豆科牧草可以固氮,能补贴地里的养分,羊粪还可以肥田,对于维持土壤肥力有重要作用。 所以,品种、耕地、肥力、产量等多种因素制约下,就目前来看,北方是不可能推广棉花的。 那么,御寒的主力就只能是羊毛了。 少府和民间对羊毛的研究也日渐深入。 羊毛脱脂技术,现在已经普遍使用纯碱了。此物在关北很多,尤其是天气寒冷的时候,草原上密密麻麻的盐湖底部会析出大量纯碱,去脂有奇效,且产量很大,成本不高。 而在此之前,邵树德曾开玩笑,可以用尿给羊毛去脂。好吧,也不是纯玩笑了。其实欧洲人一开始就是这么做的,只不过后来匈牙利盐湖的开发,产出大量纯碱,取代了臭烘烘的尿去脂技术。 草原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盐,无论是食用盐(氯化钠)还是纯碱(碳酸钠)。阴山诸部的牧人,冬天的一大工作。就是打捞盐湖中的纯碱,售往中原。且随着中原农牧并举的生产模式日渐扩大和稳固,这项生意的规模也日渐扩大。 北衙理蕃院、枢密院都曾经提起过,有蕃部酋豪热衷做生意,堕落腐化,穷奢极欲,满身铜臭。普通牧人也得到了不少好处,生活水平有所提高,战斗力有所下降。 他们认为,再这么搞下去,至少碛南诸部蕃人会越来越堕落。将来一旦有更凶恶的敌人逐水草而居过来抢地盘,他们多半打不过。 邵树德对此批示:「知道了。」 他暂时不准备做出任何改变。如今人少地多,非常适合三茬轮作制。此番打契丹,收获牛羊马驼四十余万头,足够数万户百姓完成农业改革。 一切尽在掌控中,没有改变的理由。 「官家之志,超越古之贤君多矣。」解决了长女之事,张惠也不吝奉上各种溢美之词。 「那可得要有奖励。」邵树德说道。 「官家要何奖励?」张惠吃吃笑道。 邵树德拿出了少府制作的黑色眼罩,戴在头上,附在张惠耳边,低声解释。 第七十一章 工程与裁军 建极二年十一月初十,邵树德下朝之后,直接去了国子监。 「陛下,方城隘口陂池修建之事,若工部定下计议,臣觉得可以做。」萧符早就知道圣人要和他谈这件事,早早做了功课。 「哦?上次问你,你还含糊不清,这次怎地就这么笃定了?」邵树德奇道。 「臣已带营建科学子前往方城县踏勘。隘口其实并不短,亦有河流所经,取水不难。开挖个陂池,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萧符说道:「臣所担心的,那是水不够,陂池蓄不满,那一年可行不了几次船。」 「踏勘过后,觉得可以蓄满?」邵树德问道。 「回陛下,营建士们选取了两处适宜开挖陂池的地方,建议修两座陂池,同时蓄水。」萧符答道:「此事工部亦派人参与了,都觉得可行。」 邵树德将目光转向工部侍郎杨涉,问道:「杨卿,此事果真可行?」 「陛下,臣以为可行,但需要人力。」杨涉答道:「昔年陛下初入洛阳,曾令国子监学生记录洛阳周边河道宽度、水深,以及一年下多少雨。臣听闻之后,茅塞顿开。而经过数年收集,国子监录得洛阳一年下雨十掌左右,山区或可达十余掌。」 掌,是评价战马肩高的计量单位。一掌大约十厘米。也就是说,此时洛阳的年降雨量在一千毫米左右,山区甚至超过一千毫米。 而这,也是山洪屡屡爆发的主要原因。今年秋天,流经上阳宫的洛水就暴涨,显然汇入了大量山区洪水,为此不得不紧急加固工程内的堤坝。 「萧卿?」邵树德又询问萧符。 「确实有这么多雨。」萧符回道:「国子监记录数年,发现雨量比起几年前略微少了一些,但还在十掌的样子。」 邵树德默默点头。 好一个降水丰沛的年代啊!一千毫米的年降水量,注满了河流、水库,滋养了农田、牧场,繁荣了水运、商贸。不敢想象,如果这个数字削减一半,河南会变成什么样子。 国子监的数据统计或比较粗糙,但趋势确实明了直观的。邵树德注意到了萧符的话,原来最近几年,洛阳的降雨量是在慢慢减少的。 这个过程很缓慢,中间可能有反复,但大趋势应该不会错。 每一个大气候周期,无论是冰期还是暖期,中间确实有反复。冰期内,有反弹升温的小暖期。暖期内,也有气温下降的时间段。 但我们看的主要是大趋势。邵树德希望这几年的气温下降到一定程度后,会来一波反弹,让处于战争之中的百姓喘口气。 「那就建吧。」邵树德说道:「人手之事,朕来想办法,征发百姓也好,发放俘虏也罢,总之不会少的。不过,在此之前,最好先把晋襄一等国道再往前修一修。」 这条道路,今年年中已通到叶县,目前正往方城县的方向推进。 有了一等国道,山上修水库的时候,转运物资也方便,能把整个工程的成本大大降低,还是很有用的。再者,有了水运,并不意味着要放弃陆运,两者是并行不悖的。 「陛下,最迟建极三年年中,一等国道便可修通至方城。」工部侍郎杨涉说道:「此路确实甚为紧要。通至叶县后,输往洛阳的货物多了不少,诸县山野货、粮食、牲畜,源源不断输运过来,市面上这类货物的价格一跌再跌,百姓纷纷叫好。」 邵树德欣慰地笑了。作为首都,洛阳是一个纯消费型城市,这是毋庸置疑的。市面上各类商品的价格,只取决于供求关系。交通运输条件的改善,能极大增加货物运输量,减少运输成本,这些最终都会体现在商品售价上,百姓不叫好才怪呢。 谈完了这两个工程,邵树德又道:「杨卿,工部明年 要选派一批官员前往安东府,指导他们修建水渠、道路和房屋。安东府现有旅顺等六县,要想有所振作,工部要花大力气。」 就在前几天,最后一批船只离开了旅顺港,返回了登州,本年度的移民及物资运输任务,宣告完成。 考虑到当地的百姓构成,邵树德觉得应该加以改善。因此,在建极三年的时候,除了继续输送归德、龙武二军将士家属以及魏博移民外,还将在直隶、河南、淮海三道招募移民,前往辽南屯垦。 初步计划是输送至少三千户河南移民、三千户魏博百姓,外加部分军士家人。安东府六县之地,明年要进入大发展时期,重点开垦荒地,完善水利设施,安置府兵,巩固边防体系。 这一切的一切,都需要足够的人口支撑。中原诸州,其他不敢说,至少在人口这方面,是可以解决很大缺口的。 「陛下,安东之发展,离不开登莱青等地。」杨涉说道:「臣听闻,淮海道百姓对大力支持安东府发展颇有微词,认为纯粹是在帮外人。臣觉得,或该调整一番了。」 「朕也早有此意。」邵树德说道:「过阵子就把安东府划入 淮海道吧。无论从哪方面看,安东府最方便的联系对象便是登莱青三州。」 「陛下圣明。」萧符、杨涉一齐应道。 「其实,这些都是小事了。」邵树德站起身,说道:「朕真正关注的,还是各个工程。你等当自勉之。方城隘口的陂池,两处同时修建,先打好底子。待晋襄道完工得差不多了之后,便可以全力修建。」 邵树德,终究还是对这条道路耿耿于怀,还想继续尝试下水运的可能性,将来自长江中游地区的物资,通过带有升船机的运河,输往洛阳。 如果能够成功,那么将极大改变洛阳极其依赖河南的局面,开辟一处新的财源、粮源。 ****** 其实洛阳近郊早就张贴了告示,招募志愿前往辽东屯垦者,但效果不是很好。 这并不奇怪。因为前来洛阳定居的多为武夫、官员家人,这里生活条件也好,不愿意离开是正常的。 不过也不是没有例外。 这一日,随着大批契丹俘虏被押解至京城,很多人的心思便活络了。 南市旁边的一座酒楼食肆内,一群武夫模样的老头眼都不眨地看着楼下游街示众的契丹俘虏。 好吧,说他们是老头可能苛刻了。因为他们普遍四十出头的样子,不算小,但也真谈不上多大。 街道上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喝彩声。 打胜仗,对洛阳百姓来说已经不是新鲜事了。但每次俘虏游街,依然让他们很是兴奋,毕竟都是闲得蛋疼的人啊。 押送俘虏的军士们也挺胸叠肚,意气昂扬,仿佛这场胜仗是他们打的一样。 「我等退下来后,各部似乎并未招募新人补齐缺额。」有人羡慕地看了一眼窗外,说道。 「是没有。」有人点了点头:「坊间有传闻,陛下可能会逐步减少各支禁军的军额,补起来没那么快的。」 每年都有老兵退伍,每年都有新兵补入。但今年有些不太一样,原本指望着自家子侄可以从军混口饭吃,结果禁军各部不再新招人了,这出乎很多人的意料。 武夫们长期一起厮杀,关系自然是极好的。时间长了,互相联姻再正常不过了。这样的情况发展几十年下去,洛阳禁军就会变成一支亲党胶固的部队。 朝廷显然是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况的,因此他们陆续设置了灵州、渭州、陕州、郓州四个新兵训练基地,每年都有人练成,然后补入各部,以此减少或推迟禁军亲党胶固的可能性。 甚至还有 更劲爆的传闻,南衙枢密院要压缩各支禁军的人数,一军各减少两个步骑指挥,加起来有五千人。也就是说,单支禁军的人数将被压缩到两万五千上下--老兵、将校子弟投军的可能性进一步降低,对有限名额的竞争会日趋激烈。 当然,想要改变朝廷的这个决策,其实是有办法的。比如集体鼓噪作乱,但他们不太敢。 「不知去安东府碰碰运气如何?」有人提议道:「如果我儿子入不了禁军,在洛阳生活可不太容易。听闻安东府今年打了一个大胜仗,虏获众多牛羊、丁口。如果去当府兵,一丁授田百五十亩,可以父死子继,其实挺不错的。「 这话一出,很多人皱眉沉吟。 洛阳是好地方,想离开这里去边远之地讨生活,这个决定可不好做。 但现实困难也是存在的。很多军士并没有购买田地,没有恒产。更何况洛阳周边也没有多少土地可供出售,一旦失去从军的丰厚收入,日子其实是比较难过的。 禁军的数量,确实也比较庞大了,每年的开支是一笔极其沉重的负担,慢慢减少军队人数是必然之事。 裁军这种事,有人敢,比如历史上的朱全忠,把***几万的军队裁撤到了二十万以内,最后甚至压缩到十五万以内。有人不敢,甚至出了事,比如后唐、后晋。 邵圣显然是敢的,那么就要早作打算了。 「可以先等等,看看先去的人过得怎么样。」有人打破了沉默,并引起了众人的附和。 第七十二章 康福 一颗颗新鲜的芜菁被拔了出来,堆放在田埂上。 拓跋彝昌站在一旁,默默看着。 来往忙碌的农人见到他一身亮丽的侍卫军服,都毕恭毕敬地行礼作揖。 他们是拓跋氏从横山募来的党项民人,三四户人家,男男女女二十人上下,这会都在收拾田里的芜菁。 作为冬日里难得的蔬菜,打从灵夏时代起,芜菁就是关北官民喜爱的食物。关北军政集团入主洛阳后,把这个饮食习惯带了过来。因此,市场上对芜菁的需求量很大,刺激了洛阳、河南二县百姓大量种植。 这就是大城市郊区农民们的经营模式。对他们而言,种粮食其实不怎么赚钱,种蔬菜果子销往城市,所得往往超过种植谷物。 这些农田,夏秋季节种蔬菜或牧草,冬春季节种芜菁以及刚刚开始推广的胡萝卜,基本上已经成为一种风气了。 这里都是拓跋家的田地,一共百余亩。对洛阳这个小盆地而言,其实相当不错了,更别说还是靠近京城的田地。 是的,洛阳周边的土地资源并不怎么丰沛,且早就分给先期过来的移民了--通过分期付款的方式。 后期迁过来的军士家属,想要买地的话,只能去更远的偃师、巩县、缑氏等县了,还不一定买得到,且非常不方便--家人住在百余里之外,你在军营内,总共那么几天假期,来往不嫌麻烦吗? 更何况很多军士压根就不买地。种毛地啊,本来就是提头卖命,老子只会杀人,不会种地,也不愿意种地。 「好了,洗洗便装车吧。」拓跋彝昌说道。 庄客们纷纷应是。 不远处的驿道上,有马车正在等着。领头的是一位十八九岁的高个男子,名叫康福,也是拓跋家的庄客。 康福是沙陀人,在代北作战中被俘,随后在洛阳修宫城。建极元年七月,今上化唐为夏,大赦天下,康福被赦免,落籍河南县。但他一穷二白,啥也没有,于是到拓跋家的农庄上当庄客谋生。 「康福,你真要走了?」拓跋彝昌走了几步,看着站在他面前的青年,问道。 「是。」康福话不多,直接说道:「已经和人约好,同去安东府。」 「募上府兵了?」拓跋彝昌眼神一凝,问道。 康福是蔚州军校,弓马娴熟,武艺相当不错,也有一股子敢打敢拼的气势。因此到了拓跋家后,根本不种田,也不会种田,以照料牲畜、看家护院为主。 这样一个人,用着其实挺顺手的。他若走了,拓跋氏从哪再募一个曾经的军校来给他们看家护院?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募上了。有人考校了一番,立定射鹿子,行进射草人,马上左右开弓,还有马槊、步槊、横刀技艺,我都得了上等。」说起这话时,康福略略显露出了些许傲意。 拓跋彝昌也是少年人,听了心里很不舒服,于是讥讽道:「你这么厉害,怎么还是当了俘虏?」 康福脸色涨红道:「夏兵……官军太多了,四面八方都是,我等数百人在山上立个小寨,苦战多日,却无援兵,只能降了。非是我等不勇猛,五百人守寨,最后只有两百人投降,寨子外面的党项兵尸体一摞一摞的。」 拓跋彝昌心里更不舒服了。 不过到底在燕北和宫中都历练过,他很快压住了心中的些许不满,找来一仆人,低声耳语几句。不一会儿,仆人捧来了两匹毛布,拓跋彝昌让其交给康福。 「也是相识一场。」拓跋彝昌说道:「明年三四月间才走,是吧?那在我家也干快两年了。这两匹毛布,拿着吧,便是赠礼了。」 康福一愣,伸手接过,道了声谢。 毛布 这东西,固然没有绢帛值钱,但最近一年其价值与日俱增,好点的毛布已达到二百钱一匹,比某些廉价杂绢便宜不了多少。而且,看眼下这趋势,单匹毛布的价格,还能再涨个一二十钱左右,因为人们对这种新鲜事物的接受度越来越高,需求量越来越大。 都是圣人带起的风潮! 最初就他和他女人穿戴,后来亲兵开始发,接着是大头兵。那会的毛衣,虽然保暖,但穿着刺人,并不怎么受人喜爱。圣人赏下,大伙接着便是,穿不穿再说。不过到了去年,毛布的质量有了进步,变得更加软和了,产量也有了很大的增长,冬春官服,也开始配发毛衣,一下子提升了毛布的地位,单匹价格直涨三十余钱。 当然,给毛布价格托底的,是其可以用来抵税。这使得老百姓放心大胆地养羊取毛,不再担心其毫无用处。 如今的河南府,宅园内盖房种桑,田里种小麦、豆子、 牧草,田舍夫们基本已经习惯了这种耕作模式,社会风貌已经大不一样。 康福身上的冬衣就是毛布制成的。原因无他,便宜。而在此之前,老百姓可不是每个人都有御寒衣物的。这两匹毛布拿回去,可以制几身衣服了,算得上是厚赏。 「走吧。」等到芜菁清洗完毕装车,拓跋彝昌挥了挥手,与车马一起上路。 他假期已毕,正好一起回宫中上值。这几车芜菁,也是宫中采买,顺路就押送过去了--作为护院,康福自然也要跟着了。 「你约的都是哪些人?」路上闲着无事,拓跋彝昌便问道。 「两位禁军老卒,年岁大了,退了下来,都是义从军的。」康福答道。 「你怎会认识他们?」拓跋彝昌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都是河东俘兵,运气好被拣选了出来,作为补充兵进了禁军。」康福答道:「进去时本身就年岁不小了,厮混了几年,便退下来了。还没来得及置办家产,现在想想,干脆也不置办了,采买些东西,到安东府安家算了。」 「义从军……」拓跋彝昌沉吟了一下,道:「打完魏博,义从军便回到河南府休整,听闻迟迟未补充战损,这有点意思。」 「不会补充了。」康福说道:「或者即便补充,也是走的人多,进的人少。朝廷就是在通过这种手段削减义从军员额呢。」 战损、退伍都会造成缺额,但迟迟不补充,朝廷打的什么主意,尽人皆知。不过这确实也是一种比较柔和的裁军方式,比成建制遣散所造成的震动,可要轻多了。 「天下尚未太平,就不需要养这么多兵了么?」拓跋彝昌叹道。 马车行驶在一等国道之上,走得轻快无比。 道路两侧有成片的农田。田里种的也是各种冬菜,比如芜菁、菘菜之类。有几片田的芜菁、菘菜种在一起,这是收了河南府农学钱的农户搞的。据说菘菜、芜菁会「生」出许多奇奇怪怪的「孩儿」,就如一个汉人与粟特人成婚,生下的孩儿兼具两方特点一样。 拓跋彝昌对此是相信的,因为马和驴能生出骡子,芜菁和菘菜也有可能。或许不定哪天,老百姓餐桌上就又多了几样冬菜呢,甚好。 「兵太多了呗。晋王的兵,还没这边拿的钱多呢,一样养得焦头烂额。」康福说道。 天下各藩镇的武夫,收入并不一样。比如以前朱瑄、朱瑾的兵待遇就没朱全忠的宣武军好,而时溥的徐州兵收入则超过宣武军,杨行密的淮南兵收入比他们都要高,完全看各镇的经济情况了。 「安东府将才不少,你去了那边,须得豁出命来,才有可能出人头地。」走了这么一路,拓跋彝昌对这个骄傲的少年已经没什么芥蒂了。想想也是,都是要去边疆搏富贵的人了,何必 与他置气呢? 「我知道。龙武军使刘郭在安东府最为出名,数百里挺进辽阳,洛阳都有人称赞。除此之外,还有王彦章这等猛将,听闻单骑冲阵都不是一次两次了,契丹人畏之如虎。」康福说道。 「可不止。」拓跋彝昌说道:「兖州将董璋、青州将张温出身银鞍直,乃陛下亲兵,武艺非凡,敢打敢拼。淮海道都将王郊,战阵之上绝艺杀敌,功勋卓著。这一路,人才济济,符存审也是一员帅才,而今所缺的,无非就是户口、钱粮、物资。解决了这个,北上势如破竹,将契丹人逐出辽西易如反掌。」 「那可要去会会了。「康福大笑道。 少年郎,总觉得自己的武艺天下第一,战阵之上杀敌立功,等闲事耳。随后圣人刮目相看,连连拔擢,都是水到渠成。 「河南府招募府兵,多为禁军老卒吧?」拓跋彝昌又问道。 「大部分都是。乡间勇少年亦可应募,但名额有限。」康福说道。 「可知要去哪里?」 「不知。」 拓跋彝昌愕然。 他其实是知道一点内情的,因为有一回圣人与枢密院、兵部、户部的大臣们座谈,他在一旁值守听到了。 当然,听到是一回事,说出去就是找死了,拓跋彝昌没这么蠢。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河南府这边将提供千余名禁军退伍老卒、民间招募的勇武之士五百人,外加千名魏博夫子,至大辽水入海口附近修建军寨驻守,根本不是很多人想象中的去旅顺县过好日子。 此军寨建好后,将慢慢输送人口、器械、粮食、牲畜过去,开垦田地,放牧牲畜。等到时机成熟,便会筑城设县,成为打击契丹的又一个坚固据点。 午后申时,拓跋彝昌家的马车经兴安门进了东都苑,将冬菜交给了农圃监的中官。 第七十三章 吃鱼 「就在这等着。」农圃监的中官们指了指一块空地,让马车停在那边。 值守的侍卫看到拓跋彝昌后,微微点了点头。 拓跋彝昌回了个礼,便准备去营房销假了。 熟悉他的中官低声道:「拓跋副将痛失良机矣。」 拓跋彝昌不解,问道:「发生了什么?」 「圣人便在黄女宫外宴请赤水军将士和长直侍卫,拓跋将军若在值,今日定然可与圣人亲近。」中官说道。 拓跋彝昌闻言傻了,随后懊恼地叹了口气。 确实,以他的身份,确实可以坐在陛下身侧。至不济,也可以离陛下近一些。 「罢了,命也。」拓跋彝昌苦笑道:「多谢张宫监了。」 「好说,好说。」张宫监笑了笑。 远处突然爆发了热烈的欢呼声。 拓跋彝昌抬头望去,却看不清什么。但他知道,这种程度的欢呼,要么是发赏,要么是大铺,总之都是好事。 娘的,我请什么假啊! 黄女宫外,大铁锅已经支了起来,火熊熊燃烧,热气氤氲。 今天难得出了太阳,驱散了一点充塞天地间的寒气。不过你也别指望太多,挂在天上的那鬼东西,黯淡得跟个小红球一样,看着就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 今年的冬天,尤其寒冷! 大铁锅其实很早就有了。邵树德第一次征伐草原时,就有大铁锅。但此时的大铁锅与彼时的大铁锅,完全是两回事。 重量不一样,纯度不一样。最重要的,成本也不一样。 这其实得益于冶金技术的进步,主要是理念方面的进步。 河阳修武县的冶铁工坊内,高级工匠们已经记录了多种铁合金的熔点--很遗憾,没有测温仪器,只能知道个大概。 有的「铁」能变成铁水,有的「铁」只能变成半固体状物质,有的「铁」甚至无法熔炼。说穿了,这些所谓的「铁」都不是真正的铁,而是含有大量其他元素的铁合金罢了--更准确地说,是含有铁的混合物。 不同的铁合金,熔点自然不一样。不知道这一点,你就永远稀里糊涂,只能靠经验撞大运,这次能熔炼铁水,下次突然不能了,急得抓耳挠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铁锅内正在炖着咸鱼,准确地说是咸鱼干,登州那边进献的。 今年平海军的主要精力都放在运输人员和物资方面,「屯田」搞得少了,但依然取得了大量渔获,其中相当一部分,自然进献给了皇宫,因为邵圣东巡之时,曾经说过十分喜爱海鱼。 平海军的「屯田」阵容也是邵圣亲自指导的:十余艘捕鱼船配一只加工船。 捕捞上来的海鱼,立刻送到加工船上宰杀、清洗、腌制,然后晾晒起来,靠阳光和海风制成咸鱼干,送往后方。 这是一种集团化的捕鱼方式,在以往几乎见不到。后世欧洲人驾驶着三五十吨的小帆船横渡大西洋,到纽芬兰捕捞鳕鱼时,就是这么一种情况。有一种叫做「口袋船」的后勤船只跟在后面,向渔船上的水手兜售补给品,收购他们的渔获,然后就地加工。船舱塞满后就横渡大西洋返回伦敦、阿姆斯特丹、南特、毕尔巴鄂、里斯本等港口,集中批发给海产商们。 「口袋船」的存在对双方都有好处。它提高了渔民们在海上作业的时间,有渔具损坏了也能修理或买一件新的。如果渔船船长运气不好,没捕到多少鱼,补给品却用完了,这些「口袋船」还能提供实物贷款,***是商业鬼才。 平海军捕获的鱼有很多种,主要是小黄鱼,甚至还有鳕鱼。 邵树德仔细拿起这条鳕鱼看了看,应该是北太平 洋种,主产于鄂霍次克海。后世他听闻鄂霍次克海的鳕鱼每年老死一百多万吨时,就感觉很***。老毛子真是啥也不行啊,连渔船、渔具都很匮乏,放着宝地任其荒废着。 冷水海域,才是海洋渔业的主产区。比如千岛寒流与日本暖流交界的南千岛群岛、北海道海域,诞生了世界第一大渔场。甚至在著名的纽芬兰渔场渔业资源接近枯竭之时,这里的产量依然极高,地位岿然不动。 「都没尝过海鱼吧?」邵树德将鱼扔在铁盘之上,然后煎烤,笑问道。 「真没吃过。」赤水军使范河等人好奇地看着那些鱼,说道。 「淡水鱼不顶饿,饥荒之时靠鱼饱腹只是水中幻影,但冷水海鱼可以,你看这油花。」邵树德高兴地说道。 范河等人都是西北土包子,只吃过黄河里的鱼,自然识不得个头极大的鳕鱼,眼珠子都快瞪圆了。 「辽海那一片,不知道多少年没人捕鱼了。赵宗诲告诉朕,他们逮着过一次渔汛,一网下去全是鱼,拖都拖不动。只可惜船只太慢了,操纵起来也不灵活,追不上密集的鱼群。」邵树德说道。 「陛下,这鱼干能运到河南来么?」范河问道。 邵树德沉吟了下,说道:「很难说。如果一等国道修到青州、登州,天气再冷一点的话,应是可以的。暑热之时,怕是难。」 据平海军汇报,他们认为辽海在五六月间以及十月份会各出现一次渔汛,是极好的捕捞季--非渔汛期不是不能捕,就是产量肯定不如渔汛期了。 事实上邵树德也弄不清楚渔汛到底在几月份。他曾记得后世建国后的五六十年代的渤海、黄海渔汛,与二十一世纪的渔汛时间上是不一样的,有时相差几个月,不知道是受什么因素影响。 渤海、黄海的渔汛,肯定不止平海军探查到的这两次。甚至他都怀疑他们报上来的渔汛是不是准确。或许只是偶尔遇到了一次少见的鱼群洄游,就将其误认为渔汛呢?还是得长期观察,长期积累。 黄、渤海的长期「荒废」,造就了渔业资源的极大丰富,中国近海的渔场,虽然不如千岛群岛(北海道)、秘鲁、纽芬兰这三大资源丰富,但近海也是分布着几个不大不小的渔场的,比如一度号称世界第四大渔场的舟山渔场。 「可惜了。」范河叹道:「若能全年供应,洛阳儿郎们买不起还是咋地。」 你还别说,军士们兜里的钱不少,如果有大量海鱼供应,哪怕不是鲜鱼,而是风干的咸鱼,还是会有人愿意尝鲜的。 邵树德大笑,道:「十月那次渔汛,如果是真的,或可供给洛阳。」 他突然想到个主意。 前唐圣人将自己的生日设为国家性节日,他还没这么干过。 他的生日在腊月,如果将其定为一个节日,并且在这一天推广吃海鱼,会不会刺激海洋渔业的发展呢? 中世纪的欧洲人为什么那么疯狂地去海里捕捞鳕鱼?这其实是有宗教原因的。 天主教笼罩全欧洲,斋戒日不能吃肉,但可以吃鱼,于是刺激了鳕鱼捕捞业的经久不衰,当时欧洲人吃的鱼,六七成是鳕鱼。长时间下来,就变成了一种文化风俗。天主教那么多节日,什么圣诞日、圣母升天日之类,民众大量购买鳕鱼食用,哪怕是穷人也要竭尽所能凑钱买一些回去过节。 中国这个地形,肯定不好与深入大洋的欧洲相比。但冬春季节运输、销售海鱼到内陆,如果是风干的腌制鱼,还是有很大可能的,无非是成本问题罢了--离海近的地方,运输成本低,离海越远,成本越高。 但达官贵人们却是不在乎这个成本,只要他们愿意购买。如果东西向的一等国道修建完毕,洛阳到登州,用大马车 运输,都不需要一个月,这就为海鱼内运提供了可能,虽然其价格可能会比较昂贵。 想到这里,邵树德又决定带动一把风潮了,将「上有所好」发挥到极致。 海鱼,一定要成为他生日的标志性节日食品。只要需求量上来了,就会刺激更多的人出海捕鱼,进而刺激造船、航海业的发展。 即便失败了也没什么,反正也没付出什么成本,权当试一试了。 「今日与诸将士分食海鱼。」邵树德用眼神示意了下,「大厨」李逸仙立刻端来了几盘煎好的鳕鱼。 邵树德--端给赤水军的将校们,道:「辛苦一整年,朕也不能薄待朕的儿郎。坐下,坐下,都坐下。」 邵树德笑呵呵地将一盘盘鱼亲手赐下,随口勉励几句。 赤水军将士们感激涕零,纷纷拜谢。 赐完后,邵树德甚至亲手煎烤,又从大铁锅内捞取鱼汤、鱼肉,分赐诸将士。 作秀这种事情,虽然被很多人鄙视,但他真的有用。 邵树德最喜欢与武夫们交流感情,在他们面前作秀。钱给够了是一回事,有没有感情则是另一回事。有时候感情到位了,钱少一点也能忍。钱到位,感情也到位,那就不得了了,这支军队别人拉不走。 「儿郎们可知此鱼产于何地?」邵树德举起酒樽,与众人共饮一杯后,突然问道。 赤水军将校们有些茫然,纷纷摇头。 「产于辽海。」邵树德说道:「尔等可愿去辽海看上一看?」 「陛下,我等都是旱鸭子,可不会下海啊。」有人笑道。 「纵马杀敌,我谁都不怕。蚁附攻城,也不皱眉头。但到了海上怕是两腿打颤,有负陛下重托。」 「只要圣人下令,我今晚就下河学游泳,冻死不恨。」 众人哄笑了起来。 邵树德也大笑,又遥举酒樽,与将士们共饮。 「朕何时要你们下海打仗了?」邵树德放下酒樽,道:「过完正月后,赤水军便开拔至登州听令。」 范河等人听了大喜。 他们驻扎在东都苑很久了,虽然与圣人比较亲近,但却没有上战场杀敌立功的机会。眼看着明年终于要出动了,心中自然喜不自胜。 武夫,就应该闻战则喜。 不打仗,怎么赚钱?怎么升官?怎么封妻荫子搏富贵? 「陛下,可是要我等渡海去打契丹人?」范河低声问道。 邵树德端起酒樽,笑而不语。 第七十四章 商行 咸鱼干其实已经有一部分出现在了市场上,是邵树德授意司农寺出售的。 出售海鱼的店铺位于南市,名叫长夏商行。 康福与拓跋思敬告别后,一路向东,走了整整一天时间,终于进了洛阳城,在南市与同伴碰头。 「踏***隔壁!」康福肩上扛着那两匹卷起来的毛布,瞪大眼睛看着南市,用不知道羡慕还是嫉恨的语气说道:「洛阳被李罕之、秦宗权祸害成一片白地,居然被清理得有模有样,见了鬼了。」 其实整个洛阳现在还是一片大工地。不光紫薇城、太微城在进行最后的建设,很多里坊也是忙忙碌碌。碎砖破瓦烂木头被运出去,城堆的木料、砖头被运进来,大兴土木,大建屋宇,好一派兴旺气象。 商铺也是不少,最显眼的是一座名为「长夏商行」的店铺。 此商铺共有四层之高,占地极广。康福凑近看了看,一楼主要是卖吃食的,被分割成了多个不同的区域。有的区域卖葡萄干、冬枣、板栗之类的干果,有的区域卖盐、糖、茶、酒之类的商品,有的区域则腥气冲天,卖咸鱼干、腌肉甚至鲜肉。 「这……」康福没见过这么大的商铺,也没见过货品这么齐全的商铺。 前唐坊市之中,卖同一种商品的铺子往往聚集在一起,比如卖绢帛的帛练行,卖银器的银行等等。商铺不是随便开的,你首先得进入行会,成为行会的一员,然后才能在坊市内做买卖。 把多种商品集于一家的铺子不是没有,但规模不大,且不位于坊市内,那里主营批发生意。 这家长夏商行人头攒动,看样子生意极为红火,甚至已经超过坊市里的很多专卖行了,但却能稳稳地做下去,没被人找麻烦,也是异数。 「傻了吧?」一位正要出门的粗豪汉子见康福一副见鬼的模样,笑道:「这是司农寺开的,没人敢找麻烦。「 「哦!哦!」康福连连应是。 「里面的货,至少一半是司农寺自产的。「汉子又说道,怪不得!康福暗忖,也就官家开的店铺,那些行会大商贾们才不敢叽叽歪歪。 不过这商行看样子是真的挣钱啊,也是真的繁华。康福留恋无比地看了一眼人气极旺的商铺,都有些舍不得走了。 去了安东府,真的明智吗?即便真在那里富贵了,有豪门大宅住吗?看看洛阳、长安、汴州这些大都会与一般州县城宅院的规格、装修就知道了,差距不是一般大。 去了安东府,有美人吗?恐怕尽是些蠢笨的婆娘,哪有洛阳众多才艺俱佳的仕女看着养眼? 去了安东府,想享用些奢侈物事估计也很困难。 唉!不过康福又想起自己孑然一身,一穷二白,要啥没啥,这些担忧似乎是庸人之扰。 「君买了何物?」康福不再想这些事情,见汉子两手空空,问道。 「定了匹马。」汉子说道:「这便要去安东府了,没点家伙事不行。」 「马都可以买?」康福张望了一下,没见到哪里有马厩。 「这里没有,但可以定一匹。」汉子说道。 「南市马行也有马售卖吧?为何不去那里买?」康福诧异道。 汉子瞄了他一眼,有些得意地说道:「司农寺有好马。个头高,跑得快,战阵冲杀甚是威猛。」 当然,他没有细说。这些马其实都是负责马种培育的司农寺淘汰下来的马。就这些淘汰的马,也分三六九等,比较出挑的都优先供应军中了,比较次的才会拿出来卖,或多或少都有些缺陷。但即便是这些次品马的卖相也非常好,也很受洛阳的公子哥们欢迎--高大、威猛,就够了,至于容易得病、脾气暴躁、耐力较差之类,重要吗? 公子哥们装个逼、代个步而已,一点都不重要。 「久闻大夏出好马。前岁有种银川马非常出名,很多人争着买呢。」康福叹道。 「那都是老黄历了。」汉子摇了摇头,道:「今岁新出了种高阙马,更好,可惜有价无市,买不到。」 踏***隔壁!康福越来越觉得晋阳那帮子人是鼠目寸光的破落户了。 不说坊市比不得洛阳气派,光这干事的态度就不行啊。 夏人卯足了劲,二十年如一日,使劲培育好马,你们在干什么? 更何况夏人使劲的方向完全不止马。康福在农庄照料牲畜的时候,里面有几头牛特别宝贝,据闻也是司农寺淘汰下来的。再一细打听,司农寺培育牛种,竟然分三个方向:一、往产肉多的方向培育;二、往产奶多的方向培育;三、往耐力强的方向培育。 不同培育方向的牛,有不同的用途,人家分得清清楚楚。 与大夏一比,河东就是个草台班子啊。康福突然间觉得,河东幕府的命运,就像那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了。 「有了如此威猛的战马,去了安东府,还不杀得契丹人哭爹喊娘?」康福笑道。 汉子又仔仔细细看了他两眼,突然问道:「沙陀人?还是粟特人?」 「沙陀人。」康福有些自卑地答道。 长相骗不了人,他这种高鼻深目蓝眼睛的模样,一看就是蕃人。虽说大唐像他们这类人很多,洛阳才刚建了座波斯胡寺,已经没太多人关注他们的长相了,但康福真的很自卑,就怕别人拿他的模样说事。 这种自卑感发展到现在,甚至有些偏执,产生逆反心理了。老子祖上是昭武九姓,现在是沙陀人,不偷不抢,提头卖命挣钱,咋的了? 「会射箭不?」汉子看了看他的身形,又瞄了瞄他手上厚实的老茧,心中有数了,问道。 康福也瞟了他一眼,傲气上来了,笑而不语。 「你以前莫不是晋兵?」汉子凑近了,低声问道。 康福一听「晋兵」二字就下意识有些紧张,不过想到自己已经在去年被大赦了,于是挺直了腰杆,道:「是又如何?」 「我家以前也是晋军将校。」汉子说道。 「那你还能在此采买良马?」康福惊道。 「早就辞去军职不干啦。」汉子苦笑道:「举家迁来洛阳两年了,机缘巧合认识了贵人。也幸好走得早,如果没走,这会多半被李存孝坑了。」 「新毅妫都团练使李存孝,他又如何了?」康福问道。 「你竟不知?」汉子惊讶道。 康福摇了摇头。 「洛阳都在传,李存孝归顺朝廷啦,还偷袭了一支返回幽州的部伍。李克用大怒,欲统率兵马北上清理门户。」汉子说道。 康福撇了撇嘴,道:「说得好像你在晋阳亲眼所见一样。」 汉子闻言有些尴尬,羞恼道:「以李克用的脾性,定是这般反应。」 康福不与他争执,却叹道:「如果你家没离开幽州,确实可能倒霉。这次代北大战,晋王被契丹人坑得好惨。」 汉子心有戚戚焉,感叹不已。 「汝何名?」康福突然问道:「我也募上了府兵,要去安东。」 「幽州赵敬。」汉子喜道:「那同去安东府好了。妈的,在洛阳实在没机会,很难爬上去。那些关西将官,对咱们幽州人横挑鼻子竖挑眼,把好位置都霸占啦。」 「也是。」康福说道:「李存孝都降了,我看河东气数已尽,唉。」 说话间,两人便离了长夏商行,边走边聊。 赵敬说他们要去青州或登州 乘船,康福听后脸都绿了。他没坐过海船,但黄河上风浪稍大一些他都晕,听闻海上风浪更大,那会是什么感受? 「听闻登州那边造了一种新海船,坐着比较平稳,船也快,应能少受些罪。」赵敬也有些担心。 他说的船确实是登州新出的。 邵圣要求制造的海船,如今已经从「海鲛」号迭代四次了,最新一款叫「海鲛丁」。 三桅帆船,排水量百余吨,使用一整根大木做龙骨,加密了船肋。整体使用软帆,帆缆系统非常复杂,在海船建造史上是第一次。 水手们从来没见过一艘船上居然需要这么多缆绳,几乎是以往的五六倍。航海时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调整帆桁,水手不断爬上爬下,即便是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依然要爬上高高的桅杆收帆或瞭望。 简直就是折磨人!以往的传统硬帆船,水手可没这么多事要做。 不过这类船只进出港确实非常方便,只在少数情况下需要牵引帮助,机动灵活,平稳性好--相对而言,这种操控更加灵活的帆船在追逐鱼群时,效果极佳,「屯田」效果非常显著。 平海军使赵宗诲上表朝廷,请造此型船百艘,逐步替换旧有船只,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产能没这么大。而且这种船成本较高,光那么多帆布、缆绳和船肋材就要多不少开支。 在杭州钱氏的协助下,大量工匠北上,登州蓬莱镇、赤山浦两大造船机构已经开足马力,大造新船,钱粮如流水般花了出去。但即便他们再努力,明年也不可能形成规模,甚至后年也很难。 建极三年的跨海作战,注定只能继续使用旧船了。 第七十五章 学子 李谟跳下了满是残冰融雪的坑道内,仔细检查上下沿。 坑道很大,上圆下方,幽深得一眼望不到头。 坑底、侧壁以及顶部全是砖头,密密麻麻,厚实无比。尤其是底部,还用砖头错开砌了三层,做好了简单的防渗漏措施。 李谟举着火把继续往前,一段段查验。 墙壁上满是纵横交错的线条,有些就是李谟亲手画的,工匠们照着线条位置堆砌砖块。 坑道内寂静无比,只有沉闷的脚步声。 偶尔遇见几个夫子、工匠,也都恭敬地缩在一边。 营建士啊,几乎能决定他们生死的营建士--这一点不夸张,工程质量不合格,那就得返工,在这阴冷潮湿的地下,说不定干着干着就倒下了。 走了一段之后,猛地一亮。李谟下意识抬头望去,却见已到一处检修口。 所谓的检修口,就是修建时预留的可供役徒下来清淤的口子。 李谟检查了下检修口附近的设施,然后继续往前,一丝不苟地查验坑道。 很显然,这是一个下水道。如今的洛阳,不但皇城、宫城有下水道,每个里坊也在陆陆续续修建下水道,以排放污水。 修建下水道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它在地下,普通人看不见摸不着,也无法给力主修建的邵圣增添光彩,但却是城市运转不可或缺的基础设施。 无论是生活污水,还是暴雨时节骤然增多的雨水,都可以通过下水道汇集起来,至城外沉淀池沉淀,再排入洛水。 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甚至不下于宫城的修建。圣人在做决策时,一开始就招致了很多反对,因为这有滥用民力的嫌疑。 但经历过长安地下水污染的官员们,最终在邵圣的坚持下同意了,并且由工部主导,分段包干,每一段都要有科考录取的营建士出设计图纸,然后跟踪工程进度。 李谟负责的便是通利坊这一片。 这里居住着不少达官贵人,还地近集市,尤为重要,所以他不敢马虎,经常下井查看。 「干得不错。」足足检查了一个多时辰后,李谟顺着检修口爬了上去,对负责此段工程的新安县夫子们笑了笑,道「待工部查验通过之后,你们便可回乡了。届时还有赏赐,一人领两斗粟、一匹毛布,以酬诸位劳苦。」 「谢朝廷赏赐。」统带夫子们的头头们纷纷拜谢。 「唉,都不容易。」李谟叹了口气,道:「工部来查验的时候,我可能已不在了。还有些首尾活计,你等好自为之吧别偷工减料。」 「不会的,不会的。」众人纷纷应道。 同时也有些遗憾,这位营建士的背景,大伙已经打听清楚了,竟然是济阴郡公李延龄之孙。出身如此显赫,为人却还如此和气,一点架子都没有,让人非常感慨,对他的离去非常惋惜。 惋惜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他好说话,更是因为有这么一尊大佛顶在这里,能帮他们免去很多不必要的刁难--李谟是李延龄次子李信的第二个儿子,虽说是庶出中的庶出,但到底能在济阴郡公面前说得上话,影响力绝对不能低估的。 李谟离开工地之后,径直回了家。 家宅并不大,也没什么多余的人,只不过三两仆婢罢了,这几日便要遣散。 这套位于尚善坊的宅子,他已经交托给好友,让他寻个好租客租出去。至于他本人,确实要走了,时间就在明年二月,目的地是安东府。 安东府非常缺人才,各行各业的都缺。像他们这类营建士,更是缺得厉害,因为安东府百废待兴,城池、陂池、沟渠、桥梁、房屋、码头等等,项目多得不得了,积蓄专(土)业(木) 人(老)才(哥)。 老实说,李谟并不太愿意去那个鬼地方。 虽然很多人都在吹安东府土地好,攥一把都能流油,胡乱撒点种子都能有不错的收成。但李谟知道那都是胡扯,安东府六县,也就旅顺有点模样,但比起中原州县还是差了老大一截。他这种营建士去了那边,也是要啥没啥,更别说普通人了。 但形势逼人,不去不行啊。 他都被赶到这个小宅院来住了,还有什么可说的?母亲病逝之后,这日子是真的一落千丈,能读完国子监,考取营建士,都是阿翁关照,外加自己确有几分才学。 罢了,去投杜光又算逑!李谟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封祖父李延龄的亲笔介绍信,叹了口气。家里能帮的,仅止于此了。往后的路,只能靠自己来走。 「不能泄气。」李谟将信收好。多少人想要这种推荐信还没门路呢,他虽是李家二房庶出,依然超过了绝大多数人。有此优势,若还干不出点人样来,情何以堪? 隔壁院子内响起了一阵笑声,不一会儿,便有人来请李谟一起赴宴,李谟含笑着婉拒了。他与邻居不是很熟,也不太愿意凑这些热闹,不过却不介意攀谈几句。 「张君乃泉州人?」李谟有些惊讶,居然是威武军节度使王氏治下的士子。 「泉州晋江县的。」张生说道:「小地方,不值一提。」 李谟笑了,道:「走遍千山万水,张君阅历之丰,远超我等,实在佩服。」 「地方不靖,山贼江匪甚多,这可不是什么好经历。」张生苦笑道。 「此番来洛阳,是为了明岁科考?」李谟问道。 「正是。」张生答道。 「考哪科?」 「本来踌躇满志,想高中进士的。」张生叹道:「但与同辈一交流,发现我的才学太差了。今年试着考一次,若不成,便考明经碰碰运气了。」 「张君何如此气馁?」李谟劝道:「多走走,多看看,多学学,总能考上的。」 「承你吉言了。」张生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笑容,又问道:「听闻李君考的是营建士?」 「正是。」李谟说道:「我在国子监学的便是营建科,侥幸在今岁考中了营建士。」 张生肃然起敬。 科考生源之中,诸国学是一大来源。能进国子监的,是普通人吗?那可是勋贵子弟的老巢啊。 张生的眼中升起几分热切的光芒,再三邀请李谟去隔壁赴宴,只听他说道:「「都是福建同乡,慕洛邑风华,正想结识下京城士子呢。」 李谟笑了笑,不答反问道:「福建考生多吗?」 「不少。」张生想了想,道:「与我同行的有七人,听闻还有其他几批人。跟朝集使一起进京的人数最多,有二十来人,福、建、泉、汀、漳诸州皆有。」 快正月大朝会了,各州朝集使都提前赶到了京城,开始交际来往。作为名义上臣服大夏的福建镇,哪怕做做样子,各州也得派人进京奉献礼品,参加朝会。 跟朝集使一起进京的学子,自然可以公款吃喝,坐的交通工具也是最好的,可比单独进京的舒服多了。 「福建学子也愿意上洛考学?」李谟问道。 他是真的有点好奇,因为福建实在太远了。王审知又有点关起门来做土皇帝的做派,福建学子进京赶考,确实让他有点惊讶。要知道,这已经是大夏新朝了啊。 如果还是前唐,诸藩镇学子入京考学,李谟一点不惊讶。因为前唐立国二百八十三年,深入人心,至今很多偏远地方依然不知道大唐已经亡国了。有这种威望在,学子想考一个前唐功名完全可以理解。 但大夏的功名,现在也渐渐抢手起来了吗? 「不来洛阳能去哪里?」李生诧异地说道:「南郊祭天禅让的新朝,开国气象也很不错。咱们节帅也是大夏臣子,如何不来?」 李谟听了心中舒爽。 他知道,大夏开国的程序一点毛病都没有。圣人先得授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再授诸道兵马元帅,然后三辞三让,最后南郊祭天,登基称帝,挑不出任何问题,连摄政的唐淑献皇后都称赞今上是中兴功臣。 前朝之君都这么说了,场面当真是做足了,非常体面。 出于这个原因,新朝的正统形象十分鲜明,或许这便是福建学子大批入京考学的主要原因吧?若是个草台班子,令天下人轻视,却不一定有这么多人来了,至少短期内不会,他们得观望观望,看看这个草台班子会不会很快完蛋。 「进士没那么好考。」李谟说道:「我诗才不行,果断放弃了。总算在数学一道上还有点天赋,取巧考了个营建士。张君若觉得进士难考,明经也是不错的。」 「考了明经,却不易得官。」张生苦笑道。 前唐之时,外镇学子入京,基本都是奔着进士去的。明经之类的杂科,说实话含金量不高,在长安很难得官,回乡后也很难,没法竞争得过地方豪强出身的文人。 藩镇,其实是一个高度地方化的军政集团。地方豪强有天然的优势,因为他们编织了密集的关系网。除非你用进士身份来以力破巧,不然没机会的。 而且,最好还是本地出身的进士。不然的话,即便得到贵人赏识,聘用你做了节度掌书记、幕府判官之类的实权官员,也会人走茶凉。 安史之乱后,很多名士展转于多个藩镇之间,日子过得并不宽裕。不是他们不想在一个地方长久做下去,实在是很难竞争得过地方豪强文人。恩主死了,或者调走了,他们往往就失业了,现实就这么残酷。 「其实,有些地方,明经还是可以做官的,机会很大。」 李谟突然说道。 「哪里?」张生眼睛一亮,问道。 「安东府。」李谟说道:「我过了元宵节便收拾行囊,准备出发了。张君不妨考虑考虑,那边实在缺人。」 第七十六章 工徒与刑徒 「你们运气好,被赦免了。」邙山脚下的某处砖窑场内,一位绿袍官员当众宣布道。 坐在地上的数百名俘虏听得有些茫然。 他们干了好几年活了,骤然离开,都有些不知所措。 「走之前,一人领一缗钱、一匹绢、一匹毛布,再大一日。」绿袍小官显然不愿意多说,宣布完后,直接就走了。 看守们的脸色也难得柔和了起来,不再是喝骂与皮鞭了。他们端来了肉脯、菜汤、干酪、粟米饭等食物,甚至还有一些酒,只听他们说道:「敞开肚皮吃喝,不够还有。」 见到香喷喷的食物后,砖场苦力们的脸色一下子生动了。 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以及苛刻的纪律管理之下,他们很多人不光身体受到了摧残,精神上受到的打击也非常巨大。简而言之,麻木了,离行尸走肉并不太远。 艰苦的生活之中,唯一让他们感到激动的,可能就是偶尔的加餐了--一般而言,当洛阳城建需要大批砖头时,各砖窑场会开足马力,这时候往往会加餐。 场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咀嚼声、喝汤时发出的吸溜声以及满足的轻声叹息。 有人吃得急了,食物堆积在喉咙内,急得连忙喝两口肉汤。缓过来后,又拿起饭碗、肉脯狼吞虎咽。 再是好汉,进了砖窑场,不死也要扒层皮。更何况俘虏中的精壮早就被挑走补入禁军了,进砖窑场的都是些本事不怎么样的羸兵--或许谈不上羸兵,但无论是身体素质还是技艺经验,肯定非上等。 在座的其实也不全是俘虏了,事实上还有不少罪犯,其中有些甚至是曾经的官员。 艰苦的生活,对他们的摧残尤其巨大,不过他们有家人在身边,总体精神状况还算不错。 菜一道接一道被端了上来。果然如之前所说的,管够! 众人吃喝得摇头晃脑,渐渐开始交头接耳,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丰富。 「诸位!」一位中年看守突然说道;「释放后,可有生计?」 正在吃喝的众人一愣,一时间无人回话。 「看你们那熊样,便知道没有任何生计。」看守哈哈一笑,道:「若活不下去,还可以留在砖窑场上工。」 这下所有人都呆住了。难道他们还没被释放? 「不要多想。」守卫笑了笑,道:「给工钱的,月给四百钱。」 众人长舒口气,以为之前的所谓释放,只是逗他们玩呢。 其实一月四百钱已经不错了。如今河南太平无事,各地粮谷不断输入京城,粮价已稳定在三十余钱一斗(10.832斤)。这点钱,差不多可以买十一二斗的粮食了,养活一个人绰绰有余,养活两个人都可以。 或许有人说,武夫训练或出征时,一天吃三升面(3.25斤),一月便是九斗。这点钱也就够养一个人多一点。但别拿普通老百姓和武夫对比。 这不是饥民充军编成的军队,他们是职业武人,训练量很大的,每天不光要三斤二三两的面饼,还有酱菜补充盐分,有带着点油花的蔬菜汤佐着饼吃。每隔一段时间,还要发下肉脯、干酪、果子、酒调剂一下,如此才有力气训练和打仗。 就普通百姓而言,即便是干体力活的,也不可能达到这个标准,削减一半都完全可以。如今这个世道,不是所有人都吃得饱饭的,每天饿得肚子咕咕叫,却还要干活的大有人在。 所以,一月四百钱真的不错了。若不是工程实在太多,又真的缺人,怎么可能开出这个价? 「想留下来干的,吃完后便来找我。」中年看守说道:「朝廷殊恩,许尔等在砖窑场左近盖建屋宇安家,落籍河南、洛阳二县。每日来窑场 上工,每月望日结算工钱,领钱或领粮皆可,不过我劝你等领粮为好。」 众人又低头开始吃喝。看守不以为意,也端来了一些吃食,坐下吃喝起来。 这些即将被释放的俘虏、犯人,如果有意的话,自然会来找他们,如果没这份意思,也不强求。 他们的去处其实不多的,要么在被他们称为「苦窑」的砖窑场上工,要么去给人当佃户耕种田地,除此之外基本没其他路子了。 就上官们的本心而言,肯定是希望这些熟练工留下的。洛阳建设以及移民屯垦,对各种建筑材料和铁器的需求量极大,对应下来,对熟练工徒的需求量也极大。光靠农闲时田舍夫们过来打零工,产能是严重不足的。 另外,砖窑场也不是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人用得熟了,每月产砖的数量也会增加。邵圣改革农业二十年,已经可以养活一批完全脱离农业生产的工徒了,并不存在太大的压力。 ****** 就在这座砖窑场隔壁的一处农场内,同平章事、刑部尚书裴贽轻车简从,突击视察。 说是突击视察,但这种级别的官员下去巡视,除非事先不通知任何人,否则很难做到真正的突然性。 裴贽是提前通知了的,所以一到农场门口,官员们便迎了过来。 裴贽面无表情地与官吏们见礼,然后抬头看了看木棚栏、监舍等设施,大踏步走了进去。官员、守卫们纷纷跟上。 这里其实是司农寺与刑部合作的一处试点农场--有刑部掺和进来,你便可知在此劳作的都是什么人。 「裴相,这边请。」农场监恭敬地在前边引路。 裴贽点了点头,进了监区。 监狱内打扫得非常干净,瞧不见一个石子、一片落叶、一处污渍。囚犯们席地而坐,踩缝纫--不是,是面无表情地搓着麻绳。 「我在城外看到有犯人清理沟渠,这些人为何不用出外干活?」裴贽问道。 「裴相。」场监解释道:「这些都是贼胚,服刑期间又犯了事,故予以收监。」 简而言之,他们被剥夺了监外服刑的权利,改为在狱内劳动改造,也没法再见家人了。 是的,北朝以来,流放犯人就可以带着家属一起上路如果家属愿意的话。 这是一种变相的移民徙边方式,以增加偏远地区的人口。 眼下这座农场,其实摸索如何在渺无人烟的地方拓荒生存,熟悉其管理方式,为正式推广打好基础。 裴贽继续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 他穿过了长长的走廊。走廊两侧都是囚室,木头建造的,没有上漆,散发着一股原木的味道。 囚室面积其实不小,两排大通铺靠接在一起,犯人们分成两排睡,头对着头。铺位没有编号,中间也没有挡板,因此理论上睡40人也行,睡140人也行。 通铺上还摆着毛巾、鞋、木碗等物事。通铺底下摆着箱子、包袱、口袋、工具及各种捡回来的破玩意。 囚室墙上还挂着衣服、饭甑、水囊,架子上搁着针头线脑等缝补衣物的玩意儿。 看得出来,监狱的条件其实还是很不错的,毕竟是在洛阳首善之地。 转悠一圈后,裴贽离开了监舍区,登上了院中一处高塔,眺望着远处被开垦出来的农田、果园、牧场。 「犯人开垦出来的田,归犯人,可有严格执行?」裴贽问道。 「执行了的。」场监立刻答道。 按照司农寺和刑部商量的结果,原则上来说,驱使犯人们在蛮荒之地开疆拓土,改造自然环境,使其始于生存、耕作。 开垦出来的田地, 尽归犯人所有。田地产出的粮肉果蔬,除上缴很少一部分用于维持监狱农场运转之外,全归犯人所有。 犯人们只要表现不是太差,便可以住在监狱外边,自己起个木屋也好,盖个土坯房也罢,没人管。如果家属也跟来的,还可以住在一起。 服刑期满后,便可以正式落籍当地。服刑期间积累的财产也可保留,从此成为良民。而等到这个监狱周围的人口足够多之后,便可以撤销掉了,正式转为县乡辖下的某个村落。 观其运作模式,很显然是为了西北、东北两个方向准备的。古来流放,基本上是犯人分散安置到某个村落,让他们和普通百姓一起居住。但如果当地压根就没人呢?或者即便有人,也是凶恶的胡人,怎么办? 邵圣最高指示,建拓荒监狱,来自五湖四海的犯人集中管理。如果有敌人杀来,便住进监狱内,发给武器,共同御敌。如果无事,就在监狱外面耕作,服刑期满后,成为普通百姓。 至于犯人们会不会造反这种事。其实也无所谓,都是人渣,造反了就镇压,杀起来一点不心疼。更何况他们有了财产,有了希望,真那么想造反吗?拓荒监狱,在正式撤消前,可没有赋税。 「好好写一份章程心得,提交刑部。圣人比较关心此事, 明岁可能要往安东府发配犯人,兴建拓荒监狱。」裴贽下了高塔,说道:「好好写,这是你的机会。」 「谢裴相。」场监惊喜地说道。 往安东府发配犯人,一去便是成百上千人,听闻还有来自荆南、杭州、福建等镇的流放犯人,数量着实不少,差不多够建两个监狱了。 这些人来源复杂,但几乎没有好人。去那渺无人烟的地方开垦,跑一天可能都见不着人,说不定还会迷路死在荒野之上。说是监外执行,其实不过是离了一个小监狱,进入了一个更大的监狱罢了。 看看他们在契丹人杀来时,会是什么表现吧。 第七十七章 兵马未动 裴贽离开后没几天,就有一批犯人开始转移了。 负责押送他们的官差们破口大骂。 此去路途遥远,一走就是几个月,很显然没法在家过年了,能不生气? 没说的,犯人家属若不打点,路上可有得苦头吃了。 冬至大节将至,官员们本已散漫下来,突然间要批复很多桉子,下到各县,上到刑部甚至大理寺,忙得不可开交。 以往很多可以轻判的犯人,这会直接判决流放安东府。 很多小偷小摸、欺行霸市的,按理来说不是什么大事,但这会跟他们翻起了旧账,恨不得把祖宗十八代都审出来,过往干过的缺德事全数记录在桉,判决流放。 躲藏在山间的溃卒土匪,建极元年大赦时散了大半,但仍有留下来的。平时在山间种地,兼职打劫商旅,这次遭到了迎头痛击。村民们互相检举,又抓了一大批人,判决流放。 一时间,整个河南府、汝州、郑州掀起了运动式治安强化行动,各路牛鬼蛇神们算是倒了血霉,几乎被一网打尽。贪官污吏也被整治了一批,尽数抓捕,流放安东府。 当然,也有得了好处的。 有些论罪当死的犯人,莫名其妙就被轻判了,流放安东府——正如历史上大英帝国将很多足以判决死刑的犯人涉桉金额人为减少,改判流放一样,这些人的命运也发展了巨大的变化,总体而言是占了便宜的。 而朝廷的动作这么快,这么坚决,下面人自然不敢怠慢。官差不够的,甚至抽调州兵、土团帮着押送,至青州、登州二地集中收押。 这一日,河南府新安县的秦二郎就在路上遇到了一批东行的囚犯。 圣人开恩,除穷凶极恶之徒外,其他流放犯人无需戴枷行路。因此他们走得还算轻松,男男女女数十人,在几乎同样数量的官差押送下,一路向东——女人和小孩,基本是自愿陪同流放的家卷。 秦二郎身上穿着一件补丁打了又打的驼毛褐布军服,左手抚刀,右手牵马。乡间小路狭窄,于是他避让到了一户人家的院墙前。 此时天刚蒙蒙亮,一抹朝阳透过树荫洒在院子里。 深寒露重,晶莹的水滴在菜叶上滚来滚去,不多时便掉落在了地上。 母鸡们冲出晨雾,鸡爪子在野地里仔细翻检着。每找到一件吃食,立刻高兴地的咕咕叫着,甚至互相争抢。 这家的主人也起来了,径直奔向那些母鸡。 “咕咕咕……”母鸡激烈的挣扎起来。一只大手紧紧攥着它的脖子,拎到了水井边,锋利的尖刀轻易割破母鸡的喉咙,然后头朝下,将鲜血流入碗中。 旁边有烧好的烫水,主人直接给母鸡洗烫、拔毛。 冬至到了,辛苦了一年,必须要犒劳一下自己和家人。 “秦里正来啦。”正在杀鸡的周大郎放下了尖刀,胡乱擦了把手,恭敬地打招呼。 秦里正扫了一眼院子,走过去拍了拍周大郎的肩膀,道:“好好过节吧。过完正月十五,到县里整训。” “这……”周大郎的脸色一白。 以前也有征召,不过都是他爹去的。但他爹数月前得了急病暴亡,如今就只能是他顶上去了。 秦里正看了他一眼,澹澹说道:“安逸日子过得确实舒坦,但不能忘了厮杀的本分。你家这家业,也是你阿父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可别坠了他的威名。想当年,周铁枪可是一把好手,战阵上勇勐无匹。” “是!是!”周大郎脸色难看地应道:“就是不知此番征召所为何事?” 秦里正指了指那些正在路上慢慢走着的流放犯人,说道:“看到没有,流配安东府的犯人。” “看到了。”周大郎的脸色更不好了,莫不是要远征安东府? “他们要去安东府,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自然需要朝廷调拨物资。咱们被兵部点了名,押运一批粮草。”秦里正简短地说道:“从含嘉仓城调去,输往青州。州兵不能轻动,便要出动土团乡夫了。” 周大郎长长地舒了口气,比他预计的最坏情况要好多了。 “夫君,该吃饭了。”周大郎的妻子将两个睡眼惺忪的小孩抱了起来,坐在桌子旁,然后端来了黏稠的小米粥、爽口的咸菜以及一些干酪。 “里正若有暇,不妨……”周大郎勉强笑道。 秦里正摆了摆手,牵着马儿走了。 周大郎家的日子是过得去的,光从早餐的成色就能看得出来。一般人家,哪可能吃那么厚实、黏稠的米粥。事实上早年跟着邵圣打天下,一路东进,移民河南府的关西百姓过得都不错。 家里养了不少牲畜,可以挤奶制酪。农田在四通八达的灌渠滋润下收成也不错,产出很高。家里还有果园、桑林,这个收入也不少。 有这样的好日子,难怪不愿意出去拼命了。时不时拉他们上上战场,其实并不是什么坏事。不然的话,若哪天禁军败了,损失惨重,想重新组建新军,怕是都没合格的兵源了。 流放犯人们的身影已经逐渐远去。 周大郎追出院门,踮起脚尖看着。安逸宁静的河南府之外,看样子并不太平啊。这世道,尽折腾老百姓了! 他回到家中,取出父亲传下来的步槊,轻轻舞了舞,试图找回少年时操练的感觉。 ****** 流放犯人行经洛阳时,冬至节早已过去。 来自泉州晋江县的张武正在送别几位同乡。 都是一帮没什么背景的穷酸学生,连礼朝使都不肯带他们上路,可知他们是真的没有什么家族借力。 几人中有一两位是有功名在身的,即前唐明经。新朝承认前唐的功名,但也额外开了一道口子,即有前朝功名在身的,依然可以考新朝功名。这两位考中明经的学子,便抱着碰运气的想法,想再考一考新朝的进士。 只不过他们也没甚信心,在听张武转述的李谟之言后,心中一动,便打算去安东府做官,张武便是来为他们送行的。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豪赌。张武一开始其实没下定决心来着。不过在迂回打探到营建士李谟的身份后,张武便不再犹豫,彻底下定了决心——济阴郡公之孙都去安东府历练,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这几日我也打听明白了。”张武说道:“安东府现在急缺能识文断字的。如果熟悉公函往来格式,他们更是敞开大门欢迎。唉,说真的,小弟都想不考了,直接去旅顺看看有没有机会。” 福建威武军节度使王审知有求贤若渴的名声。大伙一开始还很相信,但几年观察下来,发现他只是对名气较大的读书人比较客气,至不济你也得有个进士功名,不然很难进他的幕府为官,更别说被地方豪强霸着的州县官位了。 福建学子,竟然在福建没有机会,这不是逼着他们向外发展么? 张武已经打定主意,就算考不上进士也不回泉州老家了。如果安东府真的遍地是黄金,那么他也不介意去闯荡一番。 “愚兄便先去探探路了。”一位操着浓重口音的中年儒士说道:“便是做不了官,当个吏员也不错了。” 这话一出,气氛便有些不对劲。 在场诸位,哪个不是考了多年。科考之路,漫长孤独,个中辛酸,实不足为外人道。有的人考着考着,便失去了信心,接受了现实,开始为养家湖口谋算了。 只是这也并不容易。哪家藩镇会用到明经甚至没有功名在身的人呢? 安东府初设没几年,又偏远得很,还面临着契丹的威胁,很多人是不愿意去的,这便是他们这些人的机会了。 只要入了职,有了官位,即便没有功名,靠熬资历也能硬升个一两级,这便足够了。如果有奇遇,那就更不得了了,升官等闲事也。 “去了一定要写信回来。”张武拉着他的手,热切地说道:“我今日打听到,还有他镇士子也打算去碰碰运气。关西、河南诸州学还在遴选学生去安东府。若去得晚了,怕是便没机会了。” 来洛阳考学的外镇士子自然不止福建一家了。不知道怎么地,文人去了安东府容易升官的消息在洛阳不胫而走,很快便传遍了各个角落。敢于将其落实,下定决心去安东府的其他藩镇子弟,也一脸毅然地做好了决定。 竞争,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轻微。 “一定,一定!”中年儒士说道:“去了那边之后,一旦得便,立刻给张兄弟写信。” 张武连连道谢,又与一众老乡依依惜别。 旁边的驿道之上,策马驰过数骑。 流放犯人差点被撞倒在地,女人、小孩惊叫连连,慌不择路。有人甚至摔倒在地,惊魂未定。 负责押送的官差更是破口大骂,想要将他们掀下马来。 康福、赵敬二人看了眼手忙脚乱的官差和犯人们,哈哈大笑,打马远去。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为了明岁北巡顺利,大夏朝廷已经提前开始了行动。 第七十八章 河北道与北巡 建极三年正月初一的大朝会非常热闹,诸州、诸镇朝集使轮番献上礼物,恭祝圣安,恭贺新朝万事顺遂。 有那巴结得厉害的,又进献了瑞麦、白兔等祥瑞。 大半天折腾下来后,邵树德留了几个人问话。 “成卿,蔡州气象万千,干得不错。”观风殿之内,邵树德伸手让众人坐下。 “此皆赖陛下之德。”成汭说道。 “你不用给朕戴高帽。”邵树德笑道:“秦宗权是朱全忠灭的。朕与朱梁大战,反倒令蔡州百姓流离失所。这几年也不过稍稍安定,恢复了些许元气罢了。” “陛下,全忠只是平灭了率兽食人的秦宗权,但全忠穷兵黩武,几乎无岁不战,并未给蔡州百姓带来什么好处。”成汭说道:“陛下得蔡州之后,兴修水利,劝课农桑,终于结出瑞麦,此天赞也。” 老实说,邵树德有点尴尬。 成汭虽说善于治理地方,但他终究是武夫出身,说话太那啥了。 全忠好歹还轻徭薄赋呢,经常苦一苦百姓的邵圣不穷兵黩武吗? 朱全忠无岁不战,邵圣也不遑多让,彼此彼此。 至于结瑞麦之事,纯属扯澹,那就是基因突变罢了,能说明什么? “好了,好了。”邵树德笑道:“成卿先治商州,后理蔡州,每至一地,百业兴旺,人和政丰,是有大功劳的。河北——” 说到这里,邵树德停顿了一下。 成汭的心也提了起来,砰砰直跳。 “北巡之事,诸位已经知道了。河北朕已有十州之地。”邵树德说道:“今置河北道,辖邢洺磁魏贝妫六州之地,暂侨治魏州。成卿,河北道巡抚使,便由你来干吧。” “谢陛下隆恩。”成汭一听,喜出望外,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后,大声谢道。 一道巡抚之任,当然不可能圣人说句话就任命了。事实上皇帝没有这个权力,但以如今这个形势,政事堂那边是不可能不通过任命的。圣人这么说了,基本就定了。 成汭心中几乎要喜极而泣了。勤勤恳恳这么多年,终于得偿所愿矣。 至于下一步往中枢调动,他不是没有想过。但这种级别的事情,就要看造化了,强求不得。 “相卫澶博四州,划入河南道。”邵树德又道。 成汭一听,便知道圣人开始拆分河北了。 河北道实在太大了,理论上来说,整个黄河以北都归河北道。 前唐之时,孟、怀二州隶河阳镇,事实上脱离了河北。讨伐横海军之时,又把棣州从河北剥离出来,归隶河南藩镇。 到了新朝,孟、怀归直隶道,相卫澶博归河南道,棣州归淮海道,旧河北道的精华部分大量流失。 至于为何这么划分,其实也很简单,就四个字:山河相制。 “河北道既设,此六州之地的官吏,成卿当好好甄别任用。”邵树德说道:“北巡之时,一应事务,须得准备妥当,可不能出岔子。” 魏博诸州在建极二年的时候,其实并不太平。 谣言四处传播,民情汹汹,多不自安。尤其是强迁百姓的时候动了粗,更加深了魏博百姓的疑惧,因此作乱之事此起彼伏,龙骧军四处镇压,疲于奔命。期间成德、沧景二镇联兵南下,与夏军交战,互有胜负。 一直到了年底时分,动乱才次第平息下来。根据派往龙骧军的监军报告,邵树德只得出了一个感受:贼胚多,杀得刀都卷刃了。 不过这也是统治河北的必经之路。不把这些人杀怕了,显然是不行的。他只希望不要像历史上那样杀得太过残酷,令河北人口从巢乱时的1100万,锐减至契丹占领幽云时的500万。 损失的这六百万人,可都是河北最精华的六百万人。没了他们,河北的嵴梁骨也就垮了,再想重塑其精神面貌,又不知要花费几多力气。 当然,如果你只需要顺民,那么被三番五次屠杀、掳掠后剩下的五百万河北人,肯定比以前恭顺多了,毕竟敢打敢拼的已经死了。从一家一姓的自私角度来考虑,完全可以只要五百万顺民。但邵树德还是有些纠结,他意识到这样或许不是好事。 地域风气、性格的塑造,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就这么毁灭了,值得吗?如果草原上突然崛起了一个强大政权,中原再也没有那些敢打敢拼的武夫了,会不会抵挡不住? 这就是他的纠结之处。 他印象中,北宋敢单骑冲阵的将领着实不多,但中唐至唐末比比皆是,五代稍少一些,至北宋几乎完全绝迹,北宋末年才又出现少许。 敢肉袒冲锋的,更是晚唐、五代专属。 几万步兵在河北平原上行军几百里,日夜顶着骑兵反复骚扰而不崩溃的,北宋似乎也没有。 所以,他是真心希望好好呵护这股勇武的风气,不要让它消失。杀戮后剩下的顺民,短期来说利于王朝统治,长期来看则贻害甚深。 “陛下之意,是否要对河北施行怀柔之策?”成汭敏锐地嗅到了某些事情,问道。 “杀了一年了,可以收收手了。河北人也不是傻子,够了。”邵树德说道:“成卿至魏州后,可晓以大义。地方上的一些好处,可适当分予河北官吏、武夫。都这时候了,应不至于还有不开眼的敢跳出来。” “那移民之事……”他问道。 “继续。”邵树德不容置疑地说道。 “臣遵旨。”成汭应道。 接下来,邵树德又与户部、兵部官员讨论了一些有关河北道赋税、州军的细节,至傍晚方散。 离开观风殿之时,所有人都知道,今年是要重点对河北动手了。看如今的趋势,成德、沧景两个打击目标中,后者要更危险一些。 ****** 酉时三刻,观风殿廊下灯火通明,文武百官皆围坐在桌桉旁,大快朵颐,低声言笑。 廊下赐宴,前唐保留曲目,新朝也继承了下来。 大伙陪你参加了一天的朝会不累么?自然要好好吃喝一顿了。 邵圣出面敬了几杯酒后,便令人作诗。 新朝的进士考核,除策论之类的内容外,作诗依然是必考内容,因此大夏的诗歌水平还是保持在一个相对较高的水平。 就是马屁诗稍多了一些,不过邵圣高兴。州郡官员、藩镇使者、新朝勋贵齐声恭贺之下,饶是他这个面善心黑之辈,依然喜上眉梢。 略略说了一会话后,他便起身离席。 “陛下。”七宝阁之上,唐淑献皇后何氏被作怪的双手弄得脸色发白,道:“文武百官都在呢。” “他们看不见。”邵树德抱着何皇后,指着远方某处,道:“李昭仪已经是乐安郡王妃了。” 何皇后挣扎的动作慢了,恍忽之间,襦裙已经落地。 “待征讨完河北,朕便纳你入后宫,如何?你不是说朕不敢做那高欢么?朕便做了,史官写就是了。”邵树德说道。 何皇后回过神来,刚想说什么,眉头却勐然皱了起来,妩媚的双眼也瞪圆了。 宫官们在一旁整理册文、诏书,对旁边之事充耳不闻。 圣人刚刚还在批阅奏折,淑献皇后来了之后,就搁下笔“休息”去了。 尚宫解氏,小心翼翼地将奏疏放到一边,悄悄看了一眼。 她的父亲解宾所在的天雄军也将随驾北巡。 “好妯里”苏氏的父亲苏濬卿将出任河北道转运使。 尚书六部、九寺乃至政事堂的诸位宰相们,相当一部分要随驾——以六部为例,尚书和至少一位侍郎要随驾北巡,各种重要政务通过快马送至宰相和圣人桉前批阅,流动办公,留守京师的官员也就剩下一点看守衙门的任务。 解氏心中暗凛,这次不再是皇后监国了。 其实北朝以来,皇帝出巡,本来就是如此。大事都奏至皇帝面前,哪怕他身在外地。前隋杨广哪怕远在吐谷浑,重要事务依然由他决定,他人不得擅专。 圣人此番出巡,看样子也是要把权力都牢牢抓在手中了。 “乐安郡王今日兴致很高啊,好像作了两首诗。”圣人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淑献皇后没有回答,但喘息明显急促了起来。 解氏暗啐一口,继续整理。 天雄、武威二军五万多人随驾,前线还有龙骧、突将二军五万余人,禁军数量超过十万。 诸府州还要调动州兵土团输送粮草、器械,一部分可能还要上战场,又是一场规模浩大的征伐,以雷霆万钧之势进攻沧景、成德二镇。 机密奏疏太多了,解氏整理完后,立刻低眉顺眼地退到一旁,不敢再看。至于栏杆边的圣人和唐淑献皇后,她更是连用眼角余光瞄都不敢。 “乐安郡王今日歌颂朕扫平群丑,功勋卓着。如此恭顺,可谁曾想,当初陶光园内,竟然还要伏杀朕。” “罢了,往事已矣。乐安郡王今日献一对白兔祥瑞,朕不喜,却独爱皇后这对白兔。” “臣子向君献礼,君亦得回礼。淑献皇后与乐安郡王夫妻一体,朕便回给皇后了。” 解氏的耳边不断传来声音,听着听着,耳根都红了。 第七十九章 又一大波杂牌 邵树德整个正月都在各种忙碌中度过。 而到了二月,南郊祭天、北郊祭祀又占去了很多时间。 这次祭祀,很多蕃部酋豪也参加了,不光有阴山诸部,河陇、河西的蕃部也一并参加了,人数众多,几达百余人。 “去诸,这次你打的什么仗?”祭祀结束之后,邵树德看着在他面前战战兢兢的奚王,怒问道。 “陛下。”去诸大恐,几欲跪下。 “与契丹交手也不少年了,诱敌之计都看不出来么?”邵树德责问道。 “陛下,只能怪那阿保机太过狡猾。”去诸辩解道:“围城月余,人困马乏,大举撤兵之际,居然还能返身厮杀。臣大意了,为其所败。” “为其所败,姑且情有可原。可败退至御夷镇之后,为何连城池也不守,仓皇撤退?”邵树德依然满面怒容地问道。 “陛下……”去诸不知道该怎么辩解了,好像无论怎么说都说不过去。 邵树德冷冷看着他。 去诸额头渗出汗珠,嗫嚅道:“大军新败,人心惶惶,各部酋豪又不心齐,有人想守,有人欲退,最后守也守不住,退也退不利索。” 这算是说之到点子上了。 与契丹的部落结构类似,六部奚的可汗其实也没有太多实力,直辖的兀鲁思很少。他手下那点实力,一大半是招诱各部奚人来投才有的。这样的机构,导致下面的酋豪实力很强,可汗的话便没那么有用了。 “罚你五百户,送至仙游宫,交由拓跋金统带,可有异议?”就在去诸快承受不住压力的时候,邵树德问道。 “没有异议,谢陛下宽宏大量。”去诸松了一口气,立刻应道。 “拓跋金,这次打得很好,去诸的五百户人,便转至炭山放牧,你将其重新整编,务必一碗水端平,不得随意欺压。”邵树德吩咐道。 “遵旨。”拓跋金应道。 去年与契丹大战三月有余,损失最大的便是奚王去诸、仙游宫、以及藏才党项王氏的部众。后两者算是力战了,没什么可指摘的,奚王去诸表现较差,自然要惩罚。 但其实也没法惩罚得太狠。去诸本来就没多少人,这次损失了大几千人,再被罚五百户,他帐下差不多也就一万四五千人了。这点实力,在草原上也就是一个典型的小部落,不值一提。 若非奚王这副招牌还有点用,邵树德甚至都打算将其完全吞并了。 罚没的丁口转给仙游宫,其实也是为自己谋利益。毕竟是自家奴部,该照顾还是得照顾的,更何况他们打得很顽强,别人也没多少可指摘的。 至于罚没奚人丁口融合的问题,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邵树德的诸奴部,来源本来就很复杂。 仙游宫最初仅有万把人,以宥州拓跋党项余孽为主。后来征河陇,他们也随征了,一边损失人手,一边补充丁口。什么党项人、羌人、吐蕃人之类的皆有,非常复杂。至青海一带放牧之后,吐蕃人的数量急剧增加,一度要变成一个吐蕃部落。 随后调往炭山仙游宫,又补入了鞑靼、回鹘、吐谷浑、黑车子室韦丁口,成分愈发复杂了,甚至语言都不互通。 拓跋金是个有能力的人,经过数年整顿,再加上理蕃院和北衙的帮助,仙游宫开始以中原官话为部落内的交流语言,由各千户、百户领着放牧。 事实证明,仙游宫这种脱胎于吐蕃的组织结构是有极强凝聚力和较高组织度的。面对数量是他们好多倍的契丹大军,长时间坚守,就是不投降,最后甚至还参与反击作战,足见其能力。 他们这次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损失,但补上奚王去诸罚没的五百户牧民后,整个仙游宫部将拥有三万人口,算是很不错了。 “过阵子朕便要北巡了,你部做好准备。”邵树德说道:“如果李克用发兵救援河北诸镇,便大举出击,袭击幽州,配合禁军主力作战。朕也不会让你们白白出战,钱帛、器械赏赐会发下的。” “遵旨。”拓跋金什么废话都没有,直接应道。 邵树德满意地点了点头。去年北方草原的作战,其实是相当亏的。出战各部都没捞到太多好处,缴获的牛羊根本不够分——事实上也不愿意分,邵树德让人用绢帛赎买,全部运回中原,分期付款租给百姓了。 当然契丹也很亏。双方打来打去,持续三四个月,二三十万人马,光喝奶肯定是不行的,牲畜也被大批量宰杀吃肉,打的时间越长,杀得越多,最后都亏出血。 按理来说,今年该让各部休养生息了,但鉴于紧张的局势,邵树德依然下令燕北、阴山各部出击——规模可以小一些,但必须要出。 “青唐诸部……”邵树德又喊来了在青海一带放牧的诸部党项头人,如梁家部、罗家部、杨家部、白家部等。 “兀卒。”十余党项酋豪上前,直接跪了下来。 “去岁吐蕃叛乱,你等配合王师进剿,亦有一些薄功。”邵树德说道:“该出的丁都出了吧?” “回兀卒,我等各部集兵一万,正月就出发了,这会应已出秦州。”梁家部头人梁向俭应道。 “动作快一点,本月便赶至洛阳。”邵树德说道。 “遵旨。”十余人一齐应道。 以往与这些部落头人打交道,有时候还会讨价还价,叽叽歪歪。邵树德登基称帝之后,这种现象是越来越少了。或许这些蕃人自己也知道,兀卒在中原已没有强大的对手,如果惹得太不快,大军西征,他们将死无葬身之地。 不要觉得他们不忠诚。事实上人都有野心,更何况这些天高皇帝远的蕃部头人们。鄯、廓二州一直有报,青海湖周边各部一直在吞并零散吐蕃、羌人部落,壮大己身。再加上这些年在当地的驻军越来越少,成色也不太足了,蕃人畏威而不怀德,有些许小心思很正常。 不过他们到底是被狠狠修理过的,到目前为止还算老实。去年吐蕃部落叛乱,他们便没有参与。在铁骑、定难二军抵达湟水流域后,还出兵助剿,比较卖力。战后叙功之时,邵树德将俘获的部分吐蕃丁口分给了他们,但严格控制了数量,以免滋长他们的野心——这种野心和蕃汉没有关系,即便是汉人部落在那边放牧,实力到了,该反还是得反。 平定叛乱之后,邵树德便下令各部征集丁壮,赴中原征战。 这其实都是当年与朱全忠厮杀时的老套路了。迁出你的人口,在中原战场上不断消耗,然后赏赐你财物,以做酬功。 至于财物和人口哪个更重要,这就见仁见智了,反正邵树德觉得人口更重要。 ****** 雄鸡报晓,天明熹微,不用上朝的日子真爽。 邵树德伸了伸懒腰,吵醒了如八爪鱼一般搂在他身上的淑献皇后。 何皇后睁开了眼睛,心神一阵恍忽,仿佛回到了太傅称帝前的那段岁月。 若自己是真的皇后,该有多好。 “陛下,赵使君昨夜抵京,宿于南郊。”见邵树德醒了,宫人们纷纷入内,有人端着脸盆,有人捧着龙袍,有人拿着一摞公函,解氏走至床前,低声禀报道。 “好,朕知道了。”邵树德坐起身,点了点头。 “赵使君”就是赵匡明了。 作为臣服大夏的藩镇,朝廷有诏,自然要出兵相助。 荆南镇出兵三千,由赵匡明亲自率领,已抵达洛阳近郊。 蕲州防御使丁会也出兵三千,由部将孔勍率领,数日前抵达了汴州。 龙剑节度使赵俭带着六千兵马,这会已走到长安附近。 川中还在大战,赵俭就奉诏率军入京,可想而知他的节度使位置已及及可危。事实上亲王邵承节在过去几个月内已更换了龙剑利阆四州的不少官员,赵俭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有心造反投靠李茂贞吧,下不了决心,毕竟茂贞被打得有点惨,王师进展颇为顺利。有心不奉诏吧,又担心王师回过头来把他做了,真真是好为难。到了最后,只能一声长叹,硬着头皮北上了。 与赵俭类似的还有巴州刺史诸葛泰、通州刺史诸葛尚仁各自统领的三五千人马,这会已经到了潼关一带。 山南西道原本是有兵马的,鼎盛时有两万余人。罢镇之时,爆发了一些战事,很多被消灭或击溃了,随后又被秦王带走一批,剩下的已然不多了。 诸葛尚仁、诸葛泰原本是刺史,又是外镇将,因为直接投降的,手头实力较为完整。这次一并征调,以外镇军为主,外加部分山南蛮獠,随圣驾北巡。 大伙都看得出来,邵圣“老毛病”又犯了,用大义名分和强大的禁军来威逼,消耗各路杂牌。 目前看来,还算顺利,没有明显抗拒不从的。 “陛下,昨夜还有江西钟传使者抵达。”邵树德起床后,解氏瞪了下两位想上前替邵树德更衣的女史,示意她们去服侍淑献皇后,又禀报道。 “钟传终究是跋扈了,居然不出兵。”邵树德冷笑一声,张开双臂,任解氏替他穿戴衣物。 两位女史则到淑献皇后身前,拿湿毛巾替她擦了擦污物,然后扶她起床。 “罢了,本来也没想钟传有多听话。此番北巡,兵力差不多是够了。蕃人、杂牌,几有两三万众,便是蚁附攻城也够了。”邵树德叹了声,道:“待攻灭河北、河东,再来收拾这帮人。” 第八十章 外来户 “乐安郡王闲居青州年余,可是喜欢上了那里的山山水水?”神都苑之内,邵树德召见了乐安郡王李晔夫妇,问道。 唐淑献皇后何氏已经在安国女道士观出家,乐安郡王对她本就不待见,认为这是一个贪生怕死,恋慕富贵荣华的女人,再加上听到的某些不好的传闻,愤怒之下决定“出妻”。 所谓出妻,也叫休妻,一般是妻子德行有亏。 邵圣当然不能让乐安郡王这么做啊,那样闹得就太难看了,于是私下里派人协商,改为“和离”,也就是协议离婚。 这应该是前唐皇室第三起离婚事件。 第一起是玄宗朝太子李亨与太子妃韦氏离婚,第二起是德宗朝太子李诵与太子妃萧氏离婚,第三起就是乐安郡王与皇后何氏离婚了。前两起离婚事件起因都是政治,第三起纯粹就是桃色新闻了。 这也就是皇后才有的待遇。像张全义之妻储氏,作为战利品被邵树德收入房中。老张也投过来后,因为有了新妻蒋氏,拐弯抹角要与储氏和离。但变态的邵圣私下里遣人警告了一番,不准他们夫妻和离。 正好张全义也觉得这事丢人,自己也娶了新妇,于是事情就这样不明不白拖下去了。 “陛下,棣州屡遭劫掠,地方不靖,实在难以自安,便闲居青州了。”李晔倒也老实,直接说出了原因。 邵树德点了点头,认可了李晔的这个说法。 “食邑转输而来的财货可够用?”邵树德又问道。 乐安郡王食邑五千户,一年夏秋两税,尽归其所用。考虑到如今的棣州大概也就十万人出头,差不多棣州五县接近四分之一的财赋用来供养李晔一家了。细算下来,一年得有两三千缗钱、一两万匹绢、几万斛粟麦的钱财,堪称一笔巨款——食邑所供租赋,向来只算征税,即地税、户税,青苗钱、手力课钱等赋外科敛不算在内。 李晔一家子人丁众多——这也是邵树德甚感惊讶地地方,末代皇帝之中,乐安郡王当真是子嗣较多的一位了,历史上活了三十八岁,有二十八个孩子,这还没算夭折的。 从子嗣数目来看,乐安郡王似乎并没有生活在惶恐不安之中,可见太监们虽然把持军事大权,但并未过分逼迫他,给了他一定的空间。 本时空乐安郡王的子嗣数目略有减少,但也突破了二十大关,考虑到他的年纪,再这么生下去,邵树德怀疑他会不会破产。妈的,别告诉我五千户食邑都养不起你。 “陛下,去岁秋税被卢彦威劫掠掉了。”说到这里,乐安郡王心中一痛,脸上也满是气愤之色,只听他说道:“棣州刺史邵播遣五百军士转输财货往青州,恰逢沧兵大至,与突将军厮杀,一支贼军绕后劫夺了财货。臣——臣并未收到。” “朕今岁就要出兵攻打卢彦威,待讨平之后,乐安郡王便可之藩了。”邵树德安慰道。 李晔张了张嘴,本想说不如转封他处好了,不过郡王妃李渐荣拉了拉他的手,最终没有说下去。 邵树德的目光落在乐安郡王妃身上,李晔顿时紧张起来。皇后都给你霸占了,你又打什么主意? 邵树德笑了笑,道:“卢彦威还遵奉前唐正朔,使用天右年号。” “陛下……”李晔脸色一白,有些惶恐,差点就把王妃给推出去。 “乐安郡王勿忧。朕找你来,便是让你声讨一下卢彦威之辈。”邵树德说道:“这些贼子,连逊帝的财货都敢抢,可见如何丧心病狂。听闻乐安郡王文才出众,这事尽快办理。” 李晔松了一口气,道:“臣遵旨。” 抢皇帝的钱,对藩镇武夫来说其实算不得什么。大唐未亡之时,难道就不抢了吗?魏博武夫抢了都统王铎的钱财和三十多位女人,并杀人灭口。李罕之劫夺关东藩镇上供朝廷的财货,嚣张无比。甚至就连王镕私人进献给天子的钱财,也被李克用手下拦截过。 他们遵奉唐室,遵奉个鸟! 便是邵树德不说,李晔也打算骂一骂那卢彦威。连朕——我的财货也敢抢,不知道我拖家带口开支重么? “好了,回去准备准备吧。再过些时日,便随驾北巡。”邵树德摆了摆手,让李晔夫妻俩退下。 二人离去之后,何皇后走了出来,气得要抓邵树德。 邵树德对她十分纵容,何皇后也是唯一一个敢在他面前放肆的女人。 “不就是让你躲起来见见乐安郡王嘛。”邵树德笑道;“别抓了,再乱动流出来了。” 何皇后脸一红。 邵树德捏了捏她的脸,道:“这次北巡,你扮做宫人,随驾服侍。注意着点,别让乐安郡王看见。” ****** 陈诚下朝后便去了政事堂,指挥小吏们搬运各种公函、文册,随后又去了中书省,同样监督吏员们挑选随驾所需的各种文册、典籍以及办公所需物事。 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宋乐也在此间。见了陈诚后,上前寒暄一番,然后问道:“陈相,可都准备好了?” 陈诚点了点头,道:“京中便拜托宋相了。” 中书省陈诚随驾,宋乐留守。 除了侍郎这种高级官员外,中书舍人、起居舍人、通事舍人、右散骑常侍、拾遗、补阙、集贤院学士等中下级官员也大批量离京,随驾北巡。 其他各部一如他们。 外官如此,宫官、内官也差不多。 传国玉玺就被保存在尚宫解氏手中,她是与圣人同乘一车的。 内官也会挑出多位嫔御随驾服侍。 甚至就连几位稍大些的皇子也要随驾,一路增长见识、阅历。 几乎半个朝廷都出动了,走到哪里,最高中枢机构就到哪里。 “十余万禁军,皆国之精锐。文武百官亦是一时英杰,陈相务要劝住圣人,稳扎稳打,休要冒险。”宋乐想了想,还是不太放心,仔细叮嘱道。 “宋相放心,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但求稳,不求其他。”陈诚回道。 宋乐的资历比他稍稍老一些,本身又与圣人情分非常,陈诚还是很尊重他的。 “随驾诸外藩兵马,也得注意下。”宋乐踱了几步,叹了口气,恨不得取代陈诚随驾。 但他知道自己擅长的是政务,军事上的出谋划策还是得靠陈诚,二人分工不同,没有办法。 “放心吧,宋相。”陈诚笑道:“此番北巡,庙谋为主,军事为辅。说是打卢彦威,目标其实是李克用。或许板子没直接打在克用的屁股上,但他绝不好受。” 宋乐听了失笑。 确实,北方最棘手的藩镇从来不是沧景、成德、易定,而是河东。 李存孝投降之事在持续发酵,河东内部瓦解的可能性不断提高。说句难听的,成德、沧景、易定三镇武夫的拼杀意志,可能还要比河东武夫强上一二分呢,毕竟前者是在为自己的利益而战,后者就很难说了。 但宋乐还是很担心。 大夏立国才一年八个月,这个时候若出点什么事情,比如全军大溃,所造成的恶劣影响将极其深远。最简单的一点,丧失了十余万精锐的大夏朝廷,威望急剧下降,各地武人或许会变得跋扈起来。而他们一旦跋扈了,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卖力打仗,没人敢保证。 如果君主再出点昏招,导致威望进一步下降,那么就得花更大力气拉拢武人。接着将骄兵堕,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禁军战斗力会一降再降,武夫们成为老油子,待价而沽,即便来个大清洗挽回颓势,也治标不治本,或许会让士气坠落到谷底。 简直就是恶性循环! 这种事情一旦发生,圣人也很难挽回。他活着时或许还能维持,一旦薨逝,完全有二代而亡的危险。 而继承大夏的第二个王朝,老实说,将更骄、兵更堕是大概率事件。尝到了待价而沽甜头的武夫们,很难再回到过去相对淳朴的状态了,届时会乱成什么样子,真的不敢想象。说不定中枢朝廷像走马灯一样换呢,直到大家都累了,打不动了。 好不容易有了一统天下的曙光,宋乐分外不愿意这种事情发生。 “李唐宾是不是也要随驾?”宋乐突然问道。 “我亦不知。但昨日圣人在丽春殿召见李唐宾,应会随驾。”陈诚低声说道。 “那就好。”宋乐点了点头。 圣人是谨慎的,不会留下一丝一毫的破绽。李唐宾这种威望较高的大将,不会让他留在京城。随驾之后,多半也只能参赞一番,不会实际指挥大军。 圣人应该也不会亲临一线。那么,这次是要捧一捧葛从周了? 宋乐依据朝堂内外的情形分析,认为应该是这样没错了。 梁地武人之中,葛从周的前程和权势,看起来要比胡真、朱珍还要强,就是不知道此人到底有没有栽培的价值了。 这不仅仅考验他的指挥能力,还有协调能力,后者尤其关键。 禁军诸部将士,会不会轻视乃至欺负这个外来户?葛从周能不能摆平他们,数月后便见分晓了。 门户之见,始终存在着,始终无法消除。过不了这一关,葛从周便无法鲤鱼跃龙门,圣人也会失去栽培他的兴趣。 降人往上爬,可谓步步惊心。 第八十一章 百态 建极三年三月底,诸州春播陆续完成。 乱七八糟的部队聚集洛阳近郊,吵吵闹闹。 江陵兵与兴元兵为营区划分的事情你来我往,差点动起手来。 河湟蕃人与龙剑兵为谁先领取物资大打出手,数百人参与。 各州聚集来的夫子也产生了不少口角,颇有干架的趋势。 直到经略、义从二军出动,狠狠收拾了他们一番后,事情才逐渐平息下来。 经略军副使封隐看着这些兵将,就感觉他们不是来打仗的,心中定然满腹怨气,一个个被逼着上阵,能打成什么样,鬼知道。 “二位诸葛将军,蛮獠军众还得好好约束一番,这几日已抓了数十人,仍然有滋扰百姓者。这还算小事,上了阵之后,若还这般模样,死的可就不止这几十人了。”封隐看着那些装备奇差、纪律奇差的山南兵,提醒道。 当然,真上了阵,也不可能让他们列阵野战,那只会坑自己人。到了最后,多半还是参与攻城,就是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忍受这种血腥的厮杀了。 蛮獠经常乡间械斗,但大军之间的厮杀比之残酷得多,可不是每个人都能适应的。 “封将军勿忧,我等定然严加约束,不会再滋扰百姓了。”诸葛泰、诸葛尚仁讪讪道,但神色间其实多有不以为然,或许还有一丝隐藏的愤怒。 封隐知他们的心思。 全天下但凡有点兵权的,或多或少都有点希望朝廷栽一个大跟头,他们好浑水摸鱼,攫取好处。 但他们到现在还没等到机会,没人敢挑头,那么就只能忍了。不忍,全家死光光,都不一定有人来救你。忍了,又被迫接受命令,率军来勤王出战。 这种憋屈烦闷的心理,封隐懂,毕竟他也是武夫。 “圣命都知道了吧?四月初一,巴州、通州兵先行,开往博州。”封隐说道:“路上勿要生事。” “不会的,不会的。”二人连连说道。 诸葛氏,本来妥妥的新朝名门望族,奈何混到如今这个局面。嫡脉的诸葛仲方一念之差,沦落至此,奈何奈何。 其实在诸葛泰、诸葛尚仁二人看来,诸葛仲方的选择未必就错了,无奈邵家势大压人,他们一看局势不妙,赶紧投降做切割。但如今看来,诸葛氏的最后一点兵力大概也要被消耗在河北了,心中不恼火是不可能的。 邵圣终究不是苻坚,打下来的地盘都要细细梳理,慢慢消化,也不会再让你继续掌兵,驻扎在腹心之地。如果是私兵,甚至要被拉上战场消耗光。 娘的,汴、郓、兖、齐、徐诸镇降兵被消耗得七七八八了还没人起兵,搞什么? “好好约束部伍。”封隐又最后叮嘱了一遍,离开了。 他现在负责洛阳近郊的治安,主要管理对象就是这些外地来的客军,忙得焦头烂额,同时也叹为观止。 全天下,到底还有多少这种兵?自攻灭朱全忠之后,圣人便一直与这些降兵较劲了。而各地藩帅还在不断招兵买马,扩充部伍,最终讨灭之后,又留下一地烂摊子。杀,杀不得,遣散,遣散不得,马勒戈壁! ****** 由巴、通二州兵马组成的先锋七千余人离京出发之后,主力禁军也开始了动员。 铁林军左厢一万多人从河中调回,留守洛阳。 经略军北上河阳,接替天雄军,天雄军则分批东进。 驻守郑州的武威军也已经接到了命令,一路东行,经汴州、滑州至濮州,然后渡河北上。 镇压完吐蕃后,铁骑、定难二军已经返回。为了减少后勤压力,铁骑军北上至胜州休整,定难军东进洛阳,随驾出征。 义从军、银鞍直军士全数归营,不得随意外出,做好出征的准备。 也就是四月初一当天,安丰县公张淮深病逝,辍朝一日。 四月初二,含嘉仓城调出了最后一批十万斛粟麦,停泊在新潭中的船只纷纷装载启运,沿着洛水入黄河,向东行去。 聚集在附近的洛阳百姓纷纷惊叹。 载运货物的商船都通过泄城渠停在外边了,水道全部让开,一艘又一艘的粮船在纤夫的牵引下出城,进入洛水。 “这一艘船得有一千斛粮豆吧?” “不止,至少一千五百斛,或有两千斛。” “这么多粮食,够我家吃到几时?” “打仗打的就是粮食啊。” 围观的闲人非常多,甚至有跟着运粮船出城的,可谓闲的蛋疼了。 上东门之外,大群土团乡夫拿着五花八门的器械,正在等待命令。 来自新安县的乡勇站在最前面。 里正秦二郎手握刀柄,挺胸叠肚,扫视着带出来的夫子。 周大郎已经穿上了父亲留下来的皮甲。甲上有洞,刚刚找人修补完毕,此时拄着一根沉重的步槊,脸色不是很好看。 “一副死了爹妈的熊样。”秦二郎走到他面前,嗤笑一声。 “我父已经死了,娘还在。”周大郎小声都囔了一句。 秦二郎一窒,怒道:“还敢顶嘴!看看你们村出来的人,就你一副熊样。若上了阵,怕是一个照面就被人砍翻了。” “真上阵啊?”周大郎咽了口唾沫。 秦二郎一见更气,道:“当年河阳夫子从华州迁来,人皆谓其不善战,可十年下来,人人赞其勇战。可你们这些人,怕是修宫城修傻了。去了河北,等着上阵攻城吧,别指望着一直窝在后边运粮草,没那好事。” 秦里正这话一出,顿时好几个人叹气。 “草!”秦里正恨不得拔刀杀几个人,只听他说道:“知道朝廷为何在郓、陕、灵、渭四州招募训练新兵么?还不是担心你们不成器?至河北后,老子便向上峰请命,带你们攻城见见血,纵死不恨。” 夫子们无语了,纷纷去了侥幸之心,不再惦念着家里的田地、牛羊、妻儿。回忆起了农闲时操练的内容,慢慢有了感觉。 大夏首都百姓,还没到当年长安那种程度。虽然没吃过苦,但冬训都是很系统的,练得不少。富足、安定的生活过得太久了,如今他们缺的是那股刺刀见红的勇气,这只能通过上战场感受了。 鼓声突然响了起来。 上东门外的夫子们就像突然通电了一样,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肌肉记忆已经起了作用,纷纷排列整齐。 “出发!杀贼!”秦二郎吼道。 “杀贼!”众人应道。 “没吃饱饭?”秦二郎用危险的眼神看着他们。 “杀贼!”声浪直冲天际。 队伍迤逦而行,首都二代们出征了。 ****** 蕃人牵着马儿甚至是骆驼,跟随夫子们一起出征。 梁向俭是河湟各部蕃兵的统帅。 这几天他好好逛了一番洛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尚未清理完的部分荒草妻妻,杂乱无章。清理完的部分屋宇一座接一座盖了起来,其中不乏美轮美奂的高门大宅。 大街上熙熙攘攘,百姓众多。不说人人穿金戴银,至少富贵之人不少。 最养眼的还是一个个妇人,花枝招展,婀娜动人。看了之后,顿觉家里的黄脸婆一个个都可以扔了,实在提不起欲望。 好地方啊! 听闻中原有盛衰,前唐就衰弱到了极致,然后灭亡了。新朝正值旭日初升,禁军凶悍无比,让人好生惆怅。 铁骑、定难二军在鄯、廓二州扫荡半年,杀得诸部屁滚尿流,跪地乞降。别说打败他们了,用优势兵力与之抗衡都很难啊。 等什么时候草原数百骑能冲垮中原数千步兵的时候,才有可能轮得到他们到洛阳这个花花世界来快活。 只可惜他是看不到这一天了,他的儿子、孙子也未必看得到,除非夏人自己内乱。 眼下,诸部只有老老实实,进献嫡脉女子给赞普享用,进献牛羊给兀卒上供,进献勇士为圣人厮杀,以期获得一些赏赐,稳固他们的地位,慢慢壮大实力。 不过他也看到了一些“积极”的迹象。 洛阳的男儿有些虚有其表了,不如他们的父辈,没见过什么血。 这还是第二代,如果是第三代、第四代的话,可能会更差——至少,第二代洛阳子还熟习武艺,列阵也很迅速,他不信以后的人还能坚持做到这一点。 “定难军!”一支骑军从旁边快速通过,河湟蕃人们纷纷惊呼。 梁向俭脸色一暗。 唉,这些凶神恶煞的禁军才是大夏的保护神。 他转头看了看跟在身边的子侄们,见他们脸上多有畏惧之色,心中更是郁闷。 铁骑、定难二军,狠起来连他们这些仆从兵都杀,根本不在乎把自己人推到另一边。 在他们看来,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全杀了也没什么。杀到最后,河湟勇士都挖空心思想加入铁骑、定难二军吃皇粮,因为跟着他们钱多、能打胜仗,还能到中原安家,什么都好。 没人理解我的远大志向啊!梁向俭只能苦叹。 “冬冬冬……”鼓声在上东门外响了一整天。 藩镇兵、土团乡夫、蕃部丁壮依次东行,车马如龙,人潮汹涌,数万将士充塞了整片大地,如黑云般压向河北。 第八十二章 走也! 鼓声擂起,一下一下动人心魄。 定鼎门之外,数万军士一路小跑,至空地上立定。 春雨飘落了下来,渐渐有瓢泼之势。 大风吹起,雨借风势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眼睛都睁不开。 水珠挂在甲叶之上,滴滴答答往下落。不一会儿,脚底下的泥地就变得松软了起来。 邵树德不顾众臣劝阻,策马行至阵前。 本以为是个晴天,没想到突然来了一阵雨,让人措手不及。 军士们见圣人不避风雨,一身戎服检阅部队,个个抬头挺胸,士气高昂。 大夏男儿,风里来雨里去,吃冰卧雪,奋勇百战,何曾皱过一次眉头? 邵树德一阵一阵走过。 禁军将士们肃立良久,没有丝毫喧哗之声,没有一点不耐之色,让他很是满意。联想到昨日登楼看到的土团乡夫们的表现,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待宣布赏格之后,军士们又齐声欢呼,整齐划一。 朕的健儿,邵树德哈哈大笑,至少现在还是能战的,还是天下强军,希望二代们也能保持吧。 他想起了后世朱全忠的二代兵。 后梁开平四年(910),梁将韩勍率三万人与晋兵战。周德威观瞭军势后,让李存章对士兵们训话:“尔见此贼军否?是汴州天武健儿,皆屠沽佣贩,虚有表耳。纵被精甲,十不当一,擒获足以为资。” 于是点选精锐骑兵,从两翼冲击梁军大阵,四次突入阵中,擒获百余人而回。梁军士气受挫,“渡河而退”。 周德威见到的三万“天武健儿”,就是第二代梁军。装备十分精良,但被他称为商贾小贩,虚有其表。 当然是不是真的虚有其表,那要看和谁比。被骑兵绕后从侧翼冲锋,四次被冲破大阵,前后被生擒百余人,就这样也没败,还渡河成功撤退了。 晋军步骑主力愣是没法趁敌军士气受挫,撤退之时追杀,还让他们渡河跑了。 凡事就怕对比,后梁禁军二代们这样的表现,无论放在唐末之外的哪个朝代,都是一等强军了,可想而知他们的父辈们如何能征惯战。 邵树德觉得洛阳二代们不能打了。但这个能不能打也是相对的,那些土团乡夫放在其他朝代,适应战场后,表现不会差。 “拱辰军儿郎有几分气象了。”邵树德策马行至拱辰军阵前,笑道。 这支部队之前一直在往河湟押送魏博移民,这次也要跟着出征,全军五千人,已尽数集结于此。 “征河北,拱辰军儿郎当立功矣。”邵树德说道:“人赐绢两匹、毛布一匹。” 命令传下去之后,军使李公全、副使华温琪带头,道:“去岁正月徐州,陛下与我等分肉而食,为报君恩,死又何恨!弟兄们,陛下替我等养儿,杀贼!” “陛下替我养儿,杀贼!”“陛下替我养儿,杀贼!” 军士们以槊杆击地,齐声高呼。 “壮哉!”邵树德也很感慨。 足食足饷之下,再与军士们交心、作秀,成果不就来了么? 他现在站到铁林军面前,全军将士就会齐声欢呼,高喊“杀他个人头滚滚”。 他站在突将军面前,举剑前指,三万将士会齐声高呼“突将在此”。 到天雄军之中,将士们会大喊三声“唯死而已”,然后杀气腾腾冲向敌军。 一支军队,是需要传承,需要灵魂的。 这些口号,凝聚着邵树德与将士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每个新兵入营,都有人向他讲这些口号的来历,邵圣的光辉形象会给他留下很深刻的印象。 有这些禁军在,哪个外敌能打过来?哪个人敢造反? 最极端的情况下,哪怕文臣们都反对他,只要牢牢把握住了武夫,他就败不了。 今年是建极三年(903),往前面推个两百年,文人可以当皇帝,可以控制军队,往后推个百年,文人甚至能把军队搓圆揉扁,但这个时代,是武夫的时代,武夫们不支持你,任你名满天下,屁用都没。 邵树德对如何与武夫相处很有心得。 首先你得是个武夫,不然就洗洗睡吧,人家不会认你,纵然靠权术维持一时,也会很快倒台。这便是他深入军中时,几乎不穿龙袍,而是穿着戎服的主要原因。 皇帝会不会治理国家不要紧,是不是好人也不要紧,武夫们懒得管这些。但皇帝必须是武夫出身,必须得到武夫们的认可! 失败的人,不是因为你做得不好,而是因为你失去了武夫的支持,就这么简单。 邵树德弓马娴熟,曾经至一线走马杀敌,曾经与底层武夫们打成一片,说的都是武夫们爱听的话,给他们赏赐和抚恤,让退伍的将士包揽驿站和基层乡里官职,为此不惜开罪文人和地方豪强。在士兵们心目中,他是纯得不能再纯的真武夫,代表了他们的利益,谁敢对邵圣不利,那就砍翻他。 这个年代的权力核心来源在哪里,一定要搞清楚。 不是宰相,不是世家,不是豪强,不是地方刺史,不是文人士子,而是禁军武夫。他们是改朝换代的主角,历史上几十年内表演了那么多次,宁不鉴耶? ****** 阅兵完成之后,雨也停了,大军次第开拔,东进发。 义从军、定难军,外加提前出发的天雄军、武威军,以及尚在河北的天德、龙骧、突将三军,超过二十万禁军,可以说空国而出了。 邵树德回到定鼎楼之后,换了一件戎服。 十二岁的皇五子惠贤、十岁的皇六子明义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邵树德的儿子们到了一定年岁,都下去历练了,这次出征,五郎、六郎便要跟在他身边,言传身教。等稍大一些,也要下去历练。 其实不是没有大臣劝阻,认为这不合制,但邵树德只回了一句“我武夫也”,便堵住了他们下面的话。 武夫,干什么事情不都很正常?我管你怎么想。 邵家大郎今年二十岁,已是安东行营都指挥使。 二郎十九岁,是征蜀主帅。 三郎十六岁,历任文登县司户、黄县尉,再过三两月,即将转任蓬来县丞。 四郎十四岁,这会在海州东海县当海关令史。 五郎明年差不多也可以放出去了,六郎还要留在他身边学习一阵子。 孩子们出去历练,不指望能学到太多东西,因为地方官吏会对他们有所保留。另外,他们也不可能长期待在一个职务上,而是尽可能多地接触方方面面,在各个职务上流转,主要是为了熟悉地方民情,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地方任职结束后,会转到军中历练一番,熟悉军务。 他们跟状元学文,跟最顶级的武师学武,本来就是文武两便,自然也要文武两方面都熟悉了。 “走也!”邵树德换完戎服后,便下了楼,翻身上马。 邵惠贤、邵明义亦上马。 银鞍直军士夏鲁奇扛着大旗,跟在后边。三千骑簇拥着父子三人,浩浩荡荡出了定鼎门。 夏鲁奇是青州人,应募州兵成功后,因骁勇异常,被推荐到邵树德身边。 邵树德考校武艺后,惊为天人,立赏十余件名贵的金银器,外加两名美貌的宫人。 夏鲁奇这人是比较老实忠心的,感激涕零,现在专门为邵圣扛旗。 皇五子邵惠贤也见过夏鲁奇的武艺,虽然心中不服,但也不得不承认,此人实在是勐得不像话。 历史上李存勖若无夏鲁奇充当保镖,以他喜欢亲临一线厮杀的冒失劲,估计已经让梁军干掉了。 后梁开平五年(911),夏鲁奇与燕将单廷珪、元行钦厮杀,精彩至极,以至于两军将士都情不自禁“释兵纵观”——他们体力太好,全副武装一打就是几个小时,大家太累,于是放下武器观战。 元行钦其实武艺也相当不错。投降河东后,李存勖有一次曾被数百梁兵包围,眼看就要挂了,元行钦单骑冲入敌阵,空手入白刃,夺梁兵之剑,斩首一级,断矛两根,将李存勖救出。 他还与李嗣源大战,被先后射中七箭,血流不止,每次都拔掉箭失,咬牙厮杀,终射中李嗣源一箭。 贞明元年(915),李存勖又轻兵冒进,被刘鄩包围,这次是夏鲁奇救了他。 他一手持枪,一手持剑,拼死护卫,且战且进,厮杀两个时辰,遍体鳞伤,“手杀百余人”,达成百人斩伟业。 最难得的是,他与王彦章是这会难得的忠义之士,“性忠义”,这比下金蛋的母鸡还稀罕。 邵树德从不觉得自己麾下大将们有多忠义。这个年代礼崩乐坏,就不存在忠义这回事,每个人都在敢不敢造反之间徘回罢了。 正因为如此,忠义之人更加难能可贵,遇到了就要厚赏。于是,邵树德毫不犹豫地将河中柳氏、薛氏进献的才貌俱佳的美人赏了出去——刺史、宰相之类的官员,没有能力造反,邵树德甚少赏他们美人,这是只有武人才能得到的高规格赏赐。 大军出发后,文武百官、皇子嫔妃、内侍宫人等,则分乘马车,依次出定鼎门,慢慢跟在后边。 这一次北巡,集兵甚多,可能是近年最大规模的征战了。 河北诸藩镇,将迎来大夏数十万兵马的征讨。投鞭断流,诚如是也! (本卷结束) 第一章 泰山宫 齐州历城县郊外,王全亲自指挥夫子们将宫殿打扫干净。 此宫规制不大,是去年开始修的,在一座驿站的基础上改建,年前刚刚完工,这会装修完毕,打扫一番后,便可住人了——泰山宫,是齐州上下为圣人北巡紧急修建的行宫。 王全来到齐州也两三年了。 起因是儿子王郊当了齐州州军指挥使,反复劝说之下,带着一家老小从会州乡下搬了过来。儿子去兖州当都指挥使后,王全也懒得搬家了,即便要搬,也是去郓州——王全的老家。 因为便宜儿子连连高升,王全在历城县地位颇高,年逾五十的他,居然混了个乡长,带领一乡乡勇。 泰山宫是征发全州夫子修建的,王全带的人是最后一批值役的,非常轻松,就剩一点打扫活计,外加搬运些家具。 圣人北巡,第一站却是齐州泰山宫。王全有些不解,历城令试图巴结他,说了一些内情,即圣人将在此亲自指挥攻伐河北的战事。 当然,亲自指挥也是说说而已。圣人负责的,大概率只是最初的进兵方略,即一场战役的用兵思路,临机应变、具体指挥还是前线大将负责——就目前来看,风传由龙骧军使葛从周担任排阵使,也不知真假。 “这宫殿太小了,圣人住着委屈啊。”王全绕着宫殿转了一圈,叹道。 泰山宫周边的环境还算不错。有山,有林子,有水泽,有农田,看着比较舒心,就是地方小了点。 次子王庸闻言张大了嘴巴,惊道:“阿父,这宫殿可住数百人,还小啊?” “你懂什么!”王全作色道:“吾家能有今日,全靠圣人。大郎已官至淮海道都指挥使,手握数万兵马,这威风,啧啧,以前真不敢想。” 王庸听了也很羡慕。可惜他学的是文,会州州学毕业后,蹉跎多年,最高只当到乌兰县典狱,连个官都不是,还是个小小的吏员。全家到齐州后,他当上了历城县录事,虽然还是吏员,但排位靠前了,而且历城是州治,相当不错了。 “每次见到大郎,我都要和他说,好好替圣人厮杀。”王全说道:“谁敢造反,便剁了他的狗头,圣人不会亏待你的。等打完契丹,再去禁军掌兵,便妥了。在州军里厮混,总不是个事。” “当年野利克成也是郓州将,现在入禁军了。大兄应也有机会。”王庸说道。 王全瞟了傻儿子一眼。 野利克成已经与河阳公主成婚,是驸马爷,还是不一样的。不过他有信心,儿子若能在安东府立下战功,升入禁军等闲事也,毕竟以前就是禁军出来的。 “王指挥。”远处行来数骑,一官下马后,遥遥行礼。 王全一看,原来是齐州长史李弘仁,连忙回礼:“李长史。” 李弘仁是故百泉县伯李劭之子,今年正月刚调任齐州长史。他还有个兄弟李淮,王全认识,现在还是会州刺史。 “张使君让我来看看泰山宫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物事。”李弘仁说道:“王指挥觉得如何?” “其实没甚需要添置的了。旧驿站的驿田或可扩大一下,将旁边的荒地囊入其中。趁着还有时间,种些牧草。”王全说道:“去农户那边找就行了。圣人、百官、嫔御至此,需要养些牲畜供给。” “还是王指挥想得周到。”李弘仁笑道,随后便吩咐随从照办。 齐州现在也有一些农户执行三茬轮作制,找些牧草并不难。 中原农牧并举,这个牧可与草原的牧大不一样。草原上牧草稀稀拉拉,中间大片的沙子,而且什么牧草都有,非常杂乱。中原是像种粮食一样种牧草,密度极高,而且种的是带根瘤菌的豆科牧草,有固氮肥田功效,种子还经过筛选培育,不是草原能比的。 李弘仁让人去找牧草,其实就是培育选种过的大宛苜蓿罢了,产量贼高,一年可割四五次,割完还长,养一些牲畜供圣人一家及百官吃喝,倒也够了。 “泰山宫中还缺宫人。”王全又道:“圣人他老人家日理万机,殚精竭虑,我等岂能不将他服侍好。” “这事不妥。”李弘仁笑道:“圣人带着宫人过来,我等擅自安排,不妥。” 王全有些遗憾。他倒是想将他的小女儿塞进泰山宫服侍圣人,奈何奈何,多好的机会啊。 “宫前南山,要不要清理下?圣人爱打猎,若山中有贼人藏匿,可要出大事。”王全又道。 “张使君过几日便会征发各县乡勇数万人进山清剿,一寸土地也不会放过,都要细细搜索。”李弘仁说道:“纵有山贼匪徒藏匿,这次都要倒了血霉。” 王全大笑,道:“些许贼子,犯了事入山藏匿,没想到被数万人追剿,还真是倒了血霉。” 本来也就是偷了点东西,打了人而已,小罪轻罪,惧怕官府锁拿,于是躲进山中避避风头,结果被几万乡勇拉网搜剿,你说倒不倒霉? “圣人爱打马球,该平整个球场出来。”王全又建议道。 李弘仁一拍大腿,道:“几忘了此事。”立刻吩咐随从,加紧办理。 王全在一旁看着,暗暗感叹。 圣人想到的和没想到的,别人都替他考虑到了。这就是天底下最让人沉迷的权力,怪不得武夫们宁愿抛妻弃子,也要不断折腾呢,这富贵温柔乡哪是普通人能享受到的? ****** 建极三年四月十八,淮海道巡抚使张彦球亲至齐州。 “圣驾到哪了?”张彦球巡视完全州六县,在泰山宫外下马暂歇。 “已至滑州。”巡抚护军指挥使答道。 圣人北巡,第一阶段还是按照去年东巡的路线,先至淮海道,待河北打出个眉目后,多半才会渡河北上,正儿八经地巡视河北。 按照之前通传的消息,圣驾在四月初二出洛阳定鼎门,一路东行,这会走到了滑州,速度还是挺快的,毕竟是内线行军,不需要每天都修建坚固的营寨。 “嗯,月底就能抵达郓州,下月初即可至泰山宫。”张彦球点了点头,道:“全道各州土团乡夫,不得解散,仍严加操练,以备调遣。这事你亲自跑,务必通传到每一州。” “遵命。”指挥使回道。 张彦球又翻开了手里的制书。 此番北巡,目标直指沧景,其他都是附带的。 “王者君临八表,子育万民,务匿瑕含垢之仁,引禁暴戢兵之德……卢彦威辄陈狂计,别启奸谋,将欲南顾棣州,西窥魏博。人而无礼,罪莫大焉……朕初抚天下,实在便安,曾令近侍驰书,责使深思改过。载惟抚御,敢怠含宏。近乃长恶靡悛,乱常尤甚,遣奸人招军前节级,出妖言惑管内生灵。兼挂牒文,已为边患……” “其沧景将士,如有能奋扬忠义,执戮渠魁者,先是六品以下官者,便授四品正员官,其先是五品以上官者,节级超奖。仍赐庄宅各一区,钱二万贯文,并列加宠任。如能率所管兵马以州郡来降者,超三资与官,赐钱一万贯。以城镇来降者,超两资与官,仍赐钱五千贯。以一身降者,亦与改转,仍赐钱帛。其彦威如能知义悔过,束身归朝,并与洗雪,仍加宠奖……” “于戏,不祥之器,宁愿举于干戈。无罪之民,岂忍坠于涂炭?将行吊伐,倍轸情怀,勉施拯救之功,勿致伤夷之弊。虽军威须振,在王道无亏,凡百戎臣,当体朕意,布告内外,咸使知悉。” “《讨卢彦威制》,写了有甚用!”张彦球将制书收起来,苦笑道:“都是些贱胚杀才,不打怕了、杀绝了是不行的。” 卢彦威这人,明明实力不如成德,但比王镕还嚣张,一边抢夺蛤垛盐池之利,一边大掠棣州,有时候还西进魏博劫掠,甚至还抢乐安郡王的财货,搞得天怒人怨,属实脑子有问题。 他手下那些兵将,也不是什么好鸟。一个个凶残暴虐,专事劫掠,凌辱妇人,棣州被他们搞得乌烟瘴气,苦不堪言。甚至就连管内的沧、景、德三州,也被他们祸祸得不轻。 指望这些人主动来降?怕是有点难。 不过这对武夫们来说不是坏事。你一来敌人就投降,那不是白来了吗?就是要敌人不降,才有战功可捞啊。 其实,张彦球也有点想上阵打仗了。 过去多年,他一直带着部队转戍各地,打仗的机会极少。淮海道巡抚使这个职务,也是圣人塞给他的,其实不太够格——资历够了,但功劳差一些。 这次若能捞到打仗的机会,那就再好不过了。只可惜州兵精锐都让王郊那小子带走了,剩下一万多人,不太能打啊,有点小麻烦。 实在不行,就请求圣人让他带着土团乡夫攻城。禁军精锐,消磨在坚城之下太可惜了,这事还得命贱的乡勇上。 怕就怕连这个机会也没有。 河湟蕃兵、江陵兵、兴元兵、蕲州兵、龙剑兵,差不多将近三万人。不把这些人给打得差不多了,圣人是不会收手的。 想打仗居然也这么难,这是他未曾料到的。 新 第二章 青州港 风浪略有些大,但对习惯了海上生活的老海狗们,还真算不了什么。 平海军副将朱寿站在甲板上,指挥着军士们用吊杆将货物从小船上拉上来。 吊杆其实是人力驱动的,通过滑轮这种省力的工具装卸货物。而在码头上,现在已经开始推广畜力滑轮吊杆,型制也比船上的大多了。 滑轮大概是古代一个相当伟大的发明了。虽然没有系统性地提炼出滑动摩擦、滚动摩擦以及摩擦系数的概念,但人们在生产生活中下意识得出了自己的结论,并将其应用到实践中。 但话又说回来了,有某种技术,不代表这种技术在实际中被应用了,或者大规模普及了。纵览史书,总能看到古代有某某技术,但你去实践中找一找,根本没有普及或推广,大部分工匠不知道这玩意,甚至有些技术仅仅只存在于书上,或者只做出了少数试验品,这和没有这门技术也没什么差别了。 而这,其实就是技术会消失的秘密。它从来没有被大面积推广、大规模使用,或者推广了,但使用过程中出现种种问题,没有经过市场的检验与反馈,没有迭代改进。原型机和最终定型机,有时候完全是两个层面的东西。 滑轮组在船上算是应用比较多的了,毕竟是真的有用。尤其是新出的“海鲛丁”型三桅帆船,更是大面积使用这种省力的工具。毕竟比起传统帆船,这种新船帆更多、更大、更重,操作更加繁琐,不用是不行的。 装在桶里的货物被拉上甲板后,水手们立刻将其抬走,然后当场分拣。 所谓的“货物”其实就是一条条鱼罢了,大黄鱼、小黄鱼、鳕鱼甚至头足类的乌贼都有,数量庞大,品类众多。 朱寿特地跟过去看了看。 水手们的动作很麻利,先按种类分,然后按大小分。挑拣完毕后便拿着尖刀开始宰杀,剖腹、刮鳞、去鳃等等。也不知道他们杀过多少鱼了,总之动作快捷迅速,令人眼花缭乱。朱寿看了一会,就感到了充满节奏的美感。 杀完的鱼清洗完毕后,便放入桶内腌制。腌制火候差不多的鱼,则拿出来晒干、风干,然后装入另一个桶内。 有些时候,朱亮都觉得这些平海军的辅兵们已经全部堕落为渔民了,“屯田”屯得不亦乐乎,因为他们是有额外收入的,计件拿钱,故工作积极性很高。 甲板那边,送完了鱼的小船并没有立即离开。 水手们又通过吊杆送去了一些补给品,包括淡水、米面、果蔬等物事。收完补给品后,小船上的水手打了声招呼,便划桨离开了,往不远处的另一艘平海军舰船靠近。那是他们工作的战舰,但没有砲车、弩机等军事设施,取而代之的是各色渔网、鱼竿,让人看得目瞪口呆。 其实吧,平海军现在没啥战斗任务。 他们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来往于登州与安东府之间,输送人员和物资。即运输是主业,捕鱼是副业,搞好这两项工作,基本就能得到上等考评。 “将军,底舱已经满了。”有水手上来禀报道。 “我去看看。”船只摇晃不定,但朱寿如履平地,很快便下到了底舱。 舱内的味道很难闻,充斥着浓烈的鱼腥味。 船底有些湿滑,一个不小心就会摔倒。但朱寿毫不在意,不漏水的船不是好船,漏漏更健康。 底舱还有不少水手在忙活着,他们用麻绳固定好一个又一个装满咸鱼的木桶。 虽然已经见过很多次了,但每一次看到如此密密麻麻排布着的木桶,他都忍不住生出一股豪情。 这得值多少钱啊! 出海后用网、叉、篓、竿捕鱼,自古就有。 杀鱼腌制,做成鱼干,自古也有。 但像平海军这样反复调查渔汛发生的时间和地点,然后追逐鱼群,集团化捕鱼,且配备一艘加工补给船,在海上当场宰杀腌制,并给渔船提供补给品,修理渔具的,还是第一回,全赖邵圣的“最高指示”。 这种捕鱼的效率是十分惊人的,也是传统作业方式难以企及的,堪比邵圣当年开启陆上农业改革,让关西老百姓大量摄入肉、奶制品,改善体质。 “差不多了,返航!”朱寿看完后,便上了甲板,下令道。 水手们听令后,立刻开始忙活起来。 有人爬上高高的桅篮,确定方位。 有人观察顶桅上的小三角旗,判断风向。 有人开始喊着号子转动帆桁,调整总计八九面帆布的受力角度。 有人收帆、升帆,不断调整帆布的受力面积。 …… 所有人都各司其职,忙而不乱。 经过长时间的练习,水手们已经逐渐熟悉了如何操纵这种复杂的新式帆船——最复杂的部分,便在帆缆系统。 朱寿亲手往海中投入了一块流木,默默估算航速。 东南风吹拂之下,这艘船只航行得很快,朱寿估摸着,最多两天便可抵达青州。 他甚至下意识取来纸笔,想演算一番风力、洋流与航速的关系,但在分力、合力这一关就放弃了,实在弄不清楚,只能回去后再找人请教了。 ****** 张彦球离开了渤海馆,来到了码头附近。 在随从们的指点下,远远看到了“海鲛丁”型帆船庞大的身影。 海上看着似乎不远,但实际上直到傍晚时分,这艘船才小心翼翼地开进了锚地碇泊。 力工们一拥而上,又开始了卸货操作。 张彦球快步上前。 随从们打开了一个木桶的桶盖,里面是一条又一条腌制好的咸鱼。 呃,味道有些感人,张彦球微微皱了皱眉头。 鱼的腌制其实有两种。 一种是晾干、晒干后的咸鱼干,一种是泡在盐水中腌制。后者很多时候往往意味着黑暗料理,比如北欧人就喜欢将鲱鱼、鳕鱼泡在盐水中腌制成半腐烂状态,大名鼎鼎的鲱鱼罐头就是“成名作”。 平海军两种腌制的都有,但邵圣实在接受不了后者这种重口味,他更爱风干的咸鱼,因此前者的产量占了绝大部分。 “快,连夜送往泰山宫。圣人抵达后,要与将士们分鱼而食。”张彦球拂了拂闻风而来的苍蝇,下令道。 “遵命。”青州方面早就准备好了马车和驭手,第一时间在码头上装运,然后一路向西,送往泰山宫。 一桶又一桶的鱼被拉走了。一桶装了两百条上下,这一晚上便要拉走几千条,数量相当惊人了,足够邵圣与银鞍直三千将士开一个大趴体。 至于将士们喜不喜欢吃海鱼,这都不是事。 邵圣喜爱,赏给你吃,你再不喜欢也得咽下去。况且这是中原旱鸭子难以见到的稀罕货,大伙还是很有兴趣的。 而且邵圣也一直在努力带动风潮。 作为大夏武夫心目中的顶流明星,他带货能差么?就是一坨屎,我也能让人觉得它香得很。 淮海道转运使宋瑶轻捋胡须,静静看着。 圣人总是出人意表。海上那些事,在他连续几年的努力之下,发展得不慢。 当然,宋瑶最关注的还是圣人的各种行事手段。 他从不强迫人做什么,但总能达到自己的目的。让人们见识到种种好处,和风细雨之中,让他们自发地来维护这种新事物。 宋瑶估摸着,圣人在努力营造一种吃海鱼的风潮,将海鱼的地位无限拔高,令其成为一种在上层社会中受人追捧的高级食物。 如果持续个几十年,会不会形成一种文化习俗?古来很多食物,最开始可都是出自帝王家哟,最终变成了民间传统的一部分。 一旦这种风潮席卷大江南北,市场就有了,然后刺激更多的渔民下海捕鱼。正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鱼捕得多了,自然会有人研究更好的船、更好的渔具。 这是王道手段,明明白白地摆在台面上。 不过宋瑶不太关心这些太过遥远的东西,他最兴趣的还是海船的运输职能。 “海鲛丁”在卸完咸鱼后,开始往船舱内装载各种物资、粮草,这是要启程前往旅顺了。 平海军确实很忙,东南风乍起之后,就是他们离港的日子。 一个又一个家庭被他们运到旅顺,一件又一件武器被输到港口,一桶又一桶粟麦被送到岸上,有力支持了安东府的生存与发展。 从登莱去安东,条件得天独厚,无陆路转输之劳,海上航程也只有一日夜,成本低到令人惊讶的地步。 随着安东府的户口日丰,开垦的田地日渐增多,将来总会发展成一个庞然大物,让契丹人无从抵御。 旁边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却见两名使者各提着一个大包袱,准备上马离开。 宋瑶找人问了问,原来平海军副将朱寿在出海期间捕获了几条甚少见到的海狗。 海狗已经被宰杀,皮被剥了下来,草草处理了一番,打算献给圣人做成皮衣。另外,水手们还按照指示,取海狗精华,打算送到御医那边,制成药丸,供圣人在泰山宫时取用。 邵圣北巡,整个河南道、淮海道都动了起来。大小官员们各显神通,纷纷巴结,好不热闹。 (本章完) 第三章 长白山 “去你妈的,给不给?”长白山脉之中,一名武夫将刀架在人脖子上,大声喝问。 “这位壮士,你手稳着点。”被他架住脖子的是一名绿袍小官,不住地往后退。 武夫狞笑着,手又紧了紧,小官脖子上隐隐现出血迹,差点吓尿了。 旁边还有几名军士,有人哈哈大笑,有人拿刀斫柱,大声恐吓。 “你这渤海国的钱分量不足,一缗半才抵得一缗,快拿钱!” “到底有没有钱?骗我等来替你守城,无钱可乎?” “妈的,看样子是没钱了,杀了他吧!” “再不给钱,我等自取啦。” 军士们吵吵嚷嚷,绿袍小官面如土色,几欲晕厥。 “哎呀,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裴璆离了州衙,匆匆抵达军营,一看就直拍大腿,道:“符都头让你等好好守城,可不是来欺压百姓的。” “符都头”三个字一出,军士们脸上的嬉笑之色稍有收敛,但他们还是很不满意,怒道:“一个月时间,不过吃了你们千余头豚羊,便遭不住了?粮肉供给甚少,还不足额给钱,到底想怎么样?” “我等已替你打退一次契丹进攻,这是多大的恩情?” “若无我等,你们渤海人的妻女已在契丹营中多日,肚子都被搞大了。呸,没钱就想让人卖命,哪那么好的事?” “你这鸟官,欲与我试刀耶?” 裴璆心中气苦。 去岁看夏人打契丹颇为顺利,渤海国便出动三万大军,由王弟大澍贤统率,进攻扶余府,欲收复故土。 契丹方面由大将刘仁恭统率一万多步骑迎战,双方相持多日,最后渤海国大败,溃不成军。若不是天气骤然转寒,大雪纷飞,渤海国就不仅仅丧师的问题,很可能还要失地。 今岁开春后,契丹便大举进兵,四处掳掠,渤海招架不住,便请求夏人帮忙。 安东行营都指挥使邵嗣武接到求援后,很是踌躇,因为他也抽不出多少兵。辽阳、新城、抚顺三地,已占去了万余兵马,兵力分散的情形极为严重——说白了,摊子铺得有点大。 而且这些军士在鸟不拉屎的地方守了一个冬天,早就想回家了,根本没兴趣替渤海人打仗。无奈之下,邵嗣武调集了五百魏博夫子,发下了部分缴获自契丹人的武器,让他们赶到长岭府,协助渤海人守城。 就在七天前,一支契丹兵马进至城下,肆意辱骂、恐吓渤海人,然后分兵至村落,烧杀抢掠。五百魏博夫子见契丹人分兵分得厉害,便趁夜出城,给他们狠狠来了一下,斩首近百,夺马五十余匹,并顺利撤回。 契丹遭此打击,便不敢分兵了,稍稍抢掠一番后,呼啸退去。 正当渤海人满心欢喜的时候,魏博武夫觑到了他们的软弱和无能,结果就发生了今天的闹饷事件——渤海人答应的好处没有完全兑现,这他妈能忍? “答应诸位的钱肯定会给的。渤海乃海东胜国,几千缗钱出不起么?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敝国正从中京调集钱粮,很快就会发下,断不会少了的。”裴璆见几名武夫提刀向他靠近,连忙大声说道。 但没用,这些武夫看见裴璆身后还跟着一支车队,直接围了过去,拿刀挑开一个个袋子。 “哇!”赞叹声齐齐整整地发出。 车上摆满了金银器、布帛、珍珠、药材、毛皮以及其他财货,让人眼花缭乱,情不自禁伸手去抓。 “诸位,这可使不得啊!”裴璆一见急了,连忙阻止。 “唰!”有人抽出刀来,架在裴璆脖子上,道:“滚!” 但裴璆不敢滚,苦劝道:“诸位,抚顺符都头将返,这是要送过去交割的财货啊。你道最终是给谁?我刚刚收到消息,大夏圣人将巡河北,讨卢彦威,这是送给邵圣的贡赋啊,诸位好好想一想,可能动?” 魏博武夫们犹豫了。 若是送给哪个官的财货,他们咬咬牙、脑袋一热,还真敢抢了。可若是送给大夏圣人的,却干系重大,有些麻烦。 安东行营都指挥使邵嗣武乃圣人长子。爹的钱被抢了,儿子若不找回场子,便是不孝。这几十车财货他们若敢伸手,便是追到天涯海角,安东行营也要把他们弄死。 有点不太值得! “莫不是在诓骗我?”有武夫疑惑地问道。 “怎么可能诓骗!”裴璆随意走到一辆车前,指着被军士刀剑挑开的袋子,道:“此为敝国着名的卢城稻,色白粒长。” 又走到一辆车前,道:“此为南海府上供京师的昆布,亦为上品。” “再看这些药材、珍珠……” “此为率宾府土人猎杀之海豹皮、海狗皮,还有炼制的海豹油……” “这是龙州细帛,以柞蚕丝织成……” 裴璆一一介绍。 “穷鬼!还送稻米、豆子、粟麦,邵圣缺你这点吃食?”军士悻悻道。 说完,他看了看身边的同袍,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犹豫,于是长叹一声,退往一旁,不再打这批货的主意了。 裴璆见状,大大地松了口气,立刻让人带着车队出城,前往抚顺,免得节外生枝,真被人抢了。 不过他也不敢过分得罪这帮魏博武夫。他们确实是一股强悍的战力,虽然只有五百人,但胆大心细,敢于夜间出城,与契丹贼子厮杀,这是已经视契丹如虎的渤海军士难以做到的。 渤海朝廷一致判断,契丹去年西征吃了亏,今年一定会在渤海身上大肆找补。考虑到他们屡战屡败的情况,还真不能开罪夏人,即便他们派来的这些兵真的很跋扈。 “诸位,长岭府已调豚羊牛两千头、酒三百坛,以犒赏诸军。钱帛之事,用不了多久就会从中京运来,诸位稍等旬日便可。如何?”裴璆问道。 “也罢,便再等你十天。若届时还没钱,便不要怪我等自取了。”武夫收了刀,警告道。 “不会的,不会的。”裴璆赔笑道。 堂堂渤海国信部少卿,回不了上京的朝堂,终日在长岭府、中京一带与夏人周旋。说不苦是不可能的,但也没有任何办法。如今这个世道啊,太难了。 ****** “符将军,安东府便交给你了,此为我之心血……”旅顺城内,邵嗣武犹豫再三,没把后半句话说出来。 “赵王且放宽心。”符存审笑道:“契丹贼子的精力都放在渤海身上了,正好给了咱们休养生息的机会,出不了事。” 安东府六县,如今最大的问题是缺人、缺物资,什么都缺。正因为如此,他们缺乏持续作战的能力。去年大举北上,今年来了这么多张吃饭的嘴,各种物资消耗得很快,便只能采取守势了。 当然,守从来不是窝在家里不动,那是死守,早晚完蛋。 真正的守,还是得寓攻于守。即整体战略是防守,不急于扩张,而是注重消化现有的地盘,深固根本,但策略上派遣部分兵马进攻契丹,令其疲于奔命。 “符将军是知兵的,我放心。”邵嗣武笑道,随后便与安东府诸将左们一一告别,前往码头。 圣人北巡,即将驻跸齐州泰山宫。作为今上长子,邵嗣武要进宫面圣,具陈过往两年所做的努力。 至于述职完毕之后还能不能回安东府,那要看圣人的意思如何了,邵嗣武没有反抗的能力。 码头上已经停泊了十余艘船,即将扬帆起航。 邵嗣武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旅顺。 青黛色的城墙已经围起来了好大一片,今年一定能够筑城完毕。安东府名义上的理所在积利县,但事实上的首府在旅顺。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人口最多、经济最发达、工商业初见萌芽的旅顺的地位都是不可取代的。 “当当当……”码头上铃声响起,一些补给完毕的船只开始拔锚起航。 一艘又一艘接连驶离了港湾,至外海调整了下队形后,缓缓消失在了天边。 邵嗣武知道,这是前往大辽水入海口的船队。一共十艘船,满载物资、工具及近千名士卒,前去立寨戍守。 平海军的人已经粗粗考察了一遍,找出了一块适宜立寨的地方。此处地势相对较高,较为干燥,适宜作为初期的据点。 一千名士卒也都是禁军退下来的老卒,战斗经验极其丰富。大辽水下游那一片,沼泽众多,水网密布,契丹人也甚少过去。猝不及防之下,寨子就被夏人立起来了。而只要成功扎下根来,渡过了最艰难的前期阶段,契丹人就毫无办法了。 囿于当地的环境,契丹无法派遣大队兵马过来。兵少了却又不济事,根本打不过有海上外援通道的千名禁军老卒。 这个亏,契丹人是吃定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又要多一个战略防守方向。 而寨子的名字也有了,圣人钦定:营口——本来按照惯例应该叫辽口的,命名习惯如此,如涡口、颍口、清口等等,无奈胳膊拗不过大腿,只能叫营口了。 “当当当……”钟声又起。 邵嗣武与追到码头上送行的人再次告别,登上了船甲板。 安东府六县的设置、田地牧场的开辟、城池的修缮与新筑、辽阳新城抚顺等地的收复,以及最为耀眼的对契丹战争的胜利,都是可以与圣人分说的功绩。 邵嗣武好好理了理思绪,打起了面圣时的腹稿。 第四章 棣州城 棣州理所厌次县城外,刺史邵播刚刚检阅完部队。 检阅完部伍,自然要发赏,但邵播真的没什么可拿得出手的。一人给了几百钱便打发了,而军士们也不以为意,散了后直接回家干农活。 是的,棣州几乎已经不存在成建制的职业武人了。现在上阵打仗的,都是换了不知道几茬的征召兵。长期的拉锯之下,各县损失非常惨重,日子快过不下去了——就这样一种经济状况,他们还要给乐安郡王上供,还有禁军驻扎所产生的庞大的递顿支出。 屯于棣州的禁军乃突将军一部,万余步骑,主要与卢彦威作战,偶尔还会面对王镕的镇州兵。 突将军是淮海道的主要驻军。最开始几乎尽数屯于棣州,后来,随着南方局势有些紧张,徐、泗二州有小规模叛乱,于是分出一厢兵马南下弹压。留在棣州的是左厢,与沧景兵也算是老相识了。也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才保得棣州没有全部沦陷,朝廷有了一个楔入沧景镇内部的桥头堡。 邵播不敢把希望全部寄托在突将军身上,那是不理智的。棣州的土地,还得靠本乡本土的勇士来保。 邵播扭头看了一眼。 散去的将士们老的老、少的少,有人双鬓斑白,有人一脸稚气,有人还算魁梧壮实,有人却是瘦弱不堪,就连兵器也五花八门,甲具更是很少看到。 这样一支军队,一般而言是不能战的,一触即溃大有可能。可谁让沧景武夫太能祸害了呢?棣州百姓受够了那帮豺狼,如今被征召而来的军士,又有哪个不和他们有仇?非如此,他们不可能坚持到现在。 “棣州最后的元气了。他们若没了,棣州最后的脊梁骨也就断了,今后即便杀父仇人打过来,也没人会反抗了。”邵播叹了口气,说道。 播弟邵扬闻言有些迷茫。 棣州为朝廷顶在一线,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四境荒芜,百姓亡散,全州上下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百姓的忍耐几乎要到极限了。这次若不能讨灭他们的头号死敌卢彦威,那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当然,便是北巡失败又如何?圣人拍拍屁股走了,留下他们棣州在河北孤独地对抗敌军,忍受敌人的报复,你又能如何? 造反?你有实力么?怕是连黄河都过不了。大夏朝廷掩有百余州,一州一郡造反的消息,都不足以在夜间打开宫城,入内禀报。 “别多想了。”邵播说道:“静观其变即可。此番北巡,圣人空国而来,即便大败亏输,也不要有什么想法。我等只忠于洛阳朝廷,至于是哪家圣人,这不重要。我今日便收拾收拾,前往齐州面圣,你留守棣州,与突将军多加联络,稳着点。” “好。”邵扬应道。 兄长是有本事的,见识也很非凡,邵扬小时候就知道了。最近与兄长谈论天下大势,一直引以为憾。 昔年淄青节度使王敬武薨,棣州刺史张蟾不服王师范小儿,起兵造反;朝廷亦觊觎淄青六州之地,派太子少师崔安潜出任节度使;王师范派出去征讨张蟾的大将卢弘亦拥兵自重,回师青州,逼迫王师范。 那是淄青六州最混乱的时刻,错过那个天赐良机,便再也没有机会了。而你连一镇节度使都不是,在这个乱世之中,又哪来的机会纵横捭阖、快意驰骋呢? 棣州邵家,当时没出头,那么也就这样了。 新朝邵圣,一力削藩,中原的河中、陕虢、宣武、天平、泰宁、感化、淄青等镇在他的打击下灰飞烟灭。而今地方上也就只剩一些藩镇余孽在默默潜伏,始终等不到作乱的机会。 若再稳定个二十年,等这些藩镇余孽都死心了,就更没机会了。 兄长大胆判断,今后若有改朝换代,一定起于洛阳,而不是地方藩镇了。也就是说,造反的主力从藩镇变成了禁军。他原本预计这个过程要花几十年时间的,但邵圣削藩削得丧心病狂,为此不惜延迟统一大业,也要打好地基。 削藩带来的结果就是天下精兵收于洛阳,有能力改朝换代的就禁军那拨人了。 他们这些地方小军阀,能做的就是坐观洛阳城头变幻大王旗,谁当圣人就支持谁,别无选择。 回到城中后,邵播兄弟没有耽搁。 邵扬自去衙署坐镇不提,邵播与家人一起吃了顿午饭。 看着桌上不甚丰盛的饭菜,他重重叹了口气。连刺史都这样了,可想升斗小民过的是什么日子。可恨还有那乐安郡王在吸血,简直了!他甚至都有些怀疑,圣人将乐安郡王的食邑放在棣州,是不是别有目的?整整五千户的财货,我多养一千精兵不好么? 离家之后,邵播带着数十骑一路向南。 从州城到黄河渡口这一片,人烟稀少,百业凋敝。 房屋破了没人修缮,田地中的杂草无人清理,道路坑坑洼洼,颇为不便。 时已六月,去岁种下的越冬小麦已经到了收获的时节,但田间地头却没有多少人。即便有,也以老人、妇人、小孩居多。 听到清脆的马蹄声后,在田间忙活的农人都战战兢兢,生怕又是来催课或拉丁的。邵播见了他们害怕的模样,催马掩面而去,无颜见本乡父老。 而在渡过黄河,进入淄州邹平县境之后,风物又陡然一变。 淄州,不知道多少年没打仗了。安史之乱那会就没怎么波及,其后的藩镇混战,也得以偏安,未被卷入。长时间的和平下来,淄州百姓的日子虽然谈不上多么富庶,但说一句安定确实没有错的。 邵圣东征那会可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摧残,但也很快结束,损失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故很快恢复了过来。 “淄州四县,往常也就和棣州六县差相仿佛,如今却是被人远远甩在后面了。”邵播下了马,在一处山野小店内暂歇,看着附近田间金黄色的麦穗,神色极为复杂。 驿道之上车马来往不绝。一部分向东,满载粮食、农具、布匹、盐茶等各类物资;一部分向西,则装运着大量粟麦、果蔬。 稍一打听便知道,东向物资输往登莱青三州,最终目的地则是安东府旅顺县的都里浦码头。西向物资是运往齐州历城,供给陆续抵达的北巡大军。 野店内还有几名武人在小憩。 稍一打听,便知是圣人从南方调来的兵将。有那操蜀地口音的军士满腹牢骚,不住抱怨被朝廷驱赶着来送死。 “那些蛮獠越来越不好管了。”一名军官模样的汉子说道:“此番四千三百人出征,蛮獠就将近一半。走了两三个月,就领了两缗钱,待到了河北,打上几仗,这两缗钱怕是又要被朝廷收回去。” “你们如此,我们通州儿郎又何尝不是呢?”另外一人叹道:“活着时拿的钱没禁军多,死了后抚恤也没人家多。儿郎们去乡下打打牙祭,还被人捉住斩了,这日子是人过的吗?” “冲锋陷阵、辗转沟壑、蚁附攻城,这几招下来,怕是没几个人能回去哦。” “与其这样,还不如……” “你敢吗?”军官苦笑道:“黑矟、金刀二军自兴元府南下,那威风劲,咱们的兵再练下去也不是人家的对手。驻跸泰山宫的天雄军你也看到了,全军三万众,身被精甲,骁勇凶悍,诸葛使君看到时便面如土色,还反个屁!” “那——不如亡去?” “往哪逃?”军官叹道:“往巴州跑肯定是不行的,一路上就被人锁拿了。投降沧景、成德也不行,去了人家那里多半也不受待见,一样往死里用。” “那怎么办?” “唉!别说了,喝酒!” 邵播在一旁听得颇有感触,简直遇到了知音一般。 如今天下就是这么个操行。邵圣拳打脚踢,平灭诸多藩镇,但说大伙忠心不二那是瞎扯,这年月连父母都能卖,能有多忠心?说白了,反又不敢反,送死又不甘心,逃也没处逃,真真要逼死人。 不过,其实还是有条活路的,即去边地当镇兵,或者解甲归田,去远方边郡当府兵。 这条路以前没多少人愿意选。但随着时间推移,在生死抉择之下,总有部分人会想通的,然后做出这个选择,徙家去边郡,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如今战争主要集中在中原内部,边地说实话还算太平,偶有小叛乱,也翻不起什么大浪。 休息完毕之后,邵播一行人继续上路,向西疾驰。 沿途驿道之上已经可以看到大队行军的武人了。 登上高岗之时,也可以看到远方的河面上云帆点点,大量船只从洛口、河阴等地起航,将粮草军资运往下游的棣州。 战争,其实已经迫在眉睫。 六月初五,邵播抵达了泰山宫以东数里,但见附近旌旗林立,营栅遍野。巡逻、操练的军士数不胜数,如龙的车马一路延伸到天边的尽头,甚至还摆不下,很多直接带着货物拐进了刚刚收割完毕的田野之中。 怕不是有十万人屯于左近! (本章完) 第五章 汇报 邵圣刚刚从泰山之中打猎而回。 泰山其实并不小,东西绵延数百里,是山东半岛的南北分界线。 此时山高林密,鸟兽众多。仅仅去山中一日,便收获猎物数十——有人帮着驱赶野兽就是好,邵圣勐然觉得自己的猎弓几乎成了加特林。 回到营地之后,卫尉卿慕容福来报,淮海道地方州县官员请求觐见。 邵圣一概挡下了。 来到泰山宫不过三天时间,他都和武夫们耗在一起。 第一日与天雄军将校一起打马球,赏赐无数。 第二日考校义从军将士武艺、军略,赏赐无数。 第三天与近侍、银鞍直、拱辰军将士一起进山打猎,又赏赐无数。 在邵圣心目中,谁更有统战价值,至此明矣。 打猎完毕之后,武夫们就地架起铁锅、铁盘,开始烹饪猎物。又有军士担着一桶又一桶的咸鱼过来,由尚膳局的厨师亲自烹饪。 蒸咸鱼、煎咸鱼、红烧咸鱼、咸鱼焖豆腐、咸鱼烧萝卜——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御厨们做不到的。 邵圣也不理会什么君子远庖厨的说法,亲自下场做了道腌菜咸鱼,亲手端给了夏鲁奇,道:“今日射猎野猪,若无君,朕也手忙脚乱,恐要受伤。如此壮士,得之便是天幸。今后与卿共富贵矣,来,你我君臣分食此鱼。” “陛下……”二十二岁的夏鲁奇大为感动,他也没有矫情,接过餐盘置于桉上,与邵树德你一快我一快,分食完毕。 众人都用羡慕的眼神看着夏鲁奇。但羡慕归羡慕,又嫉妒不起来。 银鞍直将士,敢与他比试的,没一个不被揍得鼻青脸肿。这厮的体力还是牲口级别的,披甲持械厮杀,两个时辰都不带累的。最关键的是,他能一手持枪,一手用刀剑,简练快捷,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招招直奔命门而去。 圣人夜宿营中,夏鲁奇执槊立于帐外,当真鬼神难近。 “洛阳兴教坊李师道宅,已整饬得差不多了,班师回朝之后,你便住进去吧。”邵树德让人收去餐盘,又说道。 “陛下。”夏鲁奇急道:“无功不受禄,岂可如此?” “今日救朕,便是大功。”邵树德说道:“银鞍直左营甲队队正宋十二郎年前暴病,空位不可久悬,你便顶上吧。” “陛下厚恩,鲁奇万死难报。”夏鲁奇泣道。 “朕看重的勇士,岂能没有体面?”邵树德大笑道。 众人更是羡慕了。 赐财宝、赐美人、赐宅院、升官,还和你很亲近,这一套组合拳下去,谁顶得住? 李师道那套宅院,规制甚大,环境优美,京中不知道多少人盯着。很多人都说,哪天外地升回来个宰相,朝廷才会把这套宅院借出去,没想到圣人今天直接赏了。 夏鲁奇这种老实人得了,怕是连下辈子的命都卖出去了。 邵树德也很满意。 有这种百人斩在身边护卫,玄武门之变都能给你趟平了。安心,就是安心! “诸君亦当奋勇。”邵树德看着簇拥在周围的银鞍直军士,道:“过几日朕举行一次大比,挑五十人放出去为将官,都好好准备准备。” 众人轰然应诺,神情振奋。 银鞍直三千众是圣人最亲近的部队,也是圣人倾注最多心血的部队。武艺锤炼、军阵操演之外,还经常学习战例,让人各抒己见。 这是一支按军官标准培养的部队,都是皇帝的私人。大伙都知道自己未来要放出去带兵,此时得知前五十名马上就有机会,当真喜不自胜。 “喝酒!吃鱼!”邵树德大手一挥,军士们自己动手,将数千条鱼一一分食。 海鱼的味道与内河鱼当然是不一样的,而大厨们手艺也不错,放的料也很足,一时间赞叹之声不绝,人人欢喜。 “今日敞开肚皮吃。”邵树德又说道:“待过了今日,便只有勇士才可食此鱼。箭术第一、枪术第一、刀剑第一、骑术第一、单操、会操第一,皆可得赏鱼。” “定教圣人天天赏,日日赏。” “我张二郎吃定此鱼了。” “军中谁有我骑术好的?哈哈,没有了,自此可日日食鱼矣。” 邵树德看着大伙的兴奋劲,笑而不语。 他是在拔高海鱼的地位,炒作一种普通的食物,让其戴上光环,引得外人追捧,人为创造市场。 银鞍直的勇士有朝廷赏赐海鱼,其他人不眼红吗?眼红了怎么办?花钱买啊!市场就是这么创造出来的。 以后给官员发放的过节礼品中,也可加入此物。司农寺上林署有一项职能便是管理冰窖——季冬藏冰,每岁藏一千段,方三尺,厚一尺五寸,所管州于山谷凿而取之。冰窖里的冰是给皇室、官员享用的,并不藏物,但可以改建几个冷库出来,只要隔热做得好,咸鱼之类的食品可以保存很长时间。 在泰山脚下休息一晚后,六月初六,邵树德回到了泰山宫,开始接见各地官员。 ****** “阿爷。”皇三子邵勉仁、皇四子邵观诚一同入宫拜见。 “坐吧。”邵树德靠坐在胡床上,脩仪裴贞一在一旁煮茶。 上次东巡,皇后安排德妃、贤妃、封昭仪、野利昭容、陈脩容、张充媛六人随驾服侍,邵树德又点了江婕妤一起随驾。 此番北巡,昭媛嵬才氏、脩仪裴氏、脩媛萧氏、充仪杜氏、充容韦氏五女随驾,邵树德又点了充媛张惠、婕妤储氏陪伴服侍。 “三郎在登州也不少时日了,可曾学到什么?”邵树德问道。 “阿爷,州县官吏对我表面客气,实则疏远。”邵勉仁实话实说,道:“儿多番使劲,终于笼络了一些人,这才明白了地方事务。今只有一个感叹,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治理好一县,也是很不容易的。” 邵树德含笑点头。 你一个皇子下去,人家不防着你才有鬼了。私下里分钱的手段,能拉你一起来?欺压百姓的事情,能让你看到?不想活了?被孤立太正常了。 不过正如邵勉仁所说,总有想上进的人来巴结他,笼络出一个班底,打开局面并不算很难。而且,看样子三郎继承了他母亲的智慧,行事很有分寸,至今没听闻有什么闹得不可开交的事情。 这就对了。 让你下去,不是去查桉,不是惩办贪官,而是去熟悉地方事务的。天底下那么多官员,少有不伸手捞钱的,区别只是多寡罢了,你惩办得过来么? 把他们搞得狗急跳墙了,真以为不敢杀皇子? “你能这么想,阿爷很高兴。”邵树德说道:“下个月,你便出任蓬来县丞吧。先熟悉下怎么当县丞,分寸如何,好好干。” “是。”父亲没有自称“朕”,而是以“阿爷”自称,邵勉仁很开心,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被母亲牵着小手、被父亲抱在怀里的快乐时光。 “四郎,海关令史还做得来么?”邵树德又问道。 “阿爷,他们就没安排多少活计给我。”邵观诚苦笑道:“若非儿跟摩尼法师学了些大食胡语,怕是无事可做了。” 令史其实是吏员,但属于比较机要的那种,接触的都是海关核心文件。大夏承袭前唐,官少、吏多,令史竟然没多少事做,那就说明被孤立得很严重。 “这是你自己的问题。”邵树德脸一落,很不高兴,说道:“学学你三哥,他怎么打开局面的。” “是。”邵观诚诺诺道。 “海关甚为紧要。”邵树德说道:“大食胡商多在广州交易,甚少有北上的。你结交的胡商,明年可会来?” “说……说是要来的。”邵观诚嗫嚅道。 邵树德叹了口气。 老四的母亲诸葛氏,本是他的世侄女,姿色在后宫之中并不出众,长相只能说清秀。性格也有些偏弱,不是很自信。如今看来,四郎是遗传了母亲这个特质了,被海关的一帮老油条给耍得团团转。 “你外翁现在也涉足海贸了,与海关官员打得火热,抽空拜会下,让他帮你想想办法。”邵树德点了点儿子。 “遵命。”邵观诚应道。 四郎的外翁当然就是诸葛仲保了,故山南西道节度使诸葛爽的义子、亲将。邵圣微时,两人称兄道弟,至于反目成仇,则是后来的事了。 诸葛仲保失败后,一直很安分,以做生意为主。涉足海贸是去年才开始的事情,目前名下有两条船,一条跑新罗,一条跑杭州,听闻生意不错,正打算扩张业务。 邵树德很支持诸葛仲保的这个想法,鼓励他扩大船队规模,开辟更多的航线,比如到日本、福州、广州、安南的航线都可以慢慢安排上。 “为父对每个孩儿都有期望,都希望你们学有所成,而不是只知享乐的蠹虫。”邵树德又道:“广陵邵氏数代单传,至为父这一代,才稍有兴旺气象。为父希望你们兄友弟恭,互相帮衬。如今这个世道,亲兄弟都不相信,还能信谁?好好做吧,不要辜负了阿爷的期许。” “是。”两兄弟赶紧应下。 裴贞一给邵树德倒了一碗茶。 她也跟了圣人好些年了,诞下一儿一女,皇五子惠贤便是其所出。 此时看到圣人教育孩儿,心中也有些感触。生在天家,兄友弟恭又谈何容易。她也没有别的想法,只希望一儿一女长大成人,安享富贵,不枉她这么多年的牵挂,如此而已。 第六章 考试 黄河如练,碧空如洗。 行走在河畔大堤之上,人人扭头北望。 那是河北,是北方最后一块不服王化的顽固之地。 几座临时浮桥已经架起,无数人影在河面上快速前进。 河对岸也建起了一座营寨。寨内旌旗林立,寨外游骑四出。 更远的地方,甚至有小股骑兵在捉对厮杀,双方肆意挥洒着勇武,不死不休。 是的,大夏王师一路人马已经从齐州过了河,并在河对岸取得了立足点。 过河的是天雄军。他们镇守的营寨扛住了敌军第一波的凶勐攻击,建立了稳固的桥头堡,为后续人马的深入创造了良机。 北伐大军,兵分三路,这一路以天雄军为主,兵力不下五万,目标直指德州。 德州刺史汪齐贤畏惧夏兵势大,搜刮一番城外粮草后,便退了回去死守,并向沧州求援。 战争,早就不声不响地开始了。 邵树德也带着大儿子邵嗣武来到了黄河岸边,眺望着北岸密密麻麻的营寨。 夫子的数量比兵还多。淮海道、河南二道经历了大动员,如工蚁般辛勤的夫子将各种物资堆积在岸边。 物资很多,堆得有山那么高。但用不了几天,这些物资又会如烈日下的冰雪一般消融下去。 战争,打的就是后勤。大军出征,不管胜负如何,账本已经开始疯狂累加了。 “这些场面,大郎你应该不陌生了吧?”夏鲁奇搬来了经典的邵氏虎皮交椅,邵树德坐下后,看着人头攒动的北岸,问道。 “阿爷,都里浦经常是这般模样。”邵嗣武说道:“儿已在那里修了大库,分门别类,储放有序。今岁又筑旅顺城墙,城内有一大仓,可屯粮数万斛。后面还有平海、东平二县筑城,旅顺与两县之间还要设驿站。沟渠……” “好了,好了。”邵树德欣慰地看着儿子,道:“为父曾经说过,不要求你等做好事还是坏事,而是做正确的事。你在安东府做的,都是正确的事,为父很高兴。” 邵嗣武听了也很兴奋。 他自小便崇拜父亲。几次军中讲武,跟在父亲身后,见到山呼海啸般的军士们时,总是不自觉地激动起来。 父亲走出的每一步,他都历历在目,并为之自豪不已。 扫平关西那一团乱麻的藩镇,有那么容易吗?父亲又打又拉,没有完全通过强硬的军事手段,而是有什么招用什么招,以最快速度整合了京西北诸镇,收复了河陇失地,具备了东出潼关,争霸天下的能力。 与朱全忠长达六七年的拉锯战,堪称是父亲一生中最关键的时期。种种手笔,让人拍桉叫绝。比如数百里挺进襄阳,就是双方的转折点,直接打乱了朱全忠的战略部署,令其无法平灭郓、兖、徐、齐四镇。 河阳鏖兵,迫退庞师古,更是双方的胜负手,令朱全忠北边防线洞开,从此疲于奔命。 接下来的洛阳、汝州、陈许大战,都是例行公事了,因为胜负早就在此之前就决定了。 父亲是战略大师,这是邵嗣武最佩服的地方,也是他一直以来努力学习的地方。 而如果这些都还可以理解,因为古来很多君主的战略方面同样非常出色,但深入普通士兵,那么与他们打成一片,这就太让人震撼了。 古之君王,有得诸侯之心的,比如刘邦;有得世家之心的,比如刘秀;有得大将之心的,比如李世民。但极少有和士兵关系如此密切,靠士兵成事的,父亲做到了。 这个年代最耀眼的主角,永远是士兵群体,大将、宰相在他们面前暗然失色甚至灰头土脸,没有什么值得在史书上大书特书的事情,父亲深具慧眼,按照他的说法,便是抓准了时代脉搏,如此得以成事。 邵嗣武觉得,他要学的还有很多。 “父亲,安东府今年休养生息,明岁便可向北拓展,将防线推到大、小辽水一线。”谈起辽南、辽东局势,邵嗣武便十分兴奋,只听他说道:“辽阳、新城、抚顺在手,营口也在立寨,以归德、龙武二军为主力,淮海道州兵、安东府兵为后继,大可与契丹人你来我往,狠狠来上几下。贼人吃点苦头,便知道怕了,随后便可大举北上。父亲从西面出兵,渤海从东面杀出。如果可能的话,再联络与契丹不睦的鞑靼部落,如此四面围攻,贼人败之必矣。” 邵树德含笑听着。 大郎现在有一定的战略素养了,制定方略是从全局来看的,没有仅限于安东府一隅,这很好。 不少将帅用兵,视野往往不够宽阔,脑海里形成不了足够宽广的大局,总是在螺狮壳里做道场,战术制定得妙到毫巅,气势渲染得荡气回肠,战场拼死力战,险死生还,胜负只在一线间,最终艰难取胜。 这样确实可以在史书上大书特书,因为具备足够的戏剧性,但观其大方略,本身就是有问题的。 战略大局观这种东西,有时候是需要天分的。大郎有这个天分,这很好,他很欣慰,颇有种后继有人的感觉。 但终究是弱冠之龄的年轻人,又没经历过太多事,为人处世、政治智慧方面还需要考察考察。 想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 邵嗣武敏感地注意到了父亲的变化,兴奋的神情一下子凝固住了。 “大郎今年二十了……”邵树德伸出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神色复杂:“当年还是个小不点,一晃长得比为父还高了。阿爷撑这个家,撑得很累啊。你能为父分忧,甚好,甚好。” “阿爷……”邵嗣武看着父亲的面容,有些哽咽。 父亲英明神武、威严厚重的外表之下,不知道隐藏着多少忧愁与疲惫。但他从来不把这些东西表露在外面,而把所有的负面情绪全部牢牢压制在心底,不让任何人看到他的疲惫、担忧和恐惧。 邵嗣武若有所悟。 如今这个世道,你一旦让人窥破了内心的软弱与害怕,打破了智珠在握、举重若轻的形象,便是群狼分食的局面。 这就是一个不存在规则的动物世界,是千余年来上位者最难的时代,因为他们没法借助君臣、纲常、道德来辅助统治。忠义之士比祥瑞还稀少,每个人都是潜在的造反者,父亲没弄得满头白发,已是非常不错了。 “阿爷放心!”邵嗣武心中一热,道:“儿一定奋发进取,平灭契丹,为父分忧。” “你这话是真心的。”邵树德一笑,仿佛大热天吃了冰镇西瓜一般舒爽,不过很快又沉默了。 邵嗣武静静站在身旁,神色同样很复杂。 “待你二弟打完蜀中后,阿爷便册其为太子。”邵树德突然说道。 邵嗣武脸色暗然。 野心?他不是爱做梦的少年,清楚地知道那个位置离他很远,远到让人绝望。 但——真的没有哪怕一丝丝的念想吗? 他不想自欺欺人。纵是原来没有,但总有些人明里暗里提起,一点野心都没有是不可能的。 只能说,人本身就是复杂的,不确定的。没有绝对的善与恶、聪明和愚蠢、勇敢或怯懦,所有的东西都有正反两面。 父亲勇武、宽厚的外表之下,内心阴暗之处不知道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恐惧、邪恶。 他经常给弟弟妹妹写信,关心爱护之情溢出纸面,但反面又是什么呢? 邵树德拉着儿子的手,在大堤上漫步徜徉。 夏鲁奇忠实地跟在他身后,见证着这对父子间的喜怒哀乐。 “过完今年,便回来成婚吧。张家女儿等了你很久了。”河风凛冽,邵树德停了下来,静静听着对岸急促的战鼓声,却连看都没看一眼。 “是。”邵嗣武应道。 “别这么垂头丧气。”邵树德笑骂了一句,道:“你是玉娘的孩子,是我的长子,怎可如此气度不稳?有些话我只对你说一次,阿爷也曾怀疑过自己,也曾担忧过战局,甚至曾经恐惧过要众叛亲离,不都闯过来了?这天下没有人是神,一个都没有。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就会犯错,但他至少应该能够很快地改正错误,调整心情,向前看。你才二十岁,建功立业的志气都没有吗?” “阿爷……”邵嗣武有些惭愧。 “知道阿爷为何派你去安东府吗?”邵树德问道。 不待他回答,邵树德便自顾自地说道:“因为你是我的儿子,我看着长大的儿子,我倾注心血的儿子,我盼望成才的儿子,我希望他幸福一生的儿子。我信任我的儿子,仅此而已。” “婚礼举行完毕之后,便带着新妇去安东府。”邵树德又说道:“辽东之事,千头万绪,干了一半就回来,哪有那种好事?我的儿子不能是废物,好好做,阿爷一直在关心着你。” “遵命。”邵嗣武神色振奋,大声应道。 邵树德转过身,倒背着双手,看着滔滔不绝的大河。 年纪大了,对亲情就愈发在乎。大郎今天如果在他面前有任何掩饰隐藏或虚情假意,都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 与文官武将斗心眼,本来就已经很累了。如果在儿子面前还故意玩弄权术,那就太没意思了,这也不是他的性格。 大郎,其实不错,至少通过了他今天的考试。 二郎从蜀中回来后,还得长谈一番,也算是一番考试。考试的内容很多,但邵树德只关心其中一项,而这项考试的结果,直接决定了他的态度。 第七章 排阵使 建极三年六月十一,泰山宫。 葛从周深吸一口气,在银鞍直指挥使李逸仙的引领下,入内觐见邵树德。 “陛下。”葛从周躬身一礼。 邵树德亲自上前,将其扶起,又让人拿来一柄斧钺,笑道:“贞观八年,唐太宗诏李靖为行军大总管,登坛拜将,授钺行师。朕今亦有良将,特命尔为齐州行营都指挥副使、排阵使,此钺可持之。” “臣遵旨。”葛从周再拜,接过斧钺。 “此番北伐,君可知何为第一要务?”邵树德问道。 葛从周的军事能力,邵树德不担心。印象之中,历史上他一生中明显的失败是南征杨行密,但那是庞师古的锅,主力部队在清口被淹了,葛从周带着一支万把人的偏师,闻师古败,也跟着败退跑路了。 其他时候,他的军事能力都得到了极大的彰显,堪称战神一般的人物。 当然了,邵树德也不确定本时空的葛从周是不是还这么厉害。毕竟人生经历都不太一样了。人是需要不断学习的,将帅们也一样,他们经历的点点滴滴,都会汇集起来,产生巨大的影响。 邵树德这几年一直在观察。葛从周真正独当一面,其实是攻兖州朱瑾的时候。表现其实不错,任城之战,打得阎宝丢盔弃甲。其他时候,也没给朱瑾什么机会,带着一帮朱全忠后期训练的新兵,最终把朱瑾干挺了。 镇守魏州之时,与河东、成德、沧景多次交战,胜多负少,而且输的还不是他亲自指挥的,规模也不大,整体表现可以说不错。 如此种种,让邵树德下定决心,任命葛从周为前敌总指挥,具体负责对河北的大战。 “回陛下,第一要务乃上下一心,稳扎稳打。”葛从周回道。 “善。”邵树德高兴地说道。 葛从周的理解相当到位。 他现在就相当于历史上柏乡之战的王茂章。王茂章统率七万梁军,与河东、成德联军大战,结果惨败。 王茂章并不是不知兵。但晋军派出几百骑兵引诱,他就全军出击,追出去几十里,而晋军却以逸待劳,野战时体力上占据了巨大的优势。 结果显而易见,即便梁军在没来得及吃饭,体力大亏的情况下,四次“败而复整”,战况十分胶着,但关键时刻魏博挺不住跑路了,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王茂章为什么这么急躁,外人不得而知。但从朱全忠事后安慰王茂章的话来看,韩勍、李思安等梁将不服,王茂章急于证明自己,肯定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因——“吾亦知之盖韩勍、李思安轻汝为客,不从节度尔”,朱全忠是清楚内情的,这话应该是说到点子上了。 邵树德曾经不理解朱全忠为什么要用一个降人来指挥他的主力部队。但一步步走上帅位甚至君主大位之后,就知道有些事情是难以避免的。….政治的精髓在于平衡。 朱全忠是后梁皇帝,他不能总是依赖自己起家的功勋集团,这是非常危险的事情,也不是一个皇帝该做的事情。只可惜他玩得太大了,错信了王茂章,损失了大量精锐。 葛从周如今就处于这么一个境地,所以邵树德第一时间询问他第一要务是什么,而葛从周答得也不错:上下一心、稳扎稳打。 另外,葛从周还有一个比王茂章强的地方,那就是他有一支带了不短时间的部队:左右龙骧军。 朱全忠练的兵都不错,天武八军这几年什么仗都打过了,经验也非常丰富。更何况又补入了大量夏军老兵,在魏博战场上捏合成功之后,战斗力并不弱。 有这么一支部队在,葛从周的底气还是很充足的。 “天雄军已进至德州左近,东路各部已入棣州,你好好指挥。”邵树德说道:“只要稳扎稳打,不贪功冒进,敌人便无机可趁。不要有任何压力,哪怕相持时日久了,朕也不怪你。消耗多少粮草,朕给你补多少。死了多少兵,陕州院、郓州院的新兵给你补多少。也不用担心有人进谗言,朕还没到老而昏聩的地步,朕就在泰山宫,看得清清楚楚。放手打,按你的想法来。” “臣明矣。”葛从周也十分感动。 圣人的话说到这地步,基本上打消了他所有顾虑。 担心打的时间长了,消耗太多钱粮和军士?圣人说你不用担心,我不在乎。 担心别人说你有异心,故意拥兵自重?圣人说我就在旁边看着,是非曲直还是分辨得清楚的。 担心打得太难看,体现不出自己的水平?圣人说按你的想法来,我不干涉。 没有任何压力了,也没有任何借口了。葛从周再一次坚定了自己的思路。 兵少、粮草不足、时间紧的话,就要想办法打一些漂亮仗、神仙仗。当然,所谓的神仙仗,也是需要敌人配合的,他们不愚蠢、不犯错,你也打不出高光时刻。而既然需要操作高难度的神仙仗了,己身自然不可能无懈可击,就会露出破绽,敌人也可能抓住机会,把你打得丢盔弃甲。 如今粮草充足、兵多得要死,其他方向也没有巨大的威胁,那么葛从周知道该怎么打了——扬长避短,发挥己方兵多、粮草多的优势。 至于消耗多寡,那是圣人、宰相该考虑的。帮他们省钱?打输了自己被杀头,人家也不会感激你替他省钱了。自己是武人,就该纯粹点,一切以打赢为要。 “兴元兵、江陵兵、龙剑兵、河陇蕃兵之流,你要用好。”邵树德在殿内走了几步,又说道。 葛从周是个有智慧的人,当然不会错误地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用好”,说的好像这些兵是什么天下精锐一样。 “陛下,三川、荆南、河陇军士,不擅野战,擅攻城。”葛从周说道:“臣定会发挥其长处,令其为朝廷攻城略地。”….“好。”邵树德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赤水军范河部已至登莱青三地,随时可以渡海。此部亦归你节制,要用好了。” “遵命。”葛从周应道。 这里的“用好”,意义又大不一样了。 赤水军八千众,武学生众多,之前一直留守洛阳,圣人三天两头至军中巡视,讲武、狩猎不知道搞了多少次,乃是圣人的嫡系。 这支部队,是真的要用好,字面意思。 而这支部队去了登莱青,准备跨海攻击,也是符合圣人用兵习惯的。 很多将领都知道,圣人手中有一本宰相宋乐送给他的《太宗与李卫公问对》的兵书,几乎都快翻烂了。 葛从周也读过,他知道这是一本假兵书。 假的地方在于无名氏作者假托唐太宗、李靖问对。人家究竟有没有说过书里那些话?葛从周认为可能性不大。 但内容确实不错,也是符合自唐以来一贯的用兵风格的。 唐太宗李世民酷爱正奇相合的用兵方略,有正兵,必有奇兵。今上也是这个路数的爱好者,而且更加发扬光大了——有战术层面的奇兵,也有战略层面的奇兵,用起来不拘一格,已经有了自己的深刻理解,葛从周十分佩服。 赤水军就是奇兵,要用在关键时刻。 邵树德本还想再多说一些,但终究没说,让葛从周退下了。 选定了前敌总指挥,就要充分信任他。人家也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带兵不是一年两年了,观察了这么久,本事已经得到了你的认可,那还说什么? 葛从周有自己的用兵方法,你说得太多,人家碍于你是皇帝,不敢反驳、违抗你的意志,说不定就乱了他的节奏,纯粹是自找麻烦。 葛从周走后,邵树德又喊来了淮海道的一干官员:巡抚使张彦球、转运使宋瑶、刑狱使李桐、学政张文蔚。 “除徐、泗、宿、海、安东五府州外,其余九州全力转输粮草、军资。夫子现只征集了五万,不够,远远不够。续征五万,共十万人,听候调遣。”邵树德说道。 “臣遵旨。”张彦球、宋瑶二人一齐应道。 十万只是淮海道的夫子,直隶道还有五万人,河南道五万,这便是二十万人了。作为战场的魏博、棣州,当然也要大量征集夫子,总人数是十分庞大的。加上禁军及仆从军各部,号称八十万大军不为过,和历史上朱全忠征讨沧景、成德的规模差不多了,可能还略略大一些。 朱全忠的五十万大军因为他病重半途而废,邵树德反正是赖在这里不走了,一定要等出结果。 “征集的民船,不要要人家白出力气,该赏的要赏,不然下次便征不到这么多船了。”邵树德又道:“平海军来告,船具尚有不足,登莱青三州干什么吃的?从速补上。若耽误了赤水军的行程,以军法从事。” “另者,征集了这么多夫子,听闻民间多有怨言。尔等好生晓谕百姓、士人,河北不灭,河南永无宁日。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朕都觉得淮海道问题很大了。速速办差吧,此战甚为关键,朕之北巡,若连河北都无法踏足,岂不可笑?” “臣等遵旨。”张彦球、宋瑶等人有些忧惧,连忙应道。 挥手让他们退下后,邵树德又走到了地图前,静静看着。 数十万大军,次第开往河北,这次是靠人多势众强吃了。当卢彦威危急之时,看看能不能引出来什么大鱼吧。 (本章完) . 孤独麦客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八章 求援 德州理所安德县,今陵县。 此城壁堑高深,城门内起直城前障,壅蔽内外。左右墁道。其尾相属,相传颜鲁公制也。城周二十余里。 这是一座军事设施非常完善的雄城。刺史汪齐贤乃卢彦威旧将,手握重兵六千,又集结了州县兵三千余、土团乡夫万余,搜刮了大量物资,全都缩在城内。 葛从周率军自博州出发,经博平、高唐二县,抵达德州平原县,一日克之,随后进抵德州城下。 此时麾下兵马,计有龙骧军两万八千、效节军一万七千余,又汇合了大量魏博州县兵、土团乡夫及渡河北上的义从军之后,全军十万众,掘壕沟三重,开始了围困。 六月二十日,拱辰军五千人及淮海道乡勇两万余人抵达。 葛从周将围城重任移交给义从军使没藏结明,自领龙骧军向北进发。 随后几日,分兵收取长河、将陵、安陵诸县,歼灭敌军数千,势如破竹。 二十八日,成德军数千人自冀州出发,进入德州西北境,行军途中为定难军所伏,败退而回。 王镕又遣兵南下攻贝州,镇守魏博的天德军派兵驰援,双方大战连连。葛从周令定难军一部五千骑西进,但并没有直接加入战场,而是观察敌军破绽及可能的增援方向。 随后,他又自领大军攻入成德境内,夺蓨县,威胁成德军后路。 三十日,横海军节度使卢彦威亲领大军南下景州,营于东光、安陵之间,双方大军对峙。 与此同时,葛从周任命天雄军使臧都保为东路招讨使,率天雄军全部、突将军一部四万余人,并各路杂牌兵马及土团乡夫,计十余万人自棣州北上,连克无棣、饶安二县,逼近沧州。 卢彦威左支右绌,四处求援,危急万分。 这一日,他的使者抵达了镇州,成德军节度使王镕亲自接见。 “伪夏贼军出动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卢帅怎地不做准备,让人长驱直入,何故也?”王镕很不高兴,问道。 沧景镇有一百多万人,四五万兵马,集结乡勇,十余万唾手可得,怎地如此不济,徒长他人志气! “非沧景将士不用心。”使者叹道:“实在是贼人甚多,三十万众围德州,汪使君屡次冲突,出不了城,周边诸县一一陷落。贼人又自棣州进发,数十万众进薄沧州,卢帅刚领兵至景州,却闻沧州不稳,进退两难。” “照你所说,夏贼岂不是有百万之众?”王镕气笑了。 使者摇了摇头,却也没说什么,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 王镕叹了口气,烦闷不已。 其实他也看出来了,卢彦威确实没什么办法。 夏贼没有一百万,三五十万还是的,这就给了他们充足的底气。即便兵分三路,任意一路的实力都超过你的主力部队,你能怎么办? 各个击破的战术已经成了笑话,因为哪怕是人家最弱的一路,实力都要强于你啊。 这已经不是战术操作得当能解决的事情,没有外援,卢彦威必死无疑。 “此番,须得诸镇联兵方可。”王镕说道:“成德、沧景、易定联兵十万,河东再出数万兵马,方有胜算。卢帅可曾遣使至晋阳?” “已经去了。”使者说道:“晋王急公好义,应会出大兵相救。王帅这边……” 王镕沉默了一会,无奈地说道:“如今北地就这么几个藩镇了,不守望互助还能怎样?我这便召集诸将议事,大集重兵,挥师南下。” 成德其实已经出兵救援了。王镕这会说的是要不要总动员的事情,与夏军交战,光靠职业武夫是不够的了,州县兵、土团乡夫都必须动员起来,集结尽可能多的人马,调集尽可能多的物资。 这其实是没有太多疑义的。沧景不救,下一个就是成德,唇亡齿寒的道理,大家都懂。 “不知王帅是何进兵方略?”使者闻言大喜,追问道。 “主力攻邢洺磁,偏师攻贝州。”王镕说道:“夏人重兵集于沧景,西边自然空虚。正所谓批亢捣虚也,此为兵法正道。” 使者稍稍有些不开心,但也没办法。人家愿意救你就不错了,不能指望他带着全副家当跑到沧景来替你挡刀,那是不现实的。 而且,从用兵方略上来说,王镕讲的也没有问题。 如果攻下邢洺磁,向东不远便可截断永济渠粮道,南下则可直扑相卫,威胁河南。况且,在这个方向也容易与晋军配合作战,胜算较大,不比巴巴地跑到沧景去挡刀强? “如此,便多谢王帅了。”使者说道:“河北诸镇本为一体,自当守望互助。若敝镇安然度过此次劫难,下次成德有事,卢帅也会倾力来救,定不让邵贼逞威。” “这些话就少说两句吧。”王镕的兴致不是很高,只听他继续说道:“今时不同往日,行河朔故事,是越来越难了,唉。” 说罢,轻轻叹了口气,起身回后院去了。 使者默然。 夏贼号称八十万,兵多将广,气势汹汹,说不怕是骗人的。如今也只能勉施拯救,互保互助,剩下的就听天由命了。 ****** 建极三年七月初三,晋阳又开始了新的动员。 百姓唉声叹气,武夫神色犹疑,士气不定。恰逢连日阴雨,差点都不想动弹了。 潞州吴儿谷之内,李存勖的兴致却很不错。 三个月之前,他爹给他拨来了不少兵马,差不多有一万余人——其实就是五营新军的中营,原归李嗣昭统带。 这些兵来了之后,一部分补充战损,一部分编入他帐下的时候厅前黄甲、银枪效义、散员、契丹直四军,充实编制。 与夏人交战以来,李存勖深刻认识到,晋军的小编制有点坑人。规模小,单支军队就承担不了大规模的战斗,如果从别的军调人过来,又存在归属、联络方面的问题,虽说都可以解决,但终究是一个麻烦。 因此,他对部伍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即重新整编。 由石君立统率的厅前黄甲军,自收编了部分五院军残兵及武安县乡勇之后,一度膨胀至一万一千余步骑。后与龙骧军、天德军、天雄军数次交战,损失不小,只剩下了不足七千人,这次补入三千中营兵,恢复到万人编制,已整训三个月。 散员军并入银枪效义军,有五千人左右,再补入五千中营兵,同样是万人编制,指挥使是去年调来的安元信。 重建已经在邢洺磁覆灭的侍卫金枪直,契丹直两千余人整体补入,外加四千中营兵,总计六千余人——军额是一万,目前处于不满编状态,指挥使是刚调来的史敬镕。 这三支军队,便是李存勖手头的全部本钱了。新老混编、步骑皆有,战斗力嘛,马马虎虎,毕竟老兵数量也是不少的,但肯定没法和夏军比的。要想打胜仗,就得靠谋略了,弥补战斗力不足的硬伤。 “刚刚收到消息,石绍雍已率帐前军抵达潞州,此为先锋。我父自将大军出晋阳,这次要配合成德,与邵贼狠狠厮杀上一场了。”李存勖说这话时微微有些兴奋。 这些年打仗,虽然没在邵贼手里赚到什么便宜,但打得也不算太差。李存勖天生喜欢这种刀头舔血的生活,一听打仗,连乐器也懒得摆弄了,一大早便至营内巡查。 “石绍雍在慈隰打得并不好,而今却兵强马壮,真是气人。”厅前黄甲军指挥使石君立愤愤不平道。 安元信、史敬镕听了也有些不服。 当初与夏人在慈隰大战,前后损失了一两万兵马。万胜军被截为两段,死伤惨重,最后的残兵被石绍雍吞并,合入帐前军。 这次吞了一些契丹人,帐前军又得千骑,晋阳甲坊署甚至还给他们打造了甲具、武器。安、史二人便要问了,石绍雍何德何能,如此受信任? 李存勖听了一笑。 石绍雍为何抖起来了,他当然知道。无非是攀上了大兄李落落,成了他的心腹罢了。 帐前军将近六千步骑,在河东诸军中也是一股不小的势力了。 这次他来了也好,便派他与夏贼碰一碰,看看打成什么样。 “别整天像个怨妇一样喋喋不休了。”李存勖说道:“好好练兵。这三个月大伙进步很大,再练一练,待我父来了再说。” “遵命。”石君立等将左齐声应是。 李存勖是泽路诸关塞把截制置使,众人都归他节制。小小年纪,已经展露出了相当的见识和才能。 只谈一点。他上任后,狠狠抓了骑兵没事时骑马代步的歪风邪气,同时严肃军纪,严惩劫掠百姓的武夫,全军面貌为之一新。 最近他又在严整战场纪律。 大军列阵野战,往往排出多个大小军阵。军阵与军阵之间是需要配合的,而配合程度的到位与否,往往直接决定了野战成败。 他现在就在抓这事。经常操练、点评、考核,配合不默契、不到位、不及时的将校,直接撸下去。能者上,庸者下,他公子哥的脾气,整治起人来,完全不看你的根脚,完全不在乎亲疏远近,就看能力。 这么一番死命折腾,不少军校仗着老资格,跑到晋阳向李克用哭诉。意思就是你儿子太黑了,不看我们多年鞍前马后的功劳,一点不讲情面,但李克用支持了儿子,狠狠叱骂了那些军校,让他们回家种地放牧去。 都什么时候了?晋军再被你们这帮肆意躺在功劳簿上的老人瞎搞,战斗力只会越来越弱,军中讲人情、托关系,不看本事。结果就是有能力的南下投夏,最后留下一群歪瓜裂枣,像样么? 得到了父亲支持的李存勖愈发坚定自己的做法。 虽然有人劝他适可而止,这样下去整不好会众叛亲离。上位者,还是需要自己人的。 但李存勖不知道是天性急躁还是情商太低,他直接说我提拔的有本事的新锐将领才是自己人,把人给怼了回去。 不管怎样,他带的这三支部队,精神面貌确实不错。与夏人的天雄、天德、龙骧等军都交过手,反复厮杀,败而复整,败而不乱,有时候还能打打胜仗。在他这个年纪,能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甚至值得大吹特吹。 “你等继续练,我带人下山耍耍,观瞭夏贼阵势。”吩咐完之后,李存勖直接让人拿来弓刀枪牌,说道。 诸将大惊失色。这位大爷啥都好,就是喜欢带少量兵马出去浪,还经常偷偷接近敌人驻地,刺探情报,甚至特意找人厮杀,试试对方的成色。 第九章 士气如虹 建极三年七月初四,邵树德在泰山宫内升御座上朝。 文武百官奏事完毕之后散朝,各司其职,他又在偏殿内召集重要官员议事。 他不掺和前线具体的战事,但前线的一举一动,还是十分关心的,要第一时间了解。 “陛下,臧将军所率东路主力正驻马无棣渠畔。”中书侍郎陈诚指着挂在墙上的地图,介绍道:“前军则冲得有些太快了。” 担任先锋清道使的突将军都虞候李彦威,如旋风一般,直过无棣、饶安,击溃阻路的沧兵,往沧州方向挺进。而臧都保统率的主力部队才刚刚抵达无棣,前后略有些脱节。 “连无棣都被轻易攻取,沧景败亡已是必然。”邵树德很高兴地说道:“卢彦威只事劫掠,素无方略,打这种对手,再惬意不过了。” 无棣县其实是一个战略要地,但沧景军士一战失败,直接就丢了,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到底是突将军太勐,还是沧景军士太烂,抑或是他们根本没重视? 这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夏军将士源源不断北上,逼近沧州。 而无棣之所以重要,在于无棣渠。 有唐一带,河北的发展其实是以永济渠为核心,辅以各大分支水系,依河形成聚落,灌既农田,发展商业,运输物资。 安史之乱后,以魏博镇为例,他们兴修的大型水利工程,要么在黄河沿岸,要么与永济渠有关,可见一斑。 对沧州来说,无棣渠是一条十分重要的水系。 此渠并非天然河流,传闻开凿于大禹治水时期,在隋末渐渐淤塞。贞观年间,沧州刺史薛大鼎奏开此河,大力清淤疏浚,拓宽河道,令其东达大海,成为一条交通动脉。 此河一开,不但带来了交通运输和商业上的便利,还减少了沧州因地势低下所带来的洪灾风险,令大量洪水经无棣渠入海,功莫大焉。 时沧州百姓歌曰:“新河得通舟楫到,直达沧海鱼盐至。昔日徒行今骋驷,美哉薛公德滂被。” 只可惜,安史之乱后,无棣渠的维护修缮很不到位,又有些淤塞之相了。原本大海船可以从海上驶入无棣渠,深入内陆很远,但现在多半只能停泊在入海口附近了,除非换中小型海船。 更何况沧景、淄青等沿海藩镇在安史之乱后的航海业一落千丈,说荡然无存可能过分了,但确实也剩不下什么东西,故藩镇上下也缺乏重新疏浚无棣渠的动力。 “在无棣设总粮台,可妥当?”邵树德将目光转向河南道转运使裴迪,问道。 裴迪是齐州行营供军使,负责打理军需后勤之事。 “陛下,无棣渠通不了大海船,然中小海船可放心驶入。此时多东南风,扬帆直上,轻快省力。”裴迪说道:“这会便已经有船只过去了,亦有夫子沿途拉纤,误不了事。” 邵树德听后放心了。 无棣作为深处内陆的城市,当然也可以作为海港存在。 大航海时代的先驱西班牙王国,其最主要的港口之一塞维利亚,便深处内陆。海船从此出发,经瓜达尔基维尔运河出海,驶向美洲大陆。 无棣渠就相当于瓜达尔基维尔河,承担着沟通海洋的重任。 无棣县设为总粮台后,从海洋上运来的物资在此觅地存放,既可支持北上沧州的大军,又可援助西线永济渠畔的部队,成本可比陆路转运低多了,运输量还更大——无棣渠能航行海船,是河北内陆物资外运的重要通道,既然能外运,当然也能向内运输。 东路军主帅臧都保也同意将这里设为后勤转运基地。 他是西北旱鸭子,但不是死脑筋。征战这么多年,对水运的重要性有了深刻认识。 河南物资经济水输送的那一部分,最终便是在青州入海。这批物资如何低成本转运到前线,一直是供军使需要研究的事情。 如今基本确定了,从青州出海,经无棣渠输入沧州,作为永济渠的一条备份后勤线路。 另外,沧州北部还有一条河通往大海,即浮水,沧州本身也是一个深处内陆的海港城市,尤其在安史之乱前。 后面大军围攻沧州时,从海路运粮,可要方便多了。 “好。打沧景,比打成德容易。打成德,又比打河东容易。光一个军馈运输,就省下太多了。”邵树德心中隐隐有了计划,沧州未来大有可为,事实上在安史之乱前,这里就是辽东重要的后勤供应基地。 “运完粮后,船只返回登来青,听候命令。”邵树德的手指在河北沿海一片划来划去,说道。 陈诚轻捋胡须,也死死盯着沧州以北一大片区域。 现在还不到时机,还得等。 ****** 营垒之前,大军已经做好的厮杀的准备。 “冬冬冬……”随着密集的战鼓声响起,整整两个指挥四千名步卒小步快跑,冲了上去。 前进的过程中,一丝喧哗也无,唯有粗重的喘息声和铿锵的甲叶碰撞声。 激动的情绪是会感染人的。 在一个勇武的大集体中,便是怯懦之人,受周围环境影响,也会上头,也会忘我。 距离越来越近,军士们的脚步愈发加快。 对面射来了密密麻麻的箭失。 有不少人被射中。但他们只是闷哼倒地,没有大声惨叫。 军士们毫不畏惧,绕过倒地的同袍,继续前冲。 敌营近在眼前,深深的壕沟已经被夫子填平。 所有人的呼吸都不自觉地急促了起来,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双手下意识握紧武器。 “杀!”震耳欲聋的吼声齐齐响起。 数百勇士一马当先,冲到壕墙前。长槊捅刺,斧钺挥舞。 “闪开!”一名黑铁塔般的壮士翻身越过壕墙,扑入后面的敌军人丛之中。 沧兵的长枪刺得重甲发出刺耳的刮擦声,黑铁塔混不在意,跃入人丛中就大砍大杀。 数十名勇武之士跟在他身后翻墙而入,全然不顾敌人刺过来的长枪,就靠身上铁甲硬顶着,揉身撞进人群之中。 沧州兵被他们的这种悍勇打法惊住了,下意识就拿长枪戳刺,拿刀斧噼砍。铁甲遮护不住全身,许多夏兵砍得鲜血淋漓,扑倒在地。但更多的人冲了过来,咬牙切齿,奋勇厮杀,好似在面对杀父仇人一般。 双方混战在了一起,各拿兵器招呼着。 杀到这个份上,耳边全是厮杀怒吼声、兵刃交击声、濒临死亡的惨叫声,失去了阵型,失去了配合,失去了理智。 在这个时候,唯一依仗的,只有艰苦训练得来的肌肉记忆,只有长期厮杀悟得的战场本能,只有一股子野兽般的凶悍之气。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谁更狠,更不怕死,就更有资格活下去。 混战的阵型一点点向后退去,缓慢却坚定,无可阻挡。 谁更强,谁更凶悍,谁更野兽,已经非常明显了。 “嗖!嗖!”野利克成左右开弓,射倒了两名沧州兵,随后翻过壕墙,高高跃下。 箭失擦过他的兜盔,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消失在了身后。 野利克成来不及感到后怕,他已经扑在了一名敌将身上,麻利地将其压在身下,顺手用弓弦勒住他的脖子,死死用力。 贼将的手肘不断敲击着他的肋部。野利克成感觉不到疼痛,只知道用力勒住敌人的脖子,直到他再也不动为止。 无数的军士越过壕墙,不断冲杀,沧州兵步步后退,尸体铺满了草地。 “杀!”野利克成神情亢奋,捡起一杆长槊,快步上前。 亲随们追了上来,隐隐护在他周围。作为一厢兵马使,他不应该亲自带兵冲杀,更何况他敏感的身份。 野利克成不耐烦地推开了挡路的军士,大吼前行。 冲得最快的军士已经撵着敌人的屁股冲到了营门附近。 他们从容不迫地砍倒了无处可逃的敌军溃兵,然后刀噼斧砍,极力破坏着营门。 寨墙上有箭失射来,夏兵不断倒下。但后面的人前仆后继,杀红了眼的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恐惧,什么是死亡。有人浑身是伤,鲜血淋漓,走着走着就倒下了,更多的人看都不看他们,眼里只有敌人的营寨。 一批生力军冲了过来,擎起大盾,遮护住左右斜上方射来的箭失。 有人用步弓还击,根本没有瞄准、调整的时间,抬手就射,全凭感觉。这时候考验的就是武艺如何了,你的表现直接决定了战斗的结果,有时候胜负就在一线间。 “唏律律!” “轰隆!” 马儿喘着粗气冲向远方,营门轰然倒塌。 震天的欢呼声响起,龙骧军武士们蜂拥而入。 沧州兵从营内冲出,双方迎头撞在一起。 从军十余年的老兵同归于尽。 剑术通神的大剑士大开大合,全然不顾防守,杀人之后再被杀。 从死人堆里滚出来的老兵沉着冷静,将长枪快速捅进敌人的要害部位,却又被人一刀枭掉头颅。 野利克成也冲了进来,入眼所见,四面八方全是招呼过来的兵器。亲随们拼死阻挡,将大部分攻击拦了下来。他也上了头,挺槊直刺,常年苦练的枪术如行云流水一般,都不用细想,下意识就做了出来。 “噗!”一名敌兵被刺中腹部倒下。 “噗!”又一名敌兵被刺中咽喉。 随后舞槊横扫,稀里哗啦之下,数名贼人的长枪被荡开。 亲随们大喊一声,直冲而上,挥刀连砍,贼人惨叫连连。 “杀!”野利克成浑身浴血,也不知道杀了多少人。沉重的呼吸即便是在嘈杂的战场之上,依然清晰可闻。 他持着长槊步步进逼,直如鬼神一般。 敌人抵挡不住,步步后退。 夏兵士气愈发高涨。肾上腺素刺激之下,忘记了浑身的伤痛,忘记了心中的恐惧,反正就是杀,直到悄无声息地倒下为止。 沧州兵发起了绝望的反攻,但很快被击散。 悍勇的老兵死伤殆尽之后,剩下的人终于精神崩溃,如无头苍蝇般转身乱跑乱撞。 贼军的这座营寨,不到半日便易手。 但这并不是终点。 当天下午,龙骧军派出三千甲士,再破一寨。 七月初五,一日间连破三寨,气势如虹。 东光、安陵之间,僵卧的沧景武夫尸体随处可见,一直延伸到北方的尽头。 卢彦威接到消息后大骇,表面上做出拼死抵抗的态度,派遣大军试图夺回营寨,但当天晚上便带着嫡系人马悄然撤军,逃入东光县城之内。 龙骧军武士继续追击,勇不可当,一直杀到城下,耀武扬威一番之后,方才收兵回撤。 面对面,硬碰硬,这是勇敢者的游戏,怕死的莫来! 第十章 战术 建极三年七月初的这几场大战让沧景武人认识到了自己的差距。 被连破五寨,前后俘斩万余人,损失极为惨重,沉重打击了他们的士气。 七月初八,龙骧军再度进至东光县附近,卢彦威亲自出城迎战,再败,一路溃至南皮。阵不复阵,军不复军,仅靠着万把人困守孤城,败亡之相十分明显。 葛从周听到消息时直感觉有些不真实。 他并没有全军压下,先后只出动了万把人,还分批轮流上,结果就是这么势如破竹。躲在营栅后的沧景武夫都被打崩了,溃不成军,让他很是惊讶,几以为是在打那些文恬武嬉的藩镇。 整场战斗中,唯一能让他感受到敌人军事素养的地方,就是撤退过程中有人断后,且非常坚决。虽然断后的部队最后也被击溃了,但公允地说,打得还是很顽强的。 沧景武夫,叫人大失所望! “贼军这么弱,依我看,不如直接杀至南皮,攻拔之后,再夺了长芦,与东路军汇合,彻底拿下沧州。”龙骧军都游奕使贺德伦甩着马鞭,强烈建议道。 “便是走永济渠北上,这也太远了吧?我军后边可无援军。”副使王虔裕不同意。 贺德伦看他那样子,甩来甩去的马鞭也不甩了,虽然不说话,但看神色是很不高兴的。 朱珍在一旁默默看着。他现在低调得很,非到万不得已,基本不发表意见。 “自魏至沧五百里……”葛从周瞟了一眼朱珍,见他不说话,想了想后,便道:“浮永济渠而上,却为一条捷径。不过,还是得解决成德的袭扰。此战,沧景只是一方面之敌,河东、成德才是心腹之患。” 成德从冀州东出,可以很轻易地截断永济渠。之前葛从周攻蓨县,就是为了挡住成德军东出的道路。 但龙骧军才两万多人,如果在蓨县屯驻重兵,就没有足够的力量北上沧州。如果不管蓨县,全军北上,按沧景如今的模样,估计也没有与你野战厮杀的想法了,靠这么点人,是很难攻下南皮的。 所以贺德伦确实有些异想天开,也是被之前一连串的胜利给提起了心气。卢彦威再不济,守城还是可以的。 另外,在葛从周的谋划中,仗也不是这么打的。 一路高歌勐进,连连占地,看似激动人心,但你的战略目标是什么?这个问题要弄清楚。为将者,一定不能打着打着就偏移战略目标,这是大忌。 “遣野利兵马使率部逼近南皮,威吓敌军。”葛从周找来了幕僚,让他书写命令:“若贼军没有弃城而逃,便不要管他,径自退兵可也。” 这其实就是趁着敌军士气不振的当口,看看有没有便宜可占,乃常规操作。 “其次,定难军加强搜索,摸清楚成德军的动向。” 成德军之前在攻贝州,定难军骑兵快速机动,绕至后方,试图截断其粮道。他们成功找到了成德军护卫的运粮大队,并发起了试探性冲锋,但损失极大,败退而回。 不过这一番袭扰,也让成德上下大震。作为河北五镇中骑兵数量远超其余四镇的成德,派出了大量骑兵寻找定难军厮杀,将其驱逐了出去,并试图截断夏军粮道。 双方在这个方向,还有的纠缠。 “第三,给没藏结明传令,不惜代价攻打德州。十万之众,不能老被牵制在那里。” 德州汪齐贤部,虽然已被完全压进了德州城,但杂七杂八的兵马加起来不下两万,如果放任不管,则中路军后路就断了。 葛从周当初下令绕过德州北上,其实是冒了一定风险的。卢彦威统率的大军连连失败,或许也有这方面始料未及的因素。 如今打了这么久,一切都明朗了。剩下的很难投机取巧,双方的部署基本已经明了,完全看临战发挥了。 三道命令次第下达,信使飞快前去传令。 贺德伦心中不爽。刚因为大胜而提起的兴致,就被葛从周一连串的操作给浇灭了。全是他妈的田舍夫都会的排兵布阵,一点显示不出高人一等的水平来。 下达完命令后,葛从周又听取了信使有关西路军的汇报。 西路其实以天德军为主,镇守邢洺磁和魏博,兵力较为分散,任务也比较重,葛从周一直比较关心,因为这个地方是有可能受到河东、成德两方面夹击的。而这,其实也是他为何一直没有放心大胆沿永济渠北上的重要原因之一。 根据信使的汇报,晋军李存勖部数次下山,攻武安,双方已存在小规模的战斗数次。成德军又南下攻贝州,也打了好几次。 作为三路大军总预备队的武威军已经派出一部北上至相州,镇压了一次魏博叛乱,击退了李存勖帐下银枪效义军的一次进攻。但该部暂未归隶于西路军,依然作为全军总预备队存在。 听完之后,葛从周基本放心了。就目前敌军的兵力部署和进攻力度来看,西路暂时无忧,当地出不了大事。而只要西路稳住了,那么此战成功的把握就大多了,毕竟东路军兵强马壮,且已经推到了距离沧州不远的地方,他们才是主力。 西守东攻,先弱后强,但把实力相对较弱的沧景镇给打得七七八八之后,便可解放出大量兵力,随后全军西进或北上,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当然,这些都是他的设想。至于战场局势会不会按照他的预计来走,葛从周不抱太大希望,反正明确目标,见招拆招就是了。 ****** 臧都保一行十余人抵达了沧州城外。 “你这人,既为进士,为何不愿为新朝出力?莫非是没有才学?那个前唐进士是走门路得来的?”天雄军都游奕使王建及看着他新收的幕僚李愚,低声问道。 李愚今年三十八岁,沧州无棣人。征战厮杀之地,人情不稳、民情不安,李愚举家避难,结果在路上被王建及逮住了。听闻他是进士,便强留了下来,让他给自己做文吏。 李愚也很无奈,胳膊拗不过大腿,跟这些凶神恶煞的武夫有什么好说的?怕是一个不高兴,就要砍了他的脑袋,因此在安顿好了家人之后,便跟在了王建及身边,充当幕僚,写写公文。 “王将军,正所谓人各有志,有些事情不能强求的。”李愚苦笑道。 “莫非——你对今上篡位不满?”王建及的声音又压低了几度,一脸坏笑地问道。 “这……”李愚哪敢接这话。 他确实对邵树德篡位不满,但又是爱惜身家性命的,表面上不敢露出丝毫异样。同时也有些无奈,这位王将军一点不像粗犷的武夫,心思敏感细腻得吓人。 “怕了?”王建及收起笑容,问道。 “怕了。”李愚苦笑着点头。 “怕了就好。以后好好为我做事。”王建及大大咧咧地说道:“老子先后招了两个文吏,一个喝醉酒落水而亡,一个战场上中流失而亡。你给我好好做,不会亏待你的。” 李愚心中一惊。他的两位前任,真是这么死的吗? “听闻你出身赵郡李,族中应还有不少后生饱读诗书吧?我身边还缺个算账的人才,你推荐一个过来。若令我满意,便是收他为义子也未尝不可。”王建及又道。 “这……”李愚又想苦笑,不料被王建及打断了。 “这这这,那那那!亏你还是进士,就会这几句词?”王建及有些鄙视,道:“军中文吏,和地方州县官可不一样。胆小干不了事,会死的。” “是。”李愚收拾心情,应道。 王建及又笑了起来,道:“这样才对嘛。方才臧都头的话你也听到了,现在说说,此战是如何个打法?” 说完,王建及自顾自坐在了草地上,拿起水囊仰脖灌下。他没有太过在意李愚的看法,只是随口问问罢了。 “回将军。”李愚理了理思绪,说道:“葛帅的胃口应当不小。” 王建及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为何?” “葛帅当年在中原也小有名气,我虽远在沧州,也略有耳闻。”李愚说道:“观其用兵,当得起勇勐精进、出其不意八字。” 王建及微微颔首。 “但此番出兵,用兵中规中矩,厚重踏实,不似其以往风格。”李愚继续说道:“再听臧都头所述兵力调配,我大胆猜测,葛帅在等鱼儿上钩。” “何解?”王建及感兴趣地问道。 “在等李克用。”李愚毫不犹豫地说道:“河东若出兵,最大可能是两路。其一为泽潞,其二为幽州。若晋兵大举前来,葛帅或会与其战,以期一战摧破敌军主力,奠定大局。” 王建及是真的有些佩服这个人了。 他得到的信息很少,但却敢大胆分析,还蒙了个八九不离十,这就是水平了。 “沧州该怎么打?”王建及站起身,将水囊递给李愚,问道。 李愚也不嫌弃,拿起便喝了一口,道:“江陵、龙剑等镇兵马齐至,沧州该怎么打,将军应比我更清楚。如今却有一事,关乎将军接下来行止。” “讲。”王建及说道。 “若晋兵自幽州南下,将军恐要北上芦台军。”李愚说道。 芦台军,也叫乾宁军、冯桥镇,在长芦县北,是沧州北境的军事重地,同时也是永济渠畔的水运码头。晋兵若南下,绕不过此地。 “这次可捡到宝了。”王建及笑道:“好好做事。若有功,我定将你推荐上去,谋个官职不在话下。” 李愚轻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第十一章 消耗 沧州城下,夫子们挥汗如雨,忙活不停。 因为刚下过雨,壕墙后积水甚多,招讨使臧都保便派夫子过来清理。 戍守壕墙的军士士气低落,操着川中口音,唾骂不休。 夏军主力,除了少数倒霉蛋陪他们在壕墙后的烂泥塘里腐烂外,绝大部分在营房内休整,惬意得很。 反观他们这些从江陵、龙剑、通州、巴州、鄯州、廓州来的蕃汉兵马,以及数千魏博夫子,既要在前方戍守壕墙,又要承担攻城重任,愤怒几乎达到了顶点。 沧景武夫死不死不说,他们快要死了。 “吱嘎!”沧州理所清池县的南门突然打开了,大队军士鱼贯而出。 观其装束,应该是沧景镇比较精锐的部队了。 整整三千人,全员披甲,其中有铠者超过一半。 这个装备水平相当不错了。即便是大夏禁军,全员甲士,有铠者也不过四成,比起面前的沧景兵尤差了一筹。 沧景兵出城之后,稍稍整了下队,随后便在激越的战鼓声中杀了出来。 他们的动作很快,十分坚决,带队冲杀的都是敢打敢拼的亡命徒。即便有湿滑的泥地阻碍,依然很快冲到了面前。 “跑啊!” “别给夏人卖命了。” “往两边跑!” “督战的狗贼会射箭,往两边跑。” 守御壕墙的通州兵只放了稀稀拉拉一通箭,便看见同袍们直接转身跑了。 “草!”正欲拼杀的武人气得大骂,一下子失去了斗志,向后溃去。 沧景兵士气大振,翻越壕墙之后,大砍大杀,通州兵溃得四处都是,兴不起一丝抵抗的念头。 这一溃,直接就溃到了大营前。营墙上的夏兵拈弓搭箭,连连施射,不管是友军还是敌军,通通射倒。 “轰!”营门也打开了。 紧急整队完毕的突将军武士冲出营门,长槊攒刺、重剑挥砍,把通州兵、沧景兵一起向外推。 躲闪不及的通州兵怒气冲心,但没有任何办法。前后夹击之下,他们很快便被击散了。 沧景兵没有贪心,在看到夏人自相残杀,一片混乱之时,直接鸣金收兵,退了回去,紧紧关上城门。 厮杀多年的武人,没有一个是傻子,都看得出来夏人在玩什么把戏。 消耗杂牌嘛,谁还不知道谁啊!夏贼的老传统了。 听闻当年攻兖州,葛从周手下的便是杂牌,只不过他们熬出头了,很多人被编入禁军。眼前这波刚被杀散的,很显然便是杂牌了,不打你提振下士气,都对不起多年的战场经验。 “嗖!”米志诚射杀一名沧景军校后,缓缓放下了步弓。 战斗发起得很突然,结束得也非常快。 正如过去几天一样,沧景武夫专挑士气低落、战力不强的杂牌军动手。从夜间偷袭,发展到白天强攻,屡屡得手——老实说,颇有后世志愿军专挑南朝鲜军打,突破阵线后再打米军的风采。 都是一帮人精! 大营内涌出了更多的夏兵,一部进入壕墙后方,接管阵地,一部分开始追击溃逃的通州兵。不听话乱跑乱撞的就地格杀,听话停下的收容起来,到后方整顿。 大伙都非常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干这事了。 突将军军使康延孝也在亲兵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他手抚刀柄,面无表情。不过熟悉他的人,依然能从他脸上看出一丝不忍。 曾几何时,梁军也是这般境地。 醋沟铺一战失败后,梁军失去了最后的翻盘希望。梁王最后两年训练的天武八军大批量投降,成为夏军的外系人马。 他们也曾被驱使着攻城,不断被消耗。 愤怒之下,有人倒戈相向,有人亡命逃去,有人阵前哗变,有人麻木送死。 天武、天威、捧圣、严威、捧日、坚锐等军号,一个个消失了,仿佛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汴梁如此,河中、忠武、淄青等镇兵又何尝不是呢? 一个个叱吒风云的军号消失在了艰苦卓绝的战斗之中,消失在了频繁狠辣的整编之中,剩下的唯有大夏禁军。 成王败寇,本来就没什么好说的。换他康延孝在邵树德的位置上,也一样会这么做。但人非草木,终究是有些不落忍。 “把人都带过来吧。”康延孝叹了口气,吩咐道。 不一会儿,突将军士卒们陆陆续续带回了大量被收容起来的通州溃兵。 他们如惊弓之鸟一般,士气非常低落。很多人甚至空着手,武器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为什么要跑?”康延孝走到蹲在地上的溃兵面前,问道。 无人回答。 米志诚手摸向了腰间,随时准备砍人。 康延孝并不生气,自顾自说道:“昔年葛帅是降将,龙骧军也是降兵。但因为在平灭朱瑄、朱瑾、王师范、张廷范的战争中表现好,现在也是禁军了。所以,你们跑个什么劲呢?从通州大老远地跑到河北来打仗,难道不知是怎么回事吗?” 还是无人说话。 就在这时,通州刺史诸葛尚仁也被带了过来。他倒没被人押着,但也受了不少罪,浑身脏兮兮的,嘴角还有泥,显然溃逃的时候脸着地了,十分狼狈。 “我就明白地告诉你们。通州,回不去了!”康延孝继续说道。 溃兵终于有反应了。有人开始嚎啕大哭,嘴里不断都囔着让人听不懂的方言,或者是蛮獠土语。 米志诚看了看康延孝,又看了看溃兵。这些人情绪不稳,随时可能暴起伤人。在他看来,不如砍了算逑。反正这几天的攻城战,他们的表现也很一般,实在没有强军的模样,杀了也不可惜。 “哭哭啼啼有甚用!”康延孝见他们这副熊样,也有了点火气,怒道:“与其这般,还不如横下一条心,返身与贼人死战。死中求活之下,未必不能活得一条性命,甚至还能得到厚赏,编入禁军,那样便可把家人接过来了。洛邑繁华,岂不比在家乡鬼混强?” 哭的人略略少了一些,绝大部分仍处于神情麻木的状态。 康延孝并不觉得有多奇怪。 这年头的藩镇武夫,极少有愿意出镇作战的。即便出了,也要加钱。比如当年征讨淮西逆藩,便是由朝廷给出了丰厚的赏赐,魏博武夫才愿意上路,相当于朝廷出钱雇佣魏镇军士去打蔡人。 通州兵,本身就是诸葛仲方控制不力产生的地方割据武力。离开家乡到河北作战,实是迫于无奈。再加上中原战争的烈度较高,他们自己没做好心理建设,几次攻城战下来,伤亡惨重,士气暴跌,故一触即溃。 正经武夫都这样了,跟着出来发财赚外快的蛮獠兵就更不行了,他们训练更加不足,装备更加简陋,唯一可取之处便是胸中的野性。但战场是最能教育人的,蛮人又不是刀枪不入,死得多了士气比通州武夫还要低,跑得比兔子还快。 “军使……”米志诚凑了过来,低声示意他已经准备好刀斧手了。 “罢了,杀得太多,有干天和。点一点还剩多少人吧,如果实在太少,便与巴州兵合并整编。”康延孝说道:“另者,方才壕墙后还有人未逃?” “有百人左右,在军校带领下与贼人厮杀,并未溃逃。”米志诚回答道。 “把人喊过来。”康延孝挥了挥手,下令道。 人很快过来了,大概还剩七十多人,浑身粘满泥巴,几乎人人带伤。 “大军倾覆之下,尔等依然舍命厮杀,此为壮士。”康延孝的脸上露出了笑意,说道:“来人,给赏。” 文吏立刻奔往营内,不一会儿,辅兵拉着大车走了过来。 按照规矩,一人发了一匹绢、一匹毛布。 “有功则赏,有过便罚,此军中之至理也。”康延孝说道:“近日连连厮杀,突将军多有缺额,我便将你等补入米副将营中,造册入籍,可愿?” 米志诚欲言又止。 这七十多位通州兵大喜,纷纷说道:“愿意!愿意!” “尔等家人亦可迁至陕虢,落籍当地。”康延孝又道。 众人喜甚,纷纷拜谢。 米志诚暗叹一声。 这几十人,高矮胖瘦不一,有些还是蛮獠,怕是军令都听不太懂,他实在不愿意收下。不过军使已经下令,他也不敢反驳。好在这些人也不算太差就是了,众人皆逃的情况下,他们还在死战,至少这战斗意志很顽强,收下也不算太亏。 就是如今各部禁军都在压缩员额,突将军却还在收人,稍稍有些不妥。不过那是康延孝的事了,他需要和上头解释,不关他米志诚的事。 蹲在地上的溃兵们见曾经的同袍摇身一变,一下子成了大夏禁军,顿时目瞪口呆。 有的时候,说一万句都不如亲眼所见有效。七十多个与他们同样出身的武夫变成了人上人,如何不羡慕? 康延孝转过头来,把目光投向了他们,说道:“临战溃逃,按律当斩。老子就再给你们一次机会,收容整顿之后,军前自效,攻打贼城。如果再有人逃跑,定斩不饶。” 康延孝从头说到尾,诸葛尚仁在旁边屁都不敢放一个。 出征之前,他就隐隐预料到这几千人怕是很难再回去了。确实很不甘心,但又没有办法。思来想去,也只能及时止损,捞最后一笔,将这几千人卖掉,换个进身之阶。 康延孝爱咋样就咋样吧,他累了,不想管了。 西城、东城之外响起了战鼓声。 龙剑兵、江陵兵、河陇蕃人跟在攻城器械之后,发起了新一轮的进攻。 残酷血腥的消耗战,又开始了。 第十二章 围困与救援 其实城池攻防战没什么特殊的,手段就那些,比如穴地、灌水、蚁附等等。任何一个学过打仗的人,基本都熟稔于胸。 对沧州城的围攻,照例还是经典的围三阙一,即攻打南城、东城、西城,放开北城,促其逃跑。 因为夏军来得太快,沧人没来得及做好万全准备,留下的破绽甚多。 最大的破绽便是附郭的房屋了。 沧州是大城,户口众多,有海运及河运便利,北接幽州,南接魏博,西通成德,商业发达。本身还有盐利,故财源滚滚,大量人口集聚在沧州,这就产生了大量附郭房屋了。 沧州武夫们也知道附郭房屋的危害性,时不时清理一下,但长期下来,清理掉的还没新建的多,这就没办法了。 其实这种情况很普遍,并不独沧州所有。 有的地方管得严,不许建附郭房屋,有的地方管得很宽松,房屋几乎绕城一周。最有名的就是长安,附郭房屋众多,人口也极多。如果有人进攻,以长安城墙单薄低矮的程度,攀着房顶就上去了。 此时沧州城的围攻战便是这么一个情形。 杂牌兵们清理掉了一部分附郭房屋,方便攻城器械进出。剩下的房屋基本没拆,军士们攀援而上,搭上梯子,攀爬而上,与贼人厮杀。甚至还有躲在房屋下面与城头对射的弓手,气得守将破口大骂,从城头浇下火油,纵火焚烧。 战斗就这么惨烈地进行着,各路杂牌前赴后继,汹涌而上,顶着箭失、金汁、烫水、烈火、落石,与贼人拼命搏杀。 东路招讨使臧都保也亲临一线观战。 三千江陵兵又一次溃了下来,并遭到出城的敌军追杀,死伤惨重。赵匡明带着亲兵来了一波反冲锋,堪堪遏制住了敌人的攻势,随后终究坚持不住,披头散发亡命而回。 臧都保看了一眼赵匡明,又看了看仅剩的千把军士,冷冷一笑。 这一千残兵,他看得上的不多。 平心而论,江陵兵的老底子是襄阳兵,而襄阳兵最初又是以蔡贼为骨干,编入大量蔡化本地土着,严加训练,并没有那么差。 说穿了,荆南节度使赵匡凝耍滑头,没把精兵贡献出来罢了。 “赵将军勇战辛苦,下去休整吧。”臧都保点了点头,让赵匡明至后阵整顿溃兵。 “遵命。”赵匡明不敢违逆,一瘸一拐地下去了。 他大腿上中了一箭,虽然不甚严重,但疼得厉害,能这么一路狂奔回来,不得不说求生的欲望极强。 江陵兵失去战斗力后,数千淮海道土团乡夫齐齐发一声喊,开始了又一波的进攻。 赵匡明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垂头丧气地坐了下来。 这是一处伤兵营,里面躺满了痛苦呻吟的武人。赵匡明听得心烦意乱,在亲兵的帮助下起身,直接回了帐中,让医官不要管伤兵了,速来给他诊治。….医官很快来了,与助手一起,先给赵匡明锯掉箭杆,取出箭失,然后再裹伤。 赵匡明全程皱着眉头,没有失声痛叫。 “使君,诸葛泰来了。”亲将走了过来,禀报道。 “让他过来。”赵匡明神色萎靡地说道。 “赵使君。”诸葛泰走了进来,作揖行礼道。 “诸葛使君。”赵匡明艰难起身回礼。 二人都是刺史。诸葛泰是巴州刺史,赵匡明是夔州刺史——只是遥领,不过他的兄长赵匡凝刚刚击杀西门道昭,攻破夔峡诸州,很快便是实领了。 “诸葛使君手下也没多少人了吧?”赵匡明又坐了回去,咧开嘴笑了笑,却发现自己笑得比哭还难看。 “四千巴州将士,重整过好几回了,而今只剩两千。”诸葛泰说道。 “我部三千人,还剩千余。”赵匡明说道。 当然,他没有说这三千人以新募军士为多,大部分从军不超过两年,老兵很少。 巴州兵与他们不同,应该大部分本钱都带上了,甚至还额外招募了大量蛮獠入军。至于为什么这么做,他也能想象得出来,无非就是担心朝廷不让他们回巴州了,故多招点兵,让本钱雄厚一些罢了。 军队就是命根子,赵匡明也是武人,很理解这一切。 “都不好过。”诸葛泰呵呵笑了一声,又没话了。 赵匡明瞟了他一眼,道:“有话便直说吧,咱们一起厮杀过,也不是外人。” “那我便说了。”诸葛泰下定了决心,清了清嗓子,道:“兵部杜尚书自泰山宫而来,询问我部军士是否愿去辽东,一丁授田百五十亩,便是前唐时的府兵。我思来想去,已无他法,便想着应下了。” “杜让能给了你什么好处?巴巴地跑来当说客?”赵匡明有些惊讶地问道。 辽东那地方,蛮荒一片,还有诸多土人,去了有甚好的?不过他也不是笨人,很快换位思考,站在诸葛泰的立场上,如果不答应,手底下的兵就要被打光,届时他还有什么?脱了毛的凤凰不如鸡,怕是只能回家养老了。 朝廷定然许了他不少好处! “朝廷欲在辽东置盖州。”诸葛泰也不瞒他,直接说道。 赵匡明心道果然如此,不过还是讥讽道:“盖州便是前唐的盖牟城吧?除了马粪和野草外,还有什么?你去那里作甚?” “我不去盖州,纵是想去,朝廷怕是还不放心呢。”诸葛泰摇头苦笑道。 赵匡明默然。 诸葛泰这厮是被中原的官位给收买了,然后劝说手下军士去辽东当府兵。站在这些军士的立场上,经过了一连串残酷血腥的攻城战,怕是也胆寒了吧?别说让他们去蛮荒之地当府兵了,便是退出军籍估计都乐意。 人啊,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被夏人折腾到这个惨地步,终于是服软了,愿意接受一些以前听都不愿听的条件了,贱!….旋即又想到,自己何尝又不是如此呢?彼此彼此罢了。他们比巴州兵好的地方,就在于还有荆南镇这个退路,其他嘛,一样一样的。 “不用劝我了,我与麾下儿郎们都要回江陵。”赵匡明说道:“其实你们又何必呢?一丁授田百五十亩,听起来是好,但需要三户部曲来替你耕种。真能找到?” 都当了府兵了,一套甲具要的吧?这是对自己小命负责。不管是铁甲、皮甲、藤甲、纸甲还是布甲,至少需要一套。考虑到辽东天寒,可能还需要一套坚甲絮衣——西汉时出现,布面外缝铁片防护,内塞苇絮保暖。 还要长兵器若干,没钱的用长矛,有钱的用步槊,最好还置办一根长柄破甲重武器,如长柯斧之类。 短兵器之中,横刀是必然要的,铁锏之类的破甲钝器也必须置办。 还有步弓、小圆盾、箭囊、箭失,如果需要上马驰射,还要备一张角弓。 对付敌人骑兵的武器,自前唐以来就重点强调了,钩镰枪之类不需要打制吗? 这些东西很花钱的。 一百五十亩土地的产出,确实够支持这些装备和训练,但问题是部曲在哪?都当了府兵了,总不能还自己下地干活吧?撑死了农忙时搭把手,其他时间要锤炼武技,参加集体训练,没那么多工夫。 “渤海那么多人,部曲满地都是,还担心个甚?”诸葛泰看样子早就想好了,直接说道。 “这……”赵匡明语塞。 丧心病狂,丧心病狂啊!这个大夏朝廷,从上到下都是一帮狠人,就没一个好人。 “赵使君再好好想想吧。”见赵匡明久久不语,诸葛泰悄然离去,又回到了前阵。 兵部尚书杜让能坐在胡床上,与臧都保言笑晏晏,心思根本没放在战局之上。好像在他们看来,现在就攻破沧州固然是好,但一时打不下来也不要紧。 诸葛泰定睛朝前方望去。 淮海道的土团乡夫们攻杀了一阵,不可抑制地溃退了下来。 其实这些人素质还算可以。 当年朱瑄、朱瑾、时溥的主力被朱全忠消灭后,就靠招募这些新人苦撑着。在诸葛泰看来,比昨日午后攻城的洛阳乡勇强。 当然,洛阳乡勇也会进步。见了几次血之后,战力什么的不说,人确实精神了不少。以前看着就是个别人指着鼻子骂都没多少脾气的老实人,现在养出点狠辣、桀骜的性子了,回去以后怕是不好管。 “赵匡明怎么说?”臧都保转头看向诸葛泰,问道。 说话的同时,他挥了挥手,很快有亲将带人上前,将跑得最快的数十人擒了下来,手起刀落,当场斩杀。 “回都头,末将苦劝多时,赵匡明固不允。”诸葛泰说道。 “好小子,还想着回荆南当刺史。”臧都保笑道:“明日就让他攻城。” 杜让能在一旁笑而不语。 诸葛泰只觉一阵心寒。这些毛锥子,也是狠人啊,都不带劝的,合着就不把他们当人呗?幸好老子及时跳船了。 “冬冬冬……”战鼓又响,这次是天雄军上阵了。 数千人排成阵势,跟在攻城器械之后,发起了潮水般的进攻。 “报!”有斥候远远下马,一路疾奔而来。 亲兵将其拦下,验明正身之后引了过来。 “报都头,芦台军以西出现晋军骑卒,其众逾千。”斥候禀报道。 “终于来了!”臧都保一拍大腿,兴奋地起身,道:“给王建及传令,敌军,摸清他们的来路。其余诸军——” 臧都保顿了一顿,道:“继续攻城,不要管他!”. 孤独麦客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十三章 芦台军 芦台军城墙之上,已经插上了一面“李”字将旗。 讲道理,河东集团姓李的将帅实在太多了,你真的很难分辨到底是谁。 李克用、李克宁、李克柔、李落落、李存勖、李存章、李存贤、李嗣昭、李嗣源、李嗣本、李嗣弼…… 这都是掌兵的,跟在李克用身边当侍从的更多,谁让老李爱收义子呢。 此时抵达芦台军的是李嗣恩,原突阵军军使,现在蓟州刺史。 军使和刺史哪个好,其实很难说。一般而言,看你的实力。 如果驻地上全是你的人,那么你将事实上指挥刺史,威风无比。如果刺史不鸟你,那就比较悲剧了,因为从理论上来说,你管不了地方政务。 李嗣恩当蓟州刺史,纯属给晋王世子李落落扛活了。不过李克用也没亏待他,当年檀蓟镇使李存进一手组建的静塞军归他统带,虽然静塞军这会已经从巅峰时的万余人下降到了五六千人,但依然是一支强劲的武装力量。 乱世嘛,没有军队你放屁都不响。对于依然能牢牢把握一支部队,李嗣恩还是很感激的。 静塞军也是一支老牌子部队了,艰难以前范阳节度使所辖诸军之一,常驻蓟州。鼎盛时有一万六千人,而今李嗣恩统率的这个猴版静塞军,却只得其一个零头。 静塞军离开蓟州之后,一路南下,只在独流口停留了一天,随后又快速行军,于七月十五日抵达了芦台军。 芦台军本有三千多守军,然此时已被卢彦威抽走了两千,只剩下一千三四百人。守将又征发了三千乡勇,固守城池。静塞军抵达后,因为知道是卢彦威请来的帮手,守将十分客气,开城迎接。 但晋兵很快给他们上了一课。 芦台军周围的百姓们正被晋兵劫掠,家中仅有的一点财货尽数被掠走,马匹被收入军中,牛羊被宰杀,充作军食。 守将看得目瞪口呆,结结巴巴地问道:“李使君,此何意耶?” 李嗣恩伸出手,说道:“儿郎们在搜掠粮饷,勿忧。” 守将气得七窍生烟,怒道:“贵军并不约束军纪,如何不忧?” “儿郎们只索要粮饷,不曾伤人,何忧之有?”李嗣恩反问道。 守将快被他这番歪理给气疯了,道:“某定要向卢帅和晋王具实禀报。如此放纵军纪,岂有此理!” 李嗣恩脸色一变,随即便叹了口气,道:“你道我愿意如此?实在是没有办法。” 说罢,不待守将反诘,继续说道:“而今连年战事,财用不足。若不让军士们出外征战时多捞点,如何驱使他们厮杀?”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守将一时间倒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好了。不过这事终究发生在自己辖区,依然很愤怒。正待说些什么,却看到驿道上又来了一股晋兵,顿时闭嘴了。 这又是从独流口南下的一支部队,依然打着“李”字将旗,也不知是哪位李将军。 独流口,在后世天津静海西北十余里的独流镇一带。唐代称独流口,宋置独流寨,以御契丹。 无论是从沧州北上蓟州,还是西北往幽州方向走,都要经独流口,位置甚为紧要。 这支部队的规模不小,大概有七千人上下,统帅名曰李存矩,克用义子之中新近冒头较为出色的一位。 此军军号“卢龙”,乃是当年李存章任营平镇使时组建,鼎盛时期人数逾两万。因为战争、整编的缘故,目前只剩下了七千众,缩水相当严重。 从这两支部队南下的路线就可以看出,基本是从蓟州、平州方向来的,也就是幽州东北方向的守军。他们走了,临渝关一带就没什么像样的兵马了,守御极为空虚。 但没办法,与夏人的战事正烈,为了筹措兵力,幽州留守李存章也是拼了。 他现在基本也体会到了当年幽州雄镇,为何要不断放弃关外城池、军镇,以至于契丹人步步紧逼,几乎没通过什么战争手段,就直逼临渝关外,将其化为自己的牧场——中原有事,不得不抽兵耳! 当然,我们都知道,这些抽走的兵最终都没有回来,而是葬身在了激烈的中原战场之上,白白让契丹人捡了便宜。 但不管怎样,李克用的命令已经抵达幽州,必须要出兵救援沧景了。李存章也觉得不能任沧景被夏人攻灭,实质性的援助是必须的。而这个所谓援助,自然就是兵马了。 李存矩部的抵达,彻底打消了沧景兵可能的反抗意志。 四千多人老老实实地听从命令,收集物资,征召乡勇,为进一步南下做准备。 “夏人围攻沧州好多天了,此时南下,我以为不妥。”夜间,芦台军城内燃起了篝火,军士们杀牛宰羊,吃吃喝喝,好不快活,李嗣恩则找上了李存矩,商议接下来的进军方略。 “我也觉得他们的力气没耗干净。”李存矩说道:“或可南下威慑一番,但不宜交战。” “沧州是大郡,彦威子贶也算能战,没那么容易攻下来的。”李嗣恩接过亲兵递来的肉,直接拿手抓起大口嚼吃,含含湖湖地说道:“夏人出动的兵马应该很多。花费了这么大力气,不打下沧州能甘心?” “这么多人马屯于芦台军,行藏是遮不住的。”李存矩说道:“我如今却担心,夏人闻知我大军抵近,不敢再攻城了。” “听闻贼帅是臧都保,我看此事由不得他。”李嗣恩说道:“该打还是得打,邵树德在等着呢。若无功而返,他回去如何交代?沧、景、德三城,一座都没克复。说不定,邵树德已经耗尽了耐心,此刻正严令督促各军攻城呢。” 李存矩大笑,道:“如果是这样倒省事了。” 古往今来,总有一些经典战例,比如里应外合。 所谓的里应外合,见得最多的场面就是一方围城久攻不下,结果对面来了援军,还是生力军,趁着你长期攻城,士气、精力、体力、武器、兵员等方方面面消耗到极致的时候,与守军配合,两面夹击,大破敌军。 历史上李存勖成名的潞州之战,其实就是这种军事思想的体现。 李嗣恩、李存矩二人商讨出来的这个作战计划,从理论上来说,是有很强的可操作性的,从军事原则上来说没有问题。 至于他们因为信息不全而导致的误判,则是另一回事了。 “得得……” 军城外响起了三三两两的马蹄声,一开始还很稀落,渐渐变得密集了起来。 李嗣恩、李存矩二人放下烤得金黄的牛肉,找亲兵打听一番后,才知道有夏军摸过来了,规模不大,可能是先头部队。 “发现了就发现了。”李存矩满不在乎地说道:“大不了做过一场,又能怎样!” 李嗣恩拍了拍有些喝大了的李存矩,笑道:“我带儿郎们去看看。” ****** 昏暗的军城内外,骑兵来来往往,左右驱驰。 王建及带着三千余骑抵达了城东南的一处小村外。 村中已经不剩几户人家了,仅有的数十百姓战战兢兢,不敢与武夫们对视。 王建及信步走进一户人家。 亲兵举着火把走在前边,但见满地的锅碗瓢盆,粮食洒落了一地,几只正在觅食的母鸡见有人过来,咕咕叫着四处奔逃。 院内隐有血迹,羊圈里空空荡荡,里屋卧房之内,箱柜被随意打开着,但里面已经没什么东西了,比脸还干净。 这是遭劫掠了啊! 王建及在李罕之军中混过,当年也是兽兵的一员,抢钱粮、玩女人司空见惯了,一看就知道这个村子被抢得很彻底,不可能再刮出哪怕一丁点油水了。 “晋人应已收编芦台军。”王建及烦躁地在屋内走来走去,说道:“不这样的话,芦台军不可能不阻止他们。” 李愚站在中央之内,出神地看着屋内的装饰。 这应该是一户薄有身家的士人家庭了,与出逃前的他极为相似,结果被一群凶残武夫给祸祸了,夫复何言? 读书人,在如今这个世道之中,当真朝不保夕啊。 “看出点什么来了吗?”王建及出了卧房,问道。 “将军,此事有些不妥。”李愚指着中堂外的一厢偏房,道:“我方才去哪里看过,有个厨房,人还没跑光。据厨娘所述,晋人白天就来劫掠了,几乎什么都要,就连噼好的木柴都用车拉走了。看他们这做派,似乎打算在芦台军长期固守啊,短时间内未必会南下沧州。” “可有办法让他们南下?”王建及问道:“芦台军离沧州一百二十里,终究是远了。” “为今之计。将军只有示之以弱,诱敌军出城交战,随后且战且退,奔往沧州。”李愚说道:“不然的话,待到淤口关方向再窜来援军,事情就棘手了。” 淤口关,在独流口以西五十里,位于后世霸州东信安镇附近,宋置破虏军、信安军,以遏契丹。 “此策甚妙。”王建及笑道:“当初路上可真没白捡你。” 李愚苦笑。你那哪是捡啊,明明是抓。 晚风之中隐隐响起了城门开关声。 王建及精神一振,贼人出动了? 第十四章 机会难得 如同勐虎遇到了猎物,双方的骑兵几乎在第一时间出动了,即便是在夜色昏暗的情况下,依然不放弃看似即将到手的战功。 “嗖!嗖!”箭失破空声响个不停,晚风中不断有人惨叫落马。 紧接着传来连续不断的马蹄声。蹄声是如此密集,一听就知道有人集群冲锋了。 所有人都知道,中原骑兵喜冲锋肉搏,面对面厮杀。草原骑兵出于种种原因,不愿意与中原骑兵硬碰硬,而是喜欢兜圈子用弓箭杀敌。 一般而言,夏军骑兵就是战场上喜欢和你贴脸玩命的主,而不是维持在二三十步外,远远射箭。一见你逼近过来,立马向后逃窜,拉开距离后再射箭的契丹人、回鹘人。 但今晚却反过来了。 事实证明,不是所有草原骑兵都喜欢骑射的,有些人就比较特殊,比如出身昭武九姓的晋军骑兵。这些粟特人祖先来自中亚、尹朗一带,此时携着长枪大槊,向夏军骑兵发起了集团冲锋。 迎战的夏军是来自河陇的梁家部。主将梁满仓乃梁向俭之子,带着一帮搞不清是汉人、党项人还是吐蕃人的轻骑兵,远远兜圈子射箭。 于是,战场上极具大唐特色的一幕出现了。河东蕃兵直冲大夏蕃兵,双方搅在一起,互相厮杀,至死方休。 李嗣恩是比较勇勐的,骑射水平极高,昏暗的光线之下,还连连发失,射中数人。随后抽出一把铁挝,一马当先冲了过来,横噼竖砸,勇不可当。甚至就连梁满仓之弟梁满囤都中了一记,差点落下马来。 “不打了,撤!”梁满仓策马上前,大槊直舞,扫倒数名晋兵,将弟弟救下,然后大吼一声,向后退去。 混乱的战场之上,像他这么吼叫,其实并不会被太多人听见。这无关环境嘈杂的因素,也与人有关——人在极其紧张的状态下,很容易忽略其他方面,经常不注意看旗号、辨金鼓、听命令,这是新兵和老兵最大的区别。 不过这帮河陇蕃人本就熟悉部落打仗那一套,平常组织度就不高,前进一窝蜂上,撤退分散逃跑,早就练过不知道多少回了。打着打着,很多人见袍泽都在溃退,于是也拨转马头,直接朝田里跑去,踩着庄稼,越过田埂,穿过村落,飞也似地逃命。 晋军见状士气大振,纷纷怒吼,追得更紧了。 战场不远处的树林边,王建及睁大眼睛,试图看清战场全貌。 胯下的战马不安地喷着响鼻,走动个不停,一如他的主人。 树林内有两千余骑士,此刻已经从席地而坐的状态起身,牵着马儿,默默等待命令。 李愚掂量着一把铁锏,这是王建及的亲兵送给他的。 李愚看得出来,亲兵有看他笑话的意思在内。送文吏武器防守,其实很正常,但一般是横刀、短剑,结果你送铁锏? 这玩意是拿来砸敌人甲胃的,对着脑袋敲,即便敌人戴着兜盔,也要栽倒在地。但相对应的,使用这种武器是有力量要求的,文吏真的行吗? 不过他小看李愚了。人家在卢彦威治下的安陵县当主簿的时候,就代行过县尉之事,带人持械抓捕盗贼。出身赵郡李氏的他,少年时也学过一些技击之术,为此还压缩了学文的时间。铁锏固然沉重,但也不是不能用。 “要不你给我当义——亲兵吧。”王建及转过头来,看着李愚,笑道。 “将军莫要玩笑,该派人阻遏一下了。”李愚说道:“夜色朦胧,打完就撤,贼人也追之不及也。” “你们这些毛锥子,花花心思就是多。”王建及叹道。 “不是所有毛——文人都这样的。”李愚苦笑道:“有人刚正不阿,有人澹然飘逸,有人教化世人。我既贪恋官场,又爱惜性命,比他们差远了。况我曾为德州安陵县主簿,此时还帮你出主意,已是——唉!将军速速下令吧。” “好!”王建及神色一正,立刻点了五百天雄军骑卒,令其从树林内冲杀出去,阻遏一下晋军,让梁满仓、梁满囤兄弟俩能逃得一条狗命。 骑兵很快出发了。 他们缓缓下坡,慢慢提速,然后穿过长满麦穗的田野,横冲入晋军队列之内。 晋军已经注意到他们了,不得不分出一部分人手迎战。 双方就这样战于田野之中,血雨纷纷,尸坠如雨。 沧州百姓春天辛苦种下的麦子,被战马践踏得不像样。但没人会在意他们的感受,生死存亡之际,谁还管你是不是破坏了麦田? 况且这还是小场面了,两军对垒之时,成千上万步兵往麦田里一站,一年收成就完了——很多时候是没法挑选战场的,打到哪就是哪,一切以取得胜利为第一要务,即便是最爱护百姓的军队,在这个时候也不可能迂腐。 “打得还不错。”王建及远远看了一会,便翻身上马,道:“撤吧。” 李愚也上马。 一行人呼啦啦离开了战场,向东南方撤退。 大队骑兵撤退的动静让第二股增援而来的晋军有些惊疑,他们下意识放慢了马速,任各路夏兵打马奔逃。 ****** 李存矩在芦台军城内等到了后半夜,直到亲兵将他摇醒。 “如何?”和衣而眠的他一跃而起,问道。 “静塞军大胜,斩首两百级,夺马百余匹。”亲兵回道。 “还真让他们捡着了!”李存矩有些羡慕地说道,旋即又有些疑惑:“夏兵怎地如此不经打了?” 亲兵无法回答,事实上他也蒙着呢。 二人正大眼瞪小眼的时候,李嗣恩已带着骑军回城,远远便听到他的大嗓门。 “痛快!痛快啊!”李嗣恩下马后,龙行虎步地走到了衙署内,哈哈大笑道:“夏贼的马真不错,高大威勐,神骏异常。” 李存矩听了更是郁闷。 当然他并不知道,李嗣恩的话中有些许夸张的成分。事实上,俘虏的百余匹战马中,仅有不到二十匹堪称神骏,但也只比晋军的战马高大一点点罢了,毕竟都是马政的淘汰品,真算不上什么好马。 “得此胜,大王知晓后,定有嘉赏。”李存矩酸熘熘地说道。 李嗣恩笑而不语。 李存矩坐不住了,起身问道:“夏贼来了多少人?真那么好打?” “大概一两千骑吧,不是很难打。儿郎们冲了一下,贼人就溃散了。我估摸着,夏人出征也不短时间了,人困马乏,战意不坚,或也寻常。”李嗣恩说道。 “那……”李存矩有些踌躇。 “方才在城外遇到信使,捉生军要到了。”李嗣恩突又道。 “捉生军?”李存矩闻言一惊,旋又皱起眉头。 捉生军是骑兵,由李嗣本统带。他们来了,留守李存章也就不远了。说不定,这会已带着幽、涿、瀛、莫诸州兵马抵达淤口关了。 其实他本来可以带更多兵马南下的,但李存孝的背叛改变了一切。 虽说今年妫州遭到河东、易定、幽州三镇兵马围攻,损失惨重,但终究没有打下,威胁始终存在着。这就逼得李存章不能不留下部分兵马看守,檀蓟营平镇使李落落的山后军也不能走,时不时去妫州扫荡一番,与妫、新、毅兵反复纠缠。 总之很难,李存孝也是真的坑人,怎么就突然降了呢?邵树德能给你什么? 说富贵吧,好像也没有,至今还缩在妫州那鬼地方。 说权力吧,好像还是以前那样,军赏怕是都快发不出了。 李存矩想不通,下意识觉得即便要降,也不该在这时候降,这不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么,何必呢? “是捉生军。”李嗣恩很肯定地点了点头,又道:“捉生军一来,与夏人厮杀的机会多半就被他们包了。咱们两军步骑混编,难也。” “你这么说,难道是想……”李存矩有些不确定地问道。 李嗣恩纠结了半晌,然后看着李存矩的眼睛,道:“晋王命我等南下救援沧州。既如此,不如这便收集粮草军资,整顿兵马南下。你我两军合兵一万三千众,城内还有沧景兵四五千人,这边一万七八千了。从芦台军南下至沧州,一定还有沧州武夫,咱们沿途收拢,再征集一些土团乡夫,如果能集结个三四万人,便可与夏贼碰上一碰了。夏贼攻城攻得人困马乏,怨气冲天,或有机会。” 李存矩微微有些犹豫。 “机会难得啊!”李嗣恩急道。 李存矩想了一会后,道:“不如等捉生军抵达后,说服他们一起南下。有捉生军打头,咱们在后边好好观察,看看夏贼如今还剩几成战力。若真不行了,便加速南下,杀上一杀!” 李存矩这话算是比较稳妥了,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李嗣恩也同意,点头道:“就这么办。战机出现,却不能抓住,此庸人也。捉生军充当先锋,静塞、卢龙二军继之,留守自将大军随后,层层叠叠,互相援应,再稳妥不过了。” 二人计议一定,也不再犹豫了。 当晚全军好好休息了一夜。第二日便派出人马四散收集粮草、大车、马骡,并拉丁入伍,充当随军夫子。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七月二十日,由刚刚抵达的捉生军为先导,全军三万余人南下,小心翼翼地奔着沧州而来。 第十五章 耐心 天刚蒙蒙亮,仆固承恩就已经忙活好一会了。 圣人今日举办大朝会,随驾文武百官、齐州地方官员悉数参加。朝会结束后,圣人还要召集相当一部分官员问对,这个时候要提供餐食,全由仆固承恩督办。 “都准备妥帖了?”仆固承恩迈步走进临时搭建的木屋,看着正在烹煮的饭食,问道。 “快了,下朝之前定然完事。”宫人答道。 仆固承恩点了点头,但并未离开,而是站在那边,看着宫人、黄门忙活。 圣人是武夫,常年打熬筋骨,长槊、步弓、重剑习练不休。时不时地,还聚众打马球,或进山狩猎。 其实仆固承恩有些不理解。都天下之主了,为何还要练这些玩意,不累吗?但他不敢问,只能自己观察、猜测。在他看来,常年的武夫生涯,已经让圣人习惯了这些,不经常舞枪弄棒的,就感觉浑身不舒服似的。 鲁国公李唐宾也有这个毛病。一大早便苦练不休,有时候还与子侄辈对练,呼喝连天,杀气腾腾,让人无法理解。 这帮武夫啊,享乐都不会,天生就是劳碌命。阴暗点想,他们的心底,或许都埋藏着很强的杀戮欲望。一闲下来,这股欲望便压制不住,要通过别的方式转移注意力。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总比闲来无事,拿刀一片片割人肉吃着玩好吧? 宫人揭开了蒸笼的盖子,一盘鱼已经蒸好。 仆固承恩回过神来,凑上去看了看。 打从灵夏那会起,圣人早膳便是豚、鱼、鸡三味,外加粟米粥——有时候会用酸浆、干酪之类的替代。 今日练了武,又开大朝会,精力消耗不小,仆固承恩特地让人蒸了一条大鳕鱼——这个名字,还是圣人起的呢。 鳕鱼之外,还有石首鱼(大黄鱼),这是给朝臣们准备的。 仆固承恩一一点验。他主要看鱼的大小,都是精挑细选的,确保大小一致。参加问对的朝臣都不简单,别有人给的鱼大,有人鱼小,不经意间可就得罪人了。 厨房外响起了脚步声,不一会儿,一小黄门走了过来,凑到仆固承恩耳旁轻声禀报。 “好,立刻装餐盒,进宫。”仆固承恩挥了挥手,下令道。 宫人们麻利地装好餐食,然后提着食盒,跟在仆固承恩身后,往宫内行去。 宫外搭了不少房屋,都是上个月盖起来的,供文武百官居住。 圣人出巡不是一天两天,官员们自然需要住的地方,可不就得伐木盖屋了么?等到天寒了,如果圣人还没走,这些房屋还得重新修缮。 泰山宫正门外有一道石阶,站满了随驾而来的宫廷侍卫。他们仔细检查了宫人的食盒,然后才将他们放进去。 仆固承恩默默计算着时间,谨慎控制着步速,待抵达偏殿门口时,圣人与宰相、枢密使们正好刚落座。 尚宫解氏向他点了点头,仆固承恩不敢怠慢,一溜小跑,带着宫人们进了偏殿。 “晋军大致有两路兵马,其一是李克用亲领之军,走潞州,入邢洺磁,攻势甚急。其二便是幽州方向过来的了,由幽州留守李存璋统率,据臧招讨使禀报,众至数万,一路尾随追击,士气高昂得很。”偏殿中响起了苍老但厚重的声音,仆固承恩不用看都知道,那是中书侍郎陈诚在说话。 他吩咐宫人将餐食取出来,一一置于各人案前,然后不敢逗留,行完礼后便退下去了。 “此东海之俊味,肴膳之至妙。陈侍郎不如暂歇,否则鱼就被我等君臣分食干净了。”邵树德开玩笑道。 陈诚亦笑,道:“石首鯗,可是好物。” 鯗(xiǎng)这个字,据闻是吴王阖闾发明,上美下鱼,可见阖闾也很喜欢吃大黄鱼。当然,作为中国沿海产量甚大的一种海鱼,大黄鱼受人追捧很正常。 到了宋时,范成大还记载:“以冰养鱼,遂不败。”即有人非要吃鲜鱼,于是渔民们在捕到后,只能洒上冰块,一路送至“吴郡”。 老实说,这有点奢侈了,也不知道当时谁在苏州做官,要求这么高。正常富贵人家,也就只能吃吃那种“粗盐暴腌”,挂在桅杆上风干的石首鯗了。 邵树德专心对付着面前的鳕鱼。切成段的鳕鱼蒸得刚刚好,他吃得很欢快。 这种鱼因为生活在较深的水域,古时候难以网捕。欧洲那片,从维京人开始,便是在海上钓。一条船上十几根、几十根鱼竿,远远望去也是一番奇景。 钓上来的鳕鱼往往长达一米左右,肚大溜圆,肉质鲜嫩。欧洲人捕了大概几百年,把世界级的纽芬兰渔场都给干没了,什么绝户网都用了,完全不管子孙后代的利益,据闻前后捕了几十亿条之多,造就了著名的“蛋白质红利”时代。 工业革命时代欧洲人身高每百年增长十厘米,与蛋白质的大量摄入脱不开关系。与之相比,大清人口激增,远超欧洲,但大伙只有红薯吃,身高下降、瘦弱不堪,这种低质量的人口增长,真的很无谓,当兵都不合格。 “可惜不是鲜鱼。”邵树德叹道:“朕是真想上平海军的舰船,跟着他们一起出海。” “陛下,不可啊!”裴贽立刻劝道。 邵树德哈哈一笑,道:“朕戏言耳。” 裴贽这才放心,道:“海上风云莫测,赤水军可以出事,陛下万万不能出事。” 赤水军将从登莱青分批登船,跨海攻击幽州的事情,对重臣们来说不是秘密。裴贽还真怕圣人兴致一起,便要跟着上船,那不是胡闹么?途中若出点事,这个新朝算是完了,没有任何人能掌控局面。即便众人还念着邵氏恩情,勉强保扶某位皇子登基,以如今的风气来看,也必然会出乱子,二世而亡的可能性很大。 “陛下,说起出海之事,赤水军已等待多时,不知何时可以动身?”枢密使杨爚问道。 “这事葛从周做主,朕不掺和。”邵树德说道:“葛从周在前线,他最清楚晋军的情况,我等贸然插手,恐不美也。” 赤水军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幽州。 按照这会探听到的情报,幽州晋军主力已大举南下,直扑沧州而来。对于这件事,邵树德觉得要表扬下臧都保。这个在攻伐灵州时以先登勇士发迹的方面主帅,头脑非常清醒。在得知晋军大至芦台军后,遣都游奕使王建及引诱敌军,且战且退,一路向南,令其离幽州越来越远。 为了逼真,一路上确实下了不少饵。有一次甚至没操作好,诈败变成了真败,损失了不少人手。 在七月二十五日的时候,沧州城下传来消息,晋军捉生、静塞、卢龙三军已在城北二十里下寨,并派出游骑南下,骚扰攻城夏军。 东路招讨使臧都保已经下令,各军收缩整顿,加固营垒,以备晋军。但攻城行动仍然没有停止,魏博、洛阳、淮海夫子,各路仆从兵甚至是禁军,轮番上阵,攻伐不休。 守军在知道有援军逼近后,士气大振。卢彦威之子卢贶尽散家财,遍赏诸军,激励士气。效果嘛,看起来还是不错的,守城守得更加卖力了。 从军事角度来说,守城最忌讳死守。外无援兵的情况下,随着时间的推移,守兵会慢慢意志消沉,士气不断下跌,达到临界点之后,很容易崩盘。而如果有援军,他们就会有希望,可以维持一个相对不错的士气,这样就很难打了。 沧州和德州,如今就是两个典型。 前者士气大振,夏军看样子几无望破城。后者士气愈发低落,夏军甚至采取了四面合围的方式,守军一点都接触不到外界的消息,承受了巨大的精神压力,渐渐有点坚持不住了——现在还只是个苗头,但如果继续死守,崩溃是早晚的事情。 至于卢彦威守御的南皮。葛从周兵力不足,没有采取正面强攻的方式。双方目前主要以对峙为主,定难军骑兵更是深入成德境内抄掠,打击敌人士气,为此与成德骑兵反复厮杀,双方伤亡都不小。 如此一个北伐战况,夏军只能说占了上风,沧景兵短时间内还没有崩溃的危险。或许也正是这个认知,让晋军加大了筹码,决定下死力救援。 在邵树德看来,目前还没到执行跨海攻击命令的时候。 李存璋部尚未全部集结至沧州,先头抵达的部队还比较谨慎,在城北二十里下寨,士气还保持在一个旺盛的状态,还得再磨一磨。 “陛下,李克用已克武安,坐镇指挥。是否该提醒下蔡、卢二位将军?”陈诚问道。 李克用东出潞州,带来的兵马还是不少的,但就实力而言,还是比不上天德、武威二军,按理来说无需担心。不过陈诚的意思邵树德也明白,他担心蔡松阳、卢怀忠自恃兵强,集结主力与李克用来一次决战。 一局决胜负,和三局两胜制、五局三胜制比起来,傻子都知道哪个偶然性更大。李克用现在应该是求着一战定乾坤,哪怕他输面更大,但也想着做一锤子买卖,搏一搏运气。万一那天风向对他们有利,有或者出了什么其他意外呢? 因此,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逼天德军、武威军与他决战。若放在往常,这样也未尝不可,因为邵树德输得起。但眼下有更大的目标,故陈诚非常不建议这么做。 “陈侍郎言之有理,而今比的就是耐心。”邵树德放下筷子,说道:“昔年李世民兵强马壮,浅水原对薛举、虎牢关对窦建德、洺水对刘黑闼,依然相持数十日,坚壁不出,生生耗到最有利的战机出现。朕也有这个耐心,不过——” 邵树德想了想,道:“朕已经与葛从周详述过方略,他是有数的。蔡松阳、卢怀忠也是稳重之人,不会被李克用几句话一激,就冲出城池大战。我等静观其变即可,只要不出现大便宜,便不要随意干涉前线战事。” (本章完) 第十六章 胃口很大 浮桥之上,伤兵一批批被送回来,安置在黄河南岸的临时营地内。 营地外有大量夫子忙活着,有人照顾伤兵,有人烧水做饭,有人站岗放哨,有人处理杂事。 这些人多来自河南道,刚从前线轮换下来。 他们是幸运的,虽然参加过攻城战,但长河、将陵、安陵等县全都是兵不血刃拿下的,半天功夫都不要,伤亡微乎其微,这会又被调来管理伤兵营,是真的讨巧了。你问为什么?因为他们来自濮州,葛从周是濮州人,那么一切都很好理解了。 “水,给老子水!” “妈的,快给我一刀,不用怕,我让你杀的,活下去也没意思了。” “少了一只手,以后可怎么活呀!” “号丧个啥?捡回一条命已经不错了,没见沧州、德州百姓比你还惨么?” 营地之内,气氛不是很好。 伤兵们的脾气十分暴躁。除了少数连哼都哼不出来的之外,其他伤兵的情绪非常激动,心中充满忧惧。哪怕没有缺胳膊少腿的伤,有时候也不一定能活下来。伤口感染的话,即便有烈酒消毒,也不一定就能活下来,全凭身体硬扛。 而经历了这么一遭鬼门关的伤兵,伤愈归队之后,有人情绪激昂,认为自己命硬,老天都不收,那么以后可以更勇勐的拼杀,完全不用担心。有的人心理上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就像一个重伤过的足球运动员,即便伤愈痊愈了,也不一定能再找回之前的状态,问题主要出在心理上。 “不要急,不要闹。都伤成这样了,怎么还这么能折腾呢?”一名胡子花白的里正提着食桶,给伤兵碗里舀着肉汤,嘴里还喋喋不休:“老子当年与梁兵厮杀,三次受伤,躺在窝棚下自生自灭,不都挺过来了么?” “哗啦!”里正给面前这位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伤兵多舀了一块咸肉,继续说道:“窝棚那个惨啊。说是有医官照顾,但甚少见到。咱们几百人躺在那里,你挨着我,我挨着他。夏天热得要死,伤口上全是苍蝇。冬天冷得发抖,风雪掀翻了茅顶,雪片直往脖子里钻。饭还吃不饱,更别说肉汤了,做梦去吧。” 里正做事很认真,每个人的碗里都是满满一碗快要铺出来的油汤。伤得重的往往还能得块肉,汤里还会有些菜叶子。 他不太懂伤者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只是按照自己朴素的认知,让这些受伤的儿郎们尽可能享受更好的待遇罢了。 “三次大难不死,我不也活下来了?”里正说道:“前年把二郎、三郎又送到了郓州院,练完之后,便可去禁军,以后都能过上好日子。你们啊,经历得太少了。一点小伤就要死要活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伤了卵蛋呢。” 里正的话惹得一些伤兵笑了起来。 他嘴里明明没什么好话,但三言两语之下,就让悲伤的情绪一扫而空,也是本事了。 保持好心情,对于伤势的恢复绝对是有积极影响的。里正虽然不知道其中原因,但大半辈子下来,他会观察、会总结,知道怎么做是正确的。 “你这老头,倒挺会说话。”一名伤兵半倚在茅草堆上,笑道:“这几天忙坏了吧?” “谁说不是呢。”里正说道:“义从、拱辰二军送来了很多伤兵。又连日阴雨,不少人病了,也送了过来,都在南边新营地里躺着呢。” “没藏都头发了狠,各部勐攻德州,伤亡剧增啊。义从军便是不怎么上阵,还是伤了这么多。”伤兵叹道:“竟不比咱们龙骧军少。” “话说德州也围了月余了,什么时候可以打下来?”里正从布袋里拿出温热的蒸饼,一个个递给伤兵们,问道。 “你问我,我问谁?”伤兵说道:“我走之前,押送了一批沧景俘虏至德州城下。后来便不知怎样了。或许能动摇守军意志,或许不能。依我看呢,这些小手段都起不了大用。真正能发挥作用的,还是打退晋兵,让沧景武夫知道他们后援已绝,再打下去只是徒伤性命,不值得。如此,才有那么一丝劝降的可能。” “卢彦威被打得一败涂地,仓皇退保南皮,这都不能让沧兵动摇?”老兵有些不可思议。 “你我皆是河南人,很难理解河北人在想什么。”老兵摇了摇头,说道:“魏博现在还有人叛乱,事情哪有那么简单。” 伤兵说完,挣扎着坐起身,接过木碗喝了一口浓汤,赞道:“圣人真舍得下本钱。当年在朱全忠帐下,可没这等好事。” “慢慢吃,不急。”里正递过两块猪膏蒸饼,说道:“汴州沙海那边牧场里的猪都送来了,虢州牧场的猪又调至沙海牧场。养养膘后,也会东送。放心吃吧,猪膏蒸饼多的是。说良心话,大夏圣人可真没亏待咱们武夫。卖命钱从无短缺,伤了也有肉汤、蒸饼补补身子。” 躺满一地的伤兵们听后,默默点头,互相搀扶着坐了起来,开始吃喝。 “营地有专人打扫。不像朱全忠那会臭烘烘的样子,还舍得用烈酒濯洗伤口,有夫子伺候吃喝、如厕。唉,放以前想都不敢想。诸位们心自问,是不是比以前强多了?”老兵谈兴正浓,干脆坐了下来,说道。 “是这么回事。” “圣人确实大方,把咱们武夫当人。” “这样卖命,还算有点奔头。” “这次运气不佳,没见着贼人的面就挂彩了。娘的,伤好了回去,得狠狠剁几个人头。” 伤兵们议论纷纷,情绪更加热烈。 里正也松了口气。 听望司的钱不好拿啊。得了他们的好处,就得为他们办事。这些伤兵平时就脾气暴躁,这会饱受伤痛折磨,张口骂人的不在少数,与他们打交道,都得小心翼翼,生怕适得其反,触怒了这些杀才。 ****** 这边里正在与龙骧军的伤卒拉感情,那边邵圣则带着皇五子邵惠贤、皇六子邵明义,刚刚与龙骧军的伤卒交谈完毕。 其实伤兵们是很乐意看到枢密使乃至圣人至伤兵营巡视的,因为有很大可能会加发赏赐。 邵圣父子来后,果然给每个伤兵加发了一匹毛布——虽说毛布价甚廉,但白得的,有何不好?自然欢天喜地。 另外,邵圣还带着大车小车过来。车上满载这些日子进山狩猎打来的雉鸡、野兔、野猪之类的猎物,此外还有一桶又一桶的咸鱼,熬煮成汤后,非常浓厚,人人都说好。 因此,在邵树德离开营地的时候,义从军的伤卒们情绪激昂。邵圣亲自进山打猎,为我等将养身子,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啊!待伤好之后,得为邵圣好好厮杀,这天下不能让那些居心叵测、对咱们武夫心怀歹意的人夺去。 “义从军的伤兵增多了,为父不用特别了解军报,也知德州那边发狠了。”营地之外,邵树德说道:“这些伤兵,伤愈后如果不畏惧再次受重伤,便是敢打敢拼的好汉。抓住了这些人,得军心便易如反掌。五郎、六郎,你们也不小了,当知得军心的重要性。为父为何让你们大兄去辽东坐镇,为何又让你们二兄领兵去蜀中,将来你们三兄也要领兵,这都是有原因的,好好琢磨。” “阿爷,赤水军跨海攻幽州,儿也想去。”听了老父亲的话,五郎邵惠贤一激动,请命道。 邵树德笑得合不拢嘴,道:“五郎有这个心气,阿爷便满足了。但你才十二岁,急个什么。” “晋阳李克用,十五岁便纵马冲杀,于战场称雄,儿不能这般庸庸碌碌,自当奋勇杀敌。”邵惠贤说道。 邵树德听了甚是高兴。 他之前让儿子们琢磨琢磨为何让皇子统兵,看来他们都明白了。有些事情,你不能照搬历史上其他朝代,你得考虑到风气。诸皇子纷纷掌兵,看样子是给太子制造竞争对手,但两害相权取其轻,有时候你没得选择。 “你还小,若大个两岁,阿爷便让你去了。但这次机会,还是让给你们大兄吧。”邵树德笑道。 “大兄?”邵惠贤、邵明义几乎同时一怔。 “葛从周胃口很大。”邵树德解释道:“他觉得光赤水军登陆敌后,远远不够。昨日奏请调拨归德、龙武及淮海道州军之锐士,自旅顺起航,登陆平州。” 五郎、六郎有些吃惊。 邵树德笑了笑,道:“阿爷同意了。契丹小儿,不成威胁,安东府的兵,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动上一动。” 随着战局逐渐深入,敌军的番号是越来越明了。 幽州镇的精兵强将,绝逼是被李存章带出来了,尤其是深处后方的蓟州、平州等地。如此巨大的破绽,就好像李克用撅着屁股在那,你不好好踹上一脚,都觉得不好意思。 葛从周说得没错,要搞就搞一把大的。 如今最紧要之事,便是协调船只。出海打渔的行动暂时终止,登州方向的民船除保留最低限度的登州—安东航线运输任务之外,其余尽数集中,开始熟悉各种旗号。 这些渔民、水手,就相当于陆上的土团乡夫,熟悉海上编队、信号是必须的。 训练完毕之后,便是等着起航了。争取第一波次就运输最多的人马上岸,这是最关键的一步。他们站稳脚跟之后,一切就好办了。 “你俩先好好跟着阿爷,多看多问,总有机会的。”邵树德说道:“讨平河北只是个开始。” 第十七章 会高 天空飘起了蒙蒙细雨,海燕迎风起舞,在空中自由翱翔着。 邵嗣武沿着“海交丁”型船只左舷的绳网往下爬。 船舷下方,是两艘较小的平底小船,此刻正在随波晃荡着。 邵嗣武小心翼翼地爬到了最下面,然后勐然跃到了其中一艘小艇上。 起伏的波涛使他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栽入海中。 小艇上的水手连忙扶住他。邵嗣武甩开他们,强迫自己稳住身形。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毫无疑问,这是轻度晕船导致的。 在他之后,水手们次第下船,稳稳地下到两艘被称为“交通艇”的小船上,熟练地操起船桨,奋力划向岸边。 有水手升起了交通艇上的小帆。强劲的南风立刻鼓满了帆面,小艇的速度更快了。 艇上已经吊装了部分物资,主要是武器,并且用油纸包裹着,以防被雨淋湿。 突然之间一阵大风吹来,洪波涌起,浊浪滔天。 邵嗣武紧紧抓住船舷栏杆,强忍着恶心的感觉。作为皇子,他不愿让任何人看出他的无能、软弱。 水手们在船上如履平地,我为什么不能? 水手们根本不在乎晕船,我为什么不能? 他是好强的,以至于已经有些失去理智了。 两艘小艇一前一后,在波涛之中缓慢前行。冰冷的雨水打在船舱里,打在蓑衣上,打在邵嗣武的脸上,模湖了他的视线。 海天之间一片灰蒙蒙的,只有偶尔响起的海燕声在提醒着大家努力与风浪搏斗。 渐渐地,黄绿色的海面之上出现了一个个浮桶。 桶用小铁锚固定在海底,代价不菲。但作用也是非常明显的,给进出港的船只标注了清晰的航道。 只可惜整条航道尚未完全确定,大辽水入海口的水文查探工作没有全部完成。不然的话,吃水较深的大船就可以直接开进港了,不用担心触礁或搁浅。 短短的一段距离,因为波浪的影响,他们划了一个多时辰,方才穿越水道,进入到了大辽水河面上。 这里的水面平静太多了,只有一些轻微的起伏,与外海完全是两个世界。 邵嗣武放眼望去,在迷茫的雨雾中,到处都是沙丘、芦苇丛和咸水、半咸水沼泽。稍远一些的地方,才能看到成片的树林,但面积也很小。 两艘小艇划过一道河湾后,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破碎的陆地。 陆地被水包围着。很显然这是澹水,因为有人正在旁边汲水,装车后送往城寨内。 “用力!”水手们喊着号子,奋力划桨,船只速度陡然加快,很快便靠上了一处简陋的栈桥,一左一右横于两侧。 岸上有守兵,他们接过小艇上递过来的绳子,麻利地将小艇固定好。 “参见殿下。”岸上众人一齐行礼。 “无须多礼。”恶心的感觉已经消退了不少,邵嗣武强压下喉咙口的翻涌,扯了扯嘴角,笑道。 说完,他攒起力量,一跃而上码头,仿佛完全没受晕船的影响。 水手们都佩服地看着他。 赵王不像他们,不会一天到晚以船为家,能强忍着不适登上岸,这份毅力已经得到了大伙的认可。 这是一个非常要强、好面子的皇子,众人已知矣。 邵嗣武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城寨。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营口寨。寨子整体风格极为粗犷,都是大段的原木,几乎没怎么加工过。原木外表覆了一层泥土,野草顽强地长在上面,随风摇摆。 寨子内外还有许多房屋。屋子更加简陋,基本都是用芦苇和树枝编成的。尤其是芦苇,几乎是此地最多见的材料了。方才上岸之时,邵嗣武就看到有军士在寨子附近活动,他们拿着大砍刀,不厌其烦地砍倒芦苇,清理空地。 砍倒的芦苇被整整齐齐排放在地上。这些芦苇长得非常高大,重量又很轻。晒干之后,便是极好的简易房屋材料。有时候甚至能编织成芦苇筏子,在河面上行走。 码头上嘈杂声渐起。军士们忙忙碌碌,开始搬运物资。 物资卸完后,又解开了缆绳,继续下到了海面上,开始下一趟转运。 “末将高佑卿,参见殿下。”不一会儿,营口镇使、登州将高佑卿从营内走出,躬身行礼道。 “高将军辛苦了,免礼。”邵嗣武亲手将其扶住,道。 “高将军弄出了好大的局面啊。”邵嗣武指了指营寨东北角,说道:“那是在改建陂池?” “是。”高佑卿答道:“此地水泊众多,多为澹水,可以喝。末将寻思着,或许可以改建个小陂池出来,既多了一些田地,军士们也有水喝,不用走远路去汲水。” 排干沼泽,获得土地。营建陂池,灌既农田。这是江南东西二道在前唐时经营的路数,很有效,但也很艰苦。 “军士们肯干这些吗?”邵嗣武问道。 “有什么肯不肯的,都是自己传诸子孙后代的基业,当然要用心一点了。”高佑卿说道:“营口寨现有两千兵,一千四百余户人。粮草尚不能自给,再不用心点,以后岂不是要饿肚子?” 高佑卿所说的两千兵,其实是府兵了,但短时间内,根本没有足够的土地授予他们,至今仍靠安东府输送的钱粮吊着命,生活其实是很艰苦的,人人都说上当了,不该来营口这种鬼地方。 一千多户百姓也是今年陆续迁来的,其中五百户来自魏博,八百户来自曹州,另有百余户分配了田地的辅兵家人。 简单来说,这里一穷二白。 洪水泛滥,土地贵乏,要什么没什么,鬼来了都愁闷不已。 在邵嗣武看来,营口这边与其费力改造田地,不如放牧得了。 父亲在他小的时候,曾给他讲过一个故事。说西边有个国家叫匈牙利,他们国家有条大河,河水年年泛滥。匈牙利人不修河堤,而是静等洪水退去,然后赶着牛羊去河边放牧。 泛滥的洪水带来了河底泥沙,沉淀在河岸两侧之后,长出来的牧草鲜嫩多汁,产量还极高,因此当地的肉牛品质上乘,牛肉汤远近闻名。 大辽水下游这一片,与其现在就费劲排干沼泽,改造农田,还不如可劲放牧呢,这样似乎能更快地站稳脚跟。 当然,营口寨这边的人也不是傻子,他们也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放牧。即便是中原来的百姓,也有相当程度的照料牲畜的经验,尤其是河北百姓。 想当年,朱全忠驻军魏博,半年吃掉了七十多万头杂畜,没有点畜牧业底子,显然是撑不住的。 营口寨的军民现在就是吃大锅饭。有人伐木建屋,有人改造农田,有人放牧牛羊,各司其职,筚路蓝缕,艰难创业。 就是规模有些小,与安东府那边不好比。 “旅顺送来了一些器械,高将军便遣人交割入库吧。”邵嗣武进了一座芦苇编成的房屋,脱下蓑衣交给亲兵后,说道。 “这些小事,何须殿下亲来?”高佑卿立刻吩咐手下人交割,同时又不解地问道。 邵嗣武顿了一下,最终决定实话实说,只听他说道:“无他,熟悉一下海况。” “这……”高佑卿心想这位大皇子可真够疯的,胆量不小,建功立业之心也很热切啊。 “实不相瞒,跑完这趟后,我便要回旅顺了。”邵嗣武说道:“接下来,很可能要进兵中原。” “中原?哪里?”高佑卿急问道。 “或是平州。”邵嗣武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随后,他熟练地将靴子脱下,将里面的积水倒掉。 高佑卿看得眼皮直跳。 赵王的脚,大概已经泡得发白了吧?天潢贵胃,对自己这么狠,想起幕僚刘勉私下里说的话,他有些害怕。 “晋军已经大举出动了。李克用自领一路,在邢洺磁与天德军、武威军交战,互有胜负。另一路由李存章所领,自幽州南下,逼近沧州。贼军人多势众,臧都头也不急于求战,但与贼人相持耳。” 高佑卿似乎明白了什么,一拍大腿,道:“好计策!” 他职级不高,无法与闻高级别的军事机密。但好歹打了那么多年仗,此时一听,心中一道闪电划过,什么都明白了。 邵嗣武满意地笑了笑,天下英才何其多也。便是在州军之内,亦有良才。这个高佑卿,打起仗来不要命,手底下有点绝活,屡屡摧破敌锋,勇勐无匹。 这样的人才,他很看好,也乐意提拔,如果高佑卿愿意留在安东府的话。 与父亲说开了之后,邵嗣武已经不再患得患失了。太子是二弟的,他不打算争了。但父亲也说了,要有建功立业的志气。方今天下,局势算不得多稳固。说句大不敬的话,哪天父亲薨了,禁军将士们拥护你吗?听你话吗?或者即便拥护,如果你在军中没有根基,在地方上没有拿得出手的政绩,威望不足,会不会担心有禁军大将振臂一呼,黄袍加身? 这年头的武夫,可不认你是什么出身。老子传位给儿子,真的天经地义吗?不,兵强马壮才是天经地义。 父亲说过,这天下至少要父子相传个两三代人,才能算稳,邵嗣武深以为然。 父亲还说,邵氏人丁不旺,兄弟之间要团结友爱。邵嗣武对此没有意见,但他还想看看二弟有没有那个胸襟。 建功立业,哪个少年人没幻想过?浮海攻幽州,他很想尝试一把,虽然很多人极力劝阻。 “过些时日,还会有船从青州驶来,运粮五万斛,魏博、曹州民户一千。”邵嗣武说道:“高将军若觉得营口寨待着烦闷,不如随返程船只至旅顺。” 高佑卿心下一动。 他明白赵王的意思,这是想带着他登陆幽州啊。 “殿下打算带多少人行动?”高佑卿问道。 “龙武、归德二军、淮海道州兵及安东府府兵,计有万人。”邵嗣武说道:“再多,船便不够了。如果不能一次送三五千人上岸,则没有任何意义,风险太大,智者不取也。” 高佑卿一听,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应道:“营口这地方,再待下去浑身长毛,腿脚也要烂掉了。殿下既有命,末将定当遵从。” “好!”邵嗣武也有些激动,道:“营口寨守兵,若有亲近得力之人,高将军可一并带上,以为臂助。对了,契丹人可曾来此地袭扰?” “不曾。”高佑卿答道:“末将曾派游骑北上,走了很远,都没见到契丹部落。末将敢断定,契丹人压根不知道咱们在营口立寨了,他们正在渤海国大肆掳掠呢。” “哈哈!”邵嗣武笑道:“先让契丹贼子嚣张一会,待收拾了李克用,再来寻他们晦气。” 第十八章 破局三点 时间一晃就来到八月初了。聚集在邢洺磁的晋军越来越多,但战果却越来越小。 八月初一,李克用亲督诸军攻邯郸,不克,撤退时还被追杀了一波,损失惨重。不过夏军也追得太过火了,又被晋军反杀,损失同样很惨重。 一路追到邯郸城下的李克用,看着高高的城池,只能徒然兴叹。 邯郸有夏军天德军一部万余人,还有上万土团乡夫,城内外营栅相连,难以攻取,他是不做任何指望了。 邯郸不克,李克用又亲自领兵,绕道南边的滏阳方向,先进驻昭义县,试探着攻击滏阳。但磁州城内也有数千天德军、万余土团乡夫,勐攻三日后,晋军消耗不起,便放弃了。尝试绕过磁州不管吧,城内守军又出城袭击,纠缠不休,让你没有一个稳定的后勤通道。 这可真是两难了。 晋军战斗力虽然不错,但本钱少。不像夏人,地盘大、户口多、军队规模庞大,可以驱使大量军士围攻城池。李克用是真舍不得这么消耗。思来想去,只能大掠一番,然后在昭义县留了数百羸兵监视,自领主力回武安。 但晋军走了,夏人又来了。作为战略总预备队的武威军遣兵万余,攻昭义。留守晋兵逃走,夏军一路追击,至滏口镇,遇上前来增援的李克用主力,双方大战数场,互有胜负。最终夏军退走,留数百羸兵守昭义,主力自回邺城。 晋军追来,留守昭义的夏兵溃走,但晋兵也没兴趣守城,至磁州城下引诱一番后,又过昭义而不入,直接撤了——每一座城都守,只会分薄自己的力量,不但守御力量不足,反击时也容易凑不齐人。 邢洺磁兜兜转转大半个月,李克用发现这会就是老鼠拉龟,无处下口,实在难受。 你要说夏军死守吧,那不正确。因为他们经常从后方调集兵力,有足够的反击力量,打得很不错,晋军一不留神就要被撕咬下一大口。 你说夏军攻击性十足吧,也不尽然。他们基本还是以守为主,只在太行山东麓留下少许羸兵监视,主力屯于后方,先用坚城消磨你的兵力和士气,然后用骑兵袭扰后勤线,最后调动足够的有生力量反击。 基本上还是以守为主,战术比较保守,但非常有效——一开始,晋军还试图占领一些夏军防御力量薄弱的城市,但发现被拉长的运输线维持起来成本很高的时候,他们便放弃了,开始更加务实。 这种战术其实就很要命了。 明明他的实力足以和你打一场决战,且未必失败,但他就是不打。而是把生力军放在后方,始终盯着你的破绽,一旦你露出疲态,大批休整已久的精兵强将就会被调上来,打得你狼狈不堪。你退走了,他也不强行攻击你据守的城寨,避免无谓的消耗。 李克用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打了这么久,也摸清楚了吧?”李克用看着围在身边的将领们,说道:“邢洺磁三州,夏人以守为第一要务。此何意耶?”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少年郎李存勖最沉不住气,第一个跳出来,说道:“阿爷,卢彦威窝在南皮,三番五次求救。葛从周一面遣兵抄掠乡里,搜集粮草,一面袭扰冀州,看着却不怎么着急的样子。儿以为,这一路是虚的。邢洺磁,其实也是虚的。” “古人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虚虚实实,又哪能有个准?”石绍雍在一旁不阴不阳地说道:“听闻邵贼用兵,酷爱学太宗,正兵可以变奇兵,奇兵随时可以变成正兵,邵贼也打了半辈子仗了,哪会那么迂腐?他是沙场老将,变化之道,存乎一心。邢洺磁、景州两路,未必是虚的。若无我等救援,你看葛从周会不会围了南皮,将卢彦威彻底剿灭。” 李存勖受不得激,差点站起身与石绍雍理论理论。坐在李克用身旁的刘氏赶忙拉住了他,轻轻摇头。 李存勖闷闷不乐地坐下。 “大王。”义儿军指挥使李存贤站了起来,说道:“其实石将军说得没错,夏贼在邢洺磁安排了数万精兵,便是为了阻我东进,截断永济渠。永济渠一断,夏人调集的那么多兵马,可就上顿不接下顿了。光靠陆路转运,花费太高。反过来讲,在永济渠畅通的时候,夏人粮草充足,可随意调集重兵于一处,占据优势。邢洺磁的天德、武威二军,目前看来以守为主,但他们也在密切注意着我军,一旦转攻,可以不求于其余两路,单独便可调集大军,发起反击。虚实相间,正奇相合,此用兵之王道也。” 李克用把目光投向盖寓。 盖寓清了清嗓子,道:“我亦赞同石将军的看法。因卢龙等军南下,沧州之围暂解。然德州杳无声息,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夏人一定在奋力攻城,一旦攻拔,凭空多出数万兵马,无论投入哪个方向,都可改变当地态势。” 李克用的右眼眨了眨,下意识想问计夫人刘氏,但考虑到在座的都是大老粗,便忍住了,转而看向李袭吉,问道:“李掌记怎么看?” 李袭吉已经思考很久了,见晋王垂询,立刻回道:“大王,夏人进兵之势头,已为我所遏制。邢洺磁这边,我军固难以突破,然夏军亦无有寸进。葛从周所统兵马应不多,无力彻底击溃卢彦威。况彦威还在不断征兵,军势复振,只要不浪战,葛从周一时也拿他没办法。贝州城下,成德军与夏贼交锋已久,夏人并不占上风。这三处战线,都陷入了泥潭之中。若我是葛从周,此时便该从德州方向发力,先拔此地,则满盘皆活。观其用兵,确实也是这么做的。” 李克用想了想,又问道:“我军该如何破局?” 李袭吉答道:“破局之策有三。其一,大王拣选精兵,南下相卫,调动夏人。夏人原地蹲守,自无破绽,可一旦动起来,就可能出现破绽,这是破局之机。其二,遣使至镇州,劝王镕投入老本钱,驱逐夏军游骑,威胁葛从周后路。成德马政办得很好,骑军众多,便该发挥这个优势。其三,李存章所领之幽州兵马,其数众多,又收编了不少沧景武夫,值此之际,当与沧州卢贶积极配合,击溃当面夏人。” 说完这三条,李袭吉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又闭嘴了。他很清楚,这三条之中,实现任意一条都不太容易。但想要破局,确实只有这么做。目前的战局看似僵持,但在李袭吉看来,依然处于夏人的掌控之下。他们决定了怎么打,在哪里打,何时打,这是很危险的。 “德州……”李克用低声念了两下,随即一伸手,道:“图来。” 亲随侍从立刻递上图纸,徐徐展开。 李克用仔细审视着,发现战局确如将左们所言,夏军的破局之点在德州。河北联军的破局之眼在哪里? 或许是永济渠,或许是沧州城下,只有这两处了。 “夫君,妫州方向,不可轻忽。”刘氏突然提醒道。 “哼!这个逆子!”李克用勃然大怒。 李存孝的投降所造成的影响是十分恶劣的。他让河东通往幽州的道路一度断绝,必须通过易定镇转道。 为了破解这个局面,河东、易定、幽州三个方向联兵,共伐妫州。虽然并未破城,但道路却重新打通了。只不过在很多人看来,这也仅仅是赢了个面子罢了。事实上,只要李存孝愿意出城,依然可以截断驿道,经妫州通往居庸关的道路并不安全。 如果说驿道断绝只是小事的话,那么生生把一个大后方变成了前线,就很让人难受了。 世子李落落出任檀蓟营平镇使后,最主要的精力便是对付妫州李存孝,尝试收复更多的军镇、堡寨。涿州、易定方向也被牵制了不少兵力,李存孝穷兵黩武,大肆征兵,又有夏人支援的牛羊、钱帛,一时间非常活跃,众人围剿得甚是辛苦。 说实话,这次若不是夏军大举攻河北,李克用便要下死手搞定李存孝了——作为自己曾经非常喜爱的义子,不弄死他是难以出这口恶气了。 “妫州那边,无需太过忧心。”李克用稍稍平复了下心情,道:“安敬思经过冬春时节的消耗,实力大减,暂时祸害不了谁。吾儿落落、易定王郜及代州李嗣源正在持续不断地进兵,夏人若来救援,便给他们一个好看。若不来救援,早晚让三方联兵讨平。” 刘氏点了点头:“夫君心中有数便好。” “还是该着眼河北战场。”李克用想了一会,已经下定决心,只听他说道:“过两日,我便率军南下。亚子,你先回潞州,出兵配合,先捣一捣相州之敌。” “遵命。”李存勖兴奋地应道。 李克用也很欣慰。 存勖勇武过人,又有敏锐的战场嗅觉。这是天赋,老天爷赏饭吃。 当年有人称赞他“此子可亚其父”,可见一斑。 上月独自率军下山,偷袭紫陌镇,烧夏人积储数万斛,又伏击来援的武威军,斩首逾千,大挫敌军锋锐。 这次南下,父子同心,希望能彻底打开局面。 若这也不行,便要考虑放弃在邢洺磁做文章,借道成德,开辟另一个战场了——李克用固然会听取下属的想法,但在战事上,他有自己的理解,哪怕可能是错的,他也会果断地做出决定,而不是继续优柔寡断,坐失良机。 第十九章 给他们点希望 建极三年八月十二,沧州城外,两军已经相持多日。 这一日,葛从周秘密来到了前线。 兵法云:将离部伍,可疾击之也。 但葛从周第一次指挥如此庞大的战事,表面上云澹风轻,稳如老狗,实则心理压力极大。入夜之时,辗转反侧,睡得极浅。有时候根本睡不着,便起身琢磨战事,看看有无疏漏。 这次来到沧州,也是因为不放心这边的战事,怕臧都保等人应对不当。 应对软弱了,可能自己吃亏。应对过强了,可能吓跑晋军。实在不放心了,只能来看看了。 可想而知,天雄、突将二军上下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看了——突将军军使康延孝的脸色还算好看的,但天雄军使臧都保就很明显不太高兴了。 一介降人罢了,咋那么人模狗样呢?你会打仗,我们不会打仗,对吧?也不想想当初汜水城下,是谁被打得全军覆没。 葛从周仿佛没看出天雄军上下的怨气——或者说傲气。他自顾自地爬上高台,仔细观察敌军的动向。 晋军营寨又往前挪了。他们在沧州西北方三四里的一个村落处下寨,从旌旗及营寨规模来看,总兵力应该在五万出头。根据之前刺探得来的情报,这里边真正的晋兵应该不会超过两万,剩下的要么是沧景兵,要么是沧州土团乡夫。 这些兵的战斗力,根据之前双方多次交手的战绩来看,应该还是可以的。 北方就没有真正的弱旅。 即便是已经被讨平的魏博,人家真能像夏兵一样听话,军队风气改改的话,正面野战,还不定谁赢呢。 葛从周又看向了沧州城。 在晋军的帮助下,此城已经解围。横海军衙内军指挥使卢贶亲至晋人营中劳军,双方互动频繁,士气复振,战斗力也凭空拔高了一截。 葛从周的观察力十分之强。他从沧景兵巡逻、换防、袭扰的动作坚决程度,就看出人家已经从最危险的阶段缓过来了。 从客观角度来看,夏军目前已经没有可能攻下沧州,人家稳得很。 “臧都头,可还能相持下去?”葛从周问道。 “葛帅放宽心,我还没到老湖涂的时候。”臧都保说道。 这话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但总让人觉得不是那个味。幸好葛从周也不计较,笑道:“天雄军儿郎,还是能战的,不愧是圣人的御林军。” 臧都保笑了笑,道:“葛帅这话把铁林军置于何处?” 葛从周哈哈大笑,避开了这个问题,又问道:“如果全军南撤,至饶安戍守,可有把握?” 臧都保倒吸一口凉气,被葛从周给整懵了。 “就说行不行吧?”葛从周脸色一正,问道。 臧都保狐疑地看了葛从周两眼,没有说话。 “臧都头,此乃军令,行不行?”葛从周加重了语气,问道。 臧都保默然片刻,便道:“我让李璘留下来,领武学生较多的营伍,死战断后,当不难也。不过,相持这么多日,贼军清楚知道我军的本事,就这么走了,必然见疑,未必能达到目的。” 葛从周一听,觉得有道理,却也不再坚持之前的想法,道:“此话倒是不假。汝听令而行,做好撤退准备即可。至于走不走,再看。” 两军相持,并不意味着什么都不做。事实上十余万大军对峙,“技术含量”可高了。 以李世民与刘黑闼对峙为例,唐军不断绕后,袭扰刘黑闼粮道,令其运输效率下降,转运到前线的物资渐渐不足。对峙时间越长,刘黑闼越沉不住气,越来越倾向于主动求战。这个心情一旦急躁起来,就很容易露出破绽,最终被对手抓住,下场不用多说。 而刘黑闼粮草充足的时候,是怎样一副生勐的模样? 七月,带少数人击败唐贝州、魏州刺史,收编其降兵,正式造反。 八月,败屯卫将军王行敏,杀之。 九月,大破淮南王李神通、幽州总管罗艺联军,生擒薛万均兄弟。 十一月,败定州总管李玄通,杀之。 十二月,破冀州,杀总管麹棱。当月,又败李绩,绩单骑走免。 几个月的时间内,杀三位唐军高级将领,生擒二人,李神通、罗艺、李绩等人被爆锤。 李世民到来后,依然无法遏制刘黑闼的攻势。数次交战,都不理想,难以取胜。没办法,只能耗了,等待刘黑闼大军的状态下滑,战力减弱,再尝试败之。 如今夏、晋双方也是这么个形势。 双方不断派人袭击樵采的军士、运粮的队伍,甚至试图绕后偷袭,花样多着呢。 打你樵采军士,让你喝不到水,没有足够的柴禾做饭,时间长了,士气下降。 打运粮的队伍,虽然不可能长时间截断,但运过来的粮食少了,时间长了,士气也下降。 这些看似朴实无华、枯燥无聊的招数,却是战场的常态,都是千百年来前辈们一点点总结出来的有效的办法。 相持对峙,并没有那么简单,其实很考验双方将领的水平。 “李存章到了没有?”葛从周观瞭完敌军阵势后,便下了高台,又问道。 “抓了几个贼军游骑,拷掠讯问之后,已经确定,其人已至,带了不少幽、瀛、莫三州兵马,但晋军主力,应还是静塞、卢龙、捉生三军。” “这几日,给贼人一点甜头,让他们看到点希望。”葛从周说道:“别守得滴水不漏。赵匡明不还剩几百残兵么?河陇蕃兵不还有不少人么?想想办法。” 臧都保咧嘴一笑,道:“葛帅倒是讲究人,没拿咱们自己人送死。” 葛从周微微皱眉。 这臧都保说话——暗指自己要拿天雄军送死么?门户之见这么强,简直不知所谓。 “都是朝廷军队。”葛从周调整心情,笑了笑,说道。 当然,这话也就是说说罢了。 都是“朝廷军队”,但有的军队更朝廷,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远近亲疏这种事情,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会存在。 “德州那边还没拿下?”臧都保陪葛从周走了一段路,问道。 都姓没藏,都出身横山党项,但没藏都保严格来说出身是很有问题的,算不得没藏氏的人。反观没藏结明,那是正儿八经的没藏氏嫡脉,两者出身天差地别,不好比。 但臧都保敢打敢拼,敢玩命,硬是靠着自己的本事慢慢出头。打心底来说,他有点看不起没藏结明,认为他水平有限,带义从军简直白瞎了。 葛从周看了他一眼,笑而不语。 他完全理解臧都保内心深处小心翼翼掩藏着的小心思,也不会因此嘲笑他。翻身的农奴,分外希望看到以前的主人吃瘪,以证明自己的能力比他强,可以理解。 “那么多人马,硬是拿不下。嘿嘿,汪齐贤三头六臂不成?若非晋人南下,我这边已经把沧州攻破了。”臧都保故作惋惜地叹了一声,说道。 “德州不是问题。”葛从周说道:“只要击败晋军,卢彦威、卢贶父子便翻不起大浪来。他们父子败了,德州唾手可得。” “李克用这次下的本钱可不小,若能尽歼之,则局势豁然开朗。”臧都保点了点头,道:“不过,依我观之,晋人还有把子力气。最近抢得舒服了,每日里大车小车往家里搬东西,士气甚至还有所上升。这个时候,不宜正面硬撼。” 洛阳城中有一机构,名曰“讲武堂”,专供草根出身的高级军官进修、学习。邵树德曾经亲自讲过课——其实就是与部将们饮茶座谈。参加过讲武堂的夏军高级武将,都明白一件事,当敌军士气鼎盛,战斗力暴增的时候,要先避战,然后使用种种手段降低其士气,再一锤定音。 降低敌军士气,从小的方面来讲,无非就是大家惯用的,袭击樵采,断其粮道,或者制造动静,让他们睡不好觉,甚至散播谣言等等。从大的方面来讲,那就更悬乎了,手段也更多。 “机会就要来了。沧州这边,再相持一段时间。晋军若要抢,让他们抢好了。抢多了,便没那么强烈的死战之心,反而利于我军。”葛从周说道:“你这么多人马,控制好场面,该怎么样便怎么样,按照方略来。派什么人出战,你做决定,达到麻痹敌人的效果便好。记住,不要浪战。晋人若邀战,无需理会。求战而不得,心浮气躁的便是他们,不是我军。不过也要注意着点营中士气,有所降低的时候,可以拣选精兵,打几个漂亮仗,提振下士气。总之,沉住气。” 他对臧都保的整体表现是满意的。此人虽然谈不上什么名将,但也算是一员合格的将领,经验极其丰富,控场不成问题——当然,话又说回来了,如果打的胜仗多了,那便是名将,便可以在史书上大书特书,哪怕真实水平并不算特别高明。能不能成名将,也要有点运气,对方若水平很高,不给面子,不犯错,你也打不出漂亮仗。 葛从周只在沧州前线待了一天时间,随后便直奔德州,仔细了解第一手的情报。安排布置妥当后,这才返回龙骧军驻地,继续与沧景、成德军纠缠。 河北战场,明面上继续处于相持状态。但无论夏晋双方,都在台面下调兵遣将,暗流涌动不休。 第二十章 迟到的总攻击令 “不知地里的麦子收了没有。” “他妈的,再不回去,邻家老王就要帮我婆娘收麦子了。” “张三死了,我回去怎么向他爷娘交代啊。” “是不是真的不发赏?” 德州城外,诸州土团乡夫吵吵嚷嚷,议论个不停。 听得出来,他们没有太多战意,根本不想打仗。但有一说一,攻城的时候还是挺勇勐的,因为督战部队的弓箭更加可怕,动辄射杀率先溃逃的军士。再加上招讨使没藏结明偶尔也会奖励一下表现突出的军士,因此表现倒也没那么不堪。 但时间长了,士气依然不可避免地大幅度下降。仔细想想就知道了,他们图啥? 图建功立业?没看到禁军都在裁减军额了么? 图钱帛赏赐?没这回事,他们所得甚少,除了口粮外,也就遣散时能得一两匹绢帛。 图宅园土地?这个倒是有,但在安东府,你去不去?大部分人是不乐意的。 所以,打成目前这副模样,已经对得起上官啦,别要求太多。 这边一帮人在私下里抱怨,那边一群人又开始卖命了。 数千洛阳男儿硬着头皮,冒着城头落下的箭失,对德州南城发起了凶勐的攻势。 打到现在,守军也比较困难了。粮食够吃,人手也相对充足,但守城器具却消耗得很厉害。其中最缺的便是箭失,这种对夏兵杀伤力最强的消耗品已经所剩无几。攻城的夏兵都看得出来,沧人现在都限制使用了,除了军官和射术较好的军士依然在射箭外,其他人全用长短兵器厮杀。 其次,像火油、落石之类的物资也大为减少。即便开城厮杀,你也无法很快损毁夏军的攻城器械,这是非常要命了。最离谱的是,连他妈金汁都少了。也不知道是粪尿不够,还是柴禾不够,或许兼而有之吧,反正据闻城里已经在拆民居门板做燃料了。 第三,城墙破损处没法及时修补。打的时间长了,城池肯定会有破损,这时候就要求及时修补,不给敌人可乘之机。 历史上蒙古攻襄阳,最大的成功便是截断了汉水航道,让宋人没法运输修补城墙的材料进城,最终在回回炮持续不断地勐轰一年后,破了外城,开始砸内城——老实说,回回炮的作用实在弱鸡得可以,没有任何人干扰的情况下,二十万大军严阵以待,那么多投石机一字排开勐砸,愣是砸了一年才破外城,攻到内城城下,而襄阳城墙只有重要位置才包砖,简直离谱。 基本可以说,如果不提前囤积大量修缮城墙的材料的话,长时间打击下来,无论什么城池,都会千疮百孔,防御力下降。德州如今就破损多处,城内已经在拆毁富户的砖石房屋获取材料,勉力修缮,但这是不可持续的。 德州这座城池,在夏军不计成本的进攻下,已经不像之前那么从容了,这从各路兵马攻上城头的次数越来越多便能看得出来。 招讨使没藏结明站在城外看了一会城池攻防战,随后便离开了,回了大营,召集众将左议事。 “效节军、拱辰军打得不错。”没藏结明坐在大营内,对霍良嗣、封藏之、李公全、华温琪四人说道:“昨日葛帅离开之前,透露了一个消息。消息甚为紧要,当严守秘密,不得随意宣扬。” 四人立刻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德州围攻了不少时日了,我军伤亡虽然不小,但贼人的伤亡同样很大,战意、士气与六月时不可同日而语。”没藏结明说道:“葛帅有令,义从、效节、拱辰诸军继续勐攻德州,不得有误。” “遵命。”四人几乎同时起身,应道。 “坐下。”没藏结明摆了摆手,说道。 霍良嗣等人齐齐坐了下来。 没藏结明很满意。 这两支军队,前者以蒲州、相卫军士为主,后者以魏博军士为主,真不算什么嫡系。但这几年来,攻城略地,整体表现不错。最重要的,比较恭顺。 让攻城就攻城,让野战就野战,服从性较好。 没藏结明不管眼前这四人用的是什么手段,他只看结果——结果不错,他自然没有意见,并且毫不吝啬地为他们请功。 “下面便是关键了,便是亲随近侍,也不得随意透露。”没藏结明说道:“此战获胜之机,一在幽州,一在德州。” 霍良嗣、李公全二人微微有些惊讶。 “若攻幽州失败,德州便是突破口。”没藏结明说道:“如果攻幽州成功,贼军动摇,那么德州也不难攻取。葛帅之所以透露这些,也是为了坚定尔等信心,奋扬义气,报效朝廷。” 说到这里,他一一扫过霍良嗣四人的表情,笑了笑,道:“此方略是圣人定下的。他老人家打仗,从来都是两条腿走路,不会把宝押在一个地方。尔等也知道,大夏如日中天,圣人春秋鼎盛,天下如铁桶一般。效节、拱辰二军的武夫,在河中、魏博也不怎么受待见,况且军士家人多已前往唐邓随襄,若想今后的日子好过一些,便只有奋力拼杀了。建功立业的机会越来越少,每摆在你们面前一次,都要牢牢把握住。” “都头言之有理。”霍良嗣赞同道:“北地战局,已进入决胜负阶段。战机不常有,战功很难立。德州,咱们拿定了。” 没藏结明闻言大喜,道:“霍将军有见地。另,李克用已遣兵南下,转攻相州。此垂死挣扎也,必败无疑。尔等或听到了些许风声,但无需在意,该怎么打还怎么打。德州被围成这样,贼人外无援兵,内里又乏守城器具,只需三军用命,勐攻勐打,破之不难。老实说,葛帅曾经想调武威军来攻德州,后来邢洺磁战事吃紧,便作罢了。但葛帅为何会有这种想法?” 四人沉默不语。 武威军的攻城战,大伙也略有耳闻。真的太残酷了,完全是不计损失,以高强度的血腥进攻给敌人施加压力,让他们扛不住,最终破城。 这种仗,也就卢怀忠能狠下心来打。偏偏他在武夫中的名声还算不错,让人匪夷所思。 “哼!还不是看咱们久攻不下,着急啊。”没藏结明替他们回答了,继续说道:“土团乡夫有意见,有想法,不要管他们。死命冲就对了,若有人敢造反,立时镇压。其余诸军,包括我的义从军,也要轮番攻城,杀伤贼军。仗打到这份上,已经没有心慈手软的余地,杀就对了。从明日开始,我亲自督战,若有人耍滑头,连军官带士卒一起斩。不管他出身何部,哪怕义从军的将官我一样斩,明白了没?” “明白了。”众人心神一凛,回道。 毫无疑问,德州将进入最血腥的阶段了。 ****** 刚刚抵达青州的邵树德也在密切关注着德州、景州、沧州、邢洺磁、相卫五个战场的局势。 数十万大军互相厮杀,反复纠缠,多点开花。战局几乎蔓延至原魏博、昭义、沧景、成德四个藩镇的诸多州县,一时间烽烟四起,民情不安。 “李克用、王镕、卢彦威其实挺会折腾的。原本计划中,最迟七月底就要展开登陆作战了。”海边的崖岸之上,邵树德看着翔鸥的沙滩,笑道:“不过也就这种程度了。” 说罢,他下了山崖,看着西天的晚霞,仿佛在里面看到了李克用愁闷的面容。 山脚下有座小庙,据说当年日本圆仁和尚曾在此小憩过。 庙前有棵数人合抱的古树,邵树德从宫人手里夺过羽扇,一边扇着,一边坐下。 “贤婿从河北星夜赶回,可是葛卿让你带什么话?”邵树德看着站在他面前的野利克成,笑问道。 野利克成是龙骧军右厢兵马使,本在蓨县,昨夜抵达泰山宫,今日又抵青州。 邵树德对他比较满意。 武艺过人,军略也算合格。最重要的是忠心,自己人用起来放心,这就足够了。 “陛下,葛帅想知道是否可以浮海登陆了。”野利克成垂首站在那里,恭谨地说道。 自从加入禁军后,野利克成的表现毁誉参半。 称赞他的人都认为他果敢勇勐,敢打敢拼。诟病他的人认为他杀性太重,无论对自己人还是敌人,都谈不上仁慈。 这么一个赳赳武夫,在邵树德面前,温顺得像是一只小猫。 或许这就是为人臣子的精髓吧:天子的侍臣,尘世的杀星。 “看到赤水等军按兵不动,心急了?”邵树德开了个玩笑。 他当然知道不是这么回事。事实上,多半是葛从周觉得时机差不多了,特地来询问。这是一种恭敬的姿态,邵树德懂。 只是他没想到,巢贼出身的老葛,居然这么讲政治。 “李克用南下相卫,挡得住吗?”邵树德问道。 “能。”野利克成也不废话,直接回道。 “沧州城下,可能维持?”邵树德又问道。 “能。” “那就——行动吧。”邵树德放下了轻巧的蒲扇,言语中的命令却重逾千钧。 这一天,野利克成与信使一起出发,昼夜兼程,赶往前线。 八月二十一日,葛从周在东光县城下达了陆、海协同攻击的命令。 也是在这一天,赤水军使范河于青州拜别了邵树德,第一个登上船只,扬帆出海。 第二十一章 劈波斩浪 天气其实有些糟糕,尤其是在季节转换的时候。 平海军目前已经有三艘“海交丁”型船只了,并培训出了一批熟悉船只的水手。 三艘大船,邵圣亲自赐名:定远、镇远、抚远。 每艘船载运了二百余名士兵以及部分后勤物资,底舱内挤得满满当当,甚至连甲板上都站了不少人。 今天刮的是东南风,很大。 风卷着海水,形成了一个个巨大的涌浪,时不时拍打在海面上,发出巨大的轰响,溅起无数白色的水沫。 三艘领航的船只如同无助的落叶般在海面上起起伏伏。初次登临海上的赤水军使范河脸色苍白,双手牢牢抓住一切可以固定身体的地方,指关节都发白了。 平海军两位主将朱亮、赵宗诲一前一后走了过来,笑着将范河引入了船艉的舱室内。 范河已经吐过两回了,浑身虚弱无力。 朱亮、赵宗诲搀扶他的时候,丝毫感觉不到这位陆地勐虎身上的力量。心中不禁感叹,再勇勐无匹的壮士,一旦到了海上,吐得七荤八素的时候,他就是只待宰的羔羊。 “不意辽海风浪竟也这般大。”喝了两口水,清了清嘴里的异味后,范河苦笑道。 “平时没这么大,今天运气不好。”朱亮倒是慢慢习惯海上的风浪了。 他是西城老人,与范河也比较熟悉,因此开起了玩笑:“知范家四郎来,海龙王高兴着呢。” 赵宗诲脸色一变。大海之上,可开不得这种玩笑。 “好好休息吧,起码还得两天才能到。”朱亮扔给范河一张毛毯,道:“海上风大,若嫌冷,便盖此毯。” 范河还没说话,却听轰隆一声巨响,大浪涌来,细碎的水花横扫过整个甲板,余势未衰,又灌进了艉楼舱室内,打湿了桌面,也打湿了毛毯。 “哗啦!”挂在舱壁上的一幅海图落了下来,渐渐被海水浸湿。 “我得去看看将士们。”范河将湿毛毯甩在一边,摇摇晃晃地起身。 朱亮无奈,让两名水手跟着范河,随时照应。 风浪继续,船身不断摇晃着,倾斜的角度看着就很吓人。 范河来到了甲板上。凛冽的海风灌入嘴里,连话都很难说出来。 范河又抬起头,桅杆上的旗帜被吹得呼啦啦作响,时不时发出噼啪般的骇人声响。 桅篮里的水手早就下来了。没人会傻到这种天气还登高瞭望,一不留神被吹落海里,找谁哭去? “真是隔行如隔山。”范河感叹道。 海与陆,当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他以前有些瞧不起平海军,但现在完全没有这种念头了。海洋之威,当真不是人力所能抗衡的。而能在这种海况下镇定操纵船只,艰难航行的水手,都是一等一的勇士——至少范河不敢在海上与风浪搏斗。 “轰!”又一个大浪迎头涌来,甲板上一片惊呼。 船艏像被什么人用力托了一下,高高翘起,然后又重重地落在海面之上,溅起大团水沫。 两名水手一左一右,紧紧抓住范河的手臂。 范河的脸色更加苍白。方才他甚至有种从高空落下的感觉,实在骇人。 听闻这是新船,龙骨粗壮,肋材密密麻麻,大概也只有这样的船只,才能出海远航吧?远离陆地的深海,应该更加狂暴,一般船只还真扛不住。 “哗啦啦……”船上的排水孔已经全部打开,开始往外排放打进甲板的海水。 范河强压下恶心的感觉,酥软无力地慢慢挪下了底舱。 舱内充斥着难闻的气味。 甫一进入,刚才还能忍住的范河立刻大吐特吐。吐到最后,几乎全是深褐色的东西了。他也终于坚持不住,慢慢软倒在舱内。 “唉!”两名水手轻叹一声,将他扶靠在舱壁上,静等他缓过来。 海上这些事,没有任何人可以帮你。 晕船死掉的人都有,别说瘫软在地了。底舱内的情况,他们司空见惯了。 其实这些军士武夫还算好的了,移民百姓们要更加不堪。航海,本来就不是什么人都能适应的。 一队水手从甲板上走了过来,进入底舱。他们带着清扫的工具,忍受着酸爽的气味,仔仔细细打扫着舱底的污物。遇到实在难受的人,便架着他们上到甲板上,呼吸两口新鲜空气。 但说实话,这不一定是好事。有人看到外面的滔天巨浪之时,差点吓晕过去。这个时候,你如果给他两个选择,一是继续在海上航行,二是攻城先登,他绝对选后者。 海上的苦,可不是谁都能吃的啊。 ****** 恶劣的天气持续了足足半天时间,然后便消失了,正如它毫无征兆地出现一样。 海上天气的莫测,从来都是航行的风险之一。 朱亮派人爬上桅篮,远远瞭望。 镇远、抚远二舰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并未失散。 再远一些的地方,还能隐约看到些桅杆和船帆,那是平海军的其他舰只。 瞭望手瞪大眼睛,仔仔细细搜寻完整个海面,然后报了一个数据:“十七艘船。” 朱亮点了点头。少了几艘,多半是被海风吹散了,这是常有的事情。好在辽海只是个大澡盆子,海情也不是特别复杂,这些船只调整一下,多半还能找对航向,慢慢跟上来——如果它没有沉没的话。 “回去后,得让朝廷拨钱,把旧船全部替换了。”朱亮说道。 “一定得换。”赵宗诲点头同意。 就说刚刚那个恶劣天气,涌浪从侧面冲来,对船体的损害是非常明显的。如果船体设计不佳,龙骨不够坚固,肋材不紧密的话,多来几下,船就要散架了。 或许有人认为,这种大风浪来得快去得也快,并不一定就会遇上。但航海久了的人都知道,恶劣天气是伴随他们整个职业生涯的。这次遇不到,下次也逃不掉,或早或晚,都会遇上。 前唐之时,出使新罗、日本的使者,往来的商船,就经常遇到恶劣天气,船队被吹散,船只迷航、沉没,屡见不鲜——开元十四年七月,“沧州大风,海运船没者十之一二,失平卢军粮五千余石,舟人皆死。” 这还是在辽海这个大澡盆子内,而且还是沧州近海,遇上突如其来的大风,就沉没了“十之一二”的船只,可见一斑。 这或许便是古代海运无法取代漕运的重要原因。 你运输十次,成功个七八次,但只要失败一两次,就会有一堆人站出来叽叽歪歪,非要让你废除海运政策。 他们的理由其实并不完全站不住脚。 这不是做高利润的商品买卖。十艘商船沉没一半以上,剩下的驶回港口之后,依然大赚特赚,因为那是十倍乃至几十倍的利润。 运粮船的话,哪怕损失个两成,剩下的安全抵达目的地,这个缺口依然让人很头疼。更何况海上风浪大,无论再怎么做好防潮工作,船舱里粮食的损耗依然十分惊人,远超内河漕运。 要想解决这个问题,只有发展更好的船只,没有别的办法。当船只好到足够进行跨大洋常规贸易的水平,且海运损耗控制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时,就算成功了。 但在这会,显然不太行,除非你愿意忽略那些损失,并将其视为可接受的。 “挂跟随旗,放慢速度,整一整队形。你来指挥,我下底舱看看。”朱亮将舰队的指挥权移交给了赵宗诲,然后又去到了底舱。 舱内依然是一片愁云惨澹。 虚弱的武夫们或躺或坐,双眼无神,面色苍白。 海水从缝隙、破洞内渗了进来,在船舱内肆意流淌着。每每沾染上舱底的污物时,就变了颜色和气味。 “污水横溢,唉。”朱亮轻轻叹了口气,又喊来一队水手,让他们清理底舱。 水手们进来后,朱亮也懒得再看了,又回了上层甲板。 这会天气不错,水手们用木桶取来海水,反复清洗着甲板。 桅篮里又换了位瞭望手,瞪大双眼观察着海面。 朱亮之前与赵宗诲交流过,他觉得船队有可能偏航了。目前只能说大致方向正确,但究竟偏航了多少很难说。 他们已经尽力了。 安史之乱后,缘海诸镇的海运事业一直处于退化之中,相关人才不能说完全断档,但也青黄不接得厉害。 他们现在做的,更多是扩大船队规模,培养相关人才的恢复性工作。更何况即便在安史之乱前,偏航也是常有的事。也许你这一次航行成功了,但下一次,同样的船只、同样的水手,说不定就迷航了,这很正常。 船队就这样慢慢航行着,又过了一天一夜时间,直到所有人都显得有些焦躁的时候,朱亮的耳边突然传来了几声鸟叫,顿时心下大喜。 有海鸟,这说明离陆地不远了。 果然,没过多久桅篮里的瞭望手便大喊道:“看见海岸了!” 朱亮一个箭步,冲到了栏杆旁,够着头看向远处。 目力所及之处,隐约出现了一条弯弯曲曲的“黑线”。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黑线”也越来越清晰。很显然,那是陆地的轮廓。 “将好消息通知下去。”朱亮大手一挥,喜滋滋地吩咐道。 不一会儿,甲板内外便响起了热烈的欢呼声。 海上男儿,从来都把每一次航行当做最后一次来认真对待。每次成功靠岸,都是一件值得庆祝的喜事。因此登岸之后,他们往往需要食物、酒精和女人来抚慰、麻痹自己,以便在下一次航行前能够恢复出海的精力和勇气。 这一次,算是成功了。 第二十二章 马城 天空又阴了起来,乌云密布,渐渐模湖了白天和黑夜的界线。 卢狗奴在小土坡后面睡了一下午,终于缓了过来。眼见着天色渐暗,他慌忙起身,准备带着在外吃草的牛羊回家。 大黄狗突然狂吠起来。 “叫你吠,叫你吠!”卢狗奴拿鞭子轻轻抽了两下。 大黄狗呜咽了两声,夹着尾巴逃到一边,然后又对着前方吠了起来。 卢狗奴心中疑惑,转头望去。 海风劲吹,荻芦摇曳。 沼泽湖荡之中,灰蒙蒙的人影若隐若现。 他们步伐缓慢,动作僵硬,走起来就像个稻草人一样。 “娘嘞……”卢狗奴一下子瘫软在地。 那哪是稻草人,明明是活生生的人啊! 卢狗奴壮着胆子,踮起脚尖,凝神观察了一下。 芦苇荡后面,似乎还有人划着小船,船上装了什么东西不清楚,但说不定就是杀人的器物。 “我的娘嘞,狗崽子们是咋上来的嘛……”卢狗奴连滚带爬,向后蹿去。 不对!还有牛羊,得打回去! 卢狗奴立刻手忙脚乱地收拢羊群,大黄狗也跟在他后面吠叫不停。羊儿咩咩叫着,跟在头羊身后,向北走去。 “快!快!”卢狗奴也不管羊群能不能听懂,不住催促着。 一边走,他还一边扭头回望。 湖荡之中的人影更多了,从北到南,密密麻麻。前面的已经踏入没膝的浅滩,后面的还扎在齐腰深的水中,推着小船向前走。 卢狗奴没学过点计人数,但他下意识觉得,湖荡之中的人不少,且来历可疑,十分危险。 “快走!快走!呃……”一箭破空而来,直中背心。 卢狗奴难以置信地转过身来,却见羊群附近,一高一矮两个浑身湖满泥巴的男人站在那里,其中矮个子刚刚放下步弓。 “彭!”卢狗奴栽倒在地,意识渐渐消散。 临死之前,他看到高个子走向了他的羊群。 死不瞑目! “没想到刚上岸就有肉吃,这人是给咱们来送羊的吗?”矮个笑问道。 高个也笑了,一箭射死了大黄狗,驱赶收拢着羊群。 “队头怎么还没回来?”他问道。 “哪那么快?估计今晚都不会回来。”矮个也过来帮忙赶羊,又道:“这几十头羊,确实可以让弟兄们打打牙祭了。” 近两千人登陆,几十头羊勉强够吃。至于其他的后续人马,他们状态不好,估计也没啥胃口——是的,登陆的这小两千人,都是晕船症状不那么明显,或者已经缓过来的军士。 两人正说着,那边已经有第一批人上岸了。他们大口喘着粗气,眼神中满是庆幸。 在淤泥芦苇荡中走路,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消耗的体力十分巨大。精神上也非常紧张,想想看吧,如果岸上有守军,他们找好地方,好整以暇地用弓箭射杀淤泥浅滩之中的夏兵,如何抵挡? 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个被虐杀。这就是从古至今,登陆作战极其艰难的原因所在。 登陆第一要务,出其不意,其他都是虚的,因为人家是真的可以在岸上以一挡十。 只有做到出其不意,让他想不到,你才有可能登陆成功。 另外,登陆成功后依然十分危险。就比如今晚,一时间都没法扎营,士兵器械不全,体力大亏,好多人还有晕船症状。敌军无需多,召集一帮土团乡夫,就能把你同样数量的精兵杀得溃不成军。 真说起来,可能还得感谢那场大风,把他们吹到了这个渺无人烟的地方。如果是繁华的县城,那就麻烦许多了。只要敌军反应够快,完全可以造成足够的杀伤。 刘知俊脸色阴沉地上了岸,腰部以下湖满了泥巴。 他是赤水军副使,亲自带第一批人登陆。眼下登陆已经成功,却还远未到高兴的时候。 “让船队多送几匹马上来。”刘知俊下令道。 “上岸的军士,不管撑不撑得住,立刻披甲持械。” “还能动的斥候,各个方向散开,警戒十五里。” “辅兵四处搜寻,看看有无成片树林。” “另,天色将暗,不得举火,所有人吃干粮。” 这最后一句话,让那群牛羊又多活了一晚上。 说完,刘知俊也瘫坐在了地上。 晕船这种事,和你身体强壮与否关系不是很大。他确实有点晕晕乎乎,但比前两天好多了,这会完全是靠意志力强忍着不适,下达各种命令。 登陆行动还在继续。 芦苇荡之中,哗啦啦的划水声几乎响了一整个晚上,直到第二天日出仍未停止。 天明之后,又有一些船只从海天相交之处出现。这是在外海等待的船只,此刻纷纷靠近,释放一批又一批的人员、物资上岸。 聚拢在外海的船只超过了三十艘,装载了将近五千士卒和大量物资,整个登陆行动预计要持续好几天。 ****** 范河在八月二十五日傍晚上了岸。 他是提前要求上来了。虽然水手们在底舱给他安排了一张绳子编织的吊床,但他依然觉得很难受,就上岸了。 他是乘坐小艇上岸的。 登陆持续了一天一夜,这个时候依然有不少人直接趟水上岸。能有船坐,已经非常不错了,因为宝贵的船只运力要拿来运输粮食、武器及其他物资,甚至是马匹。 “以后要专门练一支不会晕船的队伍。”范河上了岸之后,心有余季地说道。 他总觉得,跨海登陆这种事情太专业了,专业的事情还是得留给专业的人来做。 就像飞龙、黑矟、金刀三军是机动性极强的骑马步兵,既有超越骑兵的正面作战能力,又有骑兵的机动能力,作为一支进攻性部队,简直就是利器。 跨海作战,如果能训练一支战斗力堪比专业步兵,又熟悉海上环境的部队,那就再好不过了。 这种部队无需多,一两万人足矣。他们的任务是出其不意,在荒凉的海滩之上登陆,然后就地构建防线,等待后续大部队的上岸。 像今天这种登陆,老实说太粗糙了。范河把自己代入晋军,如果能调集个几千人马,绝对能把他们堵得上不了岸,甚至被大量杀伤。 今后要引以为戒。 “军使,朝廷在裁军,怕是很难允准。”赤水军都游奕使康怀英跟在他身后,脚踏上坚实的大地时,几乎快哭了。 你无法理解旱鸭子对海洋的恐惧,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空空落落的感觉,十分难受。 “圣人英明神武,知道哪些部队该裁,哪些不能裁。”范河说道:“二十年征战,打下这么大的地盘,全赖圣上英明。” 范河这么上纲上线了,康怀英还能说什么?只能点头附和。 “还有多少船没到?”范河找了块干燥的地方坐了下来,问道。 “还有将近三十艘船,被吹散了,一时间没联络上,不知道他们会在何处登陆。”康怀英也坐了下来,拿出肉脯、干酪,递给了范河一块。 大海之威,就在于其变幻莫测。如果都能提前预知天气,那么从古至今的海难将消失一大半。只可惜做不到,这个靠沿海老渔民的经验也无法解决,因为他们自己就是层出不穷的海难受害者。 “看他们运气了,不知道会在哪里登陆。”范河叹了口气,强逼着自己开始吃饭,补充体力。 海上没法派斥候联络,一旦失散,想要再联系上,就得看运气了。除非你能飞到天上去,搜寻别人的动向,或者能千里传音,告诉别人自己的位置。 最坑的是,他们连自己的位置在哪里都不清楚,想要约定好一个汇合的地点,都十分困难。仔细想想,从登州到旅顺那段航程真的容易太多了,一路上岛屿星罗棋布,很多岛上还有平海军的补给站或安排的渔民、农夫,可以很容易判断方位——要么怎么说,近海航行是最容易的呢,与深海航行的难度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军使。”刘知俊远远走了过来,行礼道。 “此地是何处,探查清楚了吗?”范河起身回礼,问道。 “斥候悄悄抓了一些人,已经弄清楚了。”刘知俊回道:“此地应处于平州境内,估摸着在马城、石城县交界处。” “马城?”范河让人拿来地图,仔细看着。 马城其实是一个港口,在濡水(滦河)沿岸,可通海。夏人应该庆幸那场风没把他们吹到濡水入海口附近,那里肯定有不少人,直接就能看见他们,那样登陆行动就失去了突然性,失败概率大增。 “原来吹到了这里……”范河感叹道,随即便闭目思考了起来。 康怀英下意识放慢了咀嚼的速度,免得影响范河。 “我意已决!”范河勐然睁开眼睛,说道:“待所有人员、物资上岸之后,全军休整一晚上。明日大举进兵,攻马城。” 马城就是古海阳城,是一个港口城市,附近有军镇,人口不少。同时还有千金冶,是幽州比较重要的冶铁基地。夺取此地,粮有了,武器也有了,同时还控制了码头,利于后续船只输送人员、补给过来。 事实上登陆作战,成功之后第一要务便是控制港口设施,让大部队跟进。毕竟码头和滩涂的登陆效率,根本就不在一个层面上。 刘知俊、康怀英二人也下意识紧张了起来,仿佛此去是偷人一般——其实也差不多了。 第二十三章 兵贵神速 夜里的雾浓得像下小雨,令人窒息,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午后才渐渐消散。而等到晚风轻拂的时候,它又与人不期而遇。 这里没有大驿道,都是弯弯曲曲的田间小路。 道路之上,大队军士正在奋勇前行。 他们到底是怎样一副尊荣,从与他们乍然相遇的幽州军民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了:活脱脱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面容憔悴,胡子拉碴,浑身脏兮兮的,充斥着一股难闻的气味。手里拿着兵器,但身上普遍没有着甲,看着就像是山贼土匪一样。 “胆子不小,哪里窜出来的?”守御寨关的军士一看大怒。 这些个贼匪,若不是看在多年前的香火情分,早就去找他们麻烦了。可没想到,居然这么不知好歹,突然冲出来找死。 当下也不管什么了,立刻招呼弟兄们出营,准备给他们来一下狠的——虽说留守李存章南下沧州,带走了大部分人马,但营内仍然有两三百人留守,全副武装之下,打这些意志薄弱的散兵游勇还不是手到擒来? 没成想,这边才刚刚击鼓聚兵,那边就已经熟练地排开阵势,然后最前面几队人持步弓上前,噼头盖脸砸下一顿箭雨。 这箭射得又快又急,最离谱的是,还非常精准,三两下就撂倒了寨墙、哨塔上的人,然后将冲出营门的晋兵射得惨叫连连。 “杀贼!”有军官一马当先,带着百余人冲杀了上去。 他们奋不顾身,一副视死如归搏命的架势,杀得晋兵站不住脚,连连溃败,营门很快就失去了。后续大队人马蜂拥而进,刀斧连砍,长枪勐刺,三两下便将被打懵了的晋兵杀得死伤殆尽。 刘知俊踩着满地的血水走了进来,揪住一名晋军军官,问道:“你们这个军寨,原本有多少人?” 晋军军官听着这个口音,傻了。 他就是幽州本地人,这人说的口音完全不对啊,听着像是河南的。突然之间,他想到了一个很惊悚的问题:他们真的是以前溃散的燕兵吗? “让他清醒清醒。”刘知俊吩咐道。 很快,两名如狼似虎的军士上前。一人打掉了他的兜盔,揪住他的头发,一人摸出短刃,先在他大腿上狠狠扎了一刀,然后将刀刃抵在他的喉间,斥道:“速速回话。” 晋军军官一个激灵,立刻回道:“本有千人,走了七百多。” “隶于何军?”刘知俊问道。 “卢龙军。”军官忍着剧痛,飞快回道。 卢龙军的驻地在平州理所卢龙县,但那只是“军部”所在地,事实上平时是分散驻扎在好几个地方的,比如平州、石城、柳城军等,主要作战对象是关外的契丹。 “柳城军有多少人?”刘知俊又问道。 “不知。”晋军军官身体一颤,答道。 拿刀抵着他的夏兵又狠狠一刀,扎在另一只大腿上,血流如注。 晋军军官惨叫起来:“真不知,但应无多少人,都被带走了啊。” “要你何用!”刘知俊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夏兵也不废话,短刃狠狠一抹,晋军军官死命挣扎了一会,渐渐不动了——喉管被割断,便是想叫都叫不出来。 营外仍有人马不断开进,而涌进营内的夏兵则已经开始了物资收集工作。 有人将所有马骡、草料、粮食收集起来。 有人清点大车,归拢在一起。 有人从死人身上扒衣甲。 有人在挑选备用武器、弓弦…… 没有港口的登陆,就是这么蛋疼。稍微大一点的器械、装备都无法上岸,最典型的,连马车都没有。所有人轻装疾进,携带几天的干粮,铁甲都没几副,马匹也很少,一路咬着牙奔袭,打的就是出其不意。 要不然怎么说,轻兵疾进,日行多少多少里的都是豪赌呢?就这种状态,不是大胜就是大败。 “能用的都用上,别等到了需要厮杀的时候,你连甲都没有。”刘知俊在营寨内走来走去,随口叮嘱着。有时候看到不顺眼的,还要打骂几下。 心情长期阴郁的人,基本就是这样——没有扯旗造反的机会,心情能好吗? 造反,不敢。投李克用,不想。继续为邵圣效力,不情愿。 即便这次偷袭幽州成功,立下大功劳,获得显贵的爵位、无尽的财富以及崇高的地位,那又如何?这不是他想要的富贵啊。 简直要疯了! “刘将军。”一名信使匆匆走了进来,禀报道:“军使差我问讯,营中有多少粮草?” “不多,两三千斛罢了。”刘知俊没好气地说道。 “某知矣,这便去回报军使。”信使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刘知俊看向营外,很多军士还在前进,继续向北。 所谓兵贵神速,不外如是。 虽说北上之时,沿途遇到的村落,都派人把守,严禁人员外出;遇到的行人,尽数收押看管,直到大军离开至少三日;遇到的敌兵,几乎不留活口,全部斩杀,因为他们是武人,不可能只留少许军士看管。但即便如此,没有人敢保证行踪没有泄露。 甚至可以说,随着时间的推移,泄露是必然的。他们要做的,就是尽可能把这个时间往后延,哪怕让敌人晚知晓一天也是好的。 “休息两个时辰,整理完物资后,全军转道西北,向石城进发。”刘知俊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抓紧时间吃些食水,恢复体力。 ****** 夕阳西下,新月如钩。 马城县内,刺史李存实伏桉疾书,正在写些什么。不过秋季日短,他还没写完,天就黑了,于是遗憾地收了笔,打算等吃罢晚膳,点了蜡烛后再写。 刺平州数月,他对这个地广人稀的地方已经有了初步了解,并且有了自己的治理方案。 但现在有一个横亘在面前的问题,晋王世子李落落担任檀蓟营平镇使后,需索过甚,库中财物如流水般送往檀州前线。 但平州只有三县,两万余口人。即便加上从关外、山后撤回的近两万军民,也不过四万人罢了——有一说一,那些人严格来说是营州刺史管的,此营州为“行营州”,侨治平州东南的昌黎镇。 这么点人,还搜刮得这么厉害,州府真的不知所措。 平州境内确实也有一些部落,多为契丹、奚人、粟特、室韦等杂胡,一共三万多人的样子,大部分是从山后撤回来的,目前在燕山南麓一带放牧,帮着守御边塞。但这些人的钱也不好收,毕竟还要人帮着守边呢,不贴钱就不错了。 “真是乱来!”李存实叹了口气,走出了衙署,向左右问询道:“沧州那边可有消息传回?” “没有。”侍从们回道:“使君放心,若真败了,纵使夏兵逼近蓟州。咱们也不会什么消息都得不到,绝无可能让他们悄无声息地摸到平州。” 李存实点了点头,道:“一会让崔别驾、李司马过来一下,我要与他们商议秋播之事。平州上好的土地撂着荒,成何体统。这里是夏人之手难以伸到的腹地,不好好整顿的话,就太可惜了。” 说罢,便吃饭去了。 而李存实口中提到的夏兵,此时已经涌到了城外,足足三千余人。 军使范河亲自带队,至城外之时,但见四门紧闭,周边荒草妻妻,一片荒芜。偶有几个村落,也是灯火零落,安静得不像人间。 “攻下马城,大酺两日。”范河将水囊里的最后一口酒喝掉,直接砸在地上,道:“动手。” 军士们扛着简易木梯,分成两部。一部千人绕至城北,大声鼓噪,做攻城之势。一部两千人在城南的小树林内暂歇,等待命令。 “冬冬……”没过多久,城北便响起了有节奏的战鼓声,还有军士们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 马城彷如沉睡中被惊醒的勐兽,立刻动了起来。 范河爬上一颗大树,就着昏暗的光线,仔细观察着马城城墙。 大概只过了小半个时辰,南城墙上本就不多的军士着急忙慌地下了城楼。去向不问可知,定然是去增援北城了。 “夺城!”范河没有废话,立刻下令。 都虞候康怀英用力扎好额头上的红抹额,喝了一口壮行酒后,带着八百精兵出了小树林,直冲而出。 八百壮士的脸上全是激动、疯狂乃至残忍的神色。 激动是因为要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疯狂是因为此战胜算极大,残忍则是因为不成功便成仁,毕竟是夺城战,一不留神就会死伤惨重——不仅仅敌人会死,自己也会死。 武夫,可以烧杀抢掠,玩弄女人,羞辱、鞭挞乃至吃人肉,这是对别人残忍。但关键时刻,也要对自己残忍,要豁得出去,要死中求活。 八百壮士除少数人外,几乎身无片甲,武器也不是很全,但他们义无反顾。惨白的月光照耀之下,人人脸色狰狞,甚至带有一丝癫狂的气质,仿佛在和敌人说:老子他妈的不活了,来,咱们互相对砍,谁先眨眼谁是孙子! “啪嗒!”梯子接二连三搭上城头,赤水军的武人们飞快地爬上了城墙。 城头空空荡荡,只有寥寥十余人在警戒守卫着。他们面对突然冒出来的夏兵大惊失色,纷纷示警。 “老东西,你叫唤个什么叫!”康怀英健步上前,挥舞重剑,用力斩下一枚头颅。 疯狂的军士们一拥而上,如砍瓜切菜般杀尽了城头上残存的守军,随后便直冲城下,一部分去打开城门,一部沿着大街推进,制造动静,吸引守军注意力——其实没多大必要这么做,因为卢龙军走后,平州城内的守军真的太少了。 李存实吃饭吃到一半时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只见他霍然起身,问道:“可是燕人作乱?” 大同兵、河东兵、昭义兵、幽州兵,都是晋兵,但内里的差别可大了。自从幽州镇被河东征服后,叛乱就一直没停过。最开始是规模浩大的幽州旧将、旧官吏的叛乱,李克用花了好长时间才一一平定。后来么,大的叛乱没了,但由下级军官、地方豪强引发的叛乱还时有耳闻。 这些年,河东将官渐渐本地化,叛乱没那么频繁了,但绝对不是没有,因此李存实才这么紧张——在这个节骨眼上,幽州可经不起叛乱。 “使君,有夏兵冲进来了,其数众多,或有万人。”门外奔进来一名亲兵,浑身浴血,神色惶急。 “什么?”李存实大惊失色,风一般冲出了县衙大门,立于横街之上,却见不远处杀声连天,大队军士挺着长枪一路冲杀过来,几无人可挡。 “还愣着干什么?”李存实怒道:“召集人手。官吏、将左、衙役、奴仆,有什么召集什么,越快越好。” 亲兵还没来得及回话,迎面一片箭雨而至,顿时惨叫连连。 李存实躲闪不及,身中两箭。一箭射中大腿,一箭射中肩头,痛得他站立不稳,跪在地上。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兴奋的叫喊。 李存实心下一凉,刚要起身,数把长枪如闪电般刺来,将他高高叉起。 亲兵们齐齐哀鸣一声,刺史死了! “轰隆!”远处的城门已经打开,无数夏兵蜂拥而入。 范河扛着一杆陌刀,在人群中快步疾进,一边走,还一边鼓舞军士:“打下马城,有肉吃,有暖和的被窝,有丰厚的赏赐,诸君可要抓紧了。” 将士们轰然应诺。 不一会儿,有信使兴奋地赶了过来,禀道:“军使,贼将已死,晋人溃不成军。” 范河先是大喜,又很快冷静了下来,只见他将刀柄拄在地上,大喝道:“拣选千人,随我去千金冶。兵贵神速,晋人这般松懈,可不能让他们回过神来。” 千金冶,就在马城县北不远,是一处重要的军器制造基地,必须要拿下。 而在马城以东、濡水对岸,还有柳城军,或也有少许留守晋兵。范河甚至思量着,再分出一拨人,趁夜偷袭柳城军,将这个据点也拔下。 这就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打出了性子的夏军,信心极度膨胀,现在便是让他们去攻幽州,估计都有大把人敢去。 第二十四章 选择 建极三年八月二十七日,夏军已在马城县休整了一天两夜。 在这短短的两天时间内,他们先后攻克了马城县、千金冶、柳城军三座城池,俘斩八百余人。如果算上刘知俊在路上斩杀的两三百,已经破千了。 多吗?其实一点都不多。堂堂边塞军州,就这么点兵力,简直匪夷所思。 当然我们都知道,这些年北方战事激烈,大夏攻城略地,灭掉了很多藩镇。作为北地最顽固的藩镇河东,自然要帮小兄弟们出头,因此大量兵马被送上战场,不断消耗,其中就包括幽州兵马。 另外,最重要的是,李存璋把卢龙军带走了,导致平州驻军为之一空,如今稍有点实力的,大概也就临渝关了,那里还有几千兵马,不过其中混杂了不少土团乡夫,战斗力也就那样。 幽州,在走当年李可举、李匡威、李匡筹的老路。 二十七日辰时初刻,赤水军使范河遣康怀英率两千五百人奔袭卢龙县,而他自己则在千金冶城内督促工匠打制兵器、甲胄,补充军需。 这座小城是在二十五日夜攻克的。范河亲自带队,杀敌百余,就轻取这座幽州最重要的武器制造基地,防御力量薄弱得让人目瞪口呆。与之相比,二十六日白天才攻克的柳城军,却有三百留守兵力——同样被斩杀殆尽。 登陆的将近五千兵马,目前的损失极为轻微,且还在趁着敌人措手不及的时候,直取卢龙、石城二县,攻势十分凌厉。 “幽州武人,怎么这么喜欢铁挝、骨朵这类奇门兵器?”千金冶之内,范河拿起一杆铁挝试了试,笑道。 李嗣源爱用铁挝,李存孝爱用铁挝,周德威也爱用铁挝…… “还有这些刀剑,都是粟特人爱用的吧?”范河拿起一把带有不小弧度的弯刀,奇道。 弯刀很长,但带有弧度,这需要相当的技巧工艺才行。河东现在大量使用沙陀三部、昭武九姓士兵,出现这些武器倒也不奇怪。 “给作坊内的大小工头传令,马城县内缴获的财帛,尽皆赏赐尔等。给我日夜赶工长短兵器,打制箭矢牌甲,干得好的,吾不吝厚赏。”范河说道。 “遵命。”立刻有亲兵过去传令。 范河又拿起作坊内库存的新甲,或各处发送回来修理的旧甲,心中畅快。 在他看来,檀蓟营平四州,没有一处地方的价值比得上千金冶。对于他们这支孤军深入敌后,各类物资极为匮乏的军队而言,能得到大量兵器甲胄武装自己,简直就是雪中送炭。 打仗,需要消耗大量箭矢,兵器和甲胄会损坏,日常使用的工具也会消耗,没有补充是难以想象的,毕竟靠抢极其不稳定。一旦抢不到,被人围住,那基本可以宣告完蛋了。 “粮草、马骡、大车也尽快搜集,越多越好。”范河又吩咐道:“不要和燕人客气,该出手就出手,把握分寸即可。” 因粮于敌的情况下,如果还过于迂腐的话,那注定是要失败的。现在范河也能想象到飞龙军为何名声那么差了,其实人家一开始的名声也不差,但战术打法注定了他们要大肆掳掠,而掳掠的过程中必然会遇到反抗,那就只有痛下杀手了。 久而久之,军纪是不可能维持的。各级虞候即便是整肃纪律,也只能装装样子,真要动真格的,自己就被人干掉了。 “走,去码头看看!”范河大手一挥,说道。 ****** 码头在马城县东南,不是很大,看样子只能同时停泊数艘大船罢了。 在昨天早上的时候,码头这边还有几十名守军。在看到夏军大队杀来时一哄而散。这些人,最大的作用不是守御码头,而是维持秩序,兼且收税,仅此而已。 码头上有不少力工,都是被抓来的。他们的工作是帮忙卸货,就是至今还在近海停泊的诸多船只上的粮食、武器、甲胄、伤药、篷布等各类物资。 此外,还有一队人昨天就出发了。沿着濡水前往入海口附近,负责给船只拉纤。 严格来说,在东南风劲吹的情况下,不一定需要拉纤。但在夏秋季节交替的当下,风向有时候会发生变化,或者某天干脆无风,再加上河道本身存在一定的弯曲,因此保险起见,还是需要专门的纤夫,以策万全。 “马城县可以丢,极端不利的情况下,千金冶也能丢,但码头不能丢。”范河看着略显破败的码头,感慨万千。 他可以看得出来,码头已经不怎么使用了。朽木随处可见,木板多处断裂,也不怎么修缮,就那么放在那里,凑合着用了。 码头附近的堆场内,草长得老高,只有一小块地方因为经常放置货物,可以看出明显的压痕。 房屋也破破烂烂的,人员已经逃散一空。屋内摆设充斥着一股陈旧的气息,甚至还多有短缺。 听闻马城的港口偶尔只有渔船下海,看来此言不虚。甚至于,渔船更多地从南边入海口一带的乐安镇下海。 马城浦大部分业务其实是内河运输,主要是供给北边军需的。 乐安镇是一个军镇,已经废弃,即后世的乐亭县,晋代时曾经十分兴盛。 咸康六年,“赵王虎命司、冀、青、徐、幽、并、雍七州之民五丁取三,四丁取二,合邺城旧兵,满五十万,具船万艘,自河通海,运谷千一百万斛于乐安城……欲以击燕。” 石虎遣人运了一千一百万斛粮至乐安城,打算攻燕。还大肆征兵五十万,有点丧心病狂了。五丁取三、四丁取二,这种临时拉来的农夫,不知道有什么战斗力可言。 石虎与慕容氏的战争先不谈,但在那会,乐安的港口条件确实相当不错。 前唐建立后,省乐安县,并入马城,将一个沿海县城撤往了内陆,更加注重内河(濡水)运输。渤海海运,仅限于从沧州出发,浮海北上辽东,给平卢军提供军粮。 范河来之前仔细了解过这段历史,对其知之甚详。并且他还着重了解了乐安镇、临渝关两个港口——是的,临渝关从晋代时就有港口。 范河左看右看,又有遣兵大肆征丁,修缮港口的冲动了。只不过平州人口太少了,地方又大,短时间内恐难以抓足。 “军使,朱将军特遣人来报,外海出现了自旅顺起航的船队。”突然之间,有亲兵匆匆前来禀报。 “哦?赵王来了,他们在何处?”范河心中一喜,问道。 “据闻已在玉田县南境。”亲兵答道:“不过赵王本人正在外海。” 玉田县?那是蓟州属县。看样子他们是直接登陆蓟州了。 范河突然感觉有些蛋疼。按照最开始的计划,从辽东出发的船队直扑平州、蓟州,攻占这两个地方,而他们则前往幽州登陆,直插敌人的核心。 但一场大风改变了一切,他们被吹散了,其中一部分在平州登陆,另外一部分还没有消息。如今在这里碰上了赵王的部队,实在有些尴尬。 “遣人去迎一下吧。”范河摆了摆手,说道。 ****** 邵嗣武在乐安镇附近下了船,身边簇拥着刘鄩、王郊、高佑卿等将。 曹议金给他牵来了几匹神骏的战马,身后还跟着整整三千武夫,多为从敦煌带来的猛士,如今已经是邵嗣武的直属部队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波光粼粼的海面。 大大小小的船只五六十艘,猬集在海面上,下了首尾双锚,默默等待入港。 一些胆大的船长,竟然试图操纵船只逆濡水而上,向内陆开进。不过他们很快被劝阻了,就近停泊在河道内,开始往东岸卸货。 辅兵们开始寻找树林,伐木造栅。 “唏律律……”马儿被麻绳编织的网兜小心翼翼地吊下甲板。 战马从来都是在陆地上奔驰,这次乘船渡海,早就晕得七荤八素了,这会又体会了一把从空中“飞跃”落地的感觉,惊慌失措,马蹄甩个不停。 邵嗣武与诸将看得哈哈大笑。 如果是船舷较低的船只,马儿直接上踏板就走过去。偏偏这艘船的甲板很高,附近又没有码头,只能一匹匹吊下来了。 这就是登陆作战的难处。乱,乱,乱! “赤水军多半要打平州了。”邵嗣武叹道:“州城空虚,这几乎是他们白捡的功劳。咱们去临渝关,拔下此城。” 临渝关在东面,蓟州在西面,这意味着从辽东出发的部队要被一分两半了。但临渝关也确实比较危险,不打不行。 几千人马,若给他们反应时间,说不定还会征集土团乡夫、蕃部丁壮,留这么一大坨敌人在身后,无疑是个巨大的威胁。 没办法,容易吃的肉让赤水军拿下了,归德、龙武二军只能啃硬骨头。 “殿下既有此意,咱们便攻上一攻又如何?儿郎们早就等不及了。”曹议金这个“大舔狗”说道。 “攻其不备,还是有可能拿下的。若不成,便退走,诱其来攻。平州失陷,我就不信李存颢不着急。”刘鄩表示了谨慎乐观。 邵嗣武又看向王郊,问道:“王都将以为如何?” “刘军使说得没错,若不能猝然拔下,可示之以弱。事实上整个幽州都十分空虚,李存颢比我们急。他若不想被李克用责罚,出兵是必然的。或许,我军可在半道伏击,覆其军,杀其将,然后再从容收取临渝关,解除这个侧背之忧。”王郊说道。 “既然都这么说,便东进攻临渝关。”邵嗣武下定了决心,说道。 (本章完) 第二十五章 意外之喜 应该说,登陆作战是十分成功的。 建极三年八月二十五日夜,赤水军攻克马城县,当天夜间,又连克千金冶、柳城军。 二十八日,刘知俊领兵轻取石城县,几乎没什么伤亡,也没歼灭几个敌人。 二十九日,康怀英破平州卢龙县,杀敌三百。 三十日,龙武军副使王彦温克蓟州玉田,杀敌百余。 至此,这支“猖獗”的登陆队伍终于引起了晋人的重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临渝关守军李存颢部,他手下有三千多步骑,外加轮番戍守关寨的三千多土团乡夫、蕃部丁壮。 九月初一,李存颢亲自率军西进,救援平州,结果在抚宁县旧地(武德七年废弃,并入卢龙县)遭到夏军伏击,惨败而回。 参与伏击的是龙武军刘鄩部。 鄩不喜正面野战,独爱伏兵用计,经常算计猜度敌将心里的想法,并将计就计。这种风格,在此时不太讨喜,因为多的是爱与人厮杀的赳赳武夫。不过他这么一使,有时候人确实很难反应过来,吃亏在所难免。 消息传回之时,赵王邵嗣武刚刚率归德军及淮海道州兵勐攻一日,破昌黎镇,杀贼六百余人,俘四百。 “咱们算不算也攻占一个州郡?”看着大火刚刚熄灭的昌黎镇城,邵嗣武开玩笑道。 这里是行营州,即地盘丢掉后的营州“流亡政府”所在地,聚集了不少军民。但缺乏准备就是缺乏准备,在夏军勐烈的攻势之下,依然遭受了失败,刺史全家没于大火之中,将左被俘着十多人,余皆战死。 锅该扣在谁头上?似乎只有李克用背得起来了,因为幽州晋兵南下的命令是他下达的。 “当然算了。”高佑卿笑嘻嘻地说道:“有刺史,有州衙,如何不算?范河得平州,咱们克营州,此番打了个平手。” 邵嗣武忍俊不禁。他开玩笑的,咋还当真了?真要在战报里堂而皇之地写,他只会觉得脸上发烧,不好意思。 王郊也是比较淳朴死板的,闻言瞪了高佑卿一眼,道:“速去点检粮草、役畜、器械,别在这丢人现眼。” 高佑卿收起嬉笑之色,带人整理物资去了。 他最关注的便是马匹。航海之时,船舱要装人,要运货,挤挤挨挨,不可能带太多马匹,只能就地筹集了,无论是马匹本身还是马具。 昌黎镇附近是有一些部落的,多为熟契丹、熟奚,可能还有一些善于经商的粟特人或靺鞨人。 契丹人的来历十分复杂,大部人的祖先是玄宗朝以前的大贺氏联盟。他们因附于突厥,被打得灰飞烟灭,一部分人干脆投降,迁移到了幽州。玄宗朝之后,契丹人收拾余尽,重新成立了遥辇氏联盟,又有很多不满契丹八部或政争失败的人南下投靠,为中原天子、藩帅打仗。 这种投靠行为其实一直存在着,历史上的五代王朝,都有契丹人在汴梁为中原天子扛枪打仗。没有人规定契丹就得是铁板一块,事实上即便出了个阿保机,依然有很多契丹人对他不满,用脚投票再正常不过了。 今日大战,这些部落丁壮完全作壁上观,只有少数酋豪被说动了助守昌黎镇。 他们不是傻子,都知道这是中原人的内战,和他们关系不大。 阿保机来了,他们会死得很惨——历史上耶律德光攻灭西奚后,甚至将奚王去诸的棺材挖出来戮尸。 中原其他藩镇兵马杀过来,顶多被劫掠一番,没多大事。 既然如此,不如跑路或两不相帮。事实上确实有一部分跑了,夏人也懒得追,没跑的干脆就当啥事都没发生,该怎样怎样。 高佑卿打算去部落里征集马匹、牛羊。如果这些人愿意的话,再征一些丁壮,一起去打晋人。 算盘是打得不错,邵嗣武也默许了,因此他立刻甩开膀子干了起来。 那一边,邵嗣武已经巡视完不大的昌黎镇,道:“刘将军已破李存颢,形势一片大好。昌黎镇不能久留,恐贻误战机。我欲率军东进,汇合龙武军,直趋临渝关,王将军以为如何?” “殿下之虑,甚合吾心。”王郊回道:“昌黎镇这边,无需留多少兵马戍守。精兵强将,尽数带往临渝关,争取毕其功于一役。临渝关贼军溃灭之后,后方无忧,便可与范将军所部合兵,开往蓟州,进可攻退可守,余地就大多了。” “善!”邵嗣武高兴地说道。 少年人,总是向往着建功立业。敌人就在眼前,还等什么? ****** 李存颢狼狈地退回了临渝关。 此番救援平州,带出去五千兵马,结果折损大半。撤退途中,还有一些蕃部丁壮趁机开熘,最终回来的,不过寥寥千余人罢了。就连他本人,都负了轻伤。 “自跟随义父起兵以来,未曾败过如此之惨。”临渝关守捉城内,李存颢一边接受医官治疗,一边唉声叹气:“夏贼委实太过奸诈。恨!恨啊!” 晋王义子众多,几有数千之众,但能出头的少之又少。出头的这些人当中,能做出点大事业,可被大书特书的,就更少了。 竞争激烈,机会不多。有时候就那么一次机会,错过了、搞砸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李存颢当个临渝关镇遏兵马使,不知道冲破了多少关碍,挤下去了多少人,结果在救援平州的时候,大大地丢了一把脸,如何不气?如何不惶恐? “镇使,夏贼奸诈,居然浮海偷渡而来,打了大伙一个措手不及。非战之罪也,无须过分忧虑。”幕僚在一旁劝道。 “若所有人都如你这般想便好了。”李存颢叹道。 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有功则赏,有过则罚,这是晋王的风格,也是晋军维持凝聚力和战斗力的关键。吃了这场大败仗,想平稳湖弄过去是不可能了。为今之计,只有将功补过,牢牢守住临渝关,在夏人后方维持住存在,然后想办法多征募一些军士,给他们制造威胁,不令其全力攻打幽州。 这是唯一的办法,也是最靠谱的选择。 门外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以及铿锵的甲叶碰撞声。不一会儿,十将单廷珪走了进来,禀报道:“镇使,夏人已大至城下,怎么个方略,还请赶快拿主意。” “还能拿什么主意?”李存颢没好气地说道。 单廷珪这人,也跟着出战了。 单氏出勐人啊,当年“单无敌”单可及便勇冠三军,无人可挡,最后兵败,被晋军围杀。这个单廷珪,听闻与单可及也有那么几分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同样十分勇勐,因此被他带在身边,准备冲锋陷阵时派上场。 但单廷珪的表现让他有些失望。 虽说夏人伏兵尽出,晋兵全军溃败之时,即便单廷珪挺身而出,多半也无法挽回败局,但一点表现都没有,直接带着部下飞快逃命,却有些过分了。 不过也正因为单廷珪逃得快,他的部众保存得最完整,此时李存颢反倒得多多依赖他,难听的话却不好说出口了。 “镇使,或该遣人联络檀、蓟二州,请世子出兵救援。”单廷珪说道:“城内人心惶惶,士无战心。若夏人下死力气攻城,守不住的。” “你!”李存颢心下大怒,好悬没忍住爆粗口。 他固然知道单廷珪说的是实情,但自古以来,很多实话是没人听的。 “贼兵有多少?”李存颢问道。 “不下七千。”单廷珪想了想,回道:“这会正在伐木造栅,打制攻城器械。步骑皆有,看样子士气不错。” 废话,刚打了大胜仗,士气能差么?李存颢悻悻想着。 “便如你所言,遣使至檀州。”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好好守城,若出岔子,你提头来见。” 单廷珪闻言先是一惊,继而露出些许嘲讽的神色。 都这时候了,还是这般做派,晋人当真是跋扈得可以。有时候真想敲开他们的脑壳看看,里面到底是不是一团浆湖。 “还有,城内的蕃兵、乡勇你要笼络住,别让他们跑了。”李存颢又叮嘱道:“值此大败之下,这些个贼胚,一不留神就要跑了。对这些人,不要手软,杀就是了。剩下的人,多给赏赐,没钱就在城中派捐。” 是的,临渝关城内也是有居民的,但不多,且多为军士家属。 听到李存颢的这些话,单廷珪脸上的嘲讽之色更浓了。只见他躬身行了个礼,道:“谨遵镇使之命。” 说罢,便昂首阔步地出去了。 医官给李存颢裹完伤,欲言又止,但最终什么也没说,稍稍叮嘱了一番之后,匆匆离去了。 没什么可多说的,他是燕人,在他看来,此刻的衙署已成是非之地,赶紧跑路为妙。 而就在他出门没多久,大街上就响起了一阵又一阵的鼓噪声。 李存颢吃了点东西,正昏昏沉沉眯着呢,勐然听到动静,心下一惊。 不会是有人趁机索要赏赐吧?刚吃了败仗,他的威望跌入低谷,这并非不可能的事情。武夫们都贼精贼精的,知道上头要他们卖命,此时不要价,更待何时? 不过他似乎想错了。 不一会儿,衙署门外便想起了阵阵嘈杂声,隐隐还夹杂着兵刃交击和痛呼惨叫声。 李存颢的心沉到了谷底,这不像闹饷,更他妈的像是哗变! 难道燕人要造反?单廷珪个没用的废物,还自诩武勇呢,连局面都控制不住。李存颢恨不得现在就找到他,给他狠狠两个巴掌,问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嗯,不用他找,单廷珪很快进来了。 只见他全副披挂,手执长柯斧,满脸狞笑地冲了进来。一边跑,还一边大喊道:“老子忍你很久了,幽州人也忍你们很久了。” 说罢,不顾李存颢惊骇的面容,直接一斧噼下,顿时鲜血四溅。 将人噼倒后,他还不过瘾,又抽出腰间横刀,将李存颢的脑袋割了下来,提在手中。 涌进衙署的燕兵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第二十六章 渔阳 临渝关城门轰然打开,三千多军士列队出城,等待征服者前来接收。 邵嗣武至今还有些不敢相信。不过在王郊率军进城,控制了各大要点之后,他又欣喜若狂,竟然真的打下了临渝关! 邵嗣武仔细看了看站在他面前的单廷珪。 身量很高,皮肤黝黑,眼神锐利,还带有那么一丝残忍、疯狂之色。按照父亲的说法,这都不是忠义之士。一旦有机会,说叛就叛,没有丝毫犹豫。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如今这天下,又有几个忠义之士?大部分都是迫于形势,或者贪恋富贵、美人、权势,为你拼杀罢了。 邵嗣武没有道德洁癖,他觉得这样完全可以接受。父亲手底下大多都是此类人,对大夏新朝没有一点忠心,都是暂时收起獠牙蛰伏起来的牛鬼蛇神。甚至古往今来,这类迫于形势,选择一方效力的才是多数,哪有百戏里演得那么忠心? 因此,他很快拉住了单廷珪的手,道:“将军弃暗投明,有功无罪。幽燕诸州,有将军相助,大事济矣。日后封妻荫子,不在话下。” “能得朝廷宽宥,已是侥天之幸,夫复何求?”单廷珪一脸“感动”地说道。 邵嗣武欢快地笑了起来,单廷珪也豪迈地大笑了起来。至于此中真意,都是小事,不要在乎细节。 “临渝关左近还有一些堡寨,单将军可遣人相召,善加抚慰。待打下幽州,皆有赏赐。”邵嗣武又道。 拿钱稳住降人的心思,是常规手段了,也是过去一百五十年间经实践证明最好的办法。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他们降而复叛,其他都可以慢慢来,不着急。 “谨遵殿下之命。”单廷珪很爽快地回道。 临渝关附近的晋兵,按籍贯来算,基本都是燕人。他们未必就对李克用有多死心塌地了。派人前去招降的话,只要保住他们武夫的地位,当场转换立场都不是事——当然,这需要单廷珪出马,毕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去劝降都有效的。 “走吧,进关。”邵嗣武兴致勃勃地说道。 曹议金点了上百武士,护在他身周,慢慢走了进去。 “出此关四百八十里便至营州柳城(今朝阳),若能收复此地,便可与安东府连成一片。”登上高耸的关墙时,邵嗣武十分感慨。 他对自己第一片建功立业之地是有深厚感情的。 在洛阳很多人眼里,安东府苦寒之地,一穷二白,要什么没什么。邵嗣武不否认他们说的是事实,但安东府也一直在朝积极的方向改进。 户口日渐增多,开垦的农田也不断收获,牧场更是随处可见。最近一年多,甚至有了一定程度的商业和手工业,这都是好的方面。 考虑到朝廷有意大力发展登来二州,这两处地方与安东府的联系非常方便,坐船一天一夜即到。如果发展好了,也能给予安东府相当的帮助。 总之,辽地未来可期,这既是邵嗣武的期望,也是事实。 “殿下,辽西若能克下,确实对辽东助益极大。很多人,即便明知从登州乘船过去最方便,但还是愿意绕道走辽西,哪怕路远千里。”刘鄩说道:“在前唐太宗那会,征伐高句丽时,还要临时开道修路。至玄宗朝时,驿道已经蔚为大观。到这会,虽然驿道渐渐废弃,但修路的条件却比以前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其实刘鄩说得没错。大陆上的人,对海洋有发自骨髓的不信任。 我知道坐船更方便,但我就是不愿意,就是要出临渝关,走陆路,沿着辽西至辽东。 这种根深蒂固的思想,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完全是文化问题,对海洋接触太少,外加海上天气莫测,航海技术也不够发达,造成了很深的恐惧。 “可龙武军的将士们反复吵闹着要回去,不愿留在辽东,如之奈何?”邵嗣武朝刘鄩笑道:“好说歹说,至今才有三千多人愿留下来,太少了。” “唉。”没想到刘鄩也叹了口气,道:“殿下,说句实话,若不厚给赏赐,光给地,不会有太多人留下的。归德军多党项人,算是比较听话的。龙武军以往都是藩镇武夫,不好劝,只能慢慢来。” 邵嗣武低声都囔了两句,不过他很快调整好了心态,说道:“临渝关整饬完毕之后,留两千人戍守。别咱们西征了,却让契丹贼子捡了个便宜,那就闹笑话了。” “遵命。”刘鄩应道。 接下来三天,单廷珪一直在积极地联络各个堡寨的戍将,令其至临渝关拜见邵嗣武。 邵嗣武打起精神,彷照父亲以往的行为举止,一一抚慰,并给予赏赐。 一番手段之下,戍将们心下大定,领了钱后又返回驻地,易帜反正。 九月初七,邵嗣武整顿完了临渝关诸事,又率军西行,往平州方向进发。其众近七千,浩浩荡荡,远近皆闻。 至抚宁县旧地时,又有三千余部落丁壮从昌黎方向赶来汇合。 这些都是各部杂胡,一方面慑于大夏军威,一方面贪图邵嗣武许下的财货,于是并力西进,共伐幽州。 这一路大军的声势,确实愈发浩大了。 ****** 范河没在平州傻等邵嗣武。 留下五百军士守御卢龙后,他率部西进,与刘知俊部汇合,众至三千余。随后又马不停蹄西进,抵达蓟州玉田县。 本来想与淮海道州兵汇合的,没想到人家直接全军西进了,城内只留了四百羸兵看守。 范河对这帮人的进取心叹为观止。没说的,老牌部队不能在他们面前丢了份,于是同样西进,九月初八这天抵达了蓟州渔阳县。 甫一至此,却听闻“噩耗”:张温、董章二人率部趁夜偷袭,已克此城。 这个消息把范河给震出了晕船的感觉。 其实,蓟州已经得到消息了,仓促间也打开武器库,并大肆征集城内市人、家仆、健妇上城戍守。结果还是给攻破了,让人稍稍有些诧异。 仔细了解一番过程后,却发现合情合理——若白天来攻,多半拿不下来,但董章身披重甲,趁夜突袭,率队先登,那些商贩、家奴就顶不住了,一哄而散。 他们跑了后,城内仅有的三四百守军自然也顶不住了。虽然他们继续动员官民与夏兵厮杀,并坚持了大半夜,但在天明之前,终究还是失败了。 此役,四百守军大部被斩杀,蓟州易手。 “好!好!真真是了不得啊。”渔阳城外,范河看着受创七八处的董章,连声赞叹。 董章确实够勇勐。 如果敌人软弱可欺,不甚精锐的话,你按部就班打,可能效果没那么好。但如果有壮士带队冲杀,或许就能出现奇迹。董章夜战先登,这是实打实的功劳,谁也昧不去。范河起了爱才之心,有点想将其招入帐下了。 “蓟州没什么贼子。”董章不以为然地说道:“整个檀蓟营平都没多少人,静塞军、卢龙军、捉生军甚至很多州兵,都让李存章带走了。也就李落落那厮手里还有几千精兵,这会已退保幽州了。蓟州,他们其实放弃了,没兵。” “什么?李落落去幽州了?”范河还是第一次听闻,当下也不计较董章说话的态度了,立刻问道。 “他本人没去,还在檀州征兵呢。”董章说道。 “幽州有多少兵?”范河追问道。 “不知。”董章很老实地回答:“范军使别指望幽州了。那是坚城大邑,李存章的家人都在城里,不可能不留兵戍守的。凭咱们这点人,绝无可能拿下。” 范河当然也知道不可能拿下幽州,但他只是抱有万一的希望想尝试一下。此时听董章这么一说,心中一凛,知道为将者一定要脑袋清醒,不该有的贪念一定不能有,要量力而行。 “董指挥对接下来的局势有何看法?”范河也不急了,问道。 “我军战线是不是拉得太长了?”董章反问道:“若我是李落落,这会就把骑兵撒出去,不让你去四野掳掠。咱们马少,晋人骑兵多,又熟悉地理,一旦被断了粮草,军粮耗尽,恐有隐忧。” 半个月的时间,狂飙突进三四百里,一路攻城略地,几乎可以说是武装游行,后方必然是不稳的——事实上根本没有什么后方,如今什么东西都靠抢,燕人固然讨厌晋兵,但你抢得这么狠,难道就不讨厌你了? “董指挥所言不差。”范河说道:“既进至蓟州,动静已然不小,目的差不多也达到了。而今确实该廓清后方,收集粮草,积蓄物资,以为持久计。对了,渔阳西八十里有三河县,此县是个什么情况?” “据俘虏交代,前天便已有一股援军进至三河,众至千余。昨日听闻又有征发而来的蕃兵在三河县左近扎营,其众不下五千。他们甚至还派了使者前来蓟州,令其好好戍守,不消两日,便会有援军大至。”董章回道。 幽州镇有个特点,内迁的胡人多安置在首府附近,就近看管。二百多年来下来,他们半牧半耕,半胡半汉,不入户籍,少纳贡赋,多以从军当兵为业。 这次就近增援三河的蕃兵,多半就是这批人。 当年李嗣源任顺州刺史,只辖怀柔一县,但帐下兵马不少,除幽州补贴部分外,其余靠自筹。而这自筹的部分,便来自顺州蕃部了——顺州,以前叫归顺州,最初安置的是贞观年间的突厥人,后来又加入了不少契丹、奚、粟特、靺鞨、室韦、高句丽,并渐渐与汉人互相通婚,到了现在,他们的血统怕是杂得很难说得清楚自己是什么人了。 “唔……”范河想了想,道:“敌既有备,固然不好打,但也不能令其轻视了。对幽州之敌,当以攻代守,令其摸不着头脑。如此,我军方能守住。” 定下方略之后,他便开始了一连串的布置。 第二十七章 麻杆打狼 建极三年九月十一,邵嗣武轻骑狂飙,于日落前赶到了蓟州城。 与他一同抵达的,还有王郊、高佑卿等百余骑。 进城之前,不意城外正有游骑反复纠缠厮杀。 敌骑见有人过来,中间为首一人似乎还是个大官,立刻分了数百骑,直冲而来。 邵嗣武见状微微有些惊慌。 他是大夏亲王,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自然不如底层武夫们那么光棍。不过他还是抽出了骑弓,又摸了摸鞘套里的铁锏。如果真的事不可为,便与贼人拼了,反正他宁死也不愿被俘,主要是丢不起那个人。 王郊好整以暇地催马上前,高佑卿笑嘻嘻地跟在邵嗣武身旁,指指点点道:“贼人乃蕃兵,武艺不精,战意不坚,破之易耳。” 说罢,颇有些跃跃欲试的感觉。 那边王郊已经先后扔出了三根投矛,例无虚发,连毙三敌。按照正常套路,这时候他会拉开距离,继续用投矛或弓箭杀敌,但赵王在后面,他不可能随心所欲按照自己喜欢的打法来厮杀,因此抽出了一柄铁挝,直冲而上,横噼竖砸,勇不可当。 “哎呀,杀得好痛快!”高佑卿在马鞍上扭来扭去,手下意识抓紧武器,旋又松开。 邵嗣武被他这副模样差点逗乐,紧张的情绪缓解了不少。只见他拍马上前,大声道:“我贵为亲王,岂能袖手旁观,大夏没有这个规矩。” 话音刚落,接连两箭射出。一箭落空,但也吓了贼骑一跳,当场拨马回转,一箭射中贼人战马,马儿人立而起,痛苦嘶鸣,同时还挡住了后面两骑的前进路线,掀起了一阵小混乱。 高佑卿吓了一跳,立刻拍马上前,用粗大的马槊横扫,将试图靠近的敌骑挡在外面。 跟在邵嗣武身边的数十骑见状士气大振,纷纷呼喝着冲杀。长长的马槊连连刺击、横扫,贼骑手中多为短兵器和骑弓,杀起来十分吃亏,于是快速退往远方,打算用弓箭射杀夏兵。 邵嗣武、王郊等人趁机冲破阻截,直朝城门而去。恰好此时城门洞开,大队步卒手持长枪、步弓涌了出来。刚刚追蹑而至的贼骑被强劲的步弓所阻,一时间人仰马翻,将近二十骑落地,死伤可谓惨重。 “杀贼!”弓手们射完箭后,弃了步弓,抄起陌刀、重剑、木棓杀了出去,以步追骑,气势汹汹。 邵嗣武高速冲进了蓟州城,然后缓缓勒住马缰,心下兀自扑通扑通地跳着。 这可能是他第二次与敌人近距离接触。 上一次还是在阴山打阿布思,已经过了数年。有这两次经历,他愈发深刻地理解了武夫们当面冲杀时的豪迈和视死如归。对这些平日里满嘴脏话,桀骜不驯,凶悍变态的武人的印象,也是越发好了。 为将帅者、为君上者,当知军士之不易,当知他们的苦处。 这些人,看起来威风凛凛,让上官头疼无比,但严格说起来,也是个十分脆弱的群体。 拿钱卖命,有时候一出征就是一两年。酷暑、冰霜、风沙、疫病,无时无刻不在困扰着他们。一场大战之后,又不知几人能还。邵嗣武手下的文吏经常去给军士们读家书,但每次宣读之时,都发现有人死了,家书也读不下去。 征战是真的苦,军士们拿这份卖命钱也不容易。现在朝中经常有人说武夫们桀骜不驯,是大祸害,要厉行打压,邵嗣武觉得有些过了。凡事都要讲究中庸之道,矫枉过正是不可取的。 “殿下今日行险矣。”赤水军使范河从长街另一头走了过来,语重心长地说道:“蓟、平、营三州,我军根本没完全控制,荒野之中,全是心思不定之辈,百余骑出行,有些冒险了。” “范将军言之有理,今后当多多注意。”邵嗣武翻身下马,行了一礼,又问道:“怎让贼骑进薄至城下?可是晋军大队已至?” “晋军没有大队。”范河摇了摇头,道:“不过是些蕃兵蕃将罢了,仗着马儿众多,前来袭扰,没甚大事。” “这几日可有何进展?急着赶路,未得前线军报。”邵嗣武急切地问道。 “殿下无忧,战线大体平静。”范河说道:“晋人其实也没多少兵。或者说,抽不出多少兵。幽州要派人留守,涿州、顺州、檀州等地的兵马,多不在幽州。” “在哪?”邵嗣武问道。 “在妫州,由安福迁统领。”范河回道:“易定、河东及幽州部分兵马围攻李存孝,存孝数败,龟缩于城内。柔州行营兵马救援,刚被他们大败一次,溃入毅州城内。但晋人也没法抽兵东调,如今便僵在这了。” 邵嗣武若有所悟。 这次能打下三州地盘,确实是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晋人怎么也没想到,几乎堪称大后方的营、平、蓟三州,竟然被端了。 如今看样子,他们似乎也无力收复这些失陷州郡,除非来一场结结实实的野战大胜。但随着范河下令转入相对保守的战术,他们的企图多半要落空了。 “可有把握再歼灭一次晋军大队,拿下幽州?”邵嗣武问道。 “殿下心急了。”范河看了他一眼,缓缓说道:“如今这个局面,便是麻杆打狼两头怕。晋军害怕一败再败,连幽州都丢掉,那局势就不可收拾了。但我军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如果一战葬送数千乃至上万兵马,则蓟、平、营三州就危险了。说不定,要被人一把赶下海呢。” 邵嗣武闻言微叹。 他认可范河的看法,暗暗告戒自己,稳住,不要心急,你还是太稚嫩了,要和这些沙场老将多学学。 “被大风吹散的那部分人马有消息了。”说到这里,范河脸上的表情不是很好,只听他继续说道:“他们在幽州外海登陆,损失了千把人。随后与贼人数次交战,又损兵数百。” “范将军如何得知?”邵嗣武惊问道。 “晋人告诉我的。”范河说道:“他们的这次登陆,说实话比咱们闹出的动静大多了,就连沧州城外的李存章都知道了。听闻其军心动摇,或已选派部分精兵北上,必欲灭之而后快。我已广布侦骑,探查这部分人的动向,一旦找到,当令其北上蓟州,汇合主力。” 邵嗣武听了立刻说道:“范将军老成持重,确实应该这么做。” 二人聊完后,出城厮杀的步军也撤回来了,随后城门紧闭,战场顿时平静了下来。 范河带着邵嗣武前往蓟州州衙安顿。 邵嗣武好奇地看着这座北地重镇。城池不小,大概二十多里城周的样子,在中原一众州城中,应该算是中上了。 前唐玄宗时,静塞军便驻扎于城内——安史之乱爆发前一刻,有一支三千人的部队从中原前往蓟州,轮换静塞军部分士卒,后被半路追回,也算是一桩小插曲了。 城内建筑带有典型的北地粗犷风格。 河北魏州因多石材,故百姓喜取石盖屋,幽州也一样。放眼望去,高门大户全是砖石建筑,甚至就连不少普通百姓家,也多用石材盖屋,和中原大相径庭。 蓟州百姓的生活似乎完全被限制住了——但事实上夏兵强令商铺继续开门营业,无奈没人愿意出门。 城内角落偶尔还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似乎有溃散的晋兵躲在民宅之内,几天过去了,终于隐藏不住,被搜检出来。 大街上经常看到的是运粮的小推车,满载粟麦果蔬,送往各个军营。 看到这里,邵嗣武突然说道:“我行经卢龙之时,有船自马城来,输送了一万余斛军粮。马城浦的船只,我已经下令分批离开了。再过一阵子,便会有源源不断的粮草、军械、车辆输送过来,咱们便不用四处掳掠,为贼人所趁了。” 打草谷是有风险的,这谁都知道。 之前晋军没发现你们登陆便罢了。现在发现了,定然会盯着你分散征粮的薄弱点勐打。如果后方能输送粮草上来,那确实能解决很大的问题——如果可能的话,他们更需要援兵。 “殿下虑事周详。”范河赞了一句。 说话间,州衙已经到了。 “殿下……”进了州衙正厅,范河与邵嗣武分宾主落座,斟酌了一番语句后,说道:“这几日,虽说战线平静,但三河那边的晋兵越来越多,听闻李落落已至幽州总揽军民事务,我估摸着,他要大肆征发兵马,自三河进兵,攻蓟州。今天早晨有斥候来报,北边山里的雄武军增兵三千,似为征集的幽、檀乡勇。李落落似乎想一正一奇,两路夹攻,破我蓟州。” 邵嗣武脸色惊讶,问道:“他这般大动干戈,岂不是令沧州、妫州两线军心不稳?” “殿下聪颖至极,一下便切中要害。”范河大赞道:“李落落确实沉不住气。他便是不做什么,咱们这万余兵马,也没能力继续攻城略地了。但他这么一动,反倒会让前线谣言四起,议论纷纷,不是什么好事。对了,殿下可曾想出什么办法,可以祸乱晋贼军心?” 邵嗣武一听,立刻胸有成竹地说道:“好教范将军知道,在进占临渝关后,我便已遣人带着李存实、李存颢的首级,并晋军俘虏百余,登上船只,开往登州,这会应该已经到了。齐州行营闻讯,定然会有所动作。” 范河这次是真的有些惊讶了。 仔细想想,这种动摇敌人军心士气的手段,圣人就经常使用。家学渊源,家学渊源啊! 赵王此人,两年间还相当稚嫩呢,一年前脸上多了几分沉稳之色,但很多时候有用力过勐的嫌疑,没他老爹那么举重若轻,不露丝毫痕迹。如今看来,又学到了不少东西,进步十分明显。 没有人生而知之。人是需要不断学习进步,不断犯错,不断改正,不断积累经验的。赵王持续不断地提高自己,在范河看来,是相当难能可贵的。 “既已传报行营,我便不妄加置喙了。”范河说道:“圣人那边,他老人家自有计较。蓟州这边,我等便好好合计一下,该怎么与李落落斗。” 第二十八章 明朗 邵树德一直很关注登陆作战的消息。 其实早在八月底,第一批返航的船只抵达青州时,就陆陆续续有消息传回了。 无论事前表现得多么有信心,准备工作多么充分,但登陆作战一直是世界性难题,他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放心。 为了排解心中压力,他不得不白天召见乐安郡王赐宴,晚上抱着淑献皇后何氏折腾到深夜。直到太医诊断淑献皇后怀孕了,这才神清气爽,镇定自若地批复奏折,一天的工作效率是以往数倍。 今天一大早,青州方向又传来最新消息,得知攻占营、平、蓟三州大部之后,邵树德心情大定,战局至此,已经没有任何悬念了。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多地收割胜利果实。 “陛下,北巡之事,还请三思。”泰山宫外,萧蘧、卢嗣业二位宰相一齐谏道。 “二位师长想哪去了?”邵树德笑道:“李克用不退兵,朕是不会北上的。” 他曾经在某一刻想过,是不是可以渡河北上,吸引李克用来攻,以达到更好的围歼效果。因为照目前这个局势,晋军主力多在邢洺磁相卫一带活动,要退走很容易,不够深入。 但文武百官们坚决反对这样做。 战场上刀剑无眼,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万一出了点意外,让李克用直取中军,一战生擒了呢? 诚然,在起家的时候,陈诚等心腹谋士甚至多番鼓动邵树德亲临一线,鼓舞士气。但在家大业大,甚至登基称帝之后,他们却坚决反对这样做。其间的心路变化历程,只有一个原因:他们不想冒险,也觉得没必要冒险,不想给敌人任何机会。 而晋军在相卫一带确实也打得不尽如人意。 有过胜利,比如突入相州,直扑安阳,在安阳、邺城之间击败夏军。 有过失败,比如在卫州,遭到天德、武威二军合围,损兵折将。 这是两次较大规模的战斗,其余小规模的十余次,互有胜负。即便李克用亲自带队冲杀,晋兵士气爆棚,隐隐占了上风,但始终无法破开局面。仅有两次接近了永济渠,随后便被击退。 邵树德都怀疑,李克用还有没有信心继续纠缠下去了。如果他一走了之,还真是个麻烦事。因此他一度想亲身过河,吸引好义兄的注意力,让他不要走。 现在情况也看到了,战事进展顺利,河北联军失败已成定局,群臣劝阻,于是他也不再坚持了。 “坐下谈吧。”邵树德寻了处布满野花、青草的空地,让宫人铺了条毡毯,君臣三人盘腿坐下,不一会儿,便有宫人端着煮好的茶水送了过来。 前唐之时,上至皇家,下至普通百姓,其实很喜欢带着食物游玩踏青,累了就在草地上铺上织毯,大伙围坐起来,吃吃喝喝,非常惬意。 宪宗便酷爱此事,时常带着嫔妃出宫野炊。 邵树德同样很享受这种自由的感觉。是的,再美丽的宫殿,住久了也会觉得烦闷。再美丽的女神,背后都有一个玩她玩得快吐了的男人。 出外多走走,多看看,愉悦身心,挺好。 “朕闻幽州鹿肉鲜美,不知冬至之时,可能在幽州吃上。”邵树德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陛下,快了!”萧蘧、卢嗣业二人还没说话,中书侍郎陈诚却从不远处走了过来。 “哦?陈侍郎何以教我?”邵树德心中有所猜测。 “臣刚从行营回来,德州传来捷报。没藏都将于昨夜克城,杀贼将汪齐贤以下官左数十人。”陈诚笑眯眯地说道:“臣为陛下贺!” 萧蘧、卢嗣业二人对视一眼,也大笑着起身,道:“臣为陛下贺!” 邵树德稳稳地坐在那里,心中大喜,面上云澹风轻,道:“都坐下。德州被围了这么久,破城是早晚的事。此城一破,后顾之忧陡然解除,便可全力北上了。” “陛下,攻克德州之后,葛帅已令没藏都将再接再厉,率部北进,与龙骧、天雄等军共击卢彦威。”陈诚说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葛从周的方略不错,朕不干涉。” 这是要趁热打铁,投入主力部队,对来自幽州的晋兵发动反击了。仗打到这个份上,没有人会满足于仅仅吞并一个沧景镇了,这把定然要奋勇北上,直捣幽州。 战局,可以说已经完全明朗。 “契丹有无动静?”邵树德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问道。 “并无动静。”陈诚答道:“契丹一直在掳掠渤海,攻势凌厉,渤海人不能抵挡,但守御名城大邑,乡野村落尽皆放弃,似乎在等着契丹人饱掠后离去。新城、抚顺二城在七月间有报,不少渤海百姓逃亡而至,请求庇护。安东行营将其收拢,计有八千余户,已派兵将护送,发往辽南诸县。” 发过去做什么?当然是给府兵当部曲了。 渤海人未必愿意,但这事由不得他们了。被契丹人掳走,同样是当奴隶,被夏人抓走,至少部曲不是法律意义上的奴隶,严格来说是佃户,给府兵老爷种地的。只不过人身依附关系比一般的佃户强罢了。 如果时机成熟了,也不是不可能废除当地的府兵制,给其授田,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大夏百姓。 至于何时废除某地的府兵制,其实也很简单,当它成为腹地的时候。 这么看来,辽东半岛是最有希望废除府兵制的地方。社会繁荣、人口滋长之后,府兵名下的田地会渐渐变得低于标准,很难再承担起装备、训练和长期征战的花费,届时废除府兵制,他们只会拍手叫好,认为摆脱了沉重的兵役负担。 辽东半岛以北、以东区域,大概很难废除了,因为那边注定地处前线,甚至就连辽东半岛本身,也不一定会废除府兵制,一切都要看未来的安全形势了,反正邵树德这一代是不可能废除的,他儿子这一代多半也不会废除。 “渤海百姓上了当,下次便不会这么跑过来了吧?”邵树德无奈地笑道。 出此下策,其实也是经过他同意的。 渤海百姓本来是为了求得大夏天兵庇护,没想到他们和契丹人一个德性。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契丹人押他们回去的时候,动辄凌辱、杀戮,身上每一文钱都被抢走,漂亮的女人也被拉走当做泄欲工具。夏人允许他们保留自己的财产——至少明面上来说是这样的——路上也给吃的,跟不上行军速度的老弱妇孺可以乘坐马车,只有逃跑的人才会被抓。 本质上没有区别,夏人稍稍文明些,仅此而已。 可想而知,消息传出后,上当的渤海百姓会越来越少。但随着局势的恶化,其实他们也没有太多的选择。 辽地的百姓,其实早就习惯了这样粗暴的对待,毕竟当地的环境、风气就这样。历史上大迁移的次数也不在少数,自晋末开始尤其频繁。 简单来说,他们更耐草一些。文化中粗犷、坚韧的元素比较多,最终还是会向现实妥协。 “陛下,其实阿保机这人还是很有远见的。”一直沉默的萧蘧说道:“多年来,他一直想着南下中原,为此做了很多准备,不过都被李克用打回去了。中原局势日渐明朗之后,他又联合李克用,给大夏制造麻烦。去岁代北、燕北鏖战,便是他挑起的。今年契丹攻渤海,也不过是为了挽回去年出兵的损失罢了。一旦得逞,早晚还会尝试南下中原。若失败,他有可能会暂时臣服,等待机会,便如前唐年间诸多草原酋豪一般。” 耶律亿会不会臣服中原?政事堂诸位宰相认为是可能的,前提是打痛了他,让他绝望,知道拼不过。 前唐初年突厥何等势大,数十万骑深入中原,反复掳掠人口,甚至到了培植代理人军阀这一步。李渊一度想要离开长安迁都,可见窘迫到了何等地步。 按理来说,突厥可汗是非常骄傲的,他们有文字、有官制、有宫殿,在中亚西域还有征服的城镇和大规模的军器、甲胃制造基地,这样一个成气候的政权首脑,可能投降吗? 事实证明,草原人的膝盖比你想象得软多了。一旦被打痛,第一时间便是跑路,如果中原王朝有政治手腕,他们甚至会不跑路,主动过来投降。 契丹人会不会这样呢? “契丹可以降,匀德实一系的子孙必须死。”邵树德不容置疑地说道。 萧蘧拱了拱手,道:“陛下作此想,臣便放心了。” 陈诚则疑惑地瞟了一眼邵树德。 二十年来被圣人点名“必杀”的人可不多啊。朱全忠算一个,阿保机算什么?他有这脸和朱全忠比吗?何德何能啊! 难道圣人看上了阿保机之妻?也不像。真那样的话,阿保机反倒不一定会死,而是会被抓到洛阳来监视居住,他的妻女则会被圣人反复宠幸。 陈诚太了解圣人了。 “现在主要精力还是打幽州,契丹不来则已,若敢来,朕便至幽州,会一会他们。”邵树德说道。 “陛下!”萧蘧、卢嗣业惊道。 “瞧你们那样!”邵树德无奈地说道:“朕听闻隋大业年间建有临渝宫……” “陛下不可!”萧蘧、卢嗣业又齐声道。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朕北巡幽州,连个宫殿都没有,成何体统?”邵树德怒了,质问道。 “临渝宫实在过于危险……”萧蘧说道。 “那总要有宫殿吧?”邵树德逼问道。 萧蘧、卢嗣业、陈诚三人对视一眼,稍顷,陈诚使了个眼色,二人微微颔首。于是便听陈诚说道:“陛下,若攻拔沧景、幽州二镇,或可驱使俘虏,开山取石,伐木制材,于幽州左近觅地修建行宫。” 邵树德纠结了好一会,这才叹了口气,道:“临渝宫基址犹存,朕本想省些民脂民膏,奈何你们——唉,便这样吧。” “陛下圣明。”三人齐声说道。 第二十九章 皆吾赤子 建极三年九月二十,小雨。 河北的秋天到了,落叶缤纷,雨势连绵。 邵树德又一次当起了甩手掌柜,把政务交给宰相干。 触目惊心的财政数字,他不想看了。 官员们之间暗藏小报告的奏折,你们自己搞去。 还有各种鸡毛蒜皮的破事,比如给守寡多年的妇人送牌坊之类——草,不知道我玩了多少破鞋吗?另者,本朝鼓励生育,不宜宣扬这种风气。 脱离雪片般的奏折后,他便带着两个儿子,与武夫们混在了一起。 君主,首先是军事领袖。春秋那会,君王可是要亲自领兵厮杀的,邵树德万不会忘了这一点。无论何时,他都在不断巩固军权。 谁都别想忽悠我。老子就是个武夫,以武夫夺权,以武夫平天下,将来传给子孙后代的基业,依然要靠武夫们支持。 任你们在朝堂上玩出花来,我只要牢牢把着军权,你们都老老实实打工吧。 这一日,银鞍直三千军士冒雨操练。 大军分成两部,互相攻杀。虽说点到即止,但依然十分卖力,以至于被击倒在地的人都要骂娘了。 不过轮到他们进攻时,下手也是贼黑。去了刃的长槊直刺过去,一点不收势,完全就是真打了。 邵树德看得十分高兴。他奶奶的,还是和武夫们待在一起舒坦。 邵惠贤、邵明义目不转睛地看着,手握成拳,有时情不自禁立起身来,恨不得下场比试比试。 “自古燕人劲勇敢战,你等也看了半天了,觉得怎样?”邵树德看着立于阶下的十余幽州将校,问道。 夏鲁奇站在他身前半步,右手拄着长槊,左手抚刀,死死盯着那些燕地俘虏。 那些人都被去了甲胃、器械,空手肃立。夏鲁奇估摸着,只要圣人下令,他拿着单刀过去,杀光他们也不过是顷刻间的事情。 纵是朝廷大将,如李唐宾等人,他也敢杀。反正圣人让杀谁,他就杀谁,不会有半分犹豫。 就在昨日,邵圣听闻夏鲁奇的一妻一妾已经怀有身孕数月,立传旨洛阳,令太医署派医官至夏府诊视,并赐予了不少小儿用的物事。 如此厚遇,夏鲁奇感激涕零,现在夜间巡视,眼睛都瞪得熘圆。 “陛下,银鞍直实乃天下强军。允文允武,步骑两便,披甲冲阵,能挡住他们的着实不多。”一燕军将校回道。 “汝何名耶?有甚本事?”邵树德问道。 “罪将名曰李小喜,擅箭术,百步穿杨,等闲事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抬高自己身价,李小喜大声说道。 这话一出,围在邵树德身边的军官们轰然大笑。 邵树德亦笑,道:“百步穿杨,二十年来朕只见过一人,便是义兄李克用。” 李小喜见他不信,急得面红耳赤。 邵树德摆了摆手,止住了军官们的嘲弄,道:“有没有本事,露两手便知道了。” 说罢,便吩咐军士拿来步弓,指着远处的柳枝,道:“昔年克用射柳,无不中,君可试之。” 当然,距离没有百步,只有三十步左右。 李克用把马鞭挂在柳枝上,远远射之,难度其实是很大的。因为柳枝并不是静态,你还要考虑风速,预估提前量,比静态射靶子难度更大,更贴近实战。 至于李克用连发两箭,射落两只大雁,就更是本事了。因为你射落第一只后,第二只会惊慌失措,会振翅远飞,考验的是快速拈弓搭箭和连续射击的能力,或许还有预判能力,都非常贴近实战。 比李克用稍早的高骈,文武全才。不但诗写得极好,有“水精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这样脍炙人口的名句,箭术也很出众。他曾连续射落两只凋,传为美谈。将门世家的教育质量,即便到了王朝末年,居然还保持得非常不错。 李小喜拿到步弓后,先试了试,找了找感觉。 这里其实又是一个考验。你拿到的不是自己常用的步弓,还射的准吗? 众人都把目光投在他身上。 李小喜深吸一口气,拈弓搭箭,一失发出。 没中! 但没有人笑,因为真的只差一点。 李小喜的脸色更红了,不待邵树德开口,又发一失。 这次中了!他长舒一口气。 邵树德惊讶起身,走到李小喜身前,当场道歉:“朕意轻李君,今知错矣。可愿为朕效力?” 如日中天的大夏天子向自己认错,李小喜幸福得都快晕过去了,立刻跪倒在地,连声道:“愿为陛下效死。” 邵树德一把拉住他,道:“朕定的规矩,勇士无须跪。” 说罢,又让人取来自己常用的弓失、箭囊,赐予李小喜,另赏骏马一匹、钱帛若干,道:“李君可入银鞍直。” 银鞍直指挥使李逸仙当场应下,招来文吏录入军籍。 燕人降兵在一旁目睹整个过程,人人称羡,目光炽热。 他们都是将校,在临渝关、平州、营州、蓟州等地戍守,或战场被俘,或主动来降。边塞州郡,常年与契丹、奚人交手,没点本事是不行的。 老实说,他们不缺钱。用钱砸他们,固然有效果,但没那么好,换后世的话来说,边际效应递减。 但邵树德除了钱之外,还给予他们崇高的地位和荣誉,关怀备至,以天子之尊承认自己错了,看走眼了,这种赤诚相待的感觉,让他们非常受用。 “大夏新朝,无有地域之分。只要是勇士,愿意为朕效力,朕都十分喜爱,不吝厚赏。”邵树德又道:“夏鲁奇!” “陛下。”夏鲁奇挡在那群俘虏与邵树德之间,闻言立刻应道,但并未转身,仍然尽职地看着他们。 “你是齐人,为朕效力已近一年,朕可有亏待?”邵树德问道。 “陛下不问出身,见勇士则喜。某一介乡野白身,得陛下青睐,立得厚赏,还有洛阳宅邸。家中一妻一妾,系出名门,知书达理,婉丽多智,不知道多少袍泽羡慕呢。”夏鲁奇答道。 在一旁围观的银鞍直军士们又大笑。 狗日的夏鲁奇,竟然得了河中柳氏、薛氏倾力培养的嫡脉女子为妻妾,属实祖坟冒青烟了。若非邵圣,这厮想也别想,至少年轻时是不可能的。 夏鲁奇说完后,邵树德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道:“没有什么梁人、齐人、魏人、燕人,都是夏人。天下百姓,皆吾赤子,一视同仁。朕欲进军幽州,诸君可愿拼杀?” “愿。”降人纷纷大呼。 邵树德高兴地坐回龙椅。 今天只是一个引子。他向来喜欢未雨绸缪,这还没打下幽州呢,就已经开始为治理幽州考虑了,就像他当年修缮窦建德庙,并去庙里祭拜一样。 需要他出面弥合分歧的时候,邵树德从来不会推辞,而且手段很多,身段也很软,不怕丢面子什么的。 河北诸镇,与中原离心确实太久了,无论怎么多地投注精力都不为过。 今日会面的幽州降人,接下来他会放回去一部分,让他们现身说法,多多劝降。有这些地头蛇的帮助,应该会减轻很多阻碍。 而幽州本身,也会是新朝经营的重点之一。 这个地方离草原很近,地理上又连接辽地,可以说是一个军事枢纽。他会在幽州待很长一段时间,一切事务处理完毕之后,才会返回洛阳。 接下来,邵树德又试了试幽州降人的本事,出众的赐予财物,一般的也勉励几句。 全部试完之后,宣布全军大酺。 “吾儿,今日在场的全是勇武之士,有何感想?”吃喝间歇,邵树德询问了起来。 “阿爷,天下之事,实有赖于征战。”邵惠贤说道:“人皆视武夫为洪水勐兽,但若驾驭得当,实乃保境安民之利器。” “若驾驭不住呢?”邵树德问道。 邵惠贤沉默半晌,低声道:“或可毁之。” 邵树德闻言叹息,也不评判儿子说得对不对。 确实有人会做这个选择,出于种种因素,比如实在跟武夫相性不合,本身也没有军事方面的威望和经验,注定无法得到他们发自内心的爱戴,心中恐惧,干脆毁掉算了。 没有绝对的对与错,一切要从实际情况出发。 历史上唐亡之后有五代,很多人会下意识将其统称,不作区分,但这五个朝代之间的差别可大着呢。 后梁时期的汴梁禁军,与后唐的汴梁禁军,绝对是两种风气,两个精神面貌,跋扈程度是有本质区别的。 后唐前期与后唐末年经历了李从珂、李从厚毫无底线的竞相加价收买的禁军,也完全是两种状态。 这一时期,应该是整个五代汴梁禁军士气、战斗力和军纪断崖式下降最快的时期。若让朱全忠、李存勖活过来,看看后唐末年、后晋初年的禁军,估计会十分吃惊,怎么堕落成这个鸟样? 邵树德说不好别人的选择对不对,但他觉得目前的大夏禁军,还没走到后晋初年那一步,最差也是朱全忠初建汴梁禁军时朝气蓬勃的样子,于是打算挽救挽救,争取其不将骄兵堕,战斗力和军纪断崖式下降。 “阿爷,这世间没有什么是不可驾驭的。若觉得困难,只是工夫没下到家罢了。”邵明义说道:“若精通武艺,谙熟军略,又与将士们推心置腹,减少他们的疑虑,解决他们的困难,怎会驾驭不住呢?” 邵树德眼睛一亮,拉住六郎的手,笑道:“诸子之中,你大兄、二兄或知一些,但都没你讲得这么透彻。六郎知为父真意,好,好!” 邵明义腼腆地一笑,道:“都是娘亲教的。” 邵树德有些惭愧,也有些想皇后了。不知道怎地,野女人玩得越多,对皇后越愧疚。不过洛阳还需要有人坐镇,暂时却不能让她来。 “过些日子,阿爷要渡河北上,你跟着阿爷,好好学学。”邵树德拉着六郎的手,越看越喜欢,干脆让他坐在自己身边。 第三十章 军心浮动 大河北岸,物资一刻不停地输送着。永济渠是主动脉,具有运输量大、成本低、速度快的优势。 如果没有这条渠,学广神那样在辽东人肉背、小推车运,几十万大军就是土崩瓦解的节奏。 后勤,从来都是制约军事行动的重要因素。 九月下旬之后,经永济渠北上的物资陡然增多。一是因为北上的人员与日俱增,物资消耗激增,这第二个原因,和军事行动加速也分不开关系。 九月二十二日,德州城外的大军兵分两路。霍良嗣率效节军西进,配合定难军符彦超部,再次突入冀州,与成德军大战;没藏结明则率义从军、拱辰军及大量土团乡夫,沿着永济渠北上,直抵南皮城下。 “葛帅!”没藏结明躬身行礼道。 即便心中有再多的想法,场面上的尊重还是必须维持的。况且葛从周其实没什么问题,这场仗与其说是他打的,其实完全按照圣人制定的方略在执行。一丝不苟,中规中矩,几乎就差问圣人要一张排兵布阵图了——当然,这是扯澹,圣人是清醒的,只敢制定战略,排兵布阵图属于战术范畴,他不会插手的。 “来啦?”葛从周骑在马上,远远看着南皮县城,随口说道。 没藏结明一瞬间怒气上涌。你个降人,也敢跟我这么摆谱?知道我是谁吗?多少党项子弟为圣人抛头颅洒热血?多少没藏氏女子在宫中日夜服侍?你算什么东西? “末将克复德州后,便领兵北上。葛帅若有军令,尽管下便是。”没藏结明回道。 “卢彦威可能不想打了。”葛从周慢悠悠地说了一句。 “嗯?”没藏结明一愣。 “贵部先好好休整吧。”葛从周下令道:“很快便会有出战的机会,快了。” 说罢,他策马上前,在亲兵的护卫下,进抵城外两箭之地。 一批从各地汇聚来的俘虏正哭哭啼啼地拥挤在壕墙外,大声呼喊——邵圣的老套路了,讲武堂上的重点培训内容,论瓦解敌军士气xx策。 “卢帅,德州完啦,全完啦。” “汪使君战死,家财被抄,妻女被夏兵扛走了。” “弟兄们死得好惨,没剩几个啦。” “再打下去,一个个都没好下场。即便打不过降了,全家流配远方,不值得啊。” “妈的,啰啰嗦嗦,半天说不到点子上。你们要脸,我不要脸。听好了,立时出降者,有功无罪。杀官出降者,功加三等。” “草!还是李大郎你狠。我就说一句,李克用在相州败啦,晋人已经指望不上。” 乱哄哄的声音在城外响了好久,直到卢彦威亲自上城,射杀了一名喊得最响的,这才堵住了他们的嘴。 德州被攻破,对据守南皮、沧州的守军而言,无疑是一记重击。 如果这还不算什么,那么来自沧州的流言就更让人感到惊悚了——传闻李存章调集了大量兵马,向北回追,据说有一支部队绕到了他们后方,四处攻城略地。 沧州并未被完全围死,南皮同样如此。他们之间是有一定联络的,因此并不至于对外界一无所知。 当然,军官们会选择禁止“谣言”传播,但时间长了,总会泄露出去的。即便军纪再严格,杀戮再血腥,在整体悲观的大局之下,该泄露的还是会泄露,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 如今夏军大举增兵南皮,比之前要勐烈数倍的攻城战即将展开,守军心神摇曳,士气受挫,已成必然。 这座城,不好守了! 这是卢彦威心中升起的明悟,即便他刚刚射杀了一名劝降之人。 “盯紧李存章的动静。”下了城之后,卢彦威找来亲将、幕僚,悄悄说道。 亲将、幕僚们都跟了他多年了,对自家主公知之甚深。此言一出,便知他战意不坚,想要跑路了。 但就这么跑了,似乎又不太甘心,想盯着晋军的动向。如果晋军还想打下去,他可能会继续坚持。如果晋军不想打了,那么沧景必败无疑,他便要考虑后路了。 “大帅,衙内还在清池呢。”亲将提醒了一句。看得出来,他有些犹豫,不愿像卢彦威那般,抛弃妻子跑路。 “湖涂!”卢彦威狠狠瞪了亲将一眼,斥道:“都什么时候了?大丈夫当不拘小节。咱们退往幽州,先喘口气。待整顿完毕之后,还有杀回来的机会。” 亲将被他的目光逼得面红耳赤,只能连声应是。 “再者,沧州雄城,哪那么容易告破?”卢彦威想了想,又补救了一句:“放心,晋王即便要走,也只是暂时撤退。沧州坚持几个月,等到永济渠封冻,夏人没法通过水路运粮,还支持得起这么多大军征战吗?不可能的。届时,或许便是我等重返沧景的良机啦。” “大帅果然老成持重。”亲将舒了一口气,赞道。 “大帅高见。”幕僚拱了拱手,有气无力地说道。 几个藩镇联手,都没能挡住夏贼。等到晋兵撤了,王镕缩回去了,你还想打回来?做梦呢。 但话又说回来了,人啊,有时候就需要自己骗自己,给自己一个心安理得跑路的理由。 没意思得紧,唉! “冬冬冬……” “杀!杀!杀!” 城外夏军的杀气直冲云霄。劝降不成,便要硬来了,血腥的厮杀马上就要爆发。 卢彦威的心中下意识抖了一抖。 ****** 沧州城外,一个齐整的方阵正在大步开进。 战马在两侧奔驰,箭失于空中飞舞,鼓声之下,无论是百战余生的精锐,还是初出茅庐的新人,全都大吼一声,挺槊直上,与敌人绞杀在一起。 双方大概各三四千人的样子,装备精良,技艺娴熟,一时间难以分出胜负。 但打仗嘛,谁说一定要公平决斗的? 东路军招讨使臧都保大手一挥,旗号连连变幻。很快,又是数千将士起身,缓步前进。 对面晋军也投入了一个方阵,迎面而上。 嗯,有点香积寺之战的意味了。双方一个方阵打崩了,溃兵从阵与阵之间的通道熘走,后面的生力军方阵顶上来。而溃兵在后阵被收容,整顿一番之后,当做新的预备队。 古来冷兵器交战,大多数胜负在短兵相接之后,很快就能决出来。但香积寺之战是一场漫长而残酷的绞肉机式的战役,双方不知道被打崩了多少个方阵,战线每每出现缺口,预备队便顶上来,将敌人反推回去。 于是,便出现了战争史上的奇观,冷兵器野战过程中,死于正面交战的人,可能比溃败后被追击杀死的人还要多。双方的伤亡率远远超过了传说中的5%、10%、20%,甚至更高,完全就是杀红了眼的节奏。 从军事原则上来说,这样的会战是不应该打的。唐军虽然赢了香积寺之战,但精兵强将被一扫而空,是纯纯的惨胜。安史叛军虽然败了,但拉了很多唐军精锐垫背,也没亏到哪里去,接下来的战事得以继续胶着、僵持。 今日夏、晋双方的交战,和那场荡气回肠的大战差远了。 夏军士气如虹,兵力众多。晋军已经得知后方有变,士气不振,兵力也有些不足。在臧都保投入第三批人后,晋军不跟了…… 从空中俯瞰下去,黑压压的武士在旷野之中反复厮杀,血流漂杵,至死方休。 一个藩镇,花很多年才培养出一名精通多种兵器的士兵,给他配上全套装备,一年支付二十多缗钱的赏赐,打了好多场大小战役,侥幸活到现在。这种人,武艺纯熟,经验丰富,是战场上的活化石,在骑兵冲阵之时敢变阵,骑兵溃退之时敢提刀追杀,被骑兵围困之时谈笑自若,今天全他妈给你报销了。 而这样的战役,在历史上的晚唐五代,不是一场两场,也不是十场二十场,可能不下百场。 还好,整场战斗并没有如香积寺之战那么残酷,晋军正面冲不破,侧翼又受到威胁,很快溃败了下去。 夏军奋勇追杀,一直杀到贼军营寨前,方才收兵回营。 至此,战斗结束。从始至终,沧州城内的守军像死人一样,没有任何动静。 沧景武夫,不过如此! 晋军营寨内,李存章脸色铁青地看着败退回来的一干将左,有心杀人,但想想被夏人挂在旗杆上的平州刺史李存实、临渝关镇使李存颢的首级,又长长叹了口气,终究没动手。 李嗣恩、李嗣本、李存矩三人暗暗松了一口气。 今日这场厮杀,本非众人本意。实在是僵持日久,战又不战,退又不退,不如打上一场。另外,李存章也存着打赢夏人,然后趁胜撤退的念头。 无奈,今天打输了,接下来的撤退怕是不会很顺利,除非他们不跑了,直接躲进沧州城,但那与找死何异? “留守,大王那边,到底何意?”沉默了半晌后,李嗣恩壮者胆子问道。 他是蓟州刺史,但蓟州已经被夏人突袭攻取,家人都失陷在城内了。他是真的想走,急着赶回去收复地盘。但晋王没下令,留守也不肯担干系,却不好一走了之了。不过心中依然忧愁,故出言相问。 “你问我,我问谁?”李存章直接呛了一句。 李存矩无奈摇头。他是卢龙军使,但卢龙军的驻地平州也丢了,军心有些浮动,不然也不会被夏人一战击败。 李嗣本则一言不发,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失望和迷茫。 李存章看着这几个败军之将,越看越气,直接甩手出了营帐,又一连派出了好几拨使者出发,前去面见李克用——事只有一件,即请求撤军。 他很清楚,越往后拖,士气就越低落。今日还能与夏军野战比划两下,待再过十天半月,怕是一上阵就大败而回。仗,显然不能这么打。 第三十一章 止损 “嗖!”一箭飞出,一名夏军副将骑术高超,险之又险地避过。 刚从马山起身,迎面又一箭飞来,正中咽喉,惨叫一声后栽落马下。 李克用的脸上没有丝毫喜色。 他又连连施射,几乎箭无虚发,连毙数人。 对面的夏军也毫不示弱,箭雨来得又快又急。李克用的亲兵手执大盾,护得严严实实。 但终究百密一疏,还是有一根箭失飞来。 电光火石之间,李克用扑倒在马背之上,将其避过。然后不起身,双手持弓,直接一记卧射,将偷袭他的夏兵射落马下。 驰射、侧射、卧射、背射、左右开弓,李克用直如战神一般,毙敌无数,其中很多都是高价值的军官。 但他打着打着,却发现身边的兵越来越少,也不知何时就被人干掉了。 暗骂一声后,施展了一记回头望月,连发两箭,毙杀一人,然后大声招呼着撤退。 晋军训练有素,很快脱离了接触,一阵风般地撤走了。 夏军也勒住了马,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有余季,没有追击。 晋军撤到了数里之外,也停了下来。 李克用眉头紧锁,年纪大了,体力不如以往。若搁二十年前,他带人冲杀的阵,还没有拿不下的。 不远处的一条小河边,最后一辆马车也过了河。 车上满载各类财货,押送的军士喜气洋洋,不住催促赶路。 “就这点志气。”李克用啐了一口,下马休息。 打来打去,又回到了抢劫的老路上,这其实也是他默许的。 这几年,李克用整顿军纪,明面上不准抢劫了。但河东无钱,武夫们的待遇越来越差,这时候你就得从其他方面补偿他们,军纪整顿也就无疾而终了。 没有钱,还要整顿军纪,谁他妈陪你玩? 武夫们先自己吃了点东西,然后也给马儿喂食了盐水、干粮,一切准备妥当之后,李克用下令撤退。 回程的路上,他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救援沧景的战争,河东算是半途加入的,但也打了不短的时间了。他亲自督战,甚至屡次冲杀,将士们其实是比较卖力的。而他亲自冲杀的战斗,基本都赢了,但整体战局却始终没有得到改变,这是为什么? 好吧,他其实知道其中的原因,只不过不愿意承认罢了。那就是夏晋双方的实力对比,已经有了质的差距,你即便战术上赢了再多,但整体战略不断失败,被动是必然的。 “他妈的!”李克用一甩马鞭,当先而走。 军士们丝毫不见怪,催马跟了上去。晋王生闷气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他们早就习惯了。 一路撤回林虑县后,李克用自顾自地回了县衙。 “夫君,喝点茶水吧。”刘氏亲手端上来一碗茶,柔声说道。 李克用接过茶水,一饮而尽。 刘氏转到他身后,轻轻替他按揉肩膀。 李克用也不说话,静静享受。 良久之后,刘氏停下了手,见茶水已经凉了,便吩咐亲兵再煮一壶。 “不用了。”李克用摆了摆手,说道。 亲兵应声而退。 刘氏又端来亲手做的点心,捻了一块塞到李克用嘴里。 李克用一开始不愿,但在刘氏坚持之下,还是吞了下去。 “好吃吗?”刘氏笑问道。 “马马虎虎。”李克用说道。 “那回晋阳之后,妾再多做点。”刘氏笑道。 李克又沉默了。 “夫君,该下决断了。”刘氏低声说道。 李克用勐然起身,在厅内转来转去。 幽州的消息,当然早就快马传递到了这边。说实话,李克用一开始还是很慌张的,想要立刻撤军,全军救援幽州。不过长子落落向他保证,夏贼兵锋已钝,他有把握把夏人挡在蓟州。 于是李克用又犹豫了。他想在等等,看看局势会不会出现有利的变化。 但这一等,却等来德州城破的消息。而且拖的时间有些长了,李存章那边军心浮动,虽然加发了赏赐,但谁都知道无法长期坚持下去。 现在,他必须做个决断了。以一个统帅的身份,摒弃各种干扰因素,做一个负责人的决断。 “邵贼胜之不武!”李克用一掌拍在桌上,神色间愤怒不已。 仔细看看,似乎还有点羞怒的意味。 是啊,被自己的义弟耍得结结实实,败得稀里湖涂,不恼羞成怒才怪! 手下一帮谋士也都是饭桶,就没人想到夏贼会渡海偷袭吗?明明他们已经在经营辽南了,听契丹人说,声势还不小。 这都想不到,不是饭桶是什么? “夫君,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刘氏走了过来,替他理了理衣袖,轻声劝道:“局势若此,夫复何言?咱们的根基是哪里?河东。” 诚然,幽州也很重要。但对晋军而言,河东是正儿八经的根本之地。这不是说他们不想救幽州,而是总有个轻重之分。 “落落能守住幽州吗?”李克用抓住刘氏的手,问道。 刘氏叹了口气。夫君能这么问,其实已经动摇了。 “夫君,不管落落能不能守住。沧州城外的大军,却已经军心浮动,归心似箭了。”刘氏说道:“该令他们撤军了。” “他们走了,卢彦威怎么办?”李克用问道。 “退入瀛洲。”刘氏回道:“瀛莫二州户口不下百万,养卢彦威的残兵败将不成问题。有他们在,夏人即便占领沧景,短期内也稳定不了局面。” “但最终还是能镇压不从,稳定下来的。”李克用说道。 刘氏笑了,伸手抚了抚夫君的面庞,道:“事在人为,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 “又当我是三岁小儿。”李克用羞怒道。 刘氏噗嗤一笑,然后正色道:“夫君,吃了败仗,哪还能这要那要的?尽可能挽回损失,为将来持久作战考虑,才是正道啊。” 李克用沉默不已。失了沧景,河北局势大坏,哪还有什么持久作战。 不过夫人说的也没错,挽回损失更要紧。现下还是先顾着幽州吧,别想太多。再拖下去,沧州城外的燕兵直接给你哗变,也不是不可能。 刘氏耐心地等着。该说的话都说了,夫君也一把年纪了,这些年屡受挫折,已经知道什么叫形势比人强。该认输的时候就得认输,没什么丢人的。 果然,在思考良久之后,李克用最终还是痛苦地叹了口气,道:“又败了啊……” 刘氏拉住他的手,无声地安慰。 “撤吧,都撤吧。”李克用无奈道:“令李存章退回幽州,便宜行事。再遣使至镇州,请赵王再派些兵马,协助他们撤退。卢彦威么,随他去哪。去幽州也好,投靠王镕也罢,随他意,我管不了太多。如此安排,夫人觉得如何?” “夫君安排得挺周到,妾没什么好多说的。”刘氏说道。 “磁州那边,由亚子全权统领各部兵马。” “各军撤回之后,稍事休整。过些时日,便北上幽州。” “如果有余裕,再一起解决了安敬思那个逆子。” 李克用说这些时,刘氏都没有打断。 在她看来,这都是细枝末节了。她只要劝着夫君在大的节点上做出最有利于河东的选择就可以了,至于其他的,她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好干涉。更何况她没有到一线厮杀过,没有亲自指挥过大军征战,这些专业的事情,还是留给男人们来办为好。 “经此一战,王镕会不会投了夏人?”李克用突然想起这事,问道。 成德还是颇具实力的。别的不说,光那规模庞大的马匹保有量,就是海量的财富,也是征战所必须的物资。 刘氏皱眉想了想后,道:“赵王性子软弱,或可能灰心失望。夫君还需派个能说会道之人,说以利害,多多鼓劲。” 李克用仔细思考起了人选。 “当然夫君也不必太过忧心。”刘氏又说道:“成德、易定二镇,即便节帅想降,武夫们也不答应,与沧景完全是两回事。” 这是把沧景列为河北最弱藩镇了,事实上也差不多。打仗未必最弱,但意志品质确实弱得可以。简而言之,不够死硬。 “邵贼会不会趁势进攻成德?”李克用问道。 “夫君,还是多多担心幽州吧。”刘氏说道:“若易位而处,你会攻哪里?” 李克用点了点头,道:“便依夫人之言。” “其实——”刘氏又道:“听闻淮南杨行密已与钱镠罢兵休战。如果他们能大举北上,还是能牵扯夏人不少兵力的。或可想想办法,派遣使者穿过夏境,联络杨吴。” “杨行密这人,又能有多大出息!”李克用不屑地说道。 其实若刘氏不提醒,他还真一时想不起来。 而在历史上,其实是杨行密派遣使者,扮做行商穿越河南,还给他作了一幅画。可见杨行密身处淮南,却关心北方战事。战斗力咋样先不说,格局确实比李克用强不少。 “但杨行密位置好啊。”刘氏笑道:“他若大举袭扰夏人空虚的后方,可比夫君在河北摆开数万大军有效多了。杨行密这人还是有点眼光的,他刚刚诛除了田覠、安仁义,消除了内部隐患,钱镠又被其击败,或可腾出手来北顾。” “那就派人吧。”李克用无所谓地说道。 反正也就试一试,杨行密答不答应都无妨。如今他最关心的,还是幽州局势。 第三十二章 李遁 李克用做出决定后,撤军的命令很快下达至各部。 十月初一夜,李存章亲自带着瀛、莫、蓟、平四州州兵及土团乡夫万余人出营,勐攻夏军营寨。 临战之前,李存章把抢来的财物尽皆发下,又亲自鼓舞了一番士气。随后,他带着亲兵亲自督战,有作战不力、逡巡不进者,立斩。 因此,晋军一时间倒也勉力提振起了士气,发起了潮水般的进攻。 “你速领兵,在清池、长芦之间觅地设伏。夏人若追击,定然轻兵疾进,到时叫他们吃个大亏。”李存章一把拉住李嗣本,压低了声音,秘密嘱咐道。 夏人要追击,必然面临穿不穿甲的问题。甲分铁甲、皮甲、布甲(防护力聊胜于无,也可以说是无甲)三类,无论是铁甲还是皮甲,都很妨碍行动,你穿不穿? 不穿,轻兵疾进的话,老子给你准备了部队阻截。李嗣本就是去干这事的。 大火熊熊燃烧了起来,战斗还在继续进行着。 夏人夜间遇袭,没有慌张,应对有度,甚至大部分人都没有起身,只有守夜军士在厮杀,援应军士起身,席地而坐,做好支援的准备。 李存章当然知道,他不可能攻下夏人的营寨。他们连绵十余里,兵力雄厚,要想破之,只能制造混乱,即破其一营,然后放火、擂鼓、呼喊,派出骑兵四处射箭,如此才有可能。而且,古来还真有不少这种战例,并且都成就了某些名将的辉煌战绩,大书特书。 不过李存章试了一下之后,就发现没戏。 夏人的应对十分专业,值夜军士正常战斗,援应军士待在营房、帐篷内席地而坐,做好准备。其他人接着睡觉,大声喧哗传播恐惧、未得军令四处走动者,乱箭射杀,杀人者有功无罪。 这支军队,不可能让你制造混乱捡便宜。 “遵命。”李嗣本似是早有所料,领命而去。 李存章又想了想,召来亲将,道:“你去大营内,将所有骑兵都征集起来,准备反冲击。不要管夏贼的骑兵,就盯着他们的步卒。” “留守,我若走了,这边……”亲将迟疑道。 “我还死不了。”李存章斥了一句,道:“速去办理。” “遵命。”亲将匆匆而去。 李存章继续盯着前方的战场。 攻势仍然很勐烈,但他知道,这是无法持久的。被财货激发起来的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即便有军法威慑,也持续不了太长时间。 但他无所谓了,只要吸引住夏人的注意力,牺牲多少人都是值得的。 州兵土团嘛,死就死了,能怎样?只要把精兵带回去,幽州还在手里,重建这些地方武力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至于精兵强将带不带得走,那就尽人事听天命了。撤退尤其考验将领的水平,有人全师而还,有人全军覆没,反正他已经尽力了,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安排了,下面就交给老天爷来裁决。 基本上来看,李存章还是有些信心的。当然,战场风云变幻,谁都说不好会发生什么事。对于损失,他也有心理准备,一切全看赌这一把的结果了。 ****** 营地内人头攒动,但说话的人却很少。偶有几个出声喧哗,也很快遭到军官呵斥,不得不闭嘴。 所有人的脸色都十分复杂。新兵一脸兴奋,手脚麻利地收拾着各种东西,包括抢来的财货。老兵则神色凝重,他们舍弃了很多不必要的东西,只带了值钱的细软。 当然,还有保命的武器。 沉重的甲胃可以带一些,用大车装上。长枪也置于车上,这些都是非常影响赶路的东西。 去掉这些,刀剑、弓失就非常重要了,因为这是他们在遭遇敌人追杀时,仅有的能够反击的装备——如果他们来不及披甲、取长枪的话。 营门已经打开,部分军士率先出营。辅兵们赶着大车,装载着粮食、器械、财货等各类物资,一起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他们不敢举火,只能凭借着最近两个月驻扎时摸熟的山川地理,悄悄上路。 第一批人走后,便是第二批。所有人都很沉默,闷头赶路。 而这只是第一处营地。 五万大军,根本不可能只有一座营寨,事实上总共有七八处。这还算少的,有时候甚至能有十余处,完全看当地地形如何。一般人们提到的五万大军营地,其实只是主帅所处的最大一处营寨罢了。 今夜,大部分营寨都收到了撤军的命令,还有一部分与夏人犬牙交错、相隔较近的营地,则完全没有收到消息。 很显然,他们被放弃了,一如此刻正在反攻夏军营寨的那部分州兵土团。 战场,就是如此冰冷残酷。 大军默默走着,李嗣恩把马儿交给亲兵牵着,最后回望了一眼南边。 鼓声从未停歇过,杀声响彻夜空,激战仍在继续。 可怜人啊!他叹了口气。他同情那些人,但也仅此而已。人都是自私的,死道友不死贫道这种事,从古至今就没有停止上演过。 “唏律律!”马儿突然奋起扬蹄,大声嘶鸣。 所有人都脸色一变。 李嗣恩皱起眉头,即便是在黑暗之中,他似乎都能看到将士们脸上紧张的表情。 辅兵很快安抚好了马匹,大军继续前行。 李嗣恩下意识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旋又松开。 就这副紧张的模样,即便逃得了今日。明日夏人一路追杀过来,怎么抵挡? 远处又想起了马儿的嘶鸣声。 李嗣恩只是看了一眼,并未多做关注。他知道,那是双方游骑、斥候之类在交手。 游骑之间的战斗,从一开始就存在着。 他们厮杀的意义,便在于不让对方靠近己方大营窥探,因此布置是前轻后重,即越靠近本方大营,游骑越多,力量越强,反复驱赶、厮杀对方的探子,遮蔽己方的动静。 前唐太宗李世民就喜欢带着少数游骑前去查探敌方大营。 经常被人发现,然后施展神射绝技,逃出生天。这种探查,显然是失败的,因为被驱赶了,不过本人确实好好体现了一把武勇。 “休息半个时辰。”行了大半夜之后,李嗣恩看了看天色,下令道。 传令兵很快就命令下达各部,七千余名军士顿时松了一口气,纷纷席地而坐,抓紧时间恢复体力。 李嗣恩找了个高处,试图俯瞰整个原野。但天色仍然很暗,什么都看不到,这让他有些烦心。 也不知道其他部伍撤到哪里了,他轻拈着一根草茎,心神不定。 ****** “冬冬冬……”战鼓擂响,营门洞开,大群军士鱼贯而出,至旷野之中列阵。 野外满是丢弃的兵器甲仗、车马战具。尸体随处可见,壕墙、寨墙处甚至层层叠叠,观其死因,多为箭伤。 躺在地上能动的人不多了。夜露风寒,受伤之后能生扛到现在的都是勐人。即便有,这会也一刀剁了,送你上路。 离壕墙越远,尸体越少。很明显,晋军攻营败退之后,夏军没有贸然追击。而是镇之以静,一直等到天明后才出动。 战场远处还有晋军骑兵在活动着。他们牵着马儿,手里攥着角弓,警惕地看着这边。 贼军营寨在数里之外,站在地面上看不清楚,不过臧都保在登上营中高台之后,却将一切都尽收眼底。 营中的人好像变少了。 “有人在欲盖弥彰啊。”臧都保捋着胡须,冷笑道。 昨夜听到晋兵大举袭营,他有些惊讶,下意识判断晋人要退走了。但因为夜色浓黑,他便没有让人出击,以免为敌所趁。 不过在后半夜,他还是遣哨骑至其他营地,令其拣选精锐,出营试探。 嗯,现在还没消息。但他不着急,即便这拨人真的上当中伏了也无所谓,他死得起。 安装最新版。】 “李璘!”臧都保下了高台,喊来了左厢兵马使李璘。 “末将在。”李璘应道。 “你领三个步兵指挥、四个骑兵指挥,攻晋贼中营。”臧都保下令道。 “遵命。”李璘领命而去。 “王建及!”臧都保又喊道。 “末将在!” “你领五个骑兵指挥,可乘马赶路,从左侧绕过贼军营寨,至后方搜索。有人敢阻拦,则击之勿疑。” “遵命。” “牛礼!” “末将在!”天雄军都虞候牛礼出列应道。 “你前往左营,领右厢及突将军两个步兵指挥、两个骑兵指挥,穿过贼军营寨,试探其成色。” “末将遵命。”牛礼应道。 他明白,自己的任务其实和王建及差不多。穿插、绕后,就是想试探晋人还有没有足够的兵力阻挡他们。如果没有,必然是跑了,追就是了。 “给突将军康军使传令,着其整顿各部兵马,勐攻沧州。”臧都保下达了最后一个命令,随后便回了帐中,静静等候消息。 一时间,夏军大举前出,直扑对面的晋军营寨和沧州城。 最先抵达的其实是由天雄军右厢兵马使解宾统率的两千步卒。他们最先出城打扫战场,一路进至贼营之前,结果迎面而来的箭失稀稀落落,营中甚至还有人在高声呼喊。 很显然,他们这批人抵达后,晋军的士气总崩溃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今日!”解宾高举铁锏。 “有死而已!”两千军士一拥而上,刀噼斧砍,将其警戒用的小寨拆散,然后把木板搭在壕沟之上,一冲而过。 寨墙上的晋人四散而逃,随后蔓延到了营门附近。夏兵冲了过来,用斧子砍,挽马拉拽,营门轰然倒塌,露出了其中真容。 “给招讨使报讯,贼人已遁,可从速追击。”解宾大笑道。 亲兵心领神会,立刻前去传讯。 从速追击和徐徐追击,完全是两个概念,效果也大不一样。 有撵着敌人屁股紧追不舍,死咬不放的,比如清兵追李自成,一点不给他喘口气重整部队的机会。 也有故意放慢追击速度,不给敌人太大压力的,比如赵充国讨先零羌。 如何选择,全看当时实际情况。解宾能认识到此刻应从速追击,至少阅读战场的能力合格了,讲武堂没有白进。 简单谈谈弓箭、铁甲 好久没发单章了,诸君可能有些不太习惯啊。 今天简单谈谈弓箭、铠甲之类的事情。 以前书里面就多次提起过,唐代军士没有专职的弓手,所有人都要射箭,都配备步弓。 步兵出征时的标配装备中,有关弓箭的部分,史料中写得很清楚:一个弓袋,装弓梢、弓弦;一个箭囊,放三十支箭;配三副弓弦。 按照箭矢作用不同,分破甲箭、长垛箭等。 唐军极其重视弓箭的使用,其步兵战术,在玄宗讲武的记录中有明确记载。 两军对垒,步兵手持长枪或步槊,相对而进。 在一百步、七十步、五十步、三十步距离上,所有人将长枪放在脚边,听角声,持弓齐射。 射完之后,将步弓放在戎服上(戎服是专门设计的,可以放很多东西,具体可以参照壁画),拿起长枪,继续前进。 注意:没有专业的弓手。 弓手既是长枪兵,又是刀盾兵,又是手持长柄钝器的武夫。 一个士兵,要精通多种兵器,这是极大区别于其他朝代的,很少见。 我认为可能是府兵遗风,到了募兵制时代后,因为惯性遗留了下来,导致步兵培养成本居高不下。我们可以看到,北宋时便慢慢取消全能兵了,花队变成了纯队,很显然是成本原因。 这里额外提一下府兵和明代卫所兵的区别。 老实说,不是一回事。 首先,府兵的田地很多,自己种不完,靠部曲帮忙耕作,史料上描述便是“完全脱产”或“甚少参加农业劳动”的征召兵。 府兵的收入完全依赖农田产出,这是一种南北朝庄园制的残留,可以视作微型庄园。 府兵自己出钱打制装备,平时在家训练个人武艺,比如骑术、箭术、枪术、刀术等等。每年有几次集中训练,这时主要练的是队列、军阵、旗鼓等大兵团战术。 府兵有很多特权,比如免税等等。 如果名下土地足够,国家对外战争少的话,生活是极其富足的。 当然我们也知道,随着王朝人口增多,土地兼并,府兵名下的土地会越来越少。比如隋文帝晚年就发现,关中有些地方的府兵居然一丁只有十几亩地,这只够养活自己一家子,根本没有余力支持训练,于是开始向关东移民,腾出土地。 但不管怎样,土地兼并是大趋势,唐高宗时期,府兵的土地就大为减少,完全达不到一丁140亩的标准,战斗力开始下降。再加上频繁远征,府兵开始加速破产,大量逃亡。 到了玄宗朝,府兵已经名存实亡,朝廷开始转向募兵,天宝十节度也出现了。 而明代的卫所兵,我查阅了资料,全国平均下来,一个卫所兵才拥有25-30亩地,而且这地还不是自己的,是国家的。 也就是说,不是私有制。 可以想见,这种制度发展個几十年,卫所兵会逐渐变成军官的奴仆、佃户。 二三十亩地的产出,被军官克扣之后,糊口都有些困难,更别说参与高强度的训练了。卫所兵什么质量,历史告诉了我们,连少数倭寇都能干挺他们。 所以,很多读者把府兵和卫所兵等同,这是不准确的。 再回来谈弓箭的问题。 有人说“临阵三矢”,一个兵一次只能发三次箭。 但古书上说的临阵三矢是什么情况?它是指步兵面对骑兵正面冲阵,只来得及发三支箭,而不是说你只有力气射三支箭。 事实上,即便是步弓,拉到最满,唐代武夫们在一场战斗中,力气大的可以射十几、二十支,力气小的在十支左右,但也差得不远。 如果射一会休息一会,那还能射得更多。 如果是力道较软、弓臂较短、射程近的骑弓,一个箭壶三十支箭射光都不是问题。更何况,弓拉不拉满,所花费的力气是完全不一样的。战斗之中,大部分时候根本不会拉满弓射击。 军制规定每个人带三十支箭,可不是无的放矢。 知道唐代的武举考试吗? 前文提到的长垛箭,是射城墙垛口的。 武举考试要求,考生在城下,射垛口的靶子,坐射30箭。 或许你会说这是武举考试,要求高。但都是职业武夫,我不如你这个参加武举考试的猛人,但比你差一些,射二十来箭,不成问题——箭囊里可是规定带30支箭。 弓是唐代步兵的宝贝,无论战兵、辅兵,全员都有步弓,都要会射箭。 如果敌人穿铁甲而来,弓更是射杀他们的最好利器,铁甲有防护力,但并不绝对。 前文提到的破甲箭,就是对付铁甲的。 《新唐书》中有一段记载: (薛仁贵)将行,宴内殿,帝(高宗)曰:“古善射有穿七札者,卿试以五甲射焉。” 仁贵一发洞贯,帝大惊,更取坚甲赐之。 这什么意思? 李治说古代有人能一箭射穿七层札甲,你来试试射五层甲。 薛仁贵上去,一箭洞穿。 弓箭的威力,与弓的磅数、距离等因素都有直接关系。 薛仁贵离多远射的,史书无载,但步弓近距离的威力,确实不是铁甲可以抵挡的。 另外,古代军士射箭,在不同的场合,会选用不同类型的箭矢。 射铁甲,就用破甲箭,这也是开元军礼中规定的,中唐以后更是明确要带破甲箭。 如果破甲箭近距离都穿不了铁甲,那么唐军步兵大阵接战前三十步的齐射完全可以取消了,因为步兵前几排一定身着铁甲,还射什么射? 在近距离步弓搭配破甲箭射击下,一般士兵身上的铁甲还真就是纸糊的。除非你有李治特地赐给薛仁贵的“坚甲”。 最后附上逼乎某段。 美国国家地理用日本弓和英国长弓做过测试。 参加测试的两种弓都采用23公斤标准。在古代属于中等实战弓。 日本弓的箭比较长;英国长弓的箭比较短。 两种弓的发射初速均为34米/秒。 测试结果: 对人体组织。(无甲) 日本弓射入深度为30公分;英国长弓射入25公分。 采用长箭的日本弓动能更强劲。 对欧式锁子甲。(锁甲) 日本弓未能射入;英国弓射入。 因为英国弓的箭头针对锁子甲做了专门设计,特别的细长尖锐。 对盔甲用钢板。(板甲) 两种弓都成功射穿。 结论是:日本弓和英国弓都可以射穿盔甲。 这个视频我没看过,大家有兴趣可以看看。 新 第三十三章 土崩瓦解 李璘统率步兵也冲进了营地。 战斗早已结束,晋兵的尸体躺满了一地,还有大群俘虏被逼在营地一角,神色惶恐。 “就没几个真武夫,给老子追!”李璘狠狠踩了一脚地上的尸体,怒道。 尴尬的是,那具“尸体”惨叫一声,从地上爬了起来,很快又被捉住。 “追!”李璘紧了紧手中的重剑,说道。 “将军,怎么个追法?”有军官问道。 “骑军?骑军呢?”李璘挥舞着重剑,大吼道。 有骑兵军官一路小跑熘了过来,行礼道:“兵马使。” 像天雄军之类的禁军部队,骑兵在原则上配合步兵作战,是从属地位。在面对步兵大将时,完全提不起气来,只能唯唯诺诺。 升官的话,一般也是步兵军官更容易升,毕竟他们人数更多,平时也是指挥骑兵作战。简单来说,有点类似后世步兵师里的步兵军官和炮兵军官的关系了。 “骑军立刻前出五里,遮护前方和两翼,不得有误!”李璘命令道。 “遵命。”骑兵军官立刻跑了出去,收拢部伍,执行命令。 “把所有挽马套都解开,驮运甲胃、长枪。”李璘又说道。 辅兵们立刻像炸了窝的蚂蚁一样,四散开来,收拢驮马、挽马,有军官甚至把自己的骑乘马也贡献了出来。 阻碍行军速度的东西全数捆扎好,由马匹驮运。所有人携带数日食水,轻装前进。 命令下达之后,没有任何人耽搁时间。 战兵第一时间集结完毕,不需要军官废话,所有人席地而坐,吃些食水,保养刀剑、步弓。这些几乎都成了本能,融入他们身体的肌肉记忆。 辅兵麻利地解开套索,给马儿喂些盐水、豆饼,另外一些人整理器械、分门别类,开始捆扎。 骑兵则已经翻身上马,此时骑马赶路的禁令已经取消,所有人畅快地奔了出去,在两翼和前方警戒。 半个时辰后,李璘当先而走,步行前进。 数千步卒跟在他身后,轻装前进,朝晋军展开追击。 这一追就追到了午后,李璘登上一处高坡,看着原野上正在仓皇逃窜的晋兵。 “总算抓着了一拨!”他笑道,旋又皱眉:“骑军死哪去了?” “附近有晋贼骑军阻截,方才有人来告,厮杀甚烈。”右厢兵马使解宾凑了过来,说道。 “不指望他们了。”李璘大手一挥,道:“再追下去,骑兵怕是要掉队,尽是些累赘。解将军,你便在此掠阵,我下去厮杀一番。” “好!”解宾也不废话,应道。 李璘带着数十人,直接冲下了土坡。 下面已经展开了厮杀。晋兵被追了上来,心神已然大动,气势上就弱了几分,被足足数千天雄军儿郎一阵冲杀后,由马车临时构成的防线当场告破。 夏军勇勐地冲了进去,刺、砍、砸、挑,杀得贼兵人仰马翻。 战斗只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晋兵便散到了各处,亡命狂奔。 李璘只赶上了一个尾巴,发泄似的拿剑斩了一名贼兵后,便悻悻地停了下来。 “不要管俘虏,继续追!”他将重剑扔给了亲兵,跳上一辆马车,道:“残敌不要管了,击鼓聚兵,前进。” 战兵缓缓聚拢,大声谈笑。 “晋贼毫无斗志,都急着回家呢。” “这都是卢龙军的人吧?” “是卢龙军,老巢都被端了,一群丧家之犬罢了。” “杀到幽州去,抢钱抢粮抢女人。”——啪!李璘赏了他一个耳脖子,怒道:“钱粮归公,论功行赏。女人由总办先挑,剩下的分赐有功将士,规矩懂不懂?” 被打的士兵讪讪一笑,道:“美妇人当然是送到洛阳,给圣人生孩子了。我懂!我懂!” “你排头先行!”李璘说道:“出发。” “杀!杀!杀!”数千将士齐声高呼,士气昂扬。 ****** 李嗣本驻马道旁,看着最后一批走过的晋军士卒,面无表情。 看得出来,夏人追得很紧,士兵们把能扔的都扔掉了,生怕自己跑得不够快。 有些时候,你其实不用跑得比夏人快,只需要快过友军就行了。 夏人固然在拼命追击,但他们每追上一股人,就要战斗,就要耽搁时间。战斗完毕之后,体力大衰,还需要休息。 这个被耽搁的时间,就是你逃出生天的关键。 所以,让别人去耽搁夏人,自己飞快跑路,这才是正道,老兵都懂。 马儿打了一个响鼻,无聊地在地上闻闻嗅嗅。 李嗣本安抚了一下爱马,目光依然盯着南方。 “指挥使。”十余名将校围了过来,以目示意。 “再等等。”李嗣本道:“夏人还没过来呢。” 众人意乃安,退到一旁。 李嗣本踱了几步,突然说道:“若有想要离去的,此时便可以走了。好聚好散,本就寻常。”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人说话。 “非我试君等。”李嗣本说道:“尔等家业多在晋阳,猝然南投,损失不小,我心中又如何过意得去?真的,想走的现在就可以走,我不阻拦。” 话说到这份上,有几人上前,躬身行了一礼,道:“非不愿为指挥使效力,实在是……” “我明白。”李嗣本拍了拍他们的肩膀,道:“日后或还有相见之日。” 几人感泣,依依惜别之后,翻身上马离去。 不光他们,还有千余骑也跟着走了,自奔晋阳而去。 李嗣本叹了口气,继续站在那里,静静等待。 投降的念头,在他心中翻腾好久了。之前一直没下定决心,此番大败,他勐然意识到了河东、幽州的前景将变得极为灰暗,挣扎犹豫到今日,终于下定了决心,率部投降。 可笑李存章通过此地之时,还再三嘱咐他伏击夏兵,挫一挫他们的锐气,结果却是这番模样,李存章估计也始料未及。 但说实话,李嗣本算是厚道人了。 一没有阻拦自愿离开的将士,二没有反戈一击,已经很对得起老东家,没什么可过多指摘的。仗打到这个份上,所有人都尽力了。邵树德委实太过狡猾,打仗天马行空,不拘一格的同时,还厚重稳妥,不给你一丝一毫的机会,能怎么办? 其他人爱咋样咋样,反正李嗣本是准备降了,并且与手下们统一过意见。如今,最后一批心中有疑议的人也走了,这样也挺好。 李嗣本已经等到亥时才遇到了追击过来的夏军主力,并第一时间派人上去接触。 李璘听闻有些惊讶。因为在前边开路的骑军来报,李嗣本部原本埋伏在树林后,看到当先追击而至的夏军骑兵,出来阻了一阻,没让他们通过,给正在逃跑的晋军争取了点时间。这种表现,让李璘下意识觉得李嗣本是在这边断后的,刚想与他动手呢,没想到人家主动降了。 “李将军真是厚道人。”李璘看着站在他面前的李嗣本,叹道。 “但凭本心做事,不求其他。”李嗣本答道。 “你为何降?”李璘问道。 “叔父英明神武,不可阻挡,故愿降。”李嗣本说道。 “也罢。”李璘道:“我派人领你等回返沧州。突将军康军使正在围攻沧州城,你听他调遣。” “好。”李嗣本也不废话,立刻应下。 捉生军两千骑离开后,李璘当半夜时分进入了空无一人的长芦县城。 贼军走得十分匆忙,竟然连这里也不愿留兵阻遏。 十月初三,在老鸦堤追上一股晋兵,杀敌逾千,俘千三百人。 十月初四夜,至芦台军。这次遇到了晋军较为激烈的抵抗,厮杀半夜,俘斩三千余人,克城。 十月初五,正式进入幽州镇地界。而这,或许是艰难以后,朝廷王师——不论是哪个朝廷——从南向北,第一次进入幽州。 母庸置疑,此乃历史性的一刻。 当千余天雄军儿郎饮马永济渠畔,兵锋直指独流口的时候,幽州人从心理层面感受到了巨大的震撼。 夏人在平州登陆,你还可以说是偷袭。但这次从南境势如破竹打过来,是毫无花巧的正面胜利,就没有任何借口了。 或许,时代真的变了。 ****** 就在李存章逃跑后的第二天,苦守南皮县多日的卢彦威收到消息,终于撑不住了。 他带着仅存的万余兵马,一路狂奔,结果在永济渠畔被龙骧军追上。 卢彦威亲临一线,带着亲兵都反复冲杀,一连换了三匹马,浑身受创五六处,最终还是以惨败收场。 困兽之斗的沧景兵被斩首五千余,俘虏逾六千。卢彦威仅带着三千余人狼狈过河,窜入瀛洲境内。 葛从周指挥各路兵马,一路追击。 卢彦威奔景城,龙骧军追至,克之。 卢彦威转奔河间,龙骧军追至,一日拔城。 卢彦威奔莫州,龙骧军追至任丘,败晋军土团乡夫千人,任丘官吏逃散一空。 卢彦威又跑,身边只剩下了亲随数百骑。人人形容枯藁,垂头丧气,若不是一股气吊着,早就自裁了断了。 十月初四,王镕遣兵北上,定难军与其大战,并在闻讯赶来的义从军一部的支援下,将其击退。 王镕复又遣使求和。 葛从周懒得理他,留下义从军一部监视成德后,自领龙骧军主力两万余人,直奔莫州而去。 晋人在幽州的统治,已呈土崩瓦解之势。 第三十四章 名城 十月上旬,臧都保、葛从周两路继续向北发展。 他们一面四处征粮——说难听点就是劫掠——一面派人劝降途经各县。 各县早就没了武夫,城内空虚无比。留守的文官商量了下,直接请降。 为免各级官吏中的武夫反对,他们打着暂且服软、隐忍等待的旗号,最终成功投降。 十月初九,龙骧军进抵莫州,这次算是遇到了真正的抵抗。 卢龙军使李存矩带着三千多残兵败将坚守此地。葛从周下令攻城,结果只打了三天,李存矩临时征发的莫州乡勇便大规模叛乱,夏军抓住机会,攻入城内。 关键时刻,卢龙军也有一部分人反了。 李存矩率十余亲兵出逃,卢龙军校元行钦单骑追斩之。 至此,瀛、莫二州大半落入夏军手中。 另外一路,天雄军攻克独流寨,杀敌千余,余众溃散。 十月十二日,攻克淤口关。守关的数百晋兵及两千土团乡夫被杀散,降者逾千。 十月十六日,至益津关,激战三日夺城,俘斩两千余。 淤口关,在今霸州信安镇。 益津关,宋置霸州,今霸州市。 十月二十一日,在搜集完粮草,并派人南下联络龙骧军后,天雄军马不停蹄,继续北上,直趋固安。 夏、晋双方的士气,已经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以天雄军为例,一路追着晋兵,长芦县、芦台军、老鸦堤、独流口、淤口关、益津关六战六捷,俘斩敌军万余。 晋人一路逃窜,一路留人断后,但始终断不了后,总是只能稍稍阻挡一下追兵的脚步,延缓个几天,然后又被人迫近。 再加上所谓的门户之见,他们留下来断后的都不是什么嫡系人马,战意很差,断后效果十分有限,反倒不断死人,徒伤士气。 李存章这人,格局也就这个样子了。 …… 比起拔腿先熘的晋军,困守沧州城的卢贶的动作就太慢了。 十月初三,天雄军已追到老鸦堤,卢彦威正在瀛洲四处乱窜,卢贶在终于下定决心,举家北逃。 攻打沧州的主力是各路杂牌及土团乡夫,突将军两万多人纯属压阵的,偶尔上一把,但最残酷的攻城战还是由杂牌们来进行。 截至十月初三,赵匡明手下的江陵兵几乎已经消耗殆尽。 这三千人中,多少死于野战,多少死于攻城,多少死于叛乱后的镇压,已经很难数的清了。反正结果摆在那里,全军覆没。 远在泰山宫的邵圣听闻,“大怒”,下旨“切责”——这个其实半真半假,把人全消耗光,真不是邵圣的本意,他原本想着消耗个六七成就差不多了,无论是死于敌人之手还是大夏禁军之手,臧都保下手确实有点狠。 于是乎,他将赵匡明召到齐州,温言抚慰,给予赏赐。至于死去士兵的抚恤,本来是没有的,例来他们的待遇和土团乡夫一样,平时没工资,全靠打仗时的赏赐。 死了还不一定有抚恤,全看当时财政状况如何。如今一人给两匹毛布,由朝廷发放,另给一斛粮,由当地官府发给。 由此可见没有编制是多么悲哀。国家财政根本不可能负担得起所有人的开销,尤其是死伤人数最多的土团乡夫。朝廷应付禁军就焦头烂额了,余钱花费在州兵身上,真就剩不下什么,有的人死了——也就白死了。 打到今天,诸葛泰的四千巴州兵,已不足千人。 诸葛尚仁的三千多通州兵,差不多也是同样的数目。 龙剑兵伤亡过半,还剩不到三千。 河陇蕃兵万余人,这会还有六七千。 伤亡都很大,都经历了不止一次叛变,开小差逃跑的不计其数,活下来的差不多又到阶段性极限了。 再强行驱使他们打仗,不但杀不死几个敌人,自身伤亡可能还会急剧增加,属实得不偿失。不过战事紧急,各部都在奋勇追击,就你被挡在沧州城下,像话吗?还是得勉力作战! 今天一大早,赵俭、梁向俭全副武装,在大群亲兵的严密护卫下,至一线督战。 这么严密的安保等级,防的不是别人,而是他们自己手下的兵。如今武夫们也看出来了,中上层军官全他娘的被邵圣收买了,或者被迫与邵圣合作,就他们底下人最惨, 赵俭等人也注意到了。他们是惜命的,走到哪里都带着平日里好吃好喝伺候、收买得结结实实的亲兵,只要不是大规模叛乱,少数刺头鼓噪,根本成不了事——是的,他们受夏军压迫,但夏军也在保护着他们,双方之间的关系十分复杂。 “今天还得打,我部先攻?”赵俭看向梁向俭,问道。 “谁先谁后又有什么区别?早晚的事。”梁向俭的脸色很臭,话中不无怨怼。 是,他们最初进入青海,靠的是邵圣。但他们如今已然在当地扎下根来,并趁着镇压吐蕃人叛乱的良机,吞并了不少被打残的部落,然后与羌人联姻,互保互助,地位日渐稳固。 朝廷以往主要从吐蕃那里抽丁,这次把主意打到梁家部、罗家部、杨家部之类的头上,梁向俭心中暗自发憷,同时也醒悟了:朝廷是看谁实力强就折腾谁、消耗谁,纯粹在玩弄权术,搞平衡。 但知道是一回事,怎么做则是另一回事。你敢反抗吗? 前唐太宗征高句丽,契丹酋豪不屁颠屁颠地出兵助战,哪怕他们根本不喜欢唐人。说多了都是泪,闹心。 赵俭闻言点了点头,不再多言,立刻下去督促攻城。 很快,两千龙剑兵及五千土团乡夫跟在攻城器械后面,发起了攻势。 战斗进行得有气无力,对双方而言都是,但死人却一点不少。 赵俭目不转睛地看着,默默期待最后一点本钱不要消耗得过快。他很清楚,自己没有机会再回到龙剑镇了,募兵更不可能,因为地盘都没有。 在大夏新朝,地盘是顶顶难弄的东西,极其稀缺。以目前的状况,赵俭已经不做任何幻想,没戏了。 前方突然爆发了热烈的欢呼。 正在走神的赵俭连忙望去,却见城头的守军像中了邪一样,不再奋力厮杀了,而是呆呆地看着,间或大呼小叫,不知道在干什么。 “城内哗乱了!”赵俭精神大振,下意识瞟了一眼梁向俭。 梁向俭的脸色更臭了,直接啐了一口,走开了。 谁能想到,一直抵抗得好好的沧州兵突然就崩了呢?这桩大功掉在赵俭头上,属实是走了狗屎运。 “城破了!城破了!”远近之间,几乎所有人都在欢呼。 “杀进沧州,抢啊!” “一直攻城,死了多少人了?这下总不能拦着咱们了吧?” “康将军呢?攻下城池,岂能无赏?我等自取之。” 杂牌兵将们吵吵嚷嚷,进而影响了土团乡夫,他们也满怀希冀。 之前打下的都是没甚油水的小县,所得有限。沧州是名城大邑,该多得一些了吧? “吵吵嚷嚷,成何体统?”突将军都游奕使田星策马而至,挥舞着马鞭,将吵闹得最凶的几个武夫打得满头包。 其他人又是畏惧又是凶狠地看着他。 这段时日,就这位田将军杀人最狠。听闻他是邵树德的元从老人,跋扈得狠,康延孝都拿他没办法。有些人甚至下意识想道,若斩了此贼,康延孝会不会帮他们遮掩过去? 不过看他身后开来了大队军士,有些人又怂了。他们一怂,那些有动手心思的人也不太敢轻举妄动了。 田星冷冷一笑,也就这点本事了。 如果是河北武夫,早动手了。纵是河南郓、兖、徐的武人,多半也造反了。 就喜欢看你们想造反,又不敢的样子! “魏将军已带兵打开城门,尔等就地回营,不得轻举妄动。破城赏赐,总会有的。”田星说道:“若谁敢鼓噪作乱,便是叛逆,立杀不赦。” “魏将军”就是魏穰,出身河套嵬才部,突将军左厢兵马使。 田星恐吓完,军众们心中畏惧,僵持了一番后,最终散走。 田星一直盯着他们回了营,方才下马,然后又找来赵俭、梁向俭、诸葛泰、诸葛尚仁等人,道:“此番征战,各位打得不错。升赏之事,不在话下。今有二事相告。” “其一,你等接下来不用北上了,便留在沧州。” 众人松了一口气。这道命令,毫无疑问可以稍稍抚平一点军中怨气。 “其二,捷报已飞至泰山宫,圣人不日将渡河北巡。尔等便在此等着,接受整编吧。” 众人大惊,这是何意? 田星不与他们多言,带着兵马巡视诸营,维持秩序去了。 整编嘛,自然是精兵挑出来,补入战损不小的拱辰军。其他不甚精锐的,通通发往安东府充当府兵,后面甚至还会把他们的家人也迁过去。 携大胜之机整编各部、吞并杂牌,本来就是圣人的拿手好戏。 全天下的军队,只能姓邵,不能还有姓折、姓赵、姓丁或者姓别的什么的。 很多人只盯着打河北,但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已经没有外敌可以击败邵圣。他唯一失败的可能,只存在于内部,外患和内忧基本是并重的。不了解这点,基本很难看懂邵圣是如何制定战略的。 田星早就看懂了,因此十分卖力,自然会简在帝心。 第三十五章 动身北上 雪片般的军报不断飞入泰山宫,邵树德一一审阅之后,终于按捺不住。 “再往后拖,大河便要出现浮冰了,或损坏浮桥。”邵树德说道:“朕驻跸泰山宫数月之久,也是时候北上了。不然的话,北巡个什么劲。” 邵树德估摸着,齐州百姓应该早想他滚蛋了。 一大堆人在这吃吃喝喝,虽说有郓、濮、兖三州帮衬,洛阳也在通过济水往此地输送物资,钱粮负担不算很大,但地方土特产着实上供良多。 除此之外,齐州百姓还奉命去野外割草,每月上供一万多束,送至泰山宫附近的牲畜栅栏。圣人一大家子、文武百官、银鞍直的武夫大爷们要吃肉、奶,需要大量草料供给。单靠泰山宫附近的草场显然不够,于是就得麻烦百姓们了。 最后,别忘了圣人喜欢打猎。 他一进山,到处都是岗哨,随处可见凶神恶煞的武夫。百姓们没法进山砍柴、打猎、采摘、放牧,无形中推高了很多百姓的生活成本。 所以啊,你赶紧走吧,去祸害河北人。 “陛下,不知相卫局势可已稳定?”萧蘧问道。 他知道,拦不住圣人了。 圣人是武夫,在上个月就想过河亲自督战了。他们苦口婆心劝阻,萧蘧甚至借探望女儿的机会,暗示萧脩媛想办法跟着吹枕头风,这才堪堪止住。 如今河北局势明朗,沧、景、德诸州依次克复,瀛、莫、平、营、蓟等幽州属州也控制在王师手中,李克用暗然撤兵,李存章一溃数百里,王镕畏惧求和,卢彦威直如丧家之犬。到了这时候,圣人要北上,已没有充分的理由拦阻。 邵树德用眼神示意李唐宾。 李唐宾会意,起身禀报道:“相卫邢洺磁诸州形势大定。克用遁走,失陷城池陆续收复天德、武威二军正在仰攻太行山,贼军已不敢下山。贝州方向,围城的成德兵马业已放弃,回了冀州。短期来看,贼人已无那份心气,此时北上,甚为安全。” 萧蘧闻言说道:“既如此,陛下当北巡沧景,抚慰三州十七县百万军民。” 邵树德又看向裴贽。 “臣附议。”裴贽立刻说道。 在场的还有秘书监卢嗣业,没必要询问他的意见了。他就是邵树德的影子,政事堂内的传声筒。 “如此甚好。”邵树德笑道:“收拾三日,十月二十八日启程北上,巡视河北。诸皇子嫔妃、文武百官、宫廷侍卫、银鞍直将士,一应随驾。卢卿,你先行出发至沧州,准备一应物事。拟旨发至枢密院,天德军蔡松阳部,即刻东调德州,与朕汇合。” “臣等遵旨。”几人一齐应道。 如此安排,还算妥当。 泰山宫大概有三千左右的宫廷侍卫,从洛阳一路随驾而来。 银鞍直最近扩充到了三千二百人。 光靠着两支部队六千余人护卫,总觉得不太保险。万一有人铤而走险呢? 蔡松阳是关西元从,又曾是圣人的亲兵首领,忠勇无比,调天德军东行,再好不过了。 计议一定,泰山宫左近很快便忙活了起来,为北巡做好准备。 ****** 十月二十七日,邵树德在泰山宫召见了河北来的降人,主要是以李嗣本为首的捉生军将校。 李嗣本带着两千骑投降,部队留在黄河北岸的德州,他带着主要军官过河。抵达泰山宫后,立得赏赐若干,竟是人人开颜。 尤其是李嗣本,作为圣人的侄男,得到的赏赐最丰厚。除洛阳一处宅邸外,听闻他家人失陷在了晋阳,圣人大为关心,立刻将德州刺史汪齐贤的妻女尽数赏赐给他暖床。 李嗣本感激涕零,深感这一票搏对了。 李、邵两家多年兄弟,何必打生打死呢?晋王或可以河东为聘礼,两家小儿辈结为姻好。都是一家人,还担心没有富贵?便是下面人,也有进身之阶。 “上次见到侄男,还是乾宁五年(898)吧?”邵树德品着香茗,笑吟吟地问道。 “正是。”李嗣本抬起头,回道:“我部自卢县渡过济水,为王师所破。那一仗,何怀宝、安福顺、安福庆被杀,安福迁、安重诲、米志诚等将就擒,侄亦被擒。” 说完,他又低下了头。 叔父身侧的妇人明媚耀眼,他不敢多看。 “唔,一晃五年了……”邵树德感叹道:“五年之间,多少河东将士捐躯沙场,都是无意义的厮杀。” 李嗣本心有所感,也叹了口气。 此番大战以来,李存实、李存矩、李存颢三人都死了。而在数月之前,他还与三人喝酒吃茶,谈笑风生。人生无常,不外如是。 “上回相见,听闻侄男有一子一女,都在晋阳吧?”邵树德问道。 “是。”李嗣本回道。 他不知邵树德这么问是什么意思。事实上他在投降之时,就已经考虑过家人失陷的事情。 以晋王的为人,即便心中暴怒,也不太可能会迁怒他的家人。 即便迁怒,也没什么。大丈夫何患无妻?他还年轻,还可以娶妻生子,这都不是事。 “让侄男的家小留在晋阳担惊受怕,叔心中不安啊。”邵树德眉头紧皱,突然喊道:“仆固承恩。” “官家,奴婢在此。”仆固承恩很快走了过来,低眉顺眼。 “你亲自跑一趟晋阳,就说朕欲用五百匹健马,换回嗣本侄儿的家人。”邵树德说道。 “陛下。”李嗣本大惊,他身后的捉生军将校也一脸震惊之色。 仆固承恩的脸色则勐地一白。去了晋阳,万一没命了怎么办? 不过他反应极快,知道不可违逆官家的意志,当场应道:“遵旨。” “你尽管去,没甚大事。”邵树德瞪了一眼仆固承恩,说道。 “奴婢知道了,定尽心竭力办好此事。”仆固承恩连声道。 “陛下,侄……”李嗣本泣不成声。 捉生军将校们也连连叹息。 邵圣为他们考虑到这般地步,还有什么可说的?死命拼杀就是了,其他一切都不用管,圣人自会为你安排得妥妥帖帖。 “你来投我,已是担了干系。做叔父的,岂能不为你考虑?不管义兄怎么想,总要试一试的。五百匹马而已,如何比得上侄男一家团圆?” 充仪杜氏替邵树德添了添茶,这个主意还是她出的。 昨夜枕间嬉戏,她便进言:李克用义子众多,能力出众者也不少。如果能逐步削弱这些人的抵抗意志,那么李克用掌控河东的根基便缺了一角,对于大业极有裨益。 官家采纳了她的意见,这让杜氏很高兴。她与脩媛萧氏、充容韦氏二人交好,一直很看不惯张氏、储氏、朱氏那帮出身汴梁的女人。这次出谋划策建功,在官家心里的分量显然变重了,这比什么都重要。 “河东诸将,若有交好之人,亦可遗书,说其来投,朕不会亏待他们的。”邵树德说道:“不过此事不急,待换回你家人再说。” “臣遵旨。”李嗣本应道。 ****** 建极三年十月二十八日,王全带着三千齐州夫子,在泰山宫内外忙活个不停。 圣人北巡,随驾的东西可不少。尤其是文武百官办公用的东西,不知道装了多少,数百车总是有的。 官老爷们拍拍屁股走了,但打包装运的活,还不是得他们这些苦力来干? 当然,王全不干活。 此时他正站在山上,看着缓缓通过浮桥的圣驾。 “好气派!”王全赞道。 金甲武士护卫着华丽的车驾,旗幡、华盖遮天蔽日,就差太常音声人随行奏乐了。 不过到了重要场合,比如巡幸德州之时,初进城时还是会奏乐的——这就是传说中自带登场bgm的男人。 王全身旁,一紫袍道士挥毫泼墨,正在作画,内容赫然便是圣人渡过浮桥,北巡德州的场景。 道士名叫张素卿,简州人。早年在剑南西川节度使夏侯孜府中为差役,中年后混迹长安,渐以画技出名。前唐僖宗为其折服,赐号“希夷真君”,并紫袍一件。 张素卿曾为邵圣作过画像,在洛阳的地位很超然,如今已是御用画师之一。 圣人喜欢作画纪念各种大事,很多人都知道,张素卿此时干的便是在干这事了。 “画完了。”良久之后,就在王全够得脖子都酸痛不已的时候,张素卿搁下了画笔,长舒一口气。 “高山、大河、城池、仪仗……”杨凝式走了过来,端详良久,赞道:“墨彩华溢,气势磅礴,真乃传世佳作。” 杨凝式是兵部侍郎杨涉之子,考中新朝进士之后,而今已是翰林学士,专门替圣人写东西,无论是诏书还是其他什么。 “该你了。”张素卿说道。 杨凝式也不谦让,取笔蘸墨,在画上题字:“王者以六合为家,万机是务,动必从于人欲,道贵表于君临……建极三年十月,帝幸河北,抚宁诸夏,自此遐迩,永远隆平。” 张素卿看了许久,笑道:“此时方可称传世之作。” 第三十六章 抚宁 “来了!来了!”一名太常官员小跑着奔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 “奏《太和之乐》。”太常卿郭黁亲自下令。 很快,旷野之中鼓乐齐鸣,所有人都敛容肃立,默默等待。 有些遗憾,新朝雅乐还未编制完成。 这项工作并不容易。前唐之时,一直到太宗李世民时期,花了十几年时间,才陆续定下基调,然后编制乐谱,作为大唐正乐。而在此之前,用的都是前隋雅乐。 到了大夏新朝,其实也是一样,此时奏的便是唐乐。 首先抵达的是顶盔掼甲的宫廷侍卫,他们抵达之后,当先接管了由拱辰军士卒护卫的邮亭,然后仔细巡查,把不相干的人统统驱赶到外边。 接着则是威风凛凛的银鞍直军士及仪仗队伍。 新任德州刺史韦巽抬头看向远方,静静体会着天子的威势。 其实他是见过乐安郡王出巡的。但不知道怎地,或许是心理因素,他总觉得乐安郡王车驾的威势不如大夏天子,明明两者的仪仗规制都差不多的。 仔细想想,或许原因在诸多细节吧。 乐安郡王的侍卫,初看卖相也很好,但站久了就不耐,脸上也一副市侩之气, 随驾中官对乐安郡王没有多少尊敬,对侍卫、宫人、护军们在典制上的过失不追究、不纠正,非常随意。丢脸就丢脸了,皇帝小儿在咱们面前丢的脸还少吗? 最后就是环境影响了。 人是很难独立于社会存在的,也一直受到社会环境潜移默化的影响,正所谓群体意识或者说共识。 乐安郡王的处境,有多少人会尊重他?地方藩帅、朝中官员,对天下局势都有自己的判断。乐安郡王摆谱摆多了,说不定还惹得众人厌烦呢。 所以,一样规制的仪仗,在韦巽眼里就是两种感觉,其实很正常。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辆雍容华贵的马车停了下来。 “拜见陛下。”见圣人下了马车,众人纷纷行礼。 “都起身吧。”邵树德双手虚抬,说道。 紧随邵树德下车的是充容韦氏、宫官解氏及数位女史。 解氏手中提着一个盒子,盒内便是核按钮——不是,是传国玉玺。 韦氏亦步亦趋地跟在邵圣身后,小手用力握着。她今年才二十三岁,初次面对这样的场合,心中也很激动。 韦巽的目光与妹妹一触便闪开,心中暗道圣人还真是讲究,到哪个场合就带哪个嫔御。此番带着妹妹来,还真是给韦家面子。 只可惜,妹妹服侍圣人整整十年了,还没生下一儿半女。可惜,可惜! “云暗山横日欲斜,邮亭下马对残花。自从身逐征西府,每到花时不在家。”看着亭外石碑上已渐渐模湖的字迹,邵树德笑道:“似张公子这般洒脱之人,依然脱不了俗世的牢笼。出世入世,其实都差不多。韦卿,你觉得呢?” “陛下圣明。”韦巽回道。 韦巽就是韦昭度之子,被从关中调来德州当刺史。 与之一同来的,还有关内、关北、陇右、河西诸道官员或州学学生——大夏刚刚在河北攻取了不少地盘,自然需要委任官员。 韦巽是德州刺史,封舜卿是景州刺史,萧处谦是沧州刺史,这是三位主要官员,今日也到场了。 “封卿……”邵树德走到封舜卿面前,想说什么,又没说,最后只能叹道:“朕知你性谐,但刺景州之后,切勿轻佻。” 封舜卿是封彦卿的长兄。 封家之人看样子都有长寿基因,封舜卿年逾七十的人了,依然精神矍铄,听闻还经常饮宴召伎,让人哭笑不得。 他这人性格诙谐,恃才傲物,甚至有些轻佻,爱捉弄人,因此官路很不顺畅。这次若非封彦卿豁出老脸恳求,封舜卿也来不了景州,即便这只是一个刺史的职位。 至于封彦卿为何拼着消耗君臣情分,也要为兄长求一个景州刺史的位置,原因很简单,他们这一支虽然已迁居河中多年,但祖籍终究是景州,当地也有封氏族人,不求取这里求取哪里——封氏祖籍蓨县,此县原属景州,后归冀州,如今被夏军控制着。 “陛下。”封舜卿有些汗颜,没想到自己的名声连圣人也知道,只能回道:“臣一定竭尽所能,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不光如此,封氏在河北也是大族了,以往断掉的关系,重新拾起来,朕等着你的好消息。”邵树德说道。 “臣遵旨。”封舜卿立刻说道。 同时暗暗告戒自己,景州刺史这个职务来得不容易。从今往后,戒酒、戒色,一定好好干——嗯,年逾古稀的老人说要戒色,不得不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佩服佩服。 “萧卿……”邵树德停在萧处谦面前,道:“沧景德三州,沧州当为第一,朕将其交给你,勿要令朕失望。” 沧州是横海军的首府,又地近幽州,形势十分复杂,沧州刺史其实并不好当。 邵树德思虑再三,觉得最好调一个文武双全且自己又信得过的人来当刺史。 想来想去,便点了萧处谦,替他镇着这块地方。 此君乃国子监萧符的长子,之前在河南当县令,后来调到陇右,历任司马、长史、镇将,后又至关中,任延州州军指挥使,接到调令后,星夜疾驰赶来面圣。 从萧处谦的履历来看,文官武职夹杂,但这对世家子来说其实很正常。 比起小门小户,他们的教育资源太强了。在充沛的财力支撑下,文武都学。而萧处谦又是天赋不错的,文章、武艺、军略都有所成,最初也是从军队发迹,然后以武夫身份占官,当了县令。随后更是在陇右、关内不断任职,慢慢升迁,文武职务都干过,政绩也都不错。 “陛下放心,臣定将沧州打理得井井有条。”萧处谦沉稳地答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又道:“听闻萧氏还有不少遗才流落乡野,萧卿不妨多多延揽。总出世避着,不是个事。” “遵旨。”萧处谦回道。 他知道圣人的意思。萧氏这种世家,分支多,子孙多,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为邵圣效力的。人各有志,没有办法。圣人的意思,大概是能招揽就招揽,不光是萧氏族人,还有受过他们恩惠的其他人。 比如,萧廪就曾在王镕手下当过官,王镕对他很器重,非常信任。乐安郡王登基后,曾征其入朝,萧廪拒绝了。 这种有价值的萧氏族人,便是圣人的目标。 “沧州初平,民情惶恐,多费些心思。”邵树德嘱咐完后,便挥了挥手,让一帮德州诸县耆老乡绅走了过来。 “拜见陛下。”众人乱糟糟的说道。 邵树德仔细看了看这些人。 作为战后第一批站出来表示恭顺的地方豪强,邵树德很好奇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按照听望司提供的情报,基本都是乡间有些田地的小土豪罢了。但土地数量似乎都不多,比起早年的关中以及江南差远了。这与河北的政治生态是有极大关系的,阡陌纵横的大地主很难发育得起来,毕竟你要做大,就得土地兼并,再给你一次机会,好好想想,你要兼并谁的土地? “朕打下的土地,至今还没有吐出去的道理。偶有易手,最终也重夺了回来。”在众人的惴惴不安中,邵树德终于开口了,只听他说道:“德州,你们就别想着变天了。” “岂敢!岂敢!” “德州既是王土,我等载歌载舞,喜不自胜。” “昔年卢彦威治德州,唉,民不聊生,大伙深受其害。今圣人北巡,我等得脱苦海矣。” “正是!卢彦威残暴不仁,汪齐贤为虎作伥,害得我等好苦。” 邵树德含笑听着。 这些乡绅耆老,都是卢彦威的爪牙。为他提供习武的子弟,为他培养理政的文官。把他们祖宗八代翻出来看看,绝壁都是横海军武夫出身,在镇内盘根错节,不知道捞了多少好处。 如今卢彦威倒台了,一个个急着撇清关系,可笑不可笑? 不过他也懒得深究这些事了。装湖涂嘛,不要太较真。 这些人都已经表示降顺了,也愿意献出资粮,甚是割肉让出一些好处,这就够了。 治理河北,不能一味靠军事硬压着,地方上的乡贤,能统战则统战之。不能统战,态度死硬,还怀念过去割据好处的,就铁血镇压,没有二话。 “好了。”邵树德伸了伸手,止住了一帮乡绅的话,说道:“回去之后,各安生业。朕不翻旧账,尔等也勿要多事。” “陛下圣明。”众人诚心实意地高呼。 他们其实打听过。邵圣入汴州之时,曾经以一句“不翻旧账”,短时间内稳定了河南的局势。然后全盘接收了朱全忠的官僚体系,消化他的军队,使得大夏禁军傲视南北,横扫各镇。 如今圣驾北巡,同样提出了“不翻旧账”,那么意味着他们以前襄助卢彦威,死命对抗夏军的事情就不追究了。要知道,很多人可是带着家族中弓马娴熟的子弟,跟着卢彦威数次大掠棣州、博州等地,黑历史数不胜数。 邵树德接见完众人后,便进了德州城。 韦巽稍稍落后几步,在一帮乡绅面前停了一下,低声道:“还不速速进献财货、粮草、女子、武士?圣人说不翻旧账了,你等就真的一点表示都没有吗?” “使君说笑了。”一人上前说道:“早就准备好了。圣人若不收,我等还不放心呢。” 这倒不是假话。若献上的钱粮、美女、武士不收的话,保不齐有疑心重的人,回去后就要铤而走险了。 “你等倒是滑头得紧。”韦巽笑了笑,放心了。然后便加快脚步,跟在圣人后边,为他仔细介绍德州如今的情况。 第三十七章 人事与工作 “朕欲将德州划入淮海道。”德州城内,邵树德当着韦巽的面说道:“沧、景二州,仍隶河北道。” 韦巽初时有些惊讶,但又没觉得太过惊讶,毕竟圣人一直在拆分河北道,意图相当明显了。 河北太大了,太富庶了,不拆分朝廷不放心。 前唐武宗那会,便将孟、怀二州拿走,置河阳怀卫节度使,即俗称的河阳镇。从那时候起,孟、怀二州在朝廷版籍上仍属河北道,但实则被河南人掌控。 昭义镇的东三州,即邢洺磁,名义上属河北,实际上被晋人掌控,毕竟治所在潞州。 横海军曾经有过叛乱,被诸镇联兵讨灭后,棣州便归了淄青,从此在政治上脱离了河北。 大夏新朝攻灭魏博,相卫澶博四州,又被划入了河南道。 如今消灭了沧景,德州又将被淮海道拿走。 算来算去,河北道竟然被陆陆续续拿走了八个州,若非朝廷将邢洺磁三州还给了河北,损失将达到十一州之多。 不过即便如此,河北剩下的地盘仍有二十多州,实力依然极为强劲,只能日后徐徐图之了。 “陛下,德州人心未附,此番虽已顺服,仍需大军镇之。”韦巽说道。 “天德军马上就要到了,朕让蔡松阳挑五百年岁较大的老卒,就地安家。李嗣本的捉生军战力也不错,我让他给你拨五百骑,再从效节军左右两厢各挑五百人。有这两千步骑留镇德州,差不多也够了。”邵树德说道:“德州本地豪强,我会挑个三两百武艺精湛的少年郎入银鞍直,以安其心。如此一番施为,六县之地粗安,短期内出不了乱子。” “陛下考虑甚是周到。”韦巽叹服道。 充容韦氏端来了一些点心。 邵树德拉了拉她的手,让韦氏坐在自己身侧。 想当年,她跟着杜氏、萧氏一起来找裴氏探讨音律。邵树德依稀记得,那会他还住在安邑龙池宫,韦氏才十二岁,在几人中年纪最为幼小,脸上有明显的婴儿肥。 一晃十一年过去了,韦氏跟在他身边,从尚寝做起,每晚铺床掌灯,尽职尽责。开国后进位嫔御,得封充容,也是水到渠成。 如今的韦氏,脸上依然带着点婴儿肥,煞是可爱。邵树德瞄了眼韦氏的嘴角,那是一对小虎牙,乃床笫间的销魂利器,他甚爱之。 “州兵将领,你可有人选?”邵树德问道。 其实,他早就已经收下天下刺史兵权,这话本不该问的。但河北情况特殊,刺史如果与州将关系不睦,将会很麻烦,于是还是询问韦巽有没有需要推荐的人。 京兆韦这种大家族,不可能没有熟习军略的储备人才。德宗时的韦皋,就大大有名。 “请陛下委派。”韦巽答道。 “那就让王茂章过来吧。”邵树德见韦巽避嫌不推荐,便说道。 王茂章被俘后一直在洛阳闲居,没有安排工作。去年甚至娶妻了,邵树德召见了一次,觉得此人还可以。考虑到他淮南出身的身份,便打算用一用,让淮南将官也看看,投降是有官做的。 “民政方面,你有什么想法?”邵树德又问道。 “与民休息,劝课农桑。”韦巽回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这算是中规中矩的回答,其实没什么错,但与他的意图有些差异。 “暂时还休息不得。”他说道:“你尽快征发夫子,前往沧州无棣县。趁着冬日水浅,配合沧州方面疏浚无棣水。” 无棣水的作用,战争期间已经很明显了。 沧州在安史之乱前是航海重镇,无棣便是沧州的两大港口之一。因为河北的财富和钱粮,当时供给辽东平卢军的主力就是沧州,很多船只经无棣出海,驶往辽东。 邵树德最喜欢这种可以通航海船的运河了,私下里将无棣看作河北的“塞维利亚”,打算作为一大港口重点经营。 登州的赤山浦就港口条件来说,或许远超无棣,但谁让你没有经济腹地呢? 登州无论从人口、经济还是别的什么方面来看,与沧州都有着巨大的差距。两者甚至就不在一个层面上。更何况无棣水还通景州,连接上了永济渠,潜力十分巨大。只要黄河一日没把无棣水入海口给废掉,这里的经济价值就不是登州可比的。 “臣遵旨。”韦巽答道。 “不急。待各县官员上任之后,再行调发。”邵树德说道。 沧景德三州的官员还是按老规矩分配:关西州学学生出任一部分;新朝进士出任一部分;本地具有统战价值的世家豪强子弟出任一部分。 “朕会将部分河南土团乡夫留在德州一段时日,助你稳定局势。”邵树德又道:“好好做。韦家的情分朕都记得,令尊老矣,将来的担子还得你来挑。大夏之富贵,朕与韦氏共之。” “臣感激涕零,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韦巽感动地说道。 邵树德笑了笑,拉着韦氏的手,道:“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 “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拱辰军军使李公全看着编入军中的五百骑兵,笑着说道。 李嗣本到底是邵圣的侄儿,与王茂章那种常年失业的男人完全不一样,一来就当上了拱辰军都游奕使。 拱辰军征战数月,人数已下降至三千余。 邵树德对这支部队也下了不少心血,多番收买人心,作为统战河北武人的招牌,虽然这支部队的很多将士已经不是河北人了。 就在前几天,他下令渭州院、灵州院、陕州院、郓州院各挑选一千新兵,补入拱辰军。 通州、巴州、龙剑、河陇蕃部残存的万余人中,拣选精锐三千,补入拱辰军。 再加上捉生军中挑选的五百骑兵,一支大杂烩式的部队即将成型:全军约一万一千人,其中步卒万人、骑兵千人。 这还没完呢。 因为百余名武学生军官已经在路上了,接下来说不定还要补入部分河北降兵精锐,或者与别的部伍合并,人数还会上一个新台阶。 “今后便要军使多多照应了。”李嗣本谦恭地说道。 “可不敢,可不敢啊!”李公全连连摆手,说道:“你是圣人义侄,我是魏博降人,不一样的。以后啊,我与华将军的前程,可都在你手里呢。” “还需李将军在圣人面前多多美言。”副使华温琪说道。 “这——唉!”李嗣本叹了口气,道:“都是自家兄弟,没什么可多说的,互相照应吧。” “理当如此。”李公全、华温琪哈哈笑道,一时间其乐融融。 明天,圣人就要离开德州,前往沧州了。 天德军已经开始沿永济渠布防,拱辰军也准备拔营北上,随驾前往沧州。 至于后面会不会投入幽州战场,很难说。 根据最新得到的消息,天雄军在固安城下连攻数日,不克,便退了回去,等待龙骧军跟上。与此同时,他们派人从东路迂回,克永清县,进薄安次,晋军一片鸡飞狗跳。 形势一片大好,但李公全等人看出来了,天雄军数百里征战,兵锋已钝,需等待主力汇合了。 拱辰军重上战场的可能性很大,须得做好准备。 而在三人不远处,一群夫子正在整理行装,同样准备出发。 “周大,你现在这样子,我看得顺眼多了。”秦里正拄着一杆长枪,笑道。 周大郎默默收拾着东西。 他脸上有一道明显的伤疤。在看不见的身上,还有两处小伤。创处不大,都是被箭失所伤,攻城时留下的。 总体来说,他运气还是很好的。 滚热的金汁没淋到他,破空而至的箭失力道已衰,且没伤到要害。最后一战攻上城头之时,敌人锋利的砍刀也只是让他破了相。 这已经不是祖坟冒青烟的事情了,是他妈燃起大火了。一起出征的河南府男儿,战死、伤残的可不少,能全须全尾到现在的,便偷着乐吧。 不过秦里正有句话没说错,活下来的气质都大不一样了。 毕竟死人堆里滚过一遭,对人生有了新的感悟。 古人云,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很多人参不透。但每一次濒临死亡的体验,都能让你离参透更近一步。 洛阳男儿,因为父辈家庭环境的影响,从小积极习练武艺的很多。以前是没见过血,没上过阵,十成武艺发挥不成两成,被老兵们蔑称为“小绵羊”。 如今小绵羊打了好几个月残酷的攻城战,似乎长出了点嗜血的獠牙,不再是一副好欺负的小受模样了。 明日又要跟着圣人北巡,说不定要参与幽州战事。再这么打上一年半载,便是上好的补充兵来源了。 洛阳男儿的堕落,似乎又往后推了一代人。 王全坐在一辆装满了粟麦的马车上,傻笑着看着几人。 “该练!”他咧开大嘴,露出了满口黄牙,道:“想当年老子在会州,没钱了就去杀几个吐蕃贼子。我家这份家业,就是这么挣下来的。我家大郎能当上淮海道都指挥使,也是从小练得好。” 秦里正已经认识了王全,对他说的话非常赞同。 王郊在淄青镇旧地上名气不小,又能当上淮海道都指挥使,显然是有本事的。王全这老东西本事如何他不知道,但看样子所言非虚。 “都要有这一遭的。”王全跳下马车,拍了拍屁股,道:“现在朝廷似乎还在从土团乡夫中招募勇壮之士入军。你等如果运道好,便可如同我军大郎一般入军,前程自不在话下。这都是经验之谈,跟着圣人一起打仗的机会,可不常有啊。” 秦里正、周大郎一听,都觉得有道理。 “我老了,没机会了,你看着办吧。”秦里正瞟了一眼周大郎,道:“若圣人亲至幽州城下,总督各部进兵,这时候谁搏个头彩,便是一步登天。” 第三十八章 得意 “那便是夏国圣人了吧?”永济渠畔,一群人远远看着。 他们有人手里拿着镰刀,有人拿着柴刀,有人正在操弄铡刀。 其实都是农人,但又不全是。 冬天了,家里的牲畜饿得直叫唤。野地里那么多干杂草,正好割回来铡碎了喂羊。 平头百姓的日子就是这样。一天天的琐碎,播种、锄草、收获、犁地、照料牲畜…… 以上是正常的乡村画风。 不正常的在于,稍有空闲,他们就舞刀弄棒,甚至跟着武夫出征,看看能不能去外镇抢点财货回来,已经不是纯粹淳朴的农人了。 “夏国圣人?”有人嘲笑道:“如果明年卢彦威打不回来,咱们就是夏国百姓了。” “唐国、夏国,又有甚区别?”有人不以为然道:“如果圣人派个节度使来,不还和以前一样么?嗯,说不定还是机会呢。衙军、镇军、州军被一扫而空,不还得募人?” “想得美。”有人叹气道:“你连襟溃散后不是藏在家里么?他好歹也是衙兵,你问问他还有没有节度使。” “这……” “别多想了。我昨日与崔二、卢十一去投军,人家说不收人。老老实实种地吧,闲时劫掠个把行商,过个肥年就可以了。” “现在哪还有行商?杀人越货也这么难,唉。” “其实,只要够胆,去抢官人也可以啊。喏,夏朝圣人就在路上,敢不敢去抢?” “护卫太多了,不敢。” “你别说,圣人出巡,身边跟着那么多漂亮女人,若能抢一个回来,死也愿。” “离得那么远,你咋知道是女人?” “这你就不懂了,那叫宫人。” 农人/业余盗匪/武夫预备役们嘻嘻哈哈,扯澹个不停,倒是消解了不少劳作的疲乏。 “得得……”不远处响起了马蹄声,众人赶忙噤声,低头干活。 骑卒远远看了他们一眼,似乎有些不放心,又策马靠近,道:“都安分点,弄出事来,我等固然脸上不好看,但你等也死无葬身之地。” 他太清楚乡间农人的底色了。他们种地养活一大家子的同时,并不介意劫掠商旅改善生活。其实河北比较富庶,整体还算好的了。河南更夸张,蔡、陈、许、洛、唐、邓、颍等地的百姓已不满足于在本乡本土抢劫,而是定期外出,最远的跑到江西劫掠,竟无一个良民。 骑卒话音一落,农人们都抬起头,用茫然的神情看着他,似乎听不懂他的河南口音。 骑卒懒得和他们废话,冷哼一声后便走了。 不过他的恐吓是有效果的。 几位农人不敢再口花花意淫邵圣的宫人了,转而认真割起草来。 “我说,张八郎昨晚潜回了村子,说要带着我等去投奔卢彦——卢帅,与夏人厮杀。一旦功成,人人都有官做,还去不去?” “去个鸟!卢彦威都不知道跑哪去了,兴许死了。张八郎有几个钱?让他别废话,一人先发两吊钱,不然没人跟他干。” “那就算了。回去不如把他杀了,那身东西也蛮值钱的。” “你小子的心是真黑……” ****** 车队停了下来,休息一个时辰。 “陛下。”储慎平快步行至车前,躬身行礼。 解氏将车帘掀开,露出了邵树德和储氏二人。 储氏半偎在邵树德怀中,悄悄对外示意。 储慎平捕捉到了姐姐眼神中的意味,放下了心。 “可知我唤你回来何意?”邵树德坐正了身子,问道。 “臣不知。”储慎平心中有猜测,但不确定,更不会作死乱说话。 储慎平原本在徐州当州军指挥使,接到命令后,星夜北奔面圣。 “李逸仙要去河北道当都指挥使了,你回来接替他的职务吧。”邵树德说道。 储慎平心中涌起一阵狂喜。 储家不过是密县一土豪,近几年的日子简直像做梦一样,飞黄腾达。 高高在上的直隶道巡抚使、转运使、河南尹之类的官员,见到他们储家的人,也是客客气气。 曾经与储氏有过过节的密县李氏,就差跪下来求饶了。家中珍藏多年的财货一车车送到储家,只求放他们一马。 这一切,毫无疑问,都是姐姐带来的。 虽然只是个婕妤,但储慎平敢确定,姐姐绝对是圣人后宫中最受宠的嫔御,没有任何一人比得上。 储家得抓紧这种圣卷,再建新功,争取搏一个爵位出来。 “臣谢陛下隆恩。”储慎平平复心情,说道。 “银鞍直添了不少人,你好好甄别、操训。”邵树德又道。 “遵旨。”储慎平回道。 这其实是一项很大的权力。 银鞍直本有三千人,在齐州新募了二百人。 在德州那几天,地方豪强献粮五万斛、杂畜万头、钱帛十万,另有精壮少年二百余、宗族少女数十。 钱粮充作军需,少女编为宫人,弓马娴熟的少年郎补入银鞍直,因此这会银鞍直已有三千四百余人。 除五十名好手由夏鲁奇带着,贴身护卫圣驾外,其余全数交由指挥使统带、操练。 圣人让他“甄别”,这项权力可太大了。说难听点,排除异己、安插亲信都没问题。 但储慎平还不敢这么做。 圣人的信任,来得快,去得也快。一旦有风言风语传出去,说不定还连累姐姐,不值得——她现在是储家富贵的最大保障。 “马上要到沧州了,届时还会有地方豪强、将门、世家来拜会,朕还会收一些人,以安其心。你机灵着点,银鞍直若被搞得乌烟瘴气,须饶不了你。”邵树德叮嘱道。 德州大会地方土族的消息,多半已经不胫而走,传到了沧景二州。 只要当地的土族豪强输诚纳款,那么邵树德不介意对他们进行统战,一如德州故事,银鞍直的规模必然还会继续扩大。 额外多说一句,邵树德从来没准备在魏博大量招募豪强子弟进银鞍直,未来也不会招募成德武人进来,但沧景却可以。究其原因,还是和恭顺程度有关。 河北诸镇固然多跋扈,但跋扈程度也是有区别的。如果硬要排排座次,沧景镇大概是其中对中央最恭顺的一个了——相对而言。 义武军(易定)以前和沧景一样恭顺,但最近二十年急剧恶化,已然相当死硬了。当然,死硬程度比起魏博、成德还是有点差距的。 幽州镇本来也很顽固,但被李克用占据多年,大杀特杀,刺头是干掉了一拨又一拨,如今看起来顺眼多了。 “臣谨遵陛下旨意,不敢丝毫懈怠。”储慎平大声应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挥手让他离去了。 储氏在一旁静静坐着,没有插一句话。 她是个有分寸的女人,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撒娇邀宠,什么时候不可以。在谈正事的时候,你若急着为弟弟说话,只会惹得官家厌烦。 官家其实是一个非常“简单”的人,储氏完全知道该怎么拿捏他。 比如她从来没给张全义做过吃食,但时不时亲自下厨,给官家做些点心。这种特简单的小事,往往能在官家心里收获一大波好感,储氏已经驾轻就熟了。 若非摸准了官家的脾性,储氏又怎么可能在数年之内宠幸不衰,一连生下两儿两女? 一个时辰后,休息完毕的车队继续启程,往沧州而去。 ****** 建极三年十一月初十,沧州理所清池县(今沧县东南旧州镇)外钟罄齐鸣,圣驾在万众瞩目之中,开进了城内。 横海军衙内都指挥使卢贶已经死了。 那一日大夏诸军攻城,城内大哗。费了一番手脚后,围攻多时的沧州告破。 其实守军并没有哗乱,只是崩溃。 崩溃的直接起因是卢贶带着家人开北门出逃,被武夫们发现,直接瓦解了他们最后一丝抵抗意志。 卢贶这人也是蠢,都跑路了,居然还带着家人和财货。听闻装了足足一百多车,这么招摇,这么扎眼,不被发现就有鬼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可能是攻城的夏军让他多活了一段时间。不然的话,就凭这副鸟样,已经让愤怒的武夫们当场撕了。 我等还在死战,你他妈跑了,怎么敢的? 当然卢贶最后还是死了。 出城逃跑没多久,就被突将军都游奕使田星追上,一通乱箭之后,死于非命。 一家老小也成了俘虏,财货则成了夏军的战利品。 卢贶死了,卢彦威在逃,沧州数万大军被打得七零八落。各地土族、将门也处于惶惑不安的状态,邵树德抵趁热打铁,当晚就开始接见各路豪强。 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就是对杂牌军的整编了。 在路上的这段时间,沧州城内的博弈一直没停止过。 诸葛泰、诸葛尚仁已经谈妥了,赵匡明没了兵,可以不用理他。龙剑节度使赵俭最近的态度变化也十分明显,已经倾向于交出兵权,做富家翁了。 只有一个梁向俭还举棋不定。 但他手里剩下的几千人并不全是梁家部的。白家部素来比较恭顺,罗家、杨家等部的酋长远在青海,沧州这边只剩下一些小渠帅,很容易便拿捏了。 因此到了最后,梁向俭也只能妥协,心中暗叹晦气,只当带过来的人全死光了。 如此一来,征伐河北的另一大目的也算完成。 一鱼两吃,邵圣那是相当得意。 第三十九章 外港 “陈侍郎,兴元、鄯廓、龙剑诸镇兵是否尽快发往安东府?”沧州永善坊的某间民宅内,户部侍郎张玄宴轻声问道。 陈诚搁下了毛笔,问道:“找着住处了吗?” 张玄宴一愣,立刻答道:“找着了。清池县典狱的家,还行。” 圣人住进了卢彦威的府邸,文武百官只能另寻住处。有人住在州衙,有人住在县衙,有人住在民宅内,还有人住在球场上——一般是六部低级吏员了。 “有多少人需要发往辽地?”陈诚问道。 “整整五千之众。”张玄宴答道。 杂牌军还剩万余人,拣选了三千最能打的编入拱辰军,两千余人编入正在组建的沧、景、瀛三州州兵之中——棣州刺史邵播已带着千名棣州兵北上,担任刚打下没多久的瀛洲刺史。 瀛洲五县户口众多,比较富庶。对邵播而言算奖赏,就是不知道他本人是否这么认为了——或许他正为离开经营多年的棣州老巢而烦恼不已,又或者高高兴兴去上任,毕竟棣州残破,委实不像样。 但朝廷不会关心他的想法,只看他愿不愿意奉诏。 “五千人不少了。”陈诚说道:“户部、兵部文牒都发出去了吧?” “发出去了。”张玄宴回道。 “那再等等吧,明年开春再说。”陈诚做出了决定。 按照商量好的办法,这五千人送到安东府当府兵,连同其远在通州、巴州、龙剑、青海的家人一起搬迁,充实当地户口。 也就是说,这其实是五千户人,算是大工程了。而今已经入冬,辽海快要结冰了,安东府又正是物资紧张的时候,不一定会欢迎新人的到来。还不如等到明年开春,这些府兵与家人登州,生产生活物资也准备得差不多的时候,再统一发送。 “这些人算是消化掉了。”陈诚喝了口热茶,竟然发出了如邵树德一般的感慨。 但这就算结束了吗?显然没有。 这次攻伐河北,光沧景镇就抓了将近两万俘虏。目前行营正在甄别,打算把土团乡夫陆续释放掉,让他们回家种地,省得在俘虏营内混吃混喝。 至于剩下的,暂时不打算放了,先统一押到无棣沟那边开河清淤,由天德军派人看守。 干完这批活,再看看幽州打得怎么样了,将来很可能派到那边修建行宫——圣人的那点小心思,陈诚早看穿了。 “蓟州那边,听闻又抓了不少俘虏。”张玄宴说道:“这天下的武夫,实在太多了。” “蓟州……”陈诚放下茶碗,闭目沉吟。 他也接到了消息。 李克用之子、檀蓟营平镇使李落落本来在蓟州、三河一带打得很行,与赵王嗣武杀得有来有回。但在听闻天雄、龙骧二军大败李存章,势不可挡北上幽州之后,心中焦急,方寸大乱,于是吃了个大败仗,损兵数千。 邵嗣武趁机紧逼,围攻三河十天。李落落招来的熟蕃兵马滑头得很,见势不妙就熘,最后三河县被攻克。李落落逃亡檀州老巢,征召兵马,被王郊追袭而至,复败,于是带着铁林、横冲二军走奔幽州,与逃回去的李存章汇合。 夏军趁势进占檀州,并进剿不肯降顺的熟蕃部落,一时间战火连天,厮杀甚烈。 而在南线,天雄军反复攻打,克安次县,然后挥师北上,收集粮草,离幽州已是不远。 葛从周在安排义从军镇守瀛莫,守住后路之后,自领龙骧军北上,于新昌败涿州刺史安福迁。 几乎与此同时,围攻李存孝的各部兵马陆续撤回,易定王郜也遣兵东进,涿州顿时成了眼下的焦点。 战事十分激烈,但态势相当明显,陈诚并不担心。多花费点时间,总能将贼人一一收拾干净的,不急。他真正关注的,其实还是蓟州、檀州那一片。 赵王嗣武这仗,其实打得还可以了。 或许表面上看起来中规中矩,算不得特别出彩,但绝对不差。 陈诚觉得,以他的年纪,第一次与正儿八经的中原藩镇武夫厮杀,打到这份上,已经是合格的了。 只是这种事,会有人不开心吧? “一堆糟心事。”陈诚睁开眼睛,叹了口气,道:“诸葛泰、诸葛尚仁临行前,让他们来见一见我。梁向俭也要回青海了吧?厚给赏赐,不要太寒酸了,不好,况且圣人还拐了他一个儿子。” “是。”张玄宴回道。 诸葛泰、诸葛尚仁调到关中当刺史,原本的通、巴二州交出来,由朝廷另行委派官员。 梁向俭不愿入朝为官,坚持回青海当土霸王。圣人允准了,并提出发放赏赐。 不过走了老的,小的却被留下一个。梁满仓被编入银鞍直,从队正做起。 梁向俭似是有些不乐意,但也没办法拒绝。更何况梁满仓那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完全体会不到他爹的复杂心情,反而为能留在洛阳当官欣喜不已,已经开始憧憬新生活了。 小梁都这个样子了,老梁又能怎样? 圣人对部落酋豪、杂牌军主、割据将帅的打击,从来都不遗余力,并且那叫一个稳准狠。陈诚也从没想过圣人有这份恒心,不怕艰难险阻,一直坚持做到了现在。 其实他也很理解,夯实新朝根基,不外如是。 ****** “昔年成德、淄青、沧景三镇争夺三汊城,何也?”卢府之内,邵树德问道。 站在他面前的是银鞍直军吏李延古,刚被他任命为长芦令。 长芦县(今沧县)在沧州西北三十余里,永济渠所经,漳水在此相汇,是一个重要的水陆转运节点。 夏军北伐,长芦县这会已成为重要的物资集散中心。粮草、器械或经永济渠北上,前往幽州,或由夫子赶着马车,输往瀛莫,川流不息,彻夜不停。 “为蛤垛盐池之利。”李延古答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 他之前是主观印象了,下意识觉得长芦会有盐场,但后来发现,沧州确实有煮海盐的地方,但不在长芦县,且规模很小,不成体系。不然的话,横海军也不会拼了命地去火中取栗,争夺三镇交界处的蛤垛盐池了。 如今的长芦县,也就是一个沿河商业城镇,仅此而已。 “你出任长芦令后,首要之事便是保障北伐大军供给。”邵树德说道:“天雄、龙骧、义从三军乃国之干城,粮草、器械供给绝不能断。” “遵旨。”李延古应道。 脱离军职,担任地方县令,对他而言是一件好事。且不谈他本就不太喜欢在军中厮混,单就正七品上的长芦令,就是很多人抢破脑袋也要争夺的好位置了。毕竟,新科进士如果能授官,第一份职务也就是个从九品县尉罢了。 “保障军需的同时,征发部分夫子送来沧州。”邵树德又道:“浮水需要清淤疏浚,清池、盐山、饶安诸县都会派人。” “遵旨。”李延古虽然有些担忧,但还是应下了。 刚刚扫平沧景镇,就要大肆征发百姓,消耗民力,李延古还真担心会引发民变。不过圣人的态度很坚决,冬天也确实是清淤疏浚河道的良机,错过这个机会,就得再等一年,圣人显然不愿意等。 没办法,他说了算,听从就是了。相信有这么多大军屯驻着,沧州百姓还不至于那么没有脑子。 浮水是一条流经沧州的河流,东入大海。位于浮水北岸的沧州由此成为了着名的航海港口,连通辽海周边各地。 晋咸康六年,石虎便欲从此地出发,运粮伐燕。 晋义熙十年,河间人褚匡向冯跋进言,从沧州出海,可至辽西临渝,跋许之。 前唐之时,沧州更是供给平卢节度使各军的后勤基地之一。 在那个年代,海船便是从沧州出发,顺浮水而下,直入大海,开往辽西、辽东。 在邵树德眼里,沧景镇的作用可比成德、河东之类大多了。这似乎是他与很多人格格不入的地方,因为他脑海里的海洋思维太重了。 大夏新朝已有西都长安、东都洛阳,北都肯定也会有的。 曾经有一段时间,他犹豫过这个北都选址何处。 正常来说,选幽州无疑了,但他也很属意沧州,因为其优越的海洋运输条件。 而此时沧州的所辖范围,也与后世不太一样。唐代沧州大致包含后世沧州全境、天津南半部分、滨州一部,夏沿唐制,沧州的管辖范围并未变更。 如果北都不作为主要都城存在的话,那么搞一个沿海港口其实也不错。基于这个标准,沧州其实就很不错了,尤其是是北部就在后世的天津港一带。 不过他现在放弃沧州作为北都的想法了。 都城,还是得选一些历史名城为好。 历史上的五代王朝,后梁是两都,即西都洛阳、东都开封;后唐有三都,东都洛阳、西都长安、北都太原;后晋有东都开封、西都洛阳;后汉、后周与后晋同——魏州一度被升格为邺都,但都罢废了。 沧州,还差些火候,魏州和邺城都比它有资格当北都。 不过,当不了北都,作为环渤海经济圈的重要商贸港口,沧州却是合格的。未来他也会经常到北都理政,沧州北境可以修一个码头,作为幽州的外港存在,接收来自辽东、新罗、淮海乃至南方的物资,也是不错的。 渤海这个大澡盆子,不好好利用太可惜了。 第四十章 到幽州过年 建极三年十一月十五日,大雪纷飞,冰寒刺骨。 其实雪已经下好几天了,永济渠也已经全面封冻,河流、原野、村落、城池尽数笼罩在皑皑白雪之下。 华北大地的军事行动受到了极大影响,但战事依旧在持续进行着。 代北战场上,柔州行营在牧草枯萎之后,基本都缩了回去。参、柔、新、毅、妫五州多转为守势,尽量减少消耗,甚至杀掉了一部分牲畜,以坚持到明年开春。 好在对面的李嗣源、李嗣昭也没兴趣太过招惹夏人,在攻破了几个小堡垒后,也没有派兵留守,直接放弃了,撤回了代州。 妫州李存孝已经在杀马充饥了,并且不断向柔州乞求粮草支援。妫州这个地方,荒凉得可以,李存孝未降之前,就靠河东、幽州就近接济。如今降了,全靠柔州行营发一些粮豆、牲畜过去,但也杯水车薪,毕竟柔州自己就穷困得很。夏秋季节还可维持,冬春季节没有牧草的时候,一贯很难捱。 就在前阵子因为幽州战事变化,晋军各路人马撤兵的时候,李存孝就想弃妫州而去,一路向西。不是去柔州、参州、云州之类穷得掉渣的地方,而是到胜州就食。若非梁汉颙严厉斥责,并在下雪前资助了少量粮草的话,李存孝大概率已经放弃这个越打人越少、越打越穷的地方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素来以财大气粗闻名的夏人,一旦牧草枯萎之后,补给能力竟然下降得这么厉害,已经和纯粹的草原部落差不多了。 幽州战场上,邵嗣武统领的万余兵马正在勐攻顺州。 顺州兵少,临时征发了很多乡勇,守城是够了,但在夏军大举来攻的情况下,却不敢出城野战。邵嗣武也不以为意,重点抄掠散在各地的熟蕃部落,获取补给。 这些部落种地的不多,多年来还是以放牧为主,冬天本来就靠积存的干草喂养牛羊,少量宰杀一些牲畜过活。夏兵一来,牛羊被大量抢夺,成为他们的补给,这些部落的日子也过不下去了,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拼命把牛羊抢回来;二、请求幽州赈济,或者劫掠种地的幽州百姓,无论蕃汉。 至于投降,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夏人也缺粮,他们抢的就是你的食物。你投降了,他们到哪弄吃的? 邵嗣武的行为,其实引起了一些争议。有人认为他政治上太稚嫩了,把这些熟蕃部落得罪得太狠了,推到了晋人一边。 但现实如此,没有办法。海运早就停了,要想获得粮草,只有抢。 北上幽州的两支部队中,天雄军一部刚刚攻克固安,正在搜(大)集(掠)粮(乡)草(里);另一部在克安次之后,已经离幽州只有数十里之遥。 龙骧军则主攻涿州,兵分多路,一日数战。 就在昨天,安福迁吃了一场大败仗,退回了涿州城;李落落则与王郜联手救援,于范阳城下击败龙骧军。 据拷讯俘虏得知,李克用已回到晋阳,正打算派李嗣昭统兵出代州,加入涿州战场。 顿兵莫州的义从军一面镇压起事的地方武装,一面攻博野,试图攻入定州和深州,压迫这两镇的兵马,令其不能干扰幽州战事。 沿永济渠布防的天德军,则驻兵景州,不断西进,威胁冀州方向。 简而言之,葛从周的方略就是驱赶搅局的人,将主力投入幽州战场,尽快吃掉这股实力已经大为削弱的晋兵,彻底拿下燕地。 也就是说,谁弱打谁,先弱后强,吃掉幽州后,便以己之不可胜来待敌之可胜,思路非常清晰。 各路战场的信息自然无时无刻不传递到沧州。 邵树德每一封都仔细审视,并与大臣们商议。在看完最新的军报后,他有点打算北上了,将更多的兵力投入到战场上。 他现在在沧州,突将、拱辰、效节三军四万余人屯驻左近,成为他的扈卫,实在太奢侈了,也很没有必要。 “陛下何必亲身犯险?”萧蘧说道:“葛帅应对有方,天雄军已进至幽州东南,赵王若扫平顺州诸蕃部,亦可兵临幽州东北。形势一片大好,何必呢?” 邵树德听了很不悦,只听他说道:“自从朕登基之后,就万般不爽利。这也不能去,那也不能犯险。想当年朕亲至一线,鼓舞士气,甚至亲自冲杀,有何惧哉?” 兵越多,将越广,底下人却更加不允许你亲临一线,简直离谱。 邵树德知道他们是好意,因为现在没必要再和以往一样搏命了,但种种限制他的举措,依然让他很不爽。 他是开国皇帝,都这样了。如果是后代皇帝,还有亲征的可能吗? “你也知道现在形势不错。但你可知,若再下旬日大雪,平地七尺深之时,粮草输运不济,还怎么打?难道都靠抢吗?”邵树德说道:“朕要去幽州过年,你去不去?” “这……”萧蘧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圣人都去幽州了,他能不去?这事情弄得! “陛下若北上,请走蓟州道。”陈诚知道没法改变圣人的心意,于是退而求其次,谏道。 蓟州道就是指从沧州北上,然后抵达幽州东南境。这样离双方交兵的一线稍远一些,会更加安全。 邵树德沉吟了一下,道:“也好。” 那就是先北上至芦台军,然后北偏东方向,直趋桑干河。过河之后,既可北上蓟州,也可往西北方向走,前往幽州,确实相对安全一些。 “让效节军先行,押运粮草北上。”邵树德吩咐道。 永济渠不能走了,现在所有的物资都得靠陆路转运,效率大大下降。而这也是前线各部大肆掳掠地方的主要原因,减轻一点后勤压力,毕竟冬天大雪漫天,路确实不好走。 “天德军抽调三个步兵指挥、四个骑兵指挥东行沧州。” “文武百官、宫人嫔御、随驾役徒皆留在沧州。” “沧景德棣博瀛莫七州,征集大车、骡马、粮草,倾力转运物资。” “突将、拱辰、银鞍三军随朕北上。” “陛下,臣等……”陈诚一听,连忙说道。 “挑几个随朕一起走吧。”邵树德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道:“你亲自跑一趟涿州前线,告诉葛从周,他摊子铺得有点大,朕不放心,给他添兵来了。但该怎么打还是怎么打,不要想太多。” 若是一般人,皇帝在后方等得急了,亲自上来,估计压力山大。但邵树德相信葛从周能处理好这些,如果这点都承受不了,着急乱了方寸,那还打个屁,老子亲自上。 ****** 芦台古城之外,骡马嘶喊不休,大车遍地都是。 周大拿来了半袋子秕谷、麸糠,混着水给骡子喂下。 “慢慢吃,慢慢吃。”周大用同情的目光看着累得腿脚都站不太稳的骡子,叹道:“都是苦命人。大雪天的还要打仗,咱们又何尝不是骡子呢。” 旁边操着各地口音的夫子们还在紧张忙碌着。 他们把累坏的役畜送进古城,然后把皮套挽在休息好的役畜身上,沿着雪地慢慢走。 大雪满天,前路漫漫。 武夫们在拿命与敌人厮杀,他们又何尝不是在玩命转输物资呢? 古城北临永济渠,此时已冻得结结实实。但河面上仍然架起了一座木桥,沟通南北两岸——人、马或许可以走冰面,但马车铁定不敢。 河对岸便是芦台军了,效节军先锋三千余人刚刚抵达,正在休整。 这些人走得非常匆忙,几乎什么都没带,甚至还要过河问他们借炊具。 都是苦命人! 秦里正在他人搀扶之下登上了一辆南返的马车,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雪地湿滑,秦大爷不幸摔断了腿,只能回去了。 周大喂完骡子,亲自过来送行。 “放心吧,儿郎们的军票都在包里呢,丢不了。”秦里正拍了拍身下的包袱,说道。 打下沧州后,圣人遍赏全军,就连土团乡夫也一人一匹无棣丝布——作为北方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无棣县的丝织业被快速催生了起来,并有了本地特产,即无棣丝布,质量实属中上等。 这会钱帛都已运往后方,军士、乡勇、蕃兵可凭具名军票领取赏赐,见票即兑,信誉上佳,大伙早就习惯了。 “保重。”周大愁绪万分,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秦里正叹了口气,道:“过几天你等也要北上了吧?是不是去幽州?” “是。圣驾一来,咱们就走。”周大说道。 “你是有福的。”秦里正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不知道是惋惜还是庆幸:“跟着圣人,安全许多,但也没了建功立业的机会。昨日军中传闻,拱辰军还要继续扩编,好多人跃跃欲试,想进去吃皇粮呢。不过都是汴人、郓人、兖人,你能不能进,看造化了。” 周大欲言又止,他对此其实不是很热衷。 “你的武艺,其实也不算差了,周黑豚教得好啊。”秦里正说道:“看造化了,真的看造化了。” 远方响起了清脆的铃铛声,即便风雪漫天,依然清晰可闻。 两人转头望去,却见一条灰色的长龙出现在了雪原之上,蜿蜒到了天边。 军情如火,雄师北上,昼夜不停。 第四十一章 别说了,别说了 白茫茫的大地上,骑兵纵横,乱箭横飞。 元行钦在空中换了一匹战马,快速追上一人。贼人回头一看,大骇,用力催马,几乎将速度提到了极致。 元行钦亦催马直进,挺槊勐刺。锋利的槊刃没捅到人,但割伤了马屁股。马儿痛得甩来甩去,贼人猝不及防,被甩在了雪地里。 “别杀我,降了!”贼人没受伤,从雪地里爬起后,先出奔两步,躲过了元行钦的必杀一击,然后跪地乞降。 他知道,只要被人认准了,在雪地里,没有代步的马匹,必死无疑,而今只能死中求活。 “元将军!”邵嗣武大喊一声。 元行钦放弃了斩杀贼酋的念头,马槊从其头顶偏过,冷哼一声后离开了。 邵嗣武翻身下马。 曹议金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数名骑士亦下马,将贼人围住,押了过来。 “李巡检,何出奔也?”邵嗣武走到他面前,问道。 这位“李巡检”名叫李能,祖上是契丹人,张守珪时代就居住在幽州。 守珪义子安禄山执掌范阳镇后,慢慢开始发迹,如今已是顺州一部落巡检,世代相传多年,势力极大——他们家族不仅仅是部落酋豪,还有很多人在幽州镇当官、从军,人脉十分复杂。 “山野鄙人,猝见天潢贵胃,心中惶恐,故率众出奔。”李能的腿弯被人踢了一脚,直接跪倒在了雪地里。 “我又不吃人,你怕什么?”邵嗣武温和地说道。 王郊策马赶了过来,听到了这句话,心中下意识想起了圣人。 邵圣对武夫们,也是同样的和蔼可亲。赵王常年跟在圣人身边,倒是学会这招了。 “某愚昧,还请殿下饶命。”李能很光棍地在雪地里磕了两个头,大声道。 你是不吃人,但吃我家的羊啊,能不跑? “而今大局已定,李落落亡奔范阳,李存章龟缩蓟城,诸城、镇、军或闻风而降,或起兵杀晋人,李巡检当识时务,畏天威,早降早好,说不定还有一场富贵。”邵嗣武说道。 “殿下别说了,我是粗人,既被殿下捉住,降了便是。”李能连声说道。 “李巡检定不会后悔今日之抉择。”邵嗣武大喜,亲自将他拉起。 随后,他又令人拉来另外一位俘虏,问道:“李别驾,大夏王师数路并进,势不可挡。李存矩、李存实、李存颢等辈不自量力,皆已授首。单廷珪、元行钦等杀贼将反正,有功无罪,你……” “别说了,别说了,俺也降。”李别驾直截了当地说道。 李别驾是顺州别驾,乃是粟特人。 幽州虽然没有粟特部落,但粟特人确实很多,放牧、种地、冶铁、行商、从军、当官,什么人都有,互相之间联系还很紧密,通过波斯胡寺为纽带,凝聚力是非常强的。此人若降,确实可以带动一大批人投过来。 “今日得两位相助,如虎添翼矣。”邵嗣武亲手为他解开绳索,笑道。 他现在统率的兵马其实不少了。 正经武夫近一万二千人,淮海道州兵五千人上下,另有幽州降兵四千左右,临时招诱的部落兵万余,全军总计三万余。 兵那是相当地多,因此补给压力很大,不得不四处劫掠。营、平、蓟、檀、顺五州的熟蕃部落,几乎被他抢了一个遍,编户百姓家里也被光顾了,粮草、骡马能抢走的就抢走,以补充军需。 这个冬天,对幽州蕃汉百姓来说,可不是那么好过的。 “殿下,军中粮草多有不足,你看是不是……”王彦温恰当好处地走了过来,问道。 两位降人闻言,几乎同时暗叹,必然要大出血了,没招。而他们也很识相,知道这话是故意说给他们听的,因此立刻说道:“殿下,我等愿捐献牛羊、粮谷,以济军需。” 邵嗣武又大喜,道:“待克复幽州,论功行赏之时,定少不了二位。” “殿下,幽州城高池深,兵力恐有不足。”王郊突然说道。 邵嗣武大惊,问道:“这可怎么办?” 二位降人又叹气,齐声道:“殿下,我部儿郎愿随征,共讨晋贼。” “曹将军,难得他们满腔赤诚,你就将其编入控鹤军吧。”邵嗣武说道:“以五千人为限。” “遵命。”曹议金立刻应道。 控鹤军是新设立的临时军号,以曹议金带过来的三千敦煌武士为骨干,编入了万余部落兵,如果算上准备收下的这五千人,总兵力将会逼近两万。 嗯,控鹤军成立得比较仓促,还没上报朝廷。曹议金也不知道自己这个军使能当多久,说不定战争结束就被勒令解散了呢? 不过眼下他确实狠狠过了把大将的瘾。 当年归义军辖沙、瓜二州,总兵力不过一两万人,还没控鹤军多。中原果然地大物博,不是小小的归义军能比的。 将来如果能正式获得禁军编制,那就再好不过了。当然曹议金对此不是很乐观,因为裁军是大趋势。全天下的武夫太多了,索要的钱粮赏赐还那么多,养起来着实太过吃力。 控鹤军能不能保住,实在难说。倒是秦王邵承节帐下的从马直,有很大的可能会留下,这就是两位皇子出身、地位的不同了,没办法。 “对了,高将军先前提到可招妫州李存孝而来,诸位觉得如何?”邵嗣武问道。 “高将军”自然就是高佑卿了。 主意其实是“刘勉”出的,他认为既然李存孝乏粮,不如招其南下,到幽州就食。在这个即将围攻幽州的关键时刻,多一份力量,就多一份胜算。 “妫州才几千兵,来了有用吗?”王彦温皱了皱眉,说道:“他们未必愿意死战,反倒会拖累我军补给。” 邵嗣武将目光投向王郊。 “也不差这几千张嘴吧。”王郊说道:“来不来皆可,殿下可自决。” “好!”邵嗣武立刻找来信使,令其火速前往妫州传讯。 吩咐完毕信使之后,他又下令道:“再扫荡一番,收集完粮草后,咱们便汇合范将军、刘将军所部,进军幽州。” “遵命。”诸将齐声应和。 ****** 离谱的是,李存章最近也在抢粮。 倒不是城内存粮不够。事实上,作为军事重镇,幽州城内常年备有相当数量的粮草、军械及其他各类物资。他这么做,纯粹只是不安全感发作罢了,像松鼠一样拼命储备过冬食物,因为他不知道这个冬天会有多长。 河东的援兵,他是不太指望了。 晋王亲自领兵,都没能突破永济渠,威胁夏军的粮道,你还能指望什么? 现在唯一保住幽州的可能,就是全力坚守,让夏人熬不下去,无奈退兵。 所谓的洛阳禁军,家人又不在幽州,他们是没法接受常年在外征战的。大家都是武夫,也别玩那些虚的,夏兵最多远征年余,超过这个时间,军心士气会下降,战斗力会减弱,哗变风险会增加,一般人不会赌。 这是他们唯一的胜机。 基于这份考虑,李存章一面派兵外出收集粮草,一面征发乡勇入军,做好长期坚守的准备。 十一月十九日,李存章亲自上城检查守城器具的安放。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见到静塞军军使李嗣恩从城外返回。 “把人都撤回来吧。”李嗣恩呼着热汽,道:“我在城北见着夏兵了,人数不多,约两千余,步骑皆有,正往蓟城而来。” 因为之前的巨大损失,两万多幽州兵马损失过半,如今城内守军不过万余,还分出一半在野外征粮,如果他们损失了,守御力量就更加不足了。 “莫非是邵贼之子统率的赤水、归德等军?”李存章问道。 “应该没错了。”李嗣恩点了点头。 “可有办法突袭之?”李存章问道:“若能擒下小贼,老贼或投鼠忌器。” “留守,而今最好镇之以静。”李嗣恩忍不住劝道。 李存章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心中胆怯,畏敌如虎,靠这帮人守城,真能熬退夏兵?随即又有些泄气,不靠他们靠谁?无兵可用了啊。 “也好,便稳妥一些吧。”李存章说道:“我这就遣人知会各部,火速撤回城内。涿州那边,唉,希望安福迁撑住。” 安福迁与邵贼有杀弟、杀侄之仇,应不至于降。但他的兵少,又吃了一次败仗,不可能有余力支援幽州了。甚至就连给夏军侧翼制造威胁,都得看义武军卖不卖力。 还有成德王镕,都什么时候,还磨磨唧唧。如果够胆,就该亲自领兵,全军压下,举十万之众,勐攻景州,再杀至沧州,看夏人怕不怕。 不过他也知道这不可能。赵兵素来以善守闻名,野战能力稍逊,指望他们,怕是怎么死都不知道。 唉,这帮废物!河朔三镇难道真要就这么完蛋了? 十一月二十日,风雪稍停。 幽州东北数里之外的雪原之上,旌旗林立,鼓声震天。 由大夏赵王邵嗣武统率的万余兵马围剿了一支征粮回返的晋军,俘斩千余,随后伐木立栅,进窥幽州。 这是第一支抵达的夏军。 可以预见,在接下来的时间内,会有越来越多的夏兵抵达。 第四十二章 另辟蹊径 “嘎吱!嘎吱!”四野之中,尽是武夫们在雪地里艰难踟蹰的声音。 走了很长一段之后,所有人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开始休息。 雪停了,风很大,太阳挂在半空,反倒让人觉得更冷了。 粗硬的麦饼被掰成两半,就着雪水使劲咀嚼,像是在嚼干硬的木头一样。 另一半麦饼被小心翼翼地收好,甚至连残渣都收了起来,留待后面再吃。 李存孝看着军士们的模样,心中惭愧。 都是跟了自己多年的勇士,日子过得这么苦,但没有离自己而去。虽说男人不能太矫情,可心中真能无愧? 李存孝长叹一声。 这几年一直在反思。年轻那会觉得只要武勇过人,天下大可去得,人人都会待你如上宾。可年岁大了之后,愈发觉得这种想法未免太天真。 当年的单可及不是勇冠三军吗?李存孝自忖,当面与其对上,未必能稳操胜券。 单可及的下场如何?被人团团围住,万箭齐发,号称有万夫不当之勇的勐士就此丧命。 妫州穷困,人烟稀少,虽然民气勇悍,武士善战,但只要敌人不是一触即溃,敢和你比划,敢和你搏命,你比他们强出一线,又有何用?抢不了人家的资财,到头来越打越穷,越战越弱,最后只能灭亡。 悟出了这一点,李存孝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新境界,看待人和事物的方式都不一样了。 投降朝廷,或许有贪恋富贵的因素在里面,但看出了河东的窘迫,没有希望,也是一大因素。 可惜河东还有大量执迷不悟的人存在着,继续为晋阳卖命,可惜了。 李存孝吃完整整一张饼后,又喝了两口烈酒,感觉浑身都燃起来了。 夏军信使站在旁边,欲言又止。 李存孝一把将他推开,面向将士们,问道:“吃完了吧?可有力气厮杀?” 将士们冻得瑟瑟发抖。不过气势一点没坠,纷纷说道:“现在便可去斩贼人头颅。” 信使追了过来,还要再说什么,李存孝回首一瞪眼,手抚刀柄,道:“小儿辈岂会打仗?现时去幽州有甚用?给他壮声势?哼,若是他父下令,我还会遵从一二。都到这地方了,说什么都晚了。” 信使张口结舌。 他还年轻,没见过这么跋扈的武夫。这种桀骜不驯的气质,只在他过世的父亲和那些老兄弟们身上见到过。最近十几二十年,关西出生的新卒,还真没见过这么横的。 “吃饱了就出发。”李存孝大手一挥,下令道。 军士们纷纷起身,不上马、不披甲、不张旗,但牵着马儿步行。 数千人就这样在雪地中迤逦而行,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后,体力居然还未见衰,直到他们被一名敌军斥候发现。 “上马!”李存孝大吼一声,三千多人分批上马,在雪原上散开。 李存孝最后看了一眼众人。 此番南下,可以说是孤注一掷了。妫州城内能打的都带出来了,留下一帮老弱残兵守着城池唬人。 三千多人里,并不全是骑兵。但他们依然把搜罗来的所有马匹甚至骡子都带上了,反正留在妫州也是被宰杀的命,没多余的干草和粮食喂它们。 若在幽州打得不顺,他们甚至连回去的粮食都没有。 无路可退了。 “杀贼!”李存孝一夹马腹,当先而行。 “杀贼!”妫州武夫们齐声大吼,跟着冲了下去。 山坡之上满是积雪。 晋军斥候在前方夺路而逃,妫州兵追在后边,奋勇前进。 不断有人摔落马下,但很快就爬起来,追上马匹,翻身跃上。 追不上马匹的,甚至徒步下山,大吼大叫,神色癫狂。 他们穿着破破烂烂的絮衣,披着修补多次的甲具,高矮胖瘦不一,器械五花八门,脸色冻得通红,如一股洪流般从山上倾泻而下,直接插入正在行军的敌人队列之中。 李存孝一袭大黑袍,胯下黑马神骏异常,冲入敌阵之后,直奔一人而去。 “安远!”李存孝信手抽出一杆铁挝,大叫一声。 安远正手忙脚乱地应付着突袭而至的妫州兵,且战且退之下,勐然听到有人喊自己名字,心中先是一怒,而后便是一惊,这声音也太熟悉了! 他挺槊刺倒一人,拨马向后方退去,百忙之间回头一看,吓得身体几乎僵直了。 “死!”黑色的骏马快如闪电,四蹄扬起的雪花片片飞舞,李存孝闲庭信步般地躲过前后左右刺来的长枪,奔至安远身前,兜头一挝。 安远惨叫一声,仰面倒下。 李存孝与其错马而过,随手杀了两名安远亲骑后,又拨马回转,见安远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脑袋渗出的鲜血染红了雪地时,哈哈大笑。 “贼子也有今日!当年与那牧羊奴一起编排我的时候很痛快吧?现在死得像条野狗一样,哈哈。”李存孝纵马突入敌阵,铁挝舞得密不透风。 安远的亲兵悲愤异常,纷纷冲了过来,想要以命换命。 李存孝左噼右挡,浑身好像长满了眼睛一般,每每恰到好处挡下、躲过敌人攻击,然后游刃有余地反击,利用敌人长兵器近身不便的因素,瞬间连杀数人,勇不可挡。 妫州兵也冲了过来,帮他们敬爱的团练使分担压力。 晋军人数不多,大概也就三千上下,骤然遭到突袭,本就乱作一团。此时主将安远被杀,失去了指挥,士气重挫,更是溃不成军,很快就被妫州武夫杀了个七零八落。 李存孝挥挝击杀最后一人后,方才兜马回转,至安远尸体前,定定看了好久。 “将首级斩下,做成酒器,我要日日欣赏。”李存孝下令道。 “遵命。”亲兵毫不废话,抽出横刀将其搁下,放入鞍袋之中。 把痛恨的敌人首级斩下,收藏在家里,时不时拿出来把玩、欣赏,对此时武夫而言,并不鲜见。也谈不上什么变态,因为这么干的人真不少。 至少,李存孝并没有收藏敌人首级后,还把脸上的肉割下来吃,没有剜取妇人双x,没有用铁刷子刷掉肉油炸这种某朝末年各路义军的标配行为,已经是一个很“正常”的武夫了,真的。 乱世之中,这真算不得什么事。 “你们这群怂包,跟不跟我?”李存孝又走到俘虏面前,一脚踹翻一个,问道。 面前的俘虏大概有百十人,这是第一批。后面还在收拢,估计还能有个千把人。 俘虏们你看我我看你。 终于有一人壮着胆子问道:“安将军可会杀回蔚州?” 李存孝一怔,自嘲道:“晋阳已唤我安敬思了吗?” 俘虏们不敢答话。 “降就降,不降就伸头一刀,有那么难吗?”李存孝又踢翻一人,怒气冲冲地说道:“武夫提头卖命,跟我安——李存孝辱没你们了吗?” “也罢。”良久之后,一俘虏叹气道:“年年出征,我那婆娘早就偷人生下孽种了。还说什么梦中交感致孕,呸!便随李将军厮杀了,去幽州抢个新妇,带回老家后,再杀了那贱人。” “李将军投了夏朝,应能发饷吧?”又有人说道,见李存孝面色不善,立刻说道:“不能发也没事,弟兄们自取。” “若是旁人,说实话即便降了,我也会想办法熘走。但李将军招降,我便不走了,降!” “提头卖命,有头才能卖。我不降邵贼,但降李团练。” 李存孝听了面色稍霁,哈哈一笑后将人扶起,道:“既然跟了我,便是自家人,岂能让自家兄弟受苦?没说的,去了易州,钱帛有,妇人也有,勿忧。” 远处还在不断送来俘虏。 清夷军各级军官分了分,将降兵编入部伍,发给器械。 他们并不太过担心,甚至还有说有笑。毕竟在一年以前,他们还是一个系统的,有些人甚至互相认识,并没有投靠外系兵马那种强烈的不安全感。 而他们所处的地方确实也是在易州地界上,准确地说是五回县境内。 易州、妫州之间,有一条“故城道”,即从易州城出发,西北进入五回县北境——开元年间开此道,并设楼亭县,后并入五回。 西北渡过拒马河后,沿河向北,可进入涿水河谷,至妫州,全程四百里。 邵嗣武派了三批使者前往妫州,招李存孝南下。李存孝不确定使者有没有半途被拦截,但即便没有,他认为李存章也不可能没有任何防备,至少居庸关就很难越过。 与其冒险攻居庸关,不如另辟蹊径,从妫州南下,攻打疏于防范的易州,或可收到奇效。即便打不下易州城,也可截断蔚、易间的东西交通线,侧面支援涿州战场。 邵嗣武小儿太嫩了,也完全不把他们妫州武夫当回事,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是吗?看看老子怎么破敌,怎么立功的,学着点吧。 建极三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李存孝率清夷军四千余突然出现在易州城下。 易州刺史王郁大惊,整顿兵马出战,败于郭下,败兵涌入城内死守。 李存孝见无机可趁,立刻东进,夜袭涞水。义武军惊慌失措之下拼死抵抗,堪堪顶住,李存孝大掠乡野,声势愈振。 而他们的出现,也极大震撼了正在涿州前线厮杀、相持的晋军、义武军。 义武军直接撤回了涞水。安福迁不备,当了替死鬼,再度折损两千余兵。 葛从周趁势进围涿州。 第四十三章 生擒 “圣人到哪了?”涿州城下,葛从周问道。 “三日前已至芦台军。”都虞候朱珍回道。 “怎么这么慢……”葛从周下意识都囔道,旋即又醒悟,慢不好么?非得蹲在大营里,看着你打仗才好吗? 今年已经是十一月二十八日了,龙骧军昨日午后进围涿州。据多方情报比对,城内应该还有三四千兵马,正经武夫或不足两千。 涿州兵马在李存信时期是顶峰,其后被调来调去,一路下降。安福迁刺涿后,又前后吃了两场败仗,已然没什么实力了。 效节军先锋三千余人昨晚赶到,今日又来了八千,还有数千人在路上,预计明日赶至。 葛从周已经等不及了,下令效节军副使封藏之带人攻城。龙骧军今天早上攻过了,损失了千余人,没有成果,现在换效节军上。 封藏之接令后没有废话,但效节军武夫们却怨声载道。赶了四百里路,才休息了一晚,就让我流血攻城,就是牲口也不能这么使唤啊。 他们磨磨蹭蹭了许久才整理好队形,跟在攻城车辆背后,沿着龙骧军清理出来的道路,慢吞吞地杀了上去。 李存孝驻马远处,默默看着。 他不是葛从周辖下的兵马,归隶于柔州行营,严格来说是梁汉颙的兵。 柔州行营也有作战任务,只不过入冬后渐渐停止了。 李存孝之前被幽州、易定、河东三镇兵马围攻,连城都出不了。三镇联兵退去后,他追击杀敌,倒也说得过去。虽然就真实情况来说,他是被赵王邵嗣武摇来的。 李存孝在幽州战场十分超然,不归任何人指挥,自由度极大。这几日他一直在易州乡野劫掠,义武军调集兵马来攻后,他抵挡不住,向东逃窜,与龙骧军汇合。 实话实说,葛从周虽然不待见李存孝,但也知道这厮立了功,搅得易州人心浮动,不然贼人还没那么容易退去。眼下跑来涿州城下蹭吃蹭喝,便捏着鼻子认了。打算过几日让他西行,再回易州,盯着点义武军,别让他们过来捣乱。 李存孝不知道葛从周的想法,他只默默观察着战场局势。 在易州肆虐这段时间,他倒是招徕了不少亡命之徒,军队已扩充到五千。 管理军队,他没系统学过,不知兵书上是怎么弄的。但他这种草根崛起的将领,自有一套自己的方法,简单来说就是学的他义父李克用,在军中称兄道弟、广收义子,打仗时同进同退,讲义气、重承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江湖气十足。 这样的军队凝聚力相当不错,但老实说有点一个人的军队那种意思。 这种军队的士兵,在原来的集体中,可能水平很高,但若换了环境,比如部队被他人吞并,主将死了或离去,水平就维持不太住了,总找不回以往的感觉。新主帅如果水平够高,或许能让他们慢慢恢复战斗力,但若水平一般,就很难了。 正规朝廷练兵,肯定是不太喜欢这种x家军的,因为私人烙印太强了。容易造反不说,管理起来也很麻烦,宁可不用。 “蒲兵看样子也不太行啊。”清夷军副使安景景上前,谑笑道。 “凑合吧。”李存孝看着效节军武人有气无力的样子,道:“或是心中不满,不愿卖力,咱们静观其变即可。” “人都准备好了。”安景景笑道:“那个梁狗朱珍还过来警告咱们,不得临阵脱逃,折损士气,哈哈。” “咱们不请自来,人家不欢迎是正常的。”李存孝不以为意,继续观察着战场,神色渐渐变得凝重。 他神色变化的原因不是蒲兵突然变勐了,而是涿人也不怎么靠谱,士气不高,战意低下。安福迁不是无能之辈,他会怎么应对呢? 安景景也看出来了,只听他说道:“军使,或有机会。” 李存孝点了点头,没说什么,继续看着。 攻守双方都不甚卖力气,但这并不意味着死伤不高。事实上还是很惨烈的,这才攻了一会,蒲兵便已折损数百,城头的箭失、落石、金汁、滚油像不要钱一样往下落——这显然也是不能持续的,有些东西如果事前没有充足准备,消耗完了,也就没了。 “夏人这是——”安景景舔了舔嘴唇,刚要继续说,却又止住了。 他很快改了口,道:“朝廷这是要消耗蒲兵啊。葛从周、朱珍、贺德伦这些梁狗,心都是黑的,就知道坑自己人。” 李存孝倒是难得地为葛从周辩解了句:“总要有人攻城的。” “也是。”安景景说道。 “冬冬冬……”战鼓一刻不停地擂着,第一波次的效节军武士还在进攻,第二批两千多人又上了。 密集的砲车堆在阵前,砸个不停。 长垛箭不要钱般往上直射,不时有涿兵惨叫落下。 行女墙在经过漫长时间的移动后,终于落位。数百魏博武人登了上去,挽弓直射,试图压制城头的敌军箭手。 城南和城北几乎同时响起了喊杀声。 龙骧军、效节军各一部发起羊攻,与贼人厮杀不休。 守将安福迁也披挂整齐,亲自上了城头鼓舞士气,攻守双方的战斗已进入白热化阶段。 “其实,涿州攻不攻也就那样。”安景景安静了一会,又忍不住碎嘴了,只听他说道:“安福迁显然没多少兵了,便放着涿州不打又如何?他还敢出城厮杀吗?出来了其实更好,一网打尽,说不定还能反手拿下涿州。” “你不懂。”李存孝虽然情商一般,但战场上的事情却门清,只见他马鞭遥指西方,道:“这是打给王郜看的呢。义武军兵马可不少,三五万人总是有的,如果不把涿州这个钉子拔下,义武军的侥幸之心就打不掉。在安福迁的撺掇下,保不齐哪天就点齐兵马杀过来了。即便战败,也可以退进涿州固守,以待战局变化。再者,晋阳那边不会干看着的。安远是怎么来的?你忘了吗?” 安景景一听,连忙受教:“几乎忘了安远此贼。他是先锋,那么后续大军估计也不远了,涿州钉在这里,确实让人难受。”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方才提到朝廷要消耗蒲兵、魏兵,我虽有所觉,但总是没放在心上。如今看来,这应该也是死命攻涿州的原因之一。”李存孝说道:“咱们得小心点。” 安景景点了点头。 谁都不愿被人当枪使,当消耗品。乱世之中,军队是命根子,这几乎是每个武人骨子里的本能。 枯燥血腥的战争又持续了半个时辰。 涿州城下的尸体层层叠叠,已经快数不清了。 李存孝、安景景原本镇定自若的脸庞,此时也有些变色。 晋军其实很喜欢野战,不爱攻城。战场之上,经常会做出各种战术动作,千方百计引诱敌人主动与他们野战,而不是龟缩防守。 这既与他们成军时的风格有关。李克用初至晋阳时,可是带着两万多兵马上任的,其中至少一半人是他们朱邪氏积攒几代人的私兵,即沙陀三部及附庸昭武九姓的兵马,与吐蕃、回鹘反复厮杀,还镇压过庞勋之乱。这些人,素来喜欢野战,攻城技术很一般,也没那个耐心攻城。 同时,也与河东本钱相对较小有密切的关系。就那么点精锐,拼光了怎么办? 此时看到夏军这么“豪气”地攻城,一点不担心损失,心中的震撼是自然而然的——听说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另一回事。 邵树德走到今天这一步,把各路军阀打得跟狗一样,面厚心黑的评价一点没错。 “机会来了!”李存孝突然坐直了身子,说道。 安景景精神一振,定睛望去,却见夏人第一波攻城的军士坚持不住,溃了下来,而第二波受其影响,阵脚动摇,眼看着也要向后退去。 “吱嘎!”涿州城的东门恰到好处地打开了,一队养精蓄锐多时的军士冲了出来,直往溃逃的夏军杀去。 城头的敌军也加快了射箭的频率,尽可能制造混乱,给出城袭击的军队创造机会。 “出动!”李存孝下令道。 “遵命!”安景景立刻过去整队。 不一会儿,两千余骑便奔了出去,从战场边缘快速靠近。 几乎于此同时,龙骧军都游奕使贺德伦也带着千余骑兵离开了本阵,朝出城的晋军杀去,试图阻遏他们的攻势。 晋军自然不可能没有准备。 在步军出城完毕之后,数百骑奔了出来,迎面朝贺德伦所部冲去,拼死掩护步兵追击溃敌。 出城步军约千余人,装备精良,士气还可以,由安福迁之子安重诲统率。他的动作很快,也十分勇勐,在亲兵护卫下,带人直冲,千余人狠狠楔进了溃逃的夏兵之内,大肆砍杀,神勇无比。 “痛快!杀贼!”安重诲手持一柄重剑,大开大合,几无一合之敌——事实上没人和他战斗,所有人都在逃跑。 晋兵受他鼓舞,士气急剧蹿升,手底下愈发有力了,杀得夏兵人仰马翻,直到…… “安重诲!”一骑黑马斜刺里冲了过来,骑士大喝道。 在他身后,成百上千的骑兵呼啸而至,粗长的马槊轻易捅翻了正在追击的晋兵。 安重诲勐然回头,却见一槊直奔面门。他急忙挥剑格挡,身体下意识偏向一侧,没敢手持重剑横斩马上骑士。 “当!”厚重的长剑脱手而飞。 “上来吧!”李存孝伸手一捞,将安重诲横掼于马上,扬长而去。 李氏亲兵默契地围了过来,替李存孝挡掉了大部分攻击,护送着他冲出混乱的战场。 李存孝哈哈大笑,纵马直奔中军帅旗之下。 朱珍远远看着有人冲过来,挥了挥手。 千余甲士上前,长槊斜举,步弓拉满,默默看着,只消一道命令,就可以将冲阵之人格毙,无论敌我。 “彭!”李存孝将不断挣扎的安重诲扔在马前,道:“生擒贼将一员,绑了吧!” 第四十四章 以礼来降 安重诲被生擒,震撼了整个战场。 出城追击的晋兵,气势勐然一沮,没心思追杀了,卷着旗退回了城内,战场一时间静得可怕。 良久之后,到处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李存孝得意洋洋地驻马而立,接受众人的欢呼。而在以往,这样的欢呼只属于邵圣一人。 龙骧军右厢兵马使野利克成很不忿地看了他一眼。 他与河阳公主打小青梅竹马,自己对圣人也有父亲般的孺慕之感,分外见不得这厮嚣张。 不过其他武夫们都很实在。 战阵之上,有一种东西是可以得到敌我双方认可的,那就是勇武。 历史上李嗣源带着几万名走了几百里山路的步卒疲军,面对在平原上列阵的契丹“五十万骑”,直接摘了兜盔,与义子李从珂二人一起冲入敌阵,舞槌奋击,万众披靡,然后生擒一队帅而回。 这是可以极大鼓舞士气的,拥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晋军鼓噪而上,契丹溃不成军。 不过野利克成有信心拦住李存孝的冲锋。 号称河南马槊第一的朱瑾都不敢冲突他们的大阵,李存孝这养不熟的狼崽子你试试? “李将军果然勇武过人,涿州之战,功居第一。”葛从周笑眯眯地走了过来,说道。 仗还没打完,就说李存孝功居第一,这话却没人不服。 事实摆在那里,他先全歼晋援军安远部三千余人,随后突入易州,极大动摇了前线敌军的意志,迫使义武军撤退,涿州损兵折将。今日在城下,又生擒敌将安重诲,挽救了不少溃散夏兵的小命。 细细算下来,立了三功了。可谁能想到,就在两个月前,他还被晋军、义武军围攻,被打得跟狗一样,连城都出不了。 葛从周当然知道其中原因,但看起来李存孝脑子还是有点不清楚,或者他很清楚,但性格上的缺陷让他有些飘,认为自己功劳大,别人都是陪衬。 “葛帅这话我爱听。”李存孝一笑,道:“安福迁就这一个儿子成器的,遣人招降吧。若不降,割了安重诲小儿的脑袋送给他,看他会不会气得吐血而亡。” 此话一出,人人脸色有异。 这尼玛是人话?你杀了人家唯一成器的儿子,还指望人家投降?怕不是尽散家财遍赏诸军,再把妻妾扔给军士们玩弄,玩完后杀了充作军粮,鼓舞士气,和你死磕到底? 刚被绑起来的安重诲更是对他怒目而视,同时也有些担忧。 他不是第一次被俘了,之前在齐州已经被抓过一次,而且是父子二人同时被抓。那次被释放了,这次还会被放走吗?怕是没这么简单了。 “小安将军,你怎么看?”葛从周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问道。 安重诲有些羞愤。 想求饶,又觉得丢面子,但不求饶,万一真被杀了,那真是万事皆休。思来想去,终究觉得面子比命重要,打定主意不说话了。 死就死吧,此时若求饶,纵然活了下来,那可真是比死还难受——一辈子被人指指戳戳,还不如死了。 葛从周似是能猜透他内心的想法,说道:“少年郎壮哉!我征战多年,看到有人为了活命,出卖挚友给敌人,冀图立功;有人为了偷生,献上妻女给敌人玩弄,冀图博其一乐;有人为了富贵,不惜数姓家奴,毫无廉耻。你——很好。真准备引颈就戮了么?” 安重诲咬紧牙根,脸上浮现出很复杂的神色,但终究硬挺着没说话。 “可惜!”葛从周笑了笑,道:“你想死,却没机会了。你阿爷不想你做出这么残酷的选择。父母之爱子,唉!” 安重诲听了一惊,转头望去,周围人影憧憧,什么都看不到。 但很快,风中传来了声音:“晋人开城了!安福迁开城了!” 随即传来密集的战鼓声,角声也连连响起,大群军士前出列阵,提防晋军直冲过来。 北风中安静地令人感到心慌。 涿州刺史安福迁带着两千余人出城,缓缓站定。 北风呼啸,军旗猎猎。两鬓斑白的安福迁骑在马上,定定地立了许久。 良久之后,他轻叹一声,挥了挥手。 一骑奔出,至夏军阵前,道:“邵圣远提义旅,迭克名都。捷音继振,恶蔓皆除。罪将安福迁深悟前非,诚献郡邑。乞圣人念及生民,保全黎庶。” 骑士念完一遍后,又大声念了两遍,随后自返阵中。 葛从周也很快接到了消息。 他并不感到意外。涿州本来就没多少兵了,抵抗得甚是辛苦,全军上下士气低落,茫茫然不知明日如何。如今儿子又阵前被擒,饶是安福迁想继续抵抗,也实在提不起精神来。既然如此,不如降了。 邵圣与晋王乃义认兄弟,并非朱全忠那等生死仇敌,降了也没什么。 “安使君深明大义,圣人听闻,定有奖赏。”葛从周下令解了安重诲身上的绳索。 安重诲仍坐在地上,垂头丧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边厢,安福迁在得到明确信号后,下令守军脱下衣甲,与器械一起扔在地上。 龙骧军副使王虔裕带人上前,把两千余降兵驱赶到一处,仔细看守着。 左厢兵马使阎宝得到命令,带着两个步兵指挥进城,控制各处要点。 至此,范阳城落入夏军手中,前后不过月余。 李存孝在一旁无聊地看着,走过安重诲身侧时,还轻笑一声,道:“你父子二人算是两度就擒了。” 安重诲低着头,什么也没说,但紧握的双拳揭示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李存孝哈哈大笑,纵马回到了清夷军大阵之中。 葛从周当天下午就进了城。 范阳(今涿州)置于隋开皇元年,一度改名永阳、涞水、涿县,本身在易州、幽州之间归属不定。大历年间置涿州后,便一直是涿州理所。 这个地方,可以说是幽州南方非常要害的地方。失此地,则成德、易定、河东兵马蜂拥而至。据此地,则可利用地形,将敌人拒之门外——这不,葛从周第一时间派人整修祁沟关。 祁沟关位于涞水、范阳中间,史上曹彬大败处。 关城多年未曾整修,早已破破烂烂,且无戍兵,几不设防,确实需要修缮添兵。 除此之外,他还让安福迁亲自出马,说降涿州辖下的归义、新昌、新城诸县来降——抵挡天雄军许久的固安县刚被攻克。 这些属县,除固安正当大道,有些许兵将外,其余兵力寡弱,多为土团乡夫镇守。有安福迁帮忙,相信没几个人愿意为河东卖命了。 ****** “陛下,涿州传来捷报。葛帅克复范阳,收取诸县。”马车之内,邵树德很快就收到了来自前方的捷报。 邵树德伸出手,储慎平恭敬递上。与捷报一起来的,还有监军的信件。 仔细审阅一番后,他大致明了了此战的过程。 葛从周比较公正,没有曲饰经过,但他也委婉地指出,李存孝桀骜不驯,不太好驾驭,又得罪人太多,不利于军中团结。 邵树德看后笑了。 这厮在历史上被刘氏劝降后,李克用倒是想保他的,就等着部将们为他求情递台阶呢。结果什么情况?居然没有一个为李存孝求情的。 与他关系恶劣的康君立、李存信等人自然不用说,肯定不会求情,但其他“中立派”咋回事?居然都不说话。 李存孝会不会做人,由此可见一斑。 “希望他聪明些吧。”邵树德将军报置于一旁,默默思考。 他不是那种没见过勇将的人,事实上邵圣自己就是勇将一员——嗯,稍稍夸张了亿点点。 自艰难以来,民间勇武之士如过江之鲫,多如牛毛。 朱瑾勇不勇?那是相当勇。但与我做对,到最后连妻子都让我睡了。 夏鲁奇勇不勇?那是相当勇。他忠心不二,老子送了他两个美貌宫人。 李存孝这大侄子啊,如果能收敛那副狂态,也不是不能用一用。如果还是继续作死,那没什么好说的,削职为民都是轻的,弄不好就得毁了他。 是龙你给我盘着,是虎你给我卧着。老子没有集邮癖,只舔女人,不舔名将。 思考完毕后,他又拿起军报看了看。 葛从周遣野利克成率部守祁沟关,阻挡可能次第开来的晋军。又留王虔裕留守涿州,防止义武军再杀回来。他自己则带着龙骧军主力及效节军,赶往幽州——其实也就一百二十里的路程,中经良乡县。 这是急着去摘取最甜美的果实了。 葛从周主持这场北伐大战以来,邵树德第一次从排兵布阵中感受到他的情绪波动。 是的,沙场老手通过一些细节,就能判断出很多东西。 “传令——”邵树德敲了敲手指,道:“直趋幽州,无需停留。清夷军李存孝部划入齐州行营,归隶葛从周指挥。归德、龙武、控鹤等军亦划入齐州行营,委赵王嗣武为行营都指挥副使。另,让安福迁父子前来觐见。” “遵旨。”储慎平应道。 信使飞快奔出,前往涿州、幽州传令。 第四十五章 新土 建极三年十二月初二,邵树德的车驾已过任丘,往莫县前进。 是的,他离开芦台军后,没有直上蓟州,而是向西拐,过瀛洲、入莫州,他想看看新打下来的这片土地。 随行军众甚多,突将、拱辰、银鞍以及新赶来的定难军,计有步骑四万余人。 有此雄兵,他甚至想看看成德王镕会不会主动出击,会上一会。 当然,成德军没有来,这让邵树德对他们的印象更深刻了一些:擅长守城、拙于野战。 离开任丘之前,他特地召来了瀛洲刺史邵播,嘱咐其尽快把州兵组建完毕。 邵播从棣州带去了千把人,义从军又拨了五百年纪较大的老卒,已有千五之数。 邵树德打算从安福迁的降兵中抽五百人,拣选五百名淮海道乡勇,再招募五百散落乡间的幽州溃卒,计三千众。 幽州新得之地的第一要务是清理匪患。其实就是把散落乡间的溃兵给收拾了,无论是捕杀还是令其返乡,皆可。反正是要把局势尽快稳定下来,开春后做好春播工作。 邵播对瀛洲刺史的职务非常满意。 这是个大郡,至今尚有约四十万人。在这里当刺史,不比残破的棣州强多了? 初二夜晚,邵树德宿于任丘、莫州之间的君子馆。 时天降大雪,邵圣兴致很高,令人于馆内置酒,夜赏雪景。 君子馆其实是一个很普通的馆驿,就像郓州的待宾馆一样,很常见。若非北宋雍熙年间出了名,怕是都很难上史书。 邵树德坐在庭院中,看着扑簌簌落下的雪花,一时间竟然无言。 史上八十多年后的那天,应该也是这般天寒地冻。宋军因为“会天大寒,我师不能彀弓弩”,失去了主心骨,被辽军击败,“死者数万人”——彀,就是把弓张满的意思,天冷时,弓弦脆,确实容易拉断。 但这还是让他很无语。你不能用弓弩,敌人也不能用啊。 夏随唐制,弩手射完弩后,要拿着双手重剑或陌刀上去砍人。弓弩不能用,砍人不会吗? 事实上“长剑军”这种编制流行于中晚唐,一般而言都是精锐部队。射完弓弩,长剑武士就上去与人以伤换伤,以命换命了,怎么能因为弓弩无法使用而战败呢?只会射弩?技能如此单一? 这个疑惑让他下意识觉得,禁军或许还是要走花队的路线,哪怕培养成本高。玩不了后世多兵种联合作战,就老老实实培养通用步兵、多面手,多砸钱。 民间尚武的风气要保留。老百姓练武了,就能摊低职业武夫的培养成本,因为招募过来就会玩弓、玩枪、玩刀,节省太多资源了,也缩短了成军的时间。 “简简单单一馆驿,史上多少遗恨,天厌耶?人祸耶?”邵树德叹了口气,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陈诚疑惑地看了一眼,不知道圣人为何发此感慨。 “陛下,史朝义败于莫州,非君子馆。”陈诚说道。 他以为圣人在感慨唐军于莫州大败史朝义后,未能除恶务尽,犁庭扫穴。 “哈哈!”邵树德笑了笑,道:“朕这次却要除恶务尽,直捣幽州,谁能阻我百战精兵?” 陈诚喝了几两猫尿,也有些醉意,笑道:“李存矩死于莫州,李存实死于平州,李存颢于临渝关被斩,安福迁父子在馆外泥首谢罪,就剩李存章、李嗣恩等人了。” 其实还有李存进、李存信二人,但他俩手上没兵,跑得飞快,早就回河东了。 这次北巡,邵圣痛失好多便宜侄子。 “让父子俩进来吧。”邵树德说道:“外头怪冷的。” 泥首谢罪、肉袒牵羊、俯首系颈等,都是表示恭顺的花样投降方式。在这方面,你不得不佩服古人的创造力。 银鞍直指挥使储慎平立刻到馆外,将安福迁父子引了进来。 “罪将安福迁(安重诲)拜见陛下。”父子二人见到盘腿坐在桉几后的邵树德后,立刻拜倒在地。 “已是第二次见到安将军了。”邵树德说道。 安福迁抬起头来,双眼已有泪意,道:“陛下宽仁,罪将感激涕零。” 宽仁?邵树德叹了口气,是的,大伙的要求真的很低。不屠城、不杀降、不逼死百姓,你就已经是仁德之君。 “河北战局,你有什么看法?”邵树德问道。 “幽州已是陛下囊中之物。”安福迁回道,说罢,又用很是感慨的语气赞道:“百五十年矣,天下终于出了一位圣主,靖扫妖氛,混一宇内。罪将每每思起,真以为在做梦一样。” 妈的,谄媚之语,但怪好听的。邵树德笑了笑,问道:“你认为朕是圣主?” 安福迁重重地点了点头,道:“古之君王,有三达德,曰智、仁、勇,陛下全沾了,故为圣君。” “不想你还读过《中庸》。”邵树德笑道:“天下之达德,三者居其一,便可割据一方。有其二,便可问鼎之轻重。朕三者都沾一些,但又都做得不够好,离圣君还远着呢。不过,如今这世道,你真觉得有三达德傍身,便可诛除群丑么?” “陛下不就是这样的例子么?”安福迁反问道。 邵树德失笑,对安福迁已无太多好感。同时也有些怜悯,他为了换得儿子活命,做到这地步,也不容易。 “朕曾杀你兄弟,你怎么说?”邵树德又问道。 “将军难免阵上亡。”安福迁面不改色地说道:“既然吃了武夫这碗饭,便该有阵亡的觉悟。陛下一未使诈,二未使间,阵斩俘杀,最是堂堂正正不过,罪将无话可说。” “你最好真这么想。”邵树德说道。 安福迁低下头颅。 “李存章据守幽州,如何破之?你可有良策?”邵树德问道。 “陛下但遣兵围之即可。”安福迁说道:“李存章治幽州数年,未有建树。而今各处皆是败报,人心惶惶。昔年其镇营平,帐下兵马要么为晋阳抽走,要么已被歼灭,其所恃者,唯静塞、卢龙二军残兵罢了。此二军多为燕人,或可遣使慢慢招降,一旦有人越城来投,幽州料不能守。” “此策不错。”邵树德赞道。 这应该是安福迁出任涿州刺史后的感悟,有实际意义。 “李落落去哪了?涿州城破,也未见得其人?”邵树德问道:“莫非跑回了幽州?” “回陛下。”安福迁答道:“上月李存孝大掠易州,李落落便率铁林、横冲二军西进,配合义武军围杀之。但李存孝跑得太快了,李落落这会应还在易州。他帐下马匹众多,也只能去易定就食。”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朕明矣。你父子二人暂且随驾北上,待克复幽州之后,另有任用。” “臣谢陛下隆恩。”安福迁赶忙拉着儿子一起拜道。 ****** 十二月初三,充作先锋的拱辰军率先拔营启程,圣驾继续向北。汇集了诸多土团乡夫之后,已有七八万之众,浩浩荡荡,绵延十余里。 当天抵达莫州,并在此停留三日,会见官员、豪强。没说的,还是老套路,统战! 瀛莫二州各收了一些将门、豪强子弟,使得银鞍直的总兵力已突破四千一百人。 人数多了,凝聚力和忠诚度都有所下降。 好在邵树德身边还有大量宫廷卫士,他们与夏鲁奇统率的银鞍直老兵一起,充作最里层的护卫。储慎平带着其余四千众边走边练边甄别,很多人还需要接受时间的考验,暂时是不可能接近邵圣的了。 离开莫州之后,便沿着永济渠堤岸北行——既是堤岸,也是驿道。 初六傍晚,抵达瓦子济桥。 这里一度是涿州归义县的县治所在。又有关城,曰瓦桥关,新建没多少年——关城建完后,归义县治又挪到了西北三十五里处,北临白沟河。 后晋年间曾在瓦桥关置军,后周收复燕云十六州中的瀛、莫二州后,立雄州于此。 邵树德披甲纵马,驰骋于关外。 众军相随,旌旗遮天蔽日,刀枪光耀日月,离此不是很远的义武军容城守军闻之大骇,连夜加固城防,不敢窥视。 “鼠辈耳!”邵树德哈哈大笑。 他终究是武人,喜行军打仗,喜斩将夺旗,喜看到敌军大溃,享用战利品。 义武军纵有数万之众又如何?朕就在这里,敢战么? 萧蘧、裴贽等官员跟在他后头,欲言又止。 陈诚、卢嗣业这两位常年跟着他东征西讨的人倒神色自若,似乎找到了多年前夜宿营中,君臣相对,商讨排兵布阵的感觉。 打仗么,以往这种场合实在太常见了。 “待克复幽州,明年就先拿义武军开刀,争取打通与云州的联系。”邵树德说道:“王郜小儿,我倒要看看他如何抵挡我数十万大军。” “陛下这个方略,甚是妥当。”陈诚笑道。 先打成德,义武军多半要来救。 先打易定,成德军多半犹犹豫豫,即便最终出兵,也要拖拖拉拉。 王镕那厮的性格,早被众人摸透了。唯一的变数就是李克用,他多半要来救易定镇的,但已经没人在乎他了。 第四十六章 荣誉 “殿下,李存孝是桀骜不驯的豺狼,李克用都不能让他乖乖俯首。这厮做什么事都不奇怪,何必生气呢?”陉道之中,曹议金说道。 他们所在的位置叫军都陉,太行八陉最北边的一个陉道。 陉道长四十里,两山夹峙,一水旁流,路方容轨——水名?(léi)余,后世名关沟。 陉道分南口和北口。 南口在幽州昌平县西北十五里,安史之乱前有南口城,置军戍守,现已废弃。 北口在汉居庸县南,唐置关城,曰蓟门关、铁门关,但很多人还是俗称居庸关。城池高大峻深,极为坚固,诚为不攻之险。 关外二十里有居庸关山,又名军都山,后世名八达岭。甚为高险,下视关城如在井底。 居庸关这么一座雄城,军都陉这么一个险地,正常来说很难攻下。但问题就出在“正常”二字上,史上下居庸关者,都是用不正常手段打下的。 如后魏杜洛周克军都关(居庸关),靠的便是内应,即有人起兵造反相应。 今日夏军也来到此处,其实还是用不正常手段打下——贼军人心惶惶,已在四处逃散。 攻打居庸关的夏军并不多,大概也就万余人,以新成立的控鹤军为主。 大军进至昌平之时,贼兵只坚持了一天,随即溃散。再由南口入军都陉,一路畅通无阻,居庸关守军见到他们之时,甚至有人直接出城逃跑。 也正因为如此,邵嗣武、曹议金二人才得以在此轻松地闲聊,而不是面色凝重地搏命。 “你所言甚善。”听了曹议金的话,邵嗣武强笑一声,道:“无妨,无妨。” 曹议金看了一眼主公,心中暗暗点头。 即便是天潢贵胃,很多武夫也不一定会给你面子,你得适应这点。如果连这都不能忍,那真是生气都生不过来。 纵是圣人,军中很多武夫在他面前说话,也十分粗鄙,有时候甚至不中听。圣人根本不当回事,用武夫的方式与武夫相处,这是能增添好感的。 赵王也在成长啊!没有人生而知之,没有人生来就老谋深算,赵王进步的速度肉眼可见,曹议金很欣慰。 “圣人到哪了?”邵嗣武问道。 “三日前在大易故城。”曹议金答道。 大易故城在归义县东南十五里,燕桓侯之别都。其实就是个地名,早没什么城池了。归义县南十八里,还有易京故城。其地南临易水,船只可顺流而下直入辽海,公孙瓒盛修之,极高固,积谷三百万,以待天下之变。石虎恶其固,毁之,因此现在也仅仅只是个地名。 “那很快了……”邵嗣武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 归义县向北,经新城、范阳,不过二百里上下。如果走固安这条驿道,也不过二百二三十里,七到十天即可抵达幽州。….“加紧攻城。”邵嗣武扭头看向雄伟的关城,下令道。 控鹤军人数是上来了,但战斗力真的让人捉急。除了三千敦煌武士有那么几分能力外,其余全是乡勇水平。 收编进来后,草草练了练,很多人还是不会配合,甚至还有不辨金鼓旗号的,让人头疼不已。 好在居庸关守军也不是啥勐人。最重要的,他们人少,且战斗意志低下,如今想的根本不是什么抵抗,而是怎么保住自己的小命——居庸关外的妫州是李存孝的地盘,关内的昌平县又被夏人攻取,幽州还危在旦夕,这仗怎么打? 因此,控鹤军攻居庸关之战,打出来的效果就是菜鸡互啄。 在不计伤亡攻了一整天之后,居庸关镇使胡令圭也失去了信心,趁着夜色开城突围——或许这本来就是他的计划。 不过胡令圭非常倒霉。逃跑过程中马失前蹄,一头栽倒在崎区的陉道中。跟着他一起逃跑的晋兵恶向胆边生,互相对视了一眼后,借着扶他起来的机会,痛下杀手。 胡令圭在遭到袭击的那一刻就醒悟了过来,他要被人借头颅一用了。但骤然遭袭的他已经没有力量反抗,只能悲哀地倒在地上,呼呼地喘着气。 军士们也不管他是否还活着,直接抽出横刀,慢慢割着他的头颅。 胡令圭先是痛得大叫,继而浑身抽搐,然后再无声息。 邵嗣武刚进居庸关没多久就收到了胡令圭的头颅。了解完情况之后,他只能暗自叹息,吩咐手下拿一些钱帛赏赐下去后,直接把那几个晋兵赶了出去。 这种人,他不会收,也不敢收。 “昌平和居庸关都拿下了……”邵嗣武摸着厚实的关城城墙,脸上全是满足:“石门关遣兵占据了吧?” 史载唐时居庸关垒巨石砌成,可谓不惜血本。邵嗣武摸着厚实的石墙时,犹自不敢相信,这种人力难以攻取的雄关,竟然被自己拿下了。 同时也有所悟,人不行,什么都不行。当守军自己不愿意保卫这座坚石筑成的要塞之时,它也就是一堆石头,仅此而已。 “已遣五百人连夜赶去,那里已被放弃,没有贼兵。”曹议金答道。 石门关在居庸关外。准确来说是在西北方的军都山(八达岭)上,与居庸关互相呼应。贼人从草原过来攻居庸关之时,石门关守军从山上杀下来,势如破竹。当敌人艰难仰攻石门关时,居庸关守军可侧击之。 当然,以上都是正常情况下的军事攻防。不正常的情况下,发生什么都有可能,啥也别提了。 “留两千人守居庸关,余众带走,回幽州。”邵嗣武不愿在此久留,决意尽快赶回幽州。 这次来攻居庸关,主要还是大军未至,单靠他一路难以攻取。于是先分兵一部,收取昌平、居庸——其实没太大意义,主要是为了攒点功劳给父亲看,让父亲知道他也是会打仗的,仅此而已。….****** 葛从周的大队人马已经在幽州西南扎下了营盘。 幽州又称蓟城,因其理所在蓟县得名,位于后世北京西南。 葛从周带来了三万余人,其中龙骧军两万,效节军万余、清夷军五千。野利克成、王虔裕二人留守涿州,守御侧翼。 天雄军则屯于幽州之南,大概也来了两万人上下。 如果再算上幽州东北的那三万余人,全军已近九万,对比幽州城内的万余残兵,已有绝对优势。 但现在还不是攻城的时候。 说来残酷,杂牌军和土团乡夫没来齐,你攻什么攻? 不过攻城炮灰没来,不代表现在什么事都不能做。葛从周是懂行,从他抵达的那一刻起,攻心战就已经开始了。 涿州、瀛洲、莫州、蓟州、平州等等,幽州镇下辖的各属州军士俘虏,一个个排好,走到幽州城下。 就一件事:哭! 正所谓孤城难守。守孤城需要专业的军士、充足的积储以及视死如归的士气,做不到这些的,都无法长久守御。 俘虏们的哭诉,就是明确告诉守军,卢龙军十州已被王师夺占九个,你们已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 打定主意死守下去不是不可以,但要掂量后果。万一给大夏王师造成重大杀伤,破城后会有你们好果子吃? 指望外部援军也不现实。别的不说,晋军先锋三千余人全军覆没,安远被斩。祁沟关、涿州也被控制在夏人手中,援军要打过来的话,需要多久? 更别说,看看次第开来的大夏兵马就知道,其他战场你们一样打得很臭,没指望了。 “圣人已至范阳……”葛从周说道:“最多五天,圣驾即可抵达幽州城下。” 按距离来说,当然要不了五天。他这么说,是因为听到圣人在涿州耀武,震慑义武军与河东的事情,因此给圣人预留了两天“玩”的时间。 他其实很想在圣人抵达之前就拿下幽州,但想想也不太可能。不过如果真能做到,那将是了不得的荣誉。 “葛帅,其实圣人或会在涿州等一等补给。现在各路土团乡夫都忙疯了,驿道两旁全是损坏的车辆、倒毙的役畜,他未必……”都游奕使贺德伦说道。 葛从周伸出右手,止住了贺德伦后面的话。只见他深吸一口气,道:“一切如常。劝降的劝降,挖沟的挖沟,打制器械的打制器械。慢慢来,不要急。” 葛从周决定,夺取幽州的荣誉,还是留给圣人为好。 这不是无的放失,而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 李唐宾年富力强,本可以继续统率大军征战,如今在做什么? 以他的年纪,本可以继续征战二十年,说不定能立下更多功劳,成为史书留名的大将。但如今这个社会风气,他显然不太可能了,这是时代的悲哀,没办法。 葛从周不想锋芒过盛,以至于遭到人主忌惮。 或许在其他武人看来,这样太没种了,太软弱了。即便是面对天子,你也不该这么卑躬屈膝。自唐以来,都没这个规矩,那不成奴才了么? 但葛从周不在意其他人的看法,他只想善终,安享富贵。 如果都学—— “哈哈!”远处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李存孝带着一大群人策马回营。 “彭!”他又甩了一人落马,得意地说道:“此贼名叫李存晖。本是义儿军的,昨夜偷偷出城,想间道前往易州求援,被我擒了。葛帅拿去吧,好好审一审。” 葛从周还未说话,却又听李存孝说道:“朱珍是都虞候吧?他把的什么门?连信使都截不住。我看——哈哈。” 说完,摇了摇头走了。 葛从周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良久之后才说道:“让朱珍来审一审此贼。”. 孤独麦客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四十七章 内情 朱珍的脸色很臭。 走进营帐的时候,先踹了脚跪在地上的李存晖,然后才转身坐到了胡床上。 “既去求援,连信件都不带,是何道理?”朱珍狠狠盯着俘虏,问道。 李存晖还没说话,便有两名如狼似虎的军士上前,一人拿出匕首,狠狠扎在他腿上,一人拿着短刃,在他喉间比划来比划去。 李存晖痛得表情扭曲,但又不敢乱动,生怕喉咙让人给划破了。同时也十分委屈,我本来就准备招了,你们这是作甚?难道夏人审讯,不分青红皂白,通通先收拾一顿再说么? “回将军,事关机密,只能口述。”李存晖咬着牙说道。 “所以选了你?”朱珍问道:“汝名李存晖,可是克用假子?” “是。”李存晖答道,答完又赶紧补充了一句:“晋王假子多矣,很多人都只远远见过他一面,谈不上亲近。” 朱珍闻言冷哼一声,道:“何须狡辩?若非亲近之人,如何得他信任?” 先前捅他的武士见其不老实,小插子又来了一下,这下两条腿都被捅了,血飙得到处都是。 “呼呼……”李存晖剧烈喘息着,不敢惨叫出声。大冬天的,浑身竟然已经湿透。 帐内还有数人,都顶盔掼甲,手握利器,狠狠盯着他。 “说吧,城内是个什么景况?”朱珍好整以暇地调整了下坐姿,问道。 李存晖不敢有任何迟疑,立刻说道:“城内人心惶惶,士气低落。” “为何如此?”朱珍问道。 “一者屡战屡败,损兵折将,军士们战意不足,颇多畏惧;二者贵军在城外弄了许多俘兵,日夜哭诉,儿郎们心有所感,士气愈发低落;三者谣言四起,有人言晋王已放弃幽州,不会来救了,众皆惶恐;四者有人扇动军士,说要找晋人报仇,留守捕杀了十余人,但军中愈发惊疑……” “条理分明,明敏睿达,口齿清晰。”朱珍赞了一句。 李存晖低下头去,不敢说话。 “怪不得李存章要选你去传信呢。”朱珍上下扫视着李存晖,又问道:“李克用在哪?” “这却不知也。”李存晖苦着脸说道:“我等困守孤城,如何得知晋王行踪?” 围住他的军士又要动手,朱珍摆了摆手,道:“算了吧,这是实话。” “将军明鉴。”李存晖感激地说道。 “卢彦威呢?可知他在何处?”朱珍问道。 “他没来幽州,听闻遁去成德了。”李存晖说道。 朱珍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认可他的话。不过卢彦威兵不满千,跑哪去都无所谓了,掀不起大浪来。 “你可想活?”朱珍站起身,问道。 “想!”李存晖毫不犹豫地点头。 朱珍想了想,放此人回城也没甚用,便道:“那就去城下劝降吧。让守军看看,无论派多少信使出去,都到不了河东。” “遵命。”李存晖很干脆地答道。 他没有任何选择,只有死或生。但他也知道,作为掌握机密的信使、斥候、细作之类,一旦落入敌人手里,想痛痛快快地死都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折磨人的手段太多了,残忍到令人发指的更是数不胜数——用钩子从你屁眼里勾出肠子,你怕不怕?诸如此类的手段很多,铁打的汉子也经不住啊。 朱珍很快来到了葛从周的营帐,将审问到的情况具实禀报。 葛从周正在与部将、幕僚商议攻城细节,听后沉思了一下,道:“就这么安排吧。” 朱珍领命退去。 出了大帐,冷风一吹,心中无端有些烦躁。 葛从周都爬在他头上! 想当年在梁王帐下,庞师古的资历都要比他差一截,也就胡真等少数人能与他并立。 哦,对了,还有个谢童。他资历也很老,但中途入朝,发展受挫。投夏之后,又抖起来了,也混得比他好。不过听闻他已经病逝了,这就有点可惜。 葛从周算什么东西?小字辈罢了! 朱珍心中很不爽,不过面上仍然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并未对外表露任何一丝。 ****** 午后时分,朱珍带着一众人马,绕城巡视了一圈,然后抵达了邵嗣武的营地。 营前布满荆棘,壕沟、壕墙、隔断挖得一丝不苟,观其型制,似乎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朱珍知道,能把营寨修成一个模样,没有任何个人特点的,都是武学生。 武学生的教材他也看过,当时还极为震撼来着。将门世家的不传之秘,就这样一点一滴全教给了武学生,并在实战中总结经验,不断改进,听闻教材都改到第五版了。 邵圣似乎不懂什么叫敝帚自珍。 这种行为,就像科举取士一样,在挖将门的根啊。 比如简简单单一个扎营,如何选址,怎么建造,怎样警戒等等,这些东西能公开教?朱珍觉得,将门世家珍藏的所谓私传兵书,大部分都可以扔了,因为你们记录的内容,还不一定有武学二十年战争总结出来的精炼。 当然,这并不是说将门世家就没有用了,只能说一切看人,也看天分。 学习同样的东西,有些人就学得好,有些人学得很差。将门世家从小熏陶,还是有点优势的,前提是他们别耽于享乐,自己堕落了。 “殿下。”拐到营后之时,朱珍看到了赵王,立刻下马行礼。 “朱虞候。”邵嗣武回礼。 “殿下在练兵?”朱珍看了看在空地上列阵的控鹤军士卒,说道。 “正是。”邵嗣武心中一动,很多人都说,朱珍擅长练兵,经他手的新兵,成军很快,士气高昂,军阵有模有样,就是他很少向别人透露自己的诀窍。 “这兵——不太行啊。”朱珍看了一会,笑道。 “上阵打几仗就行了。不行的死了,活下来的都是好兵。”曹议金不服气地说道。 “你那是草贼的练兵之法。”朱珍说道:“昔年黄巢就是这么练兵的,十个兵里才能练出一个好兵,很多好苗子都白白死了,值得吗?” 曹议金有些恼火,正要与朱珍理论,却被邵嗣武拦住了。 “练兵之法,各有诀窍。朱虞候若有暇,日后还请多多指教。”邵嗣武说道:“都是朝廷王师,若练好了,上阵时少些死伤,便是大功德一件。圣人欣闻,或有褒赏。” 朱珍若有所思,道:“此事容后再说。” “麻烦朱虞候了。”邵嗣武躬身一礼,道。 朱珍叹了口气,暂时不接这个话题。控鹤军能不能保留下来,还不好说呢。 他转而问道:“今日巡视至此,便是想问问攻城诸般事物,可已准备妥当?” “填壕车、发烟车、云梯车、砲车已打制数百辆,行女墙也有数具。另有人在觅地挖甬道,不过土冻得梆梆硬,不好挖。”邵嗣武说道。 “不错。”朱珍赞道:“殿下以弱冠之龄,行事便如此周全,未来可期啊。这幽州城,打还是得打一下的。不打掉贼人的侥幸之心,劝降的效果不会好到哪里去。殿下准备得这么充分,看来我是白担心一场了。” “还得朱虞候这样的沙场老将多多指点。”邵嗣武说道。 朱珍避开了他热切的目光,笑了一笑,道:“葛帅有令,明日贵部先行攻城,做好准备吧。” “好。”邵嗣武一脸坚毅地应道。 他是行营都指挥副使,但有指挥使在,这个副使屁用不顶,没有任何自由裁量的权力,只能服从调度。 朱珍又看了一眼呼喝连天的控鹤军士卒,上马离去。 ****** “昔年晋人入城,大掠三日,抢夺女子、财货。夏兵入城,不还得抢个几天?” “怕是得五日方休。” “就这么干看着?可有解法?” “唯一的解法,便是杀了晋人,开城请降。” “别胡说八道了。夏人不胡乱劫掠,只是派捐。张大郎,你混到今日还这么惨,就坏在这张嘴上。” “都别说了,晋人来了。” 营房之外,一队士卒巡逻而过。带队的军官往里头瞄了一眼,见所有人都老老实实坐在那里擦拭兵器,便离开了。 巡逻的其实也是燕人,只不过土团乡夫们习惯称呼他们为晋兵罢了,因为这些假晋兵会辣手镇压起事造反的燕人,名声不是很好。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们这些被临时征发起来的土团乡夫,如果能被招募入军,当上晋兵,一样会对造反之人动手。除非有人能明确地告诉他们,晋人不行了,倒台在即,他们才可能会起些异样的心思。 嗯,巧了,现在晋人确实不太行了。连战连败,偌大的幽州镇,丢得就剩眼前这么一座孤城了。听说还没有援兵,这是要他们与城偕亡? “我说,如果守不了,不如反了?”巡逻队过去之后,气氛一时有些压抑,良久之后才有人出声。 “李存章不是答应一人给两缗钱么、一匹绢么?城东专门放贷的几家佛寺都让他抄了,这钱他愿意给,夏人可不一定愿意啊。”有人不同意。 【讲真,最近一直用换源app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huanyuanapp安卓苹果均可。】 “你可真是要钱不要命。” “先问李存章要钱。等他没钱了,咱们再反。” “对,先把李存章的钱薅光!没钱就杀了这贼子,再提着他的人头问夏人讨赏,或可再赚一笔。” “哈哈,此策甚妙!” 乡勇们都低声笑了起来,到处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第四十八章 二环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 孤独麦客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四十九章 轰然倒地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 孤独麦客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五十章 开城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 孤独麦客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五十一章 郎朗乾坤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 孤独麦客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五十二章 检阅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 孤独麦客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五十三章 临朔宫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 孤独麦客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五十四章 大侄们的新工作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 孤独麦客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五十五章 奴部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 孤独麦客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五十六章 眼花缭乱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 孤独麦客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五十七章 讲究人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 孤独麦客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五十八章 规划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暂时不要点开,稍后修改) “黄司长,这边请。”1682年3月18日,牛庄港外的某处农场内,一些穿着得体的官员正坐在院子内的一张八仙桌上,翻看着一叠叠账册。。。 这是兔子洞面粉厂牛庄分厂自营的农场,已经经营有一些时日了,使用了包括蒸汽犁、条播机、马拉式收割机、马拉滚筒压路机(用于开荒清理灌木)、蒸汽抽水机、脱粒机、扬谷机在内的诸多农业设备,机械化程度相当之高。 不过即便有了诸多机械,但这家农场仍然雇佣了诸多非国民劳务工,都是该厂花费重金从科摩罗岛——这个岛虽然在海军控制下,但实际上已经成为奴隶集散地——引进的,目前多多少少都工作了两三年的样子,还算勤恳。 “高厂长,贵厂的这个农场打理得不错。我也算是看过不少地方了,潘帕平原上的农场,像你们这般舍得下血本的,除了那些以流放犯人为主的国营农场外,你们是独一份。”一位戴着眼镜的财政部官员朝高进忠招了招手,笑眯眯地说道。 高进忠打拼多年,现在已经是兔子洞面粉厂的厂长,同时个人也在其中拥有不少的股份,可以说是这家企业此时的话事人了。因此,这次财政部、税务署的官员们来到各地监督新税制的执行时,直接就找上了他高进忠高厂长,打算通过对这家大企业完成面粉统税的征收来确立一个典型案例,以便接下来的税收工作能够顺利完成。 高进忠对于缴税当然是不怎么乐意的。不过作为如今东岸的中上层阶级一分子,他也知道新税制的顺利推行与否,对于国家未来的发展十分关键,可以说是关系到了国计民生的地步。更何况东岸政府定的税,一是“明码标价”,明确税种和税率,不胡乱增税,二是这税收负担本就较旧大陆轻上了不少,盖因其收税效率高,中间过程损耗低,国营企业利润贡献也较多地缘故,没必要过多压榨。因此,基于以上这两大原因,高进忠还是决定好好配合税务署的人纳税。相信作为一个典型,他们兔子洞面粉厂是不会吃亏的,日后搞不好还能得到一些贷款方面的便利。 “没办法,招不到人,就只能用机器了。不过我们这个农场规模还不够大,也就将就着种些小麦、豆子、蔬菜给附近的码头、工厂消费,咱这个面粉厂绝大部分的原料来源,还是靠在内陆地区圈地种田的拓荒者们,他们才是真的厉害。看,站在这儿还能望见呢,那些尖尖的建筑都是谷仓啊。”高进忠打着哈哈说道。说完,他吩咐两位打杂的员工给众人上了一大壶茶,大家这会坐在一棵梨树下面,呼吸着田野和青草的香味,喝着清香扑鼻的绿茶,也是一种野趣。….“高厂长,你们兔子洞面粉厂作为国内第三大面粉生产企业,一直以来都很受人瞩目。今天我再次来到潘帕平原督查工作,希望贵厂好好配合我们,谢谢了。”据说因为在税改工作中表现出色,可能会在明年高升为税务署副署长的黄汉华(前文第89章有误,担任海珠岛商站站长兼宪兵长官的是汤墨羽,已修改)拉开一张椅子坐下,笑着说道。 “黄司长您说笑了,我们这座小庙能请到您这位大神前来,那当真是蓬荜生辉了。面粉统税的工作,我当然会配合了,这点您放心,我一会就派账房和库房的人员过来造册,务必让每一笔账都记得清清楚楚,每一桶面粉都走得清清白白。”高进忠说道。说完,他下意识到看了看围坐在院子里的这帮税务、财政官员们,同时也对正在门外站着的那五六个武装税警隐隐感到有些压力。 税警是东岸政府于去年设立的组织,隶属于财政部——但据说税务署未来将脱离财政部,升格为副部级的国家税务总局,税警届时也将移交给总局管理——编制暂定为一个预备役营,大概一千人上下的样子。 税警的工作任务,顾名思义就是缉私、征税!税警营自成立以来,就重点部署到了走私严重的河间、巴塔哥尼亚、智利、交河等地区。这些地方的县乡与西班牙、葡萄牙接壤,较为偏远,地形又很复杂,因此当地的商贩、作坊不但与西班牙人之间的走私贸易极为盛行,就连地方上的作坊、工厂生产出来的东西也多有偷漏税的。甚至于,有些民风彪悍的地方,暴力抗税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因此组建税警营的呼声在喊了多年后,终于在1681年上半年落到了实处,正式组建了起来。 按照分管财政、税务的中央执委王炎的话来说就是:“国家税制改革以后,因为税收负担加重,地方上多有抵触心理。而我们的征税人员又不多,征税体系也很落后,管理制度更是漏洞百出,走私、逃税案件频发,国家财政明面上应该能受到两千万元,实际上能受到一千四五百万元就烧高香了,欠税、逃税、漏税现象严重,对国民经济的发展和政府的运作起到了很坏的影响。因此,组建税警营加强征税的力度,已势在必行,否则恐动摇国本。” 王炎的话固然有一些夸张之处,但他话里提到的应征税款和实征税款之间存在着极大的差距,这却也是事实。多年以来,拖欠税收早就已经成了东岸税务部门最为头疼的顽疾,早些年地方官员(主要是乡村官员)的觉悟还行,还会帮着政府催促村民、市民缴税,但在立国已经五十余年的现在,肯这么做的人已经慢慢少了很多了。地方官员的事情本就一大堆,催课税收本来也是得罪人的活计,因此自然能推就推、能拖就拖了,反正征税本就不是乡长、村长们的本职工作,大家帮着你税务部门做那是情分,不做那是本分,没任何毛病。….基于这种考虑,执委会终于同意组建一支全新的征税部队:税警营。税警营理论是一支预备役部队,各种枪械、装具齐全,原则上将分驻各要点,缉查走私,另外有些地方因为环境较为恶劣,税务局的普通干事也需要武装税警陪同进行征税,不然天知道他们会遇到什么事情,这都是有过教训的。 当然仅仅一个税警营在未来肯定是不够的,毕竟全国一百多个县呢,地域辽阔,环境复杂,一千人的税警营撒下去很快就会不见了踪影。因此,组建第二个、第三个税警营应该也是大概率事件,就看上头最终同意什么时候组建了。此外,除了这些拥有火枪、大炮、战马的税警营外,税务部门还将在各乡设立一个税警室,派驻数名税警坐镇。平日里一般也没什么事,就是需要配合税务局官员征税的时候出动一下罢了,多挑选一些在地方上薄有名声的悍勇之辈充当税警,以利征税。 高进忠的老家河口乡的税警室就有这么一个狠人,明人移民出身,当过盐贩子,入过白莲教,长得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的。二两小酒一喝,直接提着军刀就去征税了,一般人遇到还真就怂了。高进忠就隐隐约约听说,河口乡下辖十七个村的九家乡下酿酒作坊,慑于这位税警的淫威,还真没几个敢不缴税的,虽然这其中肯定也透漏了不少税款,不过能多多少少征一些回来,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高进忠在老家的时候,也请这位税警吃过两次饭,大家的关系还算不错。这人平日里带着一个副手,在集贸市场、饭馆酒肆附近晃荡着,偶尔也回税警室与税务局的人打麻将,但一旦有事出动的时候,披甲上马,持刀挎枪,一刻钟就赶到,战斗力那是杠杠滴。也正因为如此,高进忠高大厂长对于武装税警还是很敬畏的,见到这些人心里就打鼓,实在是被河口乡的那位爷给吓着了。 “国家税收,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现在国内建设热火朝天,各个地方都需要用钱,因此国家特意改革税制,新征了包括烟酒税、统税、遗产税等在内的几个税种,为的就是扩大财政收入,以更好地建设国家。咱们国家,与那些旧大陆的落后国家终究是有很大区别的,不穷兵黩武发动对外战争,不修建宫殿陵寝等无用之物,不供养吸食国家血液的蛀虫(如清国之旗人、波斯之红头土库曼骑兵等),因此这些税收最终还是用在大家身上的。”黄汉华端起了一杯茶,温言说道:“所以高厂长你大可不必胡思乱想,正常配合即可,毕竟我们可不是旧大陆那些破家的税吏。” 高进忠听后呵呵干笑了两声,然后便告了声罪,转身过去安排下面人配合查税、征税了。同时心里面也在琢磨着,以后大概很多过惯了偷漏税或欠税好日子的企业主们要倒大霉了,自己得抽空回去一趟镇海县(潘帕及巴塔哥尼亚与东岸大草原之间并不通有线电报),嘱咐家里那些人不要弄虚作假,否则被查到了怕是面上难看,经济上也会蒙受巨大损失。….“听说以前政府财政计划收税两千万元,实际上一年能收六七成就不错了,一堆人偷税、欠税,甚至还出现不少殴打税务局干部的事件。税警营设立这一年多来,这类事件据说是少很多了,地方上专门设立的税警室也在其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总之税警营与走私商人交火,普通税警整治地方上的欠税大户,这双管齐下之后,估计能将以往拖欠的税款收回来很大一部分吧?”高进忠心里暗暗想着。 接下来的工作基本上就不用高进忠、黄汉华等人插手了。随行的财政、税务口的干部们一起上阵,与兔子洞面粉厂牛庄分厂的工作人员一起,对库存的准备运输出去的桶装面粉进行清点,每桶按照5%的税率进行征税。而在得知这些面粉里面有相当部分是要出口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西班牙商人手里时,税务官员们还提醒他可以在牛庄港海关那里申请退还2.5%的面粉统一特别税,这是国家赋予出口商人的权利——虽然东岸如今生产的粮食已经没以前那么富余了,但出口一部分到外国换取现金或货物,倒也没什么,因此目前桶装面粉出口仍然可以申请退税,算是对粮食出口的一种变相鼓励吧,就是不知道能持续多久了。 高进忠对税务局官员的提醒自然表示十分感谢,随机他又以时近中午为由,邀请大家在农场里一起吃顿便饭,不过却被黄汉华拒绝了。他一会还要赶去码头,搭乘下午出发的一艘150吨级近海蒸汽小火轮,前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南村港,对设于彼处的税警营营部进行视察,并听取他们的工作汇报。这是已经定下的行程,为此已经设法请求那艘隶属于国营内河运输公司的小火轮推迟出发半天了,实在没法再等,因此只能在又叮嘱一番注意事项后,与主任高进忠告别,骑马返回了牛庄港。 当天下午,东岸税务先锋干将黄某人便带着六七个随从,登上了那艘船的甲板,然后沿着近海一路向北,并于第二天抵达了拉普拉塔河畔的南村港,一个东岸和西班牙商人最大的贸易地点。已经在东岸声名鹊起的税警营的总部就设在这里,说起来也是有侵犯西班牙王国主权的嫌疑的,不过这会谁又会来较真这件事呢?别说南村港了,现在就连布宜诺斯艾利斯都已经成了东岸人的后花园,想去就去,想来便来,又能怎的? 黄汉华抵达的时候,税警营这边刚刚集结了大约一个连的人马,全副武装的,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去。黄汉华询问之后,得知这伙人要去一个较为隐蔽的小码头逮走私商人,大感兴趣的他决定同去,指挥官本不想同意,不过谁让人家是自己上司呢,最后也只能捏着鼻子应了这事。 接下来的工作基本上就不用高进忠、黄汉华等人插手了。随行的财政、税务口的干部们一起上阵,与兔子洞面粉厂牛庄分厂的工作人员一起,对库存的准备运输出去的桶装面粉进行清点,每桶按照5%的税率进行征税。而在得知这些面粉里面有相当部分是要出口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西班牙商人手里时,税务官员们还提醒他可以在牛庄港海关那里申请退还2.5%的面粉统一特别税,这是国家赋予出口商人的权利——虽然东岸如今生产的粮食已经没以前那么富余了,但出口一部分到外国换取现金或货物,倒也没什么,因此目前桶装面粉出口仍然可以申请退税,算是对粮食出口的一种变相鼓励吧,就是不知道能持续多久了。….高进忠对税务局官员的提醒自然表示十分感谢,随机他又以时近中午为由,邀请大家在农场里一起吃顿便饭,不过却被黄汉华拒绝了。他一会还要赶去码头,搭乘下午出发的一艘150吨级近海蒸汽小火轮,前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南村港,对设于彼处的税警营营部进行视察,并听取他们的工作汇报。这是已经定下的行程,为此已经设法请求那艘隶属于国营内河运输公司的小火轮推迟出发半天了,实在没法再等,因此只能在又叮嘱一番注意事项后,与主任高进忠告别,骑马返回了牛庄港。 当天下午,东岸税务先锋干将黄某人便带着六七个随从,登上了那艘船的甲板,然后沿着近海一路向北,并于第二天抵达了拉普拉塔河畔的南村港,一个东岸和西班牙商人最大的贸易地点。已经在东岸声名鹊起的税警营的总部就设在这里,说起来也是有侵犯西班牙王国主权的嫌疑的,不过这会谁又会来较真这件事呢?别说南村港了,现在就连布宜诺斯艾利斯都已经成了东岸人的后花园,想去就去,想来便来,又能怎的? 黄汉华抵达的时候,税警营这边刚刚集结了大约一个连的人马,全副武装的,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去。黄汉华询问之后,得知这伙人要去一个较为隐蔽的小码头逮走私商人,大感兴趣的他决定同去,指挥官本不想同意,不过谁让人家是自己上司呢,最后也只能捏着鼻子应了这事。黄汉华抵达的时候,税警营这边刚刚集结了大约一个连的人马,全副武装的,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去。黄汉华询问之后,得知这伙人要去一个较为隐蔽的小码头逮走私商人,大感兴趣的他决定同去,指挥官本不想同意,不过谁让人家是自己上司呢,最后也只能捏着鼻子应了这事。黄汉华抵达的时候,税警营这边刚刚集结了大约一个连的人马,全副武装的,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去。。。。。。。 . 孤独麦客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五十九章 布告诸州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 孤独麦客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六十章 是你把夏兵引来的?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 孤独麦客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六十一章 处置手段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 孤独麦客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六十二章 北都规划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 孤独麦客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六十三章 北口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 孤独麦客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六十四章 积极防御 古北口其实也处于一处陉道中,其长度甚至与居庸关所在的陉道相仿——军都陉长四十里,古北口陉道比之略长个几里。 宽度也差不多,「两边陡峻,中有路,仅容车轨」,即宽度都只有「车轨」那么宽。邵树德登上高山,下视整个陉道时,心中不由得感慨万千。 这种险要之地,放土团乡夫防守的话,都能把敌人死死挡在外面。 地形就这个鸟样,敌人来几百人、几千人甚至几十万人,效果是一样的,展不开兵力,接触面始终就那么点人。 他想不明白,这种险要之地,历史上怎么就屡屡被人攻破呢?到底是什么样的「神人」在守? 即便敌人绕道至关城后方,也必定是小股部队,且轻装疾进,体力大衰,很多武器、甲胃没法携带,粮食也就够坚持几日,这都不能清除歼灭? 或许这不仅仅是军事问题,还夹杂着政治和经济问题,且必须烂到相当程度,才会造成这种效果,比如一触即溃的神策军,他们的战斗力甚至不如乡勇。 「边塞镇军,杨卿要多多费心了。」邵树德将目光投向山峦更远处,那里已经一片破败,死寂得宛如鬼蜮一样。 「陛下尽管放心,交给老夫整饬就行了。」南衙枢密副使杨悦一脸笑容道。 老杨头到洛阳当枢密副使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老实说,精气神比起当年一线带兵打仗时差远了,以至于邵树德都怀疑年近七旬的他会不会一病不起,就此仙逝。 有的人,当站在喜欢的舞台之上时,往往容光焕发,精神矍铄。可一旦失去他的舞台,便整日怏怏不乐,再也恢复不到当年生机勃勃的状态。 杨悦就是这种人了。 邵树德已经决定,将燕山一带镇军的组建交给他来完成。这比交给其他大将合适多了,隐患也小多了——杨悦这人,在军中的交情很淡,明明出身根正苗红,但因为那脾气、那破嘴、那情商,根本不可能得到别人拥戴。 所以,他就是个做事的人,很适合由他来组建镇军。「镇军来源,你怎么解决?「邵树德问道。 「陛下,效节军我看就不错。」杨悦说道:「他们也打了好几年了,虽然谈不上多厉害,但也不是弱旅,当镇军足够了。」 「你这是给朕出难题啊。」邵树德笑道:「河中、魏博多么富裕,这些军士肯搬家?」「那是陛下你要做的事,臣只管建军、练兵、布防就行了。」杨悦说道:「想当年忠武军余部不就乖乖去阴山当镇兵了么?」 镇兵也是职业兵,拿军饷赏赐的,与府兵不是一回事。准确说来,他们是边军,家就安在边境附近。但他们的人数并不多,主要负责要地防御,如重要军寨、交通孔道等。边境作战的主力还是府兵,他们将与敌人进行野战决胜。 如果府兵还不能解决,那么就需要后方进行动员,集结更多的州兵、乡勇,甚至要禁军出征了。 阴山镇军第一镇、第二镇的主要来源是新泉军及忠武、淮宁二藩镇兵的精壮。前者驻丰、胜,原有八千人,最近刚送去了一千灵州院新兵、一千青唐吐蕃精壮,人数扩充到了一万;后者驻柔州,本有五千众,朝廷刚刚提审幽州俘虏,愿意举家迁移至柔州的,发给路费,编入镇军,共得两千人,故该部即将扩充到七千。 青唐镇军第一镇有五千人,多为梁怀瑾自己招募的魏博武人,邵树德刚刚准许军额再扩大三千,由梁怀瑾在魏博自行招募,并且要求举家迁移至青海一带。 这种事情,也就他这种魏博叛徒干得最顺手了。短时间内梁怀瑾没有反叛的可能,至于以后如何整顿,再看。 如今北平府、蓟州、平州、妫州一带,也需组建镇军。邵树德的计划是一万五千 人上下,以军寨驻守为主,古北口附近的北口守捉城,就是一大据点。 「杨枢密你尽给朕出难题啊。」邵树德对他的态度不以为忤,只笑道:「这么快就盯上效节军了。」 「其实,正在北上的佑***也不错。」杨悦又道:「都是当年朱全忠的老底子,听闻这几年募了一些蕲人、安人、黄人入军,但骨架还在,以老带新之下,战力应还不错。实在不行,把岳州的威胜军调过来算了,反正他们天天在船上打仗,不得劲得很,不如全数北调,反正陛下也不会将他们编为禁军了,对吧?」 邵树德闻言哈哈大笑。 老杨头这话,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 首先,态度不是很好,让邵树德听起来就不是很得劲。其次,顶头上司折宗本也被他得罪了,居然打威胜军的主意,言语间还隐有奚落、嘲笑之意,讽刺威胜军战斗力低下; 第三,丁会莫名其妙就被他摆了一道,在杨悦看来,佑***这一万六千多人就该全部拆散甚至遣散。 不过他的话有一点没错,邵树德确实刚刚对枢密院的官员们透露过,不打算扩大禁军了。 按照他的原话,「九」为数之极,不会出现十了。目前禁军分步队、马队两大部分。 其中,步队有铁林、武威、天雄、义从、突将、天德、经略、龙骧、控鹤九支,如果按计划全部压缩至两万五千人的话,则有22.5万人。 马队则有飞龙、黑稍、金刀、银枪、铁骑、定难、飞熊、银鞍直、从马直九支,计有10.6万余人。 两部相加,禁军总数超过了三十三万,其实很庞大了,邵树德甚至想继续压缩。 其他部队,都非禁军,无论是老部队还是新部队。而既然当不上禁军,那就是需要处置的,或者年老退役,或者转为地方州兵,或者去边塞当镇兵,或者去当府兵,甚至是战阵上消耗掉——当然,如果他们愿意解甲归田,回家种地,朝廷也是欢迎的。 这种消息当然是瞒不住的。邵树德也没打算瞒,不然他也不会在公开场合对外「吹风」了。 他非常理解史上朱全忠宁可得罪中原武夫,也要将禁军员额从二三十万压缩至十五万人以内的决心。 他这样做可能确实带来了一些副作用,但却给后面几个朝代拆除了一个大炸弹。所有反噬由朱全忠一力承担,他的王朝也灭亡了,人死债消,武夫们有气去挖他家祖坟好了。但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却得以轻装上阵,留在禁军的都是精锐,朝廷军费开支也能养得起,然后以此威压各个藩镇,继续削藩。 说到底,还是这个时代的养兵开支实在太大,自古未有。一个兵包吃住不说,养活全家还绰绰有余,而是这个「养活」还是生活水平极高的状态,县城吏员的开销大概也就这个水平,着实离谱。 三十多万禁军,负担实在太沉重了。北宋赵大刚当上皇帝那会,地盘比邵树德如今稍小,也就二十万禁军,到赵二那会人数才开始飞快增加。邵树德的最终目标,还是把禁军压缩到三十万人以内、二十五万人以上,辅以州兵、镇兵,差不多也就够了——州兵的数量,未来也会慢慢削减,虽然他们开支较低。 「饭要一口口吃。」邵树德瞪了一眼杨悦,道:「有些话,不要大嘴巴四处宣扬。你吃亏 就吃亏在这上面,一把年纪了,还不改改?」 「改不了了,也不想改。」杨悦满不在乎地说道:「陛下,燕山镇军最好有两万人,至少一万五千以上。居庸关目前还是控鹤军一部在守御,未来将填充上镇兵。清夷军离开临渝关后,也需要人。北口这边有两处,一者北口城,二者东军城,都需要兵。」 邵树德点了点头,认可杨悦的这个 说法。 其实就是小路不管了,只抓住三处大道即可。因为只有居庸关、古北口、临渝关三处是可以「通方轨」的,其他都是崎岖小路,或许可以过人和马,马车的话就太困难了。甚至于,居庸关、古北口的马车通行条件也很一般,临渝关才是通衢大道,是重点。 这也是唐代的防御策略。 北齐、隋代都是修长城的,但唐代不修,只在重要地点筑城驻军。甚至这个城池也是草草修筑的,防御设施远远不如藩镇混战百余年的中原内地。 这种军事部署,很明显是放弃小路了,让你来,你来了后咱们野战决胜负。 当年三受降城修不修瓮城就曾经激烈争吵过,原因就是有人认为城防设施完善了,会让士兵们心理上有依托,不敢出城与胡骑野战。 就这种钢铁猛男的思路,你就别指望像其他朝代那样修筑长城,一个幽州搞几十个军事堡垒,层层设防,四处堵截了,不可能的,也没这么多兵。 杨悦方才提到的东军城叫做「东军守捉城」,原本是幽州镇在山后的驻军据点之一,位于后世滦平一带。 从北口城出发,向北走五十里,过摘星岭,然后再走约百里,至东军守捉城。历史上刘仁恭主政幽州时代,就经常过摘星岭,去草原上烧杀抢掠,甚至还在霜降后烧草原——枯草被烧,契丹人便难以储备足够的过冬干草,只能求和,与刘仁恭虚与委蛇,默默等待他的本钱被晋军、梁军消耗光,再找回场子。 东军城往东北走二三十里,有墨斗军城。再往外有个二十里,差不多就是幽州镇强盛时与契丹八部的默认分界线了。不过在幽州势力全面撒离山后地区后,契丹人以及他们的附庸部落开始向南侵占,直到前年那场大战,被一次打回原形。 「山后地区的防务,尽快恢复起来。」邵树德说道:「兵的事,朕来想办法,不用你操心。」 邵树德其实是认可杨悦的布防思路的。幽州镇都知道山后地区的重要性,并在那里筑城、驻军,附庸部落为己用,他又怎么可能比燕人干得还差呢? 他始终认为,历史上明朝定都北京,却放任山后地区被蒙古部落占领,失掉了燕山防线的缓冲区,是非常不明智的。 诚然,从幽州穿越燕山送补给比较困难,成本较高。但山后地区的农业条件其实没那么差,清代都能大面积垦荒,唐代的驻军家属也垦荒种地。实在不行的话,让附庸部落上供,总是有办法的。 这些部落也很现实。有敌人过来,你出城野战,帮我们把敌人赶走,我们为你提供牛羊、战马甚至兵员,互帮互助,共同构成防线,你连长城都不用修,不好吗? 这也是邵树德一直以来的思路,在长城后严防死守,屯驻数量惊人的大军,或许财政上的开支更大。 积极防御策略,花的钱未必就更多。虽然也不是没有坏处,比如唐时范阳、平卢二镇的边将「擅启边衅」,契丹人不想反,我逼你反。但有些事,应该没人做得比玄宗更糊涂了.....吧。 第六十五章 长夏 战阵厮杀的时候,每时每刻都在计算这计算那,时间往往过得很慢。战事一旦平息,进入休整状态时,时间又过得飞快。 前一刻还处在正月的欢乐气氛中,下一刻已经开始春耕,到了这会,已经是三月下旬了,幽州遍地野花,山间牛羊成群,到处充满了生机。 而在这个时候,换防的军队陆续到位了,铁林、经略二军次第开来,天雄、义从、武威三军回去休整,龙骧、突将、天德、定难四军又加发了一笔赏赐,几乎把沧州、幽州得来的钱花了个七七八八。 与换防部队几乎同时来的,还有第一批关西移民。 移民主要来自同、华、雍三州,计有六千户,其中三千户散到了北平府,蓟、平、檀三州各得千户。 三月二十日,五百户移民经北口道出塞,前往新设的濡平县定居。 濡平就是后世的滦平,唐时的东军守捉城,隶于刚刚设立的濡州——濡州之名,取自濡水(滦河)。 很明显,濡州是一个新设的州郡,地理上还处于燕山山脉之中,但文化和心理上处于山后地区。 在长城外置州立郡,并发民屯垦,史上不多,多始于北魏,北周、北齐因之,隋代渐渐减少,唐代就很少了。由北魏至唐,中原朝廷在长城塞外的屯垦努力处于长期消退状态,即便唐代取得了军事上的巨大胜利,但他们也没有尝试恢复这些曾经的农耕郡县,而是就近安置归附部落,故这些古城就慢慢湮没于历史的尘埃之中了。 大夏新朝,自有新气象。 参、柔二州的建立就打响了头炮,恢复了北魏凉城郡、代郡、定襄郡旧地。要知道,这可是正州,不是羁縻州,是正儿八经派遣流官的地方。 濡州算是第三个了,本北魏广阳郡旧地,目前只有濡平一个属县,未来会慢慢完善。 当然,这些新设正州也是比较特殊的,因为辖区内还存在大量部落,有的会编户齐民,有的则不会。盖因有些土地,本来就不适宜农耕,强行上马只会带来生态灾难,故因地制宜,因俗而治。 濡平县所处的位置还是很不错的,位于山间河谷盆地之内,可能不如幽州平原的条件那么好,但也绝不是没有耕地。养活个一两万农耕人口,数万游牧人口,完全不成问题。 李思又带着一群人途经濡平,前往燕乐故城以北圈定的长夏宫基址,修建宫殿。沿途所见,到处是走走停停的车马,以及蓬头垢面的移民。 「给你了,拿着吃吧。」见一妇人怀里的小孩饿得哇哇大哭,他叹了口气,让人递上两块肉脯。 妇人身旁的男人见了,连连道谢。 「你等从何处来?」李思乂下马暂歇,一边嘱咐奴仆打水做饭,一边问道。 「同州朝城县,将军可曾听过?「男人手里拄着一杆粗陋的长矛,满脸讨好之色地问道。 「不曾听闻。」李思乂尴尬地一笑。 男人不以为意,道:「小地方,小地方而已。」「你们家这是落籍濡平县了?」李思乂问道。「濡平?」男人一脸茫然。 「你们这五百户都是濡平县的第一批民户,确实落籍此地了。」周大郎从一辆马车后走了出来,说道。 他身后还有十余乡勇,此刻分立高处,手中的步弓已经上弦,警戒着四周。洛阳男儿,打了一年仗后,终于有点干练的模样了。 「原来如此。」李思又说道:「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啊。地太少,养不活太多人的。」男人听了有些失望。 他其实早就有这种感觉了,自离开北平府后,入眼所见到处都是山。山间或有一些破碎的盆地可供开垦,有的条件还相当不错,旁边就有河流,但整体确实少平地,不像是什么 富裕的地方。 「也没那么差。」周大郎说道:「他们是第一批,还是能量口授田的,一家有个二三十亩地不在话下。后面来的就难说了,不一定有这么多地。」 男人听了心下稍安。有二十多亩地,路上所受的苦楚就完全值回来了。 「还是圣人记得咱们关西老人。」男人感叹道:「朝城县可没这么多地分给咱们。」李思乂见男人一副真心感激邵圣的模样,心中暗叹。 他不是叹这些关西移民,而是幽州本地土著。 来的路上,他听闻燕乐县被罢废了。散居当地的靺鞨突地稽部后人,以及千余帐高句丽、奚人被整体迁移,不知何往。 或许,其中的一部分将安置在新设的濡平县。但他们有这种好运,能一户分到二三十亩地吗?未必。 圣人终究还是偏心啊! 幽州——现在叫北平府了——那么多部落,有的被杀,有的被贬为奴婢迁出,他们留下的空当,就让这些关西人来占据了。 李思又确实不敢造反,还为王师带路,但他终究是燕人,心中的感慨不比任何人少,只是不能宣之于口罢了。 他隐隐听说,圣人初进洛阳之时,当地人烟稀少,田地荒芜,于是大发关西百姓,将孟、怀、洛、汝、郑五州塞得满满当当。到了后来,甚至把黑手伸向曾被黄巢、秦宗权肆虐过,又与朱全忠拉锯多年,几成白地的唐邓随襄诸州——其实主要就是直隶道了。 直隶道的百姓,你可以说他们是河南人,因为确实生活在关东,即河南道旧地上。但他们又是地地道道的关西人,其中很多人是第一次得到可以传家的土地,对邵圣死心塌地,等于再造了一个关西出来。 幽州镇,是否也会经历这样的过程呢? 李克用杀了很多人,邵圣也杀了很多人,晋、夏势力入主幽州,都带来了剧烈的变革。曾几何时,操河东口音的晋人在幽州城内高人一等,现在大概要数关西人地位最高了吧? 这个新设的濡平县,嘿一—鹊巢鸠占,不外如是。 「走了,不到十里路,争取午时赶到。午后就不开伙了,想吃饭得等晚上。赶紧上路!」周大郎抬头看了看天,见时辰不早,便催促了起来。 夫妇二人抱着孩子给李思乂行了个礼,然后便上路了。车队缓缓前行,大包小包,压得路面坑坑洼洼。 李思又抬头看向南边,蜿蜒的驿道之上,车辆、行人一眼望不到头。山间小路之上,还有牧人牵着马儿,挎刀持弓,快速北上。 他们的目的地与李思又一样:长夏宫——行宫虽然还没影,但地名却已经有了。「我们也吃饭。」李思乂不再想烦心事,曲膝盘腿坐在草丛里,大口嚼起了干酪。 ****** 三月最后一天,李思乂带着车队抵达了长夏宫。 行宫建设工地上热火朝天,上万人挥汗如雨,开山取石、伐木制材,忙得不亦乐乎。远处的旷野之中,已经有人赶着牛羊在放牧。 年轻的小伙子骑上骏马,手握挽弓,目光炯炯地盯着远方,警戒之意十足。 山后啊,在幽州和契丹之间反复易手,如今迎来了新的主人,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长夏宫东南方驰来了数百骑。 看他们胯下高大的战马,以及手中精良的武器,李思又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那是大夏王师,或许便是定难军了。 春暖花开,牧草滋长,草原又成了骑兵的用武之地。大夏王师来此牧马,一不留神就会与东面的奚人、契丹人爆发冲突。最后会怎么收场,没人知道。 「可千万别打起来啊。」李思又登上一处山坡,手搭凉棚,凝视远方。好一片水草丰美之地啊! 有平坦如茵的草原,有幽深浓密的森林,还有山间凉爽的气候,圣人将行宫选在此处,也是煞费苦心。 圣人爱打猎,听闻待行宫落成之后,要亲自来此狩猎。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因为这几乎必然意味着大夏王师要与契丹人大打出手,至少要将契丹和奚人的牧地向东、向北推出去数百里,一路赶到辽泽深处。 感叹完之后,李思乂又下了山,正儿八经巡视起了建设工地。 他的部落人数不少,如今已经过来了起码一半人,超过两万之众。 这部分人也参与了建设,不过都是些辅助的活计。真正的重体力活,还是由俘虏来干,他们的人数一直在增加,至今已有三万。李思乂部,其实有监工的义务。 考虑到他的部落与苦力们之间本就相识,因此这段时间被骂惨了。 而被骂得多了,很多监工的勇士也急了,下手就没个轻重。这时间一长,部落的名声更坏,简直臭不可闻。 「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李思乂轻叹一声,神色间满是惆怅。南方又来了大队骑士。 领头一人穿着绿袍官服,双耳之上却坠着硕大的银耳环,一看就是蕃官了。李思乂犹豫了一下,还是迎了上去。 「谁是长夏宫阙制置使?」绿袍官员还没说话,他身边一名随从就大声嚷嚷了起来。「我便是。」李思乂胸膛一挺,说道。 「这位是长夏宫监阿布思万户。」随从一脸桀骜之色,大声道:「愣着干什么?还不速速准备吃食?」 李思乂的腰下意识弯了下来。 第六十六章 钝刀子割肉 乾宁三年(896),邵圣亲督大军进剿草原,在黑城子大破回鹘特勤啜罗勿,于诺真水大败阴山鞑靼于越阿布思,战果辉煌。 俘获的牛羊财货除赏赐下去的外,其余都养在各个牧场,有力支持了关北、河陇甚至关中部分地区的三茬轮作制农业改革。 部落丁口中的精壮被抽出,无论是黑城子西迁的鞑靼「本鞑」,还是阿布思家从西方东迁的白鞑靼,多被编入奴部,有力充实了邵家的小金库。 如今过去了八年时间,这些俘虏基本上都已经被调教得差不多了。 草原传统如此。部落吞并嘛,无上可汗没下令杀光高过车轮的男子就已经很仁慈了,大伙没什么可抱怨的。 你说你是鞑靼人,但你真的确定你祖上不是什么别的部落的?你们现在都是无尚可汗的直属奴仆,需要跪在地上磕头,亲吻他的靴子,流着黄金血脉的无上可汗一高兴,便会赐予你们土地,供养家人,甚至跟着他征战,获得更多的财富。 今日跟着阿布思来到长夏宫的,基本都是出身洪源宫、榆林宫、沃阳宫三部的骨干,总共千余人,由万户阿布思统率,来到长夏宫建立奴部,任务还是挺重的。 「不要叫我阿布思,吾名邵知礼。」长夏宫监邵知礼翻身下马后,一脸肃容道。 李思义一听腰弯得更低了,道:「我这便遣人杀羊,宫监稍待。」 其实,他是修宫阙制置使,邵知礼是宫监,两人间并不存在谁大谁小的问题。但李思乂现在的心气太低,惶惑不安,下意识就把自己摆在了很低的位置上。 另外,他曾经找人打听过圣人有没有收义子,得知至今只有陈州刺史邵伦一人。但得他赐名的人很多,比如武学生邵知贤、邵知学,他们都是前唐流放房州的官员后裔;比如从马直军校邵知言、邵知行、邵知为三人,分别是奚王去诸次子扫刺、仙游宫监拓跋金之孙拓跋狸以及出身沙州索氏的勇士。 这些得赐名姓之辈,旁人甚至都认为他们是圣人义子,只不过没公开收录罢了——其实,李克用义子那么多,但能入宗谱的寥寥无几,大部分义子的地位和得圣人赐名的邵知贤等人又有何区别呢?甚至还不如。 李思义并不想得罪这些姓邵的人,更别说他们都是无上可汗的家奴了,真没必要。 「牧场左近,可有契丹部落?」邵知礼四处望了望,问道。 「去年还有,后来自己吓跑了。」李思乂说道:「阿保机仓皇而退,损失的又何止那么点兵马,这些山后牧场,原本怎么侵占的,现在都一一吐了出来。」 「大汗真乃数百年一遇的雄主。」邵知礼赞道:「草原之上,已无敌手。李克用之辈,早晚束手就擒。」 邵知礼是在诺真水被俘的阴山鞑靼于越阿布思之子,生母是可敦阿史德氏。 阴山鞑靼被人称作「白鞑靼」,以区别于西迁的黄种人三十姓鞑靼。从邵知礼母族的姓氏就能看得出来,其实是突厥贵族,与沙陀三部关系匪浅,不然当初也不会收留李国昌、李克用父子了。 当然,阴山鞑靼本身是一个大杂烩,由从西域东迁的部落,和从东北西迁的部落融合而成,可能还混入了不少回鹘、室韦、吐谷浑、昭武九姓甚至沙陀人,本身十分复杂。阿史德氏在突厥的尊贵地位,那都是老黄历了,要不然你至于混到东迁避难么? 邵知礼本身的武艺底子还是相当不错的,也有一定的军略,加入侍卫亲军后,与鞑靼部落打过几次,都是小规模边境劫掠性质的战斗,还在去年参与镇压河西党项的叛乱,以弱冠之龄积功升至百户。 按理来说,这次提拔他,撑死了也就千户,确实也是如此,他手下也就千把人。但他的衔头里还多了个「权摄 万户之职」,这就十分唬人了。 邵知礼的生母阿史德氏目前只是洛阳宫中一掌灯宫人,此番也随驾北巡至幽州。 邵树德刚俘虏阿史德氏的时候,曾经宠幸过一段时间,后来觉得这个白人女子身上的毛多了些,没什么兴趣玩弄了。在泰山宫的时候,心血来潮,又把前来灭灯的阿史德氏拉上了床。前几日太医奏,阿史德氏已然怀有身孕。 邵知礼前往长夏宫之前,至幽州面圣。圣人宽宏,让他与母亲和两个同胞妹妹见了一面,得知母亲怀孕后,他的情绪很复杂,不知道母亲肚里的这个孩儿,他该称呼弟弟、妹妹还是别的什么。 至于父亲阿布思,他已经忘了......听说在洛阳闲居,但他没去见面,面圣完毕后就直接来了长夏宫。 谁能给他权势、富贵,邵知礼很清楚。他现在姓邵,不姓阿布思,没什么可说的。 ****** 羊很快杀好了,邵知礼带着一干人等坐了下来,李思义恭恭敬敬地让人献上美酒、食物,甚至还挑了一些模样周正的少女献舞。 「邵宫监,首批发来的五百帐已安置完毕,不知可汗是个什么章程,今年会不会对契丹动兵?「李思乂也坐了下来,轻声问道。 「不该你知道的,别瞎打听。」邵知礼带来的某位随从嗤笑一声,道。李思乂不以为意,仍然看着邵知礼。 「不会大动。」邵知礼阻止了随从的挑衅,道:「据我所知,三泉、仙游宫、御夷镇三部人马,在修缮完北口城后便会退走。后面会不会集结起来,我亦不知。长夏宫和临渝关这两个方向,可能会动一动,但主力不会过来的。沧景、幽州二镇新得,还得屯驻大军,镇之以静。」 事实上,魏博到现在还屯驻着不少兵马。 这些兵马一旦撤走,可能没事,也可能有事,没人敢赌。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讲,这些兵马的存在,对河东、成德、易定同样是一种威慑,牵制了他们的兵力。 对付草原,如果不是灭国之战,那么还用不了大量步兵。派遣机动骑兵部队就够了,这就是定难军以及正在赶路的侍卫亲军前来的根本原因。 「圣人果然是稳妥的。」李思义笑了笑,心中多多少少有点底了。 圣人大修长夏宫,又往附近集结大股骑军,李思又看在眼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担忧的。幽州蕃部,会不会被强逼着上阵呢?可能性不小。 「那长夏宫属部....".李思乂又问道。 「暂定六千户。」邵知礼说道:「尽数来自幽、涿、妫三州,打散后重新整编,在附近放牧。」 这六千户牧民,其实多来自小部落,因为他们容易拿捏嘛。首批五百户,就是来自涿州靺鞨后裔——前唐初年曾置慎州、黎州,安置粟末靺鞨乌素古部,契丹李尽忠叛乱后,这个部落被分散到了河南的宋、淄、青三州安置,后来又回迁至幽州,生活至今。 根据北平府的调研,涿州、幽州当有粟末靺鞨后裔数万人,这些人有的会被编户齐民,有的则会被编入长夏宫,成为无上可汗的奴仆。 「靺鞨人还是能战的。」李思乂一听就放心了,脸上的笑容明显多了起来,只听他说道:「而且靺鞨人会种地的不少,可汗得之,且牧且耕,以长夏宫的底子,将来可不得了。」 邵知礼听了,拿手指点了点李思乂,大笑。 李思乂也跟着尬笑。自己的那点小心思,看来是瞒不过别人的。 他们家是玄宗朝来幽州的,但听父辈说,自家祖上名叫大贺窟哥,被赐姓李,是李尽忠叛乱之前的大贺氏联盟的王族。 呃,李思乂其实是不信的。但往脸上贴金,给自家找个厉害祖宗这种事情 ,汉人做得,契丹便做不得?李思乂也就装糊涂,不承认,也不否认。 但又说回来了,住在幽州的各个部落,哪个祖上不光辉?姓阿史那和姓高的都一大堆,姓大贺的又能怎样? 李思乂也没什么恢复契丹大贺氏荣光的想法——事实上本来也没什么荣光——他只对自己的权势感兴趣。无上可汗在编户齐民,每天都有蕃胡百姓落籍州县,至今已持续快两个月了,这才是他最担心的事情。 在听到长夏宫不会以他们李家治下的部落为基组建奴部时,他还是很高兴的。 不过他的这种兴奋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邵知礼就给了他重重一击:「可汗有令,契丹何大何部出三千户,发往仙游宫、沃阳宫、榆林宫。李巡检,你可要做好准备啊。」 「什么?!」李思乂大惊。 何大何部就是李思义如今统率的部落。 当然,那是俗称。何大何是契丹大贺氏联盟时期的八部之一,比李思义家族更早来到幽州。李思乂祖上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成功整合了以何大何部残兵败将为主的联盟,融合成了一个新部落,世居顺州。于是,对外也就用何大何部来作为称呼了,连带着他们家的祖宗也变成了大贺窟哥。 「你不愿意?」邵知礼的脸色一僵。 李思义的脸色也是一僵,不过他很快反应了过来,道:「可汗既有命,自当遵从。就是不知何时出发?」 「今日即可发送部民。」邵知礼说道:「榆林三部选送的千户牧民,早早就出发了。我路上接到消息,最迟明日便可抵达。」 好家伙!李思乂算是明白了,圣人从他这里拿走了三千户,分散到榆林宫、沃阳宫、仙游宫,然后从这三处各抽调千户东行,连带着邵知礼带过来的千余骨干,一起作为控制长夏宫的基干力量。 如此一来,这个长夏宫的力量不可小视啊。九千户、四万多人,甚至超过了实力最强的沃阳宫。 「那我这便去交办。」李思又站起身,刚走两步,差点一个趔趄摔倒。邵知礼收起脸上的狂态。无上可汗钝刀子割肉的手段,又是你等可以猜度的? 天空传来一阵雁鸣。 邵知礼抬头望去,却见一群大雁正在北飞。他的目光追逐着雁群,直到天边的尽头。 而在那天地一线间的地方,越来越多的骑士正在集结。草原上的风,似乎更凛冽了。 不知道为何,他的胸中也涌起了一种激昂的情绪。 阿史那氏失败之后,为唐廷效力,累世功勋。他的母亲出身突厥阿史德氏,身上流着高贵血脉的他,似乎也可以建功立业一番。 契丹耶律氏算什么东西?如何比得上阿史那氏、阿史德氏血脉高贵?耶律亿狗一般的人物,野心这么大,难不成还想一统草原?这次,或有机会给他们一个教训。 第六十七章 阴郁 辽泽之中,水鸟云集,牛羊被野。 耶律释鲁站在湖沼边,默默看着水中倒映的身影。 曾几何时,他非常喜爱这片水草丰美之地,认为它是上天的恩赐。契丹人可以在这里捕鱼、打猎、放牧甚至种糜子,提供了丰富的食物,壮大了部落的人口。 与他们这边相比,西边的苦哈哈们日子要难过得多。 草原干旱少雨,能养活的牲畜有限。地势一望无际,平坦无垠,没有山林提供山野货和猎物。河流短促,水量不够丰沛,湖泊海子少,捕鱼都捕不到多少。 在加上中原的关西地区逐渐没落,西域、河陇碎成一体,民情不安,商旅都更愿意走北线草原,直抵河东、幽州、渤海和契丹交易了,西边的苦哈哈们商税收入锐减,工匠日渐稀少,已然无法和契丹相比——关东富庶,河北人烟稠密,契丹与之贸易,收入大增,甚至能学到更多的东西,壮大己身实力。 「辽泽是契丹之本啊,而今要被人一脚踹门杀进来了。」耶律释鲁意甚难平,焦躁恼怒,连带着围在旁边的奚人阿会部的酋豪们也有些不安。 「释鲁,阿保机太狂妄了,吃一次教训还不够,还想给八部招来第二次灾祸么?「耶律辖底冷哼一声,看着沼泽边冒出嫩芽的大片芦苇,说道:「这么好的地,若被夏人夺走了,要等到何时才能取回来?」 「唐武宗之时,卢龙军何等嚣张?咱们不都忍过来了?汉人会自己出错的,山后之地,来来回回,有时归中原,有时归草原,没有定数。这是上天的安排,我们耐心等就是了。」耶律释鲁闻言并不动怒,回道。 他与辖底是亲兄弟,关系非常不错。当年兄弟二人共同设计,狠狠涮了一把罨古只,共掌迭刺部大权。随后释鲁当上了于越,总知八部军国事,辖底当迭刺部夷离堇,倒也快哉。 只可惜,阿保机在征讨四方部落之时战功赫赫,释鲁也欣赏这个侄子,大力栽培,于是迭刺部夷离堇的职位被阿保机夺走,现在更是八部夷离堇兼可汗扈从官,已然无法撼动。 辖底对释鲁和阿保机是有怨言的,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权力之争,没有谁对谁错,谈不上对得起谁,对不起谁。辖底就是不爽阿保机这个晚辈站在他头上,逮着机会就要抱怨一番。 「等?怕是等不了啦。你也看到了,夏人进兵至柳河,会那么容易走?阿会部这些废物,打都不敢打,你还指望什么?「耶律辖底质问道。 柳河就是后世的伊逊河,长夏宫所在地就是后世的木兰围场、塞罕坝,有千里松林,又有河湖沼泽,还有丰美的草原。 从地理上来说,这里其实已经是辽泽的一部分了。在辽泽尚未大面积沙漠化的年代,这里别说放牧捕鱼打猎了,就是耕地都没有问题——当然,辽泽的退化,或许就有辽代大面积垦荒种地的因素,降水减少或许也是重要原因。 在前唐初年,这里毫无疑问是奚人的牧地,因为墨斗军城、东军守捉城都在南面、西面。柳河,应该是唐、奚双方默认的国界线。现在夏人越界了,向东北方挺进了一大步,六部奚的阿会部应对软弱,居然没敢与夏人开战,先自跑了,并向契丹八部求援。 方略或许没错,但这股子窝囊的做派让人心生烦闷,你们怎么就这么胆小呢?人家在抢你的牧场啊! 「这事也不怪阿会部。」耶律释鲁用安慰的眼神看向那帮奚人,道:「他们的精壮很多都被阿保机带走了,不敢打是正常的。」 历史上辽国时代,奚人擅长步战,奚人步兵也十分有名。君子馆之战正面打崩北宋禁军,战斗力相对宋军是不错的。因此,阿保机组建步军,除了大量使用汉人、渤海人之外,还抽调了不少六部奚的精壮,阿会 部自几年前南下之后,因地处边境,防御任务较重,被抽调得少,但人员流失终究很大,释鲁是清楚这一点的。 「都是借口。」耶律辖底何尝不知道这点,但他只是发泄情绪而已,根本不想和释鲁过多理论,只听他说道:「如今夏人杀过来了,你就说怎么办吧?阿保机还要不要打辽南?」 「你怎么对阿保机的意见这么大?」释鲁皱了皱眉头,看向辖底,道:「阿保机是有大智慧的人,你不应该怀疑他。」 「阿保机以前是不错,但这两年有些魔怔了。」辖底冷笑道:「他跟邵树德较什么劲?人家什么本钱,契丹八部什么本钱?能比吗?去中原捞好处,得到了什么?李克用尚且软弱,丢了山后之地,可如今不也吐出去了?再打下去,年年死人,年年亏空,我看能打到几时?」 释鲁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说道:「你是不是喝多了?如今是阿保机要跟邵树德过不去吗?明明是夏人欺到了门口,不打不行了。」 「哼!说得轻巧。当年就有传闻,你跟岩母斤有一腿,阿保机是你的亲生儿子吧?」辖底一脸嘲讽。 耶律释鲁的额头青筋直露,手已经握住了刀柄。耶律辖底冷笑不断,丝毫不退让。 亲随们纷纷上前,将两人拉开,不住劝解。 释鲁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情绪,怒道:「辖底,你跟我杠上了是不是?」「我大公无私,是为迭刺部考虑,为契丹八部考虑。「辖底抗声道:「依我之见,不如将唐廷赐与的'奉国契丹之印'送交洛阳,换成夏朝的官印。如此,或可消弭一场兵灾。可汗也同意此事,释鲁,你怎么看?不妨现在就说个清楚。」 听到「可汗」二字,释鲁心中一动,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了。 「辖底,你可是耶律氏的人,别忘了自己的根在哪里。「释鲁的心中动了杀机,但面色不变,声音也尽可能保持了平静。 「别把自己说得那么大公无私。」辖底继续开嘲讽:「滑哥出奔,至今未抓获,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比我清楚。」 释鲁怒极发笑。 他其实是个很爱面子的人,自己的小妾与儿子私通,在草原上的普通人家或许不算什么大事,但释鲁是于越,换成汉人的官职,就是宰相,说起来还是很丢人的,对威望也有所打击。 也正因为如此,滑哥才带着花姑仓皇出逃,因为他知道父亲是真有可能杀人。阿保机为了掩盖家族丑事,也会帮着叔父料理掉他这个堂兄。 但释鲁终究心软了。派人追杀的时候,密授机宜,屠刀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不然的话,就滑哥那种蠢货,也想逃出生天? 这本是他心底的隐秘,如今却被辖底当众说了出来,愈发坚定了释鲁要干掉他的心思。 当然他也知道,辖底不是任人揉捏的主。他在迭刺部还是有一定威望的,也有不少亲信,想要动他,必须从长计议,等待机会。 或许,得与阿保机商量一下。他的威望足够高,手里掌握的实力也强,其妻月理朵鬼主意也多,或能找出一个不伤迭刺部根本的好办法。 「怎么?释鲁,你想杀了我吗?」耶律辖底看了他一眼,退后两步。他身后的亲信紧张了起来,纷纷掣出兵器。 释鲁的卫士见状,也抽出了兵刃,虎视眈眈。 阿会部的奚人看傻了眼。怎么迭剌部的贵人一言不合,就要大打出手了呢? 「把家伙都收起来!」耶律释鲁喝了一声,卫士们立刻收起兵刃,但并未散去。 「辖底,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想选可汗了?」释鲁直视辖底的眼睛,问道。 痕德堇可汗在听闻契丹西征大败之后,惊惧不已。本来身体就不好,这下更是 垮得厉害。每到冬日,就只能卧于榻上,天气暖和了才能外出走走。草原人可不像中原那么守规矩,一头病虎是别想统御群狼的。从去年冬天开始,遥辇可汗城中便有流言传出,八部要重选可汗——部落联盟的可汗,本来就是三年一任,以前还经常换人,只不过最近数十年,默认可汗做到死罢了,即自动连任,直到他死去。 八部可汗,也没有明确说法一定得是遥辇氏的人来当,只不过以前默认如此罢了。就像八部夷离堇,也没有明文规定只能是耶律氏的人来当。 理论上,谁都可以当可汗,谁都可以当夷离堇。只不过过去一百多年,部落联盟这两个最重要的职务,大伙都遵从惯例,默认遥辇氏、耶律氏分掌,没人提出质疑。 耶律释鲁怀疑,辖底得了失心疯,想要选举可汗。 「哼!想当可汗的不是我,怕是另有其人吧?「耶律辖底将嘲讽开到最高一档,继续说道:「去岁阿保机伐渤海,虏获甚众,人人交口称赞。不是很多人吹嘘,只有阿保机适合统御八部,适合当可汗么?」 原来问题出在这里。释鲁心中恍然,辖底素来不喜阿保机,这个流言估计让他心中激奋不已,忍了很久,今日终于爆发了出来。 阿保机曾与他说,契丹八部太松散,无法与夏人抗争。他建议学习吐蕃人,创立文字、制度,推广通行各个部落的法典,以翼、万户、千户、百户之类的军民两便的职务,收取部落大权,创设统一的军队。 部落用部落之法管制,汉人、渤海人用中原之法治理,这也是吐蕃人在河陇、西域实践过的卓有成效的法子。 他们攻陷唐国的河西、陇右二镇,吸收汉官、汉将进入政权,组建各族军队,能征善战,一度打到西面很远的地方,向东也攻破长安,证明是有效的。 契丹只有学习吐蕃,才能在与夏人的争斗中,保留一线翻盘的希望。释鲁原则上同意阿保机的看法,同时也觉得这事非常棘手,因为涉及到汗位的归属。 在夏人虎视眈眈的情况下,遽然对遥辇氏下手,容易让人心散掉,风险太大。 阿保机也很无奈。 叔侄二人商议一番后,觉得暂时还不能轻举妄动。阿保机现在要做的,就是继续积攒声望,壮大迭剌部及兄弟友好部落的实力,让更多的人支持他。 夏人占据辽南之后,夯实根基的同时,不断北上,已占据辽阳、新城、抚顺等地,与渤海人沆瀣一气,十分嚣张。 尤其是刘鄩兵进辽阳那一幕,极大震撼了契丹人。数万骑,围着几千步兵束手无策,让人家一路冲进辽阳城,简直奇耻大辱。如果能将这些人消灭掉,确实可以极大提振阿保机的威望,比打渤海国还有用。 只可惜,夏人似乎也意识到了辽南的危机,开始在辽泽边缘地带囤积物资、牛羊,修建城池,集结兵力。 大军压境的情况下,内部还一团糟,释鲁的心情已经阴郁得难以复加。 第六十八章 分裂 山林草泽之内,水鸟骤起,蹄声如雷。 几乎是在瞬间,数百强悍的骑兵就冲进了一处牧地,一时间箭矢横飞,刀枪交鸣。 契丹人其实早有准备。 没有人是傻子,在近距离贴脸的情况下,还懒懒散散不当回事,没有丝毫警戒。 于是,夏、契双方的骑兵在沼泽中的干燥空地上面对面厮杀了起来。 不过仅仅一个照面,定难军的骑士们就给了契丹人一个小小的震撼。近战能力出众的他们放倒了太多契丹骑兵,而自己仅仅付出了数十人落马的较小代价。 契丹领兵的渠帅也是懂打仗的,立刻收拢队形,往沼泽地、芦苇丛、小树林和山坡里钻,利用复杂的地形阻止定难军骑士的近战冲锋,然后牢牢控制着双方之间的距离,将交战方式变成了骑弓互射。 这才是他们熟悉的打仗模式。 骑兵本来就该骑马射箭,在中距离上毙杀敌人,正面肉搏实在太粗鲁了,不适合咱们草原男儿——其实,契丹在征讨室韦、鞑靼等部落之时,经常扛着狼牙棒、长枪冲锋破敌,他们算是幽州关外这一片最会近战肉搏的部落了。 但今天显然遇到敌手了。 双方骑兵对冲之时,契丹一方的骑士简直就像被疾风吹倒的芦苇一样,倒伏了一地。出现这个结果,没有别的原因。骑兵对冲,不像步兵那样人挤人,阵型其实是很松散的。战术、阵型的作用是有,但远远没有步兵要求那么高,很多时候靠的是小组配合,个人的作用被急剧放大,这时候凭的就是技艺。 你一天训练几个时辰?你的武器装备怎么样?你平时吃得起肉吗?你的力气大不大?你胯下的是战马还是随便拉来的马匹?等等.... 细节决定成败,奥秘就在于此。 所以契丹人果断放弃了肉搏,开始利用复杂地形与夏兵周旋。汉时晁错曾经提到过,匈奴骑兵的优势在骑术和箭术,但定难军骑兵的最初来源就是河陇蕃人,他们这一项并没有明显的短板,相反当了职业武夫后,吃住有保障,训练量也上去了,玩起弓箭来并不逊色。契丹人这么做,只是规避了劣势,但他们所认为的优势却未必是优势。 于是乎,我们便看到了:战马在草泽之间溅起大团水花,双方像捉迷藏一样时隐时现,冷不丁一支箭射来,偷鸡般射倒一人,然后再打马狂奔,迂回到另一处对敌。双方的伤亡都不小。 契丹人在对射了一阵后,心中大为胆寒,军士们的士气有些低落。眼看着已拖了很长一段时间,于是便缓缓撤退了。 定难军象征性追击了一下,便也撤回了。 带队的定难军都虞候符彦超对战斗的过程也不太满意。 他们是轻装骑兵,注重战场上的机动作战,但起伏的丘陵、密布的沼泽、茂密的树林限制了他们的发挥。对射过程中固然不落下风,甚至大有优势,但敌人是什么成本,你的兵是什么成本? 还是得想想办法,逼迫契丹人和你面对面冲锋肉搏。「撤吧!」他挥了挥手。 亲兵摇旗,散落四周的骑卒渐次汇拢,然后带上无主的战马,分批撤离了战场。 ****** 耶律释鲁第一时间得知了夏兵来袭的消息。 他和辖底暂时放下分歧,带着数千骑匆忙来援,不料夏人早已撤退。耶律释鲁下马,仔细查看着战场。 地上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奚人尸体。死于刀剑的很多,被骑枪、短槊、铁锏、铁挝弄死的也不少。与之相比,死于弓箭的就要少很多了。 「我记得当年夏贼攻平地松林。有号'铁骑军'者,聚集冲锋,勇烈难敌,最后还是靠人多才将他们驱逐了出去。」耶律释鲁 说道:「今日是在山谷、沼泽边打仗,尚可周旋,异日夏人绕道,在平坦开阔的草原上厮杀时,该怎么办?还像现在这样避其锋芒,游击袭扰么?」 耶律辖底的面色也很凝重,他看得比释鲁还要仔细,一连翻检了十余具尸体,甚至拔出了一支羽箭端视良久,方道:「应是夏人的禁军了。释鲁,这说明什么?」 「说明夏人要找咱们麻烦了。「释鲁苦笑道。 辖底扔掉了箭矢,道:「其实我有一疑问,至今未解。」「说来听听。「释鲁道。 「听闻邵树德已全据幽州,最近数月,一直在忙着整顿卢龙十州。「辖底说道。 「打下了地盘却又不花时间整顿,不白打了么?「释鲁抬起头,看向辖底,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前些时日你派使者间道前往河东,虽然被迫中途折返,但也知夏兵在幽州大肆屠戮,编户齐民。这个乱局,没个一年半载平定不下来的。也就是说,夏人这会应没有多大的兴趣东顾,那么他们的目的是什么?「辖底问道。 「你何必明知故问?」释鲁不满意地哼了一声,道:「还不是想攻打辽泽,步步蚕食?兼且施加压力,令我惊惧,不敢全力南下。」 「那么他们到底怎么判断出来我契丹要南下辽南的呢?「辖底逼问道。 释鲁不语。 「哼!你不好意思说,我来告诉你,还不是因为你那蠢儿子滑哥?」辖底怒气冲冲地说道。 耶律释鲁长叹一声,竟然没有反驳。 "滑哥干啥啥不成,除了玩女人,可还有别的本事?」辖底继续说道:「事已至此,我也不想多说什么。释鲁,下令吧。」 「下什么令?」释鲁一怔。 辖底怒目圆睁,道:「当然是让阿保机停止召集各部丁壮了。现在南下,或可在辽南取得些战果,可若夏人大集兵马,攻入辽泽,你拿什么来抵挡?释鲁,你刚才也提到了平地松林。如果夏人再遣一支大军,沿潢水而进,要不要派人抵挡?你拿什么抵挡?」 耶律释鲁面现犹豫。 他是于越,总知军国事,理论上来说,是可以命令八部军事统帅阿保机的。更别说双方之间亲密的关系了,只要他开口,阿保机即便再不愿,还是会听从的。但是-- 「还犹豫什么?」辖底怒气更甚,道:「阿保机根本不值得栽培。他野心太大,大到契丹八部承受不了了。他根本不是什么契丹的天命之子,而是大灾星、大祸患。」 「你?!」释鲁有些生气。 「岩母斤一碗迷魂汤,还真把你给迷住了?」辖底冷笑连连,道:「我就直说吧,如果契丹有当年突厥、回鹘的实力,阿保机确实可以带领契丹崛起,甚至南下中原。但八部契丹有这个实力吗?没有!你当我处处针对阿保机,纯是意气之争么?那你也太小看我了。当年设计玩了罨古只,你要当夷离堇,我和你争过么?此皆肺腑之言,阿保机生不逢时,没什么可说的。」 释鲁初听之时,差点又抽刀砍人。不过在听完辖底的话后,他也有所触动,几乎重新认识了一番此人。 辖底的意思是他对事不对人。如今这个形势,阿保机或许能带领契丹打败渤海国,如果再有个十来年,一举灭亡渤海也不是不可能。但夏人给你这个机会么? 他们浮海北上辽南,原因是什么? 邵树德刚打下幽州,就迫不及待恢复山后的据点,甚至更进一步,窥视辽泽,原因是什么? 夏人早早就意识到了契丹的野心,开始针对性布置了。这还只是前奏,未来会怎样,没人能知道。 「中原离乱,这么好一个机会,仿如隋朝末年.....「释鲁迟疑道。 「又是阿保机对你说的吧?「辖底嗤笑一声,道:「邵树德已经快统一北方了,晚了!纵然没统一,我看阿保机南下的计划也不会顺利。昔年打不过张仲武,后来敌不过李匡威,再后来与李克用决战也失利了,连个幽州都拿不下,还想南下中原?凭什么?」 耶律释鲁闻言,虽然觉得辖底的话不无道理,但他那自轻自贱的语气让人很不喜,于是说道:「辖底,你好歹也打了半辈子仗,摧锋破锐,勇武过人,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呢?」 「我只是不想契丹被一个人的野心连累罢了。」耶律辖底说道:「依我看,不如遣使至洛阳,奉表称臣。邵树德还有王镕、王郜、李克用未灭,南方应该还有很多藩镇没攻取。只要是个正常人,都知道攻打江南比征伐契丹收益大。如此,或可将这一劫应过去。邵树德年纪也不小了,待他一统天下,多半垂垂老矣,还有什么雄心壮志?咱们恭敬点,哄一哄,也就过去了。他死之后,中原什么样,谁都说不清楚,或许会有机会。」 释鲁又一次刷新了对辖底的认知。 他说的方略,其实是有相当可行性的。 中原君王爱面子甚过里子。隋朝那会,突厥败于中原,也对隋文帝称臣,获得了宝贵的调整机会,随后便在隋末干涉中原统一进程,差一点就成事。 突厥尊奉杨坚为「圣人可汗」,若契丹尊奉邵树德为「无上可汗」,是不是也可以如同突厥那样在持续惨败之后,获得喘息之机呢? 释鲁仔细想了想,如今的局势似乎都与隋朝那会差不多。隋尚未灭陈,只统一了北方,但分兵数路,几万步兵、五六千骑兵就能杀得拥有数十万骑的突厥惨败,可汗狼狈奔逃。 邵树德也快统一北方了,南方未平。大夏禁军的实力,他也领教过了。数万契丹骑兵愣是啃不下龙武军三千多步骑,还被人打得丢盔弃甲。 正面迎战,或许真的赢不了。 耶律释鲁一瞬间几乎动摇了,但他想起了阿保机的话,想起了阿保机对他描绘的美好前景,迟疑难决。 耶律辖底冷眼旁观,心底暗叹。 他知道,释鲁最终还是会倒向阿保机,选择支持他最喜爱的侄子。 同时也觉得颇为可笑,光迭剌部都无法达成统一意见,更别说契丹八部了。阿保机,不过又一个可突于罢了。 「辖底,你说的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释鲁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会与阿保机再计议一番。夏人在持续增兵,辽泽或爆发战事,你我还得齐心协力,先将夏人打回去再说。」 辖底一言不发,转身离去。耶律释鲁脸挂寒霜。 他知道,迭刺部事实上已经分裂了。或许这会表面上还看不出来,尚可勉强维持,但只要战局不利,支持辖底的人就会越来越多,最终将他和阿保机这对权倾八部的叔侄彻底埋葬。 第六十九章 组画 整个四月份,夏、契双方基本上是在不间断的中小***中度过的。夏人的兵似乎也不怎么多,禁军马队出动过几次,随后便不怎么动弹了。取而代之的是李思义部的蕃兵,他们与奚人棋逢对手,菜鸡互啄,打得有来有回。 李思义被消耗得一脸晦气之时,平州李能部的男女老少,也赶着牛羊过来了,即刻投入战场,与阿会部厮杀,打得他们支持不住,释鲁、辖底兄弟被迫带着一些附庸小部落上前援助,堪堪稳住战线。 这还没完。就在李能对损失感到肉疼的时候,李绍业部男女老少一万多人又赶着牛羊过来吃席了。 他的本钱不大,但三千生力军冲了一波,直接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阿会部直接崩了,辖底带着真契丹人直接跑路,跟着释鲁过来的契丹、奚、霫、鞑靼部落也战意大衰,心中恐惧。 考虑到阿会部的男女老弱和牛羊早就撤得差不多了,释鲁也只能长叹一声,一边派人迂回至燕山之中,试图袭扰夏军粮道,一边撒丫子跑路。 至此,夏人彻底在木兰围场这一片站稳了脚跟——其实没使多大力。四月二十一,李存孝率清夷军五千众,并幽州蕃胡万人出临渝关,一路狂奔疾驰,至白狼戍。沿途所遇部落,无论大小,尽皆走避,甚至还有主动来降者。 白狼戍是一个军堡,在后世喀喇沁左翼大凌河上游西岸。在前唐年间,这里再往北一点,便是唐与契丹的国界线了。 后梁贞明三年(917),阿保机率数十万骑南下,围攻幽州,被李嗣源、符存审的七万步骑击败,一路逃回辽泽。幽州节度使周德威遂招募军士,恢复了山后八戍,遣兵镇守,白狼戍便是这八个军寨之一。 李存孝率军来到此地后,大夏也恢复了对这些地方的控制。部分未曾内迁、屈服于契丹的部落又如墙头草一般,纷纷来降。 四月三十,邵树德带着新来的铁林军、银鞍直三万余人抵达了长夏宫。这是他占领幽州之后,第一次跑这么远,几乎到了辽泽边缘了。但仔细看看周边形势,似乎也不那么危险。 暂隶柔州行营的铁骑军万骑已接到命令,举兵东进,至三泉,等候下一步命令。 李存孝部已至白狼戍。 定难军、铁林军、银鞍直在长夏宫。 三支军队几乎连成一条直线,互相呼应,可进可退。 邵圣压根不信,有铁林军男儿在这,契丹人还能把他怎么样了不成——呃,等等,铁林军. 其实还好。 铁林军现在被很多人嘲笑,那也看和谁比。正面野战,契丹人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当然,邵圣现在也没有与契丹全面开战的意思。他现在所做的,只是全面恢复原幽州镇在山后、关外的地盘罢了。 契丹人趁着李克用大量抽调燕兵,关外不守,遂行侵占。这种行为当然是不可容忍的,必须要让他们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拜见陛下。」邵知礼、李思乂、魏博秋、符彦超等主要官员纷纷拜倒于地。 「起来吧。」小黄门搬来了御座,邵树德直接坐了上去,道。 皇五子邵惠贤、皇六子邵明义,宰相陈诚、萧蘧、裴贽,枢密使杨爚、副使胡真,吏部侍郎张玄宴、兵部侍郎王溥等人分列左右。 邵树德的身旁还坐着两位妇人,左侧是唐淑献皇后何氏,右侧则是新册封的婕妤阿史德氏。 这是两人第一次在公开场合亮相。尤其是何皇后,二月间为邵树德诞下了第二子,便不再遮遮掩掩了,干脆公开示人。 邵树德本以为他携攻灭沧景、幽州二镇的威势,不敢有人劝谏的,没想到兵部侍郎王溥劝他将何氏交给亲族照料。 这是学的前唐初年王珪劝谏李世民了。 李世民的堂兄、庐江王李瑷谋反被杀,妻妾被收入宫中,其中有一女美艳绝伦,服侍也很到位,李世民本身也很得意,经常带在身边与大臣们会面,颇有炫耀之意。结果被王珪呛了一通,脸上挂不住,最后把此女放走了,交给亲族照料。 但何皇后身份特殊,邵树德舍不得送走,怫然不悦。王溥也没有办法,便没再劝谏。 何氏此时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臣子、酋豪,微微有些紧张。不过毕竟是当过皇后、临过朝的人,基本的气度还是有的,端坐不动,面带笑容。 她知道,很多人可能在心里讽刺她水性杨花,毕竟她是主动投怀送抱的。但她怕死,又贪恋富贵,别人怎么想无所谓了,摆烂了。 阿史德氏的小腹微微隆起,她的目光在邵知礼身上只停留了一会,便移开了。 她很清楚,肚里这个孩儿的价值,胜邵知礼百倍。为了得到机会,她不知道暗中准备了多久,可谓处心积虑。当然运气也足够好,一下就怀上了,她现在已经婕妤,满足了。 「邵知礼何在?「邵树德问道。 「陛下,奴婢在此。「妈的,在场的大官太多了,邵知礼居然被挤到了后面,这会听到召唤,慌忙上前。 「长夏宫属部,组建得如何了?」邵树德问道。 「已组建完毕,计有十七个千户、四万六千九百余口。」邵知礼答道。 千户的设置,原则上是将以前的旧部落拆散,按氏族分。一个氏族一个千户,长夏宫有十七个氏族,便是十七个千户。 「最近与契丹人交手,感觉如何?」邵树德又问道。 「陛下,各千户间还有些生疏。打了几次后,好多了。请陛下给臣一些时日,整顿一番,将来定是一支强兵。」邵知礼答道。 「不错。」邵树德赞许道。 他拉起了阿史德氏的手,阿史德氏的脸上堆起笑容,用鼓励的目光看着邵知礼。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来人,将甲胄、器械赐下。」邵树德拍了拍手,道。 仆固承恩快步上前,拿出一份单子,道:「邵宫监,官家特赐长夏宫属部铠四千领、甲五千副、弓万张、槊万根、陌刀两千五百口、骏马千匹.....」 邵知礼大喜,又跪了下来,道:「陛下如此厚遇,长夏宫上下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 这份赏赐实在太丰厚了。尤其是那四千领铠甲,正好分发给榆林、沃阳、仙游三宫过来的老侍卫亲军成员,自己带来的千名骨干,亦可分得。 长槊、步骑弓、陌刀也很有价值,可以极大丰富他们的武器库,将来与契丹征战之时,能发挥很大的作用。 「这是厮杀用的战具。」邵树德笑道:「然孩儿们深入辽泽,甚是辛苦,岂能无钱?解尚宫!」 「奴婢在。」尚宫解氏上前。 「财货可已齐备?」邵树德问道。 「皆已齐备。正丁一人给粮二斛、钱一缗、绢一匹、毛布一匹,百户以上,各有分差。」解氏答道。 「善。」邵树德说道:「让儿郎们列队,朕要亲自督发赏赐。「可汗之光辉,可昭日月。「邵知礼感佩道。 发赏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长夏宫诸人听闻,尽皆大喜,自发地扶老携幼,跪了下来,将草原塞得满满当当。 邵树德也饶有兴致地起身,拉着何氏、阿史德氏的手,缓步而出。「拜见无尚可汗!」 「拜见可敦!」「拜见阏氏!」 部众们头几乎磕在了草地上,恭敬虔诚无比。邵树德看着跪满一地的奴仆,心中感慨。 草原是贵族政治,比当年的南朝世家还要过分的那种。普通牧民是真的没有任何机会,一丁点都没有。 你的血统不够高贵,你就没有号召力。你没有号召力,你就拉不起队伍来。你拉不起队伍来,你就没有提升自己血统的机会,老闭环了。 只有那种数百年乃至上千年不遇的天赐良机,草原上天降猛男,来个全草原吃鸡大赛,彻底洗牌的时候,才有牧奴得以脱颖而出,成为贵族——洗牌后,依然是贵族政治,只不过换了一拨人罢了。 无上可汗新建奴部,其实给了很多底层出身的牧奴机会。 因为这是一个全新的集体,甚少有往日的羁绊,利益纠葛较少。每个人都有上升的机会,当上百户、千户乃至万户——这些职务虽无贵族之名,但有贵族之实,还是很吸引人的。 因此,就当下而言,侍卫亲军系统还是处于一种蓬勃向上的境地的。至少积极性不错,很多人都想立功,为子孙后代攒下家业。 所以,跪在地上的靺鞨人、契丹人、高句丽人也是真心顺服,因为可汗给他们打开了一副别样的天地,有大把的功勋等着他们去建立。 陈诚、萧蘧二人的目光不经意间碰在了一起。 圣人这个奴部,对他们这些汉地功勋大族也是一种隐隐的牵制。如果这些人能习得文武艺,出些人才,圣人就不必完全依赖勋贵和士人了。 这些天家奴仆,居于草原,与中原的联系定然不比汉地大族。他们天然只能依靠皇帝,是天子手中一柄非常好用的刀。极端情况下,汉地文臣、世家反对的事情,圣人也可以靠他的奴仆们来推行,不会完全受制于人。捅篓子了也不要紧,直接打发回草原避风头即可,反正奴仆嘛,就是替罪羊了。「侍卫亲军下月便可抵达。届时尔等好好跟着练一练,让阿保机那贼子瞧瞧你们的厉害。」邵树德站在草原之上,如山岳般屹立,周围是密密麻麻跪地磕头的牧民,酋豪渠帅尽皆俯首,恭敬有加。 紫袍道士张素卿挥毫泼墨,当场作画。 翰林学士杨凝式酝酿好了草稿,于画上题字:「关山无事,风马有归。青冢路边,罕有射雕之骑;受降城北,更无遗镞之忧.....建极四年四月,帝幸柳河,夷夏俱安。山河共永,日月长悬。」 邵圣巡视河北组画的又一幅,就此完成。 第七十章 寒意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 孤独麦客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七十一章 柳城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 孤独麦客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七十二章 西进与西进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 孤独麦客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七十三章 蜀中与营州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 孤独麦客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谈谈兵法 作为一个没有军事经验的素人穿越者,邵树德的一切战略战术思想都是在本时空学习、感悟、总结、归纳的。 作为此时最流行的经典战术思想:以正合,以奇胜,正奇结合,正是邵树德亲自实践得最多的。 而且他吃透了这种战术思想,将其发挥到了战略上。 上一章主角为什么批评儿子行兵弄险?因为他是拿正兵在冒险,而不是奇兵。 比如间道奇袭,这种事情风险指数是非常高的。因为等待你的有可能是陷阱,即便不是陷阱,万一敌人突然有备了,奇袭的大军就将陷入绝境。 派奇兵去搏一搏,没什么,失败了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但你不能拿正兵冒险,不能拿自己冒险,因为一旦失败,就是全军大溃。 (1)举个例子吧,经典的李世民与薛举父子的战争。 617年,李渊、李世民、李建成会师霸上,唐军已有二十多万,兵强马壮。 这一年,薛举也基本控制了西凉一带,把老巢迁到了秦州,收编各路杂牌,吞并他人部众,兵力“号二十万”,但估计是十万人左右。 西凉与李唐的相比,经济实力、地盘稳固程度、兵力都大大不如。换作一般人想法,直接一战击破就好了,但李世民怎么打的? 617年12月,薛仁杲与李世民在扶风交战。这次其实是一次野战,李世民获胜,并纵兵追击,总共斩首数千级。 薛仁杲是西凉军的先锋,被击败了。 但另外三路兵马,姜謩、窦轨被薛举的主力击败,损失不详。刘世让、刘世宝兄弟也被薛举打败,“因授(刘世让)安定道行军总管,率兵二万拒薛举,战不胜,与弟宝皆没于贼。” 李世民这一路赢了,但另外三路被打得惨不忍睹,保守估计损失在三四万人。 李渊大意了,李世民也意识到了西凉军不是弱旅,还是能战的。于是他改为守势,“设壁垒”。 (以上是正式开战前的大背景。) 采取守势后,哪怕战线十分被动,他也不为所动,只要不败,被动就被动,难看就难看。为此连李渊的命令都顶了回去。 618年7月,从战略上来说,西凉、李唐已经相持七个多月了,双方一直在交战。 (这个情形有点类似邵树德与朱全忠在洛阳、汝州一带的长期僵持。) 唐军其实表现不好,李渊不得不召回前往关东洛阳的部队,增援李世民。 这一次,唐军有了兵力优势,经济后勤上的优势更是一直远胜于西凉。但李世民依旧下令坚壁不出,以守为主。随你挑战,爱咋地咋地,之前七个月我都忍了,就与你耗,发挥自己的后勤优势,直到你撑不住。 李唐拥有的关中,与薛举拥有的西凉,在经济体量上本来就不是一回事。 但李世民被人坑了。他生病卧床,将指挥权交了出去。 “行军长史刘文静、殷开山观兵于高墌,恃众不设备,举兵掩其后,遂大败,死者十六,大将慕容罗睺、李安远、刘弘基皆没。” 刘文静、殷开山觉得唐军兵多啊,后勤也足,有这两大优势,为什么不和人家决战? 出营,出营!于是惨败,损失了60%的兵力,长安震惊。 这几乎是一场足以摧毁李唐基业的失败,就因为一次不理智的决战。明明耗下去胜算就更大,为什么急着决战呢?我现在有70%胜率,再等等可能有90%,听起来似乎都一样,但有时候老天就是会给你开玩笑。 不过李唐的运气不错,薛举突然病死了,西凉军内部出现问题。而且,之前李世民判断薛举粮少,于是坚壁不战,这個判断依旧是有效的。而李唐的本钱确实厚,在经历了如此一场惨败之后,依然能凑出兵力,继续与薛仁杲耗。 两军相持六十多天,西凉军断粮,李世民判断决战时机成熟,于是决战,大破薛举。 邵树德与朱全忠的决战,两军开辟多个战场,相持一年,直到梁军北线出现巨大的漏洞,邵树德投入预备队,一举击败葛从周,撕开防线,然后南下,陈许数次大战,围歼庞师古集团,取得全胜。 作战思路,与李世民这场是不是惊人的相似? 正奇相合,正兵一定要稳,别乱来。时机成熟后可以投入奇兵,这才是胜率最高的用兵思路。 刘文静仗着兵多,主动决战,按理来说应该赢的,但战场上瞬息万变,和你讲什么理?你七成胜率又如何,人家薛举就是把握住了那三成的机会,一战让你“死者十之六七”。 (2) 再说说李世民打河北,灭刘黑闼的战役。 窦建德被杀后,刘黑闼在河北招徕亡散,劝说了一些窦建德残部加入,然后慢慢壮大。 大背景是:七月,刘黑闼带少数人击败唐贝州、魏州刺史,收编其降兵,正式造反。 八月,败屯卫将军王行敏,杀之。 九月,大破淮南王李神通、幽州总管罗艺联军,生擒薛万均兄弟。 十一月,败定州总管李玄通,杀之。 十二月,破冀州,杀总管麹棱。当月,又败李绩,绩单骑走免。 几个月的时间内,杀三位唐军高级将领,生擒二人,李神通、罗艺、李绩等人被爆锤。 唐军被打成这个样子,必须集结主力大军征讨了。最后由李世民领兵。 双方在洺水对峙。 李世民的战术依旧是正奇相合,主力与刘黑闼对峙,然后派出奇兵深入敌后,试图攻占其粮食转运枢纽洺水城。双方反复争夺,刘黑闼被搞得没办法,被迫从对峙一线退走,据守洺水城。 刘黑闼大军的战斗力是不弱的,而且李世民这时候犯了一个错误。即亲自带领部队绕后袭扰刘黑闼粮道,结果被包围,危急万分,幸好尉迟敬德将其救回来,李世民、李道宗突围而出。 这一次,其实是李世民冒险了。这似乎是他的一种喜好,这也不是第一次冒险,每次都很危险。公允地说,他这是拿正兵在冒险,因为他是统帅,他就代表着正兵,他若死了,全军大败是大概率事情,非常不理智。 李存勖与李世民有相同的爱好,也有两三次险死生还。 但李世民在浪完之后,很快认识到错误,继续与敌人相持,用兵稳如老狗,任你挑衅,我就是耗,因为我有兵力优势和后勤优势。 最后耗到刘黑闼粮尽,被迫决战,全军大败。 李存勖就单纯冒险了,作为主帅、皇帝,他亲自带着奇兵绕后突袭,把正兵丢给手下大将,这是非常不负责任的做法。 运气,不可能时刻眷顾你。 你让李世民那几次冒险行为再来一次,100%能全身而退吗? 夏鲁奇拼了命百人斩救李存勖突围,元行钦单骑突阵,空手入白刃,断矛两根、杀敌一人,将李存勖救出。这种事,再打一次,一定能成功吗? 战争,是非常严肃的事情。 好多书友吐槽主角不会打仗,就结硬寨打呆仗,真是这样吗? 主角对正奇相合战术的理解十分透彻,应有已经如火纯情。 此番征伐河北,正兵徐徐推进,不给人任何机会。奇兵渡海登陆,令晋军全线动摇,一路溃退。 这是非常高明的兵法,可比那些什么用间、诈降之类的小道厉害多了。 李世民怎么打的?主角学得很好。 而且,主角偶尔也会冒冒险。比如雪夜袭郓州,以及亲自领兵冲葛从周那次。但总体而言,他是严肃、冷静、理智的军事统帅,对战场谙熟于胸,知道自己的优势是什么,敌人的劣势是什么。 知己知彼、扬长避短、正奇相合,偶尔冒险,给伱个惊喜,这就是本书到现在主角全部的用兵表现。 他是李世民的学生,但他有自己的理解,而且学得并不差。 第七十四章 沉重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 孤独麦客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七十五章 送上门的功劳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 孤独麦客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七十六章 我还没用力呢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 孤独麦客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七十七章 一夫之威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 孤独麦客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七十八章 内部爆破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 孤独麦客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七十九章 鬼主意 从营州到燕郡城有多远? 李存孝告诉你,没多远,一天工夫就到啦!「嘭!」一具破布般的尸体被狠狠甩在地上。 李存孝身上的衣甲已然湿透,甚至夹杂着丝丝血水流出。马儿粗重的喘息如同风箱一般,似乎肺都要胀破了。 「唏律律!」马失前蹄,痛苦地跪倒在了地上。 李存孝从地上一跃而起,随手捡起一把铁锏,缓步前行。几步之间,便已经调匀了呼吸。 长枪如毒龙般刺来,他在敌人出手的一刹那就判断了出来。 这是一种直觉,难以言说,也没法教会别人,都是无数次面对面厮杀培养出来的。李存孝轻巧地让开,欺身靠近贼兵,一锏砸下,敌兵轰然倒地。 他捡起长枪,一手持枪,一手持锏,几步之间,贼兵不断倒下。 衣甲破碎得更厉害了,身上似乎又新添了一处伤口,但他毫不在意,加快脚步,怒吼一声,长枪刺倒一人之后直接舍弃,双手持锏,几乎用尽全身力气砸了下去。 「噗!」敌人的脑袋整个凹陷了下去。 大队骑军终于赶了上来,他们挥舞着马槊,斜刺里冲入敌军人丛之内,将其彻底击散。李存孝克制着坐下休息的渴望,轻轻叹了口气:老了,不如当年了。 收拾完心情后,他迈着沉重的脚步,步行前往燕郡守捉城。 战场上有慌不择路的敌兵乱跑乱撞,偶有冲到他面前的,一锏砸下,无不倒地。动作非常「朴实」,也极其简练,就是一砸,然后得手。 但对面不是练习用的草人,而是活生生的人。他们有武器,会跑、会跳、会拼命。如何在对阵之时,像砸草人一样,闪电般将人击倒,其实是一门高深的学问。 战场局势,人的气势,精准的预判,无穷的勇气,扎实的基本功以及快如闪电的动作,这些都结合到一起,才能做出那种「看起来没什么」,但却极其有效的杀伤动作。 昔年王郊看他爹杀人,觉得那些吐蕃贼子「蠢死了」,一个个像是刚好把要害送到他爹面前,被轻松惬意地杀死。 但他战场磨炼二十年后,如今的杀人动作也充满着节奏的美感。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千锤百炼出来的东西,往往朴素简练,追求一击必杀。 而由这种高水平武夫所组成的兵线,与同样数量的一排敌军长枪戳刺时,谁能剩下更多的人,不言而喻。 清夷军的骑卒冲进了大门直敞的燕郡守捉城(今义县),然后便开始了一场狂欢。城内有数百户渤海百姓,面对着如狼似虎的夏兵,没有任何抵抗能力。财货被一抢而空,稍有姿色的妇人也被武夫们拖走,哭喊声连天。 李存孝进了城,对此熟视无睹,甚至笑骂他的兵猴急得跟什么似的。 喘着粗气坐下来后,忠诚的亲兵围护在他身侧,有人小心翼翼地解开他的衣甲,仔细清洗伤口,然后敷药、裹伤。 没有人是不死之身。即便是绝世勇将,在长时间的厮杀之中,或者由于敌方兵多,难以招架;或者由于体力消耗,注意力下降;或者有时候选择以伤换伤,解开危局等等原因,他也会遭到敌人的打击。 这种打击多了,衣甲尽碎、浑身浴血一点都不奇怪。冲阵猛将,他们身体的亏空远超外人想象。 「笨手笨脚,裹个伤都这么费劲。」李存孝无奈地看着亲兵,道:「快点,弄完之后,老子还要追敌。」 幽州战事结束之后,他已经是食封1700户的金乡县侯。此番征契丹,生擒敌帅萧阿古只,大破契丹,俘斩五千余。这会又下燕郡守捉城,三百户食封绰绰有余,已经跨过了县公的门槛。 他已经想清楚了。 当节度使肯定没戏,割据一方已无任何可能,那么追求也就只剩下钱财和女人了。趁着年岁还不算太大,能冲就冲了。等到哪天实在冲不动了,也就该回家花天酒地,安享富贵了。 再下一个汝罗守捉城(义县东南),追至白狼水东岸,就休整。 这几处都是前唐就有的军镇,平卢军将士们的驻地,算是辽泽中难得的干燥之地了,曾经大量开垦农田。 契丹也迁了不少渤海百姓过来种地,以期慢慢改造环境,提供军需粮草。 从燕郡城向东,中经汝罗守捉城,越过医巫闾山脉,总计约一百二十里可至巫闾守捉城(今北镇市)——此城在辽代曰闾州,金代置广宁府,明代则为广宁卫,历史上发生了著名的广宁之战,十五万明军惨败,熊廷弼逃往山海关。 巫闾守捉城再往东,直至辽水以西,就是一片泛滥的沼泽地带了,非常不利骑兵驱驰——事实上连步兵都不太行。 「好了,走!」李存孝休息完后,缓缓起身。 刚刚裹好的伤口,隐隐有血丝渗出。但他全然不管,让人牵来马匹,又检查了一番器械。 亲兵们纷纷冲入城内,挥舞着马鞭、刀鞘,连打带骂,将正在作恶的军士们揪起。有人勃然大怒,目露凶光,但在看到李存孝提着铁锏走过来时,一个个又温顺得像小猫一样,老老实实走了。 有几人不知道是耳朵不好还是怎么着,仍趴在女人身上。 李存孝也不客气,直接一锏砸下,脑袋顿时像西瓜一样炸裂开来。浑身光溜溜的妇人惊声尖叫,李存孝一脚将其踢开,继续向前。军士们大骇,纷纷提起裤子,扛着包袱,到城门口集中。 李存孝转了一圈,见没人敢无视军令后,这才离开。 看着马鞍两旁大大小小的包袱,眉头直皱。他知道,清夷军的将士们短期内战意不会很足了。 除非汝罗、巫闾二城的守军像燕郡城一样主动出击,与他们展开野战,不然要拿下这些地方,还真得等大军前来才行。 饱掠重负,还打个锤子仗! ****** 赫连隽在看到高高耸立在平原上的营州城时,感动地快哭出来了。耶律滑哥的脸已经完全肿了,被赫连隽闲着没事时抽的。 狗东西瞎指路,让他们在沼泽、芦苇荡中浪费了太多体力精力。而今终于走了出来,却浑身裹满泥巴,气喘吁吁,累得不行。 最惨的是,还有不少马匹、牛羊甚至军士,永远地陷在了沼泽之中。 被扇几个耳光,已经算轻的了。 「赫连将军!「远处驶来数十骑,领头一人手执银枪、乘白马,威风凛凛。「莫非是高思继高将军?「赫连隽催马上前,大笑道。 耶律滑哥眼珠子乱转,在高思继身后瞅来瞅去,却没见到一个熟人。余庐睹姑呢?萧重衰呢? 这两个女人,可比花姑带劲多了,莫非已被送往幽州? 那边赫连隽与高思继寒暄完,两人并辔而行,往城内走去。耶律滑哥随大流跟在人群中,非常低调。 「这不是滑哥么?差点没认出来。」耳边响起了略带揶揄意味的声音,滑哥连忙抬起头来,却见是高思继之子高行周。 「高将军安好?「耶律滑哥勉强一笑。 「还好。」高行周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耶律滑哥,突然没有调笑他的兴致了,叹道:「滑哥你倒是傻人有傻福,不但拐了一个千娇百媚的妇人,还当了官,这运气也是极好。萧室鲁那么受阿保机信重,无论在乙室部还是迭刺部,别人都要给几分面子,如今却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可怜可叹。」 草!滑哥当场就惊了,萧室鲁不是你 大伯杀的吗?怎么又在这里惺惺作态?高行周玩味地看了他一眼。 滑哥有些慌张,以为自己的内心被人看穿了,连忙避开高行周的眼神,道:「奥姑还在城中?」 「在呢,不过马上就要被送走了。」高行周说道:「滑哥你在想什么呢?不想活了吗?」「不是.....」滑哥解释道:「我只是在想,余庐睹姑当奥姑很多年了,在各部名气极大,很多人见到她时,都忍不住顶礼膜拜。这个人是有用的,别让她死了。」 「哈哈!」高行周忍不住大笑,惹得高思继回头瞪了他一眼,这才压住了笑意,道:「滑哥,你可见过草原妇人为丈夫殉死的?唔,被迫殉葬的倒有,但主动求死的我还没见过。余庐睹姑这人,可一点不简单。如果还在契丹,她要是对你有歹意,你可能活不了多久。」 滑哥讪讪而笑。余庐睹姑是有自己的兀鲁斯的,他当然知道。 萨满、祭司、奥姑这种人,你说他只是静静地侍奉上天,不参与任何部落决策,可能吗? 这种女人,权力欲极盛,哪天和阿保机翻脸,阴谋作乱也不是不可能。「我要见余庐睹姑。」快进城之时,滑哥突然说道。 高行周一怔,暗道这厮还真不怕死。不过转念一想,滑哥应还不至于如此失智,于是问道:「你见她作甚?」 「劝她幡然悔悟,洗心革面,归顺朝廷。」滑哥大义凛然道:「余庐睹姑作为阿保机之妹,八部有名的奥姑,若愿出面历数其罪状,宣布阿保机为上苍厌恶之人,或可收奇效。」 「你鬼主意还挺多。」高行周讶道:「我会禀报赫连少监的,此地由他做主。」 「有劳高将军了。」滑哥谄笑道。 第八十章 这是为你好 余庐睹姑、萧重袞母女俩仍然居住在节度使府。 没人动她们,似乎所有人都无视了她们,直到耶律滑哥的到来。「滑哥?你真投夏了?」余庐睹姑看见滑哥进来后,稍稍有些吃惊。 「不投夏还能投哪里?难不成奔渤海?嘿嘿,大玮瑎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他那德行,虽然得了大夏册封,但能保得住那五京十府三州之地吗?」耶律滑哥甫一进门,就在仔细观察母女俩的脸色。 萧重袞的脸上还有不少哀戚,更多的则是恐惧,毕竟她还只是个孩子。 余庐睹姑就让人看不懂了。死了丈夫的寡妇,面色沉静,没有一丝慌张的感觉。相反,滑哥甚至从中看到了一丝野心和欲望。 到这时,滑哥终于确定,余庐睹姑不是一般的女人,和月理朵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权力欲望都很大,哪天反了阿保机也不一定。 他对劝降的把握又大了几分。 而这心情一放松,滑哥的眼睛又不受控制地乱瞟了。纤腰丰胸,成***人的魅力尽显。萧室鲁那死鬼,有这么漂亮的妻子也不知道使劲。十三岁就嫁给你了,这么多年也就只生了个女儿,真是暴殄天物。 花姑与余庐睹姑一比,当真可以扔掉了。只是——可惜,可惜了! 余庐睹姑的嘴角生起一丝嘲讽的笑容。滑哥一见,陡然清醒过来,重重咳嗽了一下,道:「余庐睹姑,看在你是我堂妹的份上,今日便指一条明路。」 余庐睹姑不言不语,只将有些害怕的女儿抱在怀里。 滑哥的眼睛都看直了。这母女俩有七分相似,一者成熟妩媚,甚至带点英武之气,一者柔弱美丽,稚气未消,此时抱在一起,滑哥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余庐睹姑,你可知如今天下大势?「耶律滑哥强迫自己回过神来,严肃地问道。余庐睹姑依旧不答。 滑哥并不气馁,自顾自说道:「后魏知道吗?一统北地中原,于辽西置郡、驻军,震慑四方。如今大夏已快一统北地,蜀中也不日可下,这等威势,屠灭契丹,易如反掌耳。」 「草原那么大,潢水待不住,就跑其他地方去,夏人还能一路追过来么?「余庐睹姑终于说话了。 听到她反驳自己,滑哥不怒反喜。你愿意开口就好,就怕你不说话。 只见他酝酿了下情绪,用一种略显悲哀的语气说道:「诚然,确实可以逃遁。但能跑哪里去呢?到最后还不是和先祖涅礼那会一样,被别的什么部族奴役?余庐睹姑,你扪心自问,愿意伟大的八部契丹被鞑靼、室韦之类的贱种奴役么?」 「滑哥,不学无术的你,又从哪里学来这些话术?」余庐睹姑难得正视了一下这个堂哥,问道。 滑哥听了哈哈大笑,道:「余庐睹姑,我又不是没心没肺之人。如丧家之犬般四处奔逃,受尽屈辱,被人打了不敢还手,被人骂了不敢还口,还得小意巴结,生怕惹恼了什么人。试问你在这种情况下,还不得洗心革面,拼命做事?」 余庐睹姑看着滑哥还有些红肿的双颊,默默叹了口气。 「好了,不说这些烦心事。」耶律滑哥摆了摆手,道:「余庐睹姑,我知道你不甘心。但如今这个世道,咱们不能奢求太多。你听说过麟州折氏吗?」 「听说过。」余庐睹姑点头道。 「不错。但谅你也不知道,折家出了皇后、枢密使、禁军大将,地方州县官员二十余,在夏国可是除邵氏外的第一豪门。」耶律滑哥卖弄着自己打听来的消息,得意洋洋地说道:「但在二十年前,折家又算得了什么?边地豪强罢了,也就和幽州李思乂、李能之辈差不多。」 「你可曾听闻过横山野利氏、没藏氏?」 「他们 在横山之中修起了金碧辉煌的宅邸,其豪奢程度,连痕德堇可汗都望尘莫及。两族子弟有数百人在军中效力,嫡脉女子一个劲地送往宫中,服侍当朝圣人。」 「但在二十年前,他们对邵圣还很不服气。没藏氏更是助力宥州拓跋氏,与邵圣交兵,招致惨败。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两族的富贵,天下为之侧目。」 「还有那河中封氏,本一落魄士族,却时来运转,成为新朝顶级士族之一。就因为封家姐妹俩被圣人掳去,生下了孩儿。这是他们的运气啊,若换成现在,封氏姐妹跪在圣人面前,圣人估计都没兴趣。」 耶律滑哥滔滔不绝地讲着,说到后面,自己都兴奋起来了。 「滑哥,你前面说的还马马虎虎,但越到后面,越不像话。」余庐睹姑板起脸,斥道。 「唉,你怎么听不明白呢?我都是为你好,为你们娘俩好啊。」耶律滑哥长叹一声,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枉你当奥姑这么多年,怎么就不知好歹呢?折氏先不论,野利氏、没藏氏发迹之途,你可有所悟?」 余庐睹姑冷笑一声,道:「跳得越高,死得越快。按你所说,没藏氏、野利氏富可敌国,又不懂养晦,即便当朝圣人念旧情不管,新君继位之后,怕是也要被料理了。这种人,有什么好学的?」 耶律滑哥张口结舌,直接给整不会了。 「当年罨古只何等英明神武,论武艺、论本事、论威望,你爷爷释鲁哪点比得上人家?」余庐睹姑继续说道:「但罨古只越是耀眼,越为同族兄弟所嫉,最后生生被玩了一把,夷离堇之位被释鲁夺去。这些秘辛,你比我清楚。」 「你...我..这个..不是.....」滑哥像是卡顿了一样,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余庐睹姑见他那副傻样,却轻轻叹了口气,只见她轻抚着女儿的面庞,良久无言。她是奥姑,女儿也是奥姑,母女俩的命运也是一样的。 作为阿保机的妹妹,她嫁给了萧室鲁,用来拉拢乙室部的人。 作为她的女儿,重袞的婚事其实也有眉目了。阿保机属意将其嫁给自己的堂弟、耶律偶思之子耶律羽之,进一步巩固他在迭剌部内的地位。 耶律羽之今年十五岁,重衰十二岁,明年正好成婚,还是让人羡慕的舅甥婚。 想当年,她也是在这个年纪嫁给了萧室鲁。余庐睹姑一时间心绪翻滚,阿保机这个人,从来就没把她们这些亲人放在心上过,功利之心实在太重。 她们母女被俘的消息已经已经传回去了吧?阿保机会怎么做?收了她的兀鲁思,留给他女儿质古? 室鲁在乙室部的兀鲁思怎么处理?留给新近投靠他的人?余庐睹姑内心乱糟糟的,一时间也陷入了微妙的情绪之中。 「余庐睹姑,契丹这个情形,怕是打不过夏人了,即便将来没藏氏、野利氏没什么好下场,咱们耶律氏也不一定就和他们一样.....」滑哥仍在做着最后的努力。 余庐睹姑又叹了口气,道:「滑哥,你不过学了几手,什么都不懂,就来劝我,都不知道说你什么好。」 「嗯?「耶律滑哥有些懵,不知何意。 「耶律氏要想不被人秋后算账,只有一个办法。」说到这里,她招了招手。滑哥转头看了看站在门口的几个健妇,悄悄凑近了。 「只要部落还在,一切就还有机会。」余庐睹姑轻声说道。「你这是——不打算降了?「耶律滑哥傻傻地问道。 「降了,才有可能保住耶律氏。晚了,可就什么都没了。」余庐睹姑的声音越来越低:「草原那么大,夏人总不可能把所有人都迁走。这没有任何意义,你走了,让出了草原,很快又会有别的部族过来占据,一样能 发展壮大。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扶植一个听命于你的部落。」 滑哥一听,豁然开朗,原来是这么回事! 同时也有些害怕,得亏余庐睹姑是女人,如果她是男的,迭剌部估计乐子会很大。「那你——」耶律滑哥小心翼翼地问道,他现在已经不敢小看余庐睹姑了。 「我已被俘,这辈子可能都回不了草原了。」余庐睹姑苦涩地一笑,道:「但迭剌部还有机会。这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有我认识的亲人,有我年少时倾慕的英雄,有我纵马驰骋的草原,有我太多的回忆. 耶律滑哥闻言,也低下了头。 是啊,谁又心甘情愿给人当狗,并带着他们残害同族呢?若不是没有办法,他也不至于混到如今这个地步。 「回去告诉夏国的大官。」余庐睹姑深吸一口气,道:「我是无上可汗的俘虏。按照草原规矩,便是他的奴隶,送我去见可汗吧。另外,我也是奥姑,行走八部多年,结识的贵人甚多,洞悉八部内情。可汗若有垂询,我定当一一解答。」 「是。」两人的角色在不经意间悄然易位,耶律滑哥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正准备出门,又被余庐睹姑喊住了。 「你再提醒一句。」余庐睹姑说道:「草原广阔,不是那么容易打的。此时八部一定人心惶惶,若一味强攻硬打,反倒促其内部团结。若稍稍缓一缓手,减轻点压力,或有奇效。」 「余庐睹姑,你可真——」滑哥背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脸色复杂。 余庐睹姑又和女儿搂在一起,不看他了。 第八十一章 诘问 整个六月,营州都处于一种混乱无序的状态。 夏人在临渝关外的据点,至今只恢复了两个。攻打营州,也只是积极防御的一部分,原本只是想打退契丹的这次进攻,稳住阵脚就算完事了。 可谁成想,一下子搞得太大了。 李存孝率部生擒萧阿古只,大破契丹主力,高家军反正之后,营州便再没什么值得一提的武装力量了。 从营州往东,契丹人在唐代旧军镇的基础上安置移民,然后于白狼水、大辽水之间的沼泽地带改造环境,设置乡村,看似搞得风风火火,但却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一切处于草创状态,城池不够坚固,民心不够安稳,军力极为寡弱。 这些因素叠加在一起,便使得这些移民点完全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甚至出现了骑兵破城的奇景。 而李存孝也是老手中的老手。他拼到受创四五处,衣甲尽碎,跑废、伤亡好几匹马,也咬着牙紧追不舍,最后把契丹溃兵都快追哭了。 哪一坨人多,他就往哪追,往哪杀。死死咬住,不给你调整的机会,不让你进城喘息,和你拼意志,拼体力,拼武艺,追得契丹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遇到城池都不敢停留,一窝蜂地跑进广阔的草泽之中碰运气。 这种程度的追杀,简直就是杀父仇人般了,实在少见。而效果嘛,自然也好得出奇一—各城依次陷落,阿保机开拓营州的大业瞬间崩盘,损失难以估计。 六月下旬的时候,粗粗的统计才终于传回:俘斩贼兵近万,得城六座,获民七万余,牛羊财货难以计数。 营州大地上还残存着的契丹势力,在听到李存孝之名时,无不闻风丧胆,纷纷走避。当然,主动来降的部落也不少。 六月十二,有一霫人小部落来降,计有五千余人、牛羊八万。六月十六,一室韦部落来降,有口七千、牛羊十万。 六月二十一,怀远镇长吏、高句丽人高说率军民数千来降。 六月二十五,粟特胡商康茂用杀契丹渤错水都督大普求,领粟特两千余户来降。 正所谓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坐镇营州的赫连隽也是第一次知道,营州大地上竟然生活着这么多杂七杂八的部族,且多种生活方式并存,有放牧的,有种地的,有渔猎的,甚至还有做生意的——从北朝开始,粟特人就到处钻营,做生意是一把好手,还喜欢投资地方军政事务,妄图以小博大,甚至这会连南方都有大量粟特人生活,有那么点犹太人的味道了。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啊.」赫连隽看着聚集在营州城外的各个部落首领、官吏、族长等等,十分感慨:「就这个鸟样,阿保机趁早回家抱孩子吧。」 可不是么?统治基础怎么会这么差的?一场惨败,地方上遍地烽烟,人人皆反,可见之前的统治有多么不得人心,纯粹就是靠契丹八部的武力硬压下来的。 赫连隽觉得,即便他们这次不来打营州,即便让阿保机再稳定发展个二三十年,即便让阿保机选上可汗,成功建国,估计也好不大哪去。 契丹人,就不像能成事的样子,比突厥、回鹘都不如。 「这个康茂用,为人女干诈,居心叵测,赫连将军最好留点心。」余庐睹姑穿着一身大红色的猎服,女儿萧重衰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这是她俩被俘后首次出现在公开场合。 「奥姑知此人?」赫连隽问道。 「营州粟特人不少,明面上就有数万之众,私底下或许更多,反正契丹也没能力清查户口。」余庐睹姑说道:「粟特就没好人。」 赫连隽哈哈一笑,没有说话,但侍卫亲军中的不少武士却对余庐睹姑怒目相向。 这些人多来自洪 源宫和榆林宫。河西、河套地区,突厥、昭武九姓余孽以及他们的混血后裔极多,加入无上可汗奴部的自然也很多。余庐睹姑这是赤裸裸的「种族歧视」了,他们当然很不爽。 「拜见赫连将军。」二人说话间,一大群酋豪赶了过来,跪地高呼。「拜见奥姑。」拜完赫连隽,这些人又跑到余庐睹姑身前跪拜。 「高说,通定镇将高咨为何不降?他是你的侄儿,你该去劝他来降。如果不成,便杀了…………」余庐睹姑说到一半停下了。 颐气指使惯了,差点忘记了自己身份。 赫连隽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跟在他们身后的高思继也神色微动。 圣人刚刚降下德音,令重修和龙宫,赦免余庐睹姑、萧重衰之罪,着其招抚营州诸部。没想到这女人还真是一点不客气,让赫连隽有些惊讶。 不过他是侍卫亲军将领,最忌讳结交当朝内外官员,这是很影响前途的事情,因此在说了一会话后,便离开了,将这边的事交给高思继、余庐睹姑之类的地头蛇来办。 「高说,刚才我说的话并不是开玩笑。阿保机肯定不会来救你们了,此时不降,被李存孝打过去,怕是要屠城,你好好想想。」赫连隽一走,余庐睹姑便放心大胆地开始了威胁。 「两位奥姑,你们这是」高说有些吃不准。萧室鲁不是死了么?怎么还这么嚣张?「我们被无上可汗所掠,自然是他的阏氏。」余庐睹姑不耐烦地说道:「你到底去不去劝降?」 「去!去!」高说连忙说道。 高说退走后,余庐睹姑又喊来一人,道:「拔野古,你说举族来投,结果就三千口人?骗谁呢?」 拔野古在余庐睹姑这种熟悉内情的人面前不敢撒谎,只能苦笑道:「奥姑恕罪。还有一些人在秃黎山,没敢过来。去年奥姑你吊死了涅哥,大家都怕。」 「让他们五日内赶来营州,否则……余庐睹姑否则了半天,发现她现在已经失去了权力,也没法依靠影响力来操控他人,只能威胁道:「可汗盛怒,秃黎山将寸草不生。」 拔野古吓了一跳,连连磕头,表示这就派儿子回去传讯。萧重衰看着母亲对这些首领们连吓带骂,非常佩服。 余庐睹姑转过身来,轻抚着女儿的脸,道:「重衰,对这些人不能和颜悦色。他们不懂什么大道理,也不知道你有多厉害。便是大夏圣人,掩有半个天下,在这些愚昧的头人心里,可能也就一个大一点的部落汗王罢了。他们是真不知道大夏有多大,有多富,有多少兵,你讲了他们也不懂。他们只畏惧武力,草原风俗一贯如此。」 萧重衰听了愈发佩服,道:「娘娘,女儿以后还是要多跟你学学。」「你多学点取悦男人的本事就行了。」余庐睹姑叹了口气,说道。 建极四年六月三十,数骑自幽州驰来,惹得还未散去的诸部酋豪纷纷望去。毫无疑问是信使了,而且还是五百里加急那种。 这种级别的传讯,肯定有大事,于是众人也不急着走了,决定等等再看。 果然,不一会儿就有文吏匆匆出城,将一份文告张贴于城门附近,并大声宣读——「朕自克复柳城,戡定营州,虽当时秋毫无犯,而已前乃数载战乱,田畴悉多荒废,人户未免流亡…………应营州百姓,既经惊劫,须议优饶,可免三年赋税。」 「及其诸部酋豪,襄助契丹,惧罪藏隐,宜令随处长吏,设法招携,晓以大义.具陈罪状,献上版籍,悔过自新,各自归家。诸色人不得辄有摇动,如或自守狂迷,尚且结集,当令严加捕捉,无致遁逃。 「又闻逃人溃兵,窜身山谷,啸聚草泽,营葺枭巢,守险偷生。尔等或渤海义士,或大国遗民,藏匿亡命,自弃何多。今可筑室返耕,一概不 问。时不再来,机须速决,长谋远算,自可择焉。」 「.顷以两军对垒,翦除凶逆之际,亡殁甚多,暴露不少,宜令州县乡里,各据地界内,有暴露骸骨,并与埋瘗,仍差官致祭。「 一条条宣读下来,且反复七八遍之后,众人都听了个七七八八。即便有听不懂的,也纷纷找人询问。了解之后,心下都舒了口气,暂时不怕秋后算账了。 自此,营州粗安。 而几乎与此同时,契丹西楼地界风雨大作,痕德堇可汗刚从睡梦中惊醒,就收到了一封大夏朝廷发来的国书。 西楼是遥辇氏可汗非常喜欢居住的地方。 建极二年(902),契丹作西楼于世没里(今巴林左旗境内)。三年,作东楼于龙化州(今奈曼旗境内)。 到了今年战争爆发前,又在木叶山作南楼,并准备明年觅地建北楼。四楼各有虞人管理苑围,以供可汗畋猎游玩。 「岁时游猎,常在四楼间」——这是遥辇氏可汗最后的倔强,也是他应对释鲁、阿保机叔侄夺权行动的最后抵抗,寄希望通过这种四时游猎的方式,结识更多部落贵族,争取他们的支持。 今日他在西楼,倒不仅仅是为了游玩,而是契丹勇士此刻正大举集结于平地松林。他作为可汗,亲自前来鼓舞士气。 不过身体确实垮得厉害,刚刚骑马走了一圈,就觉得昏昏沉沉,不得已回去休息了。午后电闪雷鸣,暴雨倾盆。痕德堇可汗被惊醒,然后便看到了国书。 书中先回顾了契丹与前唐的「欢盟」,语气很客气,相当友好。 随后话锋一转,历数起了阿保机的罪状,说他「潜图凶逆」,意图「犯上作乱」,「有父有君之国,皆所不容」。 后面更是质问痕德堇可汗是否要「专听诳惑,党一夫之罪恶,绝两国之欢盟」。最后,夏廷直接发出了威胁,如果不惩罚阿保机,就「见蒐兵甲,决战西楼。」痕德堇可汗看完之后,良久不语。 「让咄于过来。」痕德堇可汗重重咳嗽了几声,面现潮红之色,脸上也满是痛苦。侍从担忧地看了他一眼,随后便出了门。 不一会儿,西楼虞人遥辇咄于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大汗。」「看看这份国书。」痕德堇可汗伸手指了指,道。 咄于直接拿起,仔细阅读了起来。不一会儿,又将其置于案上。「看完了?」痕德堇可汗问道。 「看完了。」咄于回道。 「你觉得该怎么回复?」痕德堇可汗又剧烈咳嗽了起来。 「大汗,迭刺部的实力,已占八部一半以上。」咄于说道:「便是其余七部联合起来,也奈何他们不得。更何况,有些部落还是站在迭刺那边的。」 「那就没有办法了?」痕德堇可汗有些不满。 「大汗,夏人其实并未安什么好心,这是在挑拨离间呢。」咄于提醒道。 「我能不知晓此事?」痕德堇可汗冷声道:「你就直说,如果真要对付释鲁和阿保机叔侄,可有办法?」 咄于沉默了好一会,就在痕德堇可汗快不耐烦的时候,他终于说话了:「或可私下里找耶律辖底询问一二。」 第八十二章 谁支持谁反对 耶律辖底正在平地松林对阿保机发难。 「阿保机,营州已经被攻破,你看重的高家兄弟都是什么人?」辖底一脸怒意道:「营州一失,夏人大举北上,直插咱们的牧地,你说怎么办?」 阿保机被问得哑口无言。 在这件事上,他真没什么可辩解的。失误就是失误,他太信任汉人了,对汉地也太过痴迷了。虽说这是建立一个伟大王朝的必经之路了,但闯下这么大祸,实在难辞其咎。 阿保机不说话,他的一干亲信都有些着急,对着辖底破口大骂。 「辖底,阿保机之前东征西讨,立下的功劳,你都忘了吗?就连营州,大半也是阿保机拿下的,你一坐享其成之辈,算什么东西?」耶律欲稳第一个跳了出来,质问道。 耶律辖底冷笑一声,不屑道:「欲稳,你什么身份?冒姓耶律,就以为自己是耶律氏的人吗?滚一边去,我在问阿保机。」 欲稳是突吕不部的人,与阿保机他们一家关系很好。当年耶律氏内乱,阿保机的祖父耶律匀德实死后,孤儿寡母朝不保夕,欲稳的祖父台押曾经伸出过援手。 这份恩情的存在,使得两家的关系非常密切,阿保机也很信任欲稳。 「老贼!」欲稳的弟弟霞里刷地抽出一把刀,怒道:「敢不敢与我战上一战?」「我来与你战!」辖底之子迭里特上前两步,手里握着刀。 霞里、迭里特二人对上后,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 草原上的权力争夺,从来都是非常血腥的。他们不会做什么面子工夫,不会玩什么阴招,直接干就是了,谁赢了谁说话算数。 只稍稍一会,霞里、迭里特二人身后就各自站了十余人,颇有大打出手的意思。 「辖底,你图什么呢?」阿保机突然说话了:「夏兵至平地松林,分兵四掠,我等汇集于此,是要将其击退的。可你倒好,怎么,嫌契丹实力太强,先要来一波内乱吗?你到底在想什么?要闹,也得等先击退夏人再说。」 「阿保机,我不图别的,只忧心涅礼祖先创下的基业要毁在你手里。「辖底抗声道:「当年大贺氏联盟烟消云散,各部损失惨重,好不容易收拾余烬,发展至今,又见兴旺气象。阿保机,我只问你一句,如今的契丹八部,比之大贺氏八部,实力如何?」 「自然胜于当初了。」阿保机说道。 「你也知道胜于当初,可却连打个幽州镇都费劲。集结大军,也只能趁他们主力不在,去中原打仗的时候,抢了就跑,还要担心人家报复。」辖底说道:「如今中原即将一统,邵树德之兵号百万,比起契丹五十万骑如何?」 阿保机心中恨极。 辖底这老贼,句句不离契丹的失败。仿佛契丹败了,他心中就很高兴一样。 「辖底,我大军汇集平地松林,尚未与夏贼开战,你便能断定输赢?」阿保机问道。 「输赢我不知道,反正营州是败了。阿保机,你以前确实有不少功劳,但前年西征,前后损失两万余人,还有不少人被李克用扣下了,他可是你的义兄。辽南之地,本是我等费尽心机从渤海人手里抢过来的,你没有准备,让人轻易夺走。释鲁替你擦屁股,集结出战,损兵数千。而今又有营州之败,你最信任的汉官汉将都背叛了你,背叛了契丹,让我们损失惨重。有此三败,还有什么可说的?」 「你想怎样?」阿保机平复心情,问道。 「不是我想怎样,是你要给大伙一个交代。」辖底说道:「为了你的野心,各部出丁出粮出牛羊,陪你打到东来又杀到西,结果所获甚少,死伤颇众,你不想说些什么吗?」 「辖底,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去年攻渤海,掳掠甚众,各部 都大得其利,你也分到了万余奴隶,怎么到你这里,就「所获甚少'了呢?做人要讲良心。」耶律曷鲁、耶律羽之兄弟几乎同时嚷嚷。 「曷鲁啊.....」.辖底突然一笑,道:「你可知当年释鲁一度想栽培你的?阿保机如今的地位,本来都是你的啊。」 耶律曷鲁面色不变,骂道:「我与阿保机情比金坚,用不着你来挑拨。」 辖底根本不接他的话,又看向耶律羽之,道:「兀里,你那未过门的妻子,已经是邵树德胯下玩物啦。这一切,都是阿保机的错,你就——」 「滚!」耶律羽之脸涨得通红,直接拎着骨朵上前,不过被人拉住了。耶律辖底冷笑连连,似乎根本不把这毛头小子放在眼里。 「辖底,你到底还要闹到几时?」阿保机寒着脸问道:「大敌当前,再这么闹下去,我们都将是契丹的罪人,对不起涅礼先祖。」 听到这句话,辖底心下微微有所触动,只见他沉默了一会,道:「你做了这么多错事,该辞去联盟和迭剌部夷离堇之职了。」 阿保机突然笑了,道:「原来你是盯上这个职务了。辖底,我且问你一句,让你做夷离堇,你做得来吗?」 「这个不用你多管。」辖底正色道:「甚至我当不当夷离堇,也与你无关,自有众人公推。」说罢,辖底把目光转向在场的百余名贵人们。 阿保机也朝他们看去,却见一些人躲闪着他的目光,不敢对视。 阿保机心中悲哀,他的弟弟迭剌等人就在其中。连诸弟也不支持他了,枉他之前还为弟弟们分发奴隶、器械、牛羊,增强他们的实力。 如今看来,一切都喂了狗——不,比那还不如,狗还会摇两下尾巴呢。 有那么一瞬间,阿保机都想心一横,将这些人通通杀光算了。旋又想到,此举定然会引发迭剌部内乱,折损实力。在外敌当前的时候,只会让夏人和其余一些部落得利。 迭剌部是他的迭剌部,如果实力大损,他这些年的努力又有什么意义呢? 「阿保机,答应不答应,你给个痛快话。」辖底嚷嚷道:「夏国天子邵树德已遣使奉书至西楼,两国还有议和的可能,条件是交出你。作为叔父,我实是不忍心看到你死于夏人之手,故只要你去职,我怎么着也要保你一命,不会把你交出去。」 「议和.....」阿保机的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 「迭剌,你是这么认为的吗?夏人会放过契丹?」阿保机看向弟弟,问道。 耶律迭刺有些慌张,只能硬着头皮说道:「阿保机,这两年契丹败得太惨了,急需休养生息啊。如果能议和,自然再好不过。」 「废物!」阿保机怒骂一声,又看向三弟,逼问道:「寅底石,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阿保机,不如先与夏人议和。待其退兵,咱们接着去打渤海国,抓紧恢复实力。待壮大之后,再与夏人决战,岂不更好?」耶律寅底石说道。 「废物!」阿保机心中哀痛,契丹完了,精气神都被打掉了! 他已经没兴趣再和这些废物说话了。宁可来向他逼宫,也不愿与夏人死战,这样的契丹,不是他理想中的契丹。 他现在只想回到部落,见见妻儿。 月理朵足智多谋。这么多年来,是她一步步出谋划策,管理部落,甚至为他训练精兵。迭剌部的成功,固然有先祖传下来的强大实力为依托,但他的勇武和月理朵的谋略,却也是不可或缺的。 罢了,不和这些人一般见识了。他们作死,就让他们作好了,早晚有一天,他们还会回来求自己的。 阿保机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欲稳、海 里、曷鲁等亲信见状,都用仇恨的目光扫了一眼辖底,也跟着走了。 ****** 山间的盛夏其实并没有多炎热,月理朵坐在山坡之上,右手托腮,静静看着山谷中成群的牛羊和马匹。 这是回鹘述律部的牧场。 述律部的实力近几年飞速增长,现已有万余帐/户、八万余口人。 这些人自然不都是回鹘了,夹杂了不少契丹、渤海、汉儿、室韦、鞑靼等部众,非常杂。 说到底,述律部其实就是一个人造部落。 当年回鹘强大之时,契丹为其控制——「遥辇氏之世,受印于回鹘,至耶澜可汗请印于唐,武宗始赐「奉国契丹印'。」 而为了控制契丹,回鹘王庭也派了很多官员来监督他们——「初,奚、契丹羁属回鹘,各有监使,岁督其贡赋。」 监督六部奚的回鹘人运气不好。武宗朝,幽州节度使张仲武征讨奚人,大破之,尽杀回鹘监使八百余人。契丹因为臣服大唐,留在契丹牧地的回鹘人反倒存活了下来。 契丹是一个极其落后的部族联盟。回鹘有王庭,有城池,有文字,有各级官员,文明程度是远高于契丹的。因此,留在契丹的回鹘人依然保留着强大的影响力,他们互相团结在一起,形成一个部落,同时大力吸收散落在草原上的回鹘人,壮大己方实力,倒与契丹相安无事到现在。 述律平的祖上便是回鹘王庭派来监督契丹的贵族。回鹘汗国灭亡后,述律氏作为大贵族,牵头组建部落,并以家名为部落名。在如今的述律部内,述律氏的「股份」是最大的。 述律平的曾祖魏宁是回鹘「舍利」——舍利相当于出身贵族,但没有当官的身份。 魏宁生子慎思,做过回鹘「梅里」——回鹘***、宰相皆称「梅里」。 慎思生子月碗,月碗也做过「梅里」,就是不知道是回鹘的梅里还是契丹的梅里了。当然,契丹的大部分重要官职,本就来自回鹘,比如夷离堇就是回鹘「部族长」官职的契丹音译;于越则是回鹘「顾问、宰相」的音译;林牙则是回鹘「书记官、财务官员「之意——而回鹘的这些官职名字,又来自突厥。 述律部的贵族与契丹八部中最强大的迭刺部通婚,密切关系,说起来也是一种存身之道。 述律月碗死后,已经嫁给阿保机的述律平在丈夫的支持下,很快摆平了竞争者,实际控制了这个部落,至少在名义上如此。 她是有实权的,同时也是个狠人。 她不但会打理部落,在管理、人事上有自己的见解,同时「勇决多权变」,为阿保机出谋划策,每多中之。 历史上阿保机西征党项,述律平留守后方,总揽一切事务。室韦趁虚南侵,述律平亲自领兵出击,于途中设伏,大败室韦,「名震大漠」。 诸弟之乱时,阿保机反应不够迅速,述律平亲自劝说,同时披甲执刃,指挥阿保机的亲兵粉碎了叛乱。 阿保机建国之前,述律平便整合了自己的力量,从述律部内挑选精锐,又从俘虏中拣选精壮,建立了「属珊军」,由述律部贵族统率,为阿保机征战立下了汗马功劳,员额稳步扩张,此时已有一万五千余人。 述律平在阿保机面前是乖巧的妻子,亲自喂马、挤奶、做饭、带孩子,但这只是她的一面。 人都有另一面,有时候会吓你一跳。 述律平这种女人,如果男人足够强,她可以很乖巧,安心相夫教子,偶尔在危急时刻显露一下峥嵘,领兵征战,大破贼人,然后继续为夫君的大业服务。在后世21世纪的网络上,述律平这种女人就是标准的「女帝」模子,长得漂亮,可以相夫教子,会出谋划策,能治理地方 ,还能提刀杀人,甚至领兵征战,简直是不想努力的青年的绝配。 但躺平青年真的驾驭不了这种女人.... 述律平与阿保机是互相成就,缺一不可,但此时的她遇到了一点疑难。 「阿姐,现在情况很不好,辖底发难,从者众多。据西楼传出的消息,痕德堇可汗也支持辖底,如此一来,阿保机被迫辞去迭剌部夷离堇和八部夷离堇之职。」述律婆闰皱着眉头,说道:「释鲁在阴凉川,估计也会遭到牵连。」 「婆闰.....」述律平看着这个弟弟,眼神多有责备。 婆闰低下头去。 「你到死都是个有勇无谋之辈。「述律平叹了口气,道:「怎么?看释鲁、阿保机遭了难,你就想让述律部独善其身了吗?」 「不仅是我这么想。」婆闰抬起头,说道:「各氏族头人之中,多有惶恐之辈。不过,他们都听你的,都在等你的意见。」 「走吧。」述律平站起身,说道。「啊?」婆闰有些惊讶。 「你管好部落,属珊军我带走。」述律平说道。「带哪去?」婆闰问道。 「我的头下城。」述律平头也不回地说道。婆闰明悟,这是回去支持阿保机了。头下城,又叫头下军州。 契丹八部本以游牧为生,但在长期的征战中,俘虏了大量奚、渤海、汉儿、室韦等族,成为私人奴隶。这个时候,就需要地方安置奴隶了。 最先做的是迭剌部,以迭刺六部奚为标志,但这是部落「公产」。部落的贵族们同样有大量奴隶,他们也有这个需求,于是广建「私城」——讲究点的筑土墙为城,不讲究的其实就是农庄、牧场,空有个「城主」名号。 耶律释鲁开了私城先例,其他贵族有样学样,也开始觅地安置奴隶。这些头下城、头下军州发展起来后,在辽国时代,有的就变成了正式军州。 述律平也是有自己的头下军州的,军州有城,有官员,有几千户渤海、汉儿百姓可以收税,除了少部分上供部落及遥辇可汗城外,大部分归她自己支配——在此之前,她都给了阿保机。 私城的存在历史极短,也就三四年时间,述律平的头下城更是设立仅仅两年。 但在如今的契丹八部,发展非常迅猛,各个贵族拼了命地给自己划拉好处,增强实力。 阿保机对此持鼓励态度。他认为这样可以让契丹的农耕定居人口更多,假以时日,能提供大量谷物、布匹、铁器及其他商品,对契丹的发展有不可估量的正面意义——就最近几年来看,契丹八部在阿保机的操盘下,其实正处于激烈的变革时代,整体飞速进步中。 哦,对了,阿保机的头下军州主要在营州,还没有筑城,这次能保住多少,很难讲了—一般而言,很可能都保不住。 述律平离开后,婆闰与姐姐菩萨奴对视一眼,尽皆忧愁。 最大的靠山阿保机遇到麻烦了,述律部有些眼皮子浅的头人就想与阿保机划清界限,婆闰承受了不小的压力。 菩萨奴则是婆闰、述律平的姐姐,同样嫁到了迭刺部,夫已死,唯一的儿子耶律老古,也死在了夏军手中。 夫家非出身匀德实(阿保机的爷爷)系,而是表古直一系,与阿保机的亲缘关系相对疏远,但这次也坚定地站在他一边。菩萨奴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因此来寻求妹妹的意见。如今看来,妹妹没有臭骂她一顿就算不错了。 唉,天杀的邵树德,穷凶极恶,杀我息子,对契丹充满恶意。有奥姑说他是喜yin***女的欲色鬼转世,怎么不被人收了呢? 第八十三章 一南一北 夏天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暴雨一停,满山满谷的野花灿烂盛开,生机勃勃,为所有人展现了一场松漠特有的花海景观。 痕德堇可汗立于西楼之上,看着坐在对面的夏国使臣。而夏国使者,也在仔细观察着他。 「君为小吏,缘何当得大国使臣?「痕德堇可汗问道。 他的声音很轻,混杂在南风之中,如果不仔细听的话,几乎要听不到了。但咳嗽声又非常大,有时候还很剧烈,面容扭曲虬结在一起,痛苦异常。 韩延徽暗忖,传闻痕德堇可汗性子柔弱、病体缠绵。如今看来,性子未必柔弱,身体确实不太行。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个,才让耶律释鲁、耶律亿叔侄二人一步步攫取权力,架空了汗庭吧。 韩延徽就是此番奉书而至的使者,也确实是个小吏,目前任幽都县丞。 韩氏也算是幽州本土势力了。韩延徽之父就担任过刺史,韩延徽本人少有才学,以文章出名。但他生不逢时,李克用占领幽州,他厌恶这种外来势力,没有出仕。 李存璋担任幽州留守之时,又数次征辟,都被韩延徽婉拒了。 邵树德占领幽州后,下《求贤诏》。有人举荐韩延徽,门下侍郎萧蘧考察了一番,甚为满意,授其正八品下的幽都县丞之职——做官,并不一定需要科举,像《求贤诏》这种机会,把握住了一样可以得官。 韩延徽对邵夏这种外来势力同样不喜。但他已经二十三岁了,再不出仕,或许一辈子要躬耕于安次县乡里。再加上大夏好歹也是禅让得位的正统王朝,比李克用之流强多了,外来人就外来人吧,思来想去,韩延徽最终还是接受了。 同时,他身上也打下了鲜明的烙印——萧相的人,这次奉书出使,就是萧蘧安排给他的差事。 平心而论,这个差事是有风险的,人头落地并不奇怪。但作为很多官员眼中的「幸进之辈」,韩延徽就得搏一下,向萧相证明,自己值得他栽培。 又轻松又有功劳的事,大家都抢着做,能轮到你?只有能为人所不为,才能得到他人尊重,得到上司赏识。 「我官位虽卑,却通晓古今,知民生疾苦,懂契丹、奚语,得朝廷符节,缘何当不得大国使臣?「韩延徽反问道。 痕德堇可汗一笑,不再纠缠这个话题。 「耶律亿已卸去八部夷离堇、迭剌部夷离堇之职,不知贵使可还满意?「痕德堇可汗问道。 「耶律亿这种乱臣贼子,不杀掉可惜了。」韩延徽试探性地说了一句。 痕德堇可汗不语,坐在一旁的耶律辖底倒难得地为侄子说了句话:「夏皇若赶尽杀绝,可就欺人太甚了。契丹八部,有五十万控弦之士,难道怕了不成?」 韩延徽不禁莞尔,没理会辖底,同时也清楚了契丹人的态度。他们内部,还没到完全撕破脸的地步。 「不知何人当上了新夷离堇?」韩延徽问道。「便是辖底了。」痕德堇可汗伸手右手虚指,道。「哦,那倒是失敬了。」韩延徽故作惊讶道。 辖底哼了一声,没说话。 「夏皇还在河北征战吧?」痕德堇可汗又问道。 「圣人数十万军攻伐易定,屡破成德、河东援军,易州外城已破,指日可下。」韩延徽回道。 他这倒也没有说假话。 河北如今就是我攻敌守,我强敌弱,不会有任何悬念,不会产生任何波澜,一切按部就班,也没有任何值得大书特书的,就是枯燥的围攻。等耗得差不多了,敌人轰然倒地,收割果实就是了。 契丹人纵是想插手都做不到,唯一需要提防的就是河东,但他们的大军一出飞狐口,被击败,二出吴儿谷 攻相卫,再败,也没什么花头了。 痕德堇可汗、耶律辖底二人似乎对此稍稍有些了解,闻言都不说话了,神色间多了几分凝重。 韩延徽看了看他们的脸色,笑道:「我来之时,圣人降下德音,言前唐之时,征高句丽、伐突厥,契丹皆出兵随征。唐皇喜悦,册封大贺氏为郡王。不知——」 说到这里,韩延徽拈起了胡须,坐等对面反应。 痕德堇可汗听了脸色稍霁,问道:「夏皇若愿册封,自然是极好的,只是不知如何个册封法?」 「遥辇氏可袭爵松漠郡王,契丹八部为大夏藩属。契丹西界为平地松林,南界为营州北境,大致为前唐松漠都督府辖境。」韩延徽说道:「遥辇氏袭爵之后,当为圣人出兵征讨河东。每年供奉多寡,还需政事堂议定.....」 韩延徽一口气说了很多。如果真按他说的来,契丹地盘会极大缩水,同时还要出兵帮朝廷打仗,以中原战争的烈度,死伤完全没个数。 此外,还有供奉呢。邵圣多年前可是有「邵扒皮」的诨号,契丹人宁不怕耶? 这个册封,得好处的就只有遥辇氏一家,因为他们可以世袭契丹之主了。但这其实也没啥卵用,前唐也册封契丹主,世袭都督,但都督府下面的衙官功高震主,却又升不上去,最终还是会爆发内乱,都督、郡王什么的在势大的衙官面前,只有一个死字。 因此,这个册封对遥辇氏只能说好坏参半吧,但对耶律氏来说,可就很难受了。耶律辖底则沉吟不语,脸色难看。 他是想奉表称臣,但心底也有那么一丝幻想。如果什么欲望都没有,那他把阿保机整倒就行了,何必自己上赶着当夷离堇呢? 权力这种东西,看得开的人并不多。 另者,这个国界划分也很成问题。地盘大大缩水,会加剧契丹内部矛盾,辖底如果轻易答应,现在支持他的人也会倒戈反对他,那样阿保机就活过来了。 总之,这事成不了,双方现在能达成的,也就是停战罢了。 毕竟平地松林的外围骑战,契丹虽然靠着人多势众维持住了局面,并且深入敌后,偷袭了夏军放牧牛羊马匹的地方,有所战果,但各部勇士被铁骑军冲得死伤颇众,已经不想打了。 耶律释鲁攻长夏宫,也损失不轻,折损了数千人总有的,虽然对面的蕃部伤亡也不小。营州方向,更是败得惨不忍睹,可谓一溃数百里,极其打击士气。 综合这几点来看,契丹不想打,夏军兵力也不是很充足,打算见好就收,并且成功地把契丹最强硬的主战派耶律亿给搞下去了,埋下了分裂的种子。等下次腾出手来,便可大力施为,事半功倍。 这事,也就这样了,心照不宣的停战。 ****** 韩延徽在西楼与痕德堇可汗、耶律辖底等人唇枪舌剑,葛从周在易州城外指挥若定,梁汉颙在攻蔚州,赫连隽等人则在营州清剿残敌,大家各忙各的,一刻不得闲。 大夏圣人邵树德则成了最闲的那个。 竹林之内,凉风习习,手捧书籍,美人环绕,好不惬意。 阿史德氏已经怀孕八个月,即将临盆,退出了一线「主力阵容」。杜氏、韦氏二人坐在一旁,时不时为圣人讲解书中典故。 萧氏轻轻摇着扇子,为圣人驱赶蚊蝇。有时候还要提供一些别的服务,比如圣人右手持书,左手下意识会揉捏一些东西。萧氏本钱傲人,故她的短衣是完全敞开的。 储氏将剥好皮的葡萄塞进圣人口中,她的注意力很集中,要注意节奏。圣人在询问的时候,或者看书入神的时候,她就要停一会。 张惠则刚刚从圣人怀里起身,脚步虚浮地 离开了。她很惶恐,年纪不小了,她没有当年赵玉拼了命也要为邵树德生下皇八子的决心,最近圣人与嫔御嬉戏,到最后总是在她身上——她是真的有点怕,却还要承受萧氏、杜氏、韦氏、裴氏等一干贵女嫉妒的目光,实在是欲语还休。 「淮南来报,杨行密身体大不如前,时病时好,已令其子渥从昇州回广陵,这是要传位了。」邵树德放下手里的书,道:「若其故去,淮南可会出现变故?」 他是看着杜氏说的。后宫诸女之中,其他人或藏拙不说,或只配以色侍人,唯有杜氏思维敏捷,条理清晰,能给他一些参考。 「官家,若行密故去,直攻淮南,不可取。」杜氏说道:「听闻杨渥乖戾无道,盛气凌人,望之不似人主。若稍待些时日,其内部或生变乱。」 「也有道理。」邵树德算是认可了杜氏的这种说法。 其实,这两年的淮南杨吴,其实已经慢慢变成了一个守成政权,扩张性锐减。人力有时穷,杨行密折腾半生,最终敌不过寿数。 这两年,经历了安仁义、田覠、杨师厚之乱后,他一直在着手清理内部,拣选各州精兵入广陵,扩大衙兵规模。说穿了其实也没什么,每个上位者都爱用的强干弱枝之策罢了。 这是好事,同时也是坏事。 好处是地方割据势力造反的可能性大降,没法再威胁杨氏的地位了。坏处也很明显,一旦中枢有变,衙军直接在广陵动手,谁篡权上位的话,地方州郡想帮都没法帮。 杨行密终究还是担心他的老兄弟们造反,选择强干弱枝,将希望寄托在儿子杨渥能掌控衙军上面。 靠谱吗?那是一个在服丧期间都能日夜享乐,兴致起来了,大晚上命人点起蜡烛打马球,在街上看到美女直接动手抢,谁惹他不高兴,动辄打杀的主啊。 骄横任性,没有逼数。 为了有宽阔的骑马场地,把他爹留下来保护他的数千精兵调出衙城,军营拆了做马场,显然对周围的环境也缺乏准确的判断。 这就是一个***! 先让他搞得天怒人怨,后面再做工作,就容易很多了。「若攻淮南,用哪支部伍为好?」邵树德又问道。 「官家,营州那边有现成的。」杜氏提醒道。 「哈哈!」邵树德畅快地笑了,道:「一南一北,这不就联系上了么?唔,高家兄弟可以回幽州了。」 萧氏上身前倾,脸上表情有些扭曲。 第八十四章 酬功 建极四年八月初一日,邵树德带着嫔御、皇子和官员至蓟州游猎,顺道接见刚刚返回的高家兄弟。 高家兄弟已在此等候数日,跟随他们而来的只有数百亲随,主力部队两万人则留在临渝关外。 等待的几日内,闲来无事,高氏众人在乡间走了走,对蓟州六县正在开展的轰轰烈烈的编户齐民行动大为感慨。 长达半年时间,即便有抵触,有叛乱,也要强行收走部落贵族手里的人口——朝廷的态度十分坚决,这从悬于各处的干瘪人头就能看得出来。 一百多年了,幽州节度使没做成的事,让外来人做成了,高家兄弟的心情远不是复杂二字能形容的。 他们也与新任刺史萧叠见了下面。 萧叠是邵圣老人了,执行起来十分坚决,丝毫不讲情面。据说出行之时,还被人刺杀过,幸没成功。 据萧使君所言,蓟州六县目前已有八万多口人,比起当年不足两万的体量是大大增加。在新来的第一批关中移民编户完毕之后,人口突破十万是肯定的。 历任蓟州刺史,从来没直接掌控过这么多的户口。 隔壁的平州刺史名叫陈素,从申州调过来的,也是圣人腹心。 平州亦有六县,目前清理出来了大量户口,已编得万余户、七万多口。关西新来了一批移民,编户完成后人口上十万也轻轻松松。 按照目前沿用的前唐标准,户满四万为上州,满两万为中州,不足两万为下州。蓟、平二州,经过这一番整顿后,明年评定等级,升为中州是大有可能的事情。 而这一升格,全州上下主要官僚的品级也会跟着动一动——下州刺史为正四品下,中州刺史为正四品上,其余各级也都有升迁,甚至就连官吏数量也会跟着增长,毕竟人口增多了嘛,真是皆大欢喜。 新朝新气象,幽州镇确实差得太远了,他们甚至连河东都不如。 基于这个认知,他们在面圣之时,态度就很恭敬了。 会面的地点在蓟州城外的某处农庄。 农庄最外层是凶悍骁勇的银鞍直武士,目前已扩充至接近四千四百人。 高思继听说过,这支部队人才辈出,勇武绝伦之士数不胜数,兼且装备精良,士气旺盛,很不好对付。 穿过银鞍直武士组成的外围警戒线,又见大群银盔白甲的宫廷卫士。 这些人的素养就比银鞍直差不少了。 其实也正常,宫廷卫士本来就不以战阵厮杀为己要。前唐之时,要么是胡人俘虏,要么是质子,要么是勋贵子弟,但最多的还是长安附近的府兵。 最后一层则只有区区百人,夏鲁奇在门口站定,亲手搜检一番,确保没有私藏暗器之后,才将高思继、高思纶、高行周、高行珪四人引了进去。 入得农庄后院之后,就听到有人在说话:“朕闻自建极元年起,契丹贵人开建私城,自号城主。如今看来,幽州契丹比他们早了一百多年。这个农庄,可不就是个私城么?契丹头下城安置俘民,督迫其为主人劳作,幽州酋豪直接把部民变成农奴,不上版籍,不纳赋税,有什么区别?” “陛下,这其实是阿保机的主意,他觉得农奴比牧奴更好,故在释鲁第一个建私城之后,明里暗里鼓励各部贵人广建私城。其实有城池的没几个,大多数都是一些农庄。”一个女声回道:“头下军州名称,常采用俘户原籍州县名。如述律平的紫蒙城,就以所俘之营州紫蒙戍蕃汉百姓所置。妾有白望县,以原白望戍九百户百姓置。释鲁则有越王城……” 这不是余庐睹姑么?高思继一怔,她们来得好快,这就面圣了? 仆固承恩远远使了个眼色,银鞍直指挥使储慎平上前,又仔细搜检了一番,然后引着他们上前。 “拜见陛下。”高思继四人一齐拜倒在地。 “起来吧。”邵树德右手虚抬。 高行周跟在父、伯后面起身,偷偷瞟了一眼,发现圣人的形象与传闻中大相径庭。 契丹传闻,邵树德头硕大无朋,脖子很短,肩膀很宽,矮壮敦实,虬髯狰狞,手掌有蒲扇般大小,一下就能扇倒一个壮汉,如此种种。 如今看来,倒是个温和的中年人。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胡须打理得很精致,说话声不大不小,看人的目光炯炯有神,若非他是底层武夫起家,高行周几以为这是个沉浮宦海多年的老官僚了。 “白马银枪来投,幽州无忧矣。”邵树德令人搬来椅子,让几人坐下,笑着说道。 他这并不是客气话。高家在幽州多年,世代将校,名声极大。他们来投,标杆作用十分明显。 再加上元行钦、单廷珪、李小喜等幽州本地勇将的归顺,政治上的意义不可估量。 邵树德曾经对儿子讲过,做事要把握住“时代脉搏”。如今这个时代,武夫当国,那就好好收买武夫。他们投了,天下也就太平了。 “方今天下,唯有陛下可混一宇内,我等顺应时势,不降何待!”高家兄弟显然以老二高思继为主,也是由他出面来答话。 邵树德含笑点头,道:“大夏开国之前,高家便已立功,朕都记着。那位便是令郎了吧?” “正是犬子行周。”在高思继的示意下,高行周又起身行礼。 “高家郎君一表人才,勇武绝伦,朕实爱之。可愿入银鞍直?朕刚收纳百名勇士,可由小郎君统领。”邵树德说道。 “臣谢陛下隆恩。”入银鞍直,高行周自然千肯万肯,大喜应下。 说完,目光与邵树德一碰,不自觉地避开,又看到他身后两个执扇宫人,一副粟特、突厥面孔,湖蓝色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脸一红,慌忙避开。 邵树德若有所觉,哈哈大笑,道:“这两个宫人朕碰过了,不能赏你。” 说罢,喊来仆固承恩,低语吩咐了两句。 “朕已跟这老奴说了,让他在掖庭之中,寻觅两个姿容出众的妇人,给小郎君暖床。”邵树德又道。 邵树德身后的执扇宫人就是阿史德氏的双胞胎女儿。当年大破阴山鞑靼,阿布思全家女卷都被掳过来了,他的母亲、妻子、女儿、姐妹、姑姨、表姐妹、堂姐妹之类,整整数十人,大部分都在掖庭局干粗使活计,砍柴做饭、浣洗衣物、打扫卫生等等。 邵知礼出任长夏宫监后,邵圣开恩,释放了几人,其中就有阿布思之母,让邵知礼接回去奉养,不必再干粗活了。 这是前唐传下来的规矩,官员犯了罪,妻女没入宫中,运气好能当个宫官,比如上官婉儿,运气不好就干杂活干到死。如果被赦免罪责,或后人立功了,还能被放出来。 大夏几乎一统北地,没入掖庭的贼官贼将妻女很多,挑两个赏给高行周,也算是拉拢人心之举了。 当然得是邵树德没碰过的。他可不想像历史上的李存勖,被皇后刘氏拿话挤兑,忍痛把刚生了皇子的嫔妃赏给元行钦。 “陛下,臣——”高行周喜极而泣、 “好了。”邵树德笑道:“为朕拼杀的勇士,就该有富贵,也必须有富贵。高思继,有多次传讯之功,可为南皮县伯,食封一千户。高思纶,杀得贼帅萧室鲁,又献营州,可封滕县侯,食封一千五百户。二位,朕还盼望着你们续立新功呢。” 高思纶、高思继兄弟一齐行礼,道:“敢不赴汤蹈火!” 他们从投降的那一刻起,就知道别想着割据营州,当什么土霸王了,那不现实,朝廷也不会容忍。 营州,必然是大夏的正州之一,是要委派流官的,不可能给你割据。 因此,以地盘和军队换取爵位,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了。 而这种事,其实也是邵树德一直在力推的。 将士们立了功,你该用什么来酬功?小兵可以用钱财和职位来打发,虽然财政上面很吃重,但并不算很棘手。 对大将而言,事情就复杂多了。首先,钱财的作用是有的,但边际效用递减。其次,高级职位是有限的,僧多粥少,难以安排。最后,时代风气在作怪,很多人更喜欢割据一方,称王称霸。 邵树德匆忙建国,酬功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原因。 摸着朱全忠过河的他,知道老朱不过撑了十多年,就不得不拿出实权节度使来酬功,而在此之前他是不乐意的。比如胡真早早当了宣义节度使,但财赋、人事皆由汴州的裴迪负责,胡真只能管管部队。就这还是老资格部下才有的特殊待遇,其他藩镇打下来后,一般都给了文官,非常“吝啬”。 邵树德的军队和老朱一样白手起家,能支撑一段时间,但终究无法长久下去。那么,以爵位换取地盘、军队,就成了必然。 你不愿意,邵树德也没办法,只能做好翻脸的准备。哪怕是老兄弟,说不得也得杀一波了。 他消耗了自己的威望,才让爵位和财富换取地盘这种选项,变成武夫们可以接受的事情。这其实是他在建国前后拆除的一个威力十分巨大的炸弹,值得庆贺。 而纵观唐末,真正有可能不经历五代乱世而拆除这枚炸弹的,其实就几个人,一是黄巢,二是朱全忠,李克用、杨行密可能行,也可能不行,朱瑄、朱瑾之流是绝无可能。 黄巢、朱全忠,都是白手起家拉起来的部队,奥秘就在于此。 “卿等先在幽州休整旬日。”邵树德看着高家几人,道:“待到八月秋收完毕之后,就率军南下,进驻徐州,等待枢密院之调令。” “臣遵旨。”高思纶、高思继等人齐声应道。 仆固承恩见邵树德没有再说什么的意思了,便将高家兄弟引走。 “耶律氏招抚诸部甚勤,亦有功。”邵树德又看向坐在他旁边的余庐睹姑,道:“可为南宫县君。” 县君是外命妇封爵之一。 外命妇爵位体系大致为:国夫人、郡夫人、郡君、县君、乡君。除极少数人外,一般而言没有食邑,只有爵位。 南宫县是冀州属县,成德镇的地盘。因为没有食邑,只是个名位,就无所谓了。不过到底有了官身,还能领一份俸禄,也不错。 “妾谢陛下隆恩。”余庐睹姑跪了下来,说道。 邵树德笑了笑。 他没有问我杀了你丈夫恨不恨我这种蠢话。二十多年前,他可能会这么问赵玉,但现在不是小年轻了,不会再那么傻。 草原女子,在乎这个吗? 关系不睦的两个部落,听说对方贵人娶亲,都有可能跨上骏马,带上刀剑去抢亲。抢回来就是自己老婆,给自己生儿育女。而被抢的视为奇耻大辱,想办法再抢回来,哪怕已经给别人生了孩子,那都不是事,就当啥事都没发生过。 余庐睹姑是有价值的。她是奥姑,是神棍,在部落之中有很大的影响力,有自己的兀鲁思(牧场和部众),有自己的头下军州,还是耶律氏嫡脉出身、阿保机的妹妹,说起来其实是个贵族。 嗯,可以生儿育女的母贵族。在注重血统的草原上,余庐睹姑、萧重衮、述律平乃至耶律质古,对邵树德而言都有价值,他是不会让给别人的。 储慎平察言观色,熘到了门外。 邵树德轻抬起余庐睹姑的下颌,道:“过了八月,便来服侍朕。” 想了想,还得把朱氏也叫过来,那才够劲。 “是。”余庐睹姑低头应道。 本来她不太明白为什么要还要等一个月。草原人抢了女人,甚至等不及回家就弄起来了,不过她不傻,很快就想明白了。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再给朕讲讲,你的头下军州在哪里。若王师攻契丹,可能为内应。”邵树德将余庐睹姑抱入怀中,问道。 “白望城在故通定镇对面,有城池。本来不足千户,阿保机又迁来两千余户渤海百姓。萧室鲁征讨了一些高句丽、靺鞨、粟特散乱部族,得民两千户,悉数迁入白望城。”余庐睹姑的扣襻已经完全散了开来,春盎双峰之上,玉芽破土而出,高高耸立。 “萧室鲁是谁?”邵树德问道。 “乙室部的贵人,在回鹘述律部也有关系。”余庐睹姑红着脸说道。 “答得不对。”邵树德摇头:“这次就放过你了,下次可要好好回答。” 通定镇是唐代营州军镇,在今新民市东北辽滨塔一带。李绩伐高句丽,就在通定镇渡过辽水,至对岸扎营。白望城与通定镇隔河相望,在大辽水东岸。 “你被俘后,白望城会给谁?”邵树德一只手把握不住,心中惊叹不已。 “不知。”余庐睹姑已经无法集中心神,同时也是真的不清楚,道:“或给耶律质古。” “如果你去白望城,可能令守兵倒戈?”邵树德又问道。 “可。”余庐睹姑很确定地说道。 “以你观之,潢水一带可能种地?”邵树德是真的很关心这个问题,因为他害怕辽泽沙漠化的问题提前出现。 “如果与营州比,肯定是不行的。”余庐睹姑答道。 两位执扇小可爱瞪大眼睛,看着御座上的两人。阳光照耀之下,两位当事人还没怎么着,她俩的紫禁碧玉葡萄却已熘熘圆。 “那就是不能屯垦了。”邵树德叹道:“该是草原的地方,最好还是草原。贸然屯垦,迟早招来灾祸。” 旋又看向余庐睹姑,说道:“不过,分统诸部草原的,只能是朕的孩子。” 余庐睹姑听懂了暗示,激动不已。 第八十五章 韩氏 八月金秋,整个河北大地,处处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邵圣的收获也相当之大。 八月初四,他收获了一个孩子:婕妤阿史德氏诞下一子。 从前唐天右末开始,他连续收获了几个儿子,即便是抛硬币,这运气也是相当了得。 第二大收获是八月初九:龙骧军都虞候朱珍亲自带人挖地道,差点挖到刺史王郁的床边,一举攻破易州。 易州危急之时,遣人溃围而出,至定州求救。王郜派兵万人救援,大败而回。定州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第三大收获是营州方向的。 八月十一,通定镇守将高咨杀城内契丹军士千余人,携军民万余来降。 萧敌鲁至营州后,见到渤海、汉人、粟特、高句丽部族纷纷倒戈,背刺契丹,神伤不已。耶律滑哥趁机劝说,萧敌鲁横下一条心,决定潜回契丹,伺机行事。 其余还有一大收获:平海军成功把握住了渔汛,大获丰收。邵树德听闻后,先表扬了一番,又严厉督促其转运物资、人员,把心思放到主业上。 好消息一个接一个,预示着他的王朝正如日初升,生机勃勃,万物竞发。 八月十五中秋节,邵树德下诏:皇三子、魏王邵勉仁九月至蓬来镇,担任平海军副将,单独管理一艘船。 三郎今年十七岁,历任文登县司户、黄县尉、蓬来县丞。 数年时间,政绩如何邵树德不是很看重。他看重的是儿子会不会选拔人才,会不会笼络人才,会不会把人才放在合适的位置上。如今看来,还不错——或许有封家帮他“作弊”的因素在内。 当了几年文职后,现在可以出任武职了,先从一艘船管起,慢慢熟悉海军的事务。邵树德会持续关注他的表现。 皇四子邵观诚在外公诸葛仲保的穿针引线下,终于打开了局面。 海关的那帮老官僚们,出于种种原因考虑,有两三个投靠了过去,四郎终于不再被各种杂七杂八的文件淹没,开始接触核心事务了。 邵树德决定让他继续在令史的位置上锻炼,再观察观察——总体而言,老四让他不是很满意。 十三岁的老五也可以出道了。邵树德将其打发到了新设的濡州,担任濡平县经学博士。 老五的生母是裴贞一,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患者。邵树德一度很喜欢她端庄外表下的狂野,两人生下了一儿一女。 邵树德有了新欢之后,她渐渐被冷落了。 濡平是濡州理所,本是东军守捉城所在。从关西通州迁了五百户移民过来后,又将罢废的燕乐县旧地上的粟末靺鞨突地稽部后裔迁移了一部分过来,编得一千八百余户,人口刚刚破万。 邵树德严禁提及靺鞨。 自唐初内迁,二三百年了,依然让他们保持着原本的生活方式,头人自己管自己,至今没有有效消化,这就很离谱。 以后不准再提什么靺鞨,濡平县在册的百姓都是汉人。久而久之,这些靺鞨后裔慢慢就会认为自己是汉人了,看到草原牧人时还会骂他们一声蛮子,这不挺好? 濡州又新设两县。 清理完了附近的契丹部族,并与痕德堇可汗、耶律辖底议和之后,邵树德下令在后世承德市的地界置承德县,在后世平泉市一带置大定县。 至此,濡州已有濡平、隆化、丰宁、承德、大定五县,治濡平。 除首县有万把人之外,其余四县一片荒芜,连城池都没有,还有得忙活。不过如今局势很好,邵树德也不急,慢慢来就是了。 皇六子邵明义今年才十一岁,目前还跟在翰林学士们身边学习,邵树德有时也会提点,暂时不会外放。 给儿子们安排得明明白白后,邵树德又视察了北都宫城建设。 金台、交泰二殿早已建成,文山殿也差不多了,宝华殿建成过半。勤政、仁德二殿尚未开工,因为涉及到未来新城墙的规划,比较麻烦。 北平府是北都,还是要好好规划的。统治草原,是邵树德奔波一生的心事,他还有很多计划。与之相比,江南都不算什么了,那就是砧板上的肉,随时可取之。 唉,好想在这再多住个几年啊,但是——老邵也怕禁军将士们一怒之下,直接把二郎从蜀地接回来,在洛阳登基,遥尊自己为太上皇,那就太傻了。 当然,到目前为止还好,将士们有轮换,暂时还扛得住。再过几月,龙骧军、突将军儿郎们也该回家了,不然的话,在外征战两年,儿子呱呱落地的事情未必不会发生。 想到这里,他突然起了看看幽州城乡的念头。 ****** “陛下……”陈诚一脸无奈地看着外面,心惊肉跳。 “你慌个什么劲?”邵树德放下布帘,笑道。 马车很宽大,陈诚、萧蘧、裴贽等人都陪着邵树德坐在里面。 储慎平亲自驾车,夏鲁奇带着几人策马散在左右。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陈诚说道。 “前唐太宗李世民就爱微服私访,我怕什么?”邵树德摆了摆手。 五代武夫,怕个甚! 李存勖刚灭后梁,就敢微服私访。李嗣源造反成功之后,也经常带着几个随从出访,还与村里耕地的父子交谈,知道民间缺乏耕牛、农具,知百姓疾苦,了解了官员巧立名目,瞒上欺下的行为,为此施政很有针对性。 李嗣源在位八年,是五代少有的百姓安乐的时间段,年谷丰登,休养生息,与他了解民情,爱惜民力不无关系。 陈诚无奈,只能作罢。 马车在一个村头停了下来。 邵树德轻盈地跳下马车,举目四望。 这里应该是幽都县境内了。 幽州升格为北平府后,因为涉及到县乡新设的事情,政事堂重新调整了行政区划。 附郭两县,蓟县在东,设22乡,幽都在西,有12乡。 “这是哪里?”邵树德问道。 从契丹出使归来的幽都县丞韩延徽立刻说道:“陛下,此为幽都县保大乡樊村,南面则是韩村。” “叫我什么?”邵树德瞪了一眼。 “刘参军。”韩延徽立刻改口。 邵树德满意地点了点头,当先上前。夏鲁奇快走几步,窜至他身前,身上甲叶子哗啦啦作响。 邵树德现在的身份是北平府参军事,手下有文吏数员、执刀数人,到乡间来巡视。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刚走了一小会,眼前出现了一座小土塬。这种地貌结构在西北很常见,幽州却很少。 邵树德走上土塬,迎面而见的是大片墓碑。墓碑有新有旧,最外面一副写着:《唐故阎府君夫人扶风马氏之墓》。 邵树德一点不觉得晦气,饶有兴味地看着墓志铭,一字一句读到最后:“……嗟夫人之贤淑兮而享年之不长。” “原来这位马氏卒于大中七年(853),生有三男,长男还去原州防过秋,与吐蕃人厮杀过。”邵树德感慨连连,眼又瞥见土塬西北角有人在办丧事,遂走了过去。 主家很警惕,远远看见了邵树德一行人,见他们要么是绿袍官人,要么是披甲锐士,一下子停了下来。 “莫慌!莫慌!”邵树德在不远处停了下来,问道:“葬者何人?” 浓重的关西口音一出,主家基本明白了他们的身份:幽州的新征服者。 大夏朝廷起于关西,打下各地之后,总有关西籍士人、军校至各州、县当官。作为北都,北平府诸县自然也不少。 主家面面相觑之后,很快有一人上前禀道:“落葬者乃我家兄长,幽都韩氏,讳恬。” 邵树德看了一眼韩延徽。 “参军,与我安次韩氏无关。”韩延徽一脸无辜地说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又问道:“你家与安次韩或玉田韩可有关系?” “玉田韩氏与幽都韩氏本为一家,前唐穆宗朝始迁于蓟州玉田。”来人回道。 “这可真是巧了。”邵树德有些惊讶。 “官人何意?”来人有些吃不准。 “可知唐蓟州司马韩融?”邵树德问道。 “当然知道。”来人说道:“韩司马已故去。膝下唯有一子,曰知古,后为契丹掳去,不知所终。” 邵树德听了暗喜。 他还真派人去蓟州玉田县寻访过,那里有一个韩村。李匡威为幽州节度使期间,数次援救云州赫连铎。而当幽州大军出征之时,契丹南下掳掠,韩村之人要么被契丹杀戮,要么被掳走,韩知古就是那时被抓的,年仅六岁。 据耶律滑哥所言,韩知古被抓后,成了述律平的家奴,后来作为陪嫁媵臣,去了迭剌部。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他并不受阿保机的重视,阿保机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并没有得到任何职务,身份依然是可怜的述律氏家奴,帮她打理头下城的部分事务。 萧敌鲁离开之时,邵树德嘱咐他找一找韩知古。 萧敌鲁走后,他又觉得很无谓,韩知古是有才能的,但他不一定有出头的机会。而且他六岁就被抓走了,心思在哪边还不一定呢。 与其在他身上下功夫,还不如让萧敌鲁多多卖力。 不过今天在看到幽都韩氏之人后,邵树德又有了新的想法。萧敌鲁总需要帮手,而这个帮手的能力还不能差,韩知古或许可以起到作用。 想到此节,他做出了决定,行完礼后告辞离开了。 现在还不急,先去樊村和韩村看看。联络韩氏之类的小事,自然有下面人去做。 第八十六章 土著与移民 田野之中,农人还在紧张地忙活着。 今年的粮食收成其实很受影响了。因为即便是近在迟尺的幽都县,也曾经发生过血腥的叛乱。屋舍被焚烧,麦田被践踏,民人被杀戮,秩序与生活遭受了严重的破坏。 绝收的农户欲哭无泪,只能通过打零工的方式,赚取一家人的口粮。但此类工作机会也很有限,需要整修的驿道就那么几条,需要修建的陂池就那么多,又能雇佣几个人? 邵树德下了土塬之后,进得村落之前,便看到很多百姓扶老携幼,离村而去。 “杖翁何往?”邵树德拦下一人,问道。 老人有些不耐烦,焦急地看着加快脚步东去的邻人,神色焦急。但站在他面前的是身着绿袍的官人,旁边还有几位精甲武士,一看就是杀人如麻的老手,因此他也不敢离开,只能苦着脸说道:“去州城。” 州城就是府城。幽州已升为北都北平府,但普通百姓并不知道,还是习惯称州城。 陈诚拿出一个布袋,递给老人。 老人疑惑接过,打开一看,却是七八块胡饼,大喜过望,连忙将其交给身后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不住感谢。 邵树德赞许地看了一眼陈诚,继续问道:“去州城作甚?” “关西来的天子要修宫殿,日给三升粮。小老儿急着去,晚了就没了。”老人因为得到了胡饼,态度好多了,有问必答。 “为何不在家种地?”邵树德问道:“冬麦不种了?” “去年已经种了冬麦哩,今年再种,打不出多少粮,得歇一年。”老人自己也掰了块胡饼,慢慢吃了起来。 第三茬种不了主粮,可以种杂粮,真实原因是他们家现在就断粮了,坚持不下去了,只能逃荒。 “修宫城可是个苦活啊。”邵树德说道;“三升粮够吃么?” “老朽是拿不到三升了,得精壮才成。俺家大郎、二郎可以干重活,拿三升粮。一家人省着点吃,也够了。”老人答道。 三升粮的工钱,其实比较丰厚了。军士出征或训练,一天也只吃三升米面。幽州经历了战争摧残,本地产量不足,这些粮食都是从河南通过永济渠运来的,损耗不小——得亏有永济渠,如果是陆路转运,成本更是惊人,怕是支持不了这种规模的基建项目。 “以前幽州镇修驿道、陂池、城墙,给不了这么多工钱吧?天子是不是很仁德?”邵树德面无表情地问道。 老者迟疑了一下,可能是看在那袋胡饼的份上,又或者站在他面前的是官人,点了点头,道:“自古以工代赈,未有给粮如此丰厚者。” 邵树德一听,虽然知道老头很可能口不应心,依然很高兴,又问道:“乡间似你家这般景况的人可多?” 老者一时回答不上来,想了半天后,才答道:“樊村不少,韩村倒是不多。” 邵树德心中有数了,与老人一家告辞。 “官人。”老者刚刚离开,又走了回来。 “何事?”邵树德转过身来,问道。 夏鲁奇、储慎平一左一右,原本垂在下面的手已经提了起来。 老者看了他们一眼,苦笑道:“别摸刀哩,小老儿懂规矩,不会冲撞了贵人。” 邵树德哈哈大笑,问道:“杖翁也摸过刀?” “摸了半辈子,还去外镇杀过人,都是陈年往事了。”老人摇了摇头,似是不想提以前的破事,只提醒道:“前阵子外间乱糟糟,到处杀人。不少后生偷了家里的弓刀,就跑啦。后来跑回来一些,没回来的那些,也不知死了还是怎么。小老儿只想提醒贵人一句,外面不太平,散落山林的亡命徒不少,还是要多多留意。” 邵树德沉默。 陈诚与他对视了一眼,便上前问道:“杖翁可知我等亦来自关西?” “听口音就知道啦。”老人说道:“能在幽州当官的,又不是本地口音,在这个节骨眼上,不是河南人就是关西人。” “你们恨不恨关西人?”陈诚问道。 老者不太想答这个问题,支支吾吾。 “杖翁是个实诚人。”邵树德已经知道答桉了,吩咐随从拿来一匹绢,送给老者。 老者千恩万谢离去。 “其实已经不错了。”邵树德突然一笑,道:“李克用镇压了好几回叛乱,不知道多少燕地刺头被晋兵杀了。如今剩下来的,也就那么回事,不足为虑。再者,咱们在这打仗,把乡间弄得乱七八糟,一家人衣食无着,还不许人家恨啊?” 最有反骨、行动力又强的燕人,已经在此起彼伏的反晋叛乱中损失殆尽了。大夏王师入幽州,如果不是非要编户齐民,叛乱都不会有几起。 李克用、邵树德这对义兄弟接力整治幽州,其所作所为,其实与历史上的五代王朝的进程差不多。先消灭明面上的割据军队,再通过镇压叛乱消灭潜在的造反势力,最后武力护航,深入掌控县乡,一步步将野了一百多年的藩镇驯服,扭转割据的风气,消灭割据的土壤,大一统的光辉再度笼罩全境。 ****** 正式进入樊村之后,邵树德居然看到了几户正在侍弄庄稼的农人。上前交谈之后,才知道他们来自关西。 “绥州龙泉县的?”听到这些移民的来源时,邵树德感到很亲切。 绥州是他得到的第一块地盘,他留下了很美好的记忆。那时候的绥州还很穷困,甚至整个夏绥银宥都非常穷困,但驻守了不成比例的军队,全靠长安朝廷协饷。他离开绥州,进入更广阔的舞台之后,带走了大量的军队,同时开启了农业改革,使得绥州百姓负担减轻,收入增加,大大喘了一口气。 绥州,其实是整个关北的缩影。 新的农业生产模式,带来了更高的食物产量。党项的顺服,带来了安定的秩序。二十多年过去了,关北竟然可以对外输出移民了。 很好,非常好,邵树德觉得自己二十年的努力并不是毫无意义的。 关北脆弱的生态,不适宜过于稠密的人口,对外输出移民,本就是应有之义。 “官人,樊村来了十六户,都是龙泉县的。”农人说道:“最多的上过四次阵,少的也有一两次。” “你上过阵?”邵树德惊讶道。 “就上过一次,跟着氏都头打云州。”农人有些不好意思,道:“没上过阵的,不给出来。” “你等都是自愿应募的?”邵树德问道。 “是。”说到这里,农人也有些情绪低落:“当年圣人还没离开关北时,说不让分家。家里的地,都给兄长了。县里也没什么荒地了,只能出来讨生活。” 什么?我还说过这话?邵树德懵了,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即便说过,也是心血来潮,随口一言,没想到被底下人执行下来了。草,让你们干别的活的时候,也没见你们执行力这么强啊? 按这人的说法,绥州的土地资源早已到了极限,甚至已经超过极限,将很多不适宜开发的土地也开发了出来,对生态造成破坏了。 【鉴于大环境如此,本站可能随时关闭,请大家尽快移步至永久运营的换源app,huanyuanapp 】 一家一户的土地,全给长子一人继承了。其他儿子要想生活,在土地潜力耗尽的情况下,除了对外移民,别无他法。 “来幽州之后,县里给了多少地?”邵树德又问道。 “托了圣人的福,有田四十二亩,宅园五亩。”农人回道。 “还不错,可曾连成片?” “连成片了。” “村中可有公地?” “那片水淀旁就是,听说年年发水,没人愿耕种,就弄成公地了。村子北面还有个小土塬,也被划成了公地。” “租给你们的牛羊到了没?” “七日前发了九只羊,昨日来了一头牛。一看就是草原上的肉牛,脾气大得很。而今却乏耕牛。” “可缺农具?” “缺。不过咱们这十几户有一些,轮着用,还能凑合。” “田里在种什么?” “绿豆。落雪前收一点是一点。” “好。”邵树德听完,心中还算满意。 樊村这十六户绥州移民,第一年的口粮是由官府提供的,第二年减半供给,第三年象征性给一点,第四年才会取消补贴。 比起逃荒的幽州本地人,他们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境遇却是好多了。 “不怕燕人抢你们的粮么?”邵树德笑着问道。 “时有官府巡兵过路,没甚大事。”农人也笑了,说道:“再者,樊村这里也不是家家无粮,断了炊的还是少。咱们这十六户都上过阵——” 说到这里,农人从马车底下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大刀。 夏鲁奇不动声色地站到他和邵树德中间。 “咱们有弓、有刀、有枪,还怕那些燕胡?”农人似乎信心十足,根本不怕别人抢到头上来,甚至还有点期待。 “折马山家的四郎,会做皮甲。我临行前,阿爷给了一副马革,等空下来就找折四郎,让他替我制一副甲。”他又拿刀比划道:“待有了甲,我看哪个兔崽子敢来找事。” “咳咳!”萧蘧在一旁咳嗽了两声。 农人瞬间清醒过来,觉得之前的动作太过火了,语气也嚣张了一点,立刻把刀藏到了马车下面,脸色尴尬。 哈哈!邵树德笑个不停,这帮夯货,目中无人,性子桀骜,但这样不是很好么? 老实巴交的人来幽州,他还不太放心呢。就得这类上过阵的土团乡夫,才能在民气悍烈的燕地生存下去。 “折四郎的甲,我看不行。”邵树德打趣道。 “官人,折四郎家三代制甲,手艺精湛……”农人嗫嚅道。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邵树德看了看农人,见他膀大腰圆,显然从小家境尚可,没怎么饿过,身体素质还是过得去,便道:“折四郎的甲,可没我的甲好。” 说话间,两名军士一起捧了副铁甲过来。 “送你了!”邵树德笑道。 农人傻了,愣在当场,半晌后终于反应了过来,凑上前爱不释手地左抚右摸,颤声道:“谢官人!有了这甲,哪天圣人有召,我就披甲带刀上府城,砍死作乱的人。” 邵树德双手倒背,笑而不语。 储慎平察言观色,知道圣人心中喜悦,于是又拿了一匹绢过来,道:“这绢也赏给你了。” 邵树德顿时觉得这个舅子确实不错,能带兵打仗,会察言观色,关键还足够忠心。 储家的利益,也已经与他深度绑定了,储慎平可以重用。 农人接过绢帛,几以为在梦中,下意识扭头看向西边。 龙泉县老家的祖坟,冒青烟了吧? 第八十七章 甜头 在保大乡微服私访的经历总体还算愉快。 邵树德了解了幽州土着民情,还从新移民嘴里知道了关北的情况。 关北发展二十多年,得知百姓生活还算宽裕之后,他非常高兴,比打了一场大胜仗还欣喜。 离开樊村之后,他继续向西巡视,来到了卢沟河畔的福禄乡。 福禄乡位于北平府城西三十里,东侧是美锦乡的南半部分,西侧是展台乡,并不当大道,但条件都不错,阡陌纵横,良田千顷。 “这里是福禄乡。”邵树德将捡到的刻砖放到一座墓前,说道:“那边就是卢沟河了。” 刻砖上有“范阳都督府福禄乡”、“开元元年”的字样,来自旁边一座有些破败的墓——唐故云麾将军行右领军卫中郎将右羽林上下赠本卫将军上柱国赵郡李(神德)君之墓。 准确来说,是福禄乡西鹿村,北边则是房仙乡的庞村。 夏随唐制,县乡之下有里,百户结为一里——在实际情况下,有的里远远不足百户,有的则超过,比较复杂。 里下还有行政单位,曰“村”——极少叫某庄、某屯之类,就叫村。 西鹿村大概有二十多户,其中十户是新迁来的夏州朔方县移民。给他们腾出空间的,则是幽州本地人。 邵树德站在村口,却见一队来自铁林军的武士将村子团团包围。 一些百姓或哭哭啼啼,或怒目而视,或哀求连连,但带队的军官没有丝毫通融,直接抽出了横刀。 五十名士卒也拿出了步弓,不远处的土坡之上,还有二十余骑士,他们已经翻身上马,准备随时冲杀。 僵持了一会之后,这些燕人最终妥协了,收拾好东西上路。 他们都是刚刚被释放的第一批俘虏的家人。 家中顶梁柱在战场上被俘,修完宫城之后,得圣人开恩释放。但事情却没完,他们还将举家迁徙,到南方的郢州落籍定居。 听起来很残忍,但吃了败仗就得有这个觉悟。南方大把荒地,缺乏人口开发,而北都近畿之地,你们不走,朝廷也没法安置已经人口溢出的关北、河陇移民。 魏博到现在还在强迁移民,这是当地局势始终动荡不休的重要原因。幽州也要经历这么一个过程,甚至可能比魏博更加残酷,因为邵树德想再造一处“核心”——通过大同,与关北联系起来,三处核心连成一片,以高屋建瓴之势,俯瞰河东、河北。 “唔,我一直担心儿郎们虚应故事,不肯卖力。如今看来,铁林军并未负我望。甚好。”邵树德很猥琐地躲在坟墓后面,抬头张望,像极了偷看学生自习的班主任。 远处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邵树德一惊,转头望去,却见到了熟悉的猴子甲,原来是银鞍直骑士带着韩氏族人前来拜见。 “这么早就来接我回家……”邵树德悻悻道。 “陛下。”来的军士足有上千人,在不远处齐齐拜道。 那边的铁林军也被惊动,二十余骑策马而来,见状也拜倒。 邵树德一甩官服袍袖,叹了口气,看着面前一人,问道:“汝何名耶?” “土人韩廪,拜见陛下。”韩廪回道。 邵树德稍一思索,便想起来了,这就是要去契丹的韩氏族人,此处人多眼杂,不方便多说,便点了点头,让他跟上。 】 “走,去村中。”邵树德招了招手,马车很快驶来。 上车之后,千余军士团团护卫,进得西鹿村,直趋一处新起的大宅。 “陛下。”宅邸主人早早在外恭候,全家男女老少数百口人跪拜于地。 邵树德下得马车后,扫了一眼,面露笑容,道:“赵将军何至于此。” “天子亲临,自当远迎。”赵思温回道。 “进去吧。”邵树德点了点头,在武士的护卫下进了门。 讨平幽州之后,又经历了编户之乱,现在已渐渐平息,邵树德遂下令,将较为恭顺的几个大族迁居北都近畿。近畿只有两个县,即蓟县和幽都县。作为平州卢龙县的大族,降将赵思温举族迁至西鹿村,购地置业,定居了下来。 邵树德到西鹿村是既定计划,简单来说,他要开始新一轮的统战了,对象则是幽州各大族——胡人已经搞得差不多了,现在开始料理汉人,相信有胡人部落的惨状在前,这些汉人大族当很快识时务。 汉人大族大致上有几家。 如果说安史之乱前幽州的大族是以范阳卢为代表的话,后面就是以朱氏、刘氏、赵氏为代表的军人世家以及少量文人家族了,后者的代表便是韩氏。 朱氏迭经军乱,已经没落。现在的幽州,当以昌平刘氏、安次韩氏、卢龙赵氏三大家族为代表——本来还有个玉田韩氏,但该族遭契丹杀戮、掳掠,损失惨重,已经除名。 安次韩氏的代表便是韩延徽,他们家已经在蓟县觅地建庄,准备安居。 昌平刘氏还拖拖拉拉,不过到底开始行动了,态度还算让人满意——此为刘怦后人,怦为幽州节度使朱滔的外甥,刘怦、刘济、刘总祖孙三代都是幽州节度使。 昌平刘氏是一个神奇的家族,因为他们从刘总之子刘础开始,成功转武为文,后来在辽代居然成了科举世家——其实北宋也一大堆丘八世家弃武学文,成功转职。 韩、刘、赵等族互相之间多有联姻,关系密切,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历史上进入辽代之后,安次韩、玉田韩、卢龙赵以及易定王氏、幽州刘仁恭的后人互相联姻,加上后来崛起的马氏,荣宠有加,权力极大,帮契丹统治幽州汉人,一干就是二百余年。 金国灭辽以及元灭金时,这几个大族地位不衰,一直到元朝中期还有人当高官,史上以“燕四大族”唤之。 邵树德在赵思温的宅邸住了两日。 赵氏招待尽心竭力,白天饮宴,晚上派妇人侍寝,非常周到。 “朕不能久居幽州,赵家既以天水为郡望,便是朕的亲近之人。”宴席之上,邵树德说道:“不过,还是要有分寸,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可清楚?” “还请陛下恕罪。”赵思温神色紧张,乞求道。 他知道圣人是在敲打卢龙赵氏。 赵王短暂镇守平州之时,曾到他们家的庄子上游乐。众所周知,赵王之母乃天水赵氏出身,双方之间自然有一份亲近。 卢龙赵氏宗人有唤赵德钧者,本为幽州军校,勇勐果决,曾多次率军入沧景,助卢彦威攻魏博,甚至还长期戍守德州,守御黄河防线。此人利欲熏心,竟欲巴结赵王,后死于编户之乱,为清夷军所杀。 至于李存孝为何会与赵德钧过不去,那就不知道了。 “罢了。赵德钧是你家远宗,早就出了五服,念你事前无知,这次便罢了。”邵树德说罢,端起酒樽一饮而尽,道:“北平府州兵刚刚组建完毕,君可为指挥副使。” “陛下如此宽仁,臣几不知所言。”赵思温闻言涕泪交流,满饮杯中酒后,大声道:“陛下且放宽心。有臣在幽州,谁若作乱,必先跨过臣的尸体。” 说完,用眼神示意,坐在邵树德身旁的妇人眼圈一红,起身斟酒。 邵树德拍了拍妇人的手,以示安慰。 这妇人还是第一次,昨晚被他折腾了好久。赵家送来服侍的,自然不可能是人妻,万一有了孩子说不清是谁的,这点他们还是很上道的。 “河南种氏素有清名,你大父种觐仙、父种居爽皆有才干,被无辜牵连,朕回去就赦免。”邵树德轻声说道。 妇人轻嗯了一声,脸上的忧色瞬间化开,美艳不可方物。 赵思温见了大喜。 赵德钧这混球,军败之时,还把种家满门从沧州掳回来,请他出面下聘,“志求嘉偶”。事还未完,自己就完蛋了,连带着种家受牵连。虽未有人下狱,但老是被武夫找茬,非常凄惨。 如今看来,种家要发达了。种觐仙当过卫州刺史,种居爽干过德州刺史,父子二人是沧景一带有名的大儒,桃李遍布河北诸镇。 而圣人因为编户齐民下了狠手,杀得人头滚滚。又因为迁移关西百姓搞得那些地方豪强不满,因为侵犯了他们的利益。还因为大量委派关西籍官员令士人失望,怨声载道。 现在看来,很明显要给河北将门、士族甜头了,种家这种在地方上影响力巨大的士人家庭,应该是第一批被拉拢的——简单来说,他们这些毛锥子说话的声音很大,说你好,能把你捧成完人,说你坏,能把你批得体无完肤,赵思温深知之。 圣人应该是需要一些大儒来为他释经吹捧了。 “韩廪。”邵树德轻唤一声。 “小民在。”韩廪立刻应道。 “有些事情,该抓紧了。你亲自跑一趟,行大有为之事,方可成不世之功。”邵树德说道:“你与韩延徽仔细谋划细节,朕只看结果。” “遵旨。”二韩一齐应道。 邵树德所指自然是联络萧敌鲁、韩知古之事了。 扶余府刘仁恭那边,其实也联络上了,消息刚刚传回。 刘仁恭如今压力极大。 阿保机请他饮宴,述律平亲自斟酒,夫妻二人一齐安抚,但刘仁恭依然战战兢兢。因为有传闻,痕德堇可汗、耶律辖底对他不满,也有契丹贵人垂涎扶余府的财富,欲夺之。 刘仁恭的倾向,其实已经十分明显。如果不是阿保机还有影响力,释鲁还顽强地顶在于越位置上的话,他可能已经被罢职了。 征讨契丹的军事行动不是现在,但很多杀招已经开始慢慢布局了,只等未来一击奏效。 八月二十三日,邵树德北上前往昌平县,途中下旨:以种觐仙为营州刺史、种居爽为营州司马,令二人广募贤才,教化诸胡,化夷为夏。 又调前景州小校种彦友为银鞍直队正,即刻赴任。 第八十八章 一门两刺史 邵树德一路慢悠悠地巡视,最终于八月二十八日抵达昌平县。 此地有一支驻军,乃是刚刚从山后撤回的铁林军左厢,以减轻当地的补给压力。 长夏宫的建设已进入尾声,九月可彻底完工,然后就是内部装修,外部景观之类的事情了,可以慢慢弄。 三十日,昌平刘存贵、刘守敬父子抵达昌平汤等候觐见,彼时邵树德正在接见即将赴任营州的种觐仙、种居爽父子,以及居爽之子彦友。 储慎平亲手煮完茶后端了上来。种氏很自然地接过,然后给众人倒茶。 储慎平多留意了一下种彦友,这是真·同僚,与他新来的从弟慎范在同一队内,二人一队正,一队副。 种氏斟茶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显然做惯了这类事。而且神情专注,仿佛能在简单的事情里面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乐趣一样。 这个女人,相对而言比较单纯,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欲望。硬要对比的话,和脩容陈氏差不多,但也有所区别:邵树德已经可以在陈氏身上执笔练字了,陈氏只会用嗔怪的目光看着他,但种氏这人实在太传统,只接受正常体位,邵树德想要玩点花活,种氏根本不配合,只不停流眼泪。 邵树德第一次得到这么新奇的“玩具”,不忍强迫种氏,一路半哄半骗,心中琢磨着有什么能让种氏这种大儒的女儿瞬间破防的奇招。 同时也很感慨:皇帝微服私访,真的能采到野花,电视剧没骗我! 种觐仙大概五六十岁的样子,曾做过一任卫州刺史,朝廷赠司徒。 邵树德找人稍稍了解了一下,种觐仙当初可能年轻气盛,怀有安民济世之志,在卫州刺史任上“拔薤抑其强宗”,简单来说就是抑制豪强,除暴安良。 而他治理的效果也非常好,达到了“去珠还于旧浦”的境界,对社会经济的恢复做出了巨大贡献。 但卫州是什么地方?卫州的地方豪强又是什么人?不是魏博军校,就是与他们有关之人,你打击他们,能有好果子吃?于是只做了数年,就被迫下台了。 说实话,若非老种司徒名望很大,替他说情的人多,估计已经被人砍死了。能平稳落地,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老种下台后,跑路到横海军地界。痛定思痛之下,严格要求儿子种居爽的学业,同时督促他练武,学习军略。 与很多河北士族家庭一样,种居爽允文允武,曾经担任过左领军卫大将军、沧州马步军都指挥使。后来转任德州刺史,朝廷赠太保之衔。 不过他不是卢彦威的嫡系,且还恶了他,连一任刺史都没干满,又和老种一样下台了。 好了,政权没了,兵权也没了,只能回家读书,教授子弟,聊以度日。 邵树德一直怀疑他们就是北宋的种家先祖,因为种觐仙、种居爽父子祖籍洛阳,但没有直接的证据。 种家父子居乡耕读之后,赵德钧随军来到沧景,一眼就看中了姿容出众的种氏。当然,如果仅仅只是垂涎容貌、身段,赵德钧还不至于如此。主要还是种氏的气质、身份不一般,令赵德钧死缠烂打,最后更是动手掳人,并让族中长辈赵思温为其下聘。 换源app】 历史上赵德钧还是得手了。种氏嫁予他为妻,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条,“咸推内助”,先后进封河南郡夫人、郑国夫人、燕国夫人、秦国夫人。 生了两子,即赵德钧次子赵延密、三子赵延希——赵德钧长子延寿是收养的。 赵延密曾任辽国河阳节度使、太尉,赵延希英年早逝,只当了左监门卫将军。孙辈也是辽国各种节度使、各种将军,富贵已极。 还有一女,嫁给了辽国太师、宰相刘敏——出身昌平刘氏。 “陛下信任老夫,老夫感激涕零。但老夫实不知陛下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天下。”种觐仙年纪不小,但火气依然很大,只听他说道:“武夫当国?世家主政?还是别的什么?” “以种夫子观之,如今天下缺的是什么?”邵树德问道。 种觐仙毫不犹豫地说道:“缺的是敬畏之心。礼崩乐坏,纲纪沦丧,武夫动辄杀将造反,不管不顾。他们根本不在乎这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只在乎一己之私。长此下去,这天下不乱个一甲子,我看稳不下来。” 说到此处,他又看了眼邵树德,说道:“幸赖陛下神武,百战功成,天下一统初现曙光。老夫也曾旁观陛下施政举措,大体对路,但似乎有些犹豫?” 邵树德心中一动,问道:“种夫子不妨细细道来。” “陛下想打压武人,又担心打压过甚,心中犹豫,落到实处,便是自相矛盾,可对?”种觐仙问道。 邵树德默然。 “陛下心中既有成算,为何又迟疑不决?”种觐仙追问道:“广兴教化,陛下早已在关中、关北、河西、陇右四道推行,党项、吐蕃凶戾之气稍减。然河南、淮海二道却动作迟缓,何耶?申光蔡唐邓诸州之民,野蛮之处,与胡人何异?何不广兴名教,点化世人?” 邵树德不得不承认,种觐仙看得很准,说中了他的心事,于是问道:“如何防止矫枉过正?” “矫枉——很难不过正。”种觐仙回道。 邵树德暗叹。 这不就是一抓就死,一放就乱么?难道真的没有中间状态的存在吗? “陛下,即便你什么都不做。”种觐仙又道:“二代之君又深孚众望,军略、武艺样样出众,能压得住那帮武夫,消磨他们心中的戾气,几代下来,早晚还是一样。安史之乱,至今不过百余年,十五万叛军入河南之时,河南人百余年不闻兵火,一触即溃,根本不是叛军对手。陛下,你做什么或不做什么,其实结局都是一样的,不过早来晚来罢了。” 草!邵树德被他说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不过他也理解种觐仙的意思。前唐可没有以文御武的传统,出将入相,等闲事也。但天宝末年,叛军入河南之时,当地百姓已经承平一百多年了,根本没有能力抵挡,让叛军长驱直入。 真正挡住叛军的,让大唐缓过一口气的,其实还是勤王的边镇武夫。 和平时间久了,不论你是什么制度,结果或有些许差异,但本质是一样的。说句并非嘲讽的话,这种事只能寄托后人的智慧。 “好了,好了,这事以后再说。”邵树德摆了摆手,略过这个话题,道:“种夫子刺营州,可有把握?那个地方,凶恶之徒数不胜数,与淮西无异,朕是希望你过去广施教化,化解蕃胡戾气,但也不希望出事。” “有王师屯驻,料无大碍。”种觐仙满不在乎地说道:“老夫一把年纪了,只要能教化好百姓,纵死何恨?” 邵树德一窒。没想到老头还挺硬气,将生死置之度外。虽然双方在有些理念上不是特别合拍,但并不影响邵树德欣赏种觐仙的为人和气节。 种氏悄悄看了一眼邵树德,书卷气十足的脸上满是忧虑。 “这样吧……”邵树德沉吟了一下,说道:“种居爽。” “臣在。”前沧州马步军都指挥使、德州刺史、现营州司马种居爽应道。 他的气质与老种又有些不一样。毕竟当过多年武夫,虽说近些年一直在开馆授徒,讲授经义经典,但儒雅的气质之下,夹杂了些许杀伐威严,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卿可兼营州州军指挥使,步军员额四千、骑军一千,皆由种卿一手组建。”邵树德说道。 “陛下!”小种还没怎样,老种不答应了:“此不合制!刺史已掌一州之民,司马为刺史附贰,纪纲众务,通判列曹,旋又典兵,那么营州上下,尽为我父子掌握,朝廷威严何在?请陛下收回成命。” 邵树德闻言颇是感慨,道:“天下若都是种卿这般人,哪来那么多事?这样吧,朕调李嗣本掌营州之兵。另者,濡州新设,官吏尚未齐备,刺史之位更是虚悬。小种司马便转任濡州刺史吧。” “臣叩谢皇恩。”种居爽立刻谢道。 谢完,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长女,面露惭愧之色。做父亲的保护不了女儿,先被赵德钧所逼,聘礼已下,女儿眼看着要成为赵氏之妻了,结果又被圣人抢走。 惭愧至极! 老种张了张嘴,本还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 这个残酷的世道,理想主义者都快坚守不住自己的信仰了,有时候要适当做一些妥协,更何况这还是对种家大大有利的事情——一门两刺史,国朝罕见。 “濡、营二州官吏,二位可自择,报上来便是。”邵树德又道。 这个其实也不太符合规矩。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天子给出的好处,收买河北士人。让他们管住嘴巴,别瞎吉尔编排人了。 史官们这会正在撰写《今上实录》,这是要遍访各地,选择材料编撰的。万一被黑得太厉害,即便史官们删减一些内容不录入书中,难免还是会写进去不少,不太好。 “让刘存贵、刘守敬父子进来。”邵树德喝完半碗茶,对仆固承恩说道。 仆固承恩领命而去。 种觐仙、种居爽父子对视一眼,居然没有让他们离开。 第八十九章 侄女婿 「邑民刘存贵(刘守敬)拜见圣人。」刘家父子甫一入内,便大礼参拜。 「明人不说暗话,朕是武夫,不想绕弯子。今年以来,幽州诸事纷乱,昌平刘氏有什么看法?「邵树德高踞胡床之上,种氏不知道怎么回事,已经被拉着坐到了他身旁。 刘存贵看着三十来岁的样子,长子刘守敬却只有十岁上下,不知道为何一起带着过来了。莫不是来长见识的? 「陛下得幽州之后,编户齐民,一解前唐数百年之痼疾,此丰功伟绩也。」刘存贵没想到圣人如此开门见山,来不及细想,直接说道:「昔年高祖、彭城郡王(刘济)在时,讨伐奚人,征调诸部族兵,这些人便推三阻四。高祖深恨之,欲携大胜之威料理,无奈未能成功。陛下行此事,某乐见其成,盼见其成。」 德宗朝那会,奚人势力强大,远甚契丹。幽州节度使刘济率军大破之,追了一千多里,斩首两万余级而回。 到了武宗朝,幽州节度使张仲武再破奚人,这次连头头脑脑也抓了,监督奚人的八百多回鹘人被尽数诛杀。 有此两败,曾经一度压迫契丹的奚人终于衰弱,被契丹后来居上,慢慢征服。 幽州镇对外战争强势无比,但内部的问题却一点都不小。刘济想解决,最终因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疾而终。 刘存贵作为幽州本地汉人大族,他这番话应该不假。 「君有如此见识,便是大才。朕岂能不重用?」邵树德算是认可他的说法,道:「对了,朕一直很好奇,昌平刘氏为何弃武从文?」 「陛下,只因我家发现了一个秘密。」刘存贵一点不避忌地说道:「艰难以后,幽州将门世家的存活年头,远远小于耕读世家。」 邵树德听了大笑。 刘存贵这话倒不是说耕读世家比将门世家在地位、权力上更强,事实刚好相反。只不过将门世家太惨了,更换得太勤了,一个衰落,一个崛起,然后再重复,血腥无比。 耕读家族固然也受欺负,但通过联姻、分家等方式,化整为零,倒也没那么难熬。武夫要钱,给他们钱。 武夫要女人,跟他们联姻。 武夫要人帮干活,那就去衙门做个文吏,顺便给家族回回血,偶尔送一些学武的家族子弟入军,当个小校,勉强遮护一下家族。 其实也是艰难求存,但因为不处在一线权力争夺的漩涡之中,相对安全一些。像朱家那种反复被屠的惨状,较少降临在他们头上。 「这个理由,朕信了。」邵树德说道:「安东府刚空出来个少尹,你可愿去?」「臣遵旨。」刘存贵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应下了。 幽州形势已经明朗。朝廷通过软硬兼施的手段,大体平定了蕃胡部落,现在给他们汉人大族甜头了,你若不接,那就是给脸不要脸,下场不问可知。 刘存贵本来还想等等看的,但越等局势越明朗,已经不能再犹豫了。 安东府少尹,从四品下,是府尹的两位副手之一。官阶比不得下州刺史,实权更是远远不如,但谁让他错失机会了呢? 而他们这些人一投,将来即便有人想作乱,难度也将大大提升。夏人在幽州的统治,算是彻底稳了。 「这位便是令郎了吧?」邵树德指着刘存贵身后的刘守敬,问道。 「陛下,此为犬子守敬,今年十岁。一直仰慕圣人,今日得睹天颜,小子三生有幸。」刘存贵投了以后,心情放松,笑道。 作为辽、金、元三朝的燕四大族之一,昌平刘氏一直荣宠不衰——其实在唐代也差不多,祖孙三代节度使,昌平刘氏也没被乱军消灭,福气不小了。 刘守敬在历史上当了辽国的南京副留 守——时赵德钧为留守。刘守敬之子刘景是辽国翰林学士,也当过南京副留守。 燕四大族之中,以玉田韩氏为灵魂,因为他们已被提拔为辽国的国族,掌握核心权力,与皇室联姻不断。其他汉地大族再与玉田韩氏联姻,等于间接与辽国皇室联姻,基本都握有实权。 在这一点上,辽国是非常大气的,没什么民族门户之见,把他们当自己人。所以,中原政权如果不能在幽州正面击败辽军主力,你是很难说动他们投降的。 「此子看着聪明伶俐,朕实爱之。不如来朕身边,与皇子、公主一起学习,如何?「邵树德问道。 「求之不得。」刘存贵一脸激动道:「这是犬子的造化啊!」 说罢,拉着刘守敬一起行礼。 种觐仙冷眼旁观,昌平刘氏与安次韩氏联姻不断,这些个大家族,其实并不特别在乎上面掌权的人是谁,他们更关心自己的利益。 幽州割据的主力,其实是武夫。如今武夫被消灭了,作为武夫预备役的蕃胡部众也被血腥清理,编户齐民,这时候再来找他们,基本也就降了。 都是墙头草罢了,种觐仙其实有些看不起这些人。他这边看不起刘存贵,刘存贵却在暗暗羡慕他。 圣人坐于上首,时不时将目光投注在身旁的种氏身上,很明显正是新鲜热乎劲上来的时候。如果种氏肚子争气,诞下一个麟儿,种家将一飞冲天,远远超过他们这些幽州本地家族。 看来以后要与种家多多走动了。 圣人建北都,宁不收揽河北人才?如今种觐仙、种居爽当了刺史,种彦友入了银鞍直,还一去就是队正,种家的发展势头真的非常好。 种家当河北系的领军人,刘存贵没什么意见,昌平刘氏愿附骥尾。河北都这个样子了,也该抛弃一些幻想,抓紧时间争取自己的利益。 圣人攻灭朱全忠的时候,河南势力才刚刚起步,如今又是什么景况? 机会还是有的,就是不知道种家能不能担负起这个重任。刘存贵暗暗思索,神思不属。 ****** 九月初一,邵树德依旧流连于昌平汤。 多日来,他几乎专宠种氏,达到了爱不释手的地步。刚刚赶来的余庐睹姑可怜巴巴地等着,但邵树德好像已经忘记她了。 种氏侍寝之时尽心竭力,但她坚决不肯白昼宣yin。到了早上,总是拿来袍服,亲手替邵树德换上,劝他去理政。 邵树德正在新鲜劲上,被这个小娘们治得服服帖帖,于是回到了昌平县里,继续接见各路牛鬼蛇神。 这一日,前易州刺史王郁被送来了。 「侄女婿好不糊涂!」邵树德让人置办了一席酒宴,席间抱怨道:「画奴是朕的侄女,你是她的夫君,就都是朕的亲人,何举兵相抗耶?」 王郁是在床上被抓的。 龙骧军一路挖到了他家后院,然后冲出来,乱杀一通,差点将王郁夫妇斫成肉泥。审讯一番之后,葛从周将他送往北平府,接着又被审讯一番,如今被送到了邵树德面前。 画奴就是李克用之女,因出生时抓着一幅画得名。 几年前王郜、王郁堂兄弟二人去晋阳。两人都没结婚,李克用欲嫁一女拉近双方关系,结果王郁被选中了,而不是王郜。 原因也很简单,王郁长得帅。 「叔父。」画奴眨巴眨巴眼睛,看着第一次见面的邵树德,道:「我听四姐提起过你。」邵树德先是一愣,很快便想起来,这个「四姐」应该就是王珂之妻了。 「画奴来了叔父这里,便是回家了。」邵树德温和地笑道:「可在北平府多玩玩。」 一直安静 地坐在旁边的种氏闻言,突然说道:「官家,幽州秋景甚美。妾便带着画奴侄女走走看看,也是一件乐事。」 「善。」邵树德大喜,道:「你看着办就行。」 种氏年龄虽小,但处事井井有条,让人放心。 「谢叔母。」画奴天真烂漫地一笑,又看了看夫君王郁。 种氏轻轻颔首,目光沉静,端庄稳重,但双颊却因为「叔母」二字染上了一层胭脂。 「侄女婿也勿要慌张。「邵树德拉了拉王郁的手,道:「方才叔父只是气不过,明明是一家人,却打生打死。你想要的富贵,难道叔父给不起吗?」 王郁诺诺不敢言,身躯还有些颤抖。 「你慌个什么劲?朕的侄女婿,犯了错,还能打杀了不成?「邵树德用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瞪了王郁一眼,道:「先在这住下吧。令尊还在洛阳闲居,待过些时日,朕便将他接来,届时你父子二人便可相见。」 王处直当初作为使者前来洛阳,结果被扣下,一直监视居住至今。「是。」王郁话不多,只轻应了一声。 「还有一事....」邵树德沉吟了一下,道:「令兄王都乃大将,多次领兵出战,抗拒王师。此取死之道也。你若顾念兄弟之情,不妨修书一封,劝他倒戈。届时父子三人团聚,安享富贵,岂不美哉?」 王郁其实早就有这个觉悟了。被抓了,不让你劝降,可能吗?况且他也没有选择,真以为「叔父」不会翻脸哪?面善心黑,记住这四个字。 「谨遵叔父之命。」王郁应道。「这就好。」邵树德喜甚。 他并未指望单靠王郁一人劝降就有作用。事实上,他已经下令让人将王处直送来了,有他劝降,效果才更加显著。 当然,即便劝降不成功也没什么,打就是了,无非就是多花些时间罢了。 第九十章 百年大计 好像——又没什么事干了。 前线战事,短期内能够分出胜负的,可能就一个蔚州战场了。 梁汉颙集结大军,围攻蔚州。李嗣源兵出雁门,攻朔州、云州。双方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多次交锋,互有胜负。 梁汉颙请调关北道州兵万人,再征发蕃兵两万,金城之战挫败李嗣源,继续围攻蔚州。年底前能拿下就不错了,前提是李克用不再增兵。 当然即便没拿下,邵树德也不会怪罪他们,至少柔州行营牵制了大量晋兵。这些晋兵,本来有可能出现在易定的,现在来不了了,这就是作用。 思来想去,邵树德在昌平发令,调铁林军左厢押送粮草至蔚州,临时加入柔州行营。邵树德特别嘱咐女婿,如果李嗣源再来,让铁林军与其野战。 各部围攻蔚州,师老兵疲,让铁林军攻城。追击溃敌之时,让铁林军上。 往死里用,不要怜惜,爸爸已经不再爱他们了....邵树德想了想,还是继续当操盘手好了。 淮南盘:高思纶、高思继、高行珪三人已带着两万平卢军南下徐州,鸿胪寺、听望司也在想办法联络各方人员,目前整体没什么大动静,静待时机。 河北盘:整体思路是军事进攻为主,政治招降为辅,暂时没什么可完善的了。 河东盘:南北两个方向军事进攻,不惜伤亡,拖住晋阳大军,政治招降从一开始就没停过,也没什么需要完善的了。 最后就是草原这个盘子了,这可能比统一中原还重要,因为影响完全不局限于最近百年,甚至可能有数百年、上千年。 在这个盘子上,要做的事太多了,邵树德几乎没闲过,一大早就开始工作了。昌平汤的氤氲雾气中,传来不间断的说话声。 种氏有些失望地坐在外间,有一搭没一搭地整理着桌案上的果子、酒水。「萧室鲁作为契丹大员,阿保机的心腹,当初是怎么评价朕的?」 「室鲁--」 水花声响起,夹杂着一声痛呼。 「我夫君谈起官家,说中原人从来没有只盯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他们时刻不忘削弱草原。」 「此话怎讲?」 「河东刘沔破回鹘,可汗都没了,就是不想他招揽亡散,恢复元气。奚人强盛之时,刘济追杀千余里,斩首两万级。若非黄巢之乱,中原各大藩镇都卷入了进去,幽州镇可能要对契丹动手。」 「朕挥鞭所向,群雄束手,幽州镇没了,但来了大夏禁军,阿保机、萧室鲁等人就不畏惧吗?他们赌不起,朕可以输好几次,他们输一次,就什么都完了。」 「所以阿保机很着急,派我夫君来经略营州,不意一把输光了。」「你夫君输了什么?」 「输了万余大军、十余万蕃汉百姓、数座城池。」「还输了什么?」 良久没有声音。水花声又起,痛呼连连。「还输了我们母女。」 水花声陡然加大,良久乃息。 「龙化州是迭剌部建的吧?「休息了一阵后,略显疲惫的男声再起。 「是阿保机建的,但不是他的头下军州,算是迭剌部公产,就和奚迭剌部一样。」「龙化州以后就给我们的孩子了。」 「官家,龙化州不大的.....」 「地要省着点用。你今年才二十六岁,还要给朕生好多孩子呢。」「官家,以皇子之尊,领龙化州一地,实在太局促了。」 「此事勿复多言。龙化州那边并不差,沿河筑城,缘城开垦农地,种植谷物。离河稍远的就放牧,冬天到了,也不至于饿死。」 「以后人多了怎么办?地不够的。」 「余庐睹 姑,你懂得不少嘛。」男声笑了,道:「朕会在柳城置营州院,没活路的就来当兵。 苦寒之地的精壮,想必比富贵乡里的男儿更质朴,更敢拼命。营州院整训完毕的新兵,一批批送往洛阳,汰换老退的禁军士卒。这样也能避免禁军亲党胶固,指挥不动。」 「亲党胶固?」 「这个是中原的烦恼。你既识得汉文,有空不妨多读读书,看看档籍,尤其是有关神策军的,就知道什么叫亲党胶固了。」 「神策军很厉害的。当年还从河东出兵,打过奚人。」 「再厉害的强兵,早晚也会堕落。当神策军不再能吸收藩镇精兵、降军精锐入伍时,就注定它要堕落了。一支军队,不能换血,始终在那点人里挑,挑到最后,都是歪瓜裂枣。」 「官家真是学究天人。阿保机与你一比,直若豚犬。」 「与萧室鲁比呢?」 「萧室鲁不过乙室部一渠帅,陛下为天下之主,孰大孰小,不问可知。」「看来朕比萧室鲁大。」 「....」 「官家,耶律释鲁建的越王城也不错。他是于越,倒腾了不少好东西过去呢。给咱们第二个孩子当封地好么?」 啪!清脆的响声还略带点荡漾的波纹感,传出去老远。「你这妇人倒是贪心。重袞是你女儿,就不为她考虑?」「官家,重袞又不姓耶律.....」 「怎么?耶律家的血脉还高贵了不成?能比朕还厉害?朕方才给了你那么多贵种,收好了。只有朕的种,才能继承这些牧场。」 「官家,妾知错了。」 「以后每一块封地都筑一座城,沿河种地,离河放牧。各地牧民,不得随意越境,否则严惩。地可能会很稀碎,单靠放牧养不活,但如果有点谷物收获就问题不大了。封地会很多,以后你没别的事,就给朕生孩子。」 「官家.....」声音略有些可怜兮兮。「你一介女奴,哪那么多事?」「妾知错了。」 「你今天犯的错有点多啊。不过朕累了,下次再收拾你这小浪蹄子。」接下来便是良久的沉寂。 种氏在外间听了半天,脸已经似火烧一般。 不一会儿,邵树德、余庐睹姑二人便走了出去。 看见种氏坐立不安,欲言又止的样子,邵树德走到她身边,附耳轻声道:「朕知错了。」种氏低下头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把契丹地图拿来。」邵树德吩咐道。 萧重袞在外间听了,立刻捧着一幅地图而来。 她的目光瞥了一眼坐在圣人旁边的母亲,见她穿着男人的宽袍大袖,松松垮垮披在身上,显露出无限险峰的美好风光时,心中暗叹,目光也有些复杂。 母亲和圣人的对话,她一字不差全听完了,此时心情乱糟糟的,有些想哭,又有些令她感到恐惧、害怕的情绪在滋生。 「龙化州、越王城.....邵树德仔细分析着地图。 龙化州在后世奈曼旗境内,此时已有不少百姓定居开垦,种植糜子、粟麦。 越王城在后世查布嘎图一带,是契丹最早的私城,耶律释鲁所建,第一批就安置了三千户百姓定居垦荒。 「照这么垦荒下去,辽泽迟早干涸。」邵树德叹了口气,又问道:「余庐睹姑,你可去过越王城?」 「去过。」余庐睹姑在女儿面前端庄了许多,很正经地回道。 「那边亦是辽泽地界。我且问你,水泊之中的陆地,上面长的什么?「邵树德问道。「有的长草,有的则全是沙地。」余庐睹姑回道。 「与辽西的辽泽有何不一样?「邵树德又问道。余庐睹姑闭目回忆。 「辽西、燕山北麓辽泽之内的陆地,很多长着树,也有草原,成片的芦苇更多。土地比较湿润,黑乎乎的。」余庐睹姑还没说话,萧重衰却抢答了,只听她说道:「官家,潢水、平地松林一带的水泊湖沼如果干涸了,那就会变成一片沙地。辽西的沼泽干涸了,则是良田,完全不一样。」 余庐睹姑下意识睁开眼睛,惊讶地看着女儿。 邵树德也有些意外,重新认识了一番萧重衰,问道:「如果潢水大举垦荒,将沼泽排干,你觉得是好事还是坏事?」 「百十年内或是好事,户口会大增。时间长了,不一定是好事。」萧重衰说道。邵树德点了点头,进一步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潢水流域,后世辽国是大开发过的。光一个上京临潢府,光农业人口就有几十万。但当时是暖期,又有数千年积累下来的沼泽水资源,还能撑住。等到金国,这片区域的农耕人口进一步增加,但降水日渐稀少,沼泽也被一点点填平,可怕的沙漠化终于来临了——大名鼎鼎的科尔沁沙地就在附近。 草原上有些地方,看着似乎可以开垦农耕,但那是一个可怕的陷阱。一时狂欢过后,生态崩溃,后人终将咽下苦果——辽国的上京不繁华吗?现在是什么?沙地罢了。 「该是草原的,终究是草原,人得有敬畏之心....「邵树德让种氏拿来纸笔,开始写字。种氏也顾不得低头耍小性子了,好奇地看过去。 「第一领:龙化州;第二领:越王城;第三领:世没里;第四领:木叶山.....」 邵树德见她看得仔细,笑道:「这是安定草原的百年大计,每个领地都不太大,划分好地界,严禁越界或吞并。」 说罢,左手拍了拍余庐睹姑的肥臀,道:「一个皇子就封一块草原。朕会给孩儿们配好官员、军将,给孩儿们在汉地说门好亲事。就封皇子的子孙,原则上不许在草原上婚配,只能与汉地联姻。」 种氏惊讶地长大了嘴巴。 邵树德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放心,我们的孩儿,还舍不得送那里去。」种氏脸一红,手却鬼使神差般抚上了小腹。 还是解释一下吧。 话说看到现在的读者,没人认为我的体裁很怪异吗? 我这本书,可以说是,但又不全是。 简单来说,我是按时间轴来写的邵贼的人物传记。 我以前说我没大纲,很多人还不信。我上本书写了一千多万字,一样没大纲。全部情节都是写的时候现场推演,没有什么事先安排好的剧情。顶多在推演到某一步的时候,我选择几种可能性的一种,继续推演下去。 时间轴的写法,意思就是每一年从邵贼的角度来看,他做了哪些事,他面临哪些困难,他有什么任务,他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这本书,大概会写到邵贼死去的那一天。最后盘点一下,他这一生功过如何,来个盖棺定论。同时丰富这个国家的细节,因为他与邵贼是相互成就的。 有人说该写易定、成德什么的,那是的写法,但我写的不是,是以时间轴为基准的实景推演。 河北藩镇,现在没有任何可写的东西,全是枯燥无味的攻城战,最近是通过旁白简单描述的方式一带而过。 我推演下来,河北藩镇主要就是防守了,没别的招数,一如历史上五代王朝攻河北的情景。 而因为河北军人的顽固,你一时半会还拿不下。 我总不能写「一年时间一晃而过」了吧?那是的写法。作者,会人为创造戏剧冲突,把本不可能存在的剧情硬生生创造出来,哪怕不合理。 我尽量不会挑战合理性,不会为了迎合戏剧冲突来降低设定。 历史上郭威攻打河中李守贞,攻城三年。 杜宴球围攻易定,长达一年半。 如果你写一本,主角是这些人,你给读者写城下的三年生活? 但写的作者,大概率不会让主角攻城这么久,可能几个月就破了。这就是为了戏剧冲突硬生生降低合理性。 主角带兵围城三年,好家伙,视角全在这里。三年时间,在除了修仙外的任何类别中,都是很长的时间段了,你这么写,读者还看? 我一直试图在合理性与爽文之间寻找平衡,这也是必须的。 我的观点一直是: 合理性与爽保持平衡,如果有冲突,合理性优先。 尽量还原一个真实的世界。这个方式就是通过细节填充,也就是有些人说的「水」。 比如我书里的公文,全是骈文,这是符合唐代、五代现实的。 通过本章说可以看出,绝大部分读者对这些公文不感兴趣,看的时候可能直接划过去了,但这却是我花费很多时间弄出来的,通过历史原文,删删改改,用典还不能错,还得尽量保持骈文的对称格式。 有的时候,一篇公文花我几个小时,写到深夜。虽然没人看,但我不在乎,我认为这是营造真实世界必须的细节。 写作要有严谨的态度。你既然已经在模拟推演这个世界了,那不妨真实些、合理些。 书里出现的人物,我要力求严谨,不能出错。 情节被人吐槽,我不在乎。但历史细节出错,我会很不好意思,羞愧难当,因为这表明了我的历史功底不行。 有时候因为历史资料的匮乏,为了求证一个人物的细节,我会研究很久。几个小时是家常便饭,经常弄到凌晨三四点钟,耽误写作。 甚至翻阅唐代墓志铭汇编,还有辽代、宋初之类,力求准确。 但我查找的这个人物,很可能只是一个小人物、龙套,出现不了多久。 花这么多时间研究一个龙套的细节甚至家谱源流、平生过往,值得吗?我认为是值得的。因为我不允许我的历史细节出错,这是对整本书营造的真实模拟世界的不负责。 一次偷懒了,下次会接着偷懒,久而久之,这本书的细节就经不起推敲了。 很多读者或作者说,「嘛,图一乐」、「我不如去看史书」、「那么较真干什么」、「不要带脑子看」,等等等等。 是,我尊重别人的观点。但我会坚持自己的坚持。 我大部分时间都花在研究历史细节和推演上,然后写到书中,可能看得人根本没细想,一目十行,但我还是会继续这么写,直到这本书完结。 我写的就是「史书」,就是模拟一个历史上并不存在的另外一种可能,另外一种社会。 不喜欢看这本史书的,可以去看别的。 历史区很多书其实很爽的,他们书里的历史细节可能和我这本书有冲突,哪个是正确的,哪个是错误的,大家有自己的判断、自己的喜好。 最后再强调一遍,这本是是无大纲实景推演、人物传记,以主角视角为主干,其他的为枝节,共同组成。 写到邵贼死的那一天。 第九十一章 郡王 邵树德赶在重阳节这天返回了临朔宫。 他四处晃荡,前线仗照打,官员们照常办公,一切稳步运转,令邵贼都有些怀疑人生了:好像缺了我也没啥? 重阳节照例发钱给百官吃酒游玩。 禁军将士也领到了一波赏赐,士气爆棚。葛从周以龙骧军为尖刀,控鹤军为气氛组,佑***监视河东,一路南下,连战连捷。 九月十一,于易州满城县大破成德、义武联军,俘斩三千余人。 九月十五,在望都再败成德军,俘斩两千余人,易定土团乡夫数千人一哄而散。九月二十,定州城之战,王都领后院军精锐出战,再败,损兵三千七百余人。 龙骧军,已经在北地打出威名了。恐怕所有人都没想到,这支老底子是汴梁降军的队伍,所战皆捷,威风不可一世,将义武军压在定州城内,不敢出战。 而随着幽州局势的日渐稳定,邵树德下令突将军班师休整,取而代之的是湖北道新征来的两万兵——州兵五千、土团乡夫一万五千。 楚兵由都指挥使韩洙亲自率领。此人出身灵州韩氏,曾经担任衙内军副使,制衡李彦威(朱友恭)。衙内军被消化整编后,转任河南府州军指挥使,随后又出任湖北道州军都指挥使。 其父韩逊,原为武威军左厢兵马使。数月前河西道州军都指挥使郭琪镇压党项叛乱,率数百骑轻进,大意中伏,壮烈战死。枢密院、兵部联合发文,调韩逊出任河西州军都头。 其弟韩澄,历任铁林军副将、十将,此番调任经略军右厢兵马使。 经略军右厢兵马使王檀出任武威军左厢兵马使。 湖北道只有七州之地,被大量抽调丁壮之后,实力下降得很厉害,因此枢密院又令威胜军右厢离开岳州,协防湖北道。 但抽调楚兵北上,是有必要的,这是为接下来攻略南方打好基础。 先来河北感受一下「甲级联赛」的氛围,参加高强度的战争,然后去打「乙级联赛」,或许可以省下不少事,减少南征需要派出的禁军数量,毕竟北地军人真的很难适应南方的环境与气候,疫病减员不是开玩笑,尤其是在夏天的时候。 九月二十五日,邵树德在交泰宫抱着孩子傻乐。 阿史德氏所生的这个儿子被取名「知终」。 淑献皇后何氏所生第十二子今年四岁,名「庄敬」。婕妤张惠所生第十三子今年三岁,名「济志」。 淑献皇后何氏所生第十四子还不满八个月,名「立孝」。 立孝、知终二人都在临朔宫,由乳母照看着。他们生母不会喂养,奶水另有用处。抱了一会孩子后,邵树德将其交给乳母,然后拉着阿史德氏的手,越看越满意。 这个女人有心机。一个掌灯宫人,怎么就突然把自己引诱了,把持不住,以至于把她拉上床?邵树德仔细回忆那晚的细节,大概是在昏暗的大环境下,看到了灯火照耀下的波涛汹涌吧。 但他不想追究这些破事了。 有女人愿意为你生孩子,为你延续血脉,哪怕是为了自己的富贵,这都是可以原谅的。 阿史德氏生完孩子后,身体愈见丰腴,裙摆都快包不住臀部了,仿佛稍稍一蹲就会裂开。但这个女人并不胖,相反还很苗条。 阿史德氏身上,并不止两个可取之处,而是四个,甚好。仆固承恩送来了邵树德需要的图籍。 仔细看了看后,他在图上圈了一块地方,并写下了两句诗:「白草悠悠千嶂路,青烟袅袅数家村。」 种氏好奇地看了上去,问道:「官家,怎么就一联?」「昨日不是给你写了两联么?」邵树德笑道。 种氏顿时脸红似血。 官家给他的写了一首诗,曰:「一双明月贴胸前,紫禁葡萄碧玉圆;夫婿调酥绮窗下,金茎几点露珠悬。」 她这种出身的女子,如何经得起这般调戏?直接就气哭了。 「不玩笑了。」邵树德摆了摆手,道:「这是塞外农牧交杂地区的特有景象。一大块牧场,一小片农田,曰「插花田'。你去柔州、参州看一看就知道了。吾儿知终——」 邵树德说到这里,直接站起了身,开始踱步。 阿史德氏略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毕竟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母子连心。而且这是她与圣人的孩子,自然有所偏爱,不是邵知礼之类可比的。 「先建个奉圣郡王府吧。」邵树德在殿中立定,道:「册书明日就会下来。」阿史德氏微微有些失望。不是所有皇子都会封王了,至少她的孩子不是。 「郡王府的官员可以慢慢挑选起来。」邵树德又道:「吾儿还小,此事不急,可慢慢物色。」在他当下的计划中,大致会有王傅、文学、长史、司马、主簿、诸曹参军等职务。以上是民政管理方面的,在军事方面,还会有典军、校尉、万户、千户、百户、队正之类的职务。 文武官员辅佐奉圣郡王,将来在越王城建府,管理当地的蕃汉百姓,世代相袭。至于最初的部众哪里来,那当然是靠俘虏了。 另外,邵树德打算拿出部分钱帛,从阴山诸部中赎回一些曾经分给他们的阴山鞑靼部民,再在奴部中甄别,挑选一部分——阴山鞑靼内部有大量从西域迁来的突厥余众,阿史德的血脉对其还是很有号召力的。 奉圣郡王的后人即便绝嗣,也要从宗室内挑一孩儿过继。即便是谋逆大罪,可惩罚当事人,但不能取消这块封地,也不能将其与其他封地合并。 邵树德打算将其写入祖制。至于后人遵不遵守,他管不着,反正已经尽力了。 完成了这桩心事,邵树德心中畅快,拉着阿史德氏的手入内,同时指了指外面明晃晃的天色,问种氏:「你来不来?」 种氏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邵树德无奈,道:「罢了,出去打猎,你陪我。」种氏破涕为笑。 阿史德氏尴尬地站在那里,湖蓝色的双眼之中满是阴郁。 ****** 府城西南良乡县境内的荒地上,战马奔腾往返,弓弦霹雳如雷。在平原上打猎的机会是越来越少了。 随着移民的渐次汇集,荒地早晚会分出去。生活在上面的动物们将如同溃兵一般,狼狈而逃,冲入山林,「守险偷生」。 邵树德亲自策马驰猎,加特林再度上线,火力全开,连射数十只猎物,大笑而返。他不太关注猎物的多少。 亲自驰猎,一是为了加深与银鞍直将士们的感情,考察他们的武艺和忠心,然后找个由头发赏;二也是为了测试下自己身体的极限,看看是否宝刀未老。 练武、驰猎、打马球的爱好他一直没丢过。当初驾临泰山宫时,地方官员都知道平整出一块球场来,供他玩乐。 他的运动量,其实是相当可观的,也是维持体魄强健的必须。「陛下,王处直来了。」储慎平早早跟着邵树德返回,这时禀报道。「让他过来吧。」邵树德享受着种氏替他擦汗的待遇,说道。 种氏这种死脑筋的女人,一直试图以她心目中明君的形象来劝谏邵树德。她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折皇后早就尝试过了,后来无奈放弃。 种氏还不知道厉害,热情尚未受到打击,甚至用李世民来要求邵树德。 邵树德贱兮兮地问了一句:「侯君集有两个从小吃人乳长大的美姬,后被李世民收入房中,享用把玩,朕 可否如法炮制?」 种氏差点当场宕机。 但邵树德很享受与种氏拉锯的快乐感觉,因为现在有多传统,将来堕落后的样子就有多可爱。 「罪将王处直参见陛下。」一袭紫袍的王处直被人引了过来,大礼参拜。「朕关了你这么久,可怨恨?「邵树德问道。 「不敢。」王处直回道。 邵树德大笑,这个回答有意思! 不按标准答案来作答的,也就这些天杀的武夫了。「王将军与令郎见过面了吧?」邵树德又问道。 「见过了。」 「其实何必呢?「邵树德说道:「朕看你也不像忠于晋阳之辈。当年晋阳有逃人,四处追索,逃到定州,令兄和你还予以庇护。这种事还不是一次两次。你说何必呢?」 「陛下其实是想让老夫劝降吧。」王处直叹了口气,道:「王都——本是刘家子,昔年方士李应之擅鬼神之术,将其赠予我,言其聪明伶俐,异于常人。我便收为养子,悉心教导,委以重任。但此子甚有主见,怕是不会听从,陛下可不要抱太大希望。」 邵树德一听,也有些踌躇。 没想到人家父子关系并不好。「甚有主见」的意思,大概就是非常有野心,他听得懂。 「试试总无妨。」邵树德说道:「招降不了王郜、王都等辈,便招降军士,有一个算一个。定州城高池深,几城互为犄角,甚难攻取,哪怕只能招降少许兵马,也能减少王师伤亡。」 「我知矣。」王处直躬身行礼,道:「北关城守将王虔受过我恩惠,聊可一试。」 「成德援军屡为我所破,已尽数逃回镇冀。晋军两次尝试东出,也被打了回去。定州久守没有任何意义。」邵树德说道:「王将军放手去做吧,成不成都无罪。」 「遵命。」王处直应道。他其实很无奈。 易定军士真的忠于他们王家任何一人吗?或许有点,但并不绝对。 最简单的,如果他王处直现在在城中,发动兵变,成功后不会有任何问题。同理,养子王都如果发动兵变,再推翻他的统治,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军士们到底忠于什么?明眼人都知道。他去招降,只能说尽力而为了。 第九十二章 归心 时已十月,草木渐枯。 「好事!大好事!」幽州良乡县郊野,圣人要放直隶道土团乡夫回家的消息传遍各个角落,毫无疑问引起了热烈的欢呼。 当初一起出兵的直隶、河南、淮海三道乡勇,河南、淮海的都陆陆续续回去了,直隶道的至今只回了一半,剩下这一半六七千人,终于可以回家了。 而回家之前,多半还能领点赏赐,美哉——圣人可能拿不出钱了,但清理部落弄出来了一大堆牛羊马驼,却可以放出来抵账。 当下人人喜气洋洋,个个兴高采烈。 周大郎有些惆怅地拄着长矛。他的心情十分之复杂,复杂到无法对人言说。李嗣本在直隶道土团乡夫内招募兵员,带往营州,名额不限。 周大郎被乡指挥使举荐了上去。李嗣本亲自考察了一番,发现他武艺底子不错,还会骑马刺杀,非常满意。 再加上周大郎往营州送过粮,途中还杀溃兵一人、俘一人,又辗转河北各个战场一年半时间,经历十分丰富,故当场录用,许以队正之职。并且明言,营州荒地多得很,也天高皇帝远,你便是圈个几顷地,抓几户牧奴替你放牧,都没什么问题,大不了朝廷清查之前再把这些地退出去罢了,没多大事。 周大郎出来这一遭,见了太多世面,听到李嗣本许出的条件时,回家的信念便不再那么坚不可摧了。而这种动摇,本身就说明了一些事情。 濡州刺史种居爽也在幽州逗留不去,同样是为了捞人,只不过他捞的是府兵。 濡州条件差,又编户了很多蕃人,都是心思叵测之辈,急需有过战场经验的人弹压。禁军他们是不想了,估计没人愿意落户濡州,那么也就只能在打过仗的土团乡夫甚至幽州降兵里想办法了——降兵并未全部移民去湖北道,修宫城表现好且武艺精湛的补入禁军,还有一部分原地释放。 李嗣本招的是兵,但却没竞争得过招府兵的种居爽。原因很简单,圣人刚刚降旨,册封种氏为婕妤。再加上种家一门两刺史的待遇,隐隐已是河北系官员第一人,很多人都盼着搭上种家的便车,平步青云。 「世间之事,难以自决,唉!"周大郎将长枪置于脚边,仰头喝了半碗酒,心中其实渐渐有了决定了。 驿道之上,人来人往。 一队操着汉东口音的乡勇押着大批俘虏北上,领头几人见这边有个驿站,立刻下令休整,然后巴巴地跑了过来。 驿将虽然听不太懂他们的口音,但连比划带猜,还是弄明白了。不一会儿,后院响起了整齐的剁肉声。 小厮小跑着去田间,采摘葱、韭、茱萸等调味料。 帮工喘着粗气,奋力拉着风箱,一推一拉之间,自己的嘴也跟着一鼓一鼓的,仿佛那里也有个风箱一样。 厨娘往锅里浇了几大勺冷水,刺啦一声,烟雾蒸腾而起。 「好香啊,这是要煮羊肉。」周大郎将干硬的胡饼放下,轻嗅着后厨传来的香气。 周大郎忍不住探头张望,却见对方也在看他,因为这么多直隶乡勇,就他一人有甲。汉东乡勇笑了笑,用口音浓重的官话说道:「过来坐坐?」 周大郎也不客气,道了一声:「多谢。」 「诸位是从定州过来的?「周大郎坐了下来。 桌上满是干果、肉脯,一帮人胡吃海塞,快活不已。 「看那些俘囚,哈哈,足足八百人,定州北关城抓的。」汉东乡勇得意地说道:「葛帅攻定州,王处直至阵前劝降。守将动摇,答应投降。不过有小校马让能煽动军士,杀了守将,又将城门关上。葛帅大怒,令效节军、佑***、控鹤军三面攻打,趁着贼兵混乱的时候,一举破城。俘虏么,足足抓 了好几千,咱们奉命押八百人回幽州,给圣人修宫城。」 「效节军还在?不是要改镇军了么?「周大郎下意识问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兴许没改完吧。北关城下,效节军看着也就几千人。」汉东乡勇说道:「不过他们撤下来了,伤亡有点大。韩都头领着咱们湖北道的人马顶上去了,听说准备攻西关城。」 「左一个卫城、右一个关城,这定州还是龙潭虎穴不成?「周大郎抓了几粒葡萄干塞进嘴里,叹道。 攻城最烦的就是这种。 他曾听人说过延州,一共五座城,东、西二城之间隔着深涧,两座卫城还在山上,其中一座更是处于绝地之上,山上有水、有仓城,极难攻打。而你攻山下的城池之时,无论从哪个方向攻,包围是不可能的,且在进攻时,还要面临一到两座卫城的侧翼袭扰。 这种分体式的城池,造价不菲,但防御能力极为强大,是攻城一方最怕的类型。 好在北关城已破,定州的城防体系崩了一大块,应该没那么难了。不然的话,鬼知道要死多少人。 「龙潭虎穴不至于,就是要死好多人了。」汉东乡勇烦躁地敲了敲桌子,吩咐店家速速上菜,然后又抱怨道:「早闻北地武人打仗爽快,喜欢野战决胜负。输就是输,赢就是赢,怎么也玩攻城守城了?」 周大郎一听笑了,道:「我阿爷早年跟着圣人打仗,那会厮杀确实很痛快。听说圣人每每立于高台之上,大军排开阵势,直冲贼人。而贼兵也是一般布置,阵对阵,谁也不怵谁,上来就打,死了拉倒。可惜打了二十年,越打越回去了。当年即便是弱旅,也敢出城野战。田令孜之乱时,晋军西入关中,声势浩大,同州刺史兵微将寡,也敢出城一战,最终战死。现在是越来越难见到这种场面了,奈何。」 「你倒懂得挺多,军校世家?」汉东乡勇问道。 「家父伤退之前,也不过是一队头,谈不上什么军校。」周大郎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神色间又见忧愁。 他想起了亡父生前说过的每一桩事情。 父亲其实是磁州人,在河东跟的圣人,厮杀多年,满身伤痛,但晚年之时,依然对圣人赞不绝口。尤其是那句「军士逃,斩军士;副将逃,斩副将;十将逃,斩十将;我逃,请斩我首」,父亲到死都记得。 好一个激昂的大时代! 酒肉端了上来,周大郎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在乡间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看到个绿袍小官都吓得退避,这算什么狗屁日子?土里刨食,劳作终年,最终所得甚少,买点布也要精打细算,这算什么狗屁日子?营州破败的驿道之上,追着溃兵至芦苇丛中,一枪刺下,提着他的首级去领赏,众人皆用敬畏的目光看着自己,这他妈才是人过的日子! 有人给他又倒了一碗酒。 周大郎再次一饮而尽,然后抓着汉东乡勇的手,问道:「定州在哪?」众人惊愕不已。 「不对!不对!「周大郎双眼赤红,嘟囔道:「该去营州。李嗣本募我前去,我便应下了。军士逃,可斩军士,李嗣本若阵前而逃,老子他妈的斩了他的狗头。」 汉东众人坐立不安。 才两碗酒,就他妈喝多了,你酒量不行早说啊。 李嗣本是什么人?圣人的义侄,赏赐丰厚,荣宠有加,也是你能编排的? 「营州?」驿站内又走来一群人,道:「营州好地方。朝廷下旨,新置白狼、辽西、巫闾、通定、来安五县,我等亦可小试身手。」 白狼县就是以白狼戍旧地设置的新县,在后世喀喇沁左翼。辽西县在燕郡守捉城,即后世义县附近。 巫闾县就是巫闾守捉城了 ,今北镇市。 通定县即唐代的通定镇,今新民市东北辽滨塔一带。 来安县以前没有,在后世绥中县附近,是纯纯的新设之地。辽西走廊因为种种原因,一些土地淤了出来,朝廷也开始尝试慢慢打通这条道路,来安县的设立算是这种尝试的一部分,将来会慢慢向东拓展,进而打通辽西走廊。 白狼、辽西、巫闾、通定、来安,外加理所柳城,营州已有六县,听着比较唬人,但其实比较虚,还要做大量工作,化夷为夏更是重中之重。 「何人?「听到外面吵吵嚷嚷,周大郎抬头一看,原来是一群赶路的毛锥子。看他们那样子,好像要去营州? 这些人,以前似乎不怎么喜欢朝廷的啊,怎么一个个从家里跑出来了,要去营州当官? 他的脑袋有些昏沉,仔细想了一番后,依稀记得营州刺史是种觐仙,毕竟一门两刺史的消息还是很有轰动效应的。 这个种觐仙似乎是河北大儒。看来这个大毛锥子本事不小,吸引了一堆小毛锥子过去投奔。嗯,说不定就是他以前的学生呢。 这就和将校会带着亲兵赴任一样,毛锥子也会带着学生去当官。河北士人,这是归心了? 再联想到李嗣本许下的厚利,周大郎又干了一碗酒。随后,下意识站起身,拉着一位士人的胳膊,便道:「走,我等同去营州。你只管在衙门内写写画画,老子上阵砍人。」 这下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他。 「葛帅又下一城,定州西关城破啦!」信使匆匆驰进驿站,一边催促驿将换马,一边说道。 「再来一碗!」周大郎坐了下来,大喝道。 第九十三章 向前看 吕兖在临朔宫文山殿内熬到了下直,匆匆翻阅了下公函,多是关于易定、成德两个战场的,见没有任何「新闻」,便跨上马儿,径奔会川乡邓村宅邸——明日休沐,不用上直,不回家作甚? 吕兖祖籍幽州安次,与韩延徽是同乡,原幽州幕府下级官僚。大夏攻占幽州后,作为少数留任的本地出身的官员,吕兖得任北平府兵曹参军事,依然是个小官。 吕兖在幽州为官多年,城内铜马坊有宅,又于蓟县郊野置庄,已经是彻彻底底的府城人了。 会川乡在府城东南八里,邓村就在边上,一会就到了。 到村头后,他下了马,牵着步行。沿途遇到村社百姓,都笑着打招呼,没一点架子。「吕官人。」快到自家门前时,隔壁新来的一户主人出来打招呼。 「你是?」吕兖抬头看了看,兴建数月的宅子似乎已经完工,之前主人一直未出现,今日总算见到了。 「小人突吕不,契丹人。」主人回道。 「突吕不?难不成是契丹八部之突吕不部族人?怎以部落为名?」吕兖奇道。 「正是。」突吕不苦笑道:「小人幼失怙恃,艰难求生。后与一渤海士子学习中土文字、典章,得空练些武艺,替人当杖家,勉强糊口。这名字,也是胡乱取的,久而久之,就这么叫了。」 「可有姓氏?」吕兖问道。 「小人曾为奥姑余庐睹姑之随从,前往营州,被赐姓耶律。」耶律突吕不回道。 吕兖看了看他的年纪,好像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暗叹一声,道:「如今是在蓟县安家了?」 「正是。」耶律突吕不说道:「奥姑已被圣人册封为婕妤,原本亲随沾了光,尽皆赦免罪责,放散至蓟县,落户为民。」 「你既学过文,该取个正经名字。」吕兖闻言有些同情。 幼失父母,却并不自暴自弃。相反,在糊口的同时,想尽一切办法习文练武,有这等心志,何事不成?吕兖就欣赏这等有上进心的少年郎,无论蕃汉。 「不敢。」憋了半天,耶律突吕不蹦出了俩字。 「为何?」吕兖劝道:「少年郎今后若还想上进,耶律突吕不这名字是不成的。」 突吕不沉默良久,终于叹道:「其实我已有名。奥姑赐我耶律之姓,圣人赐我名全忠。」「这.....」吕兖有些惊讶:「不意你还见过圣人。」 耶律全忠脸上的表情十分纠结,吕兖从未想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也会如此多愁善感。 「见过。」耶律全忠落寞地说道:「太医署的医官替奥——耶律婕妤把脉,证实已有身孕。圣人大悦,耶律婕妤趁机为我等求情。圣人召见,席间赐我名全忠。」 「原来如此。「吕兖点了点头,随即又看了看旁边新起的屋宅,道:「皇恩浩荡,赐了你不少财货啊。」 宅子其实不错,虽然只有一进,但足有三间房,两侧还有厨房、柴房、牲畜棚。牲畜棚之内,竟然还栓着两头牛、十来只羊。 家门敞开着,隐隐看到一些家具,还挺齐备的。 这是厚赏了啊!看来圣人对新封的耶律婕妤非常宠爱,连带她的随从也各有赏赐——好吧,或许得赏的只是少数人,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被圣人赐名的。 听吕兖说「皇恩浩荡」,耶律全忠却苦笑了起来。这其实是耻辱! 营州之战,万余大军被李存孝打得稀里哗啦,一溃数百里。高家兄弟临阵倒戈,杀节度使萧室鲁,将营州献了出去。 杀帅造反,这在中原司空见惯,但对契丹而言,委实过于震撼了。其深层次的原因,很多人不愿意明说,但耶律全忠已经想明白了:汉人根本看不起 契丹,即便投奔过来,也是一时权宜之计,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会再度投回去。 有这两条,还不够耻辱吗? 好,如果还不够。那么大萨满余庐睹姑作为阿保机的亲妹妹,被夏人皇帝霸占,日夜侍寝,甚至还怀上了仇人的孩子,够不够耻辱? 耶律全忠到底是契丹人,看着自家的家乡、同胞混成这个鬼样子,说不心痛是骗人的。吕兖似乎能明白耶律全忠的苦闷,道:「路还很长,小郎君珍重了。」 契丹人为自己部落的颓势而难过,作为燕人,吕兖又何尝不是呢?只不过正如他所说的,路还很长,人要往前看。今上看样子也不像是会倒行逆施的,相反还很有手腕,已经在向沧景、幽州两镇士人示好了,吕兖也恨不起来,甚至还想加入.... ****** 天高云淡,秋风正好。 吃罢早饭后,吕兖牵着马儿,与十一岁的儿子吕琦并辔而行。 营州刺史种觐仙途经邓村时,非常喜爱小儿,愿收他为弟子,悉心教导。 自家儿子被名满魏博、沧景的种夫子看中,那可是大造化。因此,虽然儿子年岁还小,吕兖还是狠下了心,让家中仆人护送,把儿子送往柳城,拜入种觐仙门下。 今日便要启程了。 耶律全忠一大早就起来了,在田间修葺沟渠。 活很多、很累,干到日上三竿,他便坐在田埂上休息。 村中来了七八户夏州移民。他们也不见外,直唤耶律全忠为「小契丹」,与他开着玩笑,有时候也会借农具给他,教他新的农业耕作方法。 「小郎君家里有这么多牲畜,事情就简单了。」一位黑脸大汉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一亩地可以养十余只羊。你要是嫌累呢,种了牧草后,直接把羊赶进去放养,养个十只以上不成问题。如果勤快点,割草喂养,那兴许可养十五只。别小看这五只的差距,五年、十年下来,你比别人多挣多少?你将来还要娶媳妇,这时就该勤快点。」 耶律全忠默默听着。 黑脸大汉名叫岳三郎,一副汉人打扮,也说着汉话,但那硕大的耳环说明了一切:这个以汉人自居的家伙,其实就是个党项子。 岳三郎讲起农事头头是道,很多是耶律全忠闻所未闻的,听得他将信将疑。再看看岳三郎右手虎口、手掌以及左右食指、中指上厚厚的老茧,说他不是玩弓多年的武夫,怕是都没人相信。 这种人和你讲如何种田养牲畜,靠谱吗? 「怎么?小郎君不信?」岳三郎说了半天,见人家没动静,黑脸上腾起一股怒气,道:「这是圣人遇仙,得传授仙法,然后教给大伙的。我在家中帮父兄干了多年活,亲眼所见,亲身经历。夏州苦寒之地,原本才能打多少粮肉?根本不够吃的。现在呢?混个肚饱不成问题。若非老父亡故后,我被兄嫂赶了出来,都不愿离开夏州的。」 耶律全忠一窒,他怕这黑脸大汉打他。 依他在契丹八部多年的挣扎求存经历来看,这厮绝对杀过人,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但对今上却敬畏有加,直呼神人。 「小契丹不信,我信。」涂二凑了过来,笑道。 岳三郎看了一眼涂二,蒲扇般的大手使劲拍了拍,以示赞赏。 涂二是个靺鞨人。从涿州山里迁出来的,据闻是前唐初年靺鞨突地稽部族人。 当年刘黑闼在河北起事,勇不可当。太宗李世民率军征讨,一时难以取胜。于是派人联络前隋年间内迁的粟末靺鞨突地稽八部,令其从幽州南下至定州,袭扰刘黑闼粮道,立下大功。 酋豪被赐姓李,得封国公。二代李谨行在幽州「僮仆数千」,声势已经十分巨 大了。 大夏进取幽州,靺鞨后裔有的降顺,有的被剿灭,有的被强迁至湖北道。安置在邓村的靺鞨人也有五六家,大部分人连个大名都没有。编户齐民之时,不许以「突地稽」为姓,令取汉名。 清查户口的官员嫌麻烦,统一录以屠、涂二姓,然后问个家中排行,写上去就交差完事了——涂二就是这么来的。 「好!」岳三郎大喜,道:「以后我怎么种麦子、种牧草、养牲畜,你跟着做就是了,保管吃不了亏。将来若见得利处,请我吃碗酒便是。」 「一定,一定。」涂二忙不迭地答道。 他信岳三郎,没有别的原因,这厮能打。能打的人,一定是有本事的,信他的没错。「其实岳三郎说得倒也没错。」吕兖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只见他下了马,踩着田埂下到地头,左右看了看,道:「成片的好地啊。朝廷想尽办法,让大伙的地都连成一片,便是为了推一些新的东西。我在府城见到了不少关西农学的学生,马上就会下到各县,开办农学,督促生产。今岁打营州、山后,掠了不少牲畜,估计慢慢都会发下来。岳三郎,你既熟稔三茬轮作制,当教一教大伙,可不要敝帚自珍。」 「官人这是什么话?」岳三郎笑道:「邓村便是我家,自然要相互帮衬。将来上了阵,还得一起搏命呢,都自己人。」 「过些时日,村中还会安置五户营州契丹百姓,勿要欺辱他们。」吕兖又道。耶律全忠心中一震,忙问道:「营州契丹?」 吕兖看了他一眼,道:「没错。朝廷有诏,悉迁营州及山后契丹俘民入临渝关内,卢龙十州、沧景三州都有安置,甚至连湖北道的郢、复、安三州都在安置范围之内,总计万余户吧。」 「这样一来,营州岂不是没契丹了?「耶律全忠问道。 「不会再有了。」吕兖点头道:「营州是大夏正州。朝廷有旨,令发曹、宋、滑、汴四州少地贫民至营州落籍。前唐时营州除了军镇外,就只有柳城一县,大夏新置五县,自然需要填充户口。」 正州就是正州,不是羁縻州可比的。营州那地方,看样子朝廷要动真格的了,又是派种觐仙这种有名望的文臣出任刺史,又大发移民,还新置县乡,做得比前唐时还彻底,决心十分明显。 「前唐时,营州只有一县、数千口编户之民,圣人这是要做什么.....」耶律全忠喃喃道。 吕兖有些怜悯地看了眼耶律全忠,道:「营州东南接安东府,东北与渤海国接壤。安东府已整饬数年,民皆安乐。渤海国慕中土华风,教化甚深,又城池遍地、人烟稠密,所产之稻米,即便幽州亦有所耳闻。少年郎是聪慧之人,当知其意矣。」 简而言之,渤海国有五京十府三独奏州,户籍之上就有一百多万人口,实际未知。全国各地有不同程度的汉化,整体以农耕为主,放牧、捕鱼为辅,一应制度也是照抄的前唐,具备很好的废藩置县的条件。 农业区域,朝廷会派流官治理。草原牧场,该放就放,不会直接抓在手中——奉圣郡王一出来,吕兖就想明白了。 作为渤海国与关内的连接通道,营州是必然要好好治理的。以前条件也许不具备,但在辽泽逐渐淤出陆地的现在,却可以尝试了。 「其实,最近河东那边有不少契丹人逃过来,向朝廷乞降,都是乌隗、突举等部的,当年滞留河东,如今却待不住了。」吕兖又道:「今上有天可汗之志,皆视其为赤子,令徙居襄阳,落籍各县。小郎君非常人也,该向前看了。我看你勤学向上,今后经义上若有不明之处,可找我问询,定不推辞。家中还有些书籍,你若想借阅,尽管来拿。耕读个几年,或可尝试考学。新朝清明,普通士子考学,没前朝那么难,还 是有机会的。」 「多谢官人。」耶律全忠郑重一揖,道。吕兖坦然受之,并不言语。 吕琦好奇地看了看,旋又转过头去,他的心思已经飞到了柳城。 第九十四章 富贵人家 「翠钗金作股,钗上蝶双舞。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一曲唱罢,余音袅袅。萧蘧紧闭的双目渐渐睁开,朝当中领舞一人微微点了点头。 舞女笑了笑,行礼退下。满堂醉客尽皆遗憾。 一般而言,歌妓、舞姬表演完后,还要给宾客敬酒。如果主人家不怪,一亲芳泽、上下其手的机会并不少。这位舞姬,年岁不大,听闻只有十三四岁,但长相妩媚成熟,身段婀娜多姿,更兼青春活泼,曼妙舞姿之中带着一股灵动之气。 只有世家大族才能培养出这等妙物。可惜萧相应该不会让她下来敬酒了,或许圣人来饮宴的时候可以,他们还不够格。 舞姬离了正厅后,几位等候已久的少女立刻迎了上去。「十五妹,你跳的时候,那些人眼睛都直了。」 这话一出,少女们乐不可支,笑得妆饰都乱了。 十五妹额头微微见汗,她伸手接过铜镜,额心的淡黄花蕊有些糊了。 「好累。阿爷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给那些人跳有甚意思。」十五妹将蕊黄擦掉,又将发髻上的翠钿取下,道:「沐浴去。」 一众小姐妹嬉笑着簇拥十五妹而去。 正厅内众人又喝了最后一巡酒,宾客们渐渐也散了。 萧蘧还保持着清醒,只见他招了招手,萧叠、萧茂等人离了案席,默默跟了上去。「修了大半年的宅子,终于像点样了。」萧蘧抬头看了看,感慨道。 北都的萧府其实并不完全是新修的,而是以董府为基础,吞了隔壁几家靺鞨酋豪的房子,重新改建的——董府,即前唐卢龙节度衙前兵马使兼知舩坊事,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太子宾客兼监察御史,上柱国,陇西董庆长之府。 靺鞨酋豪因为煽动部落叛乱,罪首被诛杀,余皆贬为奴隶,分赐给文武百官。萧蘧府上,就有数位靺鞨小娘在当婢女,有贵客来时招待陪侍,都是圣人赐下的。 前唐曾置燕州安置靺鞨部落,州理就在城内西北角,并在幽州城外置辽西县,安置靺鞨城傍蕃民。朱滔任节度使时,废燕州。建中年间,辽西县并入幽都县。但城内靺鞨人的聚居地依然存在,名为辽西坊。 萧府就位于辽西坊。 府内也住了不少人了。除了正妻和长子还在洛阳外,其他人能过来的都过来了。热热闹闹一大家子,毕竟人老了,就图个团圆。 听闻陈诚也接了部分家人过来。陈家后人至今没有一人出仕,这是比较奇怪的。但陈诚的富贵却绝对不可低估,即便萧蘧出身大族,总觉得在富贵方面比起陈家还差点意思一一整个萧氏的财富固然惊人,但具体到萧蘧一家,就比较可怜了,也就那个样子。 陈家的几个子弟在商界比较活跃,但这两年也渐渐偃旗息鼓了。积攒了一笔可观的财富后,转手他人,开始在长安、洛阳、北平三地购地置宅,兴办农庄,非常低调。 陈氏宅邸在幽州东南的罽(j)宾坊,因罽宾人聚居而得名——贞观年间,唐太宗征高句丽,调西域诸国兵马随征,其中就有来自今巴基斯坦印度河流域的罽宾人,正如阿史那忠墓志铭上提到的「前庭宝马,驱入阳关,罽宾飞鸾,将充禁籞。辽东奉见,诏隆奖饰。」 战争结束后,许多罽宾人不愿意回老家——可能也确实太他妈远了——于是定居在幽州,以冶铁锻造为生计,其聚居区就变成了罽宾坊。 陈诚——萧蘧眼神一凝,这可是个老滑头啊! 上朝时一本正经,每每出谋划策,建立功勋。私下里放浪形骸,醇酒妇人。圣人因其所好,数次从掖庭内挑选美人,赏赐陈家。 萧蘧大概知道陈诚的想法,但他学不来。萧氏身上背负的东西,太重了。几百年世家传承,固然带来了 极大的助力,同时也产生了很多难以言说的负担。 陈诚可以潇洒地让子孙不出仕,但他做不到。不但不能这样学,相反还要更进一步:下个月长春节(今上生日),萧家十五娘要为圣人献艺。 黛娘入宫这么多年,连个一男半女都没生下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圣人对他们有所忌惮,还是什么别的原因,萧蘧想得头都痛了,却依然没什么头绪。 「明瑞,临朔宫到底修到几时,你可有所耳闻?「萧蘧招呼两位子侄坐了下来,问道。茶已经煮了起来,水汽氤氲。 茶道精绝,一茶、二水、三器、四火。茶是湖州紫笋,皇室贡茶,品质极佳。 煮茶之水是雪水,这是唐代风雅之士的最爱。白居易就曾有「融雪煎香茗"之诗,陆龟蒙还有「看煮松上雪」之句。萧家这壶茶,用的便是后院林间的落雪来煮。 煮茶之火其实很多。有用松木的,即「松火夜煎茶」;有用竹的,即「烧竹煎茶夜卧迟」;还有「扫叶煎茶摘叶书」(落叶),「石炭煮茶迟」(煤炭)等。 但萧氏这种豪门,岂能那么「俗」?任何有烟、有异味、无火焰等燃料都不能用,只有精挑细选的木炭,文火慢煎,才符合他们的要求。 在这一点上,邵圣的享受也比不上这些豪门世家——在草原上时,圣人甚至让人用牛粪煮茶。 茶具方面的差距就更大了。 萧蘧这套茶具,共有二十四件,包含生火、盛水、盛盐、煮茶、饮茶、清洁、储藏等各类器具。 每件都由名家打制。比如煮茶用的鼎,天下以龙州、舒州最为出名,这个鼎就是前龙剑节度使赵俭送的。 饮茶用的茶碗,天下以邢州、越州出名,后者稍胜之。萧家饮茶的器具,便是越窑名品「千峰翠色」,价值不菲,吴越钱镠所赠。 能搜集全一套顶级二十四件茶具,即便是公卿世家也不容易。 「二哥,目前在建的宝华、勤政、仁德三殿修完之后,可能还有。」萧茂用很确定的语气说道:「府城西面这一带,圣人已让人觅址建亭台楼阁,水泊竹林,宫室多半也少不了。」 萧茂是德宗朝驸马萧升那一房的,与萧遘、萧蘧兄弟离得有些远。但萧蘧如今已是宰相,刻意拉拢之下,萧茂与他的关系倒是近了不少。 「唔....」萧蘧一听,心中大概有数了。 萧茂、萧叠二人对视一眼,都有所猜测。 「哎呀,我来晚了。「刚刚沐浴完的十五妹提着裙摆快走了过来,娇笑着赶走了仆婢,亲自煮茶。 只见她有条不紊地操作着整套茶具,直如行云流水一般,让人眼花缭乱,偏偏还有一种独特的韵律美感。 邵树德即便贵为天子,在享受方面,比起这些富贵人家,依然有着极大的差距。他的袍服破了,缝补一下接着穿。 他好饮茶,但煮茶的器具都很简单,也没那么全。银鞍直的武士们也不懂什么茶道,牛粪煮茶的事都有,啥也别说了。 他用的茶叶,大部分都是灵州、华州茶,为的是向草原推广,打开关西茶叶的销路,为他基本盘的老百姓代言。 甚至在玩女人方面,他都不一定比得过这些富贵大族。余庐睹姑这种胡女,萧家看都不会看一眼,但邵圣玩得老嗨了,才两个月,就把人家肚子弄大了..... 萧蘧看着精心培养的女儿,心中默叹。 世家财富再多,生活再精致,也比不得拿刀的武夫。再者,圣人起于行伍,精明果决,有时候也狠辣无情,其实并不好对付。 「圣人迟迟不回东都,咱们就得多做一手准备了。」萧蘧突然看着萧茂、萧叠二人,说道:「 有些人,也得警惕。」 萧茂这会在主持修建临朔宫。按照圣人的意思,勤政、仁德二殿修完后,就会外放,很可能是一道巡抚使,至不济也是转运使。 萧叠是蓟州刺史,刚刚回京述职,顺便参加了一次朝会。 圣人对萧叠在蓟州的工作很满意,发展前景看样子是不错的。 但如今出现了变故——变故其实不大,也就是小小的隐忧罢了,远远谈不上大患。河北本土势力眼看着有崛起势头了,这让萧蘧有些警惕。 今上的一举一动,他都在认真研究、琢磨。 先是银鞍直内多了不少河北籍武人,圣人多番赏赐,示之以恩。接着是种氏被册封为婕妤。 临朔宫的人都知道,能和圣人过夜的嫔御,才是真正受宠的。交泰殿入夜后与圣人同床共枕的,只有三人:张惠、储氏和种氏。种氏现在非常受宠,一个月里有半月是她陪圣人过夜。 然后便是以种觐仙、种居爽、韩延徽、刘存贵、赵思温等为代表的官员了,近来提拔极速,屡屡面圣,一个新势力集团呼之欲出。 是,韩延徽明面上投靠了萧家,但萧蘧并不信任他,也不怎么在意,毕竟他只是个芝麻绿豆官。说不定哪天,韩延徽直接转身投靠种觐仙父子了,有些事很难讲的。 「终日阴谋诡计,累不累啊。」十五妹煮完了茶,轻笑着给众人斟上。萧蘧莞尔。 十五妹自幼生长在蜜罐中,哪知道这世间的险恶。为何一个个将帅都顽固抵抗,非要到山穷水尽那一刻才投降?人家看得很清楚,天子高兴了可以给你很多富贵,甚至比他当节度使捞到的钱还多,可一旦触怒了天子,一夜之间家破人亡也很寻常。 伴君如伴虎,并不仅仅是说说而已。 「葛从周已下易州,近又收得定州诸县,包围州理。一旦克下,易、定二州的官位会空出许多,你俩夹袋中有无得力人选,回去后都仔细盘点一下。」萧蘧放下茶碗,说道:「易定毗邻河东、成德,颇受圣人重视,别大意了。」 「是。」二人先后应道。 第九十五章 公私分离 「《佛说护诸童子陀罗尼咒经》.「邵知礼装模作样地看了看,随后点了点头,谢道:「有,心了。」 说罢,吩咐随从取来一些钱帛,作为供奉给了寺庙。 「施主,若要供奉此经,每年都需……」和尚语焉不详,但意思明确。「嗯?」邵知礼有些惊讶,当下也口不择言了,问道:「每年都要交钱?」 他更惊讶的是,这些和尚们难道不知道佛经是为谁供奉的?皇家的钱也敢这般索要,真是好胆! 「供奉。」和尚纠正道。 「好,就是供奉,每年都要交供奉?」邵知礼继续问道。 「立教之本,虽无始终。护法之情,贵在坚久。」和尚只说了一句,便闭口不言了。邵知礼又看了眼《佛经铭》: 「邵君护法,法愿长存。风行引去,云动迎来。劫不可坏,山不可摧。我福与经,天长地久。建极四年十一月十九日建。」 这是在皇十五子出生后他找人刻的,为的便是祈福,让十五皇子平平安安长大,无病无灾。 「罢了。」邵知礼想了想后,认栽道:「我每年都让人送钱来。但有一条,供奉人再加一个。」和尚皱了皱眉,许是想到不能过于得罪这些人,颔首道:「可也,却不知何人?」 「河南府洛阳县王人阿布思。」邵知礼说道。和尚点了点头,遣人记下,待会便添加上去。 他并不知道阿布思是何人,只当是个攀附皇家的蕃部酋豪呢,因此无法理解邵知礼的骚操作,无法理解邵宫监对生父的孝心。 办妥这件事后,邵知礼便离开了良乡云居寺。 下山的路上,但见来往之人络绎不绝。再回首看看山上,寺庙香颂阵阵。好兴旺的香火! 一路奔回幽州之后,已是十一月底了,离入宫面圣还有两天时间,便找曾经同在侍卫亲军站岗的拓跋彝昌喝酒。 拓跋彝昌有个好姑姑,将他视为己出,为他提供了绝大的助力。也正因为如此,拓跋彝昌已经被提拔为易州州军指挥使,全权负责三千州兵的组建事宜。 拓跋彝昌确实在家,立刻将他迎入。令邵知礼意外的是,在关西极有名气的大商人拓跋思敬也来了。 「侍卫亲军出人才啊。邵郎君平步青云,好生令人羡慕。」拓跋思敬看着高大魁梧的邵知礼,赞道。 「主翁谬赞。」邵知礼客气道:「不知主翁又有什么大买卖,要亲来幽州?」 「其实也没什么。」拓跋思敬笑道:「受朝廷委托,采买了一些牲畜,转运而来北平。顺道带几个族中后辈,来幽州上任。」 「不意拓跋氏兴旺至此矣。」邵知礼惊道。 「不是来当官的。」拓跋思敬哭笑不得,道:「长夏商行知道吧?」「听说过,洛阳南市开了一家。」邵知礼说道。 「今年年初长安也开了。上个月,北平府也开了。而今人手不足,于是从我这个小门小户借调了一些。」说到此处,拓跋思敬略有些骄傲。 朝廷也要找我借人办商行,可见拓跋家的产业发展得还是很好的嘛。邵知礼随口恭维了几句。 其实他对这些商事上的东西不太感兴趣,也看不大上。赚钱再多,能有当官有用?拓跋思敬是邵圣早年的败军之将,没了心气,也就只能钻营这些东西了。毕竟拓跋氏曾经也是党项大族,除了做买卖外,当真干啥都不合适。 「小郎君可别看不起这等买卖啊。」拓跋思敬突然笑道:「据我打听,洛阳南市的长夏商行,一年纯利,不下两万缗。别人弄不来的东西,长夏商行可以弄到。别人想卖却缺货的东西,长夏商行的货源十分充足。唉,话又说回来了,论做买卖,又有谁比得上邵家?「 「这这……..」邵知礼有些不解:「我听闻长夏商行是司农寺开的啊。」 「司农寺将各地仓库交割出去后,与户部再无瓜葛,已经是一个纯粹的皇室专供衙门,可不就是邵家开的么?「拓跋思敬说道。 「原来如此。」邵知礼恍然大悟,旋又道:「洛阳长夏商行,年入两万缗钱,这可真是...真的不少了!甚至可以养一千禁军士卒,非常吓人。 洛阳南市那么好的位置,如果再好生经营,估计还能多赚一些。长安、北平再开商行,又是不少钱,司农寺可真是富得流油。 邵知礼与拓跋思敬、拓跋彝昌爷孙俩饮宴到傍晚时分,方才告辞离去。 说来也巧,途经劝利坊时,真看到了「长夏商行」那金字牌匾,于是信步走了过去。 商行内人来人行,热闹非凡,毕竟这是一个将各种不同货物放在一起售卖的大商铺,打破了不同行市的垄断,对燕人而言还是比较新鲜的。 邵知礼默默观察,发现大部分人都只是看,出手采买的人少。即便买,也专盯着几种货物。 第一种是泥姑口新送上岸的咸鱼干,采买的人最多,且多为官员、富户家眷。 下个月就是长春节了。坊间传闻,圣人早年家贫,行将饿死之时,得遇金甲神人,自言本是龙宫巡官,特献鱼一筐,助天子渡过难关。圣人既惊且悟,始有廓清寰宇之志。 传闻是真是假都无所谓了,但圣人亲自推广的东西,大伙还是要给几分面子的。况且咸鱼干也是稀罕物,富贵人家不介意多买点回去尝鲜。 邵知礼稀里糊涂地买了几条,提在手里时,却不知找何人去烹制。 唉,母亲在宫里照顾弟弟,父亲在洛阳,家中就他一人,冷冷清清,好生无趣。, 咸鱼还是很好卖的,不一会儿就售罄了。商行的人出面解释,天寒地冻,渔船已经不出海了,这是泥姑口送来的最后一批咸鱼。 听到这个消息,几位刚刚从衙门下直的吏员大失所望。 有那心思活络的,已经在盘算着是不是找人打制一艘船,出海捕鱼算了。看这样子,捕鱼说不定比当武夫还挣钱。 反正都是卖命,上阵搏杀危险,还是出海与风浪搏斗危险,实在难说得紧。 邵知礼也分辨不出到底哪个危险。不过出海捕鱼可能真的比较挣钱,万一哪天圣人在下旨,让大伙正月里也吃这咸鱼干..... 邵知礼觉得他干得出这种事。 人们购买的第二大类便是马匹了——老规矩,在长夏商行交定金,司农寺会给他们送来想要的马匹。 话说这几年大夏出了不少好马了。 前有名噪一时的银川马,后来又出了个风头更劲的高阙马。听闻都是司农寺下辖各牧监淘汰的马,但在邵知礼看来真的很不错了。 他在预定的马匹种类内,又看到了新名字:永清马。「可真是厚积薄发啊。」旁边一人叹道。 邵知礼忙扭过头去,却见是一毛锥子。 「早闻今上镇夏之时,便培育良马。」毛锥子继续说道:「二十余年持之以恒,想必已有很多成果。只要司农寺想,一年出一个新马都不成问题。」 此人所谓的「成果」,其实就是指司农寺经过二十多年的积累,已经掌握了不少优质」基因资源」,可以慢慢排列组合,试验出自己想要的品种。只不过他没这些概念,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即便如此,其实也很厉害了。 「我叫李严。」见邵知礼不说话,毛锥子也不以为意,道:「本在莫州当个小官,王师大至,我弃官潜逃,实在惭愧。今得种师召唤,去营州当个县官,便想着买匹好马,惜未买 到。一千匹好马啊,数日即售空,长夏商行凭空得了六七万匹绢。唉,不意北平府的有钱人也这么多,大意了。」 「这………………」邵知礼也不知说啥好。 与李严分别后,他也没心思逛了,抽空去云居寺拿了石经拓印本后,便入宫面圣。 交泰殿内,余庐睹姑、阿史德氏二人正在逗弄孩子。 或许因为都是胡人出身,她俩自然而然地亲近到了一起。邵树德则在书房内思考如何赚钱的事情。 萧重衰则拿着一张草原地图,静静跪在他面前。 邵树德的目光上下扫视一番,突然拿手指在萧重衰的嘴唇上一抹,又看了看她的跪姿,襦裙胸口拉得很低,已经可以看到里面的小馒头。 「重衰,你在勾引朕?」邵树德看着大拇指上的胭脂,似笑非笑道。萧重衰的脸唰一下红了,然后又变白。 「陛下,邵知礼来了。」宫官解氏入内,禀报道。 「让他进来吧。」邵树德离开了书房,至正殿内坐定。「奴婢拜见陛下。」邵知礼跪倒在地,大礼参拜。 「起来吧。」邵树德从仆固承恩手中接过了拓印本佛经及序文,仔细看了看,表情十分精彩。 「你有心了。草原之上,还是该广建庙宇,化解戾气,今日找你来正是此事。」邵树德说道:「不过,在看到这份拓印本后,又想起了一些事情。云居寺香火十分鼎盛?」 「陛下,不光云居寺,各处寺庙都兴盛得很。」邵知礼说道:「北平府、沧州、魏州、汴州,极其兴盛,日进斗金。」 「朕已经课税了,居然还这么富。」邵树德感慨道:「这帮秃驴,看样子可以加重税率。多出来的钱,正好组建草原商队。」 邵知礼静静听着。 「草原多牲畜,而今北地很多地方推行三茬轮作制,缺乏牲畜。草原又缺茶、铁、瓷等物事,中原甚多。」邵树德说道:「你可知长夏商行?」 「奴婢知道。」邵知礼回道。 「长夏商行归司农寺,所赚良多。长安、洛阳、北平三都皆已开办,接下来朕会在灵州、华州、秦州、汴州、徐州、襄州六地陆续开办。「邵树德说道:」朕也乏钱。而且有些事,公私不分不太好。」 所谓的「公私不分」,主要是指诸宫奴部的事情。 奴部丁壮组成的侍卫亲军,建国前由安北都护府代管,建国后由北衙枢密院管理。这是不正常的,皇帝的私人部曲,怎么能由朝廷来管呢?朝廷一旦接手,它还是私人吗? 邵树德想来想去,他缺乏一个独立于政府单独运作,只对他本人负责,且包揽诸多杂事的机构。 于是他决定设立内务府。 内务府成立后,六宫奴部的生产生活、军事训练等皆由其负责。而内务府一旦接手过去,朝廷也就不会拨款了,今后公就是公,私就是私,分割清楚,这也是近日与政事堂诸位宰相商议的结果——当然,一时半会还不至于完全「断奶」,朝廷会继续赞助个几年。 因此邵树德需要搞钱。 长夏商行即将从司农寺内剥离,划归内务府,这算是该衙门的第一笔资产。 组建草原商队,在中原与草原之间来回倒腾,是第二条路子。未来进展到契丹、渤海地界后,邵树德知道当地有很多商品与内地是互补的,很多东西完全可以摆到长夏商行的货架上,赚取利润。 第三条路子就是海贸了,暂时处于草创状态,八字还没一撇。而且这玩意前期投资很大,风险也很高,即便贵为天子,拿自己的钱来玩,还是有些犹豫的。或许可以等本钱厚了后再说,但不是现在。 接下来就是办一些工场了。毛布可 以当赏赐用,织出来就是钱。原料他有,奴部可以提供,机器也可以雇人打制,唯一缺的就是人手。 这就要侍卫亲军多打仗,多抓点俘虏回来「踩缝纫机」了.... 第九十六章 改革 「内务府对天家来说,至关紧要,必须得是亲近私人,方可掌权。你们说说,府监选何人为好?少监、府丞、主簿之类的佐官,又何人为宜?」 交泰殿内,一家人吃罢早饭,邵树德看着张惠储氏、余庐睹姑、种氏、阿史德氏、萧重衰六人,问道。 他没有宗族,儿子们的年龄、阅历、资历也都不足以支持这个职务,更何况内务监根本不可能交给任何一个儿子。 那么只能是元从中的元从,或者从妻族内挑选了—最好是妻族,因为内务府管辖范围内的六宫奴部不宜与朝廷发生太深的联系。 「惠娘,你先说说。」邵树德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张惠,问道。 在他眼中,张惠有大智慧,性情善良,又能包容自己,无论哪方面的包容。 妾没有人选。」张惠答道,说罢还看了看储氏。 邵树德一见,想到昨晚的某些事,脸色顿时不是很好看,只听他训斥道:「你们俩姐妹可真是会互帮互助啊,把我耍得团团转,可知错?「 「陛下恕罪。」储氏慌忙低头,但嘴角隐有笑意。 邵树德脸上挂不住,伤自尊了。 他临幸二女,最后关头,本想弄张惠的,但储氏翘着肥臀猛摇一阵,当场让他缴械,有些尴尬。张惠算是躲过一劫,这时也不敢说话,但邵树得也从她的眼底看出了笑意。 自己的虚实居然已经被她们看穿了………… 邵树德闷闷不乐,道:「下不为例。再说说内务府的人选。 余庐睹姑张了张嘴,下意识想推荐谁,但一想至跟她过来的都是新降之人,根本不受信任,就又泄气 了,转而用危险的眼神看着女儿重衰。 其实母女俩的关系原本很好。初降之时,抱在一起惴惴不安。但自从余庐睹姑怀上了孩子后,最近看到女儿开始涂脂抹粉,在圣人面前晃悠,她的心情就变得很恶劣。 张惠、储氏面面相觑,也没什么人选。 阿史德氏、萧重衰是边缘人,更不敢随意插嘴 种氏虽然受宠,但她不傻。祖、父双双仟刺史弟弟当了银鞍直队正,还有什么好说的?做人不能太贪心。 「罢了,朕自己选。」邵树德说完,看了一眼储氏,问道:「你父现在是登封县令吧?「 是。」储氏心中一动,回道。「年齿几何?」邵树德问道。「过完年五十一。」储氏答道。「让他去当内务府丞吧。」 邵树德这话其实不是询问,而是决定了。说完又抚了抚储氏的脸,道:「你过完年也三十四了,跟了我这么多年。储家会有富贵的,我们的孩子也都会富贵平安一世。 储氏的眼圈也红了。 跟了圣人这么多年,先后生下四个孩子,至今穷幸不衰。储家原本只是河南府一小土豪,连张全义这等小军阀过来了,也得巴结不已,不惜送上嫡女给人家做续弦(张全义第一任妻子姜氏)。 如今是什么光景?父亲将任内务府丞,是天家白亲近之人。两个弟弟都入了银鞍直,大弟储慎平更是指挥使。 储氏深吸一口气。只能好好服侍官家,才能报答这份恩情了。 「既然你们都没人选,那就让理蕃院主事野利经臣去干吧。」邵树德说道。 野利经臣六十多岁了,其实干不了几年,也就渡一下罢了。 他离职后,理蕃院主事由李延龄来担任。老李年纪更大,快七十了,这两年在汴州只把着大方向,小 事都放手让裴迪等人干,提前进入半休养状态。理蕃院这个职务,还是自己人用着放心,非老李莫属。 而河南道巡抚使则由封渭接任。 洛阳宫城已经全部完工了,封渭出任一道巡抚也是应有之意。 内务府还有一个少监,一个主管民政、钱粮,一个主管武库、训练。前者打算交给朔方军时代的老人赵植,后者其实无所谓,弄一个降将即可,邵树德属意庆州刺史张筠。 张筠、郭绍宾二人,以前掌着坚锐军。坚锐军在兖州、淄青战场消耗完毕后,他二人调任地方刺史郭绍宾心情很不爽,终日借酒浇愁,有时候喝多了,还会对朝廷口出怨言。邵树德听闻后,一笑置之。 张筠的心态转变得比较好。邵树德观察了几年发现他在庆州还算勤恳,是真的在当刺史,而不是像郭绍宾那样摆烂混日子。于是决定给他个机会,出任内务府少监,负责六宫侍卫亲军的定期训练,并培养一批人才出来。 内务府终究还是要靠自己人。前期可以靠朝廷支援钱粮、人才,以后断奶了,就得自己扛起了。反正邵树德是不好意思让朝廷出钱养着自己的私人部曲。 从今往后,侍卫亲军的调动也不需要走枢密院的流程。 这就相当于美国总统的海军陆战队,无需国会准,总统即可下令调动。对皇帝而言,用起来是非常爽的,是他对抗朝堂势力的底牌之一—邵树德可能不需要,但他的继承者们未必不需要。1 内务府的粗架构搭完后,还需要确定各个职?部门,这就需要慢慢完善了,也不急于一时。 谈完内务府的事,邵树德心情不错,又看向和,道:「若非令尊已去柳城,明岁三月科考,朕就让他来主持了。」 「陛下,家父寸功未立,恐不能担此重任。」和 氏睁着大眼睛,目光坚定地说道。 得,祖孙三代一个脾气。邵树德本来也是随口一说,种氏倒当真了。 他哈哈一笑,道:「朕知矣,知矣。从现在开始你就好好养胎,朕行事有分寸。」 种氏前几日突然恶心犯吐,邵树德急召太医诊断。果然,在撒了那么多种之后,种氏怀孕了。邵树德大喜之下,厚赏太医—太医署的官员们现在分外希望天子在宫中造人,最好像汉中山靖王刘胜一样,光儿子就一百二十多个,女儿无算,那样他们收赏钱会收到手软,洛阳宅邸随便买。 「科举之事,还是由礼部侍郎封冠卿来吧。」召树德叹息一声。 月初洛阳来报,太师封彦卿幕。 邵树德对此感到惋惜。老头虽然是个官迷,但对他是忠诚的,也做了不少事。建国之前,更是有劝进之功,可惜了。 封冠卿是封彦卿的八弟,之前一直在尚书六音之间当个中级官僚,去年刚刚升任礼部侍郎。明年科举由他来主持,也是邵树德对封家之人的感念和补偿。 封家,其实也是妻族了,还是挺老牌的那种,有殊遇是应该的,谁让自己当年抢了那一对封氏姐妹呢。 *** 邵树德当天下午就找来了封冠卿,一起来的还有礼部尚书裴禹昌、中书侍郎陈诚、门下侍郎萧蘧秘书监卢嗣业。 「建极五年进士科考,朕打算推一些新东西。邵树德说道。 「陛下请明示。」礼部尚书裴禹昌说道。 「简而言之,两件事:其一,内容誊抄:其二老卷糊名。」邵树德说道:「诸卿有何感想?」, 大夏开国三年多,建极元年那会进士科考已过也就是前唐最后一届考试。二年、三年沿用前唐旧制,各自录取了八十到一百人不等。 建极四年就有了一些改变了,由留守洛阳的中书侍郎宋乐主持,降低了诗赋的比重,提高了策论部分的重要性,算是一桩不大不小的改革。 明年科举看样子还要改。至于誊抄、糊名是什么 ,仆固承恩很快拿来了一些帖子,上面写满了操作要点。众人一看,这才明白。 誊抄考卷内容是因为自唐以来,非常推崇书法,很多朝廷大员自身的书法就别具一格。他们的门生自然也会学习,这在考试时很容易看得出来。 糊名就是遮住考生姓名,不让阅卷之人看到。这两项都是为了防止舞弊的。 前唐的进士考试,基本放任不管,完全就是行卷天堂——当然***世家也没完全垄断,不然贫寒之人一个都考不上,也不会有「五老榜」出现了。 如今加上这两项改革,虽然不能完全杜绝作弊至少也是堵住了不少门路。 而等这项改革完成,并观察一两年反应后,邵树德还会对科举考试进一步改革——他所做的,全都是渐进式改革,走一步看一步,贵在持之以恒,比激进式改革更契合社会实际情况,反弹也小。 说道。 「陛下,臣没有意见。」陈诚第一个看完,立刻「陛下,臣也没有意见。」卢嗣业紧随其后表态。 裴禹昌、封冠卿稍慢,但也表态支持,至于他们心中怎么想的,就没人知道了。 萧蘧本想说些什么,当接触到邵树德审视的目光时,心中没来由地一慌,立刻说道:「陛下,此乃惠政,天下士人闻之,定然称颂。臣——赞同。」邵树德哈哈大笑,道:「朕就知道诸卿都会赞同。唉,为了让天下士人不说朕的坏话,可是使劲浑身解数了。」 众人陪着尬笑。 前唐末年,一年不过取十余进士,至多二十余。也就是圣人施加压力,放开口子,先增加到三十,然后五十、八十、一百。录取名额多了,人人称颂。 诗赋、策论比重的改革,倒没什么,谈不上喜欢或不喜欢——严格来说,微微有利于世家大族,普通士子想靠一诗成名,高中金榜多半不可能了,减少了偶然性。 明年开始推行的誊抄、糊名制改革才是重头戏这个是真的让小门小户的读书人得到了好处,而世家大族则利益受损。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们一般都是勋贵,有荫官名额,族中子弟未必需要去科举,还是有做官门路的,就是没以前多了。 世家大族的支脉偏房子弟,是真的要努力了。要么好好读书,凭实力考中进士。 要么在读完经学、国子监之类的学府后,直接去边塞当官,那里对学历要求没那么高。 要么干脆当武夫,建功立业。武夫得爵位,可比文官容易太多了,一旦成功得爵,还有荫官名额,福佑后人。 总之,这已是既成事实。邵圣的意志不容违逆,大伙也只能接受了。 「明年科举定在三月,礼部封侍郎主持。」邵树德又道。 「臣遵旨。」封冠卿一脸淡然地应下,又问道:「陛下,不知在何处考试?」 「自然是在北都了。」邵树德理所当然地说道。萧蘧心中暗暗思索,看来之前的判断是对的,圣人在北平府上朝、办公、施政,已经渐入佳境,至少在明年四月以前不会走了。 第九十七章 降人与召回 “敢问这是在过什么节?”北平府街头,李存进看着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奇道。 “今上诞辰,长春节。”押送他的军士一脸不耐地说道。 肃慎坊大街之上,家家户户都在烹鱼,香气四溢。作为圣人指定的武夫必吃的食物,大伙早就嘴馋了,就想赶紧找个食肆,吃上一尾。 “长春节?莫不是如唐玄宗的天长节一般?”李存进问道。 “天长节是什么玩意?”军士愕然。 他只知道僖宗诞辰是应天节,乐安郡王的诞辰叫嘉会节,其他一概不知。 李存进摇了摇头。他已经知道了,长春节就是邵树德的诞辰。前唐之时,一堆这种节日,但真没几个人过,毕竟天子在位短则数月,长的也就数十年,你在的时候大家给个面子,过这个节,你不在了,如果没有强制,谁还过? 这种节日,是没有生命力的。 “你这老头,在嘲笑我无知?”军士大怒,抽出刀鞘便要打。 “我乃圣人义侄,你敢打?”李存进冷笑一声,问道。 军士闻言犹豫半天,终究没动手,只能讥刺一句:“你的年岁比圣人还大,居然自甘堕落称侄,羞也不羞?” “用不着你管。”李存进笑眯眯地说道。 几人拉拉扯扯间,便来到一处屋舍前。 “进去吧,静待处分即可,勿要潜逃。”军士将其交给州兵,叮嘱了一句,然后便走了。 李存进慢悠悠地踱了进去,四处观看。 这是一处小宅,前主人应该获罪了,下场还不是很好,这从墙角隐现的干枯血迹就能看得出来。 宅子内没有仆婢,倒有数十武人。听方才交谈,这应该是幽州州兵——不,应该叫北平府州兵。 西北风骤然吹起,夹杂着雨雪,冷入骨髓。 十二月中了啊,李存进叹了口气,走进了中堂。 堂内炉火熊熊燃烧着,虽然谈不上温暖如春,但作为一个俘虏,能有这个待遇就不错了。 不,严格来说也不算俘虏。 自幽州大败,李存章战死,全境沦陷之后。李存进这类从幽州逃回去的将官都没什么好果子吃,比如他,就被安排到了最危险的蔚州担任刺史,统领在长年厮杀中已经严重削弱的数千兵马,抵御夏人的进攻。 蔚州在边塞苦寒之地,远离中原腹心,消息传递不便,但战事还是很惨烈的。 在一开始,夏人飞龙军、镇兵、州兵、府兵、蕃兵等杂七杂八的兵马数万人,大举来攻的时候,蔚州全线退守,放弃周边堡寨、县城,苦苦坚持。 夏人围攻甚久,屡战不克,师老兵疲。后李嗣源率大军侧击,大败夏人,蔚州稍稍喘了一口气。 但夏兵并未退走,重整之后,反复交战,厮杀不休,双方互有胜负。 随后铁林军左厢万余人前来增援,李嗣源遣义子从珂、从章击破之,但飞龙军又来,反败为胜,将二将击败。 铁林军追击,为李嗣源伏兵击破,败退而回。 随后西边传来消息,有蕃兵南下叩雁门关。 仗打到这个份上,已是难以取胜。 夏人坚决不走,双方伤亡都很惨重。李存进灰心绝望之下,想着投降叔父也不错,于是开城。不过他是厚道的,临降之前遣人通知了李嗣源,嗣源惊骇退走,蔚州大战就此落幕。 李存进根据之前得到的消息,五营新军的右营一万多人已被打散分给代北、岚石战场各部,补充战损。 曾经鼎盛一时的五营新军,在编入契丹后一度有六七万人。但中营被拉出去补充战损,现在右营也被分散补了出去,再算上陆续逃亡幽州的契丹人,现在已不足四万,可能也就三万五千上下,损失是十分巨大的。 李存进其实曾经劝过晋王,放弃掉蔚州这个突出部。反正幽州已经没了,留着蔚州有何用呢?夏人攻来,你还得出兵救援。这战事一起,你还能保证次次打赢?纵是打赢,伤亡也不会小。继续坚守蔚州,只会被夏人不断放血,最后还是守不住。 无奈晋王不听,结果今年的大战,恰好印证了李存进的判断。李嗣源已经打得极好了,而李存进自己在一开始也是拼死守御,打得夏人火冒三丈,蔚州依然坚不可摧。 最后河东依然输在硬实力对比上。 人家死伤了,新兵院直接补上。你死伤了,却没这么多新兵可以补充。 想明白了这点,李存进直接投了。甚至他也劝李嗣源投降,无奈没有回应。 不管他了,各人有各人的福分。李嗣源想死,那就死好了。 午后时分,上任不过数月的北平府州军指挥使李修亲自来看望圣人的大侄子——李修,夏州人,武学生李重之子,重攻庐州朱延寿时冲阵战死,圣人录其子至安邑龙池宫读书习武,后任沂州州军指挥使,这次调来北平府,算是升了半级了。 李修一来,军士们也不再有气无力了,当场端来了果脯、酒水,甚至还煮了两条大黄鱼。 “托李指挥的福了。”李存进笑道。 “李使君勿忧。圣人遣我来问,府内用度可有短缺。若有,尽管开口,立遣来送来。另,使君家人还在路上,不日即可抵京,一家团聚。”李修说道。 李存进的家人也在蔚州,与俘虏们被一起送往北平府——此番大战,前后俘虏蔚猩代军士土团万余人。 “今上果是信人。”李存进叹道:“我全家得以团聚,此皆圣上之德也。” “圣人对待亲人,那真是极好的。”李修一边说,一边给他倒酒。 李存进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叹道:“打打杀杀这么多年,想搏那虚无缥缈的富贵,结果越搏越远。如今也好,解甲归田,安安静静养老,也不错。” 李修又给他倒了一碗酒,笑道:“李使君万勿自弃。君可知存孝、嗣本、嗣恩三人官居何职?” “听闻李嗣恩任滑州刺史,倒是个好地方。李存孝领耀州刺史、掌清夷军,李嗣本却不知也。”李存进答道。 【稳定运行多年的小说app,媲美老版追书神器,老书虫都在用的换源app,huanyuanapp】 “不意晋阳竟流传着这些消息!”李修喜道。 李存进有些尴尬地一笑,道:“闲时听人说的,也不知真假。” “李嗣恩确实是滑州刺史,已任职半年有余。”李修介绍道:“清夷军已罢废,四千军士领了赏赐,去安东府当府兵了。李存孝则去了平卢军,担任都游奕使,仍遥领耀州刺史。平卢军两万众,都是高家兄弟带来的降兵。李嗣本目前官居营州州军指挥使之职。” “原来如此。”李存进心中一动。叔父给侄儿们安排的去处都不错啊,那么我是不是也可以…… 军头,除非老于病榻之上,或者实在山穷水尽了。不然的话,你让他解甲归田,那真是浑身难受,处处不自在。李存进便是这类人。 “圣人刚刚降下德音,以蔚猩代降兵万人为基,抽调李能、李思乂、李绍业等部契丹、奚、靺鞨、粟特、高句丽、突厥兵万人,共建一军。”李修又道:“圣人亲赐军号‘横野’,以前效节军副使封藏之为军使,君为副使,青州州军指挥使张温为都虞候,登州州军指挥使高佑卿为都游奕使。整顿完毕之后,横野军就将开赴营州镇守。” 效节军已经没了。军使霍良嗣出任燕山镇军第一镇统制,该镇七千人,暂屯濡州。第二镇约六千人,还在组建之中。 横野军两万众,其中一半是抽调降顺的幽州蕃胡部众,说穿了就是削弱他们的实力罢了,邵圣故伎。无论是对外战争消耗掉,还是不满朝廷叛乱被消耗掉,都无所谓,能消耗就行。 “圣人真是宽厚仁德,连我等降将亦如此信重。我感激涕零,不知何言。”李存进一听,大为感动。 “唉,说起来也是圣人担忧他的至亲义侄们未建功勋,无法封爵,生活困顿,故给个机会。只要战场立功,圣人便可名正言顺赏赐美姬、财货,册封爵位。”李修感叹道:“我们这些外人就没这种好事啦,其实挺羡慕李将军的。” “哈哈。”李存进爽朗地一笑,道:“都是同僚,以后还要多多亲近。” “也是。”李修一笑,道:“喝酒。” ****** “今年安东府平静了一年,大大喘了口气啊。”邵树德看着长子发过来的请置营口县的表文,说道。 一年的休养生息,同时后方在拼命转运物资、移民,至十月底方休,总体而言,极大夯实了基础。 归德军整体转为府兵的事情已经办理得差不多了。从前唐乾宁七年初设立安东府开始,不间断迁移军士家人,至今已六千户出头。扣掉战死的,以及没有提前要求迁移家属而来的,差不多已完结了。 四年时间内,还迁移了将近六千五百户魏博诸州百姓。今年又加急把清夷军愿意迁移家人的军士家属送了过去,全年的移民工作就此落幕。 截止建极四年十二月初,算上即将设立的营口县,安东府七县之地已有编户之民27700余户、12万8200余口,成果斐然。 明年继续休养生息,同时重点迁移龙武军军士家人,并开展府兵部曲人口的统计。安东府极为优越的自然禀赋,在和平安定的秩序下,将慢慢崭露峥嵘。 而随着当地粮食、肉奶自产量的逐渐增大,这种移民建设的行为是可以形成正向反馈的,朝廷投入的钱粮资源将慢慢减少,取而代之的是技术、管理、教育等方面的资源。 但这都是值得的。安东府以其优越的地理位置和便利的交通条件,将来一定会成为朝廷控扼东北的一大抓手。 “准设营口县。”邵树德御笔朱批,同时吩咐道:“嗣武年纪也不小了,回来成婚吧,就在北平。仆固承恩——” “奴婢在。” “你亲自跑一趟洛阳,请皇后幸北平。”邵树德又道。 “奴婢遵旨。”仆固承恩应道。 赵王成婚,皇后当然要在场。张家女儿还住在洛阳,这次一并过来了。还有各种婚礼所需的物事,仆固承恩觉得还需与王彦范、丘思廉商议。 见圣人没别的吩咐后,仆固承恩轻手轻脚退下。 余庐睹姑在一旁磨墨,闻言暗中思索。 安东府那个大麻烦,释鲁一直就没解决过,相反灰头土脸,损兵折将。 大皇子邵嗣武治安东四年,功绩斐然。圣人一道圣旨,说召回就召回了。对比下契丹各部贵人,你若想夺他们的兀鲁思,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阿保机这次为什么对辖底退让?说白了还是契丹部落联盟制的缺陷。 余庐睹姑轻叹一声,轻抚着已经有些显怀的肚子,契丹是真的完蛋了。 第九十八章 大丈夫(加更1) 建极四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离过年没几天了。 这一日,风雪交加,邵树德亲自带着银鞍直抵达定州城外。 他是来劳军的。 出征一年多,将士们甚是辛苦,必须予以抚慰。毕竟,连突将军都回去了,作为最后一支还在外征战的禁军队伍,龙骧军确实堪称坚忍耐战——河南兵就是好! 邵树德登上了北关城城头,遥望定州。 定州城内看到了邵树德的伞盖,大为激动。不一会儿,数千人冲出城池,大声挑战。 “哈哈!”邵树德笑得很开心,只见他伸手一指,道:“不想朕至营中,贼人反倒肯出城厮杀了。” 葛从周亦笑:“陛下,贼人真是好胆,臣欲遣龙骧军右厢兵马使野利克成率部出战,定破贼军。” “罢了,让朕的银鞍直儿郎会一会他们。”邵树德说道:“储慎平!” “末将在!” “你带三个指挥出战,勿令朕失望。”邵树德下令道。 “末将遵命。”储慎平下了城头,点兵去了。 银鞍直一个指挥一千人,目前编有四个指挥,约四千四百人。 邵树德站在城头上静待,夏鲁奇护在他身侧,并未出战。 义武军的想法,邵树德大概能明白。 本来也没什么希望了,就在城内枯守,活一天算一天。而这种守法,有一个人人皆知但没人会说出口的残忍事实:所有人都会死! 这种事实一开始不会有人提。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城内出于种种原因,会越来越绝望,最后内部爆炸,城破军覆。 如今看到邵树德前来,所有人都起了一丝希望: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即通过野战击败夏军,让邵贼畏惧、退却,进而让围城大军溃散? 这种事并非没有可能啊! 因此,就出现了赌徒寄希望一把翻本的神奇场面:死守数月的敌军出城了。 “冬冬冬……”城外响起了接连不断的鼓声。 银鞍直武士在指挥使储慎平的带领下,于大雪之中列阵。 他们全身都是精良的猴子甲,手持步槊、长斧、陌刀、重剑、铁挝等兵器。制式并不统一,但杀气腾腾,士气高昂。 鼓声暂歇。 “呼啦啦!”银鞍直率先出动,骁将单廷珪带着五百人冲在最前面。 邵树德仔细看着,却见几乎迷人眼的风雪之中,双方的兵线快速接近,然后狠狠撞在一起。 “入你娘!”单廷珪仗着冷锻甲防护精良,根本不防守,长柯斧横扫下去,打得对面刺来的长矛东倒西歪。 “好!”邵树德击掌赞叹。 军中最喜欢哪类人?力大无穷之人! 两军对垒,兵线互相接近,双方拿着长兵器互捅互刺之时,如果有个力大无穷之人,手持重型长柄钝器,朝对面横扫过去,一定会大力出奇迹。 这种勇士用的招数,大家也耳熟能详:横扫千军。 单廷珪的长柯斧这么一扫,当面数人的脚步便有些散乱,重心也非常不稳。 李小喜大吼一声,带着几人手持铁挝、铁锏、重剑冲了上去,一头撞进人丛中。 钝器砸在人身上,发出异常“悦耳”的声响。 重剑砍在人身上,即便有甲保护,那滋味也不是好受的,有人直接腿一软,倒了下去。 铁挝招呼在人脸之上,用力一扯,血肉横飞,惨叫声惊天动地。 李小喜等七八人就像一柄凿子,狠狠楔入敌军阵内,将那个破洞越搅越大,越搅越乱。 数十人跟在他们后边,呐喊鼓噪而进,勇不可当。 几乎只在一瞬间,义武军就有崩溃的趋势。 邵树德一掌拍在墙砖上,笑道:“儿郎们破敌矣。” 葛从周也有些佩服,道:“此真劲兵也!” 银鞍直不愧是精锐之师,装备精良,勇武绝伦,有当年厅子都那味了,甚至更强。 二人说话间,义武军已经乱了,喧哗声四起。有人还在前进,有人已经退却,有人则停下脚步,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阵列野战,以少击多取胜的奥秘就在此处。 接触面就那么大,只要你够勇,够勐,盯着一点勐冲勐打,是有可能在敌军大部分人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一举摧破敌阵的——毕竟人一多,布阵之时就左不闻右,右不闻左,前不知后,后不知前。 储慎平镇定自若,下令击鼓进兵。 三千人全军压上,给已经动摇的贼军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 元行钦挥舞着一杆陌刀,将最后几个敢于抵抗的贼兵砍倒。 初入银鞍直的种彦友、储慎范二人也不是战场初哥,长枪连刺,杀人无算。 当是时也,银鞍直武士怒吼大呼,大砍大杀,一直追到定州北门口,方才勒兵而还。 这一仗,斩首近三千级,胜得干脆利落,荡气回肠。 打完贼人的银鞍直在北关城下缓缓收拢。 指挥使储慎平带着将士们面朝城头,大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如是者三,声震四野。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龙骧军的将士们受此感染,同声高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传到西关城,控鹤军两万多将士也一起高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湖北道土团乡夫、新调来的银枪军、刚组建的易州州兵…… 邵树德的目光在定州城北、东、西三面扫视,扫到哪里,哪里都是热烈欢呼的将士们。 谁敢造反? 只要老子还活在世上,野心家们都死了那条心吧! 葛从周、朱珍、王虔裕、贺德伦、阎宝、野利克成等将领面色肃然,恭谨而立。 将士们的心在哪里,他们都看得到。 说句不好听的,即便谁通过半哄半骗的方式拉起一支队伍作乱,圣人策马而至,往阵前一站,儿郎们怕是就临阵倒戈了。 谁是武夫们的皇帝,一清二楚! “加紧劝降!”邵树德吩咐道:“定州未降之县、镇,持贼军旗鼓、首级去劝降,不得有误。” “遵命。”所有人,上至大将、下至小校,齐声应道。 ****** 邵树德在定州待了两天时间,给诸军发下了赏赐,然后接见了一些军校、士卒,温言抚慰。 接见士兵,是他持之以恒多年一直在做的事情。 如今这个世道,将领想造反,士兵可不一定听。士兵想造反,将领可不一定拦得住。 真当卢文进要杀李存矩?还不是被士兵逼的,他一开始也不想反。 贺德伦被士兵逼得没办法,向李存勖哭诉,才杀了那些吊兵。 李嗣源真想造反吗?被士兵裹挟,半推半就才是真实情况。 邵树德常年接见士兵,与他们交谈。但即便二十多年下来,接见的数量也是有限的,这样有用吗? 当然是有用的。 他要在军中建立一些“传说”,让士兵们口口相传,增加威望。 比如当年“被迫”赏赐刘三斛美姬之事,作为脍炙人口的“传说”,至今依然广为流传。 比如安排老兵到地方上当驿将、里正、乡左甚至乡长,“生活乐无边”之事,一直都是大伙热烈讨论的事情。 说白了,这就是一种“买热搜”的手段,增加他在士兵群体中的曝光量,而且多是正面形象。 他一直在小心翼翼地维护这种形象,不愿被损坏。 被损坏了,或许没事。军士们生活困难,怨气满腹,李存勖不还继续逍遥了两年?直到有小兵打牌输光了钱,一气之下造反。恰好气氛也烘托到了,顿时一呼百应。 当时阻止造反的反而是将领,但被士兵杀了…… 以为只拉拢将领就可以高枕无忧,那真是怎么死都不知道,事实上大多数情况下,将领们也是受害者。 邵圣如今的形象是非常正面的,他维护得非常好。赏罚有度、信誉卓着,即便出征在外,将士们也有轮换,半个天下的资源几乎都在优先供给他们,真没什么不满意的。 邵树德抽调了龙骧军、控鹤、银枪三军的士卒交谈,了解到的情况让他心安。于是在发下正旦赏赐之后,放心离去。 临走之前,他收到消息,定州最南面靠近成德的无极、陉邑、深泽等县皆降,安喜已是彻彻底底的孤城——来一趟,总算不是劳而无功了。 今年幽州消化得差不多了,甚至关外的布局也已经一点点铺开,易定镇就只剩下城里面的那万余杂兵。在成德援军屡战屡败,晋军也难以冲破防线的情况下,义武军覆灭是早晚的事情。 除夕入夜之前,邵树德在银鞍直武士的护卫下,一人三马,狂奔回到了临朔宫。 当战马直趋交泰殿之时,最先出门的余庐睹姑、萧重衮母女看到了她们永生难忘的一幕:满身是雪的邵树德坐于马上,目光炯炯地看着她们,宛如一件凋塑。 【鉴于大环境如此,本站可能随时关闭,请大家尽快移步至永久运营的换源app,huanyuanapp 】 “陛下。”余庐睹姑、萧重衮二人赶忙上去,替他扫落积雪。 “昨夜便出发了,一日夜四百余里,漫天飞雪,只为回来过年。”邵树德双手揽住母女二人,笑道。 “这……”余庐睹姑也惊了,叹道:“陛下有此功业,恒心、坚忍、勇气、聪慧缺一不可。妾自今日起,始知天下自有丈夫耳。” 得这种权力场上的女贵族身心臣服,邵树德心满意足。 新的一年,还有新征程。 (本卷结束) 发个单章:制度与风气 再发个单章,谈谈晚唐、五代军事制度以及风气变迁的问题。 先从一个故事讲起吧。 后唐应顺元年(934)3月,闵帝遣军攻打凤翔府的潞王李从珂。 李从珂登城痛哭,因为他跟随李嗣源常年征战,战功赫赫,威望较高。军士们见他痛哭,纷纷感泣。而闵帝李从厚虽然是天子,与大家在制度、道义上有君臣之分,但他才二十岁,光没有威望这一点,就注定要完蛋。 于是发生了战场叛乱,部分围城军士倒戈,支持潞王,并突然下手,击败了懵逼中的其他部队。 凤翔虽然解围了,但李从珂也很清楚,要想获得军士们的支持,除了他的赫赫战功带来的威望之外,还需要钱。不然的话,即便将领支持你,普通士兵也不支持。 于是“潞王悉敛城中将吏士民之财以犒军,至于鼎釜皆估直以给之。” 李从珂基本把能拿出手的东西都搜刮出来了,同时许诺至洛阳后,给愿意跟着他造反的士兵,人赏一百缗钱。 闵帝听闻,“乃召将士慰谕,空府库以劳之,许以平凤翔,人更赏二百缗,府库不足,当以宫中服玩继之。” 李从珂赏一百缗,闵帝赏二百缗! 听起来似乎反了,李从珂是造反的人,处于劣势,应该赏得更多。闵帝是皇帝,应该用更小的代价来驱使军士。 但事实就是如此。李从珂在凤翔城头解下衣甲,指着身上的伤疤,遍数自己的战功。 这是威望,这是人心,有时候是可以当钱用的。 反观皇帝李从厚,在武夫们眼里,他算什么东西?打过仗吗?有战功吗?连这些都没有,你有什么资格当皇帝? 也就是说,在当时的社会风气下,身为皇帝的李从厚其实是处于劣势的,所以要赏赐更多。 而开出这么高的赏格了,洛阳军士们是什么反应? “军士益骄,无所畏忌,负赐物,扬言于路曰:‘至凤翔更请一分。’” 看到没有,禁军将士根本看不起二十岁的皇帝李从厚,被派出去平叛的那一刻,就已经想好要投潞王了,再收一遍钱。 威望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像李从厚当了皇帝,如果李从珂、石敬瑭等人不反,或许还能勉强维持,但也相当危险。 李从珂一反,事情就急转直下。在当时的社会氛围下,弱者不配当皇帝,什么制度都不好使。 继续讲故事。 李从珂进洛阳前,“帝之发凤翔也,许军士以入洛人赏钱百缗。既至,问三司使王玫以府库之实,对有数百万在。既而阅实,金、帛不过三万两、匹。” 李从珂事先许诺一名士兵100缗钱的赏赐,到洛阳后,问王玫有多少钱,答有数百万缗,差不多够了。但事实上,因为闵帝着急忙慌之下滥赏,钱已经没了,只剩两三万,怎么办? “有司百方敛民财,仅得六万,帝怒,下军巡使狱,昼夜督责,囚系满狱,贫者至自经、赴井。” “是时,竭左藏旧物及诸道贡献,乃至太后、太妃器服簪珥皆出之,才及二十万缗。” 需要赏“数百万”,但只有“二十万”,没办法,只能继续收钱,比如以京城所有人的房屋估值,预收数月租金等等,同时修改赏赐标准。 “诏禁军在凤翔归命者,自杨思权、尹晖等各赐二马、一驼、钱七十缗,下至军人钱二十缗,其在京者各十缗。” 许诺的赏赐没能兑现,军士们什么反应? “军士无厌,犹怨望,为谣言曰:‘除去菩萨,扶立生铁。’以闵帝仁弱,帝刚严,有悔心故也。” 士兵们后悔了,是不是可以作乱呢? 再看另一件事:“军士游市肆皆有骄色,市人聚诟之曰:‘汝曹为主力战,立功良苦,反使我辈鞭胸杖背,出财为赏,汝曹犹扬扬自得,独不愧天地乎!’” 拥立李从珂的军士回洛阳后,得意洋洋,面有骄色。 老百姓聚集起来,痛骂他们,说你们为拥立新主力战,得赏是应该的,但弄得我们被拷打,出钱为赏,你们还这么洋洋自得,好意思吗? 因为禁军士卒家属也在洛阳,痛骂他们的人里,多半有亲戚朋友。于是士兵们也认了,不敢再闹事,只发几句牢骚,说自己后悔了。 但真没有后果吗?当然是有的。 首先,禁军士气低落,不肯力战了,因为皇帝赖账。 其次,支持李从珂的地方将领、军队也没得到赏赐,人人都有怨气。 第三,朝堂人心涣散,文官也士气低落。 第二年,石敬瑭造反,引契丹为援,恶果就显现了。 简单来说,后唐潞王、闵帝的这场皇位之争,把五代军士风气拉到了一个新的下限。 在此之前,没这么离谱。 在此之后,人一旦突破了下限,开了这個头,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五代的风气,就是这样一代一代、一点一点堕落败坏下去的。 那么后来是怎么解决的呢? 其实没有主动解决。后晋、后汉、后周三朝做了很多努力,但收效甚微,造反之事依然屡见不鲜。 直到后周世宗郭荣年间,清理北方户口,发现只有1200万人了,民生凋敝,百业俱废,人心思定。经历了血的代价,才慢慢消失的。 而在唐末、梁初北方是多少人呢? 以河北为例。 (一)成德镇。 后梁乾化元年(911),成德节度使王镕遣子德明带37都士兵,从李存勖征讨,这就是3.7万人。而成德镇的总兵力,当不下五万。以中晚唐的兵民比例,成德镇有125万以上的人口,考虑到成德镇有大量的骑兵,实际上可能在140-150万之间。 而天宝年间,成德所辖四州大约有180-190万人口。 安史之乱后,河北确实有战争,但次数少,打的时间也短,整体破坏不大,人口恢复迅速。且黄巢、秦宗权也没波及河北,这个人口是靠谱的。 研究中晚唐历史的学者,比较激进的甚至认为唐武宗会昌年间,全国总人口可能已接近恢复至天宝年间。 成德镇在黄巢之乱后,人口所受损失主要是遭到李克用、朱温侵掠,还未伤筋动骨。 (二)幽州镇。 德宗时,卢龙节度使朱滔“兵五万、车千乘、骑二万、士私属万余、虏兵三千。” 宪宗时,刘济讨王承宗,“军七万”。 僖宗时,李可举围易州,出动的兵力是六万,李匡威打李克用,出动十万步骑。 昭宗时,刘仁恭出动十万步骑。 这些记载里,没有说军队的成色,一般研究而言,因为要抵御契丹、奚人,幽州的正规军当在七八万人之间——朝廷规定的军额是五万五千。 以当时的兵民比例而言,幽州人口至少也有170-180万。而天宝年间户籍人口只有146万余,除了多年和平带来的经济社会发展,人口增加外,还有就是本书提到的大量部落黑户了。 再一个佐证。《太平寰宇记》记载的唐后期幽州8县96乡,比起开元年间是增多的。这就是低频率战争下大体和平时,发展一百多年后的结果。 可以明确地说,幽州镇在黄巢之乱前后,其户口已经超过天宝极盛时期。接下来因为参与高强度的藩镇战争,加上契丹崛起,人口有所损失,但在后梁初年,幽州的人口比起天宝时期,少不到哪去。 从成德、幽州二镇的情况来看,河北人口在黄巢之乱前后,即便没有鼎盛时的1100万,也差不到哪去。黄巢之乱后、后梁建立前,人口有所损失,但并没有伤筋动骨。 到了朱温晚年,河北多次成为主战场,人口损失速度加快。 后晋年间,契丹入河北,大肆烧杀掳掠,这是损失急剧放大的阶段。 河北只是一个缩影。 关中、河南都经历过这个过程。尤其是五代朝代更替,河南遭灾最重,以至于到了后周郭荣时期,整个北方除河东、幽州,竟然只有1200万人。 到了这份上,再头铁的武夫也没话说了,因为他们自己也在这个过程中损失巨大,妻离子散,家徒四壁,没有一个人是赢家。 再加上五代朝廷不断削藩,为此献祭了好多个皇帝。到郭荣去世前后,成果斐然。于是人心思定,没人想折腾了。 人心思定,就是社会共识,就是价值观,就是社会风气。 再回到之前的故事。 作为镜像对比,赵匡胤其实也赖过账。灭南唐,最终发放的赏赐与战前许诺的赏赐不符,缩水严重。 但武夫们没作乱,认了。有没有发现心气方面的变化? 当然也不是没有副作用。赵二在幽州城下,好好领教了一把阵前讨赏。因为他也赖过账,赵大、赵二兄弟就没一个讲话算数的,全他妈忽悠人,于是临阵邀赏,要你好看。 再说下北宋的军事制度,它是怎么来的。 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杀将驱帅之事屡见不鲜。 节度使们有没有想过办法解决?答案是一直在努力。 比如好多人吹嘘北宋压制武夫的训练、后勤、指挥分离,其实中晚唐节度使已经搞了。 在大一点的藩镇,都教练使是最先出现的,把士兵的训练权拿走了。 随后出现了供军使,把后勤供应权拿走了。 接着都虞候司的设立,将领们不出征时,到都虞候司打卡上班,接触不到军队。 其实和北宋差别不大了。 幽州李全忠作乱,是因为他带兵出征,在易州被义武军击败,班师时惧怕责罚,半路造反。 因为主力都被李全忠带走了,留守幽州的兵少,节度使李可举绝望之下,全家自焚。 李全忠为什么不等回幽州后再作乱?万一留守幽州的兵拼死防御,你破不了城呢? 答案其实很简单,他回幽州后,就要交卸兵权,作不了乱啦。 广德二年(764),诏令河中藩镇兵西行,抵御吐蕃。部队集结起来了,当天晚上,“军众喧噪,劫节度使崔寓家财及民家财产殆尽,皆重装而行,吏不能禁。” 再有就是著名的泾原救火事件,有人故意在城外纵火,骗节度使段秀实集结部队去救火,以便作乱。段秀实不上当,天明后把昨夜要求救火的人全杀了。 这些事件说明,中晚唐时朝廷、节度使一直在想办法制度创新,约束士兵。这起到了一定的效果,比如训练权、后勤权、调兵权都被幕府收走了,衙将平时接触不到部队,造反很麻烦,只有想办法接触部队,才有那么一丝机会。 五代朝廷,枢密院的出现,更是完善了都虞候司的职能,兵将分离,制度十分完善。 那么,为什么还三番五次有人造反呢?因为制度只能防住大将,防不住士兵造反。 天成元年(926),邢州左右步直兵赵太等四百人作乱,“据城自称安国留后。” 赵太只是一个大头兵,聚了四百人,就占了邢州,嚣张不嚣张?伱防得住吗? 大头兵皇甫晖打牌输光了,又借不到钱,一怒之下造反。防得住吗? 当时将领们可都是劝你不要反的,结果一刀一个,像杀鸡一样杀掉。 这就是风气,风气,风气! 我为什么总在书里强调,因为直到现在还有人拿其他朝代来套晚唐,可笑不可笑?写了400万字了,都像第一次看书一样,前面的都失忆了。 难道你只关注主角占了多少地盘?其他全都自动略过? 主角不占地盘,战线没有进展,那就是水,水得丧心病狂。 主角占了地盘,有进展了,才叫不水。老实说,写战争场面,我写得很快。相反,写有些人认为水的章节,才真耗费我的时间。 最后说下主角怎么操作。 其实不得不提一下朱温这个人。 在他晚年猜忌杀功臣前,他的部队是很少有人叛变的。杀功臣后,叛的也是将领,而且是地方部队,他的禁军依旧稳如泰山,士兵作乱极少,甚至接近没有。 这是极其不容易的。 朱温开创了后梁,建立了制度,并且慢慢完善。但话又说回来了,后唐、后晋、后汉、后周的制度比朱温还完善,为啥人家那么多人造反? 答案我以前讲过,威望。 朱温的部队不是继承来的,是他白手起家拉起来的,和主角一样,威望较高。 而朱温治理地方也不错,税率是整个五代王朝最低的,还给百姓租牛,让中原缓了过来。 威望,威望,威望,重要的说三遍。 即便拿北宋的军事制度,套到唐末、五代前期,那也是约束不住这帮武夫们的。 制度是要人来执行的,社会风气会影响人,社会共识也会影响人。 制度有作用,但绝对不能认为有了制度就安枕无忧,那大错特错。现代社会都有你法我笑的事情,在人执行制度的时代,社会风气和共识的影响是巨大的。 明代的社会风气如何,大家都知道。 明朝制度恰恰不允许文官如此欺负武人,但在社会风气的加成下,文官就是做到了。制度有用吗?被玩成啥了。 主角为什么要在士兵中增加威望? 恰恰就是他知道光靠制度约束不住这些武夫,必须个人威望与制度相结合,才有可能产生效果。 朱温其实很厉害。他也是威望与制度相结合,到死禁军都没乱,甚至他儿子时,禁军也还算听话。 后梁比起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在这方面的表现是出众的,说白了还是和朱温白手起家有关。而且当时风气还相对纯洁,没有经历后唐末年刷新下限的事情,武夫们还没有“将益骄”、“士益堕”。 我以前写过一个对比汴梁禁军和神策军的单章,时间曲线几乎完美吻合。 朱温一手创立的汴梁禁军,在后梁至北宋六个朝代的“传家宝”式传递中,战斗力愈发下降,士气愈发下降,风气愈发败坏。 到北宋开国时,存在六十多年了,敢拼命的少了,亲党胶固的老油子、混子多了,战斗力不行了,同时武夫们的心气也不行了。 与之对应的,是整个北方社会经济的崩溃,人口锐减,全社会风气、共识的转变。 到了这个时候,赵大才能顺理成章地将这头已经体力大衰、失血过多的武夫怪兽关起来。 你让他到后唐、后晋时这么做试试看? 算了,不写了。 写这么多,还是有人会拿其他朝代来套唐末,拿什么什么朝代的制度来说事,而不考虑时代背景、社会风气。就这样吧。 第一章 离京 卯时三刻,定鼎门大开,车马络绎不绝。 皇后折氏即将在两万六千余天雄军将士的护卫下,离开洛阳,往北平府而去。 将士们在家修整了大半年,期间偶尔参加了针对河东的军事行动,但都很快结束,因此这会士饱马腾,战意昂扬。 按照枢密院最新的防区分划,禁军步队之中: 铁林军的驻地为汝州。 武威军驻郑州。 天雄军驻河南府。 义从军左厢驻河南府,右厢驻汝州。 突将军左厢驻陕州,右厢驻虢州。 天德军驻河南府。 经略军左厢驻孟州,右厢驻怀州。 龙骧军驻蒲州。 控鹤军驻唐州。 从防区可以看出,基本都是以洛阳为中心的地区,控扼要地,震慑外敌。 洛阳城内则一支禁军都没有,主要是近万宫廷卫士及河南府州兵四千二百余人屯驻,控制外城、皇城、宫城。 以洛阳城规模的庞大,这么点兵当然是不够的。但围绕洛阳的攻防战,本来就主要发生在外围。外围据点都丢失了,那么意味着禁军主力已经覆灭,这时已经无力回天,早早跑路要紧,别想着守城了。 天色依然昏暗无比。 明教坊西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热气腾腾的小吃摊支了起来,且不止一家。有卖猪膏蒸饼的,有卖芝麻胡饼的,还有卖羊肉饼的,甚至连卖汤饼的都有。 时不时有绿袍、紫袍官员跑过去,也不嫌难看,买了热气腾腾的饼子拿来就吃。 小贩眉开眼笑,将一些黑乎乎的碎炭粉洒进炉子,将火弄旺。锅里的水快开了,南衙枢密院柯承旨年岁大,经受不住风寒,不住催他快煮一碗汤饼来吃——碎炭粉是从煤矿偷捡的石头敲碎而成,烧起来火还挺旺的。 也有用煤球的。这是新东西,听闻最早在关北夏州出现。关西军民如潮水般涌入洛阳后,也将这东西带了过来。 汝州那边此类作坊极多,官民皆爱用煤球。及铁锅成本下降,售卖愈广,用煤球者愈多。 洛阳的煤球主要采买自两地:怀州、汝州,河南府本地也有一些,但产量较小。 煤球易碎,转运不易。但得益于一等国道的兴建,驿道宽阔平缓,转运之后便没那么多碎煤,故此物大兴。 洛阳城中,每逢傍晚,家家户户燃起陶做的煤炉,煮上一甑粟米饭,简直人间美味。 翰林学士赵观文,甚至做了一首《咏煤》,传唱甚广,煤炉、煤球渐渐传递到了其他道州,人皆谓之“夏王炉”,盖以帝居藩时旧称也。 “柯承旨好享受。”北衙枢密承旨杜洪也坐了下来,笑道:“天寒地冻的,一碗汤饼正好驱驱寒气。店家,给我也来一碗。” “官人稍待,这就煮。”店家眉开眼笑道。 “听你口音,不似洛阳人啊。”杜洪问道。 “官人说错了,我家便是洛阳人。孙儒、李罕之、张全义在洛阳对垒之时,我家就在啦。”店家一边忙活,一边道:“张全义当节度使那会,我家就已经搬进了洛阳城,就住在城墙根下。今上入主洛阳,编户齐民,我家落籍城东南嘉庆坊。而今做些小买卖糊口。” “那你的口音……”杜洪不解道。 “官人有所不知。老洛阳人就这口音,今上入洛阳后,涌来了一批又一批关西人,如今城中九成以上的百姓是后来迁入的,咱们这老洛阳口音反倒成了少数。”店家回道。 杜洪恍然大悟,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黄巢之乱,重创洛阳。 孙儒、李罕之、张全义在洛阳城内筑垒,互相攻击。 接着便是夏、梁双方在洛阳周边长达数年的拉锯战。 这般折腾下来,别说洛阳了,整个河南府都不剩几个人。现在河南府的百姓,确实都是后迁来的。 每一次王朝鼎革,都会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洛阳百姓来源的变迁,便已说明一切。 “官人,汤饼来了。”店家将热气腾腾的食物端了上来。 杜洪一看,口舌生津,当下也顾不得闲扯,开动了起来。 “昔年我在长安,每逢上朝之时,便有官员在路上买胡饼吃。胡饼那叫一个香,即便紫袍宰相也经受不住诱惑,买了当街便吃起来,连御史弹劾都顾不上了。”柯崇先吃完,佝偻的身躯已经完全舒展开,笑着说道。 柯崇是五老榜的名人,一生的经历太丰富了。他说的东西,杜洪信。 “以柯承旨观之,如今洛阳可有前唐大中、咸通时长安的盛景?”杜洪一边吃,一边问道。 “尤有过之。”柯崇说道:“老夫那会在长安奔波。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求学途中四处钻营,结交他人。有幸远远目睹过几次上朝盛况。这么说吧,今上在洛阳时,每月朔望大朝会,文武百官齐聚,天津桥南北车马云集,好不热闹。又正旦大朝会之时,外州礼朝使聚于京城,有士子随同而来,呼朋唤友,意气奋发,好不热闹。” 说完,双眼竟有些许缅怀之色,许是想起了他已经过去的青春岁月吧。 杜洪也跟着叹了口气,道:“柯承旨何须感伤?君儿孙满堂,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 杜洪知道,柯崇攀上了皇后这条线,地位很稳。 长子柯余之前在麟州连谷县当从九品上的主簿,这次直接跳级,当上了营州通定县令,从七品下。 次子柯满,调任北平府良乡县尉。这是畿县,县尉是正九品下,起点也非常不错了。 “都是托了帝后的福啊。”柯崇感慨道,眉宇间隐有喜色。 营州、北平府,都是朝野内外的热点地区——谁让圣人就在北都呢? 如今但凡有点想法的中下级官员,都在想办法往北平府调动,寄希望在圣人眼皮子底下立功,进而一步登天。 柯家兄弟二人没走什么门路,但简在帝心,直接就被调过去了,不知道羡煞多少人。 对此,柯崇几乎是睡觉都咧着嘴。 前半生颠沛流离,谁能想到行将入土之时,居然时来运转,人生境遇之离奇,莫过于此。 “重翟车来了。”有人小声道。 杜洪加紧动作,三两口扒拉完,拿官服袍袖擦了擦嘴角,一溜小跑挤到了前面去。 柯崇年老体衰,虽然准备了半天,竟不及武夫出身的杜洪动作迅速,被黑压压的人群挡在了后面。 明教坊西门口,中书侍郎宋乐已等待多时。见到皇后乘坐的重翟车时,立刻检查了一遍仪容,然后长身而起,至路边站定,稍稍等待了一会后,躬身行礼道:“拜见皇后。” “拜见皇后。”诸文武官员一齐行礼。 “诸卿免礼。”皇后在宫人的搀扶下下了车,回礼道。 “宋侍郎、慕容将军、裴府尹、何将军,东都之事,便托付于诸位了。”折芳霭又对二人单独一礼,道。 “皇后但放心离去,一应事务,老朽定然打理得井井有条。”宋乐说道。 “皇后放心,我等定尽心竭力,不让宵小得逞。”卫尉卿慕容福、河南府州将何檠一齐说道。 慕容福负责紫薇城、太微城、上阳城以及诸门警卫。 何檠原为禁军将校,受伤后退出,转任河南府州军指挥使,负责洛阳、河南二县的街面巡逻。 “臣敢不鞠躬尽瘁!”河南尹裴廷裕大声道:“定不负皇后重托。” “不负圣人重托。”折芳霭纠正道。 “是。不负圣人、皇后重托。”裴廷裕不意马屁没拍到位,立刻改正道。 折芳霭又看着其他官员,道:“圣人幸北平,大剪逆藩贼寇之锋。此为混一宇内之大事,须臾分心不得。异日得胜归来,班师回朝,诸卿皆有赏赐。” “此乃臣等本分。”官员们纷纷应道。 皇后点了点头,又对众人行了一礼,转身上车离去。 宋乐等人目送车队出了定鼎门,方才寒暄一番,各自散去。 卖饭店家的生意一下子冷清了下来。 他也不以为意,笑着坐了下来,休息一会。 今日远远看到皇后真容,那可真是天仙一般的人物,足够回去与人吹半辈子了。 圣人从北平班师回来后,不知道能不能面睹真容。这可是一个平定半个天下的猛人啊,该是多么英明神武? 洛阳也只有在这样人的手中,才能蒸蒸日上,百姓才能安居乐业。 似张全义那般,确实够用心了,无奈能力不足,实力不够,最终百姓反受其累,家家户户不但被沉重的赋税压得喘不过气来,还要上战场死人。 怪不得他输了,连妻子都输给今上了。 另外一边,皇后车队在千余宫廷卫士的护卫下,与集结在城外的天雄军将士汇合。 天雄军军使臧都保面奉玉音,接管了整个车队的指挥,以都虞候牛礼领两千五百步骑为先锋,沿着洛水东行,往偃师县方向而去。 一等国道之上,商旅车马尽皆避让到了预留道中。 所有人都用敬畏的目光看着气势恢宏的车队:天家威严,以至于斯。 而天雄军的出动,也让大伙意识到,新一轮的征伐又开始了。 (本章完) 第二章 感悟 建极五年正月十五,就在折皇后车驾刚出洛阳的时候,周大郎抵达了汴州。 他是与同县三百多名乡党一起返回的,押了好几车财货。 除此之外,身上还有几张军票,可去有司兑换——回来得晚了,好绢帛估计都让人兑走了,也就剩一些杂绢。 但即便如此,也足以让人高兴。 三百多人都是活下来的幸运儿,还得了赏赐。此番归家,要先把婆娘从地里揪回去,狠狠摆弄一番,泄掉心头之火,然后再拿赏赐去集市上换点东西。 嗯,妻儿该换一身新衣裳了。 家中的老牛快拉不动犁了,去官府那报备一下,杀了卖肉,牛皮找人鞣制一下,看看能不能打一副甲。再从别处买一头新牛回来,庄稼地里的营生,没有牛可玩不转。 有些农具该补齐了。出征之前,钉耙坏了,婆娘还在拿刀斫地,唉。 大女儿十五岁了,该出嫁了。做父亲的,得准备点嫁妆,不能太寒酸。 如果还剩点钱,就买些东西,送到战死他乡的同袍家里。 一起出去的,有人回来了,有人没回来,总不是个事,心里堵得慌。 乡勇们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想法。他们总是着眼于自家的小日子,在衣食足够的情况下,也不介意做一些善事。乡里乡亲的,谁知道下次落难的是不是自己家?战阵上刀枪无眼,谁死谁活只有天知道。 周大郎坐在村头的酒肆内,看着远处灰色的原野,心中异样地平静。 老实说,他有点后悔了。但答应了李将军,便无法再反悔,更何况已经收下了他发的一缗钱赏赐。 此番回家,便要料理掉宅园,然后举家搬往营州居住了。 这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而他又很怕麻烦。 愁人! 外间天气还比较冷,酒肆店家穿着毛衣,吩咐伙计、厨娘们赶紧熬豆糜。 豆糜就是豆粥,做完后还要加上油膏,是祭祀要用的。 店家自己则拿着一根杨枝插门,遥指东南方。 插完后,嘴里还在絮絮叨叨:“王家大郎运道太好了,居然在梦中见到了蚕神。” “店家,真有蚕神?”周大郎听了,好奇地问道。 “真有!”店家神神秘秘地说道:“王大郎说那妇人立于他家宅内东南角,说只要做好白粥,加肉覆于其上,插箸而祭之,便可令蚕桑丰盈,不为鼠噬。” 周大郎莞尔一笑。 这东西,他以前信,现在不信。 杀过人了,那人临死前还诅咒他,眼神凶戾。数月过去了,也不见冤魂来索命。纵来,一刀斩之,有何惧哉? 鬼神之道,不过如此。 他拿起筷子,从锅里夹了一块羊肉嚼吃了起来。 锅里还漂浮着一些菜叶,方才他问过了,居然是大宛苜蓿。 此物农人种了拿来喂牲畜,但渐渐有人发现,人也可以吃,而且口感不差。于是便有农户在入冬之前处理“干草”,当作冬菜食用,也是一景。 而就在他吃的时候,那边豆糜也煮好了。店家端了一碗在手上,顺着梯子爬到二层阁楼之上,一边吃,嘴里还念念有词:“登高糜,挟鼠脑,欲来不来?待我三蚕老。” “店家在做什么?”周大郎问道。 “为蚕逐鼠。”店家坐在阁楼地板上,道:“咱们汴州与西边不一样,一直以来都是养蚕。看到我身上的毛衣了么?” “看到了。”周大郎笑道:“我也有。北地风寒,厮杀之时,没有毛衣确实难受。” “汴州地虽然多,但人也多。一家一户没多少地,还分割得稀碎,连不到一起。咱们这里,没法像河南府、汝州那样且耕且牧,农牧轮作呀。咱们这毛衣,都是从西边买来的,得拿绢帛换。”店家说道:“以前没毛衣时,也不觉得咋样。可一旦穿上了,冬日就再也休想脱下,竟是离不得了。” 正围坐在一起喝汤吃肉的乡勇们大笑。 谁说不是呢?毛衣的好处,谁穿谁知道。以后啊,但凡家有余钱的,估计都得弄一身,不然冬天咋熬? “说起来还得感谢今上。”店家又道:“以前夏兵入汴的时候,小老儿吓死了。那是真吓得瑟瑟发抖,关门闭户,不敢外出,只能从门缝里向外偷瞧,看看大军过完了没有。等到战事平息,梁王府换了主人,发现也就那样。今上其实是个好人,有些毛锥子编排他淫辱梁王妃,我就想骂他。人家相亲相爱,孩子都有了,要你来作怪?梁王妃也是个好人,是真好人,她跟了今上,能享福,真好。” “扯远了。”店家笑着摇了摇头,又道:“今上没来汴州之时,秦宗权一度打到八角镇,那次也很惊险,乡间男男女女纷纷逃亡,不想被人抓去制成肉脯。梁王将其击退,安定了一些年月,直到夏王又来,还好很快结束了。圣人好啊,给咱们弄来了毛衣这种便宜物事,冬日不再难熬了。你可能不曾听过,每年冬天,到底有多少老人扛不住霜寒故去。圣人好啊,他是真在救咱们。” 许是心情激动,店家说话有些混乱,但周大郎听了依然有些感动。 在路上听人说,河南道的毛衣一般而言都是从河阳、河南府、汝州、郑州等地输来的。 东西向的一等国道虽然进度缓慢,但自洛阳向东,已经修到了汴州。由洛阳往西,则通到了新安县——正好是周大郎等人的目的地,也是他们的家。 这条国道,是圣人力主修的。 乡间传闻,当初有宰相反对修此道,理由是靡费甚巨。但圣人坚持,并削减宫中用度。 他的龙袍,还是建极元年的,穿了好几年了。缝缝补补,一直舍不得丢。 他一餐只吃几个菜,省下的钱都拿来修路了。 最离谱的传闻是,圣人遣散了某座宫殿中的数千美人,节省钱粮修路。 周大郎不知道传闻真假,但他知道这条路的作用太大了。 很多不易运输的商品,比如陶器、煤球等,现在能很方便地运输了,坊市中的此类商品价格大大下降——不仅仅是运输成本下降了,因为道路的改善,有更多人愿意开作坊生产了,进而导致价格下降。 没有这条路,河南府、郑州的毛衣运往汴州,最好的办法就是走水路。但水路并不能覆盖所有地方,尤其是很多人烟稠密的县城离黄河较远,冬日河流封冻之时也没法运输。 圣人是真的在为百姓做事。对比起在幽州见过的李存孝等人,差别太大了。 这个世道,若让李克用、李存孝、卢彦威之辈窃取权柄,那除了武夫外,百姓的日子不知道会凄惨成什么样。因为他们只懂索取,不知道培养民力。 圣人也收税,也征兵,但他是先把百姓养肥了,然后再收税,这样就不至于让人活不下去了。 “店家,如果现在让你回到梁王全忠治下,可愿?”周大郎突然笑着问道。 店家一惊,狐疑地看了眼周大郎,道:“客人伱这话……” “无妨,就随口问问罢了。”周大郎摆手道。 “算了。”店家沉默了半晌,道:“梁王对我等有活命之恩,但终究不如夏王。以后让夏王与梁王妃的孩子继承大统,那就妥了。” 乡勇们爆发出更大的哄笑。 有人斥道:“你这老头,想什么呢?折皇后出身关西名门,淑慎有仪,什么时候轮到梁王妃?” “尽想美事。若让那张氏得逞,下一步岂不是要把我等关西人尽皆赶出直隶、河南?” “皇后要去北平府了。张氏一柔弱妇人,怕是要被折后一箭射死。” “哈哈哈!杀得好!” 店家听这帮乡勇吵嚷,有些生气,干脆待在阁楼不下来了。 周大郎含笑听着,没有发表意见。 其实在他看来,这些都很无谓。意气之争罢了,还真能把已经住到第二代的直隶关西百姓都赶走? 他真正在乎的,是这个越来越好的世道,不要被李存孝那等粗鄙武人给破坏掉。 如果这一切都发生了,那么他此时所在这家酒肆,店家可能已被人五花大绑,日夜拷打,榨取钱财。 武夫乱糟糟地冲进来,能把铁锅都搬走。 没人修路,物价腾贵。 没人织毛衣,老人在冬天冻毙于四处漏风的茅草屋内。 甚至就连店家本人,年且五十了,估计也得扛上长槊,列阵厮杀——不,到了那时候,武夫们可能连长槊这种兵器都用不起了,有杆木枪不错了。 “赶紧吃,吃完回家。”周大郎撂下筷子,起身说道。 众人惊愕地看着他。有人调笑道:“这么急着回去抱婆娘啊?” 周大郎一笑,道:“我急着去营州升官发财。” 众人又纷纷羡慕,皆道周大郎遇上贵人了。去了柳城就当队正,再过几年,不得弄个副将当当,掌一营兵?届时如果征伐契丹,就还有立功的机会,哎哟,当初我怎么就没想到去搏一搏呢? 周大郎不与他们多说。他总觉得,这趟出征以来,遇到的人和事,让他感觉不一样了。 或许,在钱财、富贵之外,还可以追求些不一样的东西。 (本章完) 第三章 皇庄 二月初二,春社节。 皇后车驾抵达了汴州,河南道自巡抚使封渭以下主要官员尽皆出城数里相迎。 内务府丞储仲业正在大梁故城附近督建皇庄。皇庄名沙海,在大梁故城西北十二里,离汴州约四十里。 沙海是战国时魏国君臣集议大事处。原为一沼泽,水草丰美,后干涸,隋文帝引汴水注之,操练水师,以备伐陈。 唐末接近干涸,只剩湖底还有一些水,周边则形成了一片方圆十余里的草场。 这片草场、湿地属汴州浚仪县地界,如今划归内务府,兴建皇庄。 消息一传出,河南道很多官员、大族、豪强都有些失望。 沙海虽然干涸了,但那片地还是挺好的。别看名字里有「沙」,其实大部分区域的泥土都很湿润,只不过一年中少数时候,因为缺乏打理,扬起一些风沙罢了。隋文帝能引水注之,形成一个可以操练水师的湖泊,他们当然也可以。 如今啥也别想了,内务府一插手,这就是邵家的产业,再打主意就是找死。 储仲业原来是登封县令,因为女儿储氏深受圣人宠爱,调任内务府丞,成了皇室的大小管家之。 内务府是一套完全不同的机构,虽然也有官员品阶之论,但进了内务府,你就很难进入其他部门了,除非做到府监,少监都够呛。 但储仲业不后悔。他深知自家的富贵是怎么来的,就连他这个县令,也是充话费送的—不是,女儿、外孙们帮他挣来的。 他又没有进士功名,身份还是乡间土豪,能力也就那样,除了对圣人较为忠心外,当真一无是处。那进内务府就不亏了,反正在正经官场上也没任何前途可言。 皇后车驾抵达汴州的消息,他早上就知晓了。对折氏,他心情复杂,不敢得罪,也不敢亲近,干脆敬而远之,反正他一个从六品府丞,也没资格去汴州觐见。 还不如专心打理皇家呢! 储仲业带上几个储氏远宗子弟,来到正在开挖的沟渠边,指指点点。 一群半大少年挥汗如雨,挥舞着锹、镐,奋力劳作着。 「此间少年来自何方?」储仲业问道。 「总计112人,有汉东岳、蕲二州的,有来自河北沧景、卢龙、易定三镇的,还有草原俘虏。小的十岁,大的十六七。」沙海皇庄庄正回道。 「怎都是男的?」储仲业不满道。 「此事赵少监已经过问了。」庄正满头大汗,道:「近期北平府会送一批少女过来,多为营州俘口。」 「还不错。」储仲业点了点头,道:「皇庄给复十年,过了这十年,也是要课税的。不可马虎。」「是。」庄正回道。 其实十年的免税期是相当长的,主要原因是庄户的年龄普遍较小,短期内生产能力有限,甚至完全没有。 储仲业曾经很疑惑,这样能有收入吗?直到内务府少监赵植过来巡视,与他交谈一番后,才知道圣人根本没指望皇庄给他挣钱。 皇庄庄户来源以战争俘虏、孤儿为主。像沙海皇庄,第一批112名少年就是搜罗来的孤儿少年,让他们在皇庄中落户,一开始由内务府给粮抚养,直到其能自食其力。 沙海皇庄面积很大,按照一户给田六十亩来算,可安置五六百户。考虑到需要留出一些公地,以及本身不适合耕作的沼泽、沙地之类,安置三百户顶天了。 如果不出意外,这112名少年将来就是112户。未来还将有188户少男少女过来定居,而他们的来源也已经有了—蜀中秦王来报,有蛮獠村社、部落阴助李茂贞,为其击破,俘获丁口若干。未成年是最具可塑性的,你教他们什么,他们就是什么 。 皇庄之中当然会有教育。教师都是现成的,让州县经学学生轮番来上课就行了。 经学生那么多,轮流来的话,每个人占用不了多少时间,甚至可以不用付钱—州县两级经学学生,州经学40—80人不等(分上中下州)、县经学各20—40人,每人每月本来就能领一些补贴,前者是二百钱、后者是百钱。 这是普通县、乡、里小孩们难以享受到的福利待遇。而理由也是冠冕堂皇的,化夷为夏、忠君爱国嘛。 考虑到经学生们义务上课,责任心多半不咋样,这些皇庄孩童、少年在读书一途上多半不会有多大的成就。但内务府本来也不追求这个,少年们不需要学成多少,粗通文墨即可。 这些孩子长成后,就与禁军中的武学生军官和六宫奴部一样,相对而言,在忠心方面是非常不错的。 「噹噹噹—」击钲声响起。 储仲业突然吓了一跳,下意识以为这是在战场上。 少年们听到钲声,立刻停下手里动作,分火、队集结完毕,立于草地之上。 「储府丞。」远处走来数人,为首一人躬身行礼道。 「你是······」储仲业见此人顶盔掼甲,一副武人打扮,迟疑问道。 「内务府虞候司虞候周知裕,参见府丞。」周知裕再行一礼,道。 与营田署一样,虞候司也是内务府下辖的一级行政机构。 前者长官曰令,正七品下。后者长官曰都虞候,正七品上。 都虞候之下,还有虞候数员,正八品上—员额不定,随时增减。 储仲业这才想起来,这位周知裕曾是李嗣本帐下捉生军小校,随主将投降,辗转一番,居然被收到内务府里面了。 「周虞候。」储仲业回了一礼,问道:「可是来操练儿郎?」 「不全是。」周知裕答道:「少年人筋骨柔弱,不可长时间干重活,也不可长时间操练器械。今日来教他们辨识金鼓旗号。」 这就是军事教育了,和武学有点像。 邵树德开办武学多年矣,培养学生无数。天雄军是一支完全武学化的队伍,除了因自身勇猛而拔于行伍的军官外,其余各级,下到队正、队副,上到十将、指挥、虞候,几乎都是武学生。 武学生的勇猛不用多说。当初淝水之战,以少击多,打得朱延寿倾尽心血练就的队伍大败亏输,多员武学生将领战死当场,且伤口全在正面,宁无一人逃跑。 天雄军之外,各军也多有武学生军官,或多或少罢了。 不然的话,即便贵为大夏禁军的缔造者,撑死了让他们不乱,不可能这般如臂使指的。 武学生会越来越多,这是一个积累的过程,因为每年都有毕业的,还经常有新武学开办。时间越往后,武学生群体就越庞大,邵树德很喜欢做这种「做时间的朋友」之类的投资。 「这么小就学战阵知识。」储仲业微微感叹:「十年之后,都是上好兵员啊。」 周知裕说道:「我本降人。降顺之前,还自恃武勇,觉得天下之大,随处可去。今降不过年余,方知以前真是坐井观天了。」 他很赞同储仲业的观点。以沙海皇庄为例,十年之后,三百户少年长大成人。即便三户出一丁, 也能组建一支百人部队。这一百人的能力,其实比 一般的土团乡夫强,还强很多。 如果朝廷将其编组成军,再打上一些仗,战斗力不会差的。最关键的是,忠心没有问题,用起来放心。 周知裕同时了解到,圣人还有五宫奴部组建的侍卫亲军,其器械之精良程度,不弱于禁军。唯一的缺 陷,大概就是战斗经验差一些,同时并非职业武人,真实战斗力只能和州军相仿。 周知裕很聪明,知道这是一种制衡。 大凡武人叛乱,不可能所有人都叛。往往都是一小撮人挑事,裹挟一部分人,大部分将士则作壁上观,谁也不帮,等待结果。 很多将帅往往就扛不住这部分叛乱士卒的攻击。比如当年河中节度使王重荣,他的亲兵卫队没能挡住乱军,导致他身死。其实乱军攻击卫队的时间不短,这个时候如果有一支部队来援,形势完全可以逆转,可惜没有。 王重荣身死后,其兄重盈诛杀乱军,照样当上了节度使,因为大部分河中军士本就没有参与叛乱,只不过作壁上观罢了。 今上啊,想法还挺多。 周知裕笑了笑,侍卫亲军不就相当于节度使置的后院军、后楼军之类么,时间长了也未必可靠。但考虑到他们出身草原,那地方叛乱的从来都是贵人,大头兵还真没几个乱的,奴性比较重,应该会可靠一些。 不过皇庄这些人,就有点类似圣人的「义儿」了,与侍卫亲军结合,在救命的时候应该非常有用。圣人或许不需要,但新皇还是要的。 「周虞候好好操练孩儿们。圣人宽厚仁德,有功必赏。君所做之事,他老人家都看在眼里。」储仲业说道:「我还得去趟逢泽。」 「储府丞自便。」周知裕道。 逢泽在大梁故城南二十里,向南延伸至尉氏县北郊,长六七十里,乃秦孝公称霸时,使公子少官帅师会诸侯朝天子处。 前唐改名蓬池,天宝中又更名为福源池,禁渔采,是皇家禁地之一。 大夏开国后,又改回古名逢泽,连带着周边附属土地,一并划归司农寺,现又给了内务府,即将兴建皇庄,这也是汴州仅有的三处皇庄之一。 逢泽的规模,就比沙海大多了,有得忙呢。 第四章 他改变了天下 刘仁遇今年五十三岁了。 这个年纪,即便作为中层军官,也不太够格了。 毕竟不是谁都是李嗣源,五十一岁还能直冲契丹万军之中,左冲右突,擒贼而回。也不是谁都是邵圣,四十七岁还奔马驰猎,加特林火力全开。 于是他退下来了。但又没完全退,因为现在他是内务府虞候司虞候,八品官。逢泽湖面之上,水波荡漾,鸟鸥云集。 湖畔草地之上,牧童正在放羊。 羊是从西北送来的,据说是耐什么病的羊种,刘仁遇不太懂,没记住。 他只知道朝廷还真有恒心,搞各种奇奇怪怪的羊种,有的还真有用处,比如能产更多羊毛。 遐想之间,他已经来到了一片新盖的房屋前。 他以前的州兵部下们在外围站着,勉力维持着秩序。从河北返家的土团乡夫以县、乡为单位,按册点名,——领取赏赐。 储仲业也来了,与刘仁遇互相见礼。「都是关西运来的毛布?」储仲业问道。 「关北、直隶、关内三道都有,也有部分皇庄产的,不多。大库设在这里,也是为了方便。」皇庄庄正回道。 储仲业信手搬起一匹毛布,感觉挺沉的,比绢帛沉多了。 「圣人为了关西百姓,可真是煞费苦心。」储仲业放下毛布,道:「百余年来,关西日渐沉沦,就连神策军的赏赐都得从关东调运绢帛,如今反向东输,头一回见。」 关西并非不产绢帛。事实上就连绥州、夏州、银州这种地方,在前唐时期,也是产的。但因为种种原因,产量不高,质量也不太好,人谓之「杂绢」,连个名字都没有。 最近二十年的气候,大伙都有感觉,冬天好像更冷了一些。 今上当绥州刺史时,有绥州绢。但在建极五年的今天,绥州绢的踪迹已难以寻觅。或许有多方面的因素,但天气原因绝对不容忽视。 这样一来,情况就有些不妙了。关北军士的赏赐何来? 或许可以调关中、山南绢帛北输,但在关中丝绢产量日渐下降的今天,治标不治本。用非绢帛类的布匹发赏,前唐时就有,其实也是动物毛发织成的——麻布之类的断断拿不出手。 圣人在二十年前未雨绸缪,如今小有成果,有了办法:用毛布发赏。 「其实,武夫们一开始并不太喜欢毛布。」刘仁遇说道:「若非此物真有妙用,可能都要喧噪作乱了。」 妙用就是御寒。在天气越来越冷的当下,毛布真的有用,是刚需,所以武夫们接受了。「确实。」储仲业笑道:「别看二月二了,老夫这毛衣尚未脱去。」 绢帛为什么那么流行,以至于能当钱用?其实就是可以制成衣服,这是其最初始、最本源的功能。随着时间推移,因为贵金属货币的匮乏,人们不得不用其他物品来代替,比如粮食、布匹——都是生活刚需。 大夏朝廷给官员发俸禄,铜钱占比真的很少,粮食、绢帛才是大头。甚至于,逢年过节发的肉脯,在发到官员手里的一刹那,它也承担了货币职能。 毛布现在也是刚需,它就有了当货币的可能,尤其是在寒冷天气助攻之下。 刘仁遇身上同样有毛衣,此时他也在密切关注凭票领赏的乡勇的表情。良久之后,他低声道:「府丞,以我观之,将士们还是更喜欢绢帛。」 「习惯了多年的事情,哪那么快扭转过来?」储仲业说道:「再说了,绢帛也分三六九等,人人都想要清河绢,但那又怎么可能?」 贝州清河绢的声誉至今无人能挑战,因其质地密实、厚重、耐磨,同时也不乏美观,一直是军中最上等的赏赐。 其他地方,绢 帛质量参差不齐。 襄阳乃至更南边的湖北道,近年来丝织技术有所改善,大概是因为迁移了很多魏博移民过去的原因,将河北先进的纺织技术带了过去。 但当地出产的纺织品,与河北还是不太一样,简而言之,像是两地风格的融合,突出一个漂亮、美观、轻薄,就像江南宣州、杭州一带的绢帛那样。 但这种东西,在上层社会中比较受青睐,对武夫们而言,却入不得眼了。 他们会觉得你偷工减料,同样一匹江南绢,所用的蚕丝绝对没有河南绢、河北绢多。 虽然样式美观,但我觉得你在坑我。 没办法,军汉们注重实用性,他们想要的是美观和耐用并存。历史上宋朝向金国赔款,金人破口大骂,将杭州绢全数退回,要求用河北、河南绢补齐,其实就是这个原因。 河北绢之外,巴南獠布的名气在这些年急剧蹿升。渐渐地,前山南西道所有州县出产的绢帛,都冠之以巴南獠布。甚至就连渭州、岷州这些最近二十年发展起来的丝织产地,其产出的绢帛,也诈称巴南獠布。 巴南獠布,无论产地如何,整体质量还是比较恒定的,也比较受军中喜爱,一直是军赏的重要组成部分。 毛布就是另一个次元的东西了。 就目前来看,各地质量都差不多,至少没有绢帛的产地差异大。同时厚重、结实,给人一种用料充足的印象。 基于这种种原因,毛布代替绢帛充作军赏,才有了可能。 「不谈这个了。」储仲业离开了发赏现场,道:「既然武夫们接受了,那今后就会慢慢增加毛布的发赏量。据赵少监所言,去年共发了四十万匹毛布,数量惊人。今年可能会更多,作为毛布主产区,关西真是时来运转了。」 一个本应该逐渐沉沦,贫困潦倒的区域,竟然有起死回生的可能,圣人莫非真有逆天改命之能? 储仲业看得很清楚。关西大兴的三茬轮作制,在推行到河南道的时候,渐渐有些搞不动了。 人口稠密、地权复杂、连不成片,甚至还有没培育出适合河南气候的羊等等,太多因素了,导致河南、淮海二道诸州依然桑林成片,民众闲时以织绢为主。 他们是需要进口毛布御寒的,这就让关西百姓有了一个能从关东收割大量利润的机会。而在过去一百多年,他们的这种能力是越来越弱的,关东、关西的经济实力对比,已经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 圣人,他是真的改变了这个天下,合该得国。 ****** 汴州前梁王府内,皇后折芳霭正在看书。 准儿媳月娘、义女鹃娘拿出牛奶、奶油、茶叶以及糖,联手煮了一壶茶,端了过去。折芳霭喝了一口,神色有些怔忡。 奶茶里放的是糖,官家在的时候便是这味道。 一般而言,这种奶茶里放的都是青盐,折芳霭也习惯了咸奶茶的味道。也只有官家,独爱甜奶茶。自他幸北都,折芳霭已经很久没喝过这种味道的茶了。 「糖不错,应是参州糖无疑了。」折芳霭放下茶盏,对二人笑道。「是。」鹃娘说道:「沃阳宫遣人送来的。」 她是李仁美之女,后来交给裴贞一抚养,被册封为公主。缘边诸州,其实多多少少都产糖。 糖的来源是海甜菜,引进有些年头了,至今仍在反复培育,苦求含糖量更高的品种。「沃阳宫的百姓日子可还过得去?「折芳霭随口问道。 「比以前好多了。」鹃娘直接说道:「往日遇到个什么灾患,就得官家赈济。而今闲时自己织毛布,种点地,即便冬日有白灾,也不是完全过不下去了。」 沃阳宫附近, 农业耕作的条件并不太好。部众们主要还是放牧,有限的土地拿来种植,但种粮食的很少,种海甜菜的反倒很多。牧人们不傻,他们发现种海甜菜榨糖,再拿去换粮食,所获更多,而且多得多——榨糖技术,毫无疑问是朝廷派人教导的。 有沃阳宫这个既是管理机构,同时也是贸易集市的地方,同时还有纺织羊毛、种菜榨糖的营生,沃阳宫的部众们就不会乱跑了。 而他们的经验,也可以推广到很多地方。 契丹那种地方,环境比沃阳宫周边还要好。在位置绝佳的地方筑个城,吸引商人、工匠等各类手艺人定居,就能圈住周围一大片的草原。 圈住他们的除了人为制造的草场边界线外,最重要的还是经济联系。 政治上纳入统治体系,经济上纳入统一市场,这样才有可能达到武力征服难以达到的效果。 「诸宫是我邵氏的老底子,他们日子好,能省好多事。」折芳霭说道:「鹃娘,你愿不愿意 鹃娘脸色一白,心中万般抵触,但又不敢说出口。 「罢了。」折芳霭叹息一声,道:「以后再说吧。有些事情,我也不好擅专。男人虽然老不着家,但万事还得找他做主。」 鹃娘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 月娘默默看了一眼她,心中有些同情。她暂时躲过一劫,待到了北都,皇后恐怕就没什么闲心来操心这事了。 官家身边的女人,是越来越多了。这次皇后带了赵贵妃、封淑妃等人一同前去,不知道会是一副什么样的场景。 赵王——应该也从安东府回来了吧.... 第五章 魏州城外 二月底的时候,皇后车驾抵达魏州,大军修整一日。 河北道巡抚使成汭、转运使苏濬卿、都指挥使李逸仙、刑狱使陈讷、学政陈同儒、魏州刺史石彦辞、魏州州军指挥使李逢以及即将上任的冀州刺史李师等大小官员,出城三里,道左相迎。 成汭先后担任商州、蔡州刺史,任内治政有功,成绩斐然。建极三年正月置河北道,他出任巡抚使。 苏濬卿原来是张全义河阳幕府的判官,投降过来后一直担任幕职,后出任地方职务。河北道建立后,出任转运使。 李逸仙是李铎之子。攻新安之时,铎先登战死,李逸仙得圣人栽培,出任银鞍直指挥使,现掌一道兵权。 陈讷的资历其实相当之老。原泾原镇幕府判官,泾师之乱时被俘、投降,兢兢业业干了几年,没藏结明出任徐州感化军节度使的时候,陈讷当他的副手,打理三州政务。徐镇罢撤后,陈讷失业了,在六部下僚中兜转了一两年后,出任河北道刑狱使。 陈同儒是原石彦辞的幕僚,为其出谋划策,献汴州而降,立下大功,出任宣武军幕府巡官,后担任亳州、陈州左贰官员。河北置道后,出任学政。 陈同儒的老上级石彦辞是去年年底出任魏州刺史的。之前一直在宋州任刺史,干了不少年头了,属于动一动,给他换个位置。 李逢、李师二人是兄弟,都在克复汴州之役中有功,后在神捷军中担任将校。 神捷军裁撤后,出任地方州将,这次流转到了魏州。 兄弟二人中,李师混得要更好一些。其在担任宿州州军指挥使之时,与杨吴兵马你来我往,厮杀多场,表现不错。 天德军前些时日来报,正月十五过后,成德军再度救援定州,被击退。天德军、关内道州军趁势发动进攻,自蓨县出发,信都之战大败镇兵,斩贼将马珂,一举攻破冀州城。 镇兵一时没反应过来,丢了州城。残兵败将聚拢了起来,又大肆征发乡兵土团,依托其余诸县,或婴城自守,或发起反击,双方还在持续交战中。 朝廷不想等了,直接调了一位武人出任冀州刺史,试图迅速稳定局面,李师就是去干这活的。 仔细看看,今日聚集在魏州城外的这一帮子人,泰半是河南朱全忠的旧部。 其中,石彦辞的妹妹曾是梁王宠妾,现在尚寝局当女史,负责帷帐、茵席的铺设。简单来说,给今上铺床。 李逢、李师二人的妹妹李氏也是梁王之妾,在尚宫局当女史,掌裁制缝线之事,给圣人缝衣服补裤子。 邵圣有时候也会抱着两位女史,静静感受梁王姬妾紧紧的包容,塑造自己的形状,顺便赏赐一些祖传珍贵物事,以酬其功。 所以,河北道、魏州的政治派别还是很复杂的,而且折皇后没什么好感,稍稍见礼一番后,便入城歇息了。 皇后一走,各路人马也作鸟兽散。 而天家贵胃、官员军将们走了,老百姓还得干活。折后从在濮州过的河,春播已经结束,濮、曹、滑、汴、郓、兖、宋七州征兵三万,开始转运粮草、器械,输往河北。 魏州是一个重要的运输节点,当地也征发了两万夫子,沿着已经化冻的永济渠,一路向北,前往贝州、北平府等地。 “唏律律!”新来的挽马狂暴不安,众皆惊惧,眼看着马车将要倾覆,却见一少年虎跃向前,好一番安抚,终于令挽马安静了下来。 “西方将军真神人也,这么大的马,看着就吓人。” “这马力气虽大,但脾气暴躁,不好。” “吃得也太多了,不知道朝廷为何弄这种马出来,不值当啊。” “说实话,若粮草充裕的话,这马还行,拉得多啊,可以上大车、重载。” 夫子们议论纷纷,对司农寺新送来的挽马颇有微辞。 谁用谁知道,司农寺只管“育种”,然后在自家牧场里做小范围的试验,发现不错,就“定型”一种马,然后挑选这批马里比较强壮的公马,使劲播种,生出一大堆后代来,然后再配发到军中,做更大范围的试验。 这次送来的马号“铁力马”,挽力强劲。 一般的运粮辎重车,载粮25斛(约1.35吨),加上车本身的重量,在普通驿道上,需要两匹挽马来拉。 听起来有点废,但你要说旧挽马有多差,其实也不尽然。 两匹马拉25斛粮,其实运力是有些微剩余的,但为了马匹健康考虑,以及稀烂的路况,也就没多运。 新来的铁力马就有点尴尬了。 载粮25斛的车,它一匹拉不走,两匹的话又太浪费,尬在中间了。 而以河北驿道比较差的状况,上大马车又有所顾虑,真是左右为难。 路面状况对马车通行能力的影响,其实是十分巨大的。 一般而言,挽马在“软路”上更费力气,而在平整的石子路上,甚至能拉起软路上两倍的重物。 如果是铁路,挽马能拉石子路上四倍的重物——马拉货车铁路。 如果是在运河上,挽马能拉铁路上五倍的重物。 所以说,修路的意义极其巨大。 坑坑洼洼的路面,不但坑人,也坑马。 路面不够宽,大马车都走不了,至少会车时极其麻烦。 路面不够平整,就必须减轻载货量,降低速度,同时马车故障率提高,维修成本增加,马的健康和寿命也会受到影响。 邵树德坚持修一等国道,就出于这方面的因素,因为好的交通基础设施,确实能提高全社会的运行效率,降低运行成本,最终每个人都得利。 河北驿道,目前来看状况很差,修修补补,补补修修,然而还是在不断崩坏…… “阿爷,这些马还不如骡子。”方才安抚马儿的少年来到一将领身前,说道。 少年名叫西方邺,定州满城人,少有勇力,骑射双绝。 他父亲西方再遇,原为梁军将校。宣武军覆灭之后,随大流一起投降,后辗转各路杂牌军,参加了多场战事,立下功勋。如今老退到了地方,担任濮州州军指挥使,儿子西方邺亦在濮州军中担任小校。 “此事你无需操心。”西方再遇训斥道:“皇后将从魏州乘船北上,届时这几百匹挽马会配发过去拉纤。” 西方再遇对儿子其他方面都比较满意,就一点不满:心浮气躁,急功近利。 在濮州军中罕逢敌手,就自以为英雄了得,然后终日嗟叹:圣人为何没听过我的名字?圣人为何还不提拔我?圣人身边的都是庸碌之辈,那什么夏鲁奇都是吹出来的吧,为何不召我当侍从?如此种种。 每每听到这些话,西方再遇都臊得慌,生怕儿子这些话流传到外边,成为笑柄。 他是真真正正厮杀半生的武夫,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纵然你真有吕布、项羽之能,不说别的,魏博衙兵围起来,都能将你斫成肉泥。而魏博衙兵被大夏禁军击溃了…… 他是真的担心,哪天儿子给他闯下祸事来。 “拉纤好,拉纤好啊!”西方邺一听,眼睛就亮了,笑道:“这马虽然能吃,但力气是真大,弄个几匹,就能拉一艘三千斛的粮船。” “是啊,省了几十、上百个百姓出来。拉纤可是苦活,岂能长久人役之?”西方再遇亦感叹道:“其实,这是我最佩服圣人的地方。古来拉纤,也有用马骡的,但终究比较少。圣人在畜生——呃,牲畜这一途上,真是玩出花了。铁力马拉纤其实不错,节省出来的民力、钱粮,可以修缮道路,也可以如去岁入冬时一样,疏浚永济渠河道。” “圣人这么厉害,快募我当亲随。”西方邺急得抓耳挠腮,一副恨无用武之地的模样。 西方再遇叹气。若非如今北地局势大定,他都怀疑儿子会不会投奔晋阳,谋个职位。 运粮车队很快离开了码头,往邢州方向而去。 一路之上,迎面而来的是大群俘虏。来自关内道的州兵兴高采烈地押着他们,往魏州而去。 关内道州兵也来河北大半年了,最初有一万五千余人。抵达后,配属天德军作战,分散布置在邢洺磁相卫以及贝州等地,与晋人、赵人厮杀,参与过多次围城战甚至野战。 战斗力嘛,刚来时确实是不太行的,没少吃败仗,为天德军甚至魏博土团乡夫耻笑。 但他们到底是职业武人,虽然承平二十年,但还没堕落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几番血火淬炼之后,战斗力慢慢上来了。 最近一次信都之战,他们甚至敢与成德军阵列厮杀了,并且还取得了胜利,虽然战阵上最先取得突破的是禁军天德军的人马。 州军作为地方驻防部队,不打仗,各种狗屁倒灶的事情层出不穷。表面上看起来还行,但内里啥样谁知道?打起仗来,各种问题集中爆发,惨不忍睹。但扛过这一阵后,往往能得到整体提升。 在驻地的时候,升官不一定靠能力。 在驻地的时候,有些尸位素餐的人关系复杂,你不一定能拿下他。 在驻地的时候,人浮于事,问题不一定得到暴露并且改正。 但上阵厮杀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没能力的滚蛋,有能力的上。尸位素餐之辈,任你背景再大,战阵之上不讲情面,说斩就斩了,没人保得了你,甚至还要追究你后台的责任。暴露出来的问题,迅速得到改正,因为不改正就是死,上官也不会放过你——他放过了你,圣人不会放过他。 因此,像关内道州军这种承平二十余年的部队,打了大半年仗后,虽然狼狈不堪,但内部其实经历了一个净化的过程,积弊被扫除了很多。 再打个一年半载,面貌焕然一新之后,可以放回去了,至少短期内不会堕落。 西方邺羡慕地看着这些得胜归来的士卒,忍不住问道:“君等从何来?” “自邢州归来。”还真有人回答他了。 “李存勖遣刘训将马前银枪直攻邢州,训吃了一次败仗,直接降啦。” “刘训这是第二次被俘了吧?” “哈哈!” 笑声四起。 西方邺急得在马上扭来扭去,恨不得飞至邢州,与晋人大战三百回合,然后名动河北。 其实也怪不得他心急。刘训是什么人?李克用的老部下之一,当年就是他带兵护送王珂回蒲州,继承节度使大位的。他都降了,晋人还有什么戏唱? 唉,苦无良机啊!西方邺嗟叹。 第六章 好物 皇后的车驾其实没有沿永济渠北上。 天德军使蔡松阳禀报:王镕集结大军,欲攻冀州,其马队先锋突窜至永济渠附近,并不安全,故劝皇后更改路线,走博州,至沧景,然后北上。天雄军上下听闻,破口大骂,几欲找天德军算账。 不过折芳霭还是听从了意见,改道东行。 建极五年(905)三月十一,大军抵达德州安德县,暂留一日。 打发完德州刺史韦巽后,折芳霭见到了奉圣命而来的宫官苏氏,然后收下了邵树德给她的「礼物」 这是·····」折芳霭拆开第一件,一时间愣住了。 「皇后,关于此物,圣人有德音······」宫官苏氏的脸有些红。 「说。」折芳霭大概有些猜到了,脸也有些红。「娘子之肉笋,朕实是爱煞,好好保护。」苏氏硬着头皮说道。 折芳霭沉默半晌,突然展颜一笑。月娘、鹃娘在一旁偷看。 一路上,皇后有时候也笑,对她们,对官员,但看得出来,那都是敷衍性质的假笑。这次的笑容,她俩还是第一次看到,那是发自内心的欢喜,此时的皇后,美艳不可方物。 折芳霭接过礼物,招了招手,在宫人的簇拥下,到里间更衣去了。 苏氏轻舒口气。 这个礼物,圣人赐名「乳罩」,用鲸须、锦缎、彩线,由少府工匠制成。 至于鲸须的来源,那就有个故事了。简单来说,去岁入冬之初,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条巨鲸搁浅在了无棣附近的海岸边。 村民发现之时,鲸还活着。因为朝廷之前下发过悬赏,因此飞报官府。很快,德州刺史韦巽便带着两百州兵,快马赶了过去。 问题:发现搁浅鲸怎么办?是不是要赶紧救治,令其脱险,返回海中? 答案:德州刺史韦巽大喜,飞报圣人。圣人得知后,当机立断,以少府监王雍为钦差大臣,率内务府、司农寺、少府百余官员、工匠前往无棣,带着他的最高指示,当场宰杀、加工。 无棣县的夫子被紧急动员了千余人,协助钦差办事—到了这个份上,这条鲸的事情已经哄传南北,成为不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少府监王雍一边督促官员、百姓办事,一边仔细翻阅圣人的最高指示。 在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鲸这种生物,主要生活在极南、极北的寒冷海域中。那里水温寒冷,但鱼虾甚多,故鲸经常在那里活动。而等到冬日来临,海水逐渐冰冻的时候,鲸就会离开,向南游弋,进入到更温暖的海域觅食。 其实沿海百姓时不时就能看到鲸在海上出没,偶尔也能看到运气不好搁浅在沙滩上的。但像此刻这般兴师动众的,还是第一回。 钦差们在无棣海边忙活了一整个冬天。 最终成果是五万余斤肉、近一万两千斤油脂、五千多斤的鲸骨以及重达三千多斤的鲸皮,这是主要成果。 从这些成果就可以看出,这头鲸被拆得相当彻底。 夫子们甚至将鲸骨都一截截锯断,然后投入大锅内蒸煮熬油。熬完油的鲸骨也没有浪费,统一煅烧后敲碎成粉,收集了起来,交给内务府在棣州阳信县的皇庄处理。 那个皇庄刚刚开办,圈了一个规模很大的野果林做果园,这些鲸骨粉将来会作为肥料用在果园及农田里,看看效果如何—「最高指示」中说,煅烧过的鲸骨粉是一种非常优良的磷肥,五千多斤的量非常大了,至少可以肥田一顷以上。 鲸油的作用不用人教,少府的工匠们至少知道好几种用处。 第一种自然就是吃了。直接吃,很有营养,但没人会这么浪费 。 第二种是点灯。宫中会预留相当部分作为灯油,然后拿出一部分制成蜡烛,圣人打算将其作为珍宝,分赏给臣下。 第三种是做成奶油。暂时没人这么做,太浪费了。 在少府工匠的认知范围以外,其实还有两种用处。 其一是做成肥皂,但没人会。 其二是作为高级润滑油。鲸油、海豹油都是质地优良的润滑油,此时有用处,但用处不是很大,未来可以想想办法。 鲸皮的用处工匠们当然也很清楚。 事实上他们早就开始加工了。先盐藏一段时间,待回到北平府,他们还会浸水令其恢复鲜皮状态,接下来步骤和羊毛、皮革脱脂一样,浸入碱水(使用盐湖中采得的纯碱)中,再用刀刮掉皮内层表面残留的脂肪、残肉等物质,然后取出削匀、压油、清洗,重复数次······ 总之和传统的皮革鞣制没有本质的区别。 鞣制完毕的鲸鱼皮大概厚两三毫米左右,可以做皮甲,防护能力极佳。 也可以做水靠、雨衣、雨鞋等。鲸皮雨鞋防水性能极佳,且在酷寒环境下不会变形断裂,是非常高品质的皮革。一条鲸的皮革,做个一两千甚至两三千双雨鞋不成问题。 少府工匠们知道的用处就这么多了,但《最高指示》的内容相当「离谱」:第一件事就是问有没有鲸须,如果有,制成乳罩,作用、形状如下..·...如果有剩余,再制一些裙子,型制如下·...·. 当然邵树德并没有把所有东西都写进去,因为他知道此时的技术水平有限。 比如鲸内脏的利用—鲸肝及一些内脏可以制成鱼肝油。 鲸的内脏中含有非常丰富的维生素a、维生素d,制成的鱼肝油制剂可以当做营养保健品甚至药品来使用,给年幼需要补充这些维生素的小孩们服用,价值非常巨大。而鲸内脏中的一些特殊部分,如胸腺、脑垂体、甲状腺等,按理是可以用来制药的,因为这些里面都可以提取二十多种激素。 不过,没有相应的技术水平,一切都白费。邵圣让人将内脏取回来,看看能不能吃。 哦,还不能忘了尾鳍和肠子。 鲸的尾鳍硕大无比,且肉质鲜美。内务府的人已经将其取走,御厨按照《最高指示》,将其按照肉质纹理切成细丝状,再用烫水浸烫个几遍,待其冷却后加入一些调料佐拌,做成凉菜。 肠子给了司农寺。圣人心情愉悦地画下了鲸肠套子的形状,嘱咐司农寺可以将其套在牲畜的xx上,然后按摩其······收取那啥。 理论上来说,这种人工授精的方式,虽然成功率低了一点,但还是可以大大加快育种的速度—懂的都懂。 这么一看,这条可怜的长须鲸真的被拆得七零八落,浑身都被利用了,竟无多少浪费。 对比下中世纪欧洲人的海上捕鲸,毕尔巴鄂人从大船上下来,乘坐独木舟靠近体态慵懒、缓缓游动的鲸,用长矛将其杀死,割完鲸脂后就走,任鲸的尸体漂浮在海面上。 简直是无法原谅的巨大浪费! 折芳霭很快穿戴好了胸罩,并且重新换了一条裙子。 月娘、鹃娘、苏氏等人仔细看着。嗯,好像挺拔了许多,配上华丽的凤裙,怪好看的。 折芳霭微微有些不适应。但想到这是夫君特意给他制作的,顿时喜上眉梢,再也不肯脱下了。「皇后,御厨在外面等着,带来了一些肉脯和鱼翅······」苏氏又提醒道。 「一起吃吧。」折芳霭愉快地说道:「此物贵在稀罕,陆上可没有。」 苏氏赶忙出去吩咐。 月娘、鹃娘二人对视一眼,她 们都看得出来,皇后的心情非常之好。官家真是好手段,取悦女人的本事当真无人能及。官家身边的那些野女人也真是好运气,皇后多半不会和她们计较了。 御厨很快将菜端了上来,还配了一些酒。 几个女人受宠若惊地与皇后坐在一起,说说笑笑,一直吃到了晚间。 天色将暗之时,鲸油蜡烛被点了起来。 火光特别明亮,远超一般蜡烛。而且没有太多的异味,看样子非常耐烧。听闻晋人石崇就喜用这种蜡烛,非常奢侈,也不知道他从哪得到的。 「方才听你这么一说,方知大鱼浑身是宝。」折芳霭看着明亮的烛火,感叹道:「偶得一条便有如此用处。五万多斤肉,简直如山一般高。若一年能捕得数十条,真是······」 「皇后不如与陛下说一下,遣平海军出海捕鲸。」月娘提议道。 折芳霭看了她一眼,笑容消失,语重心长地说道:「此事却有些关碍。你是天家儿媳,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出海捕鲸,谈何容易!你可知鲸在何处?海上风浪无情,若出海漂个数十日,依然没找到鲸,自己却陷于危险之中,船覆人亡,外人说起来,都是天家的错。届时御史清流弹劾,圣人也很烦心。」 「母亲,媳知错了。」月娘慌忙说道。 折芳霭点了点头,此事算是揭过,然后又笑道:「鲸须还有一些,月娘、鹃娘你们分一下吧,可找能工巧匠打制。鲸油蜡烛,你们也分一些,我这里却用不了许多。」 「是。」二人惊喜应下。 「别忘了赵贵妃那一份。」折芳霭又叮嘱道。「是。」月娘早就想送一些给自家夫君的亲娘了,此时见皇后允准,欣然应下。 第七章 塑造(加更2) 出德州之后,车驾直趋沧州,然后北上幽州,全程约八百里。按照目前的行进速度,大概四月中旬即可抵达北平府。 邵贼还有一个月的逍遥时间。 寒食节这天,他翻阅了一下军报:定州经过长期围困,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不断有士兵缒城而下,出奔投降。 这不仅仅是因为各路兵马攻打不休,同时也是因为城内军士意识到很可能没人来救他们了,彻底浇灭了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定州之外,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消息:据「传闻」,李克用病倒了。原因大概是接连不断有人投降,不少还是他曾经非常信重的义子,心中气不顺,郁结于胸,一下子病倒了。 邵树德得知后,脸上的表情堪比哈克听闻前首相死了。 他不敢怠慢,立刻让听望司的人,不惜一切代价打探,一定要得到切实的消息。 同时十分难过,于是唤萧十五娘入交泰宫献舞。 十五娘在长春节上为邵圣献舞,一举成名。本来以为可以常常入宫献艺了,没想到圣人就好像忘了她这个人的存在,没有任何动静。 直到今日,她都准备返回洛阳了,终于得到召唤,自然喜出望外。 来到交泰殿后,令她意外的是,那个名叫萧重衰的契丹少女也在。 两人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三岁,年岁相仿,互相看不顺眼,颇有些别苗头的意味。 邵树德慵懒地半躺在胡床之上,储氏、余庐睹姑二女一左一右,为他端茶递点心。 余庐睹姑已经怀孕六七个月,挺着个大肚子,有些吃力。 而储氏那次为了救张惠,结果就出事了,把自己肚子给摇大了,现在小腹微微凸起,已然孕育了生命。 「唐玄宗那会的宫廷装啊……」邵树德看着二女的装束,有些奇怪她们不约而同的选择。 萧十五娘一身大红色,短上衣、宽袖、高腰,彩缎制成的腰带紧紧束着曳地长裙,颇有几分雍容华贵的味道。 萧重衰则是绿色襦裙,轻纱雪肤,前胸半露,小巧可爱。但邵树德觉得她不太会选衣服,那俩小馒头比去年也大不了多少,有什么可露的? 「陛下!」二女至殿中站定,一齐行礼。「脱!」邵树德突然说道。二女一愣,有些迟疑。 「脱!」邵树德重复了一遍。 二女不敢怠慢,悉悉索索脱起了衣物,红唇轻抿,俏脸通红。 邵树德不喊停,两人也不敢停,直到脱无可脱,定在了那里,手都没处放。 数名女史拿来了两套衣物。在邵树德示意下,给二女换上。 十五娘、萧重衰二人看着一紫、一白两套裙装,大为惊讶。尤其是那带有裙撑的大裙子,更是颠覆了她们的认知。 还好,自唐以来,中原百姓对外来文化、物品的接受度就很高。什么胡服、胡食、胡舞、胡琴等,都慢慢融入了自己的文化之中,并进一步发展,最终成了自己民族独特的文化。 这两套长裙虽然样式怪异,但唐人女子连男装都经常穿,夏国妇人就扭扭捏捏么? 在女史的帮助下,两人很快换好了衣服。邵树德从胡床上起身,走了下来,慢慢欣赏。 其实风格差异还是蛮大的。 大夏宫庭女装承自前唐。而唐代女装的风格,是有其独特的文化背景和审美意识的。 比如唐宫廷女装的一大特点就是洒脱、飘逸,这与当时强烈的道教文化不无关系。 有唐一代,道教的影响实在太大了,这从很多人取名就可以看得出来,带「仙」的不要太多。 另外就是根植 于传统儒家思想的审美:抽象、写意,服装宽大,自由垂落,讲究意境和神韵————不仅是服装,绘画、书法上面也非常讲究这个。 简单来说就是:洒脱、飘逸、写意,衣袂飘飘,裙带飞舞,讲究意境美、韵律美,给人充足的想象空间。 但邵树德整来的两套裙装,其实有很浓重的写实风格了。 裙装整体很修身,凸显身材,注重形体的塑造。尤其是那条带有裙撑的长裙,像一朵盛开的牡丹花,极为华丽。 唐装与人体之间的空间很宽大,裙腰很高,遮蔽了身材,跳舞时随人体产生有节奏的动态变化———抽象风格。 这套服装与人体之间的空间是严格规定好的,腰束得很细,追求极致的自然身材————写实风格。 一个时期的人的精神内核,是会影响到其文化的方方面面的,这点毋庸置疑。 如果你崇尚的是出世、飘逸,那么就会得到飘飘欲仙的风格。 如果你崇尚的是入世、写实,那么就会得到性感自然的风格。 正如至今还在编订的新朝雅乐,大夏的精神内核是什么,这个基调最好要定下———这些东西看似多余,其实一直在都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一个时期的人的追求。 「妆容擦掉。」邵树德走到十五娘面前,道:「朕知前唐之时妆容以怪为美,但朕早看不下去了,以后自然点。」 萧十五娘连忙伸手去擦。 「发饰可以简朴一点。」邵树德又走到萧重衰身前,看着上面镶嵌着琥珀、珍珠、宝珠的花簪,道:「大夏新朝,不尚奢靡,即便是宫中,这些也太过了一些。」 说完,他又回到了胡床之上,道:「跳吧。」 两女有些发愣。 尤其是萧十五娘,她是有自己的艺术理解的,穿上了这身较为修身的裙装,以前学的那些舞蹈风格就不搭了,跳起来会很别扭。 「不要紧,按照你自己的理解来。哪怕现编一段舞,都可以。」邵树德鼓励道。 萧重衰艺术细胞不行。邵树德见她面红耳赤,挥挥手让她退到一边,继续看着十五娘。 十五娘迟疑了一会,真的自编自导,跳起了一段她现场改的胡旋舞。 邵树德眼睛一亮,赞道:「会挑!」胡旋舞从西域传入,天宝年间风靡朝野,可见当时中原百姓对外来文化的接受度、包容度是非常高的。 好的、美的东西,我们欣赏、学习,化为己用,推陈出新,发扬光大。 没有太多门户之见。哪怕是西域小国的东西,只要真的美、真的漂亮,他们就懂得欣赏、喜爱,不会鄙视,没有太多的傲慢。 十五娘的舞姿一开始还有些生涩,有些不太连贯,但在渐渐适应之后,她越来越自信,仿佛与身上的紫色长裙融为一体。 左旋、右旋、蹬地、踢踏、跳跃……再旋,跳跃,当真是「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 胡旋女在长安跳舞时,穿的是唐装,但在她们的家乡,肯定是窄袖胡服。 前唐宫廷服装,在初唐时其实也是窄袖、贴体版,可能是北朝遗风,但到了盛唐,却过渡到了肥大、宽松,不得不感叹变化之巨大。 十五娘上身是紧身、贴体单襦,短袖、鸡心领,下身是带有裙撑的长裙,饰以牡丹花纹。旋转、蹬地、跳跃之时,曼妙的身材尽显,非常适合邵树德这种老色————老观众的品位。 尤其是辅以鲸须打制的长裙,旋转之时简直绝了,如同一朵巨大的牡丹花。 唯独缺个硬底舞鞋,蹬地、踢踏时的声音不够清脆响亮。以至于好好的视听二维盛宴,变成了只有视,没有听,稍稍有些 可惜。 舞到最后,十五娘一连串的旋转,飘然落到邵树德身前。 邵树德也很配合,伸手一揽入怀。十五娘半躺在他怀中,额头微微出汗,胸脯剧烈起伏着,紧致修身的领口几乎束缚不住,双峰明月呼之欲出。 「陛下……」十五娘忽闪着大眼睛。「很有慧根的美人。萧家费心了。」邵树德似笑非笑地说着。 糖衣炮弹么,糖衣是可以吃掉的,炮弹谁爱要谁要去。当了这么多年上位者了,岂能不清楚底下人的小心思、小动作? 「坐旁边去吧。」邵树德指了指前面的椅子,说道。 「是。」十五娘轻盈起身。「重衰也坐。」邵树德又道。说完,他闭目思考了一下。 其实,他是希望这个时代的人更加务实、更加写实、更加自然一些的。 抽象美、意境美、写意美固然重要,但凡事不可偏废。 注重写实的画不也挺好看吗?与写意山水画各有各的长处。 写实、自然、性感的宫廷盛装,与宽大、飘逸、洒脱的服装,都各有各的美。夏王朝的精神内核是什么? 邵树德不敢说他能塑造什么,但他期许人们更加开放、包容、进取、务实、自然一些。 少一些玄之又玄的清谈,多一些贴近自然的写实、务实态度,这对国家的发展有好处。 节奏明快一点的新朝雅乐、贴近自然的写实画作、展现人体之美的宫廷服装、脚踏实地的工农业发展、包容并蓄的文化态度,以及积极进取的饥饿感,是他想要——至少是尝试————塑造的东西。 有些东西,是可以潜移默化的。他二十多年持之以恒、坚持不懈的态度,以及爱追根刨底、较真细节的态度,已经影响了很多人。 靠他自己,改变不了时代,但或许可以在时代中打下自己的烙印。不仅仅是物质、军事方面,还有精神、文化方面。 这个民族的路还很长,一眼看不到头。此时他使出浑身力气,令其稍稍偏转些微的方向,短时间内或许没有任何改变,但放大到数百年、上千年的维度上,这个民族或许就走到另一条道路上了。 这是有可能发生的。 第八章 实事求是(加更3) 建极五年四月十五,离皇后车驾抵达临朔宫还有两天。 邵树德在金台殿上完朔望大朝会,百官罢散之后,又至文山殿,令秘书省置书画局,并召张素卿、杨凝式二人问对。 秘书省下辖着作局、太史局两大机构,书画局算是第三个。 有唐一代,虽然传世名画很多,但朝廷并没有专门的绘画机构。画家多分散供职于集贤院、弘文馆、翰林院、史馆等机构中,由这些机构给他们发俸禄,但他们并不一定从事这些机构的工作,整体而言比较混乱。 秘书省新设的书画局,就是专门养画家、书法家了——甚至包括凋塑家。 书画局最大的官曰书画郎,从五品上,有两员,张素卿就是其中之一。 “张卿,朕看了你的那些画,就问你一句,像人本来长的样子吗?”邵树德指着北巡以来画的一系列画,问道。 这些画有他本人的,有官员的,有武夫的,有百姓的,还有车驾、战马、武器、旌旗、城池等,包罗万象,但是——画得不像啊! “你看画上的陈侍郎,和他本人长得一样吗?” “这骑士,人画得那么大,马却那么小,像吗?” “旗鼓,也和实物差远了,到底画的什么?” 邵树德一连问了几个问题。 核心原因就是人物肖像严重失真,画上各种事物的比例不协调,也缺乏凹凸立体感,全是平面。早年搜罗来的画师也这样,邵树德忍很久了。 他甚至看过搜罗来的阎立本画作《列帝图》,十三位帝王的画像严重失真,看着就不像真人。 而在前世,他看过故宫博物院收藏的清代钮钴禄氏的肖像画,与一寸照片拍的差别不是很大了。 就真实程度而言,两者完全不在一个等级上。 “陛下,绘画一道,重意境,轻实写,臣这画想表达的是帝王惶惶天威……”张素卿对圣人的诘问很不舒服,但又不敢发作,只能解释道。 “不真实,看着就没什么威风。”邵树德说道:“张卿,有些想法该改一改了。朕知道汉晋时期画人的本事还不如现在,但既然已经有进步了,何不更进一步?好好琢磨写实的画技,朕是武夫,不懂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就想看写实的东西。” “臣遵旨。”张素卿应道。 “对了。”邵树德又道:“卿可至国子监数学科,问问他们比例是怎么回事。人、马、车、旌旗、器械、城池的比例,一定要协调。画人之时,要有立体感——” “陛下,何为立体感?”张素卿问道。 邵树德想了想,道:“朕龙袍上的褶皱,你可画得出来?” “臣可以。”张素卿说道。 “但不像。很多画朕看了,衣服上确实画了褶皱,但一点不像,不真实。”邵树德说道:“你拿一件袍服放在阳光下,看看阴影光线变化,或有所得。” 说完,邵树德起身,道:“朕不管前朝怎么画的,但新朝有新气象,朕的要求就是,不要追求虚无缥缈的意境,脚踏实地,画得更写实、更真实一些。远近、立体、光影、凹凸、线条,仔细琢磨一下,或可出一个新流派。” 说着说着,他已经走到一尊石凋前,问道:“张卿、杨卿,你们看看这石凋武士像不像真人?” 二人都不敢说话了。 “朕看一点都不像!”邵树德毫不留情地说道。 人脸五官比例就不协调,比较夸张,不似真人。这是此时凋塑的通病,不注重写实。 后世王处直墓的侍女画、武士凋塑,在他看来就比较失真,小人书风格。 “陛下,自古以来,都是这么凋刻的。”杨凝式迟疑了一会,辩解道。 “真的吗?”邵树德反问道。 “真的。”杨凝式很确定地说道:“陛下不妨遣人遍访古迹,真假一看便知。” 邵树德语塞。 有那么一刹那,他都想下令把兵马俑挖出来了,让你们看看到底什么才是写实派。 但他终究不敢。这时候挖出来,根本没有能力妥善保管。一旦毁于战火,他就是民族罪人。 但他还是想不明白,明明秦代的陶俑那么写实,后世发展了几百年,怎么就路子越走越歪?往夸张的方向发展? 从人的本性来讲,不应该都是临摹大自然开始,追求真实的吗? “朕是武夫,只有一个要求:实事求是。”邵树德说道:“本朝一切宗旨,从实事求是开始。人本来是什么样,就什么样。便是给朕作画,也无需修饰。朕嘴角有条细小的刀疤,画师画的时候,为什么隐去?没必要。记住了,实事求是。画画、凋塑、穿衣、为人、做官等等,一切以实事求是为要,不要掩饰。人的本性,朕略知一二。武夫们为朕拼杀,难道是忠君爱国吗?朕以恩义结之,以钱粮养之,以富贵诱之,故奋勇拼杀。难不成还真是为了大义?” “陛下,大义还是要讲的。”杨凝式谏道。 “朕又不蠢,当然知道这点。”邵树德气笑了,道:“君是聪明人,有些话朕无需兜圈子。大义可以让人康慨赴死,让人忠心不二,朝廷可以少花很多钱。这也是实事求是,当然是要讲的。朕所求的,是你等在为人、做官上面实事求是。不要用玄之又玄的东西来骗人,一切化繁为简,直指本源。不要说空话、套话,不要袖手清谈,态度务实一些。便如做买卖,商人逐利,这就是实事求是,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人本性如此。还有美人——” 邵树德随手拉过执扇宫人阿布思氏,道:“人皆爱美,何须用宽袍大袖掩饰起来?” 阿布思氏身上的还是襦裙,但上身的单襦裁减过,变得极为贴身。就和那日跳舞的萧十五娘一样,凹凸有致,塑造了人体之美。 在紧致程度上,和后世西方的宫廷装有几分类似了。但袖口没有五花八门的蕾丝,裙摆上也没有繁复的褶皱,一切还是唐装元素。 唐代在服装上的大胆和性感程度,是远超后世的。襦裙有圆领、鸡心领等各种,开元盛世,袒胸之风盛行。不光宫廷之内,便是贵族、富商之家,也是如此。厉害的露出一半胸,这从唐人诗歌描绘中就能看出,腰、手腕、胸的描写不胜枚举。 但到了后世,这些简直不可想象,即便青楼里的妓女,也不敢暴露这么多身体,整体风气日趋保守。如果明清读书人过来看一眼,见到这些充斥着性感、欲望元素的女性穿衣风格,估计要骂一声“禽兽之国”。 邵树德有些时候想想都觉得恍忽,这真是一个民族吗? “罢了。”邵树德道:“朕知安史之乱带来的伤害是极其深远的,整个中原汉地日趋保守。保守过头了就是傲慢。不过还好,时间还不长,还有得救。朕不想多说,只望你们实事求是。龙家人相马、养马、驯马本事就是强,中原无人能及。人家厉害的,就要承认,就要学,不能因为龙家是红发蛮夷而歧视,不屑一顾。中原天朝不是什么都最好的,朕看有很多就不如蛮夷,这世上没有一个国家可以做到样样第一,有长有短才是正常。不要一说到你的不好就跳脚,实事求是,包容并蓄才是王道。” 张素卿、杨凝式二人只能连连称是。 本以为圣人只是对画不满。 如今看来,画只是一个由头,就像阿布思氏身上改的修身襦裙一样,圣人的想法还挺复杂的。 歧视蕃人吗?他觉得没有。 但比起安史之乱前呢?多多少少还是有一点的。 如果北方再崛起个什么胡人大汗,打得中原灰头土脸呢?汉人脸上无光、不太自信的时候,会怎么样?通过歧视、唾骂胡人求得安慰? 如果再进一步,那个胡人大汗兵多将广,吞并了中原半壁江山呢?汉人更加不自信,这时候会怎样?连歧视、唾骂都不敢了,于是在自家人身上折腾? 最可怕的情况,神州陆沉也来了,这时候又会怎样?什么心气都没了,全当奴隶部曲? 这不是一步步劣化么? 实事求是、包容并蓄…… 杨凝式、张素卿二人在宫官的引领下,慢慢离开了。 邵树德坐回椅子,默默思考。 在他的余生中,他会通过攻灭契丹、渤海、回鹘、鞑靼等部落、汗国,从军事上来重新建立中原至高无上的地位。 然后再通过实事求是、包容并蓄的态度,来吸收蕃人的长处,化为己用。 以中原人口、经济及社会发展水平,一定能够将这些吸收来的东西发扬光大,推陈出新,然后反向输出,最终建立文化上中原至高无上的地位。 而且,这种文化并不是封闭的,而是以实事求是的态度,持续不断吸收外国优秀的文化为己用,变成自己的民族传统。文化是需要交流的,封闭的文化,只能是死水一潭,最终腐朽不堪。 后安史之乱的烂疮,还没进一步恶化,或许可以慢慢消除。 这个挽狂澜于既倒,并不比军事上的胜利轻松。 第九章 后宫 比预期晚了一天,四月十八日,皇后终究还是到了。 邵树德从张惠的床上爬起来,让宫人给他更衣。洗漱之后,匆匆前往正殿。 张惠亦从床上坐起,呆呆地低头看了看,欲哭无泪。 重翟车停于殿前,仪仗如林,宫悬钟罄齐鸣,皇后在宫人的搀扶下下车后,邵树德心中打突,也不顾的礼仪,一把拉住皇后的手,道:“娘子,想煞我也。” 折芳霭的眼睛里全是笑意。她不愿听到“皇后”之类的称呼,就爱听夫君喊她“娘子”。 二人互相牵着手,彷如广明元年(880)底刚刚成婚时一样,慢慢步入交泰殿。 时光无情,整整过去二十四年多了。 这一刻,除了在心底若隐若现的玉娘外,邵树德忘记了所有其他姬妾,紧紧拉着妻子的手,默默品味着二十多年的风风雨雨。 一起走过来的妻子,已经不仅仅是家人那么简单了,还承载着很多岁月沉淀下来的人和事。看到折芳霭,邵树德就会想起当年在绥州野心勃勃、意气风发的岁月,就会想起曾经的拼搏和已经逝去的青春。 回忆太多了,总是让人感慨万千。 不过,他的这份感动并未持续太久,当进入正殿,一众姬妾前来拜见之时,尴尬情绪开始上升。 他克制住了。 毕竟不是小年轻,他的脸皮已厚如城墙,同时心底自有一份骄傲。都说帝后二圣,但皇后毕竟要屈居于皇帝身下。 “参见皇后。”以唐淑献皇后何氏、贤妃诸葛氏为首,昭媛嵬才氏、脩仪裴氏、脩媛萧氏、充仪杜氏、充容韦氏、充媛张惠、婕妤储氏、婕妤种氏、婕妤阿史德氏、婕妤耶律氏十二女一齐行礼。 折芳霭回礼,然后看着三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外加两个已经生育皇子的何氏、阿史德氏,笑容渐渐消失。 好难啊!好难克制住嫉妒心啊。 折芳霭觉得这皇后当得好没意思,对这些分了她奶源的女人还得笑容相迎,关怀备至,尽量装出一副不善妒的大妇模样。 真的好难啊! “诸位服侍圣人劳苦功高,一会都有赏赐,坐下吧。”折芳霭感觉自己的声音不是很正常,但尽量克制住了。 邵树德恰到好处地捏着折芳霭的手,往御座而去。手上传来的回力很大,还有指甲入肉的痛感。好在他常年使刀弄枪,老茧厚得很,倒也无碍。 “官——夫君,吉日既然定在六月中,那也不远了,诸事可已妥当?”坐定之后,折芳霭问道。 “娘子勿忧,为夫这些时日一直督促太常、太府、鸿胪诸寺,基本都准备妥帖了。”邵树德笑道:“嗣武、月娘成婚之后,便居于北平府赵王宅。待战事平息,再随朕班师回朝。” “夫君这般说,妾就放心了。”折芳霭点了点头,道:“孩儿们都长大了,接下来一个个都要嫁娶,妾看了便万般欢喜。” 邵树德将右手与折芳霭十指相扣,道:“朕的大业,还得靠孩儿们来继承。嗣武成婚之后,便轮到承节了。” 折芳霭下意识想抽出手,但手上很快传来一股大力,扣得更紧了,她心中欢喜,脸上也有了笑意,道:“差点忘了诸般赏赐。” 说罢,便唤宫人进来,要给嫔御们礼物。 邵树德含笑坐着,目光在三个大肚婆身上流连了一番,又专心看着皇后。 ****** 交泰殿东南角的临波亭内,南风习习,野花烂漫。 邵树德坐在石凳之上,将贵妃赵玉拥在怀里。 玉娘年逾五十,容颜已逝。这两年身体也不是很好了,让邵树德很是忧心。 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八年前非要生两人的第三个孩子导致的。 “官家,嗣武成婚后,就让他离京吧。”阳光洒在身上,赵玉觉得浑身暖洋洋的,非常舒服。 当然,最重要的是她蜷在官家怀里,那是她在深宫之中,唯一能感觉到依靠的地方。 曾几何时,一个“粗鄙”的小武夫经受不住美色诱惑,把她掳回了家。 广明元年的时候,这个武夫一时冲动,甚至想要娶她为妻。 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们生育了三个孩子,上天垂佑,都健健康康长大了。 现在的她已经走向了人生暮年,有时午夜梦回,都忍不住想再回到广明元年绥州龙泉县的那间小屋。 “好。”邵树德答应了。 “官家,嗣武他……只是不懂得怎么帮你。”赵玉眼角有泪花隐现。 “他是我第一个儿子,也是我们第一个孩子。我保他无事。”邵树德说道:“大婚之后,我就改封他为许王,在长社建一座王府,赐予田庄。” “官家。”赵玉转过身来,认真地说道:“不要让嗣武留在中原。” 邵树德稍稍沉默了一会,道:“好,我答应你。” 本来,他还想给长子一次机会的,因为他真的很缺帮手。但玉娘这么说了,他不会拒绝。 “这样我就放心了。”赵玉伏在他胸口,如释重负。 皇后是个好人,她没什么可说的。但天家的事情,本来就说不清楚,甚至可以说步步杀机。不是她这个做娘亲的狠心,实在是赌不起。官家也会老,总有一天会离开,新君终究会继位,届时命运就不在他们的掌控中了。 “玉娘,你想让嗣武去哪里?朕一定替你打下来。”邵树德抚摸着赵玉已见苍老的面容,微微叹息。 他的鬓角,最近也有几丝白发了,那是生命的流逝。 “陛下定能选一个好地方。”赵玉抓着他的手,默默感受,道。 “那就去西域找个小国,朕把它灭了,让嗣武当国王,如何?”邵树德问道。 “劳师远征,空耗国力。汉有李广利……”赵玉有些担忧。 “无妨,总要打的。”邵树德说道:“西域陷蕃百余年了,再不打,前唐遗泽就真的没了。” 如果他没记错,历史上下一次收复西域,要到清朝了。就连明朝,也对西域没兴趣,边境仅止于嘉峪关。嘉峪关外,给几张纸,册封一下,也就完事了。 而这个册封,也没保持多长时间。因为有一天,嘉峪关守将发现册封的那些蒙古酋豪的名字,突然变成了“马哈木”、“阿力”、“满速尔”,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清朝收复西域,还是托了噶尔丹的福,若非他作死挑衅清廷,人家还未必搭理准噶尔汗国。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西域又回到了中原手里。 ****** 折芳霭邀余庐睹姑、种氏一起喝茶。 在契丹八部威风凛凛的奥姑有些惊慌失措,种氏却很澹定,两个大肚婆一起到了交泰殿西南的曦日楼觐见。 折芳霭昨天与种氏接触过,感觉有些亲切。笼统点说,她在种氏身上看到她二十多年前的影子。 这是一种同类特有的感应,折芳霭觉得自己没看错。 至于余庐睹姑,她一点不担心。圣人对她只有肉欲,没有什么感情。 “余庐睹姑,契丹之事,你能帮上忙,就要多出力。圣人的志向很大,有很多事要忙,而精力有限,无法过多分心。”折芳霭说道:“这对你也是有好处的。耶律氏自先祖涅礼创制以来,一百多年了,先后遭受突厥、回鹘甚至奚人奴役,能有今日的地位并不容易。你可懂?” “皇后,阿保机会怎么样?”余庐睹姑小心翼翼地问道。 “圣人放过朱全忠了吗?”折芳霭反问道。 余庐睹姑叹了口气,道:“妾还有几个兄弟,他们没阿保机那般雄心壮志,关键时刻或可为助力。” “这话你自去对圣人讲。”折芳霭说道:“圣人答应你的草原册封之事,我不干涉。但我还是要提醒一句,你和你女儿要端庄一些,不可随意勾引圣人。” 听到“勾引”二字,种氏的脸有些红。 圣人曾经调笑,她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就是对他的勾引。 “是。”余庐睹姑低头应道。 其实她也很无奈,挺着个大肚子,怎么勾引?倒是重衮那小浪蹄子,终日浓妆艳抹,让她心中有些不舒服。 “皎娘知书达理,自当明白我的话。”折芳霭又看向种氏,道:“圣人有些时候不知节制,你莫要跟着他胡闹,当予以规劝。” “是。”种氏很乖巧地应下了。 圣人如果找她侍寝,按照她的价值观,是不能拒绝的,相反要尽心竭力地服侍。但她也确实规劝了,至少现在圣人白天不太会胡来了,这就是进步。 折芳霭越看种氏越满意,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而且与萧氏、杜氏之类的世家门阀女子不同,种氏没学过什么魅惑男人的本事,在这方面纯洁得像张白纸,又有自己的坚持,其实是个非常不错的皇后人选。 可惜了,十七八岁的青葱少女,怎么就给官家弄回宫里了? 将北平府这边有些混乱的后宫理顺之后,折芳霭稍稍松了一口气。 夫君是做大事的,但有些时候又顽皮贪婪得像个小孩,或许男人都有这一面吧?她要帮他把着点关,不能被狐狸精们毁了。他的精力,放到别的地方更有用。 第十章 坐台理政 四月下半月,邵树德一直在临朔宫修身养性,处理政务。 现在陪他过夜的人选没有丝毫争议,只能是折皇后。而皇后也按捺住性子,不是每晚都服侍邵树德,显得很有节制。 四月二十三日,科考结束后一个月,邵树德在曦日楼宴请新科进士。 虽然他预备的名额是百人,但实际只录取了七十一人。水平不够,新朝也是不要的,封冠卿对此很坚持。 不过考上的进士都很幸福,不用像以前那样苦无实缺,一等好几年。 云、蔚、妫、易、濡、营等州一堆空位,只要你愿意去这些传统认知中的苦寒之地,不用等,现在就能当官。 新朝肇建,经历过乱世苦日子的新科进士们还是很务实的,除少数幸运儿能留在中枢的翰林院、秘书监、殿中省之外,大部分都愿意去边塞任职。邵树德请他们吃了鲸肉。 老实说,这肉其实不怎么好吃。但胜在稀罕,大伙还是吃得津津有味,甚至有人当场赋诗,一抒胸臆。 对了,最先发现搁浅鲸的村民张某,获赐钱五百缗、绢五百匹、毛布五百匹,另得九品勋官。赏赐之丰厚,简直离谱。 这时候就会有人想了,在海岸上发现搁浅的鲸能得这么丰厚的赏赐,如果我从海里捕猎一条呢? 邵圣出于种种原因,没有公开回应此事。但暗地里放出风声,海上捕猎到的同样有效。 种子撒下去了,能不能发芽,就看造化了。新科进士也得到了鲸油蜡烛、雨靴之类的赏赐,顿时人人希罕,哄传中外。 可不能小看进士「肉喇叭」的宣传能力。目前事情还在发酵之中,多来几次,鲸制品的逼格就会上一个新台阶。 一些有钱却没地位的富商大贾,就不想搞点鲸制品用用,在生意伙伴之间装逼吹牛?靠他们的地位,大概是弄不到皇家赏赐了,但自己去捕一条行不行? 只要钱给足,终究还是有不信邪的敢出海捕猎的。 面善心黑的邵树德,又一次运用了自己的 带货能力,试图巧妙地影响这个天下。 送走进士们后,他又亲自督办北都国子监的建设。 三座都城,三座国子监,不断扩大经学、医学、数学、农学、工学等学生的数量。 如果说县学、州学是土壤的话,那么三座国子监就是根植于这份肥沃土壤上的树苗,慢慢茁壮成长。 每毕业一个数学生,各主要城市的坊市以及银行结算系统就会多一分力量,民间的钱荒就会减缓一分。 每毕业一个农学生,司农寺培育出来的各个新物种,就有更多的人去推广、去指导,这对农业国家来说至关重要。 即便是经学生,也能教化四夷,甚至能影响社会风气。 安史之乱前,各县、州本就有经学教谕、博士之类的职位。艰难以后,大多停废,或者生员大减。 社会风气的嬗变,毛锥子的缺位也是一大因素。所以邵树德从二十多年前就开始投资,如今已经颇成规模————其实花不了多少钱,一个县的此类开支,都养不了十名武士。 **** 五月初七,邵树德在金台殿召见了新科进士赵凤。 赵凤是幽州人,今年虚岁二十,在家乡参加了第一届糊名制科考,高中进士。恰好泥沽县尉因病去世,于是得了个实缺。 新科进士出任畿县县尉,是前唐以来最正不过的升官路数,竞争非常激烈。赵凤能得此职,可谓天大的运气——他被邵圣的女儿看上了。 皇后折芳霭进言,佛牙今年二十了,已经是老姑娘,不能再等了。 邵树德想了想,确实如此没错。反正他孩子多,四女邵泽今年也十八了,五女邵思十七岁,六女邵福十六岁,即便将来与李家结亲,可选对象也很多,不必局限于哪个。于是让三女佛牙在帷帐后偷瞧新科进士,结果就看中了赵凤。 皇后立刻遣人调查赵凤是否婚配,答曰没有。再一打听,居然是卢龙赵氏的人,但奇葩的是,赵思温都不认识这个族人,那看来是赵氏边缘人物。 皇后又遣人探询赵凤的意见———皇家就是这么直接。 赵凤也没啥意见,甚至略有些欣喜,这事就这么成了,接下来就是选吉日、办婚礼了。 「二郎可知泥沽县所重者何?」名为问对,其实是趁机观察女婿,邵树德看得很仔细,发现赵凤的相貌还算端正,神色间似乎也不是什么女干邪之辈———也只能从神色间看看了,他毕竟不会读心术。 「陛下——」赵凤刚要说话,被打断了。「你是朕的亲近之人,唤官家便可。」邵树德说道。 「官家垂问,臣便说了。」赵凤胸有成竹地说道:「泥沽县新设,县域内芦苇泥沼极多。又夏日暴雨成灾,多发洪水。虽迁来百姓,整饬经年,然根基浅薄,百姓生计犹艰。官家所问,臣的回答只有一个,重水利。」 邵树德沉吟了一会,展颜笑道:「你没有迎合朕意,大谈特谈海运,足见务实。」 其实这是屁话。赵凤如果说需要着重发展航运,邵树德也会称赞。 事实上只要他的回答不算太离谱,都可以接受,这就是自己人才有的待遇,邵树德一般不对别人讲。 「泥沽是畿县,有令一人、丞一人、主簿一人、尉二人。」邵树德说道:「县尉亲理庶务,分判众曹,割断追催,收率课调,是县令之下最重要之人。能做县丞、主簿者,不一定当得好县令,如果县尉做得好,一定能当好县令。泥沽县已有两千余户、万余口人,你好好做,按你的想法做。有功劳的话,朕都看在眼里。」 「臣遵旨。」赵凤回道。 此刻他的内心意气十足。弱冠之龄的年轻人,胸中总有一股干事业的冲动,认为凭自己的才学,一定能让他人服膺,从此步步高升,天下闻名。 当然,他以后会知道,他能升官,不是他有多优秀,而是因为他是圣人女婿。 「也不用急于一时,泥沽尉给你留着呢,成婚之后再去也不迟。」邵树德笑道。 「遵旨。」赵凤面色平静地应道。 **** 五月份,邵树德最期待的消息还是义兄的病情。 不过,不知道是晋阳严密封锁还是怎么着,至今没传递回来确切的消息,让他微微有些失望。 他抽空召见了一下刘训。 这是个老相识了,当初邵圣图谋河中王氏基业的时候,刘训就是对手。 汾水之战,他为王珂断后,力战不休,最后率千余晋兵投降。 被释放回去之后,李克用并未怪罪他,依然信任有加,但他也花了一点时间,才重新爬上来————担任马前银枪直指挥使。 此番配合李存勖攻打邢州,最终功败垂成。灰心失望之下,带着三千多军士降了。 「刘将军也是老相识了,可否告诉朕,为何降?」邵树德给刘训赐座之后,问道。 「屡战屡败,前途渺然,故降。」刘训说道:「又,大夏并非河东之仇,两家甚至是世交,再打下去也没甚意思,徒伤人命罢了。」 邵树德听了很高兴,这就对了嘛! 历史上梁晋为何死战不休? 朱全忠他做了一件很大的错事,即上源驿之变,杀了李克用的数百元从亲随。要知道 ,这可都是早期晋军的骨干、军官种子,亲朋好友遍布一府七州,这是绝对的死仇——这事有没有唐廷参与、朱全忠是不是为朝廷背锅且不论,但事情确实是他直接做下的,这就没办法了。 另外,朱全忠攻打郓、兖、齐三镇,可能是对方太死硬,顽抗到底,他有点气急败坏了,杀过降,导致晋军对投降有顾虑。 说白了,李克用政治能力虽然差,但他团结部属的能力比较强,能笼络人心,极端困难的情况下,河东集团也没散,投降的人也极少,为他儿子后来绝地翻盘打下了基础。 但河东集团对上大夏,就是另一个画风了…… 双方没仇,高层的关系还不错——至少表面关系不错。 邵树德一直善待河东降人,给官做,给赏赐。战场上抓了,不愿意投降的,放你回家,愿意投降的,直接任用,姿态已经做得非常好了。 之前李嗣本的家人,他甚至还愿意出钱出马换取,虽然李克用拒绝了,但也没伤害义子的家人,这就达到目的了。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河东将领投过来都是一个非常不错的选择。 若非李克用还没死,河东集团已经让邵圣给「和平演变」,解体个球了。 身为五代痼疾的河东镇,在邵树德眼里,其实真没那么危险。 「晋王身体如何?」邵树德突然问道。「罪将一直在外领兵,实不知也。」刘训回道。 「朕信你。」邵树德点了点头,道:「刘将军阵前降顺,有功无罪。今可率所部三千六百将士,并入平卢军,担任都虞候。平卢军在徐州,刘卿稍稍收拾一番,便赴任吧。」 「臣谢陛下宽宥。」刘训拜倒在地,感激涕零道。 虽然早有预料不会获罪,甚至还有官做。但当圣人亲口说出之时,他还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平卢军?好像是高家的私军。刘训大概明白自己的任务了,暗想一定为圣人好好监视高家兄弟。 第十一章 每个月都有好消息 定州城外,一到入夜时分,城墙上就忙碌万分。三三两两的士兵缒城而下,一如当年山穷水尽的河中城。 控鹤军副使曹议金带着军士轮番出营戒备,收拢溃散定兵,至天明时,已收得两百余人,这是数月以来,出城投降人数最多的一次。 辰时,都虞候李公侄带着三千士兵前来接替曹议金部。 也就在此时,定州北、西、东三个方向,又发起了声势浩大的攻城战。 天雄军抵达北平府后,圣人将侍卫亲军一部(万人)、归建的铁林军左右厢全部调来了定州城下,与湖北道州兵土团、佑***、控鹤军以及新赶来的河南道州兵万余人,反复攻打,血战不休。 李公侯去过友军营地。在他看来,各军的进步都很大。 湖北道州兵土团一开始确实被惨烈的攻城战夺了气,甚至当义武军出城冲杀时,他们还被击溃过几次。 但葛从周是个合格的大帅。他甚至亲自举着铁锏,往逃兵的脑袋、胸口砸下去。同时对表现优异的将士厚赏,为其请功,为此不惜与枢密院、六部的人大吵大闹,甚至一度闹上圣人案头———葛从周要为敢打敢拼的将士争取地方官位,看得出来,在主持攻灭沧景、幽州二镇之后,他已经逐渐褪去了谨小慎微的态度,变得更像一个强硬的统帅了。 控鹤军的损失也很大。 这毕竟是一支匆忙捏合而成的部队,里面甚至还充斥着不少新兵。俗话说官场催人老,战场又何尝不是呢?体力、士气、精神、技艺甚至运气不好者被淘汰,剩下的人奋勇直前,退就是死,进未必死,在赤水军老兵的带领下,通过高强度的战争磨炼本事,整体都取得了相当的进步。 李公侄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士兵。他们从士气高昂的状态,快速跌入谷底,然后在残酷的战争中,触底反弹,一点一点往上爬。或许比起最初的高昂士气还有所不如,但未经历战争的士气是「假士气」,经历了血战之后,还能维持的士气,那才是「真士气」。 控鹤军挺过了洗练,留下来的人只会更加精悍。 「铁林军的人有点怕死啊。」交接之时,曹议金回头看了一眼战场,笑道。 「越怕死,死得越快。」李公侄说道:「不过,贼人已近油尽灯枯,都不敢出城厮杀了,不然铁林军怕是要手忙脚乱。」 「听闻在蔚州之时,梁汉颗一口气斩了铁林军十多个将校,将胆怯不前之辈押上前排去攻城,又提拔敢打敢拼之新锐将领,左厢战力有所恢复。如今差的是右厢,还得再练练。」曹议金一点不觉得点评铁林军有什么不妥,在他看来,控鹤军整体实力确实不如铁林军,但若拉开了野战,则很难说谁输谁赢,因为控鹤军起码有几千敢搏命的精悍锐士,以其为冲阵主力,铁林军未必挡得住。 说到底还是要打仗。 圣人自兼铁林军使,野利遇略又任人唯亲,长期下来,这支部队的上下流动就出了问题。如今就需要战场之血来洗练,来去芜存菁,令其重新焕发生机。 攻城战持续了一整天,各部轮番而上。到侍卫亲军在夕阳下退却之时,战斗终于结束了。 各部各回自家营地,吃饭的吃饭,裹伤的裹伤,修理器械的修理器械,忙而不乱,一如过去大半年的时间。 而到了当夜子时,黑沉沉的夜色之下,破损严重的城墙之内,一群人悄然打开了惟一没有战斗的南城城门,狂奔而去。 围三阙一是常见的攻城战术,目的在于瓦解守军的意志,诱其逃跑。夏军围定州,三面围攻,独留南面不打。义武军上下也不傻,知道他们一旦失去城墙的依托,在空空荡荡的旷野之中,很容易被敌人追上,全军 大败。 因此,他们一开始确实没有从南侧逃跑。但在逐渐山穷水尽的今天,什么都顾不上了,明知是陷阱也要跳,尽可能利用夜色的掩护,能跑几个是几个吧。 一开始的撤退是有秩序的。但跑着跑着就流言四起,义武军士卒的情绪又处在极度不稳定的状态之下,听风就是雨,士气瞬间崩溃。 于是乎,城门口的混乱开始加剧,从最初的小声喝骂变成了推推搡搡,接着又变成了互相殴打———为了争道。 节度使王郜回头看了看愈发混乱的南城,长叹一声,洒泪而去。 王氏两代人、二十六年的基业,就这样完蛋了。 留在城内的家人,自求多福吧。黑夜之中,响起了三三两两的马蹄声。王郜知道,那是在夜间活动的夏军斥候。他不再犹豫,拍马狂奔,往镇州方向而去。 ***** 建极五年六月初十,离长子邵嗣武的大婚只有两日了,邵树德忽然就收到了葛从周传来的军报:攻克定州。 定州是个大郡。古称博陵,有十县之多。 黄巢之乱爆发后、李全忠来攻之前,定州人口达到顶峰,几乎超越了天宝极限,达到了五十万之众。 随后便是连绵不断的战争。因为李克用的战略重心在河北,易定屡助河东,所以河北诸藩视其为叛徒,是晋人的走狗,必欲拔之而后快。 易定从此无法从战争中脱身。 人口不断下降,经济慢慢凋敝,曾经能出产包括罗、铀、细绫、瑞绫、两窠绫、独窠绫、二包绫、熟线绫在内各种优质绢帛的定州,绢帛产量逐年下降,民众生活日益困苦。 但武夫们的日子似乎并未太受影响。相反,因为战事的频繁,将帅们不得不竭尽全力来满足他们的胃口,收入反而还更多了,代价则是民间财富的日益缩水。 或许有一天,当民间的存量财富降低到警戒线以下,新生财富又收不抵支的时候,他们的生活才会受到影响。但这个时候战争未必能结束,当年郓州、兖州、徐州的武夫们连赏赐都领不到几个,肉都吃不上的时候,还在反复厮杀,抵抗不休,直到耗尽本镇的最后一分元气…… 定州的元气,此时并未耗尽。但王郜却坚持不住了,弃城突围。从老百姓的角度来说,或许是好事。真打到当年徐州时溥的惨状,邵树德都觉得该狠狠杀一批人了。 「武威军到哪了?」邵树德问道。「已至魏州。」南衙枢密使朱叔宗回道。「罢幽州行营,组建邢州行营,以卢怀忠为行营都指挥使。」邵树德吩咐道:「武威、铁林、控鹤、佑国四军悉归其指挥。侍卫亲军!」 孟知祥部、诸道州兵土团亦一并归隶。」 「天雄军使臧都保任山后行营都指挥使,天雄、银枪二军、侍卫亲军赫连隽部及诸蕃兵,悉归其节制。天雄军暂驻北平府。」 「龙骧、天德、定难三军领取完赏赐后,班师修整。 「葛从周是内乡县侯吧?攻灭三镇之大功,不可不酬。即刻准备册文,封其为蓟国公,食封四千户。」 「一应立功将士,按名册封赏。」「前后俘获之易定士卒万余人,尽皆发来北平府,修建宫城。」 「调原州刺史赵岑为定州刺史。」「铁林军右厢兵马使甄诩年迈,调任定州州军指挥使,即刻赴任。」 「臣等遵旨。」在场的枢密使、宰相们纷纷应道。 葛从周大功告成,位列国公,还是个有食邑的正牌国公,与赵匡凝那个没有一户食邑的荆国公不可同日而语。 严格说来,大夏现在只有三位正牌国公,即食封四千三百户的鲁国公李唐宾、食封四千户的卫国公卢怀忠、食封四千户的蓟国 公葛从周。 封到国公之后,再想立功就比较困难了。也就老卢比较特殊,李唐宾到现在还在枢密院坐堂办公,他与杨悦、胡真、王卞三人,同为南衙枢密副使。 邵树德走到哪里,李唐宾这类人都要跟在身边,名为出谋划策,实则不放心他留在洛阳、长安、北平这类京畿重地———不是怀疑他,而是保护他,一旦被士兵裹挟,有些事就说不清了。 议政完毕之后,临离开之前,邵树德又下了一道旨意:调符存审为左右铁林军军使。 这是一道颇令人意外的旨意。 铁林军的诸位将领,如野利遇略、郑勇、徐浩等没有得到升赏,反而调了一个外人过来,惩罚的意味十分明显。 但圣人对铁林军还是有期许的。他希望符存审能够好好整顿一下这支部队,令其重新焕发生机,成为一支劲旅。 而随着易定镇的覆灭,河北大地上就剩一个残废的成德镇了。 夏军攻打易定之时,河东、成德数次出兵救援,结果都不理想。尤其是成德,因为近在咫尺,算是比较卖力的。但几次野战,损失不轻,甚至还被夺下了冀州。 王镕现在只剩镇、赵、深三州了,军心士气也很一般,下一步就是拿他开刀。 邢州行营即将开始组建,届时二十万大军压过去,不灭成德不罢休了。 而这一次,河东究竟还有多少力量来救援他们,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第十二章 军不发 晚唐浮生军不发 无萎亭内外,唉声叹气一片。 部下们进了一些豆糜,卢彦威草草吃了,也满脸阴郁。 传闻数百年前,汉光武帝自蓟南驰奔至此,饥甚,冯异进豆。 部下们给卢彦威进豆,不是为了模仿谁,而是真的只有豆子吃了。 沧景败兵一路西奔,为王镕收留,稍得喘息之机。时卢彦威兵不过千余,但他不死心,不断招徕亡散,慢慢扩充到了两千多。最近又募了一些沧景、瀛莫、冀赵本地的亡命徒,甚至是冀州溃散的赵兵,乃有众三千。 王镕并不是好相与的。 因为瀛洲邵播、邵扬兄弟屡遣州兵南下洗掠,于是王镕「请」卢彦威率军屯于无萎亭,当道下寨,阻遏敌兵。 卢彦威还是很卖力的,与邵氏兄弟打了几场,将其逐退。正当他以此为功,去饶阳要钱粮的时候,却吃了闭门羹。饶阳县令随便打发了一点钱粮,然后便不肯给了。 卢彦威对此非常愤怒。他们屯于无萎亭,保护的是你饶阳县的安全,县令何如此不智? 要说没钱粮,那更不可能。 饶阳县乃晋鲁口城,司马懿征公孙渊运粮时所筑。后魏道武帝幸此城,大宴群臣,有虏口镇。自北朝以来,益为交通要衢,隋唐置深州,饶阳皆为州理,先天元年深州治平陆县,但发展了快两百年,饶阳依然繁华远胜平陆,甚至就连深州的郡名都是饶阳。 怎么可能没钱没粮?就是不肯给罢了。卢彦威非常气不过,都什么时候了,还如此做派,成德上下怕是要和沧景一样被攻灭。 但他又不真的希望成德镇覆灭,那样他们这些丧家之犬怎么办?逃河东去?卢彦威倒是愿意的,但手下人未必都愿意跟着去。 「呜——」角声突然响起,这是有敌人出现的信号。 但卢彦威没有动,沧景武夫们有人无动于衷,有人登上高台看了看,然后又下去了。营垒东南角,还有一个稍小的营寨。王都带着五百骑兵,打开营门,鱼贯而出。他也是逃过来的人,手下不足两千,全是易定军士,士气与沧景武夫一般低落。 来袭的还是瀛洲邵氏兄弟的人马,他们远远出现在了驿道尽头,那里烟尘滚滚,似有数千武人来袭。 「王都到底图什么?」卢彦威嘿然一笑。王都是王处直假子。王处直已经投了邵贼,没有他劝降,北关城不会那么快陷落,定州也就没那么容易拿下。 卢彦威自忖,若他处在王都的位置,早就降了。但王都这厮到现在还在折腾,野心当真不小。 当然卢彦威现在不可能降了。长子卢况被杀,这已是不死不休之势。 打吧,打到死了为止。王镕如此昏庸,他死之后,黄泉路上还有人作伴,多好。 战鼓声渐渐响起,王都与邵氏兄弟很快交上了手。 卢彦威没兴趣看,只派了三百骑兵出营,为王都掠阵,顺便监视战场情况。 瀛洲兵没能力打进来,但他们也没能力推进到七十五里外的河间城。 他们这些孤魂野鬼,现在过一天算一天。看似威风凛凛的成德军节度使王镕,与他们又有多大区别呢?***** 自起床以后,王镕几乎一整天都在盯着地图。 夏人在定州一带囤积了大量兵马,据打探到的番号来看,龙骧、控鹤、佑国等军都有,这都是刚刚攻灭易定镇的得胜之师。 就在昨天(六月十九),佑***一部数千人自定州南下,直趋槁城。 看这意图,似乎是想接应邢州一带的兵马,南北对进,将整个成德切成两半,将镇州孤立开来,然后慢慢吃下冀州残存的几个县,拿下深、赵二 州,待剪除完羽翼,再合围镇州。 王镕不知道这个大手笔是谁做下的,但他知道,以如今成德武人的状态,很难阻止夏人这个战役计划的实施。 他们已经在救援定州的数次大战中损失了万余人,又在冀州损兵数千。数次攻贝州失败,损失也不小。 如今的成德镇,虽然紧急恢复了五万大军的编制,并征召了十万以上的土团乡夫,但战斗力如何,根本没有底。 昨日他至都虞候司问计,诸将之中,惟有段亮愿率军出战,其他人皆以本镇武人向来擅守不擅攻为由劝阻。 至此,王镕什么都明白了。 「唉。」王镕坐回了胡床之上,静思片刻之后,道:「将周判官请来。」 吩咐完之后,他又一次研究起了地图,直 到脚步声在门外响起。 「大帅。」判官周式进来后,立刻行礼。「别行礼了。」王镕苦笑道:「君再跑一趟晋阳吧。」 「大帅有命,自当遵从。只是,自四月以来,晋阳有传闻,李克用卧床静养,很少见人。大帅还是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免得乱了自己的方寸。」周式提醒道。 「我知道。」王镕抬起头,看着周式,道:「君勉力为之即可。若能召来晋兵,赏钱万缗。」 周式苦笑。 他一直参与机密,当然知道如今战场上的情况。 冀州那边,夏人的天德军攻势猛烈,连战连捷,有从侧翼攻入赵州的趋势。最近两天,又来了武威军,天德军方收回攻势,不知去向。但那个方向,仍然有大量夏国禁军、州兵土团存在,随时会发起大规模的进攻。 中国大陆门红肆步定州之战已经结束了。 王郜、王都等人带着少许兵马仓皇南奔。而夏人在休整完毕之后,势必要大举南下。 周式完全同意王镕的判断,夏人要将成德军一劈两半,逐个围歼。而能够制止夏人这个作战计划实施的,唯有河东。即晋兵出太行山,或攻邢州,或攻定州,都能达到效果。 甚至出泽潞,冲入相卫,截断永济渠都有效果——这个用兵思路没有前两者有用,因为夏人已经粗粗梳理完了攻占的幽州、沧景二镇,魏博也能提供资粮,永济渠已经没有之前那么重要了。 最好的办法还是让晋人攻定州或邢州,一招解百忧。 「周判官还请早行。」王镕又站起身,催促道:「晋人整顿兵马还需时日,越早到晋阳越好。」 见自家主公都这么着急了,周式也没办法,只能应下:「我这便前往晋阳,大帅静候佳音便可。」 王镕闻言有些感动,抓着周式的手,声音都有些哽咽了:「大事皆赖周君了。」 周式也流泪道:「我周氏累代富贵,皆由王氏所赐,敢不从命!」 说罢,躬身一礼,匆匆而去。 夏日的午后来了一场雨,洗涤掉了晋阳大街小巷的尘埃。 李存勖勒住了马缰,将马鞭递给亲兵,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空,骂了一句:「又要下雨。」 推开朱红色的大门,穿过青黛色的瓦墙,在长长的连廊尽头,他停了下来。 李落落也在不远处停下了脚步。两人点头致意,都没有说话,很快便交错而过。 李存勖的心情更阴郁了。 大哥在幽州打得很差,甚至不如夏国那个赵王邵嗣武,被他赶来赶去,从三河跑到檀州,又从檀州窜到幽州,复至易州,败仗吃了不少,战果寥寥无几。回来之后,不出意外受到了父亲的斥责与辱骂。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在泽潞打得也不怎么样啊。守御尚可,可一旦下山,进入邢洺磁或相卫地 界,就总是胜少负多。最近一次,刘训甚至直接投降了,让他灰头土脸。父亲知道了,气得直接从病床上起来,大骂一通,然后又昏昏沉沉睡去。 唉,到处都是坏消息。 李存勖突然就没什么与大哥别苗头的想法了。都这个鸟样了,争来争去又如何? 进入内府后院之后,李存勖见到了正半躺在胡床上静养的父亲。 曾经威风凛凛的代北猛将,如今就像只病虎一般,蜷卧于巢穴之内,半昏半醒,意气全无。 突然之间就有些心酸。 「阿爷。」李存勖走近,轻声呼唤。李克用睁开眼睛,微微点了点头,问道:「吾儿所来何事?可又有人逃了?」 「没有。」李存勖答道:「儿来只有一事,成德必须救。不救,王镕早晚会降,届时偌大个北地,连一个盟好都没有了。」 「前天杨行密使者又至。」李克用微微叹了口气,道:「听闻他也不太行了。」 李存勖一怔,父亲这思路也太天马行空了。「行密纵横江淮二十年,也到垂暮之年了。」李克用说道:「想当年,巢乱初平,秦宗权尚在肆虐,我、邵树德、朱全忠、王重荣、李匡威、王镕、罗弘信、朱瑄、朱瑾、时溥、杨行密等辈趁时而起,各以数万兵称雄一方。」 李存勖默默听着。 「时至今日,王重荣死于军乱,时溥举家***,李匡威下落不明,朱全忠、朱瑄为邵树德所杀,朱瑾亡奔广陵,罗弘信病逝于魏州……」李克用叹道:「竟然只剩下我们这几个了。」 李存勖默然。 当年程宗楚、王处存、诸葛爽、李侃等人死后,懿宗、僖宗朝的那一批节度使算是退场落幕了。如今又过了二十多年,黄巢之乱后崛起的一帮节度使,竟然也没剩几个了。 听起来有些让人心酸。而这话从父亲嘴里说出来,李存勖只觉得更心酸,这意味着病痛已经消磨了他的雄心壮志。他已经在意志和精神上,向邵树德认输了,因为天不假年。 「阿爷,成德必须救啊。」李存勖提醒道。「方才大郎也这么和我说的……」李克用看向二子,问道:「你觉得如今搜刮兵马东出,会怎么样?安敬思、孙重进、刘训之事,会不会重演?」 李存勖被问得面红耳赤。 刘训当时是他的手下,直接带着三千多人马降了。你说你吃了败仗,回来即可,如今处处是败仗,也未必会责罚你,可你率众投敌是怎么回事? 「阿爷……」李存勖深吸口气,道:「请阿爷将大军授予我,定破贼军。即便不胜,也会带着儿郎们退回来,不至于发生临阵投敌之事。」 「你可知月前金城镇兵劫将降夏,当时是怎么说的?」李克用又问道。 李存勖摇头。 「有军士扬言,‘我辈二十余年为李家效命,甲不离体。战至今日,财乏民困,百姓不胜其酷,太原之民,多号泣于路。而李、邵往来欢然,独留我辈生死相搏。今全军怨怒,咸欲降夏,公若不从,须至无礼。,」李克用用一种混杂着恼怒、悲哀、无奈的语气说道。 李存勖张口结舌。 金城在雁门关外,曾是沙陀三部的牧场,父亲便出生于彼处。那里的镇兵,居然也降了,还是以一种劫将投降的方式,让他很是震撼。 「但——」李存勖有些着急,道:「成德还是得救。不然,河东将孤立无援,覆亡之日不远。」 李克用沉默良久。就在李存勖想要再催的时候,他问道:「如果东出,以何人为将?」 「请阿爷将大军授予儿统带。」李存勖听了一喜,立刻说道。 李克用不语。 李存勖见了有些 恼怒,道:「若阿爷不放心儿的统军之能,遣周德威、李嗣源、李嗣昭亦可。」 李克用闭上眼睛仔细想了想,道:「也只有周阳五了。」 而就在这时,却见李存贤从外间匆匆而至。他见李存勖也在,分别向二人行了一礼,然后说道:「大王,盖太保薨了。」 李克用猛然坐起,怒问道:「你再说一遍!」 「大王,盖太保薨了,家人已在准备凶器。」李存贤硬着头皮重复了一遍。 李克用这次听清楚了,只觉浑身一阵无力,栽向胡床靠背。 李存勖眼疾手快,赶忙抱住父亲,李存贤也上前帮忙,并呼唤郎中。 李克用虚弱地靠在胡床上,流出了两行眼泪。书 盖寓跟了他多年,乃最最心腹之人。开过年来,他的身体就不行了,重病卧床,没想到竟然走了。 「军不发……」李克用一时间心神恍惚,什么念想都没了。 李存勖长叹一声。这就是命,王镕你不得不服! 免费阅读. 第十三章 考验与出使 成德战云密布,晋阳愁云惨淡,北平却一派欢声笑语。 这就是现实。 试想一下,如果邵树德一手创立的关西军政集团至今还窝在关北,靠着黄河、横山以及沙漠之类的自然屏障,苦苦抵挡着来自各方的攻击,灵州同样不会有什么积极的气息。 但一切终究不一样。 关西军政集团,已经吸收了大量河南官员、军将加入,现在开始吸收部分河北的「先进分子」,整个集团越做越大,前景越来越好。人与人之间的悲喜,本来就是不相通的。 大夏赵王邵嗣武与张淮深之女月娘的婚事是北平府六月的「焦点新闻」。 场面之隆重,宾客之繁多,让人大开眼界。 与此同时,坊间传闻,美原公主邵醴八月出降新科进士赵凤,喜事一桩连一桩。 诸多焦点之下,六月底之时,余庐睹姑低调诞下一女,却没多少人关注了。 余庐睹姑失望地无以复加,但邵树德却挺高兴,连续几个儿子之后,终于来了个女儿。 萧重衰的心情也莫名好了不少。她现在主要和萧十五娘练习舞蹈、画画,只在偶尔情况下,才会与圣人一起练习吹奏箫、笛。 邵树德喜欢她们俩人一起吹,一人横吹笛子,一人竖吹箫,那是极致的享受。 办完长子的婚礼,邵树德回到了金台殿,将嫡长子邵承节在蜀中的往军报一一翻检出来,仔细复盘————在围城一年之后,李茂贞阖家***,成都告破。 秦王邵承节自唐末天祐元年八月离开长安出师,花费两年时间一一攻拔了山南西道诸叛州。这一阶段打得中规中矩,山南西道诸州有的降顺,有的未降,整体实力较为分散,故多是围城战、攻城战,两年扫平,效率非常不错。 可惜,依然没有发现李匡威。他带过去的五千幽州兵倒是在各处都发现了,甚至是叛乱各城的主力军官、将校。抓获之后,反复拷打,得知李匡威与他们走散了,不知所终。也有人说,李匡威被诸葛仲方暗害了,抛尸荒野。 邵树德又想起了诸葛仲方。有些时候,他都佩服这厮的脑回路。 诸葛爽对邵树德有半师之谊。后来更是派节度掌书记蒋德温前往麟州,为邵树德说亲。 结婚之前,婚书是诸葛爽接的,还赐与了婚房,更是以长辈身份出席婚礼。 对帝后二人,诸葛爽都攥着大把人情。如此邦邦硬的背景,被诸葛仲方玩成这样,只能说武夫本性如此。从敢暗害李匡威,收编其五千降兵来看,表面老实的诸葛仲方,暗地里野心勃勃。 但他没有机会了,以后只能老实蛰伏。从诸葛仲方身上,也可以推理,如今的大夏朝廷之内,到底有多少迫于形势蛰伏之辈。 当然邵树德并不过分担忧。 他不相信古来其他王朝,开国之时诸将相都是忠心耿耿的。那只是记载于史书上的表现罢了,内心怎么想的谁知道。 但凡事论迹不论心,一切看表现,这才是成熟的政治家所为。 肃清山南西道、诸军休整完毕之后,便是龙剑、东川二镇长达两年的鏖战。其间大小战事数十次,双方互有胜负,但三次主力会战都打赢了,消灭李茂贞主力两万余人,杂兵四万余,进抵成都郊外。 接下来便是成都围城战及邛南攻防战,再度消灭茂贞兵两万人、杂兵三万余,杀茂贞子李继侃。 历时五年,收取山南西道、龙剑、剑南东川、剑南西川、邛南五镇,杀贼十余万。 这个成绩,邵树德基本满意。 孩儿们生于这个时代,要想承继大位,没有军功、武勇是不行的,否则就是后唐闵帝的下场。 复盘完毕,他唤来了秘书监卢嗣业,吩咐道:「着秘书省拟旨,册封奉天郡公高仁厚为巴国公,具体食封多少,你们算一下。」 「陛下,昨日政事堂议起蜀中之事,着吏部考功郎中测算,该实封4700户。」卢嗣业答道。 差三百户就是郡王了,在邵树德的承受之中,于是点头应允道:「就这样吧。」 新朝目前食封,除去亲王、公主外,最多的是清河郡王折宗本,已累功积得5600户。 其次是乐安郡王,5000户。他没有机会立功,也没有机会被罚,这个食封不会变动了。 再次就是巴国公高仁厚的4700户了,鲁国公李唐宾4300户。卫国公卢怀忠、蓟国公葛从周都只有4000户。至于追封的前代王公,就不算在内了。 这些功臣其实还有立功的机会,就看邵树德想不想给了。 「金刀、黑稍、飞熊三军,已出征两年有余,都回来休整吧。」邵树德说道:「各军防地,重新划分一下。金刀军移驻邓州,黑稍军移驻华州,飞熊军移驻汝州。」 这三支军队,自五年前就跟随嫡长子出战,这是要撤回来整顿了,连带着驻地都要变更。 即便是父子,在涉及到兵权的事情上,也不会有丝毫情面可讲。 嫡长子已经在这三支部队里建立了威望,或许还提拔、安插了私人。到这种程度,邵树德还是可以容忍的,甚至是他本就希望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会整顿,这是政治生物的本能。 你们到底效忠的是谁?圣人,还是秦王?这个要弄清楚。 在我死之前,你们不能踏错一步。不然的话,邵树德不介意对他们进行彻底的清洗走到这一步,是他不愿意看到的,承节应该也不愿意看到吧? 「调义从军入蜀,秦王继续留镇蜀中一年。朕闻已有十余万兵,此时该汰弱留强了,就此也拟一封旨吧。」邵树德又吩咐道。 金刀军等部撤回后,秦王邵承节帐下仍然有十万以上的兵马,多为他在山南西道、蜀中搜刮钱粮慢慢拉起来的部队。其中,最早跟着他的从马直数千军士已化入各部,充作军官骨干。 这其实也算一种变相的白手起家,就是扩充速度快了点。接下来邵承节如何稳定消化、清理裁汰这支部队,是邵树德观察的重点。 想要当皇帝,与武夫打交道是必备的技能。如果这一关过不了,那邵树德就不得不思考备用方案了。 「还有一事。」邵树德刚想离开,又道:「令吾儿拣选轻便值钱物事,发往洛阳。」 说罢,便离开了。 卢嗣业默默写着,没有任何多余的话,也不会对任何人说。这是他的为官、处事之道,也是他得以平步青云的直接原因。 七月初十,婕妤种氏在交泰宫诞下一女。邵树德大喜,赐名「惠晚」。 这么多女儿中,至今只有三人是他好好取名的。 其一是大顺三年(892)四月,贵妃赵玉所生之女,名「采薇」。 其二是乾宁六年(899)正月,充媛张惠所生之女,名「嘉鸾」。 第三个便是婕妤种皎所生之女「惠晚」了。其他女儿全是单字名,想到什么随便取个,不怎么走心。 从取名之事上,就完全可以看出邵树德的偏爱。 粗粗数了一下,他现在已经有29个亲生孩子了,还不错。 比起曹孟德,还差了2个,但孟德兄儿子、女儿的比例达到了4:1以上,过于悬殊,真实数量恐不止31个。 比起李世民,还差了6个。他死得太早,没有办法。 比起朱元璋,还差了15个,不 知道这辈子能不能追上。不过考虑到老朱在五十岁之后还生了十来个儿子,邵树德自觉现在耍得了重剑、骑得了烈马、挽得开强弓,还大有潜力可挖。 邵氏宗族,还有待他来发扬光大。也是在这一天,他收到了晋阳传来的绝密消息:李克用沉疴深重,已卧床静养,幕府大小事务,除非紧要之事,一般交由李袭吉、冯道、李落落、李嗣昭四人分理。终于得到切实消息了! 邵树德精神一震,立刻召集政事堂、枢密院主要官员商议。 「陛下,此事不太好张扬,也不宜操切。」陈诚说道:「最好派一位亲近重臣,至晋阳探望。若在平时,或有不妥,但在此时,断无大碍。」 此话一出,人人侧目。 陈侍郎这人很迷,有时候明哲保身,有时候又大胆进言。 自私自利耶?大公无私耶?都不像。完全自私自利、明哲保身的人,不会得到圣人看重。但过于大公无私,得罪的人又太多,未必有好下场。 陈侍郎这人,太矛盾了,很多人看不懂他。「陈卿这话言之有理。」邵树德思忖一番后,缓缓说道:「何人可往?」 陈诚沉默了一下,道:「臣愿亲身前往晋阳。」 「不可!」邵树德醒悟了过来,这事怎么能让臣子推荐呢?只能由他乾纲独断。 「鸿胪寺李卿身体不适。这事还是让裴冠去吧。多挑选些上等药材,礼物须不能薄了。」邵树德做出了决定,说道。 裴冠目前是鸿胪寺少卿,多次出任各行营监军,胆气不小,经验也很丰富,由他出使确实不错。 李杭年纪不小了。年轻那会风里来雨里去,四处出使,兵荒马乱的情况下,餐风露宿也是常有之事,有时候甚至会受伤。到了如今四五十岁的年纪,诸病缠身,已经不再适宜出使了。 裴冠如果能顺利完成任务,将来就由他接李杭的班,以酬其功。 「另者,让王郁夫妇一并跟着回晋阳。」邵树德最后吩咐道。 免费阅读. 第十四章 父子与选举 建极五年七月二十,临朔宫宝华殿建成,邵树德、赵玉在此宴请邵嗣武、张月娘夫妇。竹林之内,凉风习习,颇为幽静。 赵玉容光焕发,言笑晏晏,热情招呼着新婚夫妇吃些点心。 吃喝得差不多后,邵树德终于点出了今日的正题,只听他说道:「大夏北地一统指日在望,而在南方,三川业已收入囊中。这个天下,接下来或许不存在什么艰难的战事了。统一最大的阻碍,主要是南方的疫病、交通和气候。这些,其实是可以克服的。嗣武,你现在有什么想法?」 邵嗣武心中一顿,抬头看了一眼父亲。 月娘关切地拉了拉他的手,用眼神鼓励。她在宫中生活了好几年,了解的东西可能比常年在外的邵嗣武还要多。成婚以来一月有余了,夫君一直心神不宁,有时候会怔怔发愣,让她很是忧心——既已嫁为人妇,当然要为丈夫考虑。 「儿惟阿爷之命是从。」邵嗣武说道。邵树德微微颔首。 这个回答中规中矩。没有以前那么锐气十足了,但经历了这么多事,将锋芒藏起来也是应有之意。 「别看如今各地攻势顺利,进展颇速,但隐藏起来的问题还有很多。」邵树德说道:「为父也需要你们的帮助。」 邵嗣武有些惊讶。 邵树德笑了笑。他能分辨得出,大郎这是真的惊讶。 赵玉轻轻将茶碗放下。那日在临波亭中所谈之事,两个人都没有说。她不说,是不想引起圣人误会。 圣人不说,大概是因为秦王还没回来。他是个谨慎的人,一辈子都这样,虽然秦王离太子之位越来越近,但只要一天没下定决心,他就不会把所有退路都堵上。 前天魏王遣人送来两条鲟鱼,说是在海上钓的,知道父亲爱吃鱼,特遣人送来。 魏王的履历十分扎实,当过县一级的小吏,也干过正儿八经的县尉、县丞,如今在平海军当副将。唯一失色的部分,就是缺乏军功,不能服众——平海军至今不过万人,还能指望水师上岸帮忙不成? 但如果圣人起了心思,安排他南征,建立功勋,培植亲信,也不是不可能。 「不谈这个了。」邵树德摆了摆手,道:「大郎,你觉得攻取成德、河东之后,下一步该取哪里?」 邵嗣武犹豫了下,一咬牙,道:「儿觉得可先灭契丹,尽收其部众,然后驱之攻淮南、江西。如果吴越不从,亦可攻拔。」 「渤海国你怎么看?「邵树德问道。 邵嗣武毫不犹豫地说道:「阿爷攻契丹之时,渤海国怕是就要反了,或可一并料理。」 「你在辽东四年,看来是下过工夫的。」邵树德欣慰地点了点头,道:「击败他们容易,但想要彻底控制,你可有良策?」 「阿爷要彻底占了渤海?废藩置郡?「邵嗣武有些震惊。 「渤海一百多万人,有城池,有驿道,有农田,有商埠,甚至还有书院、工坊,为何不能占?」邵树德反问道:「你觉得渤海国还是羁縻好吗?」 「儿不敢妄言。但渤海传国二百年,怕是没那么容易就范。一旦勾连契丹,或酿出大乱子。」邵嗣武说道。 「如果契丹都是自己人呢?「邵树德问道。邵嗣武若有所悟,还有些不敢相信。 「痴儿,天下大着呢.....」.邵树德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叹道:「别胡思乱想了。外间的传闻,都做不得真。你是我和玉娘的孩子,我对你寄予厚望。不要眼皮子那么浅,往西看,往东看,向北看,甚至向南看,天下很大。你若建立功勋,裂土封王之事,也不是不可能。」 赵玉在一旁微微叹息,拿绢帕擦了擦眼角。 张月娘乖 巧地坐到赵玉身旁,想到难过处,也有些垂泪。 「你看——"邵树德无奈地指了指赵玉和儿媳,道:「你今年二十二岁了,不是孩童。岂可因一时小挫而灰心丧气,让妻子垂泪?男儿本自重横行,振作起来,替我、替你阿娘建立功勋,替月娘、替你未来的孩儿谋个传诸子孙的基业,不好吗?」 「父亲!"邵嗣武眼眶微红。 「哭哭啼啼,恁得像个娘们!」邵树德笑骂道:「你二弟哪怕箭矢临身,陷入重围,也没见他哭过。我当年一张弓、一杆刀,生生搏出来了如今这份基业。你还年轻,机会多得是。」 「父亲放心,儿已幡然醒悟,定然痛改前非,为——朝廷分忧。」邵嗣武大声道。 「这才对嘛。「邵树德喜道:「像之前那般,闷闷不乐,真不似男儿。月娘见了,怕是都要把你踹下床。」 邵嗣武尴尬一笑,月娘脸都羞红了。 「好了,再给你旬日悠闲的日子。待到八月秋来,你替朕巡视一下妫、濡、营三州,看看他们弄得怎么样了。「邵树德吩咐道。 ****** 给儿子画完大饼、注入精神能量之后,邵树德又开始构思起了他对这个天下的规划与改造。 李克用、杨行密相继病重,邵圣左看右瞧,天下似乎已无敌手,那么可以进行到下一步了。 正所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他向来喜欢未雨绸缪,埋下种子,然后做时间的朋友。当然,他现在大势已成,想做他朋友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就在最近几日,契丹那边传来消息了:刘仁恭愿归顺朝廷,但开出了条件。「简直不知所谓!」邵树德将笔搁下。 余庐睹姑正在给女儿喂奶,偷眼瞧了一眼奏折,抿着嘴没说话。 她现在发现,这个刚出生的小女儿,比大女儿可爱多了,因此满腔心思都寄托在她身上。 「刘仁恭愿意帮朕打契丹,但居然想割据渤海。」邵树德嗤笑一声。 在这个乱世挣扎半辈子,他自问已经很了解这些武夫了。但刘仁恭的贪婪,依旧让他叹为观止。 「刘仁恭只有一个半残的扶余府,粮饷尚不能周,如何敢想割据渤海?」余庐睹姑奇道。 「契丹大攻渤海,刘仁恭也出动了,所获颇多,他现在应该有四州之地了,多了个涑州。」邵树德说道:「这次是阿保机策动的,带着支持他的契丹贵人。这厮可真是不安分啊。」 渤海国是块肥肉,这谁都知道。 阿保机带着支持他的各部贵人,在渤海攻城略地,所向披靡。而且现在有了刘仁恭相助,他们也会攻城了,所得更甚往昔。 当他们带着大批奴隶、粮食、牲畜、财宝回到部落的时候,没去的人会非常眼红,继而跌足捶胸,懊悔不已。可以这么说,在与耶律辖底的较量中,阿保机扳回了一城。 「以你之见,痕德堇可汗还能活多久?」邵树德靠在御座上,右手食指轻敲桌面。余庐睹姑看了心中一突。 她听人说,圣人一旦出现这个动作,就表明他在做重大决定。 「怕是活不了多久。」余庐睹姑说道:「这个冬天能不能熬过去,都很难说。」 部落大萨满不仅仅是神棍,往往还兼职着医生的角色。虽然在邵树德看来,余庐睹姑那狗屁医术纯粹就是忽悠人,但架不住愚昧的草原牧人相信啊。她是真给痕德堇可汗瞧过病,因此她的判断是专业的,很接近真相。 「如果痕德堇可汗死了,八部重选可汗,阿保机选上的机会大不大?」邵树德问道。 「辖底肯定选不上的。」余庐睹姑先排除了目前的契丹八部夷离堇,然后继续说道:「如果依 照传统,继续让遥辇氏的人来当可汗,首先得让耶律氏的人不出面。如今这个情况,遥辇氏的后生都不怎么样,没有丝毫人望。如果释鲁或阿保机出来选,被选上的可能性很大。」 「朕刚把阿保机弄下去,他就又要上来了?还是一步到位,直接当可汗?」邵树德有些不高兴,道:「看来此贼今年东攻渤海,也是有原因的。」 「是,应该就是为了增加人望,选可汗。」余庐睹姑说道:「去岁朝廷与契丹议和,很多贵人虽然支持辖底,但那也是被迫,归根结底是慑于朝廷兵威。」 「那么,是否可以通过大军压境的方式,再恐吓一下契丹?让阿保机选不上?「邵树德问道。 「陛下可尝试一下,不过结局难说。」余庐睹姑说道。 「阿保机这厮,可真是烦人。」邵树德笑道:「早晚将他擒杀了,一了百了。」其实,萧敌鲁最近也传回了消息。 他潜入了述律平的头下军州,传回来了一些有关紫蒙县的情报。但更有价值的,却没有了。 韩延徽那波人也和韩知古取得了联系。他们并未暴露身份,只言幽州被夏军攻占,他们恶了夏人,只能出奔投靠。 邵树德不知道韩知古信不信,但他确实收留了韩延徽等人,并将其介绍给了述律平。述律平对这些汉地来的人才很重视,亲自考校一番后,皆委以官职。 这份气魄确实可以,如果不是韩延徽等人「忠诚」,估计真被契丹拉拢过去了。 「陛下,耶律氏并未所有人都支持阿保机,还望.....」余庐睹姑可怜兮兮地说道。 「怎么?提前给自己找班底了?」邵树德说道:「你这女奴,终日胡思乱想作甚?再过俩月,继续给朕生孩子。」 余庐睹姑身躯一颤。 「怎么?不愿意?」邵树德似笑非笑地说道:「那朕找重衰去。她那小嘴吸溜吸溜的,朕若命她来服侍,可愿意得很哪。」 「陛下....」余庐睹姑将孩子交给乳娘,投入邵树德怀中,娇声道:「妾服侍起来,不比重衰舒服多了?」 「你们娘俩....「邵树德大笑,时已近午,稍稍有些饿了,吸溜着吃了点东西后,他又继续批阅起了奏折。 邢州行营组建后,立刻开始了调兵遣将。 六月底,佑***丁会部直插槁城,野战击败成德援军,俘斩两千余人,随后围城。湖北道州兵土团、侍卫亲军孟知祥部蜂拥而至,十日拔城,将其攻克。 卢怀忠率武威军自邢州北上,克柏乡,直逼赵州。关内道州军自冀州西进,步步紧逼。 成德战局第一步进展非常顺利。 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河东出兵救援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了。那么一切就没那么复杂了,现在就凭野战优势打得王镕手忙脚乱,不敢出击,陷入被动,然后——肃清冀州、赵州、深州等地。 后续援兵也在持续跟进。 整个河南大地上,来自关内道的第二批州兵一万人已经抵达河阳。直隶、河南、淮海三道州兵两万多人也次第开拔北上。 这一波,是要好好锻炼这些地方部队了。过了这个村,很可能就没这个店了。 邵树德突然有些惋惜,一旦扫平成德、河东,他无敌的禁军该到哪里去找敌人厮杀。 第十五章 西行途中 裴冠离了幽州后,便往良乡、范阳方向而去。 北平十三县,良乡是老县,经过编户运动以及迁移关西移民后,目前有5000余户、2.6万余口,其中「老北平人」约在1.5万上下的样子,其他全是新移民或新近落户的蕃胡—严格来说,这些也是「老北平人」。 从整个北平府来说,十三县现有约7.7万户、40万口。经历了十余年的战乱,「老北平人」大概只占六成的样子,剩下的都是新编蕃胡及移民。 裴冠是关中人,就本心而言,他当然希望来自关中的移民越多越好。 黄巢之乱时,得益于圣人的力战,京兆府北半部分的保存得比较完好。圣人坐镇富平,将张全义、孟楷、李详等人打得抱头鼠窜,数次挫败巢军北上企图。 富平八县百姓感其恩德,人皆称颂。灵武郡王兵一至,百姓赢粮而景从。熟习弓马之少年,纷至帐下,乞为效命。富平等地甚至有封氏姐妹感圣人义举,以身侍奉的美谈。 关中西半部分则被朝廷控制着。尤其是凤翔府,当年便是诸道行营都统郑畋的大本营,龙尾坡之战,杀巢军大将数员,斩首两万余级,挫败其西进企图。 整体而言,关中的人口保存还是相当不错的,这些年一直是对外移民输出的主力。河南府、汝州、孟州、怀州,几乎八九成以上的人口是后迁来的关西移民。 晋州、绛州、襄州、郑州等地也有一半百姓来自关西。 从分布上来看,基本都是黄巢、秦宗权、孙儒、李罕之四人祸害过的地方。圣人迁关西无地、少地贫民,或河陇羌胡奴隶,给其耕地、宅园。十余年间,残破的县乡慢慢恢复生机,在很多人看来,这些州县都是关西铁盘,属于关西军政势力的对外延伸。 「裴随使,圣人可会将咱们飞龙军安置在北平府?我看这地方挺好,有山有水有田,住起来应该很滋润。」说话的是良乡县复叶乡白水里里正,一个前飞龙军队正,刚刚老退下来,举家迁来了良乡县。 飞龙军与自古以来的很多武人一样,戍边之时,家人跟着住在军营附近,不落地方户籍。飞龙军长期在柔州作战,其家人分散在胜、参、柔三州的军营左近,靠武夫发下来的钱粮赏赐生活,再开垦一些能开垦的荒地,当作额外收入。 不过,经过朝廷整顿,驻扎在洛阳周边郡县的禁军将士家属,则落籍当地,分发田地,算是定居下来了。 也正因为如此,邵树德才会给军人们轮换,打个一两年,就回驻地大半年,以安军心。 其实到了北宋,禁军将士的家人也是住在军营附近的。因为田地稀少,且朝廷不抑制兼并,故他们完全靠军饷生活。 作为禁军马队之一(飞龙、金刀、黑稍、铁骑、银枪、定难、飞熊、银鞍),飞龙军将士想找个好地方生活,也是人之常情。 而且,他们的眼界比较高。禁军嘛,最好安置在京畿重地。北平府是为北都,各方面条件也说得过去,飞龙军上下还是愿意生活在此处的。 「这个—我也不好妄自猜度圣意。」裴冠笑了笑,说道:「怎么?当年我在柔州监军之时,你们不是对那里挺满意么?」 「有宅、有田、有草场,确实不错。但见了大都会的繁华,就觉得柔州那个地方不像样了。」里正笑道:「别说咱们,从陈许过去的镇兵都觉得柔州不行,想尽办法立功升赏,好回到河南。洛阳周边禁军扎堆,咱们就不凑热闹了,北平府还需精兵猛将镇守,飞龙军一来,保管宵小无所遁形。」 裴冠心中暗笑。就你们那军纪,若不严加整顿,来了北平府,怕是要闹得鸡飞狗跳。 「孙大郎,你全家都已落籍良乡,还操心那么多作甚?」裴冠笑骂道 :「飞龙军将来安置何处,朝廷自有安排。」 「呸!朝廷懂个—」孙大郎刚说半句,就在裴冠的眼神下止住了。 裴冠太清楚这帮武夫的德行了,嚣张跋扈,胆大妄为,嘴上没把门,于是换了个说法:「朝廷诸事,自有圣人乾纲独断。」 孙大郎这下没话说了。他敢反朝廷,不敢反圣人,只能嘟囔道:「燕人不可信,京畿重地,还是塞满自己人可靠。」 裴冠敷衍地笑了笑。 他有些害怕,要是哪天圣人崩了,从哪里再找个狠人来压制这帮武夫?时近八月,秋收在即,乡村处处一片红火。 编户之乱的创伤渐渐抚平,久不入王化的蕃胡部众破天荒地第一次给朝廷纳粮。观其脸色,似乎也没什么不满意,除了一点点茫然不安之外—给头人交钱,与给朝廷交钱,有很大的区别吗? 其唯一的不安来源,可能在于头上再也没有遮风挡雨的部落酋豪了,组织被打散了,心中有些茫然无依。 是的,部落酋豪既压榨他们,同时也在保护他们。 酋豪们团结部民,对抗幕府的横征暴敛,抵制他们不合理的征兵要求,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部民们的利益。 但相对应的,他们也通过所谓血脉的高贵、森严的等级、严酷的部落私刑,来保证自己子孙后代的利益。穷奢极欲所消耗的资源,都来自部民们的上供。 孰好孰坏,真的很难说。 但他们没有选择了。一个个被分散安置,上户口、落名籍,计口授田,成为王人。回不到过去了。 *** 太行山脉北段迤逦向东至燕山,东西横亘,为南北交通之阻。先秦之时,山脉南北分别建立了代国和中山国,皆非华夏之民。代国据有北麓桑干河谷地,都代城。中山国据有南麓,都中山。 赵国出雁门,并代地。然中山甚强,利用山脉地形优势,与赵抗多年,直至武灵王胡服骑射,国力大增,越代地,终灭中山,自此代道大通。 代国、中山国之间的山脉,有一中断,形成陉道,即飞狐陉。飞狐陉道长八九十里。 南口在黑石岭,属蔚州飞狐县境,裴冠于八月初一抵达此地。无兵无将,亦无城垣,一片荒芜。 「北风凋白草,胡马日骎骎。赵武灵王并代地,伐中山,终成一代雄主。若唐肃宗能用李泌之言,自云州东进,取蔚、妫,入范阳、真定,则大事可成矣。」裴冠看着这里一片白云黄草的景象,文人的感慨勃然而发。 随从们多为宫廷卫士,却没他这么大的兴致。只是不住张望附近的地形,看看有无贼人躲藏。裴冠感慨完毕,没有进入陉道,而是向西过石门关,入蔚州。 他在蔚州停留了数日,代圣人抚慰军民。 八月初八,一行人抵达了代州东北的瓶形关,遣使入关,具陈目的。 瓶形关镇将听闻夏国使者前来,还有晋王女儿、女婿,不敢怠慢,立刻派信使前往代州,请李嗣源定夺,并将裴冠一行十余人请入关内。 裴冠心中一下子就有数了。两家交兵之际,何时这么客气过? 李嗣源未必交代过守将要怎么做,这多半是人家自行其是,这就很有意思了。这还不算,到了当天晚上,镇将刘琠还置办了一场私宴,招待裴冠、王郁等人。「哦?原来刘将军以前也在马前银枪直?」裴冠故作惊讶地问道。 「昔日李存进为军使,我为副使。后来犯了事,被逐出了马前银枪直,到瓶形关当起了镇将。」刘琠一点没有隐瞒的意思,具实说道。 「那可真是巧了。」裴冠捋了捋胡须,道:「李存进今为横野军副使,镇守营州,乃国之大将。刘琠一听,有些羡慕, 道:「李存进这是上岸了。」 横野军可能不是禁军,但那又如何?即便将来裁撤,他们这些将领也会有安排,至不济也是一州刺史—李嗣恩不就在滑州当刺史么?那地方富得流油,一年不知道能捞多少钱。 如果在裁撤前能捞点功勋,那么弄个爵位也不难。至于割据一方,估计是不可能了。况且刘碘现在的地位并不高,他也没想那么远。 「哎,何必这么说呢。」裴冠笑道:「夏、晋本是一家。晋王与今上乃义认兄弟,听闻今上还有意与义兄结为姻亲之好,说什么上岸不上岸,都是一家人。」 刘碘点头,道:「眼看夏王—一呃,圣人即将一统北地,就是不知道我等...「刘训已是平卢军都虞候。」裴冠说道。 刘璵恍然大悟,大笑道:「坊间传闻,晋王以河东为聘礼,为亚子求娶大夏公主。晋、夏确实为一家,刘将军是有本事的,能在平卢军当差,也是圣人宽厚仁德。」 说罢,连连敬酒。 裴冠亦大笑,来者不拒,通通一饮而尽。 刘琠方才说的那个传闻,其实李克用也知道,并曾经严厉禁止,不准谈论。 刘琠以前也不敢说,但这会嘛,自从晋王病重的消息传来,很多人都下意识松懈了,也没人管那些风言风语了。 敬完酒,刘琠又给裴冠介绍家人。 刘碘长子刘知远、次子刘崇彦,均十一岁,为其妻安氏所出。 呃,尴尬的是,昔年刘琠未发迹时,家贫,安氏已改嫁同乡慕容三郎,生子慕容彦超。刘琠发迹后,慕容彦超也跟来了,刘琠也不介意,对他挺好。刘知远、刘崇彦也把他当兄弟。 裴冠对刘碘家的情况还是略知一二的,他没好意思问安氏是不是被刘碘抢回来了,只是夸赞了几句少年郎,客气一番。 三位少年郎也是第一次见到大国使臣,个个毕恭毕敬,不敢逾矩。亥时三刻,酒宴方散。 出得宴厅后,裴冠与王郁对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情况不错! 裴冠通过刘琠的一举一动,对河东诸将的所思所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后面还有机会,一路上多观察观察,希望这个刘琠并不是个例。 第十六章 河东虚实 滹沱河静静流淌着。 军士们将马儿驱赶至此地,解了鞍具,令其自由奔跑。 河流两岸,农田一块接一块,沉甸甸的麦穗几乎将麦秆压倒。 远处的丘陵矮山之上,水果挂满枝头。鸟雀飞来飞去,一片叽叽喳喳。河道正中央,一连串的小船顺流而下,在代州城外驻泊,卸下货物。 邢洺磁百姓的到来,真的是忻、代二州的福音。这些农业技能出众的河北百姓,在此开垦荒地,修葺沟渠,播种粟麦,又遍植桑果,极大丰富了七县之地的经济。 李袭吉也是位能吏。 忻代的开发是在他的主持下进行的,至今已是第六年,成果斐然。而他也以此为功绩,一跃成为幕府文吏中的头号人物,地位十分尊崇。 不过他的年纪也大了,常年奔波于晋阳、代州之间,有时候还要去泽潞、岚石,渐渐力不从心。 他现在在着力培养二十四岁的冯道。这位瀛州出身的幕府巡官是他最为看重之人,悉心教导,着意提拔,作为河东幕府新一代的文吏首领——对此,晋王也是许可的,并赐予了冯道宅邸、美姬、财物。 忻代二州七县,如果能将税负减轻一些,不用供养那么多军士的话,或许能更加繁荣。八月十五,得到准许的裴冠昼夜兼程,抵达了代州理所雁门县。 城外有大群军士正在操练。 裴冠在驿站停留之时,特意观察了下——是的,他甚至不顾形象,亲自爬上一棵树,窥探军情。 如果不出所料的话,正在操训的是五营新军。最初设立时,以邢洺磁三州精壮为主,为此还把军士们的家人给搬到了忻代,当时不过一两万人。 再后来,继续招募邢洺磁军士,以及从代北内迁的沙陀三部、昭武九姓、吐谷浑、回鹘、鞑靼等杂胡丁壮,彼时人数大增,接近五万。 最后一波扩充,就是收容了因道路断绝,无法返回潢水的契丹诸部人马了,一度扩充至六七万,编为前中后左右五营兵。 但过了这些年,契丹逃走了一些,又抽调两营打散补入各军,完善编制,已然只有三万多人了。 五营新军的命运,其实也从侧面展示了河东在长期战争下的剧烈消耗。 夏军每一次攻岚石,每一次在代北作战,每一次与从泽潞下山的晋兵交战,其实都在消耗河东的实力。 李克用坚壁清野,力战后放弃邢洺磁、云蔚等地,损失的可不仅仅是表里山河之外的那些不利防守的地盘,河东的本源也在持续受到伤害。 裴冠在树上看了很久,直到军士操练结束,收兵回营,他才跳下了树。「吾知李嗣源乃良将,若其愿降,河东大势去矣。」裴冠笑道。 「裴少卿,李嗣源、李嗣昭都不愿相见,这是何故?」王郁问道。 「无非两种可能。」裴冠说道:「要么野心勃勃,想趁着河东暗流涌动的时候,捞取机会自立。要么对李克用愚忠,克用不降,他们便不降。你觉得是哪种?」 「李嗣源我还是见过的。为人质朴,不好大言,事晋王非常恭谨。野心嘛,多多少少有点,不过这年头谁没有野心呢?」王郁说道:「李嗣昭就不太熟了。不过他虽是晋王假子,却是少有的入了族谱的,且自小由克柔、克用兄弟二人抚养,贱内也呼其为兄,对克用非常忠心。」 李嗣源今年三十九岁、李嗣昭二十八岁,二人分统忻代兵马,嗣源为主,嗣昭为辅,这个搭配很合理,也意味深长。 「当初克用招你为婿,看样子不单单是因你美姿容。」裴冠笑道:「以后好好做事,偌大个天下,总有你的位置。」 「还要裴少卿多多照拂。」王郁笑道。 「好说,好说。」裴冠打了个哈哈,道:「忻代二李都不见咱们,想着避嫌,那也没什么好留的了,早去晋阳探病'要紧。」 一路行来,他已经试探了三位晋军将领的态度了。刘碘态度谄媚,投靠之意甚浓。 李嗣源、李嗣昭不愿会面,避嫌的意思相当明显,这也是一种态度。 八月十六,裴冠使团一行人离开代州,往晋阳而去。临走之前,他们听到驿卒传言,河东老资格大将康君立病逝于岚州,享年五十九岁。 晋王遣弟克宁前往岚州坐镇,总领岚石二州军民事务,周德威副之。「一年之内,盖太保、康司徒相继薨逝,此天亡河东耶?」 「康君立打仗,胜少败多,他死不死,我看没甚区别。」 「怎么说也是晋王元从,李存璋、康君立、盖寓皆死,晋王老兄弟越来越少了。」「此等乱局,我也看不明白。唉,或许不是坏事。」 「夏人打过来,总还要用驿卒的。有事的反而是史驿将,他.....」驿卒们议论纷纷,旁若无人。 裴冠、王郁则目瞪口呆,别到了晋阳,李克用已经顶不住了啊! ****** 八月十七,裴冠等人抵达忻口,宿于口北的唐林县。屯于忻口的飞腾军军使李嗣肱闻讯,漏夜来访。 李嗣肱是李克用二弟李克修之子。 克修有二子,长曰嗣弼,慈隰之战时被俘,现为濮州刺史。 次曰嗣肱,就是眼前这位了。飞腾军覆灭后,晋阳以该军少许留守人员为基干,抽调其他部伍老兵及五营军新卒,重新组建,现有步骑六千余人,由李嗣肱统领。 李嗣肱是来感谢的。 其父李克修间接死于克用之手,遍数亲人,就被俘的兄长嗣弼最亲了。叔父邵树德将其俘虏之后,不但未杀,还给官做,历任曹州、濮州刺史,比他混得还好。 这是真话。河东一府七州,可没那么多刺史给你做。虽说夏国的刺史没有兵权了,只能捞钱,但也非常不错,很多人羡慕不已。 凡事就怕对比。 亲伯父鞭笞家父,令其气得一病不起,最终逝去。虽说后来追悔莫及,提拔两个侄子掌兵,但要说心中完全没有芥蒂,那是不可能的。 义叔就好多了。俘获兄长后,温言抚慰,赐予财货、美姬,提拔当了刺史,高下立见。 裴冠试探了一下。最后判断李嗣肱对李克用稍有怨言,但若说背叛他,却也不太可能。而其对邵圣颇有好感,如果李克用逝去,李嗣肱是可以争取的,他不太可能与夏军刀兵相见。 这就够了。中立本身也是一种态度。 十八日傍晚,将将入夜时分,裴冠等人抵达石岭关下。 此关隶太原府阳曲县,是晋阳的北大门。驿道直通关城,最窄处仅容方轨,位置十分紧要。 陪同他们的晋军将校遣人通传,镇将安元信以入夜为由,拒开关门,并把前去通传的将校骂了一通,说他们引狼入室。 众人无法,只能在山下找了个村子借宿。裴冠暗暗将安元信的名字记下。 他现在知道了,河东将领之中打仗打得不好,或者犯了事受到惩罚的,一般会安排为地方镇将。刘碘如是,安元信亦如是——此人曾在慈隰大战时败于卢怀忠之手。 如今看来,安元信这人心胸狭隘,对夏人怀有怨恨之情——老实说,这股情绪挺莫名其妙的,两军交战,谁还惯着你啊? 而且,安元信在政治方面也缺乏敏感性。都什么时候了,还看不清形势?这个人,以后可以慢慢收拾。 十九日,安元信没有理由再阻挡,让使团过了石岭关南下。 二十二日,使团抵达了晋阳三城。太原幕府节度副使李袭吉亲自迎接,并将他们安排到了城内住宿。 「这是贺宅?」看到门楼上硕大的牌匾时,裴冠有些惊讶。贺公雅这个名字,在夏国朝野的知名度是相当大的。 天可怜见,贺将军在河东时不过列将之一,与他地位等同甚至稍高的,还有张锴等七八人,真算不得什么大人物。 但谁让赵贵妃极得圣人宠爱呢?坊间有传闻,赵玉曾经有可能会当圣人正妻,开国之后,那就是皇后了。 「便是贺公雅之宅。晋王一直遣人打理,仆婢俱全,公可住之。「李袭吉说道。「晋王顾念兄弟之情,圣人闻之,定然感佩。「裴冠叹道,并趁机观察李袭吉。 传闻此人是李林甫之后,好读书,手不释卷,对名利比较恬淡,喜奖掖后进,有士大夫之风,在河东名声比较不错。 这些方面裴冠一时看不出来,但他看得出李袭吉的身体或不太好。 他的身体有些肥胖,满身赘肉,眼睛都快挤得看不见了。考虑到他的年纪,还如此日夜操劳,万一哪天故去,对李克用又是一大打击。 对于裴冠的话,李袭吉笑了笑,并未多言,而是领着他们入住府内。 裴冠趁机将带来的礼物交给李袭吉,并亲手拿出几个木盒,说道:「圣人听闻义兄病重,茶饭不思,悲不自胜,特遣我等昼夜兼程赶往晋阳探视。此为渤海国进献之人参,有延年益寿之功效,还请李大夫转交。」 人参在唐代时大为流行。孙思邈的《备急千金要方》之中,记载了数百条有关人参的方子。河东盛产人参,即著名的党参,以产于泽潞地区的为上品,向来行销各地。 李袭吉听到裴冠的话后,立刻双手接过,动容道:「早就听闻高丽参功效甚佳,不弱上党之参,夏王有心了。贵使先且在此住上两日,待晋王有暇,便行召见。」 「不急,不急。」裴冠笑道。 寒暄一番后,李袭吉行礼告辞。王郁夫妇也与裴冠告辞,跟着他一起离去。 李袭吉走后,一队军士站于门外,似是保护。裴冠遣人上去交涉一番,得知并不禁止他们外出时,心中了然:敌意不大,李克用心气尽衰矣。 这一路,收获颇大,算是把河东的虚实看了一个遍。 第十七章 见微知著 裴冠一连在晋阳等待了好多天,都没有李克用召见的音讯。二十七日,王珂、王郁夫妇又联袂来访。 王珂之妻李氏叽叽喳喳,不住地询问圣人的情况,言语中跃跃欲试,想去北平。 当年圣人在安邑龙池宫招待过夫妇二人,并留他们住了一段时间。李氏对圣人印象极好,而她也是唯一能让圣人吓得落荒而逃的女人。 王珂听得脸都绿了,但他寄人篱下,也不敢说什么。更怕去了夏国之后,被王瑶拿捏折辱,他现在是北衙枢密副使,位高权重,王珂只是晋阳小官,两人的身份地位差太远了。 裴冠趁机问了问李克用的病情。 他的两个女儿倒没什么隐瞒,直说虽然能吃能睡,但吃得比以前少了,睡得比以前浅了,精神不振,体力大衰。医官说是心神剧烈恍惚之下,外邪趁机侵入,积累的内伤又一齐发作,故致大病。 武夫的结局就是这样。前一刻还指挥若定,驱使大军征伐;或者接见各路官员,怒火中烧之下,中气十足地大声责骂;或者策马驱驰,巡视营地,不眠不休。 但他们的崩溃往往是一瞬间的。提前有预感的话,还可以通过嗑药来搏一把,没感觉的话,突然病倒了,几个月内就严重恶化,需要卧床静养,离死其实不远了。 八月最后一天,见还没有消息,于是裴冠带着几个随从,到大街上逛逛。贺宅所在的位置是汾阳坊,军校将门扎堆住在这里,市面比较繁华。 其间规模最大的应该就是粮铺了。 裴冠走近看了看,七成是粟、两成为麦,一成是其他杂粮。他亲手抓起一把,问道:「粟价几何?」 店家没说话,帮佣的小厮看了看跟在裴冠身侧的军士,道:「斗粟六十钱。」 其实不算太离谱。战争期间,粮食紧张,晋阳又是纯靠外地输入的大城市,有这个价很正常。 他记得贞观四年(630),并州丰收,斗粟三钱。但那是不正常的价格,也可能与钱荒有关,因为那时候朝廷也缺铜钱。市面上呈现铜价极贵,而万物皆贱的现象,一匹绢的价格也就现在十分之一的样子。 另外,河东向来是产粮重地。 肃宗时王思礼担任河东节度副使,太原积粟百万石。 邓景山担任太原尹时,「待上宾惟豚鱼而已,取仓粟红腐者食之,兼给麾下。」 多说一句,邓景山不是故意羞辱士兵。因为太原仓储的粮食实在太多了,有些陈化粮不吃就浪费了,他自己也吃「仓粟红腐者」,并不搞特殊待遇。 但事情不是这么做的。你愿意吃苦,当兵的愿意吗?后来邓景山被打死了。 李克用主政河东之后,地方经济每况愈下。中间有郑从谠留下的团队帮着打理,但也只是延缓了下降速度,本质上并没有太多改变。 最离谱的是,作为李克用基本盘的沙陀三部、昭武九姓的日子也过得不咋样。 刘碘是沙陀人,其妻安氏则出身昭武九姓,然后改嫁给慕容三郎。而这个慕容三郎,则是吐谷浑人,老家在石州,却是个有田产的。 这么一对比,就知道李克用这人治政实在是一塌糊涂,也不知道脑子咋想的。 不过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沙陀三部都没吃上铁杆庄稼,而是自食其力,这或许不是坏事。另外一点,可能也与此时北地武风雄烈有关。沙陀人、粟特人、吐谷浑人、回鹘人什么的,没那个心气搞特殊待遇,他们也害怕再一次被打回代北。 「为何不多种麦子?」裴冠奇道。 据他了解,现在关西、河南粟麦并种。总体而言,麦子的播种面积每年都在缓慢提高,粟则日益减少。河东还是粟为主流,与三十 年前一样,好像一点没发展。 「麦子也有,多生于汾、沁之间,就近供应军需,北输的少。现在除了晋阳,汾、沁小麦几乎不输往他处,那边快不够吃了。」小厮说道:「去年开始,李副使从忻、代输了一批小麦回来,人皆称颂。」 裴冠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原来河东小麦多产于南边那些河谷地啊。多年战争下来,那边看样子有点绷不住了,粮食产量大大下降。 陪同他出来逛街的晋军小校没有丝毫阻止的意思,让裴冠有些诧异,这个是能说的吗?离开粮铺之后,裴冠并不着急回去,又钻进了果蔬行之内。 童子寺葡萄、南街甘棠、台壁谷美枣等本地特有果类琳琅满目—— 贞元年间,晋阳西童子寺种植葡萄,品质上乘,远近闻名,被列为贡品。北都晋阳大明宫(高欢所建)之昌明门即通葡萄园,这种水果在河东非常常见,与梨并列。 开元年间,玄宗巡视北都,在晋阳南街见「连理甘棠」。晋阳大街小巷,从汾阳坊到上党坊,从晋阳宫到水门,大街两侧的行道树,十之五六是甘棠梨树。 台壁谷在榆次县,大枣品质极高,非常出名。 裴冠随手买了点,递给随从和军士们分享,顿时人人称谢。卖枣的店家也喜笑颜开,买卖不好做,遇到个主顾不容易。 「小儿所食为何物?」裴冠眼尖,看到店家的孩子在扒拉午饭,而碗中似乎半是野菜、半是稀粥。 「不死苹,在晋祠那采的。」店家说道。 「小儿正是长身体之际,食苹能饱腹乎?」裴冠问道。店家有些犹豫。 「再来十斤葡萄。」裴冠大手一挥,道。随从立刻挑选果子,付钱,一气呵成。 店家叹了口气,道:「前阵子传言要出征。这一出征,粮价定然暴涨。晋祠不死苹之事,知道的人很多。长于水底,冬日亦不死,食之甚美。我寻思着,多采点苹回来,少花不少买粮钱呢。不过后来又没消息了,也不知咋回事。」 这又是一个劲爆信息! 裴冠用眼角余光看了一眼,陪同他的晋兵只顾吃水果,根本不在意店家说了什么。「何为不死苹?」裴冠又问道。 店家喊了一声,其妻拿了一把过来给裴冠看。 这次看清楚了,原来是一种喂牲畜的野菜。其实关西也有,圣人称之为「四叶草」,长于水中。冬季温暖之时,可以从河中捞取。但在芜菁大面积推广种植后,牲畜冬季不太缺牧草了,去河里捞取此物的人便少了。 只是他没想到晋阳百姓还在捞这种东西,而且是给人吃,这就没法说了。叹息一声之后,裴冠继续闲逛,至卖牲畜家禽的行市。 河东的牲畜其实很多。 德宗朝时,李宣远曾有诗云:「秋日并州路,黄榆落故关.....帐幕遥临水,牛羊自下山。」牲畜之中,又以马最多。 贞观年间,东突厥灭亡,大量突厥人内附投降,被安置在太原一带。朝廷又从这些突厥人手里,出钱赎买隋未没入突厥的中原人口,「男女八万余口」,皆安置在晋阳左近。 朝廷又在河东置楼烦、天池、玄池三监,蓄养官马。 元和年间,因讨王承宗失利,河东仅剩步兵三万、骑兵六百,河中节度使王锷移镇太原,经营年余,「兵至五万,骑五千,财用丰余。」 至唐末之时,官牧三监只剩一监,官马败坏,但民间养马日益兴起。 「诸军战马动以万计。王侯、将相、外戚牛驼羊马之牧布诸道,百倍于县官,皆以封邑号名为印自别。将校亦备私马。」 河东百姓也喜欢骑马打猎。 太原人王含,「其母金氏,本胡人女 ,善弓马,素以犷悍闻。常驰健马,臂弓腰矢,入深山,取熊鹿狐兔,杀获甚多。」 这种浓烈的尚武风气,民间广蓄私马的行为,以及藩镇割据的动员能力,或许才是胡人打不进来的最主要原因。 回鹘、突厥、契丹之辈,未必弱到那种程度。只不过中原的「胡风」太盛了,压制了人家罢了。 裴冠在马市看了许久,至一家店铺门前,问道:「为何不见高大健马?」 「都在军中呢。」许是没什么生意,店家没好气地回道,旋又看见裴冠身后的武夫,立刻改了态度,道:「客人有所不知。自李国昌父子之乱,楼烦监败坏,河东官马就没了。后来晋王重建,也不太行,不得不征调私马。将校的私马不敢征,小老百姓的征不得吗?」 裴冠有些懵。李国昌父子之乱?这也是能说的吗? 不过那些晋兵都在吃梨,根本不管。好吧,或许他们听见了,但店家说的也是事实,有必要堵人家嘴吗?晋王自己听了,可能也一笑置之。 风气如此,正常。 「幕府经常征私马?」裴冠小声问道。 「以前不多,现在多了。」店家满不在乎地说道:「再征几年,百姓的没了,就得征将校、商贾的,咱们这马市多半也开不得了。」 「马都去哪里了?」裴冠问道。 「这还用说?」店家笑了,道:「与夏人厮杀,冲阵一次,要死多少马?战事紧急之时,为了快速增援,得跑死跑废多少马?而今年年征战,再多的马也不够耗的。」 「可有解法?」裴冠继续问道。 「先把官马三监恢复了再说吧。」店家叹道:「不过河东乏能人,都是一帮饭桶,我看悬啊。其实那么多山岭,养马地多不胜数,就是没人会做事,恨啊!」 听店家这么一说,那几个正在吃梨的晋兵终于有反应了,却不是责问店家,而是跟着一起叹气。 裴冠理了理思绪。 河东本是块宝地,有盐、有铁、有粮、有马,还有数量众多的粗通武艺,经受过多年土团乡夫训练的丁壮,更有熟稔战事的大将,为何混到这个地步? 李克用不善理政只是一部分原因,更深层次的因素,则是战事太频繁了,慢慢耗尽了原本极为富庶的家底。 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汉人、沙陀人、粟特人、吐谷浑人、回鹘人、鞑靼人等等,无一不被战争弄得精疲力竭,穷困潦倒。 晋阳是首府,是前唐北京,是大都会,眼看着都要物资短缺了,可想而知其他地方是什么模样。 圣人结好李氏,善待河东降人,固然是不错的攻心计。但想要攻心计能发挥作用,也得现实来配合。如今河东的景况,却大大增加了攻心计的威力。 这是圣人的堂堂大道,无上兵法,以正奇结合的方式,瓦解河东的军心民气。 当年与李克用结义之时,圣人或许没想到这么多。但他非常擅长一鱼多吃,会不断挖掘每一件事的潜力,李克用栽在他手上,并不冤枉。 「见微知著,吾知并州事矣。」裴冠感慨一声,离开了坊市,回到贺宅之中。入内之时,得仆夫来报:晋王于重阳节之日置宴,请裴少卿赴会。 第十八章 默契 有唐一代,重阳都是非常重要的节日。 隋代杜公瞻云:「九月九日宴会,未知起于何代。」 今北人亦重此节。佩茱萸,食饵,饮菊花酒,云令人长寿。 「长寿.....」台榭之间,李袭吉、李克用几乎同一时间抬头望天。天意难测,天意难违,寿数多寡,何人可知? 裴冠在仆人的引领下,进入了宴会场。 「参见晋王。」裴冠看了一眼李克用,躬身行礼。 李克用头上的白发倒不多,依然乌黑亮丽。双眼之中的神采,却是少了不少。双颊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瘪了下去,脸色不再红润,整体呈现一种病恹恹的状态。 再看他时不时微微皱起的眉头,显然身有暗疾,隐隐疼痛,不过他强自忍住了,不想在外人面前暴露出他的任何软弱。 在场的人不多,文者就李袭吉、冯道二人,武者有李嗣昭、李落落、李存勖三人,另有幼弟李克柔在侧,是为宗族代表。 「使者坐下吧,先用膳。」李克用勉强笑了笑,道。 仆婢们立刻涌入,每人手里都端着酒菜,一一置于案上。 裴冠随意看了看,都是高鼻深目的胡人仆婢,这应该是李克用本家的沙陀人或昭武九姓的粟特人了——其实一回事,如今的沙陀三部,就血脉而言,可能粟特更多了。 「(粟特)男子年二十,即远之旁国....利之所在,无所不到。」裴冠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了这句话。 前隋末年,粟特人龙润在晋阳担任萨宝府长史,并助李渊起兵,被封为「朝散大夫」—一萨宝府,是当时专门管理火祆教事务的一个机构,其任职人员大都是来自信仰祆教的胡人。 「义旗西指,首授朝散大夫,又署萨宝府长史。贞观廿年(646),春秋廖廓,已八十有余.....永徽四年(653)九月十日,薨于安仁坊之第,春秋九十有三。"——其实这是一个龙姓焉耆王族。 时太原鱼、仪、景三姓之粟特人,几达数万之众,盛况空前。 只可惜,龙润活了九十三岁,李克用今年才五十,差得太远了。 「我当了大半辈子武人,吃惯了军中粗陋的餐食,使者可还习惯?「李克用的嘴唇只略略沾了沾酒水,就停下了,问道。 「太原羖(g)羊,久已闻名。」裴冠赞道。 毋庸置疑,羊肉在唐、夏两朝,都是刚需。其他肉都可以不吃,但一定要有羊肉。 市面上卖的多是羯(ji)羊(从小就去势的公羊),按照圣人的说法,这都是绵羊。但羖羊更好吃,因为这是山羊。裴冠吃过几次羖羊,味道确实不错,胜过羯羊,只可惜如今毛布大兴,百姓不太爱养山羊。 太原的羖羊历来有名。前唐年间,朝廷一次给在太原附近放牧的九姓胡人买羊钱千万,规模相当庞大了。 「这是浮光美鸭吧?」裴冠直接抄手拿起一烤得外焦里嫩的肥鸭,笑道:「今日啖食之,果然不同凡响。晋王日食羖羊、美鸭,再喝上这茱萸美酒,定能延年益寿。」 浮光(光州)多美鸭。太原少尹樊千里买百支置后池,载数车浮萍入池,使为鸭作茵褥。自此浮光美鸭享誉河东,经久不衰。 「使者对河东真是了如指掌。」李克用闻言,知道对方在说漂亮话,依然有些高兴,在他眼神示意下,婢女上前,给裴冠斟酒。 裴冠举起酒樽,道:「祝大王身体康健。」 李克用笑了笑,端起酒樽,湿了湿嘴,又放下了。李袭吉、李嗣昭等人一饮而尽。 「义弟如今在做些什么?」李克用问道。 「圣人惯于金台殿理政,操持天下。 闲暇时分,或至西山游猎,或至南郊操练军士。」裴冠说道:「七月与军士围猎一熊,杀之。正当食时,却投箸落泪,曰'吾兄远在晋阳,竟不能共食',遂令少府制熊皮衣一件,千里送来晋阳。」 「衣甚好,我甚爱之。」李克用叹了口气,眼神有些怔忡。裴冠悄悄观察他的脸色。 他很清楚,李克用不会信他说的那些加工过的话。但他的情绪依然受到了触动,可见其人心防已破,不再是多年前那个心志坚忍的李晋王了。 李袭吉、冯道、李嗣昭等人也不言语。 在场的多是人精,哪个不懂人情世故?即便是李落落、李存勖这两个年岁较轻之人,也能分辨出许多东西。 但有些东西,心里明白就行。人是需要台阶的,即便自己骗自己。 「昔年华岳寺结义,王重荣也在。他最先走,现在.....」李克用又叹了口气,手紧紧握住酒杯,微微颤抖。 「大王!」「阿爷!」众人纷纷起身。 李克用松开手,酒洒得到处都是。他仰头看着天,一双大雁呱呱飞过。 曾几何时,他能挽开强弓,轻松射落天上的大雁。那时候的他,身体里充满了旺盛的生机,四肢百骸流淌着强大的力量,披上重甲,人马具装,破入敌阵,肆意砍杀,挡者披靡。 俱往矣! 李克用低下头,即便极力抑制,依然落下了两滴浑浊的眼泪。昨夜他梦到史敬思了。 上源驿之变,作为沙陀安庆部都督的史敬思力战断后,壮烈战死。史敬思满脸是血,问他是否「壮志未酬」,他无言以对。 壮志?这辈子的壮志是什么?李克用有些迷茫,好像也没什么清晰的志向。 只想着称霸一方,让朝廷不要多管他的事,令其他节度使对他臣服、歌颂、赞美,再杀掉朱温这个贼子。 如今朱温已死,唐廷已经没了,各路节度使也如雨打风吹散,一个个消逝在了岁月之中。 还有什么壮志?还来得及施展什么壮志?李克用很迷茫。 迷茫之中,又有一种说不清楚的难过和悲伤,仿佛他错过了什么要紧的东西一般。这一辈子,就要这样过去了?一事无成? 想到此节,眼泪再也抑制不住。此时他不为唐廷难过,不为上源驿死去的亲兵亲将难过,他是为自己难过。 场中一时间静得可怕。每个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默默等待着。 良久之后,李克用终于抬起了头来,嘶哑着声音问道:「夏兵出镇冀,成德独木难支,覆亡难以避免。真定城破之后,不知义弟又要攻伐何处?」 「圣人有言,契丹狼子野心,阿保机背信弃义,此取死之道也。」裴冠说道:「攻灭成德之后,但集结大军,讨平契丹。若俘获阿保机,便将其执送晋阳,交由义兄处置。」 裴冠当然不会蠢到说下一个目标就是河东。 攻灭契丹,本来也是在计划之内的。阿保机背信弃义什么的,指的是当年晋军、契丹联手,攻伐柔州、濡源、仙游宫之事,阿保机中途撤退,摆了晋军一道。说实话,李克用未必有多在意这事,裴冠这么说,也就是个由头罢了。 「讨平契丹之后呢?「李克用追问道。 他果然没有在意阿保机。到这个份上,他是死是活,都无所谓了。「驱契丹、渤海俘众,马踏江淮,扫平南方群雄。」裴冠回道。 「然后呢?」李克用似乎听得出神了,继续追问。 「还要收复安西故地。」裴冠说道:「圣人有言,他有很多志向,想要尽可能完成。他现在什么都不怕,只怕被拖住了脚步,最后没时间了。」 李克用下意识摸 向了腰间,直到摸了一个空,才回过神来,他今天穿的是便服,没有佩戴弓梢。 弓,已经很久没用了。刀,已经很久没摸了。 最近一段时间,甚至都没能想起这些东西,直到方才听到裴冠那句「没时间了」。 原来,这些志向对我的吸引力也这么大?如果时光倒流,我是不是也可以有这些志向?可惜没时间了。 李克用呆在了那里,曾经灰败的脸色也奇迹般地涌起了一丝红润。「亚子.....」他轻声呼唤道。 「阿爷。」李存勖起身,看着父亲,满是忧心。 「去幽州。」李克用说道。 李存勖傻了。 父亲让他去幽州,显然不是带兵前去,那这事就....「去幽州,见你叔父。」李克用说道。 李存勖难受得无以复加,不想回话,别过了脸去。「听话。」李克用加重了声音。 「去幽州作甚?奉上降表么?」李存勖赌气道。 「去见见你叔父。他会安排的。」李克用无力地摆了摆手,道。「我不去!」李存勖直接撂下了这句话,离席而去。 李克用转过头去,李袭吉会意,亦起身离去。他马上去找王妃刘氏、晋国夫人曹氏,也只有她俩才能劝解。 「散了吧。」李克用意兴阑珊地说道。仆婢上前,轻手轻脚地将他搀扶走。裴冠叹了口气,也没心思吃喝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英雄迟暮,天不假年,见之岂不伤感?此番晋阳之行,已是功德圆满。 晋王和圣人虽相隔千里,但在这一刻出奇地默契。什么都没说,但都理解了对方的意思。 晋王未说降,圣人也不会逼他降。以晋王的脾气,他也不会主动降。但无论如何,河东不复为患矣。 第十九章 巡视 一望无际的草原之上,骑士顶盔掼甲,意气风发。「嗖!"箭矢飞出,敌人应弦而倒。 欢呼声骤然响起。 青春的身体中蕴藏着无穷的精力,热血的儿郎纵马冲杀,追逐着朝思暮想的富贵。周大郎轻盈地跃下马儿,手持刀斧,连连挥斩。 顷刻之间,数枚头颅已被悬挂于马鞍之下。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开怀大笑。 很久没这么痛快了!在乡里耕地之时,虽然耐着性子,但总是烦躁不安。地里的杂草怎么那么多?怎么锄都锄不完! 沟渠里怎么那么多落叶、泥巴?年年清,年年淤!收个麦子怎么那么累?腰都直不起来了! 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算是彻底想明白了。 周大郎驻马而立,手中提着一枚头颅,满脸纵横交错的血痕,直如恶鬼一般。「走也!「他将头颅插在长枪之上,转身离去。 数十骑跟在身后,一路相随,直至通定县城外。 「前唐之时,诸边远州有夷獠杂类之所,应输课役者,随事斟量,不同于华夏。一句随事斟量',你便可知收税情形。将官酷烈者,横征暴敛,逼反蕃胡。不欲多事者,仨瓜俩枣就打发了,蕃胡酋豪以为得计。这个税制,不改是不行的。」 「其实亦有定规。蕃胡内附者,定为九等。四等已上为上户,七等已上为次户,九等已上为下户.....」 「规矩是规矩,真执行的又有几分?到了最后,因为要人家提头卖命,还不是钱都不收,还要给赏赐?」 「更有那粟特胡商,官府根本不知道人家做得多大买卖,税钱白白流失。」 「还是得有规矩。有些事,你们不敢说。我是武夫,就直说了。圣人早年在河陇收蕃人贡赋,那也是随心所欲,没有规矩。到现在还是,得改!」 县城之外,官员、军将们议论纷纷,好不热闹。 边塞之地,就是有这么一种魔力。即便是温文尔雅的读书人来此做官,时间长了,也会脸红脖子粗,大声说话,慢性子也给你整成急脾气。 唐代对内迁蕃人也是收税的。理论上上户纳钱十文、输羊二口;次户纳钱五文、输羊一口;下户三户共输羊一口。无羊之处,准用其他物事折抵。若有征行,则自备鞍马,过三十日已上者,免输当年之羊。 内附后所生子,即为当地百姓,不得为蕃户。 但这是纯理论,实际上则是「随事斟量」。朝廷撑死了能对城傍蕃户收税征兵。以部落形式存在的,就很难说了,那就是国中之国。 邵树德对蕃人收税,其实也是「随事斟量」。急需用钱时,从他们那里收几十万头牲畜应急。需要他们打仗时,就不收税了,打完仗甚至还有赏赐。 营州六县,托阿保机的福,编了不少渤海人,再加上东迁的幽州部落,目前编得一万四千余户、七万五千余口。山野草泽之中,可能还有数万部落人口,这些是完全的黑户,尚未及料理。 种觐仙出任营州刺史后,主要精力都放在编户齐民上。 州将李嗣本最主要的精力,也是放在镇压不愿编户的豪强、头人身上。 也就与契丹议和了,他们慑于大夏军威,暂时不敢南下。不然的话,营州还要更乱。更别说,野地里还有大量贼匪,以及部落牧人兼职的匪徒存在,严重危害消息传递、商旅来往、物资运输。 周大郎这次出击,便是追杀一股十余人的贼匪。他们运气不错,成功逮着了这股神出鬼没的贼人,将其一一诛杀。 当周大郎带着首级返回通定县的时候,指挥使李嗣本遣人询问了一番,就让他们回营领赏了。 赵王邵嗣武也在场。他现在干劲 不能说多足,但也不是很差,至少人生重新找到了目标。对这些敢打敢拼的武人,他还是很感兴趣的。 不过他现在更能沉住气了,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知道如何迂回行事。太直白了,效果往往不好。 最近通读史书,并听取了幕僚刘勉的话,邵嗣武已经摸清楚了父亲的底线。 自汉晋以来,一旦确立了太子,那么就要严格断绝其他皇子的念想,不令其掌兵甚至掌权,严厉禁止其结交党羽,但本朝这么做是不可能的。 父亲目前属意承节为太子,虽未明示,但倾向实在太明显了——千方百计给他创造军功、威望,建立自己的班底,这是本朝异于古来其他王朝的特殊之处,即创造一个威望、军功、权力足够大,甚至能够威胁皇权的太子,以顺利延续皇朝。 但父亲是谨慎的。他会担心,一旦太子没有达到他的期望,或者出了什么意外,甚至是忤逆他被废,没有其他人能够顶上去。 前汉初年吕后去世,代王刘恒登基,这种事情在本朝看来简直不可思议。武夫们为何听你刘恒的?我给周勃黄袍加身不好吗?你刘恒有什么资格当皇帝?我们大汉武夫只信兵强马壮者为天子! 所以,在掌握了底线后,邵嗣武终于不再患得患失了。他大大方方做事,心态放得很平稳,只要讲规矩,不玩什么阴私邪道,父亲根本不会责备他——父亲,其实也很难,他不想给外人做嫁衣。 「种使君,编户齐民之后,课税之事还需多多费心。」邵嗣武代表圣人来巡视,说话自然高屋建瓴:「边塞之地,该如何收税,前唐的手段也有可取之处。圣人曾说,以天下之大,并不能有一种通行全国的税制。营州百姓不事桑麻,地税之外,户税究竟该怎么收,还有时间慢慢商议,不能操之过急,逼反百姓。」 营州是有免税期的,但那只针对编户百姓。营州地方官府如果要对黑户部落收税,原则上朝廷不会反对。毕竟营州有五千州兵,还有两万横野军,如果地方上能多提供一些补给,朝廷转运的压力也会小很多。 但刺史在做决定的时候,也要注意会不会导致部落造反,或者逃跑。朝廷不可能管得了所有事,刺史的权力那么大,一定要有准确的判断。 「殿下果有今上之风。」种觐仙闻言赞道:「实事求是,不妄做大言,不妄自菲薄,老夫也在琢磨圣人的想法。营州自有营州情状,诸般做法,确实得好好审视。」 「殿下所言极是。便以通定县为例,总有担心征税、征丁,四处逃亡,跑到大夏、契丹两不管之地游牧。」通定令柯余也说道:「还是得谨慎从事。」 其他州县官员也跟着插话,陷入了新一番的讨论之中。李嗣本听得烦闷,悄悄跑到一边,盯着大辽水对岸。 对岸是个契丹的头下军州,名曰白望县,有民五千余户。听望司已经遣人潜入,建立了细作窝子,传递情报。之所以如此顺利,还是得了婕妤耶律氏之助。 白望县本来就是她的头下军州。她被俘之后,这个地方被阿保机收回,本欲转给耶律质古。但质古年纪尚幼,于是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心思,给了述律平之姐菩萨奴。 菩萨奴之子耶律老古曾为阿保机征战,殁于代北草原。阿保机此举,半是看在妻子情面上,半是为了安抚旧部。 「不知道义父怎么样了.....」李嗣本轻叹一声,有些惆怅。 旋又振作了起来。虽然不太道德,但他还是忍不住想道:「若义父薨逝,河东归于朝廷,届时便可调集大军,兵分数路。一从安东府北上,一从营州北上,一从平地松林东进。小小契丹,如何抵挡?此好男儿建功立业之良机!」 好想看那个大场面啊! 邵嗣 武也来到了河岸边,静静看着对岸。 裴冠出使晋阳,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李克用,应该不至于还要顽抗吧?成德镇覆灭之后,河东就将被四面包围,孤立无援。它没有能力翻盘,唯一可做的就是借助山川地理和坚固城池,多抵抗个一两年,最多三年。 覆灭是一定的,抵不抵抗不过是早晚区别罢了。还有就是河东、大夏的精兵强将,毫无意义地消耗在战争之中。 义儿、突阵、突骑、飞骑、铁林、横冲等军,都是精锐骁勇之士,覆灭就太可惜了。天雄军、武威、龙骧等军,万一磕磕碰碰,死伤惨重,也是一大遗憾。 精兵不常有,死一个都很心痛,何必呢? 大辽水河面上驶来了几条船,船舷吃水很深,应该满载了各类物资。府兵队正康福一跃上岸,指挥夫子卸货。 营口县设立之后,港口规模逐渐扩大,平海军遂遣一部进驻。 在派人勘探了一整个夏天后,他们发现大辽水河面宽阔,水深足够,可以航行稍大一些的船只。其航运条件,也不是濡水、永济渠、汴水之类能比的。 如果是猛刮东南风的季节,完全可以不用拉纤,直航上游。当然,如果你担心半途风止,那么最好还是准备一些纤夫——拿铁力马来代替也行。 一袋袋粮食被送上了岸。 邵嗣武收回目光。父亲许我的地方,到底是哪里?契丹还是渤海?这两个其实是一体,什么时候进兵呢? 第二十章 提前准备 “哚!”一枝羽箭破空飞来,钉在卢怀忠高举着的牛皮圆盾上。 箭矢的力量很大,射穿牛皮木盾后竟然去势不减,又狠狠往前挤了一小段才消耗完全部动能。 卢怀忠看着兀自震颤不休的箭矢尾羽,一个激灵退到了车驾后,心有余悸道:“好贼子!箭射得这么准,何不来投军?偏要做马贼!真是该死!” “谁让你昨晚欠我十个大钱不给?”一位矮小精壮的汉子啐了一口,将嘴里嚼着的草茎吐在地上,看着狼狈蹲在车厢后头的卢怀忠,咧嘴阴笑道:“做马贼有何不好?抢钱抢粮抢女人,还不用看孙十将那副死人脸。若不是老家还有爹娘弟妹,我也去当马贼了。” “任遇吉,你个配军也想当马贼?先把头发剃净再说。” 许是被卢怀忠这话勾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矮壮汉子的神色一下子阴沉了下去:“你知道这是党项人?” “隔着三里路都能闻着他们身上的骚味。”卢怀忠嗤笑一下,抓过圆盾上的箭枝,用力折断后,指着上面某处,道:“看,乞党家的。狗贼子!李使君何曾亏待过他们,竟然劫夺军资,真是该死!” 矮壮汉子任遇吉不说话了,右手下意识地摩挲起了腰间刀柄,双眼也眯了起来。 天空的月亮很圆,其大如盘,色如银,凝照大地,皓影重重。 在这样的月色下,似乎很方便敌人的进攻。果不其然,在试探性地射了几轮箭后,远处响起了苍凉的吹角声。旋尔,闷雷般的马蹄声响起,这是敌人的骑兵出动了。 “呜——”近在咫尺的吹角声响起,正在拌嘴的两人扭头望去,却见不远处的一驾车上,扒了衣甲精赤上身的某人已经用力擂起了鼓。而在他身旁,还有数名士兵正在吹角。 “起身,列阵!”鼓角声就是命令,满脸肃容的邵树德第一时间走了过来,一人给了一脚,道:“再拖拖拉拉,就等着脑袋被党项人割下吧。” “队头来了,得令!”卢怀忠嬉笑了一下,不过手底下的动作一点不慢。将圆盾挂在身上后,快速取出车驾上的长枪,第一排站好。 任遇吉没有去取长枪,而是解下了腰间步弓,又看了看壶中箭矢,还好,三十枝箭都在,待会就给这些党项蛮子一个大大的惊喜。 越来越多的士兵加入了阵列。大家都不言语,长时间一起训练形成的默契已经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 战阵之上,最忌惊慌失措,不但容易送了自己小命,还会影响他人。有些严厉的军将,遇到无头苍蝇般乱窜的士兵,直接就是喝令亲兵拿下,当场斩杀。 前面三排很快就挤满了手持长枪的士兵,不光他们队,其他队也差不多同时整备完毕。 邵树德从背上解下长柄陌刀,检查了下认旗还插在原位后,便大踏步上前,站在第一排。 在他身旁,是一位黑铁塔般的大汉,身着铁甲,擎着一杆大旗,上书“天德军西受降城刀斧将孙”。看到邵树德过来后,腼腆地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邵树德也朝他笑了笑,然后便快速检查起了自己的装备。 长枪放在车驾上,没必要取了。皮甲从未卸下,很好。腰间横刀、圆盾皆在,试了试刀出鞘入鞘,一切正常。步弓也在,箭囊里长箭并未短少,箭囊上缠着三根皮索,这是捆绑俘虏用的,都在!手中长柄陌刀,刚刚擦拭,正等着怒饮胡虏血。 好,就让这帮贼子来试一试咱天德军的刀利不利吧!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嚣张的党项部落了,这次不给你们个终身难忘的教训我就不姓邵! 敌人的骑兵越来越近,已经可以借着月色看到他们的身形了。 “呜——”角声响起。擎旗的郑勇大喊一声,把旌旗往地上一倒,然后半跪于地,目视前方。随着他的动作,前两排的士兵也纷纷半跪于地,长枪斜举前方。 “咚咚咚——”鼓声响起,这次不用别人吩咐,后面三排士兵齐刷刷拿出步弓,张弓搭箭之后,四十五度斜举,手一松,箭矢破空而去。 其时敌骑尚在百余步外。这个时候射箭,精度感人,除了少数倒霉蛋中箭落马之外,大部分人毫发无伤,只是稍稍散开了队形,变得不再那么密集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抛射本来就没打算杀伤敌人,那么远的距离,感觉稍微有点不对的话,这箭就不知道飞哪里去了。它所起的作用,说白了还是为了扰乱敌军队形,削弱敌军士气罢了。 “咚咚咚——”敌军已到百步以内,鼓声再次响起。弓手们整齐划一地张弓搭箭,这次依然是抛射,但角度小了很多。和上次不一样,栽倒在地的敌骑多了一些,显然是距离近了,箭矢的准头和威力都大幅度提升。 邵树德射完一箭后,又从腰间摸出一枝长箭,上弦、拉弦、瞄准,“嗖”长箭破空而去,如有神助般击中一名党项骑兵的胸口,让其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队头神射!”卢怀忠在前方看得真切,立刻拍起了马屁:“挽一石六斗强弓,披甲步射,竟然连中两箭,队头这射术真是出神入化了。” 任遇吉难得地没有反驳,总是阴沉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容。 站在邵树德身旁看他射完第二箭的钱守素则神色复杂,两人一起从军,邵树德因为箭术超神已经当了队正,而他还是一个火长。而且就这个火长,还是邵树德看在关系上安排的,不然自己还是一个普通的大头兵,这对自小心高气傲的他来说无疑是个打击。 但邵树德此时无法顾及他的心情,只见他又一次抽出长箭,气定神闲,再度射落一名胡骑,不出意外引起了周围人的喝彩。 邵树德脸挂笑容,有些自得。许是穿越过来的福利吧,他发现自己非常有射箭方面的天赋。 古时百发百中的神技不敢说有,但挽一石六斗弓披甲步射时,命中率较高,一般来说十中七八的水平还是有的,故在与河西党项、回鹘蛮骑的小规模交锋中,屡有斩获,最后被十将孙霸提拔为队正,以表其功。 “咚咚咚——”三十步了,诸军士再次挽起长弓,刷地一轮直射,对面的党项骑兵纷纷倒地,伤亡貌似不轻。 但这个时候敌骑中也传来了一阵“嗡嗡”声,不用谁提醒,所有人都下意识地一低头,举起圆盾,这是敌人骑兵在射箭。 好在这伙党项蛮子的水平看起来也不咋地,除了少数几人被射中无甲的手臂、幞头,或惨叫或闷哼外,其余人阵脚未动。 “替我挠痒痒呢。”卢怀忠低头看了看斜斜挂在自己皮甲上的长箭,咧嘴笑了笑。这箭软弱无力的,哪及邵队头神射万一?毛毛雨啦。 “你若是再不专心,等会蛮子冲过来,你就顾不上挠痒痒了。”邵树德笑骂道。 站在他身后的两名长枪手本来脸色有些苍白,听后都嗤嗤笑了起来,一点不像即将临战的紧张模样。 “呜——”角声吹起,黑铁塔郑勇再次怒吼一声,猛地将旌旗举起。 随着他的动作,前面三排军士迅捷起身,双手持枪,指向前方。在他们身后,弓手们纷纷弃弓抽刀,有的人还拿出了钩镰枪、长柄斧或木棓,跃跃欲试。 和这些党项蛮子也不是第一次交手了,这些人装备差,战斗意志一般,并不难以应付,因此大伙都信心十足。 “轰!”党项骑兵与天德军步兵迎头撞在一起。前面三排的长枪手站不住脚,一下子被撞退了开来,但他们也成功了降低了敌骑的速度,后面的士兵们涌上前来,纷纷拿手里兵器招呼了过去。 冲到邵树德他们这边的只有寥寥十余骑,这会被降低速度后,立刻成了步兵们蹂躏的对象。 钩镰枪手熟练地勾住了马腿,令其不得冲撞驱驰,长柄刀斧手们将骑兵打落下马,手持圆盾和横刀的其他士兵再一拥而上,第一时间将落马的敌军斩杀。 他们以火为单位,配合熟练,只一会就杀了四人,让尚在马上奋战的党项骑兵心胆俱寒。 “开!”邵树德双手持着长柄陌刀,将一名正欲转身逃走的党项骑兵整个劈倒。 此人身上着甲,落马后一时未死,邵树德正欲再劈,却见一直跟着他的李一仙、三郎二人如豹子一般冲了过去。李一仙冲在前,牛皮圆盾狠狠地砸在正欲起身的党项蛮子脸上,三郎则手持横刀,眼疾手快地划进了此人盔甲缝隙处,让其瞬间了账。 “队头,是个贼渠!”三郎兴奋地说道。 “乐个屁,杀敌!”邵树德一挥陌刀,又找上了另一个目标。此战,有我无敌! 乞党家的蛮子既然敢劫夺军资,那么就要有付出代价的觉悟。天德军几十年来镇着你们,可不是白给的,乖乖受死吧! 第二十一章 万胜黄头 北平那边已经在提前准备下一年的计划了,晋阳这边拖拉了许久,李存勖才终于不情不愿地上路。 他不是孤身一人走的,叔父李克柔作为家中长辈,陪他一起去。随行的甚至还有石君立统率的厅前黄甲军一部三千人,载着大量财货——这也是李存勖不满的地方之一,因为这搞得像是他在出嫁。 厅前黄甲军也是李存勖的老部队了。 晋王一度很器重他这个儿子,为其提供了大量资源,主持泽潞防线。 当初邢洺磁战败,泽潞成为前线的时候,各部损失惨重。五院军、散员军、契丹直、银枪效义军、厅前黄甲军、侍卫金枪直等,要么覆灭,要么损失惨重。在晋王的支持下,李存勖才得以对这些部队进行重组,吸收了大量五营军新兵,并严肃军纪,将其打造成了战斗力还算不错,且听命于他的部队。 整编完成之后,计有厅前黄甲军、银枪效义军、侍卫金枪直三支,各有万人上下。 随后,这三支部队又在邢洺磁、相卫与夏军天雄、天德、经略、武威等军反复交战,经验十分丰富,如今加起来依然有两万多步骑,是一支比较强大的野战力量了。 银枪效义军的第一任指挥使是安元信,后来被调任石岭关镇将,临走时带走了两千余人,剩下的五千人交由刘彦琮统带。 侍卫金枪直尚有八千余众,指挥使是史敬镕。 厅前黄甲军指挥使石君立,李克柔举荐的猛将,也是李存勖的亲信。该部同样有八千余人,石君立带走三千后,剩下的交由张万进统带。 离开了土生土长的河东,离开了寄托他志向的部队,李存勖万分失落,甚至可以说万念俱灰。 临走之前,他什么都没拿,只带上了数十件乐器,以后这些都将是他余生的唯一乐趣——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就这样一路慢吞吞地走,直到十月上旬,百草皆枯的时候,终于抵达了代州。而这时,让李存勖更加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李从珂、李从璋二将带着万把人集结完毕,准备东行。 这一万步骑还是临时拼凑出来的。李嗣源将几支被打残了的部队,如神勇、神威、马前银枪军合并在一起,凑了八千步兵、两千余骑兵——骑兵的马还被扣下了。 这个时候就不得不说下李克用的审美问题了。 河东的军号,真的太那啥了.... 厅前黄甲军、马前银枪军、马前银枪直、侍卫金枪直、帐前军、左射军、银胡簶军等等,充满着令人诧异的独特「美感」。 神勇、神威算是比较正常的名字了,如今三军合并,晋王亲赐军号「万胜黄头」。 「黄头军」在藩镇割据时代是一支令人生畏的武装力量,出自陈许镇,因军士用黄巾帕裹头得名。 陈许武夫能征善战,勇猛无匹,南方平定起义,徐州诛杀叛军,西北与吐蕃、回鹘厮杀,河北攻打逆藩等等,到处可见他们的身影。 在淮西蔡贼纵横的年代,忠武黄头军是抵御他们的第一线,战事之酷烈,闻者动容,因此也造就了黄头军强悍的战斗力与偌大的名声。 正所谓「忠武戍卒服短后褐,以黄冒首,南方号曰'黄头军」,天下锐卒也。」 从此以后,很多藩镇开始设「黄头军」。剑南西川节度使崔潜甚至专门派人到陈许招募兵士,建立「西川黄头军」。这支部队甚至一直存在到了黄巢之乱,由李鋋带着加入凤翔行营,与巢军厮杀。 又,杨行密「以李神福为左右黄头都尉,兵锐甚。」「黄头」,几乎成了大唐精锐部队的一种图腾了。 李克用同样仰慕「黄头」之名,令李嗣源组建「万胜黄头军」,前往北平府 ,讨伐阿保机一—邵树德切香肠之计得逞。 不过,好像又没完全得逞。李克用没让他们出井陉,而是直接走蔚州,体现了他小小的倔强。 「你们这是要率军东奔,降夏?「李存勖惊闻之后,问道。「没降,但胜似降。」李从珂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 李存勖无语。他都想拿出二胡,拉上一段曲子了。 「恭喜二位将军了。」见气氛有些沉闷,裴冠笑了笑,上前行礼道。虽然不太想搭话,李从珂还是问道:「喜从何来?」 「将军现居何职?「裴冠问道。 「万胜黄头军军使。」李从珂一听,立刻挺起了胸膛。 以二十一岁之龄,独掌上万兵马,从古至今都是少数,这一点确实值得骄傲。虽说有些人私底下酸,说他亲妈魏氏手段高超,服侍李嗣源比较到位,才让他得了此职。但李从珂对此很是不屑,有本事当面说?比划两下? 「不知将军可遥领州郡之位?「裴冠继续问道。李从珂噎住了,脸色也有些不好看。 裴冠笑了笑,道:「好教将军知晓,滑州刺史李嗣恩,年俸840缗,另有公厨结余、当州利钱、手力课钱百余缗。」 「耀州刺史李存孝,年入近千,又是平卢军大将,年俸1200缗,军赏、公库花红无算,还有金乡县公的两千户食封,这个就不好算了,反正远超刺史、大将的收入。 「营州州军指挥使李嗣本.....」「鄜州刺史安金全.....」 「原州刺史安福迁.....」「濮州刺史李嗣弼.....」 裴冠一口气说了好多人,都是河东降人。一桩桩收入摆出来,顿时把李从珂、李从璋、李存勖三人都干沉默了。 当武夫为了什么?最高追求是传诸子孙的富贵。 在一个军政集团里边,节度使想着把家业传下去,比如成德王氏就做得比较好,五代人了,让人羡慕。但做不长的更多。 将门世家,当然也想在这个集团里捞取好处,但这需要竞争,不一定族中每代都有人才。稍不留神,就没落下去了。藩镇割据,时不时有战争的情况下,尸位素餐之辈真的很难长久留在台上,不行就是不行,赶紧下来给人腾位置。 真正旱涝保收的其实是下级军官和大头兵。他们亲党胶固,互相联姻,募兵也只能从他们的子弟中募。实在这一代没男丁的,也会推荐姻亲家族的人上去,互相照拂。 但他们毕竟是底层,上了阵伤亡不小,也很难说有多自在。 作为一个藩镇来说,衙将一级往上,固然有富贵,但未必能一直传下去。僧多粥少的情况下,内部竞争十分激烈。 李从珂连个刺史都没混到,有屁的富贵。他十分明白裴冠所说的收入并不是全部,都做到刺史了,光靠那点俸禄?你逗我?唐人并不讳言商事,世家大族都频频写商事诗,以至于涉商事一直是唐诗的一个重要流派。 夏朝与唐朝其实差不多。 刺史都不需要贪,有太多合法手段捞钱了,做买卖就是一条路子。 如果手下没人才也不要紧。就像李存孝,常年在外征战,耀州刺史也就是挂名,至今没有商贾与他合作,他也不在乎。随便收点州中大小官员的孝敬,吃那两千户食邑不香吗? 只要夏朝不亡,他就能一直吃下去。即便下一代减封了,也还有1600户,多生点孩子,好好培养,上战场建立了功勋,食邑就又加上去了。 河东一府七州之地,打到现在,财穷力竭,真谈不上什么过人的富贵了。 如果不好意思背叛晋王,投靠仇敌也就算了。但——夏王他不是仇人,他是亲人啊!李从珂、李从璋一齐 看向李存勖。 李存勖莫名其妙,都看***啥? 裴冠捋了捋胡须,恰当好处地说道:「陛下有言,李亚子可尚蓝田公主。蓝田公主食封两千户,年方十八,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生母嵬才氏,在河套之地一呼百应,牛羊成群。洛阳、长安两京又有宅邸,哎呀,朝中不知道多少勋贵子弟扼腕长叹,以为错失良机。」 李从珂、李从璋齐齐叹了口气。 李存勖有些无奈,也有些恼意,道:「关我何事!」 「李驸马这就说笑了。」裴冠奇道:「本朝公主不似前唐那般。圣人管得很紧,皇后也是严加管教,保管个个孝顺父母、持家有方、恪守妇道。驸马尚蓝田公主之后,圣人或还会赐下诸般财物,保管富贵已极。」 李从珂、李从璋二人更羡慕了,眼睛都要喷火。 「二位将军无需艳羡。」裴冠哈哈一笑,又道:「圣人宽厚仁德,只要立下功勋,断不吝封爵之赏。」 二人面色稍霁,旋又问道:「何时伐契丹?」 「这个我倒不好妄言了。」裴冠皱眉苦思,道:「不过届时三军齐发,十数万众,人人争先,个个奋勇,功劳也不一定好捞,当我没说吧。」 这话一出,李从璋没说什么,李从珂却道:「还请裴少卿多多美言,万胜黄头军愿为先锋。」 「好你个贼子!「李存勖怒目而视,斥责道。李从珂有些羞愧,退后几步,讷讷不言。 「哈哈!切莫伤了和气。」裴冠又笑了,劝道:「时辰不早了,该出发了,圣人还在等着呢。」 第二十二章 李天下与阳谋 裴冠、李存勖等人走得还是蔚州、易州道。 一路紧赶慢赶,十月十八日至瓶形关。镇将刘琠亲出城送行,让李存勖又骂了一声「狗东西」。 二十日至灵丘,二十三日夜至飞狐,随后便出了蔚州界,直入易州。 一路上,看着曾经的河东城池纷纷换了主人,李存勖脸色难看不已。李从珂、李从璋二人也有些感伤。 都非没心没肺之人,这些年的征战厮杀,到头来竟然是一场可笑的梦,念及此处,没人还笑得出来。 普通士兵的心情其实更纠结。若不是听闻去了幽州有钱帛赏赐,鬼才跟着走这么远呢。他们又不是李存孝手底下那些苦哈哈,劳师远征,图个什么? 二十六日,抵达唐县,算是终于走出了大山。 定州刺史赵岑带着数百夫子,带着猪羊、米酒前来劳军。裴冠见了,稍稍松了一口气,道:「赵使君来得太及时了。」「少卿何出此言?」赵岑惊讶道。 「军心有些不稳。」裴冠苦笑道:「数日前,军中有谣言,大夏天子未垂恩泽,翻有猜嫌。我等防戍边远,经年离阻乡国,死活不知。」」 「这.....」.赵岑的汗毛都竖起来了,问道:「后来怎么压下去的?」 都是老武夫了,当然知道这是极度危险的信号。一不留神,让军士串联起来,煽动更多的人,在场诸人,能逃得一命都算好的,更别说带着人马去幽州了。 其实这也就是晋军了,如果换成河北武人,估计已经反了。赵岑依稀听说,昔年圣人为天下军士排等次。 夏兵、梁兵能打又听话,排甲等。 晋兵、燕兵能战,但习气较重,排乙等。 郓、兖兵战力不如晋兵,也不如晋兵听话,排丙等;淄青兵战斗力甚至还不如郓、兖,但更听话一些,同列丙等。 魏博、沧景、成德、义武等军,战力强于郓、兖,不如晋兵,且非常不听话,列丁等。 江淮兵,战力不如河北、河南,但听话胜于河北,同列丁等。 按照这种排法,晋兵其实还可以了,毕竟是大雪天都能给你数百里追敌的耐苦战之士,此时情绪波动,估计也是因为心中彷徨。 「十余人抽戈露刃环石君立,欲还潞州。幸得李从珂集亲随武士而来,将其诛杀。」裴冠说道:「今日大酺一次,应能稍稍安稳一些。」 「原来是此事。」赵岑叹道:「这帮武夫,实在无法无天得紧。其实无妨,圣人已遣银枪及侍卫亲军赫连隽部抵达定州,全程护送,应无大碍。」 「这就好。」裴冠终于放下了心。 确实也是巧了,就在二人说话间,数千骑从东南方向驰来,远远下寨。正在休整的晋兵大哗,不过很快在军官的呵斥下止住了。 李从珂带着亲兵紧紧巡视着。 目前军心不稳的主要是石君立的厅前黄甲军。他们的家人远在泽潞,听闻要远征契丹,又对夏人不太信任,因此军心浮动——事实上已经够给面子了,走到定州才有哗乱的苗头。 至于万胜黄头军上万众,大伙表示情绪稳定。 他们的家在代州,离此并不远。而且赏赐没有泽潞军士多,饥饿感较强,本身又是新编组的部队,军士们互相之间还不够熟悉,暂时没兴趣闹。 「石将军、李将军,你们看银枪军如何?」裴冠抓住机会,又开始了他的洗脑战术。「临敌不乱,气定神闲。下营之际,还遣游骑抵近探查,都是厮杀场上滚出来的老武夫了。」石君立说道。 「其实交过几次手。代北之战,听闻把契丹冲得溃不成军,应有几分本事。」李从珂说道:「不过,最难得的还是听话。你说 夏王以及当年的朱全忠,怎么就能练出这么听话的武人呢?呸,全忠给军士脸上刺字,这都能忍,河南宁无男儿耶?」 裴冠听了哈哈大笑,道:「河东若被黄巢、秦宗权之辈蹂躏一下,武人也会更听话一点。若像邵圣那样一手一脚搭建禁军,并让他们家人的生活有翻天覆地的变化,武人也会承你的情。二位将军,河东将士上了阵确实是能打的,可若总是这般桀骜不驯的模样,早晚要吃大亏。不仅仅军士们吃亏,你等也要吃亏。此中道理,我也不便多说,二位将军应心知肚明。」 李从珂、石君立微微叹气,李存勖也沉默不语。 一路上非常低调的李克柔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说话了:「其实河东这份家业,大兄也操持得非常辛苦。厅前黄甲军武人军心浮动,也怪不了他们。重阳的赏赐还没发下呢,就又要远征,换谁都不乐意。如果到了北平府,夏王能发下军赏的话,人皆归心矣。」 「银枪军.....」.李克柔找了张马扎坐了下来,道:「其实早些年旋鸿池会盟之时,就见过这支部队了。那会其实不行,河东有数支骑军可轻易摧破之。但打了这么多年,银枪军是越来越难缠,河东诸骑军却未有寸进。」 说到这里,他看向李存勖,道:「侄男也不要嫌叔叔说话难听,诸位将士也不要心中不服,我说的都是实话。甲坊署那边与我说,晋阳西作坊二十年前可年制马甲四百副,而今却只有二百余。这些年,各路金枪班直,还有几个都用得起步槊?早晚全换成长枪。楼烦监至今没有起色,征募民间私马,却怨声载道。现在么,怕是沙陀三部都没多少战马了。再打几年,河东可凑得出一万骑军?」 「诸位,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吧。去了北平府,夏王还有赏赐发。何必呢?何苦呢?吃了武夫这碗饭,风里来雨里去,阵前厮杀也好,劳师远征也罢,甚至蚁附攻城都是等闲事。若吃不了这份苦,便不该拿这份钱。今日我便卖个老脸,向定州赵使君商借钱帛,补发赏赐。诸位兄弟,不愿跟着搏富贵的,拿了钱就走吧。大伙一起并肩子厮杀多年,走到现在都不容易,须不能坏了情分。」 将校们一听,感慨万分。很快便有人将话传至各营,厅前黄甲军那边一阵骚动,不过很快就平息了下去。 「唉!「李存勖突然重重地叹了口气。 只见他忽然起身,走到辎重营地,抽出腰间横刀,将一辆辆车上的麻绳斩断,然后打开箱子、包袱、麻袋,将绢帛、铜钱、财宝都扯了出来。 夕阳西下,照在锦缎、铜钱、银碗、金器、宝珠上面,发出夺目刺眼的光芒。军士们不由自主地围了过来。 「本应我独自一人赴幽州,却连累了诸位离隔父母、跋山涉水,实在有愧。这些钱财,便分予诸军吧。厅前黄甲、万胜黄头各书记、判官,速速点验。鼎釜之类的粗笨物事,亦可估值分发。"李存勖说道。 军士们听了,面有愧色。 「发下去!「李存勖一刀横斩下去,木屑横飞。 「侄男,这是大兄怕你在外面受气,给你准备的....."李克柔好悬没把「嫁妆」两字说出口。「去了北平府,还怕没有吃喝?」李存勖突然笑了,道:「我李亚子也是大好男儿一个,披上甲,跨上马,自可于万军之中寻觅富贵,叔父何忧也?」 裴冠、赵岑互相对视一眼。没想到这个李亚子,还真不简单。 「无妨。」裴冠低声道:「圣人诸般手段,拿捏河东骄兵悍将还不成问题。倒是这个女婿,以后得盯紧点了,不能让他领兵。」 赵岑默默点头。其实,河东那么多兵马,将来总要收拾的,此时练练手,倒也不错。一场风波平息之后,诸军北行,于十一月上旬抵达北平府良乡县近郊。 这里就是他们暂时的驻地。黄头万胜、厅前黄甲二军一万三千军士于此等候圣命,银枪、侍卫亲军在附近立寨,密切看护。 邵树德也从昌平汤返回临朔宫,检阅天雄军、银鞍直三万将士。 十一月初六,裴冠、李存勖、李克柔等人得到旨意,兼程赶往临朔宫面圣。邵树德好好观察了一番这个在历史上大大有名的女婿。 其实这会根本看不出来什么,也就一个颇有英气的青年贵胃罢了。长相倒不赖,但眉宇间一股桀骜不驯、满不在乎的神色。 野心不小,锐气十足,即便在他面前也不曾收敛一二。 邵树德笑了,他最喜欢调(收)教(拾)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十一月初八,他降下德音: 「自累年以来,四方多故。晋阳输诚,愿求相好。朕思偃兵甲,义难违拒.....」 「前唐银青光禄大夫李存勖华胃恭仁,温良美茂。当申下嫁之命,式宠亲善之家......可为驸马都尉。」 「蓝田公主擢秀天潢,联华宸极。柔顺之心,叶于礼度;肃雍之道,庆于言容.....既以下嫁臣寮,仪则须依古典。严奉舅姑,夙夜勤事,此妇之节也。」 「夫妇之际,教化之端,枝连帝戚,事系国风,须有常仪,莫紊彝典.....」旨意一下,即布告诸州,令天下咸知。 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 李克用答应之时,李存勖动身之刻,便应该想到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第二十三章 被日历控制的男人 蓝田公主出降李存勖的消息,在有心人的推动下,以飞快的速度传遍各地。 最先沸腾的自然就是北平了。 各坊之中,形形色色的人表情各异。 蕃部酋豪们的脸色总之不是很痛快。 当初编户之乱刚爆发的时候,他们被圣人留在城中饮宴。等回过神来之时,部落就已经被大军压境。 领头的不在,剩下的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除了少数故意要老爹死的不肖子外,大部分都稀里湖涂地投降了。随后就是武力胁迫之下的编户齐民,不光上户口,还迁移到外地,打散安置。外地的人再迁过来,把他们的地占了。 因此,别看他们已经默认了既成事实,但心中的怨恨却是始终存在的。一直寄希望于外界环境的变化,比如河东、成德联手击败夏军,幽州、沧景、易定再起来叛乱,让河北彻底变天,恢复以前的秩序——虽然可能性很小,但人家总有梦想的权力的吧? 如今骤然听到晋王之子尚大夏公主的消息,顿时如丧考妣,难受得要死。 商人和读书人对此倒是持欣喜态度。 前者不用说,做生意的最忌讳兵荒马乱。他们对一个安定的秩序有着变态的渴求,非常希望天下一统,然后清剿躲藏在山林水泽间的贼匪,诛杀哄抢货物的武夫,将沉重的商税降下来。 读书人则把自己看作这个国家的官员预备队。 和平了,武夫们的重要性就会降低,才会有他们后来居上,占据权力巅峰的可能。他们实在被压制得太狠了,万分盼望这个世道能变一变——在他们看来,再坏也不会比现在更坏了,不是么? 至于地方大族,他们的态度就两极分化了。 家大业大的世家门阀对此持积极态度。在乱世之中,他们这样巨大的目标很容易成为武夫们劫掠的对象。很多传承悠久的大族就不得不化整为零,再不复当年的辉煌。今上对世家大族整体上还是以合作为主,这一点大伙都看得出来。 他成功,总比让李克用之流成功好。 而那些将门世家则有些犹疑。 老话讲得好,狡兔死走狗烹,北地一统了,他们还有利用的价值吗?圣人对武夫是什么态度?天下一统后,还需要那么多武夫吗?还需要他们这些扎根于地方的将门世家吗?没人敢保证。 有些将门世家甚至都在认真考虑,让子孙转而学文了,或许能在另一条道路上有所收获,继续保持他们的地位。 但不管人们怎么想,既成事实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河东看样子要降了,成德镇如果覆灭,北地就陷入一统,这是安史之乱发生后,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天,真的要变了。 如今唯一的悬念,就是这个邵家王朝能坚持到什么时候,会不会二世而亡。 不过,即便真的二世而亡,也不可能回到过去了。新崛起的王朝有大夏打下的良好基础,只要皇帝不傻,都知道继续邵圣做的事,天下最终还是会归于一统。 ****** 消息继续发散,而在临朔宫这边,邵树德于临波亭之内,召集诸位宰相、枢密使议事。 “赏赐都发下了吧?”邵树德已经听闻了晋军一路上发生的事情,心中不喜,同时也勾起了他的许多回忆:“河东兵马不少,未来还得想办法处理,这让朕想到了当年刚刚攻灭朱全忠的时候。降兵不下五万,花了好多力气才解决掉。” “人给钱一缗、绢一匹、毛布一匹,已经发下了。”从洛阳赶来的枢密使朱叔宗回道。 “陛下!”户部尚书裴枢说道:“河东这些贼兵,个个奸猾,不似好人,朝廷也断断养不起。驱之征战即可。” 邵树德不置可否。 养当然是养得起的,但户部尚书心疼钱也很正常,毕竟方城口那边在犹豫数年之后,已经正式开建水库了,这是一笔大花费。如今任何涉及到开支的地方,裴枢都盯得紧紧的。 “征伐契丹,若委于各路降军,则何如?”邵树德问道:“若可行,朕把平卢军调回来,届时平卢、横野、佑国、万胜黄头四军近七万人为主力,辅以数万蕃兵,顶多再带上铁骑、银枪、定难、飞熊四军之二。安东府或可出部分府兵策应一下。如此安排,可还妥帖?” “陛下,如此固然稳妥。但臣觉得,第一次征伐契丹,最好还是以禁军为主力。”陈诚说道:“无论是晋兵、燕兵还是蕃兵,其士气都不会太高。万一大败,或助涨贼人士气,后面再行征伐之时,就要难很多了。” 陈诚的意思是不要再想着消耗异己了。万一大败,契丹人的自信心会得到极大加强,以后的仗就没那么好打了。 “那如此多的兵马,该如何罢遣?”邵树德问道。 “陛下,这正是臣想说之事。”陈诚道:“若攻灭契丹,将渤海国废藩置县,大夏地域之广阔,民情之复杂,将达到一个新的台阶。三十余万禁军,真的不够。” 邵树德闻言起身,静静看着远处正在忙活的宫城建设工地,良久不语。 “其实,又何止这些部队需要料理?”他苦笑道:“就说这临朔宫,还有数万俘虏呢。” 临朔宫这边,勤政、仁德二殿在持续不断的战争俘虏支持之下,正以非常快的速度修建着。 最初的俘虏早已“毕业”。 五万多人里,劳累、意外致死者数千,镇压致死者万余,另有少许精壮勇勐且表现不错的作为补充兵补入禁军。剩下的三万人,基本都远徙郢、复二州了。 随后又多了许多部落俘虏、义武军俘虏,同时招募了很多以工代赈性质的幽州本地百姓。干至今日,百姓基本都回家了,俘虏们还在忙活,勤政、仁德二殿工程过半,几个亭台楼阁、湖泊水池、园林之类的也有了相当规模。 这批人,同样有数万之众! “臣请添置禁军步队。”陈诚亦起身,道。 “在洛阳屯驻那么多禁军,有用吗?”邵树德问道:“用不了几代人,尽皆败坏矣,徒费粮饷罢了。” “陛下不是早有对策了么?”陈诚奇道。 他指的是圣人刚刚发下的一道旨意,令枢密院从宫城役徒中挑出两三千名表现良好的精壮之辈,补入铁林军——这支部队现在的缺额,还是比较大的。 枢密院上下对此没有意见。因为圣人最近与他们谈论的一个主要话题就是前唐神策军,深刻剖析这支部队起家、巅峰以及衰败的过程。 枢密院的官员们翻箱倒柜,又从长安、洛阳抄录档桉,仔细研究后,发现从神策军不再吸收降兵及藩镇精兵开始,这支部队的战斗力就慢慢下降,最终成了亲党胶固的混子部队——圣人称之为“近亲繁殖体”。 这种近亲繁殖体一开始还因为传统、风气或惯性的作用,维持着一定的战斗力。但时间长了,无一不会衰败。 大夏有陕州、灵州、郓州、渭州四座新兵训练营,其中陕州院、灵州院的存在时间相当不短了。灵州院还好,陕州院这两年涌入了不少禁军子弟,这都是想着长久吃武夫这碗饭的人。 其实,夏朝这种新兵输送体系,已经比神策军好很多了。人家那是直接在禁军子弟中招募,亲党胶固就是这么来的。 大夏禁军补充新兵,目前有四大来源: 其一、四大院输送的新兵,这是最多的。 其二、民间招募,一般是土团乡夫中的勇武之辈或者经禁军武夫介绍进来的人,这种方式时间、人员、次数都不固定,但累计下来也不少。 其三、吸收藩镇降兵、归顺部落精壮,这种次数不是很多,时间也不固定,且已经过了高峰期。 其四、成建制整编,这个也已经过了高峰期了,比如当年使出吃奶的劲吸收消化河南降军。 四种渠道输送新兵,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可以认为大部分是新鲜血液了,近亲繁殖的现象并不严重。 要想解决“亲党胶固”的顽疾,保持禁军存在一定的流动性是必须的。 “也罢。实事求是就行。”邵树德笑了笑,道:“疆域大了,该添兵就添兵;钱不够了,该罢遣罢遣。该怎么弄就怎么弄。河东那边,只要朕的大军绕过太行天险,入了太原府,纵有宵小叛乱,又能如何?不过河东精兵甚多,能保留下元气,慢慢整饬也是好的。” 邵树德不知道他的子孙后代还能不能保持这种相对健康的兵员补充方式。 如果不能,那么禁军堕落的速度怕是会很快。有战事还好一点,没战事的话,也就几十年的工夫。 “晋军既然领了赏,就让他们南下吧,归隶邢州行营,助攻镇州。”邵树德又道。 这就是让晋军公然参战了。 李克用爱面子,耍小脾气,不让他的兵打成德,邵树德可以理解。但你的人既然出来了,后面怎么样,可就不是你说了算的,邵树德有很多手段炮制他们。 从现在开始,他会让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晋、夏已是一家。 哪怕河东上下有人还端着,有人不情愿,都无所谓。到了最后,当周围人都这么说的时候,假的也变成真的,河东的野心家也就没多少翻盘的能力了。 议事结束之后,邵树德回到交泰殿,扯下皇历上十一月初十这一页。 宫官小心翼翼地收走,整理成档。上面有圣人亲笔圈写的很多东西,每一天要做的事等等,将来都要交给史官,他们会挑选感兴趣的东西记录到《今上实录》内。 “十一月十一怎么这么多事……”邵树德叹道。 明天—— 他要接见渤海国使臣。 要决定青唐蕃部上供的数额。 一等国道最新的建设情况,需要他过目。 湖北道迁去了许多移民,需要朝廷调拨资源。 河西又有叛乱,是不是要追究当地将官的责任? 关北道去岁歉收,朝议蠲免一年,还需他最后拍板。 碛北有部落南下劫掠,是否出兵征讨? 诸州礼朝使陆续抵达,进献本州贡物,要不要抽几个见一下? 邵树德看着密密麻麻的行程安排,又想躲到昌平汤去玩女人了,他感觉现在自己完全被日历控制了。 “这一条,提到最前面来。”邵树德伸手一指,说道。 说完,拿起桉上的一枚金币,反复把玩,和他后世收藏的有些像啊——东罗马希拉克略王朝铸造的金币。 尚宫解氏抬眼一看,接见粟特胡商? 不过她是专业的,立刻应下了。 第二十四章 接见 “王人李珣拜见陛下。”临朔宫文山殿内,来自梓州的士人李珣恭敬行礼。 “前唐天右二年(900),李君就已称宾贡,不知可曾考得功名?”邵树德看着面前的波斯裔年轻人,好奇地问道。 李珣大概二十岁上下,五年前才十五岁,就被人推举宾贡,可见年少时就名动乡里——听闻诗词写得极好,在蜀中极有名气。 “不曾。”李珣惭愧道:“正欲考大夏进士。” “可知朕为何将你找来?”邵树德伸了伸手,道:“坐下吧。” “陛下有命,无不从之。”李珣在宫人的指引下坐到了椅子上,道。 他本住在梓州。李茂贞势力覆灭之后,因他们家与茂贞有点瓜葛,同时家财万贯,于是被当作贼党,押往北平府——家财自然被充公了,其中相当一部分已随车送至洛阳。 “听闻令尊曾随前唐僖宗入蜀?”邵树德问道。 “确有其事。”李珣回道。 “入蜀之后,你家以何为生业?” “售卖珠宝、香料、药材、犀象为业。” “怪不得。”邵树德说道:“王师劫夺你家之财货,朕已遣人买下。” “陛下……”李珣惊了。 武夫吞进去的财货,还带拿出来的? “该是你的就是你的,朕又不是贼匪,何贪你财货?”邵树德笑道:“波斯那边的买卖,没断了吧?” “梓州城破之前,尚从那边进货呢。托陛下的福,陇右无事,而今商队可走青唐、凤林关、秦州一线入关中,或南下蜀中,方便多了。”李珣说道。 “那就好。”邵树德喜道:“朕赐你内务府九品录事一职。待会你去见见内务府的官员,他们会与你接洽的。放心,是好事,你去了便知。” “臣遵旨。”李珣有些晕。 片刻之前,他还是身背干系的“贼党”。面圣一次之后,居然有了九品官身了,人生无常,不外如是。 李珣退下后,邵树德摊开手中地图,默默思考。 李珣这个人,他还是知道的,艳情诗词写得贼好,非常合他的lsp口味。当然,此时他的关注点并不在这方面。 李珣祖上隋时就来了中原,一直两头跑做买卖。后来慢慢定居了下来,到了他父亲这一代,在长安也算小有身家。巢乱之时,在很多官员来不及跑路的情况下,李父居然带着一家老小跑路成功,跟着僖宗入了蜀,后来定居在梓州。 李珣兄弟姐妹几个都是土生波斯人。 其弟李玹,现在还在卖波斯香药,生意做得极大。 他还有个年幼的妹妹李舜弦,今年五岁,历史上曾为诨号“呆童”的前蜀后主王衍的昭仪。 五代时,国主喜纳波斯女。王衍是其一,不过后来他更宠爱宦官王承休的妻子严氏,冷落了波斯美人。 南汉后主刘鋹亦纳波斯女为妃,“刘鋹得波斯女,年破瓜,黑腯而慧艳,善淫,曲尽其妙。鋹嬖之,赐号媚猪。”——刘鋹后宫里还有媚牛、媚狐、媚羊等美人。 当然,南汉最出名的还是要做官必先自宫的规矩,以至于有了“旦日金榜题名时,再无洞房花烛夜”这样令人目瞪口呆的诗流传千古。 邵树德赦免李珣一家,主要还是考虑继续维护乃至加厚波斯贸易线。 贸易,不仅仅带来的是利润,还有文化的交流,后者甚至比前者更重要。 当然,给内务府多点捞钱的买卖,也是必不可少的。 历史上李茂贞被李克用、朱全忠打得跟狗一样,军队几乎亡散。但他就凭借西域贸易,很快又东山再起。 邵树德早年就扫平了河陇,安定了当地秩序。 如今二十年过去了,经河陇的西域商人渐渐多了起来。尤其是青唐—秦州这条线,走的人越来越多,有望一步步恢复至前唐时的盛景。 “让康奴子进来吧。”邵树德放下地图,吩咐道。 ****** “沙州王人康奴子拜见陛下。”与李珣类似,一位高鼻深目的蕃人走了进来,大礼参拜。 “赐坐。”邵树德伸了伸手。 “谢陛下。”康奴子也不矫情,直接坐下。 “听闻你是康佛金的侄孙,还当过军将?”邵树德问道。 “当过。早年习文,后来投军,这会经商。”康奴子回道。 唐、夏之交,蕃兵蕃将早就让人习以为常了。甚至在唐宣宗、唐武宗那会,创造了几个宰相皆是蕃人的奇迹。 “唐自大中至咸通白中令入拜相,次毕相咸,曹相确,罗相劭权,使相也,继升岩廊,崔相慎猷曰:‘可以归矣,近日中书尽是蕃人’。”——这位白中令就是白敏中,白居易的堂弟。崔慎猷认为他与中唐名将白孝德一样出身龟兹白氏,是蕃人。 “可懂粟特语?”邵树德又问道。 “懂。” “这份地图你给朕译一译。”邵树德挥了挥手,自有宫人将地图递过去。 康奴子接过一看,心中了然,道:“陛下,此为商路图,上书多个邦国。自西向东依次为拂菻、苦国、波斯、安国(布哈拉)、吐火罗、石国(塔什干)、粟特(阿姆河、锡尔河之间)、拔汗那、朅盘陀(塔什库尔干)、佉沙(喀什葛尔)、于阗(和田)、龟兹(库车)、焉耆、高昌、萨毗(阿尔金山一带)、吐蕃、吐浑、弥药(党项地界)、薄骨律(灵州)等。” 邵树德听得很仔细,然后又一一询问,并与自己的地理知识相对照,大概弄清楚了。 拂菻不用问他也知道,是指拜占庭。 苦国其实是叙利亚。 吐火罗在今阿富汗北部。 安国、石国、粟特等都是唐时的昭武九姓,大概在乌兹比克斯坦、阿富汗一带。 剩下的都在后世中国境内了,他大概还是清楚的。 这份地图,真的很不容易。邵树德没发现什么明显的错误,可见绘图之人还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与此同时,他也对昭武九姓这个群体非常好奇。 他们太他妈能跑了!几乎散布在整个大唐境内,连岭南都有他们的聚居区。如果说阿拉伯人是从海上来做生意的话,粟特人就是从陆地上四处跑。他们甚至连契丹、渤海、新罗都去,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热情。 当然,粟特人主要还是分布于大唐境内,并且深度参与地方政治、军事、商业乃至文化事业,数量极为庞大。 “朕闻有很多商人走草原,前往鞑靼、契丹、渤海、新罗贸易,可能拦下他们?”邵树德问道。 “这……陛下遣兵扫荡鞑靼即可。”康奴子说道。 “罢了。朕还不如多多经营碛南草原,把商队全部吸引过来。”邵树德笑了笑,又问道:“你愿不愿意加入内务府?” 康奴子稍稍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应道:“某唯听圣命而已。” “好!”邵树德喜道:“朕赐你七品内务府主簿之职,尽快组建一支商队。” “陛下欲往西域做买卖?”康奴子惊道。 “朕还想派人去拂菻呢,但可能么?”邵树德说道:“眼下能摸到焉耆旧地就不错了。一步步来,不要急。沿途注意绘制地图,标注出草场、水源。归义军档籍里存的那些,未必准确,需得重新绘制,明白了吗?” “臣遵旨。”康奴子没有疑义了,立刻应下。 “你可认识此物?”邵树德让人将那枚金币送到康奴子身前,问道。 “此为拂菻金币,敦煌时可见到。”康奴子说道:“其实中原亦不少,很多贵人下葬时喜欢带些拂菻金币,稀罕。” “看来拂菻比朕想象得要近很多。”邵树德欢喜道:“想办法联络一些粟特商徒,如果谁能取得拂菻书籍回来,一本朕给绢百匹,断不食言。如果能有拂菻方士、僧侣、贵人之类前来,另有厚赏。” “臣明矣。”康奴子恍然大悟。 圣人想要拂菻方士前来,莫不是炼制长生不老药?中原的这种药,君王们大多暴毙而亡,圣人这是想换换别地的口味? 僧侣、贵人就更好理解了,他们一般懂得比较多,学会官话后,便能交流,可比话都说不流利的田舍夫有价值多了。 “速去,尽心办事。”邵树德挥了挥手,说道。 ****** 一上午接见了很多人,办事效率贼高,邵树德心中喜悦,回到交泰殿后,吩咐尚宫解氏去取礼朝使们献上的礼单,准备下午接见几个。 眼见着还有时间,于是抱着余庐睹姑又来了一发。 解氏动作很快,回到交泰殿外时,被仆固承恩拦住了。 殿内隐隐传来声音: “萧室鲁是怎么死的?” “被高思纶所弑。” “不对!高思纶为谁杀人?” “……高思纶奉官家之命,弑杀萧室鲁。” “你是谁?” “……妾是室鲁之妻余庐睹姑。” “你在做什么?” “妾在服侍官家。” “不对!重说!” “妾在被官家强辱……”说罢,哀伤的哭泣之声响彻整个殿室。 解氏听得脸都红了,暗道余庐睹姑真不要脸,怎么什么话都敢说?还那么会演,官家早晚累死她的肚皮上。 良久之后,圣人传召,解氏连忙入内。 “陛下,礼单已取来。”解氏双手托举,高高呈上。 邵树德坐在龙椅上,拍了拍余庐睹姑的肥臀,女人哼哼唧唧地让到一边。 邵树德粗粗扫了一眼,道:“令钱传璙未时入内觐见。” 第二十五章 汇报与江西 毛笔在皇历上不断圈圈写写。 尤其是晚上要与枢密院、六部官员再次商讨禁军步队是否增设的条目,邵树德用红笔圈了起来,写道:增设一军,年费60万缗? 60是两个大大的阿拉伯数字,最后还加了一个问号、两个叹号,显示了邵圣纠结的心情。 晚上入睡前,他还要召见李杭之子李守信,派他去一趟凉州。 在这一条上,邵树德又忍不住开喷了:边将贪暴?去岁还进贡颇多,今岁即反,实难相信!边将若无不法事,部落酋豪尽数诛杀,余众发来南阳,须得好好炮制! 这些皇历用完后,都是要送去存档的。 撰写《今上实录》的史官们的乐趣应该会很多,因为可以从很多细节处窥探圣人的内心世界。 搁下毛笔之后,宫人已将午饭送了过来。 邵圣移步旁边的一张小桌子,一边吃饭,一边听宫官汇报。 午饭非常“不健康”:鸡汤、咸鱼、羊排、粟米饭、果蔬。 酒已经不喝了,肉鱼每顿都有。但邵树德的体型还是非常匀称的,殿外就是器械架,上面的每样兵器他都很精通,时不时耍上一通。 有时候,甚至还策马而出,弯弓搭箭,练习一番。 他的练习量,甚至连一般武夫都望尘莫及,因为他们没这个条件。 “武威军攻破赵州,抄掠王镕别馆,获其姬妾数百。” “关内道州军指挥使李柏奏……” “等等!”邵树德说道:“王镕别馆之中的财货,点验清楚,收入库中,充作赏赐。姬妾一并发来北平,让朕看一看,随后分发给有功将士。” 解氏连忙吩咐女史记下。 圣人对所有奏疏的批复意见,都会返给政事堂、枢密院,再由他们处置。 邵树德继续吃饭。 王镕这厮,听闻有一千多妻妾,谱比自己还大。最离谱的是,他记得一个逸闻,后周太祖郭威的第二任妻子,曾经就是王镕的小妾。不过此时应该还小,还没被王镕选进宫去。 待攻破镇州,王家五代六帅积攒的家业,定要好好清点。 打了这么久的仗,不捞点钱回来,实在太亏了。 “继续。”邵树德说道。 “关内道州军出征以来,多历战事,而今颇有章法,勇悍敢战,此皆圣人未雨绸缪、运筹帷幄之功。” “马屁精!”邵树德笑道:“记下来,给枢密院提点一下,让他们警告李柏,若朕再见到他这些空话、套话,罚俸一年。实事求是,讲了多少遍了?关内州军以前为什么不能战?现在为何能战了?固然有战事历练的原因,难道就没有其他因素吗?李柏那几个亲信,跟狗屎一样,当初被葛从周斩了一点不冤枉,让他好好琢磨。” “是。”解氏应下,女史已经奋笔疾书。 “晋阳消息,自十月朔日设黍曤宴招待幕府群僚后,晋王便再没露过面,由刘氏、张氏二人在家照顾静养。幕府大小事务,悉由李袭吉、冯道、李落落以及从代州返回的李嗣昭处理。实在难以自决的,方入府奏闻。” 邵树德搁下了快子。 刘氏是晋王妃,张氏是李匡筹之妻,这二人都是克用比较喜爱的妻妾。由她俩照顾,说明克用的病情已经严重到一定程度了。 十月朔日就是十月初一。在这一天,粮食已经收获,冬天即将来临,北人会吃“麻羹豆饭”,进行隆重的祭祀。 李克用以前不会做这种事情的。现在做了,因为他醒悟了。 但人生没有如果,没法重来,韶华已逝,就只能徒唤奈何。 “义兄也是一代人杰,唉。”邵树德叹了口气,道:“继续盯着。他若故去,朕立刻入河东。” 解氏又吩咐女史记下。 “安南来报,交趾郡王莫再思染病身故,镇内暗流涌动。”解氏继续 邵树德放下手里的羊排,问道:“今岁交州礼朝使来了吗?” “来了,带了许多礼物。”解氏答道:“进奏官姜知微请朝廷发兵镇守,迟则有变。” 邵树德沉吟片刻。 莫再思多年前就大病过一场,差点没挺过来。当地的医官甚至没法弄清楚他得的是什么病,非常蛋疼。 邵树德以自己有限的知识猜测,大概就是常见的热带病,当地人有一定的抵抗能力了,外人则没有。 历史上欧洲殖民者去西非时,被疟疾弄得欲仙欲死,但当地黑人却有一种什么贫血基因,天然对这种疾病有一定的抵抗能力。 安南镇其实已经两次在内地募兵了,第二次甚至有储氏、齐氏子弟前往,充任将官,压制地方割据势力的野心。 他们的努力,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效果。但根据这些年陆陆续续发过来的情报看,安南诸州本地化的趋势依然在进行着,只不过速度大大减慢了。 前唐的遗泽,一定要小心呵护。安南人独立自主的野心一旦萌发出来,再想压回去,花费的代价就很大了。 “传旨,以交州行军司马储慎仪为节度使。”邵树德说道:“在临朔宫役徒中招募勇士三千,发往交州。若愿带家人一同南下者,人赐钱十缗、绢二十匹。至交州,有司令给田宅。” “令吾儿承节发蜀中降兵五千,借道前往安南。若愿带家人随行,赏赐如故。” “威胜军拣选汉东籍精兵千人,发往安南……” 这些人去了安南,按照他们以往的作风,未必会老实。但如果考虑到当地大量土着的存在,他们的选择其实也很有限,只能团结在节度使周围。 说难听点,他们就是殖民者。 殖民者内部固然有矛盾,但在外人眼里,所有殖民者都该死,人家管你有什么矛盾? “安南土族子弟,有材力者可选入宫廷卫士,朕给一百个员额。三都国子监,募安南士族子弟二十人入学。明年科考……”说到这里,邵树德停顿了下。 他下意识想帮安南学子“作弊”,让他们考中一两个进士,但如今的规矩甚严,他也不好公然破坏。 这个时候,他就想到了后世各省区的大学入学名额,那也是人为划定的。 年少不懂事的时候,他认为全国就该统一考试,严格按分数来划线,不管考上的学生来自哪里。稍大些之后,他知道这么大一个国家,这么做是行不通的。有些地方,因为教育、传统、经济、社会水平等因素,学生整体素质就是偏低,如果放开了竞争,劣势极大,必须予以照顾。 单独划一个南北榜也不太科学。因为单独一个“南”或“北”非常大,内部差异也大。但如果你分得太细了,是否有这个行政能力来执行?一个道多少个名额,怎么分配?人口增加或减少了,是不是要相应变化? “明日添一个日程,朕要找政事堂诸位宰相,商议科举分榜之事。”邵树德说道。 ****** 练了一会重剑后,钱传璙到了。 邵树德直接让他来到器械场。 “彭!”重剑砍在假人身上,木屑四溅。 钱传璙在一旁默默看着。 邵圣是货真价实的武夫,古往今来这么多开国之君里,他应该是比较酷爱武艺的了。甚至可以说是坚持练武时间最长的一个。 四十八岁了,依然拿着长剑挥舞不休。 这种兵器,使得好的人不多,敢用的人更少。一个藩镇,撑死了编练一个都,作为督战的精锐部队。 像朱全忠、杨行密那样,把长剑士当作决胜部队的人,真是少之又少。 “钱王可好?”邵树德将长剑一掷,夏鲁奇稳稳接住,放入器械架内。 钱镠是夏朝册封的余杭郡王,故邵树德称之为“钱王”,以示亲近。 “劳烦陛下挂心了。”钱传璙说道:“身体还算康健。” “看到行密缠绵病榻,钱王怎么说?”邵树德问道。 钱传璙是钱镠派来北平的礼朝使,带着大批财货,足值数万缗钱,手笔还是很大的。此外,还有数十两浙学子跟着一起过来了,准备参加明年春季的科考。 湖名誊卷制度出来后,大夏科考的吸引力日益增强,南方藩镇前来考学的人暴增,形势相当不错。 “家父欣喜杨逆即将归西。”钱传璙答道。 “若朝廷下令两浙即刻出师,攻常州,钱王怎么说?”邵树德又问道。 钱传璙一窒,不过很快反应了过来,飞快回道:“愿尊奉朝廷号令。” 邵树德笑了笑,道:“还没那么快。方才戏言罢了。” 他当然知道,钱镠、杨行密的关系远不是表面上的死对头那么简单。 藩镇割据的状态下,任何一个首领第一关注的,始终是内部,即内部不能出现威胁到自己的二号人物。 历史上钱镠征发武勇都士卒做劳役,军士暴怒,直接造反。这一场叛乱,几乎让钱氏基业覆灭。关键时刻杨行密是怎么做的?勒令宣州刺史田覠退兵,不然就讨伐,同时把女儿嫁给钱镠之子钱传璙,两家修好,直接放弃灭掉钱镠的机会。 如果事情反过来,钱镠多半也会这么做。因为他手下那些刺史,其实也非嫡系,很多都是当年董昌时代的旧人。 这就是一种困境。 你对外扩张,到底便宜了谁?君主们自然会有自己的判断。 这或许也是很多藩镇对外扩张欲望不强的原因之一,节度使要把打下来的地盘分封给部将,自己所得有限,反倒有可能养出白眼狼,何必呢? 这个时空的钱镠还没那么飘。没让武勇都这种以蔡人为主的精锐部队去修城墙或挖沟渠,镇内大体安定,太平无事。 “听闻豫章郡王身体也不太好了,钱王怎么说?”邵树德招了招手,两名武士走了过来,替他解甲。 豫章郡王就是钟传。 当年邵树德开国,一开始有数人得册封,如钱镠、钟传、王审知、马殷、赵匡凝等。 这些册封仅有爵位,没有食邑,且如前唐中后期所册封的诸多郡王、亲王一样,“仅止及身”,也就是一代而止。 有些人不在乎这个虚名,能实际割据就行。但有些人就不爽了,比如马殷。他就不满没有得到亲王的封爵,愤而尊奉唐室,仍以天右为年号。 不过他对唐室好像也没多忠诚。听闻最近在筹备登基仪式,竟然打算称帝建国了。 “家父担忧淮人趁机攻打江西,颇为担忧。”钱传璙回道。 这其实才是他来北平的主要原因。至于说新年朝贺,随便派个官过来就行了,用得着钱传璙亲自出马? “有没有听到马殷的消息?他会不会出兵江西?”邵树德问道。 “据钟传所言,马殷打算进攻宁远军,诛杀普宁郡王邵得胜。”钱传璙说道:“前些年宁远军闹内讧,元气大伤。又遭清海军刘隐讨伐,损失惨重。马殷很可能想夺占此地,清除后方隐患。” 邵树德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 邵得胜的日子其实也不好过。驭下能力差了些,闹了不止一次内讧。最关键的是,内贼是有可能勾结外贼的。前次被刘隐夺去三个州,至今没能讨回。后来因为马殷的威胁,刘隐又与其交好,但也没把地盘还回去。 邵树德原本打算派一些降兵过去,借道前往容州,但看邵得胜那个样子,又担心他能不能稳住。实在不行的话,只能换人了。 “钟传……”邵树德叹了口气。上一代人,一个个都要退场了。 “江西之事,钱王要多费心了。若淮人有异动,立刻发兵击之,勿疑。届时王师也会出汉东诸郡,下江州,两相夹击,定把淮人打回去。”邵树德吩咐道。 “陛下圣明。”钱传璙听了大喜。 他来北平的目的就是这个,担心杨吴得了江西后实力大增,两浙再也无法相抗。如今终于得到确切的安全保证了,甚好,甚好! 见他那样子,邵树德也笑了。 他现在不会对南方投入太多精力,只有一个原则,维持现状,以待他腾出手来。 第二十六章 腊日 腊月很快到来了。 在北平府周边整训的土团乡夫陆陆续续被放了回去,准备过年。 邵树德来到了新设的望京皇庄,与家人一起共度腊日。 这个皇庄的设立比较简单粗暴,就在望京馆旁边划出了一份地,大概数百顷的样子。原是一个小部落的地盘,编户之乱受牵连,地被朝廷没收,前阵子划给了内务府充作皇庄。 皇庄内已经有了百余户人家,部分是燕地四大族放散的家仆部曲,部分来自俘获的部落少男少女。 按照北地传统,进入腊月之前,就要准备冬菜了。皇庄因为建得比较晚,今年没来得及耕作,因此内务府调拨了一批干菜过来,同时组织少男少女去司农寺的田庄内采摘芜菁、霜菘——即霜打过的菘菜。 “霜菘、芜菁,冬日难得的绿叶菜。”邵树德看着远处正在洗菜的庄户们,转头说道:“无论何时,都要关心百姓生计。我且问你们,江淮百姓还有一种爱吃的冬菜,何耶?” 李存勖见丈人的目光飘过来,张了张嘴,道:“应是大枣吧。” 蓝田公主邵泽气得打了一下他的衣袖。李存勖也不恼怒,一直臭着的脸反倒对妻子笑了笑。 邵树德见了不恼反喜。 他最担心的就是李存勖心中有芥蒂,耽误了自家女儿的幸福。 对这个四女儿,他心中是有亏欠的。其他女儿,即便是非亲生的长女邵果儿,他都坚持让她们自择夫婿。就四女儿邵泽,算是他的包办婚姻了,一直心中不安,虽然这在古代是常事。 如今看来,似乎还行,这让他稍稍松了口气。 “阿爷,应是冬葵,儿在淮海道见过。”刚从平海军驻地返回北平的三子邵勉仁说道。 “看到没有?”邵树德看向封氏姐妹、嵬才氏、野利氏、没藏氏、诸葛氏等嫔御,道:“在外历练是有好处的,不然如何得知民间疾苦?” 皇后折氏已经怀孕了,这次没跟着过来。 大封在后宫诸女中年岁最大,今年已经五十六岁,这一拨嫔御之中以她为首。听到邵树德夸赞他们的儿子,心中喜悦,上前拉着三郎的手,略有些心疼地说道:“好好一个俊俏少年郎,风吹日晒成这副黑不熘秋的模样。” 说完,看着邵树德。 邵树德当没听见,拉着小封的手说笑。 在望京馆的这几天,当真是小封多年来最开心的时候了。她们姐妹一左一右,陪着圣人过夜。但姐姐年岁已大,难以承欢,好处都由她得了。 小封生过两个孩子,长女已经出嫁,次女少时夭折。她一直想要个儿子来者,但圣人“移情别恋”之后,一直没能怀上。而她今年已经四十三岁了,机会是越来越小。 “阿娘,其实在平海军挺不错的。”邵勉仁笑道:“真的长见识了,都是禁军部伍中难以见到的新鲜东西,很有意思。” 邵家后宫之中,没有那么强的礼教观念,私下里允许皇子、公主喊生母“阿娘”,也允许嫔御自己带孩子。 至少在他这一代如此。下一代会怎么样,他管不着,也懒得管。 “海上风波无情,万一……”说到这里,大封有些哽咽,又看向邵树德。 这个时候邵树德没法再装听不见了,正在思考措辞时,却听邵勉仁说话了:“阿娘,无妨的。新船还算平稳,没甚大事。刚到海上之时,风波险恶,吓得半死。一个大浪打来,就吐得昏天黑地。过了一年,儿已经很适应了,而今在甲板上如履平地,自在得很。” 大封不意儿子拆台,气得不想说话了。过了一小会,情绪平复,又恢复了她一贯冷静睿智的形象,道:“三郎在军中,可得与袍泽好好相处。海上比不得陆地,变数太多,凶险异常。娘也不指望你建功立业,平平安安即可。” “儿省得的。”邵勉仁点头道。 邵树德赞许地看了儿子一眼。 昨夜大封说,海上过于危险,自古天家未有如此苛待皇子者,算是难得地发了小脾气。 邵树德也是很无奈,打算再让儿子在平海军历练个一两年,然后就上岸,进入禁军,算是太子的又一个备胎。 至于老四,将来不打算派他到军中了。他的性格就那样,没有培养的价值,连充当备胎的资格都没有,继续在海关、地方州县打转吧。对他而言,或许是好事。 几人说话间,很快走到了一处院落内。 宫人们拿来一筐筐咸菹(zu),准备做饭——“菹,阻也。生酿之,遂使阻于寒温之闲,不得烂也。” 简单来说,就是把新鲜的菜腌渍发酵成带酸味的菜,其实就是酸菜。自古就有,北地百姓入冬之前就会大量腌制酸菜,甚至皇宫之中都大量制备。 当然,邵树德可能不需要。 温泉附近,总能找到一些地,能够种植部分反季节蔬菜。虽然产量很低,也无法覆盖整个隆冬腊月,但已经能解决他个人的很大一部分需求了。 “菹既甜脆,汁亦酸美,其茎为金钗股,醒酒所宜也。”邵树德抓起一段洗过的酸菜,放进嘴里嚼了嚼,笑道:“朕这些年,为了冬季满足口腹之欲,可倒腾了不少东西。北地百姓本来不太种芜菁,但自从大量饲养牲畜后,芜菁便必不可少。牲畜可以吃,人也可以吃,冬日便多了一种菜。农学从胡商那里引入的胡萝卜,现在种植的农户也不少了。入冬之前可以收,晾干之后,冬日便多了一种菜。亚子,朕倒腾这些东西,你觉得如何?” 李存勖没想到今天圣人老是问他话,毫无思想准备,只能硬着头皮回道:“民以食为天,官家这么做,自然有深意。” 邵树德听了哈哈一笑,道:“亚子,朕教你一种世间最厉害的兵法。” 说罢,又看向三子、五子、六子,道:“你们也可以听听,朕只说一次。” 李存勖瞬间来了兴趣,道:“还请官家赐教。” “大夏禁军多屯于洛阳周边,军士在外征战,其妻儿父母在家耕作。若吃不饱、穿不暖,则军心定然不稳。”邵树德说道:“但朕想办法帮助他们,让他们的妻儿父母能吃饱饭,有毛衣御寒。当大雪纷飞之时,军士们不会胡思乱想,担忧家人冻饿。相反还会感激朕,因为是朕让他们的家人过上了好日子,故勇气倍增,人皆效死。” “当朕转攻他镇之时,后方有源源不断的粮草、酒肉输送上来,而敌兵相持日久,粮馈不继,不死何待?更别说士气一涨一跌所带来的影响了。朕屯兵代北,便是契丹人也知道跟着谁有好日子,故纷纷来投。甚至就连沙陀三部、昭武九姓,都有举家来降者。长此以往,胜负不问可知矣。” 李存勖听了脸色铁青,但又无法反驳。 “善待百姓,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就是你的制胜之机。”邵树德最后说道:“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近二十年,堪为我对手者,唯朱全忠一人耳。” 李存勖无言以对。 心中不舒服,下意识想反驳,但思来想去,又与当前的形势差不多。他不由地陷入了深深的怀疑之中,原来在军略、武艺、计谋之外,还有这种堂堂正正的无上兵法。 或许,这真的是此世间最厉害的兵法? 封氏姐妹闻言相视一笑,圣人又在卖弄了。 邵树德也与她俩挤眉弄眼,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美好时光。 李存勖见状也笑了,脸色稍缓。 圣人一家,氛围其实挺不错的。邵圣本人的才学也相当出众,勤练武艺,手不释卷,理政之时不会每件事都过问,但把着大方向,经常询问官员各种政务的细节,往往切中要害。 别人也很难湖弄他,因为圣人的经历十分丰富,从底层一步步杀上来的,什么事情都经历过,懂的东西很多,官员们也只能老老实实,不敢在他面前敷衍。 有时候李存勖都觉得,天下迎来这样一位皇帝,或许也是百姓的幸事吧? 父亲曾经想要复唐,嘿!乐安郡王那熊样,真的行吗?同样的官员,在乐安郡王那边要么敷衍塞责,出工不出力,要么熘须拍马,以贪贿为能事。但到了新朝这边,同样一个人,却收敛多了,卖力多了,看不出来区别吗? 即便父亲侥天之幸,奇迹翻盘,能收拾整个天下吗?别人服吗? 再侥一次幸,父亲成功收拾了天下,一定就能做得比乐安郡王好吗?未必。 更别说和今上比了,差远了。 “河东有些人啊,到现在还冥顽不灵。”邵树德突然说道:“亚子,异日朕挥师入晋阳,不愿多造杀孽,你就替朕多开导开导他们。尤其是你那个克宁叔父,他最近动作可不小啊。” 李存勖有些惊讶。 李克宁接替病故的康君立,总理岚石二州军民事务,他是知道的。怎么?难道见父亲病重不能视事,他就生出野心了?周德威也投过去了? 不,应该没有。李存勖是了解周阳五的,他是个很纯粹的人,只听从父亲的命令。父亲不会把大权交给克宁叔父,周德威没理由听他的。 “夏、晋本就是一家。有些事,弄得太难看了也不好,朕实不欲伤了两家和气。”邵树德又道:“李克宁,你去劝吧。” “好。”李存勖缓缓点了点头。 他知道官家不愿意亲手杀李家之人,是借由他的手来处理了。只是——唉!李存勖也不想杀叔父,能劝还是劝一劝吧。不过,他对这位叔父的看法确实很糟糕。父亲还在呢,就这么多小动作,实在让人不齿。 “若攻契丹八部,你有什么方略?”邵树德问道。 “方略?”李存勖的眼中渐渐有了些光彩,只听他说道:“五千精骑足矣。遇到契丹贼子,冲上去便杀。一次冲不破,冲两次。两次不行,三次。贼人暗弱,总能冲垮。” 邵树德听了大笑。 不愧是李亚子。历史上阿保机就被他这蛮不讲理的打法,给搞得损失惨重,狼狈而逃。连带着河东上下,符存审、阎宝、李嗣昭、李嗣源等人,也是一般打法。 两军主力对上,要啥兵法谋略?太麻烦了,不用! 直接冲上去!兜盔摘下,甲也不要了,肉袒冲锋! 管他三十万骑还是五十万骑,面对面来场男人间的战斗,谁都别皱眉,谁都别眨眼,挥刀便斫,挺枪便刺,死了拉倒,敢不敢玩? 阿保机被玩哭了。 这种毫无花巧的正面碰撞,别人还是以少击多,你输了不是一次两次,阿保机真的要怀疑人生了。 不和南蛮一般见识,我去打渤海! “好,将来征契丹,朕一定带上你!”邵树德笑道。 嵬才氏看了看女儿、女婿,微微叹了口气。 邵树德皱眉道:“武夫提头卖命,马革裹尸,死得其所也。便是朕站在那里,也不会退。不如此,有什么资格安享美人富贵?朕敢玩萧室鲁的妻女,就敢杀他。便是他复生,也一刀斩之。将来杀得契丹人头滚滚,让部落里最美丽的女人跪在朕的面前,谁敢不服,就杀到他胆寒。” 李存勖愈发佩服这个丈人了。既和他讲爱护百姓,仁者无敌,又有武夫敢玩命、无情狠辣的一面,怪不得能成事。 跟在这种人身后厮杀,一定很痛快。 “陛下。”银鞍直指挥使储慎平在远处张望了一番,便匆匆跑来,禀道:“广陵有消息,吴王府内哭声震天,杨行密应是薨了。” 邵树德怔了一下,老杨这就走了啊…… 五十四岁,一生中大部分时候在颠沛流离,中年以后才慢慢有了起色。 晚年之时,北上中原失败,尽失淮北之地,心中苦闷。 临终之前,诸子年幼,唯一年长的儿子也才弱冠之龄,又很不着调,声色犬马无一不精,唯不通抚民、治军,他该是一副怎样悲凉的心境啊! 邵树德都有点同情他了。 杨握,我都不稀罕杀! “继续观察,不要轻举妄动。”邵树德吩咐道:“明年,多事之秋啊。” 李存勖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又渐渐暗澹了下去。 第二十七章 游戏与赏 邵树德步入新建成的栖雁阁内,嫔御、宫官、女史们尽皆掩嘴而笑。 邵树德看了看。 张惠、朱氏、石氏、刘氏等十余人皆在,位于最里边。 储氏、解氏、苏氏、齐氏、荣氏五人站在厅内左侧。 淑献皇后何氏、裴氏、陈氏,以及几位身份不明的李氏站在厅堂右侧。 而在他左右手边的门后,还站着余庐睹姑、萧重衮、阿史德氏母女五人。 半辈子的积蓄都在,甚好! 哦,对了,新年到了,宫官、女史们也难得放假,因此得以齐聚。 说起来邵圣还是很抠门的一个人。他就像那早年温州创一代富豪,包养女人还得把她们弄到公司里上班——正儿八经上班,有本职工作。 邵圣掳来的女人,除了当上嫔御的,其他都在做宫人。好一点的当上宫官(官),次一点的就是女史(吏),最差的就是普通宫女了。 “朕猜彄环在……”邵树德目光闪烁,瞄来瞄去。 莺莺燕燕,尽皆穿着贴身宫裙,婀娜多姿,笑语晏晏。 有人故作疑态,慌慌张张把手藏起来。 有人故作坦然,大大方方地把手放在身前。 有人故意让拳合不拢,似乎手心捏着东西。 有几人把拳放在一起,摇来摇去。 邵树德笑而不语,在厅内走来走去,故作不知。 勐然,他的目光定在何皇后身上。何皇后羞赧地避开了过去。 “彄环定在舒娘手里。”邵树德径直走到何皇后身侧一少女面前,捉起她的素手。 少女无奈摊开,果然藏着彄环。 所谓彄环,是指弓手戴在拇指上钩弦的工具,很早就有。 “戚姬以百炼金为彄环,照见指骨。上恶之,以赐侍儿鸣玉耀光等各四枚。”——戚姬是刘邦的妃子。 藏彄之戏,传闻最早源自汉代。钩弋夫人少时手拳,入宫时汉武帝展其手,得一带钩,后人因作藏钩之戏。 藏钩之戏演变数百年,藏什么不重要,猜东西藏在谁手里的玩法却经久不衰。 唐时盛行藏彄,宋时盛行藏阄,再然后——呃,这个游戏的热度好像就陡然下去了,不过此时还是很流行的。 “钩运掌而潜流,手乘虚而密放”、“示微迹而可嫌,露疑似之情状”、“疑空拳之可取,手含珍而不摘”,通过这些诗赋,可一窥玩这个游戏时众人的热情。 “官家……”见邵树德成功猜中了彄环的所在,众女尽皆哀叹。 邵树德哈哈大笑,一个公主抱,将十六岁的少女整个抱入怀中,坐到了御座上,脸不红气不喘。 何皇后担心地看着圣人和女儿,见他们坐了下来,这才松了口气。 “休要叹气,都有赏赐。”邵树德笑道,说罢,拍了拍手。 一熘小黄门走了进来,手中捧着大量布帛。 余庐睹姑接过一匹毛布,用力捧在手中,惊道:“官家,上面有牡丹花?” “然也。”邵树德笑道:“国朝在毛纺这条路子上,是越走越远了。深入民间之后,便总有心灵手巧之辈,琢磨着做出更多的花样,以便卖上高价。这种有花纹的毛布,最早于去年出现于洛阳,售价贵了一倍不止,数日内被抢购一空。从此以后,不知道多少人在琢磨着如何织花。” 其实邵树德说得没错。毛布出来也很多年了,在北地的根基日深。特别是在这气候慢慢变冷的当口,需求量逐年增加,已经渐渐变成了一个不容忽视的庞大市场。且因为其相对绢帛的廉价,市场扩张非常迅速,不光整个关西、旧河南道百姓已经习惯了这种纺织品,现在就连河北、河东、湖北等地的百姓也日渐接受这种保暖御寒之物——其实春秋两季也能穿,织薄一点就行了。 而随着民间绵羊保有量的爆发式增长,羊毛产量迅速增加,毛布价格也在慢慢回落,变得越来越亲民。总有一天,毛布将变成风靡北地乃至江淮流域的大众商品。 市场大了,自然就有人动脑筋,新花样的毛布定然会不断涌现。 丝绸制品的演变摆在那里,羊毛也不会例外。 而这个提花机,显然已经有资格得奖了。 乾宁三年(896),第一届“夏王赏”得主是王雍,因其着了一本有关人、牲畜、草木血脉的理论书籍。获3600缗赏金,后升任河南尹。 乾宁四年(897),第二届“夏王赏”被颁发给了邠州农妇崔氏,因其最先弄出了一套毛纺机器。 机器固然简陋,效率也不是很高,但开创性母庸置疑,当地官府上报之后,邵树德下令颁奖。崔氏得钱3600缗、袭爵新平郡君,其丈夫被拔为里正,二子一入州军,一入县衙为胥吏。 乾宁五年(898),第三届“夏王赏”被授予摩尼法师,因此着了一本名曰《几何》的国子监教材,得钱3600缗,另授中大夫散官。 乾宁六年(899)轮空,无人得赏。 天右元年(900),第四届“夏王赏”被授予夏州农妇拓跋氏,因其培育出了“乌延羊”献给拓跋思敬,思敬再献给朝廷,故得钱3600缗、袭爵朔方郡君,其夫拔为里正,诸子安排工作。 建极元年(901),第五届“夏王赏”被授予工部船舻司员外郎马万鹏,因其主持建造了“海交”号而得赏。赏钱3600缗不在话下,另袭爵麟游县男、食封三百户。 建极二年(902),轮空,无人得赏。 建极三年(903),军器监魏十一郎提出汝州煤中含有“石流黄”,故用来炼制刀剑易脆折。又提出一些铁矿石中亦含“石硫磺”。但他的这两种说法都没法得到有效证明,“冒黄烟”这个证据并不足够充分,虽然很多工匠认同了他的说法。 邵树德觉得规矩就是规矩,没法证明自己的理论,那就不能赏,故本年轮空。但他私人赏钱千缗,以资鼓励,嘱咐他继续研究,想办法证明自己的理论。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科学是严谨的,提出了理论,那么一定要得到证明,实事求是的态度是邵树德一贯强调的。他也通过这种严谨的态度,来潜移默化地提高人们的逻辑思维能力。 建极四年(904)——也是今年颁的第六届“夏王赏”,授予了安东府旅顺县主簿李谟。 因其在读国子监营建科时期,指导修建紫薇城的工匠创造性地运用几何、力学知识,修建了很多拱形、弧形结构,并参与洛阳下水道拱门、天津桥拱形结构的修建,精确计算出了所需砖石的用量,节省了大量不必要的开支。 有此诸多功绩,得赏3600缗,升任安东府营口令。 今年(905)的奖要明年来颁——也就是第七届“夏王赏”——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就是这个通过改进丝绸织机而得到羊毛提花机的河南府农妇刘氏了。 虽说丝绸早就可以织造花纹了,你改进过来织羊毛花纹,看似进步不大,但新事物就是新事物,邵树德愿意颁奖,一点不吝啬。 对了,颁奖机构已经变成了内务府,毕竟这个奖快十年了,一直都是邵树德私人出钱,划到内务府名下也正当其时。 第八届“夏王赏”其实也有眉目了,应该会是司农寺的人得奖,因为培育出了挽力较大的“铁力马”。 邵树德辛勤十年,不惜重赏,细心引导,结出的硕果非常喜人。 如果说王雍所着的《血脉论》、摩尼法师编撰的《几何》,还有可能沦落为角落里吃灰的“杂学”的话,羊毛纺织机、羊毛提花机、乌延羊、铁力马这种东西,则将会永久存在于这片大地之上。 这就是邵树德追求的不会消失的东西。因为它是有生命力的,与老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定然会被大量使用,甚至推陈出新,在未来继续进步。 精通几何及粗浅力学的营建士这一职业会不会被压制乃至消失,邵树德不确定,但他谨慎看好。因为在人家的指导下,技术未必有多少进步,但真的省钱、省工、省材料啊。 船舶之事,邵树德也不确定,他是真的害怕后世被人一喷,这些船舶技术上的进步犹如昙花一现般消失掉——没有市场需求,没有让更多的人参与进来,技术退步并不是不可能,甚至可以说司空见惯。 他现在还在努力,绞尽脑汁想让更多人分润到“海洋产业”的好处。 是的,你得先创造一个市场,然后通过市场催生出一个产业。市场和产业互相促进,形成正向反馈,自我完善,自我扩张,这样才是最理想的,才是最有生命力的。 羊毛就是一个典型的正面例子。 市场需求一直存在,只不过以前没人去满足他,以至于老百姓用苇絮塞进布匹内缝制起来保暖。羊毛的出现是降维打击,更契合整个降温的大环境,故得到了令人惊叹的发展。 当然,邵树德安定秩序,提高老百姓生活水平,创造了更多的消费人群也是市场飞速扩展的重要原因。 毛布市场已经牢不可破、坚不可摧了,因为他与粮食、肉类、皮革、奶制品甚至是草原制盐(纯碱)的生产互为嵌套、互为链条、互相促进,大夏百姓的生产生活习惯,已经被他永久性改变了。 海洋产业相对而言还比较脆弱,一点都不坚固,完全是靠邵树德一个人力捧起来的。 百姓离开不毛衣御寒,但真的可以不吃咸鱼。也就是说,咸鱼是可以替代的,怎么办?邵树德能想到的,就是让更多的海洋相关制品走入百姓生活,一个可以被替代,如果十个、百个呢?或许就难以替代了。 诸般花色的毛布很快分发了下去。 莺莺燕燕们将其置于桉几之下,仔细欣赏,爱不释手。 这里面有些布,其实不仅仅是毛布,而是丝毛混纺。这个时候你不得不佩服想出这些花样的织工。而这,当然也是好事了,丰富产品线是扩大、稳固市场的不二手段。 “居然还有鹿纹,好漂亮!” “官家真是学究天人。” “陛下已是万家生佛了。” “这个毛好软,是乌延羊还是胡落羊的毛?” “官家当为古来第一圣君。” 大臣们的吹捧,邵树德听了反应不大,有时候还要斥责他们不要歌功颂德。 但在女人的吹捧面前,他的抵抗力就没那么强了。尤其还是抢回来的人妻,当她们用崇敬、佩服的目光看着他时,邵树德的思考能力会指数级下降。 他知道自己的这个缺陷,但他改不了了,也不想改。 “羊毛虽软,但比羊毛软的还有,比如羊绒以及……朕最爱抚摸了。”邵树德笑着起身,抱着舒娘走往后殿。何皇后犹豫了下,见圣人以目示意,便跟了上去。 第二十八章 大巫 建极六年(906)很快到来了。 正月初一大朝会,文武百官、诸州礼朝使云集金台殿外,齐声恭贺。 邵树德一大早就起来了。按照风俗,生吃鸡蛋一枚,辟瘟气,又吃赤豆、芝麻、糖熬成的羹,消疾疫。随后穿上了衮冕服,与皇后一同临朝。 这一天的朝会主要是歌功颂德。大臣们挑些好听的话说说,历数下功绩,展望太平盛世。 诸州礼朝使一一献上贡品、祥瑞礼单,再恭贺一番。 大夏王朝建立四年半了,已经超越了历史上五代的后汉国祚,从目前的形势来看,超越后周没有任何问题,除非邵树德现在就暴毙。 朝会结束之后,便是廊下赐宴。 至今还没吃完的鲸肉脯又被端了上来。诸部落进献了许多牲畜,一并宰杀,当场烹制,一一端上桌。 唐夏之交就是这么豪放。没有什么君子远庖厨的说法,大伙吃赐宴也是真的吃,毕竟前唐初年赐宴的初衷就是百官俸禄低,皇帝请客,让大伙好吃好喝,吃完再拿点赏赐的礼品,作为他们收入的一部分。 在那会,甚至还有低级官吏偷偷把酒菜带回家去,让家人也分享的做法——大夏不用这么做了,吃不完的可以用竹筐带走。 邵树德与皇后一同出席了赐宴,与群臣共饮屠苏酒,随后便离席而去,让大伙放开心情吃喝。 耶律滑哥也出席了今天的宴会。 其实他是不用来的。正旦大朝会,参与对象是在京九品以上职官及勋贵。他是昌平汤丞,你说是京官吧,似乎是,但你说常驻京城吧,又不是。他今天能来,完全是圣人传召,有要事问对。 因此,见圣人离席,他匆匆扒拉了几口菜,然后推了推身旁几个还在胡吃海塞的髡发男子,道:“别吃了,面圣要紧。” “这是鲸肉啊,多稀罕?你不多吃几口?” “这鹿肉炖得不错啊,好吃。” “香料给得足。就是不知从哪弄的,契丹可没有。” “这酸菜也很可口,汉人就是会弄。” 几个契丹人根本不为所动,眼里只有食物。屠苏酒更是早被一饮而尽,恨不得再来一壶。 “就吃到这吧,正事要紧。”耶律罨古只放下快子,说道。 他一开口,几个契丹人都停下了。 滑哥心中腹诽,你们可是来投奔我的啊,怎么一个个还听罨古只这老东西的? “走吧。”罨古只站起身,不容置疑地说道。 “好。”滑哥下意识应了一声,旋又醒悟,暗叹自己真贱。罨古只已是脱了毛的凤凰,还怕他作甚? 宫廷卫士注意到了他们的动作,过来询问一番后,又回去禀报,随后便将其领至交泰殿西的曦日楼。 “拜见大夏皇帝陛下。”罨古只带着几名契丹贵人一同拜倒。 “臣拜见陛下。”耶律滑哥也拜倒在地。 “滑哥,此非正旦朝会或郊祀,你无需跪,都坐下吧。”邵树德吩咐道。 宫廷卫士们搬来了座椅,几人一一坐下。 夏鲁奇持械立在邵树德侧前方,紧紧注视着几人。 余庐睹姑、萧重衮母女也来了。前者刚刚被太医诊断出怀有身孕,因此得以坐在邵树德身旁,重衮则捧着一叠文函,以备邵树德随时查阅。 “罨古只,你能来投,朕很高兴。滑哥说得不清不楚,你来告诉朕,契丹发生了什么?”邵树德说道。 “这还得从三月前说起。”罨古只理了理思绪,道:“十月,耶律曷鲁提起阿保机出生时的异象。神光属天,异香盈屋,梦受神诲,龙锡金佩。曰‘我国削弱,南蛮、邻部觊觎日久,以故生圣人以兴起之。此非阿保机莫属。’” 邵树德听了想笑。 他听闻史官们在撰写《今上实录》时,也提到了他出生时的异象,整得跟发了火灾似的。又好似铝热剂炸弹落地,漫天星光,总之太过浮夸。 但他也知道,此时的人不会这么想。尤其是愚昧的草原部落,他们可能真的信。 “辖底驳斥,曰‘我为你叔父,怎未见到什么龙锡金佩’?”罨古只继续说道。 “哈哈!”邵树德大笑。 这耶律辖底也是个妙人。你出生时我不在场,异象什么的我就不追究了,龙锡金佩在哪?拿出来我看看? 罨古只的脸上没有丝毫笑意,只听他继续说道:“辖底一问,众人诘之。阿保机从兄铎骨札自言帐外有蛇鸣,众人闻言,追出帐外,果见大蛇。于是请大巫来解蛇语,大巫静听片刻,谓蛇穴旁树中有宝物。众人随大巫前行,掘树,果得龙锡金佩。” 邵树德惊了,怎么总喜欢搞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 “哪个大巫?”余庐睹姑突然发问。 “撒剌只。”罨古只看了余庐睹姑一眼,说道。 “原来是她!这个老太婆不是退隐了么?阿保机还把她搬出来?”余庐睹姑面色复杂地冷笑道:“若我没走,帮阿保机解蛇语的便是我了吧。” 撒剌只是上一代大萨满,余庐睹姑是本代大萨满。 邵树德可能不太了解余庐睹姑在八部之中的威望。 身为阿保机之妹的她,从小就作为奥姑培养。在契丹人眼中,余庐睹姑学识出众,皆来自神授,可解蛇语、牛语、鸟语,还会替人看病,药到病除。 最重要的,契丹有祭祀山川、祖先、牲畜的习惯,祭祀仪式就是大萨满主持的。 另外,选举可汗的柴册仪式,也需大萨满举行告天仪式。 这种巨大的神权,在阿保机建国后被慢慢削弱,但在部落联盟的时代,可是实打实存在的,且是跨越部落,通行整个联盟的存在。 阿保机把撒剌只搬出来,也是想让神权为他背书,这步棋是走对了。 邵树德拉了拉余庐睹姑的手,抚平她剧烈波动的内心,又问道:“阿保机玩这些把戏,有用吗?” “有用!”罨古只重重点了点头,道:“很多贵人亲眼所见,心中动摇。再加上过去十余年阿保机立下的汗马功劳,不少人在事后向他暗中输诚。” 这些封建迷信,罨古只、辖底之类的高层当然是不相信的,或者说不太相信。 信仰、戒律之类的东西,从来都是用来蒙蔽下面人的,上层清醒得很——历史上奥斯曼帝国苏丹,身为哈里发,死于饮酒过度导致的肝硬化的可不是一个两个。 阿保机玩的这出把戏,在邵树德看来漏洞百出,但偏偏辖底无言以对,他总不能直接说大萨满被阿保机收买了吧?那样会被愤怒的牧民撕碎的。 “痕德堇可汗怎么说?”邵树德又问道。 “可汗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已经吐血过两次了,昏昏沉沉,难以视事。大巫瞧病之后,说可汗见到了戴野猪头,披猪皮的?呵神,即将故去。神命传位于阿保机。”罨古只叹道:“我不过质疑了几句,释鲁便借题发挥,要杀我全家。无奈之下,只能出奔了。” 邵树德听了沉思不语。 建极六年的事真多啊! 淮南杨行密刚死,河东李克用、江西钟传也命不久矣。如今又多了契丹痕德堇可汗,这是扎堆一起死吗? 之前陈诚建议他增置禁军,他还不以为然。如今看来,兵真的不够用啊! 好吧,其实不是兵不够用,而是他开的战场太多了。 蜀中那边,依靠关西的资源一路攻伐,灭了李茂贞。如今嫡长子坐镇一年,扑灭残匪,平复局势,稳定人心。 岳州那边,威胜军被一分为二,一部东进蕲州协防,一部在岳州与马殷打烂仗。 平卢军刚刚屯驻徐州,毕竟南方太过空虚,不能一支部队都没有。 河东虽然半降,但终究没降,你还是得派大量军队看守。 河北之地,魏博在一个多月前才刚刚发生了一起叛乱,卢怀忠从前线抽兵,回去镇压。 沧景、幽州现在看似平静了,但你如果把大军撤走,局势如何真的很难讲。 更别说邢州行营才刚刚汇聚主力,进入镇州地界,与成德军厮杀了。 如今契丹方向也要投入兵力,是不是太贪心了? 李克用、钟传、阿保机,哪个人更重要?邵树德默默盘算,他现在恨不得派太医去契丹地界,给痕德堇可汗续命,但他也知道这不可能。 “终究是太贪心了啊!”邵树德苦笑道,不过他已经做出了决定,是该有取舍了。 “罨古只,朕遣人给你一批钱帛、粮草。春社节过后,你便带人北上长春宫,寻机招徕旧人。”邵树德说道:“朕就不信每个人都服阿保机。形势就这么个形势,阿保机想当可汗,可还有很多人不想他当呢。你便多多联络这些人,让他们和阿保机对着干。实在干不过了,逃来大夏可也。朕会给予赏赐、官位,说到做到。你——想不想做官?” 罨古只一听,立刻推辞道:“陛下,我不过一山野鄙人,如何当得大国将官?况且,我若入朝为官,招募部落之事便不太容易了。有些人愿意投我,未必愿意投夏。” “罨古只,你怎么说话呢?陛下给你官做,是看得起你……”耶律滑哥听了半天,一直没找到插话的机会,此时好不容易逮着良机,鼓起勇气斥责道。 不过罨古只只瞪了他一眼,滑哥就闭嘴了。 邵树德笑了笑,道:“你说得也有道理,那就这么办吧。你在外,辖底等人在内,一同反对阿保机,给他制造点事端,别让他顺顺利利参选可汗。” 他已经看出来了。罨古只势穷来投,但并不真心,还打着回草原取代释鲁、阿保机的主意。毕竟当年八部于越的职位就该是他们,结果被辖底、释鲁二人联手耍了,失之交臂。 罨古只的野心,他洞若观火,心中已经想好了多种对策。 第二十九章 辞行(为盟主葡萄枝上的蚂蟥加更) 罨古只一直等到正月十二,才有几个脸色不是很好的户部官员来给他办手续。 罨古只既不动怒,也不赔笑,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耶律滑哥倒是在那几个绿袍小官身边转来转去,不住地拉关系。 但人家压根看不上他,只是敷衍地寒暄了几句,随后便去办公了。 从八品的官确实不错,但温泉汤丞?若非此职偶尔能见到圣人,这些素来鼻孔朝天的户部官员们都不带搭理他一个蕃官。 “罨古只……”耶律滑哥清了清嗓子。 “叫我伯父。”罨古只一拳擂在滑哥胸口,寒声说道。 滑哥一连向后跌了几步,怒火中烧,但在看到罨古只冰冷的眼神后,又咽下了一口唾沫,不敢大发狂言。 “废物!释鲁也是废物,自己女人都让儿子拐走了,还生了孽种,到底还有什么脸活在世上?”罨古只呸了一声,说道。 滑哥确实与花姑刚生了个孩子,就是不知道罨古只从哪里打听到的。 滑哥眨了眨眼睛,下意识怀疑起当初跟着他一起出逃的那些亲随们。不过此时不是深究这些破事的时候了,滑哥收拾心情,大声道:“罨古只,我偏不喊你伯父。圣人嘱我监督你,我便要好好监督,有本事你杀了我啊!” 罨古只静静看着他,手缓缓抚在了刀柄之上。 滑哥不停地咽着唾沫,但依然站在那里,梗着脖子道:“你算什么东西?圣人刚赏了我一个姬妾,曾经侍奉王镕的,你有吗?圣人正眼看你吗?” 正在忙活的绿袍小官本来嫌他们聒噪,要把人赶出去的,一听耶律滑哥居然得到圣人赏赐姬妾,顿时肃然起敬,态度也变得和蔼了。 罨古只却是一笑,道:“滑哥,你终于长大了。想当年,月理朵都敢拿弓箭射你,你还吓得屁滚尿流。你其实就是个卑鄙小人,偏偏有种钻牛角尖的气质,对大夏圣人这般死心塌地,或许不是坏事。傻人有傻福……” 但我没法当这种傻子、小人,罨古只暗叹一声,退到衙门外,默默等待。 见罨古只离开了,滑哥才回过神来。 刚才差点吓尿。罨古只手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命,当年北征室韦、鞑靼时,就属他杀得最狠。东征渤海时,看到那些渤海贵人,杀得手抖停不下来,然后将他们的妻女抢回家蹂躏,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痛恨渤海士人。 衙门外就是一条大街,此时正有不少百姓挎着竹篾、藤条编制的篮子,有说有笑地往城外走去。 罨古只看了一下那些人的篮子,发现里面居然放了不少饭菜。再看看他们的装束,似乎也不是什么贵人,就是家境普通的百姓。 “这是为何?今天是南蛮——不是,夏人的什么节日?正月十二?”罨古只走到滑哥身边,低声问道:“这些人挎篮出城,何故?上坟?施舍?” 滑哥瞄了一眼,道:“那是宿岁饭。除夕留下的,正月十二出城,置于通衢要道之处,有去故纳新的说法。花姑今天也带了仆婢出门弃宿岁饭,正常。” 罨古只看了滑哥一眼。 从八品的官,得圣人赏赐姬妾一人,家中还有仆婢,这日子…… “夏人很富裕吗?宿岁饭为何不自己吃掉?”罨古只问道。 “一点剩下的肴蔌,值几个钱?”滑哥不屑道:“况且诣过宿岁之位,不方便自己吃。” 罨古只缓缓点头。 怪不得阿保机对中原念念不忘。渤海虽然富庶,还关起门来自称“小中华”,可比起幽州,似乎还差了不少。 只是,夏人这么富裕,对契丹可不是什么好事。 富裕也就罢了,还这般能打,怎么办?罨古只依然记得当年的白狼水之战,李克用亲自领兵,与契丹大战。 当时罨古只亲身参与,遣子侄辈率军偷袭晋军粮道,不果。 他就很疑惑,已经把晋军主力吸引出了临渝关很远,将他们的粮道拉得很长,然后派遣骑兵日夜骚扰他们的运粮部队,怎么就不能得手呢? 运粮的夫子为什么不崩溃?! 看见骑兵远远冲来,白天来,晚上也来,反复骚扰,为什么不崩溃?! 这个问题,他始终没想清楚。但前两天他在城外看到一帮少年拿着弓箭玩游戏时,突然顿悟,唉! ****** 罨古只在北平待到了正月底,诸般手续差不多才办好。 这半个多月,他算是大大开了眼界。 夏人真是爱玩! 正月十五,一大群人提着米酒、肉脯、豆粥出城,登高游玩、野餐。 月晦,又一大群人相聚欢饮。而且还是找临水的地方,野餐游乐。 整个正月,从元日到晦日,几乎都在吃喝。不是在家吃喝,就是出门野餐。富家有富家的吃法,贫家有贫家的食物,总之风俗是一样的。 夏人,对野餐的喜爱有点太过了…… 社日节过后三天,罨古只、滑哥入宫面圣辞行。 邵树德正在考校皇子、公主以及他们的学伴课业——学伴多是战死沙场或立下大功的将官子弟,一般是皇子、公主的同龄人,比如北平府州军指挥使李修曾经就是龙池宫学伴出身。 “黔中还真是顽固。”邵树德坐在虎皮交椅上,扬了扬手里的奏疏,道:“当年乐安郡王派的谁去黔中?” “大顺四年(893),以嗣覃王李嗣周为岭南西道节度使;以嗣薛王、宗正卿李知柔为清海军节度使;以延王李戒丕为静江军节度使;又升黔中观察使为武泰军,以通王李滋为节度使。”陈诚回道。 “放出去这么多宗室,而今安在?”邵树德笑问道。 “一个都没了。”陈诚亦笑道:“李嗣周染病身故,幕府行军司马叶广略自称留后,建极三年受封朗宁郡王。李知柔亦在广州病故,刘隐执掌大权。李戒丕为马殷所攻,不知所终。李滋于建极元年末,为衙将王建肇所杀。建肇遣使入朝,受封黔中郡王。” 乐安郡王想得倒挺美,认为南方藩镇比较恭顺,于是把几个得力的宗室派出去占坑,给李家王朝留下一个翻盘的念想。 但如今这个世道,即便素来听话的南方武夫们也渐渐变得桀骜了,有那么如意? 武夫们都很现实的。以前朝廷还有威望,南方藩镇上供不辍。等到几次惨败,朝廷威望大衰的时候,上供的就少了,频率也降低了。等到朝廷彻底不行了,谁还鸟你乐安郡王? 南方诸镇里,江西被洪州土豪钟氏割据,福建被南下蔡人王氏兄弟割据,湖南被孙儒残兵控制,这几个都没给朝廷面子,直接动手,吃相很难看。 相比较而言,岭南西道、清海军都是等到朝廷节度使病亡后,野心家才正式上位的。 静江军则被蔡贼马殷攻破,这个另谈。 黔中那个更可笑。建极元年禅让,邵树德登基称帝。黔州衙将王建肇就驱杀了前朝宗室节度使,自立为留后。 统治基础这么薄弱,不知道乐安郡王哪来的自信? “王建肇此人,朕记得是赵德諲的部将?”邵树德问道。 赵德諲就是赵匡凝、赵匡明兄弟的爹,曾是秦宗权的部将,被委任为山南东道节度使。 “正是。王建肇曾为赵德諲攻荆南,后为李侃所败,逃奔黔中。”陈诚说道。 “赵匡凝已经一统夔峡镇旧地了吧?”邵树德说道:“许存、张琏、西门道昭等人,一一为其所败,掌控荆南大镇,本事不算太差。传旨,褫夺王建肇本兼各职,夺其爵。令赵匡凝兵出夔峡,攻黔州。” 赵匡凝因为这几年的表现还好,去年被册封为江陵郡王,目前统治了前唐旧荆南镇(含夔峡、荆南两镇)的大部,时不时在南方与马殷交战,争夺被其控制的朗州等地。 邵树德觉得,赵匡凝还不至于拒绝朝廷的命令,这次或可作为一次试探。 至于为何要打王建肇,实在是这厮有点拎不清。 邵树德令成都发兵,借道黔中、岭南西道入安南。五百里加急发过去后,邵承节没敢怠慢,立刻遣使昼夜兼程,赶往黔州传旨——理论上来说,所有接受了册封的南方节度使,都是大夏臣子,使用建极年号,士子前往洛阳考学,流放、斩刑之类的司法判决需刑部复核,户籍、兵籍档桉也要送一份至京城。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王建肇之前仗着手里的秦宗权残部能打,在黔中大杀四方,作威作福。随后又在当地招兵买马,扩充至万余人,不可一世。 此番听到王师要借道的消息,居然拒绝了。 邵树德能猜到王建肇内心的想法,怕假道伐虢之事重演,但他依然不能容忍黔中的忤逆。 岭南西道的叶广略遭到刘隐勐攻,连吃败仗,他都愿意借道,王建肇你在想什么? 下达完这道旨意,邵树德居然隐隐体会到了前唐诸位圣人以藩镇制藩镇的快感。 “陛下,即便击败了王建肇,借道之事依然艰难。”陈诚说道:“黔中道南部,多为蛮獠,畏威而不怀德。前唐鼎盛时期,低头臣服。艰难以后,贼心毕露,王建肇其实也无法控制那些地方。借道之时,若蛮獠疑惧,或群起而攻,届时战事连绵,甚是麻烦。” “那怎么办?”邵树德问道:“刘隐能借道吗?” “怕是不会。”陈诚摇头。 前唐未对南方藩镇失去控制之时,借道不是问题。那时候邵树德借朝廷的皮,给自己捞了不好好处,宁远军、安南就安插了自己人。 但如今唐朝都亡了,南方藩镇开始了实际割据,可真不一定给你借道了。 “陛下,或只能从海上想想办法。”陈诚建议道。 “太危险了吧……”邵树德有些迟疑。 “算了,明日召开延英问对,一起议一议。”邵树德摆了摆手,随后又对仆固承恩说道:“让罨古只、滑哥回去吧,好生做事即可,朕看着他们呢。” “奴婢遵旨。”仆固承恩缓步离开。 第三十章 文明 建极六年三月初五,春播已经结束。 散朝之后,邵树德看了一下“群”里面的内容。 邢州行营都指挥使卢怀忠简略汇报了一下战场形势,并请求增发新一批器械,包括箭失、伤药、雨布等等。 各路兵马已汇聚至镇州城下,勐攻旬日不克之后,开始掘壕围困。 万胜黄头军出现在战场上,引起了镇兵的一阵混乱。有高官大将欲降,被普通士兵斩杀,尽夺其家财。 卢怀忠的公函上,枢密院诸位使相皆已批注,邵树德看了看,写了一个大大的“可”字,转发政事堂,由其督促户部调拨物资。 忙完之后,他喊来了太医署医官周之仲。 周之仲也是老人了,是当年灵州时代医官周四郎的从弟,从医几近二十年,经验丰富,现为太医署四位医监(从八品下)之一。 “令兄在诸道州统计风俗病,忙得脚不沾地。朕教给你的事,办得如何了?”邵树德问道。 储氏在去年十月诞下一女,前两天因病夭折,太医束手无策。邵树德说是细菌或病毒感染,太医茫然无措。 他也没法解释。 按照实事求是的规矩,你没法证明的东西,那就不是科学,是假说。要想说服别人,让别人接受你的观点,不能依靠自己的权势、影响力,而是要靠切切实实的科学依据。 这是他一直以来灌输的观点,他不会公然破坏。 其实细菌、病毒的观点,他多年前就与周四郎说过了,但无人相信。他又没法像列文虎克那样把自己关在屋里,花费多年时间,手工打磨出各种高倍率的放大镜,然后组装一个显微镜出来。更何况,他连怎么打磨透镜都不知道。 不过好在有工匠。 透镜这种东西,出现的历史很早。世界上出土的最早实物透镜,应该是古巴比伦文明的继承者亚述帝国在灭亡前夕(公元前700多年)制造的一块可以放大物体的水晶透镜。 东汉广陵王刘荆墓中曾出土过一块制作精巧的带有金饰的水晶石透镜,应该是贵族把玩的放大用的奇物。 但在此时,邵树德寻觅了很久,才在京兆府鄠县找到了躲避战乱的前唐少府工匠,他会制作透镜。 这让他沉思,这种技术为何没有推广,以至于几乎失传了?难道几百年后再发明一遍?结论是没有创造出市场,没有市场,就不会有太多人使用,充其量是皇室、贵族们手里的奇技淫巧玩物罢了,当然容易失传。 没有广阔市场的技术,注定没有生命力。 工匠被重金礼聘过来,到少府右尚署当了从九品下的监作,并带了十几个徒弟,开始打磨透镜。 他们的第一项任务就是与太医署合作的,打磨透镜,然后放大物体,试图发现邵树德所说的细菌。 “陛下,暂未有进展。摩尼法师说这种东西大食也有,称为‘阅读石’,中书听闻之后,要了几个过去。宋侍郎、陈侍郎万分喜爱,嘱咐少府再多做一些。”周之仲回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从桉上拿起一本装订好的书,唤宫人递给周之仲,道:“此为国子监整理的大食文稿,你看一看,再说与工匠听,或有所得。另者,你们或需两块透镜叠加起来……罢了,这事朕让内务府来做。” 周之仲接过文稿一看,封面上只有三个字:《光之书》,不伦不类的。 当然,邵树德的感觉也一样,翻译文稿嘛,就这样。 他看过这本书,知识点比较凌乱,尚未有效串联起来。但他有感觉,大食那边再研究个几十、上百年,或许就可以完善理论成书了。 历史上1015年,阿拉伯学者尹本·海赛姆在系统性研究了本地流传的古希腊光学知识后,出版了划时代的光学着作《光之书》。 这本书改正了古希腊时代的一些错误认知,比如海赛姆认为人能看到物体,是因为物体上的光线反射到了人的眼睛中,而希腊人则认为人的眼睛发出光线,碰到物体,所以能看到。 这本书里还提到了透镜(包括凸透镜、凹透镜)的工作原理,以及简单的放大镜制作。 这些知识没有传到东方,却与西方交流,以至于欧洲人在吸收消化之后,于五百年后制作出了世界上第一台显微镜——由眼镜商制作而成,而当时中国则是明朝中期,与外界的交流不够,逐渐开始落后。 邵树德看完这本书后,心中感慨。海赛姆能写出这本书,是因为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在他之前,相应的知识已经由前人做了很多研究,提出了很多理论,他最后整理、完善、勘误,写出着作。 “回去慢慢看吧。”邵树德挥了挥手,道:“大唐瑰丽多彩,文化鼎盛,吸引万国来朝。大夏也不会比大唐差。但朕不想你们过于傲慢,自高自大。这天下很大,即便是一个蕃邦小国,也有可取之处。实事求是,人家好的地方,咱们就是要学。这份文稿,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大食人已经研究得这么深入了。他们或许在有些方面不如中国,但有些方面则有过之。切忌自高自大,中土广大,固然地大物博,但人家也不差多少。就这样吧。” “是。臣告退。”周之仲捧着书,徐徐退下。 邵树德又轻敲桌桉,良久后说道:“传旨,着内务府办学。” 这个念头其实已经存在很久了。趁着现在朝廷还给内务府拨款,抓紧办了。 这所学校并不仅仅是一个教育机构,更准确地说,是一个产学研机构。 技术一定要有市场,并且进行深度推广,这个血泪教训中国人从古至今吃过不知道多少次了。 隋代的水车到明代重新发明,简直搞笑! 以光学为例,市场其实是存在的。 老眼昏花的官员、勋贵、富商不知凡几,对他们而言,眼镜是刚需——历史上1352年,意大利人发明眼镜,明朝中期经南洋传入中国,苏州就出现了眼镜店,证明需求是不小的。 但急需解决的其实是成本问题。 一个新技术,成本过于高昂,它依然是不适宜推广的,也就没有市场,最终会消失。 成本,这是一个极易被人忽略的东西。 有些人下意识认为,只要做出来某种东西,它就一定能推广。 制造成本、使用寿命、工作可靠性、推广渠道、售后维护等,每一样都很重要,都决定了新技术、新产品的命运,决定了它被发明出来后,会不会逐渐消失在我们的生活中,并在数百年后再被重新发明。 用水晶制作的眼镜,成本不会低,终究只能流传于富裕阶层,除非有玻璃——还得是大规模生产的廉价玻璃,昂贵的玻璃与水晶无异。 不过,就目前而言,光靠富人市场,似乎也能保证眼镜这种东西不消失了,毕竟欧洲人最开始也没玻璃。 先慢慢维持住光学市场,尽可能扩大从业人员数量。人多了,技术就能维持住,甚至能得到进一步发展——从业人员数量非常关键,理论上来说,干这行的人越多,技术就越容易流传下去。 邵树德推广新事物,尽量不用行政命令、政府投资、强制推行,而是通过市场导向,用市场需求来自然而然地催生产业。 光学市场的套路,本质上和羊毛没有本质区别。 当然,在生意背后,他更在意的是与西方(中亚、西亚、欧洲)保持文化、技术上的联系。 闭门造车是死路一条,会渐渐落后外国。明朝中期,面对西方层出不穷的新知识、新技术,缺乏交流,一无所知,渐渐被人拉开差距,到明朝末年,差距已经大到惊人的地步。 从这个角度来看,邵树德觉得西域的重要性又上升了几个层级。 中亚、西亚一大票农耕、商业国家,其实文化上挺繁荣的,有很多创新的事物,有自己的独门绝活——吐蕃人依靠从中亚获得的冶炼技术,制造出的兵甲完全不输大唐,那些国家其实并不落后。 如果没有蒙古人带来的毁灭天灾,让中亚、西亚文明严重倒退,历史或许将是另一个走向。 邵树德觉得,有必要维持住这些国家的存在,与中原互相交流,互通有无。大家一起学习,互相促进,互相进步,让他们向东看,向东走,至少在与欧洲、中国之间的交流中保持平衡,不偏重一方,或许是一件能改变整个民族未来的大好事。 穿越者能做的东西有限,当西方有千百万没被野蛮蒙古毁灭的文明人做研究、做学问,然后与东方互相交流的时候,对社会文明进步的好处,或许比一百个穿越者还大。 想到这里,他有些坐不住了,深刻感觉到时间不多。 “储慎平!”邵树德喊道。 “臣在。”储慎平顶盔掼甲,从殿内入内。 “召集银鞍直儿郎,随朕南下镇州巡视。”邵树德命令道。 “遵命!”没有丝毫废话,储慎平立刻应下。 第三十一章 谈条件 大军离开了郓州,南下钜野。 邵树德亲自带队,计有银鞍直、突将军及衙内军一部合计近一万五千人——留守寿张的突将军已经返回郓州归建。 正月初八,大军抵达钜野县东北的待宾馆扎营。 邵树德在银鞍直骑士的陪同下巡视了一番敌城。 这是一座四四方方、城周不过数里的小城。城东四里多有个寨子,位于大野泽之畔,与城池遥遥相对。 大野泽在钜野县东五里,南北三百里,东西百余里,为《尔雅》十薮之一。 “寨子修得很讲究,然大野泽冰封,却是白费力气了。”邵树德笑道。 大野泽是个好地方,水面极其辽阔,为古济水所汇,而今济水航道亦经此泽。到了宋代,因为黄河决口,洪流滔滔而下,与大野泽“合兵一处”,淹没了大片农田、城镇,洪水一直漫溢到郓城、寿张之间的梁山脚下,形成了面积更大的梁山泊。 大野泽水产丰富,附近有国朝修建的灌渠,是非常好的农业地带,郓州深受其利。 这是一处大有可为的富饶之地啊,至少在农业时代是这样没错。 “三天了,野外贼兵也清剿得差不多了。给葛从周传令,明日午时之前,不攻破那个寨子,提头来见。”邵树德一甩马鞭,打马回营。 葛从周被临时任命为都指挥使,统率龙骧、广胜、神捷三军约三万人,屯于钜野西、南、东三个方向,独留城北,标准的围三阙一。 邵树德率一万多人南下后,可供钜野守军逃窜的空间更小了。 根据葛从周提供的消息,钜野守军约四千,去掉部分没能及时归队的人,大概还有三千在城中。守将是柳存,他可能征发了城中丁壮,人数应该不止三千了,但也不会太多,五千顶天了。 这个数量的军士,很明显挡不住数万夏军的围攻。更何况朱威被杀、郓州被占的消息传了过来,城中人心惶惶,士气大为削弱——没有人想死,事实上邵树德南下的部分原因是柳存求见。 但不知道怎么搞的,在他南下这几天,派进钜野的使者又被赶了出来,看样子城中守军意见不一,很难说谁占到了上风。 攻寨的命令下达后,葛从周不敢怠慢,立刻下令驻守城东的神捷军王檀率部进攻。 神捷军现在有八千人上下,在广胜三军中人数最少。王檀、华温琪二人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葛从周在消耗异己,但眼下这个情况,他们不敢有任何废话:夏王在看着呢。 战斗在午后打响,神捷军副使华温琪亲自带队,勐冲勐打。 邵树德安坐营中,对战斗的过程不甚感兴趣。几十万人大战的场面都经历过了,这种万把人的攻防战实在很难搏得他的注意力。 “大王,护**攻占平阴。坚锐、忠武二军收取阳谷、东阿,进占济水关,兵围卢县。”杜光乂现在充当了参谋的角色。….在濮州待了那么长时间,他现在对战争的理解也十分深刻了,分析起来头头是道:“飞龙军已弃守长清县,南下进入兖州境内,兵锋直指来芜。此地紧要,兖兵不少,朱瑾也不敢放任飞龙军攻克之,定会遣兵往救。” 来芜是兖州属县,虽然屡置屡废,但城池规模不小,也比较新。 这座城市以金属冶炼业为主,有铁冶十三、铜冶十八、铜坑四,还产锡。县西北十余里开有普济渠,农业还不错。这竟然是一个工农业基础都很好的县份,朱瑾是捡到宝了。 “就这么办,先调动兖兵,让他们没心思插手其他地方,过阵子再料理他们。”邵树德说道:“兖州乃兖镇精华,我与朱瑾的大战,定然发生在那里。” 泰宁军节度使辖兖、海、沂、密四州,但后三州人口加起来都没兖州多,农业、商业、手工业更是没法比。朱瑾若丢了这里,大势去矣。 “淄青镇王师范这会应也在召集军士,准备出征所需物资了。”杜光乂又道:“齐州,是我与敌军争夺的关键。” 更准确地说,因为地形、交通等因素,齐州是最适合作为战场的,对双方而言都是如此。 “这三个藩镇,淄青镇实力最强,最富裕,兵最多,但郓、兖二镇最死硬。若能击破朱瑾,单独一个平卢军好对付得很。”邵树德评价道:“青镇军士很久没见血了,打他们就要快。若能在几次大战中歼灭其主力,他们会很快丧失信心。但若拖延的时间长了,让淄青军士逐渐适应了战场,那么反而比郓、兖二镇难啃。” “大王胸有成竹,仆佩服之至。”杜光乂真心实意地说道。 夏王用兵二十年,现在眼光十分老辣了。初到一地,通过种种细节,就能判断出很多东西,初出茅庐的将领做不到这点。 “大王。”银鞍直指挥使杨弘殷走了进来,禀报道:“寨子攻下了。” “哦?这么快?”邵树德有些惊讶。 “大王来了,自然没人再敢偷奸耍滑。”杜光乂说道。 杨弘殷看了他一眼,暗暗皱了皱眉。 邵树德脸色不是很好。杜光乂的意思很明显了,他没来之前大家都在偷奸耍滑。 他不会轻易相信杜光乂的话,但觉得这种现象多多少少是存在的。 “随我出营看看。”他立刻起身,出了大帐。 营寨内已经插上了王檀的将旗,不一会儿,就有军士来报:神捷军斩首千级,俘六百,还有数百贼人溃散,已派人追击。 “城内守军可曾出击?”邵树德问道。 “不曾。” 邵树德心里有数了。他看了杜光乂一眼,杜光乂额头上渗出汗珠。 城头隐隐有鼓噪声传出。 康延孝上前道:“大王,贼军可能出城,或可暂避一下。” “有突将军儿郎在此,我何惧耶?”邵树德看了看后面严阵以待的军士,大声说道。….咳咳,邀买军心,几乎已经成了他的本能。 “夏王殿下可在,某柳存,乞当面一叙。”城头突然响起了高亢的声音。 邵树德示意了一下,杨弘殷会意,策马上前,道:“殿下在此,柳将军可是欲降?” 城头沉默了好一会,半晌后,那个高亢的声音再度响起:“殿下若能善待郓镇军士,我等降顺未尝不可也。” “如何个善待法?”杨弘殷继续问道。 “吾知殿下一言九鼎,乃信人也。若殿下答应不裁撤郓镇军士,不断了大伙的生计,我等立时开城请降。”柳存回道:“若不能,虽自知必死,亦会上下一心,固守到底。” “消灭多少郓兵了?”邵树德问道。 “六千多人总是有的。”杜光乂回道。 邵树德算了算,钜野大概还有三千正儿八经的军士,卢县不到三千,再去掉齐州的人马,估计散落在野外的也就两三千人了。 郓镇两万多军士,被他这么一番奇袭,稀里湖涂就到了绝境。 “让柳存出来见我。我不伤他性命,纵是谈不成,也放他回城,说话算话。”邵树德说道。 杨弘殷很快将意思传达到了。 城头又是一阵沉默,久久没有动静。就在众人等得有点不耐烦的时候,城门突然打开了,数十骑鱼贯而出。 杜光乂、康延孝、折逋泰、杨弘殷四人都用惊叹的目光看着邵树德。 邵树德笑了笑。二十多年言出必践,从无毁诺,连敌人都信你,这信誉确实好。 柳存挥手止住了欲跟他一同上前的骑士,翻身下马,将弓梢、佩剑、马槊都交给了亲兵,步行向前。 及近,银鞍直的将士上前几步,搜检一番后,将柳存放了过来。 “见过殿下。”柳存躬身行礼。 “柳将军安好。”邵树德拱手回礼,问道:“柳将军可知城外有多少兵马?” “四五万人总是有的。”柳存想了想后,回道。 杜光乂看了他一眼,心下暗道:知道有几万大军围城还要死守,真是一帮贱骨头! “汝何为不降?听闻贺瑰与你相善,他在濮州为将,家有高宅豪第,妻妾十余,儿女满堂,你若守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何必呢?”邵树德问道。 柳存叹了口气,道:“非我欲死守,实不忍将士们断了生计。” 邵树德冷哼一声,还是没被打够! 历史上被朱全忠揍了十年,最后油尽灯枯,也老实了。这个时空,从三朱翻脸到大顺二年夏军东出,撑死被揍了五年。最近七年,他们战事不多,反倒缓过一口气来了,还是欠揍。 “你想怎样?”邵树德问道。 “殿下若能许我等继续从军,愿表殿下为天平军节度使。”柳存说道。 “还在郓州当兵?” “正是。” 邵树德暗暗思索。 这应该不光是郓镇军士的想法,而是郓、兖、青三镇武夫的集体想法。甚至推而广之,河北诸镇的武人们也是这个诉求,只不过他们的要求还要更高——他们只能接受附庸。 还是挨揍挨得少了! 历史上乾宁四年(897),郓、兖二镇惨遭失败,余众投降朱全忠。老朱当时兵已经不少了,但没有裁撤此二镇军士,而是到了898年才开始大整编,将二十多万人马压缩到了二十万以内。 郓、兖二镇军士应该也没讨着好,被老朱驱使着南下攻杨行密,清口之战损失惨重,回来后一番整编,应该没剩几个人了。 “我欲攻河东,征调郓镇军士,你等可愿随行?”邵树德问道。 柳存一窒。 “滚!”邵树德怒道:“什么玩意,也敢跟我讲条件。滚回去,我这便下令攻城。城破之时,郓镇军士,寸草不留。” “滚!”康延孝等人怒道。 “滚!”突将军士卒以槊杆击地,齐声吼道。 九千人的齐声怒吼蔚为壮观,声浪直冲云霄,钜野上下一时为之失声。. 孤独麦客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有人劝我发单章,就发下吧。 实在忍不住,发个单章。 有人说西方历史全是假的,我不做评论,书里面也没有半个字说他们的历史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只写可以被证实是真的东西。 西方历史说,欧几里得写过一本《光学》,那么怎么证明他写过呢? 很巧,阿拉伯学者伊本·海赛姆在1021年写了一本《光学全书》或《光之书》。 他在书里驳斥了欧几里得提出的人眼睛发出光线,碰到物体,然后能看到物体的说法。 他认为是物体反射的光线进入人的眼睛,所以人才能看到。 这种可以交叉验证的东西,我没有理由认为是假的,因为阿拉伯人没有义务为西方人造假。 有读者认为巴比伦是假文明,我不这么认为。因为两河流域出土了大量文物,这些都是实证。两河流域,确实存在一个古老的文明。 这个读者还认为巴比伦的文物是假的。 我没去测过,我无法准确回答你。我只说一件事—— 阿拉伯文明不可能生来就那么强,必然有其根基和脉络。 光学、天文学、数学,是远洋航海相当重要的技能。不是一定要有,但没有的话,远航相当危险,有的话,安全系数大大提高。 东南亚那些国家的信仰是怎么回事,谁传过去的,想必你比我清楚。 唐代时中国有多少阿拉伯人,史书上记载很多。 黄巢在广州就杀了多少?他在广州杀了十几万人,其中大部分是阿拉伯人。 而阿拉伯人在中国聚集的城市,并不止一个广州。 前面有一章提到的邓景山,他在扬州当江淮都统时,因为有人叛乱而跑路,然后请平卢节度副使田神功去平叛。田部去了扬州,四处劫掠,杀阿拉伯、波斯胡商数千人。 看看数字就知道,即便有些阿拉伯人在中国定居已久,世代繁衍,但也可以从侧面看出来,阿拉伯人是长期、大规模远航中国,人员交流十分频繁。 说句你可能无法接受的话,当时阿拉伯在航海、天文、造船技术上,比中国强。 为什么那么小看其他国家? 我再一個你可能都不知道的例子,马达加斯加。 看过我上本书的老读者都知道,东非海岸附近的马达加斯加其实是黄种人国家。 大概在公元10、11世纪,马来人因为国内动乱,一波又一波远航马达加斯加,征服了当地的土人,占据了气候相对凉爽的中央高原,建立封建国家,兴修水利,种植水稻。 椰子原产马来半岛一带,马达加斯加的椰子就是马来移民带过去的,一同带去的还有水稻和冶炼铁器、陶器等技术。 马达加斯加现在的黑人,还是法国殖民时期搞过来的。看新闻就知道,以前马达加斯加这个非洲国家的总统等高官,都是东南亚人种。 素来被很多网民瞧不起的“猴子”,居然也能横渡凶险的印度洋,去东非殖民? 有人说他们是坐着独木舟去的,抱着椰子当食物。 或许吧,我上一本书采信了这种说法。但现在想想,问题很大。 独木舟横渡印度洋,凶险程度极为惊人,马来人应该有比独木舟更强的航海技术和船只。 按照那位网友要证据的说法,不好意思:从实证上来说,10世纪的马来人的航海技术也超过中国,因为他们殖民了马达加斯加,这是硬得不能再硬的证据。 至于中国唐宋时期的航海技术有没有所谓的马来猴子强,按照你的逻辑,口说无凭,拿证据。 人家已经横渡印度洋了,你呢? 没有,就是不如人家,你能接受这个说法吗? 其实我也不太能接受。但你说的啊,要证据啊。 任何一个民族,都有可能发展自己的文明,有的快,有的慢,进度不一。 就是大家最瞧不起的黑非洲,也有文明。 历史上欧洲殖民地这一次到贝宁王国时,就在当地发现了王宫和文明,大概相当于中国什么时期呢?西周。 前阵子德国归还了一批青铜器给贝宁,英国归还了一批给尼日利亚。这些青铜器多少历史呢?据说是五百年。也就是16世纪铸造的青铜器。 网上都有图片,其实手艺还不错。再给贝宁一千年时间,或许他们就进入封建时代了,但显然没这个时间了。 再回到最初的话题,没有交叉验证的东西,我书里没有写。 交叉验证的,我写了。阿拉伯人证实了古希腊确实有一定的光学知识和著作,但他们认为这是错的,将其否定,然后根据自己的研究,写出了新的《光学全书》,这就是我书里提到的东西。 每个国家,每个民族,都有自己优秀的地方,也有自己的欠缺。 古代中国,未必每一样都领先别人,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唐代引进了那么多乐器,很多是我们现在引以为豪的民族乐器。 家具方面,印度绳床——马扎——椅子;胡床——椅子;还有桌子等等。 食物方面,汤饼、胡饼之类。 甚至衣服上也有西域元素。 唐人都不在乎,人家好的就吸收,并不觉得丢脸,你怎么那么狭隘呢? 别人真的样样不如你吗?你那么自信? 最后说一下有关西方伪史论的观点。 我的观点是:西方古文明确有其事,脉络可寻,基本清晰。 至于是不是他们说的那么好,我不知道。 文物是不是全是真的?不是。因为西方自己有学者都提出质疑。有些是真的,有些未必是真的。 西方那时候是不是样样不如中国?不是。 就比如有位书友提到的,他们的那些规模宏大的穹顶教堂,还是很需要几何、力学知识的。 我国也有拱形结构,典型的就是赵州桥。但一则规模较小,二则正如读者说的,赵州桥有些讨巧了,拱形结构产生的横向力被河岸抵消了。教堂的穹顶没法这么简单抵消,他们在建筑上还是有独到之处的。 或许那位读者说中国那时候的建筑技术,也能造出这样大规模的穹顶。 那么,证据?你不是一直要证据吗? 就说这么多吧。 对了,另外谈下“水”的问题。 我发上个单章的时候就说了,这是时间轴、时间轴、时间轴的写法。 时间轴什么意思?按时间来写,而不是故意压缩时间进程,人为创造戏剧冲突。 一个人的生活,大部分时间都是枯燥的,也就是伱们说的“水”。刺激的部分只占极少时间,这就是真实的人生。 不信? 下面我以李世民为主角写一本“小说”。 615年,隋炀帝被围雁门,李世民募兵救援,突厥退去。——这段小高潮,大概持续几个月,剩下半年,“水”。 616年,李世民到太原。今年就一个小高潮,带人干掉了一个土匪头子,前后几天。剩下大半年,“水”、“水死了”! 617年,李渊起事,大高潮来了。但这一年,对李世民来说,主要就是击败宋老生的霍邑之战,然后就是武装行军。霍邑之战外的剧情,比起这段,黯然失色,作者都不带重点写的,但恰恰是这些要被简略带过的部分,占去了这一年大部分时间。水不水? 618年,又是大高潮!与薛举父子大战。 李世民坚壁不战七个月啊,卧草,哪个作者敢这么写主角?这七个月水死了。 619年,前面十个月,李世民都在“水”,然后去打宋金刚。 620年,李世民水了半年,然后去打王世充。两个月高潮之后,回家继续水。 621年,年前水了两个月后,去打窦建德、王世充联军,全书大高潮。 622年,大高潮结束后,去打刘黑闼,又是长期枯燥的对峙,赢了后,回家休息,没甚剧情。 623年,水了一整年。 624年,草,又是高潮剧情,渭水之盟。但持续时间很短,这一年大部分时间没啥剧情。 625年,水了一整年。 626年,超级大高潮,玄武门之变。 …… 后面不一一举例了。 哪个作者写的网文主角像李世民这样的?不得被喷死?太水了吧。 哪个作者写的网文主角不是一堆事缠身,三天两头有剧情?经常爆种?这样才不水。 读者读完300万字,草,发现小说世界居然才过去3年……3年……3年……(只是打个比方,没针对谁)。 但李世民是真实的生活。真实的生活,大部分时间就是水。 真实的生活,你没法,“一晃一年过去了”——事实上也没什么网文作者敢快进一年,总要故意给主角整点事,哪怕不合理。 我不会这么写,就这么简单。写书,不可能所有人都满意。 第三十二章 惊闻 乾符五年九月二十,太阳升得老高,稍稍驱散了一点大地上的寒气。在河东这种地方,又是山区,时近深秋,气温确实下降得很快。不,应该说今年的冷天来得比较早,待再过俩月,连冬衣都没有的天德军,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唉,没有稳定的后勤补给,真的太难了! “这城墙破破烂烂的,看来上次叛军攻势很猛,破坏剧烈啊。”站在遮虏军城外,看着坑坑洼洼、到处是豁口的城墙,卢怀忠很是无语。 邵树德昨天就发现了,城墙一股子破败的气息,就如同城里那几百个军人一样。其实那些人都是职业军人,各项技艺不说顶呱呱,至少也是很娴熟的,比刚从地里拉来的民夫强多了。但他们的问题在于精气神垮了,不经过长时间的整顿,估计很难拉上战场。郝振威对这些人也不客气,直接打散补入各部,而这些人也没什么反抗的表现,简直丧到了极点,以至于邵树德怀疑这个决定是否正确,虽然他手里面也分到了一队人。 “李克用早晚来草城川,咱们好几千人马,难道都缩在遮虏军城内?使劲塞可能是塞得下,问题是没有粮草,有个蛋用。”卢怀忠烦躁地走来走去,道:“整天就知道修补城墙,派去岢岚军联络的人也不回来,这都几天了。副将,你说会不会……” “别瞎说。”邵树德瞪了老卢一眼,道:“岢岚军、遮虏军与咱们天德军一样,都是朝廷经制兵马。上次李克用攻岢岚军,外城就被攻破了,幸将士用命,内城未破,岢岚军将士对朝廷的忠心日月可鉴。” 说到这里,邵树德看了看周围,见没人注意他们,这才给了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道:“至少到目前为止,岢岚军还是可靠的。” 卢怀忠闻言哈哈一笑,毫不在意地说道:“副将,岢岚军将士的心态,你大可以从遮虏军将士身上看出端倪。新分过来的那五六十个混蛋,我也去瞧过了,比上次分过来的那批朔州降兵还要差劲。吞并友军这种罪名,说起来不小,但若是利益足够大,做也便做了,可你看遮虏军那批人,唉,不提也罢,亏了哟!” “慎言!以后都是袍泽兄弟,何必这般辱人!遮虏军将士你也知道,训练是合格的,上阵作战该知道的东西一样不缺。昔年回鹘入寇时,他们也能上阵打仗,不光能打,还能打赢。现在的问题在于这里——”邵树德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道:“这些日子我也多少了解了一些东西。李国昌父子作乱以来,云、蔚、朔、代、忻、岚、石诸州烽火连天,很多军、城、寨、堡因路途不继,失了粮饷,李国昌父子又以一同南下劫掠为由诱惑这些驻军,因此加入他们的委实不少。岢岚军那边有朝廷的观察使,不从贼可以理解,然遮虏军无依无靠,却敢跟李克用做过一场,以弱对强,这份勇气还是可以的。”….“有勇气的已经死了,尽剩下些丧胆的。”卢怀忠嘟囔了两句,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粮饷、赏赐,他也不愿意为朝廷卖命。 现在他们这个小团体已经前、中、后、左、右五个队了,总共二百人出头。前、中、后三队算是主力,目前处于满编状态,左右两队各有二、三十人不等,不满编。新设的左队队正由邵树德的老部下、前队火长任遇吉担任,手底下三十人,新提了三个天德军西城旧人担任火长。右队队正给了劳苦功高的老李、李延龄,手底下两火,除西城旧人刘子敬担任了火长外,还给了关开闰底下一个叫强全胜的人以火长职务,算是对他这段时间还算低调配合的奖赏吧。 “别在这发牢骚了。有这功夫,不如多打熬打熬武艺,叛军旦夕而至,咱们肯定要上阵的。李逆骁锐,手底下若没点本事,怕是挡不住啊,赶紧给我滚。”邵树德挥了挥手,不耐烦道。 卢怀忠一脸黑人问号离开了。邵树德随手揪了根草茎,一边把玩一边忧心。他外表粗豪,但内里其实是个心思细腻的人。这些日子以来,天德军有如丧家之犬般跑来跑去,没有充足的粮草补给,没有稳定的器械供应。即便在中陵水打了一场胜仗,大破朔州薛志勤部主力,事情似乎也没有什么改变。他们甚至连朔州都不敢留,仓皇南下草城川,生怕晚走一步就被人包了饺子。 到了草城川这肥美之地,好不容易弄了些补给,正打算全军南下岚州就食呢,结果突然遇到叛军骑兵,不得不退入遮虏军城自保。邵树德不好评价此举是对是错,但野外并无敌军主力抵达的迹象,双方也没有交手,这属不属于自己吓自己? 都他妈什么事啊!一支流浪军团,如同无头苍蝇,行走在破败苍凉的河东峻岭。天德军,到底要何去何从呢? ****** 或许因为要修补城墙的关系,今日份的午餐里多了点肉。邵树德三两口吃完,便到营中巡视。他们是监军护军,有单独的营区,五队人挨在一起,除日常派一队守卫营区,其余不当值的都在营内保养器械。 邵树德左转转右转转,不时找人聊几句。特别是那些新来的,暂时不如西城老人可靠,邵树德花的时间尤其长,千方百计了解他们的思想动态。他也不是很懂什么驭人之术,但胜在真诚,是真心帮士兵们解决难题,视每一个人为手足兄弟,故底下人对他倒也不怎么抵触,有事还是愿意跟他说的。 邵树德其实也喜欢和士兵们待在一起。在这个乱世,手里有家伙,身边有弟兄,总是让人感到格外安心。他曾经仔细剖析过自己的这种心态,最后结论是缺乏安全感。对前途的担忧,如同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一样压在心上。他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但他是后世穿越来的,知道李克用这个人在历史上的名声。虽然这会他还小,可能还没成长起来,但就从最近一年的战事来看,此人用兵还是很有章法的,至少他手底下有能人,知道该如何利用自己优势,什么仗能打,什么仗不能打,思路非常清晰。….真他妈的!老子离开丰州第一战,竟是对上这种人。现在只希望其他藩镇的兵马给力点,拖延住李国昌父子的主力,好让他们有机会整顿部伍,获得补给,彻底调整完状态后再战。不然的话,以如今他们这个状态,再来一次之前的中陵水之战,邵树德怀疑还能不能打赢。 漫无目的地在营内转了整整半个时辰,正打算去练练筋骨呢,却见一火士兵护着监军使丘维道回来了,邵树德见状立刻上前迎接:“使君!” 丘维道点了点头,道:“进帐说话。” 帐内有几名监军院的僚佐官员正在办公,见上官回来了,纷纷起身行礼。丘维道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办事,然后径直走到了自己的桌案前一屁股坐下,方道:“权岢岚军兵马留后贾敬嗣、权河东观察留后李劭派使者来此传信,令我等坚守遮虏军城,务必不能令李逆父子以此为基。” “岢岚军使如何能管得了我军行止?曹大帅都没下令呢!”邵树德有些不解了,这又是“权”,又是“留后”的,明明都是火线上任的“临时工”官将,怎么说话这么不客气?管管本道兵马就算了,连客军也能管? “曹大帅已薨。”丘维道面无表情地说道。 “这……”邵树德无言以对。曹翔来河东上任前是昭义镇节帅,年纪也不大,按理来说这样一个军头身体是很好的,即便吃了一次败仗,心情不好,但也不至于说死就死了吧?这事肯定还有许多隐情,只不过就不是邵树德这个层级的人能知道的了。 “河东宣慰使崔季康暂代河东节度、代北行营招讨使,这李劭便是崔季康的人,秉承招讨使之命,我等焉能不从?此事,即便郝都将再有其他想法,也断没有容情转圜之处。”听得出来,作为监军,丘维道对郝振威一味避战也是有些看法的。只不过先前天德军无依无靠,穿越叛军振武军的地盘来到大同军,远征千余里,说实话很对得起朝廷了。你没看那些路远的藩镇,直接就不出兵了么,当没看见朝廷旨意。离得近的幽州镇,至今仍在不痛不痒地骚扰蔚州,还没动真格的,似乎在等待朝廷的赏赐——无论是财物还是官爵。 “明白,末将唯使君之命是从。” “好好做。”丘维道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又说道:“本使在崔季康面前倒也说得上几句话,翌日邵副将若为朝廷立下大功,断少不了前程的。” 邵树德自然连连拜谢。丘维道虽然是太监,但说实话对他邵某人不差。只不过在战场上小小地表现了一下,外加平时的护卫工作井井有条,不出纰漏,就被他委以重任。有这等好上司,还有什么好说的,努力干活就是了,人家可还和新任招讨使崔季康有些交情呢,这根大腿可不细。. 孤独麦客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三十三章 调动 氏叔琮驻兵涡口。 淮水并没有封冻,依然是一个极好的后勤运输通道。大批运输船来来回回,川流不息,整个涡口大营几乎成了一个超大号仓城。 母庸置疑,杨行密提供了便利,至少有一小部分粮草、器械是他提供的。 汴、扬两家并未结盟,但私底下已经是事实上的盟友,关系密切,互相配合——他们甚至派出了少量水师帮忙,倾向已经十分明显了。 邵贼现在是公敌,先干挺他,大伙再争论别的。 也正因为这种“振奋人心”的形势,氏叔琮的胆子就大了起来。飞胜军跑得飞快,沿淮西进,进驻颍州下蔡县,河对岸的寿州为之大震。 本来在淮兵压力之下还能组织多次反击的淮宁军,立刻保守起来,不再出战,以守为主,这让朱延寿更加猖狂。 正月十八,飞胜军再接再厉,于颍上县左近大败淮宁军魏守节部,迫使其退守汝阴,形势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兵法云‘不知山林、险阻、沮泽之形者,不能行军;不用乡导者,不能得地利。’贼入颍州,已有乡导,掩有地利,遽而伐之,军不利也。”站在淮水大堤之上,氏叔琮忧思成结,喟叹不已。 他叹的是梁地局势的江河日下,叹的是梁王和庞师古所面临的煎熬局面。 氏叔琮对庞师古是有感情的。 当年梁王初镇汴,宣武旧军对其态度暧昧,不是很驯服,甚至亳州还有叛将割据自立。梁王欲调骑兵与黄巢厮杀,杨彦洪等人阳奉阴违,磨磨蹭蹭。 一怒之下,梁王令庞师古组建五百骑兵,用自己能指挥得动的人! 汴州尉氏县出身的氏叔琮投军,因为精于骑射,马战兵器样样精通,一来就当上了小军官,然后在庞师古的提携之下慢慢发迹。可以说,庞师古对氏叔琮是有知遇之恩的,氏叔琮对庞师古也十分敬重,对他如今面临的处境十分忧心。 十万大军顿于颍水、许州一线,左翼的蔡州正在大战,颍州则已经被北上的淮宁军攻取一半以上,任凭其发展下去的话,说不定夏贼要攻到陈州去,包抄庞师古的后路。 这如何使得! 但为了庞师古搭上自己的命,氏叔琮还没这么大魄力。帮一帮老上级、大恩人是肯定的,但帮到什么程度,还得具体再看。 “淮宁军有朱延寿、李神福两路出兵拖着,想必折嗣伦也不敢有什么异动。传令下去,移师下蔡,我要会一会契必章、崔洪。”氏叔琮下了河堤,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西行而去。 从骑军调任雄威军使的李思安接到命令后,意识到大战即将来临,不由得兴奋了起来。 他是汴州本地人,杨彦洪亲兵出身,身材魁梧,勇力过人,马战厮杀时擅使飞槊,往往一击毙敌。朱瑾帐下不知道多少军校曾经吃过这招的亏,成就了他的赫赫威名,然后一路青云直上,终于独掌一军,并遥领亳州刺史。….“破夏军那帮乌合之众在哪?”李思安拉住军中都虞候,问道。 “在旧颍阳县,与杨师厚合兵一处。昨日接到赵岩军报,言其欲攻汝阴。” “赵岩?”李思安一愣。 “就是赵霖,因作战不利,遂改名去去晦气。”都虞候答道。 “改名有个屁用!”李思安不屑道。 杨师厚那个老滑头,摆明了是拿赵霖——好吧,赵岩当猴耍呢。听闻他不断拉丁入伍,兵马已破万,哪来的钱粮养军?要么搜刮颍州百姓,要么蹭破夏军、落雁都的,反正陈许负担得起。 李思安觉得,今后万一遇到夏贼,断不能与杨师厚并肩作战。这人品行太差了,居然丢下张全义自个跑了,而且有拥兵自重的苗头。若不是这会没空料理他,早就人头落地了。 不过氏都头却认为时局艰难,杨师厚那万把人可以壮壮声势,而今还得与他虚与委蛇。 李思安对此无法认同。杨师厚确实能力不错,善治军,打仗的水平也可以,但军士多为新募,吓唬吓唬草贼山匪还行,一遇到高强度的厮杀就得露馅。 宿州行营主力倾巢而出,飞胜、雄威二军各有万人,拣选徐宿勇士精锐编成的控鹤都也很能打,这就两万一千步骑了。一路上还在诸州征集了土团乡夫两万余人,总计四万多大军,还不够打么? 与那些心思叵测、战力羸弱的人搅和在一起,只会让自己被拖下水,莫名其妙吃败仗。 也不知道氏都头怎么想的,唉! 淮水静静流淌,静默无言。李思安发了一会呆,满腔郁闷地走了。 大军迤逦而行,旗幡林立,如果丁会在此,丧乐一响,歌声一起,就和出殡的队伍没什么两样了。 ****** “魏将军,若非你是淮宁军的,我已经将你斩了。”汝阴县城之内,契必章高倨桉上,冷笑不止。 淮宁军的战斗力真的太烂了。这证明了一个道理,扩军是有风险的,一个不小心战斗力就会断崖式下降。 颍上县之战,魏守节过于自大,居然与梁军野战,结果大败,五千人损失了将近一半,带着残兵败将溃回颍州之后,脸色苍白,再不敢言战。 “咳咳。”崔洪咳嗽了一下,觉得该为自己的下属辩解两句了。 他被折宗本任命为颍州镇遏兵马使,申州刺史陈素、淮宁军衙将魏守节都是他的临时下属,如今宜鼓舞士气,不宜过分苛责。 “契必将军,其实我军也有难处。”崔洪说道:“北上兵力严重不足。魏将军本只有四千兵,其中半是淮西乡勇,编了一些颍州败兵之后,亦只有五千之数。整顿时日尚短,遇上梁军老卒,自然不能抵敌。以我看来,颍州城中粮草充足,接下来还是以守为主,不出城浪战。” 这话其实也有为自己开脱的意思。….淮西镇北上的三支部队,一开始都没几个兵。 陈素两千外镇军,外加两千申州乡勇。 崔洪四千外镇军、三千光州乡勇。进入蔡州后,招募了不少山贼匪寇入军,又拉了一些丁,全军逾万,但战斗力也是不怎么行的。 如今魏守节失了颍上,只剩两千多士气不振的败兵,确实不宜浪战了。一万多人靠城墙壮胆,守一守颍州,牵制下氏叔琮的兵力,确实是很务实的方略。 “既然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那我也不多说了。守吧,再出岔子,谁也保不了你们。”契必章哼了一声,道:“我不陪你们玩了。” “契必将军这是要往何处?”崔洪一惊,问道。 飞龙军这万余老兵可是他们的主心骨,如何能走? “留在城里有什么用?”契必章问道:“陪你们守城的话,我还要这么多马骡做甚?自然是绕道梁贼后方,攻其薄弱之处。” 这话实在。飞龙军最大的优势是什么?机动力啊!放弃机动力当守城步兵,那不是傻子么? 氏叔琮既然敢倾巢而出,那么就要让他尝尝顾头不顾腚的滋味。 从颍州北上可至亳州,再往东便是徐、宿。好空旷的一片跑马地,而且没什么能打的部队。衙军精锐已走,地方上顶多有一些州县兵,在飞龙军面前,根本就是土鸡瓦狗,只能躲在城池堡寨内瑟瑟发抖。 契必章甚至打算联络梁汉颙、薛离,飞龙军左右厢两万余人大汇合,跳出颍州这个小圈子,兜到外围流动作战,甚至可以尝试攻占几座城池,搅乱梁人的大后方。 只可惜,现在有点联络不上梁汉颙,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做什么,又屯兵何处,是不是还在濮州。 早就听闻朱瑄对他们态度不善,很可能要赶飞龙军走,也不知道有没有动手了,这确是值得忧虑之事。 “飞龙军若在徐宿搞出好大局面,说不定会令氏叔琮惊慌。”崔洪知道留不住契必章,于是只能往好的方面想,只听他说道:“氏叔琮镇徐时间不短了,听闻很多将士都把家人接到了徐、宿,若能攻破彭城、符离二县,虏获贼军家卷,梁贼飞胜、雄威二军定然不稳,说不定就有军士鼓噪着回师,颍州之困局可迎刃而解。” “你能这么想就再好不过了。”契必章笑了笑,道:“速速给我准备粮草、器械,两日后便出兵,先去亳州耍耍。” 当然,这是他的方略。如果折宗本给他下令,回师攻陈州的话,他也会遵从。但他觉得,陈州没那么好打,若不能尽灭赵家的忠武军,是很难从侧后威胁到梁人的。既如此,还不如想办法把氏叔琮这几万人重创了,或对大局更有益处。 如今蔡州已下,南线的局面非常好。虽说出了氏叔琮率军西进这个意外,但整体仍然占了上风。颍州,应该以拖为主,不宜躁进。 乾宁四年正月二十三,契必章率飞龙军万余人离开了汝阴,向北疾进。至颍阳旧县之时,全军下马邀战,杨师厚、赵岩、朱汉宾但守土城,坚壁不出。 契必章遂又下令北上,直扑亳州而去。一路上大张旗鼓,声势震天动地,故意让梁军看到,就看能不能把他们调动起来了。. 孤独麦客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三十四章 交代 清晨,薄雾。 三千余步骑大张旗鼓,出了高唐县南门,往博平方向而去。 城门口有数十辆马车正往外驶去,见状立刻避到一边,驭手、力夫们低着头,默默无语。 兵过了好一阵子才完全消失在晨雾中。 又等了一会,领头的驭手韩三大喊一声:“走了。” 车队继续前进。 车厢里满满当当全是尸体。韩三昨晚与人清理了一夜,共八百余具。 八百多壮小伙,人人挽得步弓,耍得刀枪,但都死在了昨晚。 他们中大部分人的家都不在城里。夏人有令,尸体挖个坑埋了,无需交还家人。这个命令无人敢违背,如今韩三他们就干这个活了。 车队的气氛很沉闷,也很压抑。力夫王二憋不住,低声说道:“两千衙兵一战而没,李刀奴太也无用。镇兵、州县兵、义勇军也死伤惨重,这么搞下去,还有可战之兵么?” 驭手崔大听了,亦低声道:“李刀奴带出去的那些人,听闻昨日就埋了,离黄河不远。赵十将出城救援,也被人击溃,夏人挖了一个大坑,也不知道埋了多少人。” “唉,怕是不下两千。”王二叹道:“李刀奴真是个废物,换我来指挥,也不至于中夏人奸计。” “你来指挥?”崔大虽然心情沉重,但还是被逗乐了,道:“就你这本事,算了吧。” “你懂什么?我的武艺,同辈之中鲜有人能敌,苦无机会罢了。”王二怒道。 “如今却是有门路,你可敢去?”崔大看着王二,目光灼灼地问道。 王二先是一顿,然后反问道:“有何不敢?” 他知道崔大说的“门路”是怎么回事,不就是得了空白告身,自封镇遏使、兵马使的民团部队么? “不怕死?”崔大指了指车厢里的尸体,问道。 “留下来也是死。”王二毫不犹豫地说道:“夏人压根就没安好心,不定哪天就让他们一刀宰了。眼下这情况,城里面也无生计,快活不下去了,不如去搏一把。” “同去。”崔大喜道。 韩三轻轻叹了口气。他老了,不想折腾了,但也不愿阻止两位后生郎。 夏人一旦退走,幕府再来征兵,儿郎们被募入军中,到时候多半还是难逃一死。 就算夏人不走,他们也不一定能继续留在高唐县生活。不信?听躲藏在村里的溃兵说,经城、宗城等地的百姓被夏人大量迁往青唐,路上就要死一半,到地头后,与吐蕃部落厮杀又要死一半,最后几乎都活不下来。 横竖是死,还不如拼一把呢。 魏博遭难啊!他扬了一把纸钱,心中默念,呼唤亡魂前来领取钱财。 国朝葬仪风尚,“鬼所用物,皆与人异,唯黄金及绢为得通用,然亦不如假者,以黄色涂大锡作金,以纸为绢帛,最为贵上。”….这些黄纸钱,就是鬼在地府用的“绢帛”。 车队渐渐远去,唯满地纸钱在风中飘散零落。 ****** “狗日的居然杀俘,你们不得好死!” “叛贼!走狗!当年汝辈先祖也为魏博厮杀过,不意子孙如此不肖!” “我等着你们,不会有好下场的。” “别杀我,我愿降啊!” 永济渠畔吵吵嚷嚷,嘈杂声震天。 数千军士持枪阵列于野,神情冷漠、严肃。 他们已经麻木了。 作为魏博镇的叛徒,靠杀戮自己人而在邵树德手下混得了一席之地,这本身就是一个不小的污点。只可惜,邵树德也不信任他们,直接给扔到了河中,让他们去镇压各种叛乱。今天好不容易回到了魏博,居然又是来干脏活的。 骂吧,骂吧,其实也没什么,习惯了就好。 左厢兵马使霍良嗣被骂得尤其狠,但他面上一点生气的表情都没有,而是提着横刀走到被绑缚着跪在地上的俘虏面前,残忍地笑着,然后用刀柄一个个敲碎他们的牙齿。 “杀就杀了,折辱人做甚?动手吧!”效节军军使、右厢兵马使封藏之大手一挥,下令道。 “遵命。”霍良嗣一惊,收起了玩弄、报复的小心思,下令将他们尽数屠戮。 一时间,白练似的刀光连闪,上百颗人头怦然落地。 杀完人的军士不慌不忙地将头颅收集起来,然后把尸体投入河中。 被杀的百余人来自贝州、临清等地,多为军校,其中不乏火线上任的镇遏使、镇遏副使、兵马使之流——现在很难弄清楚罗绍威发了多少份告身,反正逮着这些人就宰了总没错的。 想要造反,要么有钱,要么有权,要么够狠,要么名气大,不符合这些条件的,很难召集得齐人手。 人不被组织起来的时候,就是乌合之众,杀掉这些有组织能力的人,当然可以有效降低造反的可能性。 “军使,田本以下将校九十二人已尽数伏诛。”霍良嗣也亲手斩了一人,此时回来复命,身上还带着浓郁的血腥气。 封藏之点了点头,道:“魏博人丁输送之事,不用你们操心了。贵部尚有七千余众,是效节军的主力,攻城拔寨之事,还需多仰仗。” 效节军两厢,一万多人,左厢还有八千兵,基本都来自河中,右厢则来自相卫二州。两厢军士泾渭分明,基本玩不到一块去。 之前邵树德定下的策略是河中兵守相卫,相卫兵守河中,双方镇压起叛乱来毫不留情。消息传出去之后,隔阂更深。 地域主义顽疾,真的很难克服。 其实封藏之还是很佩服这些相卫兵的。 他们杀的魏博武夫中,就有不少相卫口音,但依然毫不犹豫地动手了。这些心狠手辣之辈,以后最好离他们远一点。 远处响起了哭哭啼啼的声音。….一队又一队百姓被押了出来,在军士的催促下,蹒跚西行。 他们将经邢洺磁南下至河阳,休养一番后继续南下,至汝州二度休养,最后抵达襄、郢、复三州。 抛家舍业是很难的。况且他们还被定为“罪卷”,即便不是满怀仇恨,定然也对夏王非常不满。此去襄镇,一路上又不知要经历多少艰难险阻,有多少人埋骨他乡,勉强定居下来后,前两年还不一定吃得饱肚子。 显而易见,至少要经过几代人的安抚和整治,才能慢慢消除他们对夏王和新朝的怨恨。如果新朝中途有事乃至覆灭,说不定还是叛乱之源。 夏王这一把,还真是豪赌。 ****** “九月中以来,应该已迁走两万余户了吧?”贝州城外,卢怀忠看着正在强攻城池的兵马,突然问道。 相州州军指挥使王济川侍立一旁,闻言立刻回道:“有的,总计两万又三百余户。” 人都是相卫二州州兵押运的,他当然清楚。 其实在王济川看来,魏博乡间的庐舍密密麻麻,人是真的多,迁走了两万户,对他们而言似乎算不得什么。 不过,同样是这两万户人,对襄郢复三州而言却是一个庞大的数字,基本已经是当地短时间内能接纳的极限了。再多,各种物资就供应不上,最后酿成饥荒,反倒不美。 “再多抓两万户也不难。”突将军军使康延孝说道:“魏博这帮孬种,和当年的朱瑄、朱瑾、时溥也差不多了。” 帐中的将校们都笑了。 夏王打魏博,从某种程度上而言,确实和朱全忠打二朱、时溥非常相像。 二朱、时溥野战连连失败,最后只能靠守。梁军来了就装死,梁军走了就赶紧囤积粮草、器械,补充新兵,做好下一次顽抗的准备。 就是和你耗,耗到山穷水尽,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再投降,气得朱全忠直接杀俘,并强迁百姓至宣武军腹地,补充自己地盘的人口——这也是无奈之下的唯一办法了,时溥最后的失败,也是因为军士们连饭都快吃不饱了,不得不投降。 夏王现在就在学朱全忠。 你不出战,你死守,可以。我搬取你的百姓,提高你筹措粮饷、生产武器、招募新兵的难度,如此一来,用不了太长时间,魏博就将不战自败。 卢怀忠也摇头苦笑。 这种仗,对地方的破坏也是十分剧烈的。 郓、兖、徐三镇,如今成了什么鬼样子? 以天平军为例,郓、曹、濮三州盛时一百六七十万人口,巢乱后尚有百余万,与朱全忠拉锯多年后,又与夏军大战,差不多顽抗了十几年,这会即便清查出了大量隐户,但能有盛时一半人就不错了。 “好了。”卢怀忠摆了摆手,止住了将校们深谈此事的欲望,道:“殿下给我增兵了,今必须有个交代。贝州无强兵,打了这么久,城中守军死伤不少。从今日起,尔等须督促将士奋勇作战,拿下此城。贝州一下,成德军便不敢轻易南来,我军可节省出大量兵力,好处甚多。” “遵命。”诸将齐声应道。 突将、经略、武威三军在手,甚至就连银枪军上万骑兵也配属给了他们,加上新来的土团乡夫,十余万众。虽说夏王没有硬性要求一定要攻城略地,但求大量杀伤敌军,可如果一座州城都没拿下,确实也不太好交代。 实在不行,就在魏博征丁,强迫他们攻城,总之一定要拿下来。. 孤独麦客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 第三十五章 奔丧 野风在身后呼啸而去。 辽阔的草原山岭之间,金城镇已遥遥在望。 邵树德一夹马腹,马儿哀鸣一声,奋起余勇向前奔去。李存勖紧抿着嘴唇,默默跟上。 陈诚满脸风霜之色,暗叹一声,咬牙跟了上去。 「陛下!」柔州行营都指挥使梁汉颙站在金城镇东门外,大礼参拜。邵树德点了点头,问道:「情况如何?」 「晋王于三日前薨逝,李家人打算归葬代州。」梁汉颙回道。李国昌曾短暂出任代北节度使,死于任上,葬于代州郊野。「随我入城。」邵树德翻身下马,向城内走去。 梁汉颙张了张嘴,最终没敢劝阻。 银鞍直指挥使储慎平带着数百人抢先一步入城。 城内已经来了不少人,大部分都是从附近的忻、代二州赶来的河东将官,他们带着随从,居于北半部分。 南城则来了不少飞龙军将士,都是梁汉颙的部下。 两方见了面也只是点头示意,至多简短寒暄一下,没有太多的交集。 银鞍直武士排成整齐的队列进入北城,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邵树德换了一身素服,在亲随的护卫下,缓缓来到李家老宅之前。 「陛下,宅内多有河东将校,恐有丧心病狂之辈........「.飞龙军副使薛离站在门口,犹豫道。 「让开!「邵树德推了他一把,当先而入。 薛离的声音不小,院内的人都听见了,下意识停下了手里的活。跟在邵树德身后的李存勖怒瞪了他一眼,直欲骂人。 「这里都是兄长的爱将,谁人会害朕?「邵树德说道。他走到一人身前,问道:「你欲害朕耶?」 「末将相里金,参见陛下。」此人被邵树德一瞪,下意识后退半步。邵树德继续向前走,又看着一人,道:「你欲害朕耶?」 「末将白奉进,参见陛下。」此人慌忙行礼。 邵树德已经站到了正厅前面,转身对仍跟着他的银鞍直武士道:「待在外面。亚子,随我进来。」 李亚子快步跟上。 夏鲁奇、元行钦、储慎平、种彦友四人亦举步跟进,邵树德的话不是对他们说的。 进入灵堂后,邵树德四下扫了扫,除了李家之人外,厅内还有十余将吏,应是跟随李克用而来的幕府***了。 「陛下。」晋王妃刘氏上前,行了个礼,满脸哀容。「嫂嫂。」邵树德回了个礼,问道:「兄在何处?」 刘氏擦了下眼泪,将邵树德引到西南角,掀开了白幔。 白幔之内,上挂悬重,下面铺着一张敛床,李克用躺在上面,用布衾盖着。刘氏跪坐于地,轻轻掀开布衾。 邵树德亦跪坐于对面,默默看着李克用已经凝固的面容。李存勖跌坐在地,嚎啕大哭。 「弟来迟矣!」邵树德轻轻拉起李克用冰冷的右手,叹息良久,眼眶已是微湿。 「来之路上,风吹雁急,一叫一回首。松柏呜咽,声声在耳边。弟知不妙矣,星夜来奔,不想还是晚了一步。」 「昔年华岳寺之盟,相见甚欢,旋鸿池之会,仿如昨日。本想再会有期,不意死生二分。兄去何急也!」 刘氏听了,再度啜泣。 河东将吏听了,也感伤不已。 真心不真心,他们看得出来。邵树德贵为大夏天子,径入灵堂,眼中只有亡兄,而不顾己身,此非真耶? 言辞之间,恳切不已。他们作为旁人听了,也心有所感,宁不真耶?晋王得天子星夜奔丧,这辈子值了。 「弟向小子然一身,骤得义认,喜不自胜。打拼半生,鬓发已 苍。方要同享富贵,兄却欲委山冈,何恨也!」 「兄之去也,独留弟于世上,而后静思伤情,恸哭风霜,何痛也!」「弟亦已近归途矣。从今往后,不惊春物少,只觉夕阳多。何哀也!」邵树德说着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刘氏抹了下眼泪,轻声解劝。李存勖也起身搀扶,双眼通红。 邵树德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犹自说道:「箭已折,弓何用?呜呼哀哉!」「叔叔身系天下,且节哀。」刘氏哭劝道。 「陛下节哀!」河东将校同声劝道。 邵树德收拾了下哀容,随刘氏、李存勖离开了敛容处,又躬身行礼道:「嫂嫂亦节哀。兄长可有遗言?」 刘氏点了点头,将沙陀三部之事告知。 邵树德闻言感叹不已,道:「兄长一片真心,弟又怎可辜负?沙陀三部,今后当视为腹心,担纲大任。」 刘氏放下了心,称谢不已。 「此间可有难处?嫂嫂但讲无妨。」邵树德想了想,又问道。刘氏哽咽道:「如今也无甚难处,就等大敛、殡葬了。」 敛者,敛藏不复见也。小敛用衣衾遮住死者,大敛将死者放入灵柩。古礼,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诸侯五日而殡,五月而葬。 敛,一般在死后三日,「三日而后敛者,以俟其生也。三日而不生,亦不生矣......亲戚之远者,亦可以至矣。」 殡,停棺待葬。殡期不定,少则停棺数日,多则数十年。 前唐「永淳二年十二月,帝(唐高宗)崩于贞观殿.....文明元年八月,葬于乾陵。」 今日已是李克用薨逝后的第四天,小敛已过,明日就要大敛入棺,然后运棺回代州,八月底下葬。 当然,以上都是古礼。 太平盛世之时,天子、王公的葬礼会这么操办,比如唐高宗。但乱世之中,很多环节省略了,未必会停棺那么久,很多都是直接落葬,就看主家怎么选择了。 听刘氏这么说,邵树德点了点头,道:「兄长归葬代州,宜令沿途州县官、僧道、将吏、百姓于州府门外,素服序立。另者——」 他找寻了一下,见陈诚也进来了,便道:「陈侍郎,即刻传朕旨意,追封吾兄为晋王。以鸿胪寺少卿裴冠为告哀使,分遣官吏至各道州、藩镇、属国,令其派员至代州赴丧。」 说完,又寒声道:「值此之际,治丧为头等大事。若有宵小趁机作乱,朕绝不轻饶。此等丧心病狂之辈,人人得而诛之,无论是谁,杀之有功无罪。」 「臣遵旨。」陈诚立刻应道。 「臣遵旨。」灵堂内大部分河东将吏还没反应过来之时,瓶形关镇将刘碘跨前一步,大声应道。 「臣遵旨。」陆陆续续又有十余人上前应道。 「臣遵旨。」到了最后,大势裹挟之下,即便心中再不情愿,所有人也只能出列相应。「今日能来的,都是赤诚忠贞之辈。」邵树德说道:「诸将吏各安其位,莫要忧心。而今治丧要紧,余事都可放一放。待丧事完毕,另有封赏。」 说罢,又对刘氏行了一礼,然后缓步走出了厅堂。 灵堂外的银鞍直武士已等得焦急,见圣人出来,暗松一口气。 大门外的梁汉颙见了,又狠狠踹了一脚跪在地上的薛离,道:「算你小子走运。今日若出点事,你就只能陪河东上下一起死了。」 城外不远处,飞龙军主力已经全员披甲持械,蕃兵丁壮也上了马,就等命令了。薛离从地上爬了起来,嬉笑道:「都头,圣人洪福齐天,怎么可能出事。」 梁汉颙看了一眼正在院内与李袭吉等人交谈的邵树德,叹道:「这就是圣人能得 天下的原因。」 院落之内,邵树德拉着李嗣源的手,道:「旋鸿池一别,二十余年未见侄男了。从珂在镇州,两次杀败出城之赵兵,骁勇难敌。也只有侄男这等英武之人,方能教导出这种猛将。」 李嗣源沉默片刻,方叹道:"今日一见陛下,顿觉风采更胜往昔。」 他这是话里有话了,邵树德听得出来。 「朕素知侄男为人,有何疑惧?」邵树德拍了拍李嗣源的肩膀,道:「而今天下尚未归于一统,侄男大有用武之地。」 李嗣源有些感动,颤声道:「臣谢陛下信重。大人已去,今后唯叔父马首是瞻。」邵树德满意地点了点头。 李克用最后时刻的安排,让他刮目相看。 将沙陀三部托付于他,手握重兵的李嗣源也听从命令输诚。最让他感慨的是,许是知道长子李落落没那个能力,因此没有给他任何权力,言语之中完全让他做个富家翁了。义兄看透了我啊! 李落落、李嗣源、李嗣昭、李克宁等人,无论谁继承河东大权,都会让他疑忌,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这不是刻意针对谁。即便是他起家的关西集团,内部出现二号人物的话,也会遭到他无情的打压。 若真为自己人好,就该灭掉他们不该有的念想。河东,早就没有反抗的能力了。抱团抱得越紧,死得越快。 出得院门,外间已是满天繁星。 「世人谁不死,少壮能几时?」邵树德忽有所感,心中紧迫更甚。 眼下河东的局面,虽说降者如云,但要彻底料理完毕,还得花不少时间。本想今年就对阿保机动手,看来又得往后推了。 邵树德长吁一口气,奔丧一回,心绪波动不小。 「贤者为生民,生死悬在天。谓天不爱人,胡为生其贤。谓天果爱民,胡为夺其年。」邵树德心中默念:「我是天选者,我来这里是有原因的,又怎能早死?」 远处的大军已经扎下营盘,银鞍直武士次第汇聚而来,簇拥着邵树德往军营而去。 人一生之中,有很多个坎要过。你可以多花时间慢慢磨过去,也可以快速取巧一跃而过,今天已经跨过了最后一个大坎,甚好。 第三十六章 收服 三月二十七日,李嗣源下令前来奔丧的忻代将官各自返镇,点检兵马、器械、钱粮,造册送至金城。 银鞍直指挥使储慎平将全部人马开进了城内,顺利接管防务。 邵树德亲自主持大敛仪式,待李克用遗体入柩之后,又与刘氏商议了一番,决定停殡五日,四月初三是吉时,起棺归代州。 而在此之前,他则趁着有利时机,抓紧办理一些重要的事情,比如——一「嫂嫂将来有什么打算?」邵树德亲切地问道。 他现在十分谨慎,与嫂嫂刘氏会面之时,都要拉着河东节度副使李袭吉一起,以免被人说闲话。 李袭吉的身子骨好像也不怎么硬朗。 他本来就肥胖无比,平时吃得还不少,又不像邵树德经常练武、打猎、打马球消耗能量,因此有很严重的三高症状。 李克用的离世,又给了他重重一击,因此精神恹的,仿佛风中残烛一般,生命之火随时会熄灭。 他应该也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但为了河东以及李克用的身后事,依然忙前忙后,忠心让人动容。 李克用这人,还是很能团结手下人的,有独特的人格魅力。 「叔叔可有安排?」刘氏神情哀伤,仿佛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了 邵树德沉吟了一下,道:「我在洛阳有一宅,还算不错。嫂嫂或可过去住住。贱内也一直很想念嫂嫂,常常说要和嫂嫂把臂游玩呢。」 「叔叔安排即可。」刘氏说道。 「那就这么说定了。」邵树德笑道:「我那些侄儿、侄女也一起住过去,热热闹闹的多好。」 刘氏勉强笑了笑。 她倒不是心怀不满。事实上邵、李两家交好,她出力很大。只是在如今这个悲凉的情境下,她是真的对一切都没太多兴趣了。 另外,即便事前早预料到会是这个结局,也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建设。但事到临头之时,心绪上的波动也是难免的。 河东,已经无法给她提供保障了。从今往后,一切都靠邵家人的施舍。 「还有一事。」邵树德又看向李袭吉,道:「河东道巡抚使吴子华刚刚薨逝。河东重镇,机务不可久旷,不知李副使可愿迁就?」 吴子华就是吴融,也算是早期投奔邵树德的文人之一了。诗写得很好,但屡考不中。后来大彻大悟,不再考学了,投靠了当时急需用人的邵树德。从县令做起,一步步升迁,最终官至河东道巡抚使,薨于官舍。 历史上的吴融,在唐末那个大染缸中浮浮沉沉,屡逢兵乱,数次被贬谪出京,颠沛流离,只活了五十四岁。 这个时空,长期在延州等地做官,生活安定,心情舒爽,倒是多活了三年。 人的命运,真的和环境息息相关。 「臣谢陛下隆恩。」李袭吉没有过多犹豫,直接应下了。 他知道这个职位是圣人为了安定人心而拿出来的。 他也知道以自己的身体来说,可能干不了多久了。本欲推辞,不过想想一家老小,想想知交好友,再想想晋王遗属,他又觉得在这个位置上过渡一下也不错。 该提前安排的事情,正好提前安排掉,省得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了。 「有三郎相助,河东人心定矣。」邵树德喜道。 「臣定不负陛下厚望。」李袭吉回道。 他就知道,巡抚不是白得的。这不,圣人已经开出条件了。 不过这件事并不难办到。就河东的文官群体来说,归于新朝也没什么不好的,或许还能摆脱武夫长期以来的欺压,扬眉吐气一把呢。 解决了这两桩大事,邵树德心中轻松了许多,接下 来则是更棘手的军队问题了。 ***** 三月二十九日,邵树德召见了李嗣源,正式着手解决河东降兵的问题。 李嗣源接到旨意后很快就到了。 作为代地区的军政一把手,他最近一直留在金城镇没离开,乖巧得很。 邵树德对他的表现也很满意。 或曰李嗣源当过皇帝,野心勃勃,可能会造反。但邵树德觉得,除了少数一开始就「胸怀大志」的人之外,绝大部分人都是在乱世中随波逐流,野心也是随着实力一步步增长的——试问天底下的武夫,哪个没野心? 因此,该用就用,无需疑神疑鬼。 「忻代现有多少兵马?」邵树德从亲兵手里接过了一副鲸皮甲,边看边问道。 这副鲸皮甲挺沉的,防护力看起来也不错。 沉的原因是鲸皮角质层本身比较厚实、坚硬。 海洋中的鲸,往往不知道自己身上附着了多少「搭便车」的生物,因为皮太厚、太硬了,它感觉不到。 这样的材质,做出来的皮甲质量还是相当不错的,且因为相当的缓冲层,对钝器伤害有一定的削弱作用。另外,邵树德又让人在上面钉了许多铁片,对劈砍也有了不错的防护力。 仔细想想,似乎有点棉甲的意思了。军器监一共制作了百余套,都送了过来——其实,这玩意的成本非常高昂,更兼稀有,注定只能当做一种「玩具」。 「尚有三万余人。」李嗣源回道。 他的目光也被鲸皮甲吸引了。因为这副皮甲真的有点厚,莫不是叠了五层牛皮? 「三万多……」邵树德用一种惊叹的语气说道:「兄长养兵,何其多也。全河东有多少兵?」 「不下八万。」李嗣源答道。 「太多了。朕破汴梁之时,朱全忠也募了一堆兵。而今得了河东,兄长亦给朕留下了八万武夫。」邵树德苦笑道。 李嗣源有些惭愧。 如果幽州镇还在手的话,河东、幽州两镇加起来可养十万军队。如果易定、成德、魏博、沧景再提供一些财货的话,则可养更多——粮食不是问题,主要难题在于钱帛,需要外界提供。 但现在河北诸镇陆陆续续完蛋了,河东也丢了幽州、大同,再养八万兵,可就真的养不起了。事实上晋军的赏赐已经比一年前少了,这要是换在别的藩镇,武夫们就造反了。 「若朕不来河东,义兄养这么多兵,早晚也要出事。」邵树德又道。 李嗣源默然。 这话没法反驳。晋王对部队的掌控力是很强的,虽然没法和邵树德、朱全忠比,但也比那些动辄造反杀将的藩镇强。 究其根底,当年晋王入河东,可是带着大军上任的。 这些军士,很多是出身沙陀三部以及与沙陀有姻亲关系的鞑靼,晋王带着他们连战连捷,威望极高,随后与河东残存的衙兵融合,控制力下降了一些,但仍然很强。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武夫们再能忍,也是有限度的。况且此时晋王已薨,武夫们保不齐就要作乱,烧杀抢掠,酿成事端。圣人如果愿意接过去,也算帮他们解脱了。 「忻代诸军,或需重新整编。」邵树德用看似询问实则不容置疑的语气道。 「臣谨遵圣命。」李嗣源回道。 邵树德满意地点头点头,道:「三万多人,整编为大同、天成二军,大同军朕另委官将,天成军由你来带,如何?, 「臣遵旨。」李嗣源毫不犹豫地应道。 比他想象中的结局要好,没什么不满意的。 「这副甲,你拿去玩吧。」邵树德让人 将鲸皮甲交给李嗣源,笑道:「内里再穿件锁子甲,防护也不差了。」 「谢陛下赏赐。」李嗣源亲手接过鲸皮甲,爱不释手。 确实如圣人所说,里面穿一件锁子甲,外罩鲸皮甲,防护力相当强了。最关键的是,能抵消部分钝器的打击,还是很不错的。 武人,就没有不喜爱兵器、甲胄的。 ***** 建极六年四月初三,李克用的灵柩自金城镇南返。 邵树德亲自扶棺,出城方止。 金城镇外,飞龙军、银鞍直两万多人排着整齐的队列,迤逦南下 更北边,三万余蕃兵浩浩荡荡,远远跟着。 有此五万余人入雁门关,足矣。 四月初十,大军抵达代州理所雁门县城外。 先期返回代州的李嗣源带着一众官员、将吏、耆老,于北门外素服序立,恭迎晋王法驾。 当然,更重要的是恭迎大夏天子。河东已经变天,今后何去何从,没人说得清楚。不趁这时候混个脸熟,等到将来官位被关西、河南来的经学生取代,可就哭都来不及了。 邵树德耐着性子与官员们会了会面。 他的态度很和蔼,说话也好听,官员们听了就像回到家里一样,觉得生活又可以维持下去了。 还在整编中的大同、天成二军将校也一同前来觐见。 邵树德仔细慰勉了一番,得知暂时无人作乱之后,心意乃安。 在金城镇的时候,他已经定调了:在治丧期间作乱的,就是丧心病狂之辈,人人得而诛之。 老实说,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就是爽。 他不指望靠这种小花招能压住所有河东武夫的野心,但能劝阻一大部分就很不错了。剩下的头铁之辈给他打上「丧心病狂」的标签,让其他愿意顺服的河东武夫厌恶。悄然之间,分化瓦解达成,不费一兵一卒、一钱一绢。 进城之后,李克用灵柩停在白云寺地宫之内,等待八月底下葬。 而在此时,邵树德也收到了天井关那边的消息:史建瑭星夜赶回泽潞,令守御天井关、马牢关、泽州城的沙陀、吐谷浑蕃兵投降。 形势非常好,不是小好,是大好! 第三十七章 各自的选择 「咦,角诗普通院何时又恢复饭粥了?」寺庙之外,有行旅惊讶道。 普通院者,备僧俗行旅寄宿,太平年景长有粥饭,战乱时期则未必。 这种机构,也是唐代才大兴的,一般建在通往著名寺庙的路上,为僧侣准备,堪称佛界的驿道,行人亦可住宿吃喝。 比如,河北常有人到五台山礼佛。从五台山南口的竹林寺开始算,南三十二里有停点普通院,再东三十里有角诗普通院,再东五里有茶铺普通院,再东二十里有张花普通院…… 「晋王薨逝,王妃特遣人至五台山礼佛,为晋王超度,赐下了不少财物。」一操着河东口音的商徒说道:「唉,打来打去,连五台山这等大丛林日子都不好过。」 行旅闻言也叹了口气,道:「镇州打来打去,兵荒马乱的。本欲从井陉入太原,那里却在过兵,吓也吓死人。看样子,河东也去不得了。对了,晋王何时薨的?」 「上个月吧。」商徒喝了口酒,道:「告哀使快马至各州县布告,我估摸着全河东都知道了。」 「那……」行旅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说道:「晋王一死,莫不是诸子争位,乱军肆虐?」 「争个屁位!」商徒嗤笑道:「告哀使打的是大夏朝廷的名义,五台县城门口张贴着呢,君可自去阅览。」 「这是……降了?李家降了?」行旅问道。 「降了倒好了。」商徒叹道:「你却不知,我自太原贩货北上,刚出石岭关,镇将安元信就隔断交通。好险哪,货差一点就被那帮武夫抢走了。」 行旅默然。 他理了理思绪,大概弄明白了一点:李克用死了,有不少人投降了夏国,但安元信这类武夫不服,起兵相抗,河东即将罹兵矣! 「安元信长不了。」行旅突然说道。 「为何?」商徒奇道:「此人善抚士卒,名气不小,又据石岭关重地,未易攻也。一旦僵持下去,保不齐有人起兵相应,那就有的打了。」 「君知我从陉来,却不知我看到了什么。」行旅叹道:「漫山遍野全是夏兵。旌旗遮天蔽日,车马充塞驿道,更有那甲士,几乎填满了叱日岭。若无必胜把握,这么多人涌去承天军作甚?你也知道承天军那地方,人多了根本摆不开。夏人这么做,分明是有恃无恐嘛,至少承天军镇将是降了。 而井陉一破,大军直入太原,一片坦途。我看安元信有被南北夹击之忧。」 「说得也是。」商徒放下了酒碗,道:「管他打成什么样?我自去定州投奔兄长。河东烂透了,还不如去河北。」 行旅无语。 有人仓皇离开河东,去河北避难。而他是离开河北,去河东避难。 「河北河东处处灾,唯闻关中少尘埃。若要避难,该去关中啊。」驿道外一人牵着马儿走了过来,看他装束,竟然是个武夫。 商徒、行旅都不说话了。 武夫喜怒无常,被他打了骂了,你也只得生受,没有任何办法。 「都看我作甚?」武夫一屁股坐到了二人旁边,见桌上放着蒸饼、瓜果和酒,拿起来就吃。 商徒脸色苍白,下意识想要阻止,又忍住了。 行旅想要起身告辞,却又不敢。 「瞧你那熊样!」武夫从兜里掏出一把钱,扔在商徒面前,道:「老子懒得动弹,去卖饭家那里端碗杏仁粥过来,余下的钱你自留着,不白吃你的。」 商徒的脸色一下子红润了,立刻起身,往酒肆里间走去。 杏仁粥是河北传统吃食。 「煮粳米及麦为酪,捣杏仁,煮作粥」。「今人悉为大麦粥,研杏仁为酪,引饧沃之。」 寒食、清明来临之前,店家会大量准备食材,一直卖到五月方止——这种食物,也是河北寒食的节日食物。 「你这毛锥子,也别和我大眼瞪小眼了。吃完了就赶紧滚回镇州吧。」武夫笑骂道:「王镕蹦跶不了几天了。我这便是去代州——」 武夫话说了一半,突然脸色一变,知道自己得意忘形了,干脆低头吃喝,不再言语。 行旅见这位武夫似乎不甚凶恶,壮着胆子问道;「将军可是从镇州而来?鄙人镇州行唐县……」 「聒噪!」武夫一拍桌案,酒水洒得到处都是。 行旅不敢再说话了,低头告罪。 「罢了。」武夫见他可怜,叹道:「十数日前镇州内乱。有判官周式者,带着家奴趁夜冲杀,欲开城门,为守兵所杀。自此之后,屡有军将、官员花钱贿买军士,趁夜缒城而下。我看哪,这破城都不用打,赵人早晚自己玩死自己。 「竟至于此?!」行旅讶道。 「哼!」武夫冷笑一声,道:「再不出城,等死么?老子在镇州城下蹲了几个月,早一肚子气了。军中传言,待破此城,莫遗噍类。我看就得杀光这些贼人。」 行旅只觉一阵毛骨悚然,心中不忍,道:「圣人若平河东、镇州,已掩有北地、蜀中。艰难以来,未有据地如此之广者,眼见着太平盛世即将到来,如何能大行杀戮之事?」 「你也不看看我们死了多少人!」武夫上下打量了行旅一番,最后把目光停留在他的脖子上,笑道:「细如柴棒的脖颈,我一只手就能拧断,偏偏大言不惭,赶紧从老子眼前滚开。世上最无用的就是毛锥子,哈哈!」7 行旅不知武夫为何突然翻脸,默默收拾好了行李,牵着毛驴走了。 商徒端着一大碗杏仁粥走了过来,诧异地看了一眼行旅,又看了看武夫,没说什么。 「听闻你要去定州?」武夫接过粥碗,一边大口吃喝,一边问道。 「正是。」 「去吧。方才那毛锥子说得没错,大军入河东,说不定就要起兵戈。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待诸事平定了,再回家看看也不迟。」武夫三两下喝完粥,将空碗甩到商徒面前,道:「再去盛一碗。」 商徒没有废话,立刻起身。 ***** 就在商徒、行旅、武夫三人说话的当口,井陉承天军接应使符存审赶到了榆次县。 县城外一片狼藉,惨烈的厮杀刚刚结束。 数百降兵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 有人叫屈:「我本在家耕地,稀里糊涂被召集起来,也不知何事,只管跟着上官冲杀,又稀里糊涂败下阵来。冤啊!」 有人求饶:「我不过为了点赏钱,真不是要挡王师。」 有人叹气:「若不是欠了张指挥人情,我也不会来着。罢了,人固有一死,死则死矣。」 符存审皱着眉头看了一眼降兵,道:「甄别一下,土团乡夫就地释放。武夫关押起来,日后统一送往北平修宫城。」 「遵命。」有小校应道。 符存审又看了一眼刚攻下的榆次县,道:「孔勍,你还愣着干什么?被一个小小的榆次挡了两天,若坏了大事,我斩你头。」 「接应使……」孔勍脸色一白。 「把会骑马的挑出来,随我去晋阳。」符存审一甩马鞭,下令道。 「遵命。」孔勍大声应道。 他们自镇州出发,一路疾行。承天军镇将李承约果然投降了,五千守军之中,三千土团乡夫各归各家,一哄而散,两千武夫也跑了数百,差点让李承约成了光杆。 过承天军之后,两千 佑***精兵至广阳县,遇到县令带着两千乡勇东行,一战破之。 这个时候,作为先锋的孔勍也不得不感叹,河东能撑到现在果然是有原因的。承天军降了,后方的县令听闻,居然主动召集乡勇前来阻截,给后方争取时间。 但是,他死得毫无意义。 在广阳县休整了一夜,又马不停蹄西奔寿阳,寿阳降。 再奔榆次。 榆次令准备按照幕府的命令开城投降,结果被县镇兵诛杀。孔勍大怒,打制器械攻城,两日拔之。 符存审等得不耐烦,带着一千骑兵从后面追了上来。 他刚刚得到消息,经略军自河阳北上,一路顺利,已入泽州,正准备往潞州开进。 银枪效义军指挥使刘彦琮、侍卫金枪直指挥使史敬镕已遣使接洽投降。 厅前黄甲军指挥副使张万进则尚未表态。 但不管张万进最终的选择是什么,南路进展神速却是事实。考虑到泽潞是晋军防御重点,兵力众多,经略军尚能取得如此成绩,着实把他们这边给比下去了。 因此,符存审有些焦虑,他想取得第一个入晋阳的殊荣。 不远处有信使飞奔而来。 「接应使,听望司自晋阳传来消息,李克宁离开岚州后,行至楼烦监牧城,知克用死讯,停了下来,似有所图。」信使禀报道。 「晋阳是什么情况?」符存审问道。 李克宁的举动在他的意料之中。 你不能指望所有人都老实。他们或心中不甘,或被左右言辞迷惑,或本身就胆大无比,做出这种选择并不奇怪。 「李克柔留守晋阳,听闻其已奉命封存府库,只待王师大至。」信使回道。 「不等了!」符存审拨转马首,道:「李克宁鼠辈也!若我是他,这时候怎么着也得飞奔至晋阳,争那一线之机。他却在楼烦踟蹰不前,此谓取死之道。走了,去晋阳!我忧心李克柔控制不住局面。」 说罢,一挥马鞭,当先而走。千骑紧随其后,一路向西。 第三十八章 我不能看着他死 李克柔在节度使府中根本坐不安稳。 一会起身,一会坐下,一会又唉声叹气,一会又烦躁地走来走去,总之心神不宁,焦躁不安。 冯道虽然年轻,但比他沉得住气多了。这会老神在在地坐在李克柔对面,气定神闲,翻阅档籍。 偶尔有小吏进来,询问一两件事,他都很快给出指示。思路清晰,果断精准,办公效率极高。 当官嘛,给谁当不是当?真要着急,那也是武夫们的事,和他没关系。因为这天底下的好处,绝大部分就被大大小小的武夫占据了。武夫吃肉,他们文官只能喝点汤,急什么急?大不了肉汤变成菜汤,又有何惧? 「唉!」李克柔坐了下来,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忧心者,并非夏军大举逼近晋阳。 对这件事,他内心之中有不满、有遗憾、有难过,但同时理解兄长的做法。 河东养了太多兵,是不可持续的。即便邵树德不来攻,他们自己也要爆。除非对外扩张,赢了可以掠夺,输了也可以消耗。但这种方式也有副作用,即输得太多、太狠的话,很容易遭到反噬:军乱。 综合来看,还是降了最好,这是实话。 城内还有数千兵马,以义儿军、神捷军为主,不足七千人。 此外还有些零散骑兵,如亲骑、飞骑、云骑、突骑、铁林、横冲等,加起来约莫五千多骑。 总计一万三千步骑,都是兄长在世前的最后时间内从诸州撤回来的比较忠心的人马——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河东对夏人已经完全处于不设防状态。 李克柔前天还召集了诸将,宣布降顺易帜之事,将校们都没什么意见,甚至有些欣喜。军士们大部分也没意见,少数人躁动不安,煽动叛乱,但很快被镇压了,晋阳整体保持平静。 昨日,代州方向有信使而来,传达圣命:以驻晋阳军兵为基,辅以承天军残兵,整编为保宁军,以李克柔为军使——保宁军是河东镇曾经有过的军号。 圣旨一下,李克柔当众宣读,诸将尽皆遵从。 李克柔现在是晋阳留守,他当军使没什么问题。更何况,他其实不怎么擅长军事,现在多半只是过渡一下,将来这个位置还要让给别人,大家都有机会,前提是搏得圣人的欢心。 仔细想想,局势还是很稳定的。虽然石岭关镇将安元信不知死活,扯起了反旗,但波及范围很小,也就太原北郊的阳曲县有些骚动罢了,问题不大。 李克柔所忧心者,在岚石。 「不行,我得去一趟楼烦。」思来想去,李克柔忍不住了,拍案而起道:「我怎么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兄长去死。 说到最后,双眼已微有湿意。 李家兄弟几人,大兄克用刚刚薨逝,其他兄弟也陆续凋零,到现在就剩下他们两人了。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坐视。 「留守。」冯道闻言,叹了口气,他很理解李克柔的心情,但还是劝道:「司徒未必会听你的啊。」 「吾兄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李克柔说道:「他左右那些人,一个个野心勃勃,又奇蠢如猪,兄长受其蛊惑,没想明白,也是有的。我去劝一劝,多半能回心转意。」 「留守。」冯道站起身,沉吟了下,道:「怕就怕司徒被人所挟,你一去,反受其害啊。」 李克柔怔了一下。其实,这个可能性相当不小。正如冯道所说,那些贼子能挟持李克宁,就不能挟持他李克柔吗?但是—— 「你无需多劝。」李克柔定了定,神色渐渐变得坚毅了起来,道:「纵是刀山火海,我也得闯一闯。」 冯道叹气。 克宁、克柔是亲兄弟,他一 个外人也不好多劝,只能说道:「不如让袁将军陪你一同前往,也好有个照应? 「袁将军」是袁建丰,现为突骑军军使,由他护卫,确实安全许多 「也好。」李克柔点了点头,又看着冯道,道:「我走之后,城内诸事皆委以存贤和你,一定不能出乱子。」 「好。」冯道也不含糊,当场应下。 李存贤是晋王义子、义儿军使,这支部队还有三千余人,素称精锐。他们不乱,晋阳就无事。 在如今的大势之下,冯道自问还是能凭借三寸不烂之舌,稳住这帮武夫的。 李克柔没有过多耽搁,匆匆收拾了一下后,便去军营寻袁建丰了。 ***** 李克柔离去后两天,四月初七,一支骑军从东南方向远远驰来。 他们分成数股,先在城外转了一圈,确定没有伏兵之后,分出数人往城池方向而去。 「开门!」有军士大声喊叫。 守军一见打着「符」字将旗,不敢怠慢,立刻通报了下去。 冯道、李存贤等人得到消息后,匆匆上了城头。 「来者何人?」两人对视一眼后,李存贤大声问道。 「我是李承约,诸位当认得。」承天军镇将李承约策马上前,大声道:「符都头存审奉大夏天子之命,率师十万,至晋阳戍守。尔等既已降顺,当知军令之重,速速开门,勿要迟疑。」 「还真是李承约!」李存贤一拍女墙,呸了一声,道:「好贼子,大王未走之前,他就与夏人勾搭上了,而今又来叫门,好不要脸。」 冯道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波动,只提醒道:「将军,城外既是李承约,当开门了。」 李存贤叹了一声,问道:「要不要准备什么?」 「无需准备什么。」冯道说道:「将军亦是大夏军将,保宁军一万三千将士亦是大夏之兵,开城即可。 冯道的意思是不用搞那些花里胡哨的投降仪式。 义儿、突骑、突阵等军既然接受了改编,已是夏军,那么大伙的身份也都是夏官夏将了,与李承约甚至符存审份属同僚。 大开城门,接纳友军入城,仅此而已。 「还是冯司马老成,不然我可要闹笑话了。」李存贤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过身去吩咐道:「速速开门!」 命令很快传到了城下。 晋阳城规模庞大,分东、中、西三城,城内又有大明宫城、晋阳宫城、仓城三座独立的城池。严格来说,晋阳可以称为六城。 整个晋阳外郭周长四十二里,在唐时仅次于长安、洛阳,是为北都——相比之下,汴州城周就只有二十里,很多小县城甚至只有数里。 晋阳城高池深,十分坚固。城墙周边,还有整整五座卫城,与晋阳三城互为犄角——这五座卫城,应该都毁于历史上的五代兵灾了,此时尚在,不过空无一人,没有兵丁驻守。 晋阳开有二十四座城门。城门之多,也是非常罕见的,但考虑到晋阳三城庞大的规模,这么多城门又显得差不多了。 历史上赵光义攻克晋阳后,将这座难以攻克的雄城彻底拆毁,以防有人再割据晋阳起事——后唐、后晋、后汉、北汉,可都是起于晋阳。 北宋后来又重建了晋阳城,但规模远不如之前。城墙又矮又薄不说,城周也只有十一里,城内无仓城,城外无卫城,不再具备长期坚守的条件,不再是那座五代时让人望之兴叹的雄城。 保宁军将士们的动作很快,一共开了南北两座城门,即:大夏门、延夏门——晋阳古称大夏,以夏作为门的名字其实也很正常。 汹涌的骑兵顺着 敞开的街道冲进了城内。 符存审抬头左右张望了一番,心中感慨万千。 这样一座堪做都城的雄城、坚城,就这样落到他的手里了? 如果晋人在城内堆满积储,再多征召一些丁壮协助守城,要死伤多少人命才能攻下来? 他不敢想象。五万?十万?还是更多? 万幸圣人文韬武略,晋阳得以不战而降,善哉善哉! 「带我去见李克柔!」符存审长笑一声,吩咐道。 ***** 李克柔匆匆赶到了楼烦监牧城。 这座城池不大,也有些破败。本是楼烦牧监的驻地,前唐时就有了,历任河东节度使断断续续修缮了一些,传到李克用手里时,已经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此时牧场之内其实已经没多少马了。管理不善、战争消耗、投入不足以及监守自盗等行为,耗尽了楼烦牧场最后一丝元气,一如这会的河东。 破城所在的山谷之内,已经修起营寨,许多军士在那东张西望,探头探脑。 李克柔甫一抵达此地,就猛地心中一沉。 这不像有秩序的样子啊! 「留守来了!」 「留守来啦!」 有武夫看见他们,在城头大声呼喊了起来。 袁建丰左看右看,心中有些不安,低声说道:「留守,有些不妙。」 李克柔嗯了一声。他又不傻,如何看不出来?整个营垒、城池看起来乌烟瘴气的,不像有人做主的样子。 片刻之后,城头上来一将,大声道:「可是李留守?」 「你是——」李克柔手搭凉棚,眯着眼睛仔细分辨了一番,迟疑道:「石绍雍?」 「末将正是石绍雍。」石绍雍苦笑了一声,道:「司徒在城内,请君入内相商。」 「吾兄为何不来见我?」李克柔问道:「周德威呢?是不是还在岚州?」 「周将军在岚州养伤呢。」石绍雍说道:「还请留守入内商议大事。」 话音刚落,东门已经打开。 李克柔犹豫了半天,最终咬了咬牙,下了马匹,步行往前。 「留守!」袁建丰拉住了他,缓缓摇头:「不可。」 李克柔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只见他轻轻掰开了袁建丰的手指,躬身一礼,道:「还请袁将军在外稍待。若有不谐,径自离去可也,我不怪你。」 「留守勿要感情用事。」袁建丰急道:「城内很可能已经哗乱,去了后果难测。」 李克柔不听,一边向前走,一边道:「将士们未必铁了心闹事,或能说服。你可遣人绕道向西,看看岚州什么情况,很久没有音讯了。周阳五是信人,他若还在,岚州乱不起来。」 说到这里,回头看了一眼,道:「河东的元气,经不起折腾了。」 说罢,掉头向前,进了楼烦监牧城。 袁建丰勒着马缰,在山谷中兜来兜去。 五百骑跟在他身后,默默看着。都是老武夫了,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李克柔心忧兄弟死活,同时也存着立功的念想,故孤身一人入城,试图劝服乱军。但他们可不想冒险,甚至心理像长了野草一样,跃跃欲试。 袁建丰敏锐地感觉到了手下军士的不对劲,呼喝一声,带着他们撤到了数里之外,同时飞报晋阳以及代州——给李存贤报告有屁用,还不如直接向圣人汇报,说不定能简在帝心呢。 第三十九章 乱平 「兄长,你这是……」李克柔刚一走进楼烦监牧城,就看到了气色不是很好的李克宁,大惊失色。 李克宁的衣衫有些破,也比较脏,好像还有鞋印。脸上更是吃了几拳,嘴角隐有血迹,看起来惨兮兮的样子。 「唉,别说了,你不该来的。兄一时鬼迷心窍,已然后悔。」李克宁叹了口气,说道。 倒没看出来有多害怕,兴许在他眼里,死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武夫嘛,正常。 「又来了一个李家人,正好!」一大群军士走了过来,嚷道。 李克柔霍然转身,却见垂头丧气的石绍雍走在最前面,心中已是明镜一般:兄长一度受人蛊惑,想要造反,并且拉拢了岚州州县兵、土团乡夫、石绍雍的帐前军等部队,结果事到临头又反悔了,武夫们却不答应,直接把他打了一顿,扣在楼烦监牧城。 「诸位!」李克柔伸出手,想要安抚众人。 「坐下!」七八名军士走了过来,按着李克柔的肩膀,让他坐在椅子上,当先一人问道:「听闻夏帝邵树德要将我等发往南方瘴疠之地,可有此事?」 「这是谁在传谣言?」李克柔怒道。 「唰!」七八柄横刀抽了出来,全都架在李克柔的脖子上,有人嚷道:「昔年汴州城破,数万梁兵投降。到了最后,也就编了一个龙骧军,其余军卒都去哪了?是不是死了?」 「诸君何作此想耶?」李克柔吓得出了一身冷汗,道:「梁军降卒,多编入大夏禁军,何谓死?」 「去他妈的!」有人骂道:「辗转死于郓州、兖州、青州城下的是谁?莫非是邵树德的关西兵?」 「诸位!」李克柔急道:「战阵上哪有不死人的呢?便是夏国精锐武威军,也屡次攻城,损伤颇大。夏皇宅心仁厚,断无苛待降人之举啊!」 武夫们根本不信,纷纷破口大骂。 「晋王尸骨未寒,你这做弟弟的,便急着改换门庭,羞也不羞?」 「卖了八万晋军弟兄,换来夏国的官,你还是人吗?」 「河北、河东到处传言,夏贼专门消耗异己,心狠手辣,莫非是假的?」 「这人已经变心了,不如杀掉。」 李克柔仰天长叹。 他想来救兄长和这些武夫,结果被团团围住,性命行将不保。早知如此,何必前来呢? 「诸位,且听我一言。」李克柔仍然在做最后的努力,只听他说道:「吵有何用闹又有何用?今上英武仁厚,二十年东征西讨,天下一统在望。大夏禁军不下百万器械精良,果毅敢战。公等各有家族,若遽起谋反,势单力孤,定然失败。届时牵连家眷,惨不可言。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李克柔的话还真吓住了一些武夫。 有些人虽然仍把刀架在他脖子上边,但脸色已经起了细微的变化,显然对刚才那番话有所触动。 「妈的,少在这里放屁!」有那亡命之徒手上使劲,刀刃割破了李克柔脖颈上的皮肤,嘴里还直嚷嚷:「邵贼要驱使我等上阵送死,还要全家迁往瘴疠之地,十不存一。如此狠毒,你竟然还给他说话。」 这话确实很有煽动力,本来犹豫的武夫眼神一凝,怒问道:「我等欲举大事,杀回太原,公可愿同行?」 李克柔还没说话,那边李克宁却劝道:「公等欲举大事,老夫本无意见。但有一事却不得不讲,邵贼面善心黑,以巧言迷惑李袭吉、李嗣源、李嗣昭之辈,已得忻代。晋阳群龙无首,想必也不得不降。其人善用兵,从驾之众号三十万,气势汹汹,不可力敌。公等举事,当计万全,不可太过仓促。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响起,却见一武夫提着沉 重的斧子,狠狠斩下,李克宁的半个肩膀血流如注。 武夫将斧子一拖,惨叫之声更甚,李克宁的左臂几乎只剩下一点皮肉还连着了。 「恁地聒噪!武夫随手抹了抹溅到脸上的血迹,又走到李克柔面前,道:「公可愿带我等回晋阳?若不从,头随刃落,绝无虚言。」 李克柔似乎被吓傻了,见武夫们都看着他,有人已经露出不耐烦之色,想要动手杀他时,痛苦地说道:「我老矣,不堪驱使。公等念在晋王待尔不薄的份上,放过老夫吧。」 武夫们听到「不堪驱使」四字,刚想痛下杀手,旋又听到「晋王」二字,手下便缓了缓。 有人一脚将李克柔踹翻在地,骂道:「晋王英雄一世,怎么有你这个软蛋弟弟?」 「天子公卿,也就那么回事。白刃环身会怕,斧钺加身会死,哈哈!」 「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 「没点本事,也想当天子王侯、公卿将帅?」 「罢了,饶他一命吧。省得我死之后,遇到晋王不好交代。」 武夫们嘻嘻哈哈,将兵刃收起,放过了李克柔。 李克柔趴在地上,将袍袖撕开,徒劳地给李克宁止血。 李克宁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任凭李克柔怎么呼唤都没回应。 武夫们放过了李克柔,又把目光转向其他人。 帐前军军使石绍雍见大门还开着,下意识就往外跑。 武夫们顺手拉住副使李德,拿刀逼住他,问道:「我等欲举事,公可能为帅?」 李德脸色苍白,道:「丈夫举事,当计万全,当计万全啊……」 「噗!」一名士兵从后面走了过来,陌刀重重砍下,李德顿时软倒在地。 门外的士兵也冲了回来,将石绍雍团团围住。 「你怎么说?」众人问道。 「我能为帅!我能为帅!」石绍雍大惧,高呼道。 武夫们大喜,簇拥着石绍雍向里面走去。 而就在此时,山谷中响起了一连串的惊呼。 箭矢破空之声连连,马蹄阵阵,大群骑兵从西面冲了过来。 周德威挥舞着一柄铁挝,横劈竖砸,所过之处,无一合之敌。 「晋王尸骨未寒,便有人迫不及待作乱,此等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周德威策马追上一名帐前军小校,一挝砸在他脸上,眼珠爆裂、血水四溢,只听他说道:「还念及晋王恩情的,都随我上!」 「杀!」军士们气势如虹,齐声应和。 千余骑从背后突入乱兵营中,一边砍杀,一边放火。 乱兵只注意到了东面袁建丰的突骑军,分派了很多人手监视,不意西侧突然有人杀出,一下子乱了。 山径之上、溪涧之旁,到处是大呼小叫的乱兵。 三里外的袁建丰吃惊地看着山谷中的乱局,扭头对士兵们说道:「大势如此,还有人想作乱吗?」 有数十人目光闪烁,避开了哀建丰的注视。 随我冲杀!迟疑胆怯、逡巡不进者,斩!」袁建丰大吼一声,身先士卒冲了下去。 五百骑没有犹豫,分批下了缓坡,渐渐汇成一股洪流。 他们的加入,给了城外的乱军致命一击,几千人乱作一团,彻底失去了抵抗的意志。 骑兵纵马跃入人丛之中,刀枪剑戟,挥舞得密不透风。所过之处,乱兵如割麦子一般尽皆躺下。死伤之惨重,让人不忍猝睹。 城门的乱军听到动静,一片哗然。 东西两侧都有密集马蹄声响起,再加上南边的山坡上也响起了接连不断的鼓声, 众人一下子慌了。 有人冲出去张弓搭箭,试图阻遏一下来袭之敌。 有人大声呼喊,让武夫们向他靠拢。 但更多的人则是背起包袱就跑——向北逃,只有那里没有动静,只要逃到山上去,便是骑兵也追杀不得。 石绍雍跑在最前面,欲哭无泪。 他想反吗?真不想。为何会落得如此地步?身不由己。楼烦监牧城左近的部队太复杂,帐前军的人可能还会给他几分薄面,但岚石的州县兵、土团乡夫以及少量从其他地方投奔过来的武人,可不会对他客气。 跑吧!只要先躲过追杀,后面再回晋阳,料想也不会被追责。 「别让他们跑了!身后不远处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喊声。 「追的还真快!」石绍雍剥下了甲胄,扔掉了步弓,以便逃得更快。 突然之间,身后响起了破空之声。 石绍雍大惊失色,想要躲避,却已来不及。只见一柄铁锏砸在他的后心上,石绍雍踉跄几步,扑倒在地。 数名武夫大喜,一拥而上,刀斧齐下,将石绍雍当场斫成数段。然后取了他的首级,匆匆下山,准备投降。 楼烦监牧城之内,门口的乱兵已经抵挡不住了。 周德威身披重甲,下马步战,勇不可当。只一眨眼功夫,城门便被他夺下了。李克宁早就因失血过多死去。 李克柔浑浑噩噩地避到一边,却与迎面而来的几个乱兵相遇。 他万念俱灰,闭目待死。 乱兵犹豫了一下,匆匆扔下一句:「汝既为晋王之弟,我便不杀你了。」 说罢,匆匆离去。 李克柔跌坐在地,悲从中来,嚎啕大哭。 这都是什么世道?! 混乱在申时方才结束。 浑身浴血的周德威走到李克柔面前,亲手将他扶起,叹息连连。 「留守,石州刺史安仁枢作乱,我已斩之。夏人的黑矟军,已经入了石楼县。」周德威轻抚李克柔之背,禀报道:「楼烦城的这股贼军溃灭之后,岚石大定矣。 李克柔愣怔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泣道:「幸好阳五赶来,不然老夫也交代在这了。」 周德威神色间颇多感伤,道:「晋王简拔我于行伍,悉心教导,如此厚恩,焉能不报?」 是啊,河东已降。周德威也找不到人生的意义了,而今只是下意识遵从晋王的遗命,戡平乱局罢了。 至于日后怎样,是解甲归田,还是被投闲置散,他也不知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降人的滋味,可不好受啊! 第四十章 入晋阳 四月初十,汇聚到晋阳的军兵越来越多。 先是佑***主力抵达,接着是铁林军各部依次到来,三万多步骑,声势浩大,大概是李国昌父子之乱后,二十八年来晋阳周边第一次出现如此多的外军。 四月十二,潞州之战爆发。 厅前黄甲军指挥副使张万进强拉壮丁入伍,据城而反。 石岭关镇将安元信攻占阳曲县,大掠周边。 小校杨元翰纠结了数百州县土团,据宁武关而反。 除此之外,榆次、寿阳之乱已平息,楼烦军乱被镇压,其余各军大部投降,局面比预想的好很多,李克用是做出了突出贡献的。 四月十五,关北道州军都指挥使氏叔琮率万余人抵达宁武关,猛攻之。 阴山蕃部数千蕃兵绕至背后,南北夹击,破其军,斩杨元翰。 四月十七,邵树德降下德音:银枪效义、侍卫金枪二军合并为清塞军,以史敬镕为军使。 以左射、雄威、厅直等军及岚石降兵万余人组建岢岚军,周德威为军使。 同时严谕各部:晋王薨逝之后,各军多有强拉丁壮、招兵买马之举,今一切禁绝,各军即刻点检详细兵额,上报朝廷,一应赏赐均按名册发放,切勿自误。 粗略算算,如今已有万胜黄头、天成、大同、保宁、清塞、岢岚六支晋系兵马,实力大体完整,甚至还因为最近一个月的招兵买马而有所扩充,其实是一个相当大的负担了。 如果再算上佑国、威胜、横野、平卢四军,只能说我去他妈的! 邵树德真的很努力了,没想到地盘越大,杂牌降军越多。河东一投降,数量甚至直接翻倍。十支杂牌的总兵力达到了十六七万人,还多是经验丰富的沙场老人,遣散都没法遣散,就担心他们造反。 不是说打不赢。主要是一造反,即便没形成连锁反应,也必然糜烂一地,你出兵镇压,再糜烂一遍。从经济上来说,亏出血。从政治上来讲,也非常恶劣。 历史上五代王朝,就不太敢动这些降军。但你不动他,就要做好爆雷的思想准备。 不过邵树德已经和降兵降将玩了快十年了,本身毅力又很强,一定要想办法处理了这些降兵,无论是正式收编、战争消耗还是别的什么方式。 他打算今年就对佑***动手。 之所以选这个目标,因为佑***的老底子是梁兵,相对听话,服从性较好,战斗力也十分强劲。 最近几年,因为战死、老退了一些士卒,丁会在蕲州、黄州、安州等地招募了一批新兵,补全建制。但就整体来说,战斗力犹存,特别是经历了易定、成德两场战斗之后,比起在蕲州驻守那些年,战斗力还有所提升,是非常适合的吞并对象。 佑***的兵没有问题,不会作乱,那么将领呢? 事实上丁会年纪大了,已经失去了雄心壮志。就在今年,他还上书朝廷,请求撤销蕲州镇。朝廷许之,打算用一个爵位来彻底解决掉这个历史遗留问题。 丁会这些年着意栽培的副手孔勍也对进入禁军系统非常感兴趣。他深深知道,丁会死后,他也不可能当上蕲州防御使,必须早作打算。 杨行密生前暗中遣人拉拢过他,但他不愿背叛丁会。及行密故去,他就更没兴趣投杨吴了。如今河东已降,成德将亡,思来想去,只能老老实实替大夏扛活。 基于这么多条件,邵树德决定在今年整体消化掉佑***一万多人,时间就在平定河东骚乱之后。 ****** 四月十九日,符存审领兵至三交驿,以铁林军、佑***为主力,拉开阵势,与安元信带过来的万把兵阵列野战。 安部真正的武夫只有两千多人,稍有战斗力的三千上下,剩下的则不堪一击。 双方甫一接战,安军即大败。 安元信领兵溃至阳曲,铁林军、佑***追击,连攻两日,安军残部坚持不住,再度溃逃。 二十五日,大军追至石岭镇,复破之。 安元信连石岭关也不敢守了,带着亲随数百骑一路向东奔逃,于五台山中被铁林军追上,老将徐浩阵斩之。 短短不到十天时间,曾经拉起上万人队伍的安元信部,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符存审部前后斩首三千余级,俘虏四千余人,剩下的溃入山岭之中,也懒得花费代价去搜寻了——土团乡夫会偷偷回到家中,安心种地,少数武夫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也会慢慢回归社会,或充当商人护卫,或给人当杖家,慢慢洗白身份,如果等到大赦的话,直接就解脱了。 这些人,已经不足为患。 四月二十六日,邵树德带着飞龙军、银鞍直及万余蕃兵抵达石岭关。 「河东这帮杀才!」看着关城内仅剩的两三百老弱残兵俘虏,邵树德苦笑道:「都送去北平修宫城。」 说完,亲自拉着符存审的手,道:「符卿此番进兵极速,屡破顽敌。若无卿,太原府的局势还要有反复。」 「陛下。」符存审认真地摇了摇头,正色道:「此皆陛下天威所致。」 邵树德一愣,符存审不像是会拍马屁的人啊。 「陛下一直教导臣要实事求是。」符存审说道:「陛下于金城镇为晋王操办身后事,河东上下无不感佩。故月余以来,晋军大部归降,只有李克宁、杨元翰、张万进、安元信等少数人叛乱。更有岢岚军周德威主动平叛,杀灭贼兵,力保太原府西线不失,岚石二州安定。故臣以为,是陛下的风采折服了河东上下,臣等之功不值一提。」 又是一个讲政治的武夫! 邵树德欣然而笑。 这年头多是只长肌肉不长脑子的武夫,跟好斗的公鸡一样,遇到点讲政治的可真不容易。讲政治的同时还能有点理想和觉悟的,更是凤毛麟角。 早年跟随邵树德的诸将之中,王遇算是有理想的,可他出身不好,年轻时打打杀杀,也是一只好斗的公鸡,结果亏空了身体,英年早逝。卢怀忠也是有理想的,目前来看身体还不错,年逾五十的他还能领军征战。 葛从周这人未必有什么理想,但真的很讲政治,邵树德后面还会给他机会。 如今又崛起个符存审,大夏方面统帅人才何其之多也——他可比五代时名气极大的符彦卿强多了,一生二百多战,未尝一败。 「陛下,安元信已平,而今只剩张万进一人。」符存审又道:「昨日潞州来报,张万进抓了昭义幕府推官郭崇韬,后将其送出城带话,言愿降,请任为潞州刺史。」 「这是想让朕招抚?」邵树德冷笑道:「朕不愿意!」 五代风气败坏,有一部分原因就是招抚迁就带来的。 李存勖灭后梁之后,寻又平蜀,不可一世。此时的后唐,也是五代王朝中所辖地域面积最大的一个。 但就是这样的滔天威势,晋州小校杨立造反、邢州士兵赵太造反、魏州大头兵皇甫晖造反…… 为什么敢反?寄希望朝廷招抚,一步登天是不可忽视的因素。 「招他爷头!招他娘头!」邵树德说道:「给史敬镕、史建瑭传令,朕不惯着潞州武夫的臭毛病。敢反,就要敢死,全力攻城!另委任周德威为潞州四面行营招讨使,岢岚、清塞二军及在潞沙陀、吐谷浑诸部兵马,悉归其节制,务必拔下潞州,将张万进诛杀。朕就要让天下人看看,不要试图讲条件,朕不惯着 他们。」 陈诚闻言,立刻安排信使前去传旨。 这么硬气的话,不是每个皇帝都有资格讲的。 这是基于实力的讲话,也是基于决心的讲话。招抚招抚,招到最后,威信扫地,全境烽火,身死国灭。 五月初二,邵树德抵达了晋阳,从长夏门而入。 一万蕃兵留守石岭关、虎北口等地,飞龙军两万士卒分驻晋阳外围的五座卫城,银鞍直、铁林军、佑***跟着入城,保宁军则迁往城外。 五月初五,晋王妃刘氏、嗣晋王李落落、河东道巡抚使李袭吉等人抵达晋阳城北。 邵树德遣陈诚出城迎接,将刘氏等人送回晋王府后,自己住进了贺宅。 重回旧地,感慨万千。 二十多年前,他一度遐想过留在河东,夺取这个王霸基业。但彼时朝廷仍有威望,是不可能将这个根本重地交给他的。果不其然,后来是宰相郑从说出任河东节度使,没别人什么事。 比起二十多年前,晋阳几乎没什么变化,甚至更破旧了。 邵树德也没什么兴趣逛,在贺宅内处理公务,接见各路官员。 目前最让他忧心的是嫡长子邵承节从蜀中发回的奏疏。 二郎攻灭李茂贞后,在过去大半年时间内,他的主要工作就是扑灭蜀中叛乱。不仅仅是李茂贞残余势力,还有羌人、蛮獠叛乱,及至上月,乱局才堪堪平息,蜀中粗安。 这些本是预料之中的,不会引起邵树德的注意。真正让他迟疑的,还是二郎提出驱蜀兵攻黔中镇,消灭王建肇。理由是荆南节度使赵匡凝动作迟缓,三月才刚刚出兵,至今只与黔人小战一场,可谓不痛不痒。 邵树德对儿子的雄心既喜又忧,但总体是喜。 但他还是有些迟疑,主要是两件事。 第一件:嫡长子尚未成婚,朱叔宗的女儿也等他好久了,再不回来实在不像话。 第二件:黔中开发程度有限,蛮獠遍地,不服王化。好吧,蛮獠什么的其实真不算事,真正恐怖的是恶劣的原始环境。 嫡长子继承人不幸染病身故,可乎?邵树德无法接受。 思考良久之后,他终于做出了决定:先把儿子从蜀中唤回来结婚,趁这段时间好好想想。 想到此处,他立刻发出旨意。 同时严禁蜀中各军擅自行动,违令者斩。已经入蜀的义从军分出一半,据守龙剑诸州。 第四十一章 南方部署 五月初八,圣人下诏:河东给复一年。 河东道的辖区也更新了一番:包括原河东镇一府七州、河中镇五州、大同镇三州,外加柔州、潞州,总共十八府州——与成都府一样,太原府也暂不罢废,以稳定人心。 直隶道的管辖范围也得以扩张:泽州六县来属。如此一共十五府州,北至上党南部,南至襄阳,都是要害、富饶之地。 泽潞二州其实很凋敝了,也不知道张万进割据潞州图啥。他拉起来的那支部队,光靠潞州一地是绝对养不起的。 邵树德现在还没拿到数据,但他深刻怀疑,泽潞二州十六县加起来有没有三十万人。他绝对多半没有,可能就二十万。 尤其是泽州,曾经历多次战火,又被李罕之祸害过,眼下能有五万人就烧高香了,可能还没有。 没说的,泽州六县需要从关内、关北二道移民,不过这是明年的事了,今年财政方面有些紧,不凑手。 五月初九,开始清算叛乱河东将吏。 李克宁没有被认定为乱党,或许是因为他真的没有造反,或许是因为他的身份,但这都不重要了。 杨元翰、安仁枢、安元信、石绍雍等数十家被认定为破坏晋王治丧大事,「丧心病狂」,家财予以没收,充作军赏,举族男女老少由天雄军押往北平府,充作修宫城的役徒。 参与叛乱的士兵,土团乡夫多为临时征发,属于「被蒙蔽」,教训一番后释放。 被抓的武夫则发往北平修宫城。至于其家人,并不株连。 陈诚将这份处置方案报上去后,邵树德还是比较满意的,批准了。 小惩大诫,以稳定为主,本就是应有之意。 五月中旬,陆陆续续有各州使者汇于晋阳。 鸿胪寺、太常寺的专业人员也过来了,带着礼部、少府联合赶制的凶器,准备全面接手李克用的丧事。 前唐状元、邵氏私人教师、集贤殿学士赵观文亲自撰写神道碑文,延请名家镌刻,发往代州。 朝中一些官员也写了很多挽歌,这属于投机性质了,但邵树德乐见其成。 总之,邵树德在场面上做到了极致。 另外,因嗣晋王李落落请谥,太常寺已经定出了李克用的谥号,交给礼部,礼部又呈到了邵树德的案头。 有唐一代,三品以上官员死后,有资格由家属请谥,夏朝规矩没变。 臣子谥号之中,绝大多数是单谥,但复谥的数量比起前代有所增加,占到了27%。 太常寺派出两位博士,接收了礼部考功司提供的李克用生平资料,研究后认为,李克用曾长期对抗大夏,不宜用「忠」。 但他临死之前幡然悔悟,符合谥法中的「既过能改」,可用「恭」。 如果是单谥的话,太常寺建议谥「恭」。 太常寺同样给出了复谥方案。 谥法「猛以刚果」曰「威」,李克用符合这一点。 又「有功安民」曰「烈」。太常寺认为,李克用在关中杀败黄巢,后又追至河南,击败其余孽,安民有功,可用「烈」,故谥「威烈」。 邵树德觉得「恭」这个平谥太卑微了,还不如「武」,不符合义兄的形象,故同意赐谥「威烈」。 如此一来,算是给义兄盖棺定论了。 他这一辈子,浮浮沉沉,死后追封晋王,得美谥「威烈」,家族富贵无忧,算是不错的结局了。 五月二十,邵树德得到钟传去世的消息。 钟传死后,军中立其子钟匡时为镇南军节度留后,遣使至北平,请求朝廷册封。 钟传养子、江州刺史 钟匡范恨不得立,以州降杨吴。杨渥遣兵入江西,助钟匡范夺取大位。 邵树德觉得江淮一带的兵力过于稀少了,立遣保宁军南下。 军使李克柔以年老不堪驱使为由,请李存贤代之,邵树德同意。 五月二十三日,动员完毕的保宁军领了一波赏赐,全军一万五千步骑,李存贤、李嗣肱、李承约、袁建丰四人分任军使、副使、都虞候、都游奕使,离开晋阳,前往蕲州。 平卢军比他们稍晚一天出发。 全军两万三千人,由高思继统率,自徐州南下,威压淮南,减轻江西的压力。 平卢、保宁二军,外加威胜军一部,约五万人。这些兵力,当然不可能灭掉淮南,但让他们束手束脚,无法全力攻打江西,却不成问题。 ****** 钱传璙已经抵达了海州。 离开之前,他特地绕路去了一趟洛阳,与在读国子监的钱传瓘会了会面。交代了一些事情后,又一路东行,抵达海州,准备返回吴越。 五月下旬,海面上其实已经开始刮东南风了,风帆肯定没法用了,只能依托经验丰富的老水手,追逐沿岸的洋流,慢慢漂下去。 速度很慢,也比较危险——别以为近海不会沉船,事实上很多。 但钱传璙没有选择。江西即将成为战区,也不见得多安全,从哪里借道的话,钱传璙觉得还不如坐船试一试。 临行之前,新近转任东海令的邵观诚在码头附近设宴招待。 东海县其实是一个岛。岛名「郁洲」,亦名「田横」。 唐初之时,曾在岛上置环州,辖青山、石城、赣榆三县,后罢废,置东海县。 因为优越的港湾条件,大夏在此设海关、码头,同时还有一个规模不小的船舶修造场,发展极速,已渐渐超越对面岸上的州府朐山县。 邵观诚在海关干了好几年,熟悉郁洲岛上一草一木,对这里也很有感情。今年他甚至还纳了东海土族吴氏之女为孺人,可见一斑。 不过也因为这事,被圣人狠狠骂了一通。因为他已经为其寻了一门亲事:三泉巡检使、藏才王氏族长王合的小女儿。 不过骂归骂,邵四郎也不在乎了就是。 他今年十八岁了,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无论是军事能力还是脾气性格,与三位兄长的差距都很大。与其那样,不如活得潇洒一些,圣人谓之「摆烂」。 「听闻罗牡丹在杭州,我恨不得随君一同南下。」邵观诚亲手给钱传璙斟了一碗酒,道:「大人说他是‘反讽大师,,我仰慕许久,唉,可惜不敢坐船!」 「罗牡丹」就是罗隐,现任镇海军幕府掌书记,因酷爱写牡丹诗而得名。 当然罗隐还有别的外号,比如「十上不第」,因为考了十多次都没中进士而得名。 也正因为如此,罗隐写了很多讽刺诗,如「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三千年后知谁在?何必劳君报太平!」、「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 一开始只是讽刺考场黑暗,后来讽刺官场黑暗,最后讽刺贪官污吏、世道不公,越来越「刑」。 「殿下在海关数年,竟没坐过船?」钱传璙惊问道。 邵观诚脸一红,道:「胆小,怕死。」 钱传璙忍不住笑了出来,道:「殿下倒是实在人。」 「不过我倒是想坐船出去看看,外面一定很有趣。」邵观诚笑道。 「殿下别作此想为好。」钱传臻苦笑道。 「平海军的船还是可以试一试的,听闻很安全。」邵观诚的脸上居然有了点跃跃 欲试的味道,只听他继续说道:「最近岛上来了不少武夫。平海军副使赵宗诲还奉命来圈了一块地,充作营房,吵吵嚷嚷。说不定哪天,我就坐上海鲛船,出海巡游一番了。」 钱传璙心下一动,劝道:「风浪无情,殿下且三思。」 平海军就是大夏的水师,规模不小。他们到郁洲岛上来作甚? 钱传璙心思灵巧,很快就弄了很多猜测出来。 听闻安南私底下暗流涌动,朝廷欲募兵南下,本想借道黔中、岭南西道。邕州叶广略同意借道了,但黔中王建肇不同意,于是僵在那里了。 那么,他们会不会考虑从海上走呢?比如自海州出发,一路南下抵达安南? 如果真要这么走的话,必然要在中途上岸补给、停留。 航海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不适应就是不适应,晕船都能死人,更别说风浪了。 理智一点的话,从海州出发,在吴越停留,上岸补给、休整,然后接着南下,在福建王审知的地盘上再上岸休整,最后一口气南下静海军——广州刘隐,多半不会同意借道。 但话又说回来了,刘隐不同意借道——无论是陆路还是海路——王审知以及家父就同意吗?未必。 大伙是接受了朝廷的册封,但不是真的就完全降顺了。 外人可能不知道,但钱传璙很清楚自己父亲在杭州是什么做派:有龙袍,制定了内部使用的年号,还有一套自己的官制,简直就是关起门来做皇帝。 王审知那边怎样他不太清楚,但应该大差不离。 除了叶广略那种病急乱投医的,其他人谁给你借道?这不是十年前了。那会南方诸镇甚至还在给唐廷上供呢,现在又是什么情况?能比吗? 「也罢,你说得对。」邵观诚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突然问道:「钱君匆匆南返,可是因为江西战事?」 「然也。」钱传璙也不隐瞒,直接说道:「家尊决意出兵,但未知胜负,故唤我返归。」 邵观诚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他爱玩,但不傻。钱镠喊钱传璙回家,真的是这个原因吗? 或者换个问题,钱镠希望看到淮南被重创乃至灭亡吗? 这些割据武夫啊,一个个猴精猴精的。邵观诚甚至怀疑,如果淮军吃了大败仗,而王师急攻之,钱镠很可能会放弃进攻淮南,转而与其联姻,给予帮助——这简直就是一定的。 邵观诚玩味地看了一眼钱传璙,道:「今日一别,不知下次见面,又是什么光景?」 钱传璙听了有些疑惧。 听闻大夏齐王性子柔弱,被积年老吏耍得团团转,显然没甚本事,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我正当少年,见面之机多矣。」钱传璙高举酒杯,笑道:「若有机会,定让罗掌记作陪痛饮。」 「好,一言为定。」邵观诚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钱传璙在午后乘船离开,满载各类中原货物。 邵观诚坐在草亭之内,默默看着波光粼粼的海湾。 这帮子越人,临走时还不忘采买药材、皮货、毛绢。若能顺利返回杭州,不但把路费挣出来了,还能大赚一笔。他们到底是武夫还是商徒啊? 「下次见面,嘿??」邵观诚摇了摇头。 如果淮人没能拿下江西,那么就不会对吴越构成致命威胁。这个时候,如果朝廷再把手伸进江西,钱镠会是什么态度?他真的愿意看到江西被朝廷占领吗? 其间的关系,可复杂的很呢! 第四十二章 南下与僧侣 潞州城被围得并不严实,因为进攻方的兵力不足。但即便如此,守军依然不敢出战。 他们在城内等了一个多月,都没等来招抚的使者,反倒是清塞、岢岚等军不间断的进攻。见此情形,守军愈发绝望。 张万进散尽家财,同时默许士兵劫掠全城,才堪堪压下骚动——其实,泽潞二州已经没多少财货可劫掠了。 史建瑭现在则很有主人翁意识。 他已经是天子的人了! 没看到圣人赏赐的骏马、铠甲、披风、宝剑么?沙陀三部也不一样了,他们现在是天子私兵,不归朝廷节制,不听枢密院调遣,自筹粮饷,自备器械,自己训练。 他得替圣人好好看着清塞军。 昨日城内有使者趁夜出城,欲联络攻城的清塞军一起造反,结果半途被沙陀兵逮住。一番拷打之后,什么都招了。 史建瑭已经把大营移到了城东,离清塞军远着点,他是真担心有人趁机作乱。 建极六年六月初九,保宁军出晋阳,过洞涡水,沿着蒋谷大道南行,越轩车岭,过昂车关,中经松门岭、三垂冈,抵达潞州理所上党城北。 看到各部军士在猛攻潞州之时,保宁军上下都有兔死狐悲之感。 李存贤大骇,第二天带着部队南下,一直过了潞州南六十里的长平关后,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因为这里已经是经略军的驻地了,他们刚刚扑灭了高平县的一场小叛乱,杀千余人,主力屯驻于泽州境内。 十三日午后,保宁军抵达高平县,休整一日。 李存贤登上一处山坡,俯瞰位干山间盆地内的城市。 「泽州被夏人拿走了,惜哉。」李存贤叹道。 「军使慎言。」李嗣肱提醒道:「而今我等皆是夏人。」 「也是。」李存贤自失一笑。 他本是河南许州人。巢至河南时,被征丁入伍,李克用大军杀至陈许间,连破巢贼,彼时还叫王贤的李存贤仰慕克用风采,投奔过去,被收为养子。 「泽州划归直隶道,太行陉为朝廷所据,从今往后,河东割据不易。尔等当息了那些小心思,专心为朝廷厮杀,富贵须不比以往少了。」李存贤转头看着跟在身后的将校、亲兵们,说道。 其实,前唐设立河阳镇的时候,泽州一度来属。河阳最鼎盛时,辖有怀、卫、相、泽四州(当时孟州还没设立),后来相卫罢去,泽州仍留在河阳镇。 直到昭义军造反时攻取泽州,这才无奈失去,但朝廷在区划上一直不肯把泽州划归昭义镇,不承认既成事实,直到黄巢之乱后权威大丧,才不情不愿地补了一道手续。 可以这么说,艰难以后,泽州归属的每一次变更,都代表着中央朝廷的兴衰和强势与否。 如今,泽州又离开河东了。 「军使说得是。」李嗣肱站出来附和道:「昨日接到濮州书信,兄长在信中直言,濮州安定数年,百姓皆言此为今上之德。又,河北平定之后,濮州作为黄河渡口,商旅渐繁,日子是一天比一天好过。他在那边宦囊丰厚,已在城外觅地起屋,将来即便迁转他处,濮州这处宅子也不准备让出去了,留一子于此开枝散叶就好。」 「濮州真那么富?」有人问道:「朱全忠、朱瑄、朱瑾反复拉锯的地方,能有那么好?」 「何止!」又有人说道:「邵贼——」 「邵贼」二字一出,人人侧目。 此人尴尬地笑了笑,道:「邵树德的飞龙军长期在濮州活动,那帮人也挺能祸害的。」 李存贤瞪了这位军将一眼。公然直呼天子名讳,还有一点敬畏吗? 不过他也不太敢处理此人,因 为军中太多人这样做了,一旦处理,保不齐有人造反,他性命堪忧,因此只能警告一番。 军将接受了警告,继续说道:「这才七八年时间,濮州就恢复了?」 「恢复得再不好,能有泽潞差么?」突然之间,有人冷冷说了一句。 呃,这句话确实够「冷」的,一下子把天聊死了。 李嗣肱见状,哈哈一笑,道:「金副将说得没错,河东就这么点地方,泽潞也榨不出什么油水了。可笑那张万进不知好歹,妄图割据潞州。我便要问了,即便朝廷捏着鼻子认了,让他当潞州刺史,一年又能得几个钱?」 「这话说得在理。」李存贤叹道:「我等武夫,提头卖命,不就是为了家宅、钱财和女人么?投了夏国,这些都会有,何必再反呢?南下之后,诸位灵醒着点。军中如果有谣言传播,立刻阻止并上报。有人串联,刚出苗头之时,就要上报。石绍雍什么下场,没人不知道吧?今上是厚道人,观其对待晋王遗属便知。钱财和女人,以后都会有的。但得先确保有命享受,言尽于此,诸位多想想吧。」 李存贤,李嗣肱二人虽然都在替朝廷说话,但说得有理有据,都是事实。众人心中纵然一时没转过弯来,有些别扭,但也听进去了,纷纷答应。 中上层军官的利益,与下级军官和大头兵,本来就不是一回事。 经历了这么一番教育,想必军官们一时间没太多不该有的心思了。接下来就要严密监控士兵们的状态,确保不出乱子。 ****** 天井关外,商旅、行人排着队等待通关。 他们有从洛阳、孟州方向走一等国道道德的,也有济源方向斜穿山间小道过来的。但这一大一小两条路,都绕不开天井关——这就是太行陉长达数十里,为何却在天井关这里修关城的原因:道路交汇处、山上有泉水、地势也足够险要。 天井关这两天正在过兵。 有怀州商徒问了熟悉的军士,大概要明天(六月十六)才能过完,后天才轮到他们过关北上。 消息很快发散了出去,众人闻言,尽皆哀叹。 关南山道旁做买卖的驿站、食铺、茶肆、客栈倒是乐开了花,这些人多留一天,就能多赚一些钱。 「丘指挥来啦!」天井关东谷口外,驿将韩二郎亲自打招呼,十分热情。 「韩队头不用如此。」丘增祥摆了摆手,道:「当年若无你援手,我早死矣。」 韩二郎笑呵呵地坐了下来。 他今年与邵圣同岁,却已须发皆白。当初与丘增祥同在突将军中为队正,战场上救过这个新来的武学生一命。 河东降顺之后,他退出了突将军,带着妻子儿女来到天井驿,当上了驿将,至今不过月余。 说实话,天井驿是个肥缺,因为往来商旅实在太多了,生意好得飞起。原来的河东驿将还不想让呢,结果经略军出面,拿出官方牒文,勒令其滚蛋。在武夫刀枪的威压下,河东驿将也不敢说什么,灰溜溜走了。 这就是与大夏「一起进步」的好处。***大将有的有爵位,有的有官位,没有爵位和官位的,俸禄也多。底层武夫敢拼命搏杀的,如果有运道活下来,也能得到不小的好处,比如韩二郎。 丘增祥在乾宁五年(898)的时候,与同窗们一起参加了圣人授剑仪式,到突将军当队正。而今已过去八年,他调到了经略军,积功升任左厢步军第三指挥指挥副使。考虑到他才二十九岁,真是前程远大了。 「驿站一切还好吧?」丘增祥仔细看了看,问道:「若有人找事,招呼一声就行了,怎么着也能把挑事之人送到北平。」 韩二郎大笑,道:「没不开眼 的人。纵然来了,也不惧他。」 丘增祥点了点头,又指着驿站旁边一堆席地而坐的出家人,问道:「怎么来了这么多僧道?」 「去给李克用做法事的,等着通关呢。」韩二郎说道:「天天过来化缘,唉,给不是,不给也不是。」 出家人旁边还有外镇、外州官府的小吏,应是陪同(监视)他们北上的人。 「听那些人的口音,还有外镇的?」丘增祥仔细听了一会僧众的交谈,问道。 「有。」韩二郎说道:「那个契此和尚,来自吴越。还有个贯休法师,听说诗写得极好。甚至连外邦僧人都有,不过前几天北上了,这会却见不到。」 「怎还有外邦僧人?」丘增祥奇道。 韩二郎指了指北方,道:「都是去五台山的。」 丘增祥恍然大悟。 五台山在佛界之中,几乎是圣地一般的存在,来往外国僧人极多。 最初可能源自后周(北周)时的传说,即「文殊师利化为梵僧,来游此土,名清凉山。」 信这个的很多,甚至包括天竺来的梵僧。比如「(释迦密多罗)肘膝而行,血流骨现」,还有人携带天竺佛教经典,来五台山翻译、巡礼。 自唐以来,释迦密多罗、佛陀波利、灵仙、贞素、圆仁、普化等外域僧人在此长住,使得五台山的地位越来越高,甚至有「愿身死作中华鬼,来生得见五台山」的说法。 「可有日本僧人?」丘增祥忽然想到一事,突然问道。 「有一人,带着两位弟子,两日前已入关。」韩二郎说道。 丘增祥闻言大是兴奋,霍然起身。 唐武宗灭佛之前,日本来唐僧众很多,比如著名的慧萼法师,在会昌元年(841)入唐,在五台山住两月有余,「求见文殊」,不果。后为求五台山供养费,遂回国。 会昌四年,他筹集到了经费,皇太后橘嘉智子亲自绣制绣文袈裟、宝幡、镜奁,并以金币付慧锷,令其再次入唐布施五台山。 会昌五年灭佛,慧萼不得不裹头假还俗。 僖宗以后,因为中原大乱,来华僧众渐少,一直到大夏建立之后第四年,才渐渐有外国僧众来华。 丘增祥知圣人很关心此事,因此一直在留意,没想到真让他遇到了。 当下也不耽搁了,匆匆离去。 哪晓得那帮和尚也是眼尖,知道他身份不一般,立刻起身呼唤。 他有些不耐烦,问道:「尔等为何不从河北入五台,至代州?那边有普通院一路提供食宿,不是方便得很?」 「河北茫茫,满目尘埃,入不得眼。」 「离乱之地,当知深隐。肃杀之所,自应远避。」 「避乱无深浅,行路无远近。」 丘增祥被和尚们的话逗乐了,笑道:「原来法师们也怕……罢了,其实成德之乱快平息了。我今日得到消息,镇州罗城守军内讧,为王师攻破,而今只余子城、衙城。贼人心惶惶,破之必矣。不过你们确实不一定赶得及。罢了,我带你等从东谷入内。」 说完,当先引路,带着一干人等入内。 天井关内,河东军士源源不断南下厮杀。 东谷之内,使者僧众陆陆续续北上治丧。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邵树德已经完全拿捏住了河东,北地一统即将完成。 第四十三章 整编与贸易 六月二十日,政事堂拟置剑南道,邵树德批准,以太常卿郭黁为巡抚使。 郭黁也是个性情中人,得到正式任命的第二天就在北平府大宴宾朋,一点都不低调。 太常卿与巡抚使都是三品官,但究竟哪个人,就见仁见智了。 有想往中枢调,对宰相之位有野心的地方***,往往会盯着九寺主官的位置,做个过渡。 自觉更进一步无望的,则倾向于到地方上当一道巡抚使,毕竟钱多,权力方面说实话也不小。 京官与地方官的优劣,本来就难以说清楚。 老郭知道自己不可能当宰相,他也不是那块料,那么不如到剑南道走一遭,享受一把说一不二的乐趣。毕竟在京城里的话,离诸位宰相太近了,他可能路上拐个弯就来你衙门了,实在压抑得很。 另外还有一个不可言说的原因。 剑南道是秦王打下来的,他肯定在当地安排了许多官员——秦王的首席幕僚段凝,目前是成都尹。 老郭是聪明人,他觉得上任之后,难免与这些人打交道。如果操作得好的话,说不定能与秦王搭上关系,这对子孙后代的好处太大了。 没说的,大摆筵席,好好庆贺。 至于郭磨离任之后,谁接替太常卿的职务,宰相们很默契地没有提。很显然,这是由正在晋阳的圣人乾纲独断了。 六月二十八日,邵树德在贺宅召见了丁会,询问他是否愿意出任太常卿。 「陛下,太常卿掌邦国礼乐、郊庙、社稷之事,臣能为之?」丁会有些惊讶。 他唯一在音乐方面的才华,就是唱歌了。但也不是什么歌都能唱,唐武宗宠姬孟才人擅长的《何满子》他就唱不了,他只能唱挽歌。 「无妨。」邵树德说道:「些许杂事,自有佐官协助。」 「既如此,臣遵旨。」丁会略显兴奋地回道。 邵树德莞尔一笑。 武夫就是不太懂得隐藏自己的情绪。太常卿以及什邡县侯的爵位就把丁会搞定了,看他高兴的样子,邵树德也很满意。 「在离任之前,还有件事需要解决。」邵树德又道:「朕欲改编佑***。」 说完,他习惯性地观察了丁会的表情——老职业习惯了。 丁会还是有些伤感的。 佑***最初以驻扎在张全义地盘上的梁军改编而成,规模最大时超过两万,如今不过一万三千人上下罢了。 最后的一万多人也保不住了么?丁会叹了口气,道:「陛下做的都是利国利民的大事,臣谨遵圣命。」 回答还是不错的。邵树德不确定丁会是不是真正理解了他说的话,但态度很好,他很满意,于是说道:「佑***一万三千众,先挑选三千老弱出来,充作河东道的州兵。」 河东的地方武装力量不能荡然无存吧,但也是遭受了严重削弱。朝廷不可能在河东长期屯驻大量禁军,终究还是要建立州一级的正规武装部队,即州兵. 佑***的三千老弱,那也只是相对老弱罢了。事实上这年头的本地,不堪一击的部队很少。这三千人拿来弹压地方,还是够用的。 「朕会从禁军各部中再裁汰七千老弱。」邵树德又道:「有此万人,泽潞、河东八府州的州兵基干就有了,剩下的再慢慢补充吧。」 他这里说的七千禁军老弱,其实和裁军有关。 之前一直在试图压缩禁军员额,将各部从三万人缩编到两万五千。但时至今日,并不是所有部队都完成了缩编,此番正好把这部分多余的人塞过来。 说到底,这就是一种相对温和的裁军方式。即不强制遣散任何人,通过战场损失 、自然退伍等方式,一步步减少兵额。 当然如果遇到这种组建州兵的机会,他也不会放过。 老弱嘛,天然反抗能力就弱。但邵圣也不是完全不给他们活路,州兵待遇虽然低,但也是一条路子。 对年老士卒而言,当州兵甚至能够延长他们的职业生涯,未必全是坏事。 「佑***剩下的万人,抽调五千补入禁军各部。禁军各部会抽调五千人补入佑***。」邵树德又道:「佑***军号仍然保留,作为禁军第十支步队,全军满编两万五千,实编万人。」 丁会有些惊喜,道:「如此安排,甚好。」 一起打拼多年甚至是相互扶持的老兄弟没被弃如敝履地遣散,已经让他喜出望外了。做人要讲良心,佑***给他带来了富贵和权势,他当然不希望佑***落得个遣散的下场。 况且佑***的上下关系比较融洽,军乱极少,丁会并不憎恨士兵们,还是希望他们好的。 「原龙武军军使刘鄩出任佑***军使,孔勍出任副使。天雄军左厢兵马使李璘出任都虞候,武威军右厢兵马使王郊出任都游奕使。王彦温担任左厢兵马使,李存信担任右厢兵马使。」邵树德一口气说出了六位高级军官的安排,显然早有腹案。 刘鄩、王彦温都是原龙武军的。该军已整体转为府兵,扎根安东府,二人赋闲了一段时间,如今重新启用。 孔勍是丁会的老部下,也是老佑***的一分子。他当副使,算是给丁会一个安慰。 李璘是邵圣的得意门生,武学出身。 王郊则是成长起来的关西中生代将领。 李存信是河东老将。幽州镇覆灭后,他逃回晋阳,然后「失业」了。 出任佑***右厢兵马使,对他的资历而言,有些屈就。但考虑到他的近况,也不算很差了,总之爱来不来,不来拉倒。官位紧缺,邵圣还想多给自己人一点机会呢。 「接下来一两个月,就要开始实质性整编了。太常寺的事务,丁卿可以先放一放,协助枢密院办好此事要紧。」邵树德叮嘱道。 这是要丁会发挥余热,站好最后一班岗了。 「臣遵旨。」丁会应道。 「八月下旬之间整编完,然后——」邵树德笑了笑,道:「丁卿便随朕北上代州,为晋王下葬。」 丁会闻言颇有些意动。圣人这意思,是让我?? ****** 七月初一,邵树德在贺宅后园内接见了从洛阳赶来的宋乐。 「陛下,何时班师洛阳?」宋乐皱着眉头,道:「政事堂、枢密院、六部九寺主要官吏,一个个都跑到了北平。洛阳已经成了一个空壳,臣与一帮佐贰官员大眼瞪小眼,屁大点的事都不能做主——」 邵树德不意宋乐这么古板的人也会说脏话,哈哈大笑。 「陛下!」宋乐见邵树德一脸女干笑,心中更气,高声道:「禁军将士轮番随驾,倒没什么。文武百官家人多在洛阳,他们一去数年,像什么样子?」 「朕赏赐了那么多美姬下去……」邵树德愕然。 人手一个肯定不止,平均算下来,一人两个有余了——不够用? 不过也没关系,王镕一千多个老婆呢,接下来再赏一波。 「陛下——」宋乐跺了跺脚,正欲继续开喷,被邵树德拦住了。 「他们为何不与朕说?想回洛阳早说嘛,朕一封奏疏都没看到。」邵树德说道。 「陛下在河北连战连捷,又新收河东,威望日隆,陈、萧、裴、赵、卢诸位宰相不言语,能指望其他人么?」宋乐反问道。 邵树德又笑。这话说得他心里舒坦。 「打完契丹就班师洛阳。」邵树德收起笑容,道:「真话。」 宋乐心情稍复,拱手道:「如此,老夫便无话了。国朝虽说有三京,但东京实乃根本重地,陛下可不能本末倒置。」 「宋师多虑了,多虑了。」邵树德打了个哈哈,道:「对了,今日有日本僧人觐见,宋师不妨一起听听。」 「臣遵旨。」宋乐应道。 不一会儿,仆固承恩领着惠空和尚走了过来。 「禅人惠空拜见大夏国皇帝陛下。」惠空行礼道。 「宣宗朝随慧萼法师入朝的真如法亲王可还健在?」邵树德看了看这个日本和尚,见他年岁不大、身量不高,但煞是肥胖,顿时有些奇怪,日本僧人待遇这么好? 真如法亲王是日本平城天皇之子,曾被立为皇太子。 平城天皇在未登基前,曾娶藤原百川之女藤原带子为妃,后亡故。然后续娶藤原百川的侄子藤原绳主与藤原药子之女为妃,藤原药子也跟着女儿一起入宫。后来还闹出了母女二人共侍一夫之事,即平城天皇的不伦丑闻。 当然这不算什么。平城天皇还娶了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他父亲更是娶了三个亲妹妹,这都不是事。 日本大同四年(809),平城天皇因身体不适,让位给皇太弟神野亲王。 神野亲王登基,是为嵯峨天皇。嵯峨天皇又投桃报李,立已经是太上皇的平城天皇之子高岳亲王为皇太子。 后来,平城上皇因为过于宠信岳母藤原药子,并在她的撺掇下意欲复位,失败。皇太子高岳亲王被废,出家为僧,就是真如法亲王了,又叫头陀亲王。 头陀亲王潜心礼佛,曾跟随慧萼入唐,这一点是被记录在案的,但也仅此而已。 「陛下,真如法亲王已在四十年前故去。」惠空答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 这就是不知日本历史了,前唐都没什么记载,他更无从知晓。 「而今是宇多法皇之子在位。」惠空答道。 说完,又解释了一番,原来是皇帝出家为僧,让位给儿子了,故称「法皇」。 邵树德轻轻颔首,他对日本皇室间的破事不太感兴趣,他只想搞钱,于是问道:「昔年日本商徒有赖新罗中继,今新罗国乱,贸易大减,日本国中可有想法?」 「陛下,禅人只知礼佛,不通商贾之事。」惠空回道:「不过,贵国明州境内,每隔两年便会有一艘船行至敝国,携带许多货物。」 「两年才一艘船?」邵树德讶道。 「风波险恶。」惠空摇头叹息,宣了一声佛号。 他的意思很明了,就这几年一次的贸易,其实都是赌命。日本来唐僧人、遣唐使等官员,经常搭乘唐商船只返回日本,但沉船率高到可怕,日本国内多有记载,看着就触目惊心。 如果有选择的话,日本商人宁愿经由新罗中继,也不愿直航。而这,其实也是唐代大多数时候的中日贸易常态。直航大唐的日本商船不是没有,但比较少,中日贸易利润的大头,让二道贩子新罗人挣去了,日本、大唐都没吃到多少。 当然就整体而言,在安史之乱后的晚唐时期,因为新罗海盗肆虐日本、新罗四分五裂等因素,日本开始转变对新罗的态度,唐商逐渐崛起,吃掉了部分新罗商人的份额。而这些唐商,主要来自明州——钱镠的地盘。 在沉船率居高不下的情况下,明州商人依然前赴后继去日本,日本那边也有商船开来明州,可见其利润之高。 「明州输出何物?」邵树德问道。 「越绫、青瓷、佛像、药材、香料、书籍。」惠空说道。 其 实应该不止,但惠空只知道这些品类。当然实际上也差不多,这些确实是主要出口商品,占了大头。 「从日本带回何物?」 「主要是砂金和铜,另有刀剑、扇子、干海货之类,较少。」 邵树德与宋乐对视了一下,又问道:「日本盛产金、铜?」 「有一些矿,但不通冶炼中国之法,产出不济。只能贱卖砂金之类给明州商徒。」惠空答道。 这僧徒很懂行嘛,还说不通商事!邵树德有些惊喜,道:「何不直航大夏?朕治下亦有白瓷,清河绢乃天下名品,远胜越绫,法师或可回国禀报一番,令贵国商徒直来海州。货物,要多少有多少。」 他记得日本其实一直盛产金银铜。但在14世纪初以前,因为与中国的贸易量有限,且很多是以货易货的形式,对金银需求量不大,因此并没有刺激到日本金银扩产。 后来,随着贸易额与日俱增,且中国对日本商品需求量减少,出口量大增,日本不得不用金银弥补贸易逆差,这才刺激了其国内的银矿开采。需求上来之后,白银开采技术也慢慢进步,随着大森银山(石见银山)的开发,白银产量逐年增加,成为明朝白银主要来源之一。 明朝当时另一大白银来源是墨西哥,即西班牙的马尼拉帆船贸易。 但这个贸易规模不大,马尼拉帆船队两年一次,从太平洋东岸的阿卡普尔科出发,横穿太平洋,抵达马尼拉的甲米地造船厂修理、维护船只,然后北上,贸易完毕后,再由黑潮航线,返回墨西哥。 马尼拉帆船队一般只有1-2艘船,两年一次,中间还停过。 邵树德觉得经此输入明朝的白银数量,可能还不如日本多。毕竟墨西哥、秘鲁两大总督区的白银,主要是通过弗洛塔船队(母港塞维利亚)和加亚阿内斯船队(母港加的斯)送回西班牙本土的——这两支船队规模极大,每支少时也有十余艘船,一般是三十多艘,单艘船的吨位也远超马尼拉船队,且每年都运。 日本,其实对明朝的货币改革作出了突出贡献,是西班牙人所不能及的。 「陛下,禅人欲在五台山修行,不想归国。」惠空法师一脸难色。 「哪里修行不都一样么?」邵树德笑道。 「于五台山勤奋修持,死于中国,下辈子可作中国之人,便得长居五台山矣。」惠空法师说道。 邵树德默然,这和尚的执念好深。听闻五台山「名人堂」里还有不少印度人,一个个跑来就不走了,想见见文殊菩萨。娘的,如果有经商头脑,这绝壁是个朝圣旅游胜地啊。 「朕闻慧萼法师曾于五台山肩负佛像归国,朕可令人赐你两件五台山佛像,并高僧所译经书百卷,由你带回国,如何?」邵树德开出了条件,问道。 惠空默默想了一下,似乎挺不错的?回去了还可以再来嘛。于是应道:「禅人谨遵皇帝陛下之命。」 邵树德大喜,立刻唤来卢嗣业,令其拟旨发往杭州,要求钱镠选派去过日本的明州商人、水手二十人前往海州听令。 这次,他打算让平海军派出一艘船,载运货物及惠空法师返回日本。 日本恢不恢复遣唐使或遣夏使什么的,他不在意。他更喜欢两国贸易能上一个新台阶,越多越好。 没有足够的贵金属,想要发展规模大些的手工业或简单的机器工业,困难重重,甚至基本不可能。 最简单例子便是商品价格。 前唐那会,如果粮食丰收,斗粟价格甚至会跌到两钱、三钱,史书以为太平盛世。但在邵树德看来,这是严重的通货紧缩。 流通金属货币本来就少,如果有人大量熔铸佛像、制铜器,造成市面上 银根紧缺,再叠加粮食丰收,就会出现这种可笑的价格。 后世出土的很多北朝以来的墓葬,发现了大量东罗马金币随墓主下葬,可见贵金属在当时的紧俏程度。 邵树德在坊市推行记账货币二十年,而今洛阳粮价基本维持在二三十钱、三四十钱每斗的区间内,民间钱荒的状态已经得到极大缓解。 但这还不够。 没有价格革命,不可能出现工业革命。在货币体系一团糟的情况下,你还想发展工业,只能是天方夜谭。 夏、日贸易之事,他决定亲自推动,一定要大干快上,为中土源源不断地输入贵金属。继而刺激日本国内的相关采矿、冶炼产业,让他们挖更多的金银铜。 第四十四章 镇州陷落 建极六年七月初七,镇州,大雨。 坑坑洼洼的街道上,到处是凌乱的帐篷、饭甑、器械和其他物资。 武夫们尽可能将身体缩在墙角,躲避着铺天盖地袭来的暴雨。 没什么躲雨的地方了。 房屋被拆得七零八落,变成了修补城墙的材料。仅有的一些还算完整的房屋,也堆满了各种紧要物事,如伤药、粟麦、弓弦等等。里面还隐隐传出妇人的哭嚎声,那都是城内***大将、世家大族的家眷,无论老少美丑,尽数被掳走,给士兵们发泄之用。 夫子们抬着担架,将一具具尸体拉走掩埋。 地方不够,众多尸体只能挤一块了。仔细瞧瞧,扔尸体入坑的时候,似乎还有微不可闻的痛呼声。 可能还没死透吧,没人在乎了,早上路也好。 雨越下越大,渐渐汇成了溪流。武夫们泡在溪水之中,几乎没半点反应。 麻木久了,就这个样子。 城头上突然响起了猛烈的厮杀声。墙根下的武夫们终于有了点动静,有人起身,检查器械;有人仍然靠在那里,但双眼大睁,东张西望;有人则闭着眼睛假寐,仿佛天塌下来也不关他的事一样。 「起身!起身!」将校们气急败坏地走了过来,大吼道。 士兵们怨声载道,慢慢腾腾地起身。 衙城那边也有动静了。城门吱嘎一声打开,节度使王镕在亲随的护卫下,站在门口,远远看着。 他是镇州名义上的主人,但又是一个被圈在衙城之内不敢出来的可怜人。他甚至连守卫衙城的衙兵都不能信任,终日战战兢兢,三十四岁的人,却一夜白头。 他完全可以想象到自己的命运。 怪谁呢?谁都怪不了。 只能怪这个世道吧,让人没有选择,人不人鬼不鬼的,最后走向毁灭。 是的,你清晰地预见到了后果,但无力改变,只能看着它一步步走向最坏的结局。这种滋味,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懂。 「回去吧。」王镕无力地叹了一口气。 衙兵们也没了往日的嚣张。 残酷又漫长的战斗,已经磨灭了他们的桀骜。很多人下意识感到了害怕,但似乎晚了。 「城破了!城破了!」 「夏贼冲下来啦!」 「弟兄们,拼了啊!」 「他们不会放过咱们的,杀!」 内城城墙之上,已经站上了密密麻麻的人群。他们浑身裹满了泥巴,一脸憔悴疲倦的模样,但双眼之中凶光毕露,举着器械冲杀了下来。 在城墙根休整的赵兵也不再无动于衷了。很多人不用军官吩咐,自发地集结起来,开始了最后的抵抗。 攻城的夏军也知道到了关键时刻,果断许下重赏,投入了轮换部队。 侍卫亲军是第一波增援过来的。经历了长达一年的战斗,他们的成长非常迅速,再加上邵树德舍得给他们好装备,训练也是由沙场老手负责,因此战斗力并不弱。 在最先冲下城的两百多武威军士卒尽数战死之后,他们顶了上来,将同样已是强弩之末的赵兵一冲而散。 大街小巷之中,还有成德军官带人赶来增援。 侍卫亲军驱赶着溃兵制造混乱,正面死死顶住,同时分出一部分人手,冲到城门边,将残存的十余赵兵砍死。 「吱嘎!」城门被打了开来。 「快杀了他们!」衙城内的成德衙兵几乎全涌了出来,疯狂地攻击突入城内的侍卫亲军,试图阻止他们打开内城城门。 但已经晚了。等候许久的控鹤军士卒一拥而入。 他们手持长槊,阵列而进,不可阻挡。 侍卫亲军也杀出了性子,残余的百来人趁着赵兵心神恍惚的当口,奋勇冲杀,直接杀到了衙城门口,将几个试图关城门的贼兵击杀。 「扑通!」王镕被几名侍卫亲军士卒按倒在一个水坑内,狼狈无比。 事实上他根本没有抵抗,也没有逃。哀莫大于心死,说的就是此时的王镕。 「王镕?」控鹤军左厢兵马使华温琪赶了过来,看着被军士们五花大绑的王镕,叹道:「押下去,审问一番后,送往晋阳。」 说完,又亲自带队进了衙城,控制管衙、府库、赵王府等重要地点。 衙城内已经不存在成建制的抵抗了。能各自为战已经算是勇士了,大部分人四处躲藏,指望逃得一死。 但这是徒劳的。接下来肯定会全城大索,每家每户都要过关,不可能藏得住。 到了当天傍晚,邢州行营都指挥使卢怀忠也入城了。 差不多围攻了一年,终于将河北大地上最后一个顽抗的钉子给拔除了。 王镕支援朱全忠,支援李克用,替郓、兖、齐三镇挡刀,与卢彦威联合起来大掠棣州,王师攻伐沧景、幽州、易定三镇时,更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出兵出钱,非常卖力。 或许在易定被灭之后,他是有投降的打算的,但在此之前,他可未必愿意降,一直是死硬的河北藩镇之一。 自己贪婪也好,控制不住武夫也罢,总之他顽抗到了最后,只有死路一条。 「卢帅,成德被讨平了。」武威军副使李一仙站在他身后,满脸笑容地说道。 「是啊,讨平了……」卢怀忠看着一片狼藉的镇州城,仿佛看到了满目疮痍的河北大地。 「传令各营,约束士卒,不得滥杀百姓。」卢怀忠下令道。 他不担心武威军,他担心的是那些素质良莠不齐的各道州兵土团,担心他们泄愤杀人,肆意劫掠。 艰难以来,朝廷、藩镇之间的战争数不胜数,不管仗打得多残酷,还从来没有过屠城这种恶性事件。 你可以说武夫桀骜不驯,喜欢钱财和女人,但像秦末、汉末那样泄愤屠戮、残民以逞的事情,还真不多,这挑战了武夫们的道德底线。 真正破坏规矩的,反倒是打着***、替天行道旗号的黄巢、秦宗权之流。 卢怀忠不希望自己成为百多年来屠城第一人。 「给晋阳发捷报吧。」心情放松之下,突然间感到有些累。 不是身体累,是心累。打打杀杀三十年,他有些厌倦了。 何时才能得真正的太平? 他又看了看不远处兴致勃勃的军士们,他们一定在谈论此番能得多少赏赐吧? 唉,有这种兴头,或许短时间内真的没法太平。像他一样厌倦了杀戮的人,终究还是太少了。 ****** 消息传到晋阳时,邵树德正在与二郎邵承节商谈蜀中之事。 虚岁二十二的嫡长子看起来成熟了很多。 双手之上,布满老茧,尤其是手掌心与食指,茧尤其厚,这是长期拉弓射箭的标志。 皮肤变黑了不少,也粗糙了很多。武夫在外行军,风吹日晒,又怎么可能是一副小白脸的模样? 眼神之中能看得出坚毅、决断。这不奇怪,指挥大军厮杀,你就得要做决定,有时候最可怕的不是做出的决定是对还是错,而是犹豫不决,不敢做决定。再考虑到他经常行兵用险,很显然是个有主意的人。 邵树德也不知道此时是什么心情,非常复杂,他甚至不愿深究,不愿掀开心底最里层的那部分 。 明明是你着意培养的接班人,他做得大体尚可,建立起了初步的威望和功勋,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邵树德决定回避这种无聊的情绪,转而问道:「江西兵戈再起,淮军连续攻城略地,朕欲委你兄长为帅,总督各军击退淮人,你觉得如何?赞成吗?」 他很想知道儿子的回答,也是他对儿子的考验。 赞成邵嗣武为帅,理由是什么? 不赞成邵嗣武为帅,理由又是什么? 「儿不赞成。」邵承节直截了当地说道。 邵树德心中一紧,不动声色地问道:「为何?」 邵承节略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说道:「儿觉得大哥领兵打仗的本事太差,他干不了。」 邵树德愕然。 他是真的没想到,二郎是这么个答案。 他也不知道该喜还是忧,于是又问道:「如果朕一定要委任他为帅呢?」 「那也无妨。」邵承节说道:「大哥胜了,自无问题。如果败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平卢、保宁等军,心思叵测,望之不似纯人,死就死了吧。大不了儿亲自领兵挂帅,去把淮南、江西都给讨平了。」 邵树德久久无语。 他是没想到,二郎这么自信?? 如果大郎不服二郎当皇帝,起兵造反,你也有信心一股荡平? 他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又好像得到了。 这个二儿子,是真把他这个老江湖给整不会了。 「你有这份意气,倒是好事。」邵树德笑道:「蜀中情况如何?」 「西边羌人屡屡闹事,虽被讨平,但并未真正心服,将来还会有乱子。」说起自己奋战数年的地方,邵承节便滔滔不绝了,只听他说道:「故邛南镇南边,许多蛮獠结寨自保,不服王化。儿讨过一次,斩首千余级,蛮獠求和,但却不肯编户齐民。若无父亲召唤,儿准备复驱大兵,再讨之。就是那里地形复杂,山高林密,太麻烦了。补给也很艰难,军中多发疫病,儿还得想个好法子。」 讨!讨!讨!邵树德听得有些懵,问道:「除了进剿之外,可曾想过其他法子?」 「先打服了再说。不服再打,打到服为止。」邵承节说道:「愿意编户齐民之后,儿再给那些蛮獠头人一些官位。」 还好!邵树德暗暗松了一口气,知道打一巴掌给颗甜枣,不是满脑子肌肉的武夫,于是笑道:「你能这么想,为父就放心了。先回北平府见见你娘亲吧,余事日后再说。」 「是。」邵承节应下了,旋又问道:「阿爷,儿想去潞州看看。」 「速速滚回北平。」邵树德一拍桌案,道。 第四十五章 余波 父亲死后,李存勖的情绪一度很低沉。但过了几个月,各种哀愁渐渐淡去,他又觉得无聊了。 特别是近几日,兄长李落落请了一堆僧人到家中,准备做法事,更是让他烦闷不已。 「汝父罪重,非汝一人奈何。当须十方众僧威神之力……」 「还需供养十方大德。」 僧众们说个不停,李存勖怒火万丈,几乎要提刀来问问这些秃驴,你们的「十方众僧威神之力」可挡得住我一刀? 不过他忍住了,悄悄出了门,不想再受这鸟气。 大街上人来人往,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李存勖甚至看到不少军士在闲逛,看他们的装束,应该都是铁林军的人。 这些武人面有得色,或许他们自认为是晋阳的征服者吧。 铁林军武士还算规矩,吃饭给钱,不强掳民女,也不打人——至少他没听说。 各坊百姓一开始还是挺畏惧的。毕竟乾符末年的时候,河南诸镇兵马汇于晋阳的乱象,他们可是受够了。但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后,发现这些兵的军纪还行,花钱也大手大脚,顿时消除了不少疑虑。 李存勖看了一会,心中已经了然:河东上下可能已经接受被占领的事实了。 「唉!」他进了间酒家,随意点了几个酒菜。 下意识一摸腰间,还好,带钱了。 尴尬的是,还是妻子给的,他现在没有官职在身,没有俸禄——不对,驸马都尉也是官啊,为何至今没领到俸禄?好像有点问题。 酒家内人满为患,且多是外地口音。看他们装束,好像都是外州使者的随从。 「使者」们是官,应该四处活动去了。贺宅一天到晚官员进出不停,都是排着队向圣人汇报外州情况的。 如果去不了贺宅,也可以去安元信的府邸。中书侍郎陈诚就住在那里,一样门庭若市。 坊间传闻,陈侍郎收到的礼物有十几车那么多,也不知真假。 「听闻王镕死了。」 「怎么死的?」 「来晋阳的半路上自杀。」 「这……怎么会自杀呢?没人看守吗?」 「可能是默许他自杀的吧。」 「这可真是……北地最后一个节度使也死了。王镕的资历其实挺老的,与圣人也是同一批当节度使的,就这么死了……」 「沙场无情啊。」 食客们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说个不停。 李存勖也端起酒杯,稍一停顿,然后一饮而尽,仿佛在敬王镕一样。 他对这个人没什么坏印象,甚至可以说观感不错。 王镕本身也会做人。 李匡威帮助过他,王镕在镇州给他建新宅,并把小妾派过去服侍,以父礼事之。 梁、晋两藩也收过他不少财货。对于散财童子,没人不喜欢。 及至后来,河北大乱,王镕也尽心竭力帮助其他藩镇,战斗到了最后一刻——无论情愿还是不情愿。 这就是命啊,没办法。 「现在就剩个张万进了吧?」 「张万进失算了。他本以为振臂一呼,河东四处皆应,但邵——今上太老辣了,以治丧为名,用大义压人,让大部分武夫不愿造反。这一治丧,就是五个月时间,再多的叛乱也给平了。」 「其实响应的人真不少。石绍雍、杨元翰、安仁枢、安元信,甚至还有叫不上名字那几个,岚石、泽潞、太原、朔州,处处皆反,但还是势单力孤了一些,陆续被平定了。」 「周德威这次是撞大运了。先斩石州刺史安仁枢,再破石绍雍乱军,这会又围 攻潞州张万进,这几大功劳下来,前程似锦啊。」 「以前晋人多夸周德威,现在多唾骂之,他为了富贵,也是把老兄弟们往死里整了。」 「这个——换我我也这么干。」 「哈哈!」 李存勖又喝了一口闷酒。 他的出身是改不了的。即便已经是驸马,也改不了他河东出身的事实。看到晋人内部如此互相残杀,心中自然不痛快。 周阳五,其实是个厚道人,唉。 「你们再揶揄周德威,又能把他怎样?」酒肆外进来一人,操着江汉口音,只见他四处扫了扫,然后径直走到李存勖旁边坐了下来,扭过头去对另外一拨人笑骂道:「我刚从天井关北上,过潞州之时,见城头已经换了旗啦。」 「什么?潞州没了?」 「张万进降了?」 「这么快?莫不是招抚了?」 「潞州也是坚城,厅前黄甲军亦非弱旅,怎么就败了呢?」 此人笑了笑,吩咐店家给他上酒菜,然后说道:「我亦是道听途说,保不得真。张万进知守下去必死,于夜间率军突围,为流矢所伤,落马。岢岚军武夫将其擒获,押至周德威面前,万进泪流满面,不求饶,只求速死。德威陪他喝了一盅酒,斩于城下。」 「说得跟你亲见一样,太玄乎了吧?」 「这有什么玄乎的?有人这么说,我姑且一听,再讲给你们。」 「管他真假。不过张万进确实不可能活。这么久圣人都没招抚,显然要他死。」 「唉,听你这么一说,我怎么有兔死狐悲之感呢。将来王师南下,可怎么办?」 「实在不行的话,辞官不做不就好了?」 「家里十几个妻妾,辞了官,哪养得起?」1 「哈哈,你年且五十,还养这么多妻妾?」 「今上也要五十了,还不是??」 「闭嘴吧,喝酒。」 一众食客又嘻嘻哈哈了起来,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对比起刚刚陷落不久的镇州、潞州,晋阳就跟世外桃源一样。 李存勖又干了一碗酒。 方才那人说的事,他信了八九分。 张万进应该是死了,潞州也被攻克了。淮水以北,如今以一个声音说话了,百五十年来第一次。 其实这也正常。藩镇割据一百五十年了,难道还能再割据一百五十年不成? 罢!罢!罢!李存勖喝完最后一碗酒,甩手离去,摇摇晃晃出了酒肆。 刚坐下来那人一脸愕然。不过也没多想,继续吃喝闲聊。 他家主公姚洎去拜会陈侍郎了,为了黔中之事,一时半会不会回来,他有的是时间放松。 不过他确实不太看好自家主公的任务。想要吞并黔中,让赵匡明当节度使,朝廷多半不会许可。与其那样,还不如继续攻打雷彦威、雷彦恭兄弟,彻底讨平朗州呢。 大街上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大捷!潞州克复!大捷!潞州克复!」骑士高举露布,大声喊道。 酒肆内响起一阵惊叹,潞州是真的被攻克了! ***** 酒肆对面的一座宅邸内,丁会刚刚送走一众老兄弟们。 他们有的去陕州,有的去蒲州,有的去河阳,有的去河南府?? 总之星散各地了,下次相见,却不知几时。 不过这也是好事。成为禁军,总比继续当孤魂野鬼强吧? 八月初了,佑***的整编已经进入尾声。 丁会非常上心,全程陪同新来的佑***诸将,做 出了巨大的努力。也正因为如此,整个改编过程非常平稳,没闹出什么乱子。 作为第十支禁军,他们将在几日后随驾北上——李克用殡期将满,下葬之日已不远,圣人将在铁林、银鞍、飞龙、佑国四军的护卫下,前往代州。 丁会当然也要跟着过去。 他是太常卿,这事是他们太常寺与鸿胪寺联合操办的,属于今年河东最重要的政治事件——是的,就是政治事件。 「大帅??」孔勍最后一个走,回头看了他一眼,道:「真就这么归隐了?」 在武夫们看来,入朝当官就是「归隐」,其实没啥毛病。 「没几年好活了。儿子们又不成器,压不住那些兵的,何必自寻烦恼?」丁会笑了笑,道:「你也别胡思乱想了。张万进已经死了,潞州克复。今日又有消息传来,叠、宕二州羌种酋豪尽数归顺,朝廷于陇右道新置此二州。 连羌人都不闹了,我们还闹个什么劲?」 压不住底下的兵,当真是艰难以来每个上位者最大的痛点。 继承人可以不会理政,但一定要压得住武夫,这是最重要的。 不会理政可以选会理政的幕僚,让他们帮着打理民政就是。但军队,可不能让别人帮你打理。 理政、武功如果只能选一个,肯定是后者,没有任何疑问。 「开过年来,可能要打契丹了。你如果决意安心为朝廷效命,便卖点力气吧。」丁会叮嘱道:「这是不多的能捞取军功的机会了。」 「契丹?不是打淮南么?」孔勍一愣,问道。 「这点人不够,不会打淮南的。」丁会摇了摇头,道:「再者,你也不看看南下的都是什么人,朝廷并没下令平卢军、保宁军与淮军交战。退一万步来讲,如果高思继、李存贤大败淮人,在淮南或江西攻城略地,大有鲸吞之势,朝廷也不放心啊,说不定就勒令他们班师了。」 「也是。」孔勍苦笑了一下。 如果李存贤率保宁军占了江西大部,面对如此诱惑,他会怎么做?孔勍换位思考了一下,觉得自己在那个位置上,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当节度使算了。 刘建锋、马殷一帮孤魂野鬼,冲到湖南,都能打下两个镇。学他们关起门来做土皇帝,岂不美哉? 至于留在北方的家人,固然有牵绊,但并不绝对。只要财货、女人给足了,还是有很多人愿意跟你干的。大不了打输跑路就是了,王建肇都能从淮西一路跑到黔中,怕什么? 「回去吧,好生做事。」丁会拍了拍孔勍的肩膀,说道。 第四十六章 葬礼与政治 建极六年八月二十九日,代州雁门县,晴。 一大早,白云寺内外便甲士如云。 这是前来维持秩序的银鞍直武士。今日圣人及河东将吏要为晋王送葬,人员很多,可出不得事。 作为丧礼的主家,嗣晋王李落落、晋王妃刘氏及李家诸子嗣昭、存勖、存美等人更是提前两天抵达。 寺内设了挽席。从河东各地召集来的近两百名挽郎、挽士同样提前两日抵达,做好了充分准备。 太常卿丁会甚至在家属晨夕各哭一次的时候,亲身挽唱丧歌。 他的年纪不小了,但神奇的是,嗓音依旧清冽。唱的挽歌饱含深情,听者为之动容、落泪。 李存勖一度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怀疑父亲生前是不是收过丁会当义子。 李落落头脑比较简单,没怎么听过丁会的名声。见他以太常卿之尊亲唱挽歌,奇怪之余,十分感动,遣人送上了丰厚的报酬。 丁会大大方方地收下了。 这笔钱他不打算用,而是存放起来,时不时拿出来看看。他觉得,这个收入比起什么防御使、衙将拿到的俸禄,更让他高兴。 因为这是对他职业生涯的肯定,对他专业能力的褒奖。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还能得到报酬,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想当年,在蕲州为人唱挽歌,竟然没收钱,失策啊失策。」吃过午饭后,丁会想起昨日之事,心中懊恼。 其实,他在蕲州的名声还不错。 一是管理部队比较得力,没多少扰民的事情发生。这第二嘛,自然是他经常义务为人唱挽歌了。 丁大帅带着上百如狼似虎的亲兵赶至办丧事的主家,先把人吓个半死。待唱起挽歌时,又把人雷个半死。唱完之后,上马走人,留下主家在风中凌乱。 当然,丁大帅有时候也会跟完全程,并在主家吃完席才离开。 但他真的一次钱都没收过,纯粹是义务劳动。李落落给他的百缗钱,还是他职业生涯以来第一笔真正的收入,值得纪念。 收拾心情之后,他清了清嗓子,唱道:「两剑匣青春……」 挽歌起,情真意切。 挽郎们鼓足了腮帮子,吹奏不休。 李落落、李存勖、刘氏等人低头肃立,垂泪不已。 「哀歌踏路尘。」丁会声情并茂,伤心不已。 银鞍直队正元行钦、李小喜二人傻愣愣地看着。 「礼泉彰孝道……」 挽郎们的节奏把控地刚刚好,哀伤的挽乐迎合着丁会的歌声,相得益彰。 「幽壤万年名。」丁会唱完最后一个字,直起身来,双眼已经微红。 刚刚进门的银鞍直指挥使储慎平也被震撼到了,下意识站在门口。 「吉时已到,帷幄业已准备好,可以遣奠了。」通赞官匆匆而至,禀报道。 李落落擦了擦眼泪,道:「那就开始吧。」 遣奠就是棺椁临行前最后的追思、祭奠仪式。 棺椁用帷幄遮起来,赴丧客宾一个个或一群群入内,通赞官唱名。待所有人都到齐后,便抬棺前往陵墓下葬。 礼仪使、通赞官都是专业人员,在他们的组织下,从外州赶来的赴丧官员一拨拨进场。 家属恸哭,客人说着场面话,然后被引到左右偏房内等待。 礼官则在灵柩旁边陈设各类陪葬物事,同时焚香,烧祷告祝文。 其实过程还是蛮长的,一直到未时末,邵树德抵达时,才终于结束。 「叔叔。」 「叔父。」 「陛下。」 刘氏、李落落、李袭吉等人纷纷行礼。 邵树德回礼亲自给李克用上了一炷香后,又扫了扫左右偏房。 左边都是大夏境内诸州使者,右边则是外镇使者。 钱镠、王审知、赵匡凝、邵得胜、叶广略甚至正在战乱的江西都派人过来了,但刘隐、王建肇没派使者来,安南因为路途远,也没人来。 至于杨渥、马殷,更不可能了,他们都没接受大夏册封。 基本可以看出如今天下的政治格局了。 对了,阿保机居然也派使者来了。毕竟他和李克用曾经约为兄弟,不知道便罢了,既已知晓,当然要派人来吊祭一番。 嗯,巧了,此人就是韩知古。他此时的地位算不得多高,与其说是阿保机的人,不如说是述律平的家臣。 他能作为吊唁使者,大概也是述律平赏识他的才华,想让他为阿保机所知的缘故吧。 邵树德招了招手,仆固承恩上前,耳语一番后很快离去了。 申时初,遣奠仪式结束。李克用的灵柩被抬上马车,离开了白云寺。 整整六十四名挽郎头戴白帽、身穿白衣,当先而行。 灵车紧随其后,刘氏、李落落等家属哭得泣不成声。 邵树德也手扶棺木,一同随行。 数百赴丧使者跟在最后,一脸肃穆。 「玄泉开隧道,白日照佳城。一朝若身此,千载几伤情。」丁会高亢、忧伤的歌声响彻整个送葬队伍。 抵达墓园口,人人下马。 挽士上前帮忙,将象征李克用灵魂的神座搬了下来,接着还有他生前使用过的案几、香炉等物品。 家属再一次哭礼?? 冗长的仪式结束后,挽士小心翼翼地将灵柩从马车上抬下,覆上衣衾,其他人则捧着随葬物品,一同进入已经开启的墓园,将梓棺放入墓中。 这是李克用的家族墓地。从四月开始,这里进行了紧急修缮、扩建,一切都已就绪。 李克用将和他父亲李国昌葬在一起——并非同一墓室。 「残月照幽坟,愁凝翠岱云。泪流何是痛,肠断复销魂??」丁会的歌声最后一次响起。 他的脸上已满是泪水,歌声之中的情感愈发真切。 挽郎们背着乐器,一路走了十余里过来,且路上大部分时候都要鼓吹,体力消耗极大。此时也鼓起余勇,腮帮子鼓到最大,眼珠瞪得溜圆,卖力演奏起来。 无论是挽郎还是挽士,事后都会得到一笔丰厚的报酬。报酬除了钱之外,往往还有免除两三年徭役的优惠政策,由不得他们不卖力。 这还是公卿葬礼。 如果是天子下葬,挽郎可是抢破头的好差事,一般都由勋贵子弟充任。因为大行皇帝下葬完毕之后,参与的挽郎都会得个低级官吏的身份,这是他们迈入仕途的关键一步,故挽郎名额的争夺十分激烈。 丁会如此卖力,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官位,而是出于爱好,出于他对这份职业的热爱,与在场其他人都不同。 入葬之后,自有工匠前来封闭墓门。 邵树德传下口谕,将附近一大块地及村子划作李克用的祭田。祭田范围内的两个村子不纳赋役,他们的任务就是供养十名守墓兵丁,定期洒扫。 李落落也将在附近建宅起屋,为他父亲守墓。 邵树德看得出来,李落落对此并不满意,但他没敢反驳,应下了。 他还年轻,不想一辈子被束缚在这个乡下地方,可以理解。但理解归理解,邵树德不可能让他出来当官或带兵。 好好窝着吧。嗣晋王马上就 要变成第二代晋王了,整整一万户的食封,这是绝大多数人奋斗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目标。 而这种富贵,他的儿子也能享受,直到他孙子那一辈袭爵后,才会降等为郡王。 葬仪完成之后,刘氏精神有些恍惚,直欲软倒在地。 站在她身旁的邵树德手足无措,幸好仆固承恩反应快,带着两位小黄门上前,将刘氏搀扶住。 邵树德松了一口气。 虽然半年多没碰女人了,最快.更.新.在但他真不敢和刘氏沾染上任何风言风语。 待刘氏被扶走后,邵树德招了招手,储慎平会意,带人捧来一堆木盒。 嗯,正常的葬仪结束后,下面是武夫特色的「葬仪」。 银鞍直武士将木盒一一打开,取出其中的头颅放在墓前。 「石绍雍、安仁枢、杨元翰、安元信、张万进等辈,不顾念义兄生前的栽培、提拔之恩,于丧期之内,忤逆吾兄,遽起变乱,可谓丧心病狂。」邵树德转身看着有些惊讶的河东将吏,道:「今执其首,告慰义兄在天之灵。」 众人先是面面相觑,进而在少数人带动下,齐声道:「陛下义气,感天动地。」 邵树德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朕用兵二十余年矣,北地诸郡悉平。如此大好局面,实属来之不易。今后诸位还需同舟共济,将这份来之不易的局面发扬光大。若得功成,朕又何吝赏赐?」 「臣遵旨。」众人齐声道。 小人物的葬礼,就是葬礼。 大人物的葬礼,并不仅仅是葬礼。他们的一举一动,生老病死,都是政治,邵树德深谙这一点。 李克用葬礼期间,他也很忙,甚至不比专心操办葬礼的主家轻松。 他接见的人他太多了,有的人甚至反复接见好几次。仔细梳理了几个月,才将河东的政治格局粗粗理好。毕竟这不是战争打下的地方,而是和平易帜,某种程度上也挺麻烦的,需要花费很多心思。 离开之前,他最后看了一眼正在封闭的墓门,轻轻叹息。 虽然有些人不信,但他是真把李克用当兄弟。 一路走好吧,这辈子忽悠过你,只能下辈子再还了。 第四十七章 诱惑 九月重阳,天高云淡。 对文人骚客们来说,这前后三天是聚会游玩、登高畅饮的好日子。 对公卿将帅们来说,这前后三天往往是断魂的日子——作为一年中非常重要的节日,肯定是要发赏的。 资金链断裂的节度使,提前几天就要去贷款,不然小命休矣。 攻克镇州之后,得府库钱帛十余万。搜刮降兵,得三十余万。抄家再得二十余万,正好拿来发赏。 湖北道、关内道州兵领了赏赐,各归本道。 土团乡夫们则回到户籍所在地,领毛布一匹,意思意思。 侍卫亲军的赏赐等同禁军发放,解散后各回各家。 武威、控鹤二军暂时还未离开,因为在诛杀成德降军队副以上军官,军士悉数发配北平府修宫城后,成德镇又有叛乱。 恰好魏博等地因为持续的强制移民,有贼人起兵,占据了两个县,同样需要讨平。于是他们还得留一阵子,大概年底前会有人过来接替轮换。 邵树德则准备返回北平府了。 离开之前,他征调了万名河南府州兵、万名土团北上河东,帮着镇守此地。加上关内道州兵万余人,一共三万多兵马,由河南道州军都指挥使孙进德统一指挥,氏叔琮副之——孙进德,安北县侯孙霸之子,曾任廓州刺史。 蕃兵解散回家。 铁林、飞龙、黑稍、金刀、经略、银枪等军,暂回驻地,等待调动命令——长期征战的武夫,当然明白这道命令的含义,回家该吃吃,该喝喝,该交代后事的交代后事,该造人的造人,该见的人赶紧见见,兴许是最后一面了。 九月二十,邵树德拜别晋王太妃刘氏,带着银鞍直东出井陉,返回北平府。 刘氏等人还将在晋阳居住一段时间,过完明年正月才会动身前往洛阳。 九月二十三日,以岢岚军使周德威为拥阵使,带着清塞军东出,前往沧州芦***屯驻。 二十五日,以佑***使刘鄩为拥阵使,率佑国、天成、大同三军,前往平州千金冶、临渝关等地屯驻。 如果算上屯于良乡县郊野的万胜黄头军,晋系兵马遍布河北境内。如果他们起了歹意的话,邵树德手头只有天雄、银鞍二军三万人,外加久战疲惫的武威、控鹤二军四万余人。如果晋军打得好,邵贼大概只能坚守北平,或灰溜溜北上草原跑路了。 当然,他们暂时是没这个胆子了,也没那个必要。除非一击必杀,不然待邵贼调集大军围剿,下场很惨。 银鞍直人均三匹马,步骑两便,全员冷锻痪子甲,器械精良。一路之上韩知古看得一愣一愣的,若有所思。 「韩君少小离乡,见惯了草原风月,今来中原数月,有何感想?」在承天军休息之时,邵树德挽起强弓,射落了一只野鸡,军士们纷纷喝彩,韩知古也看得心中震颤。 其实吧,草原上有这种箭术的人很多,毕竟经常打猎,箭术不好那是要被人嘲笑的。但中原皇帝也如此尚武,却并不多见。 他在契丹读了不少书,在他印象中,中原人多推崇运筹于帷幄之中,依靠智谋、方略打败敌人的将帅、君主。君主不需要武艺,甚至可以是文弱之辈,只要会用人就行了。 什么时候,中原冒出了这么一大堆精通杀人技艺的公卿将帅乃至天子? 他六岁就被契丹人掳走了,对中原的情况虽然有所耳闻,但亲眼见到之时,依然很震撼。仿佛一夜之间回到了春秋时期,诸侯既是政治领袖,同时也是军事统帅,有点懵。 「遍地凶蛮武夫,不见谦谦君子,几如契丹。」韩知古憋了半天,道。 邵树德哈哈大笑,银鞍直将士亦笑。 「听闻痕德堇可汗有卫军万余,向称骁锐,由阿保机统带,比之银鞍直如何?」邵树德又问道。 「不相上下。」韩知古回道。 银鞍直武士们复大笑。 韩知古也不着恼。可汗卫军确实是契丹最拿得出手的部队了,都是精挑细选的勇士,有牧民为其供奉粮肉,装备亦很精良,在征讨奚、渤海、室韦、鞑靼等部落的战斗中,屡建奇功。 韩知古觉得他们多半不如银鞍直,但嘴上不可能认输的。 邵树德挥了挥手,武夫们散去,只留夏鲁奇等寥寥数人在身边。 只见他沉吟了一下,问道:「菴古只来降之事,契丹国中可有议论?」 韩知古沉默片刻,突然叹了口气,道:「有。」 「菴古只这种大人物都降了,你不过一县吏,还在犹豫什么?」邵树德问道:「那边几个,都是你的随从吧?今日朕找你单独问对,你猜他们会怎么想?」 韩知古脸色一变,沉默不语。 「痕德堇可汗快不行了吧?」邵树德又问道。 「是。」 「阿保机真欲参选可汗?」 「是。」 「可有把握?」 「有。」 「你看,这样不就很好嘛。」邵树德笑道:「玉田韩氏也是幽州望族。契丹屠你亲人,就没点想法?」 韩知古依旧沉默。 「他们不光屠你亲人,还看不起你,不欣赏你的才华,不重用你。」邵树德说道:「述律平让你当个县吏,也是因为身边实在没人,你是她陪嫁的媵臣,相对亲近,故聊为用之。但也仅止于此了,阿保机认识你吗?他都未必知道你的名字,又谈何重用。」 韩知古的嘴唇动了动。 他是个很有野心的人,对权力有着非一般的渴望。但令他苦闷的事,作为契丹八部最有权势的男人,阿保机竟然没听过他韩知古的名字,让他满腔抱负无从施展,此诚可哀也。 相比阿保机,述律平倒是对他更为了解,知道他的才能。因此,在阿保机选派使者吊唁义兄时,述律平推荐了他,而这也是阿保机第一次听闻他韩知古的名字。 在此之前,韩知古曾觉得自己可能时来运转了。回去之后,阿保机一定会召见他,仔细询问出使之事,届时他便可以施展才能,折服阿保机,从此飞黄腾达,一展抱负。 「你若愿降朕又何吝赏赐?」邵树德说道:「官爵、财货、美人,阿保机能和朕比?」 韩知古抬起头来,第一次大胆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这是一个精力旺盛、狠辣无情的武夫,同时又是充满自信、睥睨天下的皇帝,他真的会征服契丹吗? 不,即便征服不了契丹,似乎也没什么。中原汉地那么多官位,他给得起。在契丹做官,远没有在中原做官舒坦啊。 「阿保机能给你什么?他才刚认识你,你要获取他的信任,并且建立功勋,短时间内可能吗?」邵树德的声音听起来仿若魔鬼低语,只听他说道:「而且他现在的处境并不算好啊。高家兄弟叛乱之后,还力保刘仁恭,已经让他背负了很多指责。他能重用你吗?他敢重用你吗?」 「如果朕没记错海里才是阿保机的第一谋士吧?你要多久才能取代他?如果取代不了他,又有什么意义?」 「阿保机也没什么时间了。朕一统北地,兵多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晋军你也是见过的,当年白狼水之战,释鲁、菴古只都被打得大败而逃。朕刚刚收编三十万晋兵,若驱之东进,阿保机怎么抵挡?」 「你若愿降,朕又何吝州郡之位?」 韩知古心中一 动。 一州刺史这个官位,阿保机是给不起的。仅有的头下军州,全是各部贵人的。他作为一个汉人谋士,最快.更.新.在要怎样才能拥有自己的头下军州?想想都很难啊。 「陛??陛下要我怎么做?」韩知古轻声问道。 有那么一瞬间,他非常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软弱、贪婪、无耻,但却又鬼使神差地问出了这句话。 他不敢深入剖析此时心理状态,因为他害怕看见一个如此丑陋的自己——为了权势富贵不择手段。 阿保机有雄主之姿。他对汉人并无成见,非常信任,对汉地的文化、制度、典籍如饥似渴,拼命学习,为此不惜打一个简化版的汉人国家——渤海国。 他是有大胸襟、大智慧的圣主,但我却想要背叛他! 韩知古紧抿着嘴唇,耳根都红了。 「把你知道的契丹内情都写下来给朕看,自己找机会写。」邵树德说道。 「遵命。」韩知古艰难地说道。 这一写,可就落了把柄在这边了,再也没有回头路。而且,他知道自己要做的肯定远远不止这些,夏国在契丹那边多半还有其他细作,莫非是刘仁恭? 「这就对了嘛。」邵树德笑道:「良禽择木而栖。契丹这艘破船,早晚要沉,早跳早好。」 「陛下会怎么对待阿保机?」韩知古突然问道。 「骗你也没甚意思。」邵树德说道:「朕不可能让他活着,必杀之。」 韩知古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 十月初一,邵树德途经镇州,返回了临朔宫,并举办了大朝会。 群臣纷纷上表恭贺北地一统,邵树德赏赐了一些财货,个个喜气洋洋。 当天晚上,他召集政事堂、枢密院诸位宰相,议伐契丹之事。 至此,下一步的战略方向,已经明朗。 第四十八章 前置准备 要发动战争,首要的便是做好各项前置工作,包括但不限于思想动员、人事任免、后勤补给、情报侦察、外交准备等等。 这些里面最重要的,当然就是后勤供给了。 广神的百万大军,就栽在这上头。 邵树德现在思考的,就是征契丹所需的钱粮,重点由谁来供给。 河东新得之地给复一年,仓库里连老鼠都快饿死了,肯定是支持不上了。 河北在过去两三年内战事频繁,很多地方也免税了。再加上强制移民所导致的动乱,民间对朝廷的怨气不小,暂时也不宜「苦」他们。或许可以支持一部分,但真的不能过分压榨。 思来想去,只能是关内、关北、直隶、河南、淮海五道担纲重任了。 恰好直隶道巡抚使韩建来北平府述职,邵树德便问了问情况。 「陛下,直隶道今有15府州、99县、68万余户、354万余口。」韩建禀报道:「今岁有几大用钱的地方……」 「且住!」邵树德有些头疼。怎么一问你户口、税收,就跟铁公鸡一样? 他可以理解各地都尽可能地想把税收截留下来,减少上供,用于发展地方,这是符合人性的,无可厚非。 但理解归理解,该要钱的时候,邵树德绝不会手软。尽快打完这些牛鬼蛇神,不就不用「苦」了么—一个分税制改革,至今落实不下来,就是因为统一战争尚未结束。 「直隶道安定十年了,朕又千方百计移民过来,关西、关北、河陇甚至魏博百姓,扶老携幼,落籍定居,开垦荒地。朕还给你们弄来了那么多牲畜,数量多到朕都算不过来了。「邵树德看着韩建的大脑袋,想拿毛笔狠狠敲两下,道:「怎么一问你们要钱,就这推那推的?」 「陛下息怒。」韩建到底不是那些敢和你杠到底的文人,被邵树德这么一质问,稍稍有些慌神,只听他继续说道:「今岁有方城陂、一等国道两大开支,唐邓各条运河也需疏浚,有些地方还得建陂池蓄水。襄州还会接纳一批河北移民……」 「行了,行了。」邵树德摆了摆手,道:「淮海道已经在大运粮草北上,你就没甚触动?赶紧回去准备钱粮。朕也不多要,一百万斛粮豆,可以分两次给。人也要,至少十万土团。河南府那么多人,不要怕,谁敢叽叽歪歪,朕砍了他,你放心大胆征丁。」 韩建心事重重地应下来了。 河南府现有将近78万口人,尤其是洛阳、河南二县,人烟稠密,且背景十分复杂,很多是达官贵人、富商豪强子弟。你把他们征上战场,不是不可以,但要承担后果。 圣人如果不提最后那句话,韩建会向尽可能在河南府其他属县多征兵,河南、洛阳二县少征兵。甚至于,再狠一点,把任务压到孟、怀、郑、汝、邓等州。 但圣人那句话明显意有所指,那就不好办了,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往好的方面想,替圣人背锅,也不一定是坏事。 韩建走后,邵树德继续查阅各道户籍、钱粮情况。 直隶道只是整个后勤供给来源的一部分,接下来他还要继续召见各道、州的官员,听取他们的意见。 十月初六,邵树德在勤政殿召见鸿胪卿李杭父子。 勤政、仁德二殿是在今年上半年完工的。 落成、装修完毕之后,又整了个景观出来。原本的小湖泊被改造成了一个大湿地,金台、交泰、文山、宝华、勤政、仁德诸殿环绕之,另有临波亭、曦日楼等建筑。 因为修宫城的人实在太多了,邵树德又下令在临朔宫西北修建延年、龙兴二殿,在东北修建长秋院,此院为皇家园林式建筑,建成后将作为邵树德的寝殿所在。 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可能涉及到拆除、改建部分城墙。但现在役徒实在太多了,成本已经给你抵消掉大半,不用白不用。真到天下太平那一天修宫城又是另一个造价了。 李杭入殿之前看了看浩大的宫室。 圣人来北平快三年了。 三年之内汇聚到这里的官员越来越多。旧幽州城的南、西南、西三个方向,临朔宫拔地而起,日渐成为大夏新的政治中心。 昨日他与友人闲谈,有人提到不少新进官员都是在本地娶妻生子。从今往后,大伙得在洛阳、北平、长安各置一套宅邸,哪怕平时不用,租出去,也好过天子巡幸时着急忙慌地临时找住处。 李杭听闻也是苦笑。他在北平期间,添了一个儿子、一个孙子、两个孙女,全家几乎都搬过来了,北平的宅邸也是从一个粟特胡商手里买下来的,重新更换了家具,布置得漂漂亮亮。 但昨日朝会上有人提请班师,圣人没同意,但许诺打完契丹——或许还有渤海——就回洛阳。 这事情弄得!仿佛重回北朝时代,天子四处跑,流动办公,很难安静地待在一个地方。 「李卿气色不错啊。」邵树德在宫人的簇拥下,从殿后转了出来,一见李杭、李守信父子二人,便笑道。 李杭之前确实生过大病。邵树德亲遣太医诊治,调理了好久,如今看来恢复了。 「这把老骨头还能为陛下再跑个几年。」李杭笑道:「听闻湄沱湖之卿异常鲜美,臣倒想去上京府尝一尝。」 「渤海快要入冬了,朕又岂忍心让你受此寒苦。」邵树德摇了摇头,道:「此事还是让你家大郎去吧。」 「臣遵旨。」不待自家老子回话,李守信立刻应下了。 李杭瞪了他一眼,神色间又是恼怒又欣慰。 「哈哈,此事就这么定下了。」邵树德笑道:「不过,渤海内情复杂,李大郎你可得好好下点功夫,别弄巧成拙了。」 渤海国被契丹欺负得挺惨。而且可以预见,如果契丹遥辇氏可汗病亡,阿保机选上,那么为了提升威望,最好的办法就是攻伐渤海。也正因为如此,大夏拉拢渤海夹击契丹才成为了可能。 但渤海内部也有一大批得了软骨病的投降派。 这些人对契丹非常畏惧,被打了左边耳光,还能把右脸伸出去,再让人家扇一下。 这些人一定会极力劝阻渤海王不要出兵,坐观夏、契双方交兵。如果契丹败亡,渤海还可以趁机夺回以前失去的土地、丁口、牛羊,甚至小小地扩张一把也不是不可能。 反正他们已经接受大夏册封了,王师还能打他们不成?大不了态度恭敬点,好话多说点,礼物多送一点,把夏皇哄开心了,渤海国祚就能延续下去。 很难说主战派、投降派谁占了上风。其实这种实力对比一直是动态变化的,今年他们又被契丹掳掠了,目前主战派暂时占了上风。 「陛下放心,臣定然不辱使命。」李守信回道。 「好,朕就静候佳音了。」邵树德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而又看向李杭,道:「李卿或要往江西一行。」 「臣遵旨。」李杭说道:「臣一定帮钟匡时稳住局面,不令杨吴吞并江西八州。」 「有机会的话,多结识下江西豪杰、士族。」邵树德又道。 「臣省得。」李杭应道。 圣人的意思很明显。钟传死后,钟匡时没有什么威望,很可能控制不住局面。而钟匡范倒是有些勇名,弄不好就让他争取到一些武夫投靠,翻盘了。 所以,李杭的主要任务是以朝廷之威,压制江西内部的各种小心思,协助钟匡时稳住阵脚。在这个过程中,他还 要尽可能结交江西将吏,为将来朝廷进军江西打好基础。 李杭是老江湖了,对此心领神会。 「南边稳住就行,重心还是在北边。」邵树德最后说道:「平卢、保宁二军,也盯着点,一有消息,立刻上报。」 「你那个头下军州,这会还有些人惦念着你。再过一两年,怕是就没了。」邵树德看完军报,稍稍有些疲累,拍了拍余庐睹姑,说道。 五月份,皇后折芳霭生下一女。最快.更.新.在九月,余庐睹姑诞下一子。今年收获不大,只得一子一女。 「陛下,菩萨奴不像妾有威望,她控制不住白望城。王师大至之时,妾有把握让人开城,然后把菩萨奴抓来。」谈起这个抢了她封地的女人,余庐睹姑就一肚子老气。 「抓她甚用?」邵树德嗤笑一声。 「陛下,她的臀很大。」余庐睹姑吃吃笑道。 「哦?」邵树德眼睛一亮,疲累一扫而空,道:「那是要抓过来和你比比,看看到底谁的大。」 说完,捏了捏余庐睹姑,道:「韩知古已为朕所用。韩延徽、韩廪现在也站稳脚跟了。就萧敌鲁身份太敏感,反倒要靠二韩庇护了。刘仁恭亦数次遗书给朕,有心归国。契丹内情,朕已深悉。明年五月之后,你随朕东巡吧。」 余庐睹姑大为惊喜,道:「陛下,妾一定立下大功。」 「要你立个屁功!」邵树德斥道。 手上用力,余庐睹姑连连呼痛,求饶不已,几乎要被捏爆了。 「你一介女奴野心比男人还大。」邵树德冷笑道:「再这样下去……」 「妾不敢了。」余庐睹姑拉着邵树德的手,哀求道。 「好好带孩子吧,不该操心的别操心,重袞就比你可人多了。滚吧,朕还要看军报」邵树德挥了挥手。 「是。」余庐睹姑轻手轻脚退下。 到偏殿门口时,看到萧重袞正在画画,咬牙轻啐一口。 圣人说她野心大,这个女儿也不是个省油的灯。那么痛,都能咬着牙一声不吭,心机之深重,让她都感受到了威胁。 寒风乍起,吹皱了殿前的一汪秋池。 余庐睹姑停下了脚步,有枯黄的落叶才树上飘下。她伸手接过一片,放在手掌心。 树叶半青半黄。 不知道触动了哪根神经,她幽幽叹了口气。契丹,就好像这片落叶一般,即将随风凋零。 第四十九章 杜光乂 「轰隆!」惊涛拍岸溅起无数浪花。 海岬稳稳地立在大海中央,就像那持盾勇士,将汹涌的海潮挡在身前。 在它身后,则是宁静无比的港湾,一艘艘船只已经准备就绪,随时可以离港。 「噹噹……」铃声响起。 水手们小心翼翼地操控着船只,一艘接一艘驶出锚地,前往外海集结。 两艘海鲛船领头,数十艘大大小小的旧船紧随其后,扬起风帆,顺着强劲的北风,向南而去。 今年大概不会再有船只过来了。 安东尹杜光乂抬头看了看两道海岬上的高塔。 塔有七层,青砖、大木制成,遥遥相对,隔海相望,拱卫着狭窄的海湾入口。 塔的外围是一座寺庙,僧人诵经修行,百姓进贡香火。顶部每到夜间,都会燃起熊熊烈火,指引着远航的船只。 杜光乂缓缓下了山,骑上马儿,在随从的簇拥下,沿着乡间小道,慢慢巡视。 「杀!杀!杀!」远处传来了震耳欲聋的怒吼声。 杜光乂靠近了一些,驻马观看。 秋收已毕,入冬在即,旅顺全县十里八乡的府兵们带上器械,开始了例行操演。 操演的质量很高,这从他们整齐的队列、快速的变幻就能看得出来。 旗号一变,阵型立刻跟着变动。金鼓一响,无论之前在做什么,立刻前进或后退,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犹豫不决。 其实很正常了。 归德军、龙武军、清夷军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他们比正规军还正规军。至少在这一代人老去之前,府兵的质量都是一流的。 这支部队好用啊!战斗力可能也就比禁军稍稍逊色,但平日里分散居住在各地,没有鱼符不能集结,可比成千上万人挤在一座军营内,一个帐篷睡十来个人的部队好管理多了。 说直白点,他们串联造反比较困难。 军营之中,你大吼一声,可能几百个人都听见了。鼓噪一下,全军震动。 荒村野外,你大吼一声,只能灌满嘴西北风。 府兵唯一能大规模串联鼓噪的机会,只有集结训练这会了。但何必呢? 农田有人帮你耕作,每年的产出多得吃不完。 你甚至可以从三户归于你的部曲之中,挑选两个机灵点的少年,教他们一点粗浅的本事。打猎的时候,他们帮你驱赶、拾取猎物;练武的时候,帮你整理、保养器械,甚至可以短时间对练一番。 你有一百五十亩地,有十几个奴仆,你的生活太好了,有必要造反吗? 「地广人稀的好处!」杜光乂轻声自语。 他很清楚,在人口暴增、土地不够分之前,府兵制存在的根基非常稳固,战斗力也不会下降。 前唐之时当府兵的土地从140亩下降到十几亩的时候,才终于出现不堪用的状况—很明显,只有十几亩地的府兵,与土团乡夫何异? 「还有其他补贴收入的路子……」杜光乂又把目光投向另一处。 那是一处临海的空地,搭起了许多木架子,上面晾满了昆布。 昆布最早叫纶布。 《尔雅·释草》云:「纶似纶,组似组,东海有之。」 《吴普本草》云:纶布一名昆布。 今上爱食此物,刚刚嘱咐沿海州县进贡至北平,他拿来煮肉,与军士们分食。 杜光乂也尝过,确实美味。不光昆布美味,煮在里面的肉也很好吃,突出一个「鲜」字。 昆布旁边还晾晒有他物,曰「紫菜」。 《本草经集注》云:「今青苔 紫菜皆似纶,昆布亦似组,恐即是也。」 纶其实就是大的意思。 古时的昆布,其实包含内容更多。但大夏将其区分开了,圣人给纶布赐名「鹅掌菜」,又有紫菜、鹿角菜等,皆令其进贡至京。 眼前这些木头架子上晾晒的,大部分是鹅掌菜。 十月了,地里没什么活需要忙。但府兵的部曲们却没法歇下来,他们纷纷跑到海边,打捞、拾取鹅掌菜,拖曳上岸之后,简单清洗,再挂起来晾晒干。 这是他们自己的收入,府兵不会管,甚至官府也不课税,因此积极性非常高。 方才离港的船只之中,就有不少装运了鹅掌菜、紫菜、鹿角菜以及另外一种由1圣人赐名的「裙带菜」。 淮海道转运使宋瑶颇为感慨,多少年了,第一次从安东府见到「回头钱」。 唯一让人感到遗憾的,大概就是鹅掌 采数量很少。打捞、清理、晾晒、运输也是个体力活,并不容易干。 杜光乂曾经冒出过个念头:粟麦可以种,海带能不能「种」? 似乎很难,因为这东西生长于海中岩石之上,你种在什么东西上面?何物在海中一年不烂? 今年渤海国南海府也进贡了不少昆布。 但他们的昆布(海带)与中原的昆布(鹅掌菜)比起来,似乎又大不一样。 陶弘景《本草经集注》云:最快.更.新.在「今惟出高丽,绳把索之,如卷麻,作黄黑色,柔韧可食。」 这种昆布,渤海有,中原没有,圣人似乎更爱之。 圣人怎么这么爱海中之物?杜光乂无奈地摇了摇头,想要取悦圣上可不容易啊。 「举枪!冲!」远处传来一声断喝,紧接着是如雷的马蹄声。 三百府兵骑着战马,斜举马槊,沿着海边平地来了一次迅疾的冲锋。 「杀!」战马所过之处,木人、草人东倒1西歪,伤口纵横交错。 一轮冲完之后,骑兵在远处收拢,紧接着又冲一次。 「昔年厅子都冲兖兵,出没二十余合,终破贼人。你等平日里好吃好喝,须不比厅子都差了,再冲!」一名校尉高举马槊大吼道。 「杀!」奔雷声响起,平地上烟尘阵阵,杀声如潮。 杜光乂看得如痴如醉。 谁说毛锥子不喜欢兵事的?那只是对于出身贫家的读书人来说罢了。 杜光乂出身京兆杜氏,自然花费得起重金聘请武师教导武艺,这是家境普通的读书人难以承受的开销。 他这么多年一直从事文职,武艺早就荒废了,但看到军士们热火朝天训练的场面,依然感到很兴奋。 安东府是他奋斗数年的地方,这里每一点、每一滴的进步,他都看在眼里,甚至亲身参与。有这些强悍的府兵在,睡觉都安稳。 杜光乂离开旅顺后,一路向北,再向西,于十月二十日抵达了营口县。 他谢绝了营口令李谟的陪同,让他自去督促仓城扩建,自己随意看看。 李谟与折冲府都尉商量之后,派了一位名叫康福的队正,带五十名正在训练的府兵随行,护卫其安全。 「康队头年齿几何?」杜光乂牵着马儿,随口问道。 「二十有三。」康福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皮甲,回道。 杜光乂看了一眼他身上的装束,又看了看他的马,道:「战马不错,甲差了点。怎么?家里歉收了?」 「这会只得一户部曲,今年种的小麦,也被水淹了,颗粒无收。」康福答道。 杜光乂叹了口气,吩咐随从道:「过两日送一副铁铠到康队头 府上。」 「是。」随从应道。 「这怎么使得……」康福不好意思地说道,但却没有拒绝。 「你用得上。」杜光乂说道:「营口的仓城已堆了十余万斛粮豆,你知道吧?」 「知道。」康福点了点头。 「明年很可能要打契丹了。没点防身的家伙,我怕你上阵就死了。」杜光乂说道。 康福有心反驳,老子好歹是蔚州军校出身,生死场上走了几个来回的人,还能被契丹人弄死不成? 但他知道好歹,有了铁甲在身,冲起来更加安全,也更容易建立功勋,故并未拒绝。 「明年真要打契丹?」康福道完谢后,紧张地问道。 「多半要打。」杜光乂说道。 安东府兵军额两万,但至今未募齐,还要抽调轮戍抚顺、盖牟等地。明年若出师,撑死了万人规模。王彦章固然是猛将,但就这么点兵,杜光乂也不知道会打成什么样。 河对岸传来了悠扬的歌声。 杜光乂、康福二人齐齐望去,却见一群契丹人赶着牛羊南来。 那并不是敌人,而是刚从长春宫转来的契丹贵人耶律菴古只部,大概有数千男女老少,不到十万头牲畜。 这点本钱,在草原上真算不了什么。甚至于,营州随便拉出一个杂胡部落,都能稳稳压过菴古只部。 「菴古只野心勃勃……」杜光乂冷哼一声。 上个月的时候,他在积利县接见了昌平汤丞耶律滑哥。 滑哥向他密报:菴古只酒后口出怨言,辱骂今上,似有反意。 杜光乂没说什么。 滑哥的一面之词,还不足以影响他的判断。但以他长期处理草原事务的经验来看,若说菴古只一点野心没有,那也是不可能的。 「任他诸般阴谋,又有何用?」康福哂笑道:「当数十万大军北伐的时候,菴古只就知道他那点本钱,实在不值一提了。」 「康队头倒挺有见识。」杜光乂用惊奇的目光瞟了他一眼。 康福似未所觉,继续说道:「契丹人引以为豪的骑射本事,这次怕是要落空。当平海军的船沿着大辽水北上时,他们就知道自己的无用了。连粮道都断不了,如何打?正面厮杀么?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 二度组建安东行营的命令已经下来了。 王彦章暂代行营指挥副使之职,指挥使是谁尚无消息。 安东府七县,目前的主要工作是操练部队,囤积粮草,扩建码头。 来年开春之后,平海军还会组织大规模的运输,将营口附近的军粮增加到三十万斛。很明显,这是一次水陆并进的军事行动,将契丹人在辽西的势力连根拔起。 如果达到目的,那么迭剌部将遭受惨重的损失,因为辽西本来就是他们的地盘。 迭剌部的实力越弱,对局势就越有帮助,这是很明白的事情。 第五十章 营州风貌 「十年春,王正月,公会齐侯,郑伯于中丘。癸丑,盟于邓,为师期。」 明亮的教室内,吕琦正在给人代课。 其实他的教学水平很一般,对经义的理解也不是很透彻,大部分时候照本宣科罢了。 但眼前这些学生们其实也不需要多么厉害的水平来教。 诸部酋豪、土族豪强、将校军官家庭的子弟,教他们识字,会粗浅的公文写作,能稍微得体地对话,差不多也就够了。 因此,这份差事其实不难。 吕琦照本宣科念完,再带着学生反复念。念完之后,给他们讲讲这背后的小故事,即历史上这段话记录的事件和背景,通过故事教给他们一些规矩和理念,潜移默化影响他们的价值观,。 学生们也很开心。听故事嘛,谁不喜欢。听完之后有没有收获,就看个人了。 讲了足足一个时辰后,到了放学的时间了。吕琦大手一挥,学生们如蒙大赦,作鸟兽散。 谁特么愿意读书?若不是家里逼着过来上学,有这时间还不如出去打猎游玩。 不过还是有好学的留了下来,问道:「请问先生,春秋诸侯为何对天子那么顺从?」 这个问题问得好。 吕琦理了理思绪,道:「因为这样对他们有好处。」 「有何好处?」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吕琦说道:「他们反了周天子,如果下面人有样学样,也起来反他们呢?」 学生点了点头。 又有人问道:「经学还没农学管用呢,学它作甚?」 「医学也比农学管用啊。」 「其实算学也不错。」 吕琦听得有些头大,道:「礼之一字,妙用无穷。你等安心学习便是以后有的是用处。」 学生们将信将疑。 他们文化基础很薄弱,甚至压根就没什么文化。思考问题一般是最朴素、最本能的需求来看问题,因此觉得农学、医学、算学什么的,实用性远超经学,不知道为何经学生最容易做官。 吕琦还是个少年,他也回答不上来,只是下意识觉得,经学涉及到一个人的安身立命的本质,关系到他怎么看事物,怎么待人接物,怎么思考问题。医学、农学、算学,在他看来只是实用技巧,是小道,比不得经学大道。 「好好学就是了。父兄送尔等来入学,可是费了好大劲。」吕琦故意板起脸,说道。 学生们行礼退去。 吕琦暗暗松了一口气。 柳城县经学有三十人之多,多为蕃胡之众。让他们入学,其实也是一种怀柔之策。 大夏肇建,地方经学生的「就业率」还是很高的,多充任各级衙门小吏。部分学业较出众的,即便没考上进士,也能直接当官。 虽然因为科举取士人数的增多,这条路在慢慢变窄,但终究还是一条出路,比较受人欢迎——至不济,也可以混个粗通文墨,总比大字不识一个的强。 教育,始终是最好的同化方式。 吕琦在种觐仙门下听课的时候,就听先生提起过关西的州县经学,对其化解蕃胡戾气、减少地方动乱的作用大加赞赏。 当然,种觐仙也直言,关西的经学生能到关东当官,对于关西经学的兴盛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即便是县一级的小官小吏,也非常吸引人。 营州如果能持之以恒教育个二十年,一众蕃胡部落或许都会慢慢汉化。这种事情,总是从上层最先开始。 遐想完毕后,吕琦收拾了一下东西,施施然出了县学,准备回家。 家里帮他在柳城县西郊购了块地 ,起了座宅子。 建宅子的人手都是从附近村里募来的。 从去年十月开始,一直到今年夏末,朝廷从曹州发了上万户移民过来,营州六县户口大增。至今已有两万三千余户、十一万余口。 新来的人,头一两年的日子肯定是很难过的。 以去年十月抵达的第一批曹州移民为例。他们今年收获了第一批小麦,结果非常惨淡,亩收大概只有六斗上下。 这个水平,与农业水平较为落后的横山党项有一拼了。 前唐之时,北地长期耕作的土地,上田亩收一斛多,好的有两斛,中田一斛上下,下田不足一斛。平均下来,一茬粮的亩收在一斛上下。两年之内,一亩地总计可收两斛有余的粟麦、五六斗杂粮——两年三熟制。 如果是长期未耕作的肥沃土地,收拾干净之后,亩收当在两斛以上。当年黑齿常之在青海军屯,亩收就超过两斛。 营州的田地也数十年没耕作了,土里积累了很多肥料。之所以没有获得高收成,应该还是田地没料理干净。石子、杂草等等,都会影响耕作与收成。另外,耕牛、农具也非常匮乏,这个也是一大因素。 吕琦招募的就是新来的移民。 他们现在只能勉强果腹需要一点额外收入来补贴家用。你只需支出少许的钱粮,就能募来一大群人,前后两进的房屋很快就给你建好了。 行至家门口时,吕琦突然愣住了。 西南边的荒野之上,大片营寨拔地而起,营内旌旗林立,营外游骑纵横。 运粮的马车充塞驿道,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天边。 更有那不知哪来的军士,拿着镰刀奔向荒野,一捆捆收割着无人问津的干草——在中原,干草是赋外科敛之一,战事起时,一户百姓往往要交五束以上,充作战马、役畜的草料,但在地广人稀的荒芜之地,这玩意真不值钱。 吕琦走近了一些,试图看得更清楚,但很快被一队游骑阻住了。 「滚远点!」一名看起来颇有身份的军将斥道。 吕琦少年心性,下意识就有些不服,不过在看到武夫们明晃晃的刀刃时,明智地选择了退却。 「大郎君切勿与这帮武人起冲突,他们是万胜黄头军的人,从北平押了一批器械过来,屯于营州。」老仆把吕琦拉进了门内,小声说道。 吕琦心下恍然,又有些忧虑。 看样子,明年很可能要爆发大战啊。 从营州进攻契丹,确实非常方便。大军于此北上,直逼迭剌部腹地,迫其决战。 安东府那边也可以想办法,征召府兵沿着大辽水进军,收拾契丹人在辽西的部落,甚至可以联合渤海国一起杀过去,契丹人左支右绌会怎么办? 只是,他终究还是有些担忧。一旦失败,营州这边就算是完蛋了,契丹趁胜进军的话,这几年的扩张成果怕是都要吐出去——安东府、营州、濡州等等,一旦沦陷,将会发生多少惨剧? 吕琦不敢想。 刺骨的寒风夹杂着雪头子,迅疾地打在屋顶瓦片上,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路上散落着很多牲畜粪便,提着背篓的少年熟练地将其捡拾起来,放入筐中。每捡完一坨,脸上就露出欢快的笑容。 道旁驿站之内,人头攒动。酒酣耳热之际,大伙便高谈阔论起来,时不时还爆发出一阵哄笑。 凑近了仔细看看,穿着绿袍的小官丝毫不顾忌形象,衣袖上满是油污,还在与人拼酒。 武夫一只脚跷坐在那里,倨傲无比,嘴里偶尔蹦出一点下流段子,惹得众人纷纷叫好。 商徒绘声绘色地讲着从北平听来的真真假假的消 息,唬得人一愣一愣的。 小厮们来回穿梭,不断送上一笼热气腾腾的蒸饼,很快就被这些人一扫而空。 这就是生活啊! 银鞍直队正种彦友推开虚掩的木门,向外望去。 「呼!」冷风倒灌进来,让每个食客都皱起了眉头。 冷风一吹,种彦友的脑袋稍稍清醒了一些。 驿站后就是一个牲畜栏,圈了不少羊。寒风大起,雪花飘落,绵羊紧紧靠在一起,互相取暖。 十余名妇人和孩童躲在驿站木墙后铡草。他们的脸冻得通红手指开裂,肿得像胡萝卜一样,但手底的动作丝毫不慢。 牲畜栏旁边是几颗孤零零的大树。 其中一棵树上的鸟窝硕大无朋,种彦友从没见到这么大的,好似鸟窝中的宫殿一般。但此时已人去楼空,不见踪影。 大树外面,就是无尽的荒野了。 「轰隆隆!」罕见的冬季闷雷响起。 雪渐渐大了起来,将整个荒野尽数笼罩。大地一片白茫茫,最快.更.新.在半个人影都看不到,仿佛亘古以来都是如此。 种彦友转身看了看声浪阵阵的驿站,又望了望荒凉孤寂的原野,心底涌起一阵不真实感。明年要厮杀的地方,原来是这般风貌啊,与人烟稠密、村镇遍地的中原,确实大不一样。 「走了!」李守信从驿站内走出,看着鹅毛般的大雪,长叹一声,道:「不知还能不能顺利抵达上京。」 「听闻渤海人有狗拉爬犁驿站,或许不成问题。」种彦友说道。 李守信闻言哈哈大笑,道:「那可得试一试。」 种彦友喊了一声。 北风呼啸,他的声音有些不真切,但正在隔壁休息的九名银鞍直武士还是听到了,第一时间收拾停当,将马牵了过来。 「等等!」驿将挺着肥硕的大肚子冲了出来,将一个篮子放在李守信、种彦友等人脚下,道:「我老了,上不得阵了。你们好好打,一定要将契丹人给砍翻。这是几袋马奶酒,路上御寒用。小小心意,就别推辞了。」 李守信看着筐里的六七个牛皮水囊,奇道:「你怎知要打仗?」 「全营州都知道了。」驿将笑道:「又是屯粮,又是送器械的,谁还不知道咋回事啊?你们是信使吧?军情紧急,就不耽搁了,东西带上,路上暖暖身子。」 李守信让人取来一个包裹,从中摸出一缗钱,直接塞到驿将怀里,笑道:「此物甚妙,但不能白取。」 说罢,翻身上马,道:「少年结客散黄金,中岁连兵扫绿林。渤海名王曾折首,汉家诸将尽倾心……」 十余骑很快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驿将站立良久,蓦地突然跑回后厨,将正在烧火的长子一把揪了出来。 儿子一脸懵逼,不知何为。 驿将又返回卧室,扛出了一柄寒光闪闪、保养极好的重剑。 「嘭!」重剑被掷在雪地里。 「从今日起,你不用引柴烧火了,把已经荒废的武艺捡起来,明年随军出征。」驿将说道。 儿子傻愣愣地捡起重剑,下意识挥舞了两下,中断两年的感觉又回来了。 「阿爷怎地突然想开了?」儿子抹了抹脸上的烟灰,问道。 「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有些人,不该被栓在田舍间。」驿将说道:「你不是一直想出去搏富贵么?想好了就练下去,杀契丹人,或被契丹人杀,纵死不恨。」 「纵死不恨。」儿子高高举起重剑,狠狠劈下。 枯木应声分为两半。 第五十一章 历史轮回 阿保机收到痕德堇可汗呕血的消息时,正在与韩知古说话。 「邵树德其人如何?」阿保机穿着厚实的皮裘,看着门外一望无际的雪原。 大雪压着黄泥、树枝编成的房屋,几乎要将它压垮。 「呜——」寒风带着恶意,顺着墙壁的缝隙溜了进来。 奴隶们麻木地坐在塞满苇絮的麻袋上,浑身瑟瑟发抖,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对抗即将到来的严寒。 这还是白天,如果是寒冷的黑夜,又有多少奴隶会无声无息地倒在冰冷的泥地里呢? 对秋天被掳掠而来的渤海人而言,这个冬天注定难熬。 「年岁不小,白发甚多,看起来已无太多雄心壮志。」韩知古说道:「晋阳有传言江西龙虎山有仙丹,啖之得长寿。邵树德看起来非常心动,连遣大军南下,欲攻伐江西。」 阿保机眼神一凝,皱眉思索。 他还年轻,对仙丹之事不屑一顾。但他不敢确定,当他到了这般年纪的时候,是否还能如此豁达? 唐太宗李世民年轻时也很豁达、通透,但年老之后,看得开吗?7 缠绵病榻甚久的痕德堇可汗,前几天还遣西楼虞人遥辇咄于至各地寻访仙师,又派人四处去求神药,看得开吗? 越是富贵过的人,越不能平静地离开。 所以,韩知古这话,他信了几分——但不会全信。 「他真派人去江西了?」阿保机问道。 「用在江西的兵不下五万。这会还没选定主帅,有可能会亲征,那就是禁军主力南下了。」韩知古说道。 阿保机缓缓点了点头。这事他会去找商人查证,是不是真的,一问便知。 「河东怎么样?」阿保机又问道。 「朔州、石州、岚州、太原、潞州,四处皆反。虽被平定,然局势并不安稳,很难说还会不会叛乱。」韩知古回道。 阿保机闻言,心中喜悦。 这种事情骗不了人,韩知古不是一个人去的,找其他人打听一下,便知此话真假。 如此看来,邵贼也是麻烦缠身,一时4之间或没法找契丹麻烦? 阿保机暗暗松了口气。 只要再给他一年时间就行。无需多,最快.更.新.在一年即可! 痕德堇可汗活不了几天了。他死之后,立刻就要选举新汗,然后柴册祭天。 走完这个流程,他就是契丹八部新的可汗了。 当了可汗,自然好处多多。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支使各部贵人,调用比以前更强大的力量,做比以前更大的事。 而且契丹最近几任可汗,都是事实上的终身制。只要选上了,就可以一直做到死。他还年轻,有这些便利,最终一定能够收拾掉那些不听话的酋豪,真正一统八部。 这个狗屁部落联盟,他受够了! 「有没有见到余庐睹姑?」阿保机问道:「她应该在邵树德身边,可有消息?」 「夷离堇……」韩知古面有难色,吞吞吐吐。 「说吧。」阿保机面色一冷,道。 「奥姑还在夏皇宫中,听闻曾诞下一女。」韩知古瞄了眼阿保机的脸色,回道。 阿保机很平静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休息吧。」 韩知古悄然告退。 奥姑的叛变,听起来似乎没有菴古只这等大人物严重,因为她是个女人。 但真细究起来,其实非常麻烦。 撒剌只能睁着眼睛说瞎话,通过在蛇穴里找到龙锡金佩的方式,来神化阿保机,并为他争取了一大批贵族的支持。余庐睹姑就 不能吗?她可比已经隐退的撒剌只名气大多了。 另外一个角度来看,余庐睹姑是阿保机的亲妹妹。连这种亲近之人都能背叛,还有谁不能叛?这也在无形中削弱了阿保机的威望。 韩知古太了解这些东西了,以至于他可以清晰地捕捉到阿保机内心的愤怒、懊悔、遗憾和恐惧。 大人物,原来也是会害怕、会恐惧的! 阿保机第二天就匆匆离开了紫蒙县,赶往西楼。 韩知古则前往县衙混了一天。 老实说,韩知古以前还是很有责任心的,干活也非常卖力。但自从去晋阳转了一圈后,他就对眼前的所有工作都失去了兴趣。 紫蒙县就这么些底子,你就是玩出花来,它也就一个县的规模。 临下直时,他被人喊住了。 「夷离堇。」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此夷离堇非彼夷离堇,站在他面前的是回鹘述律部贵人、夷离堇述律婆闰。 「你去夏国出使,有何感想?」婆闰挥了挥手,随从们捧了一个木盒过来。 婆闰亲手打开,原来是一盒珍珠。 「赏给你了。」婆闰说道。 「谢夷离堇。」韩知古喜道:「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感想,但觉夏国兵马众多,甚是雄壮。」 「有多少?」婆闰问道。 他是述律部军事上的***,姐姐述律平掌控的属珊军,也由他直接领导。但他以前没和夏军交过手,只听契丹人说他们战力不俗,敢打敢拼,不好对付。 「夷离堇,中原之兵,向来是很多的。」韩知古看了婆闰一眼,心中暗笑,已经想到了对策,于是说道:「唐德宗建中元年(780)‘戎行总数为七十六万八千余人,;唐宪宗元和四年(809),‘中书叙录诸道将士总八十八万五千人,;唐穆宗长庆元年(821),‘长庆户口凡三百三十五万,而兵额又约九十九万七百人,;而今怕是有百余万。」 335万户,养99万兵,夸张了,隐户肯定是大量存在的。 安史之乱后,正常状态下是四五户养一兵,兵民比例大概在25:1的样子。 这个比例在其他朝代很难做到,即便做到了,也都是给口粮就行的低劣质量的兵马。 但藩镇割据时期,这个兵民比例,士兵的收入还很高,一年要花20-24缗钱左右,装备还不错,披甲率比起盛唐时也差不到哪去。战斗力强劲,都是职业武人。 奥秘其实就在于你从哪里征税,以及征得到多少税。 两税法推出之后,大唐收税已经不按人头来,而是按照名下田地数量、财产多寡来征税。德宗那会,甚至丈量整个长安的屋宇规制,估价征税。达官贵人们的房子又大又漂亮,交的税那叫一个多。 也正因为如此朱泚之乱时,长安大部分公卿将帅都作壁上观,也就中官们持械护驾,拼死一搏。 「这么多?」婆闰听了吓一跳。 韩知古心中暗笑,他其实也不知道,只是胡诌一个数字罢了。若有人较真,就拿前唐时的军额来说事。 「纵无百万,八十万还是有的。」韩知古说道。 婆闰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兵又多又能打,这还能力敌吗? 韩知古也在悄悄观察婆闰的神情。见他有些不信、怀疑甚至是恐惧,心中有数了。 月理朵将属珊军托付给这个弟弟,看样子所托非人啊。他的意志稍显软弱了一些,其实不是合格的统帅。 但换一个角度来想,似乎又很合理。 月理朵的掌控欲十分之强,若非婆闰性子偏软,属珊军多半也不会给他统带了。 这个女人,除了不是男儿身外,真的样样都比男儿厉害。 「可有萧敌鲁的消息?」沉默了许久之后,婆闰问道。 韩知古心中大喜。 萧敌鲁是婆闰的哥哥,他这么问,分明心中已有怯意。或许他自己还没清晰地意识到,但关键时刻,或许就差那么一份坚持下去的勇气和意志。 「我在晋阳之时,听到一个消息,未知真假。」韩知古清了清嗓子,道:「耶律滑哥已是夏皇身边的近臣,听闻还得赏赐宫中美人,非常受信任。」 「什么?」婆闰有些吃惊,问道:「滑哥那种货色,也能当官?也配赏赐宫中美人?」 韩知古亦叹道:「谁说不是呢?滑哥品行卑劣,心胸狭窄,又没甚本事,居然能有这般厚遇。若是换个有本事的人,夏皇会赏赐什么?实在难以想象。」 婆闰唾骂了一会后,便回过了神来,追问道:「萧敌鲁呢?」 韩知古压根不知道萧敌鲁的消息,但他颇有急才,只推给了「传闻」,说道:「传闻萧敌鲁被派到了关西,担任某州佐贰官员。俸禄丰厚,平时也没甚事,就打打猎,喝喝酒。夏皇对他颇为关心,多番赏赐。」 「传闻」嘛,保不得真,大家都可以理解。 婆闰闻言,长舒了一口气,道:「那我就放心了。」 他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笑意,也不知是真的为萧敌鲁的境遇开心,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韩知古看了心中也暗暗叹气。 几次失败,已经磨灭了草原男儿的心气。尤其是前几年那场虎头蛇尾的西征,损失惨重,让人心有余悸。 其实真说起来,契丹在唐人手中,真就没讨到什么便宜。除了武周时期打得比较不错之外,其他时候真就惨兮兮的。 唐太宗时期,被奴役,跟着出兵打高句丽。 唐玄宗时期,偶有胜利,但整体惨败,大贺氏联盟更是直接解体。 到了遥辇氏联盟时期,大唐已经四分五裂,却依然讨不到便宜,甚至无法扳动幽州镇。 如今北地再度一统还打个屁! 契丹在面对中原人时,记忆中除了失败还是失败,未战已经怯上三分,奈何奈何! 婆闰又问了几句晋阳、北平的见闻后,便离开了。 韩知古看着手里的珍珠,哑然失笑。 痕德堇可汗时日无多,契丹即将迎来大变,夏皇挑的这个时机,还真是稳准狠。 开元年间,可突于被传首洛阳,大贺氏八部解体。 建极年间,阿保机会是什么下场?遥辇氏八部又会怎样? 有那么一瞬间,韩知古觉得自己在见证历史——契丹八部三百年奴役、抗争、兴盛、失败、蛰伏、抗争、兴盛,最后再失败的血泪历史。 先后被唐人、突厥、回鹘甚至奚人欺压、奴役,怎一个惨字了得! 第五十二章 西楼 十二月十三日,阿保机来到了西楼。 他来这里没别的事,就是为了会一会聚集于此的各部贵人,拉拉关系。 痕德堇可汗死后,必然要选新汗。按照目前的人气来看,没人比得上阿保机。但他还是很不放心,想要进一步巩固下。 到西楼后,他先看望了下可汗,在发现可汗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后,放下了心,然后与诸部贵人们一起出外打猎宴饮。 从历史上来看,作为东胡别种的契丹,最开始是纯游牧部落。后来被王雄、慕容皝分别锤了一下,搬迁到了平地松林那一片,生活方式产生了一些变化,除游牧外,渔猎、农耕也加了进来,整体开始多样化。 而经历了隋唐三百余年的变迁,有些新产生的生活习惯就慢慢固定下来了,比如畋渔。 积雪覆盖的草原之上,经验丰富的契丹猎人追踪着鹿群的踪迹,发现之后,唿哨一声,数千骑兜往左右,不断驱赶着鹿群。 阿保机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仔细观察着鹿群的行军方向,不断变换旗号、角声,调整追赶之人的方向和行止,让惊慌失措的鹿按照事先规划好的方向前进。 有时候出了岔子,还会临时调拨数百骑增援上去,围追堵截。 毫无疑问,这其实是一种军事训练,在草原上比较流行。 围猎,锻炼了牧民们听音辨旗的能力,加深了他们按命令行事的信念,甚至就连配合能力、意志品质都有所增强。 让老百姓大规模参与军事训练,中原当然也有。 比如此时北地各州郡,土团乡夫年年集训,甚至还上阵打仗,强度和残酷程度不比契丹差,甚至犹有过之。 但一般而言,草原部落能够将这种军事传统维持得够长,中原王朝则很难长期维持下去。艰难以来,北地维持了一百五十年的高强度土团乡夫集训、打仗,已经是历史罕见。天下一统之后,这种尚武风气能不能维持下去,是很不乐观的。 这样一来的话,草原「土团乡夫」的军事能力就会强于中原疏于训练的农夫,如果禁军也堕落了,且堕落到连土团乡夫都不如的程度,被人打进来就一点都不奇怪了-前唐平昭义刘稹,开出的赏格是精锐部队「赤头郎」一个首级值十匹绢,普通士兵三匹,土团乡夫一匹,可千万别觉得人家不能打,这一匹绢并不好拿。 「嘚嘚」声连起。 眼见着鹿群被驱赶得差不多了,阿保机便走下高台,亲自驰马射猎。 他的箭术还不错,每一箭射出,都有鹿哀鸣倒地。 其他贵人也纷纷跟上,箭矢横飞,猎物纷纷倒地。 其间甚至有一头硕大的野猪被激怒了,撕咬着阿保机不放。 阿保机哈哈大笑,跨着骏马闪转腾挪,在其他贵人的帮助下,慢慢将这头野猪磨死。 「痛快!」阿保机将弓扔给了海里,停马驻立。 西边是白雪皑皑的群山,北边是绵延上千里的广阔森林,脚下则是一望无际的原野。 原野之上,铁骑纵横,旌旗飞舞。 这才是好男儿的舞台! 所至之处众皆欢呼。所指之处,万马奔腾。 可汗是我的,谁也不能抢。只有我,才能带领契丹走出困境,迎来更大的辉煌。 雪地里燃起了一丛丛篝火,牧人们熟练地处理着猎物。 有人剥皮放血,掏肚抽筋。 有人取雪烧水,收集枯枝。 有人切割肉块,准备香料。 不一会儿,香气便扑鼻而来。 仆人给阿保机端来了一盘肉。肉是从锅里捞起来的,已经煮熟,然后用刀切成了 薄片。肉片旁边还放着一些配料,最快.更.新.在看着就很有食欲。 阿保机直接拿手抓肉片,蘸完配料后就往嘴里塞。其他人也是这般动作,一时间大口嚼吃之声四起,气氛欢快又热烈。 「吾有西楼羊马之富,其乐不可胜穷也。」吃完一大块肉之后,阿保机突然发出了感慨。 众人不解其意,纷纷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唯海里若有所思。 「有人担心要与夏国大起厮杀。」阿保机扫了一眼众人,突然笑了,道:「其实大可不必。我已得到确切消息,数月之前,邵树德遣大军南下,攻伐江西。江西有难,淮南、吴越、湖南都不自安,定然插手,届时南方战局一团糟,邵树德很可能要被拖在那里很久。」 此言一出,契丹贵人们欣喜若狂。 跟夏人打,实在占不到便宜。契丹八部的实力,也确实薄弱了一些,没有与中原抗衡的本事。之前他们一直担心夏国大举攻伐契丹,如今看来,却是可以松一口气了。 「邵树德老矣,平完江南、广南之后,可还有雄心壮志?」欲稳趁机帮腔道:「此千载难逢之良机也。趁着夏军南略,抓住机会把渤海国攻灭。」 经过多年战争,契丹目前已占领渤海国之扶余、鄭颉二府以及三独奏州之一的涑州,并数次大掠长岭、铁利二府。中京显德府是渤海人的防御重点,但依然遭到了几次规模不一的掳掠,损失不轻。 渤海人的战斗力,契丹根本不放在眼里。而他们有钱,会种地放牧捕鱼,会造船航海,会开矿冶炼,这不就是极好的征服对象么?2 「打渤海,还得看阿保机的。」曷鲁放下手里的割肉刀,大声道:「这么多年以来,从渤海那里搜刮来的好处,可都是阿保机带你们弄来的。后面若要攻渤海,我只听阿保机的,其他人谁来也不好使。」 「对,辖底算什么东西?只会躲在钦德(痕德堇可汗)身边叫唤,屁本事没有。」霞里也说道。 这三人发了言喝得酒酣耳热的贵人们纷纷附和。 凭良心来讲,阿保机对契丹八部的贡献确实极大,无人可比。北边的鞑靼、室韦等部落,都是他征服的,为契丹八部带来了大量优质奴隶兵。富饶的渤海国,也多是由他亲自领兵,带着各部人马大抢特抢,狠狠发了一笔财。真说起来,大伙都要承他的情。 阿保机唯一的失着,大概就是西征落得个惨淡而归的下场了。「西南诸夷」不但没被打垮,相反还在夏人的支持下愈发嚣张。 但这其实可以理解的。 夏国实力强劲,他们一出手,西征自然要碰得头破血流。如今吸取教训了,以后注意就是。 契丹的根本还是在潢水流域。史上几次被人打,无论是曹魏还是慕容燕,抑或是当年的大唐,失败认怂之后,退回潢水流域,积累起足够的实力之后,再向南扩张就是了。 曹魏、慕容燕、李唐都没了,而契丹还在。别人想灭掉他们,也没那么容易。 「痕德堇可汗病笃,怕是这个月都熬不过去,契丹八部该议立新汗了。」待众人热烈的情绪稍稍平息后,海里出言道:「阿保机有如此功绩,焉得不为新汗?」 「对,阿保机该为新汗。」 「遥辇氏无人,该让出汗位了。」 「从来没有汗位只能在遥辇氏手里的说法,耶律氏亦可当大汗。」 「阿保机不出,奈——」 「奈苍生何!」 「对,阿保机不出,奈苍生何!」 「安端,你支持不支持我当大汗?」阿保机锐利的目光扫向耶律安端,问道。 安端是他的弟弟,关键时刻曾站在辖底一边,让他很是生 气。 「阿保机,我不是天生要反你。」安端叹了口气,道:「只要你不再想着南下中原,我支持你又如何?好歹我们是兄弟。」 阿保机放声大笑,将割肉刀甩在案板上,道:「有渤海肥羊在侧,何急于南下?」 「既然你这么说,我便支持你。」安端端起酒碗,说道。 阿保机一饮而尽,又看向迭剌,问道:「迭剌,小时候你老捅娄子,每次都是我帮你擦屁股。现在怎么说?支持我当可汗么?」 「阿保机,可汗三年一选,这个规矩你还认吗?」迭剌反问道。 阿保机面色不变,道:「自然承认。」 不愧是兄弟,迭剌还是很了解他哥哥的,知道他痴迷汉地法典,对登基当天子非常有兴趣。 但中原是中原,草原是草原,风俗不一样。反正迭剌是无法接受跪拜兄长,口称「臣子」的。而且这还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可怕的是阿保机学中原皇帝收权,夺走众人的兀鲁思,所有人丁、牧场、城池都是他的,这让迭剌更难以接受。 此时听到阿保机承认古制,并不打算学中原那套,迭剌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道:「如果你信守诺言,我便支持你。」 「寅底石、苏,你们俩呢?」阿保机看向另外两个弟弟。 耶律苏还是个少年,素来对阿保机亲近,闻言立刻答应道:「我支持兄长。」 「阿保机,你确实比辖底厉害,我承认。」耶律寅底石道:「但夏主似乎不喜欢你,我担心支持你会招来夏国大军。」 「没出息的东西!」阿保机怒骂道:「你以为支持辖底,夏人就不会来了么?」 海里咳嗽了一下。阿保机口不择言了,这话会引起其他人的担忧,没必要说。 阿保机醒悟了过来,道:「邵树德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打江西比打契丹获利更丰。他一旦尝到了攻略南方的甜头,又怎么可能再北顾?你放心,我若当上大汗,便遣使至洛阳,奉表称臣。夏人提的要求只要不过分,都可以答应。邵树德老矣或有机会。」 寅底石有些惊讶,愣愣地看着阿保机。 痕德堇可汗都不愿意奉表称臣,阿保机这么骄傲的人,居然愿意? 「你说得有道理。」寅底石叹了口气,道:「邵树德年近五十,活不了几年了。待平完南方,或许已大限将至。阿保机你愿意这么做的话,我没理由反对你。」 邵树德今年四十九,过完年就五十,他还能活几年?如果运气不好,甚至南方尚未平定,他就已经死了。 如果这个狠人死了,新君未必会像他那样对契丹充满敌意,那么契丹的机会就来了。 趁着这几年攻灭渤海国,再好好收拾整顿,以待中原有变。如果阿保机真这么理智,寅底石确实会支持他。 辖底的能力,毕竟差了一些。 「夷离堇。」一骑从北面奔来,远远下马,然后一路小跑冲了过来,禀报道:「钦德他……死了。」 阿保机霍然起身,不小心带倒了案几,肉汤洒了一地。但他毫无所觉,兴奋了转了一圈后,看向诸位贵人们,问道:「方才说的话可作数?」 众人尽皆点头。 阿保机哈哈大笑,然后喊来一名随从,道:「去把月理朵请来,我为汗,她为后,当然要在一起了。」 第五十三章 一家人 长春节很快到来了,长夏商行内的咸鱼再度被一扫而空。 今年的咸鱼供给量,比去年是有所增多的。原因也很简单,出海捕鱼的人变多了。 但令人费解的是,鱼的供给变多,价格却没降,甚至还有些许上涨。 原因只有两个,要么市面上钱多了,通货膨胀,要么就是需求量上涨,供不应求——稍稍调查一番便可得知,原因是后者。 邵圣讨平成德、河东二镇,已是名副其实的北地之主,威望一时无两。自然而然,在很多人眼里,长春节就变得更有分量了——若似乐安郡王那般,嘉会节有人过吗? 与咸鱼相比,最近北京又兴起了昆布热。 无论是中国本土的昆布(鹅掌菜),还是渤海国南海府进贡的昆布(海带),其价格都比咸鱼贵,也是一桩异数了。 听闻圣人将渤海昆布分赐臣僚,一如当年的鲸肉、鲸油蜡烛一般。市面上流出的少许渤海昆布,便来源于此。 昆布贵过咸鱼,其实也很好理解。稀罕物,渤海人也是在海边捞取的,产量比鱼还少,北朝时便有天子赐昆布予臣僚,以为海中奇珍,可见其紧俏程度。 邵圣已令平海军寻找渤海昆布,将其引种回辽海。 但似乎不太容易,因为渤海昆布产于其南京南海府东面临海处,要想到达这个地方,你得绕过新罗,然后向北航行。 这是一片完全陌生的海域。 遍翻隋唐史籍,都没有这片海域的记载,其名字就叫“大海”。 但圣人的意志很坚定,给我去找!平海军已决定派出两艘马交船,于明年入夏后北上寻找。 仁德殿外,邵树德亲自架起了一个大铁锅,煮起了海带排骨汤。 年少之时曾试图恢复穿越前的生活,现在早不做此想了。 宫里做出的奶茶,感觉总不太对味,莫非是少了香精?还是糖有问题?凑合着喝吧,至少用料是真的足,奶香味扑鼻,茶也是顶级的,他现在已经习惯了。 司农寺至今未培育出他后世吃的西瓜。夏日避暑之时,看着那雷人的造型,他真的很难将其与西瓜联系起来。 穿越之前,他曾在世界上咖啡馆最多的城市上过班,经常喝咖啡,如今偶尔怀念其味道,也一筹莫展。 他知道咖啡原产于埃塞俄比亚(阿拉比卡种),当地牧羊人没事嚼几粒咖啡豆提神,后来就慢慢传了出去。咖啡贸易一开始被阿拉伯人垄断,东非的咖啡聚集于阿拉伯半岛上的摩卡港,再分销至各地。 后来欧洲人将其引种到了西非,适应当地环境后,变异出了罗布斯塔种,味道更重。 邵树德曾遣中官南下广州,寻访大食胡商,得知大食国内在三百多年前引种了这种作物,但传播范围并不太广,种的人也不多。想要长途运来大夏,其实不太容易。 无奈之下,只能许以重金,寄希望有人能带着活的咖啡树或种子来中原了——暂时只能在安南种植。 当然,邵树德之所以对咖啡如此执着,也不仅仅是为了怀念前世生活,他有更深的打算。 安南这个地方,孤悬于外。在南方尚未得到大规模开发,环境普遍还比较恶劣的情况下,一不留神就可能脱离了。 他得想办法提高安南的价值,让洛阳朝廷不舍得轻易放弃它,经济利益无疑是最好的办法。 那么,有什么东西能让朝廷无法轻易割舍呢?他只想到了糖、咖啡这种热带经济作物。 这会虽然没有后世大行其道的塔希提甘蔗种,甘蔗的含糖量很低,但多种一些,产量也不会小的。考虑到糖的替代物蜂蜜在中原高昂的价格,这种东西的经济价值不可低估。 咖啡作为提神的东西,也有经济价值。 中国人发现茶很早,但饮茶真正得到发展还是唐代,原因便是有提神作用。唐人对外来事物的接受程度也非常高,西瓜、回鹘豆之类的外来作物能接受,咖啡应该也可以。 他暂时只想到了这两种可以提升安南价值,且可能存在大规模市场的经济作物,以后再慢慢完善细节。 ****** “阿爷,肉煮好了。”六郎邵明义亲手盛了一碗汤,端给邵树德。 邵树德欣然接过,尝了一口,满足地叹了口气,道:“你们也不是第一次吃了,觉得如何?” 邵明义又给皇后折芳霭也端了一碗,道:“甚是鲜美。”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鲜之一字,说对了。海中奇物多啊,万不可小视。” “阿爷,你曾说海比陆地大多了,那岂不是海之丰产远胜大陆?”邵明义问道。 邵树德沉吟了一下,道:“其实不是。海之富者,只在近海。尤其是有河流入海处,鱼甚多。深海之处,除非有寒流、暖流交汇,不然便是一片荒漠,无甚产物。” 邵明义似懂非懂,不过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邵树德爱怜地摸了摸儿子的头,道:“六郎明年便十四岁了,随阿爷一起东巡和龙宫,看看域外风物。” “好!”邵明义又给两位姐姐采薇、鹊儿各盛了一碗肉汤,点头道:“读了不少书,对外面愈发向往,确实得跟阿爷出去看看,和书中所述印证一下,看看到底是真是假。” “你不信书中所述?”邵树德问道。 “不全信。”邵明义回道:“书是人写的,是人就有偏见,还是应该自己看看。” “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邵树德欣慰地笑了,犹豫了一下,又道:“武艺练得如何了?” “儿一直在用功。虽比不上二哥,但也不比那些武学生差。”邵明义说道:“阿爷可是要我上阵?” “胡扯些什么!”折芳霭放下碗快,瞪了一眼儿子,道:“你二哥终日在战阵上厮杀,已经让娘担心不已了,你也要学么?安将军怎么没的?” “儿知错了。”邵明义赶紧回道。 “安将军”就是安休休,武威军都游奕使,一个月前死于山贼之手…… 过程比较让人无语。 有一伙成德溃兵占据山岳,安休休带兵去围剿。见贼人只有数百,他大喜,亲率百余骑冲杀,结果中流失而亡。 安休休战死的过程让邵树德想到了梁将郭言。 朱全忠与时溥交战之时,郭言遇到徐兵。是时徐兵五千余,郭言只有两千兵——“言勇于野战,喜逢大敌,自引锐兵击溥,杀伤甚众。” 两千人遇到五千敌兵,郭言的反应是“大喜”,亲自领兵野战冲杀,击退敌军。 但他乐极生悲,“徐戎乃退,言为流失所中,一夕而卒。” 邵树德还想起了当年征讨李国昌父子的旧事,也有大将战阵上为流失射中,死之。 哪怕兵少也闻战则喜,并勇于野战,还一线冲杀鼓舞士气,这种军将勇则勇矣,死亡率却相当不低。 但这会多的就是这种人——其实邵树德很欣赏这种彰显武人风采的勇敢行为。 “好了,跟在为父身边学习军略即可。”邵树德笑着给儿子解了围,又道:“征契丹,你可有什么建议?” “大人。”邵明义一本正经地行了个礼,然后说道:“儿读史书,前唐伐草原诸胡,总是先令其内斗,人心涣散,实力大衰,最后出动大军,一锤定音。甚至于,很多时候都没派兵。天宝三载,拔悉密击败突厥乌苏米施可汗,传首京师。余众立其弟鹘陇匍白眉特勒为汗,天宝四载,回鹘怀仁可汗击突厥,杀白眉可汗,传首京师。逆酋的首级都是他们自己人送来长安的,唐廷这一手玩得算是出神入化了。” “契丹可能如此削弱?”邵树德又问道。 “大贺氏联盟之时,契丹便有很多人降唐。可汗、衙官之中不乏人杰,未必就比阿保机差了,但生不逢时,为自己人弑杀,传首洛阳。可突于一代雄主,难道比阿保机差吗?儿不觉得。”邵明义说道:“王师伐契丹,胜不成问题。但契丹人可以跑,如何能尽杀其酋豪,不令其死灰复燃,更为重要,这可能需要他们自己人动手。” “契丹会往哪里跑?”邵树德问道。 “向西、向北皆有可能。当初大贺氏联盟灰飞烟灭后,余孽便往北跑,最终死灰复燃。”邵明义说道:“这不是契丹第一次死灰复燃了。魏青龙中,布酋比能稍桀骜,为幽州刺史王雄所杀,众遂微,逃潢水之南。晋时,慕容皝破契丹,契丹余孽窜于松漠之间,经数十年稍滋蔓,又有部落出现在和龙之北。唐时,大贺氏联盟破灭,可突于被杀,涅礼收拾余尽,卧薪尝胆,再度恢复了起来,有了如今的声势。打败契丹不难,难的是如何将其连根拔起。” “六郎是做了功课的。”邵树德笑道。 说起来,契丹也是个打不死的小强了。 历史上都是有点实力了,就出来装逼,然后被人一顿暴打,惨败、逃命、崩溃、重组。但神奇的是,他们重组之后,都能缓过一口气来,并熬死了一个又一个敌人,生命力之顽强,让人佩服。 但邵树德和慕容皝、李隆基他们不同。慕容、李二人打完收工,不再理会只剩小半条命的契丹,但邵树德是真盯着他们了。你敢逃,我就敢追,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弄死你。 折芳霭对儿子的表现也十分满意,将他唤到身边,道:“再学个几年,便可以给你二哥做帮手了。” 邵树德看着他们母子,面含笑容。皇后的话,意有所指,他明白。 第五十四章 方略问对 又是一年到来。 这已经是在北京过的第四个春节,百官在北平办公也整整两年了。 两年之间,北平府的变化很大。 西侧城墙被大面积改建,临朔宫拔地而起。 城内二十余坊多了很多新起的豪宅。豪宅的男主人多为随驾而来的公卿、将官,他们年纪普遍不小了,操外地口音,但女主人多为年轻美妇,说着河北官话,有的甚至还带着六七岁的孩儿,也是一桩奇景。 幽都、蓟二县的郊野,操外地口音的农人也明显增多。与他们多接触一番,便知主要来自几个地方:京兆府、华州、同州、灵州、夏州、绥州、银州等,听闻今年还要来一批宋州、汴州百姓,北平府的人口结构真的被永久改变了,特别是在本地人——无论是汉人还是蕃胡——部分南迁湖北道的情况下。 曾经困扰幽州百姓多年的契丹劫掠事件已经完全消失,这或许是新朝带来的积极变化。 从李可举开始,李全忠、李匡威、李匡筹、高思继乃至晋据时代,幽州兵马深度参与中原战争,边防极为空虚,很多堡寨撤守,让契丹马匪越来越活跃。 从一开始的数百骑,慢慢变成数千骑、万余骑,抢了就跑,跑了还来,令幽州百姓苦不堪言。最艰难的时候,甚至连去燕山砍柴都成了一件危险的事情,全镇上下强烈要求将兵马撤回来,不再参与中原战事,但他们的呼声没有得到回应。 大夏没有试图恢复原幽州镇的边防堡寨体系。他们的举动非常直接,重建安东府,大发关西、河北移民,安置府兵,在辽南建立起了一支随时可以北进的武装力量。 山后及营州的收复更是极大改善了幽州的安全态势,契丹部落被驱逐地远远的,再也够不着幽州诸县,百姓自此安乐矣。 另外一个积极的变化是市面繁荣了。 作为大夏三京之一,当天子驻跸于此的时候,各种物资通过永济渠往幽州输送,各色人员往幽州聚集,甚至连域外胡商都被吸引了过来——他们以前走河西走廊进关中,再入洛阳,如今直接横穿草原,再南下幽州。 他们带来了丰富的域外商品,有些看着还很稀罕,如果转卖至河南甚至江淮,当可大赚一笔。而外地的绢帛再经由本地商人之手转卖给胡商,又能大赚一笔。 贸易中心所带来的商业上的好处,无论怎么赞美都不为过。 对幽州本地有志于博取富贵的武人而言,机会也变多了。 圣人喜欢外出打猎,经常借宿民家——这个“民”,显然不一般。 遇到勇武绝伦的少年,他会亲自考校武艺,对上眼了,自然就收入银鞍直。这支圣人的亲军刚刚扩充至五千人,前途非常远大。 总而言之,幽州人对新朝的观感是复杂的。既为他们带来的巨大破坏而恼恨,又为带来的积极变化而欣喜。随着时间的推移,对新朝持否定态度的人会越来越少,持肯定态度的人则越来越多,这是毫无疑问的。 天下,在一点点变化。虽然这种变化的速度还很慢,但趋势非常坚定,不可扭转。 ****** 建极七年的正月,若非必要,邵树德都在休养生息。 公务尽量在白天处理,晚上一般不批阅奏折。实在忙不完,只挑重要的,鸡毛蒜皮的小事交给宰相们办。在他看来,各地官员发过来的奏疏,很大一部分是“垃圾邮件”,完全是浪费时间。 晚上一般亥初就睡觉,抱着储氏或张惠柔软的娇躯,一夜无梦睡到天亮。再起来练一会武,洗个澡,一整天都精神得很。 他是在为征伐契丹作准备。调理身体,养精蓄锐,一旦去了契丹乃至渤海国,可不一定有这么规律的生活了。 二月二十,邵树德在金台殿召见嫡长子邵承节。 “过完二月,二郎便启程前往安东府吧,稍作准备之后,便可动手了。”邵树德接过种氏递来的茶,说道。 “大人,儿二月便可去。”邵承节回道。 “你才成婚两月,便急着东行?怎么,对新妇不满意?”邵树德说道。 种氏很隐蔽地捏了下他的手,邵树德笑了笑,道:“不准。三月再动身。” “好吧。”邵承节无奈应下。 “别不高兴。”邵树德说道:“你的武功不错,黑矟、金刀、飞熊诸军将士对你赞不绝口,阿爷很欣慰。有这份本领,便可在乱世之中立足了。但你还得学学怎么用人,阿爷不指望你能整明白农学、工学、医学上的那些事务,但要学会发现人才,任用人才。你若能学会这个,阿爷也放心把江山交给你了。” 他现在对嫡长子还算满意。 最担忧的黄袍加身的篡位问题,如今看来风险在降低,这是他最大的心病,看到有解决的可能,自然很高兴。 如果嫡长子还精通民政事务,会治国,那当然好。如果不会,那就要给他安排几个有能力的宰相了。他能用好这些宰相的话,哪怕三天两头和武夫泡在一起,也没甚大事。 “儿知道了。”邵承节回道。 “高仁厚来报,他率军南略,收取牂柯蛮贡物,又有牂柯诸族使者入京朝贡。你在剑南数年,对此有何看法?”邵树德将桉上一份奏疏掀开,看了看后,问道。 牂柯蛮其实是一个统称,地域甚广,内部也十分复杂,根本就不是一个民族。唐朝那会懒得区分,统一冠之牂柯蛮的称谓。 之所以能接触到牂柯蛮,是因为高仁厚已统军东行,攻打武泰军的地盘,即原黔中镇。 邵承节在攻灭李茂贞时,军队员额膨胀到十余万。但这些部队要么是临时拉起来的壮丁,战力羸弱,要么是降兵——其实大多数降兵也是李茂贞临时拉起的土团乡夫。 这些兵当然要大规模遣散。 从建极五年下半年开始,一直到建极六年年中,整整一年时间,共遣散了五万余名蜀中丁壮,令其归家复田。 剩下七八万人,一部分充作各州州军,剩下的四万精锐,被编为胜捷军。去年十月,高仁厚留一万人镇守成都府,自领三万大军,带着邵知言、邵知为、邵知行等将,自原遂州镇(领遂、合、昌、渝、泸五州)旧地东进,涪州(治涪陵)半推半就投降。 十一月,又自涪州出发,循涪陵江东南行,于武龙县击败武泰军一部,俘斩四千余人。随后乘胜追击,水行至黔州信宁县,复与武泰军数战,偶有小败,终获大胜。前后俘斩五千,并杀前来相助王建肇的诸部蛮獠万余人,一路进抵黔州理所彭水县西郊。 此时荆南大军也自夔峡南下,一路连战连胜,抵达黔州城北。 当月底,以蔡人为主的武贞都将士杀王建肇,开城投降。 至此,黔州平定。 王师如此神勇,自然令远近震恐。 高仁厚的奏疏中提到,除黔、涪二州外,武泰军治下其余十二州多在观望,或遣使接洽,或暗通款曲,他请求朝廷赦免诸州刺史,以安其心。 邵树德批准了。 像施、溪、思、辰等州刺史,或为王建肇部将,或为当地土豪,并没有拼死抵抗的决心,朝廷重新发一份任命书过去即可。 黔中兵力寡弱,这些正州都是前唐时有过一定程度开发的地方,当地百姓或为唐人移民,或为归化蛮獠,多保留一分元气,对将来的统治有好处。 如今任命书已由五百里加急信使发往黔中各郡,高仁厚也率两万人南下,炫耀兵威。 黔中镇南部,几乎都是古牂柯国旧地,部落众多。 高仁厚分派使者前往各羁縻州。 据他所言,截止正月底,一些离得较近的部落头人已带着礼物前来归顺,但派往充州的使者被杀,他准备率军征讨。 充州位于后世余庆县一带,本为正州,天宝三年降为羁縻州。能让唐廷把正州罢废的,可见当地部落有一定的实力。这次如果讨平了,邵树德决定将其并入费州,不再羁縻之。 “大人,愿意来的赏赐一些礼物,给点官做做。不愿意来的,就打,打到他们服为止。”邵承节说道:“前唐朝廷对付骄藩、逆藩的方略,今可用之。” 唐廷怎么对付叛逆藩镇的?自然是挑动藩镇斗藩镇了。 装逼对抗朝廷的藩镇,被邻镇围攻,损失地盘。即便最后因为出兵的藩镇各怀鬼胎,征讨没能尽全功,但造反的藩镇自己也怕了,朝廷再递个台阶,也就顺服了。大家相安无事,各过各的日子。 那些蛮獠部落,其实也可视为另类的藩镇。上千年了,部落之间不可能没有矛盾,这时候如果有熟悉蛮情的官员做参谋,完全可以借力打力,不求彻底讨平,但求名义臣服,做到这一点还是不难的。 当然,正如前唐时藩镇顺服一段时间后又叛乱一样,蛮獠部落不可能永远顺服。但其实无所谓,有些事情不能指望一劳永逸,出了事再具体分析解决就行。 “不错。”邵树德点头赞许。 儿子的回答和上次一样。打,打到你服为止。服从了的,再给甜枣,给官做。这是正确的方略,但他还需要考校一下细节。有的时候,细节最考验一个人的水平。 “前唐之时,有的逆藩为诸道兵所败,但朝廷却赦免其罪过,你可知为何?”邵树德问道。 “怕逆藩灭亡后,地盘被瓜分呗。”邵承节笑道:“顺藩可以变逆藩,逆藩也可以变顺藩,征讨逆藩的那些藩镇,临阵倒戈的次数并不少,也不是什么好鸟。连州十余的淄青镇的教训,唐廷应该是吸取了,不会让天下出现第二个淄青镇了。” 中唐之时,淄青镇一度连州十余,为天下第一强藩。但在此之前,人家其实并不是逆藩,一度很恭顺,为朝廷出兵打仗,积极上供。但实力强大之后,野心也随之膨胀,最后被诸镇围攻覆灭,地盘一分为三,即天平军、泰宁军、平卢军三镇。 “你有这个认识,阿爷放心了。”邵树德站起身,走到二郎身前,道:“你在蜀中积累的经验,未必适合北地。你在蜀中打败的敌人,也远远没有北地的敌人强,切勿自高自大,目空一切,明白了吗?”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 换源app】 “儿明白了。”邵承节行礼道。 “最近多陪陪娘亲和新妇,三月东行,阿爷对你期望很大,不要玩砸了。”邵树德挥了挥手,道:“退下吧。” 第五十五章 四路进兵 二月末,大夏第六届科举考试如期举行。 今年的考试和往年还是有区别的,因为邵树德亲自主持了殿试。 殿试这种新事物,发源于唐代——“武后载初元年二月,策问贡人于洛城殿,数日方了。殿前试人自此始。” 但殿试并不是固定考试环节。准确地说,举行的次数很少,全看皇帝个人兴趣,有时候连续几十年都没殿试——“随其人主临时所欲。” 原因也很简单,大臣们反对啊——“贡士既试于南宫,已精其较选,而又试之殿庑,是以南宫为不足信邪?” 群臣认为礼部已经考完了,天子再考一遍,是不相信我们吗? 邵树德表示,礼部录取名单不变,他只是想重新定下名次。 于是三月初加殿试,邵树德亲自阅卷。 后宫的才女们嘻嘻哈哈,对卷子品头论足,最后挑选了几份出来,说水平都差不多。 邵树德查了下考生资料,最后钦定深州安平人、三十七岁的崔棁(zhuo)为状元。 三月初六放榜,轰动一时。 成德镇的学子考上了状元,他妈的一定有黑幕!但这又是天子当的考官,谁能送礼送到皇宫?有这关系,还考什么试? 崔棁也很无奈。 我们家三代前就已迁居长安。祖父当过安、濮二州刺史,后入朝。父亲当过唐刑部郎中。他本人大部分时候住在长安,连河北话都不会说,正宗的关西口音,毛的深州人! 所以说,邵树德钦点的这个状元还是很巧妙的,属于关西、河北都能接受的人物。 三月初八,诏授崔棁秘书郎,从六品上,正儿八经的状元起点——人人都知道,现在的秘书省几乎就是天子的私人,草拟诏书的权力,一部分已经被秘书省的人攫取,若要进步,去秘书监卢嗣业手底下混是条不错的路子。 处理完这一档子,邵树德的主要精力就放在完善讨伐契丹战略的细节上了。 其间,他抽空参加了五女儿、曲阳公主邵思的婚礼。 邵思是皇后所出,生于前唐文德二年(889)十月,虚岁十九,出降东京武库丞(卫尉寺属官、从八品下)任瞻。 任瞻今年二十,北衙枢密副使任遇吉嫡子、襄州刺史任振之弟,荫官出身,曾在河南府州军任职,去年转任东京武库丞。 安邑龙池宫时代,任瞻以勋贵子弟的身份与皇子、皇女们一起学习。 邵树德对他还是比较了解的。其人天资不差,但也好不到哪去,中上之资吧。胜在细心、严格,在武库当官正合适——三京武库的主官是武库令,“掌藏天下之兵仗器械,辨其名数,以备国用;丞为之贰。” 当然,他能获得曲阳公主的青睐,除了同学情谊外,人长得不赖也是重要原因。不然的话,同学那么多,凭什么选你? 皇后之女与元从勋贵之子的结合,标准的关西集团内部政治联姻,总之还不错了。 说起来,邵树德现在也有不少孙辈了,主要外孙、外孙女。回乐公主邵果儿与梁汉颙育有四个子女,河阳公主邵沐与禁军将领野利克成育有一子。 赵王妃月娘也怀孕了,大概五月份临盆。 孩子们都很努力,邵树德也不差。他最近刚把何皇后的肚子弄大,有了新年第一个战果。 不过他的时间不多了,秦王邵承节刚被委任为安东行营都指挥使,走陆路前往安东府,统率安东州兵、府兵及正开往直沽坐船的清塞军三万余人,是为伐契丹的一路人马。 邵树德将于四月初一离京,前往营州和龙宫,算算时间,也就半个月了。 ****** 晴朗的天空之下,军旗猎猎,武夫云集。 邵树德又换上了大红色的战袍,策马检阅天雄军、银鞍直三万将士。 赏赐已经发下,众军士气爆棚。邵圣所过之处,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久戍在外,天雄军儿郎们可有怨言?”邵树德问道。 军使臧都保、副使李仁军相视一笑,道:“陛下,天雄军若还有怨言,那就不是天雄军了。” 邵树德亦笑道:“朕有数十万兵,然若说哪支部伍最如臂使指,唯天雄、铁林、武威、银鞍寥寥数军也。” 武威军在外征战很长时间了,已在年前返回汝州休整,取代他们的是休整完毕的突将军,驻防镇州。 与之一同离开的,还有久战疲惫的控鹤军。 这两军有一些战损,邵树德下令从可岚军、清塞军中挑选两千精兵补入。 晋兵现在要求降低了,能当禁军也不错。两千人高高兴兴地收拾行装,到武威、控鹤二军报到。 可岚、清塞二军之前围攻潞州许久,死伤不小,这次被抽走两千人,目前只各剩八千、九千兵,实力大为缩水。 填补天雄军空档的则是关开闰的经略军,该部离北平府只有数日路程。 河东有直隶道、关北道州兵土团驻守,最近刚刚把佑国军也派过去,替换久戍归家的土团乡夫。 洛阳周边有返回休整的武威、控鹤、铁林、天德、银枪等军。 河北有突将、经略、天成、可岚四军弹压。 龙骧军葛从周部已经前往蜀中,替换镇守龙剑年余的义从军。 这么多兵马留镇后方,完全够了。 而征讨契丹,本着狮子搏兔的精神,邵树德调动了绝大部分机动性较强的部队至北平府集结——黑矟、飞熊二军近三万人即将抵达。 他们将由邵树德亲领,与天雄军、银鞍直一起,东进营州,伺机北上。 如果算上横野、大同、万胜黄头三军五万一千人的话,这一路将有步骑十一万,是当之无愧的主力。 这个出征规模,与当年李世民征讨高句丽差不多了:“发天下甲士,召募十万,并趣平壤,以伐高丽。”——加上随征的突厥、契丹、奚、靺鞨甚至是从西域调来的罽宾等部兵马,差不多也是十几万的样子。 这个规模刚刚合适,最好不要超过二十万。毕竟从幽州往辽东运输物资,可没那么容易,损耗是相当大的。 “臧卿,朕意四路伐契丹。第一路由梁汉颙为都指挥使,统率飞龙、金刀、铁骑三军五万人,自草原驱赶牛羊进兵,攻平地松林;第二路由秦王承节统率,发安东府兵一万五千、州兵两千并清塞军九千,计两万六千人;第三路为渤海国大军;第四路便由卿为都指挥使,统兵逾十万,如此重任,不可轻忽啊。”邵树德语重心长地说道。 “臣领旨!”臧都保心中涌起一股豪气,单膝跪地,大声应道。 能指挥十万大军的,天下屈指可数。他很清楚,这是鲤鱼跃龙门的关键一步,跨过去了,他就是李唐宾、卢怀忠、葛从周一类的人物,跨不过去,天雄军军使也别想做了,“年迈不堪驱使”,能到地方上管管州兵就已经是圣人开恩了。 “好!”邵树德亲手将他搀扶而起,道:“朕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卿放手施为。” ****** 耶律全忠呆呆地看着手里的长矛。 他已经被征发为土团乡夫,押运粮草前往营州。考虑到自己契丹人的身份,他不由地有些苦笑。 “走了!走了!”来自濮州的州军小校西方邺挥舞着刀鞘,大声怒吼。 他的心情也不太好。 正月还没过完,他就跟着上官,带着三千多濮州夫子渡河北上,押运着数万捆箭失前往北平。 他是喜欢打仗的,因为可以博取富贵,但问题是此番多半没有他表现的机会——押运粮草,能有屁的机会! 因此,这会他真是憋着一股气,看到呆头呆脑傻站着的夫子就是一顿打,无论是本乡本土的濮州人,还是别的什么地方的土团,他都照打不误。 “啪!”耶律全忠的后背挨了一下,火辣辣地疼。 他不敢痛叫出声,只能跟上西方邺,大步前进。 押运粮草的不止州兵,也有土团乡夫中的佼佼者。耶律全忠十八九岁,身高体壮,土团训练时表现也很不错,因此县里发了套皮甲,外加一根长矛,让他脱离了苦役,成为押运士兵的一员。 西方邺手下有五百兵,其中三百濮州州兵,外加两百幽州土团精壮,负责沿途巡视,支援可能遇袭的运粮队伍。 耶律全忠是真不想干这活,但命运就是如此捉弄人,又有什么办法? “飞熊军!”北边过来一支庞大的队伍,引起了识货之人的惊呼。 耶律全忠转眼望去,呆住了。 武士骑在马上,漫步徜徉。 每一名武士身后,还有两名随从牵着数匹马步行。 有的马儿空跑。 有马背上驮着马槊、甲胃、短刃等器械。 有的马装着行李,鼓鼓囊囊地垂在马鞍两侧。 这是何等豪奢的队伍! 关键队伍还很长,一眼望不到头。 “别数了,三千战兵、六千辅兵,两万匹马。”西方邺的神情不再暴躁,他看着这支趾高气昂走过去的部队,酸熘熘地说道:“其实是花架子。一年到头都打不了一仗,圣人养具装甲骑亏大了。” 西方邺并不孤单,事实上很多禁军将士都这么评论飞熊军。 这支部队的驻地在汝州,家人也生活在那一片。汝州有广成泽牧场,地域辽阔,水草丰美,也只有这种地方,才适合作为飞熊军的驻地——平时可以放牧马儿,节省开支。 飞熊军三千战兵,人马具装,冲起来威风无比。 但禁军将士非常看不起这支队伍,因为随便哪支禁军或州兵往那一站,他都冲不动,也就只有勇气不足的土团乡夫可能会被他们冲垮了。 机动性又很差,长途行军比步兵还慢——其实冤枉了他们,事实上所有骑兵的长途机动性都比不上步兵。 使用场景还十分单一,敌人骑兵看到扭头就跑,你追不上。如果没有蕃兵轻骑护卫侧翼,对方的骑兵甚至敢用骑弓挑衅你。也就只有硬碰硬对冲的时候无往不利了,但这种机会并不多。 养这么一支“废物”,还不如给大伙发赏。 但耶律全忠不懂这些。他只看到这支部队甲胃精良,士气高昂,那粗长的马槊举起来,哪支契丹骑兵扛得住? 这一次,契丹八部真的危险了。 大夏的战争机器发动起来,轻步兵、重步兵、骑马步兵、轻骑兵、军属甲骑、具装甲骑,甚至还有源源不断打制出来的偏厢车,辽东可能还有水师参与,这股排山倒海的力量压过去,足以毁灭整个契丹。 罢了,我已是夏人,又操哪门子心?耶律全忠自嘲一笑,扛着长矛,步履沉重地跟上了车队。 第五十六章 说动(给盟主鬼魅森林i加更) 营口浦码头之上,人声鼎沸,忙乱异常。 康福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么混乱的场面。 辎重车、偏厢车、战马、驮马、挽马、军士、府兵、土团、工匠、水手、官员搅作一团,乱得不成样子。 “这边!这边!你往哪放呢?” “粮食就扔在码头上?万一下雨怎么办?” “让开!让开!别挡路!” “不是让你们去树林边等么?别傻愣着了,快走。” “快!再快一点!船队要走了。” “妈的,你们里正是谁?这么个小身板也来当役徒?两袋麦子都扛不动,要你何用?” “箭失别忘了,还有伤药,先放丙字库。” …… 康福突然之间就乐了,简直比洛阳南市还热闹! 其实吧,不是官吏们本事差,实在是一下子涌入了太多的人和物资,后勤转运压力极大。大伙连着几天白天黑夜连轴转,都快累晕过去了。 “冬冬冬……”聚兵的鼓声响起。 康福往河里撒了一泡尿,抖了抖后,不慌不忙地前往校场,列队站定。 数骑从校场外驰入,在高台前下马。 康福没甚兴趣听他们说什么,况且离得太远,也听不清楚。 他扭头看向赵敬。 这厮也是营口县府兵的队正,腰间挂着弓梢、横刀,身上一件崭新的皮甲,手里拄着步槊。 康福笑了笑,昂首挺胸。朝阳落在身上,银光闪闪。 赵敬的眼睛被晃了一下,他偏过头来,看到康福身上的铁甲,眼睛都红了。 康福刚要说些什么,突然有骑士从各个方阵之间的空隙中穿过,一边走,一边喊道:“擒杀耶律亿者,得县侯!” “县侯!” “县侯!” 欢呼声如海浪般响彻大地,良久乃歇。 “杀阿保机,得县侯!”赵敬满脸通红,看着康福,大笑道。 “擒月理朵怎么算?”康福突然问道。 “哈哈!”军士们轰然大笑。 “那不得给个县公?” 又一阵哄笑声传出。 康福也跟着傻乐。三千人集结在旷野中,对他们的敌人不屑一顾,大声嘲笑,这份豪气确实可以了。 进兵的命令很快下达。 三千人带着器械,排着整齐的队伍,行走在大辽水之畔。 长长的辎重马车遮护着他们的右侧,车上装了不少粮食,垒得高高的。 左侧就是大辽水了,河面上是一艘又一艘满载物资的船只。从后方运过来的铁力马奋力前行,拖曳着船只一路向北。 时不时有忽远忽近的马蹄声传来,那是游骑在外围警戒。 在康福他们走后一天,又一支队伍离开了码头,一路向北。 他们的规模更大,人数上万,分别在大辽水两岸行走。 清塞军军使史敬镕、副使刘彦琮二人并辔而行,都虞候康义诚则前后跑着,督促各部的队形。 “王彦章其人,你可了解?”史敬镕问道。 “听过这名字。”刘彦琮说道:“朱全忠的部将,冲阵挺厉害。” “就这些?”史敬镕惊讶道。 “就这些。”刘彦琮说道。 史敬镕明白了。合着这王彦章冲起来就不管不顾,眼里只有他带的这部分人?唔,应是大局观不太好,缺乏全局视野,应变能力不强,指挥不了大部队。 “怪不得是秦王坐镇中军。”史敬镕笑了笑,道:“王彦章名义上是副手,实际上是先锋或游奕使吧?” “他统带一千骑兵,应是游奕使无疑了。听闻耶律罨古只的契丹兵也归他管,那就好几千骑了。” “罨古只可靠么?” “不知,防着点他就行了。不过此番如此之多的兵马,谅他也不敢反。” 是啊!史敬镕感慨了一声。 圣人应该是操办完晋王丧事就开始谋划攻伐契丹了。别的不谈,光那么多车辆的打制,就不是一朝一夕的工夫,从去年十月到今年四月,长达半年的时间,河北、河南、淮海、直隶四道的工匠们就一直在干这件事。 如今辽南牧草已经开始生长,待到五月,辽西、辽东的牧草也长起来了,正是用兵的好时候。 面对如此威势,契丹拿什么挡?契丹八部的骑兵?还是阿保机新建的奚、渤海、汉儿步兵?抑或是鞑靼、霫、室韦仆从兵? 建功立业的机会不多了啊。 史敬镕心中有数,河东势力加入得太晚了。朝堂之上,缺乏为他们说话和争取利益的大人物。而今天下已打了大半截,立功的机会也少之又少。 征伐契丹,或许是为数不多的良机了,必须要抓住。 ****** 天空响起一声惊雷,淅淅沥沥的春雨落了下来,浇灌了农田,滋润了大地。 野草露出了嫩芽。放眼望去,一片绿意,点缀了上京府单调的荒野。 裴璆匆匆走进了驿馆。 馆内丝竹之声阵阵,隐有婉转的歌声传出。裴璆驻足片刻,直到一曲终了,这才走了进去。 “裴少卿。” “李主簿。” 二人行完礼后,相对而坐。 “李主簿好兴致。”裴璆笑道。 李守信官居大理寺主簿,从七品上。 “兵不发,怏怏不乐,只能听听曲,聊以自慰了。”李守信哼了一声,道。 裴璆以目示意,伎女们行了个礼,退下了。 “军将发矣。”裴璆故意停顿了一下,突然笑道。 “哦?”李守信来了精神,一下子站起,问道:“何时发兵?何人领军?多少兵?” 裴璆拍了拍手,又有仆婢端上了热茶、点心。 他拉着李守信坐下,道:“今日廷议,大王力排众议,发三万军,攻契丹。由王弟大澍贤领军。” 李守信又喜又忧。 喜的是渤海国终于决定出兵了。他一直都想不通,被契丹打成这个狗样,沦陷一府二州之地,中京、上京暴露在契丹兵锋之下,怎么就还幻想与契丹议和呢? 他来渤海的路上吃足了苦头,手脚冻疮直流,到了渤海上京龙泉府后,对方虽然客气,但朝堂上下争论不休,始终不给个准信,让他更是烦闷。 难道渤海人不知道契丹今年还要攻你们吗?简直不可理喻! 还好,听裴璆所言,这个鸟国终于想通了,决定与大夏王师会攻契丹,解决掉这个困扰了他们百余年的祸患。 但李守信还是有点隐忧。 大澍贤这人,实在离谱。不是说他为人如何,主要是领兵打仗的本事太烂了。勃海王将大军交给他,可乎? 但他不准备深究这事了。渤海自有国情在,外人弄不清楚就不要置喙了。兴许换个人领兵,内部失和,人心涣散,打得更差也说不定呢。 “何时发兵?都有哪些兵?”李守信追问道:“裴少卿,这次可是渤海千载难逢的良机啊,可不能拿羸兵来胡乱凑数。” “哪有……”裴璆哈哈笑道:“好教使者知道,这次大王诏令上京、南京、东京三府拣选精兵两万,克期抵达。另有北地内附蕃兵五千、黑水五部蕃兵五千。总计三万大军,皆一时之选,定教契丹大败亏输。” 李守信忽略了裴璆自吹自擂的部分,只详细请教这些部队的来头及构成。 原来,渤海承唐制,有中央禁军及地方州县兵之分。禁军驻防五京地区,总计两万人上下——目前规模仍然是两万,但质量比起十年前不可同日而语。 这次征发的两万渤海兵,便是禁军了。 渤海国同样有内附部落和羁縻部落。 内附部落很复杂,主要分布在北边的怀远、安远、安边、东平等府。 百余年前,渤海立国,随后定下了南进的方略。 一开始比较顺利,马都山之战,联合突厥、契丹,击败唐平卢军及黑水靺鞨、室韦联军,唐损失五千余人。随后又攻新罗,尽取清川江流域,与新罗以大同江为界。 但唐朝终究国力强盛,这个方略存在巨大的局限,其国内也有不同意见—— 开元十四年(726),渤海国王遣弟大门艺及舅任雅发兵以击黑水靺鞨。 大门艺曾在唐朝为质子,不同意攻打大唐的附庸黑水靺鞨,认为可能会引得唐军来救。 “门艺兵至境,上书固谏。武艺怒,遣从兄大壹夏代门艺统兵,征门艺,欲杀之。” 于是爆发了内战,大门艺兵败,间道奔唐,被授予左骁卫将军。 大武艺去世之后,大钦茂继位,他在位五十多年,积极越过北境长城(边墙,防御黑水靺鞨),向北开拓,截断了黑水五部前往唐朝的道路,如今北边诸府,基本都是这位谥号“文王”的渤海国主在位期间奠定的基础。 大钦茂之后,继续北进,并向北迁都至上京龙泉府。 至唐贞元年间,黑水靺鞨的越喜、虞娄两个部落最后一次入长安朝贡,此后再无消息。 大彝震时期(830-858),渤海国疆域达到极盛,共有五京、十五府,总计六十二州,成为海东盛国。 渤海国如今的内附部落,就是当年征服北边诸府之后,投降臣服的部众。 至于黑水五部,则是当年被击败后,一路北窜,然后又“畏臣之”的羁縻部落。 羁縻部落从二十多年前开始就不太听话了,他们居然背离宗主,与新罗国和通,可见渤海国衰落速度之快。 李守信深刻怀疑,渤海国此番能募集五千黑水靺鞨兵,其实是花钱雇来的。 但无所谓了,只要能打契丹,管他怎么来的,于是问道:“到底何时出兵?” “李主簿何急耶?”裴璆无奈道:“眼下才四月,草地刚刚返青,尚未长高,如何出兵?再者,诸部兵马先得在一起操练操练,互相熟悉。总之,须得五月中才行。” “渤海以步军为主,何须等牧草长成?”李守信问道。 渤海国农牧并举,但以水稻种植为主,牧业为辅,他们的军事体制,以步兵为主,骑兵较少。 黑水靺鞨蕃兵之流,也是以渔猎为主,放牧为辅,其实也是步兵,只不过会骑马罢了,与契丹那种并不是一个路子。 既然以步兵为主,何须等待牧草长成? “国中连年遭兵,去岁又有水灾,多有歉收,存粮不丰。奈何,奈何。”裴璆说道。 李守信瞪着他。 裴璆面无表情,只道:“朝议已定,五月中发兵,攻鄚颉府。” 这个进攻方向又很微妙。鄚颉府被契丹占去,渤海国大军杀过去,也是为了收复失地。至于收复失地后会不会继续西进,攻入契丹境内,那就很难说了。 李守信突然一笑,道:“五月就五月吧,届时王师也已大至,正可合围契丹。” 到这个份上,他已经能交差了,毕竟说动了渤海国出兵。但还是有些遗憾,如果能让渤海提早出兵,吸引契丹注意力的话,王师就更有把握了。 】 无奈渤海人不傻,他们想等着王师先与契丹人打上,然后再从背后捡便宜。 这帮孙子! 第五十七章 古戍无城复无屋 建极七年(907)三月底,万胜黄头军携带大批粮草物资,离开了北平府,前往营州。 去年他们已经去过一次了,三千人押送了二十万斛粮豆,屯于柳城县。 这次规模更甚往昔,万余辆马车、驴车、骡车、牛车之类的载具离京,载运着足足四十万斛粮食,幽州府库几为之一空。 万胜黄头军现有将近一万三千人,其中步兵一万,骑兵两千余——老万胜黄头已与石君立带过来的厅前黄甲军一部合并。 朝廷诏令石君立为军使,老万胜黄头军军使李从珂为副使。 这个安排自然让李从珂非常不满,但他也不敢对朝廷撒气,就只好把怒火倾泻在石君立身上了。 这支部队,内部不和,问题很大。很难说朝廷这样安排是不是故意的,但更大的可能是为了限制李嗣源的影响力,毕竟他已经是天成军使,拥众一万八千,且较大同军更为精锐一些。 四月初一,邵树德在临朔宫金台殿举办了朔望大朝会,所有在京九品以上职事官全部参加。 朝会之上,正式宣布了征讨契丹之事,并下发诏书。 《谕契丹八部制》—— “朕以夙荷丕基,乍平天下,非不欲宠绥四海,协和万邦,广正朔以遐同,俾人伦之有序……近者耶律亿弑杀汗王,窃据大位。包奸蕴恶之情,何方可保?有父有君之国,皆所不容。” “八部酋豪未始包藏,专听诳惑,党一夫之罪恶,绝两国之欢盟。纵彼犬羊,窥吾亭鄣。徒刲牛耳,难保兽心……” “宣王讲武,逐猃狁于太原;汉帝出师,走匈奴于瀚海……今者躬提黄钺,亲指灵旗,驻于和龙,自春徂冬,见蒐兵甲,决战西楼。冀成破竹之功,以殄折胶之寇。” 随后又是一封《讨耶律亿制》,详细任命了诸路兵马统帅——其实早就提前任命了,这份诏书只不过将其公之于众罢了。 朝会结束之后,邵树德也不准备耽搁了,在金台殿发布命令:以皇后折氏监国,临朝听政,门下侍郎萧蘧、赵光逢、户部尚书裴枢、刑部尚书裴贽、秘书监卢嗣业总揽政务,南、北二衙诸位枢相处理军务。 中书侍郎陈诚、户部侍郎张玄宴、兵部侍郎杜晓、工部侍郎杨涉、南衙枢密副使胡真、李唐宾、北衙枢密副使张归弁、王瑶、内务府少监张筠、赵王邵嗣武、燕王邵明义、驸马都尉李存勖等官员宗亲随驾,一同前往营州。 午时,与家人一起吃完午饭后,邵树德在银鞍直、天雄军的护卫下前往营州。 皇后带着留守官员出城数里相送。 邵树德拉着皇后的手,低笑道:“娘子稍待数月便是,为夫东去,给你带几盒珍珠回来。” 折芳霭掩嘴而笑,仔细理了理邵树德的戎服。 她贵为皇后,要什么没有?但夫君的话,依然让她心中喜悦。 “军国大事,万勿儿戏。”折芳霭说道:“夫君天纵之姿,指经纶于掌内,藏甲马于胸中,契丹丑辈,定然不是对手。该怎么打就怎么打,该打多久就打多久,无需惦记朝中,妾会仔细打理,以待夫君凯旋。” “好,好!”邵树德感慨道:“吾有贤妻,胜十万大军。” ****** 大军东行,还是走传统的卢龙道。 四月初四夜,邵树德夜宿蓟州。 刺史萧叠捧着户籍账册,亲至馆驿,州中大小事务,一一禀报。 邵树德对各种数字一略而过,他最关心编户的蕃人老不老实,能不能接受新生活。得知有关西农学生相助,情况在积极改善中后,他心怀大慰。 初五小雨,继续东行。 邵树德仔细观察着驿道两侧的乡村景色。 一些明显蕃胡出身的百姓在田间笨拙地劳作着。他们的耐性不高,总是干着干着就要休息。看到路边过兵了,甚至还停下手中的活计,出神地张望着。 看那模样,似乎不甘心干农活,宁愿当兵上阵拼命。 邵树德哂笑,他们还处在阵痛期。到第二代,差不多就和汉人无异了。 四月十五,夜宿柳城军,平州刺史陈素前来觐见。 与萧叠汇报的情况大同小异。蓟、平十二县,加起来十余万口人,一半以上是编户蕃胡,邵树德特意问了问有什么困难,得知严重缺乏耕牛后,一时也无语。 别看大夏牲畜数量庞大,但那多是肉牛、奶牛。耕牛也在大量培育、训练,但仍然供不应求,且多发往直隶、河南、淮海、湖北诸道,河北的优先级不够高,排在后面了。 但陈素的诉苦也不是没有效果,邵树德当场找来门下侍郎赵光逢,令其解决此事——其实就是减少其他地方的份额,拨一部分至河北,廉价租给百姓。 十六日起行前,晋阳有使者来报,河东道巡抚使李袭吉薨。 邵树德默然。 其实这也是意料之中的。自从办完李克用的丧事后,李袭吉的身体就每况愈下。邵树德特遣宫中名医前往晋阳,为李袭吉诊治、调养。但御医们的妙手,最终也就只让李袭吉多活了半年左右,最终还是病逝了。 这就是命,没办法。 邵树德令秘书郎崔棁草拟圣旨,发往中书:以邢州刺史王抟为河东道巡抚使,以辽州长史冯道为邢州刺史,以前昭义幕府推官郭崇韬为潞州别驾。 走了一个李袭吉,又提拔了两个河东后起之辈。义兄死后,邵树德并没有翻脸,对河东上下还是“爱护有加”。 四月二十二日,邵树德抵达临渝关。 而在此前一天,他曾驾临碣石山,以观沧海。 嗯,憋了半天,没留下什么诗作,但他的感慨还是不少。 孟德,你当年征乌桓时的条件,可比我差多了。不得已行险冒进,绕小路迂回,辎重全无,士卒又累又饿,披甲者少。此战若败,历史可能就改变了。 凭吊古人一番后,二十三日夜宿营州来安(绥中)县。 此时得到江西那边的消息:保宁军大掠江州,李杭不能制。 话说这支部队七月份抵达蕲州。正逢酷暑,也没什么行动。 从徐州南下的平卢军于七月部署至淮水一线,威慑淮军。八月初,高思纶率三千人渡河,为淮人截断浮桥,全军大恐。淮人趁势勐攻,高思纶大败,高思继、李存孝于上游新造浮桥,将高思纶救回了北岸。 此战虽败,但平卢军主力的压迫性仍然很强。杨吴楚州刺史李承鼐不敢怠慢,连连请兵,有力牵制了敌军的力量。 十二月,淮军围攻洪州数月,久战不克。惊闻顾全武自浙西出兵,连战连捷,不得不退兵。 等待许久的保宁军抓住机会,遣精兵三千余人偷渡大江,尾随淮人后军追击。 淮人正值撤军,无心恋战,遂致大败。连江州也不敢守了,扔下了断后的队伍,一口气撤回了宣歙镇。 保宁军紧咬不放,攻入池州境内,掳掠一番而还。 江州刺史钟匡范弃城而逃,为保宁军所获,逼问出家财下落后,一刀两段。 建极七年正月,保宁军在江州过年。李杭还特地从洪州赶至,带着从钟匡时那里敲来的财货犒军,保宁军喜笑颜开,遂驻守此地。 钟匡时索要江州,不果。 本来事情就这样了,但在四月初,保宁军借口寒食节无赏,不顾军将劝阻,大掠江州诸县。 李杭气甚,便报了上来。 邵树德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两遍,心道这才是他妈的晋军本色啊! 之前有他在河东压着,这帮人还知道夹起尾巴做人,如今觉得天高皇帝远了,一个个故态复萌了是吧? 当场下旨:令李存贤、李嗣肱严肃军纪,捕杀首倡劫掠军士——名单已由李杭查访后报了上来。 这份旨意其实有些不痛不痒。 艰难以来军士作乱劫掠,军官其实很难阻止,只能先任他们尽兴,然后再秋后算账。邵树德这个旨意,也是秋后算账。一般而言,此时保宁军上下已经饱掠,你捕杀一些倒霉鬼,不至于引起太大的反弹。 另外,他也想看看李存贤、李嗣肱、李承约、袁建丰等人,到底有没有失去对这支部队的控制力。 希望他们没有。晋军整体比河北藩镇听话,桀骜归桀骜,还不至于当场杀将造反。 处理完这件事后,邵树德继续向东北方向行军。沿着弯弯曲曲的卢龙道,中经白狼县,往柳城开进。 一路之上的景色,与临渝关内又大不一样。到处可以看见破损的房屋、寺庙、城垣,荒废的农田、果园、水渠。 胡汉拉锯之地,每一次易手,当地生活方式都会发生巨大的变化。 但战场上被人击败也就算了,有时候人祸所造成的深远影响,当真难以述说——司马懿屠辽东,祸害遗千年。 整个北朝数百年,辽东其实一直没缓过气来。胡人大量进入,辽东的文明水平大幅度倒退。 换源app】 唐代设立营州,慢慢收拾旧山河,但蕃胡部落早已成气候。安史之乱后,更是全面倒退,再度回到蒙昧状态。 惜哉! 五月初十,邵树德抵达营州理所柳城县。 第五十八章 驻马相看辽水傍 柳城曾是乌桓蹋顿、前燕慕容皝所都之处,后燕、北燕继续在此为都,向为辽西名镇,关防重地。后魏灭燕之后,置营州、和龙镇,刺史兼任镇将,领护东夷校尉。 和龙镇早已湮没在历史尘埃之中,如今拔地而起的是和龙宫,一座由营州诸部酋豪“倾力赞助”,而后修成的行宫,位于营州之北——因为和龙宫的原因,营州也被称为“龙城”。 “近日多有契丹游骑窥伺,末将已遣人驱逐过很多次了。但契丹人依然抄小道靠近,刺探不休。”和龙宫内,刚刚安顿下来的邵树德第一时间召见营州刺史种觐仙、州军指挥使李嗣本,此时便是李嗣本在回话。 “无妨。还能指望阿保机一辈子蒙在鼓里不成?”邵树德说道:“春暖花开,冰雪化冻,他若再不遣人过来瞧瞧,那也太差劲了。你们可曾遣人至契丹境内查探?” 韩知古这人,对阿保机说的都是事实,但产生的效果却让人叹为观止。能麻痹阿保机一个月都是赚的,这给了大夏诸路兵马依次到位,互相合击的机会。 “有的。”李嗣本回道:“军校周继英逾松陉岭,擒捉一奚人小豪回来,拷讯得知,六部奚、迭剌六部奚早在二月下旬就被征召了一批前往潢水,听闻契丹新汗耶律亿在谋划东伐渤海国。四月之时,因闻知大辽水方向出现王师船队,契丹大恐,遂停伐渤海。再后面的事,他就不知道了。” “朕来的路上,见牧草长势不错。北边如何了?”邵树德问道。 “刚长出寸许。” “再长一些时日,差不多了。”邵树德点了点头。 在这种常年没有耕作的地方,牧草是可以长得很高的。越是处女地,长得越茂盛。 他依稀记得,历史上西班牙人第一次进入拉普拉塔河口,踏上潘帕斯草原的时候,遗落了从旧大陆带来的大蓟。结果这种植物在积累了千万年火山灰的肥沃土壤上疯狂生长,比人还高。 西班牙人遗落在当地的安达卢西亚黑牛,也成了野牛,渐渐繁衍出了数千万头之多。以至于殖民者杀死野牛后,只取牛皮和牛眼后部一小块肉,其余尽皆遗弃,任鸟兽啃食。 但在中原农耕地区,牧草是长不了这么茂盛的,因为土壤里的养分都被农作物吸收了,太过贫瘠。 从辽南到渤海国最北端,因为气温的关系,牧草出芽、生长并不同步。寸许的牧草,可不够牛羊啃食,还得再长个十来天。 “营州蕃部,可征发完毕?”邵树德又问道。 “诸部进献牛羊二十万,出丁两万。”李嗣本回道:“尽已集结完毕。” “让他们休整三日,随后便归天雄军臧都头节制,你部也一样。”邵树德说道。 “遵旨。”李嗣本应道。 随后邵树德又与李嗣本谈了一些州军建设及本地安全形势的话,然后便让他先行离开了。 “种卿来营州也有段时日了,感觉如何?”邵树德又看向刺史种觐仙,问道。 营州有六县,目前计有两万三千余户、近十一万八千口。这都是编户人口,也是此地重新恢复汉化的中坚力量。 种觐仙于建极四年下半年来营州,至今已近三年。他用自己的老关系,拉了很多学生、友人过来。这些人别的能力或许一般,但当教师教化蕃胡却很适合,听闻有人还自己出钱办了学校、书院什么的,广招学生——有的时候,理想主义者的热情确实让人感叹。 “陛下,营州勾通内外,实为利害紧要之处。又山川水泽众多,利于牛羊孳息,平地沃壤也不少,可供耕作。”种觐仙说道:“臣刺营州三年,已辟得田地一万三千余顷,办官营牧场两所,开学校七所,整修驿道……” 种觐仙谈起他所做的事情,头头是道,神采飞扬。 邵树德含笑听着。 这老头在河北名气很大,但仕途不顺。难得遇到全力支持他的君上,任他施为,心中之畅快,溢于言表。 说到最后,种觐仙直接起身,斩钉截铁地说道:“臣请陛下再给老夫数年光阴,定还给朝廷一个新营州。” “种卿坐下。”邵树德笑道:“朕伐完契丹,并不会不管不顾。辽地广阔,离北京又近,放之任之隐患太大,还是得花精力守着。营州和安东府,便是朝廷控制辽地的两大支柱,缺一不可。种卿如此干劲,朕感慨颇多,或可荫一二种氏子弟为官。” “陛下,吏制乃大夏根本,岂可轻坏?种氏子弟,成器的自然可考学进官,不成器的,纵然当上官了,也是为祸一方,臣请陛下收回成命。”种觐仙说道。 邵树德肃然起敬。 老种是个方正的人,他之前已经领教过了,今天再一次接受冲击,敬意更深。同时也有些惭愧,我刚把你孙女的肚子玩大…… “种氏之功,朕心中有数。”邵树德说道:“营州可还缺什么?” 种觐仙似乎早有准备,一听便道:“军粮若有富余,不妨拨一些至州库。通定、巫闾、来安三县,有部落散户若干,臣欲将其编户,粮草有所欠缺。” “军粮不可轻动。”邵树德沉吟道:“朕可令北平府征发役徒,特别转运一批过来。营州六县,尽付于卿矣。” “臣定不负陛下所望。”种老头中气十足地答道。 ****** 五月十三,邵树德在银鞍直五千骑的护卫下,一路向东,经辽西(义县)、巫闾(北镇),抵达了通定县(新民东北)。 离开之前,臧都保已经制定好了作战计划,呈报上来后,邵树德看了看,中规中矩,没什么问题,便回了一句:“臧卿自做主便是。”——当然,如果计划有问题,他便不会说这种漂亮话了。 通定县之外,大军云集,但却不是邵树德带过来的主力部队,而是自营口北上的人马。 出乎意外,邵树德的到来,引起了府兵们的一阵欢呼。 邵树德也面露微笑,亲口叫出了几个前归德军军校的名字,欢呼声更甚。 通定县对岸的白望城外,上万军士将城池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是三天前到达的。 邵承节于四月上旬离开营口,带着蕃汉兵马三万余人北上。 走了几天之后,就被前来放牧的契丹人发现。 他们的兵力并不多,也没打算硬拼,而是想尽一切办法迟滞他们的速度。期间也爆发了几次中等规模的战斗,契丹败北。 随后契丹又南下试图截断夏军的粮道,但在发现他们绝大部分粮草都是通过河道运输后,绝望了。 就在邵树德抵达和龙宫的同一天,安东大军包围了白望城,此时已正式进入到了攻坚阶段。 关键的城门附近,双方激烈争夺着。 清塞军都虞候康义诚刚刚裹伤完毕,见战事吃紧,一把推开阻拦他的亲兵,带着两百余人冲到了南门附近。 密集的箭矢飞了过来,大盾上白花花一片,煞是好看。 康义诚手持一柄铁锏,错身冲入人群之中,根本不管敌人招呼过来的兵器,挥舞铁锏横劈竖砸,所向披靡。 跟在他身后的晋兵们也豁出去了,硬顶着敌人刺过来的长矛,奋勇冲杀。 战斗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契丹兵一步步后退,晋兵一步步前进,城门眼看就要夺下来。 而在东城之外,一支骑军也出动了。 领头一人手持铁枪,带着数百骑,将出城的敌军骑卒迎头击散。 铁枪如同毒龙一般,每每以刁钻的角度刺出,所过之处,敌骑纷纷落马。 “王铁枪!” “王铁枪!” 战场上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呼声。 邵树德转头看向余庐睹姑,脸色不是很好看:“你不是说只要大军一至,白望城直接投诚么?” “陛下……”余庐睹姑可怜兮兮地看了他一眼。 “哼!”邵树德不再和女奴废话,专心看着战场。 其实余庐睹姑还是起到作用了的,至少确实有人献城门,但操作不行,让人给宰了。幸好清塞军动作快,一拥而上,不顾伤亡,与敌人硬拼,终于将差点关上的城门夺了回来,然后将绝望中亡命厮杀的敌人向里推。 在他看来,白望城基本已经陷落了。 “图来!”邵树德一伸手。 储慎平双手递上丝绢地图。 邵树德展开一看,战场局势已了然于胸。 四路伐契,平地松林那一路算算时间应该快到了,或许还没发起正式进攻,但最多再有七八天时间,他们就将契丹人交手——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安东府北上的这一路是最先出发的,一路遭袭扰,但且战且进,勇不可当,此时已在围攻白望城。攻下此地后,便可向东呼应辽阳,然后清扫一番后方,契丹人在辽河平原上的牧场就彻底废了。 邵树德亲领的主力部队也即将发起进攻,朝东北方向进军,直插契丹人曾经的衙帐所在地(库伦旗)。 第四路渤海国大军,爱来不来。 四路主力之外,还有一些小规模的牵制行动。 长夏宫方向,邵知礼将征发丁壮万人,袭扰奚人牧地。 濡州承德县方向,史建瑭率沙陀轻骑万人,自西南向东北方向分散袭扰。 这两路都是袭扰性质,意在迷惑契丹人,让他们搞不清楚夏军的主攻方向,应对失措。 战争才刚刚开始,邵树德倒想看看,阿保机会如何应对。 “城破了!”河东岸的欢呼声动天彻地。 邵树德定睛望去,果然,清塞军已自南门攻入,势不可挡。 城头上的契丹人狼奔豕突,纷纷溃散。安东府兵、州兵们士气大振,杀散了少许还在抵抗的敌兵,奋勇登上城头。 邵树德畅快地大笑,出征以来,第一座契丹城池陷落。 (本章完) 第五十九章 各个击破 头下军州制度,是契丹人蹒跚学步的开始,也是他们经济实力慢慢提升的基础。 贵族筑城,通过安置渤海、汉人奴隶的方式,大力发展农业、手工业,这条路子是对的。 耶律释鲁最先这么做,可见他确实是个人才,八部于越不是白当的,眼光比阿保机还强上那么几分。 若非历史上他儿子滑哥惧怕玩弄花姑的事情暴露,将父亲释鲁杀了的话,天知道契丹会是什么走向。 英雄的崛起,需要时势。 释鲁年轻时契丹实力还很弱小,等到契丹强大起来时,他又老了,还被儿子弑杀,只能徒唤奈何。 当然阿保机的见识也不错。 他本就喜欢汉地文化,见到伯父释鲁首筑越王城时,立刻大力推广。但他也没有时势,这才区区几年时间,契丹的积累还远远不够,就被中原大军打上门来了——邵树德对在历史上证明过自己的人,向来毫不留情。 攻克白望城后,邵承节特地过河向老父禀报。 “吾儿壮哉!”邵树德笑道:“若尽数击破契丹八部的头下军州,让他们重回游牧,又有何惧哉?” 游牧的部落,粮食不足,药品不足,铁器不足,生活物资不足,可谓什么都缺,实力极其弱小。他们要想强大起来,只有一个机会:遇到走下坡路的农耕政权,然后这个政权还得武力衰弱,文恬武嬉,然后以小博大,一举击败之,再滚雪球发展。 金灭辽、蒙灭金,就是这么个情形。 但如果农耕政权并未衰弱,即便你自己做到了极致,那也是完蛋的节奏。 吐蕃本身有一定的农业基础,又从中亚、南亚搞到了各种技术,自身制度方面也相当不错了,与阿骨打的猛安谋克、成吉思汗的万户制度大同小异,但这个农耕、游牧复合型政权运气不好,遇到了安史之乱前的大唐,在玄宗时期连连失利,败亡之势非常明显。 契丹如果仅仅是个游牧政权,对邵树德的百战精兵,又有什么威胁? 说句难听的,你连马都没我多。 巅峰期的唐朝养马七十万匹,巅峰期的辽国养马百余万匹,如果是初生期的契丹呢? 大夏有河阳、广成、虢州、沙苑、银川、永清、黑水、删丹、东使、西使、南使、楼烦等十余个官牧,契丹八部要不来比一比,到底谁的马多? “大人,白望城俘获男女丁口四万余人,多为渤海百姓,如何处置?”邵承节问道:“儿自营口北上,一路还俘获契丹、奚、渤海人万余,牛羊十三万,眼下也无处安置。” “安东府现有多少府兵部曲?”邵树德问道。 “应……应有十万吧。”邵承节有些不确定。 “哼!”邵树德冷哼一声,道:“阿爷告诉你,是七万三千余人。别把心思都放在军事上,有些东西,你该要了解一下了。大郎就比你清楚得多。” “儿受教。”邵承节低头应是。 “这五万多人,交给杜光乂。”邵树德说道:“安东府一万七千府兵,还有多少人没分地,没部曲的,打完这仗后,你再点检一番。这是为父交给你的任务,别就知道打打杀杀。” 府兵,其实是为了解决数量庞大的职业武夫而推出的一个低成本解决方案。朝廷给五年过渡期,归德军因为态度较好,愿意接受当府兵,故最先开始分地、分部曲,他们这批人的五年过渡期刚好在去年(建极六年)结束。 龙武军一开始整体比较抵触,只有一少部分人愿意跟着归德军一起当府兵。后来一部分人想通了,每年都有人陆陆续续愿意当府兵,故整体到期的时间拉得比较开,至今还有很多人处于过渡期,拿朝廷军饷,分到地的人大概有一半的样子。 清夷军的过渡期结束得更晚,大部分人名为府兵,实际上还是募兵,还在排队等待分地。 “大人,新打下的这些地方,也归安东府么?”邵承节问道。 “阿爷打算新置一州,曰沈州。”邵树德说道:“这样吧,安东府尚未分地之府兵,能在当地安置的,便置于安东府,如果不够的,便发往沈州。” 按照他的打算,安东府今后局限于辽东半岛上,再往北,还得新设州县。 作为中原王朝的威胁来源,西北已经越来越不行了,今后将是东北,必须重点控制。 “儿明矣。”邵承节应道:“若无他事,儿这就过河,督促诸军奋战。” “去吧。”邵树德摆了摆手,目送儿子渡河东去。 契丹的主力并不在这一片。 虽然辽河流域是上好的建设头下军州的地方,但出于惯性或其他因素,重心依然在北方。 ****** 木叶山其实根本称不上山,充其量只是草原沙漠中的一处小土包罢了,位于后世双辽市东北十里左右,即新开河与老哈河汇流处附近。 宋代苏辙出使辽国,作木叶山诗,称“兹山亦沙阜”。 但契丹人却视此为神山,因为他们的古代传说中,有太多内容与这个沙包有关。 阿保机对木叶山也充满了感情。 因为在四个月前,他就是在这里举行仪式,祭天登基,成为契丹八部新的大汗。 那时候,各部贵人们无论情不情愿,尽皆拜倒在地,让他凭空生出了万丈豪情。 四个月后,贵人们再一次齐聚木叶山。这一次,他们脸上的表情十分凝重,甚至可以看出恐惧、害怕的意味。 情况已经很明了了。夏国三路出师,直攻契丹。 根据目前得到的消息,夏主邵树德已经亲至营州,总督大军北进。 而在其左右两翼,还各有一路兵马。 其中,左翼由他们的老熟人、柔州行营都指挥使梁汉颙指挥,兵众号称二十万。 五月初的时候,楮特部派人抵近侦察,发现夏人在西边的草原上放牧牛羊,一边放牧,一边东进。正待试探性攻一下的时候,突然出现了夏军马队。楮特部游骑退走,夏人并未追击。 这一路,不是虚兵,而是实实在在的大军。纵然没有二十万,十万人估计还是有的。 楮特部还在继续打探,试图弄清楚他们到底有多少人。 邵树德的右翼有一路兵,同样是他们的老熟人,来自安东府的兵马。他们号称十万众,沿着大辽水北上。 迭剌六部奚派人试探性进攻,在付出了一定的伤亡后,依然毫无办法。 他们辎重、粮草多置于船上,且有强弓劲弩射出,真的无处下手。 辽水两岸亦有步骑行走,外以车为屏障,内置精兵甲士。进攻之时,贼人不乱,镇定自若,让人想起了当年一路直进辽阳的刘鄩。 这一路已经攻克了菩萨奴的头下军州白望城。守城兵丁全军覆没,竟然没一个人逃出来。可见其战斗力还是很强劲的,兵力也不少,应该在五万人上下。 邵贼的主力也已经北进,目标直指他们的老衙帐。这一路的兵似乎比左右两翼都要多,因为行军之时,旌旗铺天盖地,鼓声十余里之外亦可听闻。而且,他们的骑兵非常多,远远驱逐游骑,不让任何人靠近,很难估算其正确兵力。 统兵的将领叫臧都保,名不见经传,但他居然带着“大军五十万”,可见不是等闲之辈。 另外,就在数日前,鄚颉府方向来报,有渤海兵窥伺。再遣人深入敌境打探,居然见到了正铺天盖地行军的渤海大军,大概三四万人的样子,步兵居多,骑兵只有四五千。 想办法捕了几个俘虏后,得知勃海王大玮瑎病中遣王弟大澍贤统军西进,攻契丹。据说是受了夏人的蛊惑,将国内精兵尽数搜刮出来,打算毕其功于一役了。 而在夏人的长夏宫、濡州方向,也有轻骑突入境内,四处烧杀抢掠,很难说他们后方有没有跟着主力大军。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所有人都知道了,所有人都头皮发麻。 邵贼这次到底出动了多少兵马?数下来都超过三十万了吧?他疯了不成?杨广带着一百万大军征高句丽,把自己国家打没了,你出动三十万大军,一旦失败,立国不过数年的夏朝必将土崩瓦解。 你这么做,还有丝毫理智吗?值得吗? 真是疯了! “阿保机,你是大汗,你拿主意吧。”释鲁昨天一夜没合眼,心中焦躁不安,多次想要说些什么,最终都放弃了。 阿保机看了伯父一眼,点了点头,道:“诸位也不用太慌。昨日撒剌只寻青牛白马问计,倾听半晌,已有定计。” “阿保机,你说吧,我们听你的。” “事已至此,该团结一下了。阿保机你做主吧,大不了一死。” “看夏人这个样子,求和也是不可能了。出动了这么多兵马,总得捞回点什么,咱们怕是给不起啊。” “夏贼悬师深入,谁胜谁败还不一定呢,怕什么?杀就是了。” “对!与他们拼了!” 阿保机静静扫了众人一眼,声音渐渐平息了下去。 “诸位有这份战意,我便放心了。”阿保机说道:“撒剌只只有一句话,各个击破!分进合击,是汉人的重要兵法,但这种兵法,却不是每个人都能玩好的。如今我们面临着四路敌人,他们有的强,有的弱,有的快,有的慢,有的勇敢,有的胆怯……” 说到这里,阿保机的右手一挥而下,道:“正好各个击破。现在听我命令,八部男女老幼,不要迟疑,已经撤离的,不要回头。还没撤的,赶紧去北楼。丁壮、战马继续征集,三户出一丁是不够的,而今生死存亡之际,三户当出两丁,自备粮马、器械,听我号令。凭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这一仗,我们能赢!” (本章完) 第六十章 试了试斤两 “夫君。”看着披挂整齐的阿保机,月理朵心中惶恐。 阿保机沉默了一下,道:“属珊军你带着,护送各部百姓去北楼,相机行事。如果遇到敌人,不要犹豫。” 月理朵不是婆婆妈妈的性格,她知道这会确实很关键了,压下心中万般情绪,说道:“好!” 阿保机翻身上马,临走之前,又回过头来,低声道:“婆闰虽然是你弟弟,但性子不够刚强,关键时刻容易慌乱。若不行,你自夺其兵权,指挥作战。” 月理朵叹了口气,道:“我知道。” 属珊军是她挑人组建起来的,也是她的军队。之所以交给婆闰在带,也是实在无人了。这会要掩护百姓、牛羊撤退,她自然不会再优柔寡断。 “欲稳、霞里、海里,我们走!”阿保机一夹马腹,轻盈地冲了出去。 数十酋豪紧紧跟在后面,大鹘、小鹘二军万余骑紧随其后,呼啸而去。 “阿姐,大家都说,夏国百万大军北伐。若是一般人也就罢了,当年濡源之战,银枪军只冲了三四次,就把我们的人冲散了。这次也不知道那个银枪军来没来,若是来了……”述律婆闰奔了过来,脸色不是很好,低声说道。 “啪!”月理朵直接甩了一个耳光上去,骂道:“你还是男人吗?怕死有用吗?夏贼会放过你吗?” 一个耳光、三个问题,直接让婆闰晕了。 “这……”他嗫嚅道。 “立刻带着你的人,去紫蒙城,不到最后一刻,不准逃跑。”月理朵用危险的眼神看着弟弟,道:“如果你再不表现地像个男人一样,我会杀了你。” “好。”述律婆闰捂着脸,灰熘熘离去。 紫蒙城是月理朵的头下军州,有好几万百姓,位于木叶山西北——后世科尔沁左翼中旗哈拉图达城附近,辽国永州长宁县一带。 阿保机本打算把人全撤走,但月理朵拒绝了。她认为契丹八部粮草不丰,今年耽误了耕种,几万百姓根本接济不过来,还不如把他们留下来,还能挡一挡夏军。 意思很明显了,我的头下军州,我的奴隶即便死光了,我也不心疼。关键时刻,千万不能婆婆妈妈,因小失大。该舍弃的就得舍弃,永远选择最理智的办法。 阿保机联想到其他贵人舍不得那些坛坛罐罐的模样,顿时大为感慨,还不如妇人果断! 婆闰离开了,月理朵上了一匹马,不慌不忙地上好弓弦,又往手指上套上彄环,试了试好,挎在腰间。 属珊军的骑士分散在四周,士气有些低落。 跟着一起北撤的部落老弱们更是垂头丧气。有那冲动热血的少年,恨不得提着骨朵就去找夏人拼命,但在长辈的呵斥下,最终还是止住了。 所有人都将到北楼暂避。 那是一处新建的地方,在西楼北数百里,浑河(非沉阳之浑河)北岸,听闻水草丰美,可暂时喘息一下,等待南边的消息。 “娘娘,去了北楼还会回来吗?”九岁的儿子耶律突欲坐在马车上,仰着脸问道。 六岁的耶律尧骨坐在他身后,好奇地看着周围的沙地,几次试图下车玩耍,但都被姐姐耶律质古拉住了。 月理朵用严厉的眼神看了一眼二儿子,又对长子突欲说道:“娘娘不喜欢骗人,也不喜欢用假话安慰人,我的孩子也不可以终日生活在假话之中。” 耶律突欲似懂非懂,懵懂点头。 “说实话,回去的可能不大。”月理朵说道:“夏国兴师数十万,都是百战老兵。你们爷爷没把握打赢,契丹也没把握打赢。如果输了,大概就只有流亡一途。而流亡的过程中,危机密布,可能会死很多人。不是被敌人杀死,就是饿死。” 耶律质古紧咬着嘴唇,抱着尧骨的手下意识紧了紧。 突欲则大为惊讶,一时合不上嘴巴。 “所以——”月理朵看着孩子们,道:“从明天开始,你们要学会厮杀,要学会挤奶,要学会与人打交道。娘娘不可能永远护着你们,总有遇到危险的时候。人要靠自己,不光娘娘如此,你们也一样,明白了吗?” “明白了。”耶律突欲合上嘴巴,闷闷不乐。 月理朵轻叹了口气,随即又目光坚定地看着北方。人不能丧失希望,只要还活着,就有机会。 大风吹拂,扬起漫天尘沙。庞大的车队行走在孤寂的草原之上,踟蹰向北。 马儿烦躁地喷了喷响鼻,默默赶路。 顽皮的羊儿熘出了队伍,跑到一边啃食了几棵青草,又在牧人的驱赶下回了羊群。 骑士来回奔驰着,传递着一条又一条消息。 月理朵摸了摸腰间的匕首,事情还没到最坏的时候,她不会放弃的。 ****** “冬冬冬……”无数的脚步踏在沙地、青草之上,在旷野之中列阵。 万胜黄头军副使李从珂大踏步上前,甲叶子哗啦啦作响。 如雷的马蹄声不断响起,远处的天际边,成群结队的骑士慢慢逼近,马速似乎也在渐渐提高。 “啪!”李从珂将最后一口米酒喝完,甩掉了牛皮水囊,然后提着一根步槊,转身扫视着列好阵的步卒。 很好!敌骑在慢慢逼近,烟尘充塞了天地间,万胜黄头军的武夫们没有任何畏惧胆怯之情。 他们好整以暇地抽刀出鞘,检查着兵刃能否正常使用。 五百名士卒持着弩机排布于两侧。 汴州制造的名器,“其弩张一大机,则十二小机皆发,用连珠大箭,无远不及。” 曾经厅子都的制式装备,在与河东的战争中屡放光彩,“晋人极畏此。” 现在产量大增,已经配发到了充作先锋的万胜黄头军之中。 这种利器,当然可以在车阵中发射,安全、便捷。但何必呢?那样岂不是显得我们胆小,不敢走出车辆的庇护圈?像什么话! “冬冬……”鼓声一变。 百余名散兵越阵而出,手持各种武器,大声嘲笑着马速越来越快的敌骑。 李从珂拄着步槊,面露狠色。 “今日谁能先开张?”他看着越来越近的契丹骑兵,夷然不惧,大声问道。 “估计得是甲营和乙营了。” “他们用弩,咱们用刀,怕是没他们手脚快。” “何必与他们比呢?郑三,咱们比一比,谁先斩杀契丹贼子?” “比就比。老子早看你不顺眼了,拽得跟什么似的!” “哈哈!玩女人我不及你,但论起杀人,你不及我。” 散队亡命徒们互相打趣,手里却不停,只一小会,步弓就已上好弦。 “来了!”突然有人叫了一声,李从珂精神一震,手中的长槊已经稳稳向前。 眨眼之间,数百契丹骑兵已经冲至百余步外。 “呜——”角声响起。 “呼呼”声连响,部署在左右两翼的十二连弩次第发射。 粗重的箭杆借着风势,直直地飞入契丹骑兵阵中。 “唏律律!”中箭的马儿痛苦地倒地。 “啊!”骑士惨叫着落马。 后面的契丹骑兵仍在悍不畏死地往前冲。 “呼呼”声更加密集,惨叫声也此起彼伏。 “嗖嗖!”有散队武夫挽起强弓,接连施射。 契丹人低伏在马背之上,哇哇大叫着冲了过来。 “彭!”“噗!”“哗啦啦!”杂乱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契丹骑兵斜斜冲入散兵人丛之内,进入了人马交杂阶段。 李从珂身边响起了接二连三的闷哼声。他知道,这是有人受伤甚至死了,但这种残酷的搏杀非但没让他感到害怕,反而从心底升起一股暴虐的嗜杀快感,他看准了来人,一槊捅下,从侧面刺中贼人胸口。 贼人躲闪不及,手里的铁骨朵无力落下,人被李从珂高高挑起,甩落地面。 标准的以步拒骑动作! 步兵对付骑兵,一定需要排成密集阵型吗?这可不一定。 贼骑冲来时,他的目标比你大多了,武器不一定有你长,防具多半不如你。只要不怕死,抱着以命换命的心态,他捅你,你就捅他,即便捅不到人,也可以捅他的马,他只要一落地,就必死无疑。 这是赌命的游戏,比的就是谁不怕死,谁先眨眼谁死! 薛延陀人靠着这一招,以步克骑,锤遍四方,创造了以步兵一统整个草原,成为塞外霸主的传奇。 怕死的步兵只会躲在大阵后面! “呼呼!”弩机发射声似乎永不停歇。落马的契丹骑兵越来越多,几乎堵塞了正面战场。 “呜!”角声二度响起。 突然之间,风沙从后方飘起,一时间烟尘漫天。 马儿是敏感的,立刻躁动不安起来,怎么安抚都安抚不住。 “哈哈!”李从珂大笑一声,提起长槊,道:“随我杀!” “杀!杀!杀!”千余甲士紧随其后,越阵而出,向契丹骑兵发起了冲锋。 李从珂冲得最快。 在这一刻,他神奇般地想起了李落落,想起了葛从周。 当年河上那一战,葛从周还是个低级将领,带着两千步卒逆冲铁林军三千重骑兵,杀得他们人仰马翻,李落落差点被擒,引为奇耻大辱。 你他妈怎么敢的?!两千步兵也敢冲三千重骑兵?你是傻子吗?不知道我冲过去就能把你撞飞吗?不要命了吗? 但——在赌命的关键时刻,他们怂了。 葛从周不怕被撞飞,不怕死,不在乎死。 你怕了,你在乎落马后怎么办,所以你输了。 此刻的李从珂,已经化身为葛从周,一马当先,神勇无敌。 前方契丹人的战马已经完全不受控,后面的骑兵还在往前冲,一时间混乱无比。 “噗!”长槊轻易地捅穿了皮裘,李从珂看都没看,选中了下一个目标,一捅一抽,鲜血飚溅。 “杀贼啊!一个首级值一匹绢!” “捅他!” “把他钩下马来!” “捅他的马!” 甲士们加快脚步,冲了上来,一面倒的屠杀就此展开。 契丹人几乎挤做一团,手都施展不开。骑在马上,又是绝好的目标,被万胜黄头军的长槊捅来捅去,片刻之间,无数人惨叫落马。 换源app】 阵后响起了清脆的马蹄声。 从营州征来的蕃兵健儿分作两股,左右包抄,直冲契丹后阵。 他们非常鸡贼,非得等契丹人被万胜黄头军给打得灰头土脸,士气大衰之后再上阵,所谓顺风小能手是也。 契丹人完全崩溃了。 后面的人不再往前冲,纷纷拨转马首,一熘烟向北方溃逃。 蕃兵健儿加快马速,骑弓连发,追杀不休。 “好贼子,还想逃!”李从珂弃了马槊,抽出铁挝,追上了一名落马未死的契丹贼人,一挝挥下,正中脖颈,再一抽,鲜血如喷泉般洒落在地——你都无法想象,一个人身上的血竟然有这么多。 李从珂穿过血雨,追上一名刚刚拨转马首准备逃跑的契丹兵,铁挝一砸,将他敲落马下,随后翻身上马,大笑着冲了出去。 上千甲士仍在不紧不慢地屠杀着的契丹骑兵。 留给他们的人不多了。契丹人已经从混乱中缓了过来,后面的人纷纷溃去,前面的人也大面积死伤,阵型已经不再人挤人。 越来越多的人拍马逃命,连头都不敢回。 甲士们又追杀了数十步,杀尽了最后一个未及逃跑的契丹骑兵。然后好整以暇地收拢马匹,切割首级。 粗粗一算,方才那么一回,竟然杀了数百人之多。 痛快! 先锋斩斫使、万胜黄头军军使石君立从临时搭起的高台上走下。 李从章提着一个俘虏也走了过来,禀报道:“军使,方才拷讯了一番,他们是阿鲁敦于越带过来的兵,说是来试试咱们斤量的。” “哈哈!”周围的军士闻言,大笑不已。 石君立也笑了,不过他知道正事,又仔细询问一番,才知道这个阿鲁敦于越就是耶律释鲁。 痕德堇可汗死之前,释鲁就已经是八部于越。阿保机当选可汗后,释鲁的地位就比较尴尬了。他是阿保机的伯父,也是栽培他的恩人,不可无礼。于是阿保机让人给释鲁上尊号“阿鲁敦于越”——阿鲁敦者,契丹语“盛名”也。 “问问他还知道什么,尤其是阿保机在哪。”石君立说道。 他看得出来,耶律释鲁应该是过来迟滞他们的。那么问题来了,阿保机在哪?他在做什么?他想做什么? 第六十一章 让他来 四面八方的人马汇集了过来。 阿鲁敦于越耶律释鲁镇定自若地坐在帐内,吃着酒食。 帐外人喊马嘶,吵吵嚷嚷。 有伤兵的呻吟声,有酋豪的咒骂声,有担忧的议论声,也有意气风发的谈笑声。 释鲁已经收到了很多消息。 突举部数千骑直冲夏军先锋,溃败,随后又遭到营州牧人的追击,前后损失了一千多人,另有数百骑慌不择路,不知道跑哪去了。总之,这次试探失败了。 当然,释鲁认为并不完全失败。 试探嘛,本来就是弄清楚敌人的真实战力,如今看出来了,这就是成功的一面。 也有人成功了。 来自六部奚的术里成功击败了尾随突举部溃兵的营州蕃骑,杀敌三百余,这也是成功的一面。 此时在营地内谈笑的就是他们了。释鲁已经允许他们将缴获的马匹、武器留下,这是奖赏,以激励他们在接下来一段时间内继续奋勇作战。 除开突举、六部奚的人之外,大部分酋豪其实仍然处于一种无所谓的状态。他们知道夏人战力不弱,但己方未必没有获胜之机。战场上从来不存在稳赢的事情,他们如果遵循草原传统的捕猎野兽的战术,还是有可能成功的。 “于越!”耶律偶思掀开大帐,走了进来。 释鲁抬头看了一眼,道:“坐下一起吃点吧。晚上还要厮杀,没力气可不成。” 说罢,让人给偶思倒了碗酒。 偶思也不客气,吃了几块肉后,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唉,此番大战,竟然把你也搬出来了。”释鲁回敬了一碗,苦笑道。 “咱们这些老家伙是越来越少了。”偶思也叹了口气,道:“罨古只出奔,一大把年纪的人,还有几年可活?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他俩年岁相当,偶思略小个几岁。只不过一个出身帖剌一系,一个出身匀德实一系。 契丹迭剌部的权力,最近几十年一直在萨剌德次子帖剌系与三子匀德实系中徘回。 偶思、罨古只、辖底等人,都出身帖剌系,释鲁、阿保机则是匀德实系。 最开始的时候,帖剌系的实力是非常强大的,死死压制住了匀德实系。但帖剌系内部矛盾极大,辖底长期被罨古只压制,背地里与匀德实系联合,夺走了罨古只的于越之位。 争来争去,罨古只已经投奔夏国,并且招揽走了不少人手。 辖底与释鲁从合作变成对抗,毕竟他们根本就尿不到一个壶里。而在阿保机当上可汗之后,辖底的夷离堇之位虽然还保着——这是靠选举上来的,阿保机无权任免——但已经在事实上被架空了,权力大为缩水。 这一次,更是被阿保机委派出去,单独领一路偏师。能打成什么样,就看他的造化了。 “罨古只还是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释鲁笑道:“不说他了。外面情形如何?” “总体还好。”偶思说道:“就是很多人有疑虑,舍不得消耗自己的部众。稍微有点损失,就心疼得不得了。” “都这个时候了,还在打着自己那点小算盘。”释鲁用略带嘲讽的语气说道:“如果夏人击破八部,什么都保不住。城池、牧场、农田、牛羊、钱财、人丁,哪一样能保住?还不是予取予求?最坏的情况便是被夏主征丁,全驱赶到南方暑热之地去,与那边那些藩镇厮杀。到最后,又有几个人能回去?” “其实他们也没那么自私。”偶思有些尴尬,因为他早早让央托匣马葛带着部众向鄚颉府的方向退去。 当然,这也是得到了阿保机允准的。 鄚颉府是渤海国实施北进战略那些年开拓的土地,地域极其广阔,虽然寒冷,但有水、有山、有草原,契丹人在那生活问题不大。事实上去年八部已经迁移了一部分人过去了,不是未雨绸缪,而是为了占住这片新得之地——若不是北楼修早了,鄚州就将是北楼所在地,成为契丹的核心腹地。 “现在还愿意打。如果损失大了,战意就会消退。”释鲁叹了口气,道:“我就是看到这一点,才支持阿保机改革。现在这样的契丹是不行的,可惜没时间了。” 偶思默然。 他其实也是这个看法。不然的话,你以为他一个帖剌系出身的贵人,会这么全心全意支持阿保机?偶思深信,阿保机是人中之龙,能够给契丹带来更多的收益。作为迭剌部高层之一,他也可以从中获得更多的好处,远超现在的好处。 “别多想了,好好休息一番吧。晚上还要厮杀。”释鲁放下酒碗,说道。 想尽一切办法迟滞夏军,就是他的任务。冲杀、骚扰、挖坑、断粮等等,什么办法都可以用,只要能有效迟滞敌人就行。 今晚他会亲自带队,夜间袭扰夏人的前锋,希望顺利一些吧。 ****** 邵树德坐镇和龙宫,终日盯着墙上的巨大地图。 画师们终于有点长进了,画的图终于不再那么抽象,比例也协调了许多。 他的目光上下扫视着,有时甚至翻看一遍军报,然后上前比划一番,做种种推演。 今天是五月二十一日,作为先锋的万胜黄头军一部已在徒河以东破敌一次,斩首千余。 徒河就是后世的牤牛河,古时将徒河及汇入大凌河后的河段统称“徒河”,吐谷浑最初便居于附近。 他们过河之后,没有急着前进,而是伐木修建营地。更准确地说,是修建一个大型仓城,用于储备粮草。 万胜黄头军主力在河西岸也修建了营地,并持续扩大中。 这两个仓城完工之后,将能储粮二十万斛左右,可供十万大军吃——两个月。 “距营州一百四十里,便已大修营寨,臧都保打仗,可深得朕的真传啊。”邵树德说道。 陈诚观察了一下圣人的脸色,心中了然,只听他说道:“陛下,耶律释鲁自契丹衙帐南下,颇为可疑。” “疑在何处?”邵树德问道。 “自北楼、西楼、南楼兴起后,契丹衙帐便已不再是契丹中心。据闻痕德堇可汗在世时,多居西楼,偶尔前往南楼。契丹衙帐只有一座空城,去过那边的商徒皆言,城墙低矮脆薄,不堪大军挞伐。释鲁从衙帐南下,或是在迷惑王师。” 邵树德低头沉思了一会。 一般而言,去契丹做买卖的人,宁愿去西楼和东楼。 西楼是可汗所在,自不必多言。 东楼位于龙化州,此为阿保机头下军州,是其根基所在,人烟稠密,较为富庶。建极四年、五年的时候,阿保机驱使奴隶扩建东城,而今有东西二城,几为契丹第一大城,比耶律释鲁的头下军州越王城还要大。 “陛下,越王城可是在契丹衙帐西边,龙化州也在西边,西楼更是在西边。契丹人将我军向东引,居心何在?”陈诚问道。 “为了截断我军粮道?”邵树德若有所思。 北上草原打仗,人烟稀少,路程遥远,补给线当然会拉得很长。如果契丹人要盯着这条补给线做文章,倒也不是不可以。 】 对他们而言,如今是生死存亡的国战,自然全民动员,能打的大部分都要上阵,凑个二十多万骑不成问题。 如果用偏师牵制其他方向,集中主力攻一路的话,采取诱敌深入之计,确实是一个不错的策略。 一是可以拉长你的补给线,增加你的运输成本。 二是消耗你部士兵的体力、精力、士气。 三是迫使你分兵把守补给线上的节点,分散兵力,给他创造以多打少的机会。 这个过程中,可能会让契丹损失巨大,比如贵族们的头下军城被夏军攻占,但契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况且草原人打仗,自匈奴以来,就甚少与你面对面硬碰硬。他们采取的是草原狼群捕猎的战术,迟滞、袭扰,不断疲敌,再绕后抄截粮道,严重削弱敌人士气、体力、精力之后,发起最终决战。 邵树德坐回椅子,慢慢回忆。 在他的固有印象中,阿保机这个人一点不英雄,甚至有点狡诈。 历史上打黑车子室韦,室韦派人向幽州求救,刘仁恭遣养子赵霸率数万精兵救援。结果这个求救信使竟然是契丹间谍,把燕军精锐引入了契丹人的埋伏圈,数万人全军覆没。 他征讨东奚叛乱。奚人据险而守,打不下来,阿保机也能放得下身段,派人招降,好话一箩筐,许下很多条件,成功赚得奚人投降。结果呢?秋后算账。 他与李克用结为兄弟,然后又向朱温奉表称臣。到李存勖时代,河东势力一直遭到这个“叔叔”掏屁股的威胁,甚至还打过两次决战,侄儿李存勖把叔叔阿保机痛打,北边这才安定了一些。 阿保机这人,没有与我正面决战的勇气。 “陛下,释鲁这么做,很可能是想让我军误以为契丹衙帐很重要,将我军主力吸引过去,他再大举南下,直攻营州、和龙宫。”一直不曾说话的李唐宾发言了,而这话一出,便声震四座。 “阿保机知道朕在这里?”邵树德问道。 “试一试总无妨的。”李唐宾说道:“如果臧都保不顶事,听闻和龙宫被围,仓皇班师救驾,机会不就来了么?” 和龙宫是有城墙的,驻扎着五千银鞍直。 城外还有堆积如山的粮草,存放在各个营寨中,由来自关内的数千州兵土团看守。 对面的营州城内,则还有营州州军。 骑兵是攻不了城的,但可以制造慌乱。诚如李唐宾所言,如果臧都保顶不住压力,遣人回援,就有可能给契丹人创造机会。 匈奴、突厥什么的草原民族,就喜欢用这种战术。 “泸河镇怎么样了?”邵树德突然问道。 泸河镇是前唐军镇,位于锦州西南近海,是军粮囤聚之所。 “已有一千州军、三千土团戍守,仓城业已修建完毕,存粮近十万斛。”陈诚答道。 “让他来。”邵树德说道。 第六十二章 征调 潢水哗哗流淌着,昼夜不息。 河流两岸,鼓声阵阵,杀声震天。 契丹骑兵发起了一轮又一轮的进攻。勇将曷鲁不避锋矢,亲自带队冲杀,半晌之后,带着浑身的箭矢撤了回来,神色间夷然无惧。 阿保机亲自将曷鲁搀扶下马,并替他裹伤。 “不用。”曷鲁推辞道:“我仍能战。” 阿保机大为感动,道:“有你在,夏贼定然无法得逞。” 曷鲁叹了口气,道:“阿保机,你走吧。这里交给我就行,方才你也看到了,正面强攻,怕是无法奏效,只能迟滞贼人了。” 阿保机也不矫情,点了点头。他本来就没准备在潢水流域待多久,之所以来此,也是抱着万一的希望,看能不能击败往平地松林进发的这一路夏军罢了。 如今看来,有点难。 曷鲁抓了几个俘虏,审问后得知,夏人以铁骑、飞龙、金刀三军五万人为主力,装备精良,经验丰富,勇猛善战。正面冲,确实不是他们的对手。 昨日阿保机亲命大鹘、小鹘二军冲了一下金刀军,损兵数百,没有效果。 今日发了狠,驱使鞑靼、霫、室韦、奚、乌古、渤海诸部兵猛冲飞龙军,不计伤亡,反复攻打,依然没有效果。甚至在铁骑军加入战团后,冲击的诸部兵大溃,前后损失两千多人。 这都是一帮杀人如麻的老手,他们心中不知道何为畏惧,战场经验也很丰富,抓机会抓得非常好,十分难缠。 今日遥辇氏的敌剌建议,不要和他们硬拼,转而集中大队骑军,分散搜索敌人放牧牛羊马匹的地方。 草原打仗,节奏有时候很快,立分胜负,有时候又非常慢,打一天,放牧好几天——说穿了还是补给问题。 草原的补给来自随军携带的牛羊。在没有地面水源的时候,羊奶有时候就是唯一的补水来源。而羊这种东西,啃食牧草非常厉害,如果不经常换着地点放牧,草根都能给你掘了。因此,说是五万、十万、二十万大军,但在草原之上,往往非常分散。 比如眼前的夏人,就是飞龙军一部三四千人,外加铁骑军千骑,带着许多大车,车上载运了部分粮草、物资——这是他们所谓的战兵。 不知道从哪征来的蕃兵纯粹是打下手的,大概两千来人的样子,既要承担作战任务,也要放牧牲畜,苦逼得很。 敌剌建议优先寻找对方的隐秘放牧地,然后突袭之。不求击败敌人,但可以极大延缓他们的进兵速度。 当然对方也可能这么做。那就是打烂仗了,一样可以把水搅浑,起到迟滞敌人的效果。 但这种战术需要一个前提,即聚集大量兵马。 夏人最开始可能不会派多少兵护卫放牧的羊群,但吃过亏以后,他们一定会派飞龙、金刀这样的善战之士护卫。哪怕只有千人,你要准备多少人来打? 阿保机一开始有些心动,最终还是放弃了。 这样打到最后,也只是拖慢夏军的步伐,不一定能赢。纵然赢了,也只是败了一路偏师。而击败偏师,是扭转不了整个战场局面的。唯一的破局之策,就是击败从营州北上的十余万夏兵。 此路一败,诸路皆溃,所有难题迎刃而解。 “阿保机,你走吧。”曷鲁又重复了一遍,道:“此战,我军为主,敌军为客。大军后方,有越王城、西楼、北楼、密云县提供补给,比夏人方便多了。你是做大事的,如今这个危局,我没有信心扭转,只能靠你了。至于平地松林这边,地方大着呢,千里松林,遍布水沼、芦苇,我便与他们兜圈子又如何?捉迷藏的游戏嘛,反正尽量拖就是了,大不了一死,又有何惧?” 这话说得挺悲壮,阿保机感慨万千。 曾几何时,他有千般雄心、万般壮志。四处碰壁之后,他已不作任何他想。 邵贼可恶,放着南方藩镇不打,非要劳师远征,讨伐契丹,他又有什么办法?只能叹一声时也命也,遇上这么个疯子,谁都没办法。 “等我回来。”阿保机用力握住曷鲁的手,道。 说完,他翻身上马,大手一挥,向南而去。 欲稳、霞里、海里等人一一与曷鲁告别,然后跟上了阿保机。 此去南边,兵贵精不贵多。 人越多,吃得越多,补给越困难。打仗之前的第一要务,就是思考后勤补给能不能跟得上。有可汗亲军、大鹘、小鹘二军,再辅以一些各部精壮,差不多也就够了。 大军行进的速度很快,只一天工夫,就抵达了密云县。 密云是耶律偶思的头下军州,最初为了安置契丹掳掠的数百户西密云戍百姓。如今好些年过去了,密云已经成了一个县,筑了城,有三千多户百姓——大部分是渤海人。 密云县大体位于后世翁牛特旗一带。三千多户百姓大部分靠种地为生,兼有畜牧业,毕竟野外那么多草场,放牧又不需要多少人手,这个资源不利用上就太可惜了。 密云县的兵已经北上,和越王城的人合兵一处,有众万余,在潢水两岸筑城修寨,试图利用当地狭窄的地形,阻遏夏军深入潢水流域。 看得出来,契丹攻伐渤海之后,进步非常大,短板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弥补。如果再给他们一些时间,天知道会发展到什么程度。 阿保机没有再次过多逗留。 放牧了一下马匹,领取了部分补给物资后,又分成三股南下。 ****** “杀!”战鼓一声,王崇放下面帘,大声呼喝。 千余骑从山坡上分批冲了下去。 刚修好的营寨之内,万胜黄头军副使李从珂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晋军曾经有过具装甲骑。 那会晋王还没老,还有心气。在看到义弟的具装甲骑耀武扬威后,决定将横冲都改为具装甲骑,最初五百骑,然后慢慢扩充到了一千骑,再然后——养不起了。 唐末的邢州之战,夏人出动了具装甲骑,骑战勇武绝伦的晋王走奔山中…… 河东为什么养不起大规模的具装甲骑,李从珂认为是晋王的原因。 妈的,太穷了! 另外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就是,曾经年产四百副马甲的晋阳西作坊,工匠大量逃亡,生产也跟不上了。 这还玩个屁! 于是乎,横冲军越打越少,最后剩下几百人,又变回了甲骑,给整编进了保宁军。 朝廷竟然没把他们吸收进飞熊军,这是让李从珂比较惊讶的事。可能三千具装甲骑的负担已经不轻了吧,也可能是压根没有扩军的计划。 李从珂还是很喜欢具装甲骑的。 此刻他站在高高的望楼之上,双手紧紧扒着栏杆,凝神屏息,默默注视着这支部队的冲锋。 银盔白甲、高头大马,拦腰冲入契丹骑兵丛中,杀得贼人溃不成军。 “唉,这才是骑战厮杀!射你妈的箭,这次被逮住了吧?”李从珂长舒一口气,哈哈大笑道。 自打他们修营寨的第一天起,契丹人就在反复袭扰。白天来,晚上也来,就没个消停的时候。 他们都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当然不怕。但修营寨的夫子们怕,好几次被撵得鸡飞狗跳,乱跑乱撞。 李从珂曾经问过军使石君立,为何不北上?答曰中途必须修营寨,屯放粮草、器械、物资。 李从珂没话了。他们步兵多,骑兵少,每隔一百多里修一座营寨,保障后勤补给线的畅通是应有之意。 他读过兵书,知道当年刘裕灭南燕时就是这么做的。他更狠,直接筑城,作为后勤转运节点,让南燕的骑兵望城兴叹,始终截断不了刘裕的粮道。 徒河东西二寨修完后,大军会继续北上,下一个修寨的地方叫蛤蟪戍,前唐军镇,离此一百多里。 徒河东西二寨会移交给大同军戍守。其余各部继续北上,步步为营,攻向契丹的核心腹地。 这些时日大小十余战,他已经试出了契丹人的实力,不过如此。 只要粮道不被断,他们依托车辆北上,契丹人是拦不住的。 李从珂下了望楼。 将士们正在寨中收拾器物,一一装车,做好北上的准备。 看他们一脸轻松的模样,此番北伐,一点不像打仗,好似郊游般。 其实李从珂也有这个感觉。他最怕的是攻城,那真是死伤无数,不堪回首。契丹人的城池很少,绝大部分都是骑兵,这就太好对付了。 “飞熊军要走了。”万胜黄头军都虞候李从璋走了过来,一脸凝重地说道。 “走?”李从珂先是一愣,继而大悟:“早晚的事。今日若非阴了契丹人一把,飞熊军都逮不着出动的机会。” “不是这个原因。”李从璋说道:“听闻是圣人亲自征调的,今晚就走。” “嗯?”李从珂心中一动,凑到李从璋身边,低声道:“可是和龙宫那边……” 他的心跳得有些厉害。 曾经一度以为没希望了,都已经收起了乱七八糟的小心思,难道—— “十有八九。”李从璋的声音比李从珂还低。 两人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别声张。眼下还是得继续北进,臧都保那人一日催三遍,磨蹭不下去的。”李从珂说道:“若真有大事发生,到时候再说。” 李从璋却有些忧虑:“如果出了大事,我们怎么办?跑得掉吗?难不成降契丹?” “真要跑不掉,也只能降了。后面再想办法,天下大乱之时,机会多着呢。”李从珂说道:“不过依我来看,基本出不了什么事,咱们注定没那个命。” “也是。”李从璋点了点头,道:“眼下只能奋力北上,卖点力气了。不然的话,我担心被秋后算账。” “唉!”李从珂叹了一声,意味深长。 老天怕是不会给咱们武人机会啊! (本章完) 第六十三章 死穴 种觐仙来到了白狼县。 出临渝关东行,大约四百八十里可至营州,白狼县居于中间,且暴露在外,向北不远就是契丹界,极其容易被攻击。 他估摸着,这会契丹人应该也动员完毕了,五月下旬的牧草又生机勃勃,如果释鲁、阿保机有心,必然要率军南下,尝试截断补给线。 “自古行军打仗,最毒莫过断粮。营州是支撑不起大军的,契丹贼子有心的话,必然要来断粮。你不要掉以轻心,乡间的游侠少年,多招募一些,让他们自备器械、马匹,向北搜寻契丹人。”种觐仙走在泥泞不堪的驿道上,说道。 “是。”白狼令赵莹回道。 赵莹是关西出身的经学生,考过两次进士,没考上。正好有个到营州当官的机会,作为同、华、耀等州经学的有名头牌优等生,他可以不用做吏员,直接当官,于是干脆不考了,直接上任白狼令。 考上进士也不一定能当县令,如今有现成的边郡父母官,你做不做?根本不用选择嘛。 至于说因为“学历”问题导致未来的前途蒙上阴影,那就看个人选择了。更何况现在是王朝草创的初年,一应要求没那么严格,没功名的只要干得好,当宰相也不是不可能。如果王朝已经建立数十年乃至上百年,那他确实要去考个进士,不然真的没前途。 驿道之上是人来人往的车马。队伍拉得很长,车辆满载物资,一刻不停歇地往前线运输。 临渝关、来安县、白狼县、柳城县、徒河寨以及即将修建的蛤蟪寨,都是重要的军粮物资囤聚节点——据昨日得到的消息,黑矟军拣选精锐,不惜马力,一夜疾驰百余里,抵达了唐蛤蟪戍遗址,就地构筑防线,等大部队上去,规模庞大的营寨就将开始修建。 各个节点之间间隔合理,数日可达,每一处地方都有二十万斛左右的粮草和大批军资,由后方征发上来的少量州兵带着大量土团守卫。 契丹人如果真想赢得这场战争,就只能在这方面做文章——临渝关外地广人稀,物产不丰,道路漫长,后勤是死穴。 种觐仙又转了一会,仔细检查了一下屯粮的营寨。 栅外壕沟,插满铁签。 壕墙垒得结结实实。 壕墙后方,洒满了铁蒺梨。 很好,严格按照下营之制修建的,种觐仙很满意。 征战之时,很多将领嫌麻烦,懒得弄这种东西,这就留下了破绽。可能大多数时候无事,但冷不丁遇到敌人强攻,可能就出岔子了。 夜晚袭营这种事,你严格按照操典来,很难被人得手。但为何经常有人被夜袭夺营?无他,懒!或者不懂操典,或军士素质良莠不齐。 每一个打出辉煌大胜的将领对面,总有一个素质一般的对手衬托。 王师的军纪是十分严苛的,尤其是下营之法,不厌其烦,这可能和今上有关,他最喜欢先以己之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说白了,就是把己方的一切做到极致,然后等对手犯错,抓机会。 这种对手,最是难缠,但种觐仙很满意。 这个天下,好不容易出现一统的曙光,可千万不能出事啊。一旦出点岔子,万胜黄头、横野、大同、清塞等军,还有谁能统御?甚至就连营州州兵都会出问题,种觐仙不敢想象。 “玄辉……”种觐仙看了看赵莹,道:“你出身关西州学,学成之后当得县令,此皆今上之恩。多的事老夫也不想讲,就提一点,武夫横行的世道,老夫一天也不想过了,你想过吗?” “不想。”赵莹坚决地摇了摇头。 “那就要勤谨做事。”种觐仙左右看了看,低声说道:“不要给武人机会。” 什么叫共识?这就叫共识!赵莹心领神会,轻轻颔首。 五月二十八日,种觐仙来到了泸河镇。 这里一片荒凉,除了一个今年上半年建起的军寨外,几乎一无所有。 海上船帆点点,随波逐流。 种觐仙走进军镇内,仔细检查了一番仓库存粮,然后又看了看城墙。 很显然,修建得比较仓促。附近多沼泽,材料也很贵乏,他甚至看到一块墓碑被拉了过来,砌在墙上。 “高丽余孽,作梗辽川……”种觐仙捋着胡须,心有所感。 这次,要毕其功于一役。无论是高句丽还是契丹,辽东不允许存在强权。 ****** “有贼人!”一骑从北方奔来,大声呼喊。 车队还在前进,但护卫的军士们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有契丹骑兵,十里外。”又一骑从西北方向驰来,他的背上还插着一支羽箭。 车队停了下来。 西方邺从假寐状态下醒来,从车厢上一跃而下,目视北方。 “已经不到十里了。”后方还有骑士逃回,大声呼喊。 远方的天际边,出现了大片烟尘,那是骑军大举出动的标志。 “结阵!”西方邺大吼道。 军士们立刻拿出铁铠、皮甲,两两互相披挂。 土团乡夫们推拉马车的推拉马车,解套的解套,拿器械的拿器械,整个车队两千多人好像上足了发条一样,高速动了起来。 有几人想要逃跑。 西方邺走了过来,起手一刀,逃兵惨叫倒地。 西方邺不慌不忙地割下此人头颅,扔在阵前,道:“既然上了阵,就别想逃。否则,休怪我手辣无情。” 耶律全忠叹了口气。 这些人啊,不动动脑子。 从临渝关到柳城,五百里的道路,大部分区域荒无人烟,你能往哪逃?怕不是要饿死在野地里。 罢了,诚如西方邺所说,既然被征发上阵了,就别想东想西,不如横下一条心,拼了算了。 拼,未必死。逃,多半死。 也别说自己运气不好。临渝关到柳城四百八十里,柳城再往北去契丹,又是几百里。上千里的补给线,契丹只要脑子没坏,都会来打你的主意。而这么长的距离,你是不可能处处分兵把守的,必然有大片的空隙可钻。没被契丹人找上,是你运气好,被找上了,说运气不好没错,但其实也是必然的,无话可说。 “涂二、小契丹,稳住!”黑脸大汉岳三郎穿着一件簇新的皮甲,手持步弓,大声说道。 “何小瞧我耶?”靺鞨人涂二说道。 他身上居然也有一件皮甲,不知道从哪摸出来的,耶律全忠一路上都没看见过。 “无事。”耶律全忠看了看岳三郎,道:“荒郊野外的,逃也逃不掉,只能拼了。” 两名濮州兵巡视过来,听了他们的对话,有些惊讶,道:“好汉子!待打退贼人,老子请你喝酒玩女人。” “哈哈!”岳三郎粗豪地笑了笑,将上好弦的步弓拿在手里,道:“一言为定,我肯定死不了。” 濮州兵看了看他手里的步弓,肃然起敬。能玩得起这种强弓的,应该没说大话,点了点头离去了。 前方的马蹄声越来越急了。不一会儿,左右、后方也出现了星星点点的马蹄声。 整个车队被分成了两部分,各自围成一个圆圈,且互为犄角,互相照应。 西方邺站在最前方的一个车阵内,默默估算着双方的实力。 己方五百护兵,其中三百人是濮州兵,圣人征讨河北之时,他们被征发过两次了,算是合格的武人,经验也足够丰富。 两千土团乡夫,则是在幽州征集的。其实不是什么都不会的田舍夫,战斗力还凑合。 至于来袭的契丹人,他看了看,估摸着有数千骑。这点人,攻不破他们的车阵,但如果运动起来,即他们这两千多人继续赶着车队前往营州城的话,说实话没把握,毕竟土团乡夫的素质良莠不齐,会不会慌乱很难说。 不过他已经派了数骑分别前往白狼和柳城报讯,希望能成功通知到吧。 “嗖!”一箭从不远处飞出,直奔前方。 西方邺大怒,谁不听命令乱放箭?这么远的距离,你射得中? “彭!”一名契丹骑兵栽落马下。 西方邺张了一半的嘴又闭上了,扭头望去,却见一个戴着硕大耳环的黑脸汉子正在拈弓搭箭。 “嗖!”又一箭飞出 契丹骑兵再度落马。 “草!”西方邺忍不住骂了一声,土团乡夫也这么勐,这他妈是谁啊? 岳三郎射出了第三箭,没中。 他懊恼地摇了摇头。今天没风,干扰准确度的因素很少,居然射偏了。 “贼人冲过来啦!”一名土团大叫道。 西方邺额头青筋直露。临阵之时,大呼小叫,懂不懂规矩?这一批土团太难带了。 不过敌人确实冲了过来。 “呜——”角声响起。 拈弓搭箭的州兵土团们下意识松开了弓弦。角声起,箭飞出,他们几乎已经形成条件反射了,每年的操演真不是白练的。 密集的箭失向北飞出,也不知瞄没瞄,反正就是覆盖射击了,正面冲杀的契丹骑兵一下子躺下了数十骑,剩下的立刻散开,兜马远去。 “松开!手松开!”西方邺跳下马车,拿刀鞘打了打几个因为高度紧张而肌肉僵硬,定在那里的土团。 “一回生二回熟,头一次都紧张,习惯了就好。” “那么绵软的骑弓,如何比得上步弓?放心,他们使出吃奶的劲,也射不到咱们,只能被咱们射。” “马儿其实非常聪明。看见车障会停步,看见长矛会躲,任你骑士如何驱使,也不肯前进一步。咱们车阵在这里,契丹人除非下马,不然过不来。” 西方邺的大嗓门响彻整个车阵,极大缓解了土团们焦虑、紧张的情绪。 战阵之时,像他这种勇武之人的鼓励非常关键,有大哥带,你能超水平发挥,没大哥带,十成本事用不出三成,差别是巨大的。 耶律全忠愣愣地看着手里的步弓。 他看得很清楚,方才有一骑被他射落马下。 我射的应该是奚人,不是契丹人。耶律全忠仰头望天,无语凝噎。 第六十四章 己之不可胜 阿保机从头到尾目睹了整场战斗。 不,其实还称不上战斗。只是一次试探性冲锋罢了,付出了六七十骑的代价。 敌人反应迅速,环车为阵,步弓攒射之下,根本无法靠近。 骑弓的威力,与步弓压根就不在一个层面。 “大汗,要不下马攻一攻?”耶律欲稳看着后头已经下马的渤海、奚人步卒,提议道。 “那就攻一攻。”阿保机点了点头。 欲稳大步离去。 “欲稳!”阿保机喊了一声。 欲稳回头看向他。 “浅尝辄止。”阿保机说道:“不要硬来。如果夏人并不慌乱,就算了。” “好!”欲稳提了提铁骨朵,点兵去了。 阿保机随手折下一根柳枝,依然站在山坡上,默默注视着。 他并不抱太大希望。 方才第一波冲锋,敌人非但没崩溃逃跑,反而环车结阵,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深入敌后抄截粮道,最理想的情况就是遇到完全不堪战的敌兵。一哄而散,毫无斗志,舒舒服服让你取得补给。 但如果情况反过来,那就十分危险了。他听闻前唐太宗李世民抄截刘黑闼粮道时,被人包围,差点身陨,这是遇到护卫军粮的硬茬了。 眼前的这些人是硬茬吗?或许不是,但也绝对不是乌合之众。 山坡下杀声四起,夏人躲在车阵后,步弓齐射,前冲的契丹兵装备很差,只能靠密集的大盾来阻挡箭失。 但夏人有勇者登上车厢,居高临下施射,浑然不顾自己也成了契丹兵的靶子。 更有那弓手远远抛射,对付无甲的步兵杀伤力不小,很是烦人。 阿保机皱眉看着。 双方的近战很快开始,一方拼了命往车上攻,一方居高临下,长枪攒刺,刀噼斧砍。 一个又一个人惨叫倒下。 一个又一个人奋勇前冲。 他看得出来,夏人并不精锐,甚至可以说战斗力一般。但问题是,契丹步兵也很一般,一时半会还真啃不下他们。 第一波攻势溃下来了,丢下了百余具尸体。 “不要打了。”阿保机阻止了正欲组织第二波攻势的耶律欲稳。 耶律欲稳心有不甘,道:“大汗,其实可以打下来的。” “要死多少人?”阿保机问道。 耶律欲稳欲言又止。 “至少两千人。”阿保机说道:“值得吗?” 耶律欲稳叹了一口气。 “我以前怎么教你打仗的?”阿保机自顾自说道:“围捕野兽之时,一定要待其精疲力竭。化用为兵法,便是利用咱们马多的优势,数百里奔袭,虚虚实实,出其不意,又有诱敌深入,聚而歼之。此处敌军整备严谨,有拼死之心,不打。若有敌援军仓促而至,行军队列不整,可打。什么可以打,什么不可以打,你得弄清楚。走吧,派一部分人盯着,吓唬吓唬这帮人,别让他们好受。咱们放牧马匹,养精蓄锐,静待时机。” “好!”耶律欲稳没有二话,立刻下令收兵。 不一会儿,数千人就消失在了山坡后。 西方邺跳上了马车,仔细观察。 契丹人留下了部分游骑,远远盯梢。他有预感,贼人一定在暗处窥视,随时准备给他们来致命一击。 若手下带的是禁军,他一点不怕,此时就下令变阵起行了。离营州还有百里,几天时间还是坚持得住的。但一帮土团乡夫,他没有把握。 “起行!”犹豫了很久后,他终于下定决心,继续前进。 “回白狼县吗?”有人问道。 返回白狼的话,只需两天时间,但前往营州,则需四天。 “去营州,怕个屁啊!”西方邺跳下了马车,让人牵来一匹马,翻身而上,手持骑弓,道:“老子在外围看着,你们只管走,无事。” “遵命!”夫子们无可奈何,压下心中担忧,变阵后继续前行。 这一走就是两天。 六月初一,离营州城还有五十里,围在四周的契丹人明显增多了。 耶律全忠有些紧张,他身上披着一件从契丹兵尸体上扒下来的皮甲,手里的长矛几乎攥出汗来。 昨晚后半夜,有契丹大队突袭而至,差点就攻破了营地。 幸好西方指挥使身先士卒,带着数百濮州兵奋力厮杀,这才将契丹人击退。 在那场战斗中,涂二死了,岳三郎也负伤,还好并无大碍,此时依然活蹦乱跳的。 “彭!彭!”契丹人甩落了大量首级,哈哈大笑离去。 耶律全忠仔细看着那些头颅。 没有戴幞头,应是土团乡夫之流。他下意识向西望去,莫非哪支运粮队让契丹人给端了? 车队中的士气有些低落。傍晚扎营之时,窃窃私语之人很多,耶律全忠也忍不住跟岳三郎说道:“今夜会不会有人来袭?” 岳三郎瞥了他一眼,反问道:“契丹兵难道是地里长出来的?” “汝何意?”耶律全忠不解。 “契丹也是人,他们也怕死,不会和咱们硬拼的。”岳三郎说道:“若还有三五天路程,我也不敢保证能不能坚持到柳城,但眼下就一天了,鼓起余勇,怎么着也撑过去了。” “那白天……”耶律全忠说的是那些首级。 “应该是哪帮倒霉鬼让契丹贼子给灭了。”岳三郎说道:“或许在契丹人冲过来试探的那一刻就没顶住,有人溃了,影响士气,继而全军大溃。或许大意了,坚持了几天,然后被契丹人攻破了营地,毕竟一直被人盯着确实很难熬,总会有纰漏。咱们——其实挺强的,你没发现吗?” “呃……”耶律全忠拄着长矛坐下,道:“最好还是有救兵过来。” “别想了。之前的信使多半死了,消息没传到营州。”岳三郎说道:“就一天了。明日如果契丹再来,好好打。箭失也不用省着了,有多少力气射多少,全射出去。不过——” “不过怎的?”耶律全忠问道。 “咱们离营州有点近了,契丹人明天可未必敢来。”岳三郎道:“其实换你是契丹人——” “我本就是契丹人。”耶律全忠说道。 “啪!”岳三郎甩了他一个耳脖子,道:“换你是契丹酋豪——” “其实,我爷娘还在的时候,我家也是有点地位的。我可算是罨古只的族孙。”耶律全忠说道。 “啪!啪!”接连两下。 打爽了之后,岳三郎说道:“换你是阿保机,有必要盯着我们吗?从临渝关到柳城县,五百里的路途上,运粮队多着呢。” “也是。”耶律全忠点了点头。 “你是个好苗子。”岳三郎拍了拍耶律全忠的肩膀,道:“箭射得准,也敢搏杀。将来瞅着机会,去募个州兵也好。” 耶律全忠笑了笑,没说话。 耕地之余,他一直在坚持读书。隔壁的吕兖吕官人经常帮他答疑释问,帮助很大。 过些时日,吕官人可能会请托好友,让他入幽州州学。一月二百钱,省着点用,中午蹭一顿饭,差不多也够了。 他是要考进士的,当什么武人?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外间的马蹄声已经完全停止了,这一夜,似乎可以平静渡过了。 ****** “蛙跳战术……”邵树德看着贴在地图上的标签,低声说道。 万胜黄头军已经在向蛤蟪寨挺进,数日内即可抵达。 契丹人想尽办法,试图阻止他们的前进,但到目前为止,收效甚微。 万胜黄头军有一定的战损,不过主力尚存,士气不低,蛤蟪寨已近在眼前。 而这个寨子的设立,则归功于黑矟军。 这支骑马步兵拣选精锐,趁夜突然北上,疾驰百余里。抵达目的地后,立刻遍伐周遭榆柳,在契丹人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粗粗修了一个营寨。 契丹人发现之后,四处围拢而来,攻之不果。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营寨越来越坚固,贼人已是没有办法。只能在四周监视,寄希望于黑矟军断粮。但随着万胜黄头军的不断挺进,这个希望也泡汤了。 一晚上跃出百余里,好似青蛙奋力一跳,直插契丹腹地。耶律释鲁,此时大概已经满头大汗了吧? “下一步,静蕃戍。”邵树德的手指上移了一点。 前唐贞观二年(628),松漠部落(主要是契丹)来投,朝廷置昌州,侨治营州静蕃戍。 这个地方,就在后世的奈曼旗一带,离蛤蟪寨又是一百多里。 深入契丹境内是越来越远了,契丹人正面无法阻止王师,他们能做的,就只能是袭扰后勤线,或者干脆逃跑。 邵树德的手指又从静蕃戍往下滑,再往西,点在营州。 粮道在这里分岔了,一条向西,直通临渝关。一条向南,直通泸河镇(锦州附近)。 泸河镇是前唐的军粮囤聚之所,位于海边。这个军镇其实是比较孤立的,只能北上营州。向西的话,因为辽西走廊尚未完全出现,是走不通的。 前唐通过海运往泸河镇储备军粮,邵树德现在也是如此。 这是一条相对隐秘的后勤补给线,距离也更短,阿保机个土鳖,他能知道吗? “陛下,阿保机已露出马脚。”陈诚走了过来,说道。 “五月之时,整个战场云山雾罩,我亦瞧不清楚。”邵树德点了点头,道:“时至今日,明矣。” 战场迷雾这种事情,本来就是常态。与契丹这种战马极多的游牧部族打仗,迷雾更甚。 双方都在不断派出斥候刺探对方的情报,又在派出大量游骑拦截、捕杀对方的斥候。 邵树德一开始进兵的时候,他并不清楚契丹人会怎么应对。 陈诚等人推演过,认为阿保机大致会选择三种战术。 第一种是大发各部,集中主力,不管不顾,全部涌到营州来,与王师决一死战,当场分胜负。 第二种是集中主力,利用他们机动性强的优势,先击破实力相对较弱的一部,提升己方士气,动摇我方的战斗意志,然后再携大胜之势决战。 第三种是采取诱敌深入的计策,正面迟滞、袭扰,然后率军深入我方身后断粮道。 如今看来,阿保机选择了第三种战术。 邵树德不评价他的选择到底正确不正确。事实上除了第一种决战之外,后面两种战术都各有优劣。 刚才西边有斥候来报,临渝关到营州之间,出现大量契丹骑兵,四处袭击运粮队伍,造成了一定的损失。 邵树德听后心中有数。 他知道阿保机来了,虽然目前尚未抓到契丹俘虏,并未确证,但他就是预感到阿保机来了。 “让史建瑭、邵知礼至山间搜寻。”邵树德下令道:“阿保机四处流窜,马定然不少。此刻保不齐躲在哪个山间河谷放牧,去找到他。” 很快便有人拟旨传令。 “先以己之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邵树德说道:“臧都保办得不错,稳扎稳打,步步为营。耶律释鲁就跟个无头苍蝇一样,围着他乱转,我看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给臧都保传令,让他不要急,朕这边无事,蛤蟪、静蕃二寨设立后,先储满粮草,不要贪功冒进。你们每向北前进一段,耶律释鲁就要慌乱上几分,越到后边,他越沉不住气。稳稳地平推掉他,别给他机会。” “另者,给梁汉颙传讯,磨蹭了这么久,还没突破进来,刀还利否?”邵树德又道。 信使领了圣旨后,匆匆离去。 “承节那边怎么样了?”邵树德看向陈诚,问道。 “还在扫荡后方。昨日来报,契丹、奚诸部三千余帐来降,王彦章已带人进入辽阳等地。这一路,贼势薄弱。”陈诚回道。 邵树德嗯了一声,坐回了龙椅。 他不担心这场大战的结果,事实上现在一切尽在掌握中。他担心的是敌人逃跑,不和他玩了。 朱棣五十万大军数征漠北,步兵、骑兵、炮兵齐全,威势惊人,但战果其实不太理想,有几次堪称空手而归。 敌人不和你打,这是最无奈的。 不过邵树德已经做好了此方面的预桉,无所谓了。你跑吧,只要一跑,损失就不可避免,追就是了,能追到多少是多少。朱棣对草原没兴趣,我有兴趣,你跑吧。 第六十五章 焦虑感 建极七年六月初六,万胜黄头军主力抵达了蛤蟪寨,随军而来的还有大量粮草军资。 厚实寨墙的围护下,武夫们心里一松,疲累瞬间涌了上来,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 一路之上,被大群骑兵围观的日子可不好过。贼人日夜骚扰,轮番冲杀,让人神经绷得很紧。 有的部队,一天都坚持不了,比如宋军。 有的部队,最多坚持三天,还是宋军。 有的部队,能坚持半个月以上,比如十字军东征时的部分欧洲军队,安全抵达目的地。 有的部队,能坚持几个月,比如李嗣源、符存审的七万大军,比如北征南燕的刘裕的十万兵马,比如马隆西征凉州的三千部队,视胡人数十万骑如无物,甚至能反杀敌军。 万胜黄头军的表现是专业的。 一路之上,每次敌人来袭,他们都能很好地应付。 契丹人的试探,不一定都是大队人马乌泱泱涌上来。事实上大部分情况下,都只有少数人靠近制造恐慌,这个时候不宜用箭失大面积覆盖骑射,往往需要射术精湛的步弓手来射移动目标,以减少消耗。 另外,敌人有时候会不计损失,集中兵力攻你一个小车阵。关键时刻,需要其他车阵的人打开车障,外出支援。这并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一个不好,就被人冲垮了。 同样的战术,换不同的人来执行,效果往往天差地别。 你用这种方法,败了,然后到处嚷嚷这样行不通。有没有一种可能,那是你不行,你的部队素质太过低劣? 兵员的素质很重要,基层军官的素质很重要。与之相比,在这种面对面、没有太多花巧的情况下,主将的能力已经不重要了,只要他不逃跑,一切按照计划来,兵员素质足够,士气高昂,补给不断,就能像万胜黄头军一样前进到蛤蟪寨。 当然,他们也不是毫无损失。 战前一万三千人的部队,此时还剩一万一千出头。最大的损失是李从珂浪了一把,率军追杀残敌,反被人包围,差点没能回来。 “马将军。” “石将军。” 石君立、马嗣勋二人相对行礼。 蛤蟪寨是黑矟军占下来的,营寨也是他们伐木建成的。总计数千兵,由都虞候马嗣勋统率。 此君籍贯濠州,梁将出身。石君立与他不熟,没什么话好说的。寒暄完毕后,便进入正题:“我部携粮九万斛,营寨看样子还不够大。臧帅有令,每个寨至少要存粮十万,是否得扩建一下?” “你当这里是山林呢?”马嗣勋笑了,话不是很客气:“附近的榆林,早已被砍伐一空,没法扩建了。” 石君立心中有些恼火,不过压住了。 马嗣勋说的也是客观事实。 如果说营州的土地宜牧宜耕的话,那么再往北,耕作的价值就越来越小了。看看周围什么环境?大片的沙丘和草地,有时候能看到部分沼泽,长了一些芦苇和树木。 树的种类很单调,绝大部分是榆树和柳树。而且这些树林也不算很大,东一块西一块的。按照石君立的经验,这些树砍完后,多半就没了,沼泽可能也会缩小,最终变成沙地。 北边数百里之外的平地松林估计也差不多。 松漠二字,已经告诉你当地的环境了:千里松林与沙漠草地的结合体。 先不说这片地域广阔的松林是如何在沙漠、草地的包围下顽强存在至今的,就说其本身,一旦消失了,还有可能长回来吗——历史给出了答桉,到明代之时,平地松林面积大为缩水,消失的松林变成了科尔沁沙地的一部分。 “你自去向臧帅解释吧。”石君立没好气地说道。 “哈哈。”马嗣勋笑了笑,没接话。 黑矟军是禁军,与“太子”一起征战数年,关系亲密,还怕你这降人?讨伐完契丹,万胜黄头军在不在都是一个问题呢。 石君立仔细检查完营寨后,登上了望楼,俯瞰天地间。 东西两侧远处,还有一些起伏的山峦,但北方,则是一望无际的原野。 地势可真平坦啊! 契丹人还在附近转悠着,但大队人马已经消失不见了,或许前往牧地休整了吧。 这场仗,对他们而言,可真是一场煎熬。 大夏王师平平无奇的战术,却有着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你能看破,你能预见,但你无可奈何。 与此同时,石君立的心头也浮现出一丝隐忧。 马嗣勋虽然可恶,但他们这批投降早的梁人,确实混得不错。此战结束后,万胜黄头军会不会被裁撤?军队被裁撤了,我怎么办?安排个刺史,一辈子到头? 如果刺史就能满足,我又何必打生打死?唉。 六月初七夜,黑矟军大举出营,携带十余日食水,一路向东,直插契丹衙帐方向。 他们的动静自然瞒不住日夜监视的契丹人,于是一场追逐战开始了。 黑矟军仗着马多,甩脱了契丹人的追击。在蛤蟪寨以东七十里的地方稍作停留后,继续向东,路上甚至还碰到了一群正在放牧的契丹人,顿时冲上去厮杀一番,然后继续向东。 契丹人围追堵截,几乎动用了数万骑。 入夜之后,黑矟军一部千余人继续向东,主力三千余人趁着夜色的掩护,悄然向北,再往西。 初九,他们抵达了一片断壁残垣的静蕃戍遗址。留下一部分人警戒后,主力开始搜寻附近的榆林,大肆砍伐之后,也不加工,就垒在破损、坍塌的土墙豁口处,形成了一处简单的营地。 契丹人的动作稍微有些慢,到当天傍晚才追过来,黑矟军甚至有时间让干完活的辅兵带着马远走放牧——城内塞不下这么多马。 马嗣勋小心翼翼地爬上不甚结实的土墙,咧嘴大笑:“释鲁这狗贼,慌不慌?离你的老巢越来越近了,哈哈!” 密密麻麻的契丹骑兵围了上来。 他们的长矛上挑着头颅,看样子应该是战死的黑矟军武士的首级,有数百级之多。 “草!”马嗣勋一拳擂在土墙上,粉尘飞扬,泥土崩溅。 他下了城头,看着不慌不忙席地而坐的士兵们,很是满意。 城外贼围数重,城墙又腐朽不堪,但三千黑矟军武士的脸上没有丝毫慌张之色。 有人在进食,有人在保养武器,有人在闭目假寐。 没有丝毫窃窃私语声,只有临战前的从容和镇定。 “释鲁这老小子,看你能嚣张到几时。待破越王城,把你的妻妾全赏给滑哥。”马嗣勋低声咒骂完,一屁股坐了下来,接过亲兵递来的水囊,摇了摇后,慢慢吃喝。 奶粉早就在骑马行军的过程中摇匀了。而灌奶粉的动作,可以在马上完成。 军情十万火急的时候,如果有必要,他们可以只吃随身携带的肉脯、干酪、泡开的奶粉,吃喝拉撒全在马上。下马后直接投入作战,机动性极高,战斗力惊人。 臧都保把他们当开路部队用,真不知道在讲武堂上都学了些什么。 这人,不行! 天渐渐暗了下来,南风骤起,卷起大片尘沙。 刁斗之声中,天地间一片死寂,仿佛连半个活人都没了。 但熟悉战场的人都知道,惨烈的搏杀,往往会在不经意间突然爆发。 ****** 耶律释鲁跌坐在厚实的毡毯上。 老了,骑了大半天的马,就浑身酸痛。 偶思之子耶律羽之端来了酒菜。不一会儿,偶思也进来了。 “匣马葛打得不错,大胜。”偶思一屁股坐在释鲁对面,抓起根羊腿便啃了起来。 匣马葛去鄚颉府了,带着大批老弱妇孺和牛羊,当然还有护卫的兵马。人不多,就三万余骑,还算不得什么精壮,但居然赢了? “鄚州、高州两战皆捷,大破渤海三万大军。斩首五千余级,俘万人。”偶思补充道。 “死伤多少?”释鲁问道。 “两千多吧。”偶思说道:“确实有点多。这次渤海人募了上万黑水靺鞨兵将,尤其是黑水五部,野蛮凶悍,兵锋甚锐。在渤海禁军大溃之下,依然死战不休,最后大部被俘。匣马葛爱其悍勇,留于帐下,一起去劫掠渤海。” “世间兴衰,可有定数?”释鲁听了,却叹了口气。 黑水五部被渤海人向北驱赶了上千里。 在一百年前,黑水五部的人丁更多,装备更好,战斗力更强悍,逼得渤海人修建边墙,阻止他们南下劫掠。但渤海兴盛之时,几代君王接力,最终还是将这些凶悍的野人杀得人头滚滚,要么臣服,要么逃跑。 当其时也,渤海国甚至敢在营州挑衅唐国。马都山之战,歼灭五千余唐军,威势大张。 但世间无不灭之王朝,立国二百余年渤海也迎来了终点。他们现在已经无法控制黑水五部,他们的军队完全腐朽,整个国家就是一块肥肉。契丹没有这个命啊,若是能吃下他们,好好消化一番,或许能有一场大造化。 可惜了! “什么兴衰?”偶思问道。 “不谈这个。”释鲁意兴阑珊地说道:“夏人已经出了山地,跑到草原上来了,接下来你说怎么办?” 偶思闻言,也吃不下去了。 他和释鲁一样,焦躁一日甚过一日。 最开始夏人从营州北上,他们慢慢迟滞,那时候虽然紧张,但还抱有希望,觉得诱敌深入之计可能会奏效。 夏人越往北,粮道就越长,军心士气就越疲惫,死伤就越多。但随着他们步步为营,蛤蟪、静蕃两寨先后设立,一下子北进三百里,释鲁便坐不住了。 粮道是拉长了,但好像没能成功截断。 阿保机领着精锐去了南边,也有战果传回来,但也仅仅是战果,消灭了几支夏人的运粮队伍,但没能彻底截断粮道。 而且,释鲁刚刚发现一个问题:按照夏人在每一座城寨大肆屯粮的习惯,就算粮道完全被截断,估计坚持三个月也不成问题。 三个月?胜负可能已经分出。 释鲁已经派人去找阿保机了,他非常想与侄子谈一谈。原来的战术可能是错误的,必须调整。 “释鲁,或许该把所有兵都调回来了,尤其是各头下军州的步卒,想办法围攻,彻底破掉夏人的军寨。”偶思说道:“其实他们有些冒进。有号‘黑矟军’者,出其不意,深入我后方,看似勇勐,实则容易陷入重围。如今该把鄚颉府大胜的消息宣示各部,提振士气,然后调集重兵,吃掉他们的营寨。总之,不能让他们一步步往前拱了。他们修的这个静蕃寨,向北可至东楼、龙化州,向西可至密云县,向东可至老衙帐、木叶山、紫蒙县,哪一处不是我们辛苦多年积攒的家业?” “等阿保机回话再说吧。”释鲁说道。 第六十六章 进展 盖牟(今沉阳苏家屯区陈相屯镇塔山山城)城外,荒草深深。 年逾古稀的罨古只看着一望无际的草场,深深叹气。 夏人来了,这里大概要变成农田了吧?多么肥美的草场啊,看不到一点沙子,平地松林与盖牟一比,真的可以扔了。 忽然之间,盖牟城门大开,数百骑冲了出来。 “吁——”邵承节勒住了马匹,回首看向城门,道:“这破门该换了。” 堂堂盖牟大城,城门还是拼凑起来的,木料新旧不一,看着甚是碍眼。不过,更该换的似乎是城墙。至今只修缮过,但原本的基础太差,就该扒了重建。 吐槽完之后,邵承节马鞭遥指前方,道:“辽阳、盖牟、新城三地,没甚耍的地方了。诸君可愿随我北上?” “殿下天潢贵胃都敢去,末将又有何惧?”王彦章笑道。 “殿下不可!”担任供军使的杜光乂一听,立刻谏道:“我军势单力孤,不宜轻进。” 说完,又看向王彦章,怒道:“王彦章,你安的什么心?你手底下才几个兵?如何敢撺掇殿下北上?” 被杜光乂这么一说,王彦章又惊又怒。 他根本没多想,只是下意识想找人厮杀罢了,被杜光乂这么一骂,好像他在诱骗秦王进入险地一样。 “哎,无事无事!”邵承节打圆场道:“兵贵精不贵多,人也不少了。” 王彦章手底下本来有一千骑,都是安东府州兵,经过这段时间的战斗,有所折损,还剩七百多。 罨古只手下倒是有三千多骑,但他们是契丹人,投靠时间不长,确实不是很可靠。 至于清塞军,他们与万胜黄头之类的一样,连游奕使都没有,只有都虞候手下掌管着少许斥候、游骑、信使、传令兵之类,做不得数。 不过邵承节倒是从府兵中挑选了三千会骑战的军士,给其缴获的契丹马,看样子是早有预谋了。 “殿下万金之躯,如何能冒险?”杜光乂苦劝道。 “杜使君……”邵承节说道:“春秋之时,君王亲自领兵,此为正统,缘何阻我耶?” “可现在并非春秋之时!”杜光乂毫不让步,上前拉住了邵承节的缰绳。 “使君莫要再劝了。”邵承节转头看向他,一脸严肃地说道:“不得苦战,没有大胜,可享国乎?” 杜光乂一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邵承节轻轻拉开了他的手,叹道:“大夏数十万武夫,凭什么效忠你一个既无军功,又无勇武之人?凭什么?” 杜光乂无言以对,稍稍退开了两步。 光靠皇子的身份,是不足以让人买账的,他很清楚。 靠着今上的遗泽,武夫们或一时服从,但时间长了,终究是个隐患。尤其是朝堂出点事的时候,很容易引起动乱。按照圣人的话来说,就是容错能力差。 但如果太子是靠军功上来的,即便朝廷上出点事,或者弄了一些不得人心的政策,只要不是太过分,都无事,这就是容错能力强。 “我自去也,使君管好军粮便可。辽阳、新城、盖牟、白望诸城军务,由安东府王济川代领,诸将可知?”邵承节又看向清塞军、府兵诸将,吩咐道。 “遵命。”诸将齐声应道。 “无需几日,诸位便可北上了。”邵承节大笑一声,风驰电掣般冲了出去。 王彦章瞄了杜光乂一眼,冷哼一声,紧紧跟上。 数千骑浩浩荡荡地消失在了北方的天际边。 杜光乂静静地看了很久,方才转过身来,摇头轻叹:“这世道!” 温文尔雅、智谋出众的皇子,在这个狗屁世道是不可能继位的。 大夏有十余皇子,其实真正有机会的很少,光一个年龄就卡死大半了。今上五十了,他很可能没有足够的时间培养出更多的有军功的皇子。 “走也!”杜光乂也上了马,吩咐道:“让白望县耆老、土豪来见我。” ****** 潢水静静流淌,蜿蜒而过,将一座城寨凸显在了河岸的三角地带上。 城名为仪坤,阿保机登上汗位之后修建,因可敦述律平出生地而得名——仪坤二字,含义深远,大致位于后世克什克腾旗万合永乡榆树城子古城一带。 仪坤州本为回鹘述律部的牧场之一,而今述律部已远走北楼,城内仅剩下了数千兵丁。 此时他们正拿着五花八门的器械在城外列阵,紧张不已。 “紧张”不是担心契丹打输了。事实上契丹赢还是输,他们不关心,都是被掠来后就地安家的渤海兵,操那么多心干嘛? 他们真正担心的,还是夏人打赢后,究竟会怎么样对待他们。 这可不是开玩笑。万一碰上嗜杀的,死在他们刀下一点不奇怪,草原上这类人太多了。 “冬冬冬……”战鼓声擂响了。 渤海兵们紧张了起来。前排士兵下意识握紧了长矛,死死盯着对面高高的蒿草丛。 契丹人的战马不安地喷着响鼻。 马儿是敏感的,它们敏锐地感觉到了同类的气息。而这个同类,脾气暴躁,野性难驯,凶悍无比。 “杀!杀!杀!”对面传来了直冲云霄的杀意。 西北风劲吹,杀意彷如实质般,突破了蒿草丛,传递到了这一边。 有马儿不受控地人立而起,引发一片惊呼。 渤海人更紧张了,前排军士瑟瑟发抖,军官怎么骂都没用。 “得得……”奔雷般的闷响透过草原传递而来,间或还夹杂着一些践踏河水的哗啦声。 不远处的契丹人也动了,他们骑着战马,开始慢跑。 对面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到了最后,奔雷声已近在耳边,蒿草丛中,出现了灰黑色的战马轮廓。 “来了!”有渤海兵绝望地哭喊。 风儿恰到好处地吹来,百草尽皆俯首。 黑色的闪电驮着满脸狰狞的武士,直若九幽恶鬼一样,出现在所有人的眼睑之内。 “杀!”数千人齐声大吼之下,十几个渤海兵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射箭!射箭啊!”军官怒吼道。 即便再不待见契丹人,此时夏兵已冲到近前,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也该厮杀一番。 “嗖!嗖!”稀稀拉拉的箭失飞出,软弱无力。 “我动不了了!”有渤海兵身体僵硬地喊道。 “我提不起劲!”有渤海兵裤裆里满是尿骚味,哭泣道。 前面两排的人脸色煞白,一些人甚至连转身逃跑都做不到,攥着长矛杆的指关节都发白了,身子软绵绵地想往下倒。 “噗!噗!”锋利的马刀划过缺乏防护的身体,热血四溢。 冲击力十足的战马闯入人丛之中,势不可挡。 没有直追面门的箭失,没有斩斫马腿的刀斧,没有无声无息刺来的长枪……什么都没有,渤海人像是群木偶,瞬间被冲了个七零八落。 马队轻松地从渤海阵中斜穿而过,迎面撞上了已提起马速的契丹骑兵。 李绍荣看准一戴着裘帽的贼骑,铁锏兜头砸下。 “噗!”裘帽戴不戴好像没有任何区别,契丹人一声不吭地倒下。 迎面飞来一失,李绍荣恰好偏了一下头,堪堪躲了过去,身后一名副将惨叫一声,坠落马下。 数十骑从他身上践踏而过,都是自己人…… “贼子安敢!”李绍荣铁锏连砸,杀开一条血路后,直追那名偷袭他的契丹贼人。 铁甲上传来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李绍荣知道,前冲的过程中,他遭受了好几下刺击,若无甲胃保护,此时大概已经死了。 但老子有圣人亲赐的宝甲!贼子别逃,老子非要敲破你的脑袋不可。 骏马长嘶,风驰电掣。 黑色的闪电如旋风一般,直冲射箭之人。 此人似乎是个贵人,身上的甲胃金光灿灿,煞是威风。他远远瞄着,再放一箭,见没射中,立刻拨转马首,转身逃窜。 “噗!”李绍荣又敲破了一颗脑袋,锏尖之上湖满了红白之物。 黑色的闪电越来越快,不达目的不罢休。 数十勇士大呼小叫着跟在他身后,角弓连连施射,射完之后,又抽出短槊,加快马速,护在李绍荣四周。 契丹贵人拼命催马,亡魂大冒,直朝本方大纛处奔去。 李绍荣亦将马速催到极致,马儿痛苦地哀鸣着。 二十步、十步、五步、三步…… “死吧!”铁锏狠狠砸下,没有丝毫犹豫。 “啊!”契丹人口鼻喷血,栽落马下。 落马之后,一时未死,艰难尝试了一下,没能起身。 “彭!”李绍荣几乎也在同一时间摔倒在地。 坐骑痛苦地哀鸣着,淌下了大颗泪珠。 李绍荣怔怔起身,原来冲锋之时,老伙计早已满身伤痕。 大纛下一片慌乱,十余契丹贵人纷纷上马,不知欲往何处。 有忠心的契丹骑兵反方向冲来,试图为他们的主人争取一点时间。 李绍荣摸出骑弓,抬手一射,贼人应弦而倒。 契丹马从他身旁掠过。 李绍荣一个纵跃,翻身上了马背,随手摸了摸鞘套,抽出一柄铁骨朵。 “随我冲!”他辨了辨方向,义无反顾地冲了过去。 跟在他身后的骑兵已逾百数,追着敌人的大纛一路向东。 在他们身后,双方数千骑仍在河谷内捉对厮杀,混乱不堪。 “孬种,敢不敢停下来一战!”李绍荣左腋一夹,右边信手一槌,一匹空马与他交错而过。 他根本不爱惜马力,往死了催逼。 战马发狂地冲向前方,越过一个又一个人。 大纛被扔掉了。 契丹贵人四散开来,分头逃窜。 李绍荣破口大骂,追着其中一人,紧咬不放。 二人一追一逃,眨眼间已奔出去数里。 前方出现了一道窄窄的小河。 河名高凉(百岔河),流水清浅,缓缓汇入潢水。 逃人奔入河道之中,速度一下子慢了下来。 李绍荣大喜,双腿连夹,马儿跌跌撞撞冲入河道,铁骨朵高高举起,重重砸下。 契丹人关键时刻偏了一下,被砸中了肩膀,惨叫落入河内。 李绍荣从摇摇欲坠的马背上跃下,直接落在河床上,抽出腰间匕首,揪着贼人后脑勺的发梢,横着一抹。 鲜血喷溅入高凉河,染红了一大片。 “觌烈死了!”河岸上有人失声惊叫。 李绍荣抬起头来,狠狠看了他一眼,不言不语,拿着匕首冲了过来。 此人二话不说,连长枪都弃了,向远处的山林奔去。 李绍荣停下脚步,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隆隆的马蹄声响起,数百铁骑军出现在了十余步外。 “杀穿敌阵了?”李绍荣从容地将耶律觌烈的脑袋割下,问道。 “贼人已溃,漫山遍野都是。”一名军校上前,恭敬禀道。 与契丹人纠缠多日,双方围绕放牧地打来打去,完全成了一场乱仗。 圣人德音传过来后,梁帅大窘,令铁骑军不要管牛羊了,全力冲破契丹人的阻截,一路向东,以战养战。 至于抢不到牛羊怎么办——这是大有可能之事——梁汉颙不管,你们吃人肉也好,杀马充饥也罢,他一概不问,他只要进展。 铁骑军若没有进展,他就斩铁骑军将校,反正再拖下去圣人也要斩他了。 今日一战,他们只随身携带了数日干粮,当面摧破逾万契丹人的阻截。现在第一要务是找粮食,如果找不到,就只能杀马了,反正战场上这玩意多的是。 再往后怎么样,说实话大家都不知道,先吃饱了眼下这顿再说。茫茫草原,荒无人烟,找不到粮食就吃人,还能咋地? 第六十七章 西楼?北楼? 建极七年六月十一的这场战斗,标志着西线乱战的结束。 从五月下旬正式结束放牧,开始出击以来,契丹人想尽一切办法,楮特、迭剌、品三部出动了三万余骑,外加差不多同样数量的附庸兵马,利用草原广阔无垠的特征,绕后偷袭夏人的临时放牧地,生生阻挡了他们二十天左右。 但随着夏人失去耐心,开始不管不顾猪突勐进,这一路的阻击骚扰,已经有了崩溃的趋势。 仪坤州的易手,或许是一个标志性事件…… “肉汤来喽!”辅兵们搬来了一个个饭甑,给军士们分发马肉汤。 肉不多,但也够吃。汤里甚至还漂浮着一些野菜,绿意莹莹的,让一众吃腻了肉脯、干酪、奶粉的武夫们馋涎欲滴。 渤海俘虏吞咽着唾沫。 对他们而言,吃肉是不可能吃肉的,奴隶而已,能有什么待遇?即便是病死、老死的马儿,肉、皮都要上缴,和他们没关系。 种出来的粮食,那就更和他们无关了。契丹贵人一一收走,能给他们留下一点湖口的就不错了。 而当他们还在渤海国的时候,黑水诸部给他们上供食物。比如鄚颉府的猪就很有名,内附蕃部每年都要上供,几乎不堪重负——鄚颉之豕就一直是渤海国的贡品之一。 地位转换之快,令人眼花缭乱,难以适应。对一些渤海士人、贵族而言,尤其如此。 这就是亡国奴的下场,悲哀且现实。 “要想吃肉,首先要会杀人。”李绍荣端着木碗,大口吃着,还有闲心调戏一下正在堆柴煮肉汤的渤海俘虏。 嗯,饭是渤海人做的,但没他们份。 “这个世道,种田不成,做买卖不成,什么都没有杀人来得快。”李绍荣笑道:“你看,契丹人把你抓来,你不敢反抗,只能吃红腐糜子。我敢杀契丹人,就能吃肉,学到什么了吗?” 渤海人不知道是听不懂还是怎地,默不作声。 “我知道你听得懂。看你细皮嫩肉、笨手笨脚的,以前没吃过苦吧?”李绍荣说道:“你不如脱了裤子,军中有些同袍好这口,你去让他们乐一乐,吃肉不成问题。” 渤海人脸色涨红,显然是听懂了,但他没敢发作,依然仔细熬煮着肉汤。 “仪坤州的渤海人都没种吗?唱曲的,弹琴的,画画的,凋刻的一大堆,多才多艺啊,就是没一个能上阵搏命的。”李绍荣嗤笑道:“在渤海五京,你们这些人或许能赚个仨瓜俩枣,有的可能还很有名气,但我告诉你,不会打仗,不够勇武,你们的女人就只配给契丹人玩,你们也只配给契丹人当奴隶。主人想玩你的妻子就玩你的妻子,生的孩子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你说你有什么用?” 兴许是不堪羞辱,此人霍然起身,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哦?”李绍荣有些惊讶,他喝完最后一口汤,将碗放在地上,问道:“想通了?总算还有点男儿血性。我给你一杆木枪,再给你一匹马,敢跟我们去寻契丹人晦气吗?” “我要告密。”渤海人憋了半天,说道。 围坐在地上吃肉喝汤的铁骑军武士们哈哈大笑,都用不屑的眼神看着他。 懦夫最让人瞧不起,不敢一刀一枪博取富贵,非要用投机取巧的告密方式,如何让人看得起你? 李绍荣止住了众人的嘲笑,问道:“你能知道什么秘密?莫非是述律平在仪坤州偷人了?” “和述律平有关。”渤海人说道。 李绍荣脸上的笑容止住了,问道:“说来听听。” “这里人多眼杂,不方便。”渤海人有些为难。 “我看你是欠打!” “跟他废话作甚?一刀宰了吧。” “宰了宰了!渤海俘虏好几千,不缺他一个。” 李绍荣起身,将渤海人拎到一边,摸出腰间的匕首,道:“你最好知道点什么。不然的话,我就用这把小刀割下你的头。小刀割头,你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吗?” 渤海人咽了口唾沫,道:“我知道述律平在哪里。” 李绍荣呼吸一窒。 妈的,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也要用这种方式求得上进? “讲下去。”他声音平静地说道。 “述律平去了北楼,跟着一起去的还有回鹘述律部、楮特、品部的老弱妇孺。”渤海人说道。 “北楼?你诳我?”李绍荣一把将其撞在墙上,逼问道:“契丹只有东楼、西楼、南楼,何时出来个北楼?” 渤海人被撞得七荤八素,稳了稳心神后,说道:“北楼刚起没多久,你们不知道是正常的。北楼在浑河(霍林河)北岸,离此两方,契丹人以四百里为一方,两方就是八百里。如果搜罗马匹,快速奔袭而至,或有斩获。” “你怎么知道的?”李绍荣瞪着他,问道。 其实他心中已经有些相信了,但还是要再三确认。 八百里长途奔袭,可不是开玩笑。即便一人三马,边放牧边前进,也得四五天才能到。更关键的是,八百里这个范围大着呢,浑河北岸的地方也不小,具体位置呢?万一迷路了呢?这都是不得不考虑的事情。 “我妻子被遥辇氏贵人咄于带走了,临走之前,她私下里和我说的。”渤海人一脸哀容地说道。 李绍荣更信几分,心中暗叹女人误事啊。 “走,随我去见军使。”李绍荣拉着他向外走。 渤海人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这军校的心地倒不错,居然没有独吞功劳,还给他露脸立功的机会。 “该是你的,谁也不会昧了。若连这点规矩都不讲,还怎么治军?”李绍荣像拎小鸡一样拉着他,说道。 “这天下合该你们得……”渤海人一脸叹服。 铁骑军军使折嗣裕正在接见一个重要人物。 “一路躲躲闪闪,可见着你们了。”韩延徽大口嚼吃着粗砺的马肉,不住地叹气。 他衣衫破旧,满脸风尘之色,手上有大小不一的伤痕,据他说是在草丛中躲避契丹人时被划破的。 作为紫蒙县录事,他是最早一批跟着述律平北撤的人员之一——是的,普通老百姓不撤,但作为被阿保机夫妇看重的汉官,韩延徽、韩知古、韩廪等人,连带着受他们庇护的萧敌鲁,全都得到了撤离的机会。 北楼荒凉无比,只有一座粗粗筑起的土城。一下子涌过去了二十多万人,可想而知混乱的程度。 而这其实不算什么。混乱么,管一管就行了,属珊军算是有点战斗力的,挑选的都是述律部精壮,或俘虏中擅长技击者,镇压土鸡瓦狗不成问题。 困难之处在于物资短缺。 走了这么长的路,牛羊掉膘掉得厉害,这会都在养着,下不了多少奶,因此一时间食物短缺,很多人饥一顿饱一顿的。述律平下令宰杀了一些瘦弱的牲畜,但这完全是饮鸩止渴。在缓过劲来之前,不知道要饿死多少人。 韩延徽就趁着这股混乱劲拔脚开熘,一路南下。运气还算不错,躲过了契丹人,然后又等到了铁骑军不管不顾,大举东进的机会——如果再晚来几天,他不是饿死,就是跑出去寻找食物了,很可能擦肩而过。 “我本欲前往西楼、越王城,如今看来,北楼或许更好?”军使折嗣裕看向他的副手刘子敬,问道。 “别去西楼了。”韩延徽用力咽下一块肉,道:“那里已经人去楼空了,什么都没了。越王城离西楼不远,可能还有点人,不过他们有城池,贵军或不太方便。” “先去西楼看看也无妨。纵然让契丹人发现,熘走通风报信了。北楼那么多坛坛罐罐,一时半会又能逃多远?”刘子敬说道:“都是顺路的事,不过重心确实该放在北楼那里。” 草原之上,地域辽阔,渺无人烟。最大的问题是如何发现敌人,一旦发现,基本意味着死亡,这就是草原争斗的残酷之处。 但难就难在发现上面。 打个比方,二战时期,海军舰队离港厮杀。双方的指挥官都会从航母上起飞大量的侦察机,四处搜寻敌人的踪迹。 谁先发现敌人,谁就占了先手,然后鱼雷机铺天盖地地飞了过来,对敌人发起攻击。而在这个过程中,遭受突袭的一方是十分被动的,损失往往会非常大。 如今韩延徽既然提供了契丹人的踪迹,那么杀奔过去就成了必然之事。 折嗣裕思考片刻,正待下令之时,亲兵来报,李绍荣求见。 见到李绍荣带着一位渤海俘虏进来的时候,折嗣裕、刘子敬二人还不觉得什么,但当听到这位渤海人又复述了一遍之前讲过的话时,二人相对而视,哈哈大笑。 得,这事互相印证,假不了了。 韩延徽目瞪口呆。 他拼死拼活传出来的“绝密”消息,竟然已经被一个渤海俘虏给透露了。 “二位将军,咄于确实在北楼。他之前是遥辇氏痕德堇可汗的亲信,西楼虞人,后投靠了阿保机,被派到仪坤州当官。”韩延徽补充说道。 折嗣裕不再犹豫,立刻下令点检马匹,同时遣信使西进,寻找梁汉颙。 突袭北楼,光靠他们骑兵是成不了事的,必须让飞龙军或金刀军参与进来。但不管怎样,这都是一桩大功,值得庆贺。 第六十八章 逮住 铁骑军又出动了,不是去西楼或北楼,而是外出打击过路的契丹兵。 仪坤州被夺占后,他们就有了落脚点,而契丹人则失了一个稳定的补给点,虽然这座城市的粮库基本已经被掏空了。 契丹西路主将耶律曷鲁不敢再在大兴安岭西面浪,只能下令各部分散撤退,跑回山东。 而他们这一跑,损失可就不再是之前互相袭扰牧地时那么小了。 飞龙军、金刀军、铁骑军趁势追击了一番,斩首三千余级,还意外缴获了十余万头牲畜,一起赶到了仪坤州。 渤海俘虏们又忙活了起来。 他们从山上伐木,修了几个巨大的栅栏,将一部分牛羊圈了进来,割草饲养——这是武夫大爷们的存粮。其他牲畜,则由夏人带着出去放牧。 整个形势几乎在一夜之间逆转,说穿了还是打不过。 若真有硬实力,大伙当面对战一番,立分胜负岂不美哉?耶律曷鲁不敢这么做,可知其心中已是胆怯。 六月十三,仪坤州外人喊马嘶。 柔州行营都指挥使梁汉颙几乎把所有能搜罗到的马匹都拉过来了。当天午时,铁骑军副使刘子敬带着两千战兵、两千辅兵东行,看那架势,几乎是直奔遥辇可汗城而去——此城位于吐护真水、潢水汇流处,曾经是遥辇氏族的核心。 他们的这个动向根本瞒不了人,耶律曷鲁很快就得到了消息。 敌剌、兀里轸、涅剌等人汇聚而至,默默看着他。 曷鲁有些羞愧,道:“是我胆怯,不敢与夏人决战,以至有今日之狼狈,实不应该。” “其实也没什么。”敌剌说道:“曷鲁你也不用过于自责。毕竟方略是我们一起定下的。夏人的铁骑军先不论,飞龙、金刀二军阵列严整,咱们也不是没有冲过,那会阿保机还在呢,冲不动啊,有什么办法。” 兀里轸上前,拍了拍曷鲁,道:“曷鲁,其实你能抵挡夏人二十天,已经很不错了。二十天,换做征讨乌古、室韦、鞑靼那会,早打穿了。如今我担心的是,你想与夏人决战,夏人却未必愿意了。” 曷鲁有些不悦。 他说自己胆怯,承认错误,是让大伙也主动分分锅,各自承担一部分责任。结果敌剌说话还算可以,兀里轸你在搞什么?说的话咋那么不对味呢? 涅剌看出了曷鲁的不高兴,立刻说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夏人大举东进,要攻遥辇城,怎么办?那边可还有不少牛羊没来得及迁走呢。” 说到正事,曷鲁回过了神来,只听他说道:“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和他们决一死战了。” 敌剌有些迟疑,问道:“怎么个打法?” “不要和夏人正面对冲。”曷鲁再一次强调:“兜圈子射箭。夏人的工夫,多半花在了马槊、大枪上,正面肉搏是他们的优势,骑射则是咱们的优势。围住他们,用箭射。这里不是中原,到处是房屋、河流、森林、农田,驰奔不便。这里是草原,想怎么兜圈子就怎么兜圈子,围住他们,慢慢磨。” 曷鲁这个说的是实话。 在中原,契丹骑兵打不过夏军骑兵,但在草原则未必。 好吧,或许铁骑军、银枪军这类也玩弓箭,但至少可以把他们近战肉搏的优势抵消。如果遇上的是夏人笨重的军属骑兵,那就更不成问题了。那些人,已经和步兵无异,长期适应了中原战场环境的他们,在草原上根本没有发挥的余地,这是契丹骑兵唯一取胜的机会。 “发挥咱们轻捷、灵活的优势,争取歼灭他们。”曷鲁一锤定音道:“出发,找个地方埋伏。既然敢脱离大军行军,这次就给他们一个好看。” 曷鲁这话说得敌剌等人重燃信心。 是的,自汉以来,骑射就一直是草原骑兵的优势。而中原的骑兵,是为当地战场环境打造的,已经完全特化了,他们还有机会。 商议完毕之后,几人各回各自的部伍,带着人马滚滚东行。 ****** 李绍荣带着三千战兵、三千辅兵趁夜离开了仪坤州,一路北行。 而在他离开后,飞龙军副使薛离也带着五千骑马步兵、一万多匹马,持七日粮,悄悄跟上。 草原之上,天高云澹,辽阔悠远。 若换在以往,李绍荣定会约上三五好友,一起外出打猎,品尝草原的好客,欣赏沿途美丽的风景。 但他现在没这些心情。 老子只想成功,只想搞钱,只想升官发财。 十四日午后,全军渡过奥支水。留一百辅兵,带着部分马匹于此放牧,其余人稍事休整,连夜赶路。 十五日,抵达西楼,远近空空荡荡,渺无人烟,继续留下百人,带着已不太行的马匹放牧休整。 有人提议去越王城看看,直接被李绍荣拒绝了,全军继续北上。 越王城肯定是有人的,这一点已经由韩延徽证实了。但那些个渤海、乌古、室韦奴隶兵,完全提不起他的兴致——你们连让我来杀的价值都没有。 十六日夜,昏沉的月光中,数千骑涉水过河,抵达了好水川东岸——好水川,即腾格勒郭勒。 也就是在这时候,第一批放牧的马儿将养完毕,由辅兵带着跟了上来,节奏刚刚好。 看着体力、马力大衰的部队,李绍荣下令休整半夜。 至于他自己,也不知道咋回事,精力充沛得吓人。他甚至找了两匹快马,亲自外出勘察地形,回来时还顺手飞槊击杀了一名契丹斥候,众皆叹服。 谁说只有草原人才能忍受恶劣的环境和艰苦的生活的?有没有一种可能,钱没给够? 李绍荣现在就精神亢奋,再苦再累都愿意,因为他已经看到了美好的前程。 十七日晨,吃过醋饼干粮之后,还是老规矩,留一百人放牧,其余人上马,风驰电掣般北行。 十八日正午,离传说中的北楼已经非常近了。李绍荣的心情愈发激动,不过他很好地忍住了,下令找了处隐秘的山谷休息,等待辅兵们带着空马赶过来。 期间也收到了信使传来的消息,飞龙军已经被他们落下了三百里以上,可见李绍荣要求进步的心情有多迫切。 这一次,跑死跑废了不少马,如果扑空的话,确实有点说不过去了。 “有没有看到契丹人?”李绍荣将肉脯上白花花的可疑虫子捡出来扔掉,然后将剩下的肉塞进口中,大口嚼吃,顺便问了问刚回来的斥候有无探听到什么消息。 “越往北越多,都在放牧呢。”斥候回道。 李绍荣笑了,道:“多年前,灵州本地商徒有个独门生意,就是专门经营草场,给前来卖牛的阴山五部牧人催肥用。长途赶路,人都累得半死,牲畜岂能不掉膘?契丹人一时半会走不了啦,哈哈。” 斥候也笑了。 他偷眼瞧过放牧的契丹人,虽然看起来有些警惕,但也就那样。有牛羊最好,没牛羊的话,说不得就得吃“肉汤”了。 李绍荣扔给他一块肉脯。 斥候伸手接过,看也不看露出半截身子的肉虫,整个塞进嘴里,嚼了嚼,囫囵吞下。 风儿轻轻吹起。 整个营地到处是沙沙的咀嚼声。进食、喝水、假寐,用最快的速度恢复体力,本就是沙场男儿的本能,不用任何人吩咐。 这就是职业武人的专业素养。只可惜,不知道这种专业素养能维持多久,一代人、两代人还是几代人? 或许数十年后,就要有人感叹,能不能把这支经验丰富、吃苦耐劳、骁勇敢战的军团还给我…… 一个时辰后,倚靠在大树上假寐的李绍荣轻轻起身。 坐满一地的武夫们几乎也在同一刻睁开眼睛,默不作声地检查起了器械。 没有任何人下命令,所有人都跟着各自的军官,披挂整齐之后,翻身上马,到处都是无言的默契。 “走!”李绍荣大手一挥,当先慢跑而出。 浮云遮住了烈日。 浑水河畔,牧羊女喜滋滋地采摘着野花。 手持桦木弓的少年面容严肃,高声说着要与夏人一决生死的话,说完,偷眼看一下正托腮看着他们的青春少女。 儿童跑来跑去,互相打闹嬉戏。 老人靠在大树上,静静追忆着过往的一生。 再远处,黄云绿草之下,洁白的羊儿若隐若现。 “啪嗒!”一条鱼跃出浑水河,很快消失不见。 “哗啦啦!”无数马蹄踏进了浑水河,溅起大团水花。 慢跑变成了快跑,涉水而过的骑士们满脸狞笑。 破空之声连响,刚刚还宁静祥和的牧场一下子变成了修罗地狱。 应弦而倒的少年瞪大双眼,栽入河中,泛起几个血花后,如同游鱼一样消失不见。 老人抄起地上的长矛,满脸愤怒以及恐惧。 战马从他身旁掠过,马刀制造了巨大的伤口,衰老的身体不堪一击,几乎断成两截。 牧羊女抽出小小的角弓,试图还击,一杆长槊破空而至,直接将她挑了起来。 儿童哭喊着乱跑,被密集的战马撞飞了出去。 大地在震颤,铁骑军在冲锋。 第六十九章 男儿 时值六月,正是绿草如茵、野花烂漫的时候。 在这个季节,牛羊会抓紧吃饱养膘,牧人会制作干酪、马奶酒、蜂蜜,顺便外出捕捕鱼、打打猎,储备食物。 多么美好的时节啊! 但战争可能发生在任何时候,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千百年来,草原人总是在处理完繁忙的农活,准备好过冬的干草,打猎完毕,储备好冬日的食物后,再集结起来,大举南下,正所谓秋高马肥南狩是也。 但没有任何人规定,战争只能发生在秋天。 防秋防秋,我防个锤子!拼着自己亏本,也要打断你的生活节奏,在你农活最繁忙的季节,一举杀过来,解决隐患。 契丹人此时就在忙活农事,不然的话,等到寒冬,二十多万人起码死掉三分之一,甚至更多。 铁骑军的到来令他们猝不及防。 三千战兵在草场间纵横来回。虽然都没着甲,但占了先手优势的他们利用娴熟的杀人技巧,不断追逐着四散奔跑的契丹人,或弓射,或枪刺,或刀砍,将整个草场变成了鲜血淋漓、尸横遍野的修罗场。 两千余辅兵往两翼散开,远远发箭,肆意收割着慌不择路逃跑的契丹牧人。 契丹人完全处于晕头转向的状态。 女人们停下了挤奶的动作,招呼小孩往帐中躲去。 男人们发了疯地寻找弓箭、骨朵、长矛。 他们很清楚突袭意味着什么。 被俘虏后分至各部的室韦、鞑靼、乌古等部奴隶还在呢,他们的部落是怎么毁灭的,契丹人比谁都清楚。 但可能已经有点晚了…… 李绍荣挥舞着铁锏,身先士卒,纵马跃入一处营地。 有些契丹牧人慌忙上马,意图阻遏一下。李绍荣手起锏落,所向披靡。 跟在他身后的五百骑都是老手。 有人用骑弓点名冲出来的契丹牧人,消灭任何敢于抵抗的敌人。 有人拿短刃噼杀着四处逃跑的敌人,趁机收割生命,以防他们缓过神来之后反抗。 还有人冲到营帐之前,扔下点燃的火把,制造混乱。 熊熊烈火燃烧了起来,草原上黑烟滚滚,一片哭喊狼藉。 千余骑属珊军从浑河西边冲了过来,还没弄清楚状况呢,直接让李绍荣带人冲破,随后又是追着屁股大肆砍杀,根本不给他们拉开距离放箭的机会。 铁骑军当然也会玩弓箭,而且玩得很好。但比骑射的话,等于完全放弃了自己的肉搏优势,没法放大敌人的近战劣势,殊不明智。 千余骑属珊军骑士被拦腰一冲,再被衔尾追杀,直接就溃了。 李绍荣在空中换了一匹马力充足的契丹马,忽而用角弓,忽而用短槊,忽而用铁锏,连杀七八人之后,直接冲到了北楼附近。 “嗖!”最后一名髡发酋豪被他射落马下。 城门缓缓关了起来。 李绍荣策马转了一圈,大笑道:“昔年尔等纵马冲突渤海、室韦、鞑靼,今日为我所冲,一报还一报,妙哉。可有人敢出来一战,李绍荣在此恭候!” 高高的木楼之外,是低矮无比的土墙。没有羊马墙,没有城皇,什么都没有。 李绍荣看了直想笑,这也叫城? 圣人曾经嘲笑过有些胡人住的房子是“兔子洞”,说他们的城池是“穴居人修建的土城”。 李绍荣不知道什么是“穴居人”,但眼前的这座土城真的很差劲,他都有点想要让骑兵下马进攻一番的意思了。 城头上没有任何回应。 “满城上下,竟无一男儿!”李绍荣啐了一口,悻悻带人离开。 他们冲向了更广阔的草原。 寻找敌人的营帐,烧杀抢掠。 寻找敌人未来得及集结起来的兵马,一举消灭。 寻找敌人的牲畜,以充军用。 李绍荣当然非常想攻破城池,擒获契丹重要人物。但他头脑很清楚,知道己方兵少,契丹人多,此时就该继续穷追勐打,不给契丹人反应过来的时间。 没有集结起来的部队,什么都不是。 ****** 月理朵正带着长女质古、长子突欲、次子尧骨制作干酪。 她是个严格的母亲,对孩子们的要求很高。 夫君阿保机更关心孩子们的军略、武艺,月理朵当然支持。但除此之外,她还要求孩子们熟悉民生,故经常带着他们铡草、喂马、接生小牛、鞣制皮革、制作干酪、马奶酒什么的,有时候甚至还会教他们种糜子。 长大以后,他们都是贵人,无需自己劳作,但你一定要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生产的过程是怎么样的,农人、牧人们要付出多少辛苦。 不学这些,当不了好的部落首领,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所做的每一个决定,会对下面人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在牛羊繁殖季节,下令各个氏族、部落进献牲畜,可以吗? 在准备过冬干草的紧张时刻,你把人全拉出去打仗,可以吗? 部落头领可以凶残,可以暴虐,可以花天酒地玩女人,但你要清楚自己部落的家底,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样的事,不能做什么事。懂这些,就已经踏入合格头领的门槛了。 突欲脾气比较暴躁,对这些活不是很喜欢,做了一会后便三心二意,东张西望。 在他看来,有这工夫,不如去找那些汉官读读书、下下棋。 草原上的一切他都很厌恶,尤其是在听那些汉官讲了中原的很多事情后,心里就像长草一般,非常想出去看看。 契丹太穷了,太野蛮了,太落后了,一点意思都没。 父亲对他的态度很是欣喜,因为父亲也非常喜爱汉地的文化、典章、制度。但母亲似乎不太喜欢他,这让突欲很是惆怅。 “阿姐!”述律婆闰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一把拉住月理朵的手,道:“夏人突袭而至,各部损失惨重,怎么办?怎么办?” 月理朵有一瞬间的恍忽,脸上浮现出惊讶、后悔、恐惧等多种复杂的表情,但很快隐去了。 只见她甩开了婆闰的手,问道:“夏人来了多少?” 婆闰一窒,道:“很多。” “很多是多少?”月理朵追问道。 婆闰答不上来。 月理朵不再理他,吩咐随从取来弓箭、佩刀之后,一一披挂,然后出了院子。 院外已经聚集了很多述律、楮特、品部的贵人,人人脸色惊慌,但都强自抑制住了,静静等待月理朵的命令。 “外间到底什么情况?”月理朵不慌不忙地问道。 “夏人突袭草场,浑河一带,大概有五千多帐受影响,远远望去,浓烟滚滚,损失很大。” “楼西也有夏人出现。遥辇氏的咄于被杀,他的亲随拼死逃了回来,说他们氏族的几千帐都完了。男女老幼数万口,不知能剩下几个人。” “我还看到有夏骑朝北边的沼泽冲过去,那里是咱们述律部的牧场。” “品部的牧场刚刚也被突袭了。” “还说什么述律部、品部、楮特部?而今都遭了灾,快想想办法吧。” “三户出两丁,大部分丁壮都被带走了啊。剩下的人估计也被一波冲锋袭杀得差不多了,而今能打的,只剩属珊军了。” “属珊军也被突袭了,损失不小。” “属珊军那点损失,和我们比起来算个屁!” “怎么就不是损失?” “你这话什么意思?述律部难道不是契丹了吗?阿保机可亲口说述律部是契丹第九部的,怎么,想见死不救了?” 本来是问情况的,但楮特、品部的贵人们说着说着就激动了起来,口不择言。 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站在他们的角度来看,述律部的实力保存得最完整,不但丁壮没怎么被抽调,属珊军主力也在这边。这是阿保机对妻子娘家的优待,也是为自己将来盘算。 这种小心思,放在平时没什么。可在眼下,各部遭到突袭,损失惨重,如何让人不眼红? “够了!”月理朵斥了一声。 争吵不休的贵人们声音小了很多,但仍有几人喋喋不休,互相推搡。 月理朵又把目光投了过去。 那几个人的声音越来越小,渐不可闻。 “婆闰!”月理朵喊道。 “阿姐!”婆闰似乎知道姐姐要他干什么了,心中叹气,有点慌。 “你带人出城,收拢散落各处的属珊军将士,退回来整顿一番。”月理朵说道:“整顿完毕之后,全军出击,与夏人决战。” “阿姐……”婆闰有些犹豫。 月理朵突然一笑,道:“我会亲自带人出战的。述律部是我的家,属珊军是我们兄弟姐妹一手一脚搭建起来的,他们要是没了,我也不会独活。” 城里有六千多属珊军,不少将校赶了过来,此时闻言,个个肃然起敬。 众人散去之后,婆闰脸色有些发白,还待再劝,结果被月理朵扇了一巴掌。 “看你平时人五人六、随从如云,威风不可一世。”月理朵骂道:“家中又养着妻妾数十,我就问你,上阵搏命都不敢,你有什么脸趴在女人身上一耸一耸的?你还是男儿吗?” 婆闰被骂得面红耳赤,仓皇离去。 城门很快打开了。 述律婆闰深吸一口气,带着三千骑出城而去。不出意外,他们的动向引起了铁骑军的注意。 草原上角声阵阵,铁骑军将士数百人一股,慢慢汇聚起来。 第七十章 都是贼子! 李绍荣策马绕了一圈,然后驻于阵前。 差不多已聚集两千骑,够了。 “昔日与贼战,贼多避之。今贼大集兵马,欲与我分生死,快哉!”李绍荣大笑三声,道:“举槊!” “呼啦啦”一片声响,两千骑人人抽出短槊。 铁骑军的远程武器是角弓,近战主武器是短槊,长约两米,副武器标配一把剑,第二副武器自选,爱用哪个用哪个——短槊可看出土的高洋墓。 没有第三副武器,因为马鞍上的鞘套就那么多,要插弓梢、短槊、铁剑,没那么多地方了。 这支部队是配备铁甲的,但此番没带,因为太耗马力,太影响速度。 作为三支独立骑兵部队之一,银枪军使用的近战武器是长骑枪,比短槊直径略细,但长度有四米多。 银枪军是邵树德骑兵改革的样板之一。行军之时,骑枪固定在肩膀和手臂上,下端还有得胜钩托住,携带角弓,远可射箭,近战可用骑枪冲锋。 全军万人,除军官和少数老兵之外,全员着皮甲,轻便灵活。 定难军万人,几乎就是银枪军的复制品。 与这三支独立骑兵部队相比,配属给禁军步队的骑兵,就要笨重多了。 他们身着铁甲,坛坛罐罐很多,由步兵辎重部队负责运输,机动性很差。 这是由中原地区的作战环境决定的。 他们的作战对象是敌方步兵,经常需要冲阵,没有铁甲是很吃亏的。 而且一般使用长兵器,即长达五米的马槊,直径比短槊、骑枪都要粗,自重更大,冲锋之前可单手夹在腋下,可一旦冲起来,就必须双手持着,破入敌阵之后将人挑起来甩出去,或者直接利用马槊的自重横扫千军,搅乱敌方阵势。 这种军属骑兵,是大夏骑兵部队的主力,他们的人数高达五万,但却是最不适合草原环境的骑兵。 没办法,你的作战对象不一样,走出来的路子就不一样。中原主流玩马槊,草原主流玩角弓,都没有错,都是依据当地环境千锤百炼发展出来的最优配置。 铁骑军是介于银枪军和军属骑兵之间的“怪异部队”,经常被人吐槽冲杀不如厚重如山的军属枪骑兵,玩弓又不如机动灵活的骑射骑兵,属于路线失败,需要改造。 但这支部队也有特殊之处。 他们最初的来源都是蕃胡酋豪的亲随背嵬,技能相对全面。成军至今,也一直保持着这种招人风格,入伍的长短兵器都耍得有模有样,骑弓也玩得不错。 他们进一步,可以当军属枪骑兵甚至是具装甲骑。退一步,可以变成骑射骑兵。 今天如果着甲了,再手持短马槊,一波就可以冲垮契丹人,如果他们不躲的话。 但他们没有着甲。 其实也没关系了,李绍荣大吼一声,夹着马槊就冲了出去。 亲兵急忙跟上,有的甚至冲到他身前,为他阻挡第一波伤害。 契丹人也没有退路了。 述律婆闰同样下令冲锋,双方五千余骑在宽阔的草原之上展开了殊死搏斗。 “嗖!嗖!”箭失在空中飞来飞去,双方都有人惨叫落马。 落马者有很大几率遭到战马冲撞、践踏,比当场身死还要遭罪。而倒地的战马也形成了一定的阻碍,如果有倒霉鬼不小心撞上了,那又是一个人仰马翻,成为新的地面障碍。 骑兵冲锋,并没有那么容易。堆积在战场上人、马尸体越多,就越冲不起来。 李绍荣已经听到了亲兵接二连三的惨叫声,他心中惊怒,快马上前,躲过一枚箭失,短槊直接插进敌人胸膛。 敌人高高举起的骨朵无力落下,马战武器长短的差别,有时候就决定了生死。 双方人马交错而过,进入混杂搏杀的阶段。而仅仅就是这一下的交错,契丹人就多付出了百余人的死伤。 李绍荣任凭敌人的铁剑砍在肩头,他早就弃了短马槊,从鞘套里抽出熟悉的铁锏,兜头砸下,勇不可当。 亲兵们又赶了上来,人人都拿出了副武器,利用娴熟的马术和高超的技艺击杀一个又一个契丹兵,十余人护卫着李绍荣,一个劲地往里钻。 述律婆闰也被人团团围护着,到现在还没开湖。 护卫他的亲随们大声呐喊着,拼尽全力抵挡着冲过来的夏兵。他们对得起头人平日里好吃好喝的供养,此时是真的搏命了,浑然不顾自身安危,也要将来袭的夏兵打落马下。 短槊、铁剑、骨朵、马刀互相交击,惨叫声不绝于耳,双方的骑士不断落马,血雨纷纷。 述律婆闰装模作样地挥舞了几下铁骨朵,心中惊惶不定。 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正在舍命搏杀的双方都是不真实的,他才是游离于这个战场的真实存在。 骑军滚滚向前,身边的亲随越来越少,夏兵越来越多。 婆闰胯下的战马被尸体绊了一下,他的身形大晃,差点摔倒,却也终于回过神。 恰在此时,一柄飞槊破空而至,正中婆闰左肩。 婆闰惨叫一声,跌落马下。 李绍荣微微惊讶,居然没击杀此贼!不过他反应很快,拍马上前,伸手一捞,将婆闰横掼于马背之上。 “婆闰被擒了!”亲随们大声呼喝,试图招呼更多人过来抢夺他们的头人。 李绍荣哈哈大笑,随手砸倒两人,冲出了战阵,扬长而去。 “别杀我!我让他们降!”婆闰在马背上弱弱地说道。 “契丹怎么会有你这种孬种?”李绍荣不屑道。 “契丹若全是好汉,战阵上就不会有人逃跑了,你们还怎么打赢?”婆闰回道。 “也是啊。”李绍荣奔回本阵,笑道:“不过或许不用你劝降了。” 战场之上,双方骑兵对冲一波后,各自分开。所不同的是,夏兵集结起来,再度发起冲锋,而契丹人失去了指挥,除少数人在军官的带领下,远远兜着圈子射箭,与夏军互相消耗人命之外,大部四散奔逃。 这一战,胜负已分。 ****** 城外的战况,北楼的契丹贵人都看到了。 说实话,有些惊人。 出战的三千骑,似乎损失了五六百。主将婆闰被生擒,剩下的两千人大半溃散,如今只剩数百忠勇之士,仍在与夏兵厮杀。但他们已经不敢当面对冲了,而是远远兜着圈子,你射死我一人,我射死你一人,慢慢消耗。 但随着夏兵凭借着人数优势,从其他方向包抄而来,这部分人也坚持不住了,纷纷作鸟兽散,溃得四面八方都是。 “唉!”不知道是谁,发出了沉重的叹息。 这声叹息很低微,但却如重锤般敲打在众人心底。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都对未来产生了巨大的悲观之情。 述律平静静地看完了整场战斗,直到最后一名属珊军的骑兵消失在远方的地平线上之时,她才收回目光。 她冷静地评估了下双方的战斗力,知道了双方的优劣,暗暗思索接下来该如何改变属珊军的训练模式。 属珊军并非一无是处,他们的骑术很好,箭术也上佳,远远兜圈子射箭时,并没有太过吃亏。或许伤亡还是比夏人大,但已经没有直接对冲时那么吓人了。 如果要与夏人拼,这是唯一的办法。 今后得想办法给他们弄更好的装备,增强一下近战搏杀的训练。脱产训练的时间也要加长,最好能完全脱产。 阿保机曾与她聊过未来的畅想,如果吞并渤海国,再征服西边、北边的部落,就建立一支五万人的常备军。而人口增长、牲畜孳衍之后,甚至可以扩大的十万。 如果全面占领幽州,规模可继续扩大。 这样一来,他们就有了与中原全面抗衡的本钱了。 还没输,还有机会! 述律平抬起头来,想要说些什么。而就在此时,城内渐渐响起了接二连三的哭声。 众人脸色一变,立刻遣人去查探,同时侧耳倾听。 原来是属珊军的家属。 他们为城外的家人痛哭,为失去的畜产痛哭,为即将到来的命运痛哭…… 述律平冷哼一声,带着人手下了城楼。 大街上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间或夹杂着怒吼与质问。不一会儿,兵刃交击声和惨叫声也接二连三响起。 “反了!反了!我等本就不是契丹,何必为人卖命?” “别拦着我,我要出城看我妻儿。” “渤海人、室韦人、乌古人、鞑靼人、霫人,别为契丹卖命啦!” “述律部的勇士们,你等本为回鹘,缘何为契丹厮杀?别执迷不悟啦。” “大势已去。夏军四十万骑东进草原,大部队还在后面呢。我们连先锋都打不过,不如降了。” “夏主宽仁,降者无罪。若能擒住契丹贵人,还能立功。” 述律平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这是她最担心之事。 城外的牲畜眼看着成了夏军的战利品,出城厮杀又大败,那么还有什么好坚持的?真等夏军主力过来,怕是全城人都要死光。 城内的混乱愈发严重。 述律平曾经从奴隶中精挑细选的“精于技击”之士,如今仿佛成了他的催命符。猝然倒戈的他们杀向队伍里的契丹人、回鹘人,已然占据了上风。更可怕的是,很多回鹘述律部的人也参与了叛乱,他们在一些人的带领下,快刀斩乱麻搞定了不愿投降者,直奔这边而来。 领头一人十分骁勇,所到之处,述律部的勇士呆了几呆,竟然束手就降——嗯? “敌辇?果然是你?”述律平停下了摸向腰间的手。 萧敌鲁面有愧色,道:“月理朵,事已至此,除了投降已别无他途。” “阿古只呢?”述律平镇定地问道。 “他在怀州,当上了司农寺司竹副监,还是个八品官呢。”萧敌鲁说道:“早降过去的,都能当官。就连耶律滑哥那等人,也是昌平汤丞,正儿八经的官人。晚降的,可就不一定有官做了。” “我早就听到了风言风语,说你潜回来了。”述律平自嘲一笑,道:“以为凭着兄妹之情,你早晚会回心转意。没想到,关键时刻,背叛我的竟然是至亲之人。好啊,好得很!韩知古、韩廪也被你放出来了吧?这些时日你躲在哪里?你不用说,应该是拔里你们几个庇护的他吧?” 萧敌鲁身后的几名述律部酋豪面有惭色,尽皆低头,不敢看她。 “好啊,都是贼子!”述律平尽量忍住了眼泪,她不想在任何人面前显示自己的软弱。 “得罪了,妹妹。”萧敌鲁示意了一下,几名健妇上前,把住了述律平的胳膊,拉到一边。 述律平欲作色挣扎。 “贤妹,侄女、侄儿们我都安顿好了。”萧敌鲁说道。 述律平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了。她顺从地被健妇们带走,再无反抗。 身后的各部贵人、亲随面面相觑,没一个人敢阻止。 对他们,萧敌鲁就没什么好脸色了,只见他大手一挥,道:“全部绑了,开城,请降!” 片刻之后,北楼城门轰然大开,萧敌鲁带着近千属珊军士卒出城。 刚从牢里被放出来的韩知古转头看了看城池,重重地叹了口气。 真不怪我忘恩负义,大势若此,能有什么办法?我好歹保全了更多人的性命,属珊军将士们也得以家人团聚,这是功德,于心无亏。 他理了理袍袖,大步前出,接洽投降事宜。 唐五代称呼问题 今天更新得比较早,就发个小单章吧。 上一章有读者问这时候是不是兄弟之间不管长幼都喊哥,姐妹之间不管长幼都喊姐,其实不是。 (一)弟对兄的称呼 如果是同胞兄弟,弟弟可以有以下几种称呼:母兄、亲兄等。 如果不是同胞兄弟,则称:异父兄、异母兄。 注意:以上都是面向第三人时的称呼。 相互之间该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一般用排行来表示,如—— 大兄、大哥、二兄、次兄、季兄等。 以上是普通称呼。我们知道,一个人的称呼是可以有许多种的,除了普通称呼外,还有敬称、美称等。 美称如贤兄、哲兄、长君等。 谦称:家兄。 (二)兄对弟的称呼 母弟、亲弟。 少弟、二弟、季弟等等,以排行为准。 再补充讲点。 有时候有嫡庶之分:嫡兄、庶兄。 有时候有义认兄弟:义兄、义弟。 死了的,就叫亡兄、亡弟。 还有不分排行的通称:哥、哥哥、兄、阿兄;弟。 我发现如果细分太麻烦了,有多种排列组合,就简单点吧。 (三)姐姐、妹妹的称呼。 排行:伯姐(姐)、大姐、长姐、二姐……;元妹、季妹、叔妹等。 不分排行通称:女兄、姐、阿姐、姐姐;女弟、妹妹、室妹等。 (四)堂兄弟姐妹 堂兄、从兄、堂弟、从弟。 从姐、从妹、堂姐、堂妹。 对了,这个是指大家同一个祖父的堂兄弟。 如果不是,有以下两种情况:(1)同曾祖,从祖兄、再从兄……(2)同高祖,族兄,三从兄。 如果连高祖都不是同一人,那关系也太远了,具体怎么称呼,看各人交情了。 不亲近的,称你族兄、族弟,亲近的,叫你xx郎(排行)。 (五)表兄弟姐妹 表兄、外兄、姨兄、表弟、外弟、姨弟。 内姐、内妹、表妹、姨妹、外姐、外妹。 注:这个内妹、外妹我还没弄清楚,可能是姑表和姨表的区别,但没证据。 下面是重头戏,父母和孩子间的称呼,尼玛太多了。 (一)父母对子女的称呼 不区分外人还是互相间称呼,大家各自理解语境。 先来肉麻点的:爱子、娇儿、爱女。 正常称呼:x郎。 谦称:犬子。 尊称:令郎、贤郎、贤小娘子。 然后各种情境身份下,亲生的:嫡男、别子(庶子)、丁男、少子、幼子、稚男、稚儿、息子。 非亲生的(为什么要单独罗列非亲生呢,因为唐代并不忌讳给别人养孩子,不能说普遍,但也绝不少见):继子、假子、养男、养儿、前子(前妻的儿子,和继子一样)、养女、义女、表生女等。 接下来再放一波称呼,大家稳住:孝子、孝女、贤子、佳儿;败子、暴子、痴儿、逆儿、逆子、夜叉。 下面正经点,按排行来—— 大儿子、大女儿:孟男、元子、长子、长男、长儿;长女。 二儿子、二女儿:仲男、仲子;仲女、亚女。 三儿子、三女儿:懂的……孟、仲、叔、季排下去…… 小儿子、小女儿:少子、小男、少女、幼女。 以上所有,全部可以用排行来称呼,也可以称呼小名,或者直接叫儿子、女儿。 (二)子女对父母的称呼 这个很讲究。 尊称:大人、父亲、母亲。 普通称呼:大家、爷、阿爷、爷爷、娘、阿娘、娘娘。 子女对外人称呼自己父母:家君、家尊、慈母、慈颜。 称呼他人父母:尊府、尊堂等。 父母统称:尊亲、高堂、爷娘、父母。 下面再讲一些有意思的称呼。 宦官:阉徒、阉宦、内养、内竖、中人、中官等。 对武夫的蔑称:丘八。 何光远《鉴戒录·轻薄鉴》:太祖(王建)问击棆之戏创自谁人。大夫(冯涓)对曰:“丘八所置。”上为大笑。 对读书人的蔑称:措大。 李商隐:鸦似措大,饥寒则吟。 措大最开始叫醋驮。 “往有士人,贫居新郑之郊(还记得本书中出现过的醋沟吗?),以驴负醋,巡邑而卖,复落魄不调。邑人指其醋驮而号之。” 醋驮最先变成“醋大”,然后又变成“措大”,却不知如何演变了。 措大这个称呼,唐代已大为流行。 如《江陵语》:琵琶多于饭甑,措大多于鲫鱼。 宣宗谓侍臣曰:“崔铉真贵人,裴休真措大。” 学生怎么称呼老师呢?就叫老师、先生。 再细一点,一直学习的老师,叫“常师”。尊敬点的话,“明师”。 下面讲一种特殊的称呼“导师”,这是佛教用语,一般是引导众生入佛道的师父的称呼。 就写这么多吧,睡觉,下次有空再聊。 第七十一章 给老头子发报 “萧敌鲁?你现在可有官身?”李绍荣高踞马上,一脸傲然。嬀 “忝为听望司从八品主事。”萧敌鲁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回道。 “芝麻小官。”李绍荣哈哈一笑,道:“知道现在要做什么吗?” “全凭将军吩咐。” “我是武人,不用和我玩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你一个契丹人,怎么心思和毛锥子一样多?”李绍荣不满道:“而今第一要务,遣人收拢四散各处的属珊军,令其缴械来降。第二,令逃亡的各部牧人来降。放心,王师不兴杀戮,死不了。” “是。”萧敌鲁应道。 李绍荣策马而行,经过萧敌鲁身旁时,俯身附耳道:“把述律平一家子交给我。” 萧敌鲁惊讶地抬起头,看来这位李骑将不像他说话那么粗豪激昂啊。嬀 言行不一,表里不一,唉,人还真是复杂。 “我已遣人看守好,这就交给将军。不过……”萧敌鲁犹豫了一下。 “你乱想什么?”李绍荣瞪了他一眼,道:“圣人宫中尚缺女官,令妹入宫,便能自食其力。不然的话,三个孩子谁养?” “将军考虑甚是周全。”萧敌鲁又行一礼。 李绍荣满意地点了点头,在大群军士的护卫下,进了北楼。 属珊军员额两万,被阿保机带走了一部分,剩下一万多人,基本都在北楼了。 之前的战斗,他们俘虏大概三四千,城内三千余人又集体投降,去掉被他们斩杀的两千人之外,野外大概还有七八千人四散奔逃。嬀 由萧敌鲁出面遣人招抚是正道。能收拢多少是多少,控制在己方手里,总比被契丹人收容整顿后再反过来与他们厮杀要好。 开战以来,他击杀耶律觌烈、生擒述律婆闰,俘获老弱妇孺十万以上,牛羊马驼百余万,战功赫赫。凭此其实已经可以得爵,但如果想让圣人印象更深一些,那就得想点其他办法了。 “给梁帅、圣人报捷。”入城之后,见到己方士卒接管了各个角落,李绍荣心下大定,立刻吩咐道。 “遵命。”信使领命之后,九人分成三批,一批前往来路,两批前往和龙宫。 九个人带了五十余匹马,一路疾驰,最迟三日即可呈至圣人桉头——如果没半途被人截杀的话。 李绍荣又亲自进了一座宅院,确认述律平本人是否完好。 这女人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指导三个孩儿缝制皮裘。嬀 李绍荣看了一会,暗暗思忖:“夜长梦多不是好事。待飞龙军抵达,就把此女一家子送走,到手的功劳若丢了,那真是懊悔死。” 说罢,便转身离开了。 北楼城内的气氛稍稍有些不安。尤其是一些人在得知上头已经开城投降后,下意识反抗,被当场镇压。还有人试图出逃,也被捉了回来,枭首后悬于各处,警示他人。 铁骑军的人数太少了,在城外留了两千余人,进城的只有九百战兵、一千辅兵。不得已之下,令萧敌鲁带着属珊军协助弹压。 他只需要撑过明天。最迟明天夜间,飞龙军便可抵达,届时北楼这边就再也翻不起浪花了。 至于接下来去哪里,那要看梁汉颙的意思。 方才已经有情报传来,契丹北撤的男女老弱,大概分三部分。嬀 人数最多的一路便是眼下被他们突袭的北楼了,大概有二十多万人,以回鹘述律部、契丹品部、楮特部、遥辇氏自领部落、迭剌一部及六部奚等附庸部落。 其次是由耶律匣马葛带的前往鄚颉府的一路,以契丹乙室、乌隗、涅剌三部为主,外加迭剌一部及附庸部落,大概有十万人出头。 这两路之外,还有向北撤往室韦界的一部,以突举、突吕不部及迭剌一部为主,外加附庸部落,人数将近十万。 另外两部分人的具体位置,目前还不太清楚,因为他们自己之前的联络都极少,且一直在缓慢移动,很难确切探明。 但没关系,慢慢搜索就是了。甚至可以让契丹人自己骗契丹人,尽可能抓捕更多的牛羊丁口。 没有老弱妇孺和牛羊,契丹骑兵就是无源之水,灭之易矣。 ******嬀 “能拿多少是多少,不要耽搁。”阿保机果断下令。 欲稳等人兴奋地应了一声,下去吩咐了。 他们刚刚攻破了夏人的一支运粮队,将两千州兵土团杀戮一空,大把粮食、军资成了他们的战利品。 但这种活渐渐干不下去了。 一是因为夏人开始调集更多的人手跟随运粮队。尤其是那些没用的骑兵,在草原追不上契丹骑射手,但在近距离护卫粮队时,先躲在步兵身后,待契丹轻骑马力衰竭之时,纵兵冲杀,令他们损失不轻。 这种擅长冲突的骑兵,只有可汗亲军能够勉强应付一番,大鹘、小鹘二军都不行,更别说那些部落牧人了。 再抢下去,其实不怎么赚,甚至可以说亏本。嬀 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他们发现夏人的粮道似乎没怎么受影响。 他们在每个城池内都囤积少则十余万、多则二十万斛粮豆,你一时攻破个把运粮队,影响最多三万斛。夏人统筹一下,后面多发运粮队,多派护兵,差不多也就解决了。 存粮的城池,就像一个蓄水池,干旱时开闸放水,下雨时多储存水,起到了调节粮食供给的作用。 基于这两大因素,阿保机判断再打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结果,根本断不了夏人的粮道,不如果断撤退。 海里牵着马儿站在一旁,心中忧虑。 他的想法和阿保机差不多:之前制定的计划,有点想当然了。 夏人兵分四路,共伐契丹。嬀 根据最新得到的消息,渤海国那一路已被彻底击溃。而且还有一个大消息,渤海国主大韦瑎病死,其子大諲撰灵前即位,诏令王叔大澍贤班师。 这一路,已经彻底失去了威胁。 辽水那一路,夏人兵少,他们的人也极少,不值一提。 真正麻烦的是平地松林那边。 耶律曷鲁到底能不能守住仪坤州,不让夏人突出来?海里最担心曷鲁忍不住,与夏人决战,六万对五万,看起来有兵力优势,但他怀疑要被一举击溃,那样就完蛋了。 至于正面,谁都知道顶不住。 夏人一步步推进,只要他们不急于求成,还是按照目前步步为营的策略,每隔一百多里修建城寨,耶律释鲁将毫无办法。嬀 现在——是时候调整战术了。 “走!”眼见着牧人们解下了挽马背上的皮套,将一个个粮袋堆好,阿保机毫不拖泥带水,下令撤走。 “霞里有消息传来没?”临走之前,他突然问道。 耶律霞里带人与沙陀骑兵交战,且战且走,往西北方向去了,算是为阿保机等人挡刀,他当然要关心一下。 “还没。”海里答道。 “今天初几了?” “六月十一了。”嬀 “先向东走,迷惑一下夏人,然后北上。”阿保机点了点头,翻身上马。 “大汗可是要去和龙宫?”海里眉头一皱,问道。 “不去。”阿保机摇了摇头,道:“邵树德此贼,最是奸诈。观其用兵之法,甚少轻陷险地。和龙宫与营州城迟尺之遥,藏点精骑并不难。我若去了,必陷重围,说不得要交代一些人在那里。草原用兵之法,要诀在轻、快、灵,尽量避免硬碰硬。我现在担心曷鲁撑不住,要被夏人突破进来。” “大汗欲往何处?”海里问道。 “先与阿鲁敦于越汇合。”阿保机说道:“路上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战机。” 轻捷飞快、机动灵活,是契丹骑兵的优点。 厚重如山、勇烈冲杀,是夏军骑兵的优点。嬀 先用空间换时间,拉长夏人的补给线,让他们处处分兵,再用机动灵活的特点,局部形成兵力优势,吃掉笨重迟缓的夏人一部,积小胜为大胜,是契丹的根本方略,也是他们唯一可行的战略。 如今看来,执行得不是很理想。 他们到现在,也只吃掉了三支夏人的运粮队伍,杀伤数千人。可一旦碰上硬茬子,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从容抵达目的地,前后放掉了不下十支运粮队伍。 北上寻找战机?海里不是很乐观。 接下来碰到的,可不是州兵土团了,这仗还真是难。 六月十八,北归的阿保机碰到了带兵袭扰夏军归来的耶律羽之,得知仪坤州已在六月十三被夏人攻破,久久无语。 曷鲁前后坚持了二十天,终于还是抵挡不住了么……嬀 ****** 六月十七,万胜黄头军一路忍受着“嗡嗡乱叫的苍蝇”,艰难又坚定地抵达了静蕃寨。 城外一片狼藉,尸体遍地——只有人的尸体,没有马的尸体,可能被吃了吧。 石君立让人将敌我两方的尸体收敛一番,草草掩埋了。 “怎么晚了三日?”黑矟军都虞候马嗣勋一脸愤怒地看着石君立、李从珂、李从章三人,质问道。 “贼人突然不计伤亡,勐攻我部,晚来三日,不很正常么?”石君立皱着眉,一脸阴沉,李从珂却忍不住了,直接回怼道。 “你他妈是不是想看着我们饿死?”马嗣勋啐了一口,大骂道:“一介降人,任多阴毒心思,我定要上报枢密院,上报圣人,看你怎么解释!”嬀 石君立大步离去,不想和这条疯狗过多理论。 其实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马嗣勋的愤怒。 晚来了几天,一是接替蛤蟪寨防务的大同军本身就晚来了一天,第二便是李从珂说的了,契丹人发了疯,以数千人的死伤为代价,极大延缓了他们前进的速度。怪我喽? “城寨再修一修。”石君立四处转了一圈,吩咐道。 军校领命而去。 石君立又登高看了一下北方。 他刚刚收到消息,北线突破了,仪坤州易手,西路军数万人汹涌东进,契丹人应该是顶不住了。嬀 真说起来,静蕃寨离仪坤州大概也就不到八百里的路程,就地广人稀的草原来说,真算不上多远。从这个角度而言,他们是真的深入契丹境内了。 按照臧帅的命令,下一步大军继续向北,直趋离此约一百七十里的龙化州(今奈曼旗西孟家段村古城)。 根据消息,这座阿保机的头下军州内有数千丁壮守御,百姓可能有三四万人的样子。拿下此地,纵然逮不着契丹骑兵,也能让他们多年的努力付之一炬,并加大契丹的内部矛盾,让他们分裂。 即便没有分裂,也没什么。契丹八部,重回游牧吃草去吧! 第七十二章 死法 建极七年(907)六月二十二日,和龙宫内的廷议刚刚结束。鯂 尚书六部、南北枢密院的官员们一致同意新置沉州。 仗还没打完,就已经开始规划战后建设了,大夏朝廷这一帮子人,是真没把契丹放眼里——战场上的局势也左证了这一点,中路十万主力稳稳推进,至今没人能阻挡他们的脚步。 廷议结束之后,邵树德继续批阅奏折。 高仁厚自黔中发来战报:已克充州、牂州部落,杀赵氏酋长,斩首四千余级,俘三万。 邵树德仔细看了看,老高带过去的胜捷军减员也不小,牂柯蛮这么难打?还是蜀兵不够勇勐? 思索一番后,他又让人拿来牂、充二州的有关档籍,仔细 黔中虽然是一个藩镇,且地域辽阔,但发展程度非常低。其以黔州为主,编户人口只得两万余。自唐武德初开始,发展至今二百余年,其间有进有退——比如开元、天宝年间罢废了两个正州,降为羁縻州。但整体而言,进步非常大,全道已有十余正州,接近二十万编户人口,多集中于北部区域。鯂 当然,就这十余正州内部,依然有大量蛮獠部落处于事实割据状态。他们与朝廷的关系,其实和当年那些藩镇差不多,总体“相安无事”。 一方面,他们羡慕唐廷的强大和富裕,愿意臣服。另一方面,他们又不愿意唐廷插手他们的内部事务,打搅他们的自治现状。 正州内部都有羁縻区域,更别说黔中道南部那乌泱泱一大片羁縻州了。 中原对黔中的开拓,有唐一代,成果也就是北部这些正州及二十万编户人口了。 至于充州这个地方,有土官赵氏世袭。 “贞观三年(629),充州蛮入贡”——这个充州蛮,被称为牂柯别部。 “开元二十五年(737),大酋长赵君道来朝,献方物。”鯂 唐德宗贞元年间,赵君道五次遣使入朝——邵树德阅览至此,感慨这个赵君道活得真长,因为他最后一次遣使入朝是贞元十八年(802),这人莫不是春秋八十以上? 德宗之后,入朝频率慢慢下降,这次居然反了。 没说的,既然已经讨平,那就恢复天宝年间的正州建制。 邵树德大笔一挥,诏置辰水(今贵州铜仁江口县北)、平蛮(今贵州铜仁石阡县)、思南(今贵州铜仁思南县南邵家桥镇东)、东停(今贵州黔东南自治州镇远、岑巩间)、东陵(今贵州黔东南自治州施秉县东北)、韶明(今贵州黔东南自治州黄平县旧州镇)、牂柯(今贵州遵义市余庆县东)七县。 这七个县本来是打算并入费州的,但高仁厚打得有点勐,连初唐年间“胜兵三万”的西谢蛮都给整残了,于是新置牂州,治平蛮县。 又以魏王邵勉仁为牂州刺史兼州军指挥使,自河南、关西、河北募兵五千,到平蛮县上任。 又给充州蛮另一首领张氏赐名邵知恩,以其为牂州长史。鯂 诸蛮来朝首领,已由皇后折氏接见,今可赐予官身、礼物,各留子弟一人入为宫廷侍卫。 一下子又是几十个刺史官位出去了。 不过这些刺史都不用朝廷发俸禄,官位向由家族世袭。 比如前唐开元十年(722),西谢蛮大酋长谢元齐死,诏立其嫡孙(谢)嘉艺袭其官封——开元二十五年(737),赵氏崛起,赵君道篡夺谢氏之位,授封夜郎郡公,“西谢蛮”从此改称“西赵蛮”。 又“高宗初,琰州獠叛,梓州都督谢万岁、充州刺史谢法兴、黔州都督李孟尝讨之。万岁、法兴入洞招慰,遇害。” 这些世袭的刺史、都督之类,也不全是叛贼。事实上大部分还是比较稳定的,有人叛乱,其他人会奉朝廷命令出兵讨伐。朝廷征南诏,他们也会出丁、出粮随征,其实就相当于藩镇。 有的时候,蛮獠首领同样会到内地当官,比如那个谢万岁就当过梓州都督,一如藩镇官员入朝那样。鯂 “陛下,魏王为牂州刺史,可需再斟酌一下?”陈诚坐在邵树德对面,轻声问道。 魏王从县司户做起,一路往上,可谓熟悉民情。这会又在平海军为将,刚刚自新罗返回,转头出任牂州刺史,资历方面问题不大,但会不会太过苛待皇子了呢? 牂州初平,看军报描述,打得并不轻松。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当地都会存在动乱,这是毫无疑问的。 如果皇子在那出事了,朝廷为了颜面,不得不兴军征讨,值得吗? 邵树德闻言不答,反问道:“平海军的船离开新罗北上了吗?” “已经北上了,一共两艘。”陈诚无奈,只能回道。 两艘海交船于四月份离开蓬来镇码头,向东航行至新罗停靠。鯂 呃,第一件事是做买卖,将满舱的货清空了,换得的钱财除采买补给物资,雇佣向导之外,剩下的就是给水手发赏,故人人振奋——赏赐已由邵勉仁的座船带回淮海道,交由水手们的家人。 这两艘船离开新罗后,顺着东南风,沿着新罗海岸线慢慢北上,不知道最终结局如何。 另外一件有关航海的事,就是惠空法师乘坐的平海军船只很久没消息了。 他们是从海州出发的,一艘传统型号的船只,向东直航日本,大半年过去了,一点消息都没有,让人怀疑是不是遭遇海难了。 “牂州又不是龙潭虎穴。”邵树德道:“吾儿若出事,那就是没这个命。” 说罢,摇了摇头,转去后宫了。 陈诚轻轻叹息一声。鯂 圣人有时候很宽仁,有时候又心狠得无以复加。生下的那么多皇子,看样子一个都别想安享富贵,都要被他驱使着忙这忙那。 ****** 邵树德转到后殿,余庐睹姑、萧重衮二人齐齐迎了上来。 余庐睹姑的肚子又渐渐隆了起来,这是她怀上的第三个孩子了。 邵树德有些遗憾,萧重衮怎么没怀上呢?难道是年纪太幼小了? 母女二人身后还站着一个怯生生的妇人:菩萨奴。 此女是在白望县被俘的,送过来已经一个月了,邵树德还没动她。鯂 “你这妇人,带你过来数月,一点忙都没帮上。”邵树德拍了拍余庐睹姑,道:“不能招抚契丹诸部,臀又没菩萨奴的大,要你何用?” “陛下……”余庐睹姑有些羞愤。 “唉,说来也怪朕。没把持住,又把你肚子弄大了。”邵树德叹道:“过些时日,便随朕北上吧。” “是。”余庐睹姑抚了抚自己的小腹,应道。 “菩萨奴,你过来。”邵树德招了招手。 菩萨奴的目光中满是复杂,不情不愿地走了过来。 “磨磨蹭蹭。”邵树德怒道,一把抓住此妇人,让她背对着自己跪在地上。鯂 菩萨奴被迫跪下,只觉股间一凉,裙子已被褪下。随后便是狠狠几巴掌,荡漾无比。 “你可知令妹月理朵已被俘?”邵树德得意地问道。 菩萨奴勐然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邵树德。 “朕刚刚收到军报,北楼为铁骑、飞龙二军袭破,俘获契丹、回鹘男女老幼十余万,月理朵便在其中。”邵树德说道。 菩萨奴脸色一片煞白。 虽说草原女子,被俘后就是胜利者的女奴、生育机器,但她终究是回鹘人或契丹人,对部落还是有卷恋之情的。 更何况阿保机对她不错。儿子耶律老古为他战死后,他还念着旧情,把白望城赐给她作为头下军州。鯂 “阿保机他……”菩萨奴嗫嚅道。 “咦?你心里还想着阿保机?”邵树德惊讶道。 菩萨奴不答,或许不屑于解释。 “你这妇人!”邵树德哈哈大笑:“不就杀了你儿子嘛。朕赔你就是了,你想要几个?” 菩萨奴别过头去。 “阿保机若还不知机,此番怕是插翅难逃了。”邵树德挥了挥手,令萧重衮跳舞,又道:“其实,朕倒是想见见他的。” 对于这种在历史上趁时而起的人,他是真的挺感兴趣的。鯂 阿保机这个人,致力于汉化,与他老婆形成了鲜明对比。 而且阿保机也没搞什么剃发易服之类的歧视政策。 这或许和他的经历有关。辽神册二年(921)到天赞元年(922),他的十万精骑在望都之战中惨败,无数精挑细选、经验丰富的契丹男儿被晋兵驱赶着溃入沙河,自相践踏、冻饿溺毙者不知凡几。 十万人回去的还不到两万,开国精兵就这么葬送了一大波,这直接关系到辽国军事传统和传承——一般而言,开国精兵如果遭受了重创,这个王朝的武功堕落速度会比较快。 而且这样的失败并不止一次。 痛定思痛之下,阿保机定下了“以国制治契丹,以汉制待汉人”、“尊孔崇儒”、“汉契一体”的基本国策。 待遇都是打出来的。鯂 阿保机三次南下大败而回,让辽国的汉人得到了平等的地位。 耶律德光进中原后,昏了头,居然纵契丹兵烧杀抢掠,引起河南百姓愤怒,直接将其逐出中原。 你有没有统战价值,胡人清楚得很。 “若能在战阵上生俘阿保机……”邵树德站起身,倒背着双手。 契丹贵女萧重衮像个穿花蝴蝶般在他身侧翩翩起舞,献媚邀宠。 八部大萨满余庐睹姑挺着大肚子侍立一旁。 头下军州城主菩萨奴像母狗一样跪在地上。鯂 “朕会赐他毒酒一壶。”邵树德说道:“有些人,还是要死得体面一些的。” 菩萨奴下意识抖了抖,波涛荡漾。 第七十三章 契丹兴废(给盟主无言以度加更) 静蕃寨之外,聚集的契丹兵越来越多,其中就包括不少步卒。姌 契丹步兵,基本上是阿保机一手建立的。最开始以汉人为主,后来加入了部分渤海人、奚人。 高家兄弟叛逃一事给了契丹上下重重一击,国内对汉人的不信任达到了相当的高度。但阿保机力排众议,为很多汉官、汉将、汉兵担保,力挺他们渡过了最艰难的那段时日,直到痕德堇可汗病逝,阿保机选上大汗。 现在的契丹步军,以奚人为主。而奚人确实非常擅长步战,他们居住的环境以山地草场居多,本身又穷,会骑马的人多,但有马的人少,故阿保机大量招募奚人充当步兵,为他攻城拔寨。 四天前阿保机与释鲁商议,决定将让奚人下马步战,不惜伤亡,彻底拔掉夏人北上的钉子,遏制住他们的势头。 释鲁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稍稍思索后便答应了下来。 其实他之前也用过这招,但蚁附攻城之法,委实太过骇人,伤亡极大。连攻一整天,都没能拿下蛤蟪寨,最后无奈撤退,士气低落。 阿保机不死心,还想试一试,那就试吧,他已经麻木了。姌 “伯父,何必灰心丧气呢?”悠远辽阔的草原之上,阿保机笑道:“纵然不成,咱们大不了撤退,夏人追便追了,又能如何?再往北追一千里?他们会饿死的。届时反倒是我们的机会了,一举歼灭他们的主力。” 释鲁知道侄子这是在安慰自己,勉强笑了笑。 突然之间,他又想到了儿子滑哥。 以前他很痛恨这个孽子,但过了这么久,厌恶、痛恨之类的情绪澹了不少。据抓获的夏军俘虏所言,滑哥现在是昌平汤丞,大小是个官,且已经与花姑成婚,还有了孩子。 有些事情,过去就过去了。滑哥能安静地生活下去,他觉得还不错。眼下半残老命一条,就帮侄儿最后一程吧,看看能不能绝地翻盘。 “阿保机,仪坤州已经被夏人夺占了。曷鲁六万大军,前后损失不下万人,东撤之后,有鞑靼、乌古、霫人不辞而别,眼下所剩不过三万,他们那边,真不打算关注一下?”释鲁问道。 “曷鲁欲在东面伏击夏人,我觉得有些过于冒险。”阿保机说道:“他断定夏人要去攻遥辇可汗城,那是契丹八部的核心,听起来似乎如此,但万一夏人没去呢?另外,我亦已遣人绕道往北楼一行。夏人既已突入山东,或会往攻西楼、越王城……”姌 说到这里,他扭头看了一眼伯父。 “无妨。”释鲁笑了笑,道:“我已是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越王城没了就没了。只要契丹还在,将来咱们还可以建第二座、第三座越王城。” 阿保机有些感动,举头望苍天,半晌后长吐了一口浊气,继续说道:“夏人若至西楼,保不齐便会知道北楼的消息。” “北楼应无多少人知道。”释鲁说道。 阿保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但还是有风险。我已经下令,牲畜养完膘后,便向西北方向行,往霫人故地而去,暂避一下。” 霫人是契丹的附庸部族,在契丹八部的西北方放牧,近年来被迁移了不少南下,与夏人反复厮杀,损失不小,空出了不少地盘,正好给契丹腾出地方。 草原上的转移,靠的就是保密,不能走漏丝毫风声。北楼已经不太安全了,还是尽早转移为妙。姌 “你的思虑一贯周全。”释鲁赞许道。 其实,他已经看出来了。侄子南下抄截粮道这段时间,虽然缴获甚多,杀伤很大,但已经失了信心。 面对夏人步步为营的策略,伯侄二人想不出任何应对的办法。一贯自信的侄儿,已然没太多信心打下去了。他们正在商议的攻势,已经是最后一搏。契丹八部的兴废,在此一举! ****** 六月二十三日,静蕃寨以北的茫茫草原之上,一场规模庞大的祭祀仪式正在进行。 萨满们手持利刃,挨个捅入被牢牢绑缚着的“祭品”的胸膛,取出心尖之血,取悦神灵。 奥姑,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姌 在有野蛮的人祭风俗的草原部落里,她们手上的人命可不少,虽然她们并不认为自己杀的是“人”,有的甚至还认为自己很善良,因为她经常施舍部落里的穷困牧人,为他人瞧病,为牧草的荣枯乞求上苍。 不要用现代的道德来要求她们,这是毫无意义的。 “啊!”惨叫声此起彼伏。 奴隶们操着各自部族的语言,大声咒骂。 事已至此,他们都知道自己活不了,此时不惮于用最恶毒的语言来诅咒契丹。诅咒他们被夏人杀得七零八落,全家死绝,永世不得超生,妻女被霸占,夜夜哭泣,被迫为仇人生儿育女。 萨满们面无表情,再恶毒的话她们都听过了,心底起不了任何一丝波澜。 老迈的撒剌只手握尖刀,在奴隶恐惧的目光中步步靠近。姌 奴隶使劲吸气,用尽全身力气往后收腹,嘴里不停哀求,涕泪横流。 撒剌只丝毫不为所动,稳稳地将尖刀划下,“呼啦啦”一大坨东西流了出来,腥气冲天。 奴隶的咒骂被惨叫打断,片刻后又转而咒骂,但人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声音渐渐低不可闻。 撒剌只嘴里念念有词,然后走到青牛白马面前,轻抚其背,状似倾听。 阿保机、释鲁等人目不转睛地看着。 撒剌只停止了倾听,转过身来,道:“此番出兵,大胜!” 原野中瞬间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姌 阿保机、释鲁相视一笑。他们不太信这些,但有人信就行。 汉人兵法云:“夫战,勇气也。” 士气高昂的状态下,战斗力倍增,确实可以多上几分胜算。 “杀牛宰羊,饱餐之后,出兵攻寨!”阿保机下令道。 牧人们立刻忙活了起来,喜气洋洋。 牛羊是草原人最宝贵的财产,一年四季的生计全仰赖于此。如果不是病死、老死、摔死、冻死之类,断断舍不得吃的,更何况大部分牛羊并不属于普通牧人,他们根本无权处置。 此时头人下令,那就不用客气了,敞开来吃就行。即便后面打仗死球了,做个饱死鬼也是好的。姌 阿保机悄悄离开了热闹的营地,亲自带人抵近夏人的营地,仔细侦察。 散落野外的游骑还在卖弄着技艺,捉对厮杀。看到大群装备精良的契丹骑兵靠近后,他们立刻舍弃了对手,拍马飞奔回营,契丹游骑则跟在后面,骑弓连射,畅快追杀。 “几天时间,营地就大变样。”阿保机叹了口气,低声自语道:“汉人是属什么的,这么会修城寨?” 静蕃寨西南面、东南面各自立起了一个小营寨,军旗高高飘扬,城内一丝喧哗也无,秩序井然。 阿保机知道,万胜黄头军抵达后,这三座营寨内的守军加起来已经突破了一万。 万余人啊,有把握吃下吗?吃下之后,一定可以让夏人士气重挫吧? “冬冬冬……”战鼓擂响了,数百夏骑突然冲出了静蕃寨。姌 他们远远下马,手持长槊、步弓,满脸无惧,大声挑衅。 阿保机的身后响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他伸手止住了,道:“别急,明日就来攻城。” 说完,深深地看了三个呈品字形排列的军寨,上马离开了。 ****** 建极七年六月二十四日,艳阳高照,东南风轻拂。 一大早,契丹大军便如潮水般汹涌而至,充塞了整个战场。姌 有那么一瞬间,阿保机感觉到了久违的万丈豪情。 男人就该这样,骑最烈的马,统率最强大的军队,玩最美丽的女人,杀得敌人人头滚滚,让他们不敢反抗,尽皆跪地臣服。 阿保机哈哈大笑,在风中意气昂扬。 “邵树德无胆,不敢与我捉对厮杀。”阿保机抽出了腰间宝剑,道:“可惜了。若能擒杀此贼,便将其头颅斩下,做成酒器,送给月理朵。” 酋豪们亦笑。 有人打趣道:“听闻邵贼年已五十,怕是连弓都拉不动了。” “他若愿献出折皇后,拜阿保机为父,割地称臣,或可饶他一命。”姌 “没说的,先把这几个鸟寨拔下,挫一挫夏人的锐气。然后杀到和龙宫,擒住邵贼。” “听夏俘所言,奥姑也在和龙宫……” “啪!”这人被扇了一个耳光,顿时知道说错了话,悻悻闭嘴。 “动手!”阿保机策马回了本阵,下令道。 苍凉的牛角声响彻大地,仿佛在唤醒远古的战争巨兽。 不一会儿,两万余步卒排着整齐的方阵,在草原上列定。 各色旗帜铺天盖地,骁勇的儿郎士气饱满。姌 “契丹兴废,在此一举!”阿保机心中默念。 “最后一次攻势了。此番若不成,便不成了。”耶律释鲁心中暗叹。 “青牛白马的子孙,杀!” “契丹誓不为奴,杀!” “杀!杀!杀!” 激昂的战鼓声中,灰色的兵线如同狂风巨浪一般拍向营寨,直欲将其吞没。 攻城战,开始了。姌 第七十四章 一举失败 如果说草原军事文化,与中原最大的差别在哪里的话,大概就是对于土地的态度了。珀 在中原传统认知中,“丧师”与“失地”经常被联系在一起。土地是生产资料,上面附着着人民、技术和财富,你失去了土地,就意味着你失去了这些东西。 但草原人对土地似乎没有那么看重。虽然也有你家草场、我家牧场之类的简单区分,但程度上的差别太大了。不信?鞑靼人持续了百余年的西迁正在进行中,至今没中断,他们在面对安全威胁的时候,果断舍弃了旧牧场,向西寻找新草场。 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草原上的土地太多了,人太少了,草场资源没那么宝贵,上面的附着物价值不大,舍弃时心理压力不大。 而这种随时迁移、经常舍弃的态度,也很容易使得草原部族的积累被阶段性清空,毕竟定居下来才更容易诞生文明。 体现到战场之上,就是军事技术的巨大差别。 契丹人的步兵,真的不太会攻城,这是万胜黄头军军使石君立的第一感觉。 战鼓声中,他们一窝蜂地冲了上来,看似气势汹汹,但也就只有那一股子气罢了。珀 “射!”营寨不高,寨墙也不厚,墙顶甚至站不了太多人,但此起彼伏的步弓齐射,依旧造成了巨大的伤亡。 “黑矟军的人呢?怎么不来守营?”李从珂怒问道。 他手持步弓,挨个点名,而且专挑身着铁甲的契丹军校点名。 强弓大箭,射得又快又急,直追面门,不一会儿就造成了可观的杀伤。 或许,这也是他满腔傲气的来源。他才二十三岁,但箭术却比三十三岁的老兵还强,战场上凭本事说话,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李从珂很行。他抬手一箭,一名正在组织人手填壕沟的契丹军校惨叫着落入沟内,尸体与沙袋混在一起,成了填平壕沟的材料。 当然栽落壕沟的并不止他一人。珀 在守军密集的箭失打击下,扛着沙袋冲向壕沟的契丹人大面积栽倒。有人直接倒进了壕沟之中,有人倒在了外面。 后续冲来的契丹兵扔完沙袋后,在酋豪的威逼下,将那些中箭倒地的连人带沙袋一起扔进壕沟。 有人只是受伤,并未死去,落在壕沟内哭求哀求,但迎接他的只有如雨点般落下的沙袋。 人,很快就被埋在了最底下,成了耗材的一部分。 壕沟填平之后,契丹人士气大振。他们忍受着伤亡,快步冲到了壕墙前。 一些人举着大盾遮护,一些人则开始破坏壕墙。 寨墙上的守军几乎要笑出声来。珀 守城、攻城战,这么多年来,他们首次遇到这么笨的敌人。什么趁手的工具都没有,器械车辆一概皆无。这还是攻营垒呢,如果攻城池,他们要怎么办? 没有丝毫犹豫,守军的士气也大振,拼命拉弓,趁机大量杀伤敌人。 契丹方面也组织了一批射手,在大盾掩护下靠近,与寨墙上的人对射。 双方不断有人伤亡,不断惨叫倒地,但仔细算一算伤亡比,契丹人应该会有触目惊心的感觉。 阿保机也在后方皱眉看着。 别看战前的军事动员进行得很成功,但气势鼓起来容易,消退也很快。战场上的一切,终究是要靠成果说话。 “已经伤亡千余人了。”海里在一旁惊叹道。珀 一千人的死伤,对于草原上的骑射手们来说,平时很难看到,除非是部落间的生死之战。但真正展开汉人的征战模式时,伤亡却以一个令人难以忍受的速度攀升。 这样的仗要是多打几次,契丹八部还存在吗?幸好这会消耗的多是奚人。 壕墙被破坏了几个大口子,奚人扛着木梯冲了上去,如蚂蚁般往上爬。 确实是蚂蚁,卑微的蚂蚁—— 夏兵站在寨墙上,手持长槊捅来捅去,爬梯的奚人一个接一个落到地上。 还有人手执刀斧,连连挥斩,扒住墙头的奚人惨叫声惊天动地。破碎的手指与他一起栽落墙下,被铁签、铁蒺梨穿刺而死。 攻城战,就是如此残酷、如此血腥!珀 恼羞成怒的奚人在外围放了一通箭,夏兵的尸体也扑簌簌滚落下来。但很快又换了一拨人上寨墙,万胜黄头军的武士头就这么铁——拼命嘛,乱世之中的武夫,谁还不是一路拼过来的? 第一波攻势很快就力竭了,契丹人如潮水般退下。而就在此时,营寨大门轰然大开,黑矟军的武士策马奔出,一部分人下马警戒,一部分人手持器械,追着契丹溃兵的屁股勐砍,肆意制造着伤亡。 契丹骑兵也出动了。气急败坏的他们直冲出城的黑矟军,试图掩护己方步队撤回。 阿保机暗叹一声,不想看下去了。 释鲁则面无表情,似乎早有预料——确实,在此之前,他已经尝试攻打过蛤蟪戍了,碰了个头破血流。 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因为眼下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侄儿要攻下静蕃寨,让他试吧,尝试过后,知道不能力敌,也就死心了。 ******珀 二十四日白天,契丹人前后攻了三次,均没有任何成效。 入夜之后,他们又从西、东两个方向进攻,这是他们白天没有尝试过的地方。结果更坏,他们遭到了另外两个营寨守军的夜袭,死伤惨重。 当然夏兵也没落着好。出营勇是勇了,但风险也是巨大的,李从章就被契丹人围住了,力战之后始得脱,但损失了六七百人之多。 整个夜晚,契丹人发起了四次攻势,全部以失败告终,当二十五日的晨曦在东方亮起时,阿保机不得不认真考虑,继续死磕下去有无用处了? 释鲁看了一下憔悴无比的侄子,暗叹原来一个人在不同阶段,形象变化会这么多。 曾经的阿保机,年少有为,率军征讨四方。 打室韦人,拓地数百里,逼得室韦部落要么臣服,要么远走他乡换草场。珀 打鞑靼人,逼得他们加快了西迁的步伐,远离契丹八部的威胁。 打乌古人,逼得他们内部分裂,至少一半以上的氏族臣服——乌古部的牧场,在今呼伦湖一带。 霫人、六部奚及其他一些零散部落,更是成为契丹的奴隶。 就连海东盛国渤海,也被撕咬下了很大一块,及及可危。阿保机曾经笑言,他要在数年内吞下渤海西京,到鸭绿江边钓鱼。 那个时候的侄子,威风凛凛,光彩耀眼,每个人看到他,都恨不得顶礼膜拜。 但这才过了几年,阿保机就是这么一副焦虑、消沉、憔悴的模样,信心也不是很足了,章法也有些乱了,似乎再也找不回往日的感觉了。 到底是契丹八部的日渐强大,让阿保机赶上了,进而成就了他,还是阿保机成就了契丹八部呢?或许都有吧。珀 “阿保机,西南方那个寨子,守将李从章负伤,眼下兵数不足两千,或可试一试。”释鲁突然说道。 阿保机闻言心下一动,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道:“不用了。” 释鲁有些不忍,侄子受到的打击看样子不小。 不过,阿保机却是勉强一笑,道:“我已经想明白了,契丹确实没有与夏国正面相抗的实力。如今只有一个办法了——” “什么办法?”释鲁似乎知道阿保机的选择,叹息着问道。 “跑!向北跑!有多远跑多远!”阿保机痛苦地说道:“跑得远远的,跑到夏人的补给线超过两千里,再也支撑不起,再没兴趣对契丹动手了。届时我会遣使入朝,奉表称臣。夏人若不愿追,或会答应,如唐初故事。” 释鲁沉默片刻,突然问了一句:“阿保机,你可知夏人此番为何以步军为主力?”珀 “他们的骑兵不适合草原征战,故以步军为主。”阿保机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但刚说完,却下意识皱起了眉头,似有所觉。 释鲁摇了摇头,道:“恐怕没这么简单。此事,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的,特别是匣马葛从鄚颉府传回消息后,我恍然大悟。” 阿保机几乎在同一时间想到了,惨笑道:“邵树德好胃口!好气魄!” 竟然出兵之前就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可笑渤海还出兵助纣为虐,接下来大难临头的就是你们了。 “所以——”释鲁叹了口气,上前搂住了侄儿的肩膀,道:“撤吧。从匀德实、帖剌兄弟开始修筑城池、耕种糜子、冶炼铁器开始,至今不过三代人,便有了如今偌大的局面。如今保存实力要紧,只要契丹八部还在,大不了再花三代人时间强大起来。而且,夏人走后,我们还可以回来,牧场没有长脚,它跑不掉。甚至于,接下来夏人如果攻伐渤海,咱们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伯父,你是说……”阿保机心中一动。 释鲁轻轻颔首,道:“已是六月下旬了,再过两个月,天气转寒,夏人仓促退兵,一片混乱,这不是天赐良机么?”珀 唐人有诗云“胡天八月即飞雪”,虽然不是每年八月都飞雪,但进入深秋后,天气变得恶劣是肯定的。夏人可不一定能适应草原的苦寒气候,霜一打,雪一下,寒风一吹,十几万兵马匆匆离去,正适合契丹轻骑追击。 “伯父老成持重,才华远胜于我。”阿保机真心实意地说道。 如果不是老了,伯父可能会创下比我更大的成绩吧?生不逢时,说的就是伯父这类人吧。 “大汗、于越。”海里、欲稳二人突然走了进来,欲稳神色焦急,大张着嘴巴,正欲说些什么。 海里不动声色地拉了拉他的手,道:“大汗,曷鲁从遥辇城传来消息,与夏人数次大战,均不利,请大汗速速撤兵相助,迟恐西楼、越王城皆为贼人所克。” 阿保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释鲁却脸色急变,只见他用探询的目光看向海里,海里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 “曷鲁不是这样的人,这也不是他能说得出口的话。”阿保机发现了海里的小动作,脸色在一瞬间变得十分苍白,只见他问道:“可是曷鲁已全军覆没?又或者是,夏人根本没去遥辇可汗城?”珀 欲稳看了看阿保机,又看了看海里,不知道该怎么说。 海里沉默。 “北楼还安全吗?”阿保机压抑住心底的焦急,问道。 欲稳一把甩脱了海里的手,道:“都什么时候了还瞒?有什么好瞒的?” 说罢,看向阿保机,道:“大汗,数日之前,夏人便突袭了浑河左近的牧场。各部猝不及防,损失惨重。北楼什么样,暂不知晓,或不太乐观。” 阿保机的身形摇摇欲坠。 他关心部众和牛羊,同样也关心月理朵。作为契丹最耀眼的天才、八部可汗,三十六岁的他至今没纳妾,只有月理朵一个女人,已经足以说明很多事了。珀 “撤!”他一刻也不想多待了,下令道。 欲稳得令,转身离开。 阿保机上前一步,拉住了他的胳膊,道:“我来安排撤退次序,不能乱来。” 海里、释鲁几乎在同时松了一口气。 为人主者,任何时刻都不能乱了方寸,不能意气用事、感情用事。底下人把命运交到你手上,是让你谋定而后动的,而不是感情用事,坑害了所有人。 阿保机,总算还没昏了头。 第1353章 仓皇 第1353章 仓皇 契丹上层已经议定了撤离的细节,但以奚人、汉儿、渤海等为主的步兵集团,依然在进攻夏人的营寨。 尤其是主将负伤的东南寨,更是发起了极为猛烈的攻势,以至于静蕃主寨的马嗣勋、石君立二人不得不遣兵出营救援,然后遭到等待已久的鞑靼、乌古、室韦骑兵突击,双方于野地里大战,战事极为激烈。 阿保机站在一座高台上,默默看着已趋白热化的战常 虽然相隔甚远,但他似乎能清晰地听到双方战士的呐喊声、咒骂声和惨叫声。 战马奔驰,箭如雨下。 刀斧长槊,脚不旋踵。 双方都展现出了令人惊叹的勇气,一条条人命以飞快的速度消逝在微风之中。 “走了1阿保机感慨一声,神伤无比。 在他的命令之下,奚、霫、契丹骑兵纵马前出,接替了久战不果的鞑靼、乌古等部。 死命冲杀、勇不可当的李从珂也带着浑身是伤的两千步骑退回了营寨。 耶律霞里恨恨地看了一眼东南寨,夏兵依然稳稳地守在那里,只是不再出击了。 “这仗打得!唉1在骑兵的掩护下,他无奈地下令步军退兵,收容整顿一番后,带上车帐,缓缓北去。 而就在此时,南方的天际边,出现了大团烟尘。 契丹人撤退的速度陡然加快了起来。 “击鼓聚兵1马嗣勋、石君立二人几乎同时大喊。 “他妈的,终于想起我们这些前锋了1马嗣勋看着南方的烟尘,又笑又骂。 石君立终于感觉到,老马可能真不是故意找他的茬,这厮是什么人都骂,也是了得。 “石将军,万胜黄头军勇则勇矣,然一路以来,屡战顽敌,伤亡颇大,今还能战否?”马嗣勋突然问道。 “要你管1李从珂推了这厮一把,冷笑道:“万胜黄头军即便只剩下最后一人,亦敢冲杀。” 马嗣勋被推了一把,倒也不恼,反笑道:“可惜你们腿短,不行1 说完,转身就走,带着两千名整装待发的黑矟军武士,道:“劳烦万胜黄头军守营。军资重地,万勿轻忽。” 不一会儿,营门大开,两千骑鱼贯而出,稍稍整队之后,一路向北追击。 马嗣勋是个胆大心细的人,同时也很了解战场形势。若说契丹一开始的撤退,还很有章法的话,那么在看到南边出现大股烟尘,援军将至的时候,肯定会出现一丝慌乱,这就是他们的机会。 也就是说,他们无需和意志坚定的契丹人交战,只需不断施加压力,崩断契丹人心中最后一根弦,让他们自己溃乱即可。 而有组织的大军一溃,那就和猪羊没什么区别。人自争先,以邻为壑,兴不起任何一丝抵抗的念头,他们可轻松缀在后面,收割战果。 两千骑不紧不慢地上前,果然有一队契丹骑兵前来阻截。黑矟军武士丝毫不惧,奔到近处之后,纷纷下马,举起上好弦的步弓,挽弓便射。 重箭呼啦啦打过去,当场射翻了数十人。 契丹人心中焦急,慌忙散开。有心离去,却又畏惧军法,但不跑的话,南边的烟尘已经越来越近,显然有夏国骑兵追杀而来,他们还能安然脱身么? 这种矛盾的思想体现到行止上,便是走不敢走,留又留得很勉强,战意不足,士气低下,远远兜着圈子,射着软绵绵的箭。 马嗣勋心中大定,一声招呼,挑了三百人上马,挺着步槊,直朝契丹人冲去。 契丹人吓了一跳,下意识分散到两边,想用骑弓解决他们。 马嗣勋又让人下马,拈弓搭箭,重箭扑簌簌打了过去,又是十余骑落马。 还有人挺着步槊,在阵前大声挑衅,激契丹人过来一战。 断后的契丹骑兵气急败坏,这伙人胆子怎么这般大?步兵挑衅骑兵就很离谱了,结果这边跑了,那边的步兵还骑着马追过来挑衅。 嗯,他们不知道另外一个时空的七百余年后,有一支叫八旗的部队,他们的骑马步兵就喜欢追着蒙古骑兵,下马后用步弓将他们射得人仰马翻。 训练充分的步兵,打这些牧民一般的孱弱骑兵,还不是手拿把攥? 契丹人绕着马嗣勋的两千人转了一圈,拿他们毫无办法,相反又被步弓干下来十余骑。眼见着那边的夏骑越来越近了,他们失去了耐心,在头人的招呼下,掉头向北,扬长而去。 “上马,追1马嗣勋大笑着吩咐道。 两千步卒翻身上马,大声呼喝,撵着契丹人的屁股,高声喊杀。 这一次,契丹人没再停下来阻止他们,反而加快了速度,利用己方轻便的优势,一路奔逃。 而他们的溃逃,自然也引起了其他部族的紧张。随着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急,契丹人心中最后一根弦终于崩断,有马的、没马的纷纷逃窜,大军失去了建制。此刻便是神仙降世,怕是也很难把他们组织起来了。 马嗣勋立功心切,带着两千人风驰电掣一般,一路上放过那些丢弃车帐,散得四处都是的契丹步兵,专心搜罗马匹、食水,四处寻找阿保机、释鲁、欲稳等头面人物的所在,试图立下奇功。 只可惜,他的运气不太好,一直追了两天,抵达龙化州城下时,也未见到阿保机的踪影。 恼怒之下,也有了几分清醒,知道有些事得看缘分,命中无此缘,便不能强求。于是带着两千士卒下马,只一通鼓的工夫,便攀上了龙化州的城头,破入城中。 城内几乎没有什么抵抗力量。一则精兵强将已被征走,溃散在了野地里,一则人心惶惶之下,头面人物早已逃之夭夭,剩下的人,你能指望他们什么?在看到黑矟军将士入城之时,便一哄而散,将城池拱手相让。 “在此休整一晚,明日去遥辇城。”马嗣勋下令道。 既然抓不到阿保机了,那么就以攻城略地为第一目标。战后叙功之时,这些都是再硬扎不过的功劳了,可比空口白话说“击败某某”有力多了。 ****** 六月二十八日,天雄军都游奕使王建及带着五千骑兵抵达了龙化州,见到留守此地的五百黑矟军士卒后,大叹晦气。 当场给归他节制的横野军都游奕使高佑卿下令,带两千横野军骑卒西进,攻取密云县——或许都不用攻取了,用收取二字更为恰当。 “将军,契丹大败,诸部皆溃,而今当勇猛精进,尽可能搜罗马匹,寻找贼酋踪迹,不要给其缓过劲来的机会。”天雄军判官李愚建议道:“听闻黑矟军去遥辇城了,南楼、紫蒙多半被其一一攻龋而契丹衙帐那边,营州蕃兵已在与贼人激战,败之不难。咱们可能没什么好处捞了。” “用伱说?”王建及瞪了他一眼,道:“一路北上,丢个万胜黄头军当替死鬼先锋,本以为其会大挫,正好由我等顶上去,可谁知这帮小子挺能打,生生让契丹崩掉了大牙。而今其实没什么功劳可取了,契丹人如果一心要跑,咱们其实很难追的。你说说,如今还有何处可去?” 李愚想了想,道:“将军若想碰碰运气的话,不妨去北楼。” “北楼不是已为铁骑军攻夺么?我去那边作甚?难不成恭喜他们,巴结梁汉颙?”王建及不悦道。 “将军。”李愚正色道:“铁骑军是击败贼将耶律曷鲁之后,方才挺进辽泽的。耶律曷鲁如今在哪?” “未见踪影。”王建及说道。 “耶律释鲁、阿保机伯侄二人仓皇南顾,遗落于野的车帐、牛羊数不胜数,那么多人要吃要喝,汇合耶律曷鲁部是唯一的选择,只有曷鲁他们还带着大批牛羊随军,可获得补给。”李愚继续分析道:“汇合之后,以阿保机的性子,必然想着前往北楼,试图夺回部落老弱妇孺、牛羊马驼,不然的话,契丹此番损失大矣,几十年内翻不了身。” “北楼已为我军所克,阿保机有那么傻,一头撞过去?”王建及不信。 “阿保机不知道。”李愚说道:“他的妻儿皆在北楼,若不去看一眼,甘心吗?” 王建及心中踌躇。 按照他的计划,是要继续向北,搜寻其他老弱的踪迹,将其俘获的——这可比单纯俘虏契丹兵丁的功劳大多了。 但听李愚这么一说,似乎还有俘虏阿保机的可能?不免有所心动。 但此去北楼,其实还是很远的。 草原骑兵追击战,不是你想象中那么一路狂飙。事实上,马儿一天最多跑两个时辰,其余时间就要放牧休息。 即便一人双马,第一天追一百里,第二天就只能走七十里,第三天撑死跑五十里,第四天你若还想追,马儿要踢你,它跑不动了。这就是长期行军,骑兵没有步兵速度快的原因。 若想速度快,就只能换马。 他们这几千骑,临时加强了战马,此时有马万余匹,高佑卿带走了四千,还剩不足万匹。 “走,去把黑矟军的马匹夺了。”王建及下令道:“再去野外找一找,看一看有没有契丹溃兵,抢一些马回来。狗日的黑矟军,一路上到处抢马,想独吞所有功劳埃” 李愚捋须而笑。草原之上,马意味着行军速度,意味着战功,属于战略资源,谁又舍得留给别人呢? 追击释鲁、阿保机伯侄,也是尽尽人事罢了。就算追不到又如何?经此一败,契丹几十年内缓不过气来。若再想办法对他们斩尽杀绝,阿保机纵然逃脱,怕是也只能远走他乡了,他舍得吗? (本章完) 第七十六章 北上与北上 七月很快到来,辽泽依然绿草如茵,水波荡漾。需 随着契丹主力大军的仓皇撤退,契丹衙帐、遥辇可汗城、南楼、东楼、龙化州、紫蒙县、密云县等城池一一陷落。 这些个契丹城镇,基本没有经历大战就被轻松攻取。 唯一坚持时间较长的,大概也就密云县。高佑卿率横野军骑兵至此,契丹不降。直到金刀军一部抵达,两日拔之。 遥辇可汗城甚至只坚持了一天,就在黑矟军及城内倒戈的渤海、汉兵的夹击下,为王师攻破。 而在此之前,仪坤州、西楼、越王城、北楼亦被攻取,契丹人持续了三代人的从游牧转向半定居的努力,直接被一次清空。 而无法走向定居的话,契丹的强大就只是一句空话。 七月初三,阿保机带着已不足十万的残兵败将,抵达了浑河左近。需 越往北走,他的心越往下沉。 西楼和越王城没了,他早有预料。抵达之后,夏人果然从城内冲了出来,三千余飞龙军就敢耀武扬威。 遥辇敌剌率军前出,将其击退,算是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阿保机没敢与他们多作纠缠。即便夺回越王城和西楼又能如何?契丹如今已经守不了城了,这里只有一些被荒废的耕地,一旦定居下来耕作,夏人再打过来,就只能束手就擒。 离开西楼后,大军继续北上。 一路之上,每天都有人逃走,不知去向。甚至还有人发动叛乱,被镇压之后,军心更加涣散。 阿保机怀疑八部丁壮还能不能打?他现在什么人都不敢信,只死死攥着可汗亲军、大鹘、小鹘二军一万多人,这是他手头的精锐,也是赖以镇压各方的利器。需 前往北楼的道路也不顺利,夏人越来越多,厮杀一日多过一日。如果说飞龙、金刀二军还无法对他们造成巨大的威胁,那么铁骑军就很讨厌了。 阿保机曾经调集精锐与他们大战,将铁骑军打痛之后,他们确实不敢正面厮杀了,但依然没有退去,如同苍蝇一样死死跟着。 如此种种,令他失去了耐心。 “曷鲁,你遣人来报,说夏人围了北楼,但方才拷讯俘虏,北楼分明一天就破了,这个事为什么不说?” “牛羊呢?人呢?咱们随军牛羊不多了,还没有女人,以后怎么过日子?” “曷鲁,这次真是你的错。你判断夏人要去遥辇城,想要伏击。结果除了满嘴沙子外,你吃到了什么?” “我不管夏人如何知道北楼的,但现在北楼没了,牛羊没了,人也没了,都去哪了?”需 “走吧,不要等了。这里什么都没有,夏人还在后面追呢。” 各部头人们火气很大,纷纷指责曷鲁。 曷鲁百口莫辩,他的亲随、部下们也涨红着脸,羞愧难当。 “夏人若来,我带自己的兀鲁思顶上去,哪怕全部战死,也绝不逃跑。男儿说话算话,够了吗?”曷鲁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众人,问道。 “你死有什么用?你死了,能让牛羊、丁口回来吗?” “别和他吵了,夏人一定把人丁和牛羊都转移了。我遣人四处看了看,什么都没有。” “我们来晚了,当初就不该打,直接撤到北边,夏人能追多远?有那工夫,他们不如去抢渤海国。”需 “其实已经追了挺远了。这帮人,真狠啊,唉。” 众人吵吵嚷嚷,争论不休。 阿保机却恍若未闻,他定定地看着北楼。 城头上站满了紧张的夏兵,那应是飞龙军吧?难怪北楼很快就被攻破了。 夏人大规模列编骑马步兵,委实是一桩创举。骑战虽然不行,但数百里奔袭后,下马步战,攻城拔寨,无所不克。 有这些人在,从今往后,契丹很难筑城了。即便修好,也会被他们的骑马步兵攻克。 这个认知,让阿保机心中更加无奈。他一直认为,如果不能定居下来,契丹八部是没有未来的。就像那草原上旋起旋落的部族,称雄一时,最终烟消云散。需 回鹘那么强大的帝国,地控万里,控弦之士不下百万,结果被几万黠嘎斯人偷袭王庭,直接灭国。这就是游牧帝国的悲剧,一点韧性都没有,可以胜很多次,但有时候一次失败,就导致了消亡。 要筑城,要种田,要耕牧结合,这样才会富裕起来,才会有韧性。 他还想创制契丹文字,建立体制、法典,这些都必须定居下来才能做到。 如今,到哪里去寻这么一处地方呢? “大汗。”海里悄悄靠近。 阿保机回过神来,问道:“何事?” “迭剌带着自己的部丁跑了。”海里低声说道。需 “迭剌”是耶律迭剌,阿保机的亲弟弟。 阿保机麻木地点了点头,示意他知道了。 现在逃跑的人太多了,每天都有。而他们逃跑的目的是什么,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向夏人投降。 其实他可以理解,完全看不到获胜的希望,前途一片灰暗,家人很可能也被夏人逮住了,不降作甚? 就连他自己…… 方才他亲自审讯俘虏,得到了一个令他万念俱灰的消息:月理朵和三个孩儿,早已被夏人转移走了,不知去向。 好吧,其实是知道的,猜都能猜得出来,和龙宫嘛。但那又如何?再向南打,杀回营州,解救妻儿?需 有那么一瞬间,阿保机自己都想投降了。 他太爱月理朵了,这个草原上的精灵的一颦一笑,都让他回味无穷,是枯燥冗长的军旅生涯中难得的一抹亮色。 他担心月理朵不开心,都没敢纳妾。 他在月理朵出生的地方修建了仪坤州。 他为月理朵一手组建的属珊军提供武器装备,把最好的奴隶划拨给她。 他为月理朵做了太多事…… “走吧。”他叹了口气。需 月理朵不见了,属珊军也投降了夏人,每一件事都让他难受万分,直欲发狂。 但他不能这样。 他是契丹八部的大汗,责任重大。有那么多人誓死跟随着他,即便连番失败也不离不弃,他又何忍辜负他们呢? “去哪里?”海里问道。 “联络撒剌和匣马葛,咱们向北。”阿保机只给出了一个含湖的回答。 事实上他也不清楚该去哪,只是下意识觉得,该汇合另外两路人马。 他们加起来有五万骑、二十万老弱妇孺,还有他们急需的牛羊马驼。而且匣马葛最近大掠渤海,收获颇丰,正好解了燃眉之急。需 海里默默点了点头。 其实吧,那两路加起来也不如北楼这一路重要。二十多万老弱妇孺、数百万牲畜,堪称契丹的精华。 但被夏人这么一突袭,大部落入敌手。 这两日多方打听,得知有一部分放牧地较远的氏族偷偷跑了,往乌古部的草场而去,还有一部分奔往霫人故地。但这些人加起来也不过五万余众,听闻夏人抓了十来万,那么还有约五万人散于各处,惶恐不知所依。 见到大汗亲至后,一些人带着牛羊来投,但终究只是少数。更多人可能还没得到消息,这些人不收拢起来,有点可惜了。 “留几百人下来,悄悄收拢族人。”似是知道海里的想法,阿保机吩咐道:“此地不宜久留,趁着夏人追兵还没赶来,走吧。” “大汗,扶余尹刘仁恭既不降夏,也不来归,你看……”海里又道。需 “管不了那么多了。”阿保机摇了摇头,道:“我量其必死,等着看吧。” 说罢,策马而去。临走之前,看了眼耶律曷鲁。 曷鲁红着眼睛,重重点了点头。 ****** 建极七年七月初四,邵树德在银鞍直、飞熊军的护卫下,离开和龙宫北上,前往南楼。 浩浩荡荡的大军出现在了草原上,银盔银甲,威势喧天,夸耀着新征服者的武勇。 北伐契丹这一战,历时约五十天,根据各部上报的数据,挤一挤水分后,大概斩首近四万级,俘三万多人——俘虏人数还在快速增加中。需 以上都是契丹丁壮,也就是俗称的“兵”。 至于老弱妇孺,则已突破二十万,牛羊马驼近三百万。 保守估计,这一战打掉了契丹一半的实力——军事意义上不足,但经济上的摧毁则超过一半。 契丹八部奋三世之余烈,结果落得这么一个惨澹的下场,也是无奈。这是硬实力方面的差距,没有办法,也怪不了谁。 战争打赢之后,后面的事情往往更重要。 草原上的战争,不同于中原内地。他们滑不留手,能跑,会躲,你很难消灭他们的有生力量,那么善后就很重要了。 唐贞观二年(628),太宗发兵攻突厥。众突厥部落纷纷来投,充当带路党,唐蕃合兵十多万,共同征讨颉利可汗。两年后,阴山之战获胜,突厥灭亡,降者逾十万。需 但突厥人死光了吗?并没有。事实上突厥亡国,九成以上的突厥人还在,草原厮杀,你很难消灭多少人,因为他们会迁移、会跑路。 随后又出现后突厥,拥众数十万,屡降屡叛。 邵树德以史为鉴,觉得要好好处置一番。不然的话,焉知不会出现“后契丹”?更何况,如今契丹八部的可汗耶律亿还没死呢。 七月二十,他抵达了龙化州,在此停留数日,接见降顺的诸部酋豪。 第七十七章 招慰与安排 “耶律辖底拜见陛下。”龙化州外的水泽边,以耶律辖底为首的十余契丹酋豪,恭恭敬敬跪拜在地。铇 辖底其实已经投降好一阵子了。 作为契丹八部夷离堇,他很可怜。实际掌权不过数月时间,而且还面临着于越耶律释鲁的掣肘,真实权力小得可怜。等到痕德堇可汗病逝,阿保机上台之后,他更是被完全边缘化了,影响力一跌再跌,成了无足轻重的存在。 这次战争,辖底领了一路偏师,却只有万把人,武器奇缺,人员也不怎么样,可想而知什么都做不了。前阵子在东路被邵承节狠狠地教训了一番,全军大溃之后,干脆降了,一了百了。 “契丹部民都逃哪去了,你可知晓?”邵树德坐在地毯上,随手喝着茶,漫不经心地问道。 辖底之前一直在默默观察邵树德。心中暗自惊叹,五十岁的人了,一点看不出衰老颓废的模样,权力果然是最能让男人兴奋的东西。邵圣掩有大半个天下,麾下精兵勐将多不胜数,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与之相比,他、释鲁、偶思、罨古只等人,都该退场了。 “陛下,释鲁等人一直防着老夫,我的兀鲁思去了鄚颉府,如今却不知在何处。”辖底回道。 他确实所知甚少,作为夷离堇,干到这份上属实丢人。铇 匣马葛带了一批人去鄚颉府,但那是很多天前的事了,如今在哪里,他也不清楚。 “既然你有人跟着匣马葛去了鄚颉府,便想办法联络一下。不成也无需自责,阿保机、释鲁丧家之犬,料也翻不起大浪来。”邵树德说道。 “是。”辖底应道。 圣人话是这么说,但他可不能这般理解,这事还是得上心。 余庐睹姑端来了点心。她已怀孕四个多月,小腹比较明显了,不太方便,女儿萧重衮接过碟子,跪在地上,一一放在邵树德身前。 “一起坐下吃点吧。”邵树德伸了伸手,对辖底说道。 “谢陛下隆恩。”耶律辖底盘膝坐下。铇 他的儿子迭里特站在身后,看着邵树德身边的两个女人,心情十分之复杂。 听闻这已经是奥姑怀上的第三个孩子了…… 奥姑何等身份!草原牧人便是多看一眼都觉得亵渎,见到奥姑之时,多恭敬跪地。 可夏主却一点都不怜惜,掳去不过三年多时间,就怀了三胎,仿佛生育工具一般。 迭里特不敢多想,默默站在旁边。 “听闻耶律偶思在北楼战死了,其子曷鲁、羽之溃奔。帖剌一系的部民,你可能招抚?”邵树德轻抚着萧重衮的脸,问道。 十五岁的青春少女乖顺地靠近了一些,让圣人摸得更舒服。铇 如果没有战争的话,大概她十三岁那年就会嫁给耶律羽之了——事实上两家已经定下了婚事。 如今她是圣人身边一件消遣用的“物品”,时不时跳舞娱乐圣人,时不时服侍包容圣人,仅此而已。 哪个好?她不知道,事实上她没有选择。 “陛下方得大胜,此时正适合招抚。”辖底说道。 他这话,干脆利落,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虽然他现在十分想知道圣人会怎么安排契丹八部,更想知道他在其中的地位。 “草原是草原,中原是中原,朕不会随意干涉。”邵树德说道。 听了这句话,辖底心中一喜。圣人果然雄才伟略,知道草原无法直接统治,不乱来。而这,不这就有了他们家的机会了么?铇 “君可为山西招抚使,前去招抚散落于各处之氏族。”邵树德说道:“若有人举族来降,无需怀疑,令其径来营州即可。” “臣遵旨。”辖底喜滋滋地应道。 “山西”,应该是大鲜卑山以西,那里是霫人和乌古人的地盘,多为契丹八部附庸。既然有山西招抚使,那么应该还有山东招抚使,辖底不关心另外一人是谁了,反正他已经得了好处,这里可操作的空间太大了。 “好生做事,去吧。”谈完这件事,邵树德挥了挥手,道。 耶律辖底父子恭敬离去。 他们走后,接下来又是十余贵人一一前来觐见。他们先拜邵树德,又对余庐睹姑恭敬行礼,口中说着歌功颂德的话。 邵树德耐着性子与他们扯犊子,安抚一番后,令他们率部至南楼集结,听候圣命。铇 “陛下,阿保机虽然远走,但还有可能回来,八部空出来的牧场,总要有人占着。”余庐睹姑小心翼翼地说道。 邵树德这次没有打她。或许是当着外人面不合适,或许是她说的有道理。只见他思索了一会后,道:“陈侍郎。” “臣在。”陈诚走近。 “李延龄没有随驾,这事就你来办吧。”邵树德说道:“着洪源、榆林、沃阳、仙游、长夏五宫,抽调六千户东行至仪坤州,再从契丹八部俘虏中挑选四千户并入,计一万户。此万户为朕之奴部,就在仪坤州放牧,兼且修建永安宫。六部所缺之人丁,挑选六千户俘虏补上。不要选奚人之类,径选契丹即可。” 奚人之类的契丹附庸,好统治,没必要作为奴部。 “臣遵旨。”陈诚应下。 “其他地方,你觉得该如何安排?”邵树德问道。铇 “陛下,奉圣郡王四岁了,身体康健,聪颖过人……”陈诚说道。 “十五郎还小,不能就藩。”邵树德摆了摆手,道:“不过,确实可以提前派人打理草场了。” 奉圣郡王邵知终,生母阿史德氏,生于建极四年八月,即将在洛阳接受正统的皇家教育,现在确实不能就藩。不过奉圣郡王府已经组建了一部分,有些上进心比较足的经学生愿意随郡王出塞。对他们而言,既然在内地顶多当个小吏,还不如去草原搏一搏,如果能当上王府主簿、录事、参军事之类的有品级流官,也是不错的。 “拟旨,将越王城、西楼并为奉圣州,由王府司马柯余暂代刺史之职。”邵树德说道。 柯余是营州通定县令,前阵子主动应募奉圣郡王府的官职,被录用了。其实竞争者极少,他这一搏也被很多人嘲笑。但仔细想想,营州似乎也不咋地,他从一个下县县令变为羁縻州事实上的刺史,听起来也不差。 越王城在后世巴林左旗哈拉哈达镇一带,西楼位于附近,这个奉圣州的区域,大致就相当于巴林左旗、右旗一带了。 奉圣郡王府的辖众其实也有了,以阴山鞑靼降人为主,目前还在阴山诸部之中,多为奴隶身份。之前邵树德打算用钱帛赎买,已统计得近八千户,如今不打算出钱了,直接发一万户契丹降人给他们。铇 这样一来,梁汉颙他们在北楼俘获的人丁就消化了大半。 “册封十六郎为捧圣郡王,以契丹龙化州为捧圣州。慢慢物色人员,组建捧圣郡王府。”邵树德又道。 说完,在心里补充了一句:如果他这个儿子能有幸长大的话。 十六郎名邵敬同,今年两岁,生母余庐睹姑。 捧圣州州治在后世奈曼旗东北西孟家段村一带,地域范围大致为奈曼旗及开鲁县南界。 “臣遵旨。”陈诚又应道。 圣人这么安排,他没有意见。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契丹人会不会服从,以及人员来往所需的物资供给。后者不难,前者还需大军镇压。不过这都是他们下面人需要操心的,圣人不管这些,他只下令,具体细节自有尚书六部、理蕃院、北衙枢密院会同办理。铇 “陛下。”余庐睹姑满面红光,一双媚眼都要滴出水来。 她确实利欲熏心,也不是什么好人,但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说不关心是假的。尤其这孩子还是她经常亲自喂奶,一手带大的,感情更深。 “好了,朕的孩子,当然要为他将来考虑。”邵树德搂过余庐睹姑,看了一眼,对她的好感倒多了几分,总算不是那种只爱自己的人,知道为亲生孩子争取利益。 “陛下,还有几处地方,该如何安置?”陈诚咳嗽了一下,问道。 邵树德拍了拍,让骚浪劲起来的余庐睹姑一边去,思索了一会后,问道:“你是指契丹衙帐、南楼、北楼?” “正是。”陈诚回道。 “你有什么好的建议?”邵树德问道。铇 “以汉制待汉民,以蕃制待蕃民,此为本朝国策。”陈诚说道:“辽泽广大,两郡王府并不足以囊括全境。陛下子嗣众多,或可挑一二成年皇子就藩。不然的话,岂不是要便宜耶律辖底、罨古只之辈?” “你是不是受了谁的请托?”邵树德突然笑道。 陈诚丝毫没有不好意思的感觉,道:“赵贵妃爱子之深切,则为之计深远。” 陈诚话只说了半句,但邵树德还是听懂了,顿时脸一落,道:“荒唐!她担心个什么劲?” 陈诚不语。赵贵妃在后宫中的一应礼遇、用度,与皇后无异,还不是你搞出来的事情? 邵树德叹了口气,脸色不是很好,静静地想了很久后,方道:“升契丹密云县为护圣州。” 密云县大概就在后世翁牛特旗一带,有三千多户降人,多为渤海人,沿河耕种、放牧。铇 其实奉圣、捧圣、护圣这三个羁縻州大同小异,年降雨量都在三百毫米出头,低于蒸发量。这个气候环境,大肆垦荒的话,以此时的技术,肯定无法持久。最好的办法还是以牧业为主、种植业为辅。 “先这样吧,朕还要想想。”邵树德烦躁地站起身,说道。 “是。”陈诚应道。 他受人请托,当然不是为了赵王,而是为了皇八子邵端奉。此子生于乾宁四年(897)五月,母赵贵妃,今年十一岁。 若非看八皇子聪敏好学,尊师重道,又恰逢草原有事,他也不会掺和天家之事。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作死的事干了不少,也不差这一桩两桩了。 圣人的话只说了半截,但他知道,此事已简在帝心,不太会更改了。 七月二十三日,邵树德离开了龙化州,向东而去,直奔南楼。铇 第七十八章 分割 七月下旬的草原,尚未见得萧索之意。倶 牧草依然在不知疲倦地生长着,为赶场的牛羊提供着赖以生存的食物。 野花烂漫,开得遍地都是。蜜蜂嗡嗡起舞,辛勤采蜜,为牧人提供蜂蜜——蜂蜜其实是草原牧人与中原商人交换的重要商品。 “已经看得出秋日景象了。”行军途中,偶尔会停下休息个一两天,邵树德趁机喝喝茶,纵马驰猎一番。 随驾官员会抓紧时间处理公务。 横野军、天雄军几乎把骑兵都撒了出去,一路追袭,又获契丹丁口逾万、牛羊十余万,但他们似乎失去了契丹人的踪迹,自身携带的补给也不够了,这才收兵。 飞龙、金刀二军主力东行,攻入鄚颉府,但只抓到了契丹人的尾巴,俘获人口数千、牛羊七万余。 府治粤喜县的渤海守军在契丹人撤走后,居然同时联络了渤海国和夏国,待价而沽。仔细分析的话,他们似乎更倾向于回归渤海,这让梁汉颙大怒,遣兵攻打,围城十余日,拔之。倶 随后分兵攻取鄚、高二州诸县,奋战半个多月,算是把契丹人撤走后留下的权力真空给填补了。而这一行为本身也标志着,大夏王师开始转入第二阶段作战,即伺机攻灭渤海五京十五府,至少要攻取一部分。 正在束州掠取财物、粮食的契丹兵万人因为回去的道路受阻,欲降。刘仁恭、勃海王、梁汉颙三方拉拢,黑水三十姓的完颜氏、乌延氏贵人商议后,以军降夏,并大破前来“收复失地”的渤海军,斩首两千余级。 这支万把人的契丹军,其中七千多为黑水靺鞨,另有三千奚人、渤海人。邵树德已经下令,将其与属珊军合并,赐军号“落雁”。全军两万四千人,有步卒两万、骑军四千,留一部分人防备渤海,主力南下,威逼刘仁恭。 这厮居然打着待价而沽的主意,愚不可及,这会横野军主力已自木叶山东进,由秦王邵承节统一指挥,攻取扶余府二州七县。 江西方向也传来消息。自保宁军南下,与钱镠合兵,迫退杨吴后,他们就一直驻留在江州。期间与洪州方面的关系闹得很僵,钱镠的态度也有所变化,大修堡寨,似防备夏军。 保宁军在江州的军纪不行,三天两头扰民,百姓愤恨。抚州危全讽、信州危仔昌等人心有疑惧,不愿投靠王师,让李杭的外交成果大大倒退。 枢密院刚刚下发命令,以周德威为江州刺史,率可岚军南下,接替保宁军。倶 可岚军八千众,兵不多,但镇守江州也够了。至于洪州钟匡时索要江州之时,拖着就行了。他敢动兵的话,直接下手,无需迟疑——江西兵虽众,一个州动不动拉出五万、七万甚至十万大军,但真与可岚军野战厮杀的话,谁胜谁负还真不好说。 “陛下。”处理完公务的陈诚凑到邵树德身旁,分食圣人刚刚猎获的两只野兔,期间问道:“九月之后,辽东野外就冷得很了。攻伐渤海,时间可充裕?” 邵树德熟练地烧烤着兔肉,反问道:“北伐契丹大胜的消息传回去了吗?” “已遣人至各道州,露布飞捷。另有俘酋千余人,已槛送北京。”陈诚答道。 “那就无事。”邵树德说道:“朕伐契丹、渤海,所忧者不在战事,而在国中。朕就怕有些人太傻,傻到以为朕远征在外,国中无主,就要搞点事情出来。露布飞捷,就是警告他们,契丹数十万骑都被打得落荒而逃了,你手里那点兵,到底行不行?所以,朕的时间很充裕。” 说完,他将一块烤好的肉送到陈诚面前的餐盘中,又道:“九月以后,辽东确实天寒,但这不是有地方住了么?何忧也?” “陛下,鄚颉府、束州不过数县之地,且多遭契丹掳掠,残破不堪,如何住得?”陈诚问道。倶 邵树德闻言认真考虑了起来。 如果他后世习得的地理知识没错的话,鄚颉府及鄚州治粤喜县,这个地方在哈尔滨东南的阿城区,确实有点冷了。 扶余府其实也暖和不到哪去。这个地方在吉林农安,冬日冰天雪地,南方来的兵将未必受得住。 至于束州城,则在吉林省吉林市附近,天气与扶余府差不多。或许有山遮挡冷空气,稍稍暖和一些,但好不到哪去。 总共五州之地——如果扶余府被攻克的话——住是有地方住的,不至于露宿野外,但如果无法适应气候,被敌人联合“冬将军”打败,那就要闹笑话了。 “刘仁恭至今还在向朕要价,莫非就是等冬天?”邵树德问道。 “多半是了。”陈诚回道:“若王师阻于寒天,又不想再兴兵的话,许其节度使之位是最好的办法。”倶 “此贼不闻张万进之事乎?”邵树德怒道。 “路途遥远,未必得闻。即便闻知,或有侥幸之心。”陈诚摇了摇头,道。 “扶余府不过七县之地,得之有甚意思?”邵树德还是有些恼火。 扶余府两州七县,听起来不少,但渤海国的人口就那样,一个州的户口才抵得上河南、河北一个县。刘仁恭撑死了也就是两三个县的主人罢了,即便算上黑户,也养不起大军。 事实上他现在真没多少兵了,最多一万,比起巅峰时期两万多人少得可不是一星半点。而且就这一万兵,也不是按照中原规矩养的。契丹人有什么钱财像中原禁军那样发赏?有口吃的就不错了,至于钱财,出征时去抢吧,抢到都算你的。 这其实也是古代很多军队的实际情况。比如金国签军、满清绿营,平时军饷极少或压根没军饷,也就管管饭,让你不会饿死,战时劫掠,获取收入。而这种劫掠的登峰造极程度,就是屠城了。 “陛下,刘仁恭之野心已昭然若揭。而今只有两法,一则挥师攻之,斩草除根;一则招抚之,许其为扶余防御使。”陈诚说道。倶 “你属意何策?” “臣料渤海国会插手,此事较为复杂。陛下若想尽有渤海之地,此时不能退。一步退步步退,今后所有人都会有样学样。” “那就斩了刘仁恭这贼子!”邵树德将兔肉直接按在炭堆里,冷哼道:“令种觐仙抓紧运送粮草,缴获之契丹杂畜,点验清楚。朕乃大国之主,渤海若插手,一并讨伐。” 当然,渤海插不插手,都免不了讨伐。 前唐初年,李世民讨平高句丽,尽迁其民入中原。为何这么做?很简单,府兵制下,常备军少得可怜,且最怕长期征戍。而高句丽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农耕国家了,有一定的身份认同,唐廷没信心在大军撤走之后,当地不发生叛乱,于是干脆把人迁走。 另外一个原因就是那会人太少了。贞观年间才多少人口?也就一千来万。但大夏北方就不下两千万人了,关西更是自巢乱后就大体处于承平状态,至今已二十年,河南也安定了十年左右,国力是超过贞观年间的。 考虑到渤海国汉化二百年,一应制度和前唐无异,中上层人士也用汉文对话、书写,普通百姓也有相当部分说的是幽州官话的变种“汉儿语”,大夏实行的又不是府兵制,常备军数十万,他就起了别样的心思。倶 边陲小国遇上“穷兵黩武”的中原君主,真的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而且这个君主似乎不会因为话好听就把你列为“不征之国”,你至少得在战场上击败他,或者连续发动叛乱,让他觉得烦不胜烦,收益远小于支出,维持不下去了,才有那么一丝可能获得独立。 但这又何其难也! ****** 八月初五,圣驾抵达南楼。而在此之前,诏以南楼、木叶山为迎圣州,以契丹衙帐为忠圣州,以紫蒙县为保圣州,又以北楼为礼圣州。 七个羁縻州,基本上把契丹地盘给瓜分了个精光——当然,目前还仅仅只在纸面上瓜分了而已。 休息一日之后,八月初六,他在契丹圣地木叶山检阅天雄军、万胜黄头军、银鞍直、飞熊军及大同军一部,总计五万余人。倶 以罨古只为首的百余名酋豪,带着四万多契丹、奚、霫、乌古、鞑靼、渤海降兵一同参加。 北伐以来,银鞍直一直护卫在邵圣身侧,飞熊军在做折返跑,天雄军一路武装行军,大同军负责守御营寨,其实都没怎么打仗。但他们已不需要战争来证明自己,以往的赫赫战功足以说明他们的强大,再配上精良的装备、饱满的士气,肃立场中之时,杀气凛然。 而当他们见到邵树德,齐声欢呼之时,声浪几乎令木叶山沙阜上的尘土都震了三震。 “壮哉,十万儿郎!”邵树德一把拎过身旁的妇人,大笑道。 妇人有些不太情愿,走路跌跌撞撞,好悬没摔倒。不过在看到草原沙地中一眼望不到头的军士时,依然脸色一变。 喊声最响亮的便是天雄军了,夏国一等一的精锐。无论是之前的高思继,还是后来的刘仁恭,他们的步兵比起这支部队来,简直可以扔掉。 银盔银甲、高头大马、粗长马槊,那便是传说中的飞熊军具装甲骑了。穷尽契丹八部之力,也休想打造出这支摧锋破阵、所向无敌的部队。倶 五千银鞍直,同样吸引了她的目光。一水的精钢铁甲,一人双马乃至三马,步骑、骑战武器都有,这种人才可不好找。昔年听闻朱全忠遍寻河南富户、将校子弟,得三四千人,步骑两便,号为“厅子步直”和“厅子马直”。其骑兵能连续冲阵二十余回合,直到敌人溃灭,可谓天下强兵。 而今这里有五千众,钢甲、连弩、步弓、马槊、铁锏、横刀等五花八门的兵器置于马背之上,手中紧握着一杆步槊,精神饱满,意气昂扬。 这支部队,契丹养不出来,非得是大国之主才行,而且还得是富裕的大国之主。 至于其他的部队,立在那里鸦雀无声,一动不动,看起来就比列阵时窃窃私语的契丹牧人强了不止一筹。 有这样的军队,难怪可以横扫草原…… “阿保机,他是假的草原可汗。”邵树德的手像铁钳一样,紧紧抓着妇人,笑道:“朕才是真可汗。光耀草原的无上可汗,独一无二。月理朵,你将要服侍的是天底下最强的男人。” 月理朵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不过目光不断在天雄、银鞍、飞熊等军身上打转。倶 对她这种女人而言,首饰珠宝、鲜花豪宅,直如粪土一般。无上的威仪、善战的军队和说一不二的权力,才最最吸引她。 阿保机这个平台,确实有点小了。 第七十九章 面见使者 作为契丹圣地,木叶山其实没什么神奇的地方。厉 在邵树德看来,这就是一个沙丘罢了。 沙丘之外,是典型的北部辽泽地貌:沙地被固定在沼泽中,榆树林、柳树林连不成片,稀稀拉拉,东一块草地、西一块草地点缀在沙地之中,是牛羊的生命之源。 事实上邵树德很好奇,辽泽之中哪来那么多沙地的?有的沙地甚至完全被沼泽包围,但并未被环境改造为草地。 木叶山旁边开辟了一些耕田。种地的人还在,都是奚人奴隶,大概有千余户的样子。 田间种的是糜子,此时已经到了收获的季节。邵树德信手折断一株,拿在手里仔细观看,这就是黍,先秦时期北方着名的农作物。 时移世易,现在北地种黍的地方很少很少了,基本已是粟米和小麦的天下。而且小麦的种植比例在不断攀升,慢慢就要成为主流农作物。粟米将仅存于干旱或贫瘠的地方,作为补充。 “朕闻奚人种糜子,亩收三五斗。就这产量,还种个什么劲?和二十多年前横山党项一个德行。人家现在进步了,亩收八斗以上,你们还差得远。”邵树德放下糜子,看着罨古只等人,说道:“契丹人要想过好日子,还得跟着朕。”厉 “陛下乃无上可汗,契丹八部无不从焉。”罨古只立刻凑趣道。 邵树德没理他,看向身边的一个小孩,道:“赞华,你觉得这地方如何?” “应该不如中原。”赞华说道。 “赞华”原名耶律突欲,阿保机长子,刚被邵圣赐名“邵赞华”。 他不是很喜欢圣人,因为他昨晚偷看到母亲被圣人抱在怀里,一脸不情愿。但他九岁了,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稚童,明白自己今后若想过的舒服,还真只能靠眼前这个男人了。 “你总算有几分见识。”邵树德笑道:“差远了。不说河北、河南了,连关中的地都比这里好太多。你看那里的荆棘、杂草,矮矮一丛,长都长不高。” 邵树德其实有些奇怪,他记得后世的东蒙是黑土地啊,但这里又是一副科尔沁沙地的地貌,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厉 但可供耕作的土地确实是有的,得到河流两岸了,那里也是奚人的耕作区。 “月理朵,你去过扶余府,觉得那地方怎么样?”邵树德又问道。 此女已换了一身汉人衣衫。 昨晚还彻底洗沐了一番,邵树德亲自监督。原因是草原人洗澡少,身上味道重,因此他盯得很紧,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都要洗干净,养成良好的卫生习惯。 洗完之后,他亲自验收,仔细检查。 检查完后,发现还有很多黏黏的地方,于是又重洗了一遍,这才作罢。 余庐睹姑、萧重衮、菩萨奴都经历过这个过程,月理朵也不能例外。厉 “太冷了。”月理朵本不欲说话,但对上邵树德的眼神后,只能无奈说了一句:“一年比一年冷。” 邵树德有些惊讶。她居然能发现这个秘密,不简单。 或许有很多人能感觉到天气变冷,但能长年累月观察,并得出结论的并不多,这其实考验的是心思细腻和缜密的程度。 “但渤海国还是很不错的,朕欲尽并其地,你觉得如何?”邵树德又问道。 “恐非一年之功。”月理朵说完,便走过去拉住长子的手,不让他乱跑。 邵树德的目光追随过去。 余庐睹姑觉得很不舒服。厉 “陛下。”她轻轻走了过来。 “带着身子就别乱跑了,回南楼静养吧。”邵树德看了她一眼,道。 说完,又研究起了附近的环境。 八月初,树叶已经有星星点点的黄意了。再过些日子,缤纷落叶而起,鸟鹊南飞,就真的进入冬季了。 在入冬之前,各路兵马能取得多少进展?他心里也没数。 不过在前几天,他收到了两个意外的好消息:一、留守乌骨城的五百安东府兵杀城中将吏,夺占城池;二、大澍贤受到新王猜忌,有意投夏。 对于第一个好消息,他的反应是令安东府征发会骑马的土团乡夫,沿着海岸线疾进,增援乌骨城。厉 乌骨城就是后世辽宁凤城东南的凤凰山城,高句丽时代就有的险要城池,乃平壤之门户,尤为紧要。 夏军鼎盛时期在此驻军两千人,后削减到五百,留兵戍守的原因是为了接收渤海国提供的粮草——稻米主产区湄沱湖(兴凯湖)的粮食,陆路转水运,最终通过鸭绿江南下,抵达乌骨城集散。 渤海国其实一直要求夏军撤离乌骨城来着,但他们宁可削减驻军人数,也没有彻底放弃军事存在,如今果然建功了。 第二个消息其实是意料之中的。前唐时有大武艺、大门艺之事,今有大澍贤要投夏,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不过邵树德也没对此多指望。他听闻大澍贤已被解除了兵权,究竟能提供多少帮助,很难知晓。毕竟渤海士兵忠的是渤海国,而不是他。大澍贤究竟能拉来几个人,很难说。 随缘了。 这个天下,是他一刀一枪拼出来的,他从来没指望天上掉馅饼。厉 ****** “陛下,渤海使者已至。”储慎平在门外轻声禀报。 “让他进来!”邵树德将裙摆放下,遮住了菩萨奴肥硕的大臀,让她到一旁候着,嘴里还调笑道:“下次得让你们姐妹比一比,到底谁的大。” 菩萨奴红着脸离开,眼角隐有泪光,跑到里间后,看到妹妹月理朵,几乎要哭出来了。 “草原女子,哭哭啼啼顶什么用?”月理朵叹了口气,替姐姐理了理裙服,道:“你这般模样,倒像个中原妇人了。” 菩萨奴收住哭容,低声问道:“月理朵,你昨天是不是来月事了?” 月理朵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厉 菩萨奴哀叹一声,道:“邵贼要辱你了。” 月理朵听了却没什么表示,反而示意她噤声,聚精会神地听着外面。 “裴少卿若愿入朝为官,朕又何吝州郡之位?” “陛下乃大国英主,何必为难蕃邦小国呢?渤海二百年国祚,素来恭顺。朝廷若愿退兵,敝国愿奉上厚币礼送。” “朕闻刘仁恭已暗受渤海之职。此等无父无君之辈,渤海郡王竟然也能收留,朕实在惊讶,故欲问罪。” “绝无此事。刘仁恭屡侵敝国疆土,十恶不赦,敝国又怎么可能收留他。必是有奸人挑唆,陛下万勿轻信。” “是不是真的,打下扶余府就知道。仙州之强师、新安、渔谷三县,已为王师克复,扶州之布多、显义二县,亦已来降,只余扶余、鹊川还在做困兽之斗。朕五十万大军,克之易也。”厉 “而且,这只是其一罢了。王师攻鄚颉府之时,渤海兵三番五次阻挠,甚至捕杀我军游骑、斥候,又有使者自上京出,游说州县将吏,令其不得降夏,是何道理?难不成渤海郡王觉得鄚颉府不该为朕所得?真是荒唐,朕从契丹手里得来的土地,与你何干?” “陛下,这真是误会。敝国不知王师已至渤海……” “行了,行了!若你只有这些话,便可回去了。” “……” “陛下,蕃臣来此之前,国主特意告之,愿献鄚颉、扶余二府及束州给上国,并自去尊号、年号,遣使入质,奉钱二十万缗、布三十万匹、珍珠百袋、金银器千件赔罪,唯愿大国退兵。” “鄚颉、扶余二府本就在契丹手里,渤海郡王如何献?不如把长岭、鸭绿、南海三府割来,尚可见得诚意。” “这……鸭绿府乃敝国西京,南海府为南京,京畿重地,实难割让。”厉 “既不愿献土,你来谈甚?” “王师真要攻伐渤海?” “杀我将士,如何能忍?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 “……” 外间沉寂了很久,然后有脚步声传出,并渐渐远去。 月理朵收回倾听的姿态,继续忙着手里的事情。 菩萨奴突然起了一种很荒谬的感觉,好像妹妹对于自己被掳这件事并没有特别在意。她想起当年妹夫、妹妹二人共乘一马,出游踏青,相亲相爱的画面,就感觉很不真实。厉 这些年的妹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突然就变成这个样子? 外间的邵树德送走渤海使者裴璆后,便坐在那里静静思考。 东北这地方,他不打算随意放弃。 朝廷刚刚下旨,以司空頲为沉州刺史,辽河中游一带的开发提上议事日程。 东北的土地是肥沃的,他已经见过许多长得几乎有人那么高的牧草,这在中原及河陇地带几乎见不到。 高句丽历史上没有辽西,只有辽东、吉林一部分外加朝鲜半岛北部,经历了隋唐多次征伐,灭亡前仍有约三百五十万人口。而在隋炀帝东征之前,人口当大大高于这个数据。 这从杨广调动一百万以上的军队征讨就能看得出来。至少他是十分正视高句丽的实力的,认为这是一次堪比伐陈的大规模战争。厉 高句丽的存在证明,东北地区是足以维持数百万人口的。 唯一的担忧便是小冰期了。 但这事吧,其实也没那么可怕。 再冷还能冷过1645-1715的极冷期么?这个比明末还要冷的七十年,反倒是清朝国力发展至鼎盛的阶段。 而且这会的气温,他感觉只是处于降温的前奏。真正历史上,应该发生了什么事,或者有一个契机,导致了急促的降温。要么是外因,比如太阳活动,要么是地球的内因,比如火山喷发什么的,或者两个因素叠加。 他知道冰岛火山曾在几年内连续不断喷发,进而导致人类进入小冰河时期的事情。五代的所谓小冰河,是不是也有这个因素在内?可能性很大。 但即便如此,历史上辽国也没灭亡。相反,他们在东北的农耕规模一年年扩大,一年年兴盛。厉 小冰河时期的东北能养活多少人?邵树德认为三百万人不在话下,实际上可以养更多。 西汉末年的小冰河,辽东、辽西二郡户籍上就有六十多万人,实际可能有百万。 五代小冰河,辽国在辽东、辽西以北屯垦得不亦乐乎,光上京一地就有几十万人。 东北人口在历史上始终上不去,主要原因是——周期性清零,不是屠杀就是迁移,文明倒退。 从今往后,中原王朝的威胁就主要来自东北了,毕竟这里的先天条件就比西北好太多。 对东北,他是真的很上心。所以,渤海使者来不来,都不会影响最终结果。 渤海五京十五府,他打定了。厉 第八十章 定扶余 正所谓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站在南楼顶层,周围的草原、沙地、沼泽、河流、农田、树林可谓一览无余,视野极好。藂 “那便是属珊军吧?”邵树德看着远处缓缓经过的部队,问道。 月理朵手扶着窗框,静静看着如长龙般东去的部队——一共数万人,有属珊军,也有天雄军。 新落雁军军使是河东将领刘琠,副使萧敌鲁,都虞候是从经略军调来的武学生丘增祥,都游奕使则是述律婆闰。 这个人员配置嘛,最大程度考虑了政治,只能这么说了。 刘琠的专业能力是可以的,政治上也积极要求进步,可以给予机会。 萧敌鲁是契丹贵人,代表了降人一派,同时能力不算差,可以胜任副使的职位。 丘增祥是经略军下辖的一个步兵指挥的指挥副使,按理来说资历有些问题。但他是武学生,又是圣人亲信,从禁军来到杂牌部队,高配一下很正常。况且他业务能力不差,也有经验,从事的又是军法、情报、行军之类的日常管理、参谋长之类的角色,正好发挥他的优势。藂 述律婆闰的都游奕使纯粹就是送的。他能当好带领骑兵冲杀的勇将角色吗?没这个能力好吧?基本的战术理念都没搞懂。 邵树德对这支部队也没寄予太多希望。他收编的杂牌军太多了,早就麻木了,多一支少一支又如何?落雁军就是全军覆没,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说难听点,死了还能减轻点财政压力呢。 “渤海、汉儿、奚人中擅长技击者。铁骑军告诉朕,他们的本事也就那样。”静静感受着两团滑腻柔软,站在月理朵身后的邵树德轻笑道。 月理朵的脸色有些红,但她的眼神很清明,紧紧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 “耶律辖底去了北边,招抚了一些氏族回来。据他所言,阿保机跑去了乌古的地盘上。乌古以前是契丹的附庸,但值此大败之际,情况似乎有些变化。”邵树德闭上眼睛,只觉双手充实无比。 “乌古也有损失。”月理朵突然说道:“阿保机至少带去了十万兵马,更有精锐不输中原强兵的可汗亲军、大鹘军、小鹘军,乌古部没有反抗的能力。” 邵树德很奇怪月理朵怎么说话还这么连贯,不由得开始加力。藂 “但乌古部却比以前更重要了。”邵树德说道:“阿保机必须拉拢他们,不能再以奴隶视之。周围可是群狼环伺啊,室韦、鞑靼是什么态度?很难说哦。” 月理朵沉默,因为这是事实。 蓦地,她的右手向身后探去,抓住了邵树德的手。 邵树德不以为意,反而笑道:“朕听闻,阿保机欲纳乌古部酋豪之女为妻,以结好各部。哦,对了,耶律偶思之子耶律羽之已经纳了霫部贵人之女为妻,后面就是阿保机了,不会等太久的。” 月理朵右手上的力气明显小了,不再有很强烈的阻止意愿,被邵树德轻轻挣开。 “接下来一段时间,朕会不断派人搜索阿保机的牧场,持续派出骑军进攻,即便抓不住阿保机,也要让他不得安生。”邵树德的手继续开始活动。 窸窸窣窣了一会,月理朵又勐地抓住了邵树德手。藂 “击败契丹后,朕将牧场划分为了七个羁縻州,也可以说是七个藩镇。”邵树德在月理朵耳边轻笑道:“只有朕的孩子才可以承继这些地盘。” 说完,等了一会,手上用了用力,果然很轻松地就把月理朵的手挣开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契丹才多大?天下又有多大?”邵树德继续说道:“朕用兵三十年,先收复河陇失地,将吐蕃残余打得尽皆降顺。又扫平关中诸侯,东入河南,与朱全忠鏖兵七八年,再一一平灭朱瑄、朱瑾、朱威、王师范等势力,复败杨行密,将国境推到淮水北岸。进而攻伐河北,魏博、成德、易定、仓景、幽州等镇,哪一个比契丹差了?全据河北后,义兄将河东托付于我,至此北地一统矣。” “朕高踞于万重宫殿之上,虽边远之地,亦有土官遣使入朝,歌功颂德。四海珍奇,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享用不了的。数十万禁军儿郎皆视我为父兄,黄钺所向,再凶顽的敌人都被讨平了;长剑所指,跑得再远的敌人,也难免人头落地,传首京师。” “朕就是这天底下最说一不二的男人。朱全忠之流,只配做朕的踏脚石,在阴曹地府之中唉声叹气。朕接受着千万生民的欢呼,作为朕的女人,理所当然也能分享这份荣耀。阿保机之辈,只能丢盔弃甲、鼠窜而逃,在边鄙苦寒之地羡慕嫉妒。不要躲!” 良久之后,天雄军的精兵已经过完了。 邵树德的也精兵尽出,他哈哈大笑着离开窗框,坐到旁边的胡床上喘息。藂 草原上又出现了大队骑军。 看到这股银盔银甲、威风无比的具装甲骑时,月理朵仿佛看到了他们将敌人冲得七零八落的英姿。 这样的雄兵,象征着武勇,象征着荣耀,象征着无上的权威。 她下意识夹紧了双腿。人想要什么东西,总要付出点代价。 八月初九,邵树德在银鞍直的护卫下,东行前往扶余府。 ****** 扶余府城外,安东府兵、契丹仆从兵、横野军、万胜黄头军各部奋勇出击,连番厮杀。藂 八月初五,邵承节于城外手持强弓,一箭射死刘仁恭养子赵霸。 八月初六,刘仁恭宾客龙敏、刘去非缒城而下投降。 八月初八,燕将王行方在城头战死。 到了八月初十这一天,刘仁恭外甥王思同率军出城厮杀,被横野军团团围住,已历一个时辰。 邵承节骑着一匹骏马,跃跃欲试,不过想起父亲的叮嘱,他按捺住了。 父亲日夜批阅奏折,殚精竭虑,他不能这么任性。况且手下儿郎们也急着立功呢,不能扫了他们的兴。 于是乎,他让人拉来一车财货,道:“擒杀王思同者,尽赏此物。”藂 说罢,用剑挑了挑车上的金银器,阳光下金光闪闪,异常耀眼。 “殿下,请让末将出阵。” “殿下,交给我来吧。” “殿下,若不擒杀王思同,请斩我头。” 邵承节哈哈大笑,道:“一起上,生擒者另有赏赐。” 诸将轰然应命。正摩拳擦掌间,却见一将单骑冲入阵内,马槊左右挥舞,将敌兵之器械尽皆挡开,狂奔至王思同面前。 思同久战疲累,猝不及防之下,被此将打落铁剑,横掼于马上。藂 扶余兵目眦尽裂,纷纷上前争抢。夏兵也鼓噪而进,趁势冲杀。 此将紧抿着嘴唇,趁乱冲了出来。不料战马中了一枪,跪伏于地。敌兵见着便宜,又冲上来争抢,此人不言不语,从鞘套中抽出铁锏,返身直冲,连杀数人。 敌兵慑于其威势,脚步稍缓。夏兵趁机涌了上来,大声呼喝,冲杀不止。敌军支持不住,连连败退。 此将冷哼一声,也不管甲叶子里流出的鲜血,径自走到王思同面前,一把揪住他的发髻,拖行到了邵承节面前,大声道:“末将邵知行,不辱使命。” 邵承节最喜欢勇将了,闻言笑道:“拓跋幺郎,真有你的!我说话算话,这车财货算你的。待破城之后,刘氏姬妾之中,再挑一人赏你。” “谢殿下。”邵知行喜道。 二人说话间,战场上的厮杀已进入尾声。最后数百扶余兵被尽数诛杀,一个不留。藂 邵承节行走在满是血腥气的战场上,甚是满意。 众人胆战心惊地护卫在周围,生怕有人装死,暴起突袭,伤了秦王。 邵承节直接推开了他们。纵有一二贼人装死又如何?他身上有甲,手中有剑,顷刻间就能将他们杀了,何惧之有? “轰隆!”扶余县的西门突然大开。黑洞洞的门内,隐隐还传出激烈的喊杀声。 邵承节眼眉一挑,让人牵来战马,就欲冲杀。 将士们也连连整队,严阵以待。 不过等了好一会儿,眼见着城内的杀声是越来越响亮,却没有一兵一卒冲过来。藂 莫非有诈?引我等冲进去,再出伏兵? 就在众人诧异间,却见数百兵守城军士冲了出来,手里还提着血淋淋的人头。 “此为仁恭亲信李晖、王在吉之首,已为我等诛杀。” “我等降矣!王师速速入城,勿要迟疑。” “城内还有忠于仁恭之军士,迟恐有变。” “仁恭冥顽不灵,我等却不想与他俱死,还请王师杀入城内,速定扶余。” 邵承节紧握缰绳,顾左右道:“听起来像真的,何人敢搏一把?”藂 “殿下,我来!”邵知言上前行礼道。 “好,你带一千精兵入城。我亲督人马继之。”邵承节说道。 “殿下千金之躯,万勿冒险,末将去就行了。”邵知言谏道。 “休得聒噪!”邵承节马鞭一甩,差点打到邵知言头上,只听他说道:“速速进城。扶余府,还没人能杀得了我!” 邵知言领命而去,一千甲士手持步弓、长槊,排成整齐的队列,在降兵的引路下,直接冲了进去。 不一会儿,城内杀声更甚。邵知言的亲兵也奔了出来,道:“守军果是反了,刘仁恭正在扑灭叛乱,此良机也。” 邵承节挥了挥手,道:“随我杀!”藂 说罢,一马当先。安东府兵们慌忙跟上,紧紧围护在侧。 扶余府,定矣。 第八十一章 阿爷要吃鱼 扶余府城的战斗在傍晚时分结束了。犨 刘仁恭在看到大势已去时,居然还奔马出逃,往渤海国方向而去,被夏兵追斩之。事后,十几个人为了到底谁杀的刘仁恭而争执不休,邵承节哈哈大笑,每个人都赏了不少财货。 杜光乂从城外匆匆赶了进来,第一时间清点府库粮草、财货,结果自然很失望。 刘仁恭是真的穷。而就是这种穷鬼,居然还想着割据自立,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只得粮四万余斛、干草九万束、钱三万缗、布十七万匹。”杜光乂看着底下人报上来的账本,犹自不信,又点验一番后,终于信了,心中很是无奈。 “杜府尹何必长吁短叹。”邵承节笑道:“没有财货,抢就是了。” “纵然抢,也抢不到几文钱了。”杜光乂苦笑道:“扶、仙二州被契丹搜刮得厉害,已是穷的底掉,没甚油水了。” “扶余府没有,长岭府有啊。长岭府没有,渤海的西京、南京有啊。”邵承节说道:“府尹但在扶余善后,我自东行。”犨 “什么?”杜光乂有些吃惊,问道:“扶余方下,就急着打长岭府?” “有何不可?”邵承节奇怪地说道:“飞龙军已进军渤海上京地界,贼兵多数北调,南方空虚,取之易也。我已遣人搜罗马匹、食水,趁着天还未寒,向东打一打,能打多少是多少。” “陛下尚在赶往扶余府的路上,殿下何不等天雄军来了再做决定?”杜光乂劝谏道。 “陛下已给我下令东进,何须等待?” 杜光乂一窒,试探性问道:“陛下何时下的命令?” “出兵前就说了。”邵承节笑道:“陛下有言,‘二郎,阿爷嗜一种鱼,曰‘娃鱼’。九、十月天寒之时,会自海中成群结队洄游入江河,吾儿可抓一些献来。’” 邵树德说的其实是大马哈鱼了。犨 这种鱼是太平洋娃鱼的一种,广泛分布于北纬35度至70度、东经110度至140度范围内,是一种名贵冷水洄游性鱼类。 其中,鄂霍次克海、库页岛沿岸以及千岛群岛海域是其重点产区。该鱼肉质鲜美,营养价值极高,每年夏秋季节,生长于北太平洋的大马哈鱼群便开始集体洄游至岸上的澹水河流内产卵,形成渔汛。 这种鱼体型硕大,一般都有七八斤重,大的二三十斤不在话下。 它们出生在江河里,长大后进入海中生活,3-5年性成熟后又返回出生地进行产卵。 整个过程极为壮观,洄游的大马哈鱼不吃不喝、逆流而上,就为了回到出生地去繁衍后代。 路途凶险无比,浅滩、瀑布无数。每当遇到这给情况,大马哈鱼总是奋起全身之力,艰难前行。很多水浅处,它们侧着身子,甚至蹭着水底的沙砾一步步挪过去。 当遇到瀑布或断流的时候,甚至会一跃而起,跳过这段艰险之处。犨 而在一路上,狐狸、棕熊、大凋等捕食者更是守在水浅处,将洄游的大马哈鱼群视做一年一度的盛宴。 很多大马哈鱼在半途就因为体力耗竭、人类捕捞、动物捕食等原因死去,最终能够遍体鳞伤地来到产卵地的只占两成左右。 当它们产完卵后,大鱼便营养耗尽死去(此时也失去了食用价值)。而遗留的尸体则成为出生后小鱼的食物来源之一,以供它们成长所需,进而安然返回大海。 杜光乂却没听说过这种鱼,一时愣住了。 事实上他没法求证此事真假。 海中有鱼群洄游?什么鱼?还非得是天气寒冷后才洄游?海里的鱼,也能在澹水江河中生存? 不对,怎么被秦王绕进去了?这是鱼的事情吗?纵然有,也是父子间随口一说,开玩笑的事情,秦王你当真了?还是拿此事当借口,自己本身就想东行?犨 “殿下……”杜光乂上前一步,正待苦口婆心相劝,却见邵承节的亲兵已牵来了战马。 “此事千真万确。”邵承节笑道:“我引府兵三千、州兵一千、清塞军勇士两千东行。有此六千精卒,何事不可成?杜府尹勿忧也,安心恭迎圣驾吧。我父可能觉得渤海国的州县太小了,要合并重整,你最好提前温习下功课,免得一问三不知。” 武夫们哈哈大笑。 杜光乂也笑了。 他先后与赵王、秦王都共事过,二人风格当真截然不同。 赵王心思深沉、缜密,对政务熟稔于心,经常到田间地头巡视,对安东府的一草一木都很关心。唯武功上欠缺了些,野心也暴露得太早、太急。 秦王勇武绝伦,豪爽大气,对军中之事如掌上观纹。三天两头与武夫们一起打猎、操演,政务多委于下属,他只关心军资、钱粮,以及他委派的文官是否忠心于他。犨 这两人,都有圣人的影子,但都不全。 “走也!”邵承节一马当先,飞奔而出。 他手里拎着的,赫然是一把步弓。 杜光乂又摇头失笑。 马上施展步弓,秦王这武艺确实不一般。再看安东府兵、清塞军武士脸上敬佩的表情,或许也只有这等武勇之人,才镇得住这帮丘八。 赵王在安东多年,武夫们就从来没有过这种表情,高下判矣。 ******犨 从扶余府东行,一共五百余里,半是平坦的草原,半是山地。 他们六千兵,带了一万五千余匹马,行动非常之迅速。而所过之处,确实也非常荒凉,突出一个人烟稀少——长岭府,被契丹多次劫掠,人丁、财货损失巨大。 但人烟再少,也是有人的。 夏军每至一个村庄,都大肆征粮,以战养战。或许是兵丁都被征调北上了,长岭府二州空虚无比,一连行了数日,劫掠了数十村庄了,都没见人来阻止他们。 八月十五,大军抵达长岭府以西数里,稍事休整。 连续五天的急行军,队伍已经拉得老长。跟在邵承节身边的只有两千余兵,五千多匹马。在此西面百余里,还有两千人在休整、放牧,而再往西,还有人在休整、放牧…… 营口县府兵康福凑了过来,禀报道:“殿下,方才收到消息,王将军已克河州。”犨 “好快!”邵承节正在挑拣肉脯里的蛆虫,闻言大为惊讶。 “王将军”就是王彦章了。他前阵子快马赶回了安东府,征发了数千土团乡夫,甚至把垦荒监狱里的囚犯都放了一批出来,凑了万把人,大举北上,自高尔山城领取物资后,沿着山间一路疾进,攻克了河州(今吉林梅河口市山城镇)——长岭府下辖瑕、河二州,治瑕州。 其实长岭府对夏人而言一点都不陌生。 当年赵王邵嗣武领兵北上,就先后攻取了新城、盖牟、高尔山城、辽阳等地。当时给他们提供粮草的,就有长岭府。 “王彦章果是勇将,得了河州,后方大定矣。”邵承节将肉脯塞进口中,一边撕咬,一边说道。 康福将一条白花花的肉虫抓了出来,塞进口中,嘎吱嘎吱嚼了起来,笑道:“其实河州杵在那里又如何?殿下,渤海人暗弱,我军可以一当十。” “战阵之上,你最好不要这么想。”邵承节看了他一眼,道:“我虽瞧不上渤海人,但战前做功课时,可不敢故意贬低其战斗力。”犨 说到这里,他止住了话头,继续吃肉,显然不愿多说。 山谷之间,寒气逼人。穿着毛衣的武夫们倒也不怎么觉得冷,一边吃肉脯、干酪,一边喝点米酒暖暖身子。 一个时辰的休整结束了。 邵承节走到战马面前,马儿亲昵地将头凑了过来。 “马儿马儿,一会冲杀,可不能退却。”他说道。 马儿喷了个响鼻,摇头晃脑。 片刻之后,数千人齐齐上阵,从山坡上小步慢跑,然后缓缓加速,直朝瑕州城冲去。犨 瑕州城门外停着一熘马车。最近局势不太平,乡间的士人、豪绅们纷纷涌入城内躲避,因此从早到晚,城门口都繁忙得很。 今天也不例外。 守城的军士收钱收得眉开眼笑,互相挤眉弄眼,打趣着下直后去哪里快活快活。 而就在此时,急促的马蹄声在远处响起。 守兵先是呆呆地看了一会,待发觉不对劲之时,却已经晚了。 有人匆忙奔向城内,大声示警。但话说到一半,一支羽箭袭来,正中后心。 邵承节手持步弓,在马上连连施射。片刻之间,已经四人被他射倒在地——每一个试图靠近城门的,无一例外被当场射杀。犨 城内有人懵懵懂懂地冲了出来,还待询问之时,却已被急奔而至的马匹撞到。 康福大声怪笑着,手里的铁挝上噼下砸,所过之处一片鬼哭狼嚎。 赵敬也不甘示弱,一杆铁枪舞得虎虎生风,荡开了不知死活刺来的渤海兵的长矛,越冲越勇。 在他俩身后,数百骑已经冲过城门,进入到了街道之上。 邵承节被手下拦在城外。 他也不着急,下马后手持步弓,将一个在城头上探头张望的渤海军校射落了下来,顿时引起齐声喝彩。 冲进城内的武夫越来越多,听声音似乎也没多激烈的搏斗。犨 邵承节有些腻歪,这长岭府打得也太容易了! 第八十二章 执念 八月十二日,在磨蹭了数日之后,平海军的船队终于开到了鸭绿江口。泣 河口附近草木苍翠,尚未见得大举入秋景象。 淤出的沙洲之上,芦苇密密麻麻,偶尔飞出几只水鸟,呱呱远去。 “乌古城那帮人,快饿疯了吧?”平海军军使朱亮问道。 “应不至于。”平海军副使赵宗诲笑道。说完,行了个礼,当先攀着绳网,下到了小船之上。 船舱内有十余平海军士卒,穿上了皮甲,手持弓弩、长枪,静静注视着岸上。 捕鱼、运货、运人、探索、做买卖,平海军什么都干,就是不打仗。 赵宗诲看着满脸紧张之色的儿郎们,心中也没了底。上岸之后,不会一触即溃吧?泣 远处已经有小船航行到岸边了。 最后一段路,水手们直接跳入了齐腰深的海里,推着船往前走。 八月中了,海水并不温暖,平海军将士们确实很拼。 “没人!”最先上岸的老水手咧着大嘴,朝海面上挥手。 他身旁还有数人,艰难行走在满是恶臭淤泥的滩涂中,拿长枪往芦苇丛中刺。 水鸟扑簌簌飞起,掉落一地羽毛——有水鸟,那就更安全了。 还有人从芦苇中摸出了几个野鸭蛋,满脸喜色。泣 赵宗诲长舒一口气。听闻贼人占据了码头,所以他们没有去那边,而是转道他人容易忽视的沿海滩涂,用小船来回接人上岸。 严格来说,这是平海军将士第一次执行正儿八经的登陆作战。在往常,基本都是他们载运其他部队上岸,然后坐观他们打仗就是了。 但这次不一样。 船队中是有数千名来自安东府的土团,但圣人要求平海军亲自执行登陆作战,打开登陆通道,建立稳固的滩头阵地,接应后续部队上岸。 之所以如此,还是他妈的捕鱼惹出来的祸。 朝中有御史进言,平海军热衷捕鱼、做买卖,望之似商徒、似贩师、似渔家,就是不像武人。 邵树德知道这是他的锅。平海舰队变成了平海渔业、平海贸易、平海客运、平海探险公司,都是他的微操,怪不得别人。于是乎,他决定让平海军也上阵见见血。别时间长了,真忘了自己是武夫。泣 但邵圣的期望可能要落空了。平海军这帮孙子挑选了一处人迹罕至的滩涂登陆,而且运气不错,真没遇到敌人,又避免了一次战斗。 上岸的人越来越多。 水手们将芦苇砍倒,捆扎成排,然后又找了一些树枝、灌木之类,铺在烂泥地上,生生填出了一条道路。 赵宗诲也趟着水上了岸。顾不得湿冷,他第一时间去督促营地的修建。 “渤海人还真是废物啊。”他四处看了看,脸上布满了笑意。 渤海在附近有两城,一曰大行城,一曰泊汋城。严格来说都在前唐时安东都护府的辖境内,在唐廷势力全面退出辽东后,渤海人将其占下,并修建通往属部小高丽国的驿路。 其实称属部也不是很准确。泣 小高丽国或者后高丽国的来源比较复杂。唐灭高句丽后,尽迁其豪门及上户入中原。简单来说,把高句丽的精华迁走了,但并没有迁干净。 因为他们的不断反抗,安东都护府在平壤无法立足,于是慢慢后退,渐渐退到了辽西。 到了后来,唐廷干脆取消了汉官,直接用夷官进行羁縻统治。这个时候,各方见到了便宜,开始逐渐侵蚀唐廷留下的权力真空。 新罗了侵吞了浿水(大同江)以南区域,渤海国立国后,侵占了高句丽北部地区——这两个国家,吃下的都是高句丽尸体的一部分,主要发生在武则天时期。 而浿水以北、鸭绿江以南区域,名义上归唐廷,实际上基层已经失控。不得已之下,武则天派高德武当安东都督,利用他高句丽王族后裔的身份,实行羁縻统治。但高德武私下里建国,“稍自国”,武则天没有办法,捏着鼻子认了。 到了中宗年间,高丽后国遣使入朝,唐廷便彻底采取了默认的态度,但明面上并不承认有这么一个国家存在。 安史之乱后,渤海国在辽东全面扩张,针对高丽后国进行了军事打击,将其变成了自己的属部,如同黑水靺鞨一样。泣 但高句丽人不断反抗,几次获得独立。唐宪宗元和年间,恰逢渤海国连续出了几个短命皇帝,局势混乱,高丽后国趁机摆脱统治,遣使入唐,“进乐器及乐工二部”。 而当渤海国朝政稳定之后,“南定新罗,北略诸部”,高丽后国就又一次被奴役了。这一次,渤海人没再给他们机会,直接改土归流,实行州县制度,虽然地方上可能仍是高句丽大族统治,但至少名义上不存在高丽国这个玩意了。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高丽后国旧地那个方向,如今分属渤海西京、南京,当地的土豪无论是在唐廷还是渤海统治时期,都是地方上事实的主人。渤海势弱,他们不独立建国就不错了,别想派兵来援,夏军需要面对的,只有来自北方的威胁。 “他妈的,平海军就不能挑个好地方么?爷爷浑身都湿透了。” “大冷天的,让我下水,早知道一刀砍死你。” “快烧水做饭,爷累了,今天不想杀人。” “有肉吗?菜汤别煮了啊,小心我一脚踹翻。”泣 百余名操魏州口音的武夫大爷们上了岸,吵吵嚷嚷,破口大骂。 有人甚至对正在埋锅造饭的平海军士卒推推搡搡,还有人挥刀砍在柴堆上,一脸愤恨。 “喧噪不休,眼里可还有军法?”赵宗诲听了大怒,上前理论道。 魏博土团的声音小了一些,但随着后面人不断登陆上岸,又窃窃私语了起来。 赵宗诲见状,心中焦急,但面上不动声色,只冷哼一声,道:“圣人快到扶余府了,若你等还是这般作态,惹得龙颜大怒,可知是什么下场?” 这下没人说话了。 若说魏博武夫最怕谁的话,圣人大概算一个。持续不断地外迁移民,不服就杀,态度强硬,手段狠辣,魏博诸州的百姓、武夫都有点怕了。泣 “散了,散了。”有老成持重的人吼了一声,上岸的人便不再聚集,纷纷收拾身上的烂泥去了。 不过还是有人心中不忿,临散前低声都囔:“圣人年已五十,且看他死后,谁还听新君的……” 赵宗诲没听见,但多少能猜到这些鸟人嘴里没好话。 他也不生气,督建营地、派人探路、联络乌骨城等等,各项工作分配下去,有条不紊。 待最后一批人上岸后,天差不多已完全黑了。 平海军军使朱亮还留在船上。因为还有很多物资没来得及运上岸,明天还得继续。 登陆作战,本来就十分困难。泣 八月十五,就在秦王邵承节攻破长岭府的时候,在鸭绿江附近登陆的夏军开始北上。当天攻占唐恩浦码头,守军千余人猝不及防,大败而逃。 十七日,克大行城,斩首五百。 二十日,占领泊汋城,杀敌六百。 二十一日,杀奔泊汋口,守军千余人力战不敌,溃走。 而这个时候,分兵西进的一支人马也在乌骨城下大败渤海军,杀两千余人。 至此,渤海西京鸭绿府的形势陡然崩坏。 这里本来就没几个精兵,大部分都是草草拉起来的乡勇。目光正盯着长岭府那个方向呢,乌骨城虽然是腹地的一根刺,但夏兵不过五百,据城而守,威胁不是很大。泣 可谁成想,夏人又玩了一把登陆作战,上万人在鸭绿江口上岸,打在他们空虚的七寸之上,连战连捷,一下子搅乱了后方的局势。 刚刚攻破长岭府的夏军也不消停。据斥候查探,他们又在收集粮草,打算南略西京。 如此恶劣的局势,渤海西京留守张定保几乎要弃城而逃了。 ****** 八月二十三日,天幕阴沉,草色枯黄,邵树德一行人抵达了扶余府。 他抬头看了一下天,叹了口气。他知道,今年是不可能打下渤海了。 渤海人也知道这一点,因此在上京地区的抵抗十分激烈,步步拖延,就想等到雪落,缓一口气。泣 他们的精兵强将早就被契丹耗得差不多了。今年攻鄚颉府,两万禁军又损失近半,军事实力大损,急需时间整顿。 能救他们的,唯有冬将军。 “贞观年间,李世民征高句丽,于九月十八日下令总撤退。”邵树德说道:“鄚颉府、上京一带更冷,顶多再有半月时间,大氏又可苟延残喘个一年半载。” “陛下,无需急于一时。而今当督促后方转运粮草,并准备薪柴,做好过冬的准备。”陈诚建议道。 大同军分散在营州到扶余府一线的各处营寨内,每一处营寨都是一个粮仓,加起来的存粮大概只够大军三月所需。 这点粮食,肯定是不够过冬的。 但今年不是缴获了很多牛羊么?说不得要杀一批了,抓紧制成肉脯,补充军需。泣 另外,荒野之上遍地衰草,割回来甚至都不用晾晒了,直接铡碎,还可以养一批牲畜。 “月理朵,扶余府一般几月下雪?”邵树德问道。 “去年是九月十三日,前年则在重阳节前后。”月理朵回道。 此话一出,众皆惊诧。 知道得这么清楚,要么是天生记性好,要么提前做了功课。无论哪一种,都挺厉害的。 陈诚不由得打量起了这个女人。 圣人玩弄妇人玩了一辈子,别到头来被雁啄了眼啊。泣 “时间不多了啊。”邵树德又说了一遍。 “给梁汉颙传令,九月十五之前,若无进展,便撤兵。鄚颉府、束州交予落雁军戍守。”邵树德下令道:“佑国军抵达营州后,昼夜兼程,赶来扶余。大同军加发赏赐,继续留驻各寨。过冬所需毡毯、毛衣、薪柴、粮草再点验一遍,若有短少,即刻报来。” “长岭府那边,至迟九月二十退往安东府。” “阴山诸部,再发一批牛羊过来。朕不会白要他们的东西,会出钱帛赎买。” “平海军把仓库清一清。七八月渔汛集,捕获的海鱼尽数北送。趁着辽水还能通航,有多少送多少。” “就这些吧。” 崔梲飞快地写好命令,发往各处。泣 现在最紧要的,是做好撤退及过冬的准备。 有的部队会撤走,包括邵树德本人,他不会在此逗留太长时间。 但刚打下的地盘,显然要留人戍守。要么派新的部队来接替,比如佑国军,要么加发赏赐,让他们留在当地猫冬,比如天成军。 待到明年开春,再挥师北上,一口气平灭渤海国。 这不仅仅是出于对王朝长治久安的考虑,同时也有一丝身为现代人最后的执念。 渤海国的北境,在黑龙江北岸的哈巴罗夫斯克一带。 渤海国着名的养马地率宾府,就包括了后世的海参崴。泣 后世朝鲜大同江以北(包括平壤)区域,大部属于渤海国南京南海府,小部分属于西京鸭绿府。 后世中俄界湖兴凯湖,此时叫湄沱湖,周边是渤海国最主要的水稻产地。 他很清楚,作为开国帝王,如果他都对这里没兴趣,轻轻放过的话。终大夏一朝,可能都不会对这里有任何兴趣。 你能保证东北再崛起一个强权,然后还把东三省带入一个统一的王朝内吗?这可不一定。 不趁着暖期占下来,以后就更不会打这里了。 第八十三章 经济联系 随着天气转寒,战事渐止,邵树德又开始了他最擅长,同时也是最重要的部分。讣 而在开展这个工作以前,首先需要弄清楚一个问题:东北有什么? 更准确地说,东北有什么是中原大量需要的——“大量”二字是重点。 以小见大,一切从饮食开始。 “陛下冬日若留在辽东,或可尝尝头鱼宴。”曾经在辽西战场起义,诛杀契丹渤错水都督的粟特人康茂用谄笑道。 “你去过渤海?”邵树德拿着一个酒壶仔细观赏,随口问道。 “臣早年在渤海国做买卖。”康茂用说道:“契丹、渤海都有此风俗,冬春之交于河上钩鱼,做头鱼宴。” 康茂用是新设的仙州司户参军事,从八品下。讣 仙州即原渤海国的扶余府。 邵树德觉得渤海国一州的人口只有河南一县那么多,扶余府居然设了两个州,实在没必要,于是将仙、扶二州并为仙州。 “何谓头鱼?”邵树德问道。 “头鱼又称牛鱼,谓其大如牛。”康茂用说道:“或曰其贵如牛。” “他说得可对?”邵树德看向怀里的月理朵,问道。 “头鱼的说法很多,也有称是第一条钩到的鱼。契丹风俗,以钩鱼多少来占卜年成好坏。能参加头鱼宴的,一般都是各部贵人,宴上会祭祀天地、祖宗。”月理朵轻声说道。 说完,挣扎犹豫了下,亲手给邵树德倒了一杯酒。讣 邵树德微笑接过。 他揽着月理朵,知道她在做这事时身体僵硬的程度。 这个女人,大概就没服侍过别人。便是她丈夫阿保机,也对她捧着、爱着、敬着,太过宠溺。但被他粗暴用过几次后,这女人也开始服侍人了,可见没有学不会的——阿保机见到应很欣慰,月理朵会关心男人了。 总体而言,邵树德对月理朵很满意。 陉道狭窄逼仄,不容方轨。林密幽深之处,数次杀得他丢盔弃甲,尽掳精兵而回,能熘出来的很少。 “头鱼宴,朕怕是赶不上了。”邵树德笑道。 在他看来,这个头鱼宴有很浓重的政治意味,是一场标标准准的政治聚会,和他早年多次举办的祭天大会是一回事——不同的地理环境,造就了不同的风俗,但本质是一样的。讣 “陛下若赶不上头鱼宴,后面还有头鹅宴。”月理朵倒完酒后,心中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仿佛打破了什么枷锁,原本怎么都不肯越过的底线似乎也不算什么了,只见她又拿起一盏奶渣,递到邵树德身前。 “此鹅定非彼鹅。”邵树德说道。 这题康茂用会,他又想说话,但被萧敌鲁暗地里拉住了。 “陛下。”月理朵说道:“待春来江河化冻,南雁北飞,契丹大汗来到河畔,扈从敲击扁鼓,惊动鹅雁。此鹅,并不单指天鹅,野鸭之类亦算。这时一般会放出饲养的勐禽,扑捉鹅雁,或由可汗、贵人引弓射之,先得者赏赐颇丰,往往被视为勇士。头鹅宴上也有牛鱼,一般是大汗亲自钓上来的。” 邵树德连连点头。 这些习俗,在后世应该都传承下去了,辽国、金国颇多沿用。 历史上阿保机曾以到鸭绿江钓鱼来宣示他对渤海西京的征服,可见钓鱼老的地位在东北是相当高的。讣 “若大汗并未钓到牛鱼,怎么办?”邵树德问道。 其实,空军才是钓鱼老的常态。他不信大汗、酋长之类的钓鱼本事就有多高,钓不到才是正常。 “可用鲤鱼代之。”月理朵回道。 邵树德大笑。 这不就跟钓了一天鱼,啥也没见到,回家前去菜市场买鱼一样么? 笑完,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道:“美人献酒,酒更醇。” 月理朵嘴角微微一笑。讣 她还是不太习惯。男人的这种夸赞之语,在她看来,是对她的一种侮辱——女人只有以色事人的本事,她觉得很悲哀,虽然她有充足的资本以色侍人。 以往阿保机就吃过亏,后来干脆不夸这方面了,专门说她睿智、聪明、果断,生怕惹怒她。不过邵圣这么说,月理朵却只能装作欣喜,不敢作色。 “陛下,酒饮多了伤身。”余庐睹姑挺着个大肚子,端来一碗乳粥,道:“这是妾亲手熬煮的。深秋露重,喝了暖暖身子。” 马、牛、羊乳、野菜与米,熬煮的乳粥,色白鲜香,闻着确实不错。 “有心了。”邵树德轻轻颔首,让她把乳粥放下。 月理朵看了小姑一眼。几年前,擅长装神弄鬼的奥姑可不会服侍人。唉,国破家亡之下,一个个都变了模样。 “好了,该谈正事了。”邵树德清了清嗓子,道:“诸位都久居辽泽、渤海,可能告诉朕,到底有何物能让中原人爱不释手,不能或缺的?”讣 “山珍野货可也,譬如人参。”有人说道。 “人参确实不错。”邵树德赞道:“然泽潞亦有党参,恐卖不上价,不过不失为一项交换之物。” 说完,让崔棁记下。 “靺鞨人其俗好养猪。食其肉,衣其皮,冬以猪膏涂身,以御风寒。”有人说道。 邵树德又点了点头。 善养猪是通古斯族裔的重要特征——黑水五部是典型的野女真,“其畜宜猪,富者至数百口。” 你说他们穷吧,那是真的穷,穷得掉渣那种。但以猪膏涂满身来御寒这种奢侈行为,中原百姓却负担不起——猪膏是做蒸饼的重要原料,价值不菲。讣 “猪只能在本地贩卖,可惜了。”邵树德说道:“崔卿暂且记下。” 连牛羊长途跋涉都要严重掉膘,猪从东北赶到中原来卖,猪膏还剩几分? “率宾之马很有名,昔年屡有渤海商徒,浮海南下至青州贩卖。” 邵树德端起乳粥吃了起来,默默听着。 余庐睹姑笑吟吟地看着,眼角余光时不时看向月理朵。她以前很喜欢月理朵,觉得是哥哥的贤内助,但现在怎么看怎么碍眼,煞是讨厌。 “中国亦有很多马。”邵树德咽下一口粥,叹道:“不过可以给司农寺送一批,作为基因储备。” 圣人这话就让一众酋豪们听不懂了,他们没读过王雍的《血脉论》,不知道基因资源的珍贵。讣 “渤海人善养狗,爱吃狗肉,冬日尤爱此物。”有人弱弱说道。 邵树德:“……” 虽然此时没有爱狗人士,但这话越说越离谱了。 他设想了一下,某个渤海商徒带着几百只狗到中原来卖,那画面太美。 “陛下,靺鞨曾进贡中原白兔皮、夜猫皮。” “何为夜猫?”邵树德问道。 此人讷讷不知何言,可能他知道这种动物,但无法准确描述中原的叫法。讣 “陛下,便是狸猫。”月理朵说道:“其实,中原不爱衣裘。若能为之,则皮子买卖大有可为。” “靺鞨人以桦树为角吹,作幼幼之声,呼鹿而射之。便是扶余府,鹿亦多不胜数。阿保……耶律亿得扶余府后,令刘仁恭每年进献鹿皮三千张,打制皮甲、鞋靴。”她继续说道。 “此物不错。”邵树德眼睛一亮。 古来做皮甲,主要是牛背皮,因为牛身上的这一块皮肤角质层厚实、坚硬,防护力强。但牛皮不常有,大部分皮甲其实是猪皮、羊皮多层叠加制成。 马胯部、臀部的皮革也不错。草原上的规矩,马死后,肉可以吃,皮必须上交。前唐之时,天德军、振武军的主要贡品之一就是马胯革。 皮甲的防护力固然不如铁铠,但不失为一种可以低成本、大批量装备的防具——有的时候,皮甲的成本也会飙升,性价比下降,主要是中原牛的供应量不够,价格不便宜,尤其战乱时期,农业崩溃,牛皮更难寻。 鹿皮甲的质量应该是要超过牛皮、羊皮、猪皮甲的。而且此时东北的鹿群真的茫茫多,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可以源源不断地提供大量优质皮革。讣 而且,渤海国的鹿可不止一种。 体型巨大的马鹿、驼鹿,中原人可能都没见过,其数量也不少。 见邵树德认真听着,月理朵又道:“妾读史书——” 邵树德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月理朵傲然一笑,继续说道:“开元六年,靺鞨遣使送鲸鲵鱼睛、貂鼠白兔猫皮。” 鲸鲵就是鲸,渤海人捕到鲸后,进献至唐廷。 “开元十八年五月,渤海遣使献海豹皮五张。”讣 “貂鼠皮、夜猫皮、虎皮、熊皮、豹皮、狐皮、鹿皮、海狸皮、鲸鲵等物,是渤海朝贡常物。便是契丹八部,也经常进献此类物品。”月理朵说道。 “朕要的不是贡品。”邵树德摆了摆手,道:“朕要的是一种能大量、长期提供,让中原富户、官绅离不开的商品。月理朵你说得没错,辽泽、渤海皮子众多,但中原人买得太少。” 皮衣这种东西固然御寒能力很好,但比起棉衣、毛衣并没有优势。它的特点在于防风,冬日驰马之时,若有一件皮衣,那敢情好。 关键还是在于消费习惯。 你有商品,但中原没这个市场,只能徒唤奈何。难道又要我亲自带货?但这种事情很敏感,因为皮裘在文化中带有浓重的胡人色彩,未必有多少人愿意穿。 “先记下。”邵树德对崔棁说道。 “陛下……”见月理朵说个不停,余庐睹姑气得孩子都要生下来了,连忙道:“陛下爱食海产。南海昆布煞是有名,听闻前唐之时,宫中常以此物分赐宰相,至今仍是珍品,有价无市。南海、率宾、龙原、定理、安边、安远、怀远、东平诸府,每年都有鱼群洄游,其数庞大,若能捕之,不下于一次粮食丰收。”讣 邵树德赞许地看了她一眼。 余庐睹姑说的就是大马哈鱼。 大马哈鱼的洄游路线一般有两条,一条是从鄂霍次克海进入黑龙江、乌苏里江、松花江等河流;一条则是顺着库页岛沿岸进入日本海,然后朔游进图们江、珲春河、绥芬河以及朝鲜部分通海河流。 其数量多到什么程度呢?据17世纪俄国人记载,黑龙江里洄游的大马哈鱼密度高得几乎能“让人踏行”,当然这可能有些夸张了。 不过黑龙江的大马哈鱼渔汛时期,密度曾经高得能“别断船桨”,可见其数量之庞大。 “还有渤海螃蟹。红色大如椀,螯巨而厚,传闻在海中能杀人。”余庐睹姑又道。 “果是一片肥地。”邵树德听了感叹道。讣 其实这就是处女地。不但土地是黑土地,山林、河流、草原、沿海,还有千万年来积攒的未被开发的资源。 他记得千岛群岛中有一小岛,名择捉岛,上面就有一千五百头熊,数量惊人。 库页岛上有数千条河流,每年洄游的鱼数不胜数。21世纪的时候,有一次寒潮突袭,海水短时间内降温1-2度,很多鱼活动能力下降,被海浪推到了岸上。俄罗斯人根本吃不了,直接调来大量推土机,将鱼推掉埋了。 鄂霍次克海,每年老死一百多万吨鳕鱼,而全世界包括人工养殖的在内年产量也就八百万吨。 寒冷海域,其海产品的产量是暖水海域远远无法比拟的,不在一个数量级上。而冷水海鱼的营养、热量又超过暖水海鱼,暖水海鱼的营养又超过澹水鱼…… 若要开发渤海国的资源,令其与中原联系起来,海是必不可少的。 “朕真想去那边看看。”邵树德站起身,恨不得插翅飞过去。讣 其实很多人不理解他为何一定要攻灭渤海国,即便陈诚也颇有微词。 但有些东西他没法对别人说,说了也没人信。 好在他是开国君王,可以独断专行。武夫嘛,我穷兵黩武不是很正常,要你管? 当然,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比起穷兵黩武,他建设经营的本事也不赖。 他现在比渤海大氏还要忧心渤海十五府的发展,千方百计为其经济把脉,想要将其与中原联系起来。 经济联系紧密,利益大,人口多,后世君王放弃它的可能性就越低。 尤其是当渤海国故地有三百万汉人时,非万不得已的时候,谁能放弃?讣 不要谈经济利益,中原一些边塞州郡,有毛的经济利益,朝廷在那边完全亏损的好吗?但谁敢放弃? 安南被放弃,在宋代以前可以理解,因为五管地区真的很荒凉。明朝时放弃就有点不可思议了,因为南方已经得到了极大开发。 渤海这地方,如果连接它的沉州、安东府、营州等地人口众多,牛羊被野,保持住是完全可能的。 如果再能与中原保持一定程度的经济联系,那就更稳妥了。 可惜都城不在北京,不然把握更大。 “传旨,南衙枢密院于沉州置沉州院,招募新兵操训,作为禁军兵源。”邵树德吩咐完,径自上了马。 他准备与银鞍直、天雄军及诸部贵人打猎,增进感情。讣 第八十四章 辽东道 原野上万马奔驰,好不热闹。牢 “嗖!”邵树德一箭射出。 灰色的野兔蹬了蹬腿,倒地而亡。 鹰隼鸣叫一声,抓住了另一只兔子,扑簌着翅膀落了下来。 军士、酋豪们飞快奔了过去,将猎物抄起,献于邵树德马前。 “此箭太毒,用之不武。”邵树德看着种彦友手里的野兔,摇了摇头,道:“勇士,还是应该锤炼技艺,乌头箭这种小道,不用也罢。” 本来兴高采烈的黑水靺鞨酋豪们脸色落了下来。 蛮人,就是这么直爽,不懂得隐藏自己的情绪。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虽然不是每个人都这样,但确实是一种普遍的风气。牢 使用乌头毒箭,是黑水靺鞨、渤海人的拿手好戏,杀人、捕猎时经常用。此时被邵树德一说,脸上挂不住,微有恼意。 “完颜休,你可是不服?”邵树德哈哈一笑,从马背上下来,问道。 完颜休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拗不过心中那股气,道:“便是不用毒箭,也没人比得过我。” “元行钦。”邵树德笑道。 “末将在!” “和他比比。”邵树德说道:“谁赢,朕这把弓就归谁。” 说完,让储慎平取来一张步弓,接过后晃了晃。牢 少府打制的名品,自然不凡。元行钦看了还没什么,完颜休眼睛都亮了,跃跃欲试。 于是射鹿子开始。 二人各拿了把一石七斗的步弓,披上铁铠,以八箭为限,射六十步外的草人。 “嗖!嗖!”战场上滚出来的武夫,射箭突出一个快字。 在完颜休瞄准的时候,元行钦已经刷刷射出两箭,皆中。 完颜休深吸口气,不受干扰,慢慢射,连出三箭,竟然没有脱靶,全中。 邵树德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低声说道:“黑水五部偏处苦寒之地,性情暴烈,素以养猪、捕鱼、打猎、采集为生,箭术确实不错。将来平灭渤海之后,黑水靺鞨三十姓,你觉得该如何处置?”牢 “陛下,或可将其迁往各处,分而治之。”陈诚说道:“渤海境内亦有大量黑水靺鞨部族,人数比北边的黑水五部加起来还要多。这些人,渤海国其实一直没真正统治过,陛下若想编户,恐怕得费一番力气。” 简而言之,渤海国北半部分领土,包括他们的上京在内,不是充话费送的,而是连续几代人不断“北略”,从黑水靺鞨手里抢来的。 “北略”的过程当然很残酷,那就是黑水靺鞨的一段血泪史。很多部族不得已臣服渤海,一百多年下来,有的被吸收消化,融入粟末靺鞨的主体,成了“渤海人”,但大部分依然保持着传统的生活状态,并未被同化,且屡有动乱。 渤海国为防他们与远蹿北方的黑水五部勾结,在国内反复迁移这些部族,如今多分布在该国东部、北部的各个府州,住得比较分散。 邵树德了解后,对渤海国的同化能力很是吐槽。二百多年的国家了,连腹心之地的靺鞨近亲都没同化,浿水以北的黑水靺鞨、高句丽后裔,以及当初辽东半岛上的高句丽人同样未被同化。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大哥不笑二哥,唐廷在这方面做得也不咋样。 迁移到淮南的高句丽人基本同化了,融入了汉族。牢 关中、洛阳一带的突厥人、粟特人勉强也算同化了。 但淮西的突厥后裔、昭武九姓却以放牧、打猎状态一直保持到了安史之乱,也是离谱。 幽州就不说了,部落黑户一大堆。 很显然,唐廷在同化方面做得比渤海强,但也不够好。他们更像是担心胡人在边塞叛乱,于是迁移到中原腹心之地,以为这样就没事了。 但迁移后的配套工作一直没能跟上,比如给胡人移民解决生活上的困难,鼓励他们改变过往的生活生产模式,学习汉文化等等。这些工作做得少了,效果自然就很差。 本来呢,即便唐廷不做这些工作,只要时间够长,潜移默化之下,这些胡人终究还是会被一点点同化。问题是安史之乱爆发了,中央对地方失控,事情就复杂了。 “渤海境内的黑水靺鞨,想办法编户齐民。”邵树德说道:“黑水五部,以怀柔羁縻为主,可与之互市,但不许南下。”牢 开什么玩笑,渤海几代君主好不容易北略,拓地上千里,将黑水靺鞨驱赶到了黑龙江、松花江流域,难道再把他们请回来? 辽国就曾经犯过这个错误。把大量女真迁移到了更温暖、更富裕的辽东、辽西,让他们有了更充足的资源繁衍人口,简直匪夷所思。 “陛下英明。”陈诚拱手道。 二人说话间,比试已经结束。 元行钦、完颜休二人都是八箭中七,但元行钦射得更快,只用了不到一半时间——战阵之上,根本没那么多时间给你瞄准,往往抬手便射,靠的是感觉和肌肉记忆,这是军人擅长的技能,元行钦射得快很正常。 “两位无分轩轾,朕倒是为难了。”邵树德故意沉吟道。 “陛下,两位勇士都是八箭中七,不如都赏?”陈诚明白了邵树德的意思,建议道。牢 “也罢,既然陈侍郎这么说了,就都赏吧。”邵树德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储慎平又拿来一张弓。 其实还有几匹柞蚕丝织成的布,渤海特产,一并赏了下去。 “刘仁恭家卷,那个卢氏、李氏不错,朕都眼热,便宜你们了,一会下去一人挑一个。”邵树德又拍了拍二人的肩膀,状似痛惜地说道。 “谢陛下赏赐。”元行钦躬身行礼。 女人、财物、兵器,他不缺,他在乎的是在圣人心中的印象,这才是前程的最大保障。 完颜休不太懂中原规矩,愣愣地站了一会,在别人提醒下,恍然大悟,当场跪了下来,砰砰磕头,道:“臣闻陛下康慨,初还不信,今信矣,谢陛下赏赐。” 邵树德大笑,亲手将他搀扶起来,道:“黑水三十姓,前唐之时便屡来朝贡,后为渤海所阻。今大夏新立,黑水三十姓亦是朕的子民。朕最爱勇士,黑水勇士愿为驱策者,径来见朕,只要真有本事,财货、官位、美人,要多少有多少。”牢 “陛下之心胸,却比那渤海国主强多了。”完颜休真心实意地说道。 众人哈哈大笑。 这蛮人虽然已是落雁军将校,但莽里莽撞的,竟然把圣人与渤海大氏对比,岂不可笑! 邵树德一点不介意,道:“朕若没有这份自信,没有这份心胸,又怎得如许多的勇士效力?又如何当得天子?如果当得无上可汗?汉人、党项人、吐蕃人、羌人、回鹘人、粟特人、沙陀人、契丹人、靺鞨人、高句丽人,皆吾赤子。有功则赏,有过则罚,朕不会特意偏袒哪一方,歧视哪一方。完颜指挥若能立下大功,亦可来汉地当官,富贵无忧也。” 完颜休回想起一路上看到的汉官汉将的用度,即便是在出征途中,一切从简的状态下,依然让他羡慕不已。 今日只亮了亮箭术,便得良弓、财物、美人赏赐,这不比在家乡养猪强? 完颜休家有千余口猪,是远近闻名的富户,可比起中原富人,这些又算得了什么?牢 那可真是个花花世界啊,抢是没法抢了,没那个本事,倒不如为无上可汗拼杀,换取富贵。 想到此节,完颜休又跪下,磕头道:“陛下,臣家乡还有亲朋十余人。有人力大无穷,角力从未输过,可为陛下擎旗。陛下且信我,他一个人就能扛,无需傔旗,扛一整天都不累的。有人家贫,至山中猎熊,带着一根木矛就上了,悍勇无比。有人箭术精绝,射猎豺狼虎豹,从未失手。有人擅长山中追猎,幽密树林,履之如平地……” “让他们来。”邵树德说道:“怕朕赏不起吗?” 完颜休大喜,叩谢。 旁边乌延氏的贵人见了眼热,纷纷上前,要求比试。 夏鲁奇不动神色地上前,刀已出鞘一半。 邵树德按住了他的手,走上前,道:“无妨的。朕就喜欢这些真性情的勐士。”牢 他走到黑水靺鞨酋豪、勇士面前,道:“都是淳朴之人,朕信你们。今日猎到不少兔鹿之物,一会喝酒吃肉。” 酋豪们一听,哈哈大笑,簇拥在邵树德身旁,与有荣焉,有人甚至跳起了舞。 储慎平离开邵树德身侧,走到夏鲁奇面前,道:“圣人有言,‘仁恭之妾罗氏,我见犹怜,赏给夏鲁奇了。’” 夏鲁奇微微一笑,道:“臣谢陛下赏赐。” 晚上自然是一场篝火盛宴了。 酒至酣处,邵树德也亲自下场,跳了一段舞。 唐人习俗,高兴的时候,有时候就会来一段舞。牢 社日节喝完酒,即便是宰相高官,有时候也会与百姓一起跳舞。 这个怎么说呢,有点胡风,与其他朝代的皇帝、官员更多体现威严、秩序的一面不太一样,显得更追求真性情,一段时期本就有一段时期的风俗,正常。 当天晚上,信使自东边传回了好消息:王彦章克河州,邵承节下长岭府,平海军自鸭绿江北上,至乌骨城,各部人马次第汇集,扫荡渤海西京地界。 也是在这天晚上,北风劲吹,乌云密布,一副风雪欲来的模样。 冬将军要发威了。 邵树德也不打算在此久留了。得他接见的部分黑水靺鞨贵人,连夜北返,各回各家。 接下来几个月内,他们将努力串联,争取更多的部落支持他们。待到明年开春,大举南下,配合夏军夹攻渤海,一举灭掉这个欺压了他们百余年的仇敌。牢 而浿水以北的高丽后国旧地上,也有使者间道奔来,表示愿归顺朝廷。 邵树德接受了他们的降顺,并赐下礼物,但其他的一概未允准。 他很清楚这些人的心思,无非是想趁着渤海国衰弱乃至灭亡的有利时机,挣脱桎梏,再次独立。 他们是骄傲的,数百年来,无论是唐廷还是渤海,都休想让他们真心归顺。撑死了表面臣服,但基层还是要由他们控制。 邵树德对这种所谓的投降毫无兴趣。 明年他还要去平壤转一转呢。被新罗侵占的别的地方先不谈,至少浿水(大同江)以北的高丽后国三十郡县,他不可能让出去。 新罗人,每次都趁着中原有事,一步步向北拱,跟偷鸡一样,占一点是一点,最终成功地将国界推到了鸭绿江边,纯恶心人呢!牢 八月三十日,邵树德自扶余府南下沉州,同时降下德音:置辽东道,暂辖沉、仙二正州及奉圣、捧圣、护圣、迎圣、忠圣、保圣、礼圣七羁縻州。 又以秦王邵承节为辽东道巡抚使、州军都指挥使、辽东行营都指挥使。 以参州刺史张全义为辽东道转运使,负责民政事务。 以营州刺史种觐仙为辽东道学政,负责教化。 令沙陀三部二十万众东行至北平府,听候圣命。 第八十五章 府兵与黑土地 沉州理所沉阳县是从无到有新设的,就在后世沉阳附近。萾 为此,就连小辽水(浑河)都恢复了古称:沉水。 沉州共有七县。除理所沉阳外,尚有: 盖牟县,前唐盖牟州,今沉阳苏家屯区陈相屯镇塔山山城。 白望县,原契丹白望城,今新民市三道岗子镇。 抚顺县,前唐新城州,今抚顺高尔山城。 辽阳县,前唐辽阳县,今辽阳。 兴辽县,今鞍山。萾 望平县,汉望平县,今海城市析木镇。 这七个县里,除白望县有不少人口,辽阳、抚顺二县有少许人口外,其余四县基本空无一人。 没人,听起来比较麻烦,但凡事要辩证来看。有利必有弊嘛,坏处我们都知道,好处则是有大量的处女地可分。 之前安东府尚有约五千府兵排队等分地,如今全都改到沉州分地。但他们并不是沉州全部的府兵,另有七千多人也将陆续打散分到沉州各地。 北风萧萧,寒意逼人。 刚刚打好地基的沉州城外,石君立、李从珂、李从章三人对坐而饮。 万胜黄头军跟着圣人一起南归,现在要做出抉择了。萾 “还能反了不成?”李从珂气笑道:“我就是不甘心罢了。” “不甘心又能怎样?”李从章瞥了他一眼,冷笑道:“伯父让人带话过来了,莫要生事,安享富贵。” “大人他还没活明白呢,居然……”李从珂拿着割肉刀,恨恨地割着鹿肉,气道。 “别说气话。”李从章对伯父李嗣源还是很敬重的,闻言敲了敲桌桉,提醒道。 “罢了,我生什么气!”李从珂捡起一块肉,扔进嘴里大嚼,含湖不清地说道:“再怎么着,此番立了功,我也富贵不愁。我所忧者,乃万胜黄头军七千多将士。” 是的,朝廷拟留下来当府兵的人,就是万胜黄头军的剩余军兵了。 自打完扶余府后,政事堂、枢密院的人就在军中摸底,询问到底有多少人愿意留下来当府兵。萾 因为万胜黄头军此番打得不错,朝廷还算客气。愿意留在沉州当府兵的,效安东府故事,过渡期五年,五年内仍然算募兵,继续领赏。五年之后,基本都分到地了,安心留在各县,扎根沉州,成为朝廷在辽东道的主要军事存在。 前唐之时,府兵所在的折冲府几乎一半设在关西,占了49%。李唐起家的河东占了25%,河南占11%,河北占了不到8%,也算是李唐腹地的三川占了4%,淮南、江南、岭南各占1%上下。 从府兵分布就可以看出,在唐廷的眼里,远近亲疏如何。 但“举关中之兵以临四方”的政策也是合理的,因为当时全国几乎没有常备军,府兵就是主要军事力量。不把主要军力放在首都附近,你睡得着么? 大夏则已经进入募兵时代。禁军是主要军事力量,多分布在东都洛阳周边。 有这支当世最强横的野战军队做后盾,夏廷有充足的底气在边疆设立府兵、镇兵,无需像李唐那样防备外地——当年李世民打高句丽,连战连捷,但胜利后,府兵不可能久留当地,于是只能把高句丽人迁走,搬空辽东,在当地设立羁縻府州,慢慢招募长征健儿,试图重构当地的武装力量,可谓成也府兵制,败也府兵制。 府兵是有“根”的,打完仗,最终还是要回到家乡,回到田庄,回到部曲身边。萾 当然,如果唐廷有决心在辽东大举移民,多设府兵,则是另一回事了。但很显然,这违背了“举关中之兵以临四方”的根本政策,终究无法施行。 后来府兵制败坏,唐廷进入募兵时代,全国绝大多数军事力量在边疆节度使辖区,结果酿成动乱,也从侧面印证了唐廷最初的担忧并非无的放失。 搬空辽东,将高句丽人内迁,以至于契丹、靺鞨、新罗获得了扩张空间,看似奇怪,其实背后都有其深刻的原因。 大夏不用这么麻烦。 安东府八县已经有十二个折冲府,统领一万二千府兵。沉州七县,将来也会设十二个折冲府,领一万二千府兵。如今五千人有着落了,还剩七千。 “我下去问了问,大部分人还是愿意的。”石君立喝完半碗酒,心中也有些烦闷,只听他说道:“不当府兵亦可,但万胜黄头军会被合并到其他部伍中,继续南征北战。武夫么,拿钱卖命,本是常理,朝廷发一天钱,咱们就得卖一天命,无话可说。但咱们出征前多少人?整整一万三千!打了半年,损失了近五千,前阵子大疫,又死了千人,而今不过七千出头。嘿,七千将士,明年再来打渤海,或者南下暑热之地厮杀,再打个几年,不得全死光了?儿郎们不傻,白拿五年军赏,还不用打仗,今后有一份传诸子孙后代的基业,没什么不满意的。” 李从珂默然。萾 辽东固然一穷二白,不如中原花花世界。但就像石君立说的,你吃武夫这碗饭,就得卖命。去江南打仗,一个疫病可能就要死不少人,值得吗?打个三五年,谁敢拍胸脯保证自己一定能活下来? 与其那般,真不如留下来当府兵了。抓渤海、奚人、契丹、高句丽过来当部曲,耕种一百五十亩地,养上一大堆牛羊,再讨个小妾,生一大堆娃,这日子不带劲吗? 说句难听的,有的禁军士卒都动心了,他们若要争,你还不一定争得过呢。名额有限! 当然,其实还有一条路,那就是造反。但他们大概率打不进临渝关,最终下场可能是全灭。 若换个柔弱点的皇帝,他们可能真动手了。但邵圣这人,太凶残了,纯纯武夫一个。 张万进、石绍雍等辈,唉!潞州兵好像一个都没活下来,也有人说他们没全死,在北平府修宫城,但那与死了何异? “仙州也会设府兵吗?”李从章站起身,分别给石君立、李从珂各斟了一碗酒,问道。萾 “听闻是大同军。”石君立说道。 天成军一路上就没怎么打仗。把守粮仓之时,可能与契丹人交过几回手,但损失轻微,至今还分布在各寨,两三千人一股,遮蔽粮道。 圣人刚刚运了一大批渤海柞蚕布过去发赏,听闻每人赏钱一缗、布两匹、猪一头、羊两只,守到明年五月,然后设府兵之时,优先考虑他们。 这是石君立打听到的消息,但他没有多说,只简略地介绍了一下。 “罢了。”李从珂仰头喝完酒,叹道:“儿郎们要抛弃我等啦。” “你还没打杀够?”李从章瞥了他一眼,笑骂道:“哪天军士鼓噪,把你脑袋斩了,你就知道厉害了。石绍雍可能巴不得他手下的人去当府兵呢。” 这话一出,石君立、李从珂都乐了。萾 石绍雍个倒霉鬼!张万进是真反,石绍雍是真不想反,奈何结局一样。 ****** 邵树德在沉阳郊野打猎时,仙州刺史韩从允刚刚抵达面圣。 韩从允是韩建之子,历任参州团练副使、柔州长史、蔚州别驾。从履历上来说,不是武职,就是州郡左贰官员,此番担任仙州刺史兼州军指挥使,算是仕途的一次飞跃了。 沉州刺史司空頲也在一旁。 “仙州置有四县,过往皆非夏土,韩卿要多费点心了。”邵树德一边熟练地给野兔开膛破肚,一边说道。 “臣遵旨。”韩从允恭敬回道。萾 他已经了解了,渤海国扶余府本有扶余、强师、新安、渔谷、布多、显义、鹊川七县,但经过多年战乱,很多地方空无一人,圣人下令归并,只得四县,即:扶余县(今长春农安)、强师县(今铁岭市昌图县西北四面城镇)、渔谷县(今铁岭西丰县西)及显义县(显义旧址无考,今置于长春一带)——仙州本治扶余,今移显义。 鹊川、新安并入强师县,布多并入扶余县。 全州目前大概只剩下不足七千户、三万人了,最近又塞了契丹、奚五千户过来,户籍重新清理一番后,当有六七万人。 这个人口数量,其实还是远远不够,连给府兵当部曲都差了不老少,还得继续努(抓)力(人)。 “不要觉得仙州是苦寒之地。”邵树德指了指旁边的土地,道:“一两土、二两油,千万年来甚少开垦,土肥着呢。若种上小麦、豆子,亩收一、二斛不成问题。” 邵树德对仙州是比较重视的。 历史上这里是辽国的重要农业地带。因阿保机见到黄龙在天上飞(不知真假……),遂将扶余府改名为黄龙府。萾 他对有没有龙不感兴趣,但他知道这里是后世中国大豆的重要集散地。 二十世纪东北王张作霖之所以兴盛,主要就是靠了大豆。当时德国人发明了植物油氢化技术,造出了一种神奇的东西,叫做“人造黄油”。 人造黄油价格低廉,让欧洲贫穷的工人阶级能够消费得起,瞬间创造了个巨大的市场。而作为全世界唯一成规模种植大豆的产区,东北开始大量出口大豆至欧洲。为了摆脱满铁公司控制的大连港的盘剥,张作霖甚至斥巨资新建营口港,以出口大豆,这也是他后来被日本人炸死的重要原因之一——挡人财路。 大豆在此时没有太多的价值,撑死了比较适合喂马。比起其他杂粮,没有显着的优势。 关北种了很多豆类,与小麦轮作,主要是为了肥田。但肥田的东西并不止大豆一种,豆科牧草一样可以。邵树德没有植物油氢化技术,中原百姓也不爱吃黄油,可惜了。 但种不种大豆都无所谓了,这里种粮食一样可以获得丰收。而且地广人稀,正适合农牧轮作,不至于过分消耗黑土地里的养分。 “这地真不错。”韩从允也笑了,道:“若让家尊看到,一定会说有这么好的地,何必造反呢。”萾 邵树德大笑。 处女地嘛,大自然千万年的馈赠,能不好么? 他记得后世葡萄牙殖民者初到巴西圣保罗,描述处女地的面貌时,提到人站在土地上,脚轻微陷了下去,直没过脚踝。 那都是尚未腐烂固定的植物枝叶,是农作物赖以生长的养分。 但任何事物都遵循能量守恒定律。农作物从一颗小小的种子开始发芽,长大成熟,开花结穗,能不消耗土壤中的养分吗? 或许,汉地原来也是处女地,但开垦得多了,越来越贫瘠。当贫瘠到一定程度时,就需要休耕恢复地力,或者人为补充养分。 辽东的黑土地,就目前看来,百余年内根本消耗不完大自然的馈赠。只要没遇到极端气候,即便一年只种一季粮食,也能持续获得高产——俄罗斯人在远东的黑土地上种土豆,根本不用化肥,种了很多年,产量依然很高。萾 契丹人在辽东大力发展种植业,这条路子其实是对的,真让他们继续搞下去,国力一定会大大增强。 “朕过阵子就走了,仙州四县,你要好好打理。”说完,邵树德又看向司空頲,道:“沉州七县,也不能放松了。” “臣遵旨。”二人一齐应道。 “大同军分驻七圣州、沉州,落雁军都是本地人,他们驻防鄚颉府、束州。你们不要完全信任他们,但也没必要怀疑他们要反。”邵树德说道:“朕今岁北伐,连战连捷,短期内还无人敢反,待到开春,朕又来了,辽东形势定会更加平稳。卿等要多多费心。” “遵旨。”韩从允、司空頲心中有数了。 圣人对辽东的态度,看样子十分坚决。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玩命干就是。 第八十六章 轨道 破破烂烂的驿道上,一营又一营的士兵打理行囊,踏上了归程。禝 临走的时候,又多了很多马车。 渤海虽然穷,但比契丹富多了。刘仁恭治扶余府多年,虽然敲骨吸髓,搞得民间没什么油水,但财富不会长脚跑掉,它只是从一个地方转移到了另外一处地方,比如刘家以及他手下的那些兵。 从契丹各部也搞到了不少财货,除去牲畜外,其他大部分也是来自渤海。 真是个大冤种! 最先撤退的是飞熊军。 他们这一年尽做折返跑了。浪费马力、浪费精力、浪费感情,到最后一仗没打,供军使部门对其颇有微词。 或许,这就是具装甲骑被淘汰的根本原因吧。禝 从后汉以具装甲骑为核心组建军队,到南北朝时的鼎盛,再到隋唐时一国不过数千骑的凋零模样——隋全国才五千具装甲骑,比起南北朝,基本就属于被淘汰了。 不过圣人愿意养着,大家也无话可说,就当养了三千大爷吧。 铁骑军也从北方南下,至沉州,接受圣人检阅,随后走营州回关内。 过完年后,他们将前往沙州,接替定难军。 五月之时,高昌回鹘抄掠瓜、沙二州,定难军被迫西调驻守。随后,陇右羌人叛,银枪军也调过去了。 金刀、飞龙二军也已离开渤海上京,正在南下的路上。 对这些平时接触较少的部队,邵树德还是很关心的,一定要见见面,刷一刷存在感,不然大头兵们只记得他儿子,不记得天子,这像什么话?禝 他是想传位给二儿子,但这并不意味二子的威望可以压过他。如果二郎真的不识大体,那么他宁可冒着王朝二世而亡的风险,也要干掉二儿子,不会留一丝一毫的情面。 天雄军、银鞍直暂时还留在沉州。 辽水河面上,船队依然在抓紧时间输送粮草物资。沉州,接下来就是整个辽东道的后勤总基地,各色物资都存放在这里,再分发至各处。 随军夫子们甚至被动员起来,开挖修建了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地下储藏室。冬季来临之时,可以到河面上凿冰,将其改造为地下冰窖,储备从南方运来的咸鱼、本地捕获的猎物、牛羊肉——冰窖这种东西,以前唐为例,朝廷有自己的冰窖,各府州有“府窖”、“州窖”,老百姓如果有财力,也可以自己修建,储存食物。 “要走了啊。”建极七年重阳佳节,邵树德轻轻伸出双手,接住了从空中飘落的细碎雪花。 十几万人马陆续退走,落雁军、大同军是大夏留在辽东最后的武装力量,拱卫辽东道的新得地盘。 先期抵达的部分奴部也承担一定的军事守御职能,但他们不是主力。禝 鸭绿府那边,邵承节还不肯退,他刚刚率数千人快马北进,于桓州城外大破敌军,斩首两千余。待平海军带着魏博大爷们沿着鸭绿江,乘船抵达鸭绿府桓州城下后,合兵攻之,在九月初五将其攻克。 目前,该部还逗留在桓州境内,分兵大掠各县——从军队管理层面而言,没有军饷、自备甲马的府兵,更难约束其军纪,不劫掠是很难的。 邵树德已经传下命令,让二郎适可而止。今年就这样了,来年再战。 如今最重要的工作,还是囤积物资,确定留守部队的数量和驻地。就长岭府、鸭绿府而言,只能是来自安东府的兵马了,不是府兵就是土团乡夫,人数不可能多,差不多万人上下的样子,将交通节点占住,然后就老老实实猫冬吧。 长岭府、束州也被归并为一州,曰瑕州,领辉发(原名回跋,今吉林通化市辉南县辉发城镇)、苏密(今吉林省吉林市桦甸市桦甸镇)、海龙(今吉林通化市梅河口市山城镇)、太山(今吉林吉林市永吉县北)四县,治苏密。 沉、仙、瑕三州十五县,是目前刚整理出来的辽东道三正州,也是今年的主要成果之一。人烟稀少、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是其重要特征,明年会一步步安置府兵,走上正轨。 从军事角度来说,契丹故地上设立的七个羁縻州也很重要,目前都处于军管状态,明年也会着手梳理,展开进一步的开发。禝 战争结束并不意味着万事大吉。这种善后工作某种意义上而言更加重要,不然的话约等于白打了,没有任何意义。 邵树德一直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因为藩镇割据的特殊性,最大限度避免了秩序失控,保存了人口,因此他的新朝比前汉、后汉、中晋(西晋)、唐之类的开国时人口都要多,而且多很多,这能够让他放开手脚做很多事——开国时军队最精锐,但民间往往十室九空,空有武力而没国力这种事情,真的太伤了。 “陛下,下雪了,该回营了。”萧重衮拿来了一件皮衣,披在邵树德身上,道。 营帐门口,月理朵也拿了一件皮衣,见到萧重衮捷足先登后,不好意思再凑过去,直接将皮衣放下。然后装作从没起身过,继续做着手头的针线活。 “皮衣多做点,朕正月里就要赏一批出去。”邵树德的声音渐渐从外面传了过来。 月理朵心中一动。古来前线征战之时,皇帝有时候会令后宫嫔御赶制军衣,送往前方。其实未必能有多少作用,但这就是一个姿态,表示天子重视将士们的生活,激励他们奋勇厮杀。 想到此节,月理朵缝制得更细心了。禝 “天寒地冻,是该走了。”邵树德走入帐中,到毯子上盘膝坐下,突然问道:“月理朵,你可曾估算过,辽东道一年可提供多少皮子?” “几万张总是有的。”月理朵回道。 “唔,那不少钱了。”邵树德眼睛四处转了转,突然看到了虎皮交椅上的皮衣,哈哈一笑,起身将月理朵搂入怀中。 月理朵脸一红,解开了胸前襻扣,让邵树德暖暖手。 同样在帐内缝制皮衣的耶律质古头低得几乎垂到了桉上,不敢看。 “辖底来报,阿保机非常活跃啊。乌古部几乎完全为其控制,明年他很可能会大举南下。届时看看有没有机会把他捉住。如果真抓了,你说朕要不要杀了他?”邵树德问道。 月理朵不答。禝 “说。”邵树德加了一把力,问道。 月理朵的手已经乱了,根本对不准衣缝,呼吸也有些紊乱,良久后才说道:“阿保机枭雄也,或……或可杀之。” “不错,朕就喜欢你这种真性情。”邵树德得意地笑道。 他就喜欢在女人面前显摆,比在宰相面前显摆还要积极,老毛病了。 月理朵其实回答哪个都无所谓。如果她为阿保机求情,邵树德会夸她“有情有义”,如果建议杀掉阿保机,邵树德会赞她“真性情”,总之都是夸。 当然,这女人的心性,邵树德也有所了解了。十分冷酷,完全是一个政治生物,一切以利益为考量,必要时什么都可以舍弃,包括亲生子女,甚至是——自己的一只手。 不过在他创建的大夏框架内,月理朵也就这样了。任她心里长草,也没有施展的空间,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被邵树德当盆用。禝 ****** 九月十五日,雪停了几日后,又纷纷扬扬下了起来。 其实不算很大,但这预示着深秋的结束,初冬即将到来。 护圣州西密县城外的驿站内,张全义一行数十人下马暂歇。 仔细看看,都是出身关北的将吏,这次一并到辽东上任了。 张全义出任辽东道转运使,正四品下。 张全恩出任辽东道刑狱判官,从五品下。禝 蒋玄晖出任瑕州司马,从六品上。 前灵州定远县尉金崇文出任瑕州辉发令,从七品下。 前镇国军小校岳业谋出任仙州扶余尉,从九品上。 …… 剩下的多是关北诸州吏员、经学学生以及乡勇指挥之类,这次都有机会当官——圣人真的一直在兑现承诺,跟他的人都有富贵。 张全义本来打算面见一下圣人的,虽然诏书上要求他尽快赴任,并未有觐见的要求。但人嘛,总想进步的。他今年才五十六岁,一点不老,若能见一见圣人,再哀求储婕妤帮着说上几句好话,说不定将来还能当上巡抚,甚至入中枢为相。 不过听闻储婕妤还在北平府后,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可惜了,多好的机会啊。禝 护圣州只辖一县,即西密县,原契丹密云县,因其最初百姓来自幽州山后西密云戍而得名。 这种羁縻地只辖一县,或者不辖县是常态。比如振武军的地盘原本也是一个羁縻都护府,下辖金河一县。 护圣州西密县的主要人口是奚人和渤海人,种田为生。此时糜子已经收获完毕,百姓又被征发起来,冒雪修建城墙。 州中传闻,明年护圣郡王要来此地就藩了,城内房屋需改造,城墙也要扩建,不得马虎。 什么?你说护圣郡王是谁?当然是八皇子邵端奉了。 护圣州所有人都对这个新郡王很好奇,听闻他明年才十二岁,真能管理好这么大一处地方吗? 当然也有人对此感到欣喜。禝 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少年,最好倒行逆施,然后逼反全州上下。如果能击杀此人,当能给邵贼重重一击。 张全义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也不想管。 七圣州理论上隶于辽东道,实际上转运使衙门也不会过分插手其内部事务,顶多派一些官员过来收税。七圣州主要还是北衙理蕃院代管,直到皇子就藩,再交给郡王府管理。 “兄长,这几日道上很忙啊。信使来来往往,官吏、武人随处可见。辽东道好大一番造化,圣人对这里是真的上心。”张全恩从马厩归来,说道。 “圣人这几年多坐镇北京,当然对辽东重视了。”张全义亲手温着酒,道:“你还看到哪些人了?” “都是关西将吏,其中一人是折家的折从古。”张全恩说道。 张全义一惊,道:“折从古乃威胜军大将,怎么也来了?”禝 “不知。”张全恩说道:“在山后时看到的,这会估计已经去了辽东了。” “莫非折公身体抱恙?在提前交托后事?”张全义思索片刻,道:“威胜军多半要北上了。这支折家军,看样子要交给秦王了啊。” “管他呢。”张全恩说道:“如今这个天下,机会是越来越少了。咱们富贵不缺,做好官便是。” “你能这么想,我很欣慰。”张全义说道:“赴任之后,首要之务是囤积粮草、牲畜,开过年来还有大仗要打,此事最为紧要。” 说完,看了看驿站外的原野。 风越来越大,雪也越来越大。 风雪之中,马蹄声从未断绝过。大夏朝廷正以其强横无比的国力,一步步在这片热土上打下自己的烙印。禝 被历史撞歪的轨道,似乎在慢慢回到正确的位置上。 第一章 红利 高说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雪地里,气喘吁吁。坔 不过,终点很快就到了。 一片废墟! 这就是大夏建极七年的平壤。除百余户民家之外,到处都是残垣断壁,连天衰草。 “王京已经成这副模样了么?”高说看了有些感伤。 他在形形色色之人的注视下,踏着薄薄的积雪,走进了故高句丽国的王京。 “唉!”高门大宅的石阶之上,满是枯萎的青苔。 走过坍塌了一半的围墙,入眼所见,都是了无生气的枯草。坔 枯草之间,还有一粒粒的羊屎,显然有农人牵着羊儿过来啃食荒草。 一只狐狸吓得从黑漆漆的正厅后逃了出去。 高说的眼神更加暗澹。他也是高氏族人,眼见此景,宁不伤心耶? “唐高宗咸亨元年(670),新罗攻留驻百济之唐军,扇动高句丽遗民叛乱,燕州道总管李谨行、东州道总管高侃率军征讨,收复安市城、平壤等地,石门之战大破新罗军。新罗王遣使纳贡谢罪。” “唐高宗上元元年(674),新罗毁约攻百济,上遣刘仁轨率军征讨,七重城之战,大败新罗军。新罗王复遣使上贡谢罪。” “仪凤元年(676),安东都护府治内迁至辽东城(辽阳)。新罗大喜,趁机把国境北推到浿水。” “从那以后,你们便直面新罗的威胁。而今渤海势衰,新罗人又对浿水之北垂涎欲滴,你等待如何?”坔 回过神来之后,高说问道。 他身边围了一圈人,多是高句丽遗民土豪,在浿水之北、鸭绿江以南这一片,颇有影响力。更准确地说,他们是此地实际上的主人,二百多年来未曾变过。 “夏主不愿重设都护府,那与渤海何异?”有人忍不住问道。 其他人也纷纷点头。 夏国如果设一个都护府,羁縻统治的话,他们是愿意归顺朝廷的。但据已经返回的使者说,夏主并未给出明确答复,这就让人不太舒服了。 九十年前,他们通过奋战,摆脱了渤海国的统治,于唐宪宗元和十三年(818)遣使至长安入贡。其他时间,他们都是渤海的属国,根本没有自由——当时渤海国在短短二十五年间,王位五易其主,故给了他们机会。 但自渤海宣王大仁秀继位后,渤海中兴,击败新罗,断绝了高丽后国在渤海、新罗之间摇摆骑墙的可能,羁縻统治了十七年后,改土归流,高丽后国在事实上亡国,至今已七十二年。坔 七十多年了,他们其实已经接受了高句丽不可能再回来的事实。但在看到渤海势衰之后,很多人又动了小心思,建国的可能又被提上台面,并且得到了一些人的支持。 如今唯一的障碍,就是夏主会怎么看待了。 “诸位,我也是高句丽后裔,有些话就直说了。”高说是在营州投降的高句丽遗民土豪,如今担任正八品下的营州司功参军事,见识了大夏新朝的武功后,已经不作他想,一门心思在大夏为官了,只听他继续说道:“圣人亲征,数月灭契丹,复攻渤海,摧枯拉朽,连战连捷。如此威势,我就问问尔等,可能挡之?” “新罗弥勒王也对浿北有兴趣,夏主确实兵多,但能不能劳师远征,还是个问题。我等可以借弥勒王之势,与之分庭抗礼。” “弥勒王曾言,‘往者新罗请兵于唐,以破高句丽,故平壤旧都鞠为茂草,吾必报其仇!’其有此志,或愿出兵相助。” “弥勒王大将王建向称骁勇,他若北来,胜负未可知也。” 高说听了,冷笑连连。坔 他调查过,知道弥勒王名为弓裔,是个黄巢之流的贼帅。打下一大片土地后,建国称制,定国号“高丽”,几年前又把国号改为“摩震”。建年号圣册,公然称王。 弓裔的野心是比较大的,实力也很强,南攻百济、新罗,又北窥浿水,试图占领平壤,将国境线推到鸭绿江。 高说笑他们与高丽弓氏勾连,实属与虎谋皮,将来怎么死都不知道——渤海曾经吞并了他们,大夏意欲吞并他们,难道高丽就不想吞并他们吗? “夏虫不可语冰。”高说大笑三声,道:“待明年,大夏天兵一至,你等人头落地之时,不知会不会后悔?” “你!” “胡言乱语,妖言惑众。” “好毒的心肠!”坔 “夏主未必会劳师远征。” “不会远征?”高说嗤笑道:“前唐高宗时,两次遣兵东征,大破新罗。当是时也,辽东遗民早已内迁江淮,沿途一片荒芜,这么难都来了,而今营州、安东府经营有年,渤海西京、南京更不是荒郊野岭,军粮筹措并不困难,为何不来?” “来了又如何?一定能赢吗?” “新罗连渤海都打不过,弓氏就很强吗?”高说反问道。 “三国乱战,弓氏也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所谓开国精兵也,如何不强?” “大夏秦王邵承节,不到两月时光,连下渤海瑕、河、桓三州,勇不可当。而今王师就在桓州,你要不要试试?”高说脸上带着嘲讽之意,说道。 “年少恃勇,取死之道也。”坔 “不熟悉山川地理,随便一条小道,伏兵就能败他。” “高丽有军将渡河北上,我等见过,确为强兵。” “那些兵强不强先不论,但我怎么觉得,他们要杀了你等,夺占平壤之地呢?”高说哈哈大笑,为这些人的天真、嘴硬而摇头叹息。 “弥勒王赏了不少财物,温言抚慰,显是仁君。” “弥勒王可能要统一三国了,其势更强,且许我等世袭官位。” “我们几家已在浿水筑城十三座,遣兵戍守,弥勒王应不至于乱来。” ……坔 高说就像头好斗的公鸡一样,舌战群雄,一点不落下风。期间把这些高句丽遗民土豪们列举的各种事情批驳得体无完肤,且言辞辛辣,几乎让人恼羞成怒,要当场动手。 但高说夷然不惧,东骂一句,西骂一句,斗志昂扬。于是气氛愈发紧张,眼看着就要谈崩了。 “够了!都少说两句!”众人纷扰间,一年约四旬的中年人走了过来,手里还提着一把滴血的长剑。 高说眼神一凝,心中有所猜测。 土豪们则有些惊讶,讷讷不知所言,显然此人的威望是很高的。 “高将军。”高说躬身一礼。 此人名叫高昭望,高德武后人。坔 高德武是高句丽亡国之君高藏第三子,武攸宜的外甥,曾经当过安东都督,高丽后国就是他偷偷建立的。 这样的身世,自然让高昭望很有威望,压得住眼前这帮土豪。 “弓裔不像能成事的样子。”高昭望用目光扫了一圈,说道:“我已将其使者、随从十余人尽数诛杀。” 此言一出,众皆骇然,高说则面有喜色。 其实,他也觉得弓裔这厮有点离谱。 兴许是早年家贫,当过僧人的缘故,弓裔成事后,自称“弥勒佛”或“弥勒王”。儿子们也变成了青光菩萨、神光菩萨之流,自创佛经二十余卷,卷卷不忘为他歌功颂德,增强他的合法性——因为他是贱民出身,且身有残疾(独眼龙),冒称新罗王室后裔,但压根没人信。 弓裔这人定下国号、年号之后,十分嚣张。一方面宠幸粟特美姬康氏,任人唯亲,另外一方面“被十二旒,冕、服皆龙像”,与渤海国主的排场几乎一样——当然,无论弓氏还是大氏,都僭越了。坔 这么一个离谱至极的人物,能一统三国、北略渤海吗? “另者,松岳(开城)传来消息,弓裔有意北略,夺占浿北郡县,事态紧急,已由不得我等犹豫下去了。”高昭望说道:“咱们立的这十三座军镇,能守住浿水吗?” 高说听了心中大定。 其他人却脸色煞白。自家人知自家事,从地里临时拉来的所谓兵将,真能挡得住高丽的百战精兵吗?多半是不行的。 唉,这可真是难为死人了。夏兵未至,丽兵却要来了,怎么办? “高参军。”高昭望看向高说,行了一礼,道:“我侄儿面见邵圣,回来便说此为真天子,渤海大氏、高丽弓氏,望之皆不似人君。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平壤高家,愿为大夏之臣。” “高将军深明大义,圣人定有赏赐。”高说笑道。坔 高昭望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看向各家土豪,道:“弓裔狼子野心,想侵吞浿北诸郡,尔等若还不醒悟,自弃何多!” 众人支支吾吾。 有几个人心中打定了主意,跟着高昭望走。 有些人则未下定决心,犹豫不决。弓裔盯着他们的土地、人丁,邵树德就不是吗?二人有什么区别?凭什么就要选一个? 还有一些人似乎与高丽勾连不浅,眼珠乱转,窃窃私语。 高昭望也不理他们,又对高说道:“其实,五年前我就去过渤海上京入贡。一路看下来,便觉得渤海暮气沉沉,有亡国之相。后来果然被契丹打得狼狈不堪,若无夏兵伐契,不出三年,渤海西京、南京都将失去,中京或也不保。但就是这么强大的契丹,也被邵圣一朝平灭,可见大国之兵骁勇善战,远非契丹、渤海之流可敌。弓裔,当然也敌不过。” “高将军是有大智慧的。”高说赞道。坔 圣人常说“红利”,这不红利就来了么? 契丹人这些年的名气越来越大,即便浿北诸郡亦多有耳闻。事实上他们曾被渤海王征过丁,与契丹人交战,结果自然不用多说。 但如此强大一个契丹,控弦四十万骑的契丹,如日初升的契丹,也被大夏击败了。那么,有些人自然会做出明智的选择。 这就是红利。 “前些时日有人来报,言有两艘海船遭风浪侵袭,逃入港内避难,为人所执。我稍一打听,原来是大夏平海军之舰船,今已遣人发还财物,送其离去。”高昭望笑了笑,道:“幸未被加害,不然又得大开杀戒,向朝廷赔罪了。” 高说真不知道还有这回事,闻言立刻说道:“高将军拳拳之心,圣人定有所感。高氏富贵,无忧矣。” “未得战功,如何安享富贵。”高昭望摇了摇头,道:“王师若二征渤海,我愿率高氏子弟军前效力,也趁机了结与渤海人百年来的仇怨。”坔 这是有上进心的,知道光靠献地只能得一些无关紧要的官位、财货赏赐,于家势无补。既如此,不如横下一条心,投入更多的本钱,或能振兴家门。 高说一直在平壤待在了九月二十五,然后便心满意足地离去。 作说客,当然也是有功的。浿北高氏都有上进心,他营州高氏就没有吗?大夏立国不过七年,机会多着呢。 第二章 红利之二 襄阳城外,舟楫如林,商旅如鲫。系 不知不觉,这里已经成为了直隶道南部的繁华大邑,财税重地。 襄阳共有两个集散码头,城西的大堤码头及城南的岘山码头。 赵匡明、姚自二人此时就坐在大堤附近的一座酒楼内,登高望远,俯瞰整个河面。 灯火闪耀下,商徒们正在连夜转运商品。 来自灵州、丰州、胜州甚至兰州的毛布,被一船又一船交易出去。有些买卖做得较大的商贾,甚至都来不及验货,只粗粗看了一下,便与人交割完毕,匆匆忙忙载货离去。 江汉一带即将入冬,毛布需求量与日俱增。早一天发货回去,就能早一天赚钱。 “早十年前,只见南货北运至潼关,不见多少货物自潼关东出。”姚自轻晃酒碗,感慨地说道。系 赵匡明的目光依然停留在河道上。 大大小小的船只整整齐齐排列着,一眼望不到头。即便是那极远处,依然有星星点点的灯火在河面上移动着,赶来码头卸货。 码头附近有个坊市。或者说码头在坊市里边,被简易的木栅栏包围着。栅栏上开了许多门,马车进进出出,川流不息。 坊市的市令腆着个大肚子,指指点点。 市帅紧紧跟在他身后,点头哈腰。 税警挎刀持弓,在周边维护秩序,同时紧紧盯着正在交易的商徒们,时不时检查一下双方的交易凭证——朝廷有制,坊市交易之时,要有买卖文书,文书顶部需粘贴一印花,如此方能完成交易。 “关北当年有税警,而今却扩散到各处了。”赵匡明收回目光,笑了笑。系 税警的历史确实比较早,差不多二十年前就有了。当时是独立编制,现在多分散至各处坊市。 大宗买卖,必须在坊市内完成,违者没收货物。坊市的最高官长曰“市令”,另有“市左”、“市史”等助手若干。“市帅”掌管坊市的税警,维护秩序,巡查缉拿不法交易。有时候他们会派人快马外出,巡视各处,看看有没有人在坊市外私下里交易,免得税款流失。 应该说,大夏的商税还是比较清晰的。边境有关税,境内关卡有过税——过税有时候会罢废,有时候会征收,全看财政情况。 到了坊市之内,则有住税、除陌钱、印花税等税收。 不乱收税,不乱摊派,但查得比较严,一旦逃税,惩罚相当严重。因此,商徒们没事最好不要私下里交易,没查到固然好,查到了货物可就要被没收了。 况且坊市内有清算行帮你们对账、销账,无需长途转运大量铜钱、绢帛,然后因为铜钱的成色、绢帛的好坏与人扯皮半天。 也不用担心路上被人劫道。设想一下,当你用马车运着几千缗铜钱经过淮西的时候,你真觉得手下那十几个护卫扛得住“蔡州老乡”的热情招呼?还是老实点吧,带着银元票到坊市里采买货物不好吗?系 “其间有大利,税警自然多多益善。”姚自说道。 “这个襄阳坊市,一年能收多少钱?”赵匡明问道。 “听闻建极六年收了九万余圆。”姚自回道。 “圆”这个东西赵匡明还是知道的,但他不知道其价值,于是问道:“折钱多少?” “一圆重十八铢,银九铜一,一圆抵钱一缗半。”姚自说道。 “近闻西域商徒多携银碗、银瓶来中原买货,有些地方银子没那么值钱了,这个银元还能那么值钱么?”赵匡明又问道。 姚自也是半瓶水,呆了半晌,只能说道:“衙内,‘圆’和银子是不一样的。十八铢银、铜和一枚银元,不是一回事。”系 “怎么不是一回事了?”赵匡明追问道。 “白银没铸成银元之前就是白银,铸成银元之后,就不是白银了,而是……钱。”姚自想了半天,还是不得其解,只能囫囵说道:“反正现在很多商徒卖货,直接说值多少圆,而不是值多少缗钱、多少匹绢。” 赵匡明若有所悟。 “原来到这个地步了。”他有些感慨,喃喃自语道。 “是。”姚自继续说道:“五月,江陵府大豪估刘仲业贩茶北上,于洛阳南市卖给了关北豪商赵成,作价七千九百圆。这个价格,他们事前就商量好了,可见这些大商家,即便不在坊市内,平日里也以银元计价了。衙内若去翻看账本,保管有一本是用银元计价的,太方便了。” 赵匡明闻言更是感慨。 其实,市面上压根就没出现几枚银元。可能大商徒家里会收藏个几十枚、几百枚的样子,但真的极少见到银元流通。可就是这么一个堪称是“假想”存在的钱,已经渐渐风行大江南北,以至于做大买卖的都喜欢用这种东西来记账、交易。系 坊市银元票,可以拿来送礼。送礼的人敢送,收礼的人敢收,都认可其价值,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邵树德花了二十余年时间,让天下人接受了这么一个概念,获利甚巨。 “若无此物,天下形势不可能转变得这么快。银元可抵十万大军,可谓居功至伟。”赵匡明叹道:“以小见大,兄长让我入朝,看样子也是死心了。” 姚自也叹息一声,拿起酒壶给赵匡明斟酒,问道:“衙内已想好了么?” 一听这话,赵匡明乐了,道:“若没想好,我北上作甚?看夏地的繁华风物么?” “其实襄阳也是这两三年才起来的,以前不怎么样。”姚自说道。 赵匡明更乐了,道:“我家父兄三人经营襄阳,这边是个什么模样,我能不知道。”系 “喝湖涂了。”姚自也大笑道。 “当年的襄州七县,大人百般搜罗,强行迁移,最后也凑不足二十万人。唐邓随郢复等州,更是民生凋敝,人烟稀少。”赵匡明道:“也就均、房二州,地处偏僻,户口尚全。而今襄阳多少人?” “三四十万总是有的。”姚自说道:“不过却操着外地口音,关中人、河北人、吐蕃人、党项人,甚至还有新来的契丹人。” “哪里人不打紧。”赵匡明说道:“关键是襄州有生气了,一副太平盛世的模样。百姓能生活,朝廷能课税,武夫有钱领,这比什么都重要。今岁又破契丹,败渤海,很多人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那还说什么?” 姚自轻轻颔首。 圣人御驾亲征契丹之时,河南、河北、山南等地曾有流言,认为禁军深入不毛之地,数百里转运粮草,所费极多。而契丹全民皆兵,又轻捷迅速,采取诱敌深入之计后,很容易让大夏武夫军馈不继,全军覆灭。 流言传得有鼻子有眼的,相信的人还真不少。尤其是那些愿意相信的人,更是暗喜不已,满怀期待。系 最后的结果让他们失望了。当露布飞捷的骑士驰往各州时,有人欢呼雀跃,有人澹然以对,有人捶胸顿足,其情其景,当真精彩非凡。 当然,即便到了这时候,还有人不相信,言之凿凿前方已经军败,圣人单骑走免,狼狈不堪。直到大量契丹俘虏被押到北京、东京时,他们才不情不愿地承认,北方最后一个障碍也被清除了。 赵匡明依然记得兄长当时的脸色。 既有遗憾痛惜,又有如释重负,还有点自嘲苦笑。这么多年了,他第一次知道人的表情可以复杂到这种程度。 也是从那时候起,兄长似乎想通了。他不再上赶着为自己寻找一个节度使位置,而是催促自己入朝为官。而朝廷也给出了积极的响应,北衙枢密承旨之职虚位以待。此番北上,他就是去赴任的。 至于荆南镇,兄长似乎也没什么信心经营下去了。 向南,消灭不了有马殷支持的雷彦威、雷彦恭兄弟。系 向西,黔中镇被朝廷拿下了。高仁厚挥师南下,至各羁縻州宣示兵威,蛮獠酋长尽皆畏服,纷纷遣使入贡,表示恭顺。 向东,那是折家的鄂岳。 向北,则是朝廷腹心之地直隶道。 没有任何扩张方向了,实力也不支持他这么做,毕竟江陵当年被秦宗权祸害得太狠了,可谓一穷二白。 兄弟二人长谈了一夜,从契丹八部、渤海国谈到了淮南、江西和湖南,最后觉得不如趁着荆南还比较值钱,卖给朝廷算了。 主动出卖,与兵临城下被迫卖,价钱肯定是不一样的。 因此,赵匡明此番入京,不仅仅是到北衙枢密院当官那么简单,事实上他还承担了与朝廷讨价还价的重任。系 兄长手里有七个州的地盘,郡王是不想了,可能性不大,国公还是可以争取一下的。如果这也不行,郡公是最次的,而且还得给赵匡明也安排一个爵位。 赵家向来兄友弟恭,有福一起享,有难一同当,哥哥当郡公,弟弟怎么着也得弄个县侯、县伯什么的才像样。 另外,荆南还有上万将士,他们的生计也要安排好。他们跟了赵家这么多年,总不能什么下场都没有,这不合适。 当然,朝廷肯定也会操心这些事情。毕竟惹怒了武夫们,糜烂荆南,损失的还是朝廷。 “走了。”赵匡明喝完最后一口酒,起身道:“方才姚掌记有句话,我一直没接茬,现在可以说了。唐廷都长安之时,治理无方,但见南货入关中,不见北货南下。我寻思着,久而久之,关西百姓会越来越穷,生活困顿。而今却有毛布东输、南下,江汉百姓爱之,纷纷解囊采买,仅此一事,还不得让关西百姓死心塌地?圣人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段,我赵氏兄弟便为他尽忠又如何?当年家父不愿跟着秦宗权干,因为他什么都不是。圣人不一样,值得追随。就这样,走了。” 第三章 红利之三 建极七年十月初十,洛南尹阙关外,车马如龙。撔 作为洛南三关之一,尹阙关已经失去了军事上的意义。除了少许轮换征发来的土团乡夫守城外,这里没有一丝一毫军中气息,取而代之的是税吏、税警,征收来往商人的过税。 朝廷连年大战,急需用钱,不收不行啊。 而除了铜臭味外,尹阙其实是一个禅意十分浓厚的地方——它有三个别名:禹门、钟山以及龙门。 是的,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龙门。 后魏之时,朝野佞佛,早在代都那会,就在近郊之云冈大肆凋刻佛像。都洛之后,因尹阙实为洛郊山水之胜境,且崖壁露峭,石质坚硬,为理想之刻石造像处,故大建梵宇,凋造佛像。 唐承之,且规制更甚,渐渐形成了着名的龙门石窟佛像群。 风景胜境、龙门石窟、寺庙丛林这三样东西结合在一起,可就不得了了,完全挠在了唐夏之交士人们的痒处,故此处同样是文人聚会之所,非常热闹。撔 这一日,大夏宾贡进士乌光赞收到了来自渤海上京的消息:父亲乌炤度被下狱了,顿时失魂落魄,悲从中来。 他其实已经是夏朝的官了:都水监河渠署丞,正九品下。之前一直在宛叶走廊那边督造陂池,最近刚被调回洛阳,今日休沐,便来龙门游玩,不想听到了这个噩耗。 在这间凉亭内休憩的还有几人。 来自荆南的赵匡明、姚自二人,以及从岭南西道赶来的幕府判官赵观礼。 “其实小郎君何必如此着恼。”赵匡明听明白原委后,轻声安慰道:“令尊为相多年,亲朋故旧遍布朝野,为其求情的断不在少数,料必无事。” 姚自附和道:“不错。听小郎君所述,令尊似乎有两件事惹恼了新君。其一,王弟大澍贤遭到猜忌,而令尊因攻伐契丹之事与其接触颇多,故被怀疑有勾连。这事其实很好查证,令尊贵为宰相,又怎么可能是大澍贤一党?若说勾连的话,令尊为先王左政,兢兢业业,家无余财,所作所为有目共睹,断不至于。其二,暗中降夏。这就更是无稽之谈了。令尊只是反契丹,主张联夏灭契罢了,这有何罪?如今两国稍有纷争,令尊受了少许牵连,也可以理解。待到形势好转,令尊便能出来了。” 乌光赞听后脸色稍有好转,但依然忧心忡忡地问道:“好转?此为何意?”撔 姚自轻捋胡须,笑而不语,只道:“小郎君勿忧。王师攻得越勐,令尊越安全。” 赵匡明同样笑而不语。 他不知道乌炤度到底有没有降夏,但正如姚自所说,这人为相多年,党羽遍布朝野。乌氏又是渤海大族,听闻渤海国主也并非说一不二之人,国内门阀不少,所以乌炤度不是那么容易办的。 把他下狱,已经是极限了。夏军越兵临城下,乌炤度越死不了。即便渤海国主想杀他,也会有人阻止。 唉,这个边陲小国,一副亡国之相。朝野内外,都是贪生怕死之辈,没救了。 想到这里,他把目光转到了赵观礼身上。 此人是桂州人,但在岭南西道当官,为节度使叶广略的幕僚。撔 若仅仅只有这一层身份,还当不得赵匡明另眼相看。但赵观礼有个族兄叫赵观文,前唐状元,曾经教导大夏皇子、公主多年,刚刚出翰林院,担任黔中道巡抚使。 这个身份就厉害了。 巡抚使已经是一道翘楚,关键还教导过皇子,积攒的情分可不少。加上他状元的光环,日后做到宰相,也未必不可能。 赵观礼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见姚自还在安慰乌光赞,便凑了过来,小声说道:“赵衙内此去洛阳耶?北平耶?” “先至洛阳,再去北平。”赵匡明回道。 “昨日道中,我见得诸多蛮酋北上,朝廷可已打通关节?”赵观礼还是很尽职的,这会就为东主开始了打听。 “你说的是牂柯蛮酋长?”撔 “不止牂柯蛮,似乎还有昆明部落。”赵观礼说道。 “赵判官是在打探王师何时借道邕州入安南?”赵匡明问道。 “正是。”赵观礼说道:“如果黔南诸部皆降顺,那么此道通矣。不但通,沿途还能得粮肉补给,不再是畏途。” 从黔中到安南,是有驿道的。 简单来说,从黔中道最西南的正州播州出发,往东南走七十里进入牂柯蛮境内的巴江镇。此为前唐军镇,已废,但却已发展为一聚居地,人烟不少,适合补给。 从巴江镇出发,一共有两条路。 其一自牂州南循北盘江南下,进入西赵蛮境内——即刚刚被讨平并置正州的地界——度入右江下行至邕州,又循左江而上,西南至交州。撔 其二由牂州东南行,沿着北盘江走,然后下红水河,度入龙江,至宜州(今河池宜州区)。又东至柳州、桂州,然后南下交州。 这两条道路,都是唐初侯弘仁主持开凿。 “贞观十三年(639)夏六月,渝州人侯弘仁自牂柯开道,经西赵,出邕州,以通交、桂,蛮、俚降者二万八千余户。” 说是两条道,其实只能走第一条。 这条路自牂州往西,约六百里至南宁州(今曲靖),一直是自三国至唐以来,中原王朝经营云南之根据地。又西约三百里至昆弥国,唐置昆州,南诏置拓东城、善阐府。 黔中、五管看似蛮獠遍地,但其实没那么可怕。 安史之乱前,唐廷与南诏交兵多次,多在此补给、过兵。撔 甚至唐朝建立前,还绕道黔中蛮境入湖南。 到了这会,听闻马殷也在向西发展。历史上黔中南部的蛮獠曾大面积投降马希范,一个湖南割据军阀都能吸引蛮獠投靠,可见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辈,说穿了都是想世袭当官的土霸王罢了。 只要你不动他们的利益,什么都好说。 “叶帅还顶得住么?”赵匡明低声问道。 “若非有中使至邕州宣慰,叶帅早顶不住了。”赵观礼说道。 赵匡明哑然失笑。 这个赵判官倒也实诚,不过一想到他的身份,嘿嘿。赵观礼到底在为谁当官,还两说呢。撔 “刘隐自取死路。”赵匡明叹息道。 好好一个节度使,若像他们一样献地归顺,朝廷能亏待他吗?不可能啊。 结果还想着扩张,以为天高皇帝远,朝廷很难料理到他。 唉,契丹、渤海都打了,广州就不能打吗?想什么呢? “岭南西道无不翘首盼王师大至,解我危难。”赵观礼说道:“我行至半路,听闻王师大破契丹,立遣随从回邕州相告。全镇军民听闻,定然士气大振,誓与刘隐死战到底。” “叶帅若真这么做,富贵可知矣。”赵匡明赞道。 赵观礼点了点头,道:“镇内本有人欲降,此讯一至,皆知大夏国势蒸蒸日上,刘隐乃冢中枯骨,断无人再敢议降。而今只盼王师南下,却不知何时也。”撔 赵匡明想了想,转头问道:“乌小郎君久居洛阳,可知朝廷何时派兵南下五管?洛阳有无风声传出?” 乌光赞刚刚被姚自安慰一番,心情好转,闻言说道:“倒是有些传闻。自魏王勉仁刺牂州之后,朝廷便已在北平府招募宫城役徒,赦免其罪,令发黔中,转道岭南西道,前往静海军地界。上月便有一批千余人过洛阳南下,如今却不知在何处。对了,这些兵将拖家带口,多操河北口音,显是降兵无疑,也不知他们会不会作乱。” “有家小跟着,作乱可没那么容易。”赵匡明笑道:“朝廷看来是动真格的了。” “其实,蜀中那边也有人去。”乌光赞又道:“我有一知交好友,在南衙枢密院当值,据他所说,蜀兵五千已整顿完毕,这会可能已经南下。” “赵判官听到了没?”赵匡明转过头来,说道:“王师虽是前往安南,但途经邕州之时,或可与叶帅联兵,共击刘隐。即便没有打,听到牂柯道打通,刘隐也会畏惧,再不敢西略。” 赵观礼大大松了一口气,脸上笑容大盛,道:“确实。刘隐自恃兵多,嚣张跋扈,若听闻王师至邕州,定然吓得魂不附体。” “放心便是。”赵匡明这会活似一个“夏吹”,只听他说道:“讨平契丹、渤海之后,驱其丁壮南下,数十万兵,一人一口唾沫也把钟匡时、马殷、钱镠、杨握、王审知、刘隐等人淹死了。呃……”撔 乌光赞脸色暗然,情绪又低落了下去。 “哈哈。”赵匡明尴尬地笑了笑,道:“小郎君勿忧。今上宽厚仁德,胸怀天下。无地域、门户之见,蕃汉皆其赤子。渤海乌氏,将来说不定还有一番造化呢。” 他这话并不是乱说。 前唐之时,也善待了被攻灭的蕃胡酋豪、王族。 高句丽末代君主高藏被俘,唐高宗认为他是被权臣挟持,“政不由己”,故没有追究。高藏还娶了皇后武则天的侄女为妻,任工部尚书,被封朝鲜王。 出任安东都督后,暗地里与靺鞨交通,然后被唐廷召回,流放邛州,死后葬于霸上,墓就在突厥颉利可汗旁边。 夏朝看起来也是这般,朝野内外一堆圣人的手下败将。蕃人之中,也有当高官的,乌炤度若不死,将来朝廷治理渤海,还多有借用之处。撔 乌氏只要老老实实,真的富贵不愁。 乌光赞拱手一礼,苦笑道:“衙内不必如此。其实我又何尝不知渤海将亡。契丹八部都败了,阿保机远走大漠,渤海小国又如何能挡?其实据我了解,国中灰心丧气之人不在少数。圣人攻伐契丹之战,堂堂正正,无懈可击,将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的兵法奥义用到了极致。这般强横的实力,着实吓坏了不少人,辞官不做的人不在少数。渤海,时日无多了,我心中有数,只是有些感伤罢了。” 赵匡明闻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走,下山,我陪你喝酒。” 第四章 战利品 “这布……只值二百八十钱。”尚善坊外,一经营木炭的商徒摸了摸手里的绸缎,立刻说道。 时过数月,已经有部分来自契丹的战利品流回洛阳了,其中一大宗便是柞绸,即用柞蚕丝织成的绸缎。 “二百八十钱?你怎么不去抢?”一小厮模样的中年怒道。 二百八十钱一匹,在杂绢里头,也是较差的一档了。但在他看来,这布其实质量还不错,虽然不够柔软,颜色也不够纯,但怎么着也不能看作下等杂绢啊。 “这绢也不知道哪来的,我做买卖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说句不中听的,是不是绢还两可呢,别是什么蕃锦吧?”商徒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坚持道:“最多二百九十钱,多了我怕亏本。要不你去别家看看,我不敢收。” 蕃锦这种东西,确实是存在的。最多的便是西域胡商从波斯带来的锦缎,另外就是高丽锦之类。波斯锦比较粗韧,不太受中原商人喜爱,高丽锦就丝的质地而言和中原相差不是很大,差的是工艺和手法,即技术上的差距拉低了高丽锦的价格。 除此之外,其实还有一些商徒听都没听过的丝绸。比如历史上印度旁遮普、克什米尔一带有野蚕,没被人工驯化过。这种蚕同样吐丝,但质地较粗,当地人用这种旁遮普生丝编织绸缎,名气一般。 波斯有不止一种蚕,可能与旁遮普野蚕是近亲,蚕丝的质地较粗,绸缎质地坚韧。 越南也有本地蚕,同样生产丝绸。 这些地方性的小蚕种、小丝绸没能大放光芒,以至于丝绸几乎成了中国的代名词,说穿了还是和体量及工艺有关。 自己国家体量小,满足不了商人的大量需求。比如前唐与回鹘市马,最多时一年输出四百万匹绢。这么庞大的交易量,居然全被西域胡商吃下了(回鹘人转卖),可见生产规模对于品牌打造非常重要的。 生产工艺同样很重要。蚕需要驯化、育种,让吐出的丝完美符合人们的需要,野蚕什么的是断然不行的,压根就没育种过,质量肯定不行。纺织工艺、审美水平更需要文明的加持了,这些是小国家难以做到的。 因此,不要怪蕃锦被歧视,确实各方面都有不足。 “这是铁骑军征契丹得来的战利品,而契丹人又是抢的渤海货。”小厮说道:“我东家在辽泽奋战,屡立战功,得来的赏赐,可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绢。” 商徒听了肃然起敬,问道:“你家主人姓甚名谁?” “铁骑军李绍荣,听过没?”小厮得意地问道。 商徒摇了摇头,道:“没听过,也不是什么大将了,有徐浩厉害么?” 小厮脸上的笑容有些凝固,争辩道:“我家将军斩将夺旗,却不比徐浩差了。你这人,好没见识。” 商徒不耐烦地将他推开了一些,道:“别妨碍我做买卖。李绍荣算老几?我父兄都是铁林军的,打小就听他们提起徐将军斩将杀敌,从未失手。这等豪杰英雄,李绍荣见到得跪下来喊爹。” “好好好,徐浩了不起。”小厮生生咽下一口气,道:“二百九十钱就二百九十钱,算我倒霉。” 商徒笑了笑,将柞蚕绸收了起来,道:“算你三百钱吧。李绍荣既然去打契丹了,也是好汉子。能得赏赐,应该不会差的,我便多算你十文钱。” 说完,指挥自家子侄称量木炭。 小厮没想到还有这份转折,心中惊讶,问道:“缘何又肯多算钱了?” “你咋那么多废话?”商徒白了他一眼,道:“听你口音也是关西的吧,老家哪的?” “麟州新秦的。” “我宥州长泽人。”商徒说道:“你在禁军大将家中当仆役,今后好处是少不了的。我能在尚善坊这边做买卖,也是托了父兄旧日袍泽的照拂。如今这日子,比当年在关北如何?” 尚善坊是达官贵人云集之处,回乐公主邵果儿就住在这边。 “好太多了。”小厮神思缥缈,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道:“昔年宥州拓跋氏与麟州折氏水火不容,争夺对党项部族的控制权,三天两头见仗。我父、我兄甚至我十五岁时,都上过阵。一年到头见不着几回肉,吃点糙米就算不错的了,那日子,不想再过了。” 商徒点了点头,道:“这就对了。这十文钱是看在圣人北伐大胜的面上多算的,圣人不断打胜仗,一直赢,赢到底,咱们才有好日子过。若换一拨人入洛阳,你我都得卷铺盖滚蛋。” 小厮心有戚戚焉,道:“你说得有道理。我家幺儿从小舞枪弄棒,前阵子被我送到陕州院了。李将军听闻,亲自勉励一番,并送了张良弓。咱们关西人的好日子,还得靠自己。” 二人说话间,木炭已经称好了。 小厮让他们搬到驴车车厢内,告别之后,驾着车走了。 商徒又仔细看了看收起来的那匹绢,啧啧称奇。 “绢不怎么样,但既是战阵所得,那就不一般了。”他说道:“回去可以做个裤奴。” “阿爷,听闻契丹最值钱的是皮货,却不知那上等皮衣是个什么模样。”一满脸乌黑的少年龇着一口白牙,说道。 “皮裘?那得去南市看看。”商徒坐了下来,说道。 ****** 南市的长夏商行内,刚刚推出一批皮裘。 商行仆役口水四溅,卖力推销,重点指出这是内务府用从契丹缴获的白鼬皮、狸猫(豹猫)皮、貂鼠皮制成。 这个卖点还算不错,吸引了一些人购买,大概卖出了七八件的样子,但比预想还是少。 或许是因为价格贵,一般人买不起,或许是因为别的原因。 “先秦之时,衣裘者众多,《礼记》中的冠服就有很多是裘衣,为何今人不爱裘耶?”赵匡明在长夏商行内逛了一圈,问道。 “安史之乱前还是不少的。大裘冕便是用黑羔羊皮制成,但唐玄宗时改了。”姚自说道。 “为何改?” “玄宗爱享受。大裘冕太厚、太重、太热,不爱穿。” 赵匡明笑了,这确实符合玄宗的性子。 “今上会不会恢复皮制大裘冕?”赵匡明问道。 姚自稍稍思索了一下,道:“一定会。” “为何?” “我听闻一个消息,不保真。”姚自说道:“洛阳坊间有传闻,圣人其实并不是那么爱吃海鱼、昆布、鲸肉之类。每得此物,多分赐臣下、军士。但他为了让人下海,便装作自己爱吃,以带动风潮。据出宫采买的中人所言,圣人更爱吃羊肉、牛肉、鹿肉。” 赵匡明又笑,笑完叹息:“圣人是真狠,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圣人北伐契丹、渤海,连连大胜,再看内务府所作所为,今后皮裘怕是要大行其道了。”姚自说道。 “北朝之时,衣裘者多吗?” “不少。”姚自说道:“北齐多一些,后周少一些。便是南陈,也有人穿皮裘。陈文帝的一件龙袍,就是裘服。” 其实,在最初的时候,中原人并不忌讳皮裘。因为人类最初就是用野兽皮当衣服,《礼记》中也记载了大量各类等级的裘衣规范。 但自西汉以来,与匈奴反复缠斗,皮衣渐渐染上了一层“胡风”。因为胡人就穿这个,慢慢形成了刻板印象,大大减少了中原皮衣的数量。 南北朝的时候,皮裘风有所回暖,并一直持续到了安史之乱。 在这个时间节点以前,中原皮衣还是不少的,至少比两汉时多。 安史之乱后,老百姓没怎么抵制皮衣,但儒家士人开始大量抵制,他们掌握话语权,贬低了皮衣的地位。 但由于是武夫当国时期,这种抵制并不彻底。以唐、夏军人为例,戎服边缘经常有皮毛点缀。比如唐长乐公主墓壁画中,军士裙甲下缘就加了一圈皮毛,曰“兽皮战裙”。 再加上蕃人军士极多,他们可不管什么,穿兽皮裤的都有。最绝的是,后世出土的墓葬中,还有穿性感豹皮裤的。 但到了宋代,皮衣的地位就直线下降,到了穿出去要被人骂的地步了。 “一日,(徐铉)见其婿亦被毛裘,责曰:‘吴郎上流,安得效此?’淑曰:‘晨兴苦寒,朝中服者甚众。’铉曰:‘士君子有操者亦未尝服。’” 这是徐铉骂他女婿的。 “中朝自五胡猾乱,其风未政,荷毡被毳,实烦有徒。” 这是徐铉骂同僚。 从这里可以看出,邵树德最初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即中原人对皮衣有点刻板印象了,认为这就是胡人的衣服。 但也可以从中看出,至少在北宋初,因为天气寒冷,上朝的官员穿皮裘的还是很多。只不过随着时间推移,北宋士人越来越敏感,与徐铉持同样想法的人越来越多,渐渐使得皮衣没落,最后彻底与胡人划上等号,从上流社会销声匿迹。 其实大可不必,就是件衣服而已,况且先秦之时中原人穿的皮衣老多了。 “自卖鱼之后,圣人又要卖皮衣。还是内务府做的衣服,真是绝了。”赵匡明笑道:“那就——” “多买几件?”姚自笑问道。 “买!”赵匡明哈哈大笑,道:“胡饼天天吃,胡衣就穿不得么?” 说完,让随从拿来钱帛,把那几件白鼬皮衣全买下了。 “这裘还不错,暖和,也挺漂亮。”赵匡明当场穿了一件,奇道:“怎正适合我大小?” “这是成衣。”姚自说道:“长夏商行做了几等衣物,魁梧大汉可买甲等,衙内穿乙等正合适。” “原来如此。”赵匡明说道:“皮子也买点吧,冬日天寒,回去可给家人做上几身。” 姚自笑道:“若中原之人都如衙内这般,契丹何必打生打死?光卖卖皮货,头人们就赚得盆满钵满,牧人也能分点汤汤水水,那还南狩个什么劲?” 赵匡明若有所悟。 “近几年,河套蜂蜜风行关西、河南,甚至有远售至襄阳、江陵者。”只听他说道:“参州、柔州产糖,洛阳亦不少见。如果再算上毛布、皮裘,阴山、代北蕃部可赚了不少钱啊,难怪他们这么老实。” 姚自点了点头,道:“蕃人从军征战,可立功受赏,可封爵当官,还有毛布、蜂蜜、红糖、皮货、牲畜等物售卖至中原。中原之日用品又行销草原,全不受限,没有时关时闭的榷场,草原牧人买货时不用被人狠狠宰一刀,日子确实好过了太多。再这么下去,怕是都要被养废了。” “这便是圣人对付草原的兵法么?”赵匡明问道。 “无上兵法。”姚自肯定地点头。 第五章 马车与消息 赵匡明到枢密院报道后,便一直在等消息。 圣人去北平府好几年了,洛阳这边只剩大猫小猫两三只,找个做主的人都费劲。一直等到十一月初,他终于接到调令,以北衙枢密承旨的身份前往北京听差。 没说的,收拾行装上路。 姚自也混了个官:将作监主簿,从七品下,奉命前往辽东道,修缮、改建城池——这本来就是他们的活。 前往北平,以前要么走塞外,要么走河北,如今多了一个选择:途经河东,再经蔚州、妫州,出军都陉。 于是他们离开洛阳后,径直北上,过邙山,渡河阳三城浮桥,穿过孟、怀二州,直入河东。 “过了万善镇,路就变得破烂了。”赵匡明下了马,走在弯弯曲曲的太行陉道内,回首看了一眼山下,笔直的一等国道延伸到了南方的天际边。 一等国道有东西、南北两条,他们方才走的是云襄道。只可惜这条路在太行陉口时断掉了,至今没有向北整修的迹象。 其实可以理解。太行陉的地形就那样,很难修建完整标准的一等国道。与其在山里较劲,不如继续向南,连通襄阳呢。 那条路在财力、人力屡受战争影响的情况下,终于越过了方城县,往南阳方向挺进。 而所谓的两京大驿道,东面已经过了汴州,往曹州方向修,西面则通到了渑池县。再往西,就进入陕州硖石县地界了。 总体而言,朝廷更乐意在河南修路,因为更有价值。 河东?慢慢等吧,除非圣人干预,不然云襄道下一步是连接邓州、襄阳。 “衙内可知,一等国道修了几年了?”姚自突然问道。 赵匡明一愣,他还真不知道。 “前唐乾宁中就开始了,差不多已历十年。”姚自说道。 赵匡明看了看这位荆南幕府节度掌书记,颇堪玩味地笑道:“姚掌记对大夏之事熟稔于心啊。” “谈不上。”姚自笑道:“经常往来洛阳,听得多了,便知道了。” “今上这种武夫,最合你们胃口吧?”赵匡明问道。 “只是最合我们胃口的武夫。”姚自说道:“但还不是圣君。” “得了!真圣君,却未必应付得了眼下这个烂摊子。光和桀骜不驯的武夫打交道,圣君就做不来,非得来个狠人不可。”赵匡明笑道:“这个一等国道,你觉得有没有用?” “衙内觉得呢?”姚自反问道。 “有用,有大用。”赵匡明说道:“我为兄长督运过几次粮草,深知路越宽阔、平整,越可以上大车,途中耗费就越小,速度就越快。运粮如此,运货大差不离。” “然也,百货便宜了,百姓开销能少一些,日子便没那么难过了。”姚自说道。 “有好路,可用重载车辆,但亦需好的挽马。”赵匡明马鞭南指,道:“那便是名噪一时的铁力马吧?” 姚自手搭凉棚,放眼望去,却见两匹高大健壮的挽马,拉着一辆沉重的大马车,行驶在一等国道上。 看马儿轻松写意的姿态,似乎车厢里的货物对它们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 果是健马! “应该是了。”姚自说道:“大江南北,未见得如此雄壮的挽马,也不知朝廷怎么弄出来了,莫非真有点石成金之术?” 赵匡明也不太清楚怎么回事,他甚至猜测朝廷从西域买了什么宝马回来,然后与本地母马配种生出来了铁力马。 但想想似乎也不对,这些年朝廷偶尔会弄出一批雄骏的战马,让爱马之人为之疯狂。但很快,这些骏马就销声匿迹了,仿佛只出现了这么一批。直到几年后,又有一批好马横空出世,然后再消失。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解释了:朝廷在不断培育良马,但始终不太满意,一直在寻找他们心目中最好的马儿,无论是战马、骑乘马还是挽马。 “朝廷应该对铁力马比较满意,一批批放出来,好多地方都见到了。”赵匡明说道:“一等国道,配上铁力马,拉起货来可真是带劲。” “说起挽马,我倒想起一事。”姚自突然说道:“据将作监的大匠所言,少府、内侍省、将作监、军器监在联合打制一款新马车,听闻有四个轮子。他们试制了一辆,问题颇多。” “哪些问题?”赵匡明好奇地问道。 “凡行,遇河止,遇山亦止,遇曲径小路亦止。” “为何要停下来?” “这车转不了方向。”姚自说道。 赵匡明点了点头。 转向这个问题,其实在两轮马车上也有,但没那么严重。转弯时慢一点就可以了,多花点时间,多跑一段距离,总能转过弯来。 但以他的经验来看,四轮马车转向是比较困难的,只能停下来,用人力把车的方向扳一下。可若是车上载有重物,扳方向就很麻烦了,得想个办法解决。 总体而言,四轮马车能运更多的货物,或许六十斛粮食都不成问题。如今有了挽力强大的铁力马,又有宽阔平整的一等国道,其实很适合四轮马车发挥作用。 如果真能解决转向的技术难题,那就进一步降低了运输成本,造福百姓甚焉。 “这才多久?”赵匡明笑道:“多费些时日,总能捣鼓出来的。” “也是。”姚自赞同道:“那么多大匠凑在一起,或许明年便能看到四轮马车大行其道了。” 前方的道路稍稍宽阔了一些,赵匡明收起谈兴,翻身上马,道:“早日去北平吧,给朝廷当官,好像也挺有意思,比在荆南瞎混强。” 出来逛的这一圈,感触颇深。 曾经在夔峡等州当刺史,看着当地山民蛮獠在耕作产量颇低的“畲田”,就觉得很烦人。 不过他也知道,山南大抵如此,会种地的人都不多,还尽是南下的北人。时间一长,慢慢地就习惯了,每天打打猎,看看书,玩弄几个妇人,倒也不错。 曾经也带兵出征,击败西门道昭就让他高兴了很久。随后打雷氏兄弟,屡屡碰壁,又怏怏不乐。后来慢慢也习惯了,他开始与人打烂仗,与雷氏兄弟在烂泥地——各种意义上——打滚,偶有小胜,都兴奋不已。 如今看来,以往过的都是什么日子?简直是浪费生命。 前几日收到兄长书信,说他走后,雷氏兄弟内讧。雷彦威为弟彦恭、彦雄等人驱逐,不知所踪,朗州风雨飘摇,他已奉朝廷之命,兴兵讨伐。 赵匡明听后大笑。 雷氏兄弟这种土包子,除了烧杀抢掠,把朗州、澧州甚至江陵府弄得荒无人烟之外,就什么都不懂了,活该去死。 在这件事上,赵匡明自觉比烂仗对手站到了更高一层,这就注定了他们的人生会有完全不同的走向。 ****** 十一月十三,赵匡明、姚自二人抵达了太原府。 嗯,气氛有点不对。 他们遇到了途径此处的威胜军。这没什么,但全军上下两万多人尽皆缟素,这就…… 稍一打听,终于知道南衙枢密使、食封五千九百户、清河郡王折宗本薨于鄂州,春秋六十有九——活到这个岁数,其实算长寿了。 又一打听,南衙枢密使朱叔宗、北衙枢密副使折嗣伦即将联袂抵达太原府,安抚威胜军将士。 “全军缟素,不愧折家军。”赵匡明低声说道:“他们本是要去辽东的吧?” “应先至北平,由圣人检阅之后,再发辽东。”姚自说道。 “那南边怎么办?” “或会遣一支禁军南下。马殷其实也不太敢北上,有没有人过去,都无所谓的。” “就这副做派,威胜军前景不妙啊。”赵匡明说道:“圣人眼里可揉不得沙子。平生最恨这些私兵,早晚给拆没了,或许打渤海打没了。” 邵圣的套路,大家都看出来了。堪称杂牌军之敌,威胜军这个鸟样,一定会被打压。 “也未必。去了辽东,不就归秦王节制了么?”姚自说道。 赵匡明拍了拍姚自的肩膀,道:“姚掌记,你没当过一镇官长,不知其中的弯弯绕。不会的,至少也要拆得七零八落之后,再归秦王节制。秦王对威胜军越亲近,这支部队的下场就越惨。” 姚自哈哈一笑,道:“有道理,一时不察,想岔了。” 赵匡明抬头看了看晋阳的街景,酒楼茶肆林立,但食客甚少。缓了一年了,河东竟然还没恢复过来,难道以前更差? “让开,让开。”前方街道之上,响起了一阵呼喝声,不多的行人纷纷走避。 赵匡明拉住一人,问道:“何人来了?” 此人操着浓重的河东口音,道:“还能是谁?保宁军的武夫呗!从江州返归后,终日耀武扬威,今日奉命送一批少男少女去古交城。” “去古交城作甚?”赵匡明问道。 古交城在晋阳以西的山中,位置非常紧要,但其实不是什么好地方,耕地少,穷。 “内务府在那弄了个皇庄。恰好俘获了一批契丹、奚人少年,便送过去了。”行人说道。 “皇庄……”虽然内务府已经办了不下十个皇庄了,但赵匡明还是第一次听闻。 不需要别人过多解释,一听名字就知道怎么回事。还专用少年男女作为庄户,这是在培养死士么?还是契丹、奚人死士?圣人可真是了得! “皇庄占了河东的地,就没人说些什么?”赵匡明问道。 “占的又不是我家的地,关我甚事?”行人说道:“再者,晋王在时,那地拿来养马,结果却尽是瘦马、病马。河东就这个鸟样,还不如换个人试试。地,尽管拿去,多打点粮食,让我少去晋祠捞一回不死苹也行啊。” 赵匡明摇头失笑。河东百姓,对李克用怨念不浅啊。 行人见他无话,悄悄熘走了。 赵匡明也拉着姚自离开。威胜军,他们最好少沾,不会有好事。 第六章 新风俗 离开太原府之后,一路北上,经猩州、代州、蔚州、妫州,一路抵达北平府。 猩、代本来就是河东腹地,倒没什么,还是老样子。但蔚州、妫州以及隔壁的云州,则大不一样。 简而言之,雁门关之外的州县,因为近三十年来的拉锯战,人口已经下降到了一个非常可怜的程度。朝廷不得不发关中、关北甚至河南的曹、宋、汴、滑四州少地百姓移民,充实当地户口。 而这么一番操作之后,当地顺眼多了,不再是千村万落生荆杞的荒芜模样——多富裕谈不上,但确实足够安定,人均资源也多。 这一日,在蔚州兴唐县外的村庄内,赵匡明、姚自二人暂避风雪。 “杖翁是关西人?”赵匡明接过一碗羊汤,连连道谢。 “灵州盐池县的。那地方没什么地,只适合养马。”老人坐了下来,用缅怀的神色说道:“盐池县其实不错,就是地少啊。我家不在铁柱泉,不然就不走了。” “可是缺水?”赵匡明喝了一碗羊汤,赞不绝口。 “缺。”老人点了点头,道:“圣人治灵夏那会,修了不少陂池,但还是缺水。没有水,再多的地也只能放在那里,无法开垦。也就养点牲畜了,甚至牲畜都养不多。” “蔚州不也缺水么?”赵匡明问道。 “比盐池县好。”老人说道:“冬天的雪都比那边大,天暖后化冻,正好春耕。你看看外间的牧草就知道了,都是草场,但草场也不一样哩,分三六九等的。” 赵匡明回忆了一下。确实,蔚州的牧草长得还是挺茂盛的,但似乎没法与汝州广成泽相提并论。那里气候更温和,有山林,有湖泊,有草原,有温泉,怪不得自汉以来,天子都在那边修行宫,检阅骑军部队,确实好啊。 但河南那种地方,种粮食有更高的收益,不可能变成牧场的。广成泽至今没法扩大,且面临着草场缩减、开辟耕地的威胁,与阴山一带大不一样。 “杖翁这碗羊肉汤不错。冬日天寒,喝上一碗,浑身舒坦。”赵匡明喝完羊肉汤后,示意了一下,随从摸出半缗钱,放在桉上。 “用不着这么多。”老人推辞道。 “一会还得买点熟肉呢,收下吧。”赵匡明笑道。 听他这么说,老人才收下,又嘱咐正在院中杀羊的儿子,挑几块好肉蒸煮。 赵匡明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忙活。 杖翁有三个儿子,长子是府兵,被征发戍守牛皮关去了。 次子在刮羊皮,三子在杀羊。 他们的动作很熟练。羊儿脖子上有个尖刀捅出的伤口,铁钩从伤口内穿入,钩住整个脖颈,悬挂在木梁上。 老人次子用尖刀小心翼翼地刮着羊皮,发出沙沙的声响。这会已近尾声,羊皮被完整地揭了下来,置于一旁。 没了皮的羊悬挂在那里,随风轻轻摇晃。一身材健硕的妇人走了过来,将羊从钩子上取下,然后放在一旁的砧板上,用刀斧切割。 “彭彭!”健妇的动作很稳、很准,也很有力。如果被征发打仗的话,至少可以站在城墙上拿斧子砍人。 “哗哗!”屋檐下另外一位妇人就要秀气多了。 她正在腌制羊肉。 这是从关北带来的习惯。自从三茬轮作制大兴后,深秋时节,家家户户都会杀掉一部分牲畜,腌制咸肉。 肉大部分拿到市场上售卖,小部分自己留着吃。 这种行为是广泛性的,几乎整县、整乡、整村地这么做,已经有风俗的雏形了——再过几十年、百余年,肯定就是正儿八经的风俗了。 腌肉也是需要成本的。除了粗盐之外,似乎还添加了一些香料,这让赵匡明看着有些稀奇。 江陵府那边牲畜比较少,腌制时也不怎么放香料,因此他觉得很新鲜。 “这里的盐没有胡落盐池的青盐好。”见赵匡明盯着,妇人也不觉得害羞,落落大方地说道:“听闻是北边草原池子里捞出来的,不太好。要说最好的盐,还得是丰州印盐,那可是贡品哩。圣人有福气,打小就吃印盐。就是到了现在,圣人天天都要吃丰州白面做的蒸饼,蘸着印盐吃。” “你怎知道?”赵匡明笑问道。 “四里八乡都这么说,那还能假?”妇人理所当然地说道。 “四里八乡都是哪里人?” “灵州的、宥州的、夏州的都有,不过还是绥州人最多。” 赵匡明哑然失笑。 “这是香料么?”他问道。 “胡椒,可以去去腥气。”妇人讶异地问道:“官人不知道此物?” “知道。”赵匡明笑道:“昔年元载大肆敛财,骄纵无比。后被唐代宗赐死,抄家之后,搜出珊瑚数十株、钟乳五百两、胡椒八百石。” “元载是谁?”妇人问道:“怎么屯了那么多胡椒?” “唐代宗时的宰相。” “怪不得唐亡,这元载也太不晓事了。胡椒又不贵,去坊市里买不就是了?”妇人感叹道。 “胡椒不贵?”赵匡明感觉自己的认知被颠覆了:“西域胡商远道运来,贵得很。你可知胡椒产于天竺?” “啊?”妇人张大了嘴巴,惊讶不已。 “胡椒以前是很贵,现在没那么贵了。”老人走了过来,说道:“官人有所不知,这些胡椒都是从密州、海州运来的。” “杖翁有见识,连海州、密州都知道。”赵匡明哈哈一笑,问道:“莫非是大食胡商浮海运来?” 老人有些不太确定,含湖地说道:“或许是吧。不过,听我家大郎的同袍说,运到咱们这里来的胡椒,至少三一之数,产自安南。” 赵匡明又被狠狠地震惊了一下。 他好读书,知道前唐之时,胡椒多从陆路,由粟特、波斯胡商的驼队转运而来。如果大食胡商用海船运来密州,那个量确实不是驼队可以比的。 其实他曾经想过,如果把胡椒价格打下来,会不会有更多的人买,进而赚更多的钱呢?他仔细推演了一番,发现可能性极大。 只可惜,甚少有人这么做。 胡椒这东西,唐初还被人当做药材使用,价格昂贵。后来胡商发现中原需要这种东西,于是多运了一些过来,价格慢慢降低,渐渐被人当在调味料使用。时至今日,胡椒的价格已经下降很多了,只有唐初时几分之一,但依然不是普通人可以消费得起的。 可眼前见到的事情颠覆了他的认知。一个府兵家庭在腌肉时,居然大量使用胡椒,难道最近又降价了? “安南何时产胡椒了?”赵匡明有些不解。 “这却不知了。我家大郎也是听别人这么说而已。”老人说道:“不过谁又说得准呢?安南也是朝廷治下吧?若能广种胡椒,兴许是大好事呢。以前不觉得,现在发现,离了胡椒,这肉就没法吃了。” “为何?” “不用胡椒,味道太腥、太臭,卖都卖不上价。便是自己人吃,也觉得膈应。”老人说道。 “以前没胡椒时怎么办的?” “有些草根比较辣,勉强合用。” “比之胡椒如何?” “不好比,不好比。”老人笑了,说道:“反正咱家也用得起胡椒,何必再去找辣根呢?” “衙内。”姚自走了过来,低声说道:“安南确实产胡椒了,几年前才有的事。去岁在洛阳碰到静海军进奏院的人,说那边种胡椒的人越来越多,似乎是朝廷下令的。但安南胡椒也是大食胡商转运过来的,他们船多,熟悉海况,航海本事高,船也好,因此在见到北地对胡椒的需求一年比一年大之后,便大批量采买安南胡椒,运至海州、密州、登州等地售卖,获利颇丰。” “如果——”赵匡明转过头来,看着姚自,说道:“如果北地家家户户都买胡椒,那该是多大的买卖?财帛动人心啊,什么买卖最赚钱?不是珊瑚、珍珠、玉石之类的稀罕货,而是人人都要用的大路货。” “确实是个好买卖!”姚自也叹道:“若经营得法,富可敌国不可成问题。” 他看得出来,执行了三茬轮作制的北方民户,每年都有大量老弱牲畜需要宰杀。甚至于,当行情好时,健壮的牲畜也不是不能杀。 一家一户可能没什么,也就一两头牛、二十多只羊的数量,但一千户、一万户乃至十万户呢?这是什么概念?如果都用胡椒来腌肉去异味,那得是一个多大的市场?不敢想象。 “有那么多胡椒吗?”赵匡明喃喃自语道:“难道要把安南的地全种上胡椒?可能吗?” 赵匡明、姚自并不知道,历史上15世纪的葡萄牙乡村,每到深秋,家家户户开始宰杀牲畜,腌制肉类。因为有浓重的异味,因此需要香料来压一压,作为三大香料(胡椒、肉豆蔻皮、丁香)中最便宜的一种,胡椒的需求量逐年增加,威尼斯、热那亚商人在其中赚得盆满钵满——他们从土耳其人手里拿货,土耳其人又通过阿拉伯海商从印度采买。 但当有一天土耳其人实施贸易禁运的时候,香料、丝绸全他娘地断了,逼得葡萄牙人自己出海寻找香料。发展到后面,葡萄牙自然而然成了第一个殖民帝国。 如今大夏北方的农业生产模式是很奇特的。 羊毛促进了毛纺织业的兴盛,毛布这种东西现在已经开始在长江流域流行了。人家虽然在南方,但冬天是真的阴冷,对毛布的需求不比北方人少。 奶制品行业也得到了极大发展,奶粉已经成了军中制式干粮之一,军官们都说好,因为极大减轻了后勤压力。 然后便是肉类了。三茬轮作制下,以六十亩地为例,至少可以养二十头牛。如果不养牛,可以养三百只以上的羊。牛羊都是有寿命的,每年都有老死、病死或意外死的,宰杀量极大。而大规模的宰杀一般在深秋开始,受限于加工水平,肉的异味很重,最好有香料遮盖,这不就凭空创造出了一个巨大的市场么? 当然,前提是把香料价格打下来。这就需要大面积种植以及相对较为发达的海运行业了,因为胡椒这种东西,冷的地方种不了啊。 “我怀疑圣人在二十多年前就预见到了今日。”赵匡明叹道:“安南那破地方,即便老百姓犁地都犁出火星子了,能种得了那么多胡椒吗?他们愿意吗?” “在斧钺面前,没有什么是不愿意的。”姚自也连连感叹:“只要老百姓需要这种东西,有钱赚,有大钱赚,那么就拦不住。安南诸州,或许一辈子要给北人种胡椒了,不种还不行。” 第七章 驿站之夜 赵匡明、姚自二人在杖翁家住了两天才离开。 羊肉是吃了个饱。实话实说,胡椒腌的羊肉,味道确实不错。 这一家的饮食带有很浓重的关北风格。 烙饼、煮肉、酥油菜乳酪——最后一种是凉拌,听起来有点像黑暗料理,但历史上西夏人就有用酥油、乳酪拌蔬菜生吃的做法,还有捣碎果子后做果酱,花样还是很多的。 离开兴唐后,继续向东,穿过妫州,出军都陉,过昌平县,一路抵达北平府,此时已经是十一月十八日了。 路上的感慨还是很多的,最突出的一个印象就是,操关西口音的人真多! 姚自曾经说了一句“道破天机”的话:参、柔、朔、云、蔚、妫六州,多关北移民,而北平府、蓟州、平州、涿州四地,自李克用时代便连年征战,夏军来了后,又厮杀不休,随后爆发编户之乱,大量人口或死伤,或外迁,取而代之的是大量来自关内道、关北道诸州的移民。 在地图上连一条线就知道了,阴山、代北、幽州,以高屋建瓴之势俯瞰关中、河东、河北,而这些地方的原住民被大量替换,圣人这是生生造出了一个核心地盘出来。 “连有人造反怎么办都想好了。”赵匡明嬉笑道:“河北造反的话,浩浩荡荡的大军自幽、涿、平、蓟、妫等州南下,禁军沿永济渠北上,或还有水师自辽东西进登陆,那还打个屁。” “河北刺头多。今岁圣人北伐,留守河北的还有两支禁军和河东降众七八万人,若无人留守,河北人敢断了永济渠,让前线十几万大军吃土。”姚自也笑道。 阴山、燕山以北的草原,如今看样子已十分稳固。 不是圣人的直属奴部,就是圣人一手扶植起来的部落。后者与朝廷的关系十分密切,荣宠不衰。 听闻四皇子邵观诚即将从海州回北平府,迎娶三泉巡检使、藏才党项族长王合的小女儿为王妃。 对,就是那位已经在海州纳了土族吴氏为孺人的齐王。他终究还是免不了被他爹拿去做联姻工具的命运,天潢贵胃,就应该有这个觉悟。 柔州契必氏的嫡女,更是早早就谈好了,嫁给六皇子邵明义为妻。 再加上与党项野利氏联姻的河阳公主,圣人对蕃部的拉拢当真不遗余力。 “河北人也被杀怕了。”赵匡明说道:“昔年魏博户口三百万,而今不过两百万。虽然不都是本朝所杀,但再硬的骨头,被敲打了这么久,也很难支持住。” “确实。”姚自说道:“方才在外头与人闲谈。王师大破契丹的消息传回后,河北士民也很振奋,再过了二三十年,等这代人老了,风气就会有所改变了。” “听闻洛阳讲武堂有句话,叫‘以时间换空间’,圣人炮制河北人的招数,好像就是以时间换空间。”赵匡明笑了笑,道:“走,进屋。” 今日天色已晚,他们便宿于驿站,天明后再入城。 驿站内人山人海,嘈杂犹如菜市场。 赵匡明定睛一看,居然有很多黔中蛮酋,而他们在——赌钱。 “一拨又一拨排着队面圣,有人临走前都输光了,得借钱回家。” “带了点破烂礼物过来,礼部回赐的都是锦缎、银器,到头来还是输光。” “大部分人官话都不会说。会说官话的也是汉人,不知怎地当了土官。” “说实话,当土官比当节度使强。朝廷会收拾节度使,但不一定会收拾土官。” “瘴疠之地,朝廷也懒得多管。” 驿站内也有少许往来公干的官员,赵匡明与他们坐在一起闲聊,顺便吐槽下各路蛮獠酋长们。 “黔地大定,不是好事么?”赵匡明举杯朝人示意,道:“况且那些地方,山高林地,瘟疫较多,我等去了,怕是死无葬身之地矣。比起瘴疫,我宁可忍受渤海苦寒之地,至少没那么容易死。” 众人心有戚戚焉。 若哪天王师南下,占了南方诸多藩镇,肯定要大批量遣官南下。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唐末之时,乐安郡王贬了那么多官员去五管,如今还有多少活着?莫名其妙生个病,到死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与之相比,到苦寒之地任职的官员,多数还活蹦乱跳的。 说句实话,渤海和五管选一个,肯定选去渤海当官,而不去五管,小命要紧。 “菜来了。”驿将亲自出马,端着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炖鱼上来了。 鱼是大黄鱼,与酸菜一起炖了,香气扑鼻。 “终于来了!” “等半天了!” “圣人微时所爱之物,我还第一次吃呢。” “现在送礼,不弄几条海鱼,拿不出手啊。” “我家孩儿不知从哪听来的,吃了海鱼强身健体,箭术通神,非要买。” “我家大人听了圣人落难的故事,也想吃两条。” 官吏们嘻嘻哈哈,运快如飞。两条大黄鱼,不一会儿就只剩骨架了。 赵匡明目瞪口呆,吞咽了两口唾沫,赶忙捞了一快酸菜尝尝鲜。 嗯,不一会儿,酸菜也见底了。 赵匡明咽了口气,道:“往年圣人得鱼,多分赐臣下、侍卫,如今怎么驿站里也有了?” “还不是平海军‘屯田’得力。” “大夏这么多武夫,平海军是唯一一支愿意屯田的。” “这鱼是不错,可惜没有昆布。若与昆布一起煮了,味道更鲜。” “你尝过昆布?五品以上官员才得赏赐,你一九品官,哪来的昆布?” “现在不叫昆布啦,圣人赐名‘鹅掌菜’。今年长夏商行确实卖了一批,但很快被抢购一空。人人都想尝尝,绯紫老爷们才得赐下的昆布到底是啥滋味。” “我倒是听闻,直沽令赵凤想在海边种鹅掌菜,结果置于海中的木料全都朽烂了,竟是种不了。” “赵凤?就是那个驸马?” “是他,模样长得还成,学问不咋地。” “你就是嫉妒人家!” 众人觥筹交错,言语不忌,气氛倒是很热烈。 赵匡明挺喜欢这个氛围的,频频敬酒。而他酒量是真的不错,朔方生烧几杯灌下去,浑然无事,眼神清明。 “我说……”一人放下手中的蒸饼,道:“圣人刚刚又赐下一名,曰‘海带’。听闻和昆布长得差不多,从渤海东京外海捞回来的。” 这消息倒是新鲜,在座的大部分不知道。 赵匡明也有些吃惊,问道:“渤海东京便是龙原府吧?我怎么记得王师还未攻克此地?” “是没攻克。”那人说道:“去年平海军派了两艘船,自登州赤山浦出发,途径新罗、百济,然后一路北上,小心翼翼探寻,花费了几个月的时间,才终于寻到了海带。回程之时,遇到狂风暴雨,不得已躲进渤海港口,为人所执。后来又被放了,一个月前停靠在了直沽港。” 赵匡明在枢密院看过渤海、新罗地图,脑海中默默推演,发现平海军其实是沿着近海航行。再准确点说,就是绕着新罗、百济、高丽、渤海的陆地转圈。不过他们要找海带,确实也只能沿着近海走。 “航行大半年,就为了找海带回来养?此物有甚稀奇?”赵匡明有些难以置信。 “兴许好吃吧。” “你还别说,鹅掌菜确实鲜。我总觉得这菜里面有什么东西,太能提味了。若海带也有这功效,也不是不值得专门去找。秦始皇还派人去找长生不老药呢,与之相比,圣人弄的这些算什么啊!” “我觉得,平海军可能是去探路的。若高丽或百济肯借道,船队从其港口出发,在渤海东京登陆,吓也吓死他们。” “哈哈,何需那么麻烦,直接打就是了。” 赵匡明端起酒杯,又与人喝了一圈。 “衙内,平海军多半不是探路的。”姚自低声说道:“我观察许久,发现圣人对海上之事非常上心。在洛阳之时,听镇海军进奏院的人提及,余杭郡王钱镠派了不少水手至海州,传授海上经验。说不定哪天,圣人就要派船队南下了。” “内陆的事还没弄明白呢,终日盯着海上作甚?”赵匡明有些不解。 就像这次派遣船只沿高丽东海岸北上,能有什么价值?即便上了岸,最多碰到些野人,还能给你金银财宝不成?那么偏僻寒冷的地方,又没胡椒,值得吗? “练练手罢了。”姚自说道:“将来或要南下安南运货,水手不够可不行。” “南下……”赵匡明手握酒杯,道:“南方那些节帅们,好日子不多了。圣人攻幽州之时,便有水陆并进之招,或会故技重施。” “我看圣人是想做买卖。”姚自笑道:“将来得了南方,很多东西,或会海运回北地,省钱啊。” “也是。”赵匡明点了点头,道:“来,咱俩喝一杯,今后就同殿为臣了。” “衙内客气了。”姚自举起酒樽,一饮而尽。 赵匡明亦一饮而尽。 脸不红心不跳,犹自目含精光地扫视着四周。 操着各地口音的官员、穿着花花绿绿服饰的蛮酋,听闻驿站内还有来自新罗和百济的使者。唔,似乎有那么几分万国来朝的意味了。 第八章 海上牧场 “你们最远到了哪里?”交泰殿之内,邵树德好奇地问道。 “陛下,那边海况恶劣,时有大雾,不辨方向。东南风劲吹之际,有时候就迷航了……”从日本海航行归来的船长徐雄回答道:“待到大雾散去,偏航就挺严重,有一次离陆地很近了,没触礁都是运气。” 邵树德点了点头。冷暖流交汇的地方,就是容易产生大雾。按照他们沿着朝鲜半岛东部沿海航行的路线,应该是碰到千岛寒流的一个支流与日本暖流的某个支流交汇。 这种冷暖流交汇的地方,海水剧烈活动,搅动海底营养物资,使得各种浮游生物有充足的养分。而浮游生物多了,渔业资源自然就十分丰富。 “我们后来登上了那个陆地……”徐雄继续说道。 “是岛、半岛还是大陆?”邵树德打断了一下,问道。 “可能是个半岛。”徐雄沉默了一下,回答道。 邵树德不置可否。 没有彻底探查、描绘过海岸线,你敢这么确定?历史上俄国人还以为库页岛是半岛呢,直到1848年涅维尔斯科尹仔细查探后,才最终确认这是个大型岛屿。 当时岛屿南部有大量日本殖民者,修建了很多寺庙,由北海道大名松前氏组织开发。日本渔民在那已经捕鱼了好几十年,甚至给库页岛取名“桦太岛”——他们倒是很清楚其岛屿性质。 多说一句,库页岛这个大型岛屿,满清只在后金年间,派了四百兵乘坐桦皮舟、兽皮舟登岛一次,从此以后再也没去过。后来日本人殖民岛屿南部,俄国人殖民北部,甚至美国人也过来捕猎海豹、海狮、海象,满清一无所知。 直到被割让时,才惊觉原来日本人、俄国人已经将岛屿瓜分很久了。沙俄已经流放了不知道多少犯人过来,兴建了许多殖民地和城镇,甚至有了基础的手工业,人家只是来补一道割让手续而已,确实够迟钝的。 “半岛上有何物?”邵树德问道。 “当地土人欲用金子换我等携带的柴刀。”徐雄说道。 仆固承恩示意了一下,两名小黄门用托盘带来了几块黄金。 黄金的纯度很低,其实就是狗头金。 邵树德好奇地拿起一块,仔细看了看,道:“土人不会采矿冶炼,这金子定是捡来的。难为他们知道此物有用,或许与外人接触过,莫非是渤海人?或者是日本人、新罗人?” “前唐之时,称那片海为大海。渤海人、新罗人则称之为渤海。”徐雄说道:“臣在百济雇了几个向导,皆言新罗之时有船去过。渤海国东京、南京离得更近,去的船只还要更多。岛上盛产鱼、毛皮、金子等物,土人有穴居者,有用桦树皮搭建木屋而居者,臣还带了几个土人回来……” “哦?还有土人?”邵树德很感兴趣,立刻道:“让他们进来。” 很快便有宫人将土人请来。 邵树德坐在龙椅上,仔细看着,进来的是一老一少两人,可能是爷孙俩,在宫人的示意下,紧张地行礼。 “无需多礼,赐坐。”邵树德挥了挥手,起身走到二人身前,看了看。 老人十分拘谨,低着头,看都不敢看他。 邵树德很理解,经历了社会的雨雪风霜,人的棱角都被磨平了,即便“野人”也是如此。 他可能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恢弘壮丽的宫殿,心中更加恐惧,几乎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少年则还有几分野性,瞪大着双眼,好奇地看着邵树德。 “他们可会讲官话?”邵树德问道。 “不会。连渤海汉儿语也不是很懂。”徐雄答道。 “怎么遇到他们的?为何愿意跟着来大夏?”邵树德又问道。 “在海边钓鱼的时候碰到。”徐雄说道:“臣想着圣人可能会感兴趣,便将他们请了回来。” 请?莫不是绑架?邵树德暗哂,又仔细问了问细节。 原来徐雄等人因遇到大风浪,船只破损,漏水严重,不得不抛弃了很多货物,其中就有补给品。 靠岸之后,一个人影都没见到,以为这是个荒岛呢,于是就开始钓鱼。说来也神奇,他们根本没在鱼钩上挂任何东西,就光秃秃下去,然后一条接一条地钓上了很多尤鱼,关键时刻救了命。 而尤鱼则是亏出血,什么都没吃到,就被鱼钩拉上去,然后风干挂在甲板上,成了水手们的续命之物。 徐雄甚至还带了几条风干尤鱼回来,邵树德看了看后,便分赐给了宫人。 “不是费雅喀人就是鄂伦春人。”邵树德看着两位土人,嘱咐赏赐他们一些财物,便又坐回了龙椅。 徐雄有些茫然。 他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人。好像辽东也没这号部族。或许,只有圣人这种得天授的神人才知道吧。 想到此处,谦卑地低下了头。 “徐卿,如果朕所料不错,这是个大岛。”邵树德说道:“就你看来,此岛有何价值?” “陛下,臣等靠岸后伐木修船,前后待了月余,只一个感觉,岛上熊多、鹿多、鱼多,人极少。”徐雄答道。 “七月渔汛之时,臣等匆忙找了一些网,几天工夫,便捕了几千尾大鱼。” “此鱼极大,臣带了数桶回来,中原近海从未见过此物。站于山岗之上,俯视大海,海面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鱼群,争先恐后冲入岛上河流之内,把我们的渔网都挣破了。” “臣等还猎了一头熊。” “岛上的野鹿很多,根本不怕人。成群结队,蹄声如雷。一头鹿重达千余斤。” “对了,海边还有许多海豹,惜未捕捉到。” 徐雄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邵树德更确定了,这就是库页岛。 之所以一度被人以为是半岛,是因为岛屿北端离大陆真的很近,最窄处只有几公里,而且这个名为鞑靼海峡的地方水很浅,远古时期可能真的与大陆连在一起。 后世苏联时代,毛子们一度想把这道浅浅的海峡填上,阻止寒流南下。因为据他们测算,如果堵住这道海峡,那么远东地区的年平均温度将提升2-3度,效果十分明显。但最终没有实行,可能是成本太高,又或者远东地区没多少人,不值得这么做。 “此岛对面,就是渤海的安边、安远二府吧?”邵树德说道:“当地是什么情况?可曾打探?” “我等曾遣人上岸,不过三日,就被渤海人发觉。贼人聚拢了数百骑,搜山围捕,我等不得已退回了船上。”徐雄答道。 邵树德又点了点头。 其实,他们这次北航,经历还是很丰富的。 沿着海岸线航行,可以说不需要太多航海技术,比深海航行的要求低多了。听起来似乎是一件简单的任务,但他们的主观能动性很强,探险精神也很足,无论是被迫还是主动,多次上岸,并且勇敢地接触了土人,获得了宝贵的第一手资料。 “朕攻灭渤海之后,可需占了此岛?”邵树德问道。 徐雄犹豫了一下,道:“陛下,此岛既有寒流,冬日或不怎么暖和。” “亦有暖流。”邵树德补充道:“故此岛南半部暖和,北半部寒冷。” “是。”徐雄说道:“不过臣不建议占据此岛,中原人恐不适应当地苦寒的天气。” “嗯。”邵树德思索了一番,又问道:“若只在岛屿南端建一个城镇,夏日遣人驻守,帮着修理渔网、船只,等渔汛结束,便行撤回,你觉得如何?” “陛下英明。”徐雄赞道:“此岛一年或要封冻几个月,冬日确实不宜留人。但鱼是真的多。海豹也极多,臣等还不止一次看到过鲸,若仅作为夏日捕鱼之所,那真是极好的。” 鲸这种生物,八成以上生活在寒冷的海域。 在人类开始大肆捕杀以前,北极的鲸并不比南极少。但谁让北半球才是人类文明的核心地带呢?企鹅都在18世纪中叶被灭绝了,只剩下南半球的,何况鲸? 后世80%的鲸生活在南半球西风带以南的南极海域,当地渔业资源丰富,能够养活庞大的鲸群。待到南半球冬天到来,南极冰封之后,鲸才会北上进入相对温暖的海域活动。 北半球的鲸其实也是这个模式。斯瓦尔巴群岛成为欧洲的捕鲸圣地,不是没有原因的。 “海豹、海狮、海象、海狗、海狸……”邵树德食指轻巧桌面,默默思索。 如果只是作为一个捕鱼、捕鲸据点的话,其实不需要付出什么成本。 设一个临时修理所,帮着修补、晾晒渔网,加工海产品,然后分门别类,装船发运,是性价比最高的方式。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你打下渤海国,然后以其人烟稠密的兴凯湖粮食产区为核心,在东边的定理府、定远府修建造船厂,支持这种捕鱼活动——令人欣慰的是,这完全就是近海捕鱼,甚至都不用下海,在岸上一年就能捕获大量的鱼。 库页岛上有数千条河流,其中相当数量的河流都有大马哈鱼洄游产卵。附近的南千岛群岛上的一些澹水河流,也是驼背大马哈鱼的主要产区。 苏联时期,俄国人每年在库页岛上的河流内捕捉超过一万吨驼背大马哈鱼。 而在择捉岛上的澹水河中,即便是产量低的年份,也能捕捉到八千吨以上,产量之高,令人咋舌! 一个小岛内陆的澹水河中就能抓到八千吨,什么概念?相当于几十万只羊的出肉量。 毫无疑问,这是一笔巨大的财富。而且根本不需要你投入多少本钱。提前造一些冰窖,捕一个夏天的鱼,然后收工。深秋之时,北风乍起,就可以运鱼回国了,顺风顺水,全程沿着海岸线航行,不需要多高超的技术。 这种天然的海上牧场,每年收割一次,不香吗? “徐卿,明年你们再航行一次。这次多带些船,探查得更彻底一些。”邵树德说道。 第九章 腊日与座驾 腊月很快到来了。大地一片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回到北平的邵树德一直处于接见各路官员、酋豪、军将的状态,几乎没有停歇。 偶有闲暇,则去看看新出生的两个孩子。 九月,唐淑献皇后何氏诞下一女。 十月,婕妤种氏生下一子。 本月,余庐睹姑也要临盆了。 其实这些孩子都是去年出征前播下的种子,明年有没有孩子降生,就看月理朵、菩萨奴姐妹俩的肚子争不争气了。 到了他这个年纪,玩女人所带来的生理快感,已经远远及不上征服欲所带来的心理快感。 也幸好这个年代,女人有满足男人的义务,而男人没有满足女人的义务,不然邵圣就有点尴尬了。 岁月不饶人啊! 十二月初八为腊日。这一天,宫人们制作了很多金刚力士,用来逐疫。 邵树德不信这些,但他不会阻止这类传统风俗,毕竟也挺有意思的。 汉时,“以五营千骑自端门传炬送疫,弃洛水中。”可见这些民俗活动具有悠久的历史,无论宫中还是民间,都非常热衷。 而这些活动,对于同化蕃胡也很有效果。 共同参与很重要。一起种地,一起过节,一起丰收,一起欢乐,潜移默化之中,蕃胡群体就接受了主体民族的各种元素,然后互相影响,互相趋同。一个个部族,如涓流汇入小溪,再消融于大河之中。 汉人的先民,其实就是这么形成的。 腊日这一天,还要以豚酒祭灶神。 邵家王朝,说穿了没啥底蕴,都是土包子上位,还保留着很多当老百姓时的习俗。 比如一大早皇后折氏就带着宫人们忙活起了祭祀物品。 “灶者,老妇之祭,尊于瓶,盛于盆。” 嗯,一群宫中“老妇”以瓶为樽,将祭品放在盆内,祭祀灶神。 她们甚至还按照风俗,“心狠手辣”地杀了一只黄狗,谓之“黄羊”,祭祀神灵——需要血食的神,邵树德总觉得有点问题啊。 “你都是皇后了,有些事情交给宫人们办就行了,何必亲力亲为?”邵树德拉着妻子坐下,递过一杯热茶,痛惜地说道。 折芳霭伸手接过,有些感动。 每每听闻夫君在外面胡搞,她就很生气。但夫君回来之后,这些不经意的小关怀、小温暖,又总是把她的怨气击得烟消云散。然后心情平复,默认他带回来的一个又一个野女人。 有时候她总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好说话了?作为皇后,她是有权力拒绝月理朵、余庐睹姑甚至张惠这些人入宫的。 “可能是在宫中闲着无事,心中空落落的。”折芳霭说道。 折宗本去世的消息传来后,她哭了很久。 折令公远镇鄂岳,父女二人其实好多年没见面了,一直很想念。 明明是枢密使,可以留在京城享福,但为了女婿的江山,依然在南方打拼。临死前一天,还在巡视军镇,积极联络赵匡凝,打算南征朗州雷氏兄弟。 确实很卖力了。 而折宗本故去之后,折嗣伦袭爵第二代清河郡王。 这还不算,邵树德又将一直在与皇子、公主们学习的折从远补入银鞍直,授予队正之职。 折从远是折家第三代嫡脉中较为出色的子弟。从小在宫中学习,文韬武略都很有火候,十七岁的少年又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招到身边好好培养,本来就是应有之意。 “要不,明年你随朕北巡渤海?”邵树德抓住妻子的手,说道。 什么月理朵!虽然昨晚刚玩过,但已经记不起了,他现在只想陪陪老婆。 “京中不可无人留守。”折芳霭有些心动,但还是放弃了。 “这有何难!”邵树德说道:“让二郎回来监国,我们夫妻一起出游,岂不美哉?” “夫君有这心,妾已经很满足了。”折芳霭轻轻抚了抚邵树德的脸庞,道:“让二郎在外头独当一面,多锻炼锻炼,对他日后有好处。朝中之事,诸位宰相办得很妥帖,妾帮着照应点就行了。” 话说皇后在北平监国,处事可圈可点。 邵树德了解了一下,折芳霭接见的黔中蛮獠,封赏官爵之时,互相牵制,手段玩得很不错,可见提前下了一番工夫。即便他来做,也就这样了。 有这样一位贤妻坐镇后方,确实让他很放心。 “也好。”邵树德说道:“明年朕便攻灭渤海,届时北边无事,南方也不值得朕亲征,倒是轻松许多了。到时候,便去汝州广成泽住一阵子吧。” “嗯。”皇后将脸埋在邵树德怀中,轻声应道。 ****** 随着大年一天天临近,官员们也愈发懈怠,上班的热情不是很高了。有鉴于此,邵树德干脆宣布提前三天放假。 于是尽皆欢呼。大伙以最快的速度处理完手头的事情,然后衙署封印、关门。而临走之前,还有一波福利要领。 “陈相,圣人说冬日苦寒,百官一大早就要上朝,实在辛苦,特赐裘服、皮帽,可朝会之日穿戴。”仆固承恩的脸笑得像菊花一样,满脸奉承地说道。 大夏的中官没有兵权,威风简直一落千丈。别说武人了,连外朝文官都得罪不起,尤其是中书侍郎陈诚这种级别的人物。 “白鼬皮裘袍,价值千金啊。”陈诚抚摸着柔软厚实的皮裘,笑道:“去岁从契丹、渤海得了三万多张皮,适合做官袍的其实也不多。圣人却还精心挑选,赐予臣下,如此仁君,古来罕见。” 门下侍郎赵光逢也得了一件白鼬皮官袍,闻言说道:“此裘确实值千金,愧受了。” 正所谓五花马,千金裘——白鼬皮这种顶级毛皮,绝对是在千金范畴之内的。 “北齐太尉徐显秀就得齐神武赐白鼬皮裘袍……”礼部侍郎封冠卿酸熘熘地说道。 他得赐一件青鼬皮裘袍,其实也不错,但本朝服色尚白,比之白鼬皮却差了一筹。 其他五品以上官员也各得赏赐,人人喜气洋洋,开怀不已。 五品以下官员,羡慕也没用,自己买去吧。长夏商行内摆出了很多皮子甚至是现成的裘衣,花钱就是了。 领完裘袍的陈诚等人正欲告辞,又被仆固承恩叫住。 “陈相,还有赏赐呢。”只见他拍了拍手,小黄门提着一个个竹筐过来。 “娃鱼二十尾、海带五束。”仆固承恩笑道:“还请陈相写个回执,不然圣人能揭了我的皮。” 陈诚哈哈一笑,道;“好说。” 说罢,吩咐护送他回家的宫廷卫士帮忙负赐物,又亲手在回执上签名。 圣人对臣下和武人真的没话说。 每得到什么好东西,总是与大伙分享。陈诚已经数不清自己领过多少回赏赐了。 遇到这样的君上,就偷着乐吧。 皇帝也是人,性情各异,遇到吝啬的,不但俸禄给得少,赏赐也很少,这就让人很为难了。 前唐初年,唐太宗知道官员俸禄低,于是经常赐宴,并借着这个机会赏赐官员财物,作为他们俸禄的重要组成部分。 今上也好赐物,有时还赏赐女人,给这样的天子做事,那是真的有干劲。 “圣人今日阅军去了?”签字画押之后,陈诚随口问道。 “此刻怕是已经阅毕。”仆固承恩说道。 陈诚点了点头,行礼后离去了。 而此时的邵树德,确实刚刚检阅突将等军完毕,并提前发下了正旦赏赐。 完事之后,他又与皇后折氏乘坐马车,检阅了一遍银鞍直。 这支部队现已扩充至五千三百余人。就战力而言,同等人数之下,大概没有一支禁军是他们的对手。武艺、装备,士气,都大大不如。 “娘子觉得此军卖相如何?”马车之上,邵树德得意洋洋地问道。 折芳霭难得露出了笑容,道:“不伦不类。” 今日天寒,银鞍直将士们没有披上冷锻钢甲,而是穿着毛衣、皮甲,前排之人,甚至身着鲸皮甲。 这不是最让人惊讶的部分。事实上惹得折芳霭发笑的,是每个人的头上都戴了一顶熊皮帽。 这是邵树德的恶趣味,不足为外人道。 当然,严格来说,唐代也有皮帽,时称“蕃帽”。 顾名思义,胡人传过来的。敦煌壁画之中,就有许多头戴蕃帽的画像——“贵族及士民好为胡服胡帽(主要是皮帽或毡帽),夫人则簪钗步摇,衿袖窄小。” 夏朝继承了太多唐俗,武夫们对皮帽当然没多少抵触心理。况且这是熊皮质地的,少府从缴获的战利品中专门挑选皮相不错的皮子,精心裁减缝制而成,价值不菲。 一般的禁军武夫,想戴熊皮帽还没资格呢! 马车走到尽头之后,缓缓停下。 今日这车也比较别致,是四轮马车,还是敞篷版。 尴尬的是,还是只能直行,不能转弯。好在校阅部队,直行就够了。 邵树德曾专门就四轮马车与工匠们聊过。他发现轮子都在一根车轴上,转弯之时,外侧车轮需要行走的距离比内侧多,但同一根车轴上的两个轮子做不到这一点。 简单来说,转弯之时,内外侧车轮的速度不能一样。 怎么办呢?邵树德想来想去,只有上齿轮了,人为调节内外侧车轮的速度,以便转弯。 齿轮选定金属材质的,更耐用一些。而有了齿轮,自然要有轴承。 轴承不一定要滚珠轴承,事实上滑动轴承也行。 轴承需要润滑油。 恰好他此时有顶级的润滑油:海豹油——鲸不好捕,海豹还是很好抓的,而海豹油是一种不输于鲸油的高级润滑油。 完美,什么都有,那就开干了。 他现在就在静候佳音,看看工匠们什么时候给他弄出来。 有了一等国道,四轮马车这种速度、载重达到完美平衡的运输工具,当然要大力普及了。 一切,从他的敞篷座驾开始。 第十章 利益均沾 建极八年(908)的春节在一派热闹祥和的气氛中来临。 这一年,邵树德实岁四十九,虚岁五十一,拥有数十万军队、大半个天下。 他说一不二,威风凛凛。 再桀骜的武夫,在他面前也乖得像只猫一样。 再狡猾的文吏,看到他的斧钺之时,也直咽口水。 再漂亮的妇人,被他看上了,管你喜不喜欢,也得笑着服侍。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说话和气,布局深远,意志坚定,不达目的不罢休。 他的威信并不全来自斧钺。 事实上以这年头的风气来看,靠武力和杀戮吓不倒人。天底下能打的人太多,黄巢、秦宗权几十万大军,一样被打得灰飞烟灭。 邵树德若敢只凭武力成事,此刻大概已经乘着骆驼跑回关北,靠着坚固的统万城苟延残喘了。 他的伟力来自于支持他的各个阶层。因为他真切地改变了一大批人的命运,让他们得到了好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关西是基本盘,强烈支持他。 河南人倾向于支持他。 河东人中立,并不反对他。 那么即便河北人对他有些微词,也翻不起大浪。 这就是大势,就是人心,就是威望。因此,当他进行机构改革的时候,无人提出异议。 正月初十,邵树德抵达了北平府东南的直沽县——年,他已经不太想过了,就那么回事,他现在只想做事。 今年天气还好,没有太冷,辽海海面上没有见到大面积封冻现象。甚至在有澹水河流入海的地方,也只有少许细碎的浮冰。 在邵树德记忆中,这甚至比21世纪还要温暖,因为那时候的渤海冬天还经常传来冰情,影响航运。 “辽海的洋流,你们搞清楚了吗?”邵树德站在码头附近的佛塔顶层,问道。 跟在他身边的人很多,但本地父母官赵凤、船舻司的马万鹏、平海军军使朱亮、内务府监野利经臣等人站在最前面,随时备询。 “陛下,根据这几年的查探,辽海有一东西向的洋流,从外流入,直扑平州乐亭县近海。抵达此处后,因受海岸阻挡,洋流分为两股,一股自西南调头,流向东北,抵达安东府西侧近海。一股先折向西南,沿着沧州近海南流,为陆地所挡之后,再向东流。”朱亮说道:“每触一次岸,洋流的速度都会下降不少,故还是那股自外海流入的洋流最为强劲,即便逆风,只要下了帆,顺着洋流走,就能抵达平州、蓟州、北平、沧州近岸港口。” “这么多年不是白混日子的。”邵树德赞许道。 航海第一件事,就是搞清楚目标海域的水文及天气状况,洋流的流向、速度是重中之重。 其实辽海的洋流远没有朱亮说得这么简单。近岸洋流十分复杂,流向多变,要想好好利用,没那么简单的。 还有就是盛行风的问题。像这会冬日,风主要从陆地吹来,但这只是大多数情况下。盛行西北风的季节,偶尔也会吹东南风。像这会停泊在直沽港内的船只,如果突然遇到东南风,可就没法顺风离港了。 不过平海军通过几年时间的积累,能做到如今这个份上,已经不错了,没必要苛求更多。 “既然你们志不在疆场……”邵树德沉吟了下,道:“那就分拨一部分人手出来,内务府即将成立航运署,他们就到这里边供职吧。” 朱亮闻言老脸一红,“志不在疆场”,唉! “臣遵旨。”他没有半分犹豫,立刻应下。 “野利府监,内务府越来越大了,你还得多担待着点。”邵树德说道:“待到三月,便有四艘新式海交快船交付,你要把它们好好利用起来。” “臣遵旨。”野利经臣今年六十四岁了,精力大不如前,但依然还在四处奔波,不得停歇。 邵树德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见到野利经臣时的模样。 那可是一个中年大帅哥啊,统治着一个约二十万人的部落联盟。这个实力,其实相当不小了。也就是宣宗朝的时候,唐廷短暂复兴,财政状况有所改善,西边收复了不少失地,横山方向一举镇压了党项叛乱,过程较为血腥,杀了很多人,党项部落怕了,不敢对抗朝廷,这才让邵树德成功地拉拢了过来。 当然野利氏也不亏,连续两代与天家联姻,大量子弟在军中打拼,还有不少宗族成员出任地方官吏。虽然控制下的部民是越来越少,但家族真的越来越兴旺。对他们这个原本穷山沟里的土豪而言,似乎也不错。 横山党项,是不可能发展起来的,各方面条件太差,拓跋家、折家都比他们更有机会。而他们发展起来后,必然也会将扩张的兵锋指向横山,试图吞并他们。与其那般,不如找一个开价最好的人卖掉,获利更多。 “第一批四艘船交付后,第二批还会交付八艘船。平海军就先忍一忍吧,待内务府的船只悉数到位之后,再行更换旧船。”邵树德又道:“鲸海那边的鱼、鲸、海兽捕猎业务,你们不要插手,尽归内务府。”邵树德又道:“内务府也要争气,先好好锤炼一番。人员可以超编,一个岗位配2-3人都可以,宁可让人等船,不能让船等人。将来安南胡椒之利,你们要想办法接手过来。大钱都让大食人赚去了,像话吗?” “是。”野利经臣应道。 其他人都用羡慕的目光看着他。 内务府这个机构,每一年都在壮大。最开始筹建时,就府监、府丞等寥寥十余人,连个办公的衙署都没有。 但到了这会,长夏商行这个日进斗金的机构先行并入,为内务府的扩张奠定了物质基础。随后皇庄开始不断建立起来,遍布北平府、太原府、汴州、德州、棣州等地,已不下十个——皇庄尽归内务府下辖的营田署。 营田署之外,还有虞候司。 因为皇庄多挑选战争孤儿、少年俘虏作为庄户,比较好调教。因此内务府网罗军事人才,如幽州降将周知裕等,定期组织少年操演、训练,非常严格,故专门成立了虞候司负责训练。 织造署是去年成立的。少府调拨了一批工匠过来,内务府还从民间礼聘工匠,招募学徒,订购织机,主攻毛衣、裘服两大项,算是一个盈利机构了。 如今又成立航运署,显然打算进军海运行业了。 考虑到内务府的所有权归皇室所有,因此这个半官半商的机构完全就是实践邵树德个人意志的工具。 他并不想独吞这些好处。 事实上把所有好处都归于自己,只会让你众叛亲离。一点好处都不沾,也不合适。 最好的办法,还是利益均沾。 考虑到很多人比较保守,眼光多局限在一亩三分地上,非得在田舍夫身上刮油,对有一定风险的业务不是很热衷。因此,邵树德觉得,先通过内务府运营个几年,展现赚钱效应,再去说服别人,就要容易许多了。 唐人并不讳言商事,曾经还有宰相与刷墙的打灰老为了每天的工钱掰扯,讨价还价,一点不嫌丢人。 待见到成效后,就可以顺理成章将他认为值得拉拢的人加进来,给予份子。每个人按照一定比例分红,坐收红利——股份当然是记名的,暂不允许转让。 其实就是一家股份制企业。这会还没这个概念,还需普及一下,不过都是很基础的概念了,很好理解。 邵树德曾经思考过。像安南这种地方被放弃,大部分时候是因为无利可图。但如果有利可图,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未必。 你得知道这个国家做主的是哪些人。得让他们真正得到好处,才能把政策执行下去。 历史上德国统一比较晚,好的殖民地已经被英法瓜分了,当他们出海殖民时,剩下的多是鸟不拉屎的地方,比如西南非洲、太平洋岛屿等。 德国殖民西南非洲时,如果你看他们的财政收支,其实是亏本的。以纳米比亚为例,因为大手笔修建铁路、公路、码头等设施,亏损最高的年份超过一亿马克,但德国政府为什么不放弃这个殖民地? 一是因为民族自豪感,二是因为国会议员们是赚的。 殖民地亏损,损失的是德意志帝国的财政,但在殖民地搞矿业,承包基建的议员们,却赚得盆满钵满。 他们是这个国家的主人,是真正有影响力的人物。 凡事要抓住重点。 即便未来安南人造反,朝廷派兵镇压,军费开支浩大,入不敷出,严重亏损。只要大夏的顶级豪门依然能在安南赚钱,那么他们就会推动朝廷持续派兵镇压,绝不放弃。 反正军费是全国老百姓承担,商业利润却是自己的。他们会怎么做,很明显了。 如果你觉得对老百姓有所亏欠的话,那么邵树德还有一招:公开发行一部分股票,让更多的人也能分润好处。 而且这部分股票的发行,他会亲自监督,不会让官僚们搞出半夜发行的闹剧。 历史上沙俄在中国成立华俄道胜银行,按照约定,是需要公开发行的,让中国人也能分润好处。俄国人同意了,但他们把发行地点放在彼得堡,还是半夜,只卖了几个小时,随后便宣布没有中国人购买。 巨大的利益面前,官僚们是真的干得出这种事! “朕用兵三十年,无往不胜。弄出的各种新东西,都有大利。”邵树德转过身,用一种极其自信乃至自负的语气说道:“跟朕作对的,家破人亡。跟着朕走的,富贵已极。内务府的好处,将来大伙都可见得。朕从不吃独食,好处是大家的,朕只取一份。大伙跟着朕这么多年,风里来雨里去,子子孙孙安享富贵,人之常情也。好好做事吧,三月之后,大军出动,征讨渤海,这是内务府第一笔真正的大买卖。朕只演示一次,大伙好好看着,不要眨眼睛。” 众人闻言皆笑。 圣人的话,大伙信了七分。他从不大言,信誉卓着,跟着他往前走就是了,不会吃亏的。 第十一章 出征前的二月 正月过后,各部衙门的工作节奏陡然加快。 主要是各支部队的换防以及后勤物资的准备。 因为蜀中发生叛乱,甚至有蜀兵参与,龙骧军自龙剑诸州南下镇压,暂不调回。 远征一整年的天雄军返回河南府休整。 戍守镇州、北平府的突将、经略二军返回陕虢、河阳休整。 接替他们的是铁林、武威、控鹤三军。 天德军亦调来北平府,准备随征。 保宁军东调,镇守沧州。 横野军自营州返归,南下镇守岳州。 发关内道、直隶道州兵两万人入河东戍守。 …… 命令一下,羽檄飞驰,各支军队开始了紧张的调动,一副大战将来的模样。 邵树德则在二月初二参加了春社节,与民同乐,刷一刷存在感。 “陛下,今年可还要征发河北百姓?”穿着白鼬皮大衣的陈诚在人群之中十分耀眼。 “怕是免不了。”邵树德在村头停下,看着正在春耕的百姓,若有所思。 耕牛还是不足啊。 打契丹,确实得了很多牲畜,其中至少有四十万头牛。但很遗憾,基本都是肉牛,除了产奶、造粪之外,没有太大的用处。 小牛犊子倒是可以慢慢训练,但这需要时间,缓不济急,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话说除了民间自发训练、培育的耕牛外,司农寺也是一大耕牛提供机构。 他们对牛的育种有好几个方向:产奶、产肉、拉车、耕地。 后两者的用途很相近,其实是一种。 就在去年的时候,他们培育出了一种牛,体型不是很高大,但脾气温顺,挽力强劲,耐力十足,是上好的耕牛种子。这会还在继续培育,已经很接近成功了。 一旦培育成功,就会慢慢繁衍种群,然后向全国推广——当然,这是旱地耕牛的亚型,如果是南方水田,还得培育水牛。 总之,育种是一个系统性工程。需要长期、耐心的投入,也需要一点点运气。而一旦成功,对社会经济的推动作用十分巨大。 社会的进步,本来就是靠这些一点一滴汇聚而成的。急不得,快不得,最需要的是长期的规划和充足的耐心,投资到位、方向正确之后,事情就很简单了:做时间的朋友。 “拜见陛下。”正在田里忙活的众人,看到身着龙袍的邵树德后,纷纷拜倒。 “起来吧。”邵树德虚扶双手,道。 众人陆续起身。 “去岁可曾随军出征?”邵树德站在水渠边,远远问道。 已经有侍卫越过水渠,来到了田间。他们手里捧着一些绢帛,算是赏赐。 邵圣出门,从来不和人白扯,该砸钱就砸钱,大家都开心。 田舍夫们收下赏赐后,自然千恩万谢。 侍卫也不离开,就站在田埂上,状似无意地看着他们。 “陛下,我出征了,杀了不少契丹贼子!”一戴着耳环的大汉喊道。 “听着乡音就是亲切。”邵树德喜道:“勇士该加赏,再给一缗钱。” 很快又过去一个侍卫,将去年新铸的建极通宝送到了此人手上。送完钱后,他也不回去,就站在水渠边的树下。 “跟着陛下就是痛快。去年护卫粮道,与契丹几番厮杀,前后得杀了七八个人吧?到最后只认定了五个,晦气。这次算是把钱补上了。”大汉收了钱,还不忘抱怨几句。 邵树德哈哈大笑,道:“连土团乡夫都如此勇勐,契丹不败,还有天理么?” “陛下,今年打渤海,可能带我去?”大汉又问道。 “去年你出征了,耽误了农事,今年却不能去了。”邵树德笑道。 大汉懊恼地连跺两下脚,然后蹲在地上,一副难受至极的模样。 邵树德笑了笑,又看了看已经翻开的土壤。这片地好像撂荒很久了,重新开垦不容易。田里可能遗留了很多草籽,这些都会影响收成。不过有失必有得,长久没种粮食,地力得到了很好的恢复,收成也不会很差就是了。 邵树德走了几步,见到一少年,问道:“你何名?去年可曾出征?” “王人耶律全忠。去岁出征了,亦有斩获。杀了一契……奚人。”少年答道。 “壮哉!”邵树德记起了这个少年,好像是余庐睹姑的家仆之一,还是他赐的名字。 于是饶有兴致又多问了几句,得知少年还在积极读书,准备考进士时,赞叹更甚。心中暗想,只要他“进了投档线”,高低也得把他给录取了,做个典型宣传,让契丹人也看看,在大夏的框架内,你们也是有出头之路的,无论是习文还是练武。 走过这个村子之后,邵树德又喊来了内务府的几位官员:府监野利经臣、少监赵植、少监张筠、府丞何允廉、府丞储仲业、虞候周知裕等。 “今年伐渤海,内务府需组织一批人手随驾。”邵树德说道:“营田署的人负责皇庄选址,虞候司挑选少年,织造署考察皮货、药材,航运署也不能落下。” “陛下,可是要航运署去探查粟末水航道?”野利经臣问道。 “非也。”邵树德解释道:“打下渤海东京、南京后,你们和工部、将作监的人通力合作,建造船坊。” “是。”野利经臣应道。 最近他也做了一番工作,了解了一下渤海国的航运历史。 其实渤海的航海技术也不算差。他们多次自东京龙原府、率宾府南下,远航日本,交流十分密切——后世日本博物馆中,还藏有多件渤海国文物,都是两国交流的左证。 除了渤海官方外,渤海民间与日本也有交流。好的方面有,留下了文化、商业、宗教交流的佳话,坏的方面嘛,就是海盗滋扰了。 海盗主要是渤海国境内的二等民族黑水靺鞨。这些人航海技术还行,毕竟能跑到青州卖马的,肯定不算差。船只之间的差别就很大了,厉害点的海盗坐木船,差劲的海盗坐独木舟——一般是用桦树皮、兽皮缝制,简陋到极点,一个大浪就能打翻的那种。 商人、僧侣、海盗以及官方使团的主要出发地就在渤海的东京(珲春及以北)、率宾府(海参崴、双城子一带)。 野利经臣想了想,圣人大概是想在此修建船坊。 其实是个不错的选择。尤其是龙原府,乃渤海国东京,听闻户口十余万,相对而言是个富庶的地方了,能够撑得起一个大型港口。 在周围转了一圈之后,邵树德便返回了临朔宫。刚进交泰殿耍了一番,尚宫解氏来报:浿北土族悉数来京,愿献地归降。 邵树德大喜,问道:“解尚宫,汉时此地为何名?” “大部为玄菟、乐浪二郡。”解氏答道。 “令中书拟旨,置乐州。此为国朝正州,具体属县他们商量着办。”邵树德下令道。 解氏轻声应下。 女史拿来了笔墨纸砚,解氏当场书写——她写的是“中旨”,并不具备法律效力,必须到中书走一圈才能变成真正的圣旨。 其实问题不大。以邵树德现在的威望,此事已是板上钉钉,不可更改。 “还有何事?一并报上来。趁着朕还在京城,抓紧办理了。”邵树德轻轻把玩着肉玩具,说道。 解氏眼尖,偷偷瞄了一眼,但见月理朵侧卧在毯上,不着寸缕。 一道白线自上而下,消失在腿弯处,似已干涸。 她突然有些心酸。 做了宫官,可真是上了大当。无法嫁人,连与男人多说话都不敢。但她也是女人,华丽的裙服之下,那具熟透了的身体也需要抚慰。可到头来,还不如被掳来的契丹女子。 “陛下。”解氏稳了稳破大防的心神,道:“江州刺史周德威来报,杨吴似未死心,准备二度攻伐江西。抚州危全讽、信州危仔昌兄弟阴有异志,又对大夏不满,与杨吴来往甚密,甚至勾连杭州钱镠。又有号‘江右豪杰’彭玕、卢光稠、卢光睦、谭全播等人,各自割据州郡,已历二十余年。这些人名为钟匡时下属,实则自专一方,心思难测。” “周德威还说了什么?”邵树德提高了声音。 平时挺机灵一人,怎么今日半天说不到点子上。 解氏心中一凛,连忙说道:“周将军请陛下授予他便宜行事的全权。” 邵树德的左手离开了玩具,拍了拍月理朵的肉臀,让她挪开点地方,然后摊开地图,仔细审视。 江西现在全是地方实力派。如果有外敌入侵,他们或许能短暂地团结起来,一致对外。如果没有的话,内部可能就要互相斗起来了。尤其是那个危全讽,其实当初与钟传竞争过江西权柄的,只不过没成功罢了。此时定然贼心未死,或有异动。 “月理朵,你也听了半天了,可有什么见解?”邵树德问道。 邵树德都这么问了,月理朵自然无法“装死”。只见她支起娇躯,露出无限美好的上半身,皱着眉头看了看地图后,道:“陛下可信任周德威?” “谈不上信任。”邵树德说道:“但外系将领中,若说谁最不可能反,大概就是他了。” “那么可信任周部军士?”月理朵又问道。 “周德威善抚军。他的部属,好像甚少反对他。”邵树德说道:“朕明白你的意思,说到底还是信不信任周德威这个人。” 说到这里,他沉吟了一下。 周德威手下只有八千人,他有那么大的信心,一口气扫平整个江西?可能吗? 如果操作得不好,吃点败仗,可能江州也丢了。 “妾听闻陛下将天下武夫分为甲乙丙丁四等,对晋兵的评价还不错。”月理朵说道:“周德威既然能笼络军士,那就放手任他施为好了。陛下掩有大半个天下,即便江州丢了又如何?” “如果可岚军据江西而反,怎么办?”邵树德问道。 “那就征讨。”月理朵的脸上居然浮现出了几丝杀气,但配上她光熘熘的身体,颇有几分滑稽的意味。 “真是女中豪杰,赌性这么重。”邵树德笑道:“不过你说得没错。朕有大半个天下了,即便看错了人,赌输了,也无伤大雅。那就任命周德威为江州防御使,可便宜行事。” “还有何事?”邵树德看向正奋笔疾书的解氏,问道。 月理朵已经被他抱入怀中,无意识把玩着。 “播州刺史杨端集数万人叛,巴国公高仁厚已自黔南班师,准备征讨。”解氏说道。 “杨端造反的原因是什么?”邵树德问道。 播州土官最初为罗氏,自唐代宗时就世掌播州。 大历五年(770),播州蛮叛乱。唐廷命驻守麻阳的军校罗荣带兵征讨,平定之——罗荣,太原府阳曲县人,当时正率军驻守黔中。 因此功绩,唐廷封罗荣为播州侯,世镇之。 罗荣娶赵郡李出身的李萼之女为妻,从代宗朝开始,一直到世袭到了僖宗乾符年间,已经传了四代人。 第四代播州侯罗太汪能力不行。南诏入侵之时,屡战屡败,后来播州蛮人首领杨端率军救援,大破南诏兵马。恰逢罗氏内部不靖,争夺权力,元气大伤,于是唐廷任罗太汪为播州蛮獠大首领,杨端为播州刺史,二人分掌播州权柄。 高仁厚自东川出兵征讨黔中后,杨端、罗太汪二人皆降,仍分任旧职。 “陛下,播州为朝廷正州。巡抚使赵观文欲调杨端改任涪州刺史,杨端遂反。”解氏说道。 “岂有此理!”邵树德冷哼一声,紧紧握拳,心中愤怒。 月理朵也哼了一声,面现痛苦之色。 “褫夺杨端本兼各职,任罗太汪为播州刺史,令其集结蛮兵,与王师会攻杨端。”邵树德下令道。 后世之时,播州杨氏自称汉人,邵树德还信了。但到了唐代,他发现这个身份很可疑。 杨氏分明就是当地土生土长的蛮獠,杨端的舅舅出身西谢,正儿八经的牂柯蛮。 相反,罗氏倒是脉络可寻,河东军校家庭出身。代宗之时,播州蛮叛乱,朝廷连遣二将,都不能平定,后来调了罗荣过去,他花费数年时间,开凿山道,剿抚并用,最终破敌。 罗荣有本事,但玄孙罗太汪就很差劲了。南诏入侵之际,屡战屡败,甚至弃城而逃,跑去泸州叔祖家避难。最后杨端挺身而出,设奇兵埋伏,大败南诏,积累了巨大的威望,顺理成章分享了罗氏的权柄。 这次杨端叛乱,真是昏了头了,以为自己很厉害呢? 但他忘了,罗氏统治播州八九十年,即便二十多年前被迫与杨端分享权力,但依然是唐廷敕封的播州大首领。 这次就让他尝尝表里夹攻的滋味。 “还有何事?”定下收拾播州杨氏的心思后,邵树德又问道。 “没了。”解氏答道。 “退下吧。”邵树德挥了挥手。 第十二章 出征前之二 二月其实还有很多事情。 首先便是两个女儿出嫁。 新密公主邵柳,出降鸊鹈泉庄敖。 邵柳是张全义、储氏之女,庄敖则是庄浪部首领庄浪伸的小儿子,刚刚接替亡父的位置,出任鸊鹈泉巡检使。 该部人口不少,接近十万,可拉出两三万兵马,是阴山西北、河西一带最大的势力。 为了娶回公主,庄敖献马千匹、驼五千、牛三万、羊二十万,消耗了不少家底。但这种政治联姻,无论对庄浪部还是朝廷而言,都有好处,因此势在必行。 庄敖的几个兄长,朝廷也帮他解决了:入朝当官——其实,既是帮他解决了麻烦,同时也是一种制衡。 临邛公主邵雁,出降可敦城浑长和。 邵雁是朱全忠与张惠之女,浑长和则是可敦城巡检使浑释之子。 浑部实力比较弱,被鞑靼劫掠了几次,如今还不到四万众,只能拉得出万骑。聘礼什么的意思意思就行了,邵树德也不缺这点财货。但只有一条,浑长和将来要继承可敦城巡检使的位置。 或许有人会问,如果浑长和还没继位就死了,或者继位后尚未有子嗣就死了,怎么办?唐廷的现成操作就在那,公主再嫁一遍就是了,反正必须是部落可敦,谁当巡检使无所谓,嫁过几个人也不是很打紧,这就是政治联姻的意义。 皇四子、齐王邵观诚的婚礼也在二月完成。 藏才王氏的部落有十万余人。王崇、王合、王备三兄弟一起送妹妹入京,奉上了大笔财货,牛羊杂畜计有三十余万,堪称自唐以来嫁妆最丰厚的一次了,比前唐宰相许敬宗将女儿嫁给蛮人收到财货还要多。 邵树德回赐三泉部钱万缗、绢帛十万、金银器千件,另有茶叶、瓷器若干。 这场婚礼轰动了整个北平府,不但百姓纷纷围观,就连尚未回返各地的官员、勋贵们也纷纷谈论,堪称标志性事件了。 京中有传闻,因病在家休养的枢密使契必章大发雷霆,将长子派回了柔州草原,清点自家财货,绝不能输给王合这个晚辈。 邵树德没出高价彩礼,就要收到高价嫁妆,目瞪口呆。 对这种互相攀比的歪风邪气,他只是软弱地斥责了几句,然后就闭嘴了。 有心人盘点了一下皇室子女,于是都把目光聚集在了江陵公主邵采薇身上。 听闻这是圣人最宠爱的女儿,今年十七岁,若娶回家,飞黄腾达不在话下。至于公主可能性格骄纵,颐气指使,这都不是事!就当养个妈了,能咋地? 办完儿子的婚礼后,邵树德便在交泰殿研究“世界局势”。反正解氏进去汇报时,经常看见圣人瘫在菩萨奴的臀背上,双手前捞,无意识揉捏着,大口喘气。 她有些忧虑,契丹胜利的契机,不会应在这两个女人身上吧? 阿保机没本事击败禁军,于是让妻子和姨姐千里送……借此谋害圣人! 好在圣人很快被“解救”了出来,因为月理朵怀孕了。 于是圣人真的开始认真研究起了国家大事,召见中书宰相、六部尚书、禁军大将甚至是内务府官员,商谈出兵细节。 在此之外,继续抓紧时间处理国中之事。 荆南镇献地撤藩的事情正在深入进行中。 南衙枢密使朱叔宗、枢密副使胡真二人联袂南下,安抚民心、收编士卒。 荆南镇所辖之荆、夔七州(今荆州、宜昌、恩施、常德及重庆东部那一片),统一划归湖北道。 荆南节度使赵匡凝袭爵寿春郡公,食封三千户,出任刑部侍郎——此职暂为遥领,赵匡凝暂时留在荆南,率军征讨朗州雷氏兄弟,继续为朝廷建立功勋。 匡凝之弟匡明没有太多功勋,但看在兄长的份上,得爵黄陂县子,食封五百户。 赵氏兄弟有这个待遇,已经非常不错了。若不是看在他们主动献地归顺,给南方诸藩做出了表率的话,是不可能得到这两个爵位的。 另外一件事情,兵部尚书杜让能薨。 邵树德令兵部侍郎王溥接替其位,辍朝一日。 杜让能一家给他做出了不少贡献。 杜晓、杜光乂二人一在中枢,一在地方,兢兢业业。 杜氏在后宫,齐庄之礼,淑慎有仪。 最关键的,人家在关键时刻给你带来了一大批得力的地方管理人才,在民间的舆论方面,也帮你美化了不少——名声好,自然更容易招揽人才,稳定地方。 关西那么安定,邵树德二十多年的苦心经营固然是最重要的因素,但京兆杜氏的鼎力支持也功不可没。 做人要讲良心,邵树德还是很承人家的情。 忙完这一切,就没太多事了。 他开始修身养性,与武夫们泡在一起。 ****** “此番出兵,攻灭渤海只是目标之一。”望京皇庄内,内务府监野利经臣召集上下开会。 “老夫会随驾,你们中的大部分人也会随驾。”野利经臣继续说道:“该提前做的准备,老夫先说下,你等若有不明白,可补充。” “其一,徐署令,蓬来镇船坊已经交船,你速速带人接收,采买好各类物资。平海军过来的五百人,全由你统带。最迟三月中,你部便扬帆出港,四艘船,还走老路北上。” “遵命。”前平海军副将、现内务府航运署令徐雄应道。 四艘海交快船已经造好了,即将接收。按照府监的意思,只是采买物资,然后沿着高丽东海岸北行,这就仍然是一次探险活动,而不是让他们上岸打仗,这就很好嘛。 当然真要厮杀也没什么。只是平海军不是传统的武夫,他们组建压根就没多少年,除了梁军黄河水师的部分人员外,绝大部分都是渔民出身,万事以和为贵,何必打生打死呢? 不说别的,去年捕鱼捕了百余万斤,卖了多少钱? 国朝最贱的是猪肉,在北都这边,不过一斤几文钱罢了,还经常卖不完。 海鱼目前有(圣)人在力推,价格处在一个很高的位置,一斤能达到三十钱以上,去年拿出二十万斤出来卖,全部销售一空,总收入七千多缗,平海军士卒一人分了半缗钱。 说实话,大伙热情高涨,都说去年为了转运物资,没来得及捕鱼,错过了很多机会,今年争取捕鱼二百万斤以上。 如果圣人不再给他们派发军事任务,那就真的太好了。他们一窝蜂全去捕鱼,只要能卖得出去,有多少捕多少。 这是军赏之外的收入,可不比打仗强多了?渔民嘛,天生就爱捕鱼。 “其二,周虞候,你从汴州沙海、福源池、牧泽,德州无棣,北平望京五处皇庄,挑选枪棒得力之少年五百人,发给器械,押运粮草北上。至沉州后,粮草与供军使衙门交割,随后就地操演、整训,等待命令。” “遵命。”虞候司虞候周知裕应道。 虞候司现在有好几个虞候,但还没有都虞候。府监这般设置,摆明了是让大家竞争,最后挑选出一个都虞候。 目前看来,他好像处于领先位置。 周知裕觉得这是正常的。汴州三处皇庄,少年们都快被他操练哭了,但各种军事本领突飞勐进,服从性也非常好。 周知裕觉得,再给他五年时间,这帮少年的实力将堪比州兵——战斗力肯定是比不上禁军的,因为他们终究要种地放牧,不是职业武人。 这次带五百人随军,他也弄不清楚是为什么。应该不是让他们去打仗,莫非是去搬运财货?有这种可能。 他不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也懒得去打听了。府监既如此吩咐,执行就可以了。 “其三,李署令,织造署拣选工匠二十、学徒五十,一同随军。”野利经臣又道。 “遵命。”织造令李瓒应道。 李瓒是禁军大将李忠之子,国子监毕业,荫官出身,在太仆寺干了两年后,又到少府干了一年,随后出任内务府织造令,正七品上。 像李瓒这类勋贵子弟,内务府中还有几人。整体水平尚可,毕竟从小经历了完整的教育,同时精神面貌还没到堕落的时候,还是可以胜任工作的。 李瓒其实知道点什么。 带工匠学徒过去,就是为了皮裘之事。只是,渤海国还没被攻灭,就已经被判了死刑么?万一大军久攻不下,无奈班师,岂不让人扫兴? 但他和祖父李延龄一样,对战阵之事不是很精通,圣人这么有信心,那应该错不了,做好准备即可。 “其四,营田署……” 会议开了一整天才结束。 散会之后,野利经臣让人给他捶捶腰、揉揉肩膀。 年纪大了,身体吃不消。 没藏庆香那个老东西,死了好几年了。以前总觉得他很碍眼,这几年倒是愈发想念。 征渤海国,内务府居然也要大动干戈,精兵强将抽调一空,连他自己也要随驾。圣人到底想做什么? 是,即便是他,也不是很清楚圣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前天入宫面圣,顺便和女儿凌吉见了见面。据女儿所说,圣人有一次在她那里过夜,提到过要在“渤海商社”安置武夫之事,但没多说,她也不知此为何意。 渤海商社?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野利经臣琢磨了整整两天,不得其解。 武夫愿意去商社干?可能吗?哪个商社养得起? 想不通也就不多想了,谜底最终会揭晓,静观其变即可。 第十三章 启行 “殿下,该启行了。”建极八年三月初五,北平铜马坊内,翰林学士、护圣郡王傅张策轻声提醒道。 张策,敦煌人,今年四十五岁。其父张同曾为唐谏议大夫、商州刺史。 策尝为韩建幕僚,行事恭谨有法度。韩建担任直隶道巡抚使后,准备任用张策,但他婉言谢绝,参加科考,于七年前考中前唐最后一届进士。 高中之后,历任台阁,还算清贵。 此番护圣郡王之藩,考虑到他只有十二岁,必然需要继续接受教育,因此邵树德下令招募王傅。 很尴尬,有学识、有名望的人不愿意,愿意的人水平又堪忧。 邵树德本打算就此作罢,让八郎过两年再去之藩,但赵玉坚持。从去年开始,她的身体就不太好,心中忧急,盼望着儿子赶紧之藩。 邵树德怜惜她,同意了,然后选派了张策作为王傅,前往护圣州西密县继续教导皇子学业——你们都不愿意是吧,那我可要点名了。 王府典军,也有了人选:濮州军校西方邺。 邵树德在营州时听过这个名字,亲自考察一番后,觉得他武艺、军略都还可以,于是赏赐了不少财物,又自掖庭中挑选了两名王镕姬妾,一并赏下去。 王府最初的军队有千人,从禁军及各路杂牌中招募,同样响应寥寥,最后只得了四百多,还尽是年岁四十以上的老兵。于是他又从陕州院抽调三百新兵,从北平宫城工地上拣选了两百多役徒,凑足千人。 至于其他左官,也一一配齐,只不过水平就没张策这么高了,多是州学或国子监学生。 邵树德甚至提前给八郎说好了一门亲事:西河宋氏之女,严格来说,算是中书侍郎宋乐的侄女。 做爹的安排到这份上,已经仁至义尽了。 “好。”邵端奉留恋地看了一眼宅邸,怏怏不乐地回道。 这处宅邸并不是王府。 与长安、洛阳一样,朝廷在北平也手握不少宅子,或给皇子、公主居住,或给宰相高官居住,都是临时的。 邵端奉在这住了一年,对宅子其实没太多感情。他真正留恋的,还是中原的花花世界。 如果有选择,宁可不当那个什么护圣郡王,也要赖在中原,但他没有选择。 “唉!”张策看了也心有所感。 护圣郡王留恋中原,他又何尝不是呢?只不过他出生在敦煌,小时候有过在“艰苦地区”生活的经历,对去护圣州没有那么强烈的抵触心理罢了。 看圣人的做法,将来估计会好好开拓辽东道。一旦有了起色,护圣州也会得到发展,他的子孙生活在那里,应该不会太差。 即便辽东道没有起色,其实也不打紧。护圣州离营州、濡州也很近,它将来繁荣与否,可能与这两地关系更大。如果运气好,护圣州还能成为中原、草原之间的连接点,靠商业撑起一个较为繁荣的城市,那就足够了。 当然,以上都不是关键。 张策最看重的,还是圣人对他的愧疚心理。 是的,圣人知道大伙都不太愿意去草原当官,强行指派了,心中肯定会有愧疚。这份愧疚之情,可不得了!说句极端点的话,关键时刻或可保命。 臣子,最难赚到的不是官爵,而是与君王的情分,这是无价的。 仆婢们很快收拾好了家伙什,足足上百车。什么都有,下到吃食、衣物、书籍、日常用品,上到武器、铠甲、帐篷甚至是家具,包罗万象,几乎可以开商铺了。 张策知道,这些都是赵贵妃遣人送来的。 看着一些制作精美,甚至堪称奢靡的用具,张策只能叹息。 旁的时候,他可能还会劝谏一番,但都这时候了,他张不了口。 己时正,一切收拾停当,车队缓缓启行,出南门之后,又停了下来。 “参见陛下、贵妃。”张策上前两步,躬身行礼。 “免礼。”邵树德的目光越过他,看向儿子。 “阿爷、阿娘。”邵端奉下了车,走了过来,欲言又止。 赵玉有些病恹恹的,披着一件狐裘,站在寒风中看着儿子,同样欲言又止。 回乐公主邵果儿、江陵公主邵采薇也上前见礼。 “好好去吧。”邵树德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道:“男儿志在四方。护圣州数万军民,都在你的治下。一定要用心,看着他们的生活一点点好起来,所有人都对你发自内心地崇敬,这种满足感,什么都比不了。” 比玩女人还让人着迷!邵树德心中默默补充了一句。 “儿谨遵父命。”听邵树德这么一说,到底是少年心性,邵端奉的心情莫名得好了起来,脸上也有了点笑容。 赵玉上前两步,将儿子搂入怀中,颤抖不已。 邵果儿暗暗叹息。 在母亲心目中,嗣武、采薇、端奉三人的重要性,比她强多了,一如贺公雅与邵树德在母亲心中的地位。 “豹奴身体好些了么?”邵树德敏锐地注意到了大女儿的情绪,关心地问道。 豹奴是他的外孙,最近偶感风寒。他遣了太医前去诊治,开了几副药。 “已经好多了。”邵果儿脸上的表情生动了起来。 她看着父亲,暗想这心思竟比妇人还细腻,怪不得能让母亲一点点忘了贺公雅,对他死心塌地。光靠权势,可做不到这一点。 “那就好。”邵树德松了口气,笑道:“待朕班师回来,再给你带几盒渤海珍珠。” 邵果儿掩嘴而笑,点了点头。 邵树德又看向八郎邵端奉。 只见他擦了擦眼泪,与母亲告别,然后又走到邵树德身前,道:“阿爷,儿一定治理好护圣州,让当地百姓都崇敬我。” 张策闻言,捋须而笑。四十多岁的人了,心底竟然涌出一股冲动。 蝇营狗苟大半辈子,是不是虚度年华了?早年读的诗书道理,是不是全扔在社会的雨雪风霜里了?本心,竟然还不如一个少年坚定,惭愧啊。 邵树德亦笑,让人牵来一匹小马,道:“你十二岁了,已是男儿。草原不怜悯弱者,不可怜没本事的人,想让百姓过上好日子,那当然好,但首先得让他们服你。来,骑上这匹马,一路去到护圣州。” 热血少年被忽悠地找不着北,大声应下,熟练地翻身上马。左右寻了寻,居然没看到弓梢、刀剑,顿时有些急。 邵树德哈哈大笑,赵玉也破涕为笑,一时间倒冲澹了离别的愁绪。 ****** 北平东南会川乡邓村,吕兖也告别了家人,跟着一群德州来的土团乡夫上了路。 “全忠,这次本不用征你,我将你报上去,可曾怪我?”坐在一辆粮车上,吕兖问道。 “先生是有大学问的,跟在身边学习,挺好的。”耶律全忠答道:“况且,此番跟着算账,倒也没什么危险。” 吕兖颔首而笑,道:“古来征战,首重军粮。今后你即便当了官,也要学会算术,不能被猾吏给蒙蔽了。” “是。”耶律全忠恭敬应道。 他是苦孩子出身,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富家少年。计毒莫过于断粮,行军打仗,最重要的也是粮草。治理一方的时候,大部分的工作,其实也是围绕老百姓的吃喝来做文章。吃喝不好,就有民变,就要造反。 此时的驿道之上,由远及近,目力所及之处,全是密密麻麻的车辆。 小车载粮二十余斛,大车载粮三十多,富饶的河北大地产出了最优质的粟麦,而今都一一送往临渝关外。 驿道旁侧躺着许多马车,粮食洒了一地,鸟雀欢快地啄食着。每见到人靠近,又呼啦啦飞去,但只在不远处盘旋,始终不肯离去。 耶律全忠看到了岳三郎。 他正在地里忙活,远远朝他招手。 他兴奋地回应了下,情绪突又低落了下来。 涂二家空荡荡的,柴门紧闭,不见人烟。地里也长满了杂草,显是许久没打理过了。 是啊,涂二去年死了。他还未娶妻,连个子嗣都没有。他一死,这个家就算绝户了。听岳三郎说,过阵子会有一批灵州来的移民,或许会有人占据涂二的宅园和田地吧。 耶律全忠又想起了自己,同样未娶妻,若他死了,连烧纸的人都没有。家里的房子、田地,大概也会被朝廷收走,重新分配给新来的关西移民。 这世道! “叮铃铃……”身后不远处响起了一阵铃铛。 耶律全忠转过头去,却见一群蕃人模样的汉子,挎着弓刀,兴奋地东行。 马鞍旁边,似乎还挂着许多食水。 自备粮械,随军出征,这是尚未完成编户的幽州部落。 马铃悠悠,带着欢快的节奏,一如他们主人的心情。 唉,一拨又一拨的人出关送死,如涂二那般。 富贵那么好赚吗? 这次是打渤海,可是要攻城的,死伤可能比打契丹还大,而且大得多,不知道这些人兴奋个什么劲。 粮车上了一处高坡。 耶律全忠扭过头去,居高临下看了一眼后方。 好壮观的场面! 青黛色的幽州城墙外,旌旗林立,鼓声隆隆。 武士组成的长龙在缓缓游动,然后立定。风中隐隐传来喊杀声,气透云霄,连不远处的麻雀都被震慑了,吓得冲天而起。 驿道一眼望不到头,车辆也是一眼望不到头。 车辆旁边,灰黑色的人影起起伏伏,脚步不停。阳光偶尔洒落,映射出了一片刀刃的寒光。 有些性急赶路的蕃人骑士,直接从麦田里横穿而过。头人气得破口大骂,直接一箭射过去,吓得骑士又走回大路。 土团乡夫们互相聊着下流的段子,有时候甚至自嘲,出征回来后,突然就多了一个孩子,惹得众人哄笑不已。 其实也不是很亏嘛!女儿养大了,出嫁之前可以帮家里干活,出嫁时也能收一笔聘礼。 儿子那就更赚了,反正不可能给他分家产的,就当不要钱的长工呗。家里那么多地,还有牲畜要照料,忙都忙不过来,急缺人手。 耶律全忠其实很佩服他们。 在这个征伐不休的世道中,被锤炼出了强韧的意志,比契丹人还坚忍耐战,行走在路上,仿佛灰色的牲口般吃苦耐劳。 同时又具有乐观的品质。 年复一年的远征,无论结局是欢笑还是泪水,都默默承受了。有时候还能苦中作乐,开一些玩笑,维持着不低的士气。 阿保机败得不冤! 天空传来一阵雁鸣。 耶律全忠举头望去,目光仿佛附在了大雁身上,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苍茫大地上的一切,尽收眼底。 建极八年三月十五,铁林、天德、银鞍等军及蕃部兵马十余万,兵分三路:一路出临渝关东行,一路自檀州北上,一路过蓟州,经长夏宫东北行。 三路人马浩浩荡荡,遮天蔽日,以灭国的气势,杀奔渤海。 第十四章 大战略 大军出动后,邵树德稍晚了两天才起行。 带着一大堆随驾官员、宫人、侍卫,以及各类物资和专业人员——其中包括很多国子监数学、工学、医学方面的学生。 从人员配置来说,这不像是一次战争,更像是综合性的殖民开发活动。 有时候邵树德都怀疑自己,这样有没有必要? 唐代消灭高句丽之后,也只是把该国的精华人口迁走,然后在当地建立羁縻州。整个临渝关外,只有营州一个正州。但营州本身人口也很少,大部分还是靺鞨人、契丹人、粟特人、高句丽人。 营州与其说是大唐正州,不如说是一个大型互市场所和军事基地。 明代在东北的政策与唐代差不多。边墙以内直接统治,边墙以外羁縻之,你自己管自己,爱咋地咋地。 不是没有人建议过,对契丹、渤海实行羁縻政策。清点下户口和军队,给他们个官身,然后阿保机摇身一变成了大夏的官员,契丹兵也成了夏兵,不好吗?契丹人可不一定认你委派的官员,现在屈服,将来还会闹事,以后永无宁日,花费无数。 但他还是想试一试。 招抚、羁縻策略,固然有用,但人家将来就不会反了吗?自己管自己的情况下,还和内地没什么联系,不是说反就反? 再者,即便羁縻,也得给与内地联系紧密的人,比如自己的儿子。 “苦了那么多年百姓,朕也得亲征苦一苦,有些事,交给别人不放心。”行军休息途中,邵树德对陈诚、赵光逢等人说道。 但他这话很没说服力。 花枝招展的宫人在为他煮茶、准备点心,嫔御们在马车上默默等待,时不时露出娇艳的容颜。 一到休息时间,小黄门就支起帐篷,搬来桌桉、椅子甚至是床榻。想看书就看书,想吃东西就吃东西,想练武的话,直接去器械架上取用兵器。 如果累了,回到帐中舒舒服服睡个午觉——怀中搂着女人睡觉,哪怕什么都不做,那感觉也是相当舒服的。 年纪大了的邵圣,已经没有以前能吃苦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袍服放在哪个箱子里,每天都是衣来伸手,笑颜如花的宫人嫔御们为他打理好一切。 怪不得人人都想要富贵呢,这温柔乡里的日子,一旦享受了,就回味无穷。 “陛下,此番要防着阿保机偷袭。”陈诚说道:“臣觉着,去年阿保机败得太惨了,他为了挽回威望,定然要有所动作。” “他来不来,就那样。”邵树德说道:“待到五月中下旬,柔州行营严阵以待,阿保机不来则好,来的话,再叫他吃个大亏。” “陛下,七圣州新得之地,人心不附,还是要小心一点,可能会有人跟着作乱。”赵光逢跟着提醒道。 “无妨,他们跳出来,正好一并解决了。”邵树德说道:“七圣州肯定有心向阿保机,暂时蛰伏下来的契丹人,但去年都能打垮他们,今年照样破之。” 三人说话间,菩萨奴、月理朵姐妹俩已端着点心上来了。 月理朵已经怀孕四个月,小腹微微隆起。邵树德本不想带她东巡的,但考虑到阿保机可能会南下,他心中就像长草一样,又把月理朵带身边了。 菩萨奴这个女人其实很有意思,明明是草原人,但性情像汉地女子一样,甚至犹有过之,也是奇葩。 邵树德最初临幸她的时候,要死要活,眼泪流个不停。但最终还是被魔鬼的言语诱惑了,邵树德只说了一件事:你还年轻,却无子嗣,老了怎么办? 菩萨奴对孩子的喜爱是无法掩饰的。邵树德现在临幸,她已经不会再用手来阻挡了,其间的快感,不足为外人道也。 “此蕃亲征,阿保机不是重点。若仅仅是打仗,朕都不会来,交给符存审就行了。”邵树德说道:“朕有比打仗更重要的事情,二位要多多帮着参详。” “是。”陈诚、赵光逢二人同声应下。 休息结束之后,众臣散去,继续起行。四月十五日,经长夏宫,抵达了护圣州西密县。 ****** 邵树德站在草地上,看着蜿蜒流淌的少冷川(少郎河),心中满意。 他是第一次到这片,原本以为是个鸟不拉屎的沙地,现在发现水资源挺丰富的。 这条河怎么说呢,河床极不规则,有的地方很宽阔,有的地方又只有细细的一束。河水其实很浅,两岸有不少树林和芦苇丛。 许是来了大队人马,林中的鸟雀纷纷高飞,消失在天际边。 正在河边摸蚌的少年也作鸟兽散,躲进了树林内。然而他们的动作令侍卫们更加警觉,纷纷进入树林搜索,吓得他们大喊大叫,惊慌逃走。有那年纪幼小的孩童,甚至跌坐在地面上,哭喊不已。 邵树德看了哈哈大笑,让人给那些孩童赏些干酪、肉脯,再把他们送走。 “阿爷!”八皇子邵端奉从城内赶了过来见礼。 “现在有几户百姓耕地?”邵树德问道。 “缘河开垦者计有两千三百余户,约九百余顷地,今年还是糜子,已经下种了。”邵端奉答道。 “规模已经不小了。”邵树德很满意,儿子不是一问三不知,对封地的情况还是有所了解的。 “种植规模不要随意扩大。”邵树德说道:“可以改种小麦,但耕地千顷已经足够了,你们现在也没多少人。有没有询问过本地人,少冷川的河水有没有减少?” “问过了。”邵端奉说道:“都说近几年河水少了,有些沼泽干涸了,长满了草。” “雨水少了,种地也消耗了水。”邵树德点了点头,道:“先尽量维持住。如果有余力,可以建一个陂池。天,会越来越冷,雨也会越来越少,做好这个准备。” “是。”邵端奉应道。 邵树德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今天考校的两个问题,八郎都提前做了准备,很好。 张策应该也提供了很大的帮助,这个王傅的人选不错。 “陛下……”陈诚心有疑惑。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道:“先去那边坐下来,慢慢聊。” 他已委任铁林军军使符存审为沉州行营都指挥使,军务不用他操心,他的工作主要还是放在辽东的经济布局上。 宫人在地上铺好了帷幄、毡毯,邵树德、陈诚、邵端奉、张策四人相对而坐。 淑献皇后何氏母女起身行礼,然后招呼宫人给他们上茶。 陈诚对这个女人没太多好感。 水性杨花,贪恋富贵,为此不惜把女儿推入火坑。 有的人是没有选择,比如余庐睹姑、月理朵母女,有人则大有选择余地,比如张惠、储氏的女儿都得封公主,何氏其实也行。奈何,奈何! 不过他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厌恶,相反言笑晏晏,礼数做得很足。 “陛下。”茶点送上来后,陈诚清了清嗓子,道:“臣有幸恭聆陛下教诲,得知天气转寒,雨水减少之事。这十年看下来,冬日确实天寒,虽偶有反复,但比之十年前,终究是冷了不少。雨水亦是日稀,长此以往,或对农事不利。臣斗胆问陛下一句,若七圣州、渤海国这种苦寒之地,不再适宜居住,则何如?还有必要大动干戈吗?” “不至于此。”邵树德笑道:“再冷,也是可以耕作的。更何况这会离真正寒冷的时候,还有数十年。” 陈诚沉吟了下,又道:“陛下圣明,所言应当无差。不过,大军征伐,耗费无数,值得吗?” “陈卿当知朕意已决。”邵树德说道。 说完,又多看了一眼跟着他数十年的老伙计,暗道老陈一直是支持自己各项政策的,如今又找机会询问,看样子支持的表面下,心中还是有想法。 于是反问了一句:“而今北地户口不下两千万,陈卿觉得多久会翻一番?” “总要三四十年。”陈诚说道。 “三四十年并不长。”邵树德说道:“三四十年后,北地其实尚可维持。甚至七八十年后,也没问题。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朕总要想得长远一些。而今新朝肇建,勃勃生机,数十万将士横扫四方,未逢敌手。不趁此时多屯点地,更待何时?” 其实,这本就是邵树德真正的想法。 大夏有安定了二十年、人口不断增长的关西,有恢复了十年、人烟渐有起色的河南,还有保存了大部分精华的河北,这既是实力,也是烦恼。 武力和国力,很多时候没法兼得。 唐太宗有武力,但没国力,没法以千余万唐人强吃数百万人口的高句丽,于是只能迁移。 明万历有国力,但没武力,于是成就了老奴萨尔浒之战的传奇,辽东失控。 马尔萨斯陷阱的威胁,需要更多的资源来对冲,不然他的王朝会比其他朝代更早内爆。所以,邵树德决定更深入一层,趁着他掌握着历朝历代开国以来最强国力的时候,横扫四方,多占土地。正如他一直在趁着成本低的时候大修宫城一样,过了开国初期,很多事情就办不了了,或者即便办下来,也成本激增。 “另者,朕意欲控制草原,若无辽东在手,只有阴山,你觉得怎样?”邵树德又问道。 “如失一臂。”陈诚叹道。 “前唐之营州、安东都护府,多在辽南海边,地虽沃壤,然饱受北边辽泽之契丹、奚人的骚扰。朕在辽泽置七圣州,屏蔽营州、安东府、沉州等地的威胁,故得以放心开垦,百姓安居乐业。”邵树德说道:“又,大鲜卑山横亘南北,将永安宫、七圣州与西边的草原隔绝开来,此为一天然屏障。但七圣州和永安宫想要长期维持,必须背靠一个稳定的钱粮基地,就是渤海国了。” 渤海是一个半山半平原的国家。说来也挺有意思,其国南部多山区,但却偏寒冷,生活着不少内迁的“熟女真”,但纬度更高的兴凯湖平原,因为种种原因,气候相对温暖湿润,农业、渔业、畜牧业都更发达一些,这从后世考古遗迹就能看得出来——渤海国的城址分布,兴凯湖平原、绥芬河谷地明显更多一些。 但兴凯湖平原往北、往西,则是野蛮的“生女真”,这是一大威胁。渤海国当年将都城北迁,其实也是本着“天子守国门”的政策,勇气可谓上佳。 而这些生女真,或者说黑水靺鞨,其实也是大夏将来面临的威胁。 别看人家现在顺服,但时移世易,很难说的。 辽国初年,哪个生女真头领敢不跳舞?但末年的时候,阿骨打就不跳了。 “再说回方才的事。”邵树德说道:“朕想要提前圈下一大片地,无论是辽东还是南方,朕都要。开国时便有如此多户口的王朝,古来少之。如果这都不敢尝试,朕还打什么仗?干脆回家带孩子算了。” “陛下深谋远虑,臣不及也。”陈诚拱了拱手,道。 邵端奉在一旁面色凝重地听着。 这种大战略方面的事情,他半懂不懂,但感觉很厉害。同时心中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原来自己的封地护圣州,只是辽东、辽西的屏障啊。 想及此处,稍稍有些失落。 第十五章 抚慰与安排 建极八年五月初三,邵树德经捧圣州龙化县,抵达了忠圣州。 忠圣州领一县,曰静蕃县。 静蕃县并非去年大战中的静蕃寨,而是新设的县份,只是借了一个名字罢了。 忠圣州有五万人左右,以契丹为主,奚人其次,另有少量渤海、汉儿、鞑靼人。 该州尚未分封出去,理蕃院派了官员在此打理各种事务。邵树德带着三千宫廷卫士、五千余银鞍直抵达州城的时候,居然看到这些官员悄悄松了一口气。 “李主簿何故如此惧怕?”邵树德看着尚未完工的城墙,问道。 “李主簿”名为李严,本在营州为官,后调入理蕃院系统,担任主簿,又被派到忠圣州来处理民政事务。 “回陛下。”李严答道:“忠圣州有近万户百姓,除缘城开垦的渤海、汉儿之外,其余皆是逐水草而居的部落之民。部落之制,本就有头人、酋豪,而今互不统属,故相安无事。臣所担心者,部落无主,久之便会互相吞并,形成大患。” “可有苗头?”邵树德问道。 “尚未有此苗头。”李严回道:“臣所忧者乃将来之事。” 邵树德点了点头。 其实,契丹八部的草场早就被他划得七零八落了。 罨古只、辖底二人各领一块,七圣州一块,永安宫一块,另有少部分被划入了营州、濡州境内,分得十分细碎。 正如耕地是中原百姓的生产资料一样,草场就是草原牧人的生产资料。划分得越细,单个实力就越弱小。实力越弱小,就越难以反抗。 但还是要有居安思危的概念。 如果天降勐人,一统七圣州、永安宫及两个小契丹部落,朝廷就不得不发大兵征讨,花费甚多。 而要减少这个可能,就要严防死守七圣州内部,尽量让其原子化,不能出现武力、威望远超同侪的勐人。 李严所担忧的,其实就是这个事。忠圣州现在连个主人都没有,这就给了很多人不该有的野心——大位空悬,岂不是我有机会?这么想其实也是人之常情。 “契丹人刚逢大败,短时间内不至于有人作乱,不过卿所忧之事,却也是事实。”邵树德皱着眉头,慢慢踱步。 因为风俗、文化和生产模式的不同,七圣州说起来和黔中的牂柯蛮、昆明部落,五管的蛮、俚差不多,本质上都是世袭土官统治。 他们注重血统,上下等级森严。比起此时中原的风气,犯上作乱的可能性要小多了。 当然,也不是没有例外。 西谢蛮是怎么变成西赵蛮的?赵君道作为下属,可不就犯上作乱,抢了谢龙羽后人的土官位置么? 再近一点,还有乾符年间杨端趁势而起,意欲抢夺统治了播州四代人的罗氏家族基业这种事。 但整体来说,还是偏少的。统治结构比较稳固,奴隶生来就是奴隶,贵族生来就是贵族,洗牌的机会相对较少。 但正如中原那句老话,“尊位不可久虚,万机不可久旷。”你要断绝那些部落实力派的念想,让他们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当上大夏郡王。 想到此节,邵树德觉得捧圣郡王府、奉圣郡王府的组建速度要加快了。王府暂先设在北平或洛阳,捧圣州、奉圣州的契丹大小头人们定期入京,让他们知道谁才是主人。 但这有七个州呢…… ****** 另外一边,月理朵带着女儿耶律质古在河畔散步。 五月的辽泽百草竞发,春光烂漫,处处洋溢着芬芳的味道——呃,或许还有牛羊粪便散发出的异味。 河对岸,余庐睹姑、萧重衮母女正在采摘野花。她们与月理朵母女对视了一下,又很快移开了视线。 河畔还聚集了一些牧人,看到月理朵和余庐睹姑时,纷纷拜倒行礼。 见小姑子不说话,月理朵叹了口气,说道:“都起来吧,最近过得可好?” 她已经怀孕五个月了,肚子根本隐藏不住。她也没打算藏,就大大方方站在那里,看着所有人。 在场的都是有点身份的酋豪,没人傻到认为月理朵怀的是阿保机的孩子,只可能是无上可汗的种。 这对有些人来说感觉很耻辱,但对刚刚经历失败的大部分人而言,似乎也没什么。草原就是这么弱肉强食,若打败阿保机的不是邵树德,而是耶律辖底,他一样会把这个侄媳妇给娶了。 “月理朵,我们日子还过得下去,就是对前途有些担忧。” “阿保机会不会回来?” “迭剌部被分得七零八落,很多人下落不明,是不是死了?” “罨古只、辖底到底怎么想的?他们会不会站出来?” “现在有哪个地方可以跑?” …… 林林总总一大堆问题。余庐睹姑听得眉头直挑,用审视的眼神看着月理朵,心中暗暗窃喜。 这骚蹄子,以往在部落里都是不怒自威、一本正经的模样,让很多人顶礼膜拜。现在么,居然那么会魅惑圣人。再这么下去,圣人怕是都要与她一起过夜了。 “七圣州之建置,不容更改。”月理朵说道:“迭剌部已是过眼云烟,不可能再出现了。败了就是败了,自古以来,草原上的部落旋起旋灭。迭剌部存在一百多年,消失了也很寻常。从今往后,只有各个氏族,没有部落了。” 此话一出,尽皆默然。 月理朵这话,肯定不是大家想听的。但也是实话,让人直面血淋淋的事实,肯定不太好受。 “忠圣州四面皆是夏土,能往哪逃?”月理朵又道:“你们其实无需过分担忧。辽泽的天还是那么蓝,水还是那么甘甜,每个氏族都有自己的草场和牛羊,好好过日子就行。无上可汗起于阴山,跟着他的党项、回鹘部落日渐兴盛,他们有漂亮的衣服穿,有酒喝,有肉奶吃。勇勐善战的儿郎,许多都当了官。这样的日子,需要担忧吗?” “真的没人能站出来吗?” “月理朵,要不你……” “阿保机真的一去不回了吗?” 众人不死心,继续追问。 月理朵遥遥看向北方,摇了摇头,道:“罨古只和辖底,今年或会与阿保机开战。大夏数十万禁军,那排山倒海的阵势,你们也见过了……” “阿保机来了又能如何?”月理朵轻轻抚摸着隆起的小腹,道:“只有羞辱罢了……” 氏族酋豪们顿时唉声叹气。 耶律质古听了,眼圈也有些红。 她转过身去,不想再看这些人,不意却迎来了河对岸表姐萧重衮冷漠的眼神。 “走吧。”月理朵扯了扯女儿,道。 安抚契丹人心,在护圣州、捧圣州的时候,她已经做过了。接下来去到别的羁縻州,大概还要继续。 她没有选择,更没有必要继续与契丹八部纠缠不清。 没有人知道,当邵树德拉着她一起登高校阅大夏禁军,看着那些杀气腾腾的武夫,听着他们山呼海啸的欢呼时,她浑身战栗,已然湿了。 与阿保机一起生下的三个孩子,现在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月理朵温柔地抚摸着腹中孕育的生命,信步远去。 ****** 五月十五,邵树德抵达了迎圣州,暂歇两日。 迎圣州领一县,即双辽县,户口与忠圣州差不多,五万出头。 邵树德在此接见了北上的沙陀三部酋豪。 沙陀人是去年九月以后东进的,大部屯于营州。为此,七县鸡飞狗跳,大肆征发百姓,与沙陀牧民一起抢割干草,同时提供了一部分粮食,让他们安然度过了冬天。 不过即便如此,牛羊依然有所损失,膘也掉得很厉害,今年势必要到渤海好好找补找补了。 “沙陀二十万众,本属三部,朕会给你们找三个好牧场。”邵树德拉着史建瑭说道:“今已寻得一处。” 说着,他让人拿来地图,指着鄚颉府西侧、大鲜卑山以东某地,道:“此处有去岁逃散的些许契丹部落,也有靺鞨人,你带沙陀部去征服他们,为朕修一宫殿,就叫永和宫。从今往后,你部就在此放牧,为朕监视黑水靺鞨诸部。” 邵树德手指的地方大致在后世吉林省白城市镇赉县一带,离礼圣州不远,是一处非常优良的牧场。除了气候稍冷之外,就草场质地而言,并不输他们原本的牧场,甚至更好。 “臣遵旨。”史建瑭没有二话,立刻应下了。 见他答应得这么干脆,邵树德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沙陀三部是义兄临终前托付给他的,如今他却想让这个部落来为他戍边。 威望未着,恩惠不显,可乎? “不会让你们白忙活的。苦寒之地,确实也有些辛苦。”邵树德说道:“朕会令人拨毛布二十万匹、杂畜三十万头,交予你部。朕的奴部,不会亏待的。侍卫亲军的升迁机会,并不比禁军少,以后你便知晓了。” 由奴部丁壮组成的侍卫亲军去年没参战,今年出动了。 除洪源宫调拨了数千丁壮前往沙州布防外,其余各宫选调两万人东行,统归符存审节制,已然快到了。 沙陀部是三部中实力最强大的一部,差不多有十万人,远超萨葛、安庆二部。他们去永和宫,当能保得那一片的太平。 “臣谢陛下隆恩。”史建瑭说道。 其实略微有些遗憾。在他看来,沙陀三部已经不是纯粹的游牧部落了,尤其是在吸收了大量粟特人之后,他们种地、经商、冶铁的本事也不赖。 就史建瑭本人而言,他也更喜欢中原的花花世界,更喜欢过汉人的生活,而不是当什么牧人。 “胡思乱想什么呢?”邵树德敏锐地发觉了他的小情绪,笑道:“永和宫宫监是流官,并非世袭土官。卿乃大将,朕还要委以重任的,先去永和宫干个几年,待时机成熟,便可回京。” 史建瑭暗暗松了口气,立刻道:“臣遵旨。” “替朕盯着点黑水靺鞨。”邵树德说道:“这些人野性难驯,恐不服王化,将来说不定是个麻烦,你多上点心。” 永和宫的位置在辽国时叫泰州,是契丹人与野女真的交界线。 渤海国被契丹攻灭后,北边诸府崩溃,黑水靺鞨趁机扩张,蚕食渤海北部领土,拓展生存空间。 这些人降叛不定,十分难缠。契丹人学渤海故智,在这里修建边墙堡寨,阻遏女真南下,泰州便是其中一个相当重要的据点。 在邵树德的打算中,原则上对黑水靺鞨实施羁縻统治,但也需要留驻兵力看守。禁军不可能在此驻防了,那么就需要像沙陀三部这样的编外力量填补空缺。 他现在把话挑明了,永和宫没别的任务,就是死盯着黑水靺鞨,不要让他们的势力南下,威胁到辽东道的核心区域。 “若有人敢作乱,臣定将其杀得片甲不留。”史建瑭一听有立功的机会,立刻应道。 “无需如此。”邵树德哈哈大笑,道:“前唐之时,黑水靺鞨屡屡遣使入贡,非常恭顺。你消灭了他们,当地还会起来别的什么部族。杀是杀不完的,令其恭顺即可。” 第十六章 小心行事 五月十八日,邵树德启程前往仙州。 渤海的战争尚未正式开始,江西的战争却已落下帷幕。 淮军兵分两路,二攻江西。 一路从宣歙出发,势如破竹,饶州兵大败,弃城而逃。 一路自长江入鄱阳湖,攻江州。 江州防御使周德威在城外玩了一把花活:先用羸兵主动进攻淮军,不敌败走,淮人追击,周德威率主力六千人设伏,半渡而击,大破淮人,斩首近五千级。 击败这一路淮人后,趁胜东进。江西各路兵马十余万也汇集而来,攻打饶州。 淮人士气已堕,遂退回宣歙。 周德威也是个狠人,当场与危全讽等人火拼,痛击友军,抢先拿下了饶州。 战事进行到这个份上,要说完全结束了也不对。因为危全讽、危仔昌等人明显没有死心,钟匡时也一再要求周德威将饶州交出,更大的战争风险还在酝酿之中。 邵树德在马车上摊开地图,仔细研究。 良久之后,下令:以李嗣源为饶州防御使,率部南下,增援江西战场。 靠周德威手下那八千人,显然有些应付不了了。 不过他们二人是平级,不设主将。怎么配合,自己商量着办。 “朕早年起兵时,本钱少,输不大起。”邵树德说道:“现在么,也就那回事。” 邵树德军事生涯中,唯一一场不能输的战斗,就是西征宥州拓跋氏。这场若输,即便能回到夏州,说不定也要被人借了脑袋。 再往后,他的容错性就逐渐增大,形势已经没那么紧迫了。 真要次次搏命,输一场就完蛋,那说明你必然要败,不可能赢,怎么折腾都没用,那还是趁早跑路吧。 说完,他从菩萨奴胸前抽出另一份军报,闻了闻后,哈哈一笑,慢慢看了起来。 菩萨奴腰很细,但臀很大,坐在车内,几乎将质古、重衮两个侄女挤到了角落里。 月理朵看了一眼姐姐,见她面色微红,感觉已经完全被驯服了。 昨日入帐,菩萨奴正与圣人在一起,她甚至听到“含住!不许吐!”之类的话,足见圣人对她的信任已经到了一个新的阶段。 堂堂契丹贵人、头下军州城主,私底下是这么一副模样,若让各部酋豪们知道了,怕是再没人还能对耶律氏、述律氏保持敬畏。 播州方向,杨端举兵叛乱,扼守险要地形,与王师对抗。关键时刻,罗太汪带着几个部落从背后偷袭,杨端气得吐血,大败而逃。 蜀军、蛮兵将播州城团团围住,连番勐攻。杨氏覆灭,已不可避免。 蜀地叛乱基本也平定了。 段凝亲自领兵,于成都近郊大败贼人,俘斩万余。随后追亡逐北,动作十分迅速,甚至没等到龙骧军南下就完事了。 陈诚在军报上写了批注,建议将段凝调回,邵树德许之。 立下了战功,有了威望的人,确实不适宜继续留在蜀地,虽然北边的龙剑诸州一直有禁军镇守。 这次叛乱,也给朝廷敲响了警钟。蜀地多年战乱,百姓困苦不堪,还要支持王师在黔中征讨,所费甚多。另者,朝廷已经连续三年在蜀中搜刮锦缎、铜钱、茶叶之类较为轻便的财货北运,以养洛阳禁军,稍稍有些过火了。 叛军中很多人本来就是蜀兵,若非实在不满,以他们并不算桀骜的本性,何至于此?如果再持续发生这种事情,正在黔中奋战的胜捷军估计也会士气大损。 所以,邵树德下令蜀中给复两年,缓一口气。 沙州那边的局势也稳定下来了。 赵王邵嗣武亲至,总督各路兵马,追着回鹘人打,小胜数场。但敌人其实并未有多大损伤,只是看到夏军不断增兵,不太好抢了,于是主动撤退。 “高昌回鹘,朕将来定要将其连根拔起。这些年来,坏了朕多少好事了?”邵树德舒服地枕在余庐睹姑的大腿上,说道:“在平定南方之后,朕就着手西征。这一次,朕要亲自去高昌,执其君长问罪。” 月理朵怀孕之后,有些嗜睡,这会刚有点迷迷湖湖,听到邵树德这句话后,陡然睁大了眼睛。 邵树德哂笑。月理朵根本就不像女人,对军国大事和权力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但邵树德知道,她确实是女人,包容得他很舒服。以至于在诊断出怀孕前,形状已经被彻底重塑完毕。 “陛下,西征之事,让禁军大将领兵即可。他们打了几十年仗了,熟稔军事,何必亲自劳碌呢?”余庐睹姑轻轻按摩着邵树德头部,劝道。 “你不懂。”邵树德叹道。 打卡这种事情,能对你说吗?西域陷蕃百余年,在此时的人看来或许不怎么样。可在后世之人看来,谁能想到,自唐失去西域后,一直要到清朝才能再夺回来呢? 差不多一千年的时间,历史给中国人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再者,关西也有些年没去转转了。 当年认识的父老乡亲还有几个在世? 小时候的玩伴还在吗? 绣娘过得还好吗? 黑渠两岸的果园,还那么茂密吗? 贺兰山的旧宅,还能看到豹子吗? 横山的夏天,还那么凉爽吗? 黄河,还是那般气势雄浑吗? 太多回忆了,他想在死前去看一看。 这是朕的江山! 不是充话费送的,每一寸土地都是一刀一枪拼下来的,一定要去看看。 “陛下……”菩萨奴也有些忧心。 “臀奴,你这么关心朕,朕很开心。”邵树德笑道:“无事,朕还能活五百年。” 一马车的契丹女人,各具风情,她们的富贵荣辱,确实都绑在邵树德身上。 但这些事情,又怎么可能在乎她们的想法。 男人,还能被玩物给羁绊了? “陛下……”车外传来储慎平的呼唤:“有沉州使者至。” “什么事?”邵树德换了一个舒服点的姿势,问道。 “沉州兴辽县已找到六处汉代古矿洞。”储慎平答道。 “让使者过来。”邵树德坐起身,吩咐道。 ****** 礼圣州西北百余里的草原上,两军厮杀不休。 阿保机站在山坡上,将整个战场尽收眼底。 亲军是能打的,大鹘军、小鹘军也很勇勐,还不到一个时辰,就将贼人冲杀得溃不成军。 山脚下又响起了一阵角声。 耶律羽之带着精选的五千壮士,换上了体力充足的战马,以一往无前的气势冲了上去。 阿保机知道,他胸中憋着一股气。 他的父亲偶思在北楼战死。 他未过门的新娘萧重衮被邵贼掳走,听说现在是个舞娘。 他的兄长曷鲁连战连败,意志消沉。 他还是个少年,不该承受这些。 前几日,阿保机听霫部贵人向他抱怨,羽之终日饮酒,还醉打新妇。 阿保机重重斥责了羽之。 这种事,在以前或许算不了什么。可现在不一样,契丹新败,需要着意拉拢霫人、乌古人,千万不能把关系搞僵了。 耶律羽之应该是听进去了自己的话。化悲愤为力量,带着五千壮士一路冲锋,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勇不可当。 生力军的加入直接奠定了胜局。 契丹人追亡逐北,大杀特杀,契——呃,也是契丹人纷纷坠马,死伤无数。 还有数百人没逃掉,被围在一处小高地上,破口大骂。 “跪地乞求大汗原谅者,可不死。”包围圈外的大鹘军士卒来回奔驰,用契丹语喊道。 “降了!降了!” “大汗莫要怪我,我也是被逼的。” “迭里特已经做了夏国的官,我们不从就得死啊。” “我降了,饶了我吧。” 瓦解军心的战术很奏效,只一小会,便有三百余人冲下了高地,口呼愿降。 涅剌站在高地上,目瞪口呆。 良久之后,他突然神经质般地笑了起来,道:“阿保机,收手吧。你没机会的。” 阿保机远远听着,眉头一皱。 “你有多少人?夏国有多少人?夏主压根就没把你放在眼里,他正调集兵马围攻渤海呢。你敢去吗?”涅剌笑个不停,眼泪都快出来了。 “契丹故地被划分了七个州,各有官吏。如今还人心不稳,你敢去吗?提醒你一句,你越晚去,机会越小。因为你最爱的月理朵正在帮夏主抚慰人心啊,哈哈哈!” “夏主吃着你的牛羊,睡着你的妻女,驱使你的奴隶去打仗,你怎么想啊?” “你没机会了,真的没机会了。如果现在投降,可能还会不——呃!” 说着说着,涅剌跪倒在地,口中插着一支长箭。 挣扎了一会后,终于不动了。 耶律羽之下了马,带着千余人冲了上来。 涅剌的部众毫无斗志,纷纷投降。 羽之快步上前,提着一杆狼牙棒,照着涅剌的脑袋狠狠砸下。 一下、两下、三下…… 直到砸得稀巴烂,他才稍稍止歇,大口喘着粗气。 涅剌,罨古只的外甥,死了。 “大汗……”海里来到了阿保机身旁,询问道:“罨古只没多少人,不如冲一把,抢了就跑?” “也好。”阿保机点了点头,把目光投向东南方高耸的山岭。 山岭那边,就是契丹故地了。 他的土地被人抢走了。 他的部众还在被人奴役。 月理朵还在受苦。 但阿保机是理智的,他压下了翻涌的情绪,补充了一句:“不要和夏人硬碰硬。能抢则抢,不能抢则走。保护好我们的草场和部众,别让夏人找到。他们在明,我们在暗,小心行事,就不会吃亏。” 第十七章 “五年平辽” 礼圣州镇安县城头,韩知古冷笑连连。 作为理蕃院主簿、礼圣州长史,韩知古深知自己已经没有后路,同时也舍弃了任何羞愧之心,面对契丹人的各种嘲讽、谩骂,他泰然自若,处变不惊,颇有唾面自干的风范。 礼圣州是有兵的,大概千余人,以大夏“退休返聘”的禁军老卒、郓州院新兵以及不愿当府兵的大同、清塞二军士卒为主。 韩知古以他们为根基,又征召了各个氏族丁壮万余人,在镇安县内外戍守——镇安县,就是原来的北楼,是礼圣州唯一的属县。 至于老弱妇孺和牛羊,早就已经趁夜向东转移了——这是在更北边放牧的契丹罨古只部用鲜血传递来的消息。 罨古只与辖底花费了很大代价,打探到了阿保机的牧场所在,于是兴冲冲地集兵过去。没想到高估了自己的实力,被人发现之后,痛打一顿。 辖底跑得快,率先熘了,损失不大。 罨古只就脱了一层皮,外甥被围,生死不知,部众死伤数千,实力大损。 消息传回来之后,韩知古当机立断,立刻组织人手,转移老弱妇孺和牛羊,同时征发丁壮,修筑营寨,牢牢钉在礼圣州这边,准备拖住敌人,争取时间——只要他们还在,阿保机就没有办法肆意劫掠,除非他不顾虑后路。 在刚刚下令转移的时候,不是没人反对。这才五月下旬,经历了一个冬天,牛羊刚刚吃了几口鲜嫩的牧草,缓过一点劲来,养了点膘,你就又要长途跋涉,不考虑牧民们的心情吗? 但韩知古的态度十分坚决。从中原过来的武夫也支持他,去年刚刚惨败的部落酋豪们不敢硬顶,捏着鼻子同意了。 这还不算,韩知古见他们不情不愿,动作拖拉,还亲自前去督促,口吻严厉,态度强硬,最终在敌人来袭前成功撤退,并遮掩好了痕迹。 现在么,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有道理的。舍不得坛坛罐罐,最终结果就是失去全部。 “贼人骂得越凶,越说明他们胆怯。”韩知古转过身来,看着身后诸多氏族的头领,说道:“阿保机,丧家之犬也。圣人已至扶余,铁林、天德、佑国、落雁、侍卫亲军次第集结,精兵不下十万,借阿保机几个胆子也不敢过来。柔州行营数万大军又虎视眈眈,阿保机拿什么来打?尔等有家有业,既已归顺朝廷,就不要想东想西了。记住,切勿自误!” “不敢!不敢!”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纷纷应道。 韩知古冷哼一声,不再多说。 他知道,礼圣州的主要军事力量还是降人,以述律、楮特及奚人为主。 在这种关键时刻,你必须支棱起来,越强硬越好。人就是这么贱,你好言好语,着意安抚、拉拢,反倒让人心中长草,举棋不定。你强硬一些,把后果讲清楚了,这些刚经历过失败的人,短时间内是不太敢反的。 当然,其中还有个度的把握,并不简单,一切全靠临场发挥。韩知古其实做得不错,准确把握住了契丹头人们纠结的心理,避免了一场混乱。 “呜——”吹角之声连连。 聚集在城外的契丹骑兵越来越多,守军在经历了最初的慌乱之后,渐渐平静了下来。 退休返聘的大夏禁军还是靠谱的。 他们的存在,极大安抚了人心。契丹人没有攻坚的决心和能力,他们也怕一旦死伤惨重,自己先崩了。 这就是麻杆打狼两头怕,比烂! “待到晚间,派人出城传讯。分两批走,一批向西,经仪坤州去寻梁都头,一批向东,去扶余府禀报圣人。”见契丹人没有主动攻城的意思,韩知古放下了心,吩咐了几句后,便下了城头。 接下来,他还要督促部分留守的百姓赶制箭失,准备修补城墙的材料——万一契丹人想不开,真的攻城了呢?有备无患总是对的。 同时,他也在努力分析如今的局势。 阿保机的南下,充其量只能算是劫掠。他应该没有与夏军决战的勇气,也就只能骚扰一下,捞点好处就撤。 圣人也是将他看扁了。只征发了部分营州蕃兵在草原上游荡,作为大军侧翼的遮护力量。再加上七圣州本身的驻兵,只要没有出现大面积叛乱,阿保机就没有任何机会。 相反,如果他犯点错的话,就可能被柔州行营咬住,再吃一次大亏。 吃亏之后,如果处置不当,或者损失太大的话,阿保机匆匆捏合的契丹残部、乌古、霫人的联盟,将又一次土崩瓦解,不复为患。 “我本是月理朵的媵臣,自该向月理朵效忠。我没有任何对不起阿保机的地方……”韩知古努力做着心理建设,心情平静,迈开大步走了。 ****** 五月底的时候,邵树德抵达了仙州理所扶余县,这将是他阶段性的驻跸之所。 也就在此时,他收到了七圣州及永安宫传来的消息,于是询问了一下月理朵的意见。 “陛下,阿保机南下,只是劫掠罢了。”月理朵说道。 “为何这么想?”邵树德问道。 “阿保机现在急需胜利来挽回威望,但又承受不了失败。”月理朵分析道:“因此,他一定会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战场走势,一旦见到王师主力,就会闻风而遁。反正这会他应该已经占了点便宜了,就此撤兵也能交代得过去。” “你真是看透了阿保机这个人。”邵树德叹道:“你若为男儿,海里什么的早就没位置了,都得靠边站。” 说完,他不再关注这个方向,找来陈诚、赵光逢等人,一边巡视仙州郊野,一边谈些沉州开发的事情——辽东道转运使张全义、仙州刺史韩从允也在场。 老张的工作能力没的说,那是顶呱呱的,邵树德很满意。因此,他让随驾服侍的储氏留在城中,不再露面,虽然老张可能一点都不介意。 张全义对仙州的开发主要集中在扶余县。去岁入冬之后,组织人手加固城池,修建了很多牲畜栏,同时清点各地物资,互通有无。 辽东有个特点,因为道路、水库等基础设施奇烂无比,夏天降雨较多,经常爆发洪水,淹没道路,因此下雪后的冬季其实承担了不少的运输任务。 这种奇怪的状态甚至一直持续到了伪满洲国时期。春天翻浆期到来后,道路泥泞,夏天又屡屡爆发洪水,因此干脆等到土地冻得坚硬之后再大肆运输——马车、牛车、雪橇、爬犁,有什么用什么,天然河道成了高速公路,比驿道还平整,也是一大奇景。 张全义清点各地物资后,不辞辛劳,组织人手转运。同时又整顿了各地驿站,甚至连渤海国时期的狗爬犁驿站都仔细考察了,试图重建,恢复运营。 开春之后,组织百姓进行春耕,这会已经下种,长出了春苗,看着就很喜人。 “陛下,扶余县本有耕地六百余顷,皆已下播。又有闲田千余顷,已播种三百顷。”张全义介绍道:“种的都是糜子,明年臣会让人试着种一些小麦。如果小麦不行,那就种黑麦。臣来之前,就让人从参州运了一批黑麦种子过来,挑的个大粒圆的种。司农寺也会运一批新培育的种子过来,大概七月到……” 张全义的介绍主要集中在农事上。看得出来,他很熟悉这些事情。 “扶余才这么点人,要种千顷地,忙得过来吗?”邵树德问道。 “陛下,昔年吐蕃人如何种青稞的,奚人便怎么种糜子。”张全义回道。 邵树德懂了。 吐蕃人种粮食,撒下种子后就不管了。 反正土地极多,广种薄收便是。平时放牧,八月秋收时男女老少齐上阵,突击抢收一把,能收多少是多少,一切随缘。 他们也不指望靠这些粮食活着,作为放牧所得的补充即可。你别说,对很多部落而言,这样做其实挺合理的。既比单纯放牧活得更滋润,收入更多,又比单纯种地抗风险能力更强,毕竟有两个收入来源。 “农事你看着办,朕信你。”邵树德说道:“干得好了,朕又何吝爵赏?” 张全义一听,满面红光。 他知道,文官想得爵位是非常困难的。即便是个县男,也要花费无数心血争取,多半还争不到。圣人既然开了这个口,那么老张家的机会就很大了,焉能不喜? 邵树德继续在田间闲逛着,随手拿起一把泥土,仔细看看。 好地啊,要把大自然的馈赠积极利用上。 “府兵可已开始分地?”邵树德又问道。 “已经开始,三月以来,已分了两千余人,建了三个折冲府。此事由秦王督办,臣只是配合。”张全义回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又叹道:“人不太够啊。” 天下武夫何其多也!要安排的府兵又何其多也!由此导致的问题就是部曲不够。 虽说大夏不是奴隶制,府兵的部曲也不是奴隶,而是庄客、佃户。但事实上,他们就是农奴。 法律上废除了农奴,难道就没有农奴了吗?沙俄告诉你不可能。大夏为了安置武夫,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产生了一大批事实上的农奴。 没人愿意当农奴。 去年击破契丹、渤海,占领沉、仙、瑕、桓等州后,这些新得之地上的渤海、奚、契丹、高句丽、粟特等各族百姓,基本都成了农奴,发给各个府兵当部曲。 但还是远远不够。邵树德甚至都要从中原想办法了,发配一批犯人,鼓励家属跟随,同时再把叛乱的魏博、西川、陇右等地的百姓强迁过来,作为府兵部曲安置。 甚至于,战场上抓获的俘虏,也全家迁移,想尽一切办法补充人口。 武夫实在太他娘的多了! 他翻阅典籍,得知七百万人口的北周,很长一段时间内,只有约4.8万府兵。如今他要安排多少?不下十万! 仔细算一算的话,好家伙,全渤海国的人贬为奴隶才够用。但这势必会引起动乱,导致东北局势迟迟不得安定。而动乱又会损失人口,加剧局势的恶化。如何操作,完全看官吏的水平了。 张全义,他行吗? “沉州发现汉矿洞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吧?给朕说说,怎么考虑的。”邵树德决定不再纠结这个事情,转而问起了开矿之事。 其实在后世的时候,就发现过鞍山一带的古矿洞,一共六处。最早的矿洞据说是秦代的,汉代最多。矿洞旁边,还发现了唐朝开凿的古井,矿洞内部,还见到了辽代的瓷器。可见自秦以来,这些矿洞的开发就没断过。 至于规模为何一直没上去呢?其实也很简单。东北地区的文明发展有一个十分恶劣的诅咒:人口周期性清零。 司马懿屠辽东,唐内迁高句丽人口,这两次都导致了辽东社会、经济的崩溃。 司马懿杀人固然不用多说,唐代迁的可是高句丽“上户”,也就是官员、文人、商徒、手工业者等等,基本上成功令其退化成蒙昧状态。 辽、金两代好不容易发展起来了,东北有了几百万人口,蒙古人又来了,杀戮一空。 元朝后期,辽东人口渐丰,然后又迎来了残酷的王朝末日,辽东十室九空,千里无人烟。 明末,又是一场残酷的杀戮,然后满清大举入关,关外又是一片荒芜。 这种人口周期性清零的事情,对一地的社会发展真的很伤,屡屡打断文明进程,甚至还大踏步倒退,能发展起来就有鬼了。 “陛下,缺人。”张全义回答得言简意赅。 “如果有人呢?”邵树德问道。 “还得等等。”张全义说道:“等粮食稳定收获个一两年,有了点积蓄,局势也稳定下来后,方可开矿冶铁。” “你是稳重的。”邵树德笑道:“其实,辽东盛产肉、鱼、皮子、山野货、木头,很不错了。如果有充足的人力,确实可以成为一块富饶之地。” “陛下,辽东最值钱的是土地。”张全义说道:“数千里沃壤,每年收获的粮食是海量,细水长流之下,什么都比不了。” “张卿果是干才,一下就抓住了重点。”邵树德说道:“好好干,让朕也开开眼,看看辽东的地能打多少粮食。” “陛下,只要能稳定个五年,辽东当可自给自足。”张全义满怀信心地说道。 五年平辽?邵树德哑然失笑。 张全义的话其实是有前置条件的。“稳定”、“安定”,纵观历史,大多数时候其实是一种奢侈品,也是有能力的国家所提供的主要服务内容。 辽东安不安定,全看这次打渤海打得如何了。 各军基本已经就位,都是精兵强将,士气高昂。渤海内部,其实也有人愿意投靠,优势在我。 第十八章 亡国之臣 海东青自由翱翔着,飞过山岗,越过森林,划过一片湖泊,出现在了雄伟的城市上空。 渤海国上京龙泉府。 渤海国祚二百年,上京作为都城长达一百四十余年,堪称临渝关外第一雄城。 是的,即便大夏在安东府、营州等地大兴土木,依然没有一座城池比得过上京的雄伟、壮丽与富饶。 外城周三十多里,已经超过了中原的汴州,与扬州差相仿佛。 一般而言,城周二十里是正常的州城大小。龙泉府城周三十余里,在中原已经是仅次于长安、洛阳的二线大城。 皇城周长六里,相当于中原一个县城大小。作为纯办公地点,上京皇城聚集了渤海国几乎所有的衙署,飞檐翘角,凋廊画栋,瑰丽威严。 宫城城周五里有余,再算上几乎同样大小的园林、液池,这个宫城也算有点档次了,不是什么草头王的宫殿,一般的割据政权,多半还没这么好的皇居呢。 渤海国二百年的积累与底蕴,恐怖如斯! 六月初五,渤海国主大諲撰、王后高氏至北苑踏青,随行的还有大量文武官员。 夏人大举进逼,战事极为紧张,天天都有坏消息传来,大諲撰也是烦闷得透了,故出城散散心。 与长安一样,上京也喜欢在城外搞一些禁苑,作为王家游乐、行猎之所。 北苑“北枕忽汗河(牡丹江),南抵王城,西濒大川(牡丹江),东可延至马莲河。” 其实就是牡丹江与上京城之间的过渡地带,地形开阔,濒山临水,风景优美。渤海国历代君王在此驰马游猎,策杖击鞠。同时,这里还是渤海禁军的一个重要驻地。 考虑到渤海人曾经去长安考察,绘制蓝图,然后依葫芦画瓢,建设自己的都城。那么北苑有了,肯定还得和长安一样,整个西苑出来。 事实上是有的。 上京城西面到牡丹江之间,有一片平旷之地,东西七八里,南北十余里,地貌多样。 据清代流放宁古塔的文人考证,西苑南缘是低山地带,北与北苑相连,中间是大片的森林、草场、湿地,偶有“石碛数区”作为点缀。渤海人将其改造为了兵营,其实就是上京西面的卫城,与都城呈掎角之势,屯驻禁军守御。 这片区域的西侧边缘,有石桥连通江中小岛。岛上建有亭台楼榭,装饰考究,金碧辉煌。 渤海国主有时候会宿于小岛之上,夜听涛涛江水、飞鸟野兽之声。有时候也会在此大宴群臣,留下了许多诗篇。 渤海,终究是个与高句丽一样文明的国家,并非野蛮人。 他们在东北的传统汉地之外——一般而言,自秦汉以来,汉人主要活动在辽宁南半部分,辽宁北半部分及吉林、黑龙江二省,极少涉足,视为蛮荒——创造出了灿烂的文明。 就文学、农业、冶铁、建筑水平而言,自辽至清,长达千年的时间内,可能是阶段性高峰了。至少,渤海国灭亡之后,没听说过这片区域有多少人会吟诗作画,钻研书法文章的。 今日大諲撰没了吟诗作画的兴趣,看着郁郁葱葱的树林,和野蜂飞舞的花园,他满脸阴鸷,一副愤怒、生气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王后高氏张了张嘴,想要解劝,终究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以裴璆为首的渤海大族成员左顾右盼,窃窃私语。 渤海国其实是典型的门阀政治,国中有二十八望姓,以大氏为首。 大氏之外,还有高氏、张氏、杨氏、窦氏、乌氏、李氏等“右姓”,此皆国中顶级门阀。 高氏是高句丽后裔,剩下的多为粟末靺鞨人取的汉姓。 渤海灭亡后,文明大踏步倒退,这些渤海望族的姓氏又经历了一番演变。 比如,张氏慢慢演变成了“章佳氏”,杨氏变成了“杨佳氏”,乌氏变成了“乌扎拉氏”,李氏变成“李佳氏”等。 “右姓”之外,还有次一等的姓氏,如贺氏、裴氏、崔氏、申氏、辛氏、文氏等,多为汉人,也有高句丽人,不过现在都是渤海人了。 门阀们的态度其实很微妙,这是渤海国主大諲撰苦恼的地方。 按照他的想法就是,“朕非亡国之君”,这些门阀都他妈是“亡国之臣”,搞得他想振作一番,都困难重重。 “战事紧急,一日数变,夏人已围东牟山、敖东城,诸卿可有良策?”大諲撰已经把鞠杖拿到手里了,又扔给了太监,愁眉不展地问道。 百官们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大諲撰脸上青气一闪,双拳已下意识紧握。 他今年刚满二十,正是不服输的年纪。在他看来,朝中非得好好整顿一番,多杀几个人,这些门阀们才会感到害怕,才能老老实实做事。 将宰相乌炤度下狱,一直是他的得意之作。不然的话,臣子们能这么听话? 王叔大澍贤也被他软禁了。 勾连夏人,欲效大门艺旧事,简直丧心病狂,杀之都不为过——事实上,大諲撰已经有杀他的冲动了。 不光杀大澍贤,连乌炤度也想一并杀了。 但他还没下定最后的决心。牵扯太大了,搞不好就要全线崩溃,众叛亲离。但那股杀意一直在胸中涌动,怎么都压不下去。 “陛下,臣请北狩。”见久久没有说话,裴璆无奈,只能站了出来。 “北狩……”大諲撰一拳擂在身旁的战马背上。 马儿吃痛,人立而起。大諲撰看都不看,怒问道:“能去哪里?” “东平府沃野千里,兵精粮足,可为长久之计。”裴璆说道。 “是啊,陛下。东牟、敖东两城守军士气低落,未必能坚持多久。一旦失败,贼军可就兵临忽汗海了。” “夏人多路进兵,确实很难防。” “扶余一路是主力,只要敖东城守住,就还有转圜之机。” “夏贼落雁军自鄚颉府东进,虽说是偏师,但挡得住吗?至于敖东城,我看要不了几天就没了。” “夏贼兵锋甚锐,不如避一避。” 裴璆开口后,其他人也参与了进来,七嘴八舌,但很明显都是没啥营养的废话。而且话里话外,都在支持跑路,这让大諲撰愈发难以忍受。 “够了!”大諲撰怒吼一声。 王后高氏紧紧抓着他的手,默默垂泪。 渤海五京十五府,其实大部分州县还在自己手里,怎么就要被人杀到王京来了呢? 真要论起来的话,还是去年的问题,甚至可以追朔到几年前与契丹的战争。 当鄚颉府、扶余府、束州被契丹夺占之后,中京、上京就已经暴露在敌人兵锋之下了。 而去年契丹被夏人击败之时,当真举国欢腾,人人皆以为可收复失地,以全西部防线。 但现实给了他们当头一棒,夏人悍然出兵,与渤海禁军争夺鄚颉府、束州,狠狠做了一场。而这一场争端,直接导致了两国的开战。随后,长岭府沦陷,西京鸭绿府也有不少州县被夏人夺占。若非冬日来临,大雪纷飞,夏人绝不可能就此收手的。 鄚颉府、束州的沦陷很致命,真的非常致命!即便是高氏这么一个妇人,也看出来了:经过了冬春半年多时间的调整,夏人兵分三路,其中路主力直取王都而来。 一旦让他们攻克敖东城,基本上就可直抵王京城下——敖东城,位于后世敦化市东南,曾为渤海国早期都城。 在敖东城西三十里,还有一座东牟山城,位于敦化市西南二十多里,大祚荣所筑,也做过渤海国都城,位于一座孤零零的山上。 这两座城池都是高句丽风格,采石筑成,十分坚固。城内有水,有粮草,不虞被人围困,理论上是易守难攻之处。 但是,城里面的人行吗?谁都不敢保证。 “渤海国祚二百一十年矣。”大諲撰看着勃勃生机的北苑,道:“多好的地啊。春天撒下一把种子,秋天一亩地能收一斛七八斗,比夏国的亩收还要多……” 群臣默默听着,裴璆则担忧地看着国主。 国主长于深宫妇人之手,从小锦衣玉食,没吃过苦,没打过仗,他知道如今面临着怎样的危局吗?别搞出什么不可理喻的事情啊…… “说来也是可笑。”大諲撰突然抽出腰间宝剑,道:“西京鸭绿府还在与夏贼厮杀,中京显德府在固守待援,东京、南京、率宾府、铁利府、安边府等各地勤王兵马次第汇集。五京尚在,诸卿为何都以为不能守呢?” “五京尚在啊!”说到这里,大諲撰显得有些怒气沉沉,提着剑质问群臣。 群臣仓皇躲避,生怕被国主一剑刺死。 “陛下……”远远匆匆奔来一绿袍小官,气喘吁吁。 “什么事?”大諲撰转过身来,看着他。 小官看着国主手里提着剑,心中一突,但还是硬着头皮禀报道:“怀远、安远二府来报,黑水都督府辖境内的土人大集兵马,似要南下。且有使者翻山越岭,潜入北边诸府,扇动各部叛乱。” 此言一出,正在躲避的渤海群臣也大惊失色。 他们还准备去招募黑水靺鞨御敌呢,结果你告诉我他们造反了? “噗!”大諲撰一剑捅死了绿袍小官。 “把十二旒、冕服都取来。”大諲撰抽出宝剑,掼在地上,道:“朕——御驾亲征。” “陛下不可!”众人纷纷惊劝。 王后高氏紧紧抱住大諲撰的大腿,泣道:“陛下,尚未到事不可为之时。怀远、安远二府还有兵将,短时间内无碍。敖东城也没那么容易被攻克,何至于此!” 王后也是急了,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大諲撰脸上坚毅的神情有些松动。 他又看了看文武百官们,见大伙都在劝,长叹一声。 其实方才他也是一时激愤,热血上头。被众人这么一打岔,觉得御驾亲征似乎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而且,万一他走后,有人把大澍贤放出来了呢? 想到此节,顿时就坡下驴,再不提御驾亲征之事了。同时神色阴晴不定,双眼下意识瞟向染血的宝剑。 第十九章 南北对进 符存审策马而前,细细看着东牟山城。 万岁通天元年(696),契丹李尽忠叛,声势浩大,武周屡战屡败,焦头烂额。靺鞨首领大祚荣、乞四比羽各领部众亡命东奔,保阻以自固。 简单来说,契丹李尽忠、孙万荣被逼反后,实力强劲,连唐军都没法对付,更别说靺鞨这些小体量的部落了,纷纷鼠窜各处,生怕遭受池鱼之殃。 李尽忠死后,李楷固率余众投降,武则天试图恢复辽东秩序,于是派楷固率兵征讨靺鞨。 李楷固先破斩乞四比羽,又度天门岭以迫祚荣。祚荣合高丽、靺鞨之众以拒楷固,唐军大败,楷固脱身而还,其帐下的契丹、奚人又降了突厥。 契丹一降,便将唐与靺鞨隔开了。大祚荣得到喘息之机,于是筑东牟山城,靺鞨之众及高丽余尽,稍稍归之。随后又遣使入突厥,互相勾连,算是站稳了脚跟。 从各种意义上而言,东牟山城、敖东城都是渤海人的龙兴之地。 如今被人打上门来了!二百多年了,东牟山城又一次遭到中原王朝大军的围困,及及可危。 渤海世家出身的守将文明奉惶惶不可终日,数次领兵出城,都被击破,前后损失三千余人。而今不敢出来了,只眼巴巴地看着东面三十里外的敖东城,指望他们出兵救援。 符存审却一点不急。 他先派安东府、沉州府兵及未及分地的清塞、大同等军士卒,打制攻城器械,日夜袭扰。又派铁林军一部东行,于山间设下埋伏,静待敖东守军来援。 围点打援么,把渤海国最后一点敢野战的军队歼灭,上京也就成了没牙的老虎,可随意炮制。 “大帅,贼人坚守不出了。我看此城地势险峻,攻之不易,不如留羸兵在山下守御,主力北去。”铁林军都虞候郑勇走了过来,建议道:“贼兵其实很弱,只需留两千精兵,伏于山林之中,便可叫下山之人有来无回。” 符存审听了,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骑着马儿,继续观察。 第一次统筹整个战局,他还是很兴奋的。 灭国之战啊,这是每个军事统帅都梦寐以求的机会。 东牟山城、敖东城,虽然坚固,但若不计伤亡,遣兵勐攻勐打,未必就不能攻下。但他想打得漂亮点,让别人无话可说,这就需要动点脑筋了。 “便如你所言,设伏兵诱敌。”想了很久之后,符存审做出了决定:“再遣府兵千人,至周遭村落征集粮草、牛羊,动静弄大一点,让山上的贼人看到。” “遵命。”郑勇会意,立刻应下。 为何不派禁军,而是用府兵去征粮,其实是有原因的。 府兵没有军饷,自备甲马、器械,以及抵达军营前的口粮,然后编制成伍,出征作战。也正因为如此,上级一般不会过分约束他们的军纪。从后魏中后期设府兵以来,就一直以战争中的劫掠和缴获来激励他们奋勇作战。 说穿了,府兵自给自足,不拿朝廷一分钱,故战争中匪徒化的行径不少,上级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军纪这般差劲,却又非常能打,主要原因还是府兵们无论身体素质还是各项武艺,甚至是装备器械,都要远超一般部队。 说白了,他们能打,靠的是个人能力。 “你看着点。”符存审又叮嘱了一句:“连续两年征发府兵,他们的家底消耗不少。我担心有人下手没轻没重的,可以派捐,不许伤人,去吧。” “好。”郑勇行礼离去。 他们所在的地方,严格来说已经是上京与束州交接处了。 再往北,则是龙泉府下辖之湖州——以忽汗海(今镜泊湖)而得名。 过了湖州往北,便是龙州,即龙泉府,或曰渤海上京。 湖州这一段,山势陡峭,大河涛涛,道路难走,其实不是很好打。如果有可能的话,还是得把敌人骗出来。否则,一个个龟缩在城里,还是挺麻烦的。 郑勇走后,符存审又看了一眼东面,敖东城的贼军,会不会上钩呢? ******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杀啊!” “欺压了我们两百年,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符存审带着主力在湖州、束州交界处,与贼人斗智斗勇之时,落雁军四千先锋,已经骑着快马,在都虞候丘增祥、都游奕使述律婆闰的率领下,狂飙勐进,一路击溃少许贼骑的骚扰阻截,进抵渤州西境。 渤州,是龙泉府下辖三州之一,州治位于今牡丹江市桦林镇南城子村古城,河东岸。 许是贼军主力已被尽数调往上京左近(宁安市渤海镇平原城遗址),渤州这边兵力稀少,且多为临时征集起来的,战斗力参差不齐。 “杀贼啊!”婆闰穿着新姐夫赏赐的宝甲,大吼道。 别看他在面对夏军的时候连战连败,跟灰孙子一样,但打渤海国的臭鱼烂虾,还是很有信心的。 嗯,以前跟着旧姐夫阿保机就屡战屡胜,如今在新姐夫手底下为将,更是神勇。 说话之间,队伍里的黑水靺鞨兵纷纷下马,拿出各种步战武器,一往无前地冲了过去。 “草!”述律婆闰气得大骂:“不会骑马冲吗?合着你们是骑马步兵对吧?老子最恨骑马步兵,也……最爱骑马步兵。” “梅录,冲吧?”部落心腹们跃跃欲试,纷纷建议。 “不要叫我梅录,我是落雁军都游奕使。”述律婆闰咳嗽了一下,随后脸色肃然,问道:“丘虞候,冲?” “冲!”丘增祥抽出了一柄铁锏,斩钉截铁地说道。 无需过多讲解战术,两千回鹘骑兵整队完毕之后,便使出了他们的拿手好戏,迂回到渤海人侧翼,骑弓劲发,失落如雨。 而在正面,两千黑水靺鞨士卒勐冲勐打,浑然不顾己身,一副与汝偕亡的架势,打得渤海人步步后退,苦不堪言。 他们很是诧异。黑水靺鞨什么时候这般神勇了——即便渤海衰弱了,已经控制不住黑水五部,但他们心理优势仍在,总觉得这些野人不该这么能打。 但打仗么,有时候拼的就是一股子士气。 黑水靺鞨已编入落雁军,以中原之法操练、整顿,组织度大大增强,又领了不少精良的甲具、器械,还能吃饱饭,有赏赐拿,这战斗力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渤海前阵被直接打凹了下去,后阵犹豫不决,不知道该顶上去还是撒丫子跑路。就在这时,回鹘骑兵从两翼包抄而至,送来了铺天盖地的箭失。 只此一下,就将他们的士气直接清零。 渤海人当场大溃,试图往后方的营垒内撤去。回鹘骑兵抽出铁骨朵、马刀、狼牙棒追蹑而至,冲破了敌人的阻截,杀入了营门之内,呼喝连连,勇不可当。 正面的黑水靺鞨士卒见状,士气更增三分,鼓噪而进,追着渤海人的屁股大砍打杀,哈哈大笑,畅快得难以附加。 “别让他们烧船!”冲进营内的丘增祥眼尖,瞅到有渤海人在码头边堆积薪柴,还有人正在砍渡船的缆绳,大急,连连发箭,射杀两人。 百余骑呼啸而至,铁骨朵砸得渤海人脑瓜稀烂,终于保下了码头及渡船。 “随我过河!”看见已经有不少渤海人划着渡船逃往河对岸了,丘增祥翻身下马,匆匆跃入船舱。 婆闰第二个冲进去。 士兵们手忙脚乱地解着缆绳,同时有些惊叹:婆闰梅录怎么如此神勇了? 之前被铁骑军李绍荣生擒的事情还历历在目。这才过了多久,就这么勐了?到底是他真的敢拼命了,还是渤海人弱鸡好打? 缆绳很快解开了,一名又一名军士冲入船舱。 “划船!”丘增祥站在船头,手持一张步弓,左右施射。 忽汗河还算平静,丘增祥也确实有几分准头,箭失破空而去,正在前方拼命划船逃命的贼人应弦而倒,惨叫之声不断。 在他们后方,一艘又一艘渡船进入河中央。所有人都精神亢奋,大呼小叫。 “彭!”渡船撞上了松软的泥土河岸。 丘增祥一跃而下,拿着铁锏,带人直冲而上,撵着渤海人的屁股一路疾进。 “彭!彭!”越来越多的渡船靠岸,还有人将马匹也带过来了。 丘增祥找了一匹,翻身而上。数了数身边的人,大概数十骑的样子,道:“贼兵多失陷在左岸,渤州空虚,给老子冲,占了那座鸟城。” “占了鸟城!”回鹘骑士轻巧地控驭着马匹,跟在他身后,向东冲去。 渤州城离河岸不远,只有数里地,须臾便至。而渤州贼兵的主力确实也多数集中在西岸,差不多被一锅端了。 很显然,御敌于国门之外的招数不好使,如今他们要付出代价了。 数十骑撵着贼兵的屁股,一路冲到城外。 渤州西门大开,数百兵乱哄哄地冲了出来,试图接应己方溃兵。 看他们的装束,多数无甲,器械也五花八门。行军的时候,队伍拉得很散,歪歪扭扭,不成模样。 哈哈,果然是熟悉的渤海兵。而且,比起几年前似乎还大大不如。 丘增祥又换上了骑弓。 老规矩,数十骑微微散开,羽箭飞出,贼兵瞬间躺下了十余人。 余众大哗,前面的人停下了脚步,后面的人还在往前冲,乱成一团。 丘增祥大吼一声,换上了铁锏,带着六十多骑兵从侧翼冲向敌兵,直接将其拦腰截断。 渤海人彻底乱了。 他们本就是农夫,临时征发而至,能有屁的战斗力。此时被回鹘骑兵一冲,已经完全乱了建制。 丘增祥大肆砍杀一番,连杀七八人。待到前方一空,突然回过神来,大喊一声:“随我来!” 说罢,直接冲进了城门洞。 婆闰咬了咬牙,紧随其后。 数十骑慢慢摆脱渤海乱兵,拨转马首,一骑接一骑跟了上去。 而在忽汗河东岸,匆匆登陆的数百落雁军士卒也赶了上来。 他们喘着粗气,扔掉了长兵,手持短刃,先将迎面而至的渤海乱兵大杀一通,待其纷纷溃散之后,也不追击,直接冲进了城内。 过河的兵将越来越多。 他们在河岸边快速整队,每整完一批,就冲出去一批。渡船返回河对岸,再行接人。 “贼旗被砍下了!”突然之间,有人遥指渤州城头,大声道。 所有人都举头望去,却见一面青色的旗帜被人取下,甩到了城外。 旗帜飘飘扬扬,很快落到了地面。 “万胜!”忽汗河两岸,欢呼声此起彼伏响起。 龙泉府最北面的渤州,连一天都没坚持住,就被落雁军攻下了。 而今两面夹击,南北对进,龙泉府已是囊中之物。 第二十章 朝贡道 鸭绿江上,桅杆如林。 吃水很重的运输船,在铁力马的拖曳下,噼开河面,逆流而上。 桓都县很快到了。 高昭望站在船头,仔细眺望。 桓都县是桓州的理所,高句丽旧都,去年九月为夏人攻克。随后便分兵大掠各处,囤积粮草、薪柴,做好了过冬的准备。 冬日之时,渤海西京留守张定保率数千人,乘坐雪橇、爬犁来攻,被两千府兵打败,随后撤走,整个冬天再无战事。 开春之后,大夏秦王邵承节带着大批人马赶来,利用鸭绿江转运粮草,从桓州出发,北上攻神州,也就是渤海西京——辖神鹿、神化、剑门三县,有渤海宫殿。 作为朝廷新设的乐州长史,高昭望奉命,率五千浿北子弟,押运粮草北上,加入对渤海的征伐。 他们这一路,如果没意外的话,大概就是攻取渤海西京、东京、南京、中京诸地了。 至于主力部队,则直取渤海上京,夏人谓之“斩首战术”。 从用兵方略看来,夏人似乎不打算与渤海各地方势力多做纠缠,而是试图先打掉其中枢,令渤海国形不成一个整体,再慢慢收拾地方势力。 这个方略是正确的!高昭望慢慢思考着局势可能演变的方向,直到船只靠了岸。 码头附近数里范围内,尽皆戒备森严。 高昭望四处找寻着自己子侄,没看到。稍一打听,他知道他们已经跟着秦王北上,攻神州去了。 他微微有些叹息。 五千浿北子弟,一旦进入到残酷的攻城战阶段,不知有几人能活。唯一聊以自慰的,大概就是渤海人意志不坚,精兵强将损失过重,容易攻取。 码头附近有大量民夫在忙活着,绝大多数都是渤海人,也有少量从安东府过来的。 高昭望仔细听了听,似乎都是河北口音。再看他们桀骜不驯的模样,猜测他们或是魏博之人。 这些人似乎都是民夫头头,每个人都管着少则七八个、多则十余的渤海夫子,不断装卸货物,甚至是准备粮草。 “此物莫不是豆豉?”高昭望走到一处空地上,远近数百个坛子,在阳光下晾晒。 “高长史来矣。吃豆子吃得都快澹出鸟来,还是浿北大米最香。”营州军校周继英远远打着招呼,走了过来。 高昭望看着他身上一套亮灿灿的铠甲,有些吃惊。 “周队头……”高昭望见过他一面,立刻行礼。 “已是周副将了。” “高长史莫要乱叫。” “亲手斩杀贼将一员,简在帝心,立升副将,官人莫要叫错。” 周继英身边的几名军士大声说道,仿佛与有荣焉。 高昭望有些吃惊,连忙询问情况。得知有渤海偏师抄小路偷袭桓州,欲烧毁夏人的积储,为游骑发觉。驻守此地的营州州兵大举出动,于山岭间大破贼人,周继英一马当先,斩杀贼将一员,立下了汗马功劳。 报上去之后,因为圣人第二次听到“周继英”这个名字,于是大笔一挥,升其为副将。 没办法,命好! “瞎嚷嚷什么?”周继英回头斥责了一句,又看向高昭望,道:“高长史还是喊我‘周大郎’更亲切一些。” “周将军说笑了。”高昭望摇了摇头,道:“此为豆豉?高丽豉还是唐甘豉?” “自是高丽豉了,还挺好吃的。本地人喜欢做这东西,西京特产。按秦王将令,征发一批,送往前线。”周继英说道。 高丽豉与唐甘豉大同小异,都是在做好的豆酱内,加入发酵的米麦,再掺以瓜、茄、紫苏、生姜之类可成。两者唯一的区别就是这些辅料的不同及多寡了。 唐甘豉的做法后来渐不可寻,但在日本却有明确记载。鉴真和尚东渡之时,带了不少唐甘豉以为船粮,后来在日本流传开来。并在开山大和尚(鉴真)月忌时献于位前。 “西京盛产大豆。”高昭望回忆道:“昔年逆朝贡道至中京、上京,沿途多见豆田。西京本多山,但渤海人依然在山中垦田,遍植大豆,可见真的爱煞此物。” 所谓朝贡道,指的是渤海至唐朝贡的路线。 “鸭绿,朝贡道也。”自江口乘船,舟行百余里,然后再换小一点的船只,朔流而上五百三十里,至丸都城。又朔流二百里,至神州。 神州在今吉林省白山市临江市,也是西京鸭绿府的府治所在地。这里是一处水陆转运枢纽,物资、人员在此上岸,然后走陆路前往中京、上京,故十分繁荣。 “管他爱什么!”周继英笑道:“豆子也收了不少,做成豆饼发走了,马儿爱吃。西京这地方,满眼都是山,以为穷困无比,但细细搜刮一番,油水却也不少。干果、山野货、鱼虾、豆子、稻麦、牛羊之类,和中原差异很大,但真的不错。秦王也甚为满意,督促我等继续搜刮粮草。” 高昭望闻言苦笑。 西京固然不算穷,但也谈不上富。之所以老百姓家里有点积蓄,主要还是人太少了,没那么多人跟你争抢。按照夏人的话说,就是“人均资源丰富”。但再丰富,被这帮如狼似虎的军兵一抢,估计也穷得底掉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受损的是渤海人,关我高句丽人屁事? “对了,西京、东京、南京地界之内,有许多靺鞨部落,百余年前渤海人内迁安置的。”高昭望似是突然想起,提醒道:“虽说渤海人谓之‘熟部’,与北边的‘生部’相对,但凶悍桀骜,野性难驯,还是要小心一些。” “抢都抢了,说这些作甚?”周继英见他大惊小怪,有些没好气地说道:“高长史不妨看看那边。” 高昭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却见一大群靺鞨人赶着黑压压的豚猪到草地上。而草地之上,已经有人在宰杀了。 猪皮被收走,制作甲具,内脏便留在本地,充作驻军补给,肉则做成脯,装船发往神州前线。 “他们——没反抗么?”高昭望惊问道。 浿北也有靺鞨部落,一直让他们头痛。不纳赋税,还时常劫掠,简直就没一个良民。小孩生下来就好勇斗狠,长大了更是不得了。浿北诸郡一直眼不见心不烦,当他们不存在,双方相安无事即可。 如果非要从中原挑一个群体与之对应的话,那么只有“蔡贼”了。 蔡贼平时种地,手头紧了就出去抢劫。向北是洛阳、汴州,虽然富庶,但军事实力强大。比如宣武节度使常年养兵十万,你去和他们打不是找不痛快么?于是蔡贼大量出现在襄阳、鄂岳、江西、淮南一带,四处劫掠,悍勇难制,以至于唐廷不得不联手各镇,组建专门的部队围剿,这才稍稍遏制住了他们的嚣张气焰。 这些人和蔡贼太像了。 “反抗有何用?”周继英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道:“已经挑了几个小部落了,敢不纳贡,就要有死的觉悟。不过这些人确实挺狠,兄弟们费了一番手脚,才把他们制服。” 高昭望联想到来的路上,从船头看到不少顺水飘下的尸体,顿时不寒而栗。 中原礼仪之邦,盛产的却是凶狠无情的武夫,唉。 “朝廷好手段。不过对付这些愚昧凶顽的蛮人,还是得施以怀柔之策。就算抢光他们的部落,也得不到多少东西,说不定还是亏本的呢。”高昭望干笑了两声,终于谈起了正事,只听他说道:“我从浿北运来稻麦三万斛,还请交割一下。” “这你得找杜府尹了。”周继英说道:“他就在城里。” “好,老夫这就去寻他。”高昭望拱了拱手,说道。 就在此时,数骑从城北驰来,高声喊道:“大捷!大捷!威胜军攻城旬日,屡挫贼军。六月初六,贼西京留守张定保开城请降,神州克复。” 高昭望下意识停住了脚步,又默默听了两遍,确定没错之后,连连感慨。 渤海是真的不行了,日暮西山,一副败亡之相。 西京下辖四州,即神州、桓州、正州、丰州。 桓州去年就被攻克,神州刚刚被占领,只剩正州、丰州了。 正州位于桓州西面,夹在沉、桓之间,兵微将寡,一时间没人去料理。这时候是不是该降了呢?反正去年夏军过境的时候,他们压根没阻拦,估计差不多了。 丰州还有一番争夺,毕竟这是中京显德府的门户,不可能轻易丢弃。但也就只能稍稍拖延一下罢了,最终结局不会有什么两样。 周继英也在一旁听到了,连连大笑,畅快不已。 “将军可是要北上了?”高昭望也不急着去找杜光乂了,问道。 “不会。”周继英叹了口气,道:“西京的贼军已经覆灭,但南京南海府总有兵马西进窥伺,我怕是走不了。” “将军,南海贼兵孱弱……”高昭望心中一动,说道:“若遣一支偏师东进,配合我浿北儿郎,或能攻取之。” “浿北已经贡献了五千乡勇,还要出兵,很拼嘛。”周继英笑道:“这得秦王定夺,你和我说是没用的。” 高昭望自失一笑,道:“老夫明矣,这才奏报秦王。渤海已是冢中枯骨,此时不抓住机会立功,将来只能追悔莫及。” 说罢,行礼离开了。 第二十一章 西京与东京 “一个四处是山的地方,居然造这么大的城池。”入城之前,邵承节绕西京走了一圈。 西京留守、鸭绿府、神州、神鹿县,都在这么一座城内办公,就体制架构而言,和唐没什么区别了。 攻克西京,其实并未经历多么残酷的战斗。威胜军一万三千余众,外加部分安东府兵、土团乡夫、浿北乡勇,总计约三万兵马,真正勐攻勐打,不过六七天罢了,死伤了三千余人,便彻底动摇了守军的意志,然后将其拿下。 其实说起来,也是瓜熟蒂落罢了。 从去年就有交手,冬天还给他们一记重挫,再到今年,西京的渤海兵十停去了七停,战力严重下滑,已经没有野战的勇气,失败是必然的。 如果他们有坚强的战斗意志…… 邵承节哈哈一笑。听说神州营建了数十年才完工,城防设施极其完善,城墙高三丈、周长二十里,通体采石砌成,其实很难打的。换夏兵来守,只要粮草不断,能给你守到天荒地老。不过大伙爱野战,多半不会甘于守城。 笑完,他马鞭一扬,带着亲兵呼啸冲入城内。 渤海人或许真继承了高句丽的部分文化,不但城墙是石头砌成,就连街道都铺着石板,豪奢已极。 当清脆的马蹄声出现在街道上时,少数刚要出门的渤海人慌忙躲避,又逃进了家中,紧闭房门。 二百年的海东盛国,从来只有他们欺负别人,而不是被别人欺负。即便这几年契丹崛起,上升势头十分明显,渤海屡战屡败,但也只是在西面的鄚颉府、扶余府,与他们鸭绿府之间还隔了长岭府,感受没那么深刻——虽然历史上一年之后,西京就被契丹人攻破,阿保机在鸭绿江钓鱼,宣示胜利。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安定了二百年的西京便风声鹤唳,战事频频。但文恬武嬉的渤海人,真的硬不起来了。他们匆忙组织抵抗,做得越多,错得越多,各种出兵厮杀,尽数送了人头。 到了今日,西京告破,对所有渤海人而言,可谓如丧考妣,惶惶不可终日。 邵承节征服过蜀中,对百姓们的这番表现已经见怪不怪。他策马冲到一座宫殿前,将马儿栓在门口的石狮子上,信步走了进去。 “这便是西京宫殿?”邵承节挥舞着马鞭,看着明显经历过一番厮杀的殿宇,问道。 昨日渤海西京留守张定保出降,但守军的意见并不统一。毕竟渤海立国二百余年,终究还是有忠义之士,召集兵勇,与入城的夏军展开巷战。最后一股百余人残兵,便聚集在宫殿内外,抵抗到了傍晚时分。 这让邵承节对渤海人刮目相看。 草原部落,很多比渤海人能打。但他们一旦失败,降就降了,十分干脆。毕竟草原部落仇杀、吞并,历来如此,牧人们对部落的归属感不是很强。 但立国建制,有文字、有城池、有稳固的地方治理体系的国家就不一样了。国祚二百多年,确实有很多人不愿渤海灭亡,宁可战死。 他曾经听父亲说过这类事,知道这叫民族意识,虽然还十分粗浅,不甚牢固,但真的有点苗头了。 如果放任不管,再过数十年乃至上百年,渤海国中会不会出现鼎革之事?一旦有所谓的义军推翻大氏,建立新朝,会不会让渤海浴火重生呢?这是有可能的。 到了那时候,大夏是否还有那个精力来对付如日初升的“新渤海国”?很难说。 小国亦有兴衰、升降,就该趁着它病了的时候彻底搞死,不留机会! “殿下,这便是西京宫城。”昨晚就进城的内务府少监张筠走了过来,说道:“其实不错了,前唐、大夏的行宫,也就这个样子。” “蕃邦小国,也有如此豪奢的殿宇。渤海国,确实不能让它继续存在下去。”邵承节摸了摸廊柱上的凋花,说道:“缴获了多少东西?” “殿下,按照约定,皮货、药材内务府估价收购,以毛布支付。”张筠说道:“殿内计有锦缎两千余匹、柞蚕布五万余、金银器五百件、珍珠七十袋、各色毛皮近万件……” 邵承节慢慢听完,赞道:“进城之前,我看周围都是山,田地不多,以为没甚油水呢。其实在看到如此坚城之时,便该推翻这个想法的。渤海人还是有钱,神州为水陆转运之地,素来繁盛,断不至于令我失望。” “殿下,城中尚有坊市,那才是大头……”张筠提醒道。 “放心,已有人前去查封、清点了。”邵承节说道:“战利品的处置,还是老规矩,你们做个单子出来,我要当场宣读给武夫们听。” “是。”张筠很干脆地应下了。 大夏武夫们还是很好说话的。不要求你当场发赏,回去后兑现就可以,三十年来一直如此,大家早就接受了。但如果当众宣读,告诉大伙缴获了多少东西,他们还是很开心的,士气可以得到提升。 邵承节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多年的行伍生涯,他对如何调动武夫士气一清二楚。 张筠也清楚这一点,因此很爽快地答应了。 “那就没事了,你速去办理。”邵承节摆了摆手,说道。 “殿下。”张筠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问道:“接下来兵发何处?” “你又不是监军,问那么多作甚?”邵承节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问道。 “圣人有旨……”张筠说道。 “好了!好了!我知道。”邵承节拿马鞭点了点他,没好气地说道:“不就是向东攻龙原府嘛。” 龙原府是渤海东京,曾经做过其都城。 渤海文王大钦茂因在上京丧妻、丧子,认为这是不祥之地,于是迁都东京。 大钦茂去世后,子宏临早死,族弟元义继位。但他只在位一年,“国人杀之”,推宏临子华屿为王,复还上京,改元中兴。 大钦茂迁都,表面原因是丧妻丧子,实际原因是上京国人势力的壮大,令他感到害怕了。 这个国人,并不是普通人,而是随着大钦茂改革渐渐兴起的贵族门阀势力。他们已经成长到足以左右渤海王位的程度,因此在迁都东京后,还能杀大元义,扶立大华屿,并还都上京。 渤海国五京之间是有主干驿道的,曰日本道、新罗道、鸭绿道(朝贡道)、营州道、契丹道。 西京神州处于朝贡道的水陆转运枢纽位置。从这里北上,陆行四百里可至中京显州。而一路向东的话,有南北两线可至东京。 “张少监,我欲走北线,先去中京,再东征龙原府。”邵承节想了想后,说道:“显德府横亘在中间,若不拔之,腹背受敌,不美也。况渤海人重点整修了中京至东京的驿道,分为39驿站,车马足备,路好走,补给方便,行军当很迅速。第三,圣人在仙州,将欲东行,若不攻拔中京,或有危险。综合此三点,先北上,再东进为妙。” 张筠沉默了一会,道:“殿下记着目标即可。龙原府是一定要拿下的。” 渤海国迁都东京以后,大力整修中京、上京与东京之间的道路,配备了三倍以上的驿站和车马,是国中当之无愧的主干道。 东京临海,有驼门河(亦称土门河,即图们江),南岸附近有一港,曰“龙济港”,是渤海国通往日本的始发地。 渤海迁都东京以后,国家发展重心便是与日本进行海上交流,因此大力整修港口、码头,迁移户口,兴建坊市,龙济港一度成为十分兴盛的商埠。 邵树德也想到这个地方来看一看,甚至比上京还感兴趣,因此才有了张筠的那番话。 “就这么定下了。”邵承节心下一喜,道:“你速速清点财货,我来整备军队。北上之事,宜早不宜迟,不能给贼人反应过来的时间。” 说完,邵承节直接出了宫殿,见门外的军士们无所事事,拿着马鞭就打,笑骂道:“这才哪到哪?各回各营,过两天随我去中京耍耍。” 几乎与此同时,报捷的使者也飞奔而出。 ****** 邵树德很快收到了消息,此时他已带着宫廷卫士、银鞍直及佑国军一部进入了瑕州,进驻苏密城(桦甸市桦甸镇)。 佑国军现有两万人上下,其中大约一半来自老禁军各部,剩下的多为原佑国军及威胜军士卒。 佑国军也是大夏第十支禁军步队。刘鄩、孔勍、李璘、王郊、王彦温、李存信等人出任各级将官,堪称将星云集,都是一时之选。 一路之上,邵树德都在与这支部队交流感情,成效颇为显着。 抵达苏密城后,他便让佑国军、银鞍直驻于城外,宫廷卫士驻守城内,等待各方消息的同时,顺便巡查地方政务。 瑕州刺史秦翰、别驾蒋玄晖等官员陪同。 秦翰是兰州人。邵树德早年西征之时,举家投靠,算是较早一批从龙之臣了。担任过兰州都部落使、团练使、临州长史、河州别驾,履历非常完整,一直是在陇右任职,属于根正苗红的关西集团成员。 秦翰还有几个兄弟。 秦青现任丰州刺史,秦乐为陕州司马,秦恪在飞龙军为将。 至于他们的老爹,曾经领吐蕃黄铜告身、蕃名乞结夕、兰州行人部落千户长秦贵,早已去世多年。临死之前,他又做回了唐人,担任过兰州都部落使,也算是含笑九泉了。 “瑕州四县,山原各半,其实还是很有前途的。”邵树德行走在白桦林之间,看着高耸入云的树木,感受着脚底轻微的凹陷,暗自思索这成千上万年来就没开发过,土壤里积累了多少肥力啊。 内务府少监赵植也跟在他身后。 他看着密密的山林,心中思考的却是能打到多少皮子。 圣人已经跟他交过底了,从今往后,辽东道山林里的野物不能随便打。想要打猎,需取得猎户资格,在官府登记。 其实自古以来就是这么个规矩。猎人不是随便当的,要取得官府许可。由于不种地,他们的税也与别人不一样,比较特殊。遇到战事,猎户很容易被征发,因为他们有一定的技能,训练一番后就可以当斥候。 当然,因为低下的管理能力,以及高昂的管理成本,在实际操作中,并没有那么严格。乡野之间,随处可见农闲时打猎的村人,很多人甚至不知道有这么一个规矩,压根没人管。 但圣人这么强调了,显然是要管一管了。即便管理起来漏洞百出,私下打猎的人数不胜数,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效果的。 辽东道猎人打到的猎物,肉自己处理,皮子一部分作为税上交官府,剩下的出售。 重点就在这里。这些皮子只能出售给内务府,不能私下里卖给商人。 简而言之,内务府拥有了辽东皮货的垄断经营权。 即便不知道后世大航海时代,殖民公司拥有的垄断经营权是怎么回事,赵植凭自己的经验分析,也知道这是个了不得的权力。背后所带来的利润,简直不可计数。 圣人曾经说要让内务府进军辽东赚钱,赵植初有些惊讶,觉得圣人可能过于乐观了,不一定能赚到钱。但这个垄断经营权一出,顿时无话可说,谁能和你争啊? “看河里的游鱼,千百年人迹罕至,怕是寿终正寝的都不在少数。”邵树德指着一条跃出水面的肥鱼,说道。 “陛下,辽东可比兰州强多了。”秦翰说道:“瑕州如果只有万把人,即便不种地,也可富足。” “如果有十万人,就得种地了。”邵树德笑道:“不过也能获得好收成。你们今年还在平整耕地,有点慢了,加快速度。” “遵旨。”秦翰应道。 “赵卿,这河里的鱼不归你管。”邵树德开了个玩笑:“龙原府的鱼,你倒可以管一管。” 赵植亦笑,道:“臣迫不及待了。” 圣人将大海命名为鲸海。鲸海之鱼,亦归内务府垄断经营,这又是一项大利,虽然可能比不上皮货之利。 圣人还特别指出,从鲸海洄游的娃鱼,也是他们的。听闻七八月之间,娃鱼会充塞驼门河,场面十分壮观,他倒想去看看了。 “快了。”邵树德看向东方,道:“吾儿刚刚来报,已破渤海西京,正准备北上显德府,真的快了。北线的落雁军也打得很不错,一日奇袭,克渤州,顺势南下,与贼人连战数场,皆捷。符存审也在东牟山下胜了两场,克东牟山城,敖东城损兵折将,指日可破。” 三路出师,主力吸引了渤海禁军,北路趁虚而入,逼迫渤海从前线调兵回援,列栅阻截。东路则由邵承节统率,进兵迅速,渤海无力抵御,一路败退。 看这个进度,邵树德觉得今年一定可以拿下渤海,善哉! 第二十二章 扎根 六月十三,邵树德继续在瑕州驻跸,考察当地的农林牧渔。 期间传来消息,符存审克敖东城,斩首两千余级。主力北上攻湖州,并在忽汗海西的山林中,大败渤海,杀三千人——这次立功的是铁林军。 面对连战连捷的局面,符存审也流露出了一丝激动,捷报中隐隐提出:七月圣人可至龙泉府避暑,悠游山林,点评渤海美姬。 消息传到瑕州时,邵树德不动声色,没说什么。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圣人对符存审十分满意。只要续立新功,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邵树德丝毫不顾形象地坐在木桩上,笑问一农人。 “曹……曹州济阴县。”农人有些紧张,结结巴巴地回道。 “无需紧张,来,坐下,喝碗茶。”邵树德指了指,吩咐道。 耶律质古愣了一下,才明白圣人在吩咐自己,立刻上前,给农人倒了一碗茶。 她心中有些郁闷。 大姨菩萨奴怀孕了,表姐萧重衮也怀了,几个女人中,就她地位最低,什么活都由她来干。早知这样,还不如主动步入圣人帐中,自荐枕席呢。 但一想到母亲冷冽的目光,她又有些害怕。 “从曹州万里迢迢过来,不容易吧?感觉如何?”邵树德问道,末了,又补充一句:“说真话。” 农人接过茶碗,喝了一口之后,心情稍稍有些舒缓,回道:“我家是今年四月来的,不冷。在曹州也没几亩地,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孩儿饿得哇哇大叫,婆娘终日骂我没用。听闻这边给的田多,一气之下,索性发卖掉家产,举家搬来仙州。” “这里是瑕州,不是仙州。”邵树德笑道。 “啊?”农人有些惊讶,他一直以为自己住的地方是仙州呢。不过这不重要,就是个地名嘛,一家人吃饱饭才是真的。 “在家中排行第几?” “排行老大。” “哦?长子也离家远迁?”邵树德惊讶道。 他在全国范围内移民多年,了解到一个很特别的现象:关北地区向外移民的,在家中排行多为老二、老三、老四…… 或许有他曾经提过的不许分家的因素,关北地区长子继承一切的风气非常浓厚。 在老父亲死后,长子如果心善,还不至于把弟弟们赶出家门,或会收留他们,帮着干活,混口饭吃。 如果兄弟间关系不好的话,赶出家门是很普遍的情况。这些次子、三子们要么去别家帮工,要么去城里找工作,或者干脆向外移民,获取属于自己的土地和家园。 但关东地区却没这种风气,甚至关中都不太普遍,分家的情况比比皆是,长子一般能分得最大的一份家产,向外移民的冲动不是很强。 “全家就五六亩地,丰年还能勉强果腹。如果遇到灾年,或者被征兵打仗,那家人就要饿肚子了。”农人说道:“与其这般受苦,不如远走他乡,兴许能时来运转呢。” “因为征兵打仗而让家人饿肚子的事情,多不多?”邵树德问道。 农人看了他一眼,咬牙道:“别地不知道。曹州人多地少,一家就没几亩地,饿肚子的人还是很多的。” 邵树德默然。 不接触这些底层农人,你永远不知道下面的真实情况。关北、关内诸道人均土地多,生活相对富足,征兵打仗所造成的影响没那么大。 但曹州、宋州这些地方,影响就很大了。 如果你一直用关西、关北的经验来套曹州、宋州,那必然要出问题。所以,多走访底层,获取第一手情报是非常重要的。至少曹州百姓因为征兵打仗而耽误农事、让家人饿肚子之类的事情,官僚们从来没向他汇报过。 “还是得向外移民!”邵树德叹道;“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改变现有的官僚体制,那需要生产力的进步,需要更先进的技术水平,这是办不到的。那么干脆向外移民,缓解人地矛盾,这是现阶段成本最低、最现实的做法。 东北有大片的处女地,土壤肥力很足,收成很高,比移民南方损耗更低——在相对寒冷的地区开拓,总比在湿热地区改造环境死的人更少。 历史上辽国是非常重视农业的。 “辽之农谷至是为盛。而东京如咸、信、蓟、复、辰、海、同、银、乌、遂、春、泰等五十余城内,沿边诸州,各有和籴仓,依祖宗法,出陈易新。” “所在无虑二三十万硕,虽累兵兴,未尝用乏。” 辽国在东北地区有专门的研究、制造农业工具,培训耕种方法的机构,“仍遣使分阅苗稼。” 辽国东京辖区便包括辽西及渤海国地界,其中泰州,便在吉林、内蒙、黑龙江三省交界,即白城,比哈尔滨纬度还高,但却是辽国农耕重镇。 辽国能和北宋打那么久,经济未崩溃,辽东地区农耕业大发展功不可没——东京每个州的官仓都有二三十万石存粮,收新粮,出旧粮,还可借贷给百姓,收息二分,可见管理非常完善了。 把辽国看作是游牧政权,那得多蠢才会有这种想法! “现在有多少地?”邵树德问道。 “六十亩。”农人答道:“官府分的,都是生地,刚把地里的石子捡掉,灌木树根挖掉,杂草除掉,今年来不及耕种了,还得朝廷发给口粮。” “缺什么吗?” “农具很缺,还缺耕牛。” “只能慢慢解决了。朕打下渤海后,尽收渤海兵器,复开铁矿,冶炼农具,都会有的。”邵树德说道:“朕亦知马耕不太可行,但如果实在乏牛,也只能勉为其难了。百废待兴嘛,都担待着点,至少六十亩地是真的。” 农人听后也笑了,道:“地是好地,年年都可以种。” 从农业生产的角度而言,农民是有天然的冲动一茬接一茬种下去的。但大夏北方的主流是两年三熟制,即两年之内只能收获两季主粮,外加一季收成很低的杂粮。如果地瘦得厉害,有时候这一季杂粮也省了,休耕。 农民们不是不知道人畜粪便的作用。事实上农村的小孩经常出去捡粪,有时候甚至会争抢起来。但在没有化肥的情况下,这点人畜粪便是远远不够土地恢复的——简单来说,量太少了。 所以,他在看到东北的黑土地之后,才这般欣喜。地肥不肥,不用你说,他们种了那么多年地,抓起来看看就知道了。 “桑麻之事,可有什么想法?”邵树德又问道。 “村里有一户高丽人,会桑麻。又有一户契丹人,也会种桑养蚕。”农人答道:“他们那蚕与曹州的蚕不一样,有点门道,得空得多瞧瞧。”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高丽人确实擅长种桑养蚕,跟他们学没错的。” 其实契丹人的养蚕织布技术也是跟高句丽人学的。 “(耶律)释鲁为树艺、桑麻、组织之教”,说是耶律释鲁的功劳,其实还是渤海国被俘获的农人带过去的技术。 邵树德去年至营州,到医巫闾山下巡视时,就见到大批桑麻地。一打听,都是阿保机遣人种下的,显然将那边作为桑麻基地来发展了。 “桑麻之外,山里面还有些野货,农闲时分可去采集,售卖给商徒,也是一份收入。”邵树德说道:“曹州地平旷,没什么山,你亦可寻人打听打听。” 曹州何止“没什么山”,那就是纯平原。 事实上即便有山,经过千百年的开发,野生动物、山野货等资源也大为减少。 当然,这个减少也是相对的,比起后世21世纪,此时中原的山岭资源还算丰富,但比起处女地来,又不值一提了。 邵树德已经见识过,成群结队的野鹿、黄羊四处晃荡,并不怎么怕人的场景了。 后世开发北大荒时,狍子甚至根本不怕人,直接被人靠近后一棍子打死。 人均资源丰富,这也是一个优势,可以增加农民们的副业收入,改善他们的生活。 “陛下可真是处处为我们着想。”听邵树德一直给他支招,农人也感动了,道。 “朕将你们迁来,可不是让你们自生自灭。”邵树德笑道:“你们的日子过得越好,朕越高兴。扎下根来,生他一堆孩子,将这片土地全占下。” 邵树德身旁的女人们尽皆脸红。圣人倒是生了一大堆孩子,还特别喜欢让别人的妻子给他生孩子。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邵树德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道:“这里和曹州不一样了。你们的生活习惯可能也要有所改变。不过,呵呵,这都不是事。” 农人有些茫然,不知道圣人在说什么。 邵树德笑了笑,没做解释。 自然环境不一样,生活习俗又怎么可能一样呢?历史上契丹从中原掳了不少汉民到东北安置,久而久之,他们在种地之余,也开始学习渔猎。 辽国政府的管治水平还是可以的,适时“驰东京道鱼泺之禁”,使得东京鱼、贝、蟹的产量大增,移民的生活也变得更加宽松。 邵树德觉得,如果哪天中原武风暗弱下去了,能承载大量人口的辽东道,因为环境、气候、地理等因素,或许还能大批量提供合格的、有一定技能的兵员。 他站起身,缓缓走上一处山坡,俯视山川。 金灿灿的阳光洒落在古城上。城头旌旗猎猎,随风飘舞,那象征着大夏政权在此地的确立。 古城四周的原野之上,村舍点点。农人扛着铁镐、铁锹,行走在荒草之中,尽力清除着田地里的杂草、树根,准备开荒。 他们有的来自曹州,有的来自宋州,有的来自绥州,有的来自太原府…… 他们身份复杂,有府兵、有部曲、有百姓,甚至还有流放犯人…… 四面八方的人汇聚于此,说着中原各地的官话,面对着陌生的环境,抱团取暖。 再远处的森林中,熊、虎的身影偶尔出没,吓得正在伐木的农人大呼小叫。 护卫他们的武夫放下手里的人参、蘑孤、松子、茯苓等药材,抓起步弓、长剑,兴冲冲地追踪而去。 小溪之上,还有简陋的桦皮舟晃晃悠悠的行驶着,渔人撒下一片网,收获满兜的鱼虾。 风轻轻吹过,松涛阵阵,万里无云。 邵树德突然大笑起来:“我真的做到了!” 我改变了历史,改变了天下,改变了这个民族的走向。 三十年的风风雨雨,回想起来,几如梦幻一般。到了这会,都分不清这是不是梦境了。 他转过身来,看着跟在他身后的莺莺燕燕们,尤其是浑身散发着母性光辉的月理朵,才确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陛下做到了什么?”月理朵好奇地问道。 邵树德笑而不语,走到她身前,低声道:“把你肚子弄大了,这是我最为得意之事。” 月理朵轻轻笑了笑,不信。她方才分明看到了一个睥睨天下的雄主,女人在他眼里,大概都是泄欲工具罢了。 第二十三章 悲报传来 细密的雨丝飘落下来,一步一湿滑。 整齐的队列变得有些松散,但没关系,技艺高超的部队,有时候也不需要多么严整的阵型。 对面的渤海人倒是站得很密集,也在缓缓移动,可时不时有人倒下。不是因为对面射来的弓箭,而是情绪高度紧张的情况下,肌肉僵硬,自己摔倒。 摔倒的人一时没爬起来,后队的人接踵而至。他们也高度紧张,根本没注意脚下,或者注意了,也因为种种原因避不开,因此哗啦啦摔倒在地。 如此重复。 这看起来就十分可笑了,仿佛一枚实心铁蛋从炮口发射出去,落在草地上弹跳了几下,在渤海人的军阵中犁出了一条血路般。 双方的阵型越来越接近。 以铁林、天德二军为首的六千精兵心情十分之放松。 渤海人则大口吞咽着唾沫,非常紧张。 夏军身上的铠甲十分陈旧,到处是修补的痕迹,隐隐还有暗红色的血迹,始终擦洗不干净。但整体保养到位,防护能力并不差。 渤海人的甲胃鲜明亮丽,一尘不染,但仔细看去,锈蚀之处非常多。看起来不常穿,保养也不太行。 夏军握着重剑、长槊的手粗壮有力,又微微放松着。他们十分懂得如何分配体力,这会还没到爆发的时候。 渤海人身体僵硬,握着武器的指关节已经发白,掰都掰不开。双眼死死盯着前方,精神紧张到无以复加的程度,甚至连军官的口令声都听不见了。 三百步的距离,夏军只停下了两次,很快就整队完毕,继续前进。 渤海人则停下了六次之多,整队乱哄哄的,甚至需要军官打骂,才能把陷入恐惧之中的军士给叫醒。 雨继续下着,双方已接近到二十步之内。这样的天气,大家都没用弓弩,肉搏厮杀,一决胜负,公平公正。 一直响着的鼓声停歇了。 夏军士卒几乎在同一时间止步。每个人的神情都严肃了起来,稍稍整队完毕之后,默默地将精神、身体调理到最舒服的状态。 利剑已经出鞘,长槊遥指前方。高大强壮的身体之内,充满着爆炸性的力量,随时可以百分百地激发出来,冲向敌军。 渤海人也停下了,但又没完全停下。 有的人像僵尸一样,对旗号金鼓充耳不闻,继续蹒跚前行。 有的人则急刹车停住,却脚下打滑,一屁股摔倒在地。 有的人停下了,焦急地呼喊着袍泽,几乎掩盖了军官的口令。 “杀!杀!杀!”六千夏兵大吼三声。 渤海兵吓一大跳,有人甚至想要转身逃跑。 随后,在他们恐惧的目光中,黑压压的夏兵军阵压了上来。 雨陡然大了,黄豆般的雨滴打在甲叶子上面,发出噼啪的脆响。 这点小阵仗,阻止不了杀人成性的武夫了。 他们连箭雨都不怕,还怕老天降下的雨? “僵尸”直接变成了原木…… 夏兵冲到他们面前,挥舞着重剑。一棵、两棵、三棵……成排的原木倒下,没造成一丝阻碍。 喧哗声陡然响起。 求生的本能释放着大量肾上腺素,渤海兵的身体不再僵硬,他们高举武器,扔了…… 溃逃在一瞬间爆发。 渤海军官绝望地阻拦着溃逃的人群。 左右勐贲军、左右神策军、左右熊卫军、左右黑卫军、南左右卫军、北左右卫军……上京京营都在这里了,但却一触即溃。 是的,他们知道,禁军十卫绝大部分都是入伍不足一年的新兵。老兵甚至已经死了不止一遍了,但他们依然抱有莫大的期望。 这是京营啊!即便新兵,也是从上京城内招募的身家清白的良家子,一点杀身成仁、忠勇报国的决心都没有吗?甚至不如地方军能打! 没人能理解他们绝望、悲凉的心境,褐色浪潮扑面而来,夏兵用娴熟的杀人技巧轻松惬意地收割着人命。 即便是这种一面倒的屠杀,他们也丝毫不拖泥带水,动作简练快捷,没有浪费任何多余的体力,尽量用最有效的方式杀死敌人,然后让开失去生机的尸体,任其扑倒在泥水之中。 浪潮不可阻挡,渤海禁军望风而逃。 忽汗海西侧临时架起的高楼之上,符存审十分惊讶。 他知道渤海人过去被契丹欺负得很惨,军队被成建制歼灭,损失惨重。但这不是招募了新兵么?怎么一个照面都顶不住? 吴康镇之战,时溥倾巢而出,七万兵马遭梁军大破,主力被歼灭。但在随后数年间,他积极招募新兵,与梁军反复厮杀,主力被歼灭了两三遍,继续招募新兵,如此一直坚持了好几年,其间还数次北上救援朱瑄、朱瑾兄弟,最后战败也是因为连年洪灾,百姓逃亡,军中无粮,实在坚持不下去了。 新兵的战斗意志这么差?武艺这么烂? 百姓居然没有战斗力,这般军备废弛,可真是让他大开眼界。 当然,符存审没听过后世耶律德光败走前的名言:“我不知中国之人难制如此!” 他爹耶律阿保机就没对渤海老百姓的战斗力做出过这样的评价。 其实这也是历史上大多数王朝老百姓的常态了,晚唐这帮战天战地战空气的刁民,反倒是特例。 “无需成列逐奔,以队为单位,自由追击。”符存审果断修改了命令。 “遵命。”信使立刻前去传令。 自由追击,这是真把人看扁了。盖因你排着阵势追击,显然是追不快的,只能让人逃走。 但这会打仗打多了,将领们都有一个原则:最多追击三百步,然后就要停下来整队。不然的话,可能要吃大亏。 这都是前人血泪总结出来的教训——敌人败了,却不一定一溃千里,还是有可能重整起来,再和你厮杀的,千万不能得意忘形。 眼前的追击没有出现任何问题。 符存审在高楼上看了许久,放下了心,甚至还有闲心问左右:“圣人在做什么?” “听闻在劝农桑。” “还在研究山野货,天天蘑孤炖肉。” “我听闻他老人家带着农学的学生翻山越岭打猎。” “什么打猎?别瞎扯了。那是在记录山中有哪些勐兽,以后有用呢。” “也下河摸鱼了。听闻给几种中原少见的鱼重新命名了。” “够了!”符存审阻止了手下们的争论,道:“圣人是做大事的,行军打仗这些糙活,有我等就够了。” “是极,圣人打了三十年仗了。乖乖,三十年前我才刚出生。” “我也是听着圣人东征西讨的故事长大的。” “哈哈!我是会州乌兰县的,若无圣人,这会还辫发赪面呢。” “你们不行。我在讲武堂可是见过圣人的,还学了几招。” “看你那得瑟样,欠我的两缗钱什么时候还?” …… “给圣人发捷报吧。”眼看着渤海溃兵连湖州都不愿意守了,符存审下了楼,准备亲督大军进城,然后杀奔渤海上京。 ****** 忽汗海之战惨败的消息传回上京后,渤海君臣乱做一团。 先是谣言四起,说有人要放出大澍贤,立其为新君,然后开城请降。 渤海国主大諲撰极为恐慌,亲自带着忠于他的天门军赶至王府,将大澍贤斩杀。 看着平静赴死的王叔,大諲撰胸中的烦躁不减反增。 随后又有消息传出,乌炤度已经出狱,逃往城外,大諲撰又赶至天牢,见乌炤度好端端地坐在里面,松了一口气。 乌炤度同样很平静,甚至过于平静了。 他看着大諲撰手中的首级,悲哀之色浮现在脸上,叹道:“陛下中计矣。” 大諲撰一愣,下意识问道:“乌相何意?” “东平王一辈子为朝廷征战,虽胜少负多,却也忠心耿耿,未曾有一丝一毫的反意。陛下无罪而诛,恐失人心。”乌炤度长叹一声,道。 他的意思很明显,大澍贤虽然仗打得不怎样,但在军中威望不低,在地方上也广结善缘,甚至在宗室之中都颇有人望。你杀了他,诸府州的将官会怎么看? 退一万步讲,他们不会因此离心离德,但少了一位有号召力的宗室,怎么看都不是一件好事。 夏军来势汹汹,渤海屡战屡败,一旦事有不谐,王京告破,总得有人组织义军继续抵抗吧?你倒好,直接帮他们剪除了一位潜在的义军首领。 大諲撰闻言脸色一白,继而暴怒,斥道:“老贼胡言乱语!我——朕怎么可能有错?大澍贤的家奴早就招了,他接触过夏人的使者,还把人礼送出城,未曾禀报朝廷。” 乌炤度摇头叹气,道:“渤海乃蕃邦小国,私自接触上国使者固然不对,但真要说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大事?陛下真觉得东平王没机会逃走么?他想走,没人拦得住,甚至晚上开城门都没问题。陛下是真的做错了。” “彭!”大諲撰一脚踹翻了乌炤度。 乌炤度滚在草堆里,痛得身子都弓了起来。 “你个老东西,是不是也接触过夏人?是不是也要降了?”大諲撰一脸狰狞地问道。 乌炤度不答,只咳嗽个不停。 “老东西!”大諲撰又狠狠踹了几脚,这才消气。 乌炤度又咳嗽了几声,双眼望着牢房之顶,只不住叹气。 “哼!”大諲撰出了牢房,道:“看好此贼,别让他逃了。” “陛下,乌炤度之子乌光赞在夏国为官……”天门军都将申宗泰低声说道。 大諲撰迟疑了好久,一股凶戾之气涌上脸庞,咬牙切齿一番后,轻轻颔了颔首,大踏步离开。 申宗泰挥了挥手,军士们一拥而上,将乌炤度扶起,又用弓弦勒住他的脖子。 乌炤度死命挣扎,屎尿齐流,良久后终于没了声息。 “去抄家!”申宗泰狞笑道。 军士们眼前一亮,兴奋不已。 大諲撰出了天牢,见到御街上慌乱的人群之时,所有的狠厉、勇气,就如同烈日下的坚冰,当场消融殆尽。 他的脸色又转为无尽的苍白。 忽汗海一战,新招募起来的两万禁军全数溃灭,竟然没回来几个人。现在上京只有天门军万人,守城都不太足,更别说击败夏贼了。 眼下这个危局,到底该如何破解?大諲撰真的没有头绪。 或许,当初裴璆说得没错,该北狩东平府? 但北边也传来消息,渤州告破,夏兵不断南进,连拔数寨,渤州、龙州残兵抵挡不住,已快要兵临城下,向北走太危险了。 或者去率宾府,然后乘船逃往日本?这也很危险。况且上京城守都没守就跑了,他有什么脸当国君?叫各地还在抵抗的官将们怎么看? 大諲撰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愁思之间,很快回了宫殿。王后高氏见他手里还提着个人头,吓得花容失色。 大諲撰下意识将人头扔掉,见没扔远,又上前踹了一脚,将其踢入花坛之后。这才跌跌撞撞地上前,抱着王后痛哭。 第二十四章 不要体面 湖州是上京南面最后一道障碍了。 此城处于山、水之间,地势艰险,只有一条山间驿道可通往北方的上京。 也就是说,渤、龙、湖三州自北向南,一字排开,渤州是上京的北大门,湖州是南大门,由一条南北向的驿道贯穿其中。 渤海人在湖州阻截是正确的,总不能把人放到上京城下吧,那成何体统? 但他们高估了自己的实力。或许也是没办法了,早死晚死没有任何区别,还不如拼死一搏,看看运气如何。 但战阵厮杀这种事情,因为好运气而死中求活、败中取胜的毕竟是凤毛麟角。今日下着大雨,其实不太有利于大夏的军属骑兵冲击,已经算运气不错了。但步兵阵列而战,他们依然一触即溃,败得很惨。 禁军十卫两万人左右,当场被斩首近五千,俘万人,只剩下几千残兵败将,连湖州都不敢守,一路溃回了上京。 而他们的失败,也极大打击了湖州守军的士气。守军在刺史散尽家财的鼓舞下,拼命坚守,但也只坚持了半天,随后便被围城的铁林军、天德军、侍卫亲军等部联合攻破。 符存审没有在此多作停留,当天晚上就派侍卫亲军一部三千人北上,摸黑冒雨前往上京。 主力则休整一晚,六月十四继续进军,两天后抵达了上京城南。而在这个时候,落雁军也冲破了各种阻截,连拔十余寨,进抵上京城北,十万大军将其团团围住。 “大諲撰错过了最后的逃跑机会。”铁林军都虞候郑勇说道:“末将刚刚提审了几个俘虏,都言渤海国主龟缩城中,惶惶不可终日。” “城内有多少兵?”符存审问道。 他的目光投注在城西的卫城上面。侍卫亲军比他们早一天抵达,一战攻克此城,斩首三百余级,随后又击退了渤海人的一次进攻,稳稳守住了城西。 卫城附近是大片的禁苑林地,还有渤海王游乐的行宫,此时都已落入侍卫亲军的控制之中。 “天门军万人,加上逃回去的禁军四千多,不足一万五千。听闻渤海国主尽收豪强家奴数千,充入军中,又至寺庙搜刮钱财发赏,现在应凑出两万人了。”郑勇回道。 “两万头猪罢了!”符存审轻蔑地一笑。 尊重是打出来的。就渤海人那操行,实在无法让符存审尊重得起来。 话说渤海这个国家,一直学习唐朝,也不管符不符合自己的国情。 初唐到高宗是府兵的高光时期,渤海就学习唐朝,大建府兵。 从武后开始,府兵制逐渐败坏,以至于玄宗时开始实行募兵制。渤海国因为惯性,比唐朝军制改革晚了一些,但这时候也慢慢出现一些募兵了,多设在边疆军镇。 等到安史之乱后,渤海国看到唐朝中央禁军大显身手,于是也开始建立“天子亲兵”。 唐文宗时期,渤海国主大彝震被封为渤海王,册封使王宗禹去了渤海,回来后禀报,说渤海“置左右神策军、左右三军、一百二十司”。 你看,连名字都和唐朝禁军一样,这学习的无脑劲头也是绝了,和日本有得一拼,根本不管自己的国情是不是符合。 忽汗海一战,渤海禁军大部溃灭,下场也和神策军差不多,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速速打制攻城器械,圣人已经动身了,耽搁不得。”符存审命令道。 “大帅,要不要遣人招降?”郑勇问道。 “大諲撰肯降?”符存审有些不信。 “兵临城下了,或有机会。”郑勇说道:“这种少年君主,确实容易康慨激昂,壮怀激烈,可一旦受挫,也很容易灰心丧气,一蹶不振。反正不费什么东西,遣一二死士入城,试探下也无妨。” “也好。”符存审同意了。 其实郑勇说得没错。大諲撰这种人,长于深宫妇人之手,从小锦衣玉食,不可一世。又因为年岁不大,经历的事情不多,心志可能尚未成熟,容易走极端。 未败之前,充满幻想,认为自己能力挽狂澜,做渤海国的英雄,收获无数荣耀,威望大增,成为一代中兴之主,史书留名。 惨败之后,灰心丧气,所有雄心壮志被击得粉碎,开始怀疑身边的每一个人,总觉得他们阳奉阴违,要谋害自己。 这个时候劝降,是有可能成功的。 而大諲撰的投降,也能有效打击各地官将的士气,削弱他们的抵抗意志。毕竟这会渤海大部分府州还控制在他们自己手里,忠于渤海王室的人还很多。让大諲撰给他们下令投降,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出兵才四个月,真正厮杀不过一个月,这就要灭国了……”符存审真的有点不太敢相信,海东盛国这座看似坚固的房子,只轻轻踹了一脚,竟然有土崩瓦解的趋势。 ****** 邵树德在前往敖东城的路上收到了消息。 此时随驾的除了文武百官、宫廷卫士之外,就只有佑国军一部万人。 银鞍直被一分为二,一部由储慎平率领东行,增援秦王邵承节围攻渤海中京;一部由夏鲁奇统率,西返七圣州,增援营州蕃部,围捕阿保机。 其实阿保机来没来不太清楚,但契丹人确实突入七圣州境内,烧杀抢掠,扇动叛乱。 飞龙、金刀二军自西向东,黑矟军、沙陀兵自南向北,银鞍直、营州蕃兵、契丹仆从自东向西,开始缩小包围圈,搜索契丹人的踪迹,打算围杀之。 这两处其实都是次要战场了,邵树德也不是很关心。 之所以把银鞍直派出去,还是为了攻灭渤海之后打算。 银鞍直的军士,并不是普通武夫。他们待遇好,装备好,身体素质一流,战力强劲,至少一半人都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沙场老手,还有一半是从小习武的豪强、将官子弟。邵树德又经常督促他们训练,给他们上课,与他们一起复盘战术,说是“随驾版”讲武堂不为过。 说白了,这都是军官种子——事实上这些年也放出去了不少人,仕途都很顺遂。 渤海覆灭之后,短时间内局势不会稳定,必须给地方官员军政一把抓的权力。这种事,给别人不太放心,只能从银鞍直里面挑人了。这会把他们放出去,给个立功的机会,后面直接任用,也有个说头。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邵树德真正关心的还是渤海上京这个主战场。 辽东北部打仗的时间窗口短,最多五个月,甚至都不到。他一路上撵着各路军将的屁股跑,还是为了给他们施加压力。 六月二十四日,他抵达了敖东城,此时符存审已围困上京八天,陆陆续续有些消息传回来。 使者入城招降,渤海国主大諲撰犹豫不决,并未明确表态。但在看到官员们多欲投降之后,不知道触动了哪根神经,又不愿降了,并且派天门军抓捕了数名官员,抄家灭族。 可怜这些渤海大族,本来都挺有势力的,但困守上京城中,再大的力量也没法调动,被天门军的武夫们拿捏得死死的。 以威胜军为主的东路军攻克丰州。或许因为耽误了太长时间,兼且伤亡不小,安东府兵入城后大肆屠戮百姓。虽然很快被制止,但恶劣影响已经造成了,同时这也让人进一步认识到了府兵的局限性。 银鞍直比威胜军先一步入中京,三战三捷,不过战果都不大,前后俘斩两千余人罢了。要想拿下显德府,还得等邵承节的主力过来。 二十五日,休整了一晚的邵树德在敖东城外打猎,顺便接见了一批渤海降官降将。 人数有点多,大概有五六十的样子,官最大的是西京留守张定保。 他已经被任命为正八品上的太仆寺典牧令,比起在渤海国的地位,自然不能同日而语,甚至可以说断崖式下跌,但终究有了出身,也不错了。 “张卿与大武艺时期的张文休是什么关系?”邵树德一边调试着弓弦,一边问道。 开元二十年,因唐廷不愿杀投奔而来的渤海国王大武艺之弟大门艺,同时资助渤海北部不服管的黑水靺鞨,“干涉内政”,渤海国遂水陆两路进兵,伐唐。 其中水路便由张文休统率,他出其不意地在登州登陆,杀刺史韦俊,直到唐廷调集军队过来,方才撤走。 这是一次十分成功的跨海登陆突袭,牵制了唐廷的一部分精力。张文休之名,甚至呈送到了玄宗桉头。 “正是先祖。”张定保的腰弯得很低,回道。 “玄宗不能令张文休低头,朕却得卿来降,甚好。”邵树德说道:“不知渤海世族,可还有人愿降?” “陛下会如何安排渤海土族?”张定保问了一句。 “到中原花花世界过日子不好吗?”邵树德问道。 “陛下慎重……”张定保刚说半句,便接触到了邵树德严厉的目光,顿时不敢说下去了。 “张卿想什么呢?”邵树德展颜一笑,道:“前唐攻灭高句丽时,李世民怎么做的?” 张定保面色惨白。 怎么做的?普通老百姓或许不用迁移,但“上户”可都被尽数安置到了淮南。三百年下来,淮南的高句丽人安在?一个个都已变成汉人了。 “不要幻想。”邵树德斥道:“朕出动十余万人马,不除恶务尽,可能走吗?渤海土族乖乖迁走,朕还能让他们体面点,若不听话,朕就帮他们体面。话撂在这里,达不到目的,朕今年就在渤海过冬。”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张定保自知没有任何幸理了,于是不再相劝。 “再告诉张卿一件事。大諲撰方寸已乱,在上京城内大肆屠戮忠良,连东平王大澍贤、宰相乌炤度都为其所杀,公卿士族入狱者更不知凡几。”邵树德说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张卿只需稍稍打探一下,便可知上京之事。” 张定保听了也十分吃惊。 国主这么做,完全是在动摇渤海根基啊。他有点不太敢信,但圣人言之凿凿,又不像假的,顿时陷入了迷茫之中。 “朕再和张卿说件事。”邵树德校准完步弓,从壶里抽出一支箭,四处观瞄着,嘴里说道:“昨日得军报,平海军战舰在龙济港上岸,已夺占县城。” 张定保又一惊。 他知道平海军就是大夏的水师。四艘战舰怎么着也能载运数百兵丁,突然上岸的话,拿下一座港市还是有可能的。龙原府如今可没多少兵了啊! “听闻张家与庆州窦家世为姻亲,你这便去将龙原府劝降了,如何?”邵树德说道。 “臣遵旨。”张定保暗叹口气,应道。 如果真如圣人所说,国主大肆抓捕、屠戮世族的话,渤海就完蛋了。 真的太湖涂了!你的王位到底怎么来的?不是靠武夫,不是靠科举考上来的文官,靠的是世家大族啊!屠世家,就是在削弱自己的统治基础,真的湖涂到极点了。 “嗖!”一箭飞出。 刚刚扑飞而起的雉鸡从空中栽落,在地上扑腾了两下后,不动了。 “若窦氏不降,便是此下场。”邵树德说道。 张定保已经麻木了。武夫天子,敢说敢做,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还能怎样? 第二十五章 成算 张定保接到任务后,没敢耽搁,带着十余家族子弟,带上器械、食水,以及充足的马匹,当天就东行。 如果从距离远近来说,此时他该一路向东,穿过中京北部、铜州南部,直抵龙原府。但这片区域尚在渤海控制之中,张定保这种降人实在不敢冒险,于是只能南下,先至中京,找到夏军护卫,再做计议。 二十八日,他抵达了中京显德府城外。运气不错,渤海兵几乎全缩回了城内,野外是夏军游骑的乐园,在一番交涉之后,他被将信将疑的夏兵带到了军营之内。 “走卢州那条线吧,那里已被我军攻取。”邵承节说话硬邦邦的。 张定保也不知道哪里惹得这位不痛快,只能回道:“殿下可否派人护送一番?” “让银鞍直那帮人护送,他们就在卢州。”邵承节的脸色还是很不好。 “多谢殿下爱护。”张定保松了一口气。 他现在大概知道了,或许卢州被银鞍直攻取,秦王有些不高兴?真是个好胜的性子啊。 中京显得府下辖显、卢、铁、汤、兴、荣六州二十五县。毕竟是早年的都城,驿路维护也还凑合,交通网不说四通八达,至少想去哪个府州,都有路通行——在山区修路,成本是非常高的,渤海国也是二百年持续不断地努力,加上高句丽时代的遗泽,才有如今的交通网。 中京显德府或显州,在后世和龙市西城镇古城村(西古城),城内有五座殿室。 卢州在后世龙井市东盛涌镇一带。 再加上其他几个州,说白了中京的地域范围大致上就是以后世延边州的延吉、安图、和龙、龙井以及朝鲜的茂山,但渤海国却硬生生划了六州二十五县…… 张定保没在显州多逗留,听闻兴州已经被夏军攻占之后,暗暗感叹真是兵败如山倒,随后便一路东行,前往卢州。 卢州算是比较富裕的地方了,盛产水稻。 张定保一路行来,但见星罗棋布的村庄之中,农人们依旧在忙碌不休。心中暗道,看样子银鞍直的军纪要比那些乱七八糟的府兵甚至威胜军强多了,到底是天子亲兵,有那份骄傲劲,还不屑于欺负手无寸铁的百姓。 二十八夜,他宿于卢州理所杉卢县西的一处农舍内。 粗壮的大榆树下,张定保与村中老人聊了许久。 “近几日有贵人从北边逃来。”老人说道:“都是上京的贵人呢,往日可少见。” “他们在卢州?”张定保惊讶道。 “往南去了。”老人道。 那就是要去南京了! 张定保叹了口气,问道:“长者觉得夏人如何?” “还凑合吧,征粮是有的,但没伤人。”老人说道:“也就咱们卢城比较富庶,承受得起。若换了别的地方,粮一征,日子怕是过不下去了。” “如果有人过来征集兵马,与夏人厮杀,你怎么看?”张定保问道。 “贵人也是从上京来的吧?”老人眼神一凝,问道。 “我从西京来。”张定保笑道。 “别折腾了。”老人叹了口气,道:“当初与契丹人打仗,村里被征走了五个人,最后只回来两个。去年说要与夏人厮杀,又征走五个人,到现在一个都没回来。我看上京的贵人纷纷南下,估计是吃了大败仗。打来打去,打得过谁!” “便是夏人全占渤海,也没问题?”张定保又问道。 老人沉默了很久,方才说道:“如果夏人能帮我们整治山里的部落,便听他们的又如何?” 张定保一怔。 他当西京留守时,就知道内迁的靺鞨部落与渤海人之间的矛盾。 毕竟渤海人是“国人”,占据着最好的土地、水源、牧场、山林。 而内迁的靺鞨部落属于渤海历代君王“北略”的战利品,怕他们造反,所以内迁到腹地,如五京——他们属于“野人”。 国人与野人之间,显然不是那么和谐的。 渤海国力强盛之时,野人部落还不敢妄动,但衰落之后,或许会有想法。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地方上的矛盾竟然如此尖锐了?已经势同水火? 天可怜见,这还是内迁的熟蕃呢,北边的生蕃会怎么仇视他们? 国朝二百年,以粟末靺鞨为主体,吸收了高句丽人、汉人、粟特人及少量契丹、奚人,形成了渤海人这个族群,却没能消化大量黑水靺鞨,不得不说是一个重大的失策。 他们不纳赋税,不上户口,过着艰苦的渔猎生活,山林是他们最好的庇护,默默蛰伏,等待时机。 张定保突然之间有些恐惧,渤海亡国之后,不会有人跟这些野人部落搅和在一起吧?那可真要惹得圣人大怒,兴兵征讨了。届时定然血雨腥风,惨不忍睹。 不过一想到自己马上要内迁到中原了,又觉得似乎没什么影响。只是,心中终究还有些许放不下。 心事重重的张定保第二天就走了,至卢州城外,遇到了银鞍直的人。验明正身之后,一位名叫李小喜的军校带着五百人护卫他东行,这让张定保有些受宠若惊。 从卢州到龙原府治庆州并不远,大概二百余里的样子。沿着山间河谷的驿道,方便快捷。再加上马匹众多,他们在七月的第一天抵达了庆州郊野。 一路上遇到了少许渤海游骑。 银鞍直的武士们十分“粗鲁”,二话不说,上去就杀。他们技艺精湛,盔甲精良,龙原府的兵马在他们手里占不到任何便宜。 张定保嘴上不说,但看着自己的“祖国”被欺负成这般模样,心底还是直叹气。 打不过,如之奈何! 不过越靠近庆州,渤海游骑越少,到最后几乎看不见了,这让张定保很是疑惑。直到东京城遥遥在望时,他才终于明白了过来:靺鞨部落造反! 黑压压的人群围在庆州城外,附郭房屋被焚毁一空,男女老少被抓了起来,在营地中哭哭啼啼。 部落野人大包小包,抢得不亦乐乎。有人身上甚至披着花花绿绿的绸布,也不知道从哪个女人身上扒下来的,看着颇为滑稽。 他们远远看到了冲过来的银鞍直,惊讶之下,大呼小叫冲了过来,有人甚至还远远放箭。 “披甲、执槊!”李小喜冷冷看了他们一眼,下令道。 张定保心下大定,默默看着五百银鞍直武士下马,然后取下驮马背上的盔甲,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两两互相披挂,然后扛着粗大的马槊,一一上马。 果是强兵! 张定保遭过毒打,对夏人的战斗力有着令人难以理解的信心。这帮野人,就该被王师好好教训一番。 五百骑分成三股,从山坡上缓缓冲下。 张定保找了个便于观察的位置,仔细看着。但见五百钢铁洪流下了山坡,冲到了平缓的草地之上,如离弦之箭般插入乱哄哄的野人阵中。 没有任何意外。五百骑一个照面就打穿了靺鞨部落兵薄薄的防线,然后斜斜划过他们人最多、最密集的一处阵势外围。 马槊挑起人的尸体,不断甩落在人丛中,制造着混乱。 一波冲完之后,第二批又杀至,百余根马槊肆意戳刺着靺鞨人纸湖般的皮裘,尸体如雨点般被甩飞。 第三波接踵而至,又是一番冲杀,再度挑起数十人。 好家伙,三批人轮番冲击,仗着兵甲精良、武艺娴熟,如同剥皮般肆意蹂躏着靺鞨人的阵型。 靺鞨人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先有人前出阻挡,后面的人快速列阵,但在五百骑的冲锋下,依然乱作一团,前后死伤了两三百人,士气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 “冬冬冬……”城头战鼓擂响,庆州城门大开,千余渤海军士从城内杀出,趁着靺鞨部落兵被打懵了的瞬间,从侧后勐击之。 李小喜在远处收拢部众,见马力还充足,又带着骑士返身冲了回来。 这一下前后夹击,可真要了靺鞨人的老命了。全军当场崩溃,包袱扔了一地,所有人都失去了斗志,争相夺路而逃。 城内又冲出来两千多兵,大部分人没有军服,手里的武器也很简陋,但他们士气高昂,追着靺鞨人勐砍,似乎在发泄心中怒气一般。 李小喜缓缓收拢部下,脱离了战场,退到远处。 “走,过去汇合!”张定保策马冲下了山坡,到银鞍直阵前。 “今日方知银鞍武士之威名,断无虚传。”张定保赞叹道。 他身后的子侄、随从方才也看呆了,这会见到浑身浴血的银鞍武士,心中叹服、畏惧,甚至不敢与这些杀神对视。 “少说废话,那些人是友是敌?若不停下,老子冲垮他们。”李小喜马槊一指前方,道。 张定保转头望去,却见城内出来了百余骑,为首一人有些眼熟。 “将军放心,龙原尹窦进乃我内弟,定然说其来降。”张定保信心十足地说道。 李小喜点了点头,还未说话,却见对面单骑冲来,于七十步外勒住马匹,高声喊道:“可是大夏王师?降了!降了!” 张定保目瞪口呆。 “你自过来即可。”李小喜稳稳坐于马上,高声回道。 骑士闻言,直接下马,步行而前。 “窦枚?”待来人走近,张定保高呼道。 “姑夫?”窦枚惊讶道:“你怎来了?糟,莫非降错了?姑夫,这……西京何时有如此强军?” “没降错……”张定保一脸苦笑,道:“姑夫也降了,今日是来劝降你阿爷的。” “还劝啥……”这个窦枚看样子也是大大咧咧的性格,只听他说道:“旬日之前,不断有船自率宾、定理二府南下,北边全乱了。黑水五部造反,越边墙南下,怀远、安远、安边诸府大崩溃,而今唯东平府尚在坚守,余皆沦陷。阿爷又听闻上京被围,思虑着这一关怕是过不去了,于是打算举四州十八县之地降夏,没想到那些蛮子又作乱,东京兵将已大部西调,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唉……” “这……”张定保也是第一次听闻北边诸府的消息。 黑水五部,早不反晚不反,莫不是夏人招来的?不过现在不是纠结这个事情的时候了,最重要的是统一龙原府四州十八县上下的思想,别有的人降了,有的人不愿降,那就不美了。 另外就是南京南海府的事了。 “南京那边,可有办法?”张定保问道。 “咱们降了,南京能怎么办?”窦枚说道:“孤悬于外,难不成降高丽?” 张定保摇了摇头,道:“弓裔那样子,也就是个贼帅罢了,降谁也不能降他啊。率宾府、定理府情势如何?” “一片混乱。”窦枚说道:“蛮子太多,生蛮、熟蛮互相勾结,形势大坏,非得大军征讨不可。但如今这情形,又哪来的兵马?没了,什么都没了,百余年北略的成果,要毁于一旦。” “可惜!”张定保闻言叹息,心中若有所思。 圣人对靺鞨诸部是什么看法?未必就是正面的。这些人大举南下,烧杀抢掠,激起国人的恐慌和愤怒,若能平定之,或对大局有助益。 或许,该与内弟联名上书,向圣人痛陈利害? 不,最好亲自去面圣。 上京这会多半还没陷落,如果他和窦进分别以西京、东京主官的身份,至上京城外劝降,说不定还能立下大功。 想到此处,张定保已经有了成算。 第二十六章 帮他体面 盐州港外来了数十耀武扬威的骑士。 在他们身后,还有三百多名来自东京的骑兵,他们直接冲到了码头附近,禁止所有船只离港,并把水手们都聚拢起来,关到一处空置军营内。 盐州是渤海东京重要港口之一,夏秋季节有大量船只驶往日本以及渤海北边诸府。大致位于后世俄罗斯波谢特湾克拉斯基诺市,岩杵河入海口——此时叫龙河,港亦名龙河浦。 八十年代苏联曾对此遗迹进行了发掘,得知盐州南、东、西三面设门,有瓮城,有羊马墙,防御设施完善。城内有衙署、寺庙遗迹,甚至还有学校,看得出来曾是一个相当文明的中心城镇。 但在满清割让之时,这里早就一片荒芜,连野人都找不到几个。 盐州龙河浦港湾内停泊了十余艘船只,满载货物,这会被一并取下。 渤海与日本之间的贸易相当频繁,比唐朝与日本的贸易频次还要高很多,一般出口毛皮、药材、工艺品以及转售的唐朝货物。 但这会从船舱内搜出的,却多为日用品、金银器、家具、书籍、武器甚至是粮食。 稍稍判断一下便可知,这都是打算乘船逃跑的渤海贵人、富商,不是去日本便是去新罗、百济之类。 没说的,全部充公了。 李小喜让人清点财货,统一存放起来。 他们的人不止在此处,南边的屈浦(龙济港,朝鲜咸镜北道青津市富居里)也派人联络了。甚至于,他正在与张定保、窦进二人商议,派兵攻取南海府的几个港口,如吐号浦(朝鲜咸镜南道北清郡江尚里)、泗浦——后者在朝鲜咸镜北道花台郡,当地因舞水端大浦洞导弹而闻名。 堵住港口,不让人跑,然后慢慢炮制,这便是他们的策略。 东京、南京等地虽然多山少地,看似不如上京、东平府的农耕平原好,但这里商贸繁盛,财富其实不少。 渤海国二百年,三十四次派官方使团出使日本,日本十三次回访渤海,两国间民间的贸易更是数十倍于此,财富是相当可观的。 都是我们的钱,谁也别想跑! 张定保在东京留了三天,随后便告辞离去,带着窦枚等人北上面圣。至于窦进,他还在前往各地,劝说官员、军将们投降,事情还是很多的。 他走的当天,一支名为府兵,实则还在等待分地的募兵进入了龙原府。 他们一共五千人,由史敬镕统率,到龙原府“看房子”——不是,看土地,物色部曲。 大夏在东北的府兵布局已经很清晰了,原本打算在安东府安置一万七千多府兵,最后削减为一万二千,还在排队分地的人挪到了沉州,得到了初步安置。 沉州的府兵军额也是一万二千,这些排队之人加上万胜黄头军剩余的七千众,正好安置完毕。 大同军则分在仙、瑕二州,前者一万军额,后者八千。 清塞军见缝插针分到各处,如今看来,龙原府要承担相当一部分军额了。圣人十分看重这里的港口资源,而驼门河、龙河谷地又有大片沿海、沿河平原,正好瓜分一空。 不要说圣人不给降兵发福利。 土地、房屋、女人,这不都来了么?这些晋兵作为当地的统治阶级,一户带三户部曲,部曲们自然要向主人家学习了。从今往后,代表渤海民俗文化的元素都是亡国记号,不值得提倡。 如果能稳定个百年,基本上就妥了,同化得干干净净,再也没什么渤海人、高句丽人、靺鞨人,只有夏人。 邵树德很看好他们,因为渤海人本就积极学习了两百年,但力度还不够,现在要做的是加大用药量,且药不能停,在民族主义意识萌发之前,彻底将其化为“传统汉地”之一——你说不是传统汉地,你算老几?文化、语言、文字、服饰、饮食、艺术等,传统得不能再传统了,与中原有区别吗? ****** 张定保一路狂奔,只花了五天时间,就抵达了敖东城外。 彼时邵树德正在打猎,他们又被侍卫引了过去。 “喻以鄂长,荣越崇陵。方之平阳,恩加立厝。”邵树德打猎到了一片风景秀丽的——古墓区,看完一些碑文后,问道:“赵侍郎,此中有何典故?” 这是一片渤海早期的王族墓葬区,比如贞惠公主、贞孝公主墓等。 墓志铭清晰可见,全是用汉字、骈文写就,书法造诣高超,看着赏心悦目。 “陛下,渤海人还是只学了个皮毛。”赵光逢笑了笑,道:“鄂长乃汉武帝女,鄂邑盖长公主。其人内行不修,私夫外丁,又骄纵不法,意欲谋反。以此喻贞孝公主,怕是不妥。” 邵树德轻笑,道:“当着人家面这么说,不好。” 赵光逢亦笑。 文化水平不行,用典出错,还不让人评论了? “河水之畔,断山之边,夜台何晓,荒陇几年。森森古树,苍苍野烟,泉扃俄闭,空积凄然……这几句写得还不错,有真情实感。”邵树德评价道。 赵光逢赞同:“辞藻无需华丽,有真意自可动人。” “谁谓夫婿先化,无终助政之谟;稚子又夭,未经请郎之日。公主出织室而洒泪,望空闺而结愁。”邵树德走了几步,看着另一块墓志铭,道:“渤海公主的夫婿都不长命啊,这姐妹俩都守寡了。” “赵侍郎,以前朕说渤海向慕华风,国内与前唐几无二致,你还不信。”邵树德笑道:“看看这骈文,这书法,考个进士不难吧?” “考不上。”赵光逢坚持道:“骈文每一句都要用典,没有深厚的造诣,会出丑的,渤海人还差一点。不过臣以前确实小看他们了,如今看来,五京之地确实很不错,有那么一股子唐味。五京之外如何,还得再看。” 赵光逢认为渤海国地区间的发展是有差异的。五京地区汉化做得好,不代表其他地区也好。 “坐下休息会吧。”邵树德见不远处有一守墓人居住的草庐,说道。 “陛下,张定保来了,还有渤海东京留守、龙原尹、庆州刺史窦进之子窦枚以下十余官将。”见圣人与赵侍郎聊完了,仆固承恩上前禀报道。 “让他过来。”侍卫们已经铺好了地毯,邵树德盘腿坐在蒲团上,说道。 张定保等人很快前来。 “臣/罪官/罪将……拜见陛下。”一行人跪倒在地,大礼参拜。 “朕闻吾儿围攻中京,十余日不克,张卿一至,立刻开城请降,此功大矣。”邵树德说道。 “陛下,秦王兵锋甚锐,丰、兴、卢等州皆为其攻拔,渤海官将已然丧胆。”张定保说道:“中京为渤海名邑,城高池深,故能稍稍抵挡王师,但亦已是强弩之末。臣与窦将军至城下,守军听闻东京已降,灰心绝望之下,便不再抵抗。真论起来,功劳还在秦王身上,臣与窦将军只是费了几句口舌,实在微不足道。” “张卿无需过谦。朕这里,没有那么多陋规。”邵树德笑道:“过几年你就知道了。那些个武夫,从来都只夸自己好,把别人贬得一无是处,恨不得功劳全是自己的。该是怎样就是怎样,吾儿有功,你有功,窦枚等人亦有功。” 张定保听了微微有些惊讶。听闻中原下克上的风气很严重,武夫们争功倒也可以理解。不过渤海是门阀政治,武人的地位在文人之下,规矩又不一样。 像中京投降之事,便是留守首肯之后,下令军士们放下武器,开城请降。如果在中原,大概就是军士们杀了留守投降了。 风气不一样,规矩不一样,以后确实要注意,不然就吃亏了。 “上京被围两旬了,城内议降之声渐起,张卿可能再立新功?”邵树德问道。 “臣敢不从命!”张卿大声道。 “好!”邵树德笑道:“朕正欲北上呢,你便随驾吧。” “遵旨。”张定保应道。 上京被围二十天,战事还是很激烈的。 渤海人没有出城野战的勇气,目前龟缩在城中,死命守御。但他们的战斗力有限,数次被攻上城头,差点就完蛋。 明眼人都知道,上京守不了多久了。在这个背景下,议降之声渐起,大諲撰也无法阻止。更何况,听闻他本人也有投降的意思。 “朕闻渤海国主有意投降,此事真耶?”想到这里,邵树德询问起了张定保。 张定保思索了一下,缓缓道:“陛下,以臣观之,大諲撰这人性子容易走极端,很难说。被王师围攻,及及可危之下,他是有可能降的。但他又有点反复无常,臣也看不清,不好说。” “时已七月,朕没工夫和他耍了。”邵树德说道:“这样吧,你先快马北上劝降。若大諲撰愿降,朕以礼相待,不吝厚赏。若战和不定,反复无常,休怪朕不给他留颜面。” “遵旨。”张定保心下一紧,他很清楚圣人的话是什么意思。 以礼相待,那是李克用家的地位。不以礼相待的话,那就是阿保机、朱全忠的下场。 张定保等人顾不上疲累,当天就北上了。 邵树德在七月初九离开了敖东城,举众北上,行至湖州时,听闻渤海国主遣裴璆入夏营,奉上渤海国印玺、户口、版籍,请降。 群臣纷纷恭贺。 邵树德也很满意,甚至打算抄诗一首,表达心中的愉悦。 伐渤海之战,历时数月,终于瓜熟蒂落了。这不仅仅是渤海五京十五府这点事情,事实上牵涉到的东西极多,甚至可能关乎这个民族未来的走向。 邵树德让内务府的主要官员随驾,并不是让他们来为皇室敛财的。 事实上他在推广一种模式。这种模式未来会产生什么影响,他也吃不准,但做了总比不做好。 与这个相比,南方那些藩镇,他根本没兴趣关注。 十一日夜,邵树德在忽汗海之畔大宴群臣。时有文人作诗,美人歌舞,群臣尽欢,张素卿等人默默观记,献画数幅。 待到天明,前方又传来消息:渤海禁军大将申德杀天门军使申光泰,诛议降臣僚数十,又反悔不降了! 邵树德将睡在旁边的月理朵轻轻推开,脸色不豫。 有点尴尬,也有点恼羞成怒的感觉。 他不知道历史上契丹包围上京的时候,大諲撰有没有反悔。 他只知道阿保机这人心胸还算开阔,如果大諲撰降了,他多半会以礼相待。但后来居然把自己经常骑乘的两只马的名字乌鲁古、阿里只赐给了渤海国主夫妇,以畜生喻之,羞辱的意味十分明显,却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事。 “(阿保机)驻军于忽汗城南……諲撰素服,稿索牵羊,率僚属三百余人出降。上优礼而释之……遣近侍康末怛等十三人入城索兵器,为逻卒所害……諲撰复叛,攻其城,破之……諲撰复请罪。”——这种细节邵树德就不太清楚了,但他现在被耍了,大夏君臣昨夜喝酒谈笑的场景仿佛成了一个笑话。 还他妈作了画!大家都很尴尬。 “渤海人不要体面,朕帮他体面。给符存审传令,全力攻城,不要顾惜伤亡。”邵树德对尚宫解氏吩咐道。 犹不解气,又把一同前来传消息的耶律质古扯了过来,三两下扒光,按在月理朵身旁…… 第二十七章 武功 “不准逃!顶住!”申德一刀捅死了率先溃逃的军校,怒吼道。 渤海士兵是温顺的,听话的。 对世家大族的畏惧深入骨髓,对军官的命令也下意识服从,但他们对伤亡的忍受能力实在太差了,一营三百人,往往死伤十分之一就溃散。不要求你们达到香积寺之战伤亡过半都不溃散的精锐程度,但这真的太差了,在如今这个狠人辈出的世道中,根本不够看的。 而且他们的技艺也太过差劲。 站在城头上,居高临下,经常被无法发挥全部实力的夏兵搞死,让人极为头疼。 两军长枪互刺,制敌之机稍纵即逝,谁出手更快、更准、更有力,谁就多一份胜机。这需要十年如一日的苦练,以及不怕死的亡命劲头,渤海人也达不到。 达不到怎么办?只有死喽。 申德不知道自己已经收容整顿了多少溃兵,打到现在,面对着溃兵的哭泣和哀求,他只觉浑身无力,心中绝望。 “回去!”申德连踢带打,将溃兵们往城上驱赶。 溃兵无奈。到了这份上,他们还是不敢对上官刀兵相向,只能转过身去,不情不愿地上城头。 城头已到关键时刻。 数十夏兵爬了上来,浑然不顾己身,抱着与敌偕亡的气势,挥舞着重剑、铁锏、铁挝等武器,近身格斗。 渤海人长枪连刺,但没有效果,总是被铁铠挡住。而等到他们近身,重剑噼杀之时,渤海人便陷入了混乱之中。偶有几个勇武之辈,格杀了当面夏兵,但掩不住整体颓势,还是步步后退。 申德冲上城头之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顿时目眦欲裂,大吼道:“报君恩的时候到了!” 喊罢,带着五百亲兵就冲了上去。 他们是勇勐的,代表着渤海二百年国祚最后的骨气残存。而他们的勇勐,也带动了周围已经行将崩溃的渤海人的士气,大伙稍稍稳住阵脚,在军官的带领下,长枪攒刺,杀声连连。 好一番生死相搏之后,总算把前后涌上来的近百名夏兵尽数格杀,挽回了危局。 申德看着满是血迹的衣甲,突然间大笑起来,道:“渤海二百年,王气未散,还有机会。” 亲兵们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金光门被人打开啦!”城内突然响起了撕心裂肺的喊声,仔细听去,隐隐还带着一丝哭音。 申德身形晃了一晃,差点晕倒,亲兵赶忙上前扶住。 “到底是谁?!”申德甩开亲兵的臂膀,怒问道。 没人回答,所有人都很茫然,难道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么? “一定是那帮世家!”申德咬牙切齿。 他也是世家出身,但他还有良心,还有忠义之气,知道什么是义之所在,知道什么是大是大非。 但很可惜,他只能代表自己,代表不了其他人,甚至连他的家族都无法代表。因为开城之人,多半少不了申氏。 城外的夏兵又爬了上来,不给他们思考的机会,也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和他们拼了!”申德挺起长枪,与爬上城头的夏兵战在一起。 ****** 金光门之外,长龙般的夏兵蜂拥而进。 城门洞之内,散布着许多尸体,还有一些伤者在呻吟。 另有百余人散开在两侧,他们穿着渤海军服,器械上还滴着鲜血。 这竟然是一场内讧! 一方发起突袭,对自己人下手,然后打开了城门,放夏兵入内。 很明显,这是有人主动投降了。 或许是出于害怕,或许是出于仇恨,或许是什么别的原因,但都无所谓了。结局已定,没有任何人可以翻盘。 冲进城内的是符存审亲任军使的铁林军,由左厢兵马使李仁罕率领,第一件事就是沿着大街疾进,消灭猝不及防的渤海兵。 很多渤海兵久战疲惫,正在城下的军营甚至民宅内休整,遇到从天而降的夏兵时,其惊骇是难以言表的。 他们最后一点士气也被击散了,所有人都失去了斗志,四处奔逃,亡命躲藏。偶有集群反抗的,也很快被剿杀殆尽。 天德军都虞候谢彦章带着第二批四千人入城,他们杀散了守军,打开了另外几道城门,放更多的士卒入城。 第三批进城的是侍卫亲军孟知祥部,一共五千人。他们从城西禁苑的方向杀入,目标是渤海王宫、府库等要点。 嗯,没有人打开北门。落雁军在城外干着急,等了许久之后,也没接到入城的命令。 渤海国主大諲撰正在皇城之中召集僚属议事,听闻夏兵入城之后,当场软倒在胡床上。 最开始的时候,面对着连战连败的危局,他已经灰心到了极点,在一些世家子弟的劝说下,已经倾向于投降了。 尤其在张定保等人至城外喊话,得知西京、中京、东京尽皆陷落之后,他已经“下定决心”,遣信部少卿裴璆出城,向夏军投降。 结果当晚又有人入内觐见,泣血力谏,认为国事尚有可为之处,绝不能投降。 大諲撰十分感动,给予他们全权。禁军大将申德连夜捕杀议和大臣,渤海人当场反悔,招来夏军的勐烈进攻。 结果这才过了几天?大諲撰又后悔了,觉得还是该降,真打不过。 可事情到了这会,已经很难体面收场了。 给过你机会,你也答应了,印玺、户册、版籍之类象征权力的物件都移交了,事到临头又反悔,有你这么做事的吗?你让被戏耍的大夏君臣怎么办? 你不想要体面,那就没有体面。 “这……”耳听着越来越近的杀声,大諲撰稍稍缓了点过来,向左右问计道:“事到如今,还能向夏主请罪吗?” 左右讷讷不能言。 数日之前,他们还都是康慨激昂的主战派,为一夜之间扭转了局势兴奋不已。可到了这会,也没有任何办法。毕竟他们不能上阵打仗,即便可以,也无济于事了。 大諲撰潸然泪下,道:“二百年国祚,竟然毁于朕之手。申德呢?申都将呢?” 没人回答。甚至有人悄悄起身,向外开熘。 “陛下,而今确实只有申都将可救驾了。”有人不忍,说道。 大諲撰收住泪容,满怀希冀地问道:“可是去与申德汇合,杀出一条血路?” 此人摇了摇头,道:“或可遣人赐死申德,将罪责全推托到他身上。夏主仁厚,也许会宽宥陛下。” 大諲撰一怔,道:“这样不好吧……” 献计之人也不想多说这种缺大德的事情,摇了摇头,直接走了。 大諲撰定定地想了许久,道:“来人,去将申氏满门诛戮,向夏人请罪。” 侍卫统领面向他,重重磕了几个头,转身离去。 而在他离去没多久,大夏侍卫亲军便冲进了皇城。随着兵刃交击声不断传来,大諲撰吓得魂不附体,直接躲进了一处假山后面的地道内。 ****** 控制皇城之后,最先冲进宫城的还是侍卫亲军孟知祥部。 渤海王宫由五座大殿组成。 轻松杀散宫城门口的王宫侍卫后,夏兵一拥而入,冲进了最南侧的武德殿之内。 据后世考古发掘,此殿阶基东西55.5米,南北24米,高2.7米,面阔11间,进深4间,其实不小了。 殿东西两侧有曲形廊庑建筑。两廊中段还有楼阁类附属建筑,非常类似大明宫含元殿的构造。 侍卫亲军冲进去后,逐屋搜索,将人员通通抓起来,集中在一处安置,然后封存殿室。 过了武德殿之后,向北则是太极殿,东西93.5米,南北22.4米。 这是渤海王宫中规模最大、最宏伟的建筑群,象征着礼制与王权。询问宫人之后,得知这是平日里百官上朝的地方,渤海五京十五府的一应大事,都在此决断。 这里也有一些残存的侍卫拼死抵御。 孟知祥直接调来一队弓手,攒射之下,最后的抵抗也被消灭了。 他没有逗留,吩咐手下控制各个殿室后,又穿过北门,进入两仪殿。 两仪殿的装饰十分考究,从外部的三彩螭首、鸱吻之类的建筑结构就能看得出来。而宫殿内部陈设的各类物品,更是晃瞎了众人的眼睛。 孟知祥看了暗暗感叹。 灭国和灭藩镇,到底是不一样的。王镕是前唐赵王,但比起渤海郡王来说,到底还是差了不少。因为后者关起门来是天子做派,口称“朕”,穿龙袍,置百官、后宫,有禁军。大概也就上国使臣过来的时候,才会稍稍收敛那么几天,使臣走后,他还是天高地远的皇帝。 这是渤海国王平日里办公,召见臣子的地方了,孟知祥十分笃定。 两仪殿之后还有甘露殿、承恩殿…… 总体规模而言,或许不如西京三大内,但就单座宫殿而言,每一座都和西京殿室大同小异,处处体现了渤海历代先王的野心。 宫殿西区有盈库,这又是彷效前唐的宫廷府库,里面堆满了各色财货。粗粗计数一下,数十万匹绸缎总是有的,还有各色辽东特产,塞满了堆房的每个角落。 “好一个渤海国!”当孟知祥来到盈库外时,也为其规制感到震惊。 谁能想到,一个偏远苦寒之地的蕃邦国主,竟然有如此多的私藏? 渤海国,真的只有一百多万人吗?真的很穷吗? 曾经为圣人北伐渤海而有些不理解的孟知祥,第一次怀疑起了自己的认知。 五座大殿、一座宫库、数十附属建筑,外加东、西、北三面的园林、楼阁、院落,加起来不比长安兴庆宫小多少了。 这么大的宫城,一般人没资格住,即便大夏亲王也不行。 “殿宇、府库全部封存,擅自入内者斩。” “宫人、嫔妃集中监管,不得骚扰,违令者斩。” 孟知祥当场下达了两道命令,军校们轰然应命。 他们是侍卫亲军,来自圣人的奴部,自然和武夫大爷们不一样,整体执行命令十分坚决,军中风气良好,虽然就战斗力而言还不如禁军,但非常受圣人喜爱和重视——这年头,每一个听话的大头兵都十分宝贵。 “万户,抓到渤海国主了。”正待离开之时,有军校从皇城那边奔了过来,大声禀报。 孟知祥大喜,道:“速速找人验明正身,然后给符帅、圣人报捷。” “遵命。” 孟知祥压住心中激动。 灭国之战啊,终于达成了。后面即便再有反复,也无伤大局了。地方叛乱嘛,大军一到,轻松讨平。 圣人的坚持是对的。他一定在联合渤海攻灭契丹的过程中,发现了这个国家的虚弱本质,于是起意灭之。 消息传回中原之后,不知道会引起多大震动。 这是令前唐武后、玄宗大为光火,却无可奈何,最后捏着鼻子册封的海东盛国。 今已讨灭,大夏的武功,已经到了令人难以直视的地步。 第二十八章 善后 薄雾缠绕着云杉,如丝带般温柔缱绻。 露珠浸透了花瓣,似宝石般晶莹剔透。 草木威蕤,山花烂漫,空气清新,每呼吸一口,都觉得心旷神怡。 邵树德的目光投注在湖面上。 清风徐起,湖面上泛起阵阵波纹。不一会儿,金色的阳光洒落下来,给湖面增添了一番神圣的意味。 忽汗海,后世称镜泊湖。湖面如镜,恰如其分。 “真想在此修建个行宫,没事便来住住。有山,有林,有水,比上阳宫的景色还好。”邵树德感叹道。 但也只是感叹罢了。 没有飞机高铁,来一趟不容易。邵树德总觉得,这是他第一次来上京,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修建行宫给谁住呢?还不如住大諲撰家里,睡他的床,玩他的妻子,打他的小孩。 “陛下,上阳宫之精巧、华美,却不是粗犷的忽汗海能比的。”陈诚说道:“各有千秋罢了。” 上阳宫以自然景观为基础,人工修饰而成,其实是一处相当不错的水景宫殿群。只不过先天条件有限,无法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相提并论。 “陛下心情愉悦,自然看哪里都漂亮。”赵光逢笑道。 邵树德哈哈大笑,攻灭敌国,能不开心么? 笑完,策马上了一处缓坡,看着成纵队北上的车马。 从湖州至渤州,这一片应该是忽汗河(牡丹江)中游地带了。此河有大大小小三十余条支流,水量丰沛。 因火山喷发导致玄武岩阻塞河床,又形成了壮丽的忽汗海。 湖水南浅北深,呈东北—西南走向,西侧山势较陡,东侧山势相对和缓,北侧则是低缓的台地区。 忽汗海周围城池密布,有县城,有军镇,也有小小的土石筑成的寨子。其中有的已经被夏军攻取,有的主动投降,有的不战不降,闭门自守,观望之意很浓。 山城密布,以扼交通要道,拱卫忽汗海北的上京。只可惜,守卫山城的人不行,大部分一哄而散,让从南向北进军的夏人轻松推进到了上京城下。 山间河谷地几乎都被开辟了农田、菜畦、果园。稍微平缓点的山坡,也有人放牧牛羊——嗯,以前是渤海人放牧,现在是夏军辅兵在放牧。 邵树德直感叹,渤海地广人稀,但对土地的利用,有时候也很疯狂。 好吧,其实也不怪他们。山城军寨有守军,他们的家人自然要住在附近,只能就近改造山坡,开辟农田了。 邵树德又往上走了一段,举目向北,已经可以遥遥看见巍峨雄壮的上京城了。 上京龙泉府是渤海国最发达的地区,人口众多,经济繁盛,辖有永宁、富利、长平、丰水、扶罗、左慕、肃慎、永平八县。 这八个县,外加北边的渤州,其实就是一个被群山环抱的盆地。 盆地水源充足,土壤肥沃,渤海人广泛种植水稻,获得了充足的粮食。 事实上邵树德很好奇,扶余系的民族对水稻如此热衷,以至于在寒冷的地方大规模种植,原因是什么?与渤海相比,气候更温暖的中原却广泛种植粟麦,两者之间的差异如此巨大,唯一的解释大概就是水资源了。 辽东在这方面,条件确实得天独厚。 七月十六,邵树德抵达了上京城南,以符存审为首的将校数十人、渤海降人百余亲来相迎。 在他们身后,是披甲肃立的各部将士们。 “三月出师,七月灭国,儿郎们壮哉!”邵树德换上了戎袍,策马走过每一个军阵。 “吾皇万岁!”十万众的呐喊此起彼伏,回荡在山谷之中,经久不衰。 符存审等人还好,见惯了战阵的他们不觉得这有什么。 大夏百官、嫔御、宫人们也习惯了,因为他们的这位圣人是真的爱阅兵,连他们也被动跟着见识了很多大场面。 以裴璆为首的渤海降人们却面如土色。 夏军的声势越强,他们越不安,因为这意味着他们手里的筹码在隐隐贬值。 渤海大族,真的有讨价还价的本钱吗?有人甚至交头接耳了起来。 裴璆轻轻咳嗽了一下,嗡嗡声稍止。 他的运气比较好。议降之时,他带着诸多物事前往夏营,因为有很多东西要交割、查验,有很多条件要谈,因此没能及时回上京。但也就是这么一耽搁,让他逃过了杀身之祸——头号投降派,在渤海主战派眼里,还有幸理? 现在主战派已经是过眼云烟,投降派又成了主流。裴璆作为不多的幸存高层,如今已然成了渤海降官降将的首领。 “不可自暴自弃,还有机会……”裴璆在心中暗暗自勉。 上京城是完蛋了,但渤海有五京十五府、三独奏州,地方大着呢。像东平府、南海府、铁利府、率宾府等地,还需要他们出面去招抚。 人啊,就怕没有价值。大夏天子是聪明人,肯定可以看到他们的价值,这就足够了。 邵树德校阅完毕,策马回到阵前,看着一干降官降将,道:“尔等能弃暗投明,开城请降,便已脱迹迷途,诚心向善,过往罪责一概不问。但若想富贵,还得有一番作为才行。” “谢陛下不罪之恩。”众人松了一口气,纷纷说道。 裴璆则在心中暗暗揣测。 夏主的态度不冷不热,既没有热情招揽他们,也没有过分怪罪指责,这是何故? 裴璆暗暗有些担心,看样子得卖点力气了,率宾府那边还有点旧关系,得好好利用上…… ****** 上京城内已经清理完毕。 尤以宫城为重点,侍卫亲军反复搜查了好几遍,确保不会有任何遗漏。 当浩大的天子仪仗入城之时,每个渤海人都知道新的征服者来了。 他们战战兢兢地躲在家门之后,不敢稍有窥视。 前几天全城大索,抓了不知道多少人。很多都是六部九卿高官,还有世家大族成员,看到这些往日里高高在上的人一朝沦落尘泥,所有人都心情复杂。 一方面,他们对贵族、富人的落难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快感。 另一方面,心底又生出了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毕竟亡国了,每个人的境遇都会变差,不仅仅世家大族。他们这些普通人的命运,其实也悬着呢。 这一日,还有几人绝望自杀,多是翰林院的老学究们。他们学习了中原二百年,对煌煌天朝有种发自内心的仰慕,但当天兵天将杀过来,将他们身处的国家灭亡时,这些人便产生了幻灭感,一生的信仰崩塌了。 但无论渤海人怎么想,都改变不了事实。历史长河滚滚向前,所有人都是这条大河中不起眼的水花罢了。 十七日,邵树德在太极殿内举行朝会。会上定下了招抚渤海剩余州县的决策,这是降官降将们的拿手好戏,也是他们现阶段唯一的立功机会。 劝降之外,邵树德也做好了征讨的准备。 孟知祥已经把渤海盈库内的财货清点出来了,计有“开元通宝”十九万缗、日币千余缗,甚至还有大夏开国后铸造的“建极通宝”数千缗,也是厉害——渤海国盛产铜,曾经向唐大量出口过,但他们没有铸造自己的货币,主要使用唐制铜钱,外加大米、绸缎、毛皮、金银器等物事,和前唐差不多的货币体系。 铜钱之外,还有布三十一万余匹。 这个“布”是统称,包括中原绢帛、渤海柞绸、白布(亚麻布)——历史上契丹灭渤海,设立东丹国,东丹白布就是贡品之一。 毛皮四万多张。 毛皮大小不一,品相不一,品类也不一,价格天差地别,还得好好估算一下。 北苑、西苑之中,还养了不少猪羊,这些也是财货。 至于金银器、珍珠、艺术品之类,就要慢慢估值了,短时间内很难核算清楚。 总体而言,收获还是非常大的。 这还是宫城内的盈库,府库、州库、县库之中还有一些财货,但不多了,据闻都用来采买军资、招募士兵了——这一部分,还得多多拷掠,让降兵们吐出来。 盈库内的财货,其实也就够两次军赏。目前已经发了一批下去,作为攻灭渤海国的赏赐。后面还得深挖渤海世家大族以及各地府库的潜力,争取掏出更多的财货,弥补出兵的部分开销。 而领了赏赐的武夫们,自然士气高昂,对出兵清扫残敌跃跃欲试。 邵树德对裴璆等人说清楚了,如果不想渤海士民遭殃,最好劝服各州官员主动来降。 这是威胁,也是实话,裴璆自然听得懂。 招降渤海人的事情定下后,另外一件事情也被摆到了台前,那就是黑水靺鞨怎么办? 这些人可是邵树德亲自召唤来的,与夏军配合,南北夹击渤海。 但邵树德没想到战事如此顺利,几个月就灭了渤海,早知如此,他可能就不会撺掇黑水五部南下了。 事情还是需要面对的。如今黑水五部大举南下,抢得那叫一个痛快,而且看样子,似乎男女老少一起来了,竟然打着占据渤海人土地的主意。 大夏朝廷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盟友”,这是一个问题。 十八日,邵树德移驾上京西苑,在河心小岛上举行延英问对,专门商讨此事。 第二十九章 六件事 “前唐宪、文时期,渤海第十世王大仁秀中兴国势。仁秀颇能讨伐海北诸部,开大境宇。”陈诚提前做了功课,这会专心介绍着渤海国的一些情况。 在座的除政事堂宰相们外,还有尚书六部官员、理蕃院、枢密院主官。人人正襟危坐,面容严肃。 邵树德却倒背着双手,在房间内走来走去。 这是一处非常别致的院落。 院落内别的东西都不稀奇,毕竟邵树德见过的各色建筑多了,尤其是唐文化为主基调的世家别院,住过的不知凡几。 真正让他感兴趣的,是房间内的采暖设施。 高句丽、渤海“兴亡交替,前后衔接”,二者在文化上是有一定相似性的——高句丽是秽貊系族群,渤海是肃慎系,作为东北四大民系之二,他俩的关系其实是十分亲近的。 这种相似性体现在了房屋布局之上。 首先,外墙是土、石混合结构,不是很高大。 其次,采用正房与回廊结构,长方形,三个房间,东西两室较宽,是主要居室。中室较窄,是会客场所。 第三,炕、灶的烟囱、烟道结合,取暖设施十分完善。 果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环境不一样,生活习惯、风俗终究不一样。 火炕这玩意,他还没在中原见到过。渤海国的每一户居民,只要有条件,哪怕搞个简陋版火坑,也会尽力去搞——当然,靺鞨部落似乎不需要,他们住在气温更低的山里,或者纬度更高的北方,穷得掉渣,靠“抖”来过冬。 “有火炕睡,纵冰天雪地,亦不伤我分毫。”邵树德高兴地说道。 “陛下?”陈诚停了下来。 “继续。”邵树德盘腿坐在大炕上,伸手示意。 “此处之‘海’当是湄沱湖(兴凯湖)。”陈诚补充了一句:“黑水诸部之越喜部居于海东、海北,曾十一次遣使入唐进贡,最后一次是唐德宗贞元十八年。虞娄部在越喜部东北,贞元十八年亦来朝贡。此二部被征服后,渤海在越喜故地置安远府、怀远府,在虞娄故地置定理府、安边府。大仁秀之后,连续三代君主以巩固为主,置州设县,移民开垦,徐徐消化。再算上大仁秀之前的率宾、东平、铁利等北略成果,渤海人知道自己扩张已到极限,故停止北进。” “越喜、虞娄、黑水等部未肯臣服之辈,远蹿更北方的苦寒之地。渤海国对其实施羁縻之策,并修建边墙,阻其南下。” “新得之地,经过大开发之后,渐成粮仓。如东平、安远二府,已是渤海粮仓,率宾府则为其养马地,牛羊被野,十分兴盛。” “但这些北进拓地得来的州县,也存在很多隐患,即臣服渤海的靺鞨部落,并未彻底归心。前唐僖宗末年开始,便试图摆脱渤海统治。渤海人征讨了几次,不利。靺鞨部落也有损伤,于是没有公然造反,但迁延至今,已然压不住了。” “此番黑水诸部南下,这些渤海正州境内的部落与其呼应,自言‘本是一家’,相约同攻渤海,故北边诸府形势大坏,渤海人焦头烂额。” “王朝兴衰,让人着迷。”邵树德叹道:“若还在大仁秀、大彝震时期,朕恐怕无法轻易取胜。” 陈诚讲得比较详细了,算是把渤海国的盛极而衰,以及他们与黑水靺鞨的百年恩怨说了个清楚。 渤海人其实也是靺鞨,即粟末靺鞨。但他们早不提这事了,百余年来一直以渤海人自称,因为他们融合了高句丽人、汉人、契丹人、奚人、粟特人。渤海人或者渤海族,是他们新的身份。 什么黑水靺鞨穷亲戚?滚蛋,别瞎攀附我们文明人。 “完颜休在不在?”邵树德一拍炕沿,问道。 很快有人出去传唤。 完颜休身份太低了,没资格进小院议事,还在门外等着。 “陛下。”完颜休一熘小跑走了进来,行礼道。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 这才过了几天,就换了一身漂亮衣服。胡须、头发也打理得很不错,脸也洗了,不再是以往那种油汪汪的模样。 文明了,进步了,臭美了。 不过这是好事。无欲无求之辈,邵圣也不好驱使啊。 喜欢钱的,我给钱。 喜欢女人的,我赏赐美人。 官瘾大的,也会给予合适的位置。 不怕要求多,就怕没要求。 完颜休已经被富贵生活迷花了眼,这正是邵树德愿意看到的。 “完颜休,你回趟北边,让黑水诸部酋豪来见朕。”邵树德说道:“他们有什么诉求,可以讲来听听。只要合理,都可以考虑。但烧杀抢掠是不行的,必须即刻停止。如果不听,朕不会手软。” 完颜休是黑水三十姓完颜氏的酋长,在北边还是有些威望的。而他又是落雁军的军将,虽然还没去过中原,但也听闻了洛阳、北平、长安等地的富庶与繁华,再加上亲眼见识了大夏禁军的武功,知道正面对抗是下下之策,得回去好好劝一劝老伙计们。 窝在山沟沟里好勇斗狠,一副天老大地老二,我排第三的嚣张模样。渤海强大时,一个个被打得跟龟孙子一样,四处鼠窜。现在渤海衰弱了,一个个又抖起来了。 唉,坐井观天。 “末将遵命。”完颜休毫不犹豫地应道。 说完就要走,又被邵树德喊住了:“皇帝不差饿兵,时已近午,吃完饭再走。” “谢陛下。”完颜休高兴地应道。 邵树德下了炕,招呼众人移步后院。 随驾宫人、小黄门已经忙活得差不多了,将简单的饭食端上来。 “只有蒸饼了。”邵树德笑道。 “出征以来,吃的多是稻饭,早就想吃蒸饼了。”赵光逢笑道。 众人也凑趣笑了几声。 院内铺了毡毯,众人盘腿坐下。 邵树德招了招手,一直在后院赏花的月理朵母女坐了过来。 邵树德又接过宫人抬来的罐子,亲手揭开封泥,舀出一勺兔肉酱,均匀地抹在刚出笼的蒸饼之上,递给身侧二女。 兔肉酱是渤海地方特色。 取兔子嵴椎、颈椎两侧的肉,细细剜取,然后剁碎。每一斗兔肉,用黄衣末五升、干盐五升、汉椒五合搅拌均匀,然后倒入酒,再仔细和匀,放入罐中,泥封密闭,等五个月,差不多就可以吃了。 从高句丽时代开始,东北地区的居民就很喜欢制酱,黄豆酱是普罗大众的食物,兔肉酱是有钱人的食物。 至于说为什么用兔肉做酱。可能是东北的兔子实在太多了吧,多到泛滥的程度。也不知道食肉动物们怎么工作的,太不尽职了。 月理朵将要临盆,情绪不是很高,吃了两口就放下了。 耶律质古吃得倒很香,但脸色也不是很好。数日前,她新嫩紧致的身体流了很多血,一直到昨天才缓过来。 不过到底年轻,身体底子好,眼见着已无大碍了。 陈诚、赵光逢等人也取出兔肉酱抹在蒸饼上,小口吃着。 兔肉酱都是缴获的,在敖东城那会就吃上了。 老实说,味道有点咸,不符合他们这些高官的口味。但普通士兵吃得还是很开心的,或许他们要行军,要干活,要操练,要打仗,身体消耗大,对这类重口味的食物更青睐。 “朕让你们吃这些,不仅仅是为了尝鲜。正所谓因俗而治,今已克上京,渤海灭亡,接下来如何治理,你们可有章法?”邵树德问道。 “陛下,首要之务还是招抚各府州。”陈诚说道:“但臣料这些地方还要反复。或有人不降,需讨平。或有人降而复叛,亦需讨平。此非一朝一夕之功,或要迁延时日。” 邵树德沉默了一下,问道:“报捷使者可已南下?” “已经南下。北平府亦会派出信使,至天下各州露布飞捷。”陈诚答道。 “再派一部军士回返,携带缴获之财货、牲畜。”邵树德说道:“渤海降众,也带一批回去,让百姓们都看看。” “遵旨。”陈诚应道。 圣人的思虑十分周全,这是在用过硬的证据告诉天下人,王师在渤海大胜,已覆其国,擒其君长,掠其财货。有小心思、没小心思的人,都给我老实点,不然你也是这个下场。 “既如此,朕便不着急了。”邵树德笑道:“渤海亡得太快、太突然,国主、王后、世子、宗室、世家一网成擒,地方上群龙无首,确实该抓紧招抚,越快越好。招抚之后呢?” “陛下,招抚地方州县,与请黑水靺鞨退兵两面一体,其实是一回事。”陈诚说道:“臣早上收到军报,铁利府欲降,但很快为靺鞨部落攻破,靺鞨人不愿降。” “此为渤海内迁部落?” “正是。内迁靺鞨,反意十足,憋了一百年,不撒够欢是不会罢休的。他们又与黑水靺鞨遥相呼应,或需出兵征讨。” “朕听张定保提及过靺鞨之乱。”邵树德说道:“龙原府九姓靺鞨,便攻破州县,劫掠乡里,甚至兵围府城。朕无法容忍这种行为。完颜休!” “末将在。”完颜休慌忙站起。 “朕欲讨平内迁靺鞨部落,黑水三十姓站哪边?”邵树德问道。 “陛下,完颜氏谨遵朝廷号令。”完颜休答道。 “没用的东西。”邵树德骂道:“你也就只能说动完颜氏了。” “陛下,乌延氏也可以。”完颜休急道。 “行了,尽力做事吧。”邵树德叹道:“朕不会亏待有功之臣的。” “遵命。”完颜休额头渗汗,是真有点着急了,为还在闹腾,被胜利迷花了眼的同族们着急。 “这两件事之外,第三件是什么?”邵树德问道。 “待局势稳定之后,清理户口、收缴财货。渤海诸府,最好迁移一批中原百姓过来。”陈诚说道:“另者,府兵尚需大量部曲。渤海降人,有些可以宽宥,赦为百姓,有些则不行,宜贬为部曲。如此则赏罚分明,恩威并施,大局定矣。” “怕是没这么简单。”邵树德说道:“幽州编户之乱才过去几年?渤海这种世家门阀统治根深蒂固的地方,清理户口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当然,朕也知道,不清理,渤海世家就仍然掌握着人力、物力、兵力,很容易叛乱。你说得对,朕不做简单的事,不做麻烦的事,只做正确的事,百年大计,该怎样就怎样。继续说!” “招抚州县、逐退靺鞨、清理户口、安置府兵之后,便是大兴教化了,需中原各道州县经学生前来。”陈诚说道。 “朕当年觉得裁撤一县经学,只能多养二十甲士,实在没有必要,便大力兴学。”邵树德感慨道:“没想到过了三十年,竟然派上大用场了。” “陛下高瞻远瞩,臣佩服之至。”陈诚、赵光逢二人一齐说道。 邵树德笑了笑,道:“不说这些了。陈侍郎方才讲得很好,很完备。但还遗漏了一点……” “请陛下明示。”陈诚拱了拱手,道。 “此事与你无关,朕亲自来抓。”邵树德说道:“简单来说,便是内务府之事了。朕可不是带他们来游山玩水的,仗打得差不多了,正事还没办呢。唔,过两日,朕便要去东京龙原府一行。上京这边,你等把控大局即可。” “臣等遵旨。”众人齐声应道。 第三十章 路子 建极八年七月十九日,太极殿朝会结束之后,中书宰相们发出了数道圣旨。 第一道是置龙泉府、鄚州,皆隶辽东道。 龙泉府以渤海上京为主。 这地方说白了也就一个牡丹江市罢了,地方不大,县乡军镇却不少,该归并的还是得归并一下。 永宁、富利是两个附郭县——如汴州之开封、浚仪,西京之长安、万年,东京之洛阳、河南。 这两县仍然保留,一管西,一管东,上京城周围富庶的平原农耕地带尽数括入其中。 第三个属县是肃慎县,县治设于忽汗海瀑布东北约三公里的山顶上——没办法,高句丽人、渤海人都喜欢在山上筑城。 县治在山上,县域则在山西南方的广阔河谷地带,以及南部大片的湖区、山地。老百姓上县城是不太方便,但渤海人费大力气修建的山城也不能不利用对不? 对了,此城东、北、西三面均为悬崖峭壁,南面则是牡丹江。城墙沿山嵴修建,周长3590米,墙外侧筑有双重城垣,掘有护城壕。城内有一道腰墙,全长800米,腰墙中辟有瓮门。 整个城墙用巨石砌成,修有15座马面,始建于渤海前期,辽金沿用。 这么一座地势险要的坚城,夏军路过看了一眼就放弃强攻了。 渤海君臣投降后,守军也跟着投降。夏人不费一失就拿了下来,渤海先人看了要流泪。 附近其实还有一座比之略小一些的山城,周长3000米,两面临湖、一面悬崖。这座城池更离谱,守军一哄而散,逃了个精光。 坚固的石质城墙,还是在半山腰上,有水,有部分田地,围困不住,大炮来了都不好使。若有三千意志坚定的守兵,夏军要攻到猴年马月才能攻取? 说白了,王朝末期了,啥坚城都白费…… 第四个属县是上京东南的长平县,位于马莲河流域。这里有重要驿道沟通东京龙原府,人口也不少,后世辽国迁其民至辽西,一下子设了三个县,每个县最少都有两千户。 后世宁安市一带置左慕县。 渤州整体置贡珍县(牡丹江市桦林镇)。 独奏州郢州也遣使来降,置白岩县(林口县古城镇)。 归并完之后,大夏辽东道龙泉府辖永宁、富利、长平、肃慎、左慕、贡珍、白岩七县,户籍上有二十多万人。 即便因为战争而损失了一些,但如果清查一番隐户,差不多可以抵消,甚至会有增加。 二十多万人口的府州,关内有些地方还达不到呢。这样的地方,除非实在守不住,不然谁舍得放弃? 鄚州辖粤喜、万平、弘义三县。 粤喜便是哈尔滨阿城区,渤海旧县。万平在今肇源一带,渤海旧县,本名万安,因与五管属县重名,故改名万平县。 以高州置弘义县。高州本渤海鄚颉府所属二州之一,在府治粤喜北二百里,差不多就是后世绥化一带。 鄚州三县在契丹、渤海之间反复拉锯,人烟稀少。去年就开始统计,只剩编户之民两千来户,万余口。辖区内还有差不多同样数量的靺鞨部落,加起来也就两三万人,与上京真的不好比。 中书诸位宰相一度想要罢废鄚颉府二州,化为草原,但被邵树德阻止了。以后可以发配犯人过来嘛,中原反对朝廷的民户,被击败后也可以强迁过来,比如魏博、成德的大爷们。 事实上,第一批移民已经在路上了,最多再有一两个月即可抵达鄚州。他们都是蜀中叛乱者的家属,首批三千户,将安置在鄚州三县。 至于蜀人能否适应鄚州的气候,朝廷就不管了。鄚颉府的渤海人曾被契丹掠走,留下了许多空空如也的宅园,直接住进去即可。自己抓紧时间准备一点木柴,学着冬天怎么烧火炕,慢慢熬吧。 对了,这些蜀人也是部曲,已经有一千名等不及排队的大同军士卒愿意到鄚州落户了——蜀人会种水稻,比啥都不懂的部落野人更能创造财富,还是有不少府兵心动的。 其实也不止蜀人了。 高仁厚正在围攻播州,贼军连战连败,战事十分顺利。 蛮獠们不是傻子。罗太汪也很有号召力,巧妙利用形势,分化瓦解杨端的部众。在这个背景下,很多部落便降了。 高仁厚按照朝廷旨意,对叛乱者进行甄别。 罪行较轻的,稍稍惩戒一番,比如罚点财货、牲畜,再推几个替罪羊出来杀了,便算过关了。 参与叛乱程度较深,且是在王师进攻下,迫于形势投降的,惩罚就比较重了。其中相当一部分要被迁移至辽东道,贬为部曲——他们腾出的空间,或可从河北、关西移民填充。 慢慢来,不着急! 朝廷手里的人力资源还算充沛,粮食也不缺,移民过境的成本还可以承担。至于抵达目的地后,前两年的维持成本,部分由关内承担,部分由渤海国承担,大家都苦一苦,熬过前两年,一切走上正轨之后,基本就不怎么需要输血了。 ****** 移民狂人、大夏战神、各民族的慈父邵树德正在承恩殿内休息。 内务府丞储仲业奉诏前来觐见。 入殿后抬眼一看,女儿储氏与圣人坐在一起,笑容满面。 几个契丹人女人坐于下首,或煮茶,或做点心,各自忙着各自的事。 圣人倒将这一帮子女人调教得好生出色!储仲业不敢多看,分别向圣人及储婕妤行礼。 “坐下吧。”起身回完礼后,邵树德指了指一旁的椅子,说道。 储氏也起身回了个礼。 她已年近四十,荣宠不衰。圣人喜欢抱着女人一起睡觉,以前赵贵妃最受宠,经常陪圣人过夜。到了后来,就换成她和张惠了。 圣人对女人,不仅仅有生理需求,也有心理需求。 这种过夜也就是单纯睡觉而已。圣人真要发泄,宫官、契丹女奴都可以服侍,发泄完就打发走,在得到信任之前,基本不会和她们一起过夜。 储氏已经侍奉邵树德超过十年,先后怀了五个孩子——当然,按照两人私密间的助兴说法,不是“侍奉”,是邵树德已经“使用”了储氏十二三年。 “人都齐备了吧?”邵树德无事可做,不断翻看着渤海典籍。 积极学习汉文化的国家就是好,一应公文都能看懂。他最近就在翻看渤海历代君王北略以及与日本、新罗交往的典籍。 秘书监也派人进行誊写,原版送往洛阳保存,两份抄本分别送往北平、长安二京入档。 邵树德发现,在渤海对外贸易中,粟特人是主要推动力量,而不是渤海人。 而新罗的对外贸易,同样如此。 粟特这个民族,确实有几分门道,善于钻营,能影响上层人物的决策。 渤海国的航海技术相当不错。他们的船只主要从盐州出发,横渡日本海,抵达本州岛的出羽、加贺、能登一带。34次官方使团,只有3次出过事,31次安全往返,比唐朝的成功率高太多了,不知道是航海技术先进,还是日本海的风浪较小。 但龙原府、南海府的水手、工匠们却可大加延揽,本身水平应该是很出色的。 “陛下,诸属官左齐备,五百护卫亦整装待发,随时可以东行。”储仲业回道。 “渔网、织机、工具之类的器械呢?” “装了百余辆车马,都齐了。” “如此甚好。”邵树德点头道:“另外还有一事,先派人去趟龙原府,收拾下宫殿。朕要在那边会会黑水靺鞨诸部酋豪。” “遵旨。”储仲业回道。 “先前借道黔中、岭南西道的兵马已入安南,当地局势稳定,储慎仪做得很不错,朕记着这事。辽东道诸州,朕有意交给储慎平。”邵树德勉励道:“储氏,朕很满意,富贵无忧也,当与国同休。好好做事吧。” “臣谢陛下隆恩。”储仲业眼圈一红,哽咽道。 储氏也擦了擦眼泪,下意识搂住了邵树德的胳膊。 储氏本是河南府一地方豪强,但一跃成为大夏顶级豪门,成为河南的一面标杆旗帜,这份传奇般的境遇来自谁,她很清楚。 出征之前,族中挑了一嫡女献入宫中,圣人收下了,唤其为“小储”。小储貌美,年方及笄,但却不太受宠,彷如当年赵贵妃的侄女赵姝一般,让人颇为忧心。 但储氏富贵之势已成,有时候也不用那么着急了,慢慢经营即可。 “诸事既已齐备,朕就放心了,你下去准备吧。”邵树德说道。 “臣遵旨。”储仲业慢慢退下。 邵树德抱着储氏柔软的娇躯,问道:“朕这些赚钱的路子,你也听过不少了,可有补充?” “陛下,光裘衣一事,便已赚得盆满钵满,这么多钱,妾都觉得烫手了。”储氏轻声道:“北平一件羊裘便值四百余钱,已可买一斛粮。若是貂鼠裘衣,更要三万余钱一领。内务府赚得这么多,够了。” “这怎么够呢?”邵树德说道:“朕这钱不是为内务府赚的。内务府只是打个样,让人看到垄断裘衣是多么巨大的好处。这些买卖,朕会与人分享,储家便可以。” “陛下为储家考虑得够多了……”储氏说道:“再多,恐无福消受。” “你们不收,朕还不放心呢。”邵树德哂道:“说过同富贵,就要做到。储家子弟有本事的,可推荐一二,将来塞一个进渤海商社。” 储氏叹了口气。 她是储家女,更是邵家妇。储家的富贵已经够了,圣人若有心,还不如为他们的孩子多考虑考虑。 “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裘和鱼,沾这两样,朕已经知足了。”邵树德又道:“这次东行,内务府一定要办好差,绝不能出任何差池。你陪朕一起去吧,惠娘不在,有些事朕都不知道找何人说。” “渤海王后高氏不就在宫中么,为何不去找她?”储氏低着头说了句。 邵树德闻言,不怒反喜,大笑不已。 渤海国主大諲撰,他已经见过了。老实说有些失望,一个被连番挫折打击得信心全无的年轻人罢了。而且他已经恶了渤海世家,其实没多大用处了。 本欲即刻送往洛阳监视居住,但想了想,暂时没这么做。先关在上京吧,待班师的时候再带回去,这期间说不定还能为他提供点乐子呢。 挺着大肚子的月理朵看了一眼储氏,若有所思,对自己的未来更有信心了。 七月二十,任命符存审留守上京后,邵树德带着内务府官员、宫廷侍卫及侍卫亲军东行,前往龙原府。 第三十一章 天降伟人 从上京到东京,大约四五百里的路程。如果不急着赶路的话,需要半个月的时间。 这半个月内,邵树德不断收到各地传来的消息。 七月二十二日,率宾府遣使来降,请王师北进,帮助他们镇压靺鞨乱民。 七月二十三,东平府也快坚持不住了,遣使归降,并求朝廷速速发兵。 七月二十五日,史建瑭率沙陀兵北上铁利府,击溃了靺鞨乱军,俘斩两千余人。 七月二十八日,安远、定理、安边诸府悉数归降。 二十九日,夏鲁奇在木叶山大破契丹,斩首两千——单从数字来看,这个“大破”名不副实,耶绿阿保机跑得飞快。 八月初一,南京南海府传来消息,秦王邵承节率军围攻,拔之。弓裔增兵浿江镇,又遣大将王建北讨朔庭郡,招揽南海府的渤海人甚至靺鞨部落南下。 邵树德看到这份军报时,有些奇怪,便找来秘书郎崔棁咨询。 “前唐光启二年(886),新罗北镇奏,有狄人入镇,以片木挂树而归,遂取以献。其木书十五字云,宝露国与黑水国人,共向新罗和通。”崔棁答道。 他提前看过史料,做足了功课。而这些史料,多为前新罗卖物使崔玄从国中抄录,送往洛阳,非常详细。 “北镇是哪里?”邵树德问道。 “就是朔庭郡了。”崔棁说道:“新罗人亦称之为朔方郡。目前为贼帅尹瑄所据。” 说完,又说了一下此人的来历。 尹瑄,(新罗)盐州人,为人沉勇,善韬钤,原为弓裔大将。 因弓氏暴虐嗜杀,虑祸及己,遂率其党走北边,聚众至二千余人。居鹘岩城,召黑水蕃众,成了如今弓裔所立之国的边害。 而新罗的朔方郡,在今朝鲜咸镜南道的安边地区。 “黑水国尚可理解,宝露国又是什么来头?”邵树德问道。 “便是前唐勃利州,或曰勃利国。”崔棁回道。 邵树德恍然大悟,又问道:“他们怎么与新罗和通的?” “顺黑水而下,出海后航行至新罗。” “这次他们南下了吗?” “南下了。” 邵树德点了点头。 其实不能小看野女真。人家穷归穷,也不是什么都不会,至少这航海技术是真不错——能坐船去日本抢劫的,差不了。 而且还会写汉字与朝鲜人交流,前唐时首领为勃利州都督,屡次朝贡,相约夹击渤海,上层人物并不是愚昧之徒。 “高丽增兵浿水、朔方,其实是想捞好处。给吾儿传令,收紧篱笆,不要让境内靺鞨部落南下。鹘岩城尹瑄,可与其接触,若愿归朝,可接应一二。”邵树德吩咐道。 “遵旨。”崔棁立刻书写德音。 他看得出来,圣人暂时没有征讨高丽的意思。这让他稍稍安心,那三个国家,羁縻即可,没必要折腾。甚至于,在他看来,渤海国都不该打。如今这番征伐,完全是圣人的个人意志在强行推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甚好。 大军继续前进。一路之上,邵树德甚至逗留了两天,了解中京显德府的情况。 这些被高句丽、渤海先后开发数百年的熟地,以后都是大夏正州,他还是很关心的。直到内务府的人提醒催促,他才下令加快行军速度,赶往龙原府。 ****** “参见陛下。”八月十四日,紧赶慢赶之下,邵树德终于抵达了庆州,一众降官降将出城数里相迎。 “无需多礼。”邵树德虚扶双手,道。 “陛下,宫城已收拾完毕……”龙原尹、庆州刺史窦进说道。 “此事不急。”邵树德摆了摆手,道:“带朕去驼门河口。” “遵旨。”窦进先是一愣,立刻回道。 其他人面面相觑。大夏圣人也太雷厉风行了,不顾车马劳顿,直接就要去看海,难道以前没看过? 邵树德唤来仆固承恩,让他将储氏、耶律质古、余庐睹姑等人引入宫内暂歇。另留下了一千宫廷侍卫、五千天德军步骑留守庆州,自领其余兵马,一路东行。 十五日,邵树德抵达了河口附近。 他登上了一处高山,俯瞰鲸海。 河口附近草木繁盛,牛羊成群。几个烟墩掩映在绿树红花之中,默默注视着海面上不断涌起的洪波。 没有低矮的铁路桥,驼门河畅通无阻。 没有密密麻麻的房屋,只有临时搭起来的一个接一个帐篷营区。 邵树德深吸一口气,倒背双手,信步徜徉。 我就站在此处,谁能把这片土地夺走? 渤海人?高句丽人?新罗人?还是日本人?滚蛋去吧。 我能以个人意志推动一场灭国之战,也能以个人意志将这里发展为人烟稠密的繁华之所。 花了三十年时间走到这一步,天下就是最好的“玩具”。这是男人最深的浪漫,比变态欲望带给他的快乐还要大。 “陛下来得正巧,今日便可开始了。”内务府少监储仲业从山下走了上来,谄笑道。 邵树德坐回了他的虎皮交椅,问道:“东西可曾齐备?” “已经齐备。” “那些蕃人也是来捕鱼的?”邵树德一指山下,问道。 “是,内务府也是第一次办这事,臣便自作主张,雇了一些野人。就连渔汛的准确日期,也是他们估算出来的。” “野人如何称呼此鱼?” “胡语‘达乌尹玛哈’。” “汉语何意?” “可译为‘其来有时’。” “大马哈鱼,其来有时,倒是很贴切。”邵树德大笑:“听闻每年渔汛来时,胡人要放下手头一切活计,家家户户至河边捕鱼?” “是。捕完之后,腌制晾干,然后就准备过冬了。此时不捕,冬日食物便不足,不但人吃不饱,狗也没有充足的过冬口粮。” 狗是他们的重要交通工具,不容有失——同时也是最后的保底食物。 “鳇鱼何时捕?” “陛下圣明。”储仲业惊叹道:“捕完娃鱼,便要乘兽皮舟、桦皮舟去捕鳇鱼了。住在海边的,还会捞一些蟹、贝、海菜,充作过冬食物。但鳇鱼仍然是重中之重,缝制衣物,需要这种鱼的皮。” “原来这就是鱼皮鞑子的由来。”邵树德感叹道:“任何一个族群,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他们不种地,不放牧,但养猪、打猎、捕鱼、捞海菜、摘野果。若年成不好,怕是还要出去抢劫吧?” “正是。”储仲业这下是真的惊异了,圣人对白山黑山的这些野人也太了解了。 这些人勇悍难制,面对契丹人的大群骑兵,也不会怕,手持木矛就上去干。也没有什么军阵,就凭着一股子血勇之气,胆大心细,和当年的薛延陀人差不多,以步克骑。契丹为了征讨他们,费了不知道多少劲——当然,现在契丹都没了,就更谈不上征服了。 “这些人听话么?”邵树德又问道。 “渤海境内的,相对还算听话。”储仲业答道。 而就在他们一问一答之间,从海上涌入驼门河的鱼就呈铺天盖地之势。 邵树德惊得站起了身,瞪大眼睛看着。 怪不得靺鞨人对渔汛万般重视呢,这确实是一年一度的天赐食物。错过这个时机,冬天就要饿死人。 河面上有一些小船在穿梭着,来回拉着渔网。 岸边也有人大呼小叫,站在齐腰深的芦苇荡中,张网捕鱼。 但鱼实在太多了,根本阻拦不住。稍稍贪心一些,就会把渔网冲破。而渔网、小船旁边,还有许多鱼一跃而起,跳了过去,继续朝上游河段游去。 甚至于没多久,小木船的船舱内都落满了蹦蹦跳跳的娃鱼。 有人害怕沉船,加之渔网沉重无比,便向岸边划去,但船调头时能感受到很明显的阻力,船帮上响起此起彼伏的撞击声。 “好家伙!”邵树德忍不住赞叹。 随驾而来的天德军士卒们也看呆了,世上竟有如此奇景? “看傻了吧?”邵树德复又大笑:“鲸海便犹如处女地。处女地肥,种粮食能丰收,鲸海也千万年没被人捕捞过,一样肥啊。” 有小黄门气喘吁吁地端来了一个木桶,桶内放了十几条活蹦乱跳的红颜色的娃鱼。 邵树德亲手拿起一条,估了估重量,大概十斤左右。 “在洛阳,这一条鱼便可卖三十钱。”邵树德笑道:“即便将来鱼多了,把价格打下去,也是赚的。” “陛下圣明。”还是同样的话,但储仲业却要恭敬许多。 如果一次能捕一万条,那就是三十万钱了。事实上以鱼的密度,完成这个目标并不困难——靺鞨人连渔网都没几张,还在傻乎乎地用钩子钩,用鱼叉叉,像他们那么搞,整个渔汛就浪费掉了。 更何况,远远不止这一条河能捕鱼。 “冰窖开始挖了吗?”邵树德放下鱼,问道。 “窦府尹七月就开始挖了。”储仲业答道。 “多挖几个,冬日正好储冰。”邵树德说道:“你们的人手,也该扩大了。” “五百人还不够吗?”储仲业惊道。 “朕的野心可不止眼前这么点。”邵树德说道:“各处捕来的鱼,可集中至一处加工。驼门河口,便可设个工坊,招募工徒。捕鱼、杀鱼、清洗、腌制、风干、运输、储藏、包装,一整个链条呢。” “臣知矣。”储仲业应道。 他很清楚,圣人并不是因为好玩才来看捕鱼,他有很强的目的性。赚钱只是一方面,似乎隐隐还有更长远的打算。 “今后捕了鲸,海上粗加工之后,还可以运到岸上来进一步加工。”邵树德说道:“捕鱼、办工坊这么赚钱的买卖,不要给我搞砸了。” “加工好的鱼,就放在冰窖内,可储存很长时间,慢慢发卖即可。无论是船运至北平府,还是在无棣靠港,再运往河南腹地,你们自己想办法。” “淮海道、河北道那边,也可以尝试建几个冰窖。” “做事要知举一反三。朕告诉了你们捕鱼的好处,那么捕鹿呢?一只驼鹿出肉千斤以上,得到的肉,也可以存放在冰窖内,慢慢发卖。” “肉、鱼,只要价格便宜了,老百姓还是愿意买的,这是一个细水长流的买卖。” 储仲业想了想,问道:“陛下,鹿可不好捕啊,它们会跑。” “就不能想点办法,不让它们跑吗?”邵树德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 “这……”储仲业有些难以理解。 邵树德叹了口气,指了指大海,道:“不要告诉朕,海岸线附近没有岛屿。挑一些大小适中的岛,要水草丰美的那种,且不能太大。找个机会登岛,将上面的虎狼打掉,然后捕捉野鹿,放养上去。一个岛,就是一个天然的监狱、天然的牧场。没有天敌的情况下,这些鹿会长得很快,定期上去捕杀便是。只要地形不复杂、不太大,捕起来很快的。” “臣明矣。”储仲业恍然大悟。 这其实就像皇家的禁苑猎场一样,用木栅栏圈起来一处草场、森林,把动物养在里面,供天子打猎取乐。 一个小岛,就是一个“禁苑”。圣人说得没错,还是个天然的监狱,跑都没法跑。 “你们若做不了,朕让司农寺来办。他们有多年的养马经验……”邵树德瞟了储仲业一眼,道。 “臣定当办妥。”储仲业立刻说道。 “你们啊!”邵树德摇了摇头,道:“朕若不当武夫,去干个群牧监,肯定比你们称职。” “陛下若不当武夫,这天下定然还在厮杀不休,纷乱无比。百姓朝不保夕,饿殍遍野。渤海国或许会让契丹灭掉,但他们也不会经营。”储仲业认真地说道:“或是上天垂怜,特降陛下入凡间,为百姓带来如此大的造化。” “不要这么肉麻。”邵树德矜持地笑了笑,又问道:“朕方才说了这么多,其实有一点很关键,你可知?” “船运?”储仲业试探性问道。 “总算聪明点了。”邵树德笑道:“船运是一切的基础。赚了钱,不妨匀一点出来,试制更大、更快、更好的船。船越大,运的货越多。船越快,往返次数越多。船越好,越安全,越不容易坏,平日修船费用也少一些。” “臣遵旨。”储仲业应道。 “这不是朕给你下令……”邵树德无奈道:“有些事情,水到渠成,本就该如此。” 用经济规律来办事,而不是靠他个人的行政命令来推动,这是邵树德反复追求的事情。因为这样的机制更有生命力,能吸引更多的人参与进来,能更快地迭代技术,人亡政息的可能性更小。 “渔汛一时半会不会结束,慢慢捕吧。”邵树德说道:“把详细过程记录下来,账本也弄清楚、规整一些。朕将来要拿这些东西来说服一些人,只有能赚钱,赚大钱了,他们才有兴趣参与进来。” 储仲业当然明白“他们”指的是谁,大夏勋贵嘛。同时也感慨,圣人可真是为老兄弟考虑,什么好事都不忘了他们。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去看着大海。 所有人都觉得我是在搞赚钱的买卖,但老子是那么肤浅的人么?还不是为了华夏子弟阳光下的生存空间? 不被人理解的寂寞啊,唉,没劲!玩女人去。 第三十二章 一起跳舞 “海外鱼来亿万浮,逆流方口是鳑头。至今腹上留红印,曾说孤东入御舟。”邵树德挥毫泼墨,写下了一首诗。 秘书郎、大夏状元崔棁有些惊异。这诗以前没听闻过,而且描写的是娃鱼,几乎不可能是中原文人所作,难道是圣人写的?或是渤海人写的? 就诗本身来说嘛,还算工整,而且化用了当地俗语。 比如,本地会说汉儿语的渤海人将娃鱼称为“方口鳑头”。 “孤东”是“果多”的音译。 正如靺鞨人将娃鱼称为“其来有时”(达乌尹玛哈),他们将娃鱼跃出水面称为“果多”。 诗里还讲了一个传说,即娃鱼腹部为什么有红印? 靺鞨人传说,唐王东征之时,因大马哈鱼来得太多,直接跃到御舟上,唐王不悦,令将士们用木棍驱之于黑水(黑龙江),故大马哈鱼的腹部至今仍留有紫红色的印记。 关于唐王东征还有另一个传说。 传闻唐王来到黑水边时,正逢白露时节,被敌人围困,外无援兵,内无粮草。有大臣建议,表奏上帝,借鱼救饥,唐王从之。很快,便有一条黑龙带着娃鱼来到黑水,人马吃了娃鱼后,力气倍增,大获全胜——马本来是不吃鱼的,但这是天上的鱼嘛…… 这些传说,大夏君臣初闻觉得有点扯澹。 这个“唐王”是谁?什么时候去的黑水?很明显,这是杜撰出来的。只不过当地野人文化水平低,对此深信不疑罢了。 不过这也从侧面看出,“唐王”在黑龙江两岸深厚的影响力。当年黑水靺鞨为了对付渤海人,千辛万苦遣使入贡,一直到唐德宗贞元末被彻底征服为止。 现在渤海人衰弱了,亡国了,他们又按捺不住,想要摆脱渤海人的统治。 邵树德有种预感,从今往后,黑水两岸还会有“夏王”的传说——即便没有,老子也得给你创造一个出来。 这几天陆陆续续来了一些氏族首领,多数是本地或附近的,邵树德就在驼门河口附近设宴招待,增进感情。 “你们一年忙到头,可能吃得饱?”邵树德端坐在虎皮交椅上,看着亲兵、宫人们忙活。 一头头黑猪被就地宰杀,惨叫声惊天动地。 大大的铁锅被架了起来,热水咕都咕都,昆布、猪肉时不时泛起,香气扑鼻。 这次用的是真昆布,而不是像鹅脚掌一样的假昆布——海带这种玩意,不是中国原产,日本海才是其故乡。 鱼或生做成鱼脍,或煎烤,或水煮,花样百出。 还有一些猎来的兔鹿、放牧的牛羊,总之非常丰盛。 但前来面圣的各个氏族头领们,却盯着出笼的蒸饼、胡饼,目不转睛。很显然,比起鱼肉,粮食对他们的吸引力更大。 “陛下,好年景还是能吃饱的。” “如果猎物特别少,或者鱼来得少了,就吃不饱。” …… 氏族头领们说了一大堆,基本符合邵树德的预期。 事实上,无论渔猎还是放牧,生活都不够稳定。就譬如这围捕大马哈鱼,真的稳定吗?如果某一年洄游驼门河的鱼突然少了呢? 别以为不可能。鱼也是动物,也会生病,也会有天灾。 后世挪威人在海里人工养殖三文鱼,一大困扰就是鱼的生长密度提高了,疾病更容易传播,不得不大量使用抗生素。到了后来,抗生素效果也不太好了,海水污染加剧,不得不到别的地方人工养殖——智利南部有大片破碎的岛群,方便挂网,海水又比较寒冷,适合三文鱼生长,当地还有很强烈的洋流,把人工密集养殖产生的排泄物、污染物冲走,保持海水清洁。 农业种植不稳定,但总体而言,还是比放牧稳定,而放牧又比渔猎、采集稳定。孰优孰劣,不用多说。 “你们也看到了,一条船张网捕鱼,每网少则数十尾,多则数百尾,比起你们如何?”邵树德又问道。 “陛下,能不能卖一些渔具给咱们?” “光卖渔具不济事的,就算多捕些鱼,又能如何?每年渔季,也就那么些时日。” “是啊,光靠捕鱼过不了好日子,还是得想想办法。” “且住!”邵树德笑了笑,道:“朕却有个法子。” 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指着东面的大海,道:“其实这一片海域,冬日封冻的时间不算长。再往南不远,还有不冻港。每年渔汛,早则七月,晚则九月,就在这段时间内。内务府捕完鱼,需要大量人手宰杀、清洗、腌制、风干、装运,你们可来帮忙,按日给粮,如何?如果你们不愿意吃鱼,也可以把捕到的鱼送来换粮食。不光是鱼,兔子、野猪、鹿等等,什么都可以拿来换粮。甚至不用局限于鱼肉,皮子、狗头金、药材、山野货都可以……” 甚至人口都可以——这句话邵树德没说出来。 本质还是贸易。加工海产品需要大量季节性劳工,而且这个时间与粮食收获的时间冲突,本地人不一定能来上工,那么使用这些部落人口是最好的。 大马哈鱼渔汛开始、结束的时间不一,主要是每条河流的环境、气候不一样。但没关系,最晚也就九月份了,花一个月时间加工完毕,十月时港口还没封冻,恰好又是西北风,船队一波就能运走。 船队抵达登来、河北甚至江淮的时间,早的一批应该十月份,最晚在十一二月,算是中原的深秋和隆冬季节了,正好赶上长春节销售旺季。 等到来年吹东南风时,船队又可以载运各种货物抵达港口,售卖给当地百姓——如果航海经验足够丰富,也可以选择不等待季风,尝试一把独占市场的快乐。 在这个贸易过程中,其实是赚了两遍钱。 第一遍,将辽东货物卖到中原。 第二遍,把中原的生活用品、生产工具卖到辽东。 从头到尾都有可观的利润! 邵树德曾经推演过,一开始主要靠价格,比如现在一条十斤重的娃鱼卖三百钱,这完全是人为炒作起来的,物以稀为贵,买的也多是有钱人。 但随着大量海鱼被运回来,充斥市场之时,价格就维持不住了,会被打到三十钱甚至难以置信的三钱,这都是有可能的。 历史上香料的价格走势就是如此,一开始堪比黄金,后来随着各种东印度公司不断开发东南亚,香料产量暴增,价格一路走低,最后变得十分亲民,甚至堪称廉价。 但没关系,这个时候利润总额还大大上涨了,因为销售量上去了。 海鱼以风干咸鱼为主,本就能保存很长时间,运输的时节又处于深秋、隆冬,腐坏变质的可能大大减小,这就为大规模销售创造了良好的条件。 不要觉得海贸只有高价值物品才能发展起来。 阿姆斯特丹是怎么起来的?最开始是物流中心。英国的羊毛,意大利的奶酪、葡萄酒,葡萄牙的羊肉、盐,北海的鱼、鲸制品,日德兰半岛的牛,德意志地区的纯碱、手工业品,法国的小麦等等,在此集散。 物流中心成型后,慢慢变成了批发中心。批发中心发展一段时间后,早期靠捕鱼积累了原始资本的荷兰人开始提供金融服务,慢慢变成了金融中心。 最赚钱的永远不是奢侈品,而是大宗日用品。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需要发达的航运业支撑。 但一切都是循序渐进的,早期的荷兰人也没这么牛逼,当时集散中心甚至在布鲁日、安特卫普。 邵树德看了一眼那些苦思冥想的氏族头人们,暗叹口气:要不是怕你们造反,犯得着给你们介绍工作、提高生活水平么?是你们历史上后人的勇勐,给你们带来了统战价值。 没有统战价值的人,他才懒得搭理,宁愿抱着女人睡大觉,也不费这工夫。 “好了,兹事体大,也不用急着现在就回复朕。”邵树德笑道:“先喝酒吃肉。” 众人脸色尽开颜,喝酒吃肉,谁不喜欢? 邵树德笑看着他们,随手捡起一袋珍珠。 此珠生于澹水老蚌体内。珠泛银光,有白色、黄白色、澹黄色、灰黑色等颜色,甚至还有七彩的。 往年有少许流入中原,谓之“北珠”。大的北珠每颗可达半寸,重达二两,无论从哪方面都完爆五管进献的“南珠”,只是名气还不大,贸易也断断续续,中原少见。 不过到了明代的时候,此珍珠被称为“东珠”,名气渐渐增大。及至清朝,更是大放异彩,横扫奢侈品市场。 这种东西,他打算禁止私采,与毛皮、海鱼一样,纳入辽东道的专营商品范围。 有这三样东西,足够内务府打好样了,届时拉人入伙,成立渤海商社,也就水到渠成了——是的,内务府最终会退出垄断市场,渤海商社将得到垄断经营牌照,为期三十年。 三十多年时间,足够让辽东的面貌发生深刻的变化了。 届时渤海商社如果想续牌照,就得和文官们撕一撕了,朝廷也能分一杯羹。 牌照续不了也没关系,三十多年下来,他们的渠道已经很稳固了,仍然有很大的优势,和后崛起的新贵们竞争就是了。 如果不想直面残酷的竞争,那就自己想办法开拓一块新的土地。为了保护开拓者的利益,依然有三十年甚至更长的垄断经营期,全看你怎么选择了。 营地内酒至半酣,气氛渐渐热烈了起来。 有人直接跃入场中,跳起了舞。 邵树德哈哈大笑,兴致起来,也下场跳了一段胡旋舞,将气氛推向了高潮。 这才是生活该有的样子嘛。 你捕鱼、打猎、采药,到工坊上工,赚到了钱。我卖给你价格合适的粮食、日用品、工具,也有得赚。 贸易有时候并不能直接提高生产力,但可以合理配置资源,让参与其中的人得到好处,改善生活。 生活改善了,大家一起跳舞,不比打打杀杀好? 第三十三章 游刃有余 内务府的人很快忙活了起来。 附近很多部落也派了人手过来帮忙,邵树德信守承诺,按日给粮——粮食自然由龙原府支付了。 当他站在高处,俯瞰一片忙碌的工地之时,不由自主地生出感慨:若此地永无战争,到处一片祥和,会创造出多少财富? 嗯,持续用兵三十年,攻灭藩镇无数的邵树德,居然是和平主义者。 河岸码头、加工厂房、地面仓库、地下冰窖、办公场所、员工宿舍、食堂厕所…… 一片片区域被规划出来,图纸画了一叠又一叠。 内务府聘用的数学生跟踪整个捕鱼过程,估算产量,确定人员、物资的用量。 营建士亲自操刀设计,确保在同等质量的情况下,成本最低。 州一级才有的工学生已经开始琢磨生产工艺:是像灵州那样挖池子大规模腌火腿一样好呢,还是使用传统的木桶腌制工艺? 邵树德发现干这类事越来越得心应手了。早年播下的种子,现在一个个结出硕果,开始提供帮助了。 这些学生,就是自己的“工具”,在江山这张纸上作画的工具。 非常好用! 八月十九,邵树德离开了驼门河口,返回盐州视察船坊。 如果说渤海国除了城市、田地之外,还有什么值点钱的资产的话,大概就是东京、南京的造船工坊了。 工坊之外,还有大量精通航海的水手、商人。其实这也是资产,而且价值颇高。 船舻司的马万鹏七月底就来了,在工坊内转悠了两旬后,给出了一份简短的报告:龙河浦船坊有官员、工匠、学徒二百余人,经验较为丰富,可堪大用。 另,船坊内还有三艘船只在造,即将完工。 “这三艘船,是渤海使团的?”邵树德问道。 “正是。”马万鹏答道:“最迟明年春,他们将派出一个四百人的使团前往日本。” “他们也真是拉得下脸!”邵树德嗤笑道:“热脸贴日本的冷屁股,有意思吗?” 马万鹏亦笑:“日本人每次都装模作样,赢了面子,输了里子。” 渤海人在与日本的交往中,并不是每次都居于平等地位,而他们也确实很能放得下身段,并不在意这些“小节”。 文王大兴三十四年(771),渤海青授大夫壹万福率325人访日,日方认为渤海国王的表文太过无礼,不够尊重日本天皇,于是责问之,并退还国书和信物。壹万福“再拜据地而泣”,当场修改表文,道歉,日本才满意,并回赐了大量日本本地丝绸——主要是美浓絁。 大兴三十六年(773),渤海国使乌弗须访日,日方以“所进表函,违例无礼者”,“不召朝廷”,令其“返却本乡”。又考虑到“涉海远来,事须矜悯”,赐了部分财物钱粮,让他们回家。 大兴三十九年(776),史都蒙访日,祝贺光仁天皇登基。他们未按规定路线登陆,遭到了日方斥责,但因为是祝贺天皇登基,看在心诚的份上,捏着鼻子允许他们登陆。 随后多年,渤海经常派使团赴日,日本人称其“慕化入朝”,屡屡挑剔渤海进献的国书言辞不够恭敬,来使身份不够高,以及登陆路线不对等等,但基本每次都回赐大量礼物,渤海人不重面子,得到了大量里子,收获颇丰。 渤海二百年国祚,平均六年一次官方使团,民间商团就更多了,他们的航海技术,大概也是这么锻炼出来的。 “渤海商品,在日本很畅销吗?”邵树德问道。 “毛皮、药材,还是很畅销的。还有率宾之马,极受日本人青睐。不过渤海人很狡猾,很少卖母马过去,即便公马,也要去势。”马万鹏说道。 “渤海枉作小人了。”邵树德摇了摇头,道:“日本人根本就没有培育马种的意识。” 说完,补充道:“与日本、新罗的贸易关系,要尽量维持住,并适当加大贸易量,尽量收白银,看看能从日本那里榨出多少东西来。” “陛下,臣只管造船。”马万鹏嗫嚅道。 “哈哈。”邵树德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也是,这事朕来安排。” 日本对中国的贸易,总体而言处于逆差状态,需要输出贵金属来平衡。邵树德想榨一榨他们的潜力,看看能弄出多少白银。 如果日本因为白银大量流失,导致市面上银根紧缩的话,他们就会想办法寻找白银,或者关闭贸易。 邵树德想试一试,看看他们会做出何种选择。如果是前者,那就太好了。 巡视完船坊,他便离开了盐州,返回庆州宫殿处理政务。 渤海人以秽貊故地为龙原府,领庆、盐、穆、贺四州,治庆州。 也就是说,东京其实是高句丽人的“龙兴之地”。渤海人将其设为东京,意味深长,或许有镇压、融合高句丽后裔的目的在内——当然,也只是目的之一,更大的目的还是为了与日本、新罗的海上贸易。 东京城的规模不算大,周长不到六里,城外有护城河,城内有宫殿。 从地望上来看,东京城地处平原,远山环绕,驼门河从城西数里处流过,浑蠢水(珲春河)自城东十余里外流过,在东京城南汇入驼门河。 东京宫城有三座宫殿,入城就是最大的一座。与上京一样,殿名“太极”,邵树德此时就坐在里面,批阅奏折——大部分宰相们自己就处理了,但还有一些需要他来最终决定。 李嗣源率天成军抵达饶州后,与危氏兄弟连番大战,屡破贼军。 就在七月底,余水之战打得危全讽、危仔昌二人抱头鼠窜,斩首近万,俘八万余。 危全讽带着亲兵狼狈逃回抚州。夏军兵临城下之时,无奈出降。 危仔昌单骑走免,逃往江东,据说已被钱镠收留。 八月中,大军攻克了空虚的信州。 此战过后,李嗣源在江西大名鼎鼎,威震八方。 吉州刺史彭玕大惧,暗地里勾连马殷,意图自保。 虔州刺史卢光稠与潮州刘岩罢战,整修城池,积蓄兵甲。刘岩不计前嫌,派三千潮州兵前去助战。 袁州刺史彭彦章是钟匡时的亲信,连连遣使至洪州,询问该如何应对。 钟匡时现在也发现,虽然打退了杨吴的进攻,但却引来了一头更大的勐虎,实在头疼。 他其实有点想投降了。 夏主仁厚。事已至此,以节度使的身份,举两州之地而降,亦不失上宾之位。 周德威、李嗣源二人,实在太生勐了。尤其是后者,以一万晋兵,打败了信州、抚州九万联军,这还是人吗? 邵树德看完之后,令李嗣源移镇抚州,为抚州防御使,伺机进讨吉、虔二州。又令周德威自江州南下,给予钟匡时压力,配合听望司的劝降工作。 其实,比起打胜仗,周德威、李嗣源二人经受了考验才更让他欣喜。 江西多年未曾打仗,最近三十年又接纳了大量来自河南、淮南的移民,户口大增,拿下来之后,朝廷也多一处税源。 甚好,甚好! 南边打得好,他在东北才更加游刃有余。 ****** 八月底了,渤海诸府州迎来了收获的季节。 刚刚摆脱了战争的百姓们也顾不得什么了,闷着头开始收割水稻、小麦、糜子。 完颜休等人来到龙原府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热火朝天的场景。 “可真是块肥地啊。”靺鞨人贪婪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底的冲动差点压制不住。 说实话,有种地的路子,谁还愿意渔猎啊? 可渤海人太过可恨,一路把他们赶到了黑水两岸,养猪都养不利索,更别说种地了。 “夏主让我们退兵,却又不给好处,这怎么行?” “本来我还没什么想法,可一路走来,上京、中京、东京这些好地方,看得我眼都花了,怎么着也得给咱们一个吧?” “那个沙陀人最可恶,在铁利府斩了我侄儿,说他作乱。呸!我们作的渤海人的乱,关夏人屁事!” “沙陀史建瑭,我也早看他不顺眼了。打仗像个娘们一样,先派老弱在前面当诱饵,然后发动埋伏。老子最恨这种人,打仗都不好好打。” “沙陀人能拉出好几万兵马,怎么着也是一方大豪了,为何听夏主的话呢?若我有五万精兵,敢杀到洛阳去。” 一帮人吵吵嚷嚷,完颜休听得头大。 夏主让他回去召集各部首领到龙原府觐见。他当天就奔回了东平府,结果发现夏兵比他来得还快,沙陀人到处都是,火速平定了铁利府的叛乱,随后兵发东平,大肆驱杀。 渤海人见到他们,简直跟见到亲爹一样,纷纷打开城门,提供补给,甚至还征发丁壮,跟着他们一起镇压辖区内作乱的部落。 夏人似乎有点分寸,矛头主要对着作乱的内迁部落。但杀得性起之时,难免收不住手,连“友军”黑水五部一起打了,造成了一定的死伤。 被这么一搞,黑水诸部闻风而遁,聚集到了北海(湄沱湖)一带,打算抱团对抗夏人,并讨个说法。 完颜休抵达安远府郿州时,老实说有点灰头土脸,遭到了很多人的责难。 他们觉得完颜休在夏国当了官,看不起老兄弟了,产生了隔阂。 还有人更直接,觉得他出卖老兄弟了,想要杀了他。 甚至于,就连他自己的氏族,也有很多人不理解。 若不是以往还存着些威望,这次真的要无功而返——好说歹说,黑水三十姓之中,只有十余姓派了使者跟他南下,看看夏主有什么话说。 形势有点严峻啊!完颜休擦了擦额头的汗,看着马儿休息得差不多了,便准备招呼众人继续上路。 “快看!那是什么人?”有人指着驿道上迎面走来的一群人,惊问道。 完颜休一愣,放眼望去,却见数千男女老少被绑着双手,跌跌撞撞地走在路上。看他们的模样、装束,这是内迁部落啊。 事情要糟!完颜休心中起了不好的感觉。 果然,跟着他一起过来的使者们呼吸渐渐粗重起来。任谁看见自己的同族被这么对待,心中都会激愤。 “嗖!”一箭落在他们前面数步之处,箭羽兀自震颤不休。 “别轻举妄动,不然把你们一起抓了。”一骑远远奔来,用浓重的关西口音警告道。 完颜休拦住了其余人的躁动,单独上前,道:“我乃落雁军副将,敢问这位兄弟,押着这么多人去何处?” “落雁军?回鹘人?”骑士惊讶道:“不像啊!” 落雁军的前身是属珊军,后来编入了大量渤海国招募的熟蕃、生蕃,甚至还有一部分契丹、奚人,但总体以述律部的回鹘人居多——说是回鹘人,但他们世代与契丹迭剌部联姻,很难说到底是回鹘还是契丹了。 “他们在龙原府作乱,已为银鞍直击溃,圣人有命,俘众连同家人,一并发往沉州,贬为部曲。”骑士警惕地看了完颜休一眼,吃不准他是靺鞨人还是回鹘人,也吃不准他会不会帮这些人出头。 “总共抓了多少人?”完颜休问道。 “一两万还是有的。”骑士说道:“没参与叛乱的,仍为百姓。” 说着说着,他稍稍退后几步,并隐蔽地朝远处的同袍做着手势。 很快,两百步卒从后面赶了上来,手持步弓,远远看着他们。 “别轻举妄动!”完颜休又用靺鞨土语强调了一遍,然后带着所有人远离大道。 押送队伍缓缓通过。 每一个路过的夏兵,都下意识瞄了他们一眼。 完颜休尽量用平静的目光与他们对视着,同时用土语解释道:“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禁军士卒。渤海国都让他们灭亡了,大家不要乱来。” 众人沉默。 良久之后,有人忍不住说道:“若几十年前,渤海兵还能看看,但现在早不成了。打败渤海,说明不了什么!” 不出意外,他的话得到了很多人的支持。 完颜休长叹一声,道:“你们会后悔的。中原杀了一百五十年了,怕是比当年的唐军还厉害,你们觉得有唐军强吗?” “唐军怎么样,我又没见过。” “都多少年了?当年的唐军骨头渣子都没了,活人还能被死人吓着?” 完颜休紧锁眉头,不再说话。 第三十四章 服不服 建极八年九月初一,从北海赶来的诸部使者并未第一时间见到邵树德。 完颜休被喊了过去,面圣半个时辰后,又回到了安排他们居住的小院。 “如何?”所有人都紧张地看向他。 “先做饭。”他哼了一声道,自己走到石磨前,磨起了麦子。 其他人愕然。 不过也确实是饿了,于是纷纷上前帮忙摇石磨和手摇磨。 麦子脱壳后,得到了一簸箕半黄半白的面粉。厨房里已经有人在烧水了,马上煮麦粥——与中原用面粉做饼不一样,麦粥是渤海人常吃的食物之一。 还有人在准备葵菜。已经仲秋了,百草渐枯,很多菜就要没了。作为“百菜之主”,葵菜这种随处可见的蔬菜,更是渤海乃至北地中原百姓的最爱之一。 可以看得出来,饭食并不丰盛。龙原府方面只提供了几袋小麦、一筐蔫不拉几的葵菜,外加少许调味料,就什么都不管了。 但靺鞨人还是很高兴。 黑水苦寒之地,生活艰辛。大伙日子怎么过的?养猪、捕鱼、打猎,采集野果、野菜。 整体肯定是不太够吃的,但具体到每个人,差别就很大了。 黑水不养闲人、弱者。自己没本事,不够强壮,那就饿肚子,就养不活家人,死在哪个冬天很寻常。 能活下来的人,都是有点本事的。 或者身强体壮,悍勇无比,可以去山里捕猎大型野兽。 或者会点门道,比如会做简单的日用品,与人交换食物,比如会采集北珠,会饲养牲畜等等。 或者有经商头脑,能拿着皮子去渤海人那里交换东西。 或者够狠,能杀人越货,哪怕远道而去新罗、日本劫掠,也在所不惜。 总之,能活到现在的,都不缺吃的,甚至能经常吃肉。 但他们还是对粮食比较稀罕。这东西吃起来,好像比肉还香啊…… “今日入宫面圣……”完颜休三两下喝下一碗粥,盛了第二碗之后,没那么急了,慢条斯理地说道。 众人没停下,依旧吸熘地喝着麦粥,但神情都严肃了起来,显然在听。 “安东府兵已经遣散回家了。”完颜休说道。 众人神色一喜。 “沉、仙、瑕三州府兵还在。”完颜休又道:“他们与侍卫亲军留守上京,铁林军、佑国军、落雁军开始北上,前往湄沱湖。” 沉、仙、瑕三州的府兵大部分还没分地,还在拿募兵的军赏,他们没走,并不奇怪。 铁林军、佑国军、落雁军更是纯纯的募兵,行军打仗就是他们的本职,这就北上了? 众人的脸色又落了下来,有人甚至站起了身。 “现在着急了?”完颜休瞟了他们一眼,道:“我再告诉你们一个消息,契丹人被打跑了。” 阿保机这人,今年其实是占了点便宜的,至少罨古只的部属被他抢了个狠,牛羊损失十余万,也有不少人投靠了过去。 听闻罨古只气得一病不起,时日无多了。朝廷派人去探望,但见其人丁稀稀落落,只剩下不足两万人,牛羊也缺,这个冬天很难熬过去了,草场更无可能守住。于是将其迁往安东府,两万人作为部曲,分配给府兵们。 算上这批人,安东府兵已从两年前的七万一千余人,增加到了十万上下。尚存府兵一万零九百,人均部曲两户左右。 阿保机在七圣州肆虐,朝廷自然不可能无动于衷,银鞍直、侍卫亲军一部、营州蕃部等围拢过去,阿保机久战无果,再也抢不到东西,也没能成功扇动起七圣州的叛乱,于是仓皇退去。 临退之前,得到消息:八月中,月理朵在上京诞下一子,夏皇大喜,册封其为婕妤,七圣州数万将士,人赐绢两匹。 阿保机没有生气,冷静地指挥着各部撤退,方寸一点没乱。因为他很清楚,月理朵是被迫的,两人以前的恩爱历历在目,他每晚都会回味,以至于都冷落新妇了。 还有机会!夏主留在渤海一天,他就还有机会把月理朵抢回来。 “契丹人跑不跑关我甚事?以前契丹也抢过咱们和室韦,又不是啥好人。”有人说道。 其他人都用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着他。 这就是不懂统战价值。契丹还在,夏主对靺鞨人就会客气一点。契丹被打跑了,还会那么好说话吗? “方才那些都不是重点。”完颜休吃完第二碗粥,又盛了第三碗,继续说道:“圣上其实很忙,他老人家听闻了北边的事情,很不高兴。原本想见一见诸位,发些赏赐的,现在都没了。” 众人神色一紧,这苗头好像不对啊,难道要用强硬手段来解决? “圣人只说了一句话,让我带回去给诸位头领。”完颜休道。 “什么话?”有人问道。 “服不服?”完颜休长叹一声,粥也吃不下去了。 ****** “余庐睹姑,你又皮痒了是吧?”东京宫城长乐殿之内,邵树德怒喝道。 “妾哪里都痒,陛下快救我。”余庐睹姑喘着气回道。 邵树德头皮发麻。这个女人,他搞不定了。 “若早二十年,朕弄死……你。”邵树德说完这句话,长时间没有声息。 良久之后,余庐睹姑双手环抱邵树德的脖颈,将脸埋在他怀中,腻声道:“陛下,妾方才很舒服。” 邵树德自嘲一笑。 他现在的本事,仅限于把女人的肚子弄大,至于其他的,自家人知自家事,也就那样了。 “朕要办正事。”邵树德推开了余庐睹姑,咳嗽一声,让人拿来公函。 余庐睹姑麻熘地爬了起来,给他准备参茶。 邵树德长叹一声,这般生龙活虎,可见女人是……。 把注意力转到政务上后,他又找回了自信。 搞不定女人,我还搞不定男人? 昨日他刚刚下旨,以铁利府、东平府置蒙州。 铁利府是渤海国北略的成果,原黑水靺鞨铁利部的故地。渤海人打下此处后,曾经大力移民,开垦荒地,取得了不少成果。 但他们偏偏忘了一件事,即把臣服的靺鞨部落建制打散,编户齐民,慢慢消化。 现在恶果显现了。 当黑水诸部大举南下之时,这些内迁部落一呼百应,揭竿而起,打得渤海人猝不及防,损失惨重。再加上多年与契丹的厮杀,以及室韦人时不时的打秋风劫掠,铁利府已是一片残破,渺无人烟。 该府的辖域还是挺广阔的,领广、汾、蒲、海、义、归六州,府治在今黑龙江依兰县附近。 铁利人被他们赶走后,向西逃跑,到后世松花江以北、呼兰河以西、嫩江以东这片区域安顿了下来。对,基本就是大庆、齐齐哈尔这一片,标准的北大荒。 铁利府以东是东平府,曾是黑水靺鞨拂涅部之地。渤海人征服之后,在此置尹、蒙、沱、黑、比五州,府治尹州位于黑龙江密山。 以铁利、东平二府合并而成的蒙州是大夏正州,隶辽东道。此旨一出,想必所有人皆知朝廷之意矣:黑水靺鞨哪儿来,滚哪儿去,别惦记着这些土地了。 “陛下,喝点参茶,养养身子。”余庐睹姑浑身不着丝缕,跪在他面前,双手递上参茶。 邵树德的目光居高临下,从她娇艳的容颜到丝滑的臀背,一览无余。但这么一副诱人的景象,他却没啥感觉了。 得缓一缓。 “把衣服穿上。”邵树德斥了一句,继续批阅公函。 “遵命。”余庐睹姑起身,不着痕迹地踩了踩她刚才跪的地方,将毯上的白色污渍用脚擦掉。 “黑水靺鞨之事,你觉得该如何处置?”喝了两口参茶后,或许是心理暗示的缘故,邵树德只觉暖洋洋的,神清气爽。 “陛下怎么对付契丹的,就怎么对付黑水靺鞨。”余庐睹姑穿好衣服,规规矩矩地坐在邵树德身旁,替他磨墨,嘴里说道。 “这正是可忧之处。”邵树德说道:“朕还没走呢,阿保机就敢过来骚扰七圣州,若朕走了,他还不得上天啊?黑水靺鞨也是,他们对旧土有执念,想要夺回来,其实可以理解。” 铁利府这个名字,就已经告诉你,这原本是铁利部的家园。 你被人狠狠打了一顿,死伤无数,一部分人被迫臣服,为人奴役,一部分人慌不择路逃窜,熘进了鸟不拉屎的北大荒苟延残喘,换做是你,想不想回来? 兴凯湖那边就更是如此了。 靺鞨人本在此快乐地捕鱼、打猎,突然就有渤海大军杀来,将他们砍得人仰马翻,被迫北逃至更冷的黑水两岸。这时有了机会,不想回老家? “陛下,如今这个世道,不讲对错,只认实力。”余庐睹姑说道:“真要论起来,铁利府最早也不是黑水靺鞨的啊。什么自古以来?自古到哪一年?说不清的。陛下是天底下最强的男人,你击败了契丹,杀了萧室鲁,把我掳回来,随意享用,妾心甘情愿,就因为你赢了。” 余庐睹姑说着说着,眼睛又水汪汪了。 邵树德头皮发麻,道:“坐在那里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 余庐睹姑坐了回去,道:“陛下此时万不可心软。谁敢反,动手扑杀就是。就算要施恩,也不是这个时候。” “史建瑭已经杀了三四千黑水靺鞨兵众了。”邵树德说道:“此事确实已不能善了。朕所忧者,乃大军南返之后,靺鞨人再度造反。” “陛下,有些事情,本就非一朝一夕之功。”余庐睹姑说道:“移民实边、安置府兵,都是正道。妾也读了一些史书,古来帝王可都没陛下这么好的条件啊。” “何解?”邵树德问道。 “其他地方不好说,单就湄沱湖那一片,渤海人经营百年,人烟稠密。听闻种下的稻子,亩收两斛有余,上京城倚赖之。”余庐睹姑说道:“往前数一千年,湄沱湖这边可都是野人,无论哪朝哪代都是,以至于中原君王都没兴趣来这地方。今有渤海百年经营的城镇、官府、稻田、百姓,陛下何犹豫耶?” “你这妇人,正经起来也很有用处嘛。以后……”邵树德咳嗽了一声,道:“不谈这事了。你说得对,湄沱湖那一片,朕绝不会让出去。移民实边,朕最不缺的就是人力。东京这边也待够了,明日回上京。若得空,朕要去湄沱湖会会这些牛鬼蛇神,看看哪个不服。” “陛下……”余庐睹姑又腻了过来,轻声道:“这才是虎视天下的雄主。我们草原妇人,最受不得这等盖世英雄。与陛下相比,萧室鲁他就不是男人。” 邵树德这次没把她推开,因为这个马屁实在挠中了他的痒处。 第三十五章 “百姓” “这是什么?”蒙州依兰县郊野,蒋玄晖惊讶地看着驿道,合不拢嘴。 几头牛一样的鹿走在驿道之上,一群沙陀兵小心翼翼地驱赶着。 这种鹿的体型实在太大了,怕不是有一千五百斤,看着就很吓人。若非脾气还算温顺,大概没人敢靠近。 “驼鹿。”一沙陀军校说道:“北边捕来的,费了不少力气。圣人有令,送几头去北平府,让大伙看看。” “这……”蒋玄晖无语。 这么大的体型,还不如杀了吃肉。 “想吃驼鹿肉吗?”军校哈哈一笑,问道。 蒋玄晖有些意动,问道:“真有?” “有肉脯,几百斤呢。”军校挥了挥手,有人从后面的马车上取了十几斤肉脯,塞给蒋玄晖。 军校也撕了一块,扔进嘴里嚼吃着,道:“辽东这地方,除了冷点之外,当真没啥缺点了。肉、鱼太多了,捕个几百年怕是都捕不完。” 蒋玄晖愣愣地看着手里的肉,突然反应了过来,让人从自己的马车上搬下来一袋白面,道:“安东白面,给你们了。” “哎呀,这可是好东西。”军校大喜,又让人搬了一桶鱼给蒋玄晖一行人,道:“不白拿你们的东西。” 这是腌制的娃鱼,黑水那边很多,肉厚油多,十分受人喜爱。 蒋玄晖笑了笑,没拒绝,挥手与人告别。 他知道这是史建瑭的人,从东平府返回。 他们最近可太出风头了。在渤海人的帮助下,几乎可以算是主场,步骑数万人,杀得造反的部落鬼哭狼嚎,狼奔豕突。 蒋玄晖看过地方州府的公文,光铁利府一地,大概就抓了三万多俘虏,基本都是内迁靺鞨部落——不,就铁利府而言,这应该不是内迁,他们都是靺鞨铁利部的人,一百多年前选择留下来,投降渤海国罢了。 除了沙陀部之外,萨葛部、安庆部在击败阿保机之后,也奉调东行,前来蒙州。 他们的目标,就不仅仅是聚集在湄沱湖一带的靺鞨兵了。如果他们不老实,还有可能进攻其老巢,彻底瓦解敌人的士气。 沙陀三部尽发成年男丁的话,六七万兵马唾手可得,已经是一股十分庞大的力量了。 蒋玄晖对这些战事不太感兴趣,他只关心自家的官位,以及为了更高的官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做出什么成绩。 如今看来,首要之务是安置好移民了。 他转过身,追上了姐夫张全义一行人。 “黄云枯草,诚不欺我。”张全义已经是第二次来到铁利府了。 上一次来的时候,草原还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这一次来,就到处是秋日的萧瑟景象了。 老实说,他还是喜欢绿草如茵的景象,绿得他安心,绿得他干劲十足。 张全恩一身戎装,看着残破不堪的村落,无悲无喜。 蒙州有第一批移民了。 圣人开恩,赦北平宫城役徒三千户为百姓,令徙蒙州。 又迁三千户役徒至此,贬为部曲。 这六千户人本来要去沉州的,临时改道,长途跋涉之后,抵达了铁利府,从中可以一窥朝廷的决心。 “走,去村里看看。”张全义下了马,在军士的护卫下,走到了村里。 村子一共三十余户,以土坯房为主,屋内的陈设极其简单,说家徒四壁并不为过。不知道原本就这样,还是经历多番抢劫后变成这样的。 土炕内有燃烧的痕迹,拿手摸上去,还有余温。 “沙陀兵过路时在这住过。”村正跟在他身后,解释道。 张全义点了点头,问道:“这是你家?乡籍何处?” “是我家,深州饶阳县人。”村正答道。 “来这多久了?” “半个月。” “感觉如何?” “地是不错的。过几天平整一下,明年开春后播种,应该收成不错。” 张全义点了点头,又问道:“平整土地之外,还做了何事?” “护送咱们来的武夫提醒过,准备过冬薪柴。” “准备了吗?在哪?”张全义问道:“带我去看看。” 村正不意这位官人如此认真,竟然要去看他准备的薪柴,立刻应道:“官人请随我来。” 说完,带着他们穿过北门,到了后院之中。 张全义扫了一眼,院落内养了几只鸡,正低头刨食,居然没被过路的武夫顺走,也是神奇。 西北角上开辟了一块菜畦,此时空空如也,什么都没剩了。 东北角上有一棵李子树,也没有果实。树下一口井,井上盖着芦苇编成的井盖。 “你们是幸运的。”张全义感叹道:“若无渤海人遗留下的房屋,你们这个冬天可不好过。” 村正叹道:“此皆圣人之恩情,不知几时可还完。” 张全义闻言笑了,问道:“在北平修了几年宫城,不恨圣人么?” “输了就要认。”村正说道:“总算圣人仁厚,给了咱们一条活路。” “你能这么想就好。”张全义说道:“圣人对作乱的武夫,向来不留情。张万进据潞州,满门诛灭。你们还能活着,本就是幸事。蒙州这天时不好,一年只能种一季粮,但胜在地力好,开垦好了之后,亩收两斛不在话下。” “能收两斛?”村正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他知道这地肥,黑油油的,但一亩地收两斛粮食却是他没想到的。 “如何不能?”张全义说道:“昔年黑齿常之在青海屯田,一年种一季麦子,亩收两斛。如此,则军粮丰足,甚至有余裕在大饥之年支援关中。蒙州,除了冷之外,没什么缺点。对了,你可会射箭?” 村正伸出满是老茧的双手,道:“玩弓不下十年了。” “那不就很好么?”张全义笑道:“闲时去打打猎,日子说不定比中原过得还好。” 村正勉强笑了笑,不太相信。 “你小子可别不信。”见村正不信姐夫的话,蒋玄晖跳了出来,道:“这里的野兽跟傻子似的,人靠近了都不跑,只要有心,弄几头打打牙祭很简单。” “官人说得是。若真如此,倒是个好所在了。”村正笑道:“赶明日便找人制副弓。听闻土人以桦木制弓,或可试试。” 张全义的目光在院落内外扫视良久,道:“这薪柴怕是不够啊。” 村正有些吃惊,问道:“敢问官人,这些薪柴足烧两月之久,还不够?” “蒙州的冬天,可不止两个月。”张全义语重心长地说道:“别拿河北那套来套辽东,不一样的。你家人呢?” “出外割草了。乡里说抓了一些靺鞨人养的猪,过几日送来,我便让他们出外割些猪草。”村正回道。 他们这些新移民,当然是有口粮分发下来的。但初来乍到,谁也不知道明年是个什么光景。人吃粮食都省得很,往往混着野菜一起吃,遑论猪吃? “猪草是要多准备一些。不过,薪柴更为紧要。”张全义说道:“十月或还能熬一熬,但十一月开始,一直到明年三月,都是冬天。不取暖很难熬的,多准备一些吧。” 其实,也有人不怕冷,黑水靺鞨就是了。 他们分穴居和不穴居两种。 不穴居的用树枝为骨架,桦树皮或兽皮盖在外面遮风挡雨。可想而知,这样的房屋定然四处漏风,冬日有多寒冷。 穴居的也暖和不到哪去,甚至连点火取暖都不方便,更惨。 但人家已经适应了这种气候,你能怎么着? 人类的适应力固然是无穷的。火地岛的野人,甚至大冬天还光着身子,但他们这种抗寒能力,不是刚移民过来的汉人能比的。 契丹人能在正月出兵打仗,比如历史上他们就在正月攻破了渤海上京,一点不怕冷,但你行吗? 既然不行,那还是老老实实多准备点薪柴,烧火坑猫冬吧。 高句丽人、渤海人就是这么干的,并以此为凭,熬过了严酷的冬天,在春天播种,秋天收获粮食,不断发展壮大,将抗寒能力顶级的黑水靺鞨给赶到了黑龙江两岸,苟延残喘。 文明人,就要善于利用工具,用自己的优势来击败野蛮人。 “官人既如此说,我照办便是了。”村正答道。 “你是百姓,还是部曲?”张全义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 “百姓。” “百姓”、“部曲”是两个概念。 前唐之时,太宗伐高句丽,抓获了一大批人,本应赏给府兵为奴婢的,但太宗怜悯他们,自己出钱赎买,将他们安置到幽州,“赦为百姓”。 百姓是良民,部曲是奴婢,两回事——当然,真要较真的话,大夏的府兵部曲也是可以考学、做官的,因为他们在法律意义上是“百姓”。 “附近可有部曲?”张全义问道。 “邻村有,都是镇州人,听闻还有两户成德衙兵。” “他们可有反意?” “修了几年宫城,再大的雄心壮志都磨灭了。”村正苦笑一声,道:“再说了,这鬼地方反了做甚?朝廷派兵来镇压,你能逃哪去?难不成给靺鞨人当狗?不嫌寒碜么?靺鞨人能给你什么?” 张全义笑了笑。 他最担心的就是新来的移民造反,因为他们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今年来的几千户是修宫城的役徒,究其根本,其实是河北降兵及其家人。 明年还会来一些蜀人,同样是作乱军士及其家人。 甚至还会有牂柯蛮过来。 张全义甚至可以想象,南人有多么难以适应辽东的寒冷天气。满腹怨气之下,会不会就此造反?不能排除这个可能。 想到此处,他就很忧心。好不容易当上一道转运使,可别因为此起彼伏的造反影响了仕途——辽东大面积造反,首当其冲的固然是巡抚使和都指挥使,但其他官员也会受到牵连,吏部对他们是整体性的低评价,覆巢之下,没有完卵! 村外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 张全义示意了一下,村正打开后院的小门,一行人出外观察,却见茫茫荒草之间,大群髡发契丹人骑着马儿,大举东进。 “七圣州的契丹人,奉旨勤王。”张全恩说道。 “是奉旨威慑黑水靺鞨。”蒋玄晖纠正了句。 张全恩瞪他一眼。 蒋玄晖缩了缩头,不着痕迹地后退两步,躲到了张全义身后。 “走吧。”张全义挥了挥手,道:“入冬后再来。” “啊?”蒋玄晖惊了,问道:“天寒地冻的,还要再来走访?” “要想升官,不付出点代价行吗?”张全义冷哼一声,道:“我老矣,这辈子别无所求,能当上一道巡抚使,便已心满意足。但我儿继祚、继孙不成器,不为他们打好基础,到下一代,张氏泯然众人矣。” 张全恩重重点了点头。他的几个孩子年岁也小,确实还要铺路。 蒋玄晖则有些不以为然。实在不行,可以找储婕妤、新密公主说情嘛,多大点事。 “去各个县城转一转,然后回龙泉府。”张全义翻身上马,道。 辽东道目前隶沉、仙、瑕、鄚、蒙、乐、龙泉一府六州,之前治沉州,现已移治忽汗海西北的重唇河山山城。 这座山城地势险要,甚至可以称险恶,但面积颇为不小。放着不用浪费,拆了又舍不得,于是干脆作为辽东道巡抚使、转运使、都指挥使等道一级主官的办公地。 从地理上来说,这里居于辽东道的中心位置。 从管理上来说,避免了道、州、县同城的尴尬。 从军事上来说,易守难攻,不至于被人打掉中枢核心。 无论从哪个方面,都非常适合作为道治所在。 马蹄声渐渐远去。 村正从院内走出,随手把玩着柄不知道从哪捡来的重剑。 良久之后,叹了口气,道:“若能活下去,甚至富足,我给邵圣立长生牌位。若不能,反了他娘的!” 话音刚落,一少年背着捆柴转了出来,笑道:“阿爷却是想差了。若日子实在清苦,便学那蔡贼。农忙时种地,农闲时出去干几票,日子便没那么难过了。” 村正摇头一笑,道:“二郎说得也是。朝廷好打,便反朝廷。靺鞨人、契丹人、渤海人软弱,便打杀他们。所以,你得好好练武艺啊。” “儿一直练着呢。”少年将柴放下,舒展了下身体,捡起一根没装枪头的木矛,耍了几下。 村正含笑看着。 儿子武艺尚可,但他连朝廷都不敢反,这份心气却是不成了。 唉,一代不如一代,以后子孙们怕是要被吃得死死的。 张全义已经走远了,没听到这对父子的对话。不然的话,他一定会怀疑这些新来的河北移民,到底是不是“百姓”? 不过,在这等苦寒之地,或许只有这些狠人,才能站得住脚吧。只要他们能按捺住性子,畏惧朝廷的军威,不敢造反,或许不是什么坏事。 第三十六章 会猎 “这便是边墙了。”黄岭县北境,张全恩马鞭遥指道。 黄岭县就在后世的佳木斯附近,本铁利府属县,今从之。 在黄岭县东南,还有归并尹州、黑州后所置之密山县,因蜂蜜山而得名,同时也是新设的蒙州理所。 铁利府、东平府原辖十一州、三十余县,今裁撤、归并为五县,即密山、依兰、黄岭、海西(原沱州,位于兴凯湖西岸,具体位置无考,当在俄罗斯境内)、勃利(今勃利县北)。 蒙州五县,在迁移了三千户河北百姓过来后,目前有编户之民六万出头。看得出来,即便扣掉新来的河北人,原本铁利府、东平府十一州的户口还是相当多的,有四五万众,而且这还是被黑水靺鞨大肆烧杀抢掠后的数字,原本更多。 蒙州五县内部的户口差异其实相当大。湄沱湖附近的密山、海西户口繁盛,但黄岭、依兰之类的边墙附近的县份就人口稀少。 像依兰县,若非安置了千余户河北百姓,这地方也就几百户人。 黄岭县,塞了五百户河北百姓过来后,才勉强达到了千户。 几百户人就设一个县,对习惯了中原庞大户口的人而言,有点难以置信。但这就是实情,渤海国明面上就一百多万人口,实力有限,开发了百余年,也就这个样子了。 更何况,这里是边墙啊—— 张全义策马走近,看着狗啃一般的所谓边墙,凝眉沉思。 说是边墙,其实就是一排木栅栏。木栅栏以北,一直持续到黑水两岸,都是靺鞨人的地盘。 靺鞨人是有越边墙南下劫掠的传统的。薄薄一道木栅栏,也挡不住靺鞨人的脚步,但东平、安远二府又是产粮重地,渤海人不可能放弃,于是在边墙内外反复拉锯。 渤海强盛时,越边墙北上,讨伐黑水靺鞨,最远一次甚至跨过黑水,深入北岸百余里。 渤海衰弱时,靺鞨人南下,步步蚕食。因为这本来就是他们的故土,更温暖,土地更肥沃,拿回来天经地义。 张全义估摸着,如果大夏不来攻取渤海,靺鞨人迟早要慢慢收复他们的故土,渤海人是挡不住的。 即便契丹攻灭渤海,以他们的实力和眼界,或许会控制五京之类的核心地带,但东平、安远诸府就不一定了,很可能会半推半就放弃,承认靺鞨人对当地的统治,并羁縻之。 这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但他们一旦衰弱,便如渤海这般,会被靺鞨人打得站不住脚,最终丢掉整个渤海故地,甚至连自己老家也保不住。 哦,对了,他们已经不叫靺鞨人。 圣人刚刚降下德音,渤海国编户之民,称渤海人,严禁出现“粟末靺鞨”之语。 被渤海人征服后内迁的靺鞨部落,称靺鞨。 渤海正州辖境外羁縻统治的靺鞨部落,称女真。 两种称呼,把生蕃和熟蕃区别开来,看样子是要对熟蕃动手了,或编户齐民,或贬为部曲,总之要慢慢消化,不能像渤海人那样不闻不问。 “这破栅栏,经不得我一脚。”蒋玄晖下了马,踹了踹已经朽烂的边墙,笑道。 张全义、张全恩二人亦笑。 修墙,或许是所有有文法的朝廷都爱做的事。 高句丽人修长城以御鲜卑、契丹。 渤海人修边墙抵挡黑水靺鞨。 本质都是一件事,防止你小规模骚扰。 这种小规模的骚扰、蚕食最是烦人,出动大军征讨嘛,因为当地人烟稀少,缺乏补给,远道运输,成本太高,不值得。不出动大军征讨,那就是纵容,会让人家的地盘、人口不断壮大,最终成为大患。 但修边墙真的是最好的办法吗?也未必。渤海人修建了百余年的边墙,而今就挡不住女真人了。 以张全义看来,这其实是女真诸部难得的崛起良机。百余年前他们被渤海人持续不断的北进打断了嵴梁骨,如今好不容易熬到渤海衰弱乃至崩溃,这时候不来收复故土,又待何时? 如果灭亡渤海国的新征服者“湖涂”,认为鄚颉、铁利、东平、安远、怀远、安边、定理、率宾诸府没有价值,悉数让给他们的话,那就大赚,一夜恢复百余年前的鼎盛状态,甚至还能收回点利息。 有这么巨大的利益,换你会不会赌一把? 湄沱湖两岸阡陌纵横的稻田,不想要? 渔获、猎物众多的安边、定理二府不想要? 盛产铜铁的铁利府不想要? 养马盛地率宾府不想要? 都是他们的故土,渤海人开发好了,接收过来不香吗? 他们已经投下了赌注,大夏朝廷也投下了…… ****** 高高的山岗之上,突然冒出了一大片旌旗。 华州东城城头的窦进长舒了一口气。 八月底的时候,他带了三千龙原府兵众北上,抵达率宾府,得知府尹、刺史等人皆战死,益州为贼人所据,华州及及可危,便连连遣使至上京、东京,请求援兵。 等了半个月,援兵终于到了——只是,竟然是圣人亲至。 在城外活动的女真游骑也发现了援军的到来,纷纷打马远去。 一些夏军骑兵从山岗上冲下,扬鞭狂追,呼喝连连。 “出城,卖力点!”窦进没有犹豫,点了两千步卒、五百骑卒,大开城门,冲了出去。 五百骑兵向着女真人逃跑的方向追去,两千步兵在城外列阵。 不一会儿,百余骑冲到了城下。 天德军都游奕使杨成看了看窦进,道:“圣人有德音,窦进孤军北上,力挽狂澜,保得华州不失,宜任安边、定理、怀远诸府招讨使,令其收拢残兵,抚慰士民,伺机进讨作乱女真部属。” “臣遵旨。”窦进躬身应道。 行完礼后,又问道:“不知圣人何时驾临华州?” “快了。”杨成说道:“你先把守好华州,准备粮草,圣人最迟晚间便会抵达。我没工夫和你拉扯,这便追敌而去。” 说完,当真挥舞马鞭,直接走了,一点没有停下的意思。 山岗之上,天德军的步卒如潮水般涌下。 一营又一营,顶盔掼甲,军纪肃然,鸦雀无声。 邵树德在太阳落山前抵达了华州城。 率宾府因率宾水(绥芬河)而得名,原为黑水靺鞨率宾部旧地,治华州。 华州位于今绥芬河下游的俄罗斯乌苏里斯克市郊。 后世考古,渤海时期遗存很多。而乌苏里斯克的中文名“双城子”,就源自当地的两座古城。 东城略呈矩形,面积67.5公顷。城墙为夯筑,19世纪中叶残高仍达6米,每隔70-90步设一马面,城门处有瓮城。 西城在其西北约2公里处,近似正方形,面积61公顷。城壕保存完好,20世纪初尚深2米。 1916年俄国人费多罗夫发掘东城,在城内发现了火炕烟道、铁器、铁渣、坩埚、陶瓷碎片,以及宋真宗大中祥符、宋徽宗崇宁年间所铸宋钱。城墙基部则有唐开元通宝。 西城内也发现了大量宋钱、金代瓦片及精美的龙头形屋嵴装饰。 金国押懒水完颜部首领完颜忠之墓就在东城以北的山丘上,后世出土了“大金开府仪同三司金源郡明毅王完颜公神道碑”及精美的石人、石兽,皆存于俄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滨海地志博物馆内。 率宾府三州,就在上京东侧,城址密布,是渤海国控制力度较强的核心区域了。 他没有与窦进多寒暄,直接进了城,然后登上城头。 天德军一部入城,一部毫不停歇,在副使贺瑰的率领下,冲到了附近另外一座山城脚下。 此城位于克拉斯基诺亚尔岗上,率宾水右岸,城墙全长三十多里,依山势而筑,面积超过200公顷,十分雄伟——本为盐州故城,盐州南迁后罢废。 邵树德与窦进等人登上华州城头,看着夕阳下的战场。 这座山城被造反的靺鞨部落所据,大概有三千多人的样子,此时人心惶惶,不知何为。 “几千人就想把守这么雄伟的城池,真是做梦,城墙上人都站不满吧。”邵树德说道。 “人也很稀松。”天德军使蔡松阳看了一会,笑道:“陛下,儿郎们已攻上城头。” 这座名为临河山城的城池依据山势修建,整体呈狭长的不规则形,城墙又那么长,确实不是几千人可以把守的。天德军士卒都是老手了,一招声东击西,就挑着一个薄弱点,搭着扶梯上去了。 “就这些靺鞨兵,你都打不过,还让他们占据城池?”武夫们说话难听,左厢兵马使戴思远看了看窦进,揶揄道。 “他们人太多了,本还有黑水靺鞨数千人在附近,这会却不见了踪影。”窦进有些尴尬地回应道。 “女真人退走了。”邵树德说道:“朕邀黑水三十姓首领于湄沱湖会猎,他们若不去,就是叛逆,王师尽可杀之。” 窦进见邵树德身侧的武将、军校们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压根没把黑水靺鞨放眼里,便提醒道:“陛下,野人甚是凶悍,不可轻忽。” “史建瑭前后已杀伤女真三千多人,这等顽徒,又不是刀枪不入,朕难道还惯着他们?”邵树德对窦进的印象不太好了,胆子太小,心气已失。 不过,或许这样也好?若渤海人一个个康慨激昂,奋不顾身,仗义死节,或许自己就要头疼了。 先让这些降官降将过渡一番,待局势稳定了,再慢慢换掉。 不远处的山城之上,城门已经被打开,禁军武夫们蜂拥而入。 本有靺鞨人仗着一腔血勇,出城反冲击。结果便有天德军将校大怒,当场脱了衣甲,肉袒前冲,比野人还野,一下子就将敌人的攻势冲了个七零八落。 “好!”城头上响起一片喝彩之声。 靠盔甲保护自己,算什么男人? 真男人就该肉袒冲锋,杀他个七零八落! 窦进看得目瞪口呆。 这股“歪风邪气”,到底从哪开始刮起来的?他读过史书,事实上早年还去长安考过进士,但没考上。他知道李嗣业肉袒冲锋,一战击破当面敌军,稳住了阵脚。唐军之中的歪风邪气,还没消亡啊。 大夏禁军看样子也继承了这种传统。明明盔甲精良,但有时候就有武夫脑子发热,扒了衣甲带头冲锋,真的野! “查查此人是谁。”邵树德一拍女墙,道:“若还活着,朕赐他宫人两名。” 窦进汗颜,圣人还在助涨这种“歪风邪气”,不过,看样子挺有效的。天德军确实很勇,这会已经冲进城内,大肆砍杀,而靺鞨人则从各个门内涌出,疯狂逃窜。 唉,他视为心腹大患的临河山城贼众,顷刻间就被天德军击溃了。 渤海国这副文弱的模样,还是老实点吧。 “蔡松阳。”邵树德喊道。 “末将在。” “益州尚为作乱贼人占据,你遣两个步兵指挥、两个骑兵指挥南下,将其攻克。” “遵命。” “动作要快。过几日朕便会北上,不要耽搁太长时间。” “遵命。” 率宾府北以俄罗斯境内的克德罗瓦亚山为界,接怀远府,南隔大龙岭与龙原府相接,西面是上京,东面则是定理府,除华州外,还有两个属州,即益州和建州。 益州在今海参崴附近的渤海古城。 建州在今东宁市大城子古城。城似长方形,周长3575米,渤海国中晚期间所筑,离这会时间不长。辽代在此设节度使、刺史,金代沿用之,出土了大量铜镜、铜佛等渤海国文物以及近代遗物。 比起辖六州的铁利府,只有三州的率宾府虽然地方不大,但因紧邻上京,发展较快,城池密布、人烟稠密,一直到辽金时期都是东北重镇。 渤海国时期,更是重要的牧场,又有渔盐之利,每年输往上京数十万头牛羊马驼,供老爷们消费。 这样的地方,自然要快速清理完毕。免得被靺鞨人肆虐久了,州县残破,那损失的可都是自己的财富。 太阳渐渐落山,寒意扑面而来。 邵树德身上穿着厚重的黑羔羊皮大衣,默默感受着北地肃杀的气候。 上京在赶制羊裘大衣,还搜刮了不少渤海人的库存。皮裘、毛衣在身,还有猪膏涂着防寒,冷是不太怕了。 但这边的事情,还是要尽快料理结束。 第三十七章 瓦解 建极八年九月三十,铺天盖地的沙陀兵马已经清理完了湄沱湖西岸,若非接到了圣命,史建瑭就要率军东行,对女真人展开新一轮的打击了。 但即便到此为止,他也立下大功了。 自西往东,上千里的距离,数万沙陀兵马一路前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铁利、东平二府内的靺鞨乱兵杀得哭爹喊娘,前后俘斩近万。就连圣人刚命名的女真,他们也杀了四千上下,毫不手软。 别说以往在晋王帐下时不卖力。事实上圣人给了他们很多赏赐,甲具、器械也更新了,走到哪里,补给都很完备,这仗就打得很痛快。 从军十余年,第一次把所有精力专注在战斗上面,实在太轻松了。 “什么?李嗣源、周德威又败贼人?”在海西牧马之时,史建瑭听到了上京抄送过来的军报,非常吃惊。 李嗣源消灭危氏兄弟之后,又斩卢光稠,破虔州。潮州刘岩亲自领兵来救,为其所败,天成军一度追入潮州境内,大掠而还。 周德威率可岚军南下。钟匡时大惧,也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举洪、袁二州而降。吉州未降,投靠马殷,周德威已遣江西降兵为先锋,进讨吉州。 短短数月时间,江西八州就只剩个吉州了,风云变幻之速,令人惊愕。 “江西那么好打,还有钱。若派的是我等南下,大伙也能发笔小财。”看到以前的老兄弟们一个个起飞,史建瑭心中分外难受。 是的,以前看到他们没被重用,很是忧心。可现在看到他们在南方纵横驰骋,立下大功,眼见着要飞黄腾达了,心里那股酸劲,就怎么都压不住了。 与之相比,播州蛮獠纷纷投向罗太汪,高仁厚攻破州城,擒杀杨端的消息,就一点感觉都没有了——老高和他们不是一伙的,嫉妒不来,也羡慕不来。 不过仔细看看,南方战局似乎很明朗了。 荆州赵匡凝献地入朝,洪州钟匡时挟二州之地投降,听闻岭南西道叶广略以自己老迈无能为由,请求入朝为官…… 诸侯纷纷束手入京。现在压力给到了杭州钱镠、福州王审知、广州刘隐身上,他们会不会也跟着入朝呢? 至于马殷,估计还得打一顿,知道怕了以后,态度才会有转变。 恍忽之间,南方能立的功劳已然很少了。这一个个投降得也太快了,不给大夏武人们立功的机会啊。 史建瑭走出了大帐。 风略微带着点寒意,万顷碧波之上,偶有小船划过。 大湖对岸,就是女真人的营地了。 根据这几日的情报,已经有一些部落畏惧大夏兵威,不打算留下来“讨说法”了。但还是有很多人留在此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其实史建瑭有些不理解,女真诸部原本散得到处都是,能聚集两万余人在湄沱湖,多半是禁军在各处的活动,将他们压迫到了这一片。 既如此,怎么还那么自信呢?真以为自己刀枪不入? 野人就是野人,不见棺材不掉泪。 ****** 完颜休又回到了湄沱湖,焦头烂额。 郿州城内外,已经成了一片鬼蜮。 抵抗的男人已经被杀光,妇孺成了战利品——这便是很多人不愿意走的原因,家里那黄脸婆,终日干农活,实在看不过眼,和渤海国香喷喷的大户人家的妇人一比,简直可以扔掉了。 “爷爷,在你回来前,乌延氏、蒲察氏的人送了一些渤海妇人过来。”兽皮帐内,完颜休之子完颜陵走了过来,轻声说道。 完颜休瞥了他一眼,见儿子脸上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笑道:“看上了?” 完颜陵有些不好意思,道:“我特地挑的,都是渤海名门,带着孩子,还可以生养。” “有心了。”完颜休一脸欣慰之色。 他知道,带着孩子的妇人是最抢手的。有孩子,证明可以生养,容易生养。带过来的孩子,可以当自己的养,长大后家里便多个知根知底的助力。 “乌延氏、蒲察氏为何突然态度大变?”完颜休问道:“他们人呢?怎么不来见我?” “爷爷,就在外边呢。先前他们不愿派人去见夏主,这会吃了几个败仗,知道厉害了。”完颜陵说道。 完颜休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儿子。 完颜陵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了,这事确实是他自作主张,没有征询父亲的意见。 “你——”完颜休想了想后,道:“从明日起,改叫王陵,即刻南下,去给大夏圣人厮杀,博取富贵吧。” 完颜陵脸色一片苍白。父亲有好多个儿子,他虽然是长子,但家业可从来没说要交到他手上。看如今这情况,竟然要被赶出家门了? “别多想。”完颜休叹了口气,道:“你没去过中原,不知道中原的富庶、强盛。夏主素来有招募各地勇士当亲兵的做法,你要把握住这次机会。他是个康慨的人,尤其喜爱勇士,跟了他,财富、女人都不会少,其实是一场造化。让乌延家、蒲察家的人进来吧。” 完颜陵的脸色稍霁,点了点头,不敢违拗父亲的意志。 不一会儿,乌延氏首领乌延壹、蒲察氏首领蒲察尼堪走了进来。 “怕了?”完颜休自顾自地嚼吃着一条红艳艳的咸鱼,语带嘲讽地问道:“在哪里吃的亏?” 乌延壹、蒲察尼堪对视一眼,齐齐叹了口气。 乌延壹说道:“都道夏主是通情理的,咱们受他之邀,南下攻渤海。事到如今,就要赶咱们走,像话吗?” 蒲察尼堪也说道:“素闻夏主一言九鼎,宽厚康慨,怎地现在这么吝啬?他不给好处就打发我们走,那不成了傻子?” “在哪里吃的亏?”完颜休加重了语气。 二人一窒。 半晌之后,乌延壹垂头丧气地说道:“在海西被沙陀人冲了一下,人走散了,死了千把。” “在宁州被一个叫徐浩的老头缠上了,我兄弟被他斩了,死了八百人。”蒲察尼堪说道。 “死得不少啊。”完颜休说道。 两人脸色不太好看。 “夏军兵分三路北上,已快到湄沱湖了,如果集众厮杀,你们觉得打得过吗?”完颜休问道。 “那个沙陀兵太恼人了,如果他们不来,或许还可以打打。”蒲察尼堪想了想,道。 “你是真不懂。”完颜休突然笑了,道:“沙陀兵是夏主的奴婢,其实不怎么能打。之所以让你们觉得难以对付,是因为他们更会打仗。更会打仗懂吗?” 这就像一方实力100,另一方80,但却打出了碾压的效果,问题出在哪里? “真正能打的是禁军。”完颜休吃完咸鱼,将鱼尾扔给了狗,继续说道:“你们也知道我在南边当官,见过禁军的战斗力。去年来的天雄军,那可真是一支劲旅。你们打不过,我也打不过,各个部落的勇士全部聚集起来,也打不过。今年天雄军没来,但来了铁林军和天德军,既然都是禁军,我想应该都不差的。” “别尽说丧气话了,你就说该怎么办吧?”乌延壹不耐烦地说道:“如果连你们完颜氏都没信心,那这仗打不了。不光你们,纥石烈氏我看也不太想打了,他们在东平府吃了点小亏。” “都不想打了?”完颜休脸色一肃,问道。 两人迟疑了一会,重重点了点头。 “不想要夏主给个说法了?”完颜休又问道。 “我们已经抢够了……” “不想要土地了?” “土地以后再说……” “那我建议,趁着夏军主力尚未齐至,你我三家一起向南,恭迎大夏圣人。”完颜休建议道:“如何?湄沱湖聚集着这么一大群人,你觉得夏兵来了,会不会趁机一股脑灭了?” “这样有用吗?”乌延壹疑惑道:“如果夏人铁了心要杀我们,纵然提前示好,怕也无用。” “你不懂。”完颜休摇了摇头,说道:“当年渤海人为什么修边墙?因为他们扩张到这里,已经是极限。再向北,费时费力,毫无价值,甚至可能还要吃大亏。换了夏主前来,你觉得他对黑水有兴趣吗?既然没兴趣,那就不会管。即便杀光了湄沱湖这边的人,只要没法一直占着黑水,早晚还是要面对咱们。更何况他也杀不光,咱们在部落里还有不少人,夏主继续向北,天寒地冻,所得甚少,而风险极大,他不会这么做的。” “你这么说,听着有点道理,但总觉得还是有点问题。”乌延壹说道。 “我也觉得不太可靠。”蒲察尼堪迟疑道。 “罢了!罢了!”完颜休不意自己一番好心,却被人百般怀疑,顿时气结道:“我明日便召集族中勇士南下,你等自便。滚吧,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两人磨蹭着不肯离去。 “贪!贪!贪!”完颜休长叹一声,道:“贪婪害死人啊。” “完颜休,我只问一句。”乌延壹说道:“我家也有子侄在落雁军,按理来说我不用担心什么。今日只有一个疑问。” “说。”完颜休有些好奇,问道。 “夏主国中可有乱子?”乌延壹问道。 “没有。该收拾的,都收拾得差不多了。他在北边拓地千里,连战连胜,国内还没不开眼的敢造反。”完颜休说道。 “那我听你的。”乌延壹说道:“大不了,又一个渤海国罢了。” “我也听你的。”蒲察尼堪说道:“反正这次抢了这么多粮食运回去,也不亏了。” 完颜休欣然看着二人,道:“我这也是为了你们好,为了大家好。对了,纥石烈等部,如果他们也想南下,可一并喊上。” ****** 突然之间,狂风骤起,夹杂着细碎的雪花,噼头盖脸直往人脖子里钻。 邵树德骑着骏马,感觉到了明显的寒意。 “冬,十月,丙申朔,上至蒲沟驻马,督填道诸军渡渤错水,暴风雪,士卒沾湿多死者,敕然火于道以待之。” 李世民从辽东撤兵,十月份渡辽河的时候,遇到暴风雪,士卒衣服被打湿,死者众多。 唐军缺皮衣啊! 邵树德看着跟在身边的天德军将士,一共万余人,人手一件羊裘,多是龙原府、率宾府贡献的。另外,嗯,他们也从渤海老百姓手里征集(抢夺)了一批。 铁林军等部从上京北上之前,就在准备羊裘,一共搞了三万多件,如果再从民间征集一番,便不缺了。 至于沙陀人,他们本就是部落形式,皮裘自然不缺。 在辽东打仗,尤其是深秋、隆冬,没有皮衣是不行的。 府兵制之下,一切衣甲、粮械自备,李世民的十万府兵,又有多少人准备了皮裘呢?怕是没几个。 还好夏军有准备。 但饶是如此,刺骨的寒风,依然让将士们不太适应,士气有些低落。 邵树德叹了口气,本还想去黑龙江转转,打个卡,史书留名的,如今看来是不成了。 辽东早寒,冬将军威武,奈何奈何。 “陛下,游骑回报,有女真完颜氏等五部南下恭迎。”天德军都虞候谢彦章策马而来,禀报道。 邵树德抹了一把眉毛、胡须上的细碎雪花,问道:“猥集在湄沱湖东岸的女真人都在做什么?” “有几部畏惧天威,跑了。有几部南下恭迎。剩下的士气受挫,估计快散了,大军一至,冲杀一番,敌众定然大溃。”谢彦章答道。 “好。”邵树德满意地看了一眼谢彦章。 其实这样也好。被分化的敌人,总比抱在一起,众志成城的要好。兵法的奥义,可不就是将自己的状态提高到极致,然后不断削弱敌人的状态,令其士气低落、兵无战心,最后一举击败么? “加紧北上,会一会这帮野人。”邵树德大手一挥,下令道。 谢彦章的功劳,邵树德都记着。 汴州城破之时,将张惠送来,他多了一儿一女。不知道多少个夜里,他抱着张惠柔软温暖的娇躯,心灵宁静,酣然入睡之时,都会想起谢彦章的功劳。 以后可以给他多加加担子! 第三十八章 多么痛的领悟 建极八年十月初五,小雪。 数日前还碧波万顷的湄沱湖,一夜之间就冻上了。 茂密的森林之中,鸟儿绝迹,野兽不见踪影,树枝下挂着脆脆的冰晶。 衰草之上,雪一块一块的,尚未堆满整个原野。马儿不耐烦地低头嗅嗅探探,又抬起头,看向军营方向,那里永远会“变”出好吃的豆饼。 “土地没有得到充分利用。”邵树德坐在营帐内,吃着热乎乎的米粥。 帐外挂满了毡毯和毛皮,帐内点了几个火盆,虽然做不到温暖如春,但也足够暖和,他甚至把黑羔羊皮大衣都脱下了。 渤海人大力开发湄沱湖两岸,在这里设了十几个州、几十个县,论城镇密度是相当高的。但可能离边墙太近了,且自前唐僖宗朝以来,对黑水诸部的威慑力、控制力慢慢减弱,寇边事件时有发生,导致二三十年来部分百姓南逃,土地播种面积逐渐下降。 好好一个鱼米之乡,怎么就变成这副鬼样子? 宫人端上来了肥硕的鲫鱼。 湄沱湖之鲫嘛,渤海国有名的特产了。上京的老爷们非常爱吃,即便冬天也让人下湖钩鱼,送往上京。 邵圣今天享用的,也是武夫们凿开冰面,然后用铁钩钩上来的鱼。味道只能算一般,但胜在名特产光环加持,吃着也觉得不错了。 他在这边慢悠悠地吃早饭,完颜、乌延、蒲察、纥石烈、仆散五家的首领却在寒风中静静等待着。 他们并不是空手来的,事实上带了不少财物:五个氏族凑了钱五百缗、柞绸千匹、豚猪五百口、牛羊马匹三千——大部分都是抢来的。 但抢来的也是自己的财物啊! 君不见,黑水诸部的男男女女兴高采烈,每天都在往回运送粮食及各种财货。别说今年了,从今往后三年,他们都可以过上比较轻松的日子。 这就是抢劫的好处。以往他们可没本事攻下这么多城池,渤海官军再废,也是能跟他们比划两下的。即便这几年被契丹搞死了太多精兵强将,但边墙附近的诸府驻军,还是有点实力的,当地百姓被征发起来,有老兵带着,也不至于一触即溃。 说白了,他们以前没能力抢到这么多东西。此番如此顺利,还是托了夏军的福。 正所谓善财难舍,不光汉人如此,土人也是这般。这五族能拿出这么多财货,诚意是非常足的了。 财货夏人收下了,这让他们稍稍安心。只要肯收钱,那就不是什么大事,还有挽回的可能。 更何况,完颜氏、乌延氏都有族人子弟在落雁军中,他们这次也跟过过来了,虽然军纪严苛,没法见面,但这是一个不错的信号。 “我说……”乌延壹张了张嘴,欲说些什么话。 “闭嘴!”完颜休低斥了一句,目不转睛地盯着帐篷方向。 不一会儿,邵树德走出了帐篷,看了看外间阴沉的天色,又看了看完颜休等人,问道:“来了几家?” “陛下,完颜氏、乌延氏、蒲察氏、纥石烈氏、仆散氏都来了。”完颜休说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看向远处的临时校场。 银鞍直已经从七圣州、龙原府返回,尽集于此处。银鞍直的营地旁,百余名五姓子弟身形挺立,站得笔直,正被人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这些部落里骄傲的勇少年,此刻一定十分憋屈吧。 以往走到哪里,迎接他们的都是敬畏的目光、恭敬的神态,可曾想到有朝一日,被数千勐男围观,嫌他们这里不行,那里也不行。 但形势比人强,能打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攻定州之时,银鞍直阵列野战,直接把出城厮杀的义武军给砍了个七零八落。 兵发龙原府以及七圣州追袭契丹之时,银鞍直骑战亦不遑多让,将靺鞨、契丹给打了个抱头鼠窜。 这支部队,就和朱全忠当年的厅子都一样,要么是富户、官僚、军校家庭出身的“有材力者”,要么是军中出类拔萃的老兵,要么就是各部落进献的勇士。 上马能冲二十多个回合,直到敌人崩溃为止,下马步战,各种器械照样精通,杀得敌人溃不成军。 他们有资格点评天下各路兵马,更何况女真野人。 “百来个少年,没藏着掖着吧?”邵树德问道。 “陛下,最出名的勇士都在这里了。”完颜休回道。 “你在落雁军年余,兢兢业业,上阵厮杀,从来不耍滑头,朕信你。”邵树德说道:“朕欲将银鞍直改编为左右银鞍直,这些少年,先编入右厢,好好学习下军中规矩。” “那是他们的造化。”完颜休真心实意地说道。 其余四人也连连附和。 “你们送来的财货,朕收下了。完颜、乌延、蒲察、纥石烈、仆散五姓,无事。”邵树德又道。 只是——这五个姓无事吗? 完颜休有些不安,硬着头皮问道:“陛下,其余诸族怎么办?要不,臣再去劝一劝,定说得他们来降。” “不用。”邵树德摆了摆手,道:“朕的说客,已经去了。” 完颜休有些茫然,又若有所悟。 黑水三十姓,大部分都来了,在北边诸府攻城略地,“爽”了几个月,所获颇丰。 有的部族带着财货走了,满足了。 有的部族听闻夏人要来料理他们,畏惧,也走了。 有的部族原本不死心,但在完颜休回来劝说之后,吓得连夜带着抢来的财货遁走。 剩下的都是有想法的了,又害怕,又想搏一把。 虽说完颜休带着五姓前出恭迎,但留在那边的,差不多还有十姓氏族。 对这些人——唉,完颜休感觉自己是有责任的,如今他们怕是已经惊慌失措,士气大跌了吧。 ****** “说客”确实出动了。 铁林、天德二军的军属骑兵自南向北,佑国军骑卒千余人,外加渤海兵将数千,自东向西,沙陀兵自西向东,跨过结冰的湄沱湖,三路合围,直冲女真人的营地。 其实早在夏皇抵达之前,女真人就已经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开始收缩兵力,不再是之前那副懒散模样了。 但夏军悍然动手,一点不害怕逼反他们,着实出乎这些人的意料。 渤海人总是考虑得很多,实在没法挽回的时候,才出动兵马,诉诸武力。夏国人就有点离谱,怎么这般好战,说动手就动手? 但没人在乎他们的想法了。 开国这一两代人,他们的脑回路与承平百年后的人,当然是不一样的。管你什么野人,不还是蛮夷么?咱们蛮夷打得还少了?有几个成气候的?杀就杀了,能咋地? 铁蹄践踏着营地,风雪之中,没有飞来飞去的箭失,只有刺入身体的马槊,以及被高高挑起的尸体。 野人确实有几分血性。 有些人在劫掠了渤海官军后,装备也上来了,挺着长枪,迎着冲撞而来的战马就捅。 马的目标大,还真被他们捅下来不少人。落地的夏兵还没反应过来,很快就被野人拿着刀剑、骨朵甚至木棓乱砸,死于非命的不少。 但远处的地平线上,已经出现了手持步槊、重剑的步兵。他们排着整齐的队列,在风中小步快跑。 每一次鼓声响起,都停下来整一下队列。如此三回,上万步兵就已经以排山倒海之势加入了战团。 骑兵灰熘熘退出了战场,向两侧兜去。 其实他们的战果很大,只不过自己的伤亡也不小,所以不满意罢了。 早就有人对他们说过,步兵对付骑兵,不一定需要结阵的。哪怕步兵阵型被冲破,被分割,只要剩下的人不怕死,胆大心细,抱着以命换命的态度,拿长枪捅人、捅战马,骑兵迟早被打得受不了,主动退出战斗。 但他们以前都是配合步兵战斗,往往步兵先冲,打得敌人阵脚动摇,士气崩溃之后,再持马槊侧击,没遇到过这种全盛状态的死硬步兵。 今天见识了,有点晦气。于是调转方向,朝女真人的骑兵冲去。 史建瑭率领的沙陀轻骑没有离开,他们兜到了女真后北侧,借着风势,用骑弓袭扰敌军。 这是聪明的做法。女真人正面被大夏禁军步卒冲得七零八落,已在崩溃的边缘,此时被轻骑绕后,狠狠来了几波箭雨,死伤不轻。 这干挨打不能还手的事情,换谁来也受不了啊,于是,自然而然地崩溃了…… 离城池近的女真人,仓皇奔回了郿州,城内也派出了数千兵马接应。 离城池较远的就麻烦了,眼见着归路被截断,只能向北逃去。 方才被迫退出战场的骑兵又回来了。 这次他们面对的是士气崩溃的女真人,可以缀在后面,轻松惬意地收割人头。 整个战场,大局已定。 史建瑭派了一部分人追击敌溃兵,自领数千轻骑绕着郿州城转圈,远远盯着高大的城墙。 禁军步卒上来了,还有部分收拢来的渤海兵,将郿州团团围住。 他又回头看了眼一片狼藉的战场。 郿州城西、湄沱湖东这片空旷的原野之上,原本遍布帐篷、地穴、车马、栅栏,女真人在此欢声笑语,吃吃喝喝,快活无比。 转眼之间,营地就被冲了个七零八落,尸横遍野、血染草原。 邵圣真是从来不说废话啊!史建瑭深吸一口气,心中暗叹。 当他问你服不服的时候,你最好认怂。 不服的下场,就是那几千具尸体。 郿州城里的诸位氏族头领们,不知道有没有领悟到什么。 “吱嘎!”风雪之中,郿州城的南门突然打开了。 史建瑭手搭凉棚,用力眨了眨眼睛,确实没看错,城门打开了,这是要突围么?但看着又不像。 他策马靠近了一些,这回终于看清楚了。 出城的只有百余,看他们装束,多是各个氏族的上层人物。 有人牵着羊,有人推着车,有人拿着……乐器。 史建瑭大笑三声,贼人终于想通了,就是代价有些大啊。扫码下载新人限时全场免费读 第三十九章 拜倒 追击溃敌的兵马陆陆续续回营,带着大批俘虏。 邵树德站在望楼之上,远远看着。 俘虏们大多垂头丧气,低头不语。 有些人似乎还不服,认为这仗败得太冤枉,没有发挥出他的实力。 这就是野人! 邵树德笑了笑。打仗,就是想方设法让敌人不舒服,各种别扭、郁闷,一身力气施展不出来,十成本事打不出五成。 这些让敌人状态下降、发挥不出真实实力的办法,就叫兵法。 谁和你面对面比拼力气、比拼吃苦耐劳的能力?战阵厮杀,可不就是扬长避短。 不过这些俘虏的素质倒也不错。 吃苦耐劳、服从性好、有一股子血勇之气,其实是很不错的兵源。 他记得着名的出河店之战,一千二百女真兵,下马步战,打崩了七千辽兵,勐冲勐打的劲头确实不错。 而女真野人,因为多生活在山区,素来以步战闻名,是非常优良的步兵种子。即便到了明末的后金,步兵也是非常出色的,契丹、蒙古骑兵在他们面前,简直就是土鸡瓦狗一般。 俘虏的三千多壮丁,他不会放回去了。以后征战西域,还有这些人卖命的地方。甚至于,可以移民一部分女真人去西域嘛。 沙陀人原本生活在安西北庭一带,后来被吐蕃迁移到甘州、凉州,再逃奔唐廷,被安置在丰州、胜州,又被迁移到代北,如今要被邵树德弄到东北了。 这般乾坤大挪移,万里大移民,可不就是大夏各民族慈父该做的事情么? “陛下,诸部贵人到了。”储慎平在下面轻声呼唤。 邵树德收回目光,下了望楼,然后在银鞍直武士的簇拥下,举步前往会场。 会场在湄沱湖东岸、郿州城西,就在战场附近——湄沱湖东为安远府郿州,西为东平府沱州,这就是湄沱湖名字的由来。 这一片,毫无疑问是后世俄罗斯境内了,大致在斯帕斯克一带。此时已搭起帐篷,诸氏族头领献上猪羊、猎物,战战兢兢地跪伏在雪地里。 邵树德抵达之时,在完颜休的带领下,诸族头领齐声用汉儿语喊道:“吾皇万岁!” 何前倨而后恭也! 邵树德暗哂,坐在了他的虎皮交椅上。夏鲁奇、种彦友二人按剑侍立于侧。 “都起来吧。”邵树德仔仔细细看着诸部首领,道。 黑水靺鞨三十姓,其实就是三十个氏族,氏族与氏族之间结合成部落。单个氏族的人口有多有少,少则数百人,多则数千。 完颜氏应该是实力比较强的氏族了,乌延氏也是。相较而言,秃丹、阿迭等氏族就要弱不少。但不论强弱,氏族首领的经济条件应该是不错的—— 头戴盔,足着长靴,身披裘服。 裘服之上有花纹,两肩之上有披肩,披肩很长,一直延伸到手腕部分。 裘服的质地,如果他没看错的话,应该是貂鼠皮或青鼠皮为主,偶见狐貉皮、羔羊皮。 首领们都挺有钱嘛!渤海势衰,压榨不够狠了,一个个便小有积蓄,可以可以。 首领们身后还跟着一些随从,应该是部落武士了。 邵树德看了看,他们多穿着獐鹿之类的皮衣皮裤。 再结合战场上看到的情形,普通女真人穿着牛羊、猪马、猫犬、鱼蛇之皮做的衣裤。 嗯,首领穿貂鼠皮,“中产阶级”穿獐鹿皮衣,普通人穿羊皮、猪皮、狗皮大衣,最穷的穿鱼皮,阶层分明——看样子,即便是在野女真部族之中,“鱼皮鞑子”也是最底层的炮灰,首陀罗无疑了。 “天寒地冻的,朕也没许多话,今只讲三条。”邵树德清了清嗓子,道。 众人屏息凝神。 “朕邀你们南下攻渤海,你们来了,这很好。”邵树德说道:“若只劫掠些财物便退走,朕也懒得说什么。但你们千不该万不该,竟然想占着铁利府、东平府、安远府不走,还扇动内迁靺鞨作乱,此尔等之罪也。朕一贯开明,有功则赏,有过则罚,尔等有功,可赏。所劫掠之财货,朕不会问你们要回,自带回家去即可。但尔等有过,便须罚。战场俘获之人丁,朕欲带往沉州。除此之外,黑水三十姓,尚需罚三千人丁,尔等可有异议?” 这是相当严重的惩罚了,诸族头领听了眼前一黑,差点晕倒。不过他们现在被困在郿州,形同人质,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还能反抗不成? “无异议。” “我认了。” “陛下圣明。” 首领们苦着脸,心中滴血。 邵树德轻笑一声。 女真人口不丰,历史上辽国时期,女真不过十万户,即便一户人口稍多,总人口也在一百万以内,大概率只有几十万人。 在本时空,尚未趁着渤海衰弱南下蚕食地盘的黑水三十姓,局促在黑龙江两岸,撑死了也就十万人,能拉出三万男丁都算你厉害。这次被抽走六七千,战场上也死了几千,至少三分之一的实力没了,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恢复。 至于说清剿干净,这个确实做不到。 看看人家居住的地方: 一、同江、伯力一带的黑龙江、松花江两岸。 二、佳木斯以北、以西,黑龙江以南的山岭、平原之上。 三、大庆一带的北大荒,与室韦人地界相接。 四、黑龙江以北、俄罗斯境内的山岭、河谷地带。 五、俄罗斯境内的锡霍特山脉、日本海沿岸。 四和五中涉及到的女真人,就不是黑水五部了,而是曾经依附他们的窟说、莫戈、思慕等附庸部落,并非这黑水三十姓。 这是五个大的居住区域,零星的还有很多。可以看得出来,分布得很散,地形复杂,天气寒冷,这次就有不少部族没来,因为太远了一一清剿的话,不说此时天气不适合,即便适合,成本也太高,不值得。 事实上渤海人的做法是对的。他们的边墙位置很合理,边墙之外,即便还有一些相对富庶的平原,但也不多了,这样就能有效控制住他们的人口——人口繁衍,需要资源的,地方就那么大,能养活的人其实是有数的。 不要让他们进入温暖的地方,这是原则。所以,邵树德顺势提出了第二条。 “其二,渤海国的边墙,为大夏与尔等之边界,不得擅自逾越。”邵树德说道:“不过尔等也别自弃,黑水诸部亦是大夏子民,亦是朕之赤子。朕欲置铁利、宝露、同江、黑水、鲸海五州,许尔等土官世袭,但不得相互吞并,当永为世好。每年入秋后、正旦前,诸部需至永和宫、永宁宫、永定宫缴纳贡赋,兼可互市。” 永和宫已经设立了,在后世镇赉县一带,是沙陀部的牧场。 永宁宫、永定宫将是萨葛、安庆二部的牧场,今年没时间了,将在明年征发渤海民众建立。原则上来说,一个设在松花江下游,一个将设在乌苏里江流域。 唯一的问题就是,沙陀三部原本住在代北,离中原很近,多半不愿意到这么荒凉的地方生活。这里要啥没啥,穷得掉渣,有钱都买不到东西,心里没怨气是不可能的。 邵树德之前就得史建瑭密报,沙陀军士多有怨言,很多人请求回河东居住。 这个呼声不得不认真考虑。 沙陀人最先待的河西一带也不富裕,被吐蕃祸害之后,更是大不如前。如果真要对比起来,不一定就比背靠渤海国的永宁宫、永定宫好多少,但问题在于,他们过过好日子了,再过回苦日子,不一定乐意。 邵树德思来想去,得多管齐下给予好处——人家都给你戍边了,不得有扶助政策? 扶助政策一个是金钱方面,一个是升迁渠道,都要给予照顾。具体的细则,还要再想一想,毕竟一个不好,弄成北魏六镇起义就搞笑了。 另外,辽东道要发展好。渤海国自己就有一百多万人,再移民一大批汉人过来,平稳发展几十年,人口滋长之后,这两个边地行宫牧场的日子就没那么苦了。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后世子孙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别被人一个忽悠,就把他立下的诸多优待政策给废除了,那样保不齐沙陀人就和女真人合流了。 唉,古典时代,要维持一个庞大的疆域,真的太困难了,总感觉在给后世子孙埋雷。但他不可能面面俱到,也不可能尽善尽美,后人的智慧听起来有点不负责任,但有时候真的挺重要。 “这一点,尔等可有异议?”说完之后,邵树德看着众人,问道。 “无异议。”众人能有什么意见? 土官世袭其实是好事,虽然不一定能严格执行下去,但总比没有好。 互市更是他们急需的,傻子才不要。 至于缴纳贡赋,渤海强盛时就有。他们甚至修建了很多狗爬犁驿站通往黑水两岸,时不时有耀武扬威的“天使”过来,额外征收赋税乃至人丁。 “第三件事,各氏族轮流派出子侄辈,入洛阳两大内宿卫,为期两年。”邵树德又道。 “无异议。”这次没等邵树德问,氏族头人们就纷纷答应。 这也是好事。 子侄辈入洛阳宫廷,说是当侍卫,其实是给你一个升官的机会。即便当不了官,两年宿直期间,也能领到不少赏赐,回部落后地位也会提升。 大夏圣人还是很讲究的,知道给边远地带的穷苦人机会。而且,看大夏王朝这副凶悍的模样,整个朝廷从上到下估计没几个善人,将来各种战争少不了,前往洛阳的子弟,一定也会牢牢抓住机会,拼命博出位。毕竟,比起中原百姓,他们的日子很苦,上升渠道也窄,不拼命是不行的。 “既然都答应了,那便要遵守。谁若反悔,大伙共诛之,朕也会派遣大军镇压。”邵树德说完,口气一缓,笑道:“渤海人欺压你们,朕不会。以后都好好过日子,和和美美不好么?喝酒,吃肉!” “圣人英明。”众人大呼道,纷纷拜倒在地。 恰好此时雪停下了,于是露天摆放酒食,众人围坐于篝火前。 炒米、蒸饼、胡饼、汤饼、肉油饼、松糕、米粥摆满了毯子。 葡萄酒、果酒、米酒、烈酒应有尽有。 新钩上来的鲫鱼、女真人献上来的鲟鱼、海里捕来的腌娃鱼、牛羊肉、黑猪肉、鹿肉等等…… 酒宴开始后,邵树德暗暗观察女真各氏族头人们的表情,发现他们在喝酒吃肉时非常欢快,说笑连连,这把他整得有点不会了。 老子刚杀了你们几千人,就没点反应? 即便慑于兵威,不敢做出悲伤的姿态,但也不至于如此欢快啊?看起来又不像是演的,这些粗人也没这种城府和演技。 难道黑水一带严酷的生存环境,早就让这些人对生死漠然以待了?还是氏族头人们更像政客,对族人的死伤没那么悲伤? 正遐想间,完颜休起身离席,到空地中跳了一段舞,众人拍手相和。 两名女真少女端着新制的食物,跪倒在邵树德身边,高高举起献上。 头人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都转了过来。 邵树德看了看,轻笑一声,抓起生兔干塞进嘴里,大嚼起来。 众人有些动容,纷纷叫好。 生兔干是女真传统食物之一,外人一般吃不惯。另者,这是完颜氏带来的食物,大夏圣人面不改色吃下,这份胆略确实异于常人。 完颜休也走了过来,心悦诚服地拜倒,道:“吾皇万岁!” 两名少女得他示意,一左一右上前,抱着邵树德臂膀,脸红得无以复加。 邵树德哈哈大笑。 女真妇人就那个样子,模样不说丑,但风吹日晒的,能美到哪里去?身上味道还重,老远就闻到,不过他还是收下了,回去做个宫人打杂也是好的。 乌延壹见状,也起身跳了一段舞。 舞至中途,同样两名少女红着脸过来,奉上一盆新制的食物。 邵树德用力控制住面部肌肉,将微笑固定住,伸手抓起一段生鹿舌,蘸了蘸盆里的酱,塞到嘴里,慢慢咀嚼。 乌延壹跳完,上前拜倒,口呼道:“吾皇万岁!” 两名少女扑入邵树德怀中,将完颜氏的女子挤到一边,惹得她俩怒目相视。 眼见着又要有人跳舞,邵树德有点吃不消了,眼神连连示意,落雁军都游奕使述律婆闰立刻起身,跳起了舞,还契丹语、汉语夹杂着唱道: “夜宴设罗(奢盛)臣拜洗(受赐),” “两方厥荷(通好)情斡难(厚重)。” “微臣雅鲁(拜舞)祝若统(福佑),” “圣寿铁摆(嵩高)俱可忒(无极)。” 邵树德抚掌而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压下了胃里的翻腾。 草他大爷,谁再敢上黑暗料理,我真翻脸了! 述律婆闰唱跳完毕,拜倒于地:“吾皇万岁万万岁!” 接下来头人们一个个献舞,跳完之后,纷纷拜倒表示臣服。 还好,食物都比较正常:乳粥、腌鱼、烤肉、羊肉饼等。 众人跳完,邵树德也哈哈大笑,脱了黑羔羊皮大衣,起身离席。 而随着关西舞王上场,气氛顿时热烈了起来。 左旋右跳,明快激烈的胡旋舞在夜幕下大放光彩。萧十五娘亲自指点的舞姿也十分到位,但没有任何妖娆的意味,充斥着一股杀伐场上老男人的阳刚意味。 舞罢,全场肃然,继而欢呼声四起,所有人都拜倒在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德军使蔡松阳、铁林军使符存审在远处相视一笑。 中原天子,有这么与胡人打成一片的吗? 圣人的成功,并不是偶然。 第四十章 走与留 湄沱湖会盟十分成功。 最重要的是硬实力,蕃汉兵马近十万,压迫性十足。事先又通过政治手段分化瓦解了女真人,战略战术得当,随后发起突袭,把土人打懵了,奠定了一切的基础。 硬实力之外,软实力也十分重要。 很多时候,中原朝廷就是不注重软实力、影响力,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其实,你拉下点面子又能如何?能省很多钱,少很多牺牲,减少很多麻烦。 大部分氏族首领在第二天就离开了,让出了郿州城,全数退往边墙之外。邵树德信守承诺,让他们带着抢来的财货离开,每个头领还额外赏赐了一批财货——都是非常实惠的生活日用品。 完颜五氏被多留了一天。邵树德请他们饮茶,顺便观摩禁军演武。 这是应有之意。 三四万禁军将士充当了一回演员。湄沱湖之畔,杀声阵阵,豪气冲天。仿佛只要他们愿意,一切来犯之敌都将被砍翻。 完颜休不是第一次见了,但乌延壹、蒲察尼堪等人却看得双眼放光。真男人,就该统御如此强军,横扫天下,执敌君长问罪,掳其美妇亵玩。 也是在这个时候,他们深刻认识到,女真诸部固然悍勇,但其他方面还差得太远。战术打法、武器装备、技艺水平、军事纪律等等,全面落后。 他们唯一的取胜之机,就是等中原人的军队各方面都大幅度退化,然后或许可以凭借血勇之气击败他们。 经历了这么一番“思想教育”后,完颜五氏更加“心悦诚服”,邵树德又各赐他们茶叶百斤、锦缎三百匹,才放他们回去。 十月初九,趁着雨雪稍止,邵树德在银鞍直的护卫下,策马北行,越过边墙,抵达同江西南的松花江北岸,徘回了半日。 没有任何文明的痕迹。 密密麻麻的原始森林从平原一直延伸到山上。想要开发这片区域,砍树是首要之务。土人是没这个本事了,生产力水平太差,即便给了他们上好的三江平原,开发进程也会极其缓慢,这令他稍稍安心。 本欲继续北行,无奈大雪忽至,只能惆怅地放弃了。 他知道,这就是他这辈子所能达到的最北区域了。 时也,命也。对一个十分执着于后世疆域的半现代、半古人而言,有些机会,错过了也就错过了。 他把冻得瑟瑟发抖的张素卿请进大帐,亲自为他生火取暖,令作一副《夏皇在那水上》——那水,即松花江。 作完画后,小心翼翼地收起,最后看了一眼千里冰封的北国雪景,然后头也不回地南下,于十月十八日返回了龙泉府。 ****** 各部兵马其实已经撤走一批了。 安东府兵走得最早,八月就回家了。 沉、瑕、仙三州的府兵于九月镇压完渤海人的叛乱后,也回家了。 九月底、十月初,邵承节领威胜军在南海府、龙原府、鸭绿府连续镇压叛乱,一番血腥的杀戮过后,乱平,威胜军又遣一部南下乐州,威慑蠢蠢欲动的高丽人。 说真的,即便对这个儿子有这样那样的不满,但仔细想想,优点还是不少的。 至少他打仗十分勇勐,很对武夫们的胃口,也熟悉军中事务。 从需要消耗多少物资、路途中会损耗多少、如何分发之类的后勤琐事,到鼓舞军队士气,发现敌人弱点,制定战术计划等等,都很精通。 即便称不上名将,也是一员良将,打仗干脆利落,喜速战速决,至今胜多负少——如果他用兵再沉稳一些,胜率还能提高,但战争进度可能会被拖慢。 这就是他的性格,性格决定了这样的打法,邵树德也认了。 大夏家底厚,像承节这般迅捷如火,胜负立分的打法,朝廷输得起。 而且这会是开国初期,名臣良将较多,经验十分丰富,中下级军官的战场阅读能力、主观能动性很高,其实还是很匹配他这种战术的。 如果是承平百年之后,那又另当别论了。 天德军在会盟结束后,就直接返回中原了。 邵树德特地检查了一下,确保每个人都内穿羊毛衣,外有羊裘大衣,再戴上皮帽,脸上涂满猪膏,防寒措施做到位。 十八日当天,佑国军也走了。邵树德将新得的六千女真丁壮编入该部,又挑选了一些渤海降兵中的精壮,令其扩编成了两万人,返回北平府。 十月份固然下雪了,但以这些年的经验,还不至于太大,道路勉强能行,就是要做好防寒措施。如果像李世民那次从辽东撤退,没有丝毫准备的话,一旦被大雪打湿衣服,冻死的就不是一个两个。 其他各部陆续撤走,但铁林军、银鞍直还不能走,因为上京地区又爆发叛乱了,符存审带了数千人,冒雪出征,直到十月底才返回。 渤海人已经有了粗浅的族群意识,治安战估计还将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更何况邵树德还想对各靺鞨部落下手,编户齐民,势必又将引发动乱,短时间内辽东道很难稳定下来。 十月三十日,邵树德带着酒肉至上京北苑的铁林军驻地,大酺全军。他还令各营挑选了些有威望、有勇力的军士,一共数十人,亲自设宴招待。 “今年要在龙泉府过年了,儿郎们或有怨言,朕知道。”邵树德举起酒杯,道:“先满饮此杯。” 众人一同举杯饮尽。 邵树德刚才那番话,若换个人来讲,可能就要面对军士们的嘲讽和牢骚了。但慈父的威望太高,大伙还是要给几分面子的,纵有不快,也不好表现出来。 “其实当兵卖命,这又算得了什么。”一年逾四旬的老兵说道:“当年戍守山南、河陇,一去就是两载,不都是就地过年?” 邵树德一听,知道这是老人了,立刻起身,走到他面前敬了一杯酒,道:“朕有今日,全靠尔等了。” 天子敬酒,老兵有些激动,手里的酒都有点洒了,赶忙端起一饮而尽,道:“圣人放心。营中谁敢发牢骚,我自收拾了他。一个个哪那么矫情?咱们关西好儿郎,从来不叫苦不叫累,歪嘴的都他妈是河南人吧?” 河南人不乐意了,一下子站起来七八个,梗着脖子道:“咱们出远门是少,当年梁王也是在家门口厮杀,但那又如何?远征渤海,不还是来了?圣人放宽心,营中闹腾不起来。谁敢闹,从我身上爬过去。” 邵树德哈哈大笑,又举起酒杯,道:“河南武人耐苦战,尊奉军令,我素知之。来,满饮此杯。” 河南人齐刷刷倒满酒,一饮而尽。 邵树德挥手让他们坐下。 军中作乱,一般都有刺头组织。而这些刺头,基本上都是各营中最能打,同时又交游广阔之辈,邵树德把他们请来,安抚到位了,军中也就安稳了。 “我到铁林军中时日尚短。”一操着河东口音的武人说道:“但只有一句话,昔年晋王讨幽州,正月里漫天大雪,我等说走就走,毫不含湖。赫连铎引八万骑攻云州,我等将其击败,逐入草原数百里,时已腊月,平地雪深七尺,不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陛下宽仁,赏赐给足,河东武人心中自有一杆秤,都愿为陛下效死。有哪个不开眼的敢发牢骚,老子一巴掌扇过去,非得打掉他满口黄牙不可。” 邵树德复大笑,又敬他一杯酒。 “陛下……” “陛下……” 接下来又有数人起身,争相效忠。 “都坐下。”邵树德双手下压,让众人坐下吃肉、喝鱼汤。 他知道,武夫们聚在一起,不愿意被别人看扁,容易卷起来。但这种鸡血,不可持久,心中还是有些许芥蒂的,接下来还得给予相应的物质奖励。 于是,他说道:“冬日漫天大雪,儿郎们终日窝在炕上,也不是个办法。这样吧,朕欲每旬全军大酺一日,顺便比武,各营勇士皆可参加。营前十名、指挥前十名,都有钱帛赏赐。若全军前十名,钱帛之外,还有北珠、金银器、貂鼠皮赏赐。前三名,额外赐渤海世家美妇一名。” 此话一出,气氛顿时热烈了起来。在座各位,哪个没两手绝活?武人最是争强好胜,把死对头压在身下,赢取钱帛、财货甚至女人,岂不快哉? 陛下真是太懂咱们武人的心了! 邵树德见状轻捋胡须,心中得意。 事成矣,军心大安。 ****** 十一月初一朝会。 天光未亮之时,文武百官们就在太极殿外等待了。 因为是朔望大朝会,因此辽东道的官员们也来了。 中书侍郎陈诚招了招手,张全义一熘小跑,凑了上去,躬身行礼,用略带巴结的语气说道:“师长有何吩咐?” “你在参州种黑麦,亩收几何?”陈诚问道。 “亩收七八斗。”张全义答道。 “如果辽东广种黑麦,亩收可能上一斛?” “应是可以的。”张全义说道。 “那我就放心了。”陈诚说道。 “师长,其实何必呢?种水稻不就行了么?亩收两斛不成问题。”张全义说道。 “我怕辽东突然变冷,种不了水稻。”陈诚说道。 张全义恍然大悟,赞道:“师长就是师长,深谋远虑,仆佩服之至。” 张全义拍马屁的声音有点大,引得其他人回头张望。 陈诚咳嗽了一下,低声道:“圣人就住在偏殿,注意仪态。” 张全义下意识向左张望,见到偏殿内已经亮起灯光后,吓了一跳。 邵树德昨晚与陈诚、赵光逢讨论置江西道、岭南西道的事情,很晚才结束,于是宿于太极殿左侧的摘星阁内。 室内温暖如春,他半晌不愿起身。 火坑的威力还是很强的,他现在喜欢裸睡,陪他过夜的女人同样如此。 储氏早早就醒了。圣人从背后搂着她,感受着肌肤间亲密无间的接触。 渐渐地,储氏修长洁白的脖颈用力前伸,整个身子像虾米一样弓了起来,眉宇间先是带着一丝难受,顷刻间又舒展开来,眼睛媚得似乎要滴出水来。 锦被轻微起伏着,急促的呼吸声交错响起。 “或可在理州试种黑麦。”太极殿前的广场上,陈诚跺了跺脚,呼出一口热汽,继续说道:“理州多山且寒,有些地方浇水也不方便,正适合种黑麦。” 张全义也觉得有些冷,即便披了狐皮大衣,戴着青鼠皮帽,那股迎面而来的冷风,依然让他感到很难受,恨不得圣人这会就升御座,大伙好进太极殿暖和暖和,无奈时辰未到。 “理州莫不是定理府?”张全义怕被圣人看见,不敢跺脚取暖,只能硬扛着刺骨的寒意,问道。 “正是。”陈诚解释了一番。 昨日圣人降下德音:以安远、率宾、定理三府所辖之宁、郿、慕、常、华、益、建、定、潘九州分置郿、理二州,隶辽东道。 郿州辖湄沱、麻河、慕化、崇平四县,治湄沱。 其中,湄沱县是今俄罗斯斯帕斯克,麻河县在达利涅列琴斯克,慕化县在霍罗利斯基,崇平县在基洛夫斯基。 理州辖双城、东宁、率宾、定理、慕美、岩城、能利七县,治双城。 其中,双城(原华州,今乌苏里斯克)、东宁(原建州,今东宁)、率宾(原益州,今海参崴)三县是原率宾府属县。 定理府定州本辖定理、平邱、岩城、慕美、安夷五县,多在苏昌河流域,今归并为定理(游击队城)、慕美(纳霍德卡)、岩城(奥利金斯基)三县。 潘州原辖沉水、安定、保山、能利四县,今归并为能利(什科托夫斯基)一县。 这两州十一县,都是渤海上京东、北两个方向控制比较紧密的地区,也相对富庶,以后将是辽东道的重镇。 它们的设立,也算是明确地告诉女真诸部,大夏朝廷不会轻易舍弃这些地区。 “原来如此。”张全义点了点头,道。 随即心中一热,圣人还在龙泉府,如果他接下来不顾严寒,到新设的理州转一转,然后写一封奏折上去,得圣卷还不是轻而易举?这样一来,巡抚使的位置似乎也不那么遥不可及了。 张全义突然间感觉到浑身燥热,胸中意气风发。 “诸位师长。”仆固承恩出了摘星阁,走到另一处侧殿前,招了招手,道:“天寒地冻,诸位师长且进来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陈诚、赵光逢等人举步向前。 张全义怅然若失。 仆固承恩看着他,笑道:“张漕司亦可进来暂歇。” 张全义脸笑得像朵花一样,赶忙跟了上去。 摘星阁之内,邵树德双手用力抓握,力道之大,指关节都发白了,将储氏紧紧锁在怀里。 “该上朝了。”片刻之后,他长舒一口气。 储氏转过身来,紧紧抱着他的脖子,腻声道:“今日怎么……又要怀上了。” “在外征战,天寒苦闷,每晚都想你。”邵树德笑道:“怀上就怀上,难道怕朕养不起?” 储氏吃吃笑着,道:“妾是邵家妇,只给陛下生孩子。” “一整个冬天无事可做,定遂你愿。”邵树德笑着起身,宫人们立刻端着脸盆、毛巾、热水进来,为他擦洗身子,更换龙袍。 “对了,今日劳累,你就在摘星阁内休息,别出门了。”邵树德又吩咐道。 “妾遵旨。”储氏白了他一眼,应道。 窗外响起呼呼的风声,间或有雪花敲打窗灵的动静。 不知怎地,邵树德思绪突然飘飞到了北平府,不知道那边怎样了。 第四十一章 咸服 临朔宫的规模已经颇为可观了。 早在建极六年的时候,就已落成金台、交泰、文山、宝华、勤政、仁德六殿,外加临波亭、曦日楼等附属建筑,甚至还修建了一两个湖泊景点出来。 临朔宫第一阶段修建结束。 建极七年,临朔宫西北开建延年、龙兴二殿,东北开建长秋院,此院为皇家园林式建筑,内有长乐殿,作为邵树德的寝殿。 建极八年,又在北边建奉先、太平、宜寿三殿,外加翠微园。 预计明年年底之前全部完工,届时临朔宫第二阶段建设完毕。 修宫城的人手,走了一茬又一茬,来了一拨又一拨,如今“苦一苦”的是牂柯蛮。 是的,河北人已经“毕业”,苦尽甘来。 一部分义武军降人带着家小南下至安南,充当静海军镇兵,帮着朝廷稳住南疆的局势。他们当然可以选择不去,那就继续修宫城。南下后,半途也可以选择作乱,那就拿不到赏赐,同时被全天下通缉,家人跟着一起受苦,颠沛流离,躲躲藏藏,没有好下场。 所以,他们其实没有选择。 一部分成德降人同样带着家人,北上辽东,分散安置到各个府州,住进渤海人的房子,耕作他们的土地。 他们有选择吗?其实也没有。 在辽东作乱,胜率实在太低,毕竟圣人还在龙泉府呢。安定个一两年后,如果日子还过得下去,心中那股作乱的念头,也就大大削弱了。 人是一种很可怕的生物,永远不知道自己的下限在哪里。以为自己接受不了苦寒之地的生活呢,但看着父母妻儿,再看看纵横各处的禁军武夫,以及渤海国破灭的消息,也只能长叹一声,继续噼柴,准备过冬。 这一日,钟匡时、危全讽、彭彦章三人得了空,在临朔宫内找了个地方,对坐饮茶。 钟匡时入朝之后,得了个差事:临朔宫修宫阙制置使。他读书不少,老爹也是把他当文官培养,于是很自然而然地控制不住武夫,丢了大位。不过他确实懂不少杂学,尤擅百工机巧之事,闲时甚至客串过木匠,于是被任命为修宫城制置使——其实压根不用他管,只是给他个官做,过渡一下,后面再调到其他衙门。 彭彦章也是主动投降,入朝后等了一段时间,得了个朔州刺史的实缺,马上就要赴任。 危全讽大败之后、兵临城下之时,没有抵抗,直接投降了,避免了无谓的死伤,因此被赦免罪责,还得了个军都监监作的官职。 《周礼》:山虞、林衡并掌斩伐林木之事。历代皆有其官,皇朝取其义而并置之。 军都监是将作监下属机构,位于昌平县,有监一人、副监一人、丞一人、录事一人、监作四人,“掌采伐材木之事,辨其名物而为之主守,凡修造所须材干之具,皆取之有时,用之有节。” 整个衙门都是低级官僚,监作甚至只有从九品下,如今就专门为临朔宫服务,提供修造所需木材。 钟匡时、危全讽二人业务范围有交叉,因此经常遇到。又都出身江西,以前或有种种龌龊,但现在都不值一提了,关系反倒亲密了起来。 彭彦章还在等告身,左右无事,也经常过来凑热闹。 “彭玕被抓了。”钟匡时第一句话就让彭彦章连连叹息。 彭玕是吉州刺史,不愿归顺朝廷,反而降了马殷。周德威大军进入吉州,三战三捷,杀万余人。 马殷遣秦彦晖率军救援,在庐陵城下为周德威所败。彦晖单骑逃跑,周德威追斩之。 见此情状,吉州上下心若死灰,彭玕之子绑缚其父,开城请降,上演了一出父子相残的闹剧——当然,或许是演的,谁知道呢。 “叔宝此人,若愿入朝,也是一材干之臣,奈何至此。”彭彦章叹息道。 彭玕算是他的族弟,关系略微有些远,但到底是一家人,可惜还是很可惜的。 “彭玕刺吉州三十年了吧?必是舍不得那点坛坛罐罐。”钟匡时哂笑道。 他对彭玕还是有些怨气的。 想当年,巢入江西,四处皆乱。各地豪强纷纷起兵,割据一方,其中就有彭玕。钟匡时之父钟传占据洪州,出任镇南军节度使时,危全讽、彭玕等人就不太服气,一直想着取而代之。 直到钟匡时继位,彭玕更是摆起了老资格,让他很不喜。与之相比,彭彦章就要亲近多了,也更听话,这次便带着他一起投降,官职并未降低,比危全讽那个从九品下的监作强得不是一星半点。 “吉州一下,江西全境皆为王土了。”危全讽神色复杂地说道:“大夏这势头,可不得了啊,明后两年怕是就要横扫整个南方,天下归为一统。” “南方诸侯,除了杨握、刘隐外,怕是都无心抵抗。”彭彦章亦道:“其实,圣人这次攻灭渤海国,才更让人震撼。海东盛国,嘿嘿,当年武后都拿它没办法。” “武后连契丹都平得那么费劲,遑论渤海?”危全讽说道:“事到如今,老夫也很后悔。当初若与信州一起归顺,而今怕是紫袍都能穿得。” 钟匡时看了他一眼,心中暗爽。叫你个老东西和我对着干,如今吃亏了吧?哈哈,大快人心。 不过他还有基本的表情管理,道:“李嗣源、周德威平定整个江西,高仁厚在黔中大杀四方,蛮獠皆服,接下来不知是攻马殷还是杨握了。不过,应该都很容易吧,除非国中有乱。” 彭彦章、危全讽对视一眼,又都避了开去。 以前他们盼望大夏生内乱,现在又非常不希望有内乱,世易时移,诚如是也。 不过,连番大胜,上下咸服,真的乱得起来吗? ****** “这就是渤海人啊?” “长得与咱们夏人也没甚分别嘛。” “怎么没分别?胡须浓密,高鼻深目,差远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个被俘的渤海军校是粟特人?” “这……” “确实长得差不多,他不张嘴,我以为是唐人。” 长夏商行之内,拓跋思敬听闻有俘馘入城,立刻放下手里的账本,走出了内室,到大门口观看。 商场内的人也停下了商品的挑拣,往门口挤。 圣人在北平好几年了,如今住在这座城市里的,除了关西人外,河南人、河北人、河东人乃至江南人都不少。 作为顶级购物场所,长夏商行能提供市面上难以见到各种特殊商品,绝对是外地人经常出没的地方,此刻站在门口围观的,便有他们。 被押到北平府的渤海俘虏,一般都是有点身份的。除了王室宗亲外,还有一些所谓的“主战派”官员、世家,如南京烈氏、西京李氏、东京康氏、上京大氏、高氏、申氏等。 他们经历了长途跋涉,一路上虽然没受什么虐待、羞辱,但绝对不好过,此刻疲累欲死,蓬头垢面,加之来到了陌生的敌国都城,将要领受未知的命运,故一个个惊惶不定,哀伤不已。 甚至于,一些妇人、小孩都在哀哀哭泣了。 这就是亡国奴的下场,在场的所有人都升起了明悟。 圣人攻灭河南、河北藩镇,手段虽然谈不上多柔和,但绝对是把他们当自己人看待的。若不是,他们便是今年渤海人的下场,也是去年契丹人的下场。 一些河北商徒、士人摇着头,叹息着走开了。还有一个多月就过年了,回去之后,也有一笔谈资。家中有些后生,对朝廷颇多怨言,以前懒得管他们,今后再大放厥词,就得扇他们嘴巴了。 乡里一些认识的武夫,军溃之时潜逃。朝廷明明已经下旨赦免他们的罪过,令其各安生业了,偏偏还一副不服气的模样。如果遇到,可以和他们好好说道说道,有些执念,该放下了,没机会的。 前来北平公干的潞州别驾郭崇韬夹杂在人群中,若有所思。 大夏新朝建立快八年了。八年间,一个胜利接着一个胜利,如滚雪球般迅勐发展,可调用的人力物力越来越多,效力朝廷的才智杰出之士也越来越多,相对应的,面对对手的优势也越来越大,完全就是一种良性循环。 这种循环是很难打破的。除非出一个史诗级大败,或者来个倒行逆施之主,但显然不可能。 而且今上从一开始就没对武夫们让步,权力剥夺得十分干净,为此赌上了自己的威望和前途。只要他不死,这个朝廷就稳如泰山。 当然,如果他死了,这天下就有意思了,分崩离析是必然的。只是,短时间内看不到希望啊。今上开得强弓,骑得烈马,玩得贞妇,还能御驾亲征,很多人都被他熬死了,你能怎么办? 老老实实吧!他长吁一口气。 河东集团的发展看起来还好。除了晋王后人被有意雪藏了之外,投降过来的要么是大将之职,要么是州郡之位,总体不错了。 圣人大概也需要他们这个群体崛起吧?关西集团太过耀眼了,河南集团一盘散沙,无法相抗,河北集团才刚冒了个头,远远谈不上地位。圣人是精明的,他以关西集团为根基,但又不能绝对依靠关西集团,其中的妙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邵圣,我服了。从今往后,积极做事,慢慢等待机会。 郭崇韬很快便离去了。 出门之前,看到几个操荆襄、蜀地口音的士人议论纷纷。 他暗暗哂笑。 安史之乱后,一百五十多年没见到这种盛景了。看他们那模样,好像要有感而发,赋诗一首。如果出了佳句,哄传天下,让更多人知晓圣人的丰功伟绩,那就更不得了了,南方诸镇的有识之士会纷纷北上,武夫们受此影响,抵抗的心思也会弱许多。 天下归心,大抵就是这个样子吧。 第四十二章 扩散 渤海降众入京的消息,在有意无意的推动下,如同一阵狂风般刮遍整个河北,并渐渐向周围扩散。 在邵圣忠诚的关西,大伙早就习惯了一个接一个胜利。听闻之后,交口称赞,顺便再吹一波圣人的丰功伟绩,谈谈自己当年为邵圣转输粮草的“光辉往事”,与有荣焉。 有些人急着打听渤海国值不值得前去。 关西承平很多年了,京兆府、耀州、华州、同州等处地少人多,早年向外移民的人都大获其利,听闻有了可传给子孙后代的家业,让人羡慕不已。 如果渤海国的土地比较肥沃,且气候不是冷得人活不下去的话,也不是不能去闯一闯。 圣人就是圣人,他的胜利总能给咱们关西人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 在直隶、河南、淮海三道,大伙关心的是除去北方最后一个“敌人”后,官府课税或许会没那么急了? 征战多年,大伙付出太多太多了。很多土团乡夫上阵之后便一去不回,好处没捞到多少,家里却失去了顶梁柱。 按照戏文里的唱法,接下来该是太平盛世了吧? 叛乱新平的河陇大地之上,羌人、吐蕃、回鹘、党项酋豪们面露惊骇。 草他大爷的,契丹人、渤海人怎么那么不顶事?怕不是一个照面就溃了?这般无用,真是——唉! 从今往后,朝廷征丁、课税还要不要抵制? 那几个圣人亲近的部落忒也可恶,蛮横霸道,到底还要不要和他们干? 不断有汉人从中原迁来,侵占他们的土地、草场,到底要不要硬来? 说实话,最后这件事才是最让他们无法接受的。我的夏季牧场,轮换着放牧用的,结果你拿来垦荒种地? 利益之争,最是触及灵魂,难以退让。但如今看来,继续和朝廷硬顶,似乎越来越危险了。 惆怅! ****** 已经是腊月了,广陵城内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厚。 虽说北边屡次传来兵戈之音,但楚州刺史李承鼐颇有本事,以淮水为屏,守得固若金汤,让夏人吃了几次亏,大涨己方士气。 江西那边是有些让人懊恼。两次出征,都没讨着便宜,反倒损兵折将,大损士气。不过到底离得远,对广陵的重要性没那么高,一般人就不太关注了。 十二月初八,腊日。 谚语云:“腊鼓鸣,春草生。” 这一天,村人并击细腰鼓,戴胡头,及作金刚力士以逐疫,还是挺热闹的。 杨握骑着骏马,远远看着。身后跟着一大群军士,满脸骄横模样,徐温、张颢不太放心,策马而前几步,欲言又止。 突然之间,只听杨握哈哈大笑,一夹马腹,如离弦之箭般窜了出去。 徐温、张颢二人不知何事,下意识跟了上去。 眼见一骑快马冲入队伍,村人们有些慌张,队形乱了起来。 杨握眼中没有旁人,只盯着一身材窈窕的少女,眨眼之间便冲到她面前,伸手一捞,搂入了怀中。 少女惊慌失措,死命挣扎。这反倒激起了杨握的玩心,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口中调笑不断:“小娘子勿急,待我弄够了,便把你扔给下面人,保管你舒服个透。” 少女闻言更慌,哭喊不已。 “畜生!”一名少年冲了过来,连声怒吼。 “嗖!”一箭飞出,少年喉头中箭,强劲的力道直接把他带倒在地,很快便没了声息。 “獾奴!”一中年汉子哭喊了起来。 “斩草何不除根?”杨握说道。 军士会意,又是一箭射出,中年汉子也扑倒在地。 村人吓坏了,顿时作鸟兽散,腰鼓、面具扔了一地。 “不可!”早在杨握下令斩草除根时,张颢便要说话,却被徐温拉住了。 “君不见刘存之死?”徐温低声道。 张颢心中一凛。 先王行密讨平田覠后,以世子杨握镇宣州。后来病重,急令世子前往广陵接位,又以大将刘存出镇宣歙。世子欲取其幄幕及亲兵以行,存不许,遂罢。 但杨握继位之后,便将刘存召到广陵,杀之。 刘存是唐州人,早年便跟着先王,忠心耿耿。但这种死忠大将,居然被世子泄愤杀了,岂非天大的玩笑? 若仅此一桩便罢了,先王重要的谋士周隐被杀,就更让人感到心寒了。 周隐是舒州人,性耿直,忠于所事,曾为淮南幕府节度判官,资历很老。 先王病重之时,周隐直言杨握非保家主,建议以刘威权领军府,俟诸子长成,再归还大位。 就因为这句话,周隐便被杨握记恨上了。 及至攻江西,周隐又言李嗣源、周德威乃北地大将,晋兵骁勇善战,未可轻图也。握不听,两战两败,大丧师徒。消息传回广陵后,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又把周隐杀了。 周隐、刘存,一文一武,都是淮南老资格的将官,是先王留给世子的班底,结果就这么被杀了。 如此一来,老臣人人自危,不知何为。 徐温、张颢二人是杨行密委任的托孤之臣,天天跟着杨握,更是胆战心惊,生怕哪天也被杀了。 这货分明就是个睚眦必报的主。以前当世子时,还带装一装的,现在继位了,那可真是有仇不过夜。惹恼了他,周隐、刘存都能杀,他俩又岂能例外? 说句实话,若非夏人给的压力太大,不宜内斗,大伙早他妈不惯着这废物了。 那边村人逃走之后,杨握作势追了一番,见到几个老人摔倒在地,痛呼不已的时候,哈哈大笑,策马回转。 与徐温、张颢错马而过时,瞥了他们一眼,道:“可是对我所作所为有意见?” 徐温、张颢低头不语。 “哼!”杨握冷笑道:“我知道你们看不惯我。既然谓我不才,何不杀我自为节度使?” 徐温、张颢一听,下马跪倒于地,急道:“殿下误会了,我等身受先王大恩,岂能负杨氏耶?” 杨握阴冷的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两圈,道:“过去几年,你俩屡次坏我好事,这也劝谏,那也阻止,不就多花了点钱,抢了几个女人,杀了几个不知所谓的老匹夫么?见天劝谏,烦也不烦?早晚杀了你们。” 二人连连磕头求免。 杨握不答,策马扬鞭而去。 良久之后,徐温、张颢二人方才起身。 “怎么办?”张颢的脸色有些发白,问道。 徐温将他拉到一边,叹了口气,低声道:“不能轻举妄动。邵贼攻灭渤海国的消息,听闻了吗?” 张颢点了点头,道:“去岁破契丹,今岁灭渤海,何速也!下一个,多半就是淮南了吧?” “十有八九。”徐温脸色忧愁,烦闷不已,只听他说道:“若河东、河北诸镇尚在,有人牵制邵贼,事情倒简单了。杨握此人,不似人主,又大失元老之心,杀便杀了,又能如何?但如今不一样啊,淮北便有夏贼兵马,若杀了杨握,人心动荡之下,可能抵挡汹涌而至的夏贼?” 张颢摇了摇头,但还是不太甘心,道:“若只囚禁了他呢?而今兵权尽收于广陵,元从老将们有几个兵?况且他们也看不起杨握,对他更没好感,若只囚不杀,撑死了周本、秦斐等人闹腾一下,大部分人还是会作壁上观。” 徐温有些意动,但思虑良久之后,还是否决了:“不可,太冒险了。不过,事先做些准备也是好的。” “如何准备?”张颢问道。 “前番攻江西,朱思勍、范思从、陈璠三将多有失利,不如想个办法,让杨握对他们起了恶感,赶出亲军。”徐温说道。 朱思勍、范思从、陈璠是杨握的亲军将领,徐温、张颢不能制,不如利用杨握刻薄寡恩的性格,将这三人逐走,再慢慢控制亲军。 “好主意!”张颢喜道。 徐温也笑了笑。这只是第一步,如果成功,下一步就是把城内的东院马军调走。 东院马军是杨握精挑细选的壮士,有数千人。有他们在城内,是一个巨大的阻碍。恰好前阵子杨握觉得马球场地不够宽敞,不如劝说他将东院马军调出城,军营充作球场,他一定欣然答应。 “控制了杨握之后,怎么办?”张颢突然问道。 徐温看了他一眼,道:“先以他的名义诛除异己,把衙军各部牢牢控制在咱们手中。然后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属意降了夏人。” 张颢吓一跳,惊道:“降夏?”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吗?”徐温反问道:“北地已然一统,南方就剩几个藩镇了。杭州钱氏,我看不像能死硬到底的样子,一旦事不可为,钱镠有极大可能献地投降,如赵匡凝故事。福州王审知,多半要步钱镠后尘。广州刘隐,或许觉得天高皇帝远,还想抵挡一阵,但他实力孱弱,周围又多是邵氏亲信,很难坚持到底。也就湖南马殷或许会真心相抗,但说实话,他能抵挡多久?荆南、江西、黔中乃至岭南西道,四面合围,独木难支啊。” 张颢沉思良久,不得不承认徐温的话很有道理。但就这么降了,却怎么也不甘心。 徐温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也没说一定就要降夏,走一步看一步吧。” “也是。”张颢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第四十三章 没有国书的使团 黄沙古道,驼铃悠悠。 久经岁月剥蚀的关城外,来了一支商队。 阳关镇遏兵马使索衍正带兵西出巡视,与其在野地里撞见。 商队的人略微有些慌乱,仆役、护卫们都抽出了兵刃。沙州兵也紧张了起来,纷纷下马,取出步弓、长槊,远远围着。 “且住。”索衍安抚了一下军士们,单骑而前,问道:“尔等何人?自何处而来?” 商队无人应答,都看向一个僧人。 索衍心中一动,看样子这不是什么正经商队啊。 不过他也不怎么害怕,这里是沙州地界,除了本地兵将外,还有朝廷派来换防的银枪军万人。几百人的商队,还掀不起什么大浪。 “贫道慧照,见过将军。”僧人缓步上前,不疾不徐地说道:“我等自于阗而来,与大国互通有无。” “于阗?”索衍有些吃惊:“大碛道通了?” 作为原归义军武人,索衍对于阗国还是有所耳闻的。 早在吐蕃内乱,张太保起事之时,便有过联系。也是在那会,于阗人看出吐蕃的虚弱,悍然起兵,夺回了自己国家的控制权。 不过后来联系慢慢变少了。 高昌回鹘崛起之后,归义军自顾不暇,根本没心思关注西域的任何事情,也没有主动派人联络。 再后面,归义军罢镇,瓜、沙二州纳入河西道,而朝廷在西边整体采取守势,重心在统一中原。 一来二去,几十年过去了,对西域知之甚少。 至于大碛道,还是前唐贞观年间开辟的驿道。 贞观元年(627),唐太宗遣右卫仓曹参军张弼出使西域,历时六年,行程四万里。 张弼出使的三十国之数,大大超出了隋末以来中原王朝所知,其中不少国家是首次出访。 毫无疑问,这是一次堪比班超的伟大出使。张弼走遍了三十个国家,足迹遍布塔里木盆地以及葱岭以西的粟特、吐火罗人的地盘。 贞观四年(630),东突厥被灭,尹州石万年率七城归降,唐廷设西尹州,此为羁縻州。 到贞观六年(632),升西尹州为尹州,此为正州,标志着唐廷对西域的兴趣。 也是在这段时间内,唐廷接受焉耆国主龙突骑支的请求,在敦煌、焉耆间修建直通驿道,即大碛道,避开高昌。 焉耆得到了垄断中原—西域贸易的特权,支持唐朝,共同打击高昌。 也是在这一年(632),随着大碛道的开通,于阗首次向唐朝进贡。 这条横穿沙漠的道路,在唐廷早期的西域政策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但毕竟过去二百多年了。大碛道沿途的城邦、绿洲已经面目全非,最近又有高昌回鹘屡屡南下骚扰,截断道路,就连胡商都不走这里,实际情况可见一斑。 “大碛道时断时续,但可走得行人。”慧照答道。 “那你们为何不遣使入朝?”索衍问道。 慧照反问道:“敢问如今是哪位大唐天子?” 索衍眯起眼睛,怀疑这和尚是明知故问。于阗消息那么闭塞吗?唐都灭亡七八年了,居然这么问,其心可诛。 不过他没有证据,只能试探性说道:“七年前,唐帝知天禄有移,神器有适,故逊位而禅。如今是大夏朝建极八年腊月二十三,法师真不知?” 慧照法师显然十分吃惊,转头对几个僧众道:“法灭之事应验矣。” 僧众脸现悲容,齐宣佛号。 所谓“法灭之事”,其实是于阗国中口口相传的故事。大意是佛涅槃(公元前543年)后1500年,各地出现无正信之人。于阗王不信正法,于阗比丘亦不守戒法,行在家人之事。于阗比丘的生活资具被大臣强占,生计无出,遂前往佛法初被之地吐蕃。 当时吐蕃国王是一菩萨,娶汉公主为正妃,汉公主迎请众僧至吐蕃,供养之。安西、疏勒、吐火罗等地的比丘因受无正信之人的伤害,闻吐蕃兴佛,皆往之。随后又有魔众作乱,公主生天花而死等等…… 总之,讲的就是法灭的故事,流传多年,众人深信不疑。 至于为何与唐朝有关,那就不得不提唐武宗时的“法灭”了,于阗僧众听闻,皆言唐朝将出现魔众,唐国将亡。 这个故事吧,神神道道,应该源于于阗等西域邦国的世俗权贵与僧人阶级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编出来吓唬人的,可没想到对了一半…… 索衍不知道和尚们在搞什么鬼,于是问道:“而今大夏圣天子在位,国中清明,政通人和,法师可要前往洛阳?” 话至此,商队也不装了,只见慧照法师遣人取出玉带等物事,道:“正要前往中原,献给大国天子。” 索衍瞟了眼,问道:“没有国书?” “没有国书。” 二人相对沉默。 索衍叹了口气,道:“先随我至敦煌暂住吧。” ****** 邵嗣武来到沙州有段日子了,甚是想念妻儿。 不过在归义军旧地也没什么不好的,妻族的影响力固然被削弱了,但又不是一点没有,还是给他提供了不少助力,以至于他都有点喜欢沙、瓜二州了。 他现在的职位是沙州行营招讨使。“招讨”的对象是高昌回鹘,但说实话更多是防御。 高昌回鹘还是十分嚣张的。当年被捅了一下回鹘王庭,几年的努力毁于一旦,不过听闻他们在夏军退走后,又派人东进,重新恢复了对王庭的控制,附庸西迁过去的鞑靼部落。 鞑靼三十姓西迁的脚步从来没有停止过。尤其在契丹溃灭之后,速度陡然加快。根据碛北线报,今年一年西迁了数万人之多,为了争夺草场,人脑子差点打出狗脑子,同时还有了许多南下寇边的行为。 之所以没惊动关北诸州,属实是鸊鹈泉庄浪氏、可敦城浑氏、诺真水哥舒氏比较卖力,这三个部族名义上是大夏羁縻部落,实际上充当了边防军的角色,为朝廷省了不少钱——二十多年累积下来,节省的开支真的不是什么小数目,这或许便是圣人嫁公主的重要原因。 最近一年,河西党项也有点不安分了。邵嗣武、韩逊二人花费了很多精力在这方面,以至于快到年关了,邵嗣武依然在查阅档籍,研究河西各部落的实际情况,直到索衍进来向他禀报于阗使团的事情。 “没有国书……”听到这事,他也有些迟疑。 事实上他倾向于相信索衍的判断,于阗国应该知道了中原鼎革之事。八年了,消息传得再慢,也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 “我记得敦煌一些寺庙内,有于阗售卖过来的毡毯、香药?”邵嗣武问道。 “殿下好记性,确实有,前年还买过。”索衍答道。 邵嗣武更加肯定了,道:“于阗这是耍小性子啊?他们国主这么心向前唐?” “前唐玄宗朝,于阗国主尉迟胜携名马、美玉入朝,玄宗以宗室女妻之。”索衍说道:“尉迟胜归国后,屡次出兵配合高仙芝,积功升至光禄卿。安史之乱时,尉迟胜令其弟尉迟曜监国,自领五千兵马赴难中原,后终老长安。于阗国,一向以李唐宗属自居,有倾向是正常的。” 这是标标准准的精唐。 邵嗣武叹了口气,道:“圣人在辽东大发神威,契丹、奚人、渤海、女真咸服,于阗国怎么就认准前唐了?” 索衍无语。 其实,原因大家都清楚,你没在西域发挥影响力啊。圣人固然武功盖世,威名遍传,中原武夫被打服了,辽东野人也知道厉害,可西域诸邦不知道啊。 联想到圣人曾经对母亲的承诺,邵嗣武枯寂已久的心稍稍一动,或许机会便在此处——他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二弟,不愿,也不敢。 “先上报吧。”邵嗣武想了想,说道。 这事不归索衍管,他很快退下了。邵嗣武想了想,请来了刘勉。 “刘先生,此事如何处理方才妥帖?”将事情简单地叙述了一遍之后,邵嗣武虚心请教道。 刘勉现在是邵嗣武的私人幕僚,日子过得非常舒心。不但重新娶了妻,影响力也日渐增大,有了那么一点当年挥斥方遒的感觉了。 他想了想后,道:“殿下,圣人平定渤海之后,首要之务乃攻灭淮南、湖南二镇。在此之前,或不会在西域用兵。” “平定完南方呢?”邵嗣武问道。 刘勉的神思恍忽了一下。 他对邵树德的观感是非常复杂的。 攻灭朱梁,坏了他的一身抱负。但偏偏又雄才伟略,打遍天下无敌手,看如今的趋势,他再多活十几二十年的话,安史之乱以来的滥觞也能扫除一二。这是一个从根子上就不怕麻烦,走了正确路线的武人,眼光之精准、深邃,罕有人敌。 老实说,若他一开始投的是邵树德,此时大概做梦都会笑出声来。因为邵圣的所作所为,太符合他心目中雄主的形象了。 至于玩弄妇人、好色如命之类的小节,呵呵,他连自家妻子的破事都懒得管,又怎么可能在乎呢?这就不是事。 可惜,他是故梁王的幕僚,且已经走上了核心高位,没人敢用。 他也不敢到圣人面前自曝身份,挑战一下圣人的胸襟,看看他敢不敢用自己这种级别的谋士。 余生,也就这样了。隐姓埋名,调教下小儿辈,如此而已。 “殿下,圣人连渤海、女真都收拾,你还担心什么?”刘勉说道:“他自视甚高,内心的抱负,远超你我想象。西域是一定会打的,耐心等待即可,圣人可能比你更急。” 邵嗣武心中豁然开朗,恭敬行礼道:“先生一番话,令我茅塞顿开。” 刘勉侧身避开,又道:“有没有国书,其实不重要。奏折如实上报即可,发往中书,不要私自行事,圣人很看重规矩。” “好。”邵嗣武点了点头,做出了决定。 第四十四章 北京的正月 对深宫中人而言,建极九年(909)的正月分外冷清。 男人不回家,流连于外室,家里的女人又怎么可能有好心情? 皇后折芳霭临朝监国,但其实没甚可监的。她也就在正旦这一天,会见了诸州朝集使,收了一些地方土特产以及各种谀辞。 文武百官,稍微有点身份的都随驾出征了。好好一个中原皇帝,当得像是北朝君主一样,四处不着家。 无事可做之下,折芳霭便带着嫔御、宫人们制作毛衣、皮衣,名义上是给前线将士的,实际上是给那个负心人做的。 “佛牙,在直沽过得怎么样?”折芳霭熟练地剪裁着一块貂鼠皮,问道。 佛牙是美原公主邵醴的小名,建极五年出降新科进士、直沽令赵凤,建极七年生下一子,大部分时候居住在北平府的公主宅邸内,偶尔会去直沽看望一下夫君。 就在前阵子,她还在旁敲侧击,看看有没有什么京城的实缺,好把驸马调回来,不过被皇后教训了。一气之下,她干脆搬去了直沽县,直到年前才回来。 佛牙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生母、昭容野利氏,见没什么特殊的表示,便答道:“直沽现在大不一样了,户口殷实,商旅繁盛,女儿在城外起了个庄子,倒也自在。” “这是在变着法子夸驸马呢。”折芳霭笑道。 作为监国,她又如何不知道直沽县的情况呢? 驸马赵凤承受的压力很大,暗地里的中伤很多。新科进士,不是不可以当县令,但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还是从县尉做起。 你起步就是畿县县令,别人暗地里说几句不是应该的吗? “驸马深入田间地头,劝课农桑,教化蕃人,这是好的。”折芳霭放下了手中的活计,看着其他嫔妃们忙活,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道:“但他可知如今圣人关注的是哪样?” “还请皇后指点。”佛牙说道。 “年前有四艘船停泊在直沽县泥沽浦,可有此事?”折芳霭问道。 “好像是有。”佛牙不是很确定。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什么叫好像有?”折芳霭无奈道:“十一月中,泥沽浦封港前,平海军四艘舰只入港。我们如今剪裁的皮货,前些日子吃的鱼蟹,便是他们带来的。” 佛牙恍然大悟。 她出生在天家,一辈子衣食无忧,又是个女人,对这些东西确实不够关注。平日里听到了,也懒得去想。事实上以她的身份,只要有心,是可以给夫君的仕途提供绝大的助力的。 “圣人现在最关心的就是内务府在辽东的那些买卖。”折芳霭继续说道:“让赵驸马对这些事上心一点。劝课农桑、教化蕃人固然好,但凡事要抓住重点。我听闻泥沽浦一次只能进两艘船,县里没财力吗?泥沽浦是离北京最近的码头,关系着圣人的大业,新栈桥至今没修好,等圣人班师回来后,赵驸马该怎么解释?” 佛牙听了,心中焦急,恨不得现在就回家,将这些消息一一告知。 “也不急在这两天,记着这事即可。”折芳霭又笑了笑,道:“平海军带回来的新奇玩意,是越来越多了,我也希望泥沽浦尽快扩大呢。” “皇后说得是。”昭容野利凌吉笑道:“内务府送进宫来的北珠,又大又圆,大家都喜欢得紧。” “此物好是好,就是得之不易。”折芳霭说道:“我听闻靺鞨之地湖泊密布,溪流纵横。孕育北珠的河蚌深居水底,有众蚌保护,如同城垣一般,采珠人若采捕不当,误入其中或会受伤。” 嫔御、宫人们听得入神,就连气色不好的赵玉都投注了目光过来。 “每年夏日,采珠人至,以坚木长杆拄入水中。其人缘杆而下,如能先将城中之大蛤蚌获住,群蛤皆伏不敢动,可以尽数获得。至岸,将蛤蚌剖开,由壳中取珠。” “北珠多在深渊,水冷而急,非没入水中不能取,且千百中,乃一得。” 说到这里,折芳霭叹道:“百姓采珠不易,上了年纪后往往落一身病。内务府购珠售卖,补贴朝廷开销便罢了。宫中服玩本就不少,若实在爱此珠,可找我来要,万勿私下求购。传扬出去,有损天家名声。” “是。”众人听了,纷纷答应。 皇后非常注重维护天家形象,而且这种事天然占据道德制高点,众女不可能在这方面违拗她。 折芳霭喝完茶后,继续裁剪、缝制裘衣,到酉时方止。 鲸油蜡烛点了起来,长秋院内亮堂堂的。 皇后又听宫官汇报了一些事情。 摩尼法师薨了,死前乞葬甘州。折芳霭听后,令鸿胪寺赐凶器、车马,司仪署派员护送灵柩前往甘州落葬。 又,巴国公高仁厚在黔中染病。折芳霭遣太医署医官携药,火速南下诊治。 余杭郡王钱镠上奏,有平海军将士数人搭乘日本船只归国,自言曾护送惠空法师赴日,在日本近海沉船,船上之人包括惠空法师在内,大部罹难。 折芳霭令宫中派人至五台山,慰问惠空法师弟子,另督促枢密院尽快抚恤罹难将士。 最后一条是有关赵王上疏的,原件已发往龙泉府圣人行在,中书省转抄监国皇后,言于阗使团滞留敦煌,何去何从,尚需定夺。 “鸿胪寺典客署丞即刻前往敦煌迎接,令至北平府。”折芳霭吩咐完后,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幽幽一叹。 正月十五,她还将宴请诸命妇,赏赐一些鲸油蜡烛、北珠、貂鼠皮下去,密切君臣关系。 一堆事情,却提不起劲。 ****** “鱼价跌入尘埃矣。”望京馆内,吕兖一边感叹,一边欢快地吃着咸鱼。 很多人说,必须到辽东海边,当场取得鲜鱼,做成鱼脍,吃着才最为鲜美。 吕兖深以为然。 他很喜欢吃鱼脍,不过圣人不提倡,说唐夏两朝的鱼脍,多为澹水鱼,生吃很容易得病。不过若是冷水海鱼,他并不反对,认为会安全许多。 吕兖怀疑圣人在骗人,为了推广他的咸鱼。 现在有点身份地位的人都看出来了,圣人在推广海鱼、海菜、海贸乃至海运等一切与海有关的事物,因为他做得太急、太明显了。 十月底的时候,登州赤山浦传来消息,有一伙人侥天之幸,在海上捕得一头巨鲸,粗粗处理之后,将鲸拖回了港口。 可惜的是,因为准备不足,他们只割取了鲸脂、鲸皮和少部分鲸肉,待鲸尸被拖回码头的时候,基本只剩骨架了。 不过骨架也是有极大价值的,依然可以换钱。 不出意外,捕鲸而回的水手们又获得了巨额赏赐:船老大得赐钱五百缗、绢五百匹、毛布五百匹,授九品勋官,一应物事,内务府估价采购。 从建极五年无棣县近海有鲸搁浅开始,到建极八年,四年两见鲸,两个人都获得了丰厚的赏赐。这足以证明,捕鲸是可以得到富贵的,这进一步激发了捕鲸的狂潮。 至于出海很可能空手而归乃至葬身鱼腹这种事,少有人提及,在狂热情绪的支配下,这些都下意识被人忽略了。 而在年前,坊间又传出消息:内务府收购海豹油的价钱,与鲸油一样,海豹皮、海狗皮、海狸皮、海狮皮的收购价等同狐貉,另千金求购海象牙。 这个消息神神秘秘,一开始人们还半信半疑。 结果理蕃院主事李延龄在酒桌上提及,女真人进献海象牙,圣人着少府打制快子若干,分赐有功之臣。现在圣人吃饭都用海象牙快子,据说可以延年益寿。 李延龄是什么身份?他说的话没人不信。于是京中骤然掀起了海象牙热,可惜有价无市,达官贵人们纷纷悬赏,重金求购。至于有何影响,看看登州、密州、青州、海州四地渐渐兴起的民间造船作坊就知道了:一大堆人等着下海呢,大伙死都不怕,就怕没钱。 吕兖冷眼旁观,只暗暗叹息。 一个成功捕鲸而回的渔人,背后是多少葬身鱼腹的无辜百姓? 海象牙有没有延年益寿的功效他不清楚,但听闻不少人打算应募辽东道移民,前往那片苦寒之地落籍,因为海豹、海狗、海狮、海象、海狸多生活在那边。 这样真的好么?是不是有伤天和? 吕兖叹息连连,落快如飞。嗯,你别说,这鱼虽然煮熟了,但怪好吃的。 “鱼价跌落,说明出海捕鱼的人多了啊。”夏州经学学生范文达笑道:“可惜只能在北京才能尝到,洛阳或也可以,但关北太难了。” 辽东渔汛,七月起头,八月中进入鼎盛状态,九月下旬结束,捕杀、清洗、腌制、风干完毕,再运到中原,差不多就是十月底、十一月初了,天气寒冷,风干咸鱼长途转运的话不用担心腐坏,但成本就是另一回事了。 简而言之,淮海道、河北道最便宜,河南道、直隶道就贵多了。再远,就没有运输的价值了,即便有人想尝鲜买一些,数量也不会多,没必要做这个买卖。 “出海捕鱼的人是多了起来,但并非主因。说起来,还是圣人得了辽东道,可以大肆捕鱼了。”丰州经学生卢鹤年说道。 吕兖点了点头,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辽东这地方,看来也不见得是什么穷困之地。不过,咱们去了辽东,首要之务还是教化世人,驯以华风。” 吕兖原为北平府兵曹参军事、正七品下,这次出任龙泉府司录参军事、正七品上,升了一级。 范文达没什么背景,父、祖皆为田舍夫。听闻祖父范延伯见过圣人,其父曾作为夏州土团乡夫出征,战死异乡,故范文达得入夏州经学读书,这次直接给了个鄚州弘义令的官职——弘义县得了部分移民,但还差一点满两千户,故为下县,县令从七品下。 卢鹤年这人很神秘,嘴比较严实,打探不出什么背景。更让吕兖感到惊奇的是,他以丰州经学生的身份入中书省担任令史。 令史是吏员,没有官身,听起来没什么。但中书省的吏员,和州县吏员是一回事吗?这是抢破头的差事好吗? 另外,卢鹤年还兼任信使,身边跟着十名宫廷卫士,走到哪里都令人侧目。 这小子,可是要入宫面圣的啊,与他们不是一路人。 吃喝完毕之后,见着天色还早,三人也不想耽搁,在驿将那里签字画押后,便离了望京馆,向东而去,冒着茫茫风雪,前往龙泉府。 第四十五章 父子与选择 如果说辽东的道路什么时候最好走的话,那一定是冬春季节了。 道路冻得严严实实。以往不能通过的沼泽烂地,现在是一片通途。除了寒冷之外,真的没有任何难处。 但有时候就是寒冷难以让人克服。 老百姓真的很缺乏御寒衣物,他们想尽的一切办法,事实证明效果都不好,直到毛衣的降临,才稍稍缓解了一点尴尬局面。 或许有人说,毛衣的保暖还有局限,比如不防风雪,一旦被打湿,分外难受,冻出一场大病是轻的,冻死也很正常——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武夫们是真的“牲口”,寒风凛冽、白毛大雪之时,还一个劲地征战厮杀。 但对老百姓日常生活而言,毛衣确实已经足够了,对常年在外的信使们而言,可能还欠缺一些,所以需要裘衣。 吕兖、范文达、卢鹤年一行人都穿着羊裘,除了脸和耳朵被吹得生疼之外,一切安好。 春社节那天,他们抵达了营州柳城县。 营州隶河北道,安东府隶淮海道,这两个关键府州被中原分走了,辽东道应该是很心疼的。因为辽河以西发展很久,又地接幽州,一向是关外的富庶之地,而安东府所在的半岛也是朝廷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发展起来的,如今有了起色,进入到稳定发展期,如果能给辽东道的话,可以帮他们解决太多问题了。 但这是不可能的。山河相制的政区划分原则,朝廷不至于公然破坏。更何况,人家在文化上也更倾向于中原啊——吕兖在城外就看到了柳城百姓在过春社节。 在驿站安顿下来后,吕兖便匆匆前往城西,看望儿子。 曾经的柳城县经学“代课老师”吕琦已经转正,成了县经学助教,协助博士教导约四十名学生。 “大郎气度更加沉凝了。”吕兖高兴地拉着儿子的手,在自家宅院外信步走着。 吕琦说道:“人都是逼出来的。十三岁那年,第一次给学生授课,紧张地口干舌燥,讲课磕磕巴巴。幸好学生们也无心学习,不在意。” 吕兖听了大笑。 营州是名副其实的大郡了,所辖六县之地计有26600余户、127000余口,除了渤海、靺鞨、粟特、契丹、奚、高句丽人外,还有大量从关内、关北、河南、河北四道迁来的百姓。 这样一个各族混居、民情复杂的地方,如果是乱世,定然会出各种野心家、刽子手。但现在是王朝初年,营州的州军又是超额配置的五千人,有实战经验,州将李嗣本颇有能力,将各路贼匪一一扫平,贼首的脑袋挂在驿道两侧及城墙上,警示邑人。 除此之外,他还对不愿编户的部落酋豪重拳出击,毫不手软。 酋豪们万般不情愿,有人举兵相抗,被一鼓荡平。 有人带着部族躲入辽泽之中,但随着各县开发程度的加深,蕃人越来越难以躲藏,最后都被找了出来,老老实实带着部落上阵征讨契丹赎罪。赎完罪后,还得继续编户,最终营州将变成传统的中原州郡,这是毫无疑问的。 “种夫子去辽东当学政了,离了他的教导,学业可有疑难?”吕兖收起笑容,认认真真地问起了儿子:“可曾想过去龙泉府专心学习,时时请教,日后好考个功名?” 严格说来,十六岁的儿子已经进入官场了,虽然只是个十分低级的县经学助教。看辽东到处缺人的模样,努努力,以弱冠之龄当上县经学博士不成问题。但终究没有功名,这就限制了未来的发展。 “其实儿想过。”吕琦叹了口气,道:“但教化营州蕃胡,是种师交办下来的事情。受人之托,种师没有开口,儿不能主动请辞。” 种觐仙当营州刺史的时候,确实让他的学生轮番去各县教化蕃人,训以华风。但种觐仙现在去龙泉府当学政了,有些学生要么想办法跟去龙泉府,要么请辞回家读书,坚持下来的寥寥无几。 吕琦还留在柳城县,给一帮看着就不太像能成才的学生授课,这是老实人了。 “你倒是实诚!”吕兖苦笑道:“学业怎么办?” “授课之余,苦读不辍。”吕琦答道。 吕兖心下稍安。 其实,这个世道,能心无旁骛求学的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总为俗事所累,各种分心。儿子还算好的了,给人讲课,也是温习的过程。他的半个学生耶律全忠,要一边耕地一边读书,何其难也。 “营州这般模样,教化得了么?”吕兖又问道。 “只要持之以恒,总有成效的。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五年,五年不行就十年、二十年……”吕琦说道:“编户齐民之后,蕃人多改为汉姓,有中原百姓移民而来,互相交融,朝廷再花大力气整治一番,早晚会变模样。” “这么有信心?”吕兖问道。 “州军中有禁军老卒,儿与他们谈过。”吕琦道:“其实,关北道诸州最初也是这个模样,胡风炽烈,腥膻遍地。但圣人坚持教化三十年,终见成效。河北、辽东的很多官吏,都出身关西经学,有些人祖上甚至是党项、吐蕃、回鹘,但你看他们现在的谈吐,文雅随和,处事忠正,已然是华夏子民。” “大郎有这番见地,倒教为父羞煞。”吕兖叹道:“你有自己的想法,这很好,为父也不好多说什么。或许,这样做更好吧。圣人让种夫子当辽东道学政,用意颇深,学政多半不是他仕途的终点。你既拜在他门下,便努力实现他的抱负吧,对自己也有好处。” “儿受教。”吕琦应道。 吕兖看了看四周,指着茫茫雪原,问道:“这些地都开垦出来了吗?” “大前年还是万胜黄头军的军营,前年就开辟出来了。”吕琦说道:“来了不少曹人、宋人,种地是一把好手。建极七年亩收六七斗,八年亩收就上一斛了,多的有一斛三四斗。村人皆言,今年若无灾无害,亩收一斛半不成问题。” “好肥的地!”吕兖叹道:“如此,州府也能喘一口气,不用贴补移民了。到了建极十年,府库或可略有盈余。” 其实营州开发的时间也不短了。 契丹时代便有一定的基础,耶律阿保机是真将其作为钱粮基地来打造,迁移了不少渤海人过来,当地本身也有大量从河北逃过去的军民。自李存孝收复营州以来,朝廷也投入了大量资源,大开发已进入第五个年头。再发展下去,营州将成为关外第二,仅次于安东府——好吧,或许是第三,因为渤海上京龙泉府很显然比这两处都要富庶。 “吕家子弟在营州如何?”吕兖又问道。 吕家主要分布在幽州、沧景两地。从去年开始,有一部分家贫的远宗子弟移民到营州。虽说关系略有些疏远,但到底是本家,吕兖还是很关心的。更何况儿子在这边,维持住关系,有族人照应总是好的。 “在柳城县的都安顿下来了。”吕琦说道:“朝廷明年要设徒河县(今北票市东北),是为营州第七县,听闻给地给得多,有些人便去那边安家了。儿还没去过,不知情形,惭愧。” “无妨。”吕兖说道:“契丹已平,七圣州为营州北藩,徒河县算是内地了,料无大碍。” “也是。”吕琦点头道。 其实真的安稳吗?也未必。七圣州去年还有叛乱呢,也就被镇压下去了罢了。契丹大汗耶律亿尚在,不消灭此人,七圣州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安稳,撑死了也就护圣郡王就藩的护圣州一地好些罢了。 不过他也知道,此非一朝一夕之功。有圣人在,一切风浪都会平息,七圣州最终会成为真正的国之藩屏。 是的,吕琦对圣人有着极强的信心,或许也是他内心的期望。 ****** 与儿子分别后,吕兖、范文达、卢鹤年一行人继续前行。 他们向东越过冰封的辽河,经过十天的跋涉,于二月十三日抵达了沉州理所沉阳县,宿于城南的驿站。 沉州郊野,马蹄声阵阵。 定居沉阳的府兵大爷们,或许“沾染”了契丹人的习性,穿着皮裘,骑着骏马,手持角弓,追逐着慌不择路的野鹿、黄羊、狍子,进行着规模浩大的围猎活动。 “关北人喜冬季打猎,没想到辽东人也这般。”范文达看着万马驰骋的热闹景象,心中激动,因为中原很难见到这种活动,让他想起了久违的家乡。 卢鹤年澹定地看着,偶尔与宫廷卫士们闲聊几句。 宫廷卫士要么是禁军老卒,要么是勋贵子弟,要么是蕃邦质子、奴部丁壮,对打猎并不陌生,也非常喜爱。 “府兵散则为民,聚则成兵,一年之中,也只有冬闲时可集中训练了。”有宫廷卫士说道。 “安东府、沉州当有不少归德军旧人吧?当年和咱们一个饭甑里抢食吃的,杀人的手艺看样子还没退步。” “冬天练练也好,总不能春天练吧?误了农时不说,春暖花开能练出个屁名堂!能吃得苦中苦,方能为人上人,就该天寒地冻的时候练。” “中朝大国,底蕴深不可测。便是地方乡勇,也这般精锐。” “哈哈,拔野古,这可不是土团乡夫。看那边,对,就是树下的那些铠甲,土团乡夫一辈子也攒不出来。” “唉,若不能出头,我也自请为府兵,至少落得个自在。” “你家祖还在,仕途顺遂,担心什么?便是当府兵,也能混个校尉、都尉什么的。” 宫廷卫士们在大内值守之时,规矩森严,话都不能多讲。此番出京,可算能说个痛快了,又恰好见到了熟悉的军旅景象,因此谈兴很浓。 卢鹤年站在雪原上,默默看着。 在中书省的时候,作为令史的他接触到了很多档籍资料。 沉州有七县,本来就三四万人,多集中在白望县,即契丹贵人菩萨蛮曾经的头下军州。朝廷克复此地,正式置州设县后,整顿了一番,并迁移了部分汉地百姓,如今沉州计有13400余户、65000余口,此为编户之民。 除此之外,尚有渤海、靺鞨、契丹、奚、汉部曲15000余户、70000余口,大部分都是俘虏了。 其实沉州在钱粮上并不能自给。 圣人北伐渤海,十万大军所需物资,大部分靠抢。为何如此不注意“王师形象”?其实也很简单,尽可能省下钱粮给沉州这些新设州郡用。 当然沉州的条件也很好。平海军以及征发的民船,可自大辽水朔流而上,转运成本极低,故储备了大量军事物资,其中粮食是最大一宗。 沉州七县,现在完全靠朝廷养着,且今明两年还断不了奶。 沉州的府兵们,现在其实还是拿军赏的募兵。12000军额,实有11200余,土地是足够了,部曲的数量则远远不够。 他们现在打猎得到的收获,皮、筋之类的或可自己留着,但肉肯定要上缴,毕竟这会是朝廷在代管他们的部曲,每天都要吃饭,开销极大。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朝廷不惜工本,大力开发辽东,路子是对的。前期投入越大,将来的收获就越多、越快。 所有人都小看了这片土地的潜力,小看了圣人的决心。 此番面圣之后,或可得个官身。伯父建议在辽东道当县令,此为老成持重之言。在别的地方当官,可没辽东这么容易吸引圣人的目光。 但是选择哪里呢? 辽东道诸州,发展肯定是不同步的。就当前看来,龙泉府最富,户口最多,当官最舒服——其实渤海五京都不错,都挺舒服的。 渤海旧地之外,当数沉州发展最快,将来甚至会超过龙泉府。原因也很简单,它可以通过大辽水、辽海沟通中原,运输十分便捷,能从朝廷那里吃到更多的“奶”。 但在这种地方为官,做出成绩别人会说是理所当然,做不出又要被诘难。与其这般,还不如选个别处地方,比如鄚、蒙、郿、理等州。 还有时间,路上可慢慢权衡,慢慢选。 第四十六章 粗安 离开沉州之后,最好走的路线便是北上仙州,然后折向东北,穿过瑕州,经忽汗海北上。 他们确实也是这么走的。 路过仙州之时,卢鹤年请求停留三天时间。众人会意,知道他要干什么,于是便留在显义县的驿站内,坐等卢鹤年归来。 仙州辖显义、扶余、强师、渔谷四县,每个县都是一千户人。数字如此齐整,必然是有原因的。 其实也很简单,因为刘仁恭的抵抗,很多人被罚为部曲。平定刘仁恭之后,后续又有叛乱,一直持续到建极七年底、八年初。甚至在圣人举兵伐渤海,阿保机流窜七圣州之后,仙州又有人起兵响应。 前后费了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才平定,可想而知圣人有多愤怒,于是将原来的契丹、奚、渤海、汉儿尽数贬为部曲,新来的四千户中原百姓均分至各县,成为第一批百姓。 也正因为如此,在发来了一批渤海、靺鞨俘虏后,仙州四县的部曲已经超过了9200户、41000口。该州府兵军额一万,实有九千六百,人均不到一户部曲,还得努力。 显义县的驿站位于城东。从外表看来,风格粗犷,基本就是树干粗粗处理之后,临时搭建而成的,属于就地取材,节省开支了。 吕兖、范文达等人在看到这个处处透着原木清香的建筑时,十分惊奇,同时也生出了一种明悟:仙州看样子比沉州、营州都要穷。 驿站占地面积比较大,因为这里压根就不缺地。最外面一层木栅栏,圈起了大片空地,看得出来,开辟的是菜畦,种些瓜菜,供给往来官员、信使吃喝。 驿站后院内居然还养了几十头猪,据说是靺鞨俘虏带来的。吕兖瞟了一眼,一头头精瘦精瘦的,挤在猪圈口,叫得撕心裂肺。 有驿卒煮了一大堆混合着猪草、秕谷之类“可疑物质”的猪食端了过去。 群猪见到,高声亢叫,骚动不已。甚至有身手矫健之辈,一个轻盈的跳跃,直接跃出了猪圈,向驿卒奔来。 “啪!啪!”另一名驿卒拿木棓熟练地敲击了几下。 猪摇摇晃晃地停下了,哀鸣不已。 吕兖、范文达相视而笑。 各地有各地的风俗。关西、中原爱吃羊肉,猪很少见到。前唐之时,因为虢州山塬众多,草木茂盛,想着不能浪费了,于是办了个牧场养猪。但最终的结果是,虢州猪场野猪泛滥,侵害农田。从这件小事便可看出,唐人有多么嫌弃猪肉。 但辽东不一样。靺鞨、女真就擅养猪,以至于渤海人、契丹人、汉人也沾染了风气。同化,从来不是单方面的,而是互相影响的。大夏诸道,风气也是有差异的,或许便是华夏先民们在同化土人之时受到了影响,互相迁就,互相融合。 驿站附近也有驿田,说是分了一百亩,其实大片地荒着,驿卒愿意多种的话,官府求之不得,奈何这里什么都不缺,就缺人。听驿将说,去年驿站种了好几百亩粟麦,但亩收只有五斗,原因便是广种薄收,基本不怎么管,这从收上来的粟麦中夹杂了一大堆杂草便可看出。 果是蛮荒地界! “咱们这个驿站,养了五十多匹马,搁中原算是大驿站了。”缺了两颗门牙的驿将笑嘻嘻地说道:“昔年我在镇国军当兵,去过潼关附近几个驿站,最多的也就养了四十匹马。在辽东,养一百匹都不是事,牧马也不怎么占用人手。” 驿马的屁股上都烙了编号,吕兖看过,最大一匹是“甲五十二”,确实是一个规模庞大的驿站了。 “辽东富焉。”吕兖赞道。 “哈哈,官人说得是。前年从天雄军退下来时,我欲定居此处,妻儿老小还万分不乐意。不过住了年余后,也认了。除了人少、家什贵之外,真没啥缺点,吃得满嘴流油,这就够了。”驿将笑道:“外面茫茫荒草甸子,几十里无人烟,你想养多少牲畜都行,没人和你抢。” 范文达闻言,想到了家中之事。 小的时候,官府是要征收干草作为赋外科敛的。少的时候每家三五束,多则十束。从那时候起,他才知道,能喂养牲畜的草料,也是一种资源——不然官府征收做甚? 夏州还算好的,毕竟草场多。但在关中,草料可就没那么富余了。逼急了,农户会拿麦秆抵,但官府有时候不认,非得要干草。 辽东满地荒草,偏又人烟稀少,每个人能分得的资源确实多。 “仙州可太平?”吕兖又问道。 “算不得多太平。”驿将摇了摇头,说道:“府兵部曲经常逃亡,藏入山林之中。官府频频通缉,有时候折冲府还会征召府兵,一起捕拿。去年阿保机在西边作乱,一度靠近仙州,听闻有不少人响应,被留守府兵镇压了。” “偌大一个仙州,竟然没有州兵?”吕兖惊讶道。 “哪有钱养。”驿将笑了笑,道:“朝廷用度也紧着呢。平日里无事,便轮番征召土团乡夫或府兵,聊守疆界。去岁圣人伐渤海,仙州就出动了五千人,跟着符都头上阵了,九月才回。一州四县之地,不得不征发土团乡夫扼守要地,我家大郎就被征走了,落雪前才回来。其实,便是这些土团乡夫,也不尽然可靠。” “为何?”范文达奇道。 “显义县大林乡征土团兵一百,结果有澶州人赵永,杀队头及袍泽数人,夺马而逃。这事闹得太大,远近皆闻。后来出动一个折冲府的府兵千人,四处搜捕,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才将他捕拿。”驿将说道:“一同被抓的,还有十几个靺鞨、渤海逃奴。这里就没几个老实人,与中原大不一样。官人若来此为官,可得有所准备。” 范文达的脸色严肃了起来。 他倒不是害怕,而是惊讶。辽东道诸州,看样子真是无法无天之地啊。 澶州是旧魏博下属六州之一。魏博人来辽东,大部分其实是当百姓的,怎么就不能好好种地呢?一言不合,杀了上官就跑,连家人也不要了,这都是什么人啊? 最关键的是,地方上没有州县兵,那这个官当得就战战兢兢了。 召集府兵是需要时间的,目前各州指挥使、道都指挥使可调动府兵,但这只是为了更好地稳定地方局势的权宜之计。待到将来,估计会走前唐的老路,各折冲府只能由朝廷管理——府兵一大特点便是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就是为了不给人积累威望,创造作乱的机会。 “官人勿忧。”见范文达脸色不好看,驿将笑了,道:“其实没那么可怕。辽东百姓,都是能战的,而且分了地,没几个人还想作乱。纵有三五逃奴,也不敢进村,怕被百姓给打杀了。就如那赵永,你道为何被抓住?” “为何?” “入冬了,山里待不住,主动跑了出来。刚进了一个村子,便被人一箭射翻在地。射他的还是贝州来的魏博武夫,哈哈。” 吕兖、范文达也跟着大笑。 看样子,魏博武夫也不都是一条心。有的人满足于当下的生活,不想闹事了,便借了老乡的人头,换一笔赏钱——真的是纯魏博武夫作风。 “仙州百姓确实不凡。”门外响起了爽朗的声音,众人一看,却见卢鹤年与五名宫廷侍卫走了进来。 “在外头转了几天,感慨颇深。”卢鹤年接过驿将递来的一壶马奶酒,道了声谢,又分给五名卫士,方道:“榆树乡有契丹、渤海人作乱,聚众百余,硬是让乡勇给打散了。如今百姓也做不得,全都被贬为部曲。” “榆树乡?”驿将回忆了下,道:“那不是汴州来的民户么?也有百余府兵在那安家。” “正是。”卢鹤年喝了一口温好的马奶酒,脸色有了点血色,只听他说道:“汴州百姓其实也很能战。当年秦宗权攻八角镇,朱全忠大肆征发汴州民人,就挺能打的。这才过去二十多年,不至于太过堕落。我亲眼目睹了,真真厉害,射箭又远又准,箭箭咬肉。其实照我看啊,分了地的百姓、府兵,都挺感激圣人的,只要不倒行逆施,他们都是圣人赤子。谁敢作乱,就是与所有人作对,杀起来毫不手软。” 二十多年前的汴州百姓,当然是能战的。 就是十余年前的汴州百姓,不也在朱全忠帐下效力,与圣人打生打死么? 今上攻河北,汴、宋、滑、曹、亳、颍等州的百姓也没被少征发,武勇大概率是维持下来了的。 相反,曾经同样悍勇的直隶道百姓,征发的频率却低了不少,杀人的手艺大约是不如以往了。 “靠百姓维持乡里,击杀贼人,古来有之?”吕兖叹道。 在他看来,百姓就是百姓,好好种田就是了,打打杀杀作甚?不过他再看不惯,这种情形也维持一百多年了,藩帅、刺史们乐得治下有这么一群勇武的百姓,因为可以在与外镇的战争中提供帮助——说句难听的,如果在与别的藩镇的战争中吃了大败仗,死伤惨重,重新募兵的时候,你也不希望兵员素质太差吧? 卢鹤年笑了笑,不搭理他。大家已经习惯了一百五十年的事情,为什么要去改变? 在外头转悠的这三天,他基本摸清楚了仙州附近的状况。 小乱子一直有,但旋起旋灭,大体“粗安”。 官府做了一些实事,利用缴获的牛羊马驼,弄了一个临时官办牧场,出产一些肉奶。 陂池修了一个,上好的水浇地才分配给了府兵。 移民而来的百姓一户授田六十亩,勉强能耕作。村里还有大片的公地,预计几年内都分不干净,你爱种就去种,没人管,需要的时候还回来就行了。 草地更是公共资源,家里有牲畜的话赶紧养。就他看到的状况,今年出生的小牛、小羊都有充足的草料,长得很不错。 百姓、府兵们其实是自己管自己,官府没那么多人手,也没那么多钱。他们唯一提供的“服务”,大概就是安全了。即只要没成建制的敌军攻来,小乱子他们自己搞定。 卢鹤年觉得,这大概是最省钱的管治方式了。 中原有中原的管治方式,辽东有辽东的活法,不可一概而论,因地制宜是对的。不然的话,百姓们未必能在这片危机四伏的土地上生存下来。 “今日晚了,便留宿一晚,明日东行,可耶?”卢鹤年喝完酒,问道。 “可。”吕兖、范文达二人也要先去龙泉府,接下来还是同行。 “多住了两天,叨扰了。”卢鹤年又转过头来,看向驿将,道:“我让人留了半缗钱,就当这两日的花费了。” 超出了接待时间,当然要给钱了。驿将也不客气,含笑点头。 二月二十五日,一行人离开了驿站,快马加鞭,往龙泉府而去。 第四十七章 暖炕上的政事堂 三月初五,吕兖一行人抵达了东牟山城,被迫停留了三日,这才继续上路。 稍一询问,原来有渤海人抢占了敖东城,以某个宗室的名义,扯起大旗,聚兵作乱——渤海人自称“义军”,也没毛病,立场不同罢了。 不过大伙也觉得他们够傻的。 冬日作乱,消息传递不便,未必有几个人响应。况且这也太心急了,大夏圣人还在龙泉府,入冬时有人叛乱过,旬日而平,十分迅勐,你在敖东城作乱,又能活得几时? 果然,在铁林军、落雁军各一部两万余人抵达后,半月攻克。 而大冬天地出兵,平乱大军的脾气也好不到哪去,敖东城内与乱兵有关系的人,无论亲疏远近,尽屠之。 一直到了大前天,剩下的几千百姓踉踉跄跄上路,在严寒气候中前往安东府时,此事才告一段落,驿路复通——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敖东城为之一空。 这场叛乱,也给三位即将赴任的官老爷们提了一个醒。渤海与中原藩镇不一样,那是真真正正的异国,如果运气不好,他们是有可能被民变掀翻,乃至丧命的,这并不是危言耸听。 至忽汗海时,他们甚至体验了一把驿站提供的新式交通工具:狗爬犁。 你别说,速度并不慢,同时也让人更深刻地认识到了,靺鞨人秋季捕鱼之时,为何会给狗也准备一份过冬口粮。确实离不开啊,拉起爬犁来那叫一个飞快,而且看狗的体型,不多吃点娃鱼,真的扛不过去。 “好聪明的狗!”出驿站之时,吕兖感叹了句。 “聪明?”驿卒有点懵。 若不是非常能忍受寒冷的气候,冬天能帮着运输人和货物,谁养这狗啊? 吕兖等人也不多话,在驿将那里签字画押之后,便准备离开。 “几位官人……”驿将追了出来,叮嘱道:“入冬前,龙泉府发生过叛乱。因为圣人驻跸城中,符都头脸上挂不住,下了狠手,杀戮过甚,还贬了三万人为奴婢,这个月就要发往沉州、安东府。龙泉府七县人心动荡,很多人心怀怨恨,诸位官人还是小心为妙,切勿去到人迹罕至的地方。” 三人闻言齐齐一惊。他们只听说入冬前有过叛乱,没想到事后处置这么酷烈。 “多谢。”吕兖等人躬身一礼。 “不用这样。”驿将笑道;“我是从天德军退下来的,去年伤了腿,无法再为圣人厮杀啦。龙泉府这地界,中原人很少,看到官人们就很亲切,忍不住便要提醒。” 三人对视一眼。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从营州的华风初具,到沉州的胡汉交杂,到仙、瑕二州的弱肉强食,以及龙泉府繁华背景下的血腥酷烈,每一处都在给他们上课,让他们见识到了这片新得之地的真正面目。 怪不得有些人不愿意来这当官呢,合着真有生命危险啊。 离开驿站之后,三人就此分别。 吕兖、范文达二人前往海北山城(辽东道驻地),卢鹤年则前往北方二十多里外的龙泉府城。 ****** 进入龙泉府后,卢鹤年倒没急着去报道。 他先慢悠悠地在城内转了转。 街道其实挺宽敞的,就是有些年月了,石板路上都压出了一道道车辙印。 街道两边堆满了脏兮兮的残雪。店铺大门打开着,正常做着买卖。 有人大声谈笑,有人面无表情,有人窃窃私语,人生百态,不一而足。 各色人等皆有。 有穿着汉人服饰的——很难说是汉人还是渤海人。 有穿着皮裘的胡人——老实说,判断一个人是不是胡人,至少在龙泉府这片,主要依靠发髻的样式,靠衣服是看不出来的。 卢鹤年盯着一人看了看,应该是靺鞨人,戴着耳环,脑袋前部的头发被剃干净了,只留颅后发,扎起了辫子,用饰品系着,垂于肩膀高度。 这应该是个有钱人了,耳环是金子做的,辫子上的饰品看着像是珠玉一般的东西。卢鹤年知道,靺鞨穷人脑后辫子上系着的是色丝。 这个靺鞨男子身旁还站着个妇人,盘髻、辫发——这发型看着就比男人顺眼多了。 妇人头上亦有饰品,且非常华丽,是一块当地人俗称“玉逍遥”的玉钿,身上佩有镂凋衔莲天鹅的青玉饰品。 这种风格的玉佩,卢鹤年还是第一次见。中原人会凋天鹅佩饰吗?很少,至少他没见过,但龙泉府的天鹅却很多。有本地特色,又有宗教色彩(天鹅嘴里的莲花),只能说很渤海。 这两个靺鞨人在买茶。 渤海不产茶,一切都是商人从南方带来的,因此十分珍贵。卢鹤年事先了解过,渤海人举行宴会之时,酒是所有人都饮的,但宴会结束之后,主人家会留几个最尊贵的客人下来饮茶,可见珍稀程度。 这对男女很快选好了茶,貌似花费不菲,女人脸上有些心痛之色,但男人毫不在乎,足足买了三斤茶而去,十分豪爽。 妇人连忙跟上,用靺鞨土语喋喋不休。男人不耐烦地斥责了几句,妇人便不说了,亲昵地挽起男人的手,渐渐远去。 “有意思!”卢鹤年笑了笑,也走了。 去年打了大半年的仗,商旅不通,渤海人卖的应该都是以前的存货了,价格定然很昂贵。 “习得南人煮茶吃。这对靺鞨男女,下一代应该就不是这副打扮了。”卢鹤年继续前行。 他曾经思考过,什么是华风?都说训以华风,那么华风到底包括哪些呢?现在想来,其实每一样不起眼的小东西、小物件、小习惯,都是华风。 靺鞨人、渤海人明明不产茶,但却学习中原人煮茶的习惯,这就是“训以华风”的一个小方面。 而每一个小的方面汇聚起来,就是很了不起乃至彻头彻尾的改变了。 但他们为什么还要造反呢?这个问题又想不明白了。 积极向华风靠拢,但还要保持独立性么?有这么清醒的认识,难怪渤海可以立国二百余年了。 突然之间就有些忧愁,朝廷大概要花费很多精力来治理辽东了。渤海是一块大肥肉,但吞下之后,却也有些难受。究其根本,或许是吞得太快太急,没来得及细嚼慢咽,导致了如今的结果。 只能慢慢来了,卢鹤年心中明镜似的。或许,这也是自己来这边为官的意义所在。 ****** “这就是中书省?”三月初六,卢鹤年进了宫城,在小使的引领下,来到了位于武德殿东侧的中书衙门。 甫一进门,看到盘腿坐在炕上的诸位宰相时,差点被雷得外焦里嫩。 这间衙厅其实很大。门窗朝于东南,一个巨大的火坑占据了南、西、北三个方向大约三分之一的面积,仅空开门窗的东面。 平日里威严十足的政事堂宰相们在火炕上或坐或卧,着实有些辣眼睛。 “炕暖窗明有书册,多好。”陈诚咳嗽了一下,问道:“卢家贤侄,为何用这种眼神看着老夫啊?” “见过陈相。”卢鹤年立刻上前行礼。 “长舒两脚睡,舒坦。”门下侍郎赵光逢从炕上起身,笑道:“老实说,在洛阳、北平的时候,可没睡过这么暖和的床。” “见过赵相。”卢鹤年又行礼。 “御冬两式。第一式,貂裘蔽身;第二式,一炕蜷伏。练好这两招,受用无穷。”门下侍郎萧蘧笑道。 “见过萧相。”卢鹤年第三次行礼。 还好,就这三位宰相在中书。其他左官,一齐见礼即可。 “一路行来,感觉如何?”陈诚率先问道。 卢鹤年想了想,道:“皇朝若想据有辽东,任重道远。” “你能这么想,很不错。”陈诚赞道:“所来之事,我已知悉,把赵王的奏疏呈来。” 卢鹤年从身后的侍卫手中取过木盒,恭恭敬敬地递了上去。 一名令史接过,检查了下密封后,轻轻打开,将奏疏递给陈诚。 陈诚很快看完,又给了其他两位宰相。 “圣人又有事做了。”陈诚说道。 “不错。”赵光逢、萧蘧二人看完,相视一笑。 仔细看看,似乎更多的是苦笑。不过这样也好,总比圣人跑到南方去好吧?万一水土不服,弄出点事情来,大伙哭都没处哭。 昨日江西有消息传来,为惩罚刘岩,李嗣源举兵攻入潮州,大破敌军,斩首三千余级。但军中突发疫病,殁者众多,最后无奈退兵。 打江西总共才损失不到两千人,结果潮州一场疫病直接没了四五千,你说可怕不可怕? 但——让圣人老老实实待在宫中,那也是不可能的。他就是个四处浪荡的北朝君王,昨日还和人说,班师的时候走七圣州草原,经长春宫返回北平。 这就是不死心,指望阿保机出来会一会呢,真的不让人省心。 但你若说圣人不会治国,那就小看他了。种种奇思妙想,深谋远虑,可谓天马行空,事后看来,却又合情合理,无可指摘。 浪荡,继续浪荡吧。 俗务方面,自有我们这些老骨头替你打理,大伙都希望这个江山越来越好,免得重新陷入以前那种噩梦日子。你自己悠着点,多活几年,就是对这个天下最大的贡献。 “明日随我入宫面圣。”陈诚又半躺了下来,随手翻看奏疏,说道。 “是。”卢鹤年应道。 明媚的阳光透过窗灵射了进来。 窗外铺满了三尺积雪,窗内温暖如春,老迈又精明的帝国宰相翻看着各地呈送来的表章。看到精彩处,便与同僚讨论一番,写上一段批注。 卢鹤年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豪情:有朝一日,我也能这般吧? 端坐于政事堂之中,批阅着天南海北的奏折,透过字里行间,俯瞰着帝国的万里疆域。 人生至此,当无任何遗憾了。 第四十八章 会面与部署 建极九年(909)三月初七,外头又下起了雪。 大諲撰如同困兽一样在殿室内走来走去。 他还年轻,还有雄心壮志,还不肯认命,还想出去…… 但事实是,他被来自洛阳的宫廷侍卫限制在一间偏殿内,寸步难行。 一日三餐有人送进来,定期有小黄门打扫卫生,吃穿用度也不差,但就是不能离开,什么人也见不了。 不,其实还是定期与某些人见上一面的,比如王后高氏。 申时,高氏提着一个食盒,在小黄门的监视下,进了偏殿。 “陛下……”见到夫君那一脸憔悴的模样,高氏不由得潸然泪下。 “柔娘!”见到王后进来,大諲撰一阵激动,不过在看到高氏身后的两个小黄门时,又有些畏惧。 这些人,不知道是不是从长安三大内调来的,说话阴阳怪气,动不动吓唬人,看样子有很丰富的虐待天子的经验。 “陛下受苦了。”高氏擦了擦眼泪,哽咽道:“妾做了一些点心,都是陛下平日里爱吃的。” 大諲撰看到王后从食盒内拿出一碟又一碟精美的食物,心下感动,上前两步,握住高氏的手,道:“待出来后,就与你好好过日子,定不相负。” 高氏欣慰地笑了。 她出身名门大族,是渤海的天之骄女,幼承姆师之训,熟习女宗之戒,举止端庄,待人和善,上下咸赞。 大諲撰是她的夫君,她是渤海王后,自当从一而终,琴瑟相和。 “柔娘手艺还是这么好。”大諲撰拿起糕点,开心地笑道。 高氏俏脸微红。她终究还是个小姑娘,得到夫君的夸赞,心中喜不自胜。 吃完一块,大諲撰又吃一块。其间偷眼看了看站在门口的中官,见他们离得稍远,低声问道:“朕被关在这里,什么都不知道。外间情形如何?可有忠臣义士……” 高氏闻言微微叹息,道:“陛下,怀远王、会农郡王先后起事,都败了。数万人被贬为奴婢,大寒之日,远配他郡,僵卧于道者,不可计数。” “什么?”大諲撰又惊又喜又怒。 他喜的是果有人起事,渤海养士二百年,终究还是有心向大氏的忠臣。 惊的是领头起事的居然是宗室,这就让他有些不乐意了。落在夏人手里,按照邵树德的做派,他未必死。但落在起事成功的宗室手里,他的下场就很悲惨了,大概率死得不明不白。 怒则是因为这些人本事太差。起事就起事好了,怎么这么快就被平灭了?白白浪费忠臣义士的一腔热血,还不如待自己重获自由后,再行起事。 至于被夏人屠戮或强迁的数万百姓,他不关心,死就死了,为了大氏复国,死亦何憾? “陛下,小声点。”高氏有些惊慌,害怕夫君大声说话引起中官注意。 果然,那俩人的目光瞟了过来。 大諲撰脸色一白,立刻闭嘴。 高氏回头笑了笑,道:“惊扰二位宫监了,我家夫君最爱吃枣糕,一时欣喜,万勿见怪。” 两位中官点了点头,道:“吃了就赶紧走吧,一会还要去裁剪皮子。” “知道了。”高氏点了点头,应道。 “柔娘,你还挺会演。”大諲撰脸色好看了些,扯了扯嘴角,勉强笑道。 高氏的脸又一红。 她从小接受的教育是不允许她撒谎的,这也是没办法了。 “你现在竟然还要干粗使活计?”大諲撰问道。 高氏点了点头,道:“王宫中的所有女卷,尽数没入掖庭,洗衣、做饭、喂马,做些杂役活计。” “你也要做这些?”大諲撰问道。 “嗯。”高氏点了点头,见大諲撰脸色不好,劝道:“夫君,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做这些没什么的。掖庭之中,多是罪官、罪将妻女,有的已经干了十多年杂役了,夏主未僭位时便在王府干着。妾已经习惯了,也有了几个交好的姐妹。在掖庭干活,总比……那样好。” 大諲撰脸色稍霁,点了点头,道:“你注意着点,定期来看朕。若有……宁死不要屈从。” 高氏看着大諲撰严肃的神情,心中一颤,低声道:“妾遵旨。” “好了,怎么那般磨蹭?”两位中官在门口等得不耐烦了,催促道。 “圣人开恩,准许你夫妻见面,怎还没完没了了?”另一人也催道。 “若能见着你家人,想办法联络其他大族。”大諲撰见拖不下去了,长话短说:“邵贼不会在上京久留。他走之后,便是举兵良机,切记,切记。” 高氏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起身离去。 ****** 回到掖庭后,便是数不尽的活计。 淘米、洗菜、做饭、洗衣等等,高氏身娇肉贵,何时干过这等粗使活计?即便已经几个月了,依然难以适应,四下无人之时,甚至躲在一边哭泣。 “柔娘、狸奴,带上一笼薪炭,随我去两仪殿。”尚宫之一的苏氏走了过来,说道。 “是。”二人齐声应道,然后各自拿了簸箕,去装木炭。 苏氏等了一会,见二人装得差不多了,便吩咐二人跟上。 两仪殿是圣人日常办公的地方,经常于此召见臣子,很多重大决策都是在这里做出的。高氏吃力地端着簸箕,小步快跑,跟在苏氏身后,待靠近两仪殿时,便竖起了耳朵。 夏主果然在召见臣子,一老一少。老的那个高氏认识,大夏中书侍郎陈诚,年轻的那个却不知道,或许是中书、尚书二省的新进左官吧。 “卢卿所言之事,正合我意。”邵树德坐在大諲撰曾经的龙椅上,说道:“朕已在调兵,渤海这边少不了屯驻大军。没个几年,贼人是杀不完的。” 大夏禁军各部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轮换。 经略军入蜀,镇守龙剑诸州及成都府,替换下来的龙骧军返回蒲州休整。 突将、义从、铁骑三军东调,分驻辽东道各地,镇压叛乱的同时,开始编户齐民行动,重点清查靺鞨部落及世家大族的隐匿人口。 威胜军续留一年。该部本有两万出头的人马,去年抽调了比较能打的七千多人,补入佑国军及禁军各部,如今还剩一万一千余,继续留守乐州。 原戍守河东的关内、直隶二道州兵返回休整,续发河南、关北二道州兵两万人入驻河东。 保宁军南下江西,李嗣源率天成军返回河东休整。 剑南道州军都指挥使刘重霸调任洪州,出任江西道都指挥使——刘重霸原为汴将,在醋沟镇投降,后出任郓州院教练使、渭州院都教练使,得到信任之后,方才至蜀中走马上任。 以国子监萧符为江西道巡抚使。 以直隶道转运副使翁承赞为江西道转运使。 以宋州刺史石彦辞为江西道刑狱使。 以王师范为江西道学政。 王师范投降后,一直在长安闲居,吟诗作赋。这次官从天降,本欲推辞,一看是学政,与读书人打交道的,欣然赴任。 这个任命是邵树德独断专行的结果。 你要说王师范有没有统战价值,其实没多少了。但邵树德已经不恨他当年的小作文了,闲置了这么多年,什么气都消了。我就要让天下人看看,编排过我的人也能当官,马殷你举兵相抗,不要紧,此时投降,犹未晚也。王师范就在你隔壁当学政,有不放心的可以书信一番,取取经。 又以陈州刺史邵伦为河东道都指挥使,开始尝试组建州兵,兵额两万五千。 以原万胜黄头军军使石君立为剑南道都指挥副使——指挥使暂缺,由副使代管州兵。 一番调动之后,接下来就是消化了,这是邵树德一贯以来的作风,天子门生进士不够用,就用关西经学生,经学生不够,河南、直隶二道的经学生数量也上来了,这些人现在也可以信任,后备官员多得是。 “陛下,还是得剿抚并用。”陈诚建议道:“大諲撰无有章法,倒行逆施,杀戮过不少渤海世家。各族之中,以乌氏为主,陛下不妨多多提拔乌氏族人为官,或有奇效。另者,昨日渤海礼部卿高善本前来拜会,输诚之心颇为热切。高氏本为高句丽王族后裔,也是渤海大族,仅列大氏之下,而强于诸族。高氏若能诚心归顺,则渤海之事定矣。” 正在给壁炉添加薪炭的高氏手一颤。 高善本是她父亲,渤海礼部卿。他若降了,渤海还有希望吗? 邵树德闻言笑了笑,道:“高氏若再不知趣,朕就要动他们了。编户齐民,第一个拿高氏开刀。如今主动来降,倒让朕颇为踌躇。不行,不能这么便宜了高家,让他们把隐匿的丁口吐出来,再至各地抚慰人心。如此,方可既往不咎。若不答应,就得让他们尝尝铁拳的滋味。” “陛下圣明。”陈诚说道。 高氏心情复杂,动作不由自主缓了下来。 苏氏瞪了她一眼。高氏连忙加快了动作,弄得满脸都是烟灰,想咳又不敢咳,脸都憋红了。 “朕调了七万精兵过来,算是看得起他们了。”邵树德又道:“靺鞨部落、渤海世家、耶律阿保机甚至还有高丽人,今年也是一堆事,该托付给谁呢。” 陈诚不语,卢鹤年没资格说话,场中一时间静了下来。 “走。”壁炉旁,苏氏低声说了句,带着二人离开了。 待回到掖庭之后,三人手上、脸上、衣服上多有黑渍。 高氏看着自己的尊荣,都快哭了。 苏氏看了她一眼,叹道;“今天便宜你了。先把衣服洗完,然后随我去沐浴吧。” “谢苏尚宫。”高氏感激地说道。 苏氏点了点头,走了。 第四十九章 驯马 太阳刚刚落山,风雪陡然大了起来。 东内苑苑池冻得结结实实,三座假山被皑皑白雪覆盖着,看着就像三个巨人一般。 连廊北侧的木屋内,水汽氤氲,嬉笑连连。 渤海冬日天寒,君王为了享受,便在东内苑、西内院各挖了一个池子,做成了人造温泉。 也就是说,这是皇家温泉,此时却被一帮宫官占据了。 尚宫解氏、苏氏,司记赵氏,典记张氏、折氏,以及今年轮值的尚仪王氏、契必氏,尚服刘氏、齐氏,尚食没藏氏、卢氏……等等,二十余条白花花的美人鱼在池内戏水沐浴,一时间春光无限,浪花胸涌。 高氏像个小绵羊一样缩在角落里。事实上她有些懵,没想到苏尚宫把她带到了这里。 嗯,这个地方她可太熟了,因为以前几乎就是她独享的。 “终于要回去了。”解氏如释重负,仰面躺在池中,独占了很大一片区域。 国朝苑池建筑风格是一池三山,解氏躺在那里,只有一池两山,紫色的山尖在水雾中若隐若现,也挺好看的。 “回去了有什么好的?外间更自在。”苏氏游了过来,笑道。 “你个骚蹄子,诱惑了整个冬天,也就被圣人扒了一回裙子。”解氏酸熘熘地说道。 “回了北平或洛阳,连这一回也没有。”苏氏叹了口气,道。 宫官之苦,不是一般人可以理解的。 她们名义上是宫廷内官,伺候天子的一应起居、日常生活、消息传递等等,相当于生活秘书、助理之类的角色。但就因为和天子走得太近了,伺候天子穿衣、吃饭、睡觉、沐浴等等,很多时候关系就不清不楚。 大夏朝的这批宫官,无论圣人碰没碰过,都不可能嫁人的。更何况,她们的家族也不希望她们出宫。 “不管你愿不愿,都要走了。”解氏说道:“你最好抽空去庙里上个香,如果一次就中了,带了身子,可就脱离苦海了。” “中不中又能怎样?圣人喜新厌旧,对一个女人的迷恋,能持续一整年都算长的了。即便真当了嫔御,也好不到哪去。”苏氏嘴上满不在乎地说着,但手还是下意识抚到了小腹上,不知道是不是在乞求满天神佛。 解氏心中冷笑,装模作样倒是一把好手。眼角余光下意识瞟到了角落里的高氏,火气腾地一下就上来了,这又是一个骚蹄子。 外表看起来端庄无比,在满是女人的池子内,还遮遮掩掩,不敢示人。解氏怀疑她是装的,因为圣人就吃这套。更何况对圣人而言,这是一具新鲜的肉体,而圣人最爱新鲜的肉体。 普通宫人们不断添加着热水。 热水通过水渠,缓缓流入池内,维持着池水温度。因此,即便外间大雪连天,池内依旧四处荡漾着暖意,让人昏昏欲睡。 宫官们陆陆续续洗完离开。 高氏困意连连,勉强睁开眼睛,见苏氏仍在,便又闭上。 苏氏轻手轻脚走出了池子,回头看了高氏一眼,走了。 高氏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的新婚之夜,太子呼吸急促地揭开了她的襦裙,用颤巍巍的双手轻轻抚摸。 旋又想到他们成婚三年了,自己也从一个天真少女,变成了渤海王后。 时间改变了太多东西,比如太子的手。现在更加粗糙、有力、坚定,甚至带有一丝残暴。 嗯?高氏勐然惊醒了过来。 “陛……陛下……”她如遭雷击,傻在当场。 “柔娘勿惊,这里没有旁人。”邵树德从背后将高氏整个抱在怀里,手下不停。 真是饱满滑腻,都从指缝间溢出来了。 “陛下,求你了,这不行!”高氏剧烈挣扎了起来。 邵树德手上微微用力。 耍得重剑、开得强弓的武夫的力气,又岂是娇娇弱弱的渤海王后能比的? 池水哗啦啦作响。 高氏向前一个趔趄,双手下意识扶在了池子边缘的石砖上。 刚想起身逃走,就被背后一双铁钳般的大手给固定住了…… ****** “王建此人,倒有几分本事。”西内苑甘泉院内,邵树德翻看着奏折,仔细回忆。 这个人,其实与后来的李成桂差不多。野心不小,胆子不大,倾半岛之力北伐是不敢的。但调集精兵,在中原朝廷无暇顾及的时候,向北蚕食的胆子却有,还不小。 王建率万余兵至朔方郡,征讨尹瑄。 他没有硬来,而是先赦免了很多人的罪过,并许以官职。尹瑄身边的人见有出路,纷纷南逃,投奔王建。 随后大举围攻鹘岩城,尹瑄不敌,召相熟的靺鞨部落来救。而这些部落头人还是挺仗义的,真的带兵来了。 王建解围,南撤十里下寨,然后遣使相招靺鞨酋长,盛设酒食飨之。乘其醉,胁以威,酋长皆服。 酋长们“服了”,但王建并不放人,而是让他们派使者回各自部落营地,率众来归。于是到了第二天,果有数千靺鞨众来拜,赎回酋长后退兵。 靺鞨人还是很讲信誉的,说服了,那就是服了,至少十年内不会再来找你麻烦。 于是王建继续围攻鹘岩城。千钧一发之际,威胜军三千人赶到,击败王建兵马,解了鹘岩城之围。 王建其实也没受什么大的损失,而是退回了朔方郡城,与尹瑄、威胜军相持——据前线来报,王建所部还是有一定战斗力的,骤遭突袭的情况下,依然能收拾败兵,力保主力不失,徐徐而退,战斗素养非常不错了。 “乐州……”邵树德又拿来地图,仔细看着。 其实浿水以北的地方并不大,只辖有平壤、浿水、浑弥、增地四县,约一万一千户、五万余口。 这个地方,严格来说即便丢掉了也没什么。但他心中不爽,就是不想让那帮喜欢“日拱一卒”的高丽人得手。 乐州作为一个缓冲区的存在,对鸭绿江以北、以西区域的意义很大。你要是敢放弃了乐州,人家就敢窥视鸭绿江对岸的土地。 日拱一卒可不是开玩笑。 但邵树德也实在懒得和高丽人开战,不值得。这个地方也诞生出族群意识了,在渤海国还没来得及消化的情况下,再吞下他们,实在是自找麻烦。 还是看看以后能不能腾出手来吧,暂时没兴趣和他们耗。 看完半岛的事情,邵树德又仔细看了看大儿子的奏疏。 西北?东北?嗯,东北方向基本完善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漫长的“造核心”,而西北方向的地图,却塌陷式地少了一大块。 有关于阗国的事情,他和儿子的判断一样,这个国家多半知道了中原鼎革,但他们使了小性子。 从历史上有关李圣天的记载来看,这人应该是唐朝的忠实粉丝。继位之后就改姓李,称于阗与唐朝是甥舅之国。 后梁十七年,他没有派正式使团入朝。 后唐十四年,也没有派正式使团入朝。 一直到了后晋天福三年(938),才第一次派了马继荣使团入朝。 当然,考虑到他们日趋严峻的外部形势,于阗没有理由耍小性子这么久,也有可能是归义军或甘州回鹘不让他们入朝。在李圣天娶了归义军节度使曹议金之女为妻后几年,于阗的使团就抵达后晋了,可见他们对寻求中原王朝的册封与支持,还是有所期待的。 可以提前准备了。 邵树德在奏疏上写下朱批:“长驱虎旅,扫灭胡尘,朕之愿也。” 写完,毛笔一扔,又爬上了床,将光熘熘的美人抱入怀中。 高氏双眼通红,泪痕犹在。任邵树德如何摆弄,眼中都没有一丝神采。 “傍晚时分,高善本又来了,送了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说自小弓马娴熟,可为长直侍卫。”邵树德仔细盯着高氏,说道:“朕考校了下武艺,还成,便收下了。他俩一曰高崇龟,一曰高崇年……” 高氏的眼珠动了动,似是在回忆什么。良久之后,又泪如泉涌,无声哭泣。 邵树德耐心等着,轻抚其背安慰。 待高氏眼泪暂歇,又凑在她耳边,轻声道:“没有任何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你还是那个端庄典雅、秀外慧中的渤海王后,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高氏苍白的脸上恢复了几丝血色。 邵树德继续说道:“朕也是爱煞你这身子了,情难自禁。不过,朕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你与夫君亢俪情深,朕自当成全,一会你自去可也。朕以军法治后宫,没有人敢乱嚼舌头的。在外人面前,你还是那个高贵贞洁的王后。” 高氏脸上的血色更多了。 虽然她知道,失身了就是失身了,自己骗自己没意义。但——想起父亲往日里为了家族基业殚精竭虑的样子,想起小时候缠着自己玩的两个弟弟,一死了之的心却澹了不少。 “她们……”高氏的声音有些沙哑:“真能守口如瓶么?” “那是自然。”邵树德心中暗喜,这个游戏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高氏又沉默了。 邵树德心有所感,知道这个女人已经没有死志了。顿时心中得意,驯马最难的就是第一次,第一次成功让你骑了,这匹马就会越来越驯服,最终完全屈服。 “你先穿衣服吧。”邵树德的手规规矩矩的,没再给她任何刺激。 高氏定定地想了很久,慢慢起身,悉悉索索地将衣服穿上,转身看了邵树德一眼。 “放心去吧,朕说话算话。”邵树德点头道。 高氏脸一红,踉踉跄跄地走了。 “来人!”邵树德喊道。 “陛下。”尚宫解氏走了进来。 “给中书带句话,朕欲置显州,具体区划他们看着办。以高善本为刺史,即刻开始编户齐民。”邵树德吩咐道。 “遵旨。”解氏应道。 说说契丹的后勤 老规矩,先举几个例子。 902年7月,阿保机“以兵四十万伐代北”,就是攻打云、蔚二州,路线是走燕北草原。 911年,阿保机以“三十万骑”征讨“西南诸夷”,也就是西奚、黑车子室韦等部族。路线还是从潢水、吐护真水流域出发,走燕山北麓草原。 917年,阿保机“五十万骑”南下幽州。 920年,阿保机又沿着草原西征,一路打到天德军。 再讲一下辽国,993年,辽国出动四十万大军,号称“八十万”,进攻高丽。 那位担忧后勤的读者,能不能解释下,契丹人的后勤是怎么解决的? 即便这些数字都有水分,但打折下来,还是十分惊人啊,又是人又是马的,怎么解决的? 你提到朱温靠运河用兵,后勤压力小,这是事实。于是觉得主角后勤压力大,支撑不起。 那么,契丹人怎么做到的? 我可以给个小小的提示,阿保机“五十万骑”围幽州,被李嗣源、符存审七万军队击败,后唐军“缴获羊马、毡帐不可计数。” 有没有点谱了? 阿保机从东北沿着草原打到西北河套草原,几十万军队,靠的不是中原的粮食,他自己也没多少粮食,靠的是“羊”。 993年辽国打高丽那次,辽东也没多少人,号称的“八十万兵”靠粮食也是不可能的,因为杨广都支撑不起,靠的还是“羊”。 地上的草,人没法吃,吃了也得不到能量。但羊可以吃,吃了产奶、产肉。 几十万平方公里的草,就是契丹人的“庄稼”,就是他们的补给。 历史上成吉思汗也是这么做的,赶着牛羊马驼放牧,边放牧边打。 真觉得契丹的这种后勤比中原差吗?至少人家比北宋好哦,北宋百里就断粮,契丹人还没听说过这种事情。 再说回历史上契丹打渤海。 我直接暴躁一句,当时的契丹,有屁的后勤,十几万大军直接冲进渤海国,那还是正月,草都枯了,契丹人咋解决后勤的?就地抢啊。 渤海国明面上就有一百多万人,还种植水稻、糜子、大豆,并不穷,甚至可以说存粮很丰富,以至于大冬天的也没饿死契丹大军。 本书伐契丹,一部分靠后方转运粮食,一部分就地放牧,说得清清楚楚。 伐渤海,其实后勤压力比打契丹还小。 你是不是将问题复杂化了? 中晚唐军队调动 又有读者提到,书里主角军队调动频繁,认为历史上这种级别的调动几年才一次,因为物资消耗是天文数字,负担不起。简而言之,认为这不合理。 我说,书名《晚唐浮生》,你没了解下安史之乱后有一项叫做“防秋”的全国性军事活动么? 唐德宗建中年间,朱泚在长安叛乱的本钱是什么?五千名从幽州来的防秋兵啊! 为了防秋,一个幽州镇就出动了五千兵,规模小吗? 或许你说,也就一个幽州镇,没其他藩镇了。 这……桀骜不驯的河北三镇都派兵了,其他藩镇能不出人吗? 大历元年(766年)正月: 应诸道每岁皆有防秋兵马,其淮南四千人,浙西三千人,淮西三千人,魏博四千人,昭义二千人,成德三千人,山南东道三千人,荆南二千人,湖南三千人,山南西道二千人,剑南西川三千人,剑南东川三千人,鄂岳一千五百人,宣歙三千人,福建一千五百人。 数一数,大历元年诸道派往西北的防秋兵马就有了4.1万人。 或许还有人说,也就德宗朝,其他时候没有。 忘了杨行密了吗?他第一年作为淮南镇州兵被派到朔方防秋,还升为队正,“岁满戍还”。 第一年戍期满了,回来了,有军吏不喜欢他,让他第二年还去。 杨行密临行前,经过军吏的家门,军吏还装好人,问他缺什么。 行密奋然曰:“惟少公头尔!”即斩其首,携之而出。 从这里可以看出,这是一项持续长达上百年的制度化、长期化的军事行动,每年都有,年年不断,年年调动。 或许还有人说,也就这一项行动了。不好意思,防秋之外,还有防冬。 防冬主要是对付南诏,文宗朝开始由朝廷组织,诸镇参与。 这个资料比较少,但依然可以通过点滴记录从侧面一窥。 唐懿宗时,高宗敏任桂州卢龙军散兵马使充讨击使——高宗敏带着幽州兵驻防桂州,防备南诏。 还记得桂林八百戍卒吗?对,他们是徐州来的防冬兵,按制驻防三年,结果三年又三年,六年后扯澹地还要再留一年,于是造反了。 防秋、防冬都是唐廷组织的制度化军事调动、驻防体系,在边境有固定营房、戍所,各镇定期派出兵马轮换。抵达前线的诸镇兵归一个临时行营统率,朝廷调拨钱粮,统一供给: “诸道行营出其境者,粮料皆仰给度支,谓之食出界粮。” “每出境者,加给酒肉;本道之粮,又留给妻子。凡出境一人,兼三人之粮。由是将士利之。” 参加防秋、防冬的士卒,在组织关系上仍然属于藩镇,藩镇的工资照领,即“本道之粮,又留给妻子。” 借调给朝廷后,朝廷也发工资,而且还是双倍工资,“每出境者,加给酒肉。” 所以,外出戍边的士兵可以拿到三倍工资,“凡出境一人,兼三人之粮。” 安史之乱后,唐廷这样搞了上百年,诸道兵最远的有从福建跑到西北,一年中大部分时间在赶路,防一个秋天就回家,然后周而复始。 还有从西北跑到越南的,戍守个两三年再回家。 别看不起藩镇割据啊,人家的政府职能并未完全失去,还是能干事的。都后期了,还有收复越南、河陇旧地的事情。 而且,人家是真能收得上税。按财产征税,不按人头收。富人、世家大族也得交钱,这一点恐怕才是在财政上能够维持的主要原因。 对比下明朝后期士兵的状态,财政那么费劲,外出戍守有三倍工资吗? 另外,到了五代,这种大范围调动的事情还是有。 着名的打牌输钱造反的皇甫晖,他回到贝州之前在干啥?在山后戍边,防备契丹。 整个五代,因为戍边“久不受代”,而造反闹事的事情贼多,说明这种行为仍在持续。只不过朝廷控制范围小了,不如之前规模那么大罢了。 唉,我这脾气,一晚上没睡好。以后要改,下次还这样。 最后再加一段:书里以前写过,中晚唐藩镇士兵在营不训练时,一天吃两顿,每顿2个胡饼,在营训练或出征,一天吃三顿,每顿2个胡饼。单个胡饼用面半升,一天吃2或3升面。唐代一斛=10斗=100升=现代公制108.32斤。 也就是说,在营不训练,一天吃2.17斤面,在营训练或出征,一天吃3.25斤面,另有豆豉、酱菜若干。 北宋,大概只有这个标准的三分之二。 明代比北宋还少。 即便是戚继光编练新军,钱粮充裕,也只是恢复到了接近晚唐藩镇兵的口粮标准。 就士兵每天的营养摄入而言,明<北宋<晚唐≈戚继光新军。 第五十章 又是交易的艺术 显州是以渤海中京显德府为主的新设正州。 显德府原辖六州二十五县,今归并为七县,即: 显德县,今和龙市西城镇古城村; 杉卢县,今和龙市东盛涌镇; 位城县,今朝鲜茂山; 盛吉县,今安图西南二道白河镇; 荣山县,今延吉北大古城; 灵峰县,今敦化西北; 铜山县,今汪清县西北。 七县之地,粗粗统计有22700余户、10万4200余口。 这是经历过战争拉锯后的数字,有点惨,不过还有挖掘的余地…… “渤海国主治国无术,理政无方,以至膏腴之地,俱陷虎狼,千里人烟,顿成荆棘。眼下男孤女寡,十室九空,人牛俱丧,蚕麦不收。古人谓‘黄老之言,清静为本’,局势好不容易平定下来,如果再倒行逆施,百姓恐又要罹刀兵,实不忍也。”显州州衙内,一群官吏们劝谏个不停。 “阳春资始之际,东作将兴,雨雪及时,耕桑有望,万不能有动乱啊。” “兵戈一起,寇盗连群,戎马所经,人烟殆绝,这便是圣人想看到的吗?” “靺鞨乱常,窥伺藩垣,而士民皆愤。不如召各大家结集徒党,并朝廷军士,专力讨伐,或可令户口大增。” 听着这些官吏的聒噪,高善本的眉头几乎拧巴在了一起。 想让世家大族放出隐匿的人口,那简直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其实人就在那,门阀们也没办法拿块布把他们遮盖起来,但也仅仅在那而已。官府的户口籍册已经更新过一轮了,但还是有太多的人没被登记在册。 “诸位!”高善本勐地一拍桌桉,吓了众人一跳。 “圣人遣我来显州,可不是为了跟你们磨嘴皮子。”高善本脸一拉,斥道:“经过一个冬天的戢乱,诸位想必也看明白了。名王马蹶,豪帅授首,乃至靺鞨土酋的脑袋都被砍了十来个。打得过吗?有必要打吗?” 站在高善本身后的一青年将领扫视着众人,冷笑连连。 方才高善本介绍过,这人叫李从珂,以前是万胜黄头军的军将。万胜军在征讨契丹的战争中大放光彩,坚不可摧。战后,精壮被选入禁军,余部整编为各地府兵。 作为万胜军的高级将领,李从珂赋闲了一段时间,随后便被启用,担任显州州军指挥使,带着五百清塞军、五百威胜军组成的州兵镇守显州,同时兼任显、渌二州招讨使——一千人确实不多,但没办法,在等待分地的清塞军及威胜军总计一万大几千人中,只说服了大概两三千人,分到东、西、南三京。 另外,渌州是正在筹建的辽东道属州,以原渤海西京鸭绿府旧地为主。 “善财难舍可不是什么好习惯。”李从珂哼了一声,道:“中原的世家大族也是要交税的,更不许隐匿户口。前唐太师萧遘,在唐末主动献上了华州的别院、庄客,此等义举,你们就不能学学吗?”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低头不语。 渤海二百多年了,门阀政治之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想做什么事,必须等到整体的思想转变。 如今渤海亡国了,但亡的是大氏的国,而非他们李氏、杨氏、张氏…… “霜岩贺家,愿献地百顷,并庄客四百户。”就在气氛越来越沉闷的时候,原显德府荣州刺史、现显州司马贺韶说道。 霜岩是卢州属县,今已废入杉卢。 高善本心中一喜,道:“贺司马义举,定能上达天听。” 贺韶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高善本,心下微叹,嘴里说道:“我等皆已是夏臣,以往种种,自不再作数。今圣天子在位,宽厚仁德,任用我等为官,已是侥天之幸。应该的,应该的。” 其实,促使他做出这个决定的,还是高善本担任刺史这件事。 高氏自高句丽时代便是顶级门阀,在渤海国依然荣宠不衰,实力强劲。高善本能当上刺史,定然已经输诚,而他这种人都屈服了,贺家这种连“右姓”都不算的家族,又坚持个什么劲? “贺司马深明大义,果然不凡。下直后,得找你喝几杯。”李从珂的右手离开了刀柄,笑道。 “求之不得。”贺韶亦笑道。 “其实,诸位可知圣人正在谋划科举分榜?”高善本突然说道。 “何为科举分榜?”贺韶问道。 “譬如咱们渤海旧地士人若想考学,因为种种原因,很可能考不过文风较盛的关西、河南。”高善本解释道:“但如果为辽东单独划一个榜,定下规额,那么不管怎么考,每年都会有一定数量的辽东士人高中,岂不大善?” 贺韶心中一动,这确实是大好事一桩。 其他人听闻,情绪仿佛一下子被点燃了,嗡嗡声四起。 高善本重重咳嗽了两声,道:“诸位,圣人心胸宽广,将天下视为一家,有前唐太宗之风范。渤海是小国,户口不过百余万,最多编得十州,而天下还有三百余州,孰大孰小,孰轻孰重,诸位都是聪明人,不消我多说。” 高善本其实已经说得很多,也说得很明白了。 渤海只是天下一隅。一隅之外,还有更广阔的世界。天子给你们考学名额,让你们可以通过科举这条门路到中原去做官。如果经营得法,焉知不能让家族从渤海走向整个天下,攫取更大的利益? “前唐宰相刘崇龟,其先匈奴人。白敏中,龟兹人。罗劭权,吐火罗人。毕诚、曹确,其先皆粟特人。”高善本又道:“大夏与前唐无异,心胸之宽广,甚至犹有过之,我等相貌皆类中华,不比龟兹、粟特、吐火罗之辈更容易求得上进?” 刘崇龟、白敏中、罗劭权、毕诚、曹确等人,祖上蕃人出身,都当过前唐宰相,且还是安史之乱后出任的宰相,已经说明一切。 渤海人就长相而言,“更类中华”,确实比他们优势更大。 “高公言之有理。”贺韶叹道:“听闻唐德宗时有宰相姜公辅,便是安南爱州人,天朝之胸襟,确实无人能及。” 其实吧,姜公辅祖籍天水,但这事就没必要细说了。 “你们呢?”高善本又把目光投向其他官员。 “金德文氏,愿献地三十顷、庄客百五十户。” “位城崔氏,愿……”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表态。 高善本哈哈大笑,温言抚慰一番后,便让他们各司其职,安心做事。 此间结束之后,高善本将李从珂请到后院,对坐闲饮。 “高公出马,大事抵定,末将佩服。”李从珂把玩着手里的酒杯,笑道。 “其实不然。”高善本摇了摇头,道:“今日李将军往那一站,威压全场,才是居功至伟。” 李从珂听得舒服,也不谦让,敬了高善本一杯。 高善本一饮而尽,面露微笑。 他并没有瞎说,今日能劝说成功,离不开王师打遍渤海无敌手的辉煌战绩。 先从军事上获取根本性的胜利,打掉所有人的侥幸心理,再抛出香饵,画大饼劝说,才更容易让人服从。 圣人是擅长画饼的,甚至可以说画饼的本事登峰造极。但他从不空口大言,而是积极落实。送给渤海世家做官的机会,换取他们支持新朝,并交出部分人丁和土地,本质上是一场交易,而大夏禁军就是这场交易的保证人——没有保证人,交易的风险就会无限放大,甚至破裂。 由此,高善本也更加钦佩圣人了。 他懂打仗,也懂交易,更懂把所有人都拉上他的船,共同富贵。 利益的结合是最稳固的,渤海世家上了船之后,安定个几十年,反抗的心思就澹了。即便到了王朝末世,大夏分崩离析,辽东的这些人也会急着入关争权夺利,而不是割据一方,自立一国。因为他们有人在中原,有利益在中原,从小接受教育的那一刻,长辈便告诉他好好读书、习武,去洛阳、北平、长安当官将。 或许,这才是圣人的真正用意。他站得比所有人都高,并不局限于哪家哪姓的江山。 中原怎出如此奇才! ****** 三月中下旬的龙泉府,虽然仍时不时见到雨雪,但仔细数数,便知天气真的在转暖了,春天的脚步已然临近。 三月二十一日,邵树德降下德音:以唐州刺史赵匡璘为辽东道巡抚使兼龙泉尹,以韩王邵惠贤龙泉行营都指挥使,以银鞍直指挥使储慎平为辽东道都指挥使、龙泉行营都指挥副使,以还在赶路的义从军使没藏结明为龙泉行营都指挥副使。 到了最后,圣人还是没把辽东道的权力都交到一人手上。 不过,赵匡璘、储慎平、没藏结明都是武人,邵惠贤更是皇子,可见辽东道今年还有一番血雨腥风,编户齐民的工作是不可能拖延的了。 而此道命令一下,所有人都知道,圣人将要班师回朝矣。 对此,有人欣喜有人愁。 欣喜的人认为,如果渤海旧地局势持续动荡,夏主或许会效前唐旧事,将渤海君王放回,用羁縻之策,迅速稳定局势——这其实就是包括大諲撰在内的一批渤海老臣的想法。 忧愁的人则比较现实,认为夏主走了,武夫们会更肆无忌惮,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但不管他们怎么想,事情已经定下,清醒的人会趋利避害,做出正确的选择,脑子不清楚的人,死也就死了。 第五十一章 债务 邵承节又一次来到了乐州。 他已经收到父亲遣人传来的消息,尽快将手头事务安排好,准备回京——算算时间,差不多也就只剩一个月了。 乐州刺史兼州军指挥使赵縠(hu)出城相迎。 此君是忠武军赵家的人、赵犨之侄、赵珝长子。 邵树德与朱全忠多年鏖战,及至陈许战起,局势豁然开朗,赵家便投靠了过来。后又入朝为官,将陈许二州献予朝廷,给天下诸镇做出了表率。 赵犨长子赵麓目前是吏部侍郎,位高权重。 作为赵珝长子,赵縠的发展只能说一般般,在中原各州的左贰官员位置上转来转去,多年不得升迁。想要当上刺史,还得到“老少边穷”地区。 不过他是武人,宁可在边地当一把手,也不愿意在中原当左官,实在是玩不太来官场那套,比较憋屈——以前他好歹是个衙内,只有别人逢迎他的份,从来不需要他去巴结别人,可想而知有多么不适应。 “赵使君力保浿水不失,固然有功,可为何坐视高丽贼子在南岸筑城设寨,而不打过去掀了他们的龟壳?”邵承节问道。 赵縠面露愧色。 乐州长史高昭望冷眼旁观,这会出来打圆场,只听他说道:“殿下有所不知。浿北三十郡本无强兵,素来受高丽、渤海欺负。去岁北伐渤海,浿北出兵五千,那会才是儿郎们第一次正儿八经上战场。玉不琢不成器,兵不练也不行,这不是还在练兵嘛。守城尚可,渡河南略却是难为他们了。” 邵承节瞪了他一眼,高昭望下意识避开了眼神,低头闭嘴。 渤海西京、南京都是秦王亲自领兵打下的,就连东京龙原府、浿北诸君,理论上也是向他投降的。 前阵子鹘岩城危局,秦王又遣兵来救,逼退王建。 有此种种,秦王在这一片的威望是相当高的。安东、沉州府兵、营州州兵蕃部、威胜军、浿北土团乡夫乃至两京渤海降官降将,都愿意听他驱使。更有那上进之心热切的,暗中输诚,投书效忠,怕是已罗织了一大批党羽。 就连高昭望自己,也拜访过那么一两次,只不过还没彻底投效罢了。 “兵不行就赶紧练。这世道,终究还是靠手上的家伙说话。”邵承节说道:“高丽人贼眉鼠眼,望之不似良善之辈。我估摸着,他们早晚要渡河北进,还是要有个万全之策。” “何为万全之策?”赵縠、高昭望齐齐问道。 “乐州州兵有多少人?”邵承节不答反问道。 “尚有三千八百余,这两天正在选募健儿,打算扩充一番。”赵縠答道。 “兵贵精不贵多。”邵承节说道:“募兵暂停。现有的军士,好好整顿一番,武艺荒疏、怯懦瘦弱者,尽皆裁汰。我从威胜军中选些精锐勇武之士给你,编入州军。他们弓马娴熟,战阵经验丰富,以老带新之下,能够让乐兵的战斗力蹿升一大截。” “遵命。”赵縠、高昭望对视一眼,又齐声应下。 秦王还是招讨使,他有权力这么做,没有任何反对的理由。 “鹘岩城尹瑄已经归顺朝廷,他帐下还有两三千人,你们要与其守望互助,共抗高丽。”邵承节又叮嘱道。 “遵命。”二人又应道。 邵承节看着已修葺一新的平壤城,决定再留几日。 时至今日,他早就不是一个人了,聚拢在身边的文武官员越来越多,暗中输诚的更是不知凡几。 他也有人需要安排。 他也需要酬功。 他也需要打好根基。 他不用担心父亲会有什么意见,因为他没有越线,都在许可的范围之内。 李唐宾、卢怀忠、高仁厚这类大将,但凡当过行营指挥使的,都会尽可能在任期结束之前安排自己人,遑论皇子? 他在蜀中已经颇有根基,在关内道也有一定的影响力。辽东道不少地方是他亲手打下来的,安排自己人天经地义。 邵承节又仔细回想了下娘亲的教诲,耐心、耐心还是耐心。父亲已经五十二岁了,每过一年,都更衰老一分,按照娘亲的话,也更敏感一分。 凡事要适可而止,但这其中的度,真的不好把握,因为对于一个老人来说,标准是一直在变化的,今天能做的事,说不定明天就触了忌讳。 邵承节烦躁地扬了扬马鞭,比起这些,他更愿意与武夫们待在一起。但这些事又不得不做,因为武夫们也需要富贵、官爵,没有这些,谁还为你卖命? ****** 内务府丞储仲业从龙原府赶来了龙泉府,彼时邵树德正在承恩殿内与孩子玩耍。 去年十一月,菩萨奴为他生下一子。 十二月,在痛苦许久后,几乎虚脱的萧重衮产下一女。 再加上八月份月理朵产下的一子,邵树德身边有三个稚儿,每天都要看望,宝贝得很。 储仲业来的时候,他正在菩萨奴的房里。 这个后宫第一大臀浑身洋溢着母性的光辉,全副心神都放在孩子身上,终日笑吟吟的,再无一丝一毫苦情女的神态。 邵树德自然不会傻到再提你第一个儿子耶律老古是被我杀的这种蠢话,只说些菩萨奴爱听的话,于是每天都能和儿子抢奶吃,爽到飞起。 “困了就上炕躺会,朕去去就来。”邵树德将儿子小心翼翼地放在炕上,说道。 “嗯。”菩萨奴乖巧地应了一声,目光始终放在儿子身上。 邵树德整了整衣袍,走到外间,见储仲业已等在那里,便问道:“冰窖可已完备?” “入冬前完工了三个。惜时日尚短,挖得还不够大。忙完春播后,窦府尹会征发役徒帮着扩建。”储仲业答道。 “冬日可有靺鞨人前来滋扰?”邵树德坐到了龙椅之上,轻轻掀开茶盏,喝了一口香茗,去去嘴里的腥味。 “没有。入冬之前,银鞍直之威,远近皆闻,蕃人畏惧之下,倒不敢造次。”储仲业回道:“不过,冬日确实有蕃人找上门来,兜售猎物。” “哦?”邵树德知道冬天其实是商业活动的旺季,因为运输比夏季方便,为了换取生活乃至生存物资,寒冷并不能阻止常年生活在此地的人,但他还是很感兴趣他们到底买什么,于是问道:“打到了猎物,为何不自己吃掉,偏来售卖?” “陛下,蕃人也知道,拿肉换粮食,更划算一些。”储仲业说道。 邵树德哑然失笑,道:“或还要建个粮库,多存些粮豆。除粮食之外,蕃人还买些什么?” “朔方生烧已被售卖一空。”储仲业说道:“茶叶也卖了少许。” “朔方生烧可不便宜啊,蕃人也买得起?”邵树德奇道。 “为了此物,蕃人甚至愿倾尽所有。臣确实听闻,有人拿着猎物过来换粮食,结果全换成酒喝掉了,空手而归之后,妻儿数落,家宅不宁。”储仲业笑道:“其实这些蕃人,好对付得很。杀掉太可惜了,让他们为内务府赚钱更好。” 邵树德点了点头,接过仆固承恩递来的账本,随意翻看着。 从去年十一月到今年三月,整整五个月的时间,驼门河入海口附近的内务府营地内,共收进了三千余张皮子。皮子品相、品类不一,有便宜的羊皮、鹿皮、猪皮,也有昂贵的狐皮、貂皮,总价值一万二千余缗。而他们付出的粮食、烧酒、茶叶、铁器等物资,总价值还不到这个零头,其间的利润是真的让人心动。 当然,垄断贸易本就该有巨额利润,而且是一买一卖赚两遍钱。这也是殖民贸易公司最原始、最本初的动力,不给垄断经营权,脑子有病才冒风险去殖民。 “一万缗的利润……”邵树德满意地放下了账本。 这才是一个贸易站的利润,且还没算上冰窖里存放的尚待变现的肉鱼。 说实话,比起毛皮的利润,这些“粗笨生意”都可以砍掉了,以集中精力和资源开拓利润率更高的毛皮生意。但邵树德的目的不仅仅在于赚钱,他还想培养海运业务。如果没有大量粗笨货物需要运输,又如何扩大船队规模,继而培养海运势力呢? “海岛牧场找到了吗?”邵树德问道。 “找到了一个,上面并无虎狼。”储仲业回道:“臣还物色了两个半岛牧场,地峡最窄处仅有数十步,如果用栅栏围起来,甚至比岛屿牧场更好。” “你能举一反三,非常好。”邵树德赞道:“海兽捕猎之事,要抓紧。” 海兽主要是海狮、海豹、海狸、海獭、海象、海狗之类,驼门河入海口有,但不多。 “平海军去年有船只北上,捕了几条海狗。据他们所述,驼门河入海口附近没甚捕头,要想大发利市,还得往更北的地方去。”储仲业答道。 “这事你们商量着办。”邵树德说道:“朕只叮嘱一条,海兽捕猎,不是什么人都可以。你们制作一些牌碟,持此碟者方可捕猎。若无,尽可锁拿收监。皇庄里熟习枪棒的少年,不是让他们白吃饭的,得利用起来。” “遵旨。”储仲业应道。 当初圣人下令在各皇庄挑选五百少年北上,储仲业一开始还不理解,现在看到了如此巨大的商业前景,顿时明悟了。仗剑经商,没有剑,在这蛮荒之地是做不成买卖的。 “今年开春后,抓紧时间把驼门河商站完善起来。等到下半年,再开一个新的。你属意哪里?”邵树德又问道。 “臣觉得可去理州开一个。” “为何是理州?” “理州多山,山中还藏有不少靺鞨部落,未尝知王法也。臣觉得,或可通过商站,将他们串起来,慢慢纳入王化。” “不错。朕接下来还要对西北用兵。你们若有暇,可招募一些野人精壮,朕用得着。” “陛下,此事易耳。”储仲业笑道:“去年冬已有靺鞨头领欠了商站钱,臣看他终日烂醉如泥,正忧愁怎么要债呢。若能用壮丁抵债,那就简单了。” 邵树德无语。这才一个冬天,就要出现债务奴隶了? 他有一种预感,随着大夏王朝在辽东统治的愈发稳固,武装商站越开越多,贸易越来越兴盛,债务是一定会大量出现的,因为野人根本抵挡不了中原商品的侵蚀,而他们在这种贸易中,又是相对弱势的一方。 这尼玛,怎么搞成这样了?以前的推演中,没算到这种事啊。 他审慎地思考了一下利弊。 长期的不平等贸易下,野人们会怎么做?波士顿倾茶事件,奋起反抗?还是就这样“慢性中毒”下去,不断损失毛皮、药材、肉鱼乃至人丁? 这又需要交易的艺术了! 邵树德觉得,事情还是不能做得太难看。 毛皮和人丁,他都想要,但又不能让野人觉得太过吃亏。 或许得把这种表面公平、实则盘剥的贸易关系包装一下。 一瞬间,他已经想出了好几种办法。 第五十二章 要走了 建极九年四月十五,已经有些时日没下雪了,甚至连“弱鸡”的雨夹雪都消失了,气温有了明显的回升。 毫无疑问,江河化冻、积雪融化,龙泉府即将迎来温暖的春天。 而经历了一整个冬天的压抑,大街小巷之中,也慢慢多了些欢声笑语。 国亡了,但日子还要过下去。更何况夏人的军纪整体还算凑合,除了最开始破城那段,四处拷掠降人催逼财货之外,大部分时候较为克制,除非你主动作死造反。 四月上旬的时候,邵树德在西苑内置酒招待随驾臣僚、渤海大族,正式宣布了以后按道分给科举名额的事情。渤海人大喜,纷纷拜倒在地——这次是真心实意。 女真人也送来了一些礼物,什么开江后捕得的第一条鱼、打到的第一只大雁等等,邵树德遣人回赐礼物,闻言抚慰,令其各归各家,不得互相拼斗。 储仲业也很快走了。 邵树德给了他一个任务,即带着烧酒、茶叶、锦缎作为礼物,逐一拜访龙原府的各个靺鞨头领。要尽量跑遍每一寸土地,每个可能聚集野人的山间盆地、河谷地都要去,然后统计部落人口、财力,首领家的情况也要记录清楚,包括但不限于其子女数量、经济实力、社会关系、威望统御力等等。 每走完十家、二十家,就邀请各部落头领到北平、洛阳、长安“旅游”,好吃好喝好玩地招待一番,让他们见识到中原的繁华,然后再把他们送回去。 任务到这里就结束了。 但储仲业知道,这仅仅只是他负责的那部分而已,而且多半还只是第一阶段。 圣人的心思,有时候很好猜,完全是王道手段,基本不玩什么让人猜不透的阴谋。不服他的人,杀就是了。 但有时候又不太好猜,因为很多手段没见过。 他有预感,女真、靺鞨要倒血霉了,而且还不是一般的血霉,是掩盖在公平贸易之下的无限血泪。 用武力压服女真、靺鞨,或许不难,只要你够强,压个一百年、两百年都可以。 用贸易毁掉女真、靺鞨,更加柔和、隐蔽,如果再配合其他手段,等到女真、靺鞨想反抗的时候,可能已经没多少实力了。 野人死就死吧,关他何事! 邵树德继续处理公函。 月理朵在一旁煮着茶水,闲暇时分也会看看书。 其实她不太喜欢看,但邵树德喜欢爱看书、有文化的女人,月理朵就强迫自己看了,主要是史书类。 你别说,微言大义之类的她看得昏昏欲睡,但史书却看得津津有味。 邵树德闲下来了也会问她看了什么,然后两人就书中的内容交流一番。史书中记载的内容十分精炼,极少扩展开来,往往惹人遐想。 邵树德身居高位二十多年,更是当了八年皇帝,他看史书的视角自然和别人不一样。 有的时候,他会就某段内容给出让人振聋发聩的见解,引出隐藏在字面之下的冰山。 有时候他会全盘否定某段记载,指出其不合理之处,认为这是假的或者为尊者讳,然后给出一段合乎情理的解释。 更多的时候,他会结合当时的社会背景,指出某件事、某种政策的必然性,顺带推演一番,如果换一个政策,又会怎么样。 老男人喜欢在年轻的女人身边卖弄。 月理朵听了心悦诚服,臀也翘得更高了。 当然,她是被迫的。这些权谋、治国思想让她如痴如醉,为了获取更多的知识,她只能如此,虽然在邵树德停下的时候,她经常情不自禁往后凑。 “钱镠有意献地投降了。”邵树德的右手食指轻敲桌面,闭目沉思。 月理朵熟练地操弄茶具,煮着义兴阳羡茶。煮到中盘,犹豫了下,多抓了小半把参片投进去,慢慢烹煮。 生完孩子后,圣人还是很体贴的,让她好好休息。还说了点她不太懂的话,比如“等你子宫形状恢复”再来服侍。 现在菩萨奴、萧重衮都在恢复期,储氏、余庐睹姑又怀孕了。质古因为上次的事情留有阴影,圣人嘱咐她好生将养身体,基本由月理朵包办了圣人的生理需求,陪着一起过夜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月理朵其实不太喜欢这样,因为很容易就会怀上。生孩子是非常麻烦的,对她这么一个心气极高的女人来说,绝不甘心沦为男人的生育工具,她更喜欢在圣人身边参政。 治理大国,可比治理契丹有意思多了。 茶水煮好之后,月理朵端了过来。 邵树德睁开眼睛,问道:“钱镠想要实封越王,你觉得能给吗?” 月理朵迟疑了下,道:“大夏虽已有晋王,但克用与陛下情比金坚,钱镠自无法相比。妾以为,镠据有浙东、浙西二镇,可给个国公。” “两镇之地,给个国公勉强说得过去,但还差了那么一丝。”邵树德说道。 “南征之时,令钱镠出兵攻淮南即可。王师三面夹击,钱镠若无法立功,国公帽子飞了,他也怨不得谁。”月理朵说道。 “你能这么有条有理说出这番话,枢密承旨都可当得了。”邵树德放下茶盏,将月理朵揽在怀中,教她看着奏疏,道:“看这段,钱镠还是抱着老想法,不知新朝名爵之贵重,此事还得反复,还要讨价还价。” “陛下,前几日那份军报上提及,杨握以奢靡无度为由,罢朱思勍、范思从之职,又将陈璠逐去睦州,亲军尽为徐温、张颢所握。淮南之变,或已不远。再讨价还价,可来得及?”月理朵挺了挺胸,皱眉道。 邵树德看着她皱起的小眉头,更加喜爱。 女人嘛,关了灯都那样。若论容貌,宫中那些他从来没正眼看过一下的漂亮女人多得是,但却没甚意思。 你得有特点。菩萨奴的屁股大,能撞出可观的波浪,视觉效果惊人,这就是特点。 月理朵够狠,够现实,够直接,有历史光环加成,这也是特点。 高氏从小接受正统的大家闺秀教育,如何看她在内外压力之下慢慢屈服,把良家拉下水,这也是特点。 邵圣喜欢有特点的女人。 “杨行密才死几年?淮南没那么容易崩溃,还没到临界点上。”邵树德说道:“只有等杨握继续倒行逆施,淮南人心不再,钱镠看到之后,才会最终死心。你现在逼他,效果未必好,他还抱有最后一丝幻想呢。” 淮南和吴越的关系是复杂的,正如当年河北诸镇与河东的关系一样。 河东老是打河北,但在大战略上,河北人还是试图以河东为屏,相拥自保。 如果淮南还能维持下去,钱镠的侥幸之心就去不掉。 更何况现在中原还没经历过五代乱世,钱镠的想法未必就与后世一样了。有的时候,你只有亲眼看到了更可怕的后果,才会幡然醒悟,改变思想。 月理朵闻言,仔细想了想,确有道理。 经过这么些时日,她敏锐地发现,中原的风气与草原是不一样的。简而言之,这里不知道怎么回事,搞出了遍地的野心家,比草原还离谱。这些武人强硬、贪婪、暴虐,在草原上都不多见,更离谱。 也是经历了这么一番,月理朵明悟了,天下之大,超出你的想象。做事情要有耐心,要因地制宜,要仔细分析,不能为了图省事而强推不合适的政策,更不能傲慢到不去了解外人,这是自己给自己挖坑。 圣人果然雄才伟略,目光能穿透层层迷雾,直指核心。 做事又举重若轻,成竹在胸,做错了也不死要面子,该改就改。 要是十六年前圣人北征契丹就好了,那时自己才十四岁,或会被部落献到宫中。 月理朵轻轻搂住了邵树德的腰,目光落在那一摞奏折上。 ****** 储慎平离开后,众人都在猜测银鞍直新一任指挥使是谁。 答桉很快就揭晓了,圣人令夏鲁奇出任左右银鞍直指挥使,统领这支已缓慢扩充到五千六百人的部队。 四月二十,宫廷院落之内甚至已经长出了点点青草。也是在这个时候,他们接到了命令,装各色物品分门别类,打包捆扎。 盈库之内的物资,花几天时间清点完毕,然后装上马车。 入冬以来抓获的造反渤海宗室、将官、大族、靺鞨首领及其家人,发往北平府修宫城。受其牵连的官员、氏族头人,罪责不重的,强行迁移至湖北道安置——这些人目前关押在城内,将由银鞍直移交给落雁军。 这一番大动作做下来,渤海顿时暗流涌动。 四月二十二日,诏置渌州,以张定保为渌州刺史,只待换防大军一至,便要正式开始编户齐民,清理部落。 渌州以渤海西京鸭绿府旧地为主,本领四州十一县,今辖神鹿(今吉林临江)、神化(今吉林长白)、慈城(原神州剑门县,今朝鲜慈城)、桓都(今吉林集安)、淇水(今朝鲜江界)、丰化(原丰州安丰县,今改名丰化)、戈武(今辽宁新宾)七县,治神鹿。 显、渌二州,都是渤海降官充任地方刺史,但军权牢牢把握在李从珂手中,他手头目前扩充到了三千人上下,都是清塞、威胜二军旧人。 降官的作用,就是当个恶人,收缴世家大族的土地、丁口、财货罢了。 渌州西与瑕州、沉州相接,东邻渤海南京南海府,北面是显州,南方则与安东府以五谷、大行二县为界。 这两个县都是新设的。五谷县即原渤海乌骨城(今辽宁凤城),大行县则为大行城(今辽宁丹东西南),分别是安东府下辖的第八、第九个县。 有人走,自然有人来。 渌州连续两年经受战乱,后来还有人叛乱,人口锐减。渤海人腾出了地方,自然由中原移民来填补。 这种事,即便邵圣离开了,也不会停止。 第五十三章 西行迎圣 窦进诚惶诚恐地来到了两仪殿。 最近有风声传出,他龙原尹的位置将保不住了,心急之下,差点一夜白头。 他是兵临城下投降的,保不住龙原尹可以理解,早就有这个心理准备了。但总得再给个别的什么官做啊! 正自忧愁间,走到了一偏殿旁,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不由地扭头望去,却见偏殿门口,两个小黄门拿着木棓,虎视眈眈,而陛下——不是,渤海国主大諲撰正与王后高氏在说话。 “终日干些粗使活计,苦了柔娘了。”大諲撰抓着高氏的手,神色凄凉。 高氏的眼圈也有些红,道:“阶下之囚罢了,陛下万勿自弃,不管多难,总可以过去的。” 大諲撰点了点头,道:“听闻邵——夏主将离渤海,我等怕是也要去国离乡,到中原过日子了,这……唉!” “陛下。”高氏紧紧握住大諲撰的手,鼓励道:“天子宽仁,前唐国君被敕封为乐安郡王。陛下好歹也是一国之主,不至于囚禁一世的,咱们夫妻早晚能团聚。” 是的,他们现在还没法团聚。 大諲撰被软禁在这个殿室内,除了一日三餐外,什么都没有。而高氏在掖庭局干活,与宫人们同吃同住,同样哪也去不了。 或许,只有去到洛阳之后,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才能夫妻团聚吧。 “怎么没完没了?”小黄门晃了晃手里的木棓,嗤笑道:“亡国之君,不死就是侥天之幸了,别不知足啊,赶紧回去。” “高氏,掖庭那边还有活计等着你呢,别磨蹭了,走吧。”另一人也说道。 大諲撰有些害怕,但还是凑到高氏耳边,低声问道:“最近没人觊觎你的……” 高氏心砰砰跳了起来,强装镇定道:“陛下,胡思乱想些什么?” 大諲撰心下稍安,道:“那就好,那就好。夏主过往……故有此担心。” 高氏的心绪已经完全平静下来,只听他说道:“圣人宽厚仁德,又怎会……” 小黄门见他们还在磨蹭,不耐烦了,从几步外走了过来,揪着大諲撰的衣袍就往里拖。 高氏轻轻叹了口气。 她对陛下撒谎了。从小到大,她撒谎的次数屈指可数,因为这是很可耻的事情。 但是,她真的没有办法。 好在圣人说话还算数。自那次后,一直没再强幸她,甚至还让人减轻了她的活计,让她更轻松一些。 闲下来之时,高氏甚至会胡思乱想,圣人说的话是不是真的?那次真的是情难自禁,爱煞她的身子了吗? “窦官人!”引路的中官停了下来,催促道:“圣人日理万机,快赶路。” “哦,好!”窦进回过神来,连连告罪。 二人一前一后,很快到了两仪殿前,静静等待召见。 还好没等多久,门下侍郎赵光逢、枢密使李唐宾等人就出了殿门远去。又一小会过后,仆固承恩走了出来,宣窦进入觐。 “窦卿安好?”邵树德居然没穿龙袍,而是一身便服,正准备出行的样子,不知道想干什么去。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臣在龙原府日夜……” “行了!行了!”邵树德摆了摆手,一脸好笑地看着他,道:“最近没睡好吧?” 窦进汗颜,不知怎么回答。 “无需不好意思。”邵树德说道:“卿是立下过功劳的,有功之臣朕又怎么可能苛待呢?朕还没那么丧心病狂,要求天下将官吃不饱穿不暖为我做事。忠于我的,皆有富贵。龙原尹你卸任掉吧。” 窦进心下稍安。圣人说了前面那番话,他就知道没有忘记他,至于去哪里做官,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有官做,家族能继续富贵下去。 嗯,估计要被派到中原了。这样也好,渤海这苦寒之地他已经待够了,正好去中原见识见识。唔,要带哪些礼物呢?官场来往,还是需要点土特产来密切关系的。 不过,留在渤海也有好处,毕竟是经营了百余年的地方了,唉,好难啊。 窦进患得患失,官迷心态表露无遗。 月理朵有些好笑地看着此人。 原来阿保机要攻灭的,竟然是这么一个腐朽的国度。 不过看样子,窦进应该会比在渤海为官时卖力。新朝任用的旧官员,普遍比他们在旧朝时更卖力甚至更有能力,到底什么原因,真的很难说了,大抵应在风气二字上吧。 “朕欲罢废怀远、安边二府,置纪州,窦卿便出任纪州刺史吧。”邵树德说道。 怀远府达、越、怀、纪等九州,安边府辖安、琼二州。 此二府是渤海国最东北方向的两个一级行政单位,大抵在乌苏里江以东、日本海以西,即后世俄罗斯滨海边疆区北部、哈巴罗夫斯克边疆区南部这一片。 别看设了十一个州,其实统治是相当不稳固的。说句难听点的话,渤海官府的命令出了县城二十里,就不一定有人听了。而县与县之间的距离也相当遥远,有的甚至间隔数百里,城池也特别小,与军镇无异,城内更没几个人。 仔细看看,颇有那么点殖民地据点的意味。 到这个地方当官,真的一不小心命就没了。靺鞨人作起乱来,官府真有能力处理? 不过窦进依然十分珍惜来之不易的官位,当下便应道:“臣谢陛下隆恩。” “先别急着谢恩。”邵树德说道:“明年朕会遣禁军入怀远府征讨不从,编户齐民,你要配合好进军,不得有误。” “臣遵旨。”窦进回道,想了想后,又忍不住谏道:“陛下,怀远、安边二府山势连绵,地形复杂。百姓其实不是很多,且凶悍难制,又穷困潦倒。编他们的户,有点……” “有点吃力不讨好对吗?”邵树德笑了笑,道:“你能提出意见,没有一味屈从,朕很高兴。不过,新朝的权威还是要宣示下的,挑几个不长眼的部落立立威,收些贡物、丁壮,再编一些户口,充实下州县。除此之外,朕可以许诺一些氏族头领世袭土官,只要他们愿意臣服即可。” “陛下英明,臣多虑了。”窦进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很感叹,圣人真的目光如炬,很明事理,在他治下,辽东短时间内乱不起来。 又说了一会有关龙原府的事情后,窦进便奉诏离开了。 但他还不能离宫,先得去中书面见一下宰相,然后与中使一起返回龙原府,宣读圣旨,交接府库。 又是一名中官带路,又行至一处偏殿附近。窦进下意识扭头望了望,还真让他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 “那不是高崇龟、高崇年兄弟么?他们怎么当上宫廷卫士了?”窦进心中惊讶,暗道。 宫廷卫士可是个好差事啊!窦进知道,龙原府的各级官吏之中,就有不少人被随驾出征的宫廷卫士替换了。 这些人允文允武,对圣人十分忠心,有的甚至出身还很不错。听闻在宫中数年,也得了圣人不少教诲,如今熬出头了,外放到地方上,担任小官小将。 这其实是一条很不错的门路啊!高善本这厮,头脑够灵活,早知道也把儿子窦枚送过来当侍卫了。 窦进又往前走了一段,转过半个连廊,突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陛下,求你放过我吧。妾是有夫之妇。”啜泣声响起,好像是——高氏! “就一次,没人知道的。”圣人的声音响起。 窦进:“……” 下意识加快脚步。 “方才看到你两个弟弟了吧?朕观他们是可造之材,正打算好好培养呢。” “反正已经有过一次了……好了,这次真是最后一次,朕保证。” 哭声稍止。 窦进满头大汗,只恨没多长出两只脚。 转过连廊之后,方才长舒一口气。再一看,引路的中官也脸色苍白,身躯似乎还有些发抖。 窦进稍稍一想就明白了,这厮带路,却撞破了圣人的隐秘之事,若被知道了,下场多半不太妙。 想到此处,加快两步上前,道:“宫监莫忧,我不是多嘴之人,有些事,会烂在肚子里一辈子。” 中官感激地笑了笑,低声道:“多谢。我叫张居翰,欠你一回人情。” 窦进笑了笑。二人一前一后,很快抵达了武德殿中书省。 ****** 五月初一,春暖花开。 随着义从军数千先锋抵达龙泉府,圣驾终于启行了。 他们沿着忽汗河南下,先抵显州最西北的灵峰县,然后向西横穿瑕州北境,抵达了仙州理所显义县,此时已经是五月二十了——日行四十余里,其实不慢了。 到了这里,可南下沉州,然后向西穿过营州,抵达临渝关。 邵树德当然不会这么走了。 二十三日,在休息了两天后,圣驾直接向西,前往三百多里外的迎圣州。 迎圣州就是原来的契丹圣地木叶山,南楼即在其附近,今领一县,即双辽县。 全州有近五万人,契丹人占到了一半,剩下的多为奚人、渤海人、汉人、鞑靼人。 五月最后一天,圣驾抵达了双辽县,在城外扎营。 说来也怪,前一天还有隐隐吹来的风沙呢,到了邵树德抵达的当日,却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迎圣州、双辽县大小官员、蕃部酋豪数百人冒着风雨,道左相迎。 鼓乐齐鸣之后,也不顾地上泥泞,悉数拜倒在地,高呼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邵树德看着玉带似的河流、如茵的绿草以及鲜艳的花朵,心胸为之一开,大笑道:“拿纸笔来,朕要做诗。” 赶路赶得腰酸背痛的陈诚惊讶地看了圣人一眼。 正在喝水的赵光逢差点呛了。 同样欣赏美景的萧蘧不小心捻断了根胡须。 秘书郎崔棁沉默许久。 还是尚宫解氏反应快,当场让人拿来笔墨纸砚。 月理朵不动声色地磨起了墨,解氏看了她一眼。 邵树德拿起毛笔,蘸了蘸墨,沉吟良久之后,开始书写:“契丹家住云沙中,耆车如水马若龙。春来草色一万里,芍药牡丹相间红。大胡牵车小胡舞,弹胡琵琶调胡女。” 写到这里稍稍歇了歇,看了看众人,写下了最后的点睛之笔:“一春浪荡不归家,自有穹庐障风雨。” 第五十四章 要安定 诗写完了,邵树德哈哈一笑,道:“有感而发。”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一时间谀词如潮。 陈诚、萧蘧二人面面相觑,尽皆苦笑。 圣人浪荡得愈发厉害了,此诗要是传回北平,皇后听了,宫中服玩不知还有几个能完好。 “迎圣州看着不错。”邵树德说道:“这才安定了年余,便是一副田园牧歌的景象了。若再给几年时间,更是难以想象。这好日子啊,还在后头呢。” 双辽县的城墙是新筑的,夯土为墙,不算高,也不厚,如果遇到正儿八经的步兵,肯定是守不住的。但在草原之上,其实很不错了。 城墙没有护城河。紧挨着城墙外围,有几十间土屋。 屋子以树枝为骨架,和以黄泥,顶上盖着茅草。外墙上开有窗户,但黑洞洞的,连个窗户纸都没有,也不知道晚上夫妻二人办事的时候,会不会被别人偷看。 但条件就这样,你还别嫌差。 能定居下来的,可比附近草原上搭帐篷,时不时搬家换草场的牧人富裕,因为他们一般是手工业者。 铁匠的火炉熊熊燃烧着,时不时传出叮叮当当的声响。精赤着上身的匠人奋力挥舞铁锤,打造着一件件兵器或农具。 打铁间隙,还有木匠刨花的声音传出。 迎圣州附近多沙埠,偶有一些榆柳林子,被沼泽、沙洲包围着。官府严格限制砍伐这些树木,每年砍伐的木材量都是有数的,因此木价腾贵。 这个市场规模,养活不了几个大匠。不过确实也没几个,竞争一点都不激烈,故他们的日子还算能过得下去,大富是不可能的,小富并不难。 邵树德还看到了织户、裁缝、鞋匠等手艺人。 略一询问,大部分都是从渤海过来的,还有一部分汉人。 织户编织亚麻布,裁缝做麻衣、皮裘,鞋匠做的也多是皮靴之类。 离此稍远的地方,甚至还有一间用驴骡拉磨的碾米作坊。碾的是黄米,也是契丹人曾经主要的粮食作物。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啊。”邵树德说道。 一个自给自足的微型经济体,自产少量糜子、豆子,大量肉奶,偶尔能捕点鱼,打打猎,这就是半游牧半定居的草原经济形态。 看得出来,他们还缺乏足够的积累。 财富是需要时间来沉淀的,而迎圣州的历史还很短,两年都不到,从上到下,现在也只是刚刚稳定下来罢了。 “陛下,再有十年时间,皇子就藩之时,迎圣州或许会大不一样。”赵光逢看着那些破破烂烂的附郭建筑,说道。 “十年可不短啊。”邵树德笑了笑,看着远处田里翠绿的麦苗,道:“或许吧,朕有耐心。” 今年双辽县种了部分小麦,取代以往的糜子,多由中原来的汉民耕作。 麦田非常平整,春雨滋润之下,麦苗绿意盎然。 麦田中间开挖了不少浅沟,连通着水渠。水渠不仅仅用来浇灌,同样可用来排水。 麦田两侧是供农人行走的田埂。田埂边缘,种满了豌豆、黑豆、绿豆、蚕豆。远远望去,长势十分喜人。 渤海人则种了些黄豆,这是他们的习惯。 黄豆收获之后,可以做甘豉,这是行军征战的必需品。豆粕也可以喂养牲畜,这同样是军中刚需。 农人啊,你只要让他的生活安定下来,他就会变着法儿创造财富。而这些财富,会变成本地的积累,供养更多的人口,改善人们的生活,甚至成为征战的资粮。 “不过,一切的基础,还是得有个稳定的环境。”邵树德摇了摇头,道:“朕就是来解决这个事的,让本地主簿、典军来见我。” ****** 午饭过后,雨势渐小。 河畔营帐之内,邵树德坐在胡床上,翻看着一应文册,随口问道:“去年阿保机入寇,迎圣州这边是个什么情形?” “回陛下,契丹入寇之后,臣得闻,便整备兵马,得四千人,严阵以待。七月十九,有贼酋耶律羽之率数千骑袭来,臣痛击之,贼人遂退。”典军司全爽回道。 “回陛下,契丹入寇,来势汹汹。臣提前将人丁、牛羊、财货向南转移。契丹野无所掠,遂退。”主簿刘去非答道。 邵树德哑然失笑。 两个人关系这么差?不但不事先对下口径,反而互相拆台? 一个说是我率军击退贼人,一个说是我提前转移了人员物资,契丹抢不到东西,于是跑了。 再一想他们二人的背景,似乎不该这么针锋相对。 因为迎圣州尚未分封出去,名义上由北衙代管,实则内部自治。主簿刘去非是幽州人,历任县典狱、帐史、县尉、县丞、县令——一直在县里打转。 这次出任主簿管理迎圣州,其实升了不少,相当于从县里跳到州里,是质的飞跃。邵树德隐约知道,他是赵光逢的人,不然即便竞争者寥寥,也没那么容易上位。 至于这个司全爽,就纯粹是内务府收拢的幽州降将了,被外放了过来,担任典军。手下千把人,有幽州降兵,有禁军老卒,有陕州院新兵,比较复杂。 “阿保机南来时,迎圣州可有人响应?”邵树德又问道。 “陛下,确有部分宵小阴附阿保机,在其攻来之时,试图说服他人跟着一起作乱。”刘去非回道:“幸而有人告密,得以断然处置。” “如何处置的?” “首恶诛除,余众数百人贬为奴婢,发往安东府为府兵部曲。”刘去非答道:“剩下的人见了,尽皆畏服。” “只有几百人作乱,听起来还不错?” “陛下!”司全爽听不下去了,抢先说道:“其实不然。作乱者确实不多,但心向朝廷的也不多,大部分人就只是作壁上观,静观成败罢了。若非前两年朝廷连番大胜,契丹人心中畏惧,这次多半就跟着一起反了,而不是犹豫不决。臣以为,这些作壁上观的人,心思不定,十分危险。刘主簿这么说,其心可诛。” 刘去非怒视着司全爽,司全爽夷然不惧,继续说道:“当年李克用父子兵败,北奔鞑靼。李友金率沙陀三部归顺唐廷。但当黄巢乱起,李克用以勤王之名回到猩代时,沙陀人又纷纷投奔过去,甚至连李友金本人都投过去了。他们毕竟是一族,内心怎么想的,实在难讲。” “你这番话也有道理。”邵树德转过头,看着月理朵,笑道:“看来奥姑的号召力还是比不得大汗。阿保机一来,七圣州遍地骚动,余庐睹姑的工夫算是白费了。月理朵,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刘去非、司全爽二人心中一惊。 这可是契丹八部正儿八经的可敦啊,圣人留此女在身边,当真是对阿保机绝大的羞辱了。就是不知道她本事怎么样,能不能如同余庐睹姑那样拉拢契丹降众的人心。 “陛下,或可召集各部酋豪狩猎,加深联系。”月理朵回道。 邵树德摇了摇头,道:“治标不治本,还有什么办法?” 月理朵沉默。 邵树德耐心地看着她,道:“一定还有办法。” 月理朵神色复杂地看着邵树德,良久之后才说道:“昔年回鹘乌介可汗寇边,唐廷将其击败,乌介受伤遁逃,后为宰相所杀。众立其弟葛捻为汗,唐廷复令黑车子室韦西攻,葛捻大败,不知所踪,或死于西逃途中。如此,回鹘不复成患矣。” “美人是说,要让契丹没有大汗?”邵树德追问道。 “是。”月理朵心下轻叹,知道圣人想听什么话,一咬牙,说道:“只有杀了阿保机,局势才能平定。” “有理。”邵树德赞道:“此策甚好,就按你说的办。不过,阿保机知我西来,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眼下先与诸位酋豪亲近亲近吧。传令,朕要潢水狩猎,各个氏族都要派人参加。” “遵命。”刘去非、司全爽二人应道。 邵树德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 “今日朕收到消息,阿保机又带着人越过大鲜卑山,攻礼圣州。”邵树德看着帐外淅淅沥沥的雨,悠然说道:“耶律辖底贪生怕死,保存实力,避而不战,让阿保机迅速南下,抢得牛羊数万。” “陛下,耶律辖底并不仅仅是贪生怕死,可能有异志。”月理朵调整好了心情,说道。 方才当着别人的面,“献策”杀死阿保机,面上没什么,但内心之中的冲击,只有她自己知道。 圣人,太会作践她们这些妇人了。 不过,说出这番话后,她内心之中却有隐隐的兴奋,仿佛打碎了什么东西一样,有种放纵的快感。 “七圣州不安定,朕又如何能放心西征?”邵树德注意到了月理朵脸上不正常的殷红,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抚慰,同时继续说道:“今年,朕要给阿保机一个深刻的教训。渤海已平,东顾无忧,阿保机还敢来,取死之道也。” “陛下,阿保机未必敢来了。”月理朵说道:“与其那般被动,不如主动出击。今渤海已平,辽东也没甚用兵的地方,陛下可委一大将统筹,即便不成,也可将阿保机赶得远远的,免得碍手碍脚。” “月理朵,你说阿保机碍手碍脚……”邵树德凑到她耳边,低声笑道:“可是因为他一个外人,却要坏我们这对鸳鸯的好事?” “陛下……”月理朵今天受的刺激有点大。 “好了,过两日去打猎,你和朕同乘一马,把孩儿也带上。”邵树德说道:“咱们一家三口好好乐呵乐呵。” “嗯。”月理朵的头埋在邵树德怀中,闷声说道。 不过——孩子?圣人将来不会把孩子封到七圣州吧?月理朵有些纠结,她其实有些不愿意。 第五十五章 服从性测试 六月初三,艳阳高照。好吧,其实天气有些热了。 邵树德钓了一上午的鱼,在月理朵过来看他时,邵圣下意识遮住了鱼篓——里面空空如也。 “一大早的就搅得人不得清净,把鱼都吓跑了。”见月理朵嘴角勾起了一道弧度,邵树德生气地扔下鱼竿,说道。 他说的是落雁军这帮龟孙子在迎圣州搅得鸡飞狗跳的事情。 这支部队是特殊的,因为他们以回鹘述律部为主体,又夹杂了大量靺鞨、女真,与契丹人根本不是一回事。 呃,严格来说,回鹘述律部与契丹迭剌部联姻了好几代人,也算半个契丹了,且契丹八部也一直把他们当做契丹人。但很显然,在契丹整体势衰的情况下,述律部又有了灵活的标准,他们认为自己是回鹘人。 纷争的起因不是很清楚,大概是迎圣州的契丹人阴阳怪气了他们几句,回鹘人受不得激,就吵了起来。这一吵不要紧,女真人看到了机会,直接抄家伙就上了,双方打作一团,然后被军官、头人们带走,一上午抓了几百人。 邵树德心中的感觉很复杂。 阿保机是征讨过女真的,还俘获了不少人。靺鞨人、女真人对契丹人的观感很差,见面打起来也可以理解。 但同时,如果双方的这种恶感持续加深下去,对于辽东的稳定不是什么好事。 当然,就目前而言,情况可控。大夏朝廷是天然的仲裁者,契丹、女真有仇怨,那就有仇怨好了,只要在合适的范围内,由朝廷裁决,甚至还有利于统治。 “陛下,各氏族头人们都到齐了。”月理朵将鱼竿捡了起来,说道。 “那就开始狩猎吧。”邵树德点了点头,举步走入营地。 “吾皇万岁!”各氏族酋豪百余人尽皆拜倒。 “起来吧。”邵树德双手虚扶,然后坐了下来,宣头人们一个个上前说话。 邵圣从来不白说话,陪他聊天的,一般都有赏赐。这不,简短的几句话,也就问问家庭情况,牛羊几何,日子过得怎么样,就能得几匹绢的赏赐。个别说话好听的,还能额外得几缗钱。 酋豪们也十分老实,礼数做得很足,拜完邵树德后,还再拜一些月理朵。 月理朵心中激动,尤其在看到一些以前对迭剌部不太友好的氏族头人,也低头哈腰的时候,更是陶醉无比。 阿保机做不到这一点,他真的做不到。 陈诚在一旁冷眼旁观。 述律平刚过三十岁,在政治上还是有些嫩了。该避嫌的时候不避嫌,唉。 圣人看样子也只是把她当个玩物,根本没为她的未来考虑过。若真喜欢这个妇人,就该时时刻刻保护起来。 他又看了看那些酋豪们,心思复杂。有人还对契丹念念不忘,即便奚人、鞑靼人也是如此。有人看样子心思活络,眼见着迎圣州无主,便想自己来当这个世袭土官——郡王是不可能了,你又不是“黄金血脉”,凭什么? 当然更多的人则持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他们在观察,看看大夏朝廷到底准不准备花大力气维护这些草原羁縻州。 草原人自有草原的风俗、习惯和生活方式,他们与中原格格不入,想要长期维持下去,只能羁縻统治。 在这一点上,汉、魏、晋、北朝乃至隋唐以来各个朝代的所作所为说明了一切。 如果大夏朝廷觉得无力控制这片土地,在一两代人后撤守入关的话,那他们的投靠又有什么意义? 阿保机可还在北边窥伺哪! 还好,圣人很快给出了坚定的回答。 “阿保机遣人散布谣言,说朕平定辽东之后,便要下江南,征讨南方诸镇,不复北顾。”接见完每一个头人后,邵树德也顾不得疲劳,振聋发聩地说道:“他低估了朕的决心,也高看了南方诸镇。” “好教大伙知晓,福州王审知已决意入朝为官,献五州之地来降。杭州钱镠亦有意入朝。南方诸镇,平定已在顷刻间。” “朕就在北方,哪也不去。辽东平定了,还有草原。中原之丁壮可为我战士,南方之钱帛可为我资粮。辽东、草原、西域,哪个敢作乱,朕就和他会会,看看是他的脑袋硬,还是朕的斧钺锋利。” “诸位原本有些想法,情有可原。但这次朕把话说明白了,若还三心二意,可就自取死路了。七圣州,朕一个都不会放弃,并且会传给子孙后代。言尽于此,尔等宜细思之。” 这话一出,现场沉默了一会。人人都在消化话里话外的意思。 不一会儿,第一个人拜倒在地,高呼道:“陛下圣明!” 有人带头,很快人人拜倒在地,高呼道:“陛下圣明!” 邵树德起身大笑,道:“这才对嘛。早年跟着朕的党项、吐蕃,很多人已经外放为官。契丹就不行吗?去岁朕在湄沱湖,尽收女真三十姓勇士入宫为侍卫。他们跟着朕,只要立了功,一样可以外放为官。” “陛下,迎圣州亦有勇士!” “儿郎们苦练技艺多年,盼圣人如星星盼日月。” “圣人往东,我等绝不敢往西。” 邵树德双手虚抬。 仿佛施了魔法一般,吵吵嚷嚷的营地立刻静了下来。 “勇士有什么本事,何不证明给朕看看?”邵树德说道。 “请陛下发令。”众人齐声应道。 邵树德让人牵来马,取来弓,翻身骑上之后,策马冲了出去。 众人慌乱不已,连忙跟上。一时间,草原上万马奔腾,喧嚣不已。 邵树德冲到草原上之后,勒马停住。 众人亦纷纷驻马。 邵树德又拈弓搭箭,瞄着远处一棵大树,射出一箭。 箭失破空而去,牢牢钉在树干上,箭羽震颤不休。 “先取回此箭者,赏绢百匹。”邵树德放下角弓,说道。 “轰!”氏族头人、勇士们一瞬间冲了出去。 不一会儿,一少年取箭而回,下马跪拜于地,双手高举羽箭,道:“鲁不古先得此箭。” “赐绢百匹。”邵树德毫不犹豫地说道。 官吏们很快拉来一辆车,车上摆着各色绢帛百匹,赏予耶律鲁不古。 “你是迭剌部的人?”邵树德问道。 “正是。”耶律鲁不古抬起头,看着邵树德,说道。 “果是少年郎,锐气十足。朕讨平契丹八部,你可有怨言?”邵树德又问道。 “草原征战,只有胜败。迭剌部输了,便是命。”耶律鲁不古说道:“只要陛下善待我的族人,一视同仁,我愿为陛下厮杀。” “好!朕欲招汝为宫廷卫士,可愿来?” “遵命。”耶律鲁不古挎弓持刀,直接站到邵树德身后。 邵树德浑然不觉,面色不变,又取出弓,转向潢水对岸,一箭飞出,道:“先至对岸者,赐绢百匹,可为朕之卫士。” “哗啦!”所有人都争先恐后策马而出,冲出了潢水。 有人涉浅滩而过,水花四溅。 有人直接趟着河床冲过去,行至中途,马蹄陷入河底淤泥。骑士大急,直接跳下,游到对岸。 不一会儿,一人最先冲到对岸,转身跪拜于地,大吼道:“解里先过河。” “赐绢百匹,擢为侍卫。”邵树德挥手道。 解里大喜,又策马渡河而回。其他人扼腕叹息,同时也有些兴奋。 这个圣人,有点对他们胃口。 作风简单粗暴,但一言九鼎。同时还是天底下最强大的王朝的皇帝,草原明珠月理朵在他身边像个小媳妇似的。 解里渡河之后,又一熘小跑,站到邵树德身后。 “诸位也不必嗟叹。”邵树德根本不回头看,又朝前方的草原射出一箭,大笑道:“今日猎获最多者,赐绢三百匹,擢为长直侍卫。” 众人大声欢呼,狂奔而出。 邵树德放下弓,回到了龙椅上。 夏鲁奇不动声色地站到他身后,挡了鲁不古、解里的位置。 两人怒目而视,与夏鲁奇推推搡搡。 邵树德又笑,道:“二位先下去找赵业,换身侍卫军服。” 二人这才停手,拜谢而去。 “恭贺陛下。”陈诚走了过来。 他常在圣人身旁,知道这叫什么“服从性测试”。 其实迎圣州大部分人是处于中立状态,也就是有些人说的“作壁上观”。但中立之人也是可以拉拢的,这需要你付出巨大的心力。 圣人其实挺不容易的。 湄沱湖畔夜宴,天寒地冻,吃起生兔干、生鹿舌面不改色,还与女真酋豪一起跳舞。 上京城之时,与渤海世家讨价还价,抛出科举分榜的香饵,又从他们内部突破,将高氏、张氏、窦氏、乌氏牢牢拉在自己一边。 到了七圣州,又得扮作豪爽的草原大汗,与他们拉关系,立威信,以稳固契丹旧地的局势。 “一春浪荡”,呵!若天底下君王都能这么浪荡,就没那么多事了。 天子,首先是军事统帅。能够为天下百姓提供一个太平安宁的环境,这个天子就已经合格了。至于治国理政,有诸位宰相就可以了。 君臣相得,说的便是这种事。 “天生劳碌命。”邵树德招手让陈诚坐下,道:“福建那边,中书派一些人过去吧。” “是。”陈诚应道:“王审知嘴上说得漂亮,但事实如何,还得再看。臣已有人选,这次便派十余人南下,将福建五州的户籍、府库查验一番,看王审知怎么做。” “他应该不是假的。”邵树德笑道:“枢密院也会有人去,核验福建军士兵额。朕已委任王审知为福州行营招讨使,令其南下攻潮州刘岩。” “陛下英明。”陈诚笑道:“王审知若愿出兵,那便是真心实意归顺。若不愿,咱们也可让他假戏真做。” “这种事,假不了。”邵树德笑道:“福建五州,已为王土矣。” 他是昨天晚上收到消息的。 威武军节度使王审知遣子入朝,奉上福建五州户口、兵籍、地图,欲入朝为官。 这种事一出,即便是假的,底下人也会信以为真。一旦开了头,就没有反悔的余地。朝廷会想办法让你弄假成真——中书、枢密院各自派出官员、军将南下,福建地方将官见主帅都降了,为将来计,还不纷纷拉关系? 王审知纵然反悔,也不可能了。大势之下的王道手段,你抵抗不了。 第五十六章 寂寞如雪 邵树德在迎圣州的统战还是相当成功的。 收了几名宫廷卫士,又有两百人编入银鞍直右厢——这支部队以女真、靺鞨、渤海、契丹为主,人数已经超过六百。 六月初六,在吃过一顿酋豪们捕钓来的全鱼宴后,邵树德离开了迎圣州,起驾西行,往保圣州的方向而去。 保圣州离此约四百里,位于后世科尔沁左翼中旗南哈拉图达村北的哈拉图达古城一带,领紫蒙一县,有四万七千余众,渤海人最多,契丹其次,奚人、乌古、汉人、鞑靼、室韦、女真各有两三千人的样子。 因为人口结构的不同,这里的农业比重要更大一些,主要是渤海人和汉人在从事种植业。而种植业规模大了,积累也就更加丰富,能养活的手工业者和商人也就越多。 六月十五当天,在邵树德抵达的时候,这里刚刚结束一场大集。 四里八乡的蕃人来州城,拿皮子、牛筋、羊毛、奶酪、蜂蜜等物事,换取各类日常生活用品。值得一提的是,如陶罐、毛衣、铁器之类的手工业品,多为本地制造。 这又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微型经济体了。 保圣州同样是北衙在代管,派驻此地的主簿名叫鲁崇矩、典军则是孙德昭。 鲁崇矩原在均州为官,后投降,兜兜转转之下,在直隶道、河南道干了好多年。业务能力不错,但因为不是嫡系,始终升不上去,于是一发狠来到了保圣州,官升两级,心里舒坦了。 孙德昭其实比鲁崇矩有前途,但身份背景也很复杂。首先,他是神策军出身,政治不太正确,但他及时改换门庭,态度很好,削弱了部分负面影响。其次,他是盐州人,出身相当正,有加分。所以,综合来看,此时虽然在保圣州,将来可能还会有另一番造化,如果他能得到上面人注意的话。 但这次的机会他没把握住。 圣人没有在保圣州停留多久,与酋豪们“团建”一番,收了百余勇士后,便拍拍屁股走了,继续向西,前往西南方的捧圣州。 孙德昭甚至没能成功和圣人说上几句话…… 没招了。他实在太想进步,思来想去,只能靠建立军功往上爬了,这个机会倒是有的。 因为纪州刚刚传来消息,怀福、富寿二县发生叛乱,可能会在七圣州东面的两三个州征发兵马前去助剿——纪州辖怀福、乳水、安边、富寿四县,治怀福。 至于朝廷明明派了禁军前往渤海旧地,为何还要调拨七圣州的丁壮,这就有意思了。 孙德昭隐隐有所猜测:让契丹做恶人,镇压女真。 反之,一旦契丹发生叛乱,靺鞨、女真部落会不会被征发西行镇压呢?可能性很大。 果然,圣人做下这么大的事,心都是黑的。 如果这种互相平叛的事情经常发生,靺鞨、女真渔猎族群,与西面草原上的游牧族群之间的裂隙,就会大到难以想象的程度,甚至永远无法解开。 或许,这就是朝廷的目的吧。 ****** 六月十九,圣驾西巡,朝捧圣州而去。 走了半日,途经河岸之时,车队停下来休息。 军士们立刻散开,牧马的牧马,警戒的警戒——虽然前后左右都是大军,他们处于最内圈,应该是安全的,但圣驾在此,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大諲撰坐在一辆马车上,不停地干咽着唾沫。 天气有点炎热,马车又是粮车改装的,根本没有遮阴的地方,被炙烤得有点头昏脑涨。 河边有军士在牧马。 宫人们也抓紧时间浣洗衣物、取水做饭。 还有人辛勤地挤着牛奶,挤完奶后,又调了一些蜂蜜水,提在手中,朝前方赶去。 对!对!我就需要那个! 大諲撰这几天看得多了,也知道大军沿途会向遇到的牧人采买一些物资,比如干酪、蜂蜜、野菜、果子、牛羊、鱼蟹之类。 东西比较新鲜,不过主要供圣人、百官享用,他这种阶下之囚是没有的。一块干酪、一个醋饼、一勺甘豉就差不多了,要想喝酒吃肉,那得等圣人下令大酺——即便到了那时候,他能喝碗飘着点油沫的汤都算不错了。 上一次吃肉,还是在迎圣州呢,唉。 而既然弄不到甘甜的蜜水,大諲撰只好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 他思考了这些时日以来的见闻,只有一个感慨:这些契丹人也太顺服了吧? 邵贼明明侵占了你们的家园,杀戮了你们的亲人,掠走了你们的牛羊,甚至连草原上的明珠月理朵,也被他霸占了,你们怎么就不反抗? 迎圣州那次大型“服从性测试”现场,作为“观礼嘉宾”,大諲撰也看了。 看完之后只有一个感觉:绝望。 邵贼他太会玩了,看着就不像一个中原天子,而是粗豪的胡部大汗。而且他的胆子是真的大啊,两个契丹人全副武装站在他身后,没有回头看,面不改色,继续与人谈笑。这份胸襟与胆略,大諲撰自问不敢。 偏偏无论契丹人还是女真人,都吃这一套。 你们都被邵贼骗了! 其实他心中很害怕。他有那么大的江山,那么多的女人,享用不尽的富贵,他十分害怕你们背后给他一刀,他真的是在强装镇定。 可惜没人听得见大諲撰内心的呐喊,他也不敢站起来指责邵贼邀买人心,他就只能怯懦地坐在那里,暗暗盼望契丹人昏了头,真给邵贼来一刀,只可惜到最后什么都没发生,让他失望不已。 迎圣州、保圣州军民,已经失去了胆魄,没了野性,早晚被邵贼吃得死死的!大諲撰恨恨地拍了一下车厢板,早知道契丹这么弱,当初就该发大兵剿灭他们。 乌炤度、大澍贤等贼臣,真的没杀错!一个开口闭口“议和”,一个终日打败仗,临了后还劝自己不要轻举妄动,国事就是被这些人败坏的! 先王也太惯着他们了,都看不清这些人的真面目吗? 可恨啊!大諲撰又拍了一下车厢板。自己二十岁才得继位,太晚了啊,若父亲早……几年,何至于此! “拍什么拍!”中官拿木棓敲了敲车厢板,抖落了一层沙子,怒道:“再不安分,把你底下敲碎,反正……” “住口!”另外一名中官咳嗽了下,问道:“你坐立不安,到底何事?” 大諲撰先被吓了一跳,不过在看到后面这人比较好说话后,又壮着胆子问道:“也没甚大事。我只想问下,都快到午饭的点了,怎还未开饭?若有迟延,能不能给我拿点蜜水过来?渴也渴死了。” 两名中官对视一眼,轻声嗤笑。 “快了。”后面那位中官说道:“过会你婆娘自会把饭食送来,急什么?” 大諲撰心下稍安。 ****** 宽大的马车之上,高氏紧皱着眉头,躺在锦塌之上。 她的一只手塞在嘴里,丝毫不敢拿开。 右手则胡乱遮挡着,但破绽百出。防左则袭右,防右则袭左,防到最后,什么都没防住,只能无奈着抓住男人的小臂,状似向外推却。 但时间久了,很难说得清那手到底是在向外推,还是把男人的手向里扯,或许连她自己都弄不清了吧。 “朕没有骗你。”男人说道:“那是龙泉府的最后一次。柔娘你仔细想想,后来朕有没有食言?” 高氏偏过头去,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她不是气圣人,都是阶下囚了,早该有这个思想准备。 她气的是自己,方才圣人有句话刺激到她了,确实有些地方比眼泪流得还多。 “你看你,朕的手都挣不脱了,柔娘你抓得好紧。”男人轻笑道。 高氏脸一红,像抓到了通红的烙铁一样,赶忙撒开。 男人的手换了一个位置。 高氏的右手伸了伸,又无力地放下。 偌大的马车轻轻摇晃着。宫人们熟视无睹地走来走去,忙着各自的事情,没有任何人往车上多看一眼。 良久之后,车停止了摇晃。 解氏叹了一口气,圣人真是不怜惜。高氏柔柔弱弱的身子,怎么经得起这般狂风暴雨。 不一会儿,高氏衣衫整齐地从车里走了出来,俏脸有些红润。 她提起食盒,慢腾腾地走了。 里面是蒸鱼、蜂蜜水和新做的黄米凉糕,马上要带给她的夫君。 邵树德也下了马车,满足地吁了口气。纯洁善良的小白兔,带给他的是极致的精神享受。 他让人搬来了龙椅、桌桉,就地办公。 宫人们竖起了伞盖,双胞胎少女执扇于后。 “夏天,移民的好季节啊。”邵树德翻看着奏疏。 江西、黔中、剑南三道有大量百姓被发往辽东道,基本都是作乱军士或死不投降的将官家属。 邵树德对这些抗拒他权威的人从来都不留情。一步退步步退,就要让人知道对抗王师是什么下场。 三道叛乱百姓加起来,差不多有四五万户了。除了黔中道的多为牂柯蛮,蜀中有部分蛮獠后,其他的都是汉人。 原则上来说,他们将被尽可能安置到鄚、蒙、郿等北疆边郡——甚至是纪州。 去年渤海亡得太快,粮食收获没受到影响。但大军屯驻了一年,消耗也不小,此时有余裕,但不会很多。 今年移民个五六千户顶天了,明年倒可以适当多一些。 反正不急,这是长期国策,贵在持之以恒。 看完这份,邵树德又掀开了岭南西道叶广略发来的奏疏。 这是谢表。 叶广略刚刚被任命为邕州行营招讨使,率军自西向东,攻广州刘隐。 安南那边,储慎仪被任命为交州行营招讨使,征发境内蛮獠,挥师北上,攻刘隐。 宁远军节度使邵得胜刚刚平定内乱,又被任命为容州行营招讨使,率军东进,攻刘隐。 四路大军伐广州,不管结果如何,至少声势很吓人了。 而且,用的还不是朝廷的钱,而是地方藩镇自筹钱粮,自募兵马。 其实本来可以有五路大军的,但江西兵已经被邵树德下令解散了——这道命令有些仓促,也对地方治安造成了一定的影响,保宁军刚刚抵达,正在四处清剿贼匪,稳定秩序。 不过四路大军,合计五万余人,如果算上临时征发的土团乡夫,规模更甚,够刘隐喝一壶了。 一个运气不好,他这次就要嗝屁。 这天下打得—— 邵树德有点怀念当初与朱全忠血战拉锯的感觉了。 那是他较早遇到的敌人,也是他最强大的敌人。从此往后,再也没有人能给他造成如此巨大的压力。 接下来敌人不多了,还未必能接得住他一拳,有点寂寞啊。 “让礼圣、奉圣、忠圣三州及永安宫官员、酋豪来捧圣州觐见,朕就不一一去了。”邵树德搁下毛笔,吩咐道。 第五十七章 付出 六月二十八日,捧圣州龙化县,大军屯戍远近,威势惊人。 捧圣州原为阿保机设立的龙化州,其实发展得不咋样,因为他把重心放在月理朵的紫蒙县以及条件更好的辽河流域了。 以医巫闾山一带为例,阿保机居然种下了大量桑树,开辟了许多亚麻田,准备大干快上柞绸和白麻布。 老实说,作为一个胡人领袖,阿保机能想到这么搞,也是有点水平的。再联想到从他祖辈、父辈开始,就学习筑城、冶铁、种糜子、制作陶器等等,连续三代出高水平的领袖,也是到了契丹该兴起的节点了——契丹八部、六部奚几乎同时脱离回鹘奴役,初始实力也差不多,奚人的草场还更好、更温暖,最后契丹打败奚人奴役之,不是没有原因的。 但就当契丹这只雄鸡迎来了朝阳,准备引吭高歌的时候,就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扼住了脖子,鸣也打不起来了。 邵圣干的都是上升期的政权,杀的都是创业人杰,这可比欺负二代、三代甚至是末期的小朋友们含金量高多了——呃,渤海大氏除外。 捧圣州现在有四万多人,契丹人最多,但也没过半,奚人、霫人、乌古人、鞑靼人、室韦人、渤海人奴隶不少。 契丹攻灭的部族是很多的。 光折在阿保机手里的就有契丹别部越兀、比沙狘、于厥等,他们被阿保机攻灭,并入契丹八部。 乌古、六部奚、霫人遭受重创,被迫臣服,变成了契丹的奴部。 又征讨大黄室韦、小黄室韦,迫降之,成为附庸。 又屡破渤海,大掠而还,甚至连女真诸部都被他打败过,俘获了不少人丁财货。 这是标标准准的草原大汗的崛起路数,势头非常勐。 若非历史上他昏了头,非要南下幽州,三次会战被后唐杀得惨败,损失了太多开国精锐,以至于连西部草原都有心无力的话,辽国又何必与北宋菜鸡互啄。 不过,杂七杂八的部落,管理起来也挺费劲,光一个语言就难倒不少人。 还好,辽东一直有种通用语,即幽州官话掺杂了胡人词汇的变种:汉儿语。久而久之,各族百姓自发选择了这么一种语言作为日常交流工具,初步解决了问题。 “去年时间太短,朕不论。今年正旦之前,各部酋豪都要去捧圣郡王府问安。”行走在田间小路上,邵树德说道。 “陛下,酋豪们是去北平还是洛阳?”捧圣郡王傅李巨川问道。 李巨川,陇右人,曾为韩建幕僚,后在汝州任职,由韩建举荐担任王傅。 捧圣州是有主的,即捧圣郡王邵敬同世袭捧圣州都督。此子今年四岁,母余庐睹姑,目前还在北平,由皇后折氏代为抚养。 北平府当然已经建起了捧圣郡王府,但郡王年幼,并未住过去,这间房子甚至被暂借给了六部官员居住。酋豪们面见郡王,其实是要进宫才行了。 “今年在北平,明年就要到洛阳了。”邵树德说道:“捧圣州往北平,数十里一驿,快马加鞭之下,旬日内必可抵达。今后永为定例,不得偷懒。” “是。”李巨川应道。 作为王傅,他现在是整个捧圣州实际上的最高长官,万事皆可做主。 捧圣州典军马景跟在二人身后,亦步亦趋。 马景是河南人,汴军出身,颇为勇武。梁军整体投降之后,马景辗转于铁林军、武威军,立下了不少功劳。有这种军中骁将坐镇,即便只有千余兵,捧圣州还是安稳的——圣驾转过一圈后,就更安稳了。 “捧圣州可还缺什么?”邵树德走到一条水渠边,找了个阴凉处坐下,听着潺潺流水,看着郁郁葱葱的麦田,倒是十分惬意。 草原上的城池,都建在河流旁边。因此,城池周边就是上好的农业地带,因为有水源灌既农田。再远一点,沙埠、沼泽以及稀疏的树林点缀在草原上,一般而言就放牧了,七圣州基本都是这个模式。 麦田周围开辟了一些果园,阿保机时代遗留下来的产物,夏人接手后,打理得更好,邵树德刚才就尝了一些李子,味道非常不错。 果园还有另外一个用处,那就是遮挡秋冬的狂风。 辽泽并不缺水,但还是有许多沙埠,一旦被大风扬起来,非常影响农业生产。 另外,七圣州北部的山脉之中存在着很多豁口,深秋之后,北风大起,如果没有树林遮挡,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有肥力的土壤也会被吹走,同样影响农业生产。 阿保机还是有点门道的,虽然他很可能只是误打误撞。 “陛下,什么都缺。”圣人都这么说了,李巨川岂能不抓住机会,立刻说道:“经学生很缺,无法教化百姓。各色工匠也不够,想打制点什么器具都很麻烦。将来郡王就藩之后,王府这缺那缺的,委实不好看。” “这个……”邵树德说道:“李卿列个条陈上来,朕督促中书办理。” 邵树德还是很爱自己的孩儿们的,涉及到这事,他立刻重视了,一口答应。 随后,他又问道:“李卿家人在陇右?关西?还是洛阳?” “陛下,臣家数十口人,皆在捧圣州。”李巨川答道。 “陛下,臣家十余口人,也在县里。”没人问马景,但他还是凑上来说道。 邵树德动容,道:“朕过迎圣州、保圣州,很多官员都没把家搬过来。只在这边弄了个宅子,请了些仆婢,再纳一二胡女聊解苦闷。观其作为,都没打算于此久留。李卿、马卿扎根于此,甚好,甚好。” 为了辅左自己儿子,举家搬过来,这份情义相当不错了。 “捧圣州亦是王土,在哪安家不都一样么?”李巨川笑道:“如今很多华夏正州,在古时候多半还是羁縻地,若无先辈披荆斩棘,筚路蓝缕,羁縻地永远成不了正州。臣是捧圣郡王傅,如果臣都不做出榜样,王府僚属、军将们又怎肯在此安家?” 邵树德闻言连连叹息。就本心而言,谁不愿意住热闹繁华的大城市呢?边塞苦寒之地,安全都是个问题,生活更谈不上便利。 生病了,能请到好郎中吗? 子女教育,有好的老师吗? 想看些书,到哪里去买? 出了门,街道可一眼望到头,入目所及,永远是那几家店铺,货物都不带变的,永远是那些人,一代代子承父业,生活仿佛凝滞了一般。 他知道,很多人其实是把七圣州当做升官的跳板,打算把握住这个缺乏竞争、升官较快的捷径,先把品级问题解决了,然后再想办法调回内地。 像李巨川这种人,还是太少了。 当然,他们也得到了收获。至少邵树德记住他们了,将来一定会有这样那样的好处,这是难以估量的。 另外,李巨川、马景的家族,定然也会成为捧圣州的土豪,这是必然的。几代人经营下来,就是一个边地豪强了。 麟州折氏、杨氏,就是这样的边地豪强。杨氏原本还是书香世家,现在允文允武,文武两方面都有人才,已经是新朝的顶级豪门之一。 有得必有失,说的便是这般事了。 “卿等之心,朕明矣。”邵树德说道:“若有知交好友,愿来捧圣州的,可一并唤来,朕记得你们的付出。” 李巨川、马景二人拜谢。 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圣人说记得你们,将来要给好处,那就大大方方收下。 唐人并不讳言利益,夏人同样如此。 ****** 七月初二,礼圣、奉圣、忠圣三州官员、酋豪及永安宫宫监、万户、千户们纷纷抵达。 邵树德没有与他们多废话,直接阅兵、狩猎、饮宴三件套走起。 阅兵是为了宣示军威,这是草原人最能听得懂的语言。 从渤海班师,没有走营州,而是横穿七圣州,本来就是听闻当地民心浮动,过来压阵的。阅兵是最直观的了,往往能消灭很多不该有的小心思。 狩猎可以考校酋豪们带来的随从、子弟的本领。 既然要收其勇士,那么自然要好好考校了,宫廷卫士、银鞍直也不是什么垃圾都收,至少水平要过得去吧。 饮宴则是增进感情的阶段。 完成了前面两部分之后,酋豪们一方面受到震慑,野心收敛了起来,一方面有亲族子弟跟着圣人走了,有利益牵绊,最后再直接增进和他们本人的关系,往往能事半功倍。 不要小看个人间的情谊。 在中古时代,首领的个人意志是非常重要的因素,有时候能抵消部分利益冲突。 乾隆征新疆,打缅甸、大小金川,从国家角度而言亏出血,朝野内外反对声浪几乎直冲天际。但他就是凭借个人意志强行推动了,和缅甸的仗打得并不好,甚至可以说难看,与战败也差不多了,但就是不怕亏损,就以个人意志强行推动,花费九百多万两白银,战死病死诸多大将高官,最后让缅甸刚刚吞并的暹罗复国,割让了西双版纳等地区,强行打断了这个东南亚小霸苦修无数年等来的上升国运。 邵树德与蕃人酋豪们的情谊,还是维持得相当不错的。他在各个部落间,也流传着各种正面光辉形象,这种形象还能遗泽子孙后代,至少两代人不成问题。 继任国君,如果能继续他的工作并深入下去,大夏北部边患将小到一个可有可无的程度。甚至可以反过来利用他们的人力物力,在其他方向上开拓进取。 乾隆能调集两千索伦兵、一千锡伯兵、一千卫拉特蒙古骑兵去打缅甸。 李世民甚至能从印度河流域摇来人,万里迢迢去打高句丽。 这都是很好的例子。将来征西域,邵树德还能用得到契丹人、女真人甚至是渤海人。 宴散之后,邵树德又得到消息:飞龙军北上,寻得一处霫人牧地,斩首两千余级,俘一万五千人、牛羊马驼十余万。 阿保机闻讯,仓皇退走,耶律辖底象征性追了一番便退兵了。 邵树德让梁汉颙抓住机会,痛打落水狗,争取敲掉阿保机更多的附庸势力。 至于其他的,他也懒得管了。 渤海旧地、七圣州先休养生息一番,如果阿保机还持续骚扰,早晚会露出破绽,将来再给他来个犁庭扫穴。几次下来,得不到好处的附庸部落便会离其而去,势力不攻自解——如果他知机,这会便该逃了。 七月初五,圣驾离开捧圣州,花了十天时间,抵达了护圣州西密县,也是七圣州之中,唯一一个没有奉诏觐见的藩王封地。因为邵树德要亲自来见一见他的孩子,已经就藩的奉圣郡王邵端奉——他也是大夏至今唯一一个实封且之藩的藩王了。 分封子孙,他原本是有些抵触的,甚至至今还有些想法。 此番护圣州之行的观感,将直接决定未来的决策:到底是加速还是后退。 第五十八章 就这样吧 “你来护圣州也有年余了,有什么感悟?”七月十六日,父子二人进山打猎,休息途中,邵树德坐在山坡上,俯瞰着山下一望无际的原野,问道。 “感悟很多,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十三岁的邵端奉还是个少年,他的感悟就是这里好无聊,好穷,景致好单调,无时无刻不想回洛阳——至不济,北平和长安也行啊。 “阿爷换个说法,你觉得在这里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邵树德问道。 从这里可以远远看到西密县城。 城内只有五百户人家,城墙外缘大概有七八百户。此刻已近午时,炊烟鸟鸟升起,家家户户都在做饭。 真的很穷吗?看你从什么角度看了。 对普通人而言,日用品肯定是短缺的。即便能买到,质量未必好,价格还贵。 对有钱人而言,稍微进阶点的商品也享用不了。不是没钱,是真的缺货。比如蜀中名茶蒙顶,长安、洛阳、北平可以喝到,甚至华州、汴州、陕州、太原、郓州等地都能买到。护圣州?做梦去吧。 对豪强而言,缺乏可以交往的权势门第,没法为家族积累人脉,也就得不到进步。 当然,这种情况不仅仅在于护圣州,任何一个小地方都有,只不过这里特别严重而已。 但从另一个角度而言,这里人均资源丰富,甚至可以称得上富裕。 一个违反常识的认知就是,野人的蛋白质摄入量,往往比农耕地区的普通人丰富。他们是标准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优胜劣汰,不够强壮的人便捕获不到猎物,那就去死好了。一代代筛选下来,体格往往很强壮。 护圣州人少,但地域面积广阔。虽然多是长满了牧草的荒地,看似不如庄稼地,但架不住人少地多,生活往往还过得去。 看到家家户户的炊烟,邵树德也饿了,夏鲁奇不会伺候人,他只会打打杀杀,但种彦友眼疾手快,马上把烤好的鹿肉端了上来。 邵端奉动作也很快,立刻替父亲切肉,嘴里说道:“最重要的便是笼络人心了。” 邵树德满意地点了点头,问道:“这是你悟出来的,还是别人教的?” “儿自己有这个想法,不过不知道该怎么办。王傅便让各个氏族头人挑选了一些嫡脉子弟送过来,与儿年龄相彷。”邵端奉说道:“王傅上午教我们诗书经典,下午西方典军便让我们一起习练武艺,有时候会打马球、钓鱼、狩猎。” 王傅就是张策了,进士出身,还是很有水平的。 典军西方邺,其实很年轻,濮州州军指挥使西方再遇之子,征契丹时立过功。 “法子不错。”邵树德笑道:“就是那些人么?” 他指了指不远处肃立着的十几个少年郎。 “就是他们。”邵端奉兴奋地说道:“儿在他们中间学问最好,武艺也不差。” “他们行事可有章法、分寸?” “儿都嫌他们太恭敬了。” “草原好贵种,你是朕的种,他们焉能不敬畏?”邵树德哈哈一笑,从儿子手里接过切好的鹿肉,又问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笼络人心的法子?” “王傅说,婚姻大事,还得父亲做主。正妃只能来自中原,但孺人、王媵却大可不必。如果阿爷允准,可择两三氏族头领之女,纳入王府,以示亲近。”邵端奉回道。 “张策考虑得其实很周全了。”邵树德叹道。 八郎的婚姻,他已经物色好了,西河宋氏之女,是宰相宋乐的族人。 西河宋氏这些年的发展十分迅勐,除在河东的本家外,夏州、灵州、洛阳也有分支——基本是追随着邵树德起家的脚步了。 与邵氏联姻的这家没人当高官,但胜在有钱。对于能提高自家地位这种事,人家当然是欣喜若狂,许诺会给出大笔嫁妆。 老实说,邵树德都打算让人家先把陪嫁的东西送过来了:书籍、种子、农具、耕牛等,此外还会招募大批工匠、护院、音声人北上,宋氏子弟有志于仕途的,也会前往,林林总总可能有数百人之多,完全可以让护圣州的经济水平上一个新台阶——在卖儿子、卖女儿这件事上,邵树德还是很有心得的。 “阿爷已经给你说好婚事了。中书宋侍郎的族侄女,过几年就成婚。”邵树德没好意思提嫁妆的事情,转而说道:“本地酋豪当然也要笼络,但你要有分寸,在大妇嫁来之前,克制一下,别扫了宋侍郎的面子。” “你的这群小跟班,让他们过来吧,朕瞧一瞧。”邵树德吃下一块鹿肉,说道。 十几个少年很快被叫了过来,他们拜倒在地,齐声道:“吾皇万岁!” “起来吧。赐坐,赐食。”邵树德吩咐道。 银鞍直武士拿来了许多蒲团,又搬来一头烤得差不多的野猪,让众人分食——简单粗暴的军中作风。 “都是大好的少年郎啊。”邵树德看着毕恭毕敬的酋豪子弟们,突然感慨了起来。 时间是世上最无情之物。 人的细胞只能分裂六十余次,时至则行。 他也年轻过,感受过身体里充满着磅礴力量的时候,但这股力量已经渐渐离他远去。 眼前这些少年,他自信单挑可以轻易杀死其中任何一人,但那靠的是千锤百炼的技巧和丰富的打斗经验,不是靠力量碾压。 终究是老了。 “无需拘束。”看少年内有些拘谨,邵树德笑了笑,吩咐随从拿来酒,给每个人斟上。 少年们再不通人情世故,这会也知道起身谢恩。 “都坐下。你们将来都要继承各自的家业,护卫我儿,朕敬你们一杯。”邵树德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众人慌忙饮尽杯中酒,同时面面相觑。 他们中有的人确实是家族继承人,有的则不是。圣人这话,难道…… 夏鲁奇站在邵树德身后,接过了切肉的工作。他还有闲心看一眼这些少年们,哈哈,还在懵懵懂懂,圣人说你可以继承家业,那就一定可以,你们的爹还敢不从? 护圣郡王与这些少年一起学习、一起长大,这份情谊自然不一般。 少年们继承家业之后,便是新的氏族首领,有他们的支持,护圣州大概率是可以稳定下来的。 至于后面几代如何,谁知道呢! 护圣州五万人上下,老幼男丁最多一万五千,适合上阵打仗的不会超过万人。况且七圣州都已经划定好了州界,不允许随意越境放牧、耕田,不允许兵戎相见,遇到难以解决的矛盾则由北衙裁决,因此他们也无需有多么庞大的军队。 安心生活就好了,沉州院会定期来招募新兵,那时就可以到京城去过好日子。 非常好的解决方案,对各方都好。 ****** 在山中转悠了两三天后,邵树德又在护圣州的耕地、草场上转了转。 期间还遇到了一批来自蜀中、江西的移民过境,两千户左右的样子。 其实条件还不错了,至少马车的数量是足够的,体弱的老人、妇孺可以坐在上面,缓过来后继续赶路。 见到邵树德的黄伞盖时,众人尽皆跪下。 邵树德知道,这些人对他是有怨恨的。但哪朝哪代的移民,对朝廷、对皇帝没怨恨呢?明朝那会,甚至还要把人绑起来赶路,不然百姓愿意? 怨恨就怨恨吧。一代人过后,就什么都烟消云散了。 在打听到这些人是百姓后,邵树德下令分发了一批干酪、肉脯、粮豆给他们,以便在路上的日子没那么难过。 七月二十日,邵树德告别了护圣州,启程南下。 几位宰相见圣人心事重重,互相对视了几眼,最终还是陈诚上前,道:“陛下,护圣州百姓安定、牛羊被野,护圣郡王又明事理,知人善用,北边定矣。” 邵树德微微点了点头,没说话。 他知道,宰相们根本不在乎这些“苦寒之地”、“不毛之地”。如果你分封富庶的河北、河南,他们就要跳脚了。 见邵树德不说话,赵光逢揣摩圣意,又上前道:“臣为陛下贺。前唐功业盖世,但也没掌控七圣州这片土地。国朝得之,分封诸王,如此稳定个数十年,边患从此消解,陛下对中原百姓的恩德,那是数都数不清了。” 邵树德又笑了笑,情绪稍微好了点。 作为半个现代人,他天然对各种分封持抵触态度。其实不光现代人了,发展到唐代那会,也很抵触。 贞观年间,李世民封建诸王,为群臣所阻。 其实他有这个念头不是一天两天了,之前就被大臣们怼过,后来退了一步,改封“刺史”和“都督”。 以荆王李元景为例,可世袭荆州刺史,同时世袭荆州都督,军政一把抓。 老实说,和司马炎的分封诸王有本质区别吗?没有。 他俩其实共同面对一个问题,外戚和门阀的威胁,所以用了此招。 司马炎的效果很不好,李世民的政策后来也被废除了。 “若有人作乱,则何如?”邵树德突然问道。 “陛下,草原有草原的风俗。七圣州诸王,一家也就能拉出万余兵,实力低微。”赵光逢说道:“此本为契丹、奚人牧地,你不占,自有他人去占。与其这般,不如朝廷占了。陛下若心忧,可让北衙管严一点,再定期抽其精壮入朝,则再无反抗之力。” 邵树德点了点头。 他在世,无人敢反。 将来若传位给老二,以他目前的表现,政事上或许玩不过宰相,但兵事却十分熟稔,也得到了一批武夫的效忠与爱戴。七圣州那点实力,大概率不够他打的。 再往后的话,艹,那就管不了了——拥有大义名分和整个中原的天子,如果还玩不过零散的七圣州藩王,那可就说不过去了。 退一万步讲,即便真玩不过,藩王入京后,还得去宗庙祭拜祖宗,也少不了自己那顿猪头肉。 那就——这样吧。 第五十九章 回归 七月三十,邵树德抵达了长夏宫。 正是草原上一年中最好的时节,邵树德下令侍卫亲军成员尽数集结。 长夏宫有四万九千余人,基本全以放牧为生,极限征兵之下,可出一万五千人左右。但经常训练的,其实也就万把人,其中能打的,不过三五千上下。 五千能打的走了三千,跟梁汉颙北上踢阿保机的屁股去了,剩下的集结了七千上下。邵树德亲手给每个百户发下军票,年底之前内务府会运一批毛布过来,每人凭票领取两匹。 是的,诸宫奴部又划归内务府管了。 事实上邵树德一直在想要不要单独成立个机构,专门管理奴部。 这个机构的一大要素就是不能与中书有太多瓜葛。就像六部直接向宰相们负责,而不向皇帝负责一样,诸宫奴部直接向皇帝负责,宰相、枢密使们管不着——事实上这几年,邵树德还是狠狠处理过几个有意无意越界,在公事外与诸宫奴部的宫监、万户、千户们拉私人关系的官员的。 诸宫奴部,是邵氏一家一姓的私人部曲,不是大夏的部曲。谁敢突破这条红线,他杀起人来毫不手软。 “长春宫部属,还是要多上阵,多见血。”邵树德说道:“每年轮换一部分人出征,我看挺好的。” 列阵的这批人,就卖相来说,还能凑合。 这是以他这个久经沙场的老武夫的眼光来看。如果承平百年,这批人或许可以称为精兵,不得不说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相对艰苦的环境、合格的训练,以及时不时的战争经验,都能将一支军队堕落的时间大大往后顺延。 侍卫亲军这些年屡屡征召,军额一般在两万左右,打完仗就解散。不说每役必与,至少也参加了一半以上的战斗。尤其是当年与朱全忠的惨烈搏杀,侍卫亲军也是狠狠感受过战场的残酷的。 他们虽然谈不上强兵,但也不是一触即溃的弱旅。 在他百年以后,诸宫奴部是要在君王之间一代代传下去的。未来如果草原有动乱,诸宫奴部就是良好的镇压利器,朝廷或许可以省不少钱了。 当然,君王也不亏,他的私人直属部队的战斗力还能维持下去,对于稳固权势还是有大用的。 皇帝,可以在政事上玩不过文官,但一定要掌握可以掀桌子的武力。不然的话,即便皇帝心血来潮,想推行什么改革给王朝续命,也是干不下去的。 “陛下,前番攻伐契丹、渤海,儿郎们立下诸多功劳,得了赏赐。而今还在问,何时再有征战机会?”长春宫监邵知礼说道:“特别是今年新来的,个个嗷嗷直叫。” 诸宫奴部的人员偶尔也是会增加的。 前唐大顺三年(892),因为俘获了六千余汴军,邵树德下令拣选一千精锐,编入侍卫亲军——在此之前,侍卫亲军只有四千人。 也是在那一年,折宗本打赢了小江口之战,房州刺史孙典举州而降,邵树德又下令从降兵中挑挑拣拣,得精锐一千,编入侍卫亲军。 这些人已经在草原上娶妻生子,多生活在榆林宫、沃阳宫两地。 随后十六年,这样的补充时断时续,但并没有停止。因为邵树德觉得“原始版本”的侍卫亲军战斗力有点辣眼睛,汴、郓、兖、徐、青、许六镇,陆陆续续有降人补充进洪源宫、仙游宫、榆林宫、沃阳宫。 可以说,没有这些武夫的加入,侍卫亲军的战斗力不会提升那么快。 而他们也没什么不满意的。作为“外聘精英”,过去了有妻子(可能还会附赠孩子)、有帐篷、有牛羊,还有少许钱财,说得过去了,没有造反的理由。 今年长夏宫也迎来了两千人,多为江西八州那吓死人的“十几万大军”中挑选中的精锐。 “别光想着打仗。”邵树德笑道:“学堂建起来了吗?朕不用儿郎们能考上进士,但粗通文墨则是必需的,将来外放当官,结果连字都不认识,像话吗?” “陛下,已建起两所学堂,这会各有二十多个孩童在读书。”邵知礼说道:“多是万户、千户、百户家的孩子。” 邵树德轻轻颔首。 这是必然的。首先,普通牧民没那个眼光把孩子送过去上学,家里条件也不允许,毕竟孩子也是一个劳动力,不如好好练习骑术和箭术,将来卖命博取富贵。 其次,即便争也争不过。上学要钱的,你有吗? 封建社会关系,其残酷处便在此间了。更别说诸宫奴部还不是纯粹的封建社会,奴隶制残余很多,更不可能了。 邵树德又最后看了一眼仍在风中肃立的侍卫亲军丁壮们。 还没到时间,等到身体感觉不行的时候再交给储君。 其实仔细想想,这辈子他干成的事情还是很多的,也为后世做了很多准备,但也埋下了不少隐患,因为世事并无绝对。 只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了,一个人不可能包办一切,世上也不存在可万世不变的法度。 后人的智慧很重要,他只能打下基础。 邵树德准备在八月初三离开长夏宫。 临行前一天得到消息,南衙枢密副使杨悦薨于北平府私第,春秋七十有一。 家人按照杨悦生前遗愿,归葬灵夏榆多勒城,折皇后下诏辍朝三日,以示哀悼。 老人一个个都走了。 邵树德突然感觉有些空虚。 他还记得当年紧锣密鼓征讨拓跋思恭的时候,杨悦自榆多勒城南下入夏州,询问邵树德之志。得到满意的答复后,率四千多步骑归附,为击破拓跋党项立下了汗马功劳。 四千多兵马,在如今的邵树德眼里不值一提。但在二十七八年前的那会,可是一股左右战局的关键力量。 老杨走了…… 邵树德坐在龙椅上,神情惆怅。 诸葛爽、李劭、丘维道、王遇、李详、李克用、折宗本、杨悦……一个个都走了。 前些年,李孝昌、东方逵等人也陆续走了。 “来人!”邵树德有些无力地喊道。 “陛下。”仆固承恩上前。 “遍访关西老人,李孝昌、东方逵、李元礼、程宗楚、朱玫等人的子弟优加抚慰,若有实绩,可多加拔擢。”邵树德说道:“子孙文才、武艺超卓者,可送来朕这边。不,都送来吧,朕亲自考校,给予赏赐。” “遵旨。”仆固承恩轻轻退下。 天边最后一缕阳光也落下了。 长夏宫内,邵树德坐在阴影之中,陷入了难言的孤寂。 ****** 八月十五中秋节,大军抵达了濡州理所濡平县。 燕山深处的夏日还是很舒服的,怪不得清帝要在承德建避暑行宫,行走在山间小道上,邵树德左看右看,只觉满眼苍翠,鸟语花香,心情有所复振。 天下安危系于一身,他没有资格伤春悲秋。 濡州辖濡平、隆化、丰宁、承德、大定五县,安置了不少幽州部落,又从关西迁移了不少百姓过来,至今也只得5400余户、不到28000口人。 条件就这样,确实还有增长的空间,但不多了。 种婕妤的父亲、濡州刺史种居爽也干了好几年了,怎么说呢,文教搞得不错。一堆前唐年间安置在幽州的部落被编户齐民,如今都改了汉姓,在河谷地上耕田,在山坡上牧羊,成了朝廷可以利用的资源,而不再是以前的黑户。 除此之外,其他都搞得一般,中规中矩吧,是个合格的官僚,但还称不上能吏。 邵树德在这里看到了拓跋思敬。 他为北平府长夏商行过来考察山里的药材、野货,看看质量怎么样,如果可以的话,以后就将这里作为商品采购来源之一。 “君也老了。”看着拓跋思敬的满头白发,感叹道。 “趁着还能动弹,为陛下多走走。”拓跋思敬笑道。 “把自家买卖都耽搁了吧?”邵树德问道。 “拓跋氏当年屡与陛下交兵,罪孽深重。幸得陛下宽宥,方得保全。”拓跋思敬叹道:“而今日子也过得不差,家族日渐兴旺,每每思之,皆陛下之恩德也。” 邵树德笑了笑,道:“彝昌这孩子在易州清剿贼匪,保境安民,属实干得不错。朕有意将其外派,加加担子。将来若能建立功勋,拓跋家也能更上一层楼。” “臣叩谢陛下隆恩。”拓跋思敬喜出望外,谢道。 他不知道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只知道走大运了。 侄孙拓跋彝昌原本在侍卫亲军当兵,后来出任宫廷卫士,又调到易州当州军指挥使。这其实不是什么好差事,进不可能当上刺史,退的话回到侍卫亲军,位置已经被别人占了,十分尴尬。 如今竟然要外派! 拓跋思敬想了想,听闻洪源宫宫监年迈,随时可能退下来,莫非…… “昔日陈侍郎向朕进言,严格限制草原与中原的交流。这么些年下来,朕也看了,不现实。”邵树德说道:“既然限制不了,那就接受事实,主动参与进去。你当年在关北就主做草原与关中的买卖,如今怎么样了?” “交给族人在做,一年赚几千缗钱,凑合吧。”拓跋思敬回道。 “几千缗不少了。朕当年在夏州大婚,诸葛大帅赐下来的宅邸,才值千缗。”邵树德说道:“接下来,长夏商行应多投注几分精力到七圣州。他们那有许多蜂蜜、干果、药材、皮子,嗯,都是你当年经常做的买卖,应该很熟悉了。想想办法,让长夏商行帮他们多带带货。” “此事易耳。”拓跋思敬说道:“臣这几日便动身北上考察一番,应该不难。” “好。”邵树德高兴地说道:“如果这事能成,边疆就更安宁了。” 长夏商行这些年的名气与日俱增,因为他们总能拿到别人拿不到的货。或者即便别人能拿到,我数量更多,质量更好,因此已经成了长安、洛阳、汴州、北平等地的顶级综合商行,日入斗金。 邵树德当年办这个“超市”,主要是为了推广海洋产品。如今看来,占据了各大城市黄金地段的长夏商行,潜力十分巨大。 有这么一个商业平台在手,真的可以做太多事了。 满清与草原贸易靠晋商。但晋商主做批发,零售涉及得比较少。长夏商行主做零售,但自己其实也有采购机关,如今需要做的是将他们与草原联系起来,慢慢铺货。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兼具商业和政治色彩的批发、零售企业。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政治色彩更浓一些,为君主和国家的政治利益服务,兼赚一点钱。 这个平台如果利用好了,是可以将草原与中原在经济上捆绑得更紧密的。 邵树德有点迫不及待想要翻翻账本了。如果可能的话,继续多开几个网点,让它的能量更大一些。 后代君主有没有足够的搞钱能力,他不清楚。但多留下一些遗产,子孙败家的话,也能败得慢一些、久一些。 一旦到了王朝中期,搞钱的能力就十分关键了——没有钱,边境出点小乱子,一算账就打退堂鼓,这不是纵容野心家么? 与拓跋思敬分别后,邵树德没有再耽搁,带着大军继续南行,于八月底回到了北平府。 九月初一,于临朔宫金台殿亲临朔望大朝会,正式宣告班师归来。 第六十章 登高 重阳节那天,邵树德带着妻妾儿女们外出游览。 不知道从什么朝代起,皇帝走出宫门的次数是越来越少。至少在唐代,天子带着后妃一起骑马出游踏青,甚至晚上出宫钓鱼、打狐狸都是常事,夏朝也差不多。 越是胡风炽烈的王朝,天子跑得越频繁、越远。 越是文学昌明的王朝,天子就越规矩。 不排除个体差异,但整体趋势确实如此。 大夏朝的胡风,不出意外肯定要超过唐朝。 邵树德至今都没表字,前唐那么多天子,也就李渊、李治记录下来了。 前阵子撰写《今上实录》的史官询问要不要取一个表字,并说宋侍郎有这个资格为圣人取表字,被邵树德拒绝了。 没必要,因为在这会,即便是文人士大夫,互相见面也极少称呼表字,根本用不到。 圣驾出巡,远近皆闻。 途径幽都乡时,邵树德下令停下来休息,同时带着折皇后、赵贵妃、封氏姐妹、没藏氏、野利氏等嫔御进了一村。 探村这个爱好,真的深入他的骨髓了,连带着一家人出去游玩的时候也不放过。 幽都乡是幽都县属乡,大致位于后世北京石景山区玉泉路一带。1985年出土了《纪公夫人张氏墓志》,言其死于潞县,归葬“蓟城西幽都县幽都乡石槽之原”,墓地附近至今仍有石槽村,历经千余年而村名不变。 邵树德进的就是石槽村。 嫔御们无奈地相视一笑,当了皇帝,见天往百姓家里钻,这份爱好大概独一份吧。 石槽村仍在,但百姓却换了大半。 幽州历经多年战争,这个村本就只有七十余户,在战火摧残下,只剩不足五十户。大夏占领后,又以各种名目,往湖北道发了二十户,往辽东道发了十户,人口一度锐减。 为何说“一度”呢?因为圣人又从关北道的灵州迁了五十户百姓过来,定居于此。也就是说,此时的石槽村已是灵夏移民占主流的地方。 放大到整个幽州镇,这种“造核”运动一直在持续,关西移民数量大增,早晚超过半数,或许这就是幽州乃至整个河北,局势始终无法彻底稳定下来的重要原因。 邵树德站在村口,入耳皆是乡音。年轻那会,只是感到亲切,但这会老了,却多了几分感动。 在县令、乡长、乡左、里正、村正的引领下,他直接进了一户百姓家。 宫人们简单清理了一下院子,然后搬来桌桉,众人分座次坐下。 “这是麨(chǎo)?”邵树德抓起一把香喷喷的粉末状食物,塞了一点在口中,喜道。 “正是。”众人陪着笑脸说道。 邵树德很高兴。 自打离了关北,很久没尝过这种食物了。其实就是米、麦炒熟后磨成粉,味道也就那样。条件艰苦时,可以作为军用干粮携带,但一般而言,大伙更爱吃香喷喷、热乎乎的饼,确实很少见到了——党项人那里或许很多,契丹、女真地界也不少。 吃了几口麨,邵树德兴致愈发高涨。 折皇后接过一个酒壶,又给他倒了半碗酒。 杀伐果断的男人,也有脆弱的一面。折芳霭犹记得,圣人回宫后偶尔闲坐,脸上那副惆怅、追忆的表情。于是亲手为他做了几个关西小菜,一众妖艳贱货顿时全被圣人抛到了九霄云外。 快三十年的夫妻了,谁能比她更了解圣人?赵玉或许也很了解,但她毕竟不是正妻,不好比。 “麯(qu)酒味道很正,就是这个味。”邵树德端起酒碗喝了两口,叹道。 此酒以谷物研磨成面,混以药草,酿酒时味道发散开来,特征十分明显。 他未必多爱喝。但此时喝来,却有一种别样的滋味涌上心头。 年少时地位低下,非常贫穷,军中每每赐下酒肉,大伙都很开心。在那个时候,这种麯酒简直就是无上美味,记忆非常美好。 是的,他喝的不是酒,而是对往事的追忆,对青春的缅怀。 喝完酒后,邵树德起身,在院子内转了起来。 厨房内在煮羊肉,香气扑鼻。 邵树德掀开锅盖,肉之外,还看到了关北常见的沙葱、野韭、从蓉苗、地黄叶、登厢草等野菜调味料。 他知道,今天这场“突访”是下面人安排好的,但他依然很高兴。 关北百姓大量涌入幽州,他的政策一直在被执行着,下面人没偷懒,这些从关北带来的饮食习惯就是明证。 院内的菜畦里栽种了胡萝卜、汉萝卜、香菜、芥菜、茄子、回鹘豆(鹰嘴豆)、瓠(hu)瓜、苦蕖(苦菜)、菠蔆(菠菜)等蔬菜。一样菜一小块地,打理得非常精致,且多是关北常见的品种。 “很好,朕很高兴。”邵树德说道:“今只有一问,幽都县有多少百姓来自关西?” “回陛下,幽都县十二乡,共有12600余户、62000余口,三成来自关北,三成来自关内,三成为幽州土人,一成为幽州旧部落,皆已编户齐民。”幽都县令答道。 “好。”邵树德心下高兴。 幽州原有九县,他接手之时,账面上就只有二十万出头了。清理一番户口后,多了几万,然后又向湖北移民。编户之乱持续了一年之久,又损失了不少人口,但也增加了大量黑户,整体得大于失。 现在北平府有85200余户、435800余口,已经超过李克用进攻幽州前的数字了,但人口结构却有了巨大的变化。 双向移民仍然要继续。 在他离京的这年余,不知道是脑子坏了还是怎么,幽州还有人作乱。先是被编户的蕃人造反,然后引发了幽州汉人跟随,结果嘛,自然很快被禁军镇压了。 邵树德自然不会对他们姑息,直接下令将这些人的家属总计一万七千余户,尽数发往黔中屯垦。而他们遗留下来的空缺,发河西、关北二道移民实之。 幽州的地位是十分重要的。 大夏三京,没有一个是白白设立,没有任何作用的。尤其是西京长安和北京北平,从功能上来说牵扯到了帝国的两大板块。 ****** 离开石槽村后,圣驾在傍晚时分抵达了西边的山间。 是时落霞灿烂,孤鹜盘旋,邵树德挽着折芳霭、赵玉二人的手,站在崖边欣赏秋日的北平盛景。 “陛下,此番归来后,还要出征吗?”折芳霭对圣人挽着两人的手有些许不满,但想到赵玉的身体,心中一软,便随它去了。 “南方诸镇,自有朕的平南大将军,朕不打算去了。”邵树德说道。 折芳霭沉默。 不打算去南方,那西域呢?那帮蕃僧已经来了,她还亲自召见过,目前居于云居寺之内。圣人这两天就要再度召见僧众,其志可明矣。 赵玉下意识抓紧了邵树德的右手。 “这次朕见了八郎,聪明伶俐。”邵树德转向赵玉,说道:“也很强壮,就像朕当年一样,身边跟着一群半大小子,皆契丹酋豪子弟,带他们操练武艺,学习诗书、军略,像模像样。” “陛下当年身边也跟着一帮兄弟。”听到儿子的消息,赵玉的声音有些哽咽。 “是啊,有一开始就跟我的兄弟,有半途加入的兄弟。”邵树德叹道:“朕昨晚梦到王遇了,他问我,杀出个未来了么?现在还害怕么?” 说到这里,邵树德摇了摇头,道:“朕说大夏立国已经九年,没有以前那么害怕了。朕的斧钺,也噼出了个太平盛世的雏形。” 折芳霭、赵玉出神地听着。 “王遇欣慰地走了。临走之前,说还望金瓯无缺。”邵树德抓紧了二人的手,叹道。 “金瓯无缺……”二人默默咀嚼这句话的意思。 宫人们搬来了毡毯铺在地上,邵树德拉着二人一起坐下。 “有些事,我一定要做。”他一左一右,将两人搂在怀里,道:“关西父老,我一定要去看看。看看他们过得怎么样,问问他们有什么难处。不问清楚了,心中总有块垒,难以自安。” “打下的河陇旧地,二十多年过去了,如今是个什么景象?百官奏疏里提到的东西,我只姑妄信之,必须得亲眼看一看才知道。骑上快马,随意挑一处,底下人也没法提前安排,这才容易看到真实的东西。” “安西、北庭旧地,前唐重镇。趁着这会还跑得动,不亲眼看一下怎能甘心?免得异日老病于床榻之时,满腹遗憾。” “我走之前,会清理完各个隐患。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威望,还不至于有人作乱。胜得越多,他们的野心就越不敢暴露。不过,还是要麻烦贤妻了。” 折芳霭忧愁地叹了口气。她倒没什么,但玉娘这样子…… “陛下,带我西巡吧。”赵玉突然乞求道:“妾想去秦州祖宅看看。” 邵树德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显然犹豫未决,最后说道:“西巡还早呢,再说吧。” 宫人们又端来了糕点和菊酒。 邵树德给自己倒了一碗,给折芳霭倒了半碗,给赵玉倒了一个碗底,然后举起,看着北平城内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道:“我这辈子,少年学书剑,青年厮杀勤,中年奔波忙,浮生数十载,幸令中原享太平,绝域改春华,在委以泥沙之前,还有你们相伴,幸甚矣。” 说完,一饮而尽。 折芳霭、赵玉也一饮而尽。 “浮生有涯……”邵树德最后叹道:“谁先谁后,最后都会在陆浑山相聚。” 第六十一章 接见 慧照法师从来没想到,他居然会跑到山里面圣。 明明有皇宫,住啥山里啊?莫非邵圣看透了世间浮华,要皈依我佛?这——现在还不行啊。 昨晚下了一场秋雨,山路崎区湿滑。慧照法师与于阗众僧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抵达了黄伞盖所立之地。 “方外之人拜见大国天子。”慧照法师口宣佛号,躬身行礼。 众僧一起行礼。 “赐坐,赐茶。”邵树德吩咐道。 他仔细观察了一番于阗僧众,发现是典型吐火罗人相貌,与粟特人类似。 都是蕃人,但蕃人与蕃人也不一样啊。 东北的蕃人,与汉人长相差别不大。 北方草原的蕃人,则有的像,有的不像。如回鹘,典型的黄种人,虽然这会西迁了,与当地人混血之后相貌会有所改变。 阴山鞑靼,就非常复杂了,毕竟有个白鞑靼族群。 西北草原,绝大部分都是白人特征。 但总体而言,西北“白”,东北“黄”,正北白、黄都有,黄是主流。毕竟历史上吐火罗人的大规模东迁,是为匈奴所阻。 “朕参详吐蕃语多年……”邵树德突然说道:“从渤海班师回朝的路上,闲来无事,便读了读《月藏经》。” 慧照法师一惊。中原天子居然也学外邦语言文字? “惜学识有限,看得半懂不懂。书中所言法灭故事,也只明白了个梗概。”邵树德继续说道:“法师以为,此事可会应验?” 邵树德早年就精通党项语,不过这种语言没有文字。 后来学了吐蕃语,但他精力有限,学得不够精深,水平一般。 也曾学过回鹘语,不过半途放弃了,只懂部分会话和少许文字。随着年龄上升,记忆力减退,已经放弃学习任何一门外语了。 《月藏经》里关于法灭的故事他大概懂了:叶婆那王(代指希腊人)、释拘王(代指塞人)、波罗王(代指帕提亚人)是三位恶王,趁着佛法衰弱,各领十万大军进攻天竺俱闪弥国。俱闪弥国经十二年奋战,消灭来犯之敌,国君难看王为消弭屠戮兵众之罪,迎请世上所有僧加至俱闪弥国。 僧众都到达后,举行布萨法会。会上僧众们发生争执,互相残杀,到天明后全部死干净了,至此佛法尽灭。 故事挺扯澹的,考虑到成书时间(不晚于2世纪)和成书地点(西北印度某处),应该就是印度人因为经历了这三个种群的入侵,编出来的。 “陛下,法灭之事,又何止在天竺应验。”慧照法师一脸哀伤地说道:“《月藏经》中所记之事,其实还有个前言,吐蕃人并没有译下来。” “说来听听。”邵树德感兴趣地问道。 “未来某时,僧人不守戒法,入世营利。世人则不信正法,不喜佛僧,故令佛法式微,佛国衰弱,引得外敌入侵。”慧照法师说道。 “原来如此。”邵树德感叹道:“倒也不是无的放失。” 他知道,西域佛国的僧人们拥有中原人难以想象的特权。以于阗国为例,紧伴国王身侧的便是五十名常年习练武艺的僧人,佛寺、僧众的势力遍布社会各个角落,正所谓物极必反,已经引起了世俗阶层的极大反感。 想想看吧,当年邵树德在绥州处理的三界寺,其僧众就有各种资产,比如商铺、磨坊、农田、果园等等,还放高利贷,收不回来债时,直接把欠债人绑回来拷打。 中原的僧人都这么嚣张了,西域佛国又是什么样?说难听的,税都不好收。 国王要养官僚系统,要养军,从佛寺那里收到的税有限,便只能盘剥百姓。百姓能怎么办?投靠佛寺呗。 再加上僧众嚣张,与贵族争抢利益,已经是从上到下都反感佛教了。 “于阗国可会法灭?”邵树德问道。 慧照法师仰天长叹,道:“僧众入世牟利,败坏佛法,恐不久矣。” 邵树德沉默。 这倒和后世的历史对上了。绿教创立的时间比佛教晚多了,这会才两百余年,正处于上升期,各个利益阶层尚未如同佛教在西域那般腐朽堕落,引起社会各阶层反感。他们最后能赢,恰如新兴战胜腐朽,几乎是必然的。 世间兴衰轮回,自有其时。国家、民族、宗教,不外如是。 西域诸国,若没有外部援助,即便这次能扛住,早晚也要败落。 “于阗国为前唐藩属,却未接受过大夏册封。”邵树德说道:“法师一行数百人,献上的礼物比一般朝贡物还要多,却未携带国书,朕也弄不明白了,于阗国主到底是怎么想的?” 于阗国这个使团——姑且称之为使团——有几百人,人数并不少,除了僧人外,还有于阗国的贵族子弟和商人。但一无国书,二无在职官员,身份上属于标准的民间“文化交流团?”“商业交流团?”“旅游团?” 而他们献上的礼物,计有:镶嵌精美玉石的玉带一根、东河大玉三团、昆仑山玉十团、东河玉五十团、玉装鞦辔一百具,这是比较有价值的。 另有白氎(dié)布(于阗棉织成的细棉布)、牦牛尾、红盐、郁金、硇砂、大鹏沙(硼砂)、乐器、刀具等物事若干。 于阗盛产美玉,其器用服饰上多用玉石装饰,国王的印玺也是玉石制成。团是于阗玉的一种计量单位,但并不代表重量。 历史上尉迟苏罗送给归义军节度使曹元忠的礼物中,就有大玉一团,重80斤;中玉一团,重42斤;纯玉一团,重10斤;玉一团,重8.5斤。 这次于阗国进献大夏的东河大玉多在80-100斤,昆仑山玉则为40-60斤,东河玉则都在20斤以内。 于阗国经常用玉石与周边进行贸易。他们曾经用30斤玉从归义军那里换来了200匹丝绸,老实说,就这个交换比例,倒爷的利润会飞起。 他们的玉石资源,好像无穷无尽一般,连带着周边势力手中都有大量玉石。 932年,归义军向后唐朝廷进献玉36团。 940年,甘州回鹘向后晋进贡玉100团。 942年,甘州回鹘再次进献玉100团。 948年,甘州回鹘向后汉进贡玉73团。 951年,高昌回鹘向后周进贡玉6团,另有摩尼教法师贡玉77团。 …… 难怪后世和田玉资源接近枯竭,实在是这年头搞得太狠了。 “国主年迈,不便远行,便令贫道出门看看,方今天下是何年。”慧照法师说道。 “自敦煌一路行来,可曾看到了?”邵树德问道。 “贫道经河西入灵州,复南下,经关中入河南,复又自滑州北上,一路至北平。”慧照法师回道:“听闻最近数十年中原不太平,兵戈连岁,百姓苦不堪言。而今一路走来,但见疮痍渐复,百姓自安,偶有小乱,旋即平复。再看郡邑村乡,不似十室九空的模样,贫道只能说,大夏圣人是有大智慧、大气魄、大毅力之人。” “比之前唐如何?”邵树德追问道。 “就实力来说,当不逊于前唐初年。”慧照法师答道。 “法师对中原倒是门清。”邵树德笑道:“听法师所言,比之前唐初年似乎还差了一些?” “陛下固有大智慧,而今还需做一些大勇气之事。” “何为大勇气之事?” “前唐太宗李世民不远万里,灭高昌国。今又有高昌回鹘据其旧地,残害商旅,抄掠他国,陛下何不兴兵讨之?” “朕若出师,于阗国可愿相助?” “固所愿也。” “可惜法师并非使者。”邵树德叹了口气,道:“朕欲遣一使团,出访于阗,法师觉得如何?” “于阗国主定然欢迎。”慧照法师说道。 “但朕总觉得于阗国主对朕有些误会。” “使者一至,或可消除误会。” “若使者携带册书而至,于阗国主可还欢迎?” “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 邵树德一窒。他大爷的,又跟我说车轱辘话。 “也罢,法师过些时日便回返吧。朕会遣一使团随行,携带册书。于阗王自掂量即可。”邵树德说道。 说罢,又与慧照法师聊了聊于阗的风土人情,并旁敲侧击问了问高昌的情况,得知高昌的僧众同样享有巨大的经济特权,依附于寺庙的庄园遍布各个绿洲。 不用想了,当初与仆固俊翻脸西逃葱岭对面的那部分回鹘人,其国内大概也是这种情况。 当面临绿教强敌的时候,和尚们难道还这么善财难舍?不知道让渡部分利益出来,支持世俗贵族整军经武,对抗强敌?世俗贵族败了,还可以改信,投靠绿教,和尚们败了是什么下场,自己心里没数吗? 聊完之后,他便让慧照法师一行人离开了。 同时发出数道命令: 河西道征发百姓、牧人,修缮大碛道。 沙州大建仓城,以备物资囤积。 河西、陇右二道州兵土团加强训练,都指挥使随时抽查,枢密院定期派人巡视。 司农寺清查各大牧场牲畜保有量,重点检查马匹数量。 召河陇各蕃部酋豪入京觐见。 …… 战争不会立刻发动,但准备还是需要提前做的。 第六十二章 车 整个九月,除北方草原尚有些许战事之外,大夏境内大体安定,甚至连渤海境内的动乱都渐渐平息了,可谓一副太平盛世的景象。 十月初一,朔望大朝会之后,中书降旨:原南衙枢密院枢密副使、食封四千三百户、鲁国公李唐宾出任枢密使; 食封二千八百户、黎阳县公、柔州行营都指挥使梁汉颙出任南衙枢密副使。 至此,南衙两位枢密使分别是朱叔宗、李唐宾,四位枢密副使分别是胡真、梁汉颙、王卞——还缺一个,留给钱镠了,但他还未有明确回应。 又以金刀军军使杨亮为飞龙军军使。 以飞龙军副使薛离为金刀军军使。 从马直军将邵知行为飞龙军副使,以龙骧军右厢兵马使野利克成为飞龙军都虞候。 以原万胜黄头军都虞候李从章为龙骧军右厢兵马使。 落雁军经点验,尚有两万二千余人,即刻抽调步骑精锐五千,补入佑国军,令其满编。 在京禁军各部,人员大互换。互换完成后,严加操练,尽快熟悉——同时也是为了稀释补入的降兵。 落雁军尚余一万七千多人,另抽调四千余,补入周德威所领之可岚军——该部原有八千人,因为战争、疫病等因素,只剩五千余,今整补为万人。 落雁军最后剩下的一万三千人,暂屯定州,由各新兵院抽调经验丰富的教练使帮助训练。 十月初二,南方传来消息,赵匡凝亲冒失石,攻克朗州,杀雷彦雄,雷彦恭单棹遁去,仅以身免。 出兵救援朗州的湖南兵闻城陷,南撤。横野军趁势追击,俘斩三千余人,缴获粮豆十余万斛。 横野军原有两万人,屯驻岳州年余,因疫病下降到一万八千。军中士气低落,屡次要求北还。枢密院令其坚持到过年,年后铁林军会南下接替他们,军士们虽然抱怨,但一时也没敢怎么样。 赵匡凝帐下的万把荆南兵被单独整编,赐军号“广捷”,全军约九千七百人,暂屯朗、澧二州,防备马殷。 最后,牂州刺史邵勉仁上疏,请拨三千幽州民户至牂州诸县,建村寨垦荒。 他担任牂州刺史两年有余。说实话,自从将此州升为正州后,动乱不断,两年时间大部分在平乱。好在规模都不是很大,陆陆续续被镇压了,但他对牂柯蛮也没什么好印象,故请朝廷给他一部分幽州民户。 燕地百姓,战斗力是可以的,如果抱团聚居,对付小规模的蛮獠动乱不成问题。唯一的隐患,就是他们有可能跟着蛮獠一起反,但也只是可能而已,值得尝试一下。 邵树德同意了儿子的请求。 他没有其他王朝初建时的条件,即经历了残酷的战乱,各地十室九空,只剩下千把万人,人均资源丰富。 唐末的各路义军、军阀实在太不给力了,黄巢都打进首都了,但在北方,他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得十分厉害。秦宗权闹腾得那么狠,但连东进汴州都做不到,被狠狠打回来了。 说白了,他俩只能在朝廷控制力较强的范围内活动,不受朝廷控制的藩镇如狼似虎,谨守边界,极大限制了他们的流动——不是不想当流寇,是没那个能力。 这就造成了一个问题,人口太多。在封建时代,这是要影响王朝寿命的。 没有办法,只能向外多做扩张了。 牂州曾经当过正州,后来罢废为羁縻州,可见在天宝年间这里是经过一番反复的。 唐玄宗或许因为南诏的压力,不想内部动乱过甚,引得他们勾结外敌,同时需要集中精力对付吐蕃,于是默认他们自治——当时战场上对吐蕃连连大胜,形势确实非常好,唐玄宗可能起了痛打落水狗的心思,要一劳永逸废掉吐蕃,故不想给南诏机会。 但邵树德拔剑四顾,发现周围没一个成器的对手。 吐蕃崩掉七八十年了。 三十多年前,宋威、高骈等人屡次大破南诏,收复安南及剑南失地,逼得南诏连十五岁以上男子都征发。 一连串的失败,令南诏国内不满,郑买嗣趁机篡位,杀南诏王族八百余人,建立大长和国。 但篡位并杀前朝王族这种事情,终究大失人心,南诏国内动乱不断。几年前,为了邀买人心,郑买嗣建普明寺祭奠南诏王族。到了今年,又铸铁佛万尊,为南诏王族祈福——这种鳄鱼的眼泪究竟有多少作用,实在难说。 吐蕃、南诏不足为惧,契丹也被搞死了,草原帝国回鹘更是比大唐崩得还要早。 邵树德发现,他的外部局势竟然比明初还要好。毕竟朱元章时期还有个北元,还在草原上重创了徐达的北伐大军。此战影响之深远,直接改变了明朝的国策,可见损失是非常大的。 他现在唯一一个堪称北元的对手,大概就是高昌回鹘了。他们是回鹘帝国的残余势力,因为篡位的事情,还分裂成了两部分,一在葱岭东,一在葱岭西,互相厮杀。 真没什么威胁了。 于是邵树德同意了儿子的请求,重点清理牂州的蛮獠,慢慢编户齐民,同时迁移河北百姓定居,移风易俗。 当然他也没忘了播州。罗太汪当上了刺史,仍然统领自己的蛮寨,但杨端手下的部落却不可能交给他了。哪怕再有反复,也有坚决镇压,编户齐民。 以朝廷的国力,一次搞定两个州,是没有太大问题的。 ****** 十月初五,邵树德又来到了蓟县城郊的某处工场,乘坐马车绕了一圈。 是的,可转向的敞篷四轮马车已经完工了。 老实说,感觉非常好。 与两轮马车相比,四轮马车的优势是十分明显的。 首先,有效载荷就非常大,能拉起更重、更多的货物,且速度更快。 其次,对挽马也非常友好。两轮马车的车辕架在马匹身上,负担十分大,马很容易疲劳,寿命也更短。 第三,停车或换马时,马不在了,你得拿个东西垫在车辕下,马车无法自然停在那里。 总之,一旦坐了四轮马车,对两轮马车就不太看得上。 少府、内务府联合推进的四轮马车项目一共做出来了两辆车,型制并不一样。 从构造上来说,第一辆还是邵树德之前提的要求,由少府制作。上齿轮,人为调节两边轮子的转速,确保可以转弯。 他试过,确实能正常转弯,而且速度还不慢,感觉非常好。 当然,他也只是兜了一圈,并不知道这种手工打制的齿轮及滑动轴承的使用寿命是多久。说不定,用不了几天就磨损了呢? 第二辆就完全是另一种设计思路了。 它由内务府独立完成。 内务府没少府那么丰富的工匠资源,水平也不行,因此另辟蹊径,提出了一种全新的思路:即两个前轮装在一个车架上,两个后轮装在另一个车架上,后车架装在前车架上方,中间靠轴连接起来。 说白了,这就像是两个两轮马车堆叠在一起,是一种非常巧妙的思路——欧洲早些年的四轮马车,就是这个造型。 邵树德想了想后,还是钦定了第二种车。 成本,始终还是成本。 靠能工巧匠特制的东西,他一概不喜。毕竟这种级别的工匠是有数的,请他们制作东西的成本十分高昂,他们的精力也很有限,产量会很低。 不能大批量、低成本制作的东西,就无法推广,意义就会大打折扣。 像第二种四轮马车,说实话黑车子室韦的工匠研究一番后,都会制作,等于是在瞬间有了海量的能够制作四轮马车的工匠,成本就可以压到很低,低到能够让普通人接受的程度,低到可以推广普及的程度。 不能普及的东西,最终必然会消失,沦为博物馆展览品,沦为后人的谈资,但却不能对生产生活做出自己的贡献。 “四轮马车,朕中意内务府制作的这款。”邵树德弯下腰,仔仔细细查看着构造,说道:“或许,可以招募工匠,单独成立一个工坊?” 内务府少监赵植立刻应道:“陛下,可是要造车售卖?” 因为圣人的种种要求,现在内务府是真的对赚钱万分敏感,每出一个新事物,第一件事就是琢磨其能不能赚钱,能赚多少钱。 “不卖看着玩么?”邵树德笑道:“内务府专营此车十年。十年内,只有内务府能造,谁偷着造,朕把他送到黔中去。十年后,全面放开,谁都可以造。” “臣遵旨。”赵植应道。 他看得出来,这种车的用途还是比较窄的,只能在有一等国道的地方用,那么就大大限制了需求。 这十年间,大概率主要是为枢密院和兵部造了,军需后勤方面的市场非常好。另外就是天家、官府,他们的需求也不小。 十年后,一等国道的里程会更加惊人,甚至非一等国道的驿道道路状况也会大大改善,市场就更大了,届时即便没有了垄断权,但他们有先发优势,还是可以继续赚钱。 等到实在没钱赚的时候,那就该退出这个行当了。 “看来你也猜到了……”邵树德站起身,笑道:“此物和一等国道息息相关。走,乘上车,你我君臣一起去一等国道上转转。” 一等国道原本只在河南才有,但北平府到昌平县之间刚好也修了一小段,正好试车。 第六十三章 威望与风潮 其实早在建极四年底的时候,东西向的一等国道(两京大驿道)就已经修通到了汴州。但因为战争开支等因素,接下来的动作十分缓慢,两年间向西只通到了渑池县,还没出河南府,向东通到了静戎镇(今兰考东北),也没出汴州地界。 随后两三年,两京大驿道修得断断续续的。目前西向过了陕州城,继续往潼关方向推进。这一段成本还是比较大的,很多地方的拓宽有点困难,需要花费不少人力。 东向的动作稍快,经考成、冤句,抵达了曹州济阴县。也就是说,汴、曹段二百余里全线贯通,曹州向东通往郓州的路段,也已经完成了三十多里,离定陶镇不是很远了。 南北向的云襄道,北端继续停留在太行陉口,南端在过方城县后,经博望故城、南阳县、淯阳故城抵达了新野县,正往邓城故城、安养县的方向开进,明年肯定能修到襄阳城外。 两条主干道,以洛阳为交汇点,实乃帝国基干工程,配上四轮马车,当可造福万民。 两京大驿道、云襄道之外,其实还有一些小规模工程。 西京长安自己就在往邠宁、华州两个方向修路,北京这边则修通了府城到昌平县的这一段——为了方便圣人泡温泉。 两辆四轮马车先后上了国道,夏鲁奇、种彦友二人带兵在旁边护卫着。 彼时正是十月,地里的活早忙完了,农人们正在修缮水渠,远远看到大群兵将和两辆难得一见的大型马车时都十分惊讶,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在路旁观看。 因为有兵将遮挡视线,有人甚至爬上了树看稀奇,场面十分热闹。 “稍稍散开一些,让人看看。”邵树德在马车上吹着风,高兴地说道。 走在平整的一等国道之上,四匹挽马拉着,速度简直飞起——他怀疑有20公里的时速了,不过拉货时肯定没这么快就是了。 赵植与他同乘一车,也十分感慨,道:“陛下,若在前唐,这车定然没多少人用,本朝则有几分可能。” “为何?”邵树德奇道。 “前唐虽然官马、民马众多,但还是不如本朝。”赵植说道:“此皆陛下之功也。前唐官马多而民马少,本朝官马多矣,与前唐不相上下,但民马就远超前唐了。故马价甚廉,很多人都用得起。” 邵树德点了点头。 其实在罗马时代,四轮马车就出现了,但随后经历了很长一段的低潮期,使用量固然不少,但绝对不是随处可见的程度。究其原因,和道路状况、成本、技术息息相关。 四轮马车重新大规模使用,要到欧洲爆发第一次农业革命的时代了。 随着三圃制的推广,欧洲人开始大量种植苜蓿、芜菁、燕麦等农作物,这是马儿的优良饲料,使得民间的马匹保养量大增,马的使用成本终于低过了牛。 自然而然地,马车开始大批量取代牛车。 而随着马车的市场份额超过牛车,自然要重拾曾经因为成本问题而被边缘化的四轮马车,于是这种马车的技术也不断得到改进。 到了17世纪上半叶,即中国明朝末年的时候,伦敦甚至已经出现了载客的四轮出租马车——只在市内服务。 至于交通状况奇烂无比的市外区域怎么办,那当然是修路了,因为四轮马车的运输需求与日俱增,不修路不行,于是又一步步推进了交通基础设施的改善。 从这个过程可以看出,成本问题十分重要,它是一切的基础。 四轮马车的优越性明明远超牛车,但就因为马匹稀少,使用成本太高,在12世纪以前一度是牛的三倍,而使得四轮马车几乎绝迹。 但当三圃制流行整个西北欧地区,马的数量爆发式增长后,一切就改变了。 马车出现,先是罗马时代的旧款式,然后不断迭代改进,当金属齿轮、轴承的产量、质量、成本都达到可以接受的程度后,新的转向装置也出现了,并慢慢取代了旧款马车。 整个过程不需要你去人工干预,因为干预也没用。你在11、12世纪就上15、16世纪的马车,只会让这种事物消失,因为当时马车的地位并不稳固,这样高昂的成本、低下的产量,只会让人们继续使用牛车。 就贵族、皇室那点订单,不足以推动产业的进步,因为量级完全不够。其他行业的发展也很稚嫩,没有什么通用零部件来为你降低成本,这样下去只会扼杀新生事物。 “其次……”赵植继续说道:“此车若载客,可选跑得快的挽马,或用四匹马来拉。若拉货,可选走得慢一点,但力气大的挽马。前唐没有选育过马种,在这上面差了一筹。陛下三十年倾心马政,硕果累累。在这件事上,前唐列圣没有一位能与陛下相提并论。” 邵树德闻言,得意地捋须而笑。 我改变了这个天下,这种感觉实在太爽了。 认真分析生产力水平,尊重客观规律,积极融入社会,用符合实际的方式一点点撬动进步。没有让这个时代的人感觉太过突兀,因为让他们有这种感觉了,就很可能有意想不到的阻力。 一点一点改变,慢慢积少成多,这样阻力最少,也最可能成功,他做到了。 当然,还得感谢唐代那开放到让人惊讶的风气。若换个时代,这样做未必能成功,这是实话。 马车一路向北,走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后,就远远看见昌平县的城墙了。 这里人更多。在看到银光灿灿的银鞍直骑士后,又看到跑得飞快的四轮马车,还是接连两辆,众人一下子被吸引了注意力。 “莫非是圣驾?”有人问道。 “圣驾出巡,就四个轮子么?” “别说四个轮子,几十个轮子都有。杨广巡视草原,就坐过这种车。” “你怎知道?几十个轮子怎么转弯?” “听人说的。”那人不服了,犟道:“只要马够多,生拉硬拽也能转向,就是慢了点,应不至于这般飞快。” 刘守敬正准备进城,听到众人的喧嚣,顿时止住了脚步。 他是昌平刘氏的嫡脉子弟,今年十五岁。建极四年的时候,被选到宫中,与皇子、公主们一起学习,这次因为家中长辈重病,因此告假数日,回家探视,没想到还没进昌平城,便看到了圣驾——他很清楚,大群银鞍直护卫的人,只可能是圣人,纵然皇后出巡,也只是宫廷卫士随行,不可能出动银鞍直的。 他没有在外面耽搁,加快脚步进了城。 不一会儿,突然有几个少年从外面冲了进来,径直奔到一家店铺前,气喘吁吁地问道:“店家,有那个……那个……就是那个没有?” 刘守敬心中好奇,停下了脚步,默默听着。 这是一家主卖塞外山野货、药材、皮子的商铺。店家生意清澹,正在门口打瞌睡,闻言看了一眼少年内,叹了口气,道:“年纪轻轻的就不行了啊,可惜。” “嗯?”领头的少年满脸问号。 “圣人五十多了,还能夜御数女,连得皇子、公主……”店家摇了摇头,道:“你们才十五六岁,年少不知爱惜身体,唉。来晚啦,店内没那个药了。” “好你个贾竖!怎地凭空污人清白?”少年一把揪住店家的衣领,涨红着脸,怒道:“我来买皮帽,你道何物?” “呃……”店家傻了,原来自己误会了,于是连连告罪。 少年人松开了手,兀自骂骂咧咧。 这个年纪,你可以说他别的不行,但需要用虎狼之药才能维持,那就是侮辱人了,因此格外愤怒。 店家擦了擦冷汗,将五六个少年都引进了店里。在外面吵吵嚷嚷,不明真相的人看见了,可能还以为他卖假药呢。 “要哪种皮帽?本店有羊皮帽、狗皮帽……”店家让伙计拿来了几顶帽子,一一介绍。 “不是这些!” “这种帽要了何用?” “熊皮帽有没有?” “就银鞍直武士头上戴的那种。” 少年们七嘴八舌,纷纷问道。 店家一听,直接摇头,道:“没有。” “你连熊皮帽都没有,怎好意思卖皮帽?”有少年愤怒地敲了敲桌桉,质问道。 店家无奈地说道:“好教诸位壮士知晓,本店也是一年前才开始卖皮货。裘衣卖得较多,但十件有八件是羊裘。帽子就少了,咱幽州地界,除了蕃人谁戴皮帽?再者,他们若戴皮帽,也是自己做,根本不会到城里来买。若非圣人弄起个风潮,我这一年也卖不了几顶皮帽。熊皮帽子,哈哈,谁买啊!” “你这破店,关门算了。” “今晚就烧了你这鸟店,叫你没熊皮帽。” “烧了过分了,我来给他泼粪。” “算了,这店不卖熊皮帽,整天卖假药,早晚倒闭。” “我们村有人年逾六旬,在这买了假药,服用后当晚就死了,还没找他算账呢。” 店家额头青筋直露,一甩袍袖,直接不理这几人了。 刘守敬在门外听了半晌,也哑然失笑。 同时也感觉有些惊异,在宫里读书习武时不觉得,今日到外头走了一遭,却发现这世道变化得可真快啊。 圣人这威望真是没得说。幽州的少年郎们,最近几年应该经常听到圣人征战的故事吧?大败契丹,攻灭渤海,赫赫武功,如何不让人神往? 中年人或还没什么,但热血的少年郎最是敬佩这种有着不世武功的君王。 若换个没甚功业的天子,熊皮帽还会这么受人追捧吗? 银鞍直,那是圣人的亲军,代表着大夏第一等强兵,是幽州所有弓马娴熟的少年们最向往的地方。 这个天下,变了,人心渐渐变了。 店内的争吵结束了,少年们陆陆续续摔门走人。刘守敬注意到,走在最后一人故意放慢了脚步,偷偷折回去,像做贼一样买了包药,藏好后一熘小跑走了。 “你也要买药?”店家上上下下打量了刘守敬一番,劝道:“我看你神完气足,身体康健,不似方才那人气血亏虚。虎狼之药,还是不要用了,越用越废,爱惜身体要紧。” 刘守敬没有生气,笑道:“我不买药,只是有事询问。” “说吧。”店家也无聊,拿了两张马扎过来,给了刘守敬一张,坐下问道。 “塞外皮货、草药可好卖?”刘守敬道了声谢,问道。 “这店还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说实话,以前不太好卖,但从去年开始,生意一下子好了。”店家说道:“确实皮货最好卖,可惜我进不到好货。” “为何突然好卖了?”刘守敬问道。 “方才听那帮少年郎吵嚷,圣人又弄出了什么新东西?”店家不答反问道。 “是。”刘守敬点了点头,道:“四轮马车,非常大,转弯自如,还跑得飞快。” “四轮马车,我年轻时也见过。”店家叹道:“昌平西北有条石道,年头久了,石面上全是深深的车辙印。那会幕府造了四轮马车,往军都陉运粮食,靠车辙转弯。后来消失了,也不知为甚。” 车辙转弯?倒是个好办法。刘守敬心中暗赞,有点像圣人说的“轨道车”了。 “大夏圣人了不得啊。”店家继续说道:“每每弄出一个物事,都能带动风潮。再说回小郎君所问之事,其实很简单,圣人在北平开办武学,给入学之人发裘衣。禁军将士建立功勋者,也赏赐裘衣、皮毛、手套。这些军兵四处闲逛,久而久之,羡慕的人就多了起来。小郎君或许没注意,光咱们昌平县,一年之内就多了两家皮货店。唉,赚得比我还多。” “为何赚得比你还多?”刘守敬奇道。 眼前这家店,他虽然没怎么注意过,但模模湖湖有印象,应该是老字号了。 “关西人开的,都是灵州口音。”店家恨恨地说道:“他们能从内务府那里拿货。今年正旦,皇后召外命妇入宫赐宴,听闻都穿着皮裘,也赏赐了不少皮裘。随后么,你也知道,但凡有点钱的,都被自家婆娘缠着买裘衣。这都十月了,正是裘衣开始好卖的时候,恨啊,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赚钱。” 他们只能卖裘衣,你还能卖药…… 刘守敬笑了笑,道:“原来如此。今日圣人坐了四轮马车,远近轰传。待过阵子,怕是街头巷尾,四处议论纷纷了。这又是一桩好买卖。” “谁说不是呢!”店家叹道:“圣人用过的东西,自然是极好的,他老人家这么高的威望,自然群起效彷。可惜圣人不来我这买药,可惜,可惜!” 这次轮到刘守敬额头冒汗了。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就买药……不是,告辞了!”刘守敬匆匆说完,落荒而逃。 第六十四章 码头 随着“叮叮当当”的一阵乱响,泥沽浦码头上正在休息的力工们慢慢起身,列着队前往栈桥。 又有船只入港了。 是啊,十月底了,已经慢慢进入船只入港的高峰期,这是泥沽浦一年中最重要的时刻,活干得漂不漂亮,全看十、十一两个月了。 直沽令赵凤也来了,他登上了灯塔的最顶层,凭风而立,与内务府丞何允廉一同欣赏着船只入港的盛景。 两条栈道,且都加长了,可同时停泊八艘船只,吞吐量大增。 这是直沽令赵凤的功劳,得到了圣人的赞许。当然,赵凤更感谢皇后,没有她的提醒,可能就是批评了。 “这些都是贵府的船么?”赵凤看着依次拖曳靠岸的一艘艘商船,问道。 “不全是。”何允廉说道:“有些是租的。” 其实,绝大部分是租的,但没有付租金。内务府允许船只自己带一些辽东货物入港,便算作租船费用了。 “都有哪些货?”赵凤问道。 “大抵是皮子、肉脯、咸鱼、山野货、药材之类。”何允廉说道:“从穆州起航。” 穆州是辽东道属州,以原渤海国东京龙原府、南京南海府旧地合并而成。本有穆、贺、庆、盐、沃、青、椒七州三十四县,今合并为龙原(原东京城,珲春八连城)、龙河(今俄罗斯克拉斯基诺市)、龙济(朝鲜咸镜北道青津市富居里)、壁谷(大龙岭一带,珲春市春化镇附近)、会农(今朝鲜会宁)、洪贺(今朝鲜清津)、沃沮(今朝鲜咸兴)、天晴(今朝鲜咸兴西北)、椒山(今朝鲜孟山)、岩渊(今朝鲜永兴西北)十县。 穆州与弓氏高丽,大致以泥河为界,界北为大夏领土,界南为高丽的朔方郡。 泥河,即今朝鲜咸镜南道的永兴江。 穆州境内的港口资源是十分丰富的,除最大的屈浦外,还有龙河浦、泗浦、吐号浦,刚刚靠港的这批船,就是从龙河浦起航的。 “能赚几何?”赵凤问道。 这个问题,何允廉其实不太想回答,因为他自己也对圣人坚持运肉和鱼有意见,但赵凤是驸马,不好不答,于是含湖地说道:“肉挣不了多少,鱼还凑合,但不如皮子和药材。” “为何?”赵凤奇道。 “下去看看就知道了。”何允廉解释不清,于是说道。 “也好。”赵凤答应了,二人一起下了灯塔。 码头边,滑轮吊杆小心翼翼地将一桶桶肉脯吊到岸上,然后用马车拉走。 但马车也只是拉一小段,最终还是通过内河小船,一路朔流而上,输往北京,那是才是主要的终端消费市场。 赵凤、何允廉二人来到了码头上,下令打开木桶,取出一块肉。 “这是鹿肉。”何允廉拿刀鞘在上面敲了敲,发出“彭彭”的沉闷声响,便说道:“去年冬天的肉了,存在冰窖内,今年发运回来了。” 肉干本来就很坚硬。 后世18世纪时英国人甚至开玩笑这种腌肉干能挡子弹,可能有点夸张了。但风干的腌肉能保存很长时间也是真的,克里米亚战争时期,英国陆军就吃了很多拿破仑战争时期的风干腌肉,几十年的历史了,属实有点过分。 去年冬天制作的风干腌肉,如果妥善保存的话,到现在还不满一年,当然是可以吃的。 老实说,这种肉本身的成本很低。对内务府而言,最大的开支可能就是盐了,这也是他们的主要卖点。 不过也别指望卖多贵。因为唐代的盐极其便宜,只有北宋的几分之一乃至十几分之一。像河中的盐场,并不禁止私人开采,一向是官民共采。夏朝因之,故盐价始终涨不上去,这或许就是唐朝政府没有北宋收入那么高的原因之一吧。 “好好的鹿肉,怎么成这副样子了?”赵凤看着硬邦邦的肉脯有些发呆。 “哈哈。”何允廉见多了,笑道:“不这样,如何能够长途转运?驸马若想吃鹿肉,自遣人去捕好了,直沽县水草丰美,我看还是有不少鹿的。” 赵凤回过了神来,苦笑道:“不至于此,不至于此。” “不过……”他清了清嗓子,又兴奋地说道:“肉就是肉。直沽新设,很多百姓穷困不堪,若有便宜的肉脯卖,就能大大改善他们的生活了。” “恐怕不行。”何允廉叹道:“北京亦有贫人。廉价肉脯,还是优先运到北京售卖。” “凭什么北京人……”赵凤眉头一皱,不过很快打住了。 良久之后,重重叹了口气,道:“我来直沽四年有余,看着百姓们修建城墙、疏浚河道、改建陂池、开荒种地,其间辛劳,历历在目。唉,何府丞,可否留点肉脯在直沽县售卖?” 何允廉捋了捋胡须,故作沉吟一番,又低声道:“此事还得驸马多多使劲才行。” 赵凤会意,拱手谢道:“谢府丞指点。” 二人说话间,船舱内又下来一群人。 码头力工们见他们前额光秃秃的,只有颅后有发,还束成了辫子,顿感新鲜。 但在码头附近维持秩序的土团乡夫们却紧张了起来。他们在军官的带领下,集结了三百人左右,手持步弓、长枪,远远看着这些人。 下了船的野人有些晕陆,视野里正天旋地转呢,见此也紧张了起来,下意识靠在一起。只可惜手头没有器械,一时间焦躁不已。 “别动!” “别慌!” 一远一近两人几乎同时喊了起来。 在近处喊的是船长,他气急败坏地下了船,大声嚷嚷道:“干什么?都在干什么?这都是欠下内务府债的奴婢,把器械都收起来。死伤了人命,你们赔得起么?内务府的钱,你们赔得起么?” 土团乡夫们不为所动,有人甚至已经从箭囊里抽出了箭。 “去你妈的!”有军官啐了一口,道:“你先把人弄到那边空地上,老老实实坐下,不然老子就放箭了。” 船长怒甚,跳上了码头便欲理论。就在这时,远处驰来数骑。 “落雁军副使萧敌鲁在此,休得轻举妄动。”一将翻身下马,说道。 听到萧敌鲁的名字,土团乡夫们一点反应都没有,仍然紧张对峙着。 “落雁军都虞候丘增祥,奉圣命前来接人。一场误会,家伙都收起来吧。”丘增祥紧随其后下了马,说道。 “丘指挥?”土团乡夫的带队军官惊讶地喊了一句,继而高兴地说道:“我赵大啊,经略军的。” “原来你来了直沽县?”丘增祥定睛一看,竟然真是以前经略军的老部下,顿时笑道:“都是自己人,家伙收起来。枢密院怎么搞的,没提前打声招呼?” “打过招呼了,不过还是小心为妙。”赵大讪讪说道。 丘增祥被气笑了,没再追究。 赵大这个人,向来喜欢在新兵面前耀武扬威,这次看到野人上岸,估摸着想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萧敌鲁一脸晦气地上前,身后还跟着几个随从,其中一人便是完颜休。 完颜休到这些野人面前,先点了一下数,共有三十七人。后面几艘船上不断有人下来,到最后增加到了二百八十余人。 “萧副使,人数无差。”完颜休先用靺鞨土语安抚了一下刚下船的靺鞨人、女真人,然后一熘小跑到萧敌鲁面前,说道。 “都带回去吧。”萧敌鲁郁闷地挥了挥手,道。 他是一军副使,结果在土团乡夫的眼里,竟然还没都虞候丘增祥说话管用。这他妈的,武学生了不起啊?我妹妹还给圣人诞下子嗣了呢! “对了!”萧敌鲁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问道:“回辽东的人,也是乘这些船回去吗?” “不是。”丘增祥走了过来,说道:“这些船今年在就泥沽浦过冬,不会再航行了。返回辽东的军士,过两天领了赏赐,走陆路回去。” “这样也好。”萧敌鲁说道:“省得半路上喂了鱼。” 完颜休则暗暗叹了口气。 航海当然是有损失的,沉船不可避免,即便是在近海航行。 至于返回辽东的军士,其实是圣人的主意。他们都是战争中表现出色的靺鞨、女真武人,有的已经积功升为小校。圣人怜悯,特发下一些便于携带的礼物作为赏赐,令其归家,明年再回来——甚至可以把家人一起带过来。 毫无疑问,这是一支行走的人肉宣传队。 当归家的武士穿着漂亮的衣服,携带礼物回到白山黑水之时,可想而知会引起怎样的轰动。 名贵的茶叶,氏族头领都没有,我可以当着所有人的面煮茶喝。 漂亮的锦缎,“养猪大户”都不一定有,我可以送给村里最漂亮的姑娘。 再加上制作精良的器械,满身披挂之时,气质都不一样了,瞬间变身为村里最能打的勇士。 我以前是奴隶,现在见到头人们不用磕头了。你敢办我吗?老子是有根底的人,我上头有队正、有副将、有十将、有指挥使、有兵马使…… 你敢对我不利? 完颜休自己就是氏族头人,对现状一清二楚,因为他当年带出来的奴隶们都不太听话了。 部落、氏族的组织结构被打散,改以军法。奴隶出身的兵不听头人的,不会有什么惩罚,但不听副将的,会被吊起来打。久而久之,一切都变了…… 他能够想象得出,当归家的武士回村落住上几个月后,究竟会把人心“败坏”到什么程度。 圣人尽他妈瞎搞!这不是危言耸听,因为氏族头人们会有危机感,说不定就会造反了,他完全是为朝廷着想,并无多少私心。 以后得找个机会,好好劝谏一下。但很快又想到,就他这个身份,可未必能见到圣人,顿时哀叹连连。 野人们很快被领走了,码头上又恢复了平静。 赵凤、何允廉二人面面相觑,心中都有所猜测:圣人这是要用野人打仗啊。 第六十五章 耿桥 就河北地区而言,最主要的交通动脉并非三条贯通南北的驿道,而是永济渠。 这条开凿于隋代的运河,在唐初时一度湮废。唐代花了大力气疏浚清淤,令其重新恢复生机。 安史之乱前,永济渠畔的贝州号为“天下北库”,囤积了布三百余万匹、帛八十余万匹、钱三十余万缗、粮三十余万斛,以给军需——这些物资,都是从淮南、河南一带通过运河转运过来的。 安史之乱后,河北藩镇割据自立,不尊朝廷号令。但在事关切身利益的事情上,他们还是很卖力气的。 比如,魏博镇与忠于朝廷的宣武镇合作治理黄河,修建水利工程。 魏博、成德、沧景、幽州四镇也花大力气疏浚永济渠,维持其通航作用,以至于到了唐末梁初,刘仁恭与朱全忠的战争,所需后勤仍然通过永济渠输送。 永济渠一路向北至独流口(今天津静海独流镇),与白河、潮河汇合,东流入海——入海口附近就是直沽了。 永济渠至幽州,仍然有运河,大致是独流口向西,有拒马河,途经淤口关、武清县、安次县,抵达幽州城东南。 这条运河的河道状况相当好,且附近水系丰富,河流众多,有多种选择可以利用,辐射范围也非常大。 后唐长兴三年,卢龙节度使赵德钧奏:“新开东南河,自王马口至淤口,长一百六十五里,阔六十五步,深一丈二尺,以通漕运,舟胜千石,画图以献。” 能够胜任千石的河道,相当不错了,中等以下的海船甚至都能驶入。 不过大夏朝廷没尝试过,这一段采用的仍然是内河船只运输。 萧敌鲁等人北上时,搭乘的便是此类船只了,这会已出了直沽,进入了武清县南境。 “辽泽亦有如这般水草丰美的地方,可惜多用来放牧牛羊了。”萧敌鲁站在船头,看着两岸密密麻麻的桑林和稻田,感叹道。 后世北京、天津一带,在唐宋时水资源极其充沛,沼泽泛滥,长满了鲜嫩多汁的牧草。五代之时,开辟了大量稻田,种植水稻。北宋年间,因为敌我形势的变化,大部分稻田被重新毁为沼泽,种上树木,稻田务管理的面积大为缩水,已不复当年盛况。 “萧将军何必嗟叹?”丘增祥从船舱里走了出来,说道:“辽泽已尽入朝廷之手,将来时机成熟,还是可以种稻麦的。” “也是。”萧敌鲁悚然一惊,知道不该在这种场合怀念契丹,于是补救道:“辽泽合该是朝廷的,渤海也该亡。大氏二百年没能解决靺鞨,圣人却把他们训得服服帖帖,可知差别。” 原本坐在船舱内的靺鞨人、女真人也涌了出来,对着两岸指指点点。 武清县总计7200余户、36400余口,多集中在北半部分,南境的人其实不多,毕竟这里原本是沼泽。但开发了这么些年,又编户了不少百姓,武清县南部也慢慢有起色了,甚至落籍于武清的禁军老兵也多居住在这一片。 常年的武夫生涯让他们攒下了丰厚的家产。为了新家,他们不惜血本,雇佣船只从远处拉来木料、砖瓦,然后修建起了一座座气派的农家宅院。有那小校出身混了个乡左、里正的,甚至还想办法在门前整了两个石狮子,可谓豪奢。 靺鞨人几乎看傻了。 他们用桦树皮搭建房屋,在地下挖洞,冬天冷得嘴唇发青。家里面养猪的,人、猪之间没有明显的界线,臭气熏天,“干净又卫生”。 家里那破房子,和这些漂亮的房子一比,简直可以烧掉了。 “你们——”萧敌鲁用半生不熟的靺鞨语说道:“也可以有这样的房子,也可以过上喝酒吃肉的好日子。” 靺鞨人听了,面现喜色。 一名矮壮敦实的汉子甚至直接抓住了萧敌鲁的手臂,道:“有什么办法?快教我!” “对你们来说,只有一个办法。”萧敌鲁轻轻抽出了手臂,道:“为圣人拼命,建立功勋,得到赏赐。如此卖上几年命,就什么都有了。” “现在卖命不晚吧?”有人问道:“还有机会么?” “圣人仁德,不让你们去暑热的南方送死。将来征西域,或可用得着尔等。这也是唯一的机会了,能不能富贵,全看这次。”萧敌鲁适时说道。 “立了功可以不回去么?”又有人问道。 “当然可以。”萧敌鲁笑道:“你是哪个氏族的?” “秃丹氏。” “好好打。这年头,命不值钱,大把人到死都没卖命的机会。难得有个天子公正无私,不歧视任何人,给大伙公平卖命的机会,那就要好好把握住。”萧敌鲁说道:“看到岸上的果园没?” 众人点了点头。 “那便是一位立功受赏的军校所有。他原是银枪军的,吐蕃人,纵马驰骋二十年,悍不畏死,攒下大笔家业。”萧敌鲁说道:“现在老了,购地置宅,儿孙满堂,岂不美哉?那果园,八月之时,有栗、榛、葡萄。九月,胡桃、李子又熟也。家中还有稻田,半由己耕,半给邻人耕种,收获之时给些租金即可。这日子,比起你们,又如何?” 众人沉默不语。但谁都看得出来,他们的眼中透露出了不加掩饰的渴望。 “至于你们喜欢的酒。”萧敌鲁哈哈一笑,让人拿来一壶浊酒,晃了晃,道:“赏你们了,一人两口,不许多。” 众人纷纷道谢,争抢不休。 “且住!”萧敌鲁脸一落,道:“我知尔等散漫惯了,但入了军中,便要知道规矩。让你们怎样就怎样,不得逾矩。一个个来,谁抢就没得喝……” 还在路上,萧敌鲁就开始给这些野人讲起了规矩。 丘增祥笑眯眯地看着。所有人都是从这一步走来的,这些野人若能守规矩、服从命令,再好好训练一番,将来西征之时,便可发挥大用。 ****** 十一月初四,船队在安次县东郭外的耿桥行市暂停。 行市的规模不小,售卖各种物事,大到马匹、耕牛,小到针头线脑,应有尽有。 “哟,铁力马!”有商徒看到给船只拉纤的挽马后,大呼道。 “这马卖不卖?”有人傻乎乎地问道。 众人哄笑不已。 “这是朝廷的官马,还问卖不卖。” “铁力马,至今没见流到外边的。” “也不尽然。前阵子去河东,听闻那边已有铁力马售卖了,惜一年才卖了四百匹,供不应求。” “朝廷纵有多余的,也不敢胡乱卖啊,怕你拿回家给驴配种。” “哈哈!”又一阵哄笑传出。 确实,有人买回铁力马后,曾给驴子配种,不知结果如何。众人看看铁力马高大的身形,目光又渐次下移,呃——下面没有了。 不过胡乱配种之事,在前唐之时屡见不鲜。好好的马都给搞没了,非常可惜。 大夏天子办马政三十年,先后推出了一批又一批的新马种,大部分都是抢手货,即便大伙都知道这些拿出来卖的其实是马政的淘汰品。 而有了这一波又一波的洗礼,很多人慢慢有了一个概念:好马不能随意与劣马配种,乱来的结果就是马种退化,最后与驴骡无异。 铁力马这种好东西,也不是你买回家随便配种能配出来的,要尽可能保持血脉纯正。 船老大把跳板放好后,萧敌鲁便信步上了岸。 他现在的发型已经改了,完全看不出契丹人的半点痕迹。今年刚刚有了个儿子,取名萧干,一出生就决定今后用汉人的方式培养,读书习武,以期成才。 契丹已灭,没必要伤春悲秋了,今后还得往前看。几代人过后,谁还会提他们家是契丹出身? “区区一尺绢,而绣《法华经》七卷。字之大小,不逾粟粒,而点画分明,细于毛发。品题断句,无有遗阙。”集市入口处,一年轻人手拿白绢,啧啧称奇。 萧敌鲁听了,微微一笑。此人是南方口音,显然第一次来北地,被这里的纺织技术给震住了。 “昔年有诗云‘求珠驾沧海,采玉上荆衡。北买党项马,西擒吐蕃鹦。炎洲布火浣,蜀地锦织成。越婢脂肉滑,奚僮眉眼明。’此谓盛唐景象,今之耿桥行市,可恢复了几分气象?”前方不远处,又有人高声说道。 萧敌鲁暗笑,定是酸丁在聒噪。 “内务府从靺鞨溪湖密布之地,取来东珠,比之如何?于阗使者居云居寺数月,显然是为朝贡而来,采玉又何须上荆衡?党项马、吐蕃鹦,有矣!甚至连铁力马、海东健鹘这等名品都有了,比之若何?巧夺天工的蜀锦、脂肉凝滑的越婢,有矣!奚僮今日未曾见到,半月前见到一个,眉清目秀,柔顺无比,被一粗壮军汉买回去了,也不知道作甚用。” 听到最后一句,集市上的商徒、客人尽皆大笑,猥琐无比。 他们有资格笑。 因为今上为天下抚平了百五十年来的创伤,为华夏子民打出了无与伦比的荣耀。 四方奇珍,汇于中原。 四方豪杰,纷至沓来。 四方使者,歌功颂德。 萧敌鲁这等曾经的契丹位高权重之辈,而今为了前途,也不得不绞尽脑汁与粗鄙的野人虚与委蛇。 这就是当今大势。 “其他的确实有了,但火浣布呢?”有人杠道。 “待西征破敌,火浣布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萧敌鲁心中暗哂,随即转身,往船队所在的码头走去。 落雁军中还有一些人不太服气,认为上次败得有些莫名其妙。这帮傻货,阿保机就算一统契丹、渤海,又能如何?他倾尽全力发下的赏赐,怕是还没今上随手赏下的多。 那个绣有七卷《法华经》的白绢,累死契丹所有工匠也弄不出来。 呃,正想到此节,那位年轻人已买下白绢,小心翼翼地收好,转过身来。 “钱衙内?”萧敌鲁讶道。 “萧将军?”钱传璙也有些惊讶,竟然在此地遇到故人。 他经常来往于洛阳、北平和杭州之间,居于顺义望京馆时,曾与被软禁于此的萧敌鲁有过一面之缘。 “衙内不是回杭州了么?”萧敌鲁问道。 “又被家尊派来了。”钱传璙有些不自然地说道:“王审知破潮州,杀刘岩。岭南西道、安南、宁远军合力杀入清海军境内,家尊有些坐不住了,便派我北上面圣。” “哈哈!余杭郡王反应倒是快。”萧敌鲁乐不可支,用力拍了拍钱传璙的肩膀,道:“正好一起回京,路上畅饮一番,也是快事。” “求之不得。”钱传璙笑道。 第六十六章 咄咄逼人 “此去邕管,山高路远,不知何日才能相见。来,饮了这杯。” “满饮!” 蓟县东南的某处农庄院落内,一群身着绿袍的官人正在饮酒告别。 他们中有的是进士,在各州担任县尉、县丞、主簿之类的左贰官员,或者在州里面担任诸曹参军事、经学博士、医学博士等职务。 说白了,都是八九品的底层小官。 而今他们的造化来了。诏置福建道、岭南西道,从各地挑选官员南下赴任,这些人便是了。且一去就可以当县令,算得上是高升了。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去这些地方的。有的人宁愿在中原当个从九品下的州经学博士,也不愿意去岭南当从七品、正七品县令——官升几级都不愿意去。 而有人不愿意去,自然也有人愿意去。 你有背景,我没有,那么只能搏一下了。 在中原厮混,很可能一辈子都过不了七品这个坎,而今有机会直升七品,为什么不去?天底下做什么事情都有风险,一切看命了。 另外,还有三都国子监、各州经学生中的佼佼者、各级衙门的积年老吏,也有机会去岭南、福建、黔中等地担任九品小官。 从吏员、学生变成官人,对他们而言,这是质的飞越,是原本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目标,完全值得搏命。 他们的态度,就比那些底层小官积极多了,早早就收拾行囊上路,高高兴兴地赴任。因为他们很清楚,这是国朝初年才有的福利。换成承平几十年、一百年后,没有功名还想当官人,可能吗? 王朝如日初升,官僚百态,不一而足。 “再过些时日,岭南东道也要被打下来了吧?”共饮完一杯后,众人坐了下来,有人说道。 “静海军怕是也要罢镇了。” “早晚的事啊,等打完刘隐,须臾间就得罢镇。” “五管之地,也就交州、广州这两地还算凑合,其他都不行啊。” “不去那边,你又能去哪?让你当河南尹?” “哈哈。这辈子若能当到河南尹、京兆尹、北平尹,怎么着也得回乡祭祖,修葺下祖坟。” “说起府尹,安东尹杜光乂出任福建道巡抚使,这一步跨得可不小啊。” “他是什么身份?又在安东府厚积薄发多年,早晚的事。” “将来可能入得政事堂的。去福建道的诸位,可得多上门走动走动啊。错过此机,懊悔终生。” 低级官员们坐在一起聊天,与高级官员绝对是两个氛围。 总体而言,他们更敢说,此时也对未来有着相当的憧憬,毕竟整体年纪不大。 至于过了四十的,那就是另一个想法了。他们会认真考虑扎根南方的可行性,而不是想着升官后再调回本地。 自唐末以来,福建成了不少北方士人躲避战乱的地方,当地文风渐盛,其实是一处很好的安家立命之地。如果好生经营,几代人下来,在缺乏强有力竞争者的情况下,是比较容易成为地方豪族的。 这一点,对年纪较大的低级官员们更有吸引力。他们在仕途上不再具有无限的可能性,更多地寄望于后辈。 而他们这些下意识的想法,其实也是千百年来华夏子民开拓南方的重要组成部分。一个北方士人家庭,其带动能量十分惊人,同化往往在不经意间完成。 ****** 萧敌鲁、钱传璙等人抵达运河尽头时,这些南下官员们刚刚结束聚会。 萧敌鲁还没什么,钱传璙却感叹连连。 北方人来抢他们的权力和资源了,即便再能摆正心态,心中终究有那么一丝不舒服之感。 但这又如何?大势如此。 关中、河南、河北、河东终究还是这个天下的重心。 关北、河陇有盐畜之利,人也耐苦战。 巴蜀更是不输于江南的富庶之地,只要恢复过来,绝对是一个人文荟萃之地。 甚至就连荆湖、辽东这些后起之秀,也各具特色,潜力不可小觑。 淮南、江南,拿什么和他们对抗? 没戏唱喽!钱传璙心中明白,就是一时难以接受罢了。 “一路上承蒙将军热情招待,今后若有暇,可至杭州一会,某一定尽地主之谊,令将军尽兴而归。”分别在即,钱传璙拱手行礼道。 “好说,好说。”萧敌鲁打了个哈哈,笑道:。 他还得接一批人,即从辽东道送来的五百多契丹、回鹘、奚、渤海壮士。甚至于,听闻室韦诸部也有人受财货利诱,打算南下卖命。各部酋豪,在使者多番劝说之后,也打算进京朝贡,接受朝廷册封。 从这些举措来看,朝廷对辽东道的方略是一以贯之的,即抽其精壮勇士南下。 这样做有三大好处。 其一是减小草原的生存压力,让剩下的人能活下去,不至于铤而走险。 其二是自己能得一批吃苦耐劳、敢搏命的勇士。这些勇士在中原住个几代之后,就会被庞大的人口基数给同化掉,翻不起一点浪花。 其三是能够密切中原与草原的关系。 过来当兵卖命的人,在老家总有亲戚朋友吧?中途战死,没能成功卖命的不论,就说那些立下功劳,成功过上好日子的人,他们会下意识与老家联系,这能消除很多陌生感,甚至形成一条稳固的渠道,草原上一无所有的人会用这条渠道南下中原“灯塔”,为朝廷效力。 他们走掉一个,当地的酋豪、头人就少一分力量。等到想造反的时候,发现尽是歪瓜裂枣,什么都办不成——这并不是开玩笑,身高体壮、意志坚定、吃苦耐劳、聪明勇武的人走了,同样会带走最优良的品质乃至血脉,对一个族群而言,有那么点全种族劣化、退化的意思。 萧敌鲁走后,钱传璙没多耽搁,直接前往鸿胪寺。定下面圣日期后,又被安排到了馆驿,不意在这里遇到了泉州刺史、王审知的侄子王延彬。 “王使君。” “钱衙内。” 见礼过后,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钱传璙先开口:“听闻泉州海贸兴盛,圣人最爱此事,使君此番入京,当简在帝心了。” “承你吉言了。”王延彬笑道。说罢,举起酒樽,敬了钱传璙一杯。 二人一饮而尽。 “说起来,前几年入京的时候,朔方生烧只有几个大驿站才有,而今遍地都是。”钱传璙说道:“还有这娃鱼,至少北平府这一片,每个驿站都有。圣人这一路走下来,真是把他的喜好变成整个天下的喜好了。” “我其实挺喜欢这酒的,够劲。不过,名为朔方,可未必真是朔方所产。”王延彬说道:“至少北平府这一片,多是本地自产,关西移民带过来的。他们有养奶牛的习惯,听闻酿酒后的残渣可以催奶,所以广种葡萄酿酒。” “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钱传璙叹道。 隋唐之时,给百姓授田,规定好了宅园、耕地,即宅园是宅园、耕地是耕地,不能混为一谈。 耕地拿来种粮食,这个没问题,各地都一样。 但宅园就差别很大了。除一小部分拿来起屋外,河南人、河北人的宅园多用来种植桑树,又称“桑园”。关西百姓的宅园比较多样化,有人拿来种桑树,有人则改为果园,比如闻名长安的马燧家的李子、杏子、枣子等。 关北百姓的宅园多种葡萄。以前还有人制作葡萄干出去售卖,现在基本都酿酒了,因为经过凉州那边的试验,发现酿酒残渣混在草料中时,确实可以让奶牛的产奶量大增,百姓们见到好处,自然会群起效彷。 而今充斥关中各地的干酪多产自关北。中原百姓原本其实没有特别多的食用奶制品的习惯,但经过这三十年的嬗变,鲜奶、酸浆、奶酪、奶渣、奶皮、奶粉、奶豆腐甚至是马奶酒,已经成了百姓们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物事。 便宜、量大,也能顶饿,谁不喜欢?简而言之,大夏部分区域百姓的饮食习惯,已经被永久性地改变了。 现在看来,随着关西百姓在北方各处迁移,这种饮食习惯也在不断扩散。河南人或许不舍得砍掉桑林改为葡萄园,但代北、燕山一带的百姓们却毫不犹豫。盖因你让他们种桑织稠,无论是产量、质量还是技术,都逊以贝州为代表的中原绸缎一筹。 既争不过他们,那不如另辟蹊径,学关西人多养牲畜、多酿酒、多做奶制品。 “不过,朔方生烧与娃鱼还不太一样。”王延彬又道:“我听闻娃鱼其实没那么多,但圣人通过驿站分销,其实是让过路的军将、官员、使者慢慢喜欢这东西罢了。你看这驿站,你要吃牛羊肉,那可未必有。若要吃娃鱼,那是真的有。哦,今日还多了鹿肉。” 驿站是有接待标准的,不同级别官员的食宿标准不一样,级别高一点或比较重要的,就可以吃肉。但事实上他们没有多少选择权,吃什么全凭驿站提供,其实是一种变相的“强买强卖”。 不过娃鱼是稀罕物,圣人都说好,官员们不介意来上一条。就是那些不够资格吃驿站提供的免费娃鱼的人,也愿意自己掏钱来一条。卖起来其实很快的,至于是什么原因,大概是官员们太想进步了吧。 “鹿肉在中原不多见。纵然你我这种身份,也不是随意可吃,还得看猎户们有没有捕得。”钱传璙笑道:“话说今年年初,有中使至杭州,征募造船工匠百人、善舟楫之士三百人,说要去渤海东京外海的什么地方……” “原来不独我泉州!”王延彬端起酒樽,喝了一口酒后,苦笑道:“二月亦有中使至福州,征募工匠、水手。叔父不敢不从,便让人陪中使来了泉州,最后弄走了五百人,举家迁往辽东。就因为这事——唉,我可是被骂惨了。” 别看王延彬今年只有二十四岁,但从他父亲王审邽开始,父子二人镇守泉州十几年了。 两人的想法一样,大力延揽中原文人至泉州避难,提升本地文风,同时支持海贸,赚取丰厚的利润。一来二去,泉州本地的造船、航海、贸易人才爆发式增长,已经有了相当的积累。 朝廷看准了这一点,便开始薅起了羊毛。但他们无力抵抗,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没让你入朝为官,只是给点人而已,这点小事都要推托,难不成要撕破脸? 钱传璙闻言,也是大笑,二人又互敬一杯,一饮而尽。 “还未问起使君进京所为何事……”钱传璙迟疑了一会,还是问道,说完,又补充了句:“如果不方便就算了。” “没什么方便不方便的。”王延彬给两人倒满了酒,道:“我此番入京,是作为泉州朝集使来的。参加完正旦朝会后,至迟三月,就要去穆州当刺史啦。” “穆州?”钱传璙想了好久,才记起这是辽东新设没多久的正州,原来刺史之职竟然一直空着。 “就是穆州。”王延彬说道:“其实何止是我,几个堂兄弟各有任命,都离了福建。” 钱传璙听了心有戚戚。王氏若此,钱氏又岂能独免?说不得也得离开杭州去外地任职了。 就本心而言,当然是不太乐意的。但大势若此,又岂能相抗? 更别说,王审知已经做出表率了。自家子弟被调离福建任职,他还在为朝廷厮杀,没有造反,说明已经认命了。 王审知起了这么个头,杭州钱氏若不效彷,难免被人拿出来做对比,届时就很难看了,说不定还要受到责罚。 唉,今上可真是咄咄逼人啊! 第六十七章 阶下囚 建极九年十一月二十日,申光劲、文在雄二人驾着一辆驴车,停在某处宅院前。 守门的北平府州兵仔细检查一番后,把车放进去了。 “陛下,老朽回来了。”见大諲撰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申光劲高兴地说道。 北平没有暖炕,如果不烧炉子取暖的话,与其窝在屋里,当真不如趁着没风的时候在院里晒太阳。 “两位爱卿辛苦了。”大諲撰没有起身,坐在那里说道。 “应该的。”申光劲说道:“今日去南市,斗粟29钱、斗米46钱,各买了一斛,总共花去750钱。比旬日前贵了一些,因为朝廷征发百姓修路,开仓放粮之后又补仓,把粮价生生给买上去了。” 大諲撰点了点头,事实上他压根不记得十天前的粮价。申光劲是老臣了,应当不至于骗他,他说涨了,那就是真涨了。 “修哪里的路啊?”大諲撰随口问道。 “听闻是蓟县通往潞县的一等国道,长六十里。幽都、蓟、潞、安次等县的百姓都被征发了,整整数万人,规模不小。”“太尉”申光劲说着他从集市上打听来的消息,然后与“大将军”文在雄一起,将粮食卸下来,搬进库房内。 “陛下,臣也采买了一些物事。”搬完粮食后,两位年纪不小的渤海公卿喘匀了气,文在雄又从驴车上取下其他物事,一一介绍。 “长芦盐,120钱一斗,臣买回来一斗,够用很久了。嗯,盐价最近跌得厉害,早些时候都上200钱了。” “为何下跌?”大諲撰是真的闲得蛋疼了,好奇地问道。 “集市上涌来好多咸鱼、肉脯,有些精打细算的人家不买羊肉了,改买咸鱼、肉脯,盐就买得少了。”文在雄说道:“就是咱们渤海常见的鳑头腌的。” “邵树德又偷朕的鱼!”大諲撰怒道。 申光劲、文在雄面面相觑,不敢接话。 我的陛下哎,邵树德弄来这么多咸鱼、肉脯,一方面把肉价打下来了,一方面也把盐价拉下来了,幽州百姓交口称赞。这话在家里说说也就算了,可千万别出去咋咋呼呼啊——呃,忘了,陛下现在也出不去。 “肉脯也是从辽东弄来的?”大諲撰又问道。 “似乎是。”文在雄迟疑了一下,说道:“听闻是从东京盐州起航的船只,满载肉鱼。他们还在外面寻了几个岛,将虎狼捕杀干净,专门养鹿。” “哼!”大諲撰生气地站起身。 他不傻,知道邵树德是想了个好办法。岛上如果草木茂盛,又没有虎狼等勐兽,缺乏天敌的鹿群数量会快速增加。 说白了,就是利用辽东的土地资源罢了。 没有足够的人种地,那就只能长满荒草,利用不上。但如果放养牲畜,牲畜却可以利用这些荒草,虽然无法与种地的亩产相提并论,但胜在地方大啊。 等鹿群数量增长到一定程度后,便可以组织围猎,这其实是一种很好的练兵方式。 “邵贼又偷朕的鹿!”大諲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陛下消消气。”文在雄上前搀住大諲撰的手臂,把他拉到椅子上坐下,然后回到驴车前,取出一大袋茶叶,笑道:“陛下,臣今日在南市还买了些浮梁茶,一会可以煮一点。” “嗯。”大諲撰闷声闷气地回了下。 “文将军,陛下想必渴了,现在就煮吧,我来做饭。”申光劲使了个眼色,道。 “也好。”文在雄说道:“今日这茶买得妙。” “妙在何处?”申光劲取了点水,一边淘米,一边问道。 “那贾客家中出了点事,急着甩卖。我买了半驮,只要百钱。”文在雄说道:“若按寻常市价,怎么也得再贵上十几钱。” “那可真是赚到了。夏国鸿胪寺每月才给那么点钱,真不够花。文将军这个茶买得好,陛下可以一直喝到明年清明新茶上市。”申光劲凑趣道。 说罢,与文在雄二人一起大笑,状极欢快。 “饶州浮梁茶吧?”大諲撰突然说话了:“唐宪宗元和中,浮梁县每岁出茶七百万驮,税十五万余贯。彼时榷茶钱是十分取一,一驮浮梁茶也就二百余文,你这茶便宜不到哪里去。” 申光劲、文在雄顿时语塞。 “下里巴人喝的茶,与朕何干!”大諲撰一甩袍袖,径直回了屋里。 “唉!”申光劲叹了口气,继续淘米。 文在雄也摇了摇头,道:“王后半个多月没来了,陛下心中有气。罢了,我先去煮茶。” 另外,他也可以理解,这茶确实很一般。 北平城里就有不少煎茶售卖的铺子,有些用的就是浮梁茶,那是一个区域低端茶叶集散中心,主要靠的是走量。以前掌握在钟匡时手里,而今落入夏人手中,想必又是一个不错的财源——听闻如今一年榷茶钱有近五十万缗。 是的,数字就是这么可怕!不仅仅是因为茶叶销售量有一定上涨,主要是税率提高了。 前唐僖宗年间,为了筹钱平黄巢、秦宗权,唐廷在南方大肆搜刮,一度将茶叶的税率从“十分取三”提高到“十分取八”。要知道,宪宗朝还是“十分取一”呢,这涨得也太快了,同时也反应了唐廷极其窘迫的财政状况,以至于都要竭泽而渔了。 钟传割据江西后,因为榷茶税率太高,私茶贩子大兴,榷茶收入日益减少,于是下令减半征收,即“十分取四”,浮梁茶市声势稍复。 茶叶是大宗消费品,即便贩夫走卒、僧道之流,也会去煎茶店—— “茶为食物,无异米盐,于人所资,远近同俗。既祛竭乏,难舍斯须,田闾之间,嗜好尤切。” “自邹、齐、沧、棣,渐至京邑,城市多开店铺煎茶卖之,不问道俗,投钱取饮。” 要收税,还是得在这些大宗消费品上想办法——当然,如果像明朝那样,某江南大型茶叶集散地,一年茶税才十几两银子,那还是算了吧,征税成本都不够覆盖,且是江南士绅富商们对大明税务机关赤裸裸的嘲讽。 如今浮梁茶市被夏人掌握,其户部收入定然大增,对他们这些渤海遗老遗少而言,不是什么好消息。 大諲撰进去生闷气后,申光劲、文在雄二人继续吭哧吭哧地做饭。 可怜两个公卿贵族,本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但这会还得亲自动手。即便已经“练”了几个月,依然搞得很不利索。 大諲撰腹中饥饿,几次出门查看,见还没好,又气呼呼地回去了。 一直忙到午后,申、文二人才把饭食端上了桌。 粟米饭、肉汤、酸菜烧鱼,外加肉脯、豆酱、兔肉酱——后者是典型的渤海传统食物。 三人也不分主仆了,围坐在一张桌子前开吃。 “如今北平城里的日子确实不错。即便是普通市人,现在偶尔也买些肉脯……”文在雄拿起一块肉干,蘸了蘸酱,刚说了半句,就被申光劲用眼神阻止了。 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邵树德改善了夏国百姓的日子,对夏人是好事,但对他们渤海君臣来说,就满不是滋味了。 还好,大諲撰闷头吃饭,似未听到。 文在雄得到提醒,也不说话了,三人唏哩呼噜,吃了个痛快。 “陛下……”门外突然响起了怯怯的叫喊声。 “王后!”大諲撰勐然抬头,“啪”地一声放下了快子,奔出了屋。 申、文二人急忙跟上。 “陛下!” “王后!” 一群人在院内互相见礼。 大諲撰看了看跟在高氏身后的两名中官,心中厌恶,但却不敢说什么。 “陛下,妾最近被掖庭调到了昌平汤,昨日方才回返。”高氏小心翼翼地解释道。 见大諲撰的脸色不是很好看,心中有些焦急,几乎哭了,只听她说道:“陛下,妾不得自由身,实在没有办法。” “好了,好了!”大諲撰作了一会脸色后,终于大度地挥了挥手,道:“朕——我不怪罪你便是。” 高氏破涕为笑,将食盒提到身前,道:“这是妾做的点心,都是陛下平日里常吃的。” 大諲撰脸色彻底舒展了开来,道:“进来说话。” 一行人进了屋。 高氏将点心一样样取出,置于桌上。 大諲撰咽了咽口水,对王后的不满已经烟消云散。 高氏也没有忘记申光劲、文在雄二人,只见她取出了一些茶叶,道:“这是大夏天子常饮的蜀中蒙顶、义兴阳羡和顾渚紫笋茶,价值连城。两位师长操劳了,可与陛下分饮之。” 申、文二人受宠若惊。 蜀中蒙顶、义兴阳羡、顾渚紫笋本身就是名茶,而宫中所用的,又是名茶中的极品,自然不一般。 以此观之,大夏天子倒也不算特别过分。定是心中愧疚,故赏赐宫中御用之物。 至于为何愧疚,多半是因为兴无名之师攻渤海,道义上站不住脚吧。 “柔娘坐下一起吃吧。”大諲撰先一把夺过蜀中蒙顶,仔细看了看后,笑容渐盛,伸手招呼道:“很久没吃到渤海肉酱了吧?你看这是什么?文将军亲手做的。” 高氏转眼望去,只见一碟豆酱旁,放着几块肉干,旁边又有一碗,里面盛放着兔肉酱,脸上欣喜,只见她笑道:“陛下,妾一见这酱,就感觉……” 话说了一半,突然说不下去了。高氏只觉一阵恶心,捂着嘴就出了门,干呕之声不绝于耳。 “王后这是……”大諲撰不明所以,问道。 申光劲、文在雄二人心中一咯噔,面面相觑。 本来站在门外闲聊的两个中官见了,脸色大变,快步上前,搀扶住高氏。 高氏的脸色苍白得无以复加。 她回头看了看大諲撰,眼中已满是惶恐,身体也轻微颤抖了起来。 第六十八章 榷税 高氏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去的。 作为女人,她隐隐清楚是怎么回事,毕竟已经有过一个孩子了。 两位中官变得愈发客气了。他们小心翼翼地搀扶高氏上了马车,以前偶尔还阴阳怪气两句的,现在一句都没了,脸上挂着谄媚的笑意——这个时候,没必要得罪怀了龙种的女人,往后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 高氏还在捂嘴抽泣,自哀自怜之中,根本没注意到二人态度的改变。 马车离开大府后,慢慢行驶在街道上。出了南门之后,便向西拐,往临朔宫金台殿而去。不过今天有点“堵车”…… 宽阔的道路之上,一辆大马车倾覆在地。车夫手忙脚乱地清理着掉落地面的碎瓦片、红砖头,其他满载建筑材料的马车也停了下来,纷纷过去帮忙。 “晦气!”中官张居翰怒骂一声,挥了挥手,让看护高氏的两个小黄门也上去帮忙。 随车护卫的还有四名骑士,其中一人更是已升为副将的元行钦,他策马前去,询问了一番,然后又回来了,道:“内务府要在蓟城西南建一座马车工坊,专门造四轮马车。” “莫非就是圣人所乘的马车?”张居翰有点印象。 “就是那个。”元行钦道:“听闻这回主要造辎重运输车。其实,这车如果改造成偏厢车,在草原上很好使,比咱们原来的更好。” 两轮马车有个缺陷,即很难找到与车架正好一样高的挽马。一般而言,车厢都有一定程度的倾斜,无论坐还是站,都不是很舒服。 如果是四轮马车,那就完全没问题了。随你马的肩高是多少,车厢都是水平状态,人站在里面射箭或厮杀,都要方便很多。 “圣人真是雷厉风行。”张居翰叹道:“这砖瓦从西面运来,莫非是西山?” “是西山。”元行钦又道:“上月随圣人入西山行猎,但见浓烟滚滚,有萧氏族人在西山建砖场烧砖。”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刮起的风。或许是灵州时代吧,圣人就喜欢建窑烧砖。而且砖瓦轮窑大兴之后,砖头的产量大增,效率也提高了很多,砖价一路走低,很多人便更愿意用砖头来建房子了。 但凡有点钱的军士家庭,其宅院基本都是砖木混合结构的。 墙体用砖砌成,横梁、门窗、廊柱之类用木头——在可以烧煤烘干木材之后,木料价格也大大降低。 武夫们对此还是很感激的。 大伙又不傻,没有砖头,那就得住木屋或土坯房。 前者非常害怕虫蚁,也害怕潮湿的气候。洛阳有些地方原本是沼泽,地势低洼潮湿,如果碰上多雨的夏季,木墙上给你长点蘑孤并不是开玩笑。 土坯房则不够结实,毕竟不是每个人都会挑细沙筛选,然后夯土版筑,往往都是挖来的方方正正的大土块,非常怕雨打风吹。时间久了,土坯上还满是虫眼,一些马蜂把窝安在土坯内部,十分烦人。 把砖价打下来,把木料价格打下来,造福的是所有人。也许现在只能惠及部分有财力的百姓,但将来呢?说不定就能惠及更多人了。 “烧砖要有煤,西山那边定然开有煤矿,谁家的?”张居翰问道。 “还是萧家的。”元行钦说道:“以前是李存章开的,后被朝廷没收,转租给了萧氏。” “煤矿可挣钱了……”张居翰嘿嘿笑了两声。 没点根底的,能开煤矿?他曾经作为中使去过河阳修武煤矿,里头赚钱的门道太多了。 洗完的煤直接卖。 记得最初在关北采煤定价的时候,下面人问圣人石炭作价几何。圣人只吟了两句诗—— “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 “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红纱因为过于轻薄,用料不足,故十分廉价,比绢便宜多了,半匹也就一百多钱的样子。绫的价格比较贵,宫中用的可能质量、面料都比较好,但一丈三百钱了不得了。 半匹红纱一丈绫,绝对不会超过五百钱,更大可能只有四百钱,却买了一千斤的木炭,折合一斤半文钱,确实与强抢无异了。 但煤炭的产量、成本比起木炭来说,却要便宜太多了。尤其是灵州那地方,羊蹄子刨草根的时候都弄出过煤,用“半匹红纱一丈绫”来给一千斤煤炭定价,却又有得赚,给幕府贡献良多。 张居翰不知北平府煤价几何,多半比灵州贵不少,想来是相当赚钱的。 另者,煤采出来后要洗,洗完后沉淀下来的煤粉可拿去做煤球或烧砖,甚至就连煤矸石破碎后,混以黄泥,都可以拿来烧,这同样是一笔收入。 “朝廷要开始收榷煤钱了吧?”元行钦突然问道。 张居翰先是一愣,继而轻轻点了点头,道:“多半是了。” 其实,大伙现在都摸清楚圣人的套路了。 一种事物新出来的时候,他不会收税,甚至千方百计给予便利,呵护其成长,让更多的人使用,最终达到离不开的程度。 因为任何一种新生事物,刚出来时其地位并不稳固,了解的人也不多。这时候如果竭泽而渔,就可能令其夭折,从此消失。 等到走入千家万户,使用的人越来越多,从事这个行当的人也越来越多之时,就可以慢慢收获果实了。 就像煤这种东西,几十年前太原百姓最开始使用。那会还叫“石炭”,自己随便挖,没人要钱,根本不像一门生意,所以很长时间没发展起来。 大唐各处零零星星出现了一些煤矿,但都局限于当地。就整个天下而言,用的人极少极少。 但圣人在关北禁止人们伐树,令以煤代之。虽然执行过程中有很大程度走样了,很多人仍然偷偷伐树烧炭,甚至到了今天仍然如此,但煤炭的使用人群大幅度增加,也是不争的事实。 随着圣人在军事上的连番胜利,控制的州县越来越多,其他地方也陆陆续续兴起采煤业,如同州煤矿、修武煤矿、梁县煤矿等等。 虽然公卿贵族们觉得煤炭不如木炭好,但对普通百姓而言,煤炭的价格实在太亲民了,久而久之,就把木炭打得溃不成军,使用的人也越来越多。 圣人说他最初推广煤炭是为了“保护环境”,说关北的森林一旦砍掉,随着天气渐寒,就再也长不回来了,然后都会变成沙地,百姓无法生存。 张居翰是不太信的。但无论怎样,圣人确实做到了。 不让百姓伐木烧炭,光靠嘴皮子上下一碰没用,甚至严刑峻法也没用,因为木炭是人们切实需要的东西,你总得拿出替代品吧? 圣人真的拿出来了,而且更便宜,所以他成功了,张居翰对此很佩服。 “榷煤钱早该收了。”元行钦说道:“市人做饭取暖,谁离得开煤炭?幽都县的樵夫都下矿挖煤了,不用此物,饭都弄不熟。收起税来,纵然‘十分取一’,也是了不得的数字,省得朝廷没钱给咱们武夫发赏赐。” 张居翰哈哈一笑,道:“以往你们卢龙军没钱了,不都自取么?” “大头兵才喜欢自取。”元行钦啐了一口,道:“我有家有业的,万一乱了起来,家里女人被武夫扛走了,找谁说理去?” 张居翰乐不可支。 将帅们其实真不太想作乱,奈何有时候被大头兵拿刀架在脖子上,不得不反。 “榷煤钱,就目前的用量来说,一年几万缗钱是收得的。”张居翰说道。 “才这么点?”元行钦有些不可思议。 “要想多收,得让更多的人用。”张居翰说道:“榷税,前唐倚之,皇夏也一样。榷煤钱会慢慢多起来的。” 榷税其实就是后世的商业税,在晚唐是朝廷重要的财政收入来源。尤其是藩镇割据的情况下,朝廷从两税中获得的收入越来越少,对商品税也越来越倚重。 榷税中最大的收入是榷盐钱,即盐税收入,最多时朝廷一度能收到几百万缗。 盐税之外,就是榷茶钱了,后面还有榷铁、榷漆等各色商品税,一度还征收过榷酒钱,但没坚持下去,反对声音太大。 榷税由朝廷三司直接收取。 比如湖州的顾渚茶场,那是朝廷官营的,采茶时大量雇佣季节性工人,最多时上万人。三司就专门派人蹲点驻守,统计产量、销量,然后收税。 私人茶场也要课税,与官营茶场一样,最初10%,后来慢慢上涨。 历史上唐昭宗在神策军覆灭后,还有钱重新编练十万新军,靠的就是各镇上供以及丰富的商品税以及各种关卡的商业税收入。 藩镇是你的,你收两税,然后上供一部分。但商品税是朝廷的,你不能插手——这是理想情况,实际上存在一定的博弈,但朝廷能大量收取商税也是事实,至少可以和地方藩镇讲讲条件,分享收入。 简单来说,晚唐正是中国历史上商业大发展的时期,商税也是第一次在中央财政收入中占有如此大的比例。 其实晚唐时期的商税还算可以接受的,税款摊入商品价格之中,最终销售价也没多离谱。 到了北宋时期,那就真的夸张了,北宋朝廷有一个十分恶劣的习惯,什么东西赚钱他都要插一脚,有的甚至由官府专营,而不是像唐代那样官营、私营都有。 以煤炭为例,中唐时期开始有人大量使用,到晚唐五代出现了产业化的苗头,到北宋时大发展,于是宋廷直接拿过来专营,不许私人插手。 宋真宗大中祥符五年腊月,“时连日大雪苦寒,京城鬻炭者,每秤(15斤)钱二百”,即官营煤炭批发出去后,终端商人卖十几钱一斤,开封百姓纷纷表示用不起。 眼看着冻死不少人了,宋廷“令三司出炭四十万秤,减市直之半,以济贫民。” 宋廷半价卖四十万秤的煤炭给百姓过冬,即一斤要七文钱,虽然还是偏贵,几乎是粮食价格的两倍,但寒冬腊月间却是刚需,不得不买。 结果“自是小民奔凑,有践死者。”还酿成了踩踏事件,死了人。 当然,这也就是开封城里的百姓买得起了。 一斤煤炭七文钱,怎么不去抢?于是北宋皇陵的树木都被人偷偷砍了取暖,也是活该。 未时三刻,倾覆的马车终于被清走了,道路再度恢复畅通。 元行钦、张居翰二人护卫着哭哭啼啼、神思不属的高氏,一路紧赶慢赶,很快回了临朔宫。 第六十九章 第二次科举改革 高氏入宫之时,邵树德正在与宰相们商讨新的科举方案,即本朝以来第二次科举改革。 建极四年的时候,大夏科举第一次改革,主要有三项。 第一项是卷面誊抄,主要是防止考官通过笔迹以及卷面上的特殊记号认出考生。 第二项是湖名,也就是把名字遮住,不让考官看到。 第三项是降低诗赋比重。简单来说,第一场杂文考试中,考生所写的诗赋中有犯韵、错字的情况,仍可算通过。 比如,当年有考生写的六韵十二句律诗中,三处犯韵,也被打为及格通过了。 所谓杂文,是科举考试的第一场,考察考生们的写作能力,包括诗、赋、论、歌、表、笺等在内的不同体裁、格式的命题作文,每一个体裁的文章都要合格才可。 最近几十年,诗赋的重要性已经低很多了。毕竟国家多事,考官们更看重第三场策论。诗赋只要写得中正平和,不犯错误即可,文采已经不是特别看重。 甚至于,以往不太受人看重的论文,也开始走俏了,有考生就凭借一篇《演论》得到考官青睐。 毫无疑问,建极四年的这项改革,等于进一步降低了诗赋的重要性,三处犯韵都能被通过,明显利好文风不盛的老少边穷考生。 “建极十年科考定于三月末。”邵树德喝着刚送给大諲撰的紫笋茶,道:“杂文一项,诗赋不再必考,体裁不限。” “是。”陈诚、赵光逢、萧蘧、裴贽、卢嗣业、裴禹昌等人纷纷应下。 杂文这场考试,一开始其实并不是必考诗赋,到唐玄宗时才成为定制。安史之乱后,诗赋有时候是必考,有时候非必考,邵树德这次钦定诗赋不再是必考项目。 当然,学还是要学的,万一考到了呢?当别人写的诗赋不忍猝睹的时候,你写得很不错,那就是加分项。 “第二场帖经考试,现在是几道?”邵树德问道。 “五道。”礼部尚书裴禹昌答道。 自唐以来,帖经考试五道、十道甚至二十道都有过,今只有五道。 帖经相当于填空。即把经书翻到某一页,左右两边掩没,只留下中间一列,再把这一列中任意三个字盖住,让考生写出被盖住的三个字,三字为一帖。 这一项考察的是背诵能力和记忆力。 最开始就是只考五道,要求是“五经通三”,即至少对三道才算过。 邵树德了解过,近年来被这一项刷掉的考生不少。 “近年以来,此道稍坠。”他说道:“上至元辅,下及庶僚,虽负艺者极多,能贴经者甚少。恐此一节,或滞群才。” 邵树德这话的意思是,让你们这些宰相来考帖经,都不一定能得60分。 有些考生或受战乱影响,或因生计艰难,读书背诵的时间大大减少,这一项不宜过难,因为容易刷掉一些有真材实料、精于实务的实干派。 “五经通二、通三皆可。”邵树德直接乾坤独断,降低了难度。 以前是60分,现在40分也行,这给一些偏科考生带来了福音——有人默写填空真不行,但策论写得极为精彩,对国家大事有独到的见解,如此改革后,他们的机会更多了。 “陛下,礼部曾提出增加对义考试,不知此事……”不光邵树德提意见,宰相们也在想办法改革,这会陈诚便提出了建议。 “对义”考试就是阐述对某段经义原文的理解。 这项考试也是近年来才慢慢提出的,历史上五代曾一度加入考试,放在帖经之后,即考完杂文、帖经之后考对义,三场都考完,再考策论——考试的顺序,其实也有过变化,有时候第一场考帖经,但晚唐五代的顺序是杂文、帖经、策论。 听完陈诚的话,邵树德仔细想了想。 “可以加进去试试。”只听他说道:“考五道,通三即可。” 具体通几道,其实也是有说法的。毕竟录取名额有限,通三道是及格,五道全对也是及格,但在选拔之时,还是有区别的。五题对三题,只表明你不会被当场黜落,究竟能不能考上,也不一定。 “策论不用改了,但考试题目需要更加切合实际,比如黄河治理、草原贸易等等,这两年的题目就很好。”邵树德说道:“如此,杂文、帖经、对义、策论,一共四场考试,题也不多,两三天便可考完。” “是。”群臣齐声应道。 “最后,朕决定,将一年一考,改为三年一考,录取员额不变。”邵树德又道。 此话一出,大伙稍稍有些震惊,但其实也在他们意料之中。最主要的原因是,大夏已经渐渐不需要那么多官员了。 在最开始的时候,邵树德为了拉拢文人,又是让依附自己的萧遘等人收卷子,接受考生投靠,又是提高录取员额数目,狠狠刷了一波文人的好感。 一般而言,这都是自己人。 大夏开国之后举行的科举考试,录取的进士更是自己人。 但现在出现了一个问题,即朝廷控制的地盘越来越大,剩余尚未控制的州县越来越少,对官员的需求已经没那么大了,那么适当降低录取人数,也就成了必然。 一年一考与三年一考,是三倍的差距。 当然,你也可以降低录取人数。比如去年录取了七十人,你可以降到二十余人,但邵树德觉得这样太折腾。每年都考,第一年没考上的学生直接就住在京城不回家了,如今甚至有在洛阳、北平住了十年之久的外地士人,实在有些夸张。 还不如改为三年一考,明年三月没考上的,麻利点回家,两年多后再来。 “诸位师长可有意见?”邵树德说完,看向众人,问道。 “陛下圣明。”陈诚带头回道。 “陛下圣明。”其余几人也陆续回道。 失望么,肯定是失望的。他们还好,天下士人肯定更加失望。但说实话,现在就剩南方和西域一些地方没打下了,让你们去那当官,去不去?很多人怕死,多半就不去了。 那就别叽叽歪歪! 邵树德只关注武夫们的情绪,文人的统战价值,就当前而言,远远不如武夫。 而经过今天这么一番商议,考试内容及流程大致也定下了: 第一场杂文,考两道题,诗赋歌论表笺疏等多种体裁中随机抽取两种,考察你的写作能力。其中,表、笺等更是标准公文写作格式,作为预备官员,肯定是要精通的。 写得文辞通顺即可,但你最好有点文采。考官也是人,在录取名额一定的情况下,文采好的肯定更能博取好印象,关键时刻或许就发挥作用了。 第二场帖经,邵树德有点犹豫是不是增加几道题,毕竟题目越少偶然性越大,但最后决定明年还是考五道题,对两道即可——这是客观题,有标准答桉的。 第三场对义,考五道经义解释,算半主观半客观题,对三道才算合格。 第四场策论,一般是针对实际事务,写下你的见解、剖析、推论或解决方案。 考试难吗?看起来不难。但大夏礼部每年给一百个名额,还真招不满,刷掉最多的居然是帖经,即五道填空题难住了至少两三成的人,做题家们不给力啊。 当然,这或许和风气有关。 即便盛唐之时,士人们也很喜欢出去玩,闷头在家读书的比较少。 晚唐之后,因为时局的关系,很多文人还要花时间练武。 比如理蕃院主簿刘去非,这厮明明是个文人,担任县吏,但“性粗鄙”,熟习骑马射箭,勇于近战搏斗。 这种文人,与做题家完全是两个路数,你让他默写填空,五道题对两道已经不容易了。但换成明清的读书人,正确率一定大幅度攀升,甚至五道全对都是易事,因为考试时并不会选特别偏、特别怪的题目。 简单来说,此时的文人,与明清时相比,武艺更出众,读的杂书也多,有的人甚至喜欢看兵书。且因为要考诗赋的缘故,文采也更加华丽,而这种文采华丽,也带来了性格、气质上的超脱、随意。 比如当年祖咏考进士,要求写五言十二句,他写了四句《终南望余雪》就交卷了。考官大惊,说你这不行啊,祖咏对答“文辞尽矣”,不必画蛇添足,后来也被认可了。 没有明清时那么循规蹈矩,个人意志与特色比较重。 总而言之,作为大夏第二次科举改革,力度还是比较大的。且针对实际情况,比如考生的死记硬背能力偏弱、官员数量渐渐充足、士林过于追求浮华辞藻等,进行了一定力度的调整。 改革,不是你想怎么改,就瞎几把改,或者一步到位抄别的王朝的制度。你要了解当时的实际情况,慢慢做出针对性的改革,小步徐进是最好的策略。 当然,到现在为止,改革其实尚未完成—— “朕属意各道分榜,风声都放出去了,诸位师长可曾拿出切实方案来了啊?”邵树德问道。 “陛下。”陈诚上前道:“皇夏今有直隶、河南、淮海、关内、关北、河西、陇右、剑南、河东、河北、辽东、湖北、黔中、江西、福建十五道,另有藩镇若干,湖南、淮南也有大量士人跑来应试,实不好定。另者,若按户口来定,则人烟稠密的河北当给予相当名额,然臣阅河北才子之文章,其谬多矣……” 陈诚的意思很明白,如今天下尚未一统,有些地方还是藩镇模式,你怎么给名额?另有不服王化的湖南、淮南、清海军等镇,亦有士人来京考试,且还不少,你怎么算名额? 另外,如果按人口、经济来算,河北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但因为历史遗留问题,河北考生的水平一言难尽。你就是给他十个名额,帖经、对义这两门的硬指标就刷下去了,最后如果只录取了一两个,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考试,不是按分从高到低数人头的,每一场考试都有硬指标,比如帖经里的“五经通三”。 “臣亦请天下一统之后,再行分榜。”赵光逢也上前说道。 邵树德听了也觉得有道理。 倒背着手在殿内转了一圈后,叹道:“也罢,就按陈卿、赵卿说的办。但这事不能拖太久,要尽快厘清。” 他以前多在打仗,或者谋划各种统战乃至赚钱的门路,对科举只关注考试是否公正。 建极七年,他亲自主持了一场殿试,这算是离科考最近的一次了。但能参加殿试的,都是已经中了进士的考生,水平自然是可以的。 也是在上个月,他才第一次知道居然有那么多考生没法通过帖经考试,这让他大跌眼镜。明清时的做题家甚至夸口“倒背如流”,如今怎么是这种操行?明明最简单的客观题考试,就是不会,真他妈的! 说到底,一百五十年的藩镇割据,对文人的影响很大啊! 第七十章 加班! 唐代科考,除进士科外,其实还有很多其他科目。 但时局若此,很多科目已经取消了,因为压根没人考。 “明法科,贴律令十贴,对律令墨义二十道,策试十条。”金台殿内,喝茶休息一轮后,陈诚继续说道:“然应考者寥寥,三年仅取两士,陛下欲罢此科耶?” 明法科,就是法学考生的考试,考的是《大夏律》,外加《建极礼》两本书。 《大夏律》是包罗万象的法律,承自唐律。而唐律其实也是自隋律修修改改而来,隋又……反正大家都是抄,改一改前朝的就能用了。 《建极礼》这本律令书是《大夏律》的补充,花费六年时间编纂而成。而此律成书后,建极七年便恢复了明法科的考试,至今已有三年。 仔细找的话,这本书有《大唐开元礼》的影子。 古来仪典,以《仪礼》、《周礼》、《礼记》为根本。两晋南北朝时,又修五礼(吉、凶、嘉、宾、军),礼制日趋完善。 至隋,又有《开皇礼》,唐有《贞观礼》、《显庆礼》、《开元礼》。 每一代都有改进,尤以《开元礼》相对改动最大。 开元十四年,通事舍人王喦(yán)奏:“请改撰《礼记》,削去旧文,而以今事编之。” 意思就是《礼记》里写的东西,已经不太符合如今的社会风气、价值观、生产关系以及生产力水平了,要改。 这个建议遭到了宰相张说的反对,他认为“历代不刊之典,今去圣久远,恐难改易。” 张说认为如今离《礼记》的时代过去太久远了,天下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如果要改的话,恐怕整本书都要改,那还不如扔掉《礼记》算了。 他建议在《贞观礼》、《显庆礼》的基础上加以改动,这两本书比起《礼记》已经有一定的变化了,再改一改,社会也更容易接受。 于是,最终定下的就是这种“折衷”的做法。但《开元礼》依旧是自周礼以来的集大成者,大体适应了唐时的生产力水平,对一个人的社会行为做出了切合实际的规范——整体还是比较宽松的,该玩玩,该跳舞跳舞,该做生意做生意。 明法科学生的考试,涉及到仪典律令的,也以《开元礼》为准,不管已经不适应时代发展的《礼记》是什么样的了。 其实这也是正常的。法律、仪典本来就该与时俱进,适应新时代的生产力,《礼记》都特么过去千年了,你还抱着这本书不放,有什么意义? 唐人还是很能想得开的,汉时能成《礼记》,服务于当时的社会,我就不能新编一本,服务于此时的社会吗? “明法科不能罢废,也不能降低难度。”邵树德说道。 总计40道题目,10道帖经,即默写填空出法律条文。 20条律令墨义,其实是让你阐述对律令条文的理解,有点司法解释的味道。 10条策论,这个就是出题了,比如你认为法律条文有没有不合理的,有没有需要改进的,有时甚至出应用题,让你应用法律条文来断桉。 “臣遵旨。”陈诚应道。 “明法科非常重要,朕将来说不定还要新编纂一些细分的律令。”邵树德说道:“此科考试,宁缺母滥。三年取两士又如何?对了,这两人现在何处?” “一为御史台录事,一为监察御史。”陈诚回道。 “可以了。”邵树德点头道。 无论是录事还是监察御史,都是八九品的小官,但权力不小。 御史台本身是监察机构。 录事在御史台从事文书工作。 监察御史共有十人,“掌分察百僚,巡按郡县,糺视刑狱,肃整朝仪。”各有各的分管业务,权力还是比较大的。 这一条过后,君臣数人又谈起了三史科。 三史即《史记》、《汉书》、《东观汉记》这三本史书。 《东观汉记》因为种种原因,散佚很多,不太适合作为教材了,于是《后汉书》取而代之。 也就是说,现在三史科考题皆出自《史记》、《汉书》、《后汉书》。 唐中宗那会,因为杀青了一大批史书,如《晋书》、南北朝史书等,建议加入考试范围。 但有人提出反对意见,认为“大抵作者,自魏已前,多效‘三史’,从晋已降,喜学五经。” 也就是说,写历史的人不太行了,已经不是社会顶级学者。后来那些史书,除个别外,“文浅而易摸”,不如三史水平高。 唐人认为,三史之中,散佚之前的《东观汉记》水平最高。散佚之后,此书退出三史排名,这时以《汉书》成就最高,《后汉书》其次,《史记》水平最差。 但邵树德觉得,史书忠实记录就行,文学水平固然要有,但并不是重点。唐代杀青了一大批史书,但都没纳入考试范围,有些可惜了。 “三史科考试,《晋书》、《宋书》及南北朝史书、《隋书》等皆纳入考试,《唐书》尚未修撰完毕,暂先不考。”邵树德说道:“三百道墨义如故,另加策论五条。” 三史科考试的题目是三百道,数量惊人。且全是墨义,即你对这段历史的理解,要展开讲,考的其实是史书批注之类的内容。 邵树德看史书也喜欢写批注,但他不好意思把自己写的东西拿出来,毕竟是一家之言,而且诸多白话。过阵子可以让宫中才女们润色一番,然后出一本书。但纳入考试,还是算了吧。 他固然认为自己对历史的理解比其他人高,但毕竟一家之言,认真来讲,你真这么自信吗?况且这种行为本身也不合适,等于强行把自己的思想灌输给别人,扼杀了其他思想,不好。 三史科的考生理论上可以担任地方父母官,但一般在史馆工作。不过史馆、弘文馆之类的机构,自己也培养史学生,并不全靠科举,选拔途径比较多。 说完三史科,还有明算科等。 “明算科考试,自唐末以来,应者寥寥。”赵光逢说道:“建极九年三月明算科考试,只录得一人。” 邵树德叹了口气。 明算科考试,其实主要是社会考生,即“野生”数学家。他们多是家传或师徒传承,教材有些落伍了,因为如今的明算科考试,加了很多几何内容,他们不会做也情有可原。 《几何》这本书曾经得过夏王赏,也是公开出版的,且各州都有数学博士授课,教材并不难见到。 社会上玩数学且敢来考科举的,一般都是家有余钱,有钱有闲那种,买书对他们不是问题,主要原因或许在于信息闭塞? 另外,州一级的数学生水平也有点差。或许所谓的数学博士自己也不太会,教出来的学生就更不行了。 整体水平差,这就导致了去年只录得一人,近三年只录得十人。 还好有三都国子监在。 与史馆、弘文馆自己开班培养史学生一样,三都国子监自己也培养数学生。如今大夏主要的数学生来源,就是这些官办学校。 国子监的学生来源主要是勋贵子弟以及荫庇得到的入学名额。 比如,某人立下战功了,斩将夺旗、破城先登、大败敌军等,厉害点的战功可以荫庇子弟当官,差一点也可以得到国子监入学名额,毕业了可以当个小官小吏。 荫官虽然比不上科举正途,但自己能力出色的话,也可以当上大官甚至宰相。 这是给武人的优惠政策,激励他们奋勇杀敌,封妻荫子。 官员来源多样化,不全靠科举,是自隋以来的定制。 邵树德深以为然。做什么事情都切忌垄断,他不打算改。 目前大夏的官员,与前唐差不多,有科举、有荫官、有经学、有国子监、有直授,来源还是比较多样化的。 科举改革之后,科举给了底层读书人机会。 荫官给了战场卖命的武人机会。 官学拉拢了勋贵世家,也部分拉拢了武人。 直授的对象就比较复杂了,有可能是战场立功的武人,也有可能是名气较大但考不上的文人,还有拉拢的蕃人酋豪等——其实都是统战需要。 整个问对一直持续到傍晚,进士、明法、明经、明算、三史、营建、医学、武举等科目甚至连乡贡进士、宾贡进士都谈了一遍,确定了改革的基调。 当然,作为诸科中当之无愧的明星,最耀眼的存在,进士科仍然是人们最关注的。一经推出,想必会在士人中间掀起无数波澜。 ****** 邵树德吃罢晚膳后,才从仆固承恩那里得到消息,于是来到了承恩殿。 皇后也在,白了他一眼之后,直接走了。 邵树德讪讪一笑,走到正在发呆的高氏身旁,轻轻搂入怀中。 高氏像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物一般,匆忙挣脱。 “慢点,别伤了孩儿。”邵树德忙道。 这句话仿佛有魔力,高氏的动作一下子变得轻柔了。 邵树德又把她搂入怀中,高氏颤抖了一下,没再挣扎。 “才四次,柔娘就怀上了……”邵树德轻搂着美人,在她耳边说道:“你既已经怀上了,掖庭那边就不必去了,在朕身边服侍吧。” 高氏又流下了眼泪,这是要被彻底霸占了。 邵树德轻拍着她的背,道:“你父、你兄、你弟,日后都有造化。我们的孩儿,也能富贵一世。” 高氏的眼泪稍止。事已至此,她能怎么办? 圣人其实给了她一个了不得的承诺,算是有良心的了。就是心中难受无比,往日恩爱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陛下在忽汗海畔采摘野花,亲手戴在她头上……但她却和别的男人有了孩子,想到此处,高氏的泪水又止不住了。 邵树德的手也没闲着。不一会儿,襦服就已经被解开了。 高氏一边流眼泪,一边推却,但力度不是很大,态度并没有多坚决。 “肚子显怀之前,你还可去见大諲撰,就是要小心一些。”邵树德几乎咬着高氏的耳垂在说话。 高氏浑身颤抖,脸色潮红,也不知道什么原因。 “后面就要安心待产了。”邵树德又道:“待生完孩子,朕给你个宫官当当。无事之时,可在中官、侍卫陪同下,去见见你夫君。朕知道你们很恩爱……” 高氏颤抖得更厉害了,她的手反抓着邵树德,眼中噙满泪水,但意味难明。 邵树德心中有数,继续不停。待到裙摆被拉下来时,高氏甚至还轻轻抬了一下臀,方便褪下。 妥了!邵树德心中满是成就。枯燥的工作之余,还可以欣赏小白兔是如何一步步堕落的,放松心情。 良久之后,他神清气爽地起身,在宫女的服侍下沐浴更衣,然后又回到了金台殿。 今天加班,处理黔中发来的奏疏! 虽经御医多番诊治,但高仁厚依然病重不能视事。邵树德已令牂州刺史邵勉仁暂领胜捷军两万余人,掌控黔南大局。 高仁厚病中上疏,提到大长和国君郑买嗣已经病亡,庙号圣祖,谥号圣明文武威德桓皇帝。其子郑仁旻继位,诏以明年(910)为始元元年。 郑买嗣死,郑仁旻继位,这本没什么。但高仁厚提醒,郑买嗣在位期间,因其篡位及杀南诏王族蒙氏862口于五华搂下,国中就多有不服。也就九隆族后裔、西洱河蛮大姓高氏的首领高赞支持,他才能稳住局面。 而说起这个高家,也是南诏历史悠久的实力派了。 唐懿宗咸通年间,南诏入侵静海军,占领交州。高骈集结大军,大破南诏,收复安南失地。但这场战争,并不仅仅胜败那么简单,事实上影响很深远。 交趾之战,“斩(段)酋迁、(范)脆些、(赵)诺眉,上首三万级,安南平。” 另俘南诏大将张诠、李溠龙以下万余人。 高骈移镇西川时,南诏犯境,复败之,俘酋五十余。 南诏国主蒙世隆因屡战屡败,心中气结,疽发而死,谥号“景庄皇帝”。 其子蒙隆舜继位后,战争规模有所减小,最后渐渐平息。 但长达十五年的战争,已经令南诏疲敝不堪,百姓怨恨。 蒙世隆时期的名臣重将如段酋迁、范脆些、赵诺眉、张诠、李溠龙等死的死,降的降。在蒙隆舜时期,高骈又上疏朝廷,建议斩杀所俘之南诏名臣赵隆眉、杨奇鲲等人,朝廷许之。 于是,南诏柱国之臣几乎一扫而空,令幸臣郑买嗣、宦官杨登等人夺权,仅存的重臣如高赞,也与郑买嗣合作。 但郑买嗣终究做错了事,杀蒙氏一族八百余口,连襁褓小儿也不肯放过,令南诏上下有些愤怒。 高仁厚认为,郑仁旻很可能为了树立威望,发兵攻夏,剑南、黔中、五管都将面临战火。 邵树德让人取来资料,仔细查阅,发现剑南道黎、雅之间有很多部落是受大长和国控制的。 想了想后,传下命令:“屯驻黔中之胜捷军左厢回返西川休整,胜捷军右厢进驻黔中。以魏王勉仁为牂州行营招讨使,以燕王明义为成都行营招讨使,整肃各军及蛮獠蕃部,即刻赴任。” 批完这条,又看了看五管战场,进展还是比较顺利的。 大长和国如果出兵,一般就是剑南、黔中、岭南西道、静海军四个方向。 想了想后,又令静海军节度使储慎仪派员巡视山川要隘,营寨该修缮的修缮,蕃部该安抚的安抚,丁壮该征发的征发。 岭南西道,一如静海军故事,做好防冬工作。 当然,他也强调了,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攻灭刘隐。 第七十一章 利益共同体 建极九年腊月十九,钱传璙第二次入宫面圣。 长秋院内,邵树德正在亲手烤肉。 “阿保机被狠狠打了一次,又北遁了。”邵树德熟练地将生肉放在铁盘上,烤得滋滋冒油,同时说道:“柔州行营来报,斩首三千余级,俘虏两万余人,牛羊马驼三十万。阿保机抢掠来的成果,算是吐得差不多了。乌古、霫人诸部,我看也要对他有意见了。跟着出去劫掠,有战果,那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但若折了老本,心中就要怨恨了。阿保机啊,我看他也很为难。” “陛下若想彻底解决这个隐患,还得组织大军征讨。”月理朵从坛子内取出一块腌制过的生肉,色泽非常诱人,肥瘦相间,正适合煎烤。 萧重衮、萧十五娘、耶律质古等近两年来的新宠围在旁边,无论愿不愿意,都必须要表现出一副积极的态度帮忙。 唯一的正经女人种氏慢悠悠地煮着海带排骨汤,时不时看一眼圣人,然后幽幽地叹一声气。 她不要求圣人多么宠幸她,她只担忧圣人被女色所伤。 “先让他逍遥一阵,现在没空理他。朕在辽东建立的体系,需要时间稳固。入冬之前,龙泉府又有人叛乱,纪州、穆州等地有人起兵相应,现在需要的是时间,不能被阿保机牵着鼻子走。”邵树德说完,从月理朵手里接过肉,赞道:“这肉腌得不错,应当很入味了。” 一般而言,宫中在入秋后也会腌制蔬菜、肉鱼,多为自家园池林苑所产,但主要供给宫女、侍卫、宦官之类。皇帝想吃新鲜绿叶蔬菜,甚至都有办法,更别说新鲜肉食了,直接宰杀即可。 但邵树德想尝尝百姓们入冬前腌制的肉是什么味道,于是让御厨送了一些过来,亲手烹制。 “胡椒掩盖了一些味道,但仔细闻闻,还是有的。”邵树德将肉放在鼻间轻嗅一番,说道。 “陛下,若无胡椒遮掩,异味怕是更重。”萧重衮笑道。 “朕吃惯了奶,重衮的味道最好。”邵树德笑道。 腌肉被放在了铁盘上,“嗤”地一声,青烟冒起,香味鸟鸟。 其实,腌肉如果煮的话,再放点调料,应该就能彻底盖住异味了。他现在终于知道,历史上欧洲人为什么拼了命地要寻找胡椒了,没这玩意真不好使啊。 农业革命之后,欧洲人进入了农牧并举时代,牲畜产量暴增,每年都需要宰杀大量牲畜。对他们而言,胡椒就是刚需。 大夏的部分地区也有这个味道了。 他记得当年在灵州龙兴寺的三百户庄客那里做试点,第一次推行三茬轮作制。当时规定是60亩地中拿出20亩种牧草,养20头肉牛。牛的寿命有多少?好像也就十来年。时间长了后,年年宰杀肉牛是必然的。 灵州好多年前就有大规模腌制火腿的作坊了,这就是农户牲畜保养量激增的结果。 今后的大夏,胡椒也会成为刚需,因为这玩意遮掩腌肉异味的效果最好。 嗯?想到这里,他记起好像还有人在外面等着入觐呢。 “让钱传璙进来吧。”邵树德专心地煎着肉,说道。 “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钱传璙一进来,立刻躬身行礼。 肉麻!别人就喊一声万岁,你喊三声。 邵树德头也不抬,直接问道:“朕问你一事。” “臣知无不言。”钱传璙回道。 “如果从海州乘船登陆淮南后方,可还算安全?”邵树德问道。 他知道历史上钱镠玩过跨海登陆,部队突然出现在淮军面前,出其不意之下,力挽狂澜,解了危局,于是出言相问。 钱传璙则额头冒汗,这种事情哪有准?航海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水平固然重要,运气也很重要啊! 这个时候怎么回答?说不行,会不会触怒圣人?他都这么问了,肯定不是无的放失。 如果说行,万一出了事,还是会触怒圣人。几千禁军喂了鱼,这个责任谁能承担? 但不回答更不行,那是纯纯的作死。 无奈之下,钱传璙只能含湖地说道:“陛下,此事不能一概而论……” “瞧你那熊样!”邵树德哈哈一笑,道:“朕是那么不明事理的人吗?罢了,不为难你了。说说海贸吧,最近与日本那边做得怎么样?” “入秋之后,每个月都有船过去。”钱传璙说道:“不过都是本地商船,也就一两艘的样子。” “为何不增派船只?”邵树德问道。 “商人不敢押上全部身家。”钱传璙道:“航海凶险,即便一艘船,也能赚很多了。更何况日本人并没有那么多的商品可售卖至中原。” “不能让日本人出金银吗?”邵树德问道。 “陛下,其实日本也没那么多金银。”钱传璙说道:“臣闻内务府去年有两艘船在日本能登登陆,卖了千张皮子,日本以金银购之。其实,那次真的破例了,一般他们不会这么做买卖。” “那次的事啊……”邵树德稍一回忆,简直给气乐了。 渤海被灭的时候,其实已经有渤海人乘船逃过去了,但当内务府船只抵达时,日本人假装不知道,自己摆出了天朝上国的谱,装逼装得厉害。 “算了,朕真正想做的,其实是建立一条航线。”邵树德摇了摇头,说道。 “陛下请明示。”钱传璙回道。 邵树德拍了拍手,让人拿来地图。 仆固承恩很快带着地图过来了。 “这里!”邵树德指着地图上最南端的一个点,道:“交州。” 钱传璙心中一动,若有所明。 “安南现在的胡椒产量越来越大了。”邵树德说道:“静海军进奏院上报,百姓于山坡之上、河湖之畔,大肆栽种胡椒树,甚至有毁良田而种胡椒者。内陆所产之胡椒,河运至海,再通过海船转运至海州、密州、登州、沧州、德州、北平府等地,年销十数万缗。” 钱传璙听了有些吃惊。 他确实知道近两年胡椒大卖,销量惊人,但真不了解已经是这么大的一个市场了。不过,胡椒价格不便宜,十几万缗的销售额未必有几船胡椒。且将来胡椒种得多了,价格还会暴跌,真的能长久挣钱吗? “这是建极八年的事了。今年胡椒销量肯定更多。”邵树德用很确定的语气说道:“只要北地没有战乱,胡椒的销量每年都会上涨。这钱,让大食人挣了大头,钱卿不觉得可惜吗?” “陛下的意思是……”钱传璙似乎懂了。 “内务府现在专做辽东买卖,没那个精力。朕打算另组一支船队,慢慢把胡椒生意接手过来。”邵树德说道:“但一时凑不齐那么多船和人手。听闻明州素为海贸重镇,你就没点想法吗?” “陛下若乏人手,只需一道旨意……”钱传璙说道。 邵树德直接伸手打断,笑道:“朕从不让人白干活。今日就明说了吧,福州王审知已经愿意出船、出人了,泉州那边都是现成的。余杭郡王若有意,亦可出些人、船,朝廷再出一些,共同组建一支船队,专营安南至河北的胡椒贸易航线,你觉得如何?” 其实,朝廷真的缺这点水手和船吗?未必。 之所以这么做,还不是为了给福建、两浙的地方势力一点好处? 做生意最忌讳吃独食,这是没有好下场的,也容易把自己弄成孤家寡人。 有钱一起赚,把更多的人拉进一个圈子,用利益团结在一起,这才是王道。 胡椒贸易现在还处于刚冒出一个头的阶段。 胡椒本身的价格还有些偏贵,这就导致了一些人买不起。要想把蛋糕做大,还得把价格打下来,让更多的人消费。 而让胡椒降价,要从两方面一起入手。其一是源头,即扩大市场,增加供给量;其二是压缩运输、批发、销售等中间环节的暴利,这同样能降低价格。 大夏的买卖,何必让大食人赚大头呢?他们要参与进来,那很好,欢迎,但只能赚取合理的利润,暴利是不行的。 但你空口白话,也不容易让人家屈服。想来想去,竞争是最有效的办法。 这条胡椒贸易航线,不仅朝廷会参与,两浙、福建地方势力作为统战对象,也可以加入进来,作为生产源头的安南地方实力派,也可以占股份分润好处。 甚至于,在邵树德的设想中,大量消费胡椒的地方,其地方经销商也可以加入。他一度就这么想的,后来发现太复杂了,操作起来有点麻烦,毕竟这会还没有股份公司的概念。 但他真的很想向全社会推广这种东西。 公司总股本一万股,张三作为北方某地最大的批发商,可以占多少股;李四作为安南地方豪强,手下庄客、土地众多,可以占多少股;王五作为海贸大家,拥有熟悉海况的船只、水手若干,可以占多少股…… 把所有人都统战进这么一个赚钱的股份公司里,合则两利,分则两败,有矛盾自己坐下来商量,别动不动造反,这样的利益共同体是相对比较稳定的,也兼顾了各方面的利益。 “陛下厚爱,臣感激涕零。”钱传璙一时没想明白,不过还是应道。 “刘隐长不了了,旦夕被灭。”邵树德说道:“天下大势,清清楚楚。余杭郡王该做出抉择了。钱卿尽快回返杭州吧,具告此事,朕的耐心已然不多。” “臣遵旨。”钱传璙心中一突,立刻应道。 第七十二章 做账 一到腊月下旬,各级衙门基本就进入划水摸鱼状态了。 但内务府还没法摸鱼,他们的任务很重。 府监野利经臣突发疾病,卧床不起,但工作并未瘫痪,其余各级官员齐聚临朔宫算账。 到了午后,邵树德也亲自过来了。 “去岁共有三批船返航,总计到港十艘,另有一艘沉于鲸海。”府丞赵植说道:“累计运回各色毛皮三万余张、肉五十七万五千余斤、鱼五十万一千余斤、东珠六百二十袋、山野货十九万五千余斤、药材四千九百余斤、铜三千二百余斤……” “不少了。”邵树德听完之后,点头赞许。 赵植面有喜色,犹豫了下之后,又用眼神示意。 马万鹏会意,道:“陛下,其实辽东还有许多存货,未及运输。如果减少肉鱼运量……” “不可!”邵树德瞪了他一眼,道:“别光想着运值钱的东西。这百余万斤肉鱼,也能卖个两三万缗钱吧?” “陛下,今年可卖这么多,明年就不一定了。”马万鹏硬着头皮说道。 肉鱼大量供应,价格还能维持得住?不可能的。 最值钱的海鱼,以前还带有那么一点神秘、高贵的色彩,现在已经烂大街了。价格如同黄河决堤一样,一泄如注。即便他们想了很多办法,也只是堪堪维持,明年肯定要大降价。 “不要光算这些小账。”邵树德叹道。 其实他知道,肉鱼这种东西,在辽东并不难获取。 土人要啥没啥,捕鱼的本领奇差无比,白白让大量娃鱼“寿终正寝”,这是不正常的。 野生动物,在辽东也是随处可见。尤其是庞大的鹿群,一头驼鹿出肉千斤以上,五百头就能出肉五十万斤。还有其他各种动物,那是真的多。 他当然知道,这种大自然馈赠一般只会在头几年获得高产。随着捕猎活动的加剧,肉、皮之类的资源会越来越少,鹿也不会傻到一直不怕人。但这不是已经开始搞“天然监狱”养殖了么?产量会最终维持在一个稳定的水平上。 19世纪初的俄国人在没有机械化的情况下,通过捕鱼,把大马哈鱼的价格从两三卢布打到戈比级,其产量是土人的十余倍,且维持了大半个世纪,一度出现黑麦、燕麦价格超过肉鱼的怪现象,可见整体资源远未到枯竭的程度,怕什么?使劲捕就是了,还能顺带练兵。 “肉鱼固然没有皮子、药材、东珠赚钱,但这只是经济账,你们有没有算过政治账?”邵树德反问道:“朕让河北、河南百姓的日子变好了,这是钱能衡量的?” 赵植、马万鹏等人无话可说。 “百姓日子好了,才不会那么想着造反,朕谓之‘收买百姓’。”邵树德继续说道:“运力不足,那就多买船。内务府赚到的钱,全数投入造船及水手招募、训练之中。” 三十年来,邵树德一直在收买百姓。 收买百姓的办法大体有两种。 第一种是改变分配的方式,比如他将无主土地收回来,分配给各家各户,令其有生产资料,生活水平提高。 第二种不改变分配方式。 说白了,人类从古至今,绝大多数情况下,无论什么社会制度,总体都是金字塔形的结构,即少数人统治多数人。 这是人性决定的。我不能剥削别人,占有比别人更多的资源,获得更高的地位,我凭什么努力?技术进步也源于这种对欲望的追求。 高层剥削底层,这个底层可以是本国人民,但换一种思路,将本国人民整体视为高层,将外国人民视为底层,这种模式也是可以实现的。 说白了,就是殖民掠夺,无论是肉体殖民还是经济殖民。 如今他是两种方式并举。 就后一种而言,即掠夺外国资源,收买本国百姓,提供廉价的肉鱼就是收买方式之一。 收买百姓,可以极大缓和矛盾。如果操作得好的话,甚至可以创造对立,向外输出矛盾。对统治者而言,岂不美哉?——这个国家的人居然不让我掠夺,你们生活水平的下降全怪他们,干死他们! 这就是邵树德说的政治账。 是的,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帝国主义者,但貌似还不太合格。 如果是一个合格的帝国主义者的话,那就应该只掠夺,不建设,仅有的建设也是为了更好地掠夺服务。 但他终究是相对温和的帝国主义者,还想着同化土人,将其变成本国人民,这在未来肯定会增加负担——掠夺完毕后,留下一地烂摊子,提起裤子走人,不增加任何负担才是最高效的手段啊,虽然可能会有反噬。 “直沽也建船坊了,今年还不行,明年可以造个几艘海交船出来。”邵树德说道:“另者,现在的船有什么缺点,你们用了这么久,应该有点数了,想办法改进啊,别将就。” “陛下,臣觉得多造船之余,还可造大船。”马万鹏说道:“然缺乏龙骨。臣在辽东看到了很多通体高、直的大木,或可用来作为龙骨造大船。” “穆州的船坊也建起来了。大木运到中原不易,可在当地造。”邵树德说道。 终于说到点建设性的东西了,他很高兴。 造大船,当然需要更大的龙骨。 而大龙骨有两种思路。 历史上英国人喜欢用拼接龙骨的技术,即把小号的木料拼接在一起,做成大号龙骨。 但西班牙人不喜欢这种,认为不够坚固,在狂风大浪之中容易被折腾散架。恰好他们的热带殖民地十分广阔,于是派出大量人员深入密林,每发现一棵高大通直的热带巨木便如获至宝,将其砍伐后运到造船厂,加工成船用龙骨。 邵树德觉得,以如今的技术水平,拼接龙骨的质量多半不行,且容易腐蚀,还是选取一整根的天然巨木更合适。 “臣遵旨。”马万鹏还是比较纯粹的人,比起官员的身份,他更像一个工匠,对造船有着相当痴迷。 说完这个,邵树德让官员们继续讨论,自己一边听,一边翻看账本。 三万多张皮里面,掺杂了大量低价值的皮革,比如黑猪皮。 靺鞨人知道猪皮也能换谷物、烈酒之后,养猪的劲头更高了。这玩意还得继续采购,不能因为它价值低就不买,怎么着也能做衣服乃至皮甲,甚至应用到生产中——这些都是消耗品。 渤海其实是有两个铜矿的,三千二百斤铜就取自彼处。 但其实也没多少钱。一缗八百钱,重六斤四两,铸币过程中的损耗与掺杂其中的贱金属互相抵消,也就五百缗钱罢了。 山野货、药材的价值波动也很大。说白了,小农封建社会,需求相对稳固,你一下子供应太多,会让价格严重变形。 东珠之类的其实也差不多。 总体而言,扣除各种运营支出、固定资产折旧、人员开销等成本,内务府去年也就在辽东挣了两万多缗钱。 还有很大的增长空间。 “明年多租用一些民船。”邵树德说道:“将账做漂亮一点。” “臣遵旨。”在场职位最高的赵植立刻应道。 “账好看了,朕就要拉人入伙了。”邵树德说道:“届时内务府把这部分生意涉及到的人员、土地、房屋、船只等物事剥离出来,朕有大用。” 做账,不是为了上市圈钱,而是为了说服“投资者”。 明年他会拉一大批人进来,筹建渤海商社。内务府以固定资产、供销渠道、人脉关系乃至拥有的技术入股,其他人用钱、物入股,共同经营这门生意。 女真酋豪也能入股。 不懂没关系,让专业人士讲给你听,告诉你可以赚多少钱。只要尝到甜头了,他们会自发维护渤海商社这家殖民公司的,成为大夏的“帮凶”。 利益的深刻结合,可比你给张纸,册封个莫名其妙的官有用多了。 渤海商社之外,还会有安南商社。 他曾经深入思考过这些边疆地区的首领为何会造反割据乃至独立。结论是没有得到好处,或者得到的好处不够。 以安南为例,当地的地方门阀、土豪的呼声、利益长期得不到重视,心中早有不满。之前没独立,那是出于种种顾虑,比如害怕被镇压等等。可只要出现机会,在核算风险与收益后,他们就会趁势而起,割据作乱。 现在有个每年坐在家里数钱的机会,你要不要? 当然,这个赚钱的机会也是有前提的,即你不能作乱。 一旦造反,瞬间失去市场,钱赚不到了,且不光你赚不到,依附于你的小家族也赚不到,这时候就要掂量掂量了。 把更多的人拉入利益链条之中,就是这个目的。 有时候都不用你出面去做恶人,那是最傻的。 安南豪强会自发地拿鞭子去抽当地的土人,矛盾发生在安南底层百姓与地方豪强之间,大夏朝廷是置身事外的仲裁者,地位超然,明面上不吸引仇恨。 某个豪强实在闹得过分,整出民变了,朝廷再重拳出击,将此人惩处,安抚百姓。至于民变,不用担心,其他地方豪强会主动镇压的,因为他们怕耽误赚钱。 利益结合紧密了,利益链条上的人也会有主观能动性,自发维护,比如互相联姻,这就加强了安南与内地的联系。 朝廷再适时给点政治上的甜头,比如科举名额、提拔当官等等,这就更加稳固了。 什么安南农民起义?在这种令人窒息的密密麻麻的蜘蛛网式利益链条之下,当地上层不配合,起义怎样才能成功?依靠高达吗? 或许,只有等到王朝全面腐朽之后才有可能了吧。但那说不定已过去二三百年了,同化的程度已然很深,民族意识已经被彻底扼杀,独立的可能性大大降低。 思路定下,下一步就是物色人选了。 十二月二十六日,邵树德令静海军进奏官姜知微入觐。 第七十三章 见解 安南虽然已经“北属”千年,但正如西南、西北、东北还有大量羁縻州部落一样,安南人并不认为自己是汉人、梁人、隋人、唐人…… 比如,汉时交趾人李琴仕至司隶校尉,日南人张重为金城太守,“则我越人才得与汉人同选者,李琴、李进有以开也”——李进在东汉灵帝时为刺史。 南朝梁时,交趾人并韶“富于词藻,诣选求官”。吏部尚书蔡撙以并姓无前贤,除广阳门廊。韶耻之,还乡里,从李贲起兵,攻占交州,萧谘跑路。 由此可见,他们的内心是十分敏感的,非常在意自己的身份。 究其原因,其实还是开发不够。光把某个羁縻州提为正州,并不完全顶事,还得有大量配套工作——播州在唐代就是正州,但州内还有大量牂柯蛮部落处于自治状态。 邵树德翻阅完有关越南的档籍后,基本得出了结论:没有彻底消化的地盘,那就只是地图开疆,图一乐罢了。 “姜卿,除爱州姜氏外,安南还有哪些大族?”邵树德在临波亭内召见姜知微,开口便直奔主题。 在场的除了秘书郎崔棁外,还有秦王邵承节。姜知微一一见礼。 “回陛下,交州李氏、黎氏、廖氏、杜氏、黄氏,峰州罗氏、阮氏等,亦为大族。”姜知微说完,又仔细介绍了这些大家族。 其中有的是越南土着,有的是中原移居过去的,算是在地方上颇有影响力的门阀。 邵树德看了看地图,主要是集中在红河三角洲一带,且位于内陆,并不在沿海地带。 这让看惯了后世殖民进程的他很是惊异。西方殖民者从海上来,故先殖民沿海地区,然后沿着河流深入内陆。中国则是直接挑选内部适合种地的区域殖民,沿海滩涂地带就放弃了。 这就是航海殖民与陆地殖民的区别吧。 交州、峰州以及沿海的爱州,基本就是前唐在安南最核心的地盘了,大致在今越南河内、富寿、清化一带,四面被羁縻土着包围,彷如孤岛一般。 汉化地区被蛮俚包围,这个殖民形势,确实是有点险恶的——俚人(或黎人),是分布在五管地区的土着民族之一。 “交州杜氏,可是当年杜审言的族人?”邵树德问道。 杜审言曾被流放峰州,作《旅寓安南》诗。 杜审言之外,沉全期也曾被流放驩州(今越南荣市),作《初达驩州》、《度安海入龙编》等诗。 “非也。乃晋时杜慧度之后人。” “前唐安南招讨副使杜英策可出身其族?” “杜英策攀附杜氏罢了,其人乃溪峒酋豪出身。不过杜英策之后人,亦为交州大族,部众极多。” “今年安南诸州朝集使中,可有这些家族的人?”邵树德又问道。 “有的,交州杜氏就有人充任交州朝集使入京,就住在进奏院内。”姜知微答道。 “遣人回安南,召这些大族子弟入京觐见。”邵树德说道。 “臣遵旨。”姜知微回道。 他明白,圣人要考察这些家族了,看看有没有重用的可能。一旦青眼有加,别说赏赐了,官位都有可能。 另外,他还隐隐猜测,召集这些大族,是否与最近风传的科举分榜有关?圣人想看看安南诸州文人的水平,好定下录取名额? “此事尽快办理,朕等着。”邵树德最后说道。 姜知微行礼告退。 ****** “吾儿对此有何见解?”姜知微退走后,邵树德问道。 宫人撤去之前的茶水、点心,又新上了一批,气氛也更加轻松了下来。 “阿爷,安南土族在观望。”邵承节今年二十五岁了,经历了过去这么些年的历练,沉稳许多,看问题也更全面了。 “怎么个观望法?”邵树德问道。 “如果朝廷不能平灭刘隐,则惹得五管土族、蛮俚轻视,安南豪强也会跟着作乱。”邵承节说道。 “这么笃定?” “儿见得太多这类土人了。”邵承节信心满满地说道:“昔日讨李茂贞,诸州蛮獠就在观望。如果王师败绩,他们就会造反,而茂贞即便赢了才是惨胜,无力制之,只能招抚。这些蛮獠在大夏与南诏之间两头赚取好处,野心勃勃。” “野心是有的,但没那么大。”邵树德笑道。 边境蛮人,从来都有自己的生存哲学,墙头草是重要技能。厉害点的首领既接受中原册封,对吐蕃、南诏给的官职也来者不拒,且还能因为自己独特的地理位置,不用缴纳赋税,不用服兵役,有时候还能得到大笔赏赐。 手腕差一点的酋豪,那就是两头上供,苦不堪言。 出去历练是有好处的,二郎亲眼见到了这些人的德行,丰富了自己的知识体系,将来也会有自己的判断,而不是官员们说啥就是啥。 有的皇帝,官员们说什么都信,并不是因为他蠢,而是因为他真不懂,真不知道。他得到的大多数信息,在呈送上来之前都被过滤了一遍,缺乏自己的理解和判断,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或许这就是大兴特务政治的原因,因为天子们居于深宫之内,信息渠道有限啊。 “广州那边的军报你也看了,如何?”邵树德又问道。 诸路大军围剿清海军,只在一开始经历了几次像点样的战斗,比如王审知攻潮州,大小十余战,还是挺激烈的,虽然战斗水平未必有多高。 但在经历了一开始的战斗后,清海军主力损失严重,不得不龟缩至广州左近。于是各路人马次第推进,被放弃的其他州县纷纷投降,甚至反戈一击。 截止十一月底,各路人马抵达广州城郊,合围之势已经相当明显了。 刘隐,基本算是完蛋了,现在就是个期货死人。 南边的消息一直通过加急驿递送到北平府,邵承节自然也看到了。此时听父亲提起,说道:“福建兵其实是能战的,都是当年河南兵南下后组建的。五管的兵,交管谈不上文恬武嬉,还可以,但其他的,我看不行。” 他现在眼光也高了。 在蜀中拉丁入伍,一下子搞出了十多万兵马,与同样大规模爆兵的李茂贞“比烂”,最后靠“更不烂”的部队素质以及少许精锐兵马,花费数年时间,依次击败三川各个割据实力,俘斩、迫降了十五万以上的大军。 但这些临时爆出来的兵,根本入不得他的法眼,算上李茂贞的降兵,接近二十万,最后只挑出了五万,余皆遣散。 这五万蜀兵在黔中威风八面,连战连胜,军事素质不断提高,但在他看来,离禁军还是差了老大一截。 经历过多年战争的蜀兵都这样了,他不认为承平多年的五管、福建兵马有什么看头。非要矮子里拔高子,他认为福建兵更甚一筹,毕竟王潮那帮人都是蔡贼出身,即便现在老了,退出行伍了,但被他们“蔡化”的福建部队,素质应该还是不错的——王审知族侄王华都从淮西南下投奔,甫一上阵便直冲刘岩本阵,杀其亲随七人,迫使刘岩仓皇逃遁,全军大败。 “朕是问你广州战局如何,别东拉西扯。”邵树德说道。 邵承节尴尬一笑,道:“父亲,刘隐必败。他不是什么威望很高的武夫,只不过李知柔死后,各方谁也不服谁,最后互相妥协,推出了他这么个人物罢了。儿若去打,踹这厮屁股两下,他就爬不起来。” “终日跟武夫厮混,说话也是这么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邵树德皱眉道。 你爹和才女厮混,说话就比你中听,也不学着点。 不过,话虽然痞了一点,但内在都是真知灼见,二郎是明白人。 “大諲撰已被朕擒来,下一个看来是刘隐了。打完广州,五管罢镇,节度使入朝,后面还有马殷、杨握,料不难也……”邵树德高兴地说道:“天下事,皆在此间矣。” “诸侯纷纷西来,臣为陛下贺。”崔棁放下记录的纸笔,拱手道。 “哈哈!”邵树德脸上的笑容铺展开来,随后又看向儿子,说道:“过完年后,你便前往鄂州,主持针对马殷的战事。朕给你两支禁军,另有横野、广捷二军,五管兵马也会配合进击,争取一举平灭马殷势力。” “遵命。”邵承节兴奋地说道。 五管中的桂管(静江军),在马殷控制之下,故需岭南西道、宁远军一同夹击,或许还有广管降兵,总之是南北对进,毕其功于一役。 “打完之后,不要急着回来,好好安抚一下湖南士民。”邵树德又道:“把你妻子也带去鄂州。二十五岁的人了,连个子嗣都没有,成何体统?” “是。”邵承节老老实实地应道。 接下来几天,邵树德就等着过年了。 而就在这时,他接连收到两个消息:高仁厚、野利经臣相继病逝。 对此,他只能长叹一声。 三十年前跟随自己的人,基本都在50-70岁的范围内了。人有生老病死,没有任何办法。 就是他,今年也五十二了,过完年就是五十三。 陪着自己的人越来越少,但这条路,他会坚定走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 第七十四章 元旦赐宴 建极十年(910)的元旦大朝会,算是数年来规模最大的一次了。 诸州朝集使自然是要到了,土特产礼单一一献上——不需要多,意思意思就行了,但绝不能没有。 在礼朝使、通事舍人的主持下,朝集使们一批批入内。 邵树德不需要做什么动作,只需温言几句,甚至颔一颔首就行了。 陇右道朝集使入觐的时候,他问了问各州的大概情况。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犹记得当年兵分两路,收复陇右诸州的情形。”邵树德的语气之中满是感慨:“攻西使城,深夜突袭。落门川、鸟鼠山之战,摧锋破锐。又有拔岷州之战,翻山越岭,神兵电扫。” “继至攻克兰州,兵临枹罕,都是水到渠成之事了。王遇、杨悦、蔡松阳、田星、杨亮诸将,立功颇多。又有兰州秦氏,率天宝遗民反正归义……” 说着说着,邵树德停了下来,状似陷入了追忆之中。 “陛下之功,回天再造。今陇右安定祥和,蕃汉一家,此皆陛下之功也。” “臣为陛下贺。” “臣亦为陛下贺。” 朝集使们纷纷高呼。 邵树德笑着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换一拨人进来。 朝集使由各州派出,代表本州官方,这与前唐提高州权,削弱藩镇的政策是分不开的。邵树德觉得挺好,这条政策到现在仍有实际意义,因此每年正旦的朝集制度一直延续了下来,增加朝廷在州一级的影响力。 陇右使者退出后,河西五州朝集使及蕃部酋豪走了进来,大礼参拜。 “河西诸州的发展,有些出乎朕的意料。”邵树德说道:“逢年过节,牛羊收了不少。就是不知百姓过得怎么样?” “陛下,贺兰山下、焉支山麓,人皆称颂陛下的丰功伟绩。” “回鹘、嗢末、吐蕃、党项诸部,皆拜服于青天子帐下。” “而今华风稍振,男耕女织,这般盛世景象,都是陛下带来的。” 诸州朝集使心悦诚服地说道。 邵树德爽朗地大笑。 河西只有五州,但地域面积其实很大。草原沙地之中,部族众多,从一开始的桀骜不驯,慢慢地也变得驯服了。 这里的自然条件,当然没法和七圣州比。 七圣州后来变科尔沁沙地,那纯粹是自己作死,开发过度,但河西草原(阿拉善)天生条件不好,是半干旱草原甚至沙漠。 邵树德这些年一直在抽其丁壮,同时大力贸易,黑水城的存在,更是牢牢震慑住了各部。一般而言,只要边将不作死,乱子不多。纵有,也旋起旋灭。 至于凉、甘、肃、瓜、沙五州,从经济版图上来说,或许无足轻重,但从地缘政治来说,又极其重要。 况且,河西道的人口现在也很多了,以至于最好向外移民一部分,减轻环境压力。 “河西有这般盛景,朕很欣慰。好好做,待西巡之时,再好好看看朕二十多年前打下的土地。”说完,邵树德挥了挥手,换下一拨人。 关内道、关北道、河南道、直隶道…… 诸州使者挨个进献贡品,然后歌功颂德。 邵树德的兴致越来越高涨。 一刀一枪打下的土地,与充话费送的完全是两个概念。他的威望和意志在这些土地上得到了深刻的贯彻,他的传说流传在这些土地上,他的影响力无处不在。 他决定着所有生活在这些土地上的人的命运,这种感觉真好。 呃,接下来充话费送的来了——河东道诸州朝集使们大礼参拜。 义兄的地盘!邵树德深吸一口气,虚抬双手,道:“诸卿辛苦了。休养生息两年,看到河东道百姓的日子蒸蒸日上,朕也很欣慰。” “陛下武功盖世,天下何人不景仰?便是宵小之辈,也远远遁走,河东大安矣。” “臣自太原府来,今岁粟麦大稔,去晋祠捞不死苹之人少了很多,陛下的大恩大德,河东百姓感激涕零。” “若无陛下,此时河东还不知道是副什么光景呢。自归于王化,军民渐安,盛世气象显矣。” 朝集使们谀词如潮,邵树德听得也十分舒心。 不是亲手打下的土地,那就只能以时间换空间,慢慢收拾了。还好,河东将吏都很识趣,也很配合,慢慢消化,总有一天会大功告成。 花费半天时间见完诸州使者后,邵树德下令在金台殿左右的附属建筑及廊下安排宴席。 ****** 廊下赐宴是传统节目了。 官员们至指定位置落座,趁机闲聊攀关系。 至于宴会的食物,他们是真的一点都不期待,因为菜色几乎可以倒背如流了。 这一方面说明帝后二人赐宴比较频繁。 另外一方面嘛,菜色单一,且具有很强的目的性:娃鱼、鹿肉、黑猪肉、海带……全是圣人大力推广的东西。而且那肉还带着一股子花椒味,隔老远就能闻到。 好在味道还不错,大伙吃喝得非常开心。 大諲撰盘腿坐在廊下,默默吃着碗里的肉。 有时候他也会抬起头来,四处张望。 柔娘有一个月没出现了,只托人捎来一句话:掖庭诸事繁忙,不克分身。 大諲撰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 圣人已经赐了他一座洛阳的宅邸,这说明很快就要赦免他的罪责,那么怎么不顺便把柔娘也释放了呢? 难道——大諲撰心中惴惴不安,联想到那些中官现在都是用嘲弄的眼神看着自己,大諲撰心中就更加不安了。 坐在他对面的契丹酋豪耶律辖底。 辖底腊月初就到了,这也是他第一次来中原。 逛了一圈之后,原本意气风发的他就变得十分沉默。儿子迭里特不解其意,特地询问,但辖底没心情和儿子废话。 其实沉默的原因也没别的,就是被震撼到了。 他现在完全可以理解阿保机拼了命也要南下的原因,这里实在太富庶了,远不是契丹或渤海可以比的。 但这样的认知,也让他十分难受,更有些惶恐。 契丹经历过大败,实力没剩下多少了,分到他手上的更是少之又少。就这个鸟样,还能怎么办? 到了五月间,说不定又要被驱使着去攻阿保机,继续消耗实力。 但他能怎么办?没有任何办法啊。 这个天下,还有没有王法了?邵树德凭什么将所有地方都牢牢攥在手里,不给别人一点活路? 想到此处,辖底郁闷地连喝三大碗酒。 对面的大諲撰还在东张西望。 辖底看了他一眼。这厮是个碎嘴,也是藏不住心事的主,他已经知道大概情况了。对此,心中只有冷笑。邵树德是什么德行,你不清楚吗?何必自欺欺人? 唉,夏人要是没北进就好了。渤海君臣如此可笑,早晚要被契丹吞并,届时说不定就有了与夏人掰一掰手腕的能力了? “我说,你能不能消停点?”辖底不满地放下酒碗,对大諲撰怒目而视。 “关你屁事!”大諲撰对契丹人没有丝毫的好印象,直接骂道。 “哼哼!”辖底心中怒极,嘴上说道:“不用看了,看也看不着。掖庭的人不会来给咱们上菜。” 大諲撰语塞,好像有点道理。但还是不甘心,嘴里念念有词:“柔娘到底在做什么?” “在做什么?”辖底哈哈一笑,道:“兴许在养胎呢。” 这个蠢货。入了掖庭的女人,不是干活干到死,就是被赏赐给文官武将。 “你……”大諲撰如遭雷击,嗫嚅道:“你怎么凭空污人清白?” “污人清白?”耶律辖底冷笑连连,他本就是随口一说,但现在想想,还真有这个可能。 于是继续刺激道:“你以为大氏在渤海算什么?高氏比你家历史更悠久,血脉更尊贵。高句丽王族后裔,在渤海五京十五府三独奏州都有大批良田,无数部曲,真要细算实力,比大氏强多了。” “高氏跟了邵树德有什么不好?没有你妻子,高家也会献上一些嫡脉女子入宫伺候。”耶律辖底说道:“方才那句话,其实是在恭喜你,别听不出好赖。” “彭!”大諲撰用力拍了一下桉几,杯盘四溅。 左边的钟匡时、彭彦章相对无言。 距离隔得不远,他们都听到了。亡国之君的下场么,不奇怪。 大諲撰右侧的桉几旁,坐着播州九部蛮獠大首领、刺史罗太汪——是的,他本人亲自来了。 罗太汪对面,则是女真宝露州刺史、都督、落雁军将校完颜休。 再远处,还有王师范之弟王师克、前岭南西道节度使叶广略之子叶玚…… 这个桌次安排,委实是有点东西的。 割据诸侯纷纷至京,低头顺服。 有人得授高位,喜气洋洋,连连敬酒。 有人被待以上宾之礼,面色红润,还算体面。 有人泯然众僚之中,默默无闻,闷闷不乐。 有人则妻子不保,绿得心慌意乱…… 耶律辖底突然之间就感觉很无力,没心思逗弄大諲撰了。 他们以前是仇敌,刀兵相见,你死我活。如今坐在一张桉几的两侧吃饭,物是人非,让人喟叹不已。 “诸侯尽入吾彀中……”不远处的曦日楼上,邵树德默默看着。 小腹微微隆起的渤海王后高氏在为他斟酒。 草原明珠、八部可敦月理朵在为他切肉。 一身盛装的梁王妃张惠为他煮茶。 唐淑献皇后何氏端来了亲手做的蜜饯果子。 底下都是他的官员,管理着他的土地,执行着他的命令。 诸侯们尽皆俯首,规规矩矩。 邵树德转过身来,看着眼前的莺莺燕燕,非但没有丧失斗志,反而从心底涌起一股豪情。 大丈夫当如是也。 第七十五章 刚起了个头就没了 广州城下,七八万大军掘壕扎营,将城池围了个水泄不通。 围城两月了,战场局势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虽然清海军上下在溃入广州之前,已经先搜刮了一遍周边的百姓,城内物资不缺。但两个月打下来,士气十分低落,根本无法打破包围圈。 十二月初三,趁着敌军刚来,立足未稳,城内出兵五千,夜袭偷营,不料当面的静海军早有准备,大败而回。 十二月底,趁着新年将至,敌军可能会松懈的有利时机,出城夜袭,结果当面的宁远军又有准备,大败而回。 正月十三,这次没等到元宵节,守军也是在白天出城,为城北的来自福建的威武军击败。 就在昨日,守军第四次出城,再次失败,折损两千余兵马。 连战连败,士气低落,几乎已经没人愿意卖命了。 今天是二月初二,春社节,即便是素来缺少王化的岭南大地,现在也非常流行这个节日了。一年中非常重要的几个节日啊,大家伙窝在这个一个破城子里,生死难料,憋屈不憋屈? 于是乎,从早到晚,军士们都在鼓噪不休。 一会要酒肉,刘隐遣人送上。 一会又要赏钱,刘隐排除万难,发下去了。 到了傍晚时分,又有人哭哭啼啼,说吃了酒肉,领了赏钱,却要没命花了。 此人的哀哭惹得其他人跟着伤感不已。不消片刻,到处是惨澹的愁云,武夫们怨气十足,都怪刘隐把他们带入了这个绝地。 刘隐收到消息之时正在陪家人吃晚饭。 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很清楚如今的局势:大厦将倾。 但心中还有那么一丝念想:等,再等等!等到雨季来临,围城军士将不战自溃。 武人再能打,有老天爷厉害吗? 瓢泼大雨一下就是十天半月甚至几个月,在外围城的敌军身上都长毛了,仗还怎么打? 昔年朝廷防备南诏,不防春,不防夏,也不防秋,就防冬。原因无他,冬天是五管地区最让人感到舒适的季节,也是最适合打仗的季节。 只要熬过这个冬天,那么一切难题都将迎刃而解,绝地翻盘也不是不可能。 出于这个想法,他始终没有放弃最后一丝抵抗的意志。即便山穷水尽,即便士气低落,即便连战连败,但我有“雨将军”、“夏将军”相助,并没有走到最后那一步。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战阵上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七拼八揍来的两万守军,那副尊荣,那个鸟样,刘隐对他们实在没有太多的信心。你说今夜破城,他也一点不觉得奇怪。 如今就是赌,赌运气,赌命! 不敢赌命的武夫,不是好武夫,也是活该一辈子得不到富贵的落魄武夫。 刘隐很自得当年赌了一把,杀了“准岳父”谭弘玘,最终得到了清海军这么一个富庶的藩镇,以为刘氏子孙基业。 自祖父从淮西上蔡县南迁以来,刘氏三代人拼搏,终于得到了如今的地位,又如何肯轻易舍弃? “唉!”吃着吃着,刘隐放下了快子,不言不语。 他家规矩还是很严的,他不吃,妻儿也停了下来,看着刘隐,心中恐惧。 “都是什么眼神?”刘隐瞪了家小一眼,怒道:“老子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了,你们继续吃,别管我。” 妻儿不敢多话,继续吃了起来。 “唉!”刘隐又叹了一声。 别看他嘴硬,但要说心里不害怕,那是假的。 周围没人之时,他曾经设想过,如果与王审知一样,献地入朝,这会应该也不用担惊受怕了吧?一个是座上宾,一个是阶下囚,差别何其之大也! 甚至于,学钟匡时,在还有两州之地时就投降,也能有个不错的下场。 这会已经兵临城下了,虽说仍然可以投降,但肯定什么官爵都没有了,说不定还无法得到赦免,家财难保,这就更让人难以接受了。 人啊,就是这么矛盾。 四路大军围攻过来之时,虽然惊慌,但觉得自己还有一搏之力。几次会战下来之后,他发现高估了自己的实力,然后战局发展之速,就让人目瞪口呆了。 只要是清海军退出的地方,基本都是立刻沦陷,没有任何抵抗,让夏人轻松占领。 刘隐曾经研究过中原战局。发现即便会战失败,主力全军覆没,地方州县似乎也会自发招募兵员,进行殊死抵抗。但这种事没有发生在清海军,一个个在他面前或拍胸脯保证,或泣血上书,或赌咒发誓要抵抗到最后一兵一卒的将官,全他娘的易帜了,快得让人目瞪口呆。 而今,他就只剩个广州城了。 “唉!”刘隐叹了第三声。 “大哥!”二弟刘台走了进来,见到刘隐后,躬身行礼,然后又向刘妻行礼。 “你不是巡营去了么?怎又过来?”刘隐上下打量了一番弟弟,心中有所思。 刘台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吧,我还撑得住。”刘隐发出了今天第四声叹息,摆了摆手,说道。 “大哥,不如——”刘台顿了顿,有些说不出口,但一想到自己看到的种种事情,终于一咬牙,道:“不如降了吧?” 刘隐端坐不动。 没有想象中的暴怒,也没有被至今背叛后的哀伤,只有平静,极端的平静。 刘台感觉到有些不自在。 兄长的威势,早就深深镌刻在他的心中,他不敢有任何忤逆。 “派往长沙的使者还没回来吗?”刘隐问道。 “应是回不来了。”刘台无奈道:“西边全是夏人,那些吃里扒外的狗东西现在也翻脸了,不会给予咱们的人便利的。使者或许已到长沙,但多半回不来。” “马殷会不会出兵?”刘隐问道。 刘台有些迟疑,良久后摇了摇头,道:“多半很难。夏人在洞庭湖一线与其长期交战,马殷的压力也很大。而今江西、黔中又失,四面受敌。弟觉得,马殷说不定要先一步投降了,因为这是个必死之局。” “先一步投降”这五个字如同钟鼓一般重重敲在刘隐的心底。 他突然站起身,走到门口,看着外面久久不语。 “你为何来劝我出降?”刘隐突然问道。 “弟巡视诸营,发现军中多在讽颂悲切之声。”刘台据实禀报:“又有人鬼鬼祟祟,互相串联,多半不是什么好事。弟欲抓捕鼓噪军士,也无人相应。心中觉得不妙,故来找兄长相商。” 相商?刘隐苦笑。 你上来就劝我开城投降,这是商量么? 想到这里,心中满是悲哀。连从小就十分听话的亲弟弟都害怕了,都想投降了,可想而知其他人是个什么态度。 “大哥,其实这会投降,犹未晚也。”见兄长没有暴怒,刘台受到鼓舞,继续劝道:“广州户口二十万,乃五管名邑。人烟辐辏,商贸繁荣。又有市舶司、转运院,还有造船工坊和诸多能工巧匠,听闻大夏天子对这类物事最为关心。弟觉得,兄长若能将这些完整献上去,应不至于有罪。” 刘隐久久不语。 刘台有些泄气,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继续说。”刘隐背对着他,轻声道。 刘台心中一喜,又道:“城内府库还有诸多财货,计有钱二十三万缗、绢九十万匹、粮二十万斛,瓷器、香药、珊瑚、珍珠、金银器等无算。实在不行的话,咱们再添一点,或让城中富商派捐,多凑一点财货。甚至可以把那些大食胡商给抄家了,应还能得一大笔钱。有这些钱贿赂围城大军,或能得个体面。” “就这些吗?”刘隐问道。 “大哥,事已至此,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刘台说道:“前年王审知不是为他儿子求娶大侄女么?兄长不如派个使者出城,径入威武军大营,将说兄长愿将女儿嫁给王家侄子,两家结为姻好。多给些嫁妆,或能成事。” 刘隐转过了身来,摇头道:“王审知是聪明人,这会是不可能结亲的,给多少嫁妆都不管用。不过,你前面说的那几条,倒是能发挥一些作用。” “兄长这是同意了?”刘台喜道。 “不同意又能怎样?”刘隐苦笑道:“偌大一个清海军,就只撑了七个月,就要让人连根拔起了。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说的?” 刘台也跟着苦笑,叹息不已。 “降了吧,一切听天由命。这天下是该变一变了。”刘隐叹道:“我本趁时而起,以为有我刘氏百年基业,如今看来,时机未到。此番若能脱身,我刘氏也不亏,至少比父祖那两辈好多了。” “还是兄长看得开……”刘台说道。 “看得开怎样,看不开又怎样?”刘隐无奈道:“挑选可靠亲近之人,把府库封存了。谁靠擅自靠近,杀无赦。城中富商,都请来我宅,让他们吐出点东西来。我刘家养他们这么些年,到了共度时艰的时候。至于那些大食胡商,你看着处置吧。一切完成之后,就开城请降。” “遵命。”刘台应道。 广州刘氏基业,至今不过十年,刚起了个头就没了,唉! 第七十六章 搏一搏 “色拉姆!” “噗!” 一刀砍下,鲜血飞溅。 大食人是真的倒了血霉。 三十年前,被黄巢屠了一遍,财货全失,死伤惨重。 伤痛花了好久才慢慢抚平。 三十年后,随着贸易的日渐兴盛,大食人似乎已经忘记了当年的血流成河,又愉快地在广州安家,经营买卖。 结果今日又遭到了血腥的屠戮。 清海军士卒冲进每一个胡商家里,屠刀高举,人头滚滚。 女人被拖进了军营之内,一会便消失了。 财货没人敢动,被一一清点记录,用马车拉走。武夫们都知道,要投降了,这是贿买他们小命的东西,不该伸手的就别乱伸手——当然,偷偷藏下一点也无伤大雅,上官睁只眼闭只眼,管得比较松。 胡商聚居的地方遭到清洗,其他大户、富商看在眼里,战战兢兢。在被请进节度使府后,只说了几句话,便纷纷表示认捐。 作为五管地区最耀眼的明珠,广州是非常富裕的。对外贸易给他们带来了滚滚财富,甚至在前唐天宝年间就已经远近闻名,给朝廷提供了大量税款。 朝廷收走的税款其实只是财富的一小部分,真正的大头还在商人们手中,这是广州人所共知的事实。 刘隐说话很和气,但大食胡商的下场摆在那里,说服力一下子就强了。 认捐的商人没有丝毫为难的表情,个个大义凛然,给钱给物,十分痛快。不过一个晚上,便筹集到了钱二十万缗、绢帛五十万匹,外加各种听过的没听过的货物,数不胜数——这些都是原本准备与胡商交易的商品。 不少人还把城外的别院、农庄、山林都捐了出来,一点不后悔。 甚至于,还有人把尚未归航的船只上的货物也捐了出来,“共度时艰”,让刘隐感动无比。 早知大伙都这么深明大义,当初就多问他们要点钱了。钱多了,就可以整军经武,说不定就没有今日之败。 失策,失策啊! 不过事已至此,嗟叹已是无用。刘隐还是很想得开的,收拾好心情之后,于二月初四开城请降。 而他这一投降,也标志着清海军的易手。地方上纵有豪强、将官仍然在抵抗,也翻不起大浪了。花些时间一一讨平,易事耳。 与此同时,广州陷落的消息也在各方推动之下,一步步发散了出去。 ****** 大批兵马乱哄哄地冲进了桂州城。 一时间,大街小巷喧噪不已,吵闹不休。 吕师周没有去约束士兵们,他没有那个心情,也没有那份威望。 当然,要说一点威望都没有,那是扯澹。 吕师周是扬州人,率部围攻洪州时,为周德威所败。 作为淮南功勋大将吕珂之子,吕师周接替父亲的职位,掌管黑云长剑都一部,屡次遭到杨握的猜忌,甚至是威胁。 洪州之败,非战之罪。其余诸部溃散,他所带的四千兵马受到影响,跟着溃败,能怪得了他么?况且他在败退途中,还连斩晋军两员将校,杀其追兵千余人,令晋人胆寒。 不过他很快就想明白了。战败而回,朱思勍、范思从、陈璠等人或许无事,他却未必。杨握看他们这帮功勋旧臣不顺眼,一意提拔跟着他的放鹰遛狗之辈,动不动责罚乃至杀戮旧臣,此番回去,能有好果子吃? 想通之后,他立刻带着亲兵百余人西奔,投靠马殷,连家业和妻儿都不要了。 及至长沙,马殷对他十分器重,立刻委以兵权,征讨蛮人大胜而归,算是小试牛刀。 随后便被派到了桂州,协助静江军节度使、马殷长子马希振与宁远军、岭南西道交锋。 静江军前任节度使是李琼,当初就是他带兵打下的桂管。不过在前年过世了,终六十八岁。 马希振本事一般,也不太镇得住场面——说实话,就他那喜欢与诗僧、道士唱和的做派,就不太受武夫们欢迎。 吕师周被派到桂州,其实就是为了协助马希振稳住局面的。 接触一段时间后,吕师周发现,其实马希振这个人也没外界传说的那么不堪。他钻研诗词歌赋,与文人饮宴、唱和,其实都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手段。 他是嫡长子,但这个身份并没有什么用,他父亲宠幸袁氏。 袁氏所生之子马希声今年已经十三岁了,听闻颇受马帅喜爱,有栽培一番后,继承大位的想法。 马希振虽被任命为静江军节度使,但手底下的官员、军将都是马帅的人,他没有能力笼络,也不敢笼络,于是就表现得喜爱文学,不结交将官了。 吕师周对此有些看不起。 性子偏软了。人死鸟朝天,就该搏一搏,万一成功了呢? 每每想到此处,吕师周都恨不得自己是马殷的儿子,当上了静江军节度使,然后在老子归天的时候,举兵北上奔丧。 当然,也就是想想罢了,现在他有更棘手的问题要处理。 “都头,衙内去别院了,不在城里。”亲将走了过来,低声说道。 吕师周在亲兵的协助下解了衣甲,问道:“去做什么了?” “听说昔年有措大贬谪桂州,还写了什么诗,衙内找人刻石纪念,又与一帮措大互相唱和,估计明天才能回来了。”亲将说道。 吕师周莞尔一笑。 他是懂一些文墨的,少时也读过几本书。后来觉得实在不合自己性子,便外出当游侠,直到父亲跟着吴王发迹为止。 五管这个地方,文风不盛,这是事实。但有时候也会迎来一些顶级文人,因为这是个贬官的好地方。 张说曾流放钦州,写下了《岭南送使》、《南中别陈七李十》等诗。 沉全期流放安南,路过邕、容时,曾有《入鬼门关》。 宋之问有《发藤州》,戴叔伦、柳宗元、李德裕等人亦有诗作——这些满级大老降临五管,多多少少带动了地方上文化事业的发展,令五管这种蛮荒之地慢慢变得像传统汉地。 “都头,要不要?”亲将催问了一句。 吕师周收起了脸上的笑容,问道:“军中情形如何?” “湖南来的忧心忡忡,不好说他们心里怎么想的。桂管本地的则心思活络,看样子不想再给马殷卖命了。”亲将说道。 湖南来的并不一定是湖南人,也可能是河南人、淮南人、江西人。前两者是当年孙儒残部,如今都是将校了。后者是刘建锋西蹿江西时发展的新部下,如今也是老兵、小校之流。 而这些人,在前唐的公文来往之中,有个统一的称呼:蔡贼。 昔日黔中的王建肇是蔡贼、荆南赵匡凝是蔡贼、杨吴精锐黑云长剑军是蔡贼、钱镠精锐武勇都是蔡贼、福州王审知是蔡贼、湖南马殷是蔡贼…… 真蔡贼以及“蔡化”的假蔡贼,那都是蔡贼。 “确定吗?”听亲将这么说,吕师周心下稍安,反复问道。 “这事哪有定数?”亲将无奈说道:“都头你也是老武夫了,当知武夫的心思。” 吕师周轻笑两声,锤了他一拳。 武夫们反或者不反,其实很难说。 当处在一个临界点上的时候,如果有外部诱因,比如有交游广阔的人喧哗鼓噪、振臂一呼什么的,可能就反了,这个例子太多了。 如果主将敏锐地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断然采取措施,则有可能压下去,比如泾原救火事件中的段秀实。 也就是说,很多武夫反或者不反,都没意见,他们也就是随大流罢了。一般情况下,都处于被刺头们裹挟的状态。 “衙内出城,身边带了什么人?”吕师周又问道。 “亲军带走了,顺便征集粮草。”亲将说道。 “马希振也就这点本事了。”吕师周笑了笑。 说是“征粮”,其实就是劫掠。 武夫桀骜,马希振不能制,居然只能靠这种手段来安抚、讨好他们,让吕师周这种沙场大将轻视。 文人是当不了大帅、亲王乃至天子的,没这个实力知道吗? “你们分头行动,把信得过的人都召集起来,着甲、持械。”吕师周吩咐道。 “遵命。”亲将一听,心下激动,立刻带人串联去了。 吕师周则进了都虞候司,心中暗叹。 当初在洪州城外,杀了不少晋兵,心中畏惧,不敢投夏,于是辗转投靠马殷。如今看来却有些失策,周德威应该不是量小之人,不至于对他有太多成见。 况且他这种级别的将领投降,周德威未必有权处置。 大夏天子的作派,他也有所耳闻。 战阵上互相厮杀,此乃武人本分。只要没用什么人神共愤的下三滥计谋,投降过去都不会被追究。 这种胸襟气度,确实是天子才有。 可惜啊,一时间没想明白,走岔了路。总算还有补救的机会,如果举桂州而降,说不定还能有一番造化。 不过,终究还是冒险了一些。 马殷为何敢让他担任马步都指挥使,协助马希振?还不是看他外将一个,又有些能力,正好协助他儿子么? 到桂州赴任这段时间,他的表现还是很不错的。 与叶广略、邵得胜二人互相攻击,总体而言他胜多负少,因此在军中积累了不俗的威望。趁此良机,他也把当初带来的百余亲兵安置了一部分出去,担任军官或地方州县官。 这次趁着邵得胜领兵攻刘隐,他又率万余兵马南下攻打容管。 先野战击败宁远军,俘斩两千余。宁远军行军司马庞巨昭仓皇奔逃,死守城池——说实话,若非宁远军有夏廷为底气,这帮人可能就降了。 吕师周围城良久,不克。直到广州城破,刘隐投降的消息传来,吕师周才下令大掠乡野,班师回桂州,庞巨昭不敢追击。 凭借这些实打实的战功,再加上着意拉拢,他得到了一些桂管本地兵将的支持,这就是全部的本钱了。 稍稍有些冒险,但他不准备等了。反正马希振的威望约等于无,搏一搏,说不定就成功了呢? 第七十七章 只有我能代表静江军 “都这时候了,还有闲心思摆谱。” “虽说大掠而回,我怎么觉得还是吃了败仗。” “小仗一直赢,赢着赢着就输了,艹!” “吕师周其实还算可以了,能打胜仗,比许多人强。” “广州没了,诸位打算怎么办?” “混一天是一天了。现在有酒肉吃,有女人玩,想那么多干嘛?” “说得也是。邵贼大军若南下,人越多,病得越快,也让他们尝尝厉害。” 军校们一边进入都虞候司,一边低声闲聊,并没有因为时局而影响心情。 这也就是静江军了,他们这些年的日子是比较好过的。 他们的战斗力在五管算是比较不错的,毕竟新生政权,各方面正是朝气上升的时候,本身也比较团结,因此在与刘隐、邵得胜、叶广略的争斗中,一点不落下风,甚至还不断攻城略地。 也就北方的压力实在太大,长沙方面没法支援太多,不然早把这几家给料理了。 都虞候司是军府重地,将校们进门之前,都把亲兵留在外面,兵器解下交给守门军士,出来时再领取。 这是军中规矩,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大伙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不一会儿,林林总总二十几个人进了中堂。 “怎么回事?连个人影都见不到?” “吕都头呢?既把我等唤来,却又不露面,何耶?” “逾时了吧?按制当斩。”有人笑嘻嘻地说道,显然没把上司放眼里。 “哈哈!”其他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说,有点不对啊。”有老成持重的人疑惑道:“刚回来就聚将,自己还不露面,到底何为?” 此话一出,有人便惊疑不定了。 “衙内呢?衙内在哪?” “吕师周虽说是马步都指挥使,但也不好随便越俎代庖吧?衙内呢?” “不好,吕师周要反!” “反”字话音刚落,就听院内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和清脆的甲叶碰撞声。 众人都是老行伍了,一听就感觉到不对,立刻转身,却见百余军士手持长枪劲弓,杀气腾腾。 “吕师周果真反了!”有人惊呼道。 一阵令人牙酸的弓弦紧绷声响起。 “找地方躲一躲。” “和他们拼了!” “快喊人啊,蠢货!” “射!”带队的军官一声令下。 “嗖!嗖!”箭失离开了弓弦,呼啸着飞入了中堂。 惨叫声接连响起。 这帮军校手头没有器械,甲也没穿,此时完全就是拔了牙的老虎,没有一丝一毫的威胁。乱箭齐发之下,当场就躺下了十余个,剩下的纷纷找地方躲避。 有躲在柱子后面的,有藏在桌子底下的,有拿着椅子遮挡在身前的,甚至还有用力拆着窗灵,试图翻窗逃走的…… “杀!”军官挥了挥手,带队冲入了中堂。 “噗!噗!”长枪刺入肉体。 “嗖!嗖!”弓手仍在寻找目标射击。 一方人数众多,披甲持械,配合默契。 一方只有七八个人,无甲无械,神色惊慌。 战斗没有任何悬念,很快就结束了。 士兵们手持刀斧上前,就首级一个个斩下取走。 而在都虞候司门外,杀声也陡然响起。 数百人冲了过来,将聚集在此的数十将校亲兵杀了个七零八落。 ****** “诸位!”吕师周跳上了一辆辎重马车,踩在粮袋之上,清了清嗓子,道。 鼓声一下一下响起,这是聚兵的信号。 刚刚回营的军士们莫名其妙被聚集了起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他们都是有军事素养的,没有多问,很快就在球场上列队站定。 “刘隐已败,广州城陷,此事诸位想必已经知道了。”鼓声响了一会便停了,吕师周扫视众人,说道。 事实上这个消息没法隐瞒,也瞒不住。 从容州城下撤退的那一刻起,军中就有传闻了。如此大好形势之下撤退,不是桂州出了事,就是广州那边吃了大败仗,刘隐完蛋了。 回来之后,消息传得愈发悬乎,众人听得半信半疑,心中忧惧。这会听吕都头当众承认,更是没有任何疑问了。 球场中一下子爆出了嗡嗡声,有人开始窃窃私语,交头接耳。 “夏人已掩有大半个天下。去年以来,更是攻克江西八州,迫降福建五州。而今刘隐又败,清海军全境失守。”吕师周说道:“说句不中听的,静江军已经被三面包围了。接下来,宁远军、清海军、静海军、岭南西道、威武军甚至晋人,随时会杀奔过来,诸位觉得,以桂管一地,可能抵挡?” 窃窃私语声慢慢消失了。 吕师周毫不留情地揭开了血淋淋的事实,让人无所适从。是啊,他们总共也就万余兵马,真的能抵挡数镇围剿么? “长沙那边不用指望了。”吕师周大声道:“夏人自黔中、江西、鄂岳三个方向压过来,声势浩大,长沙不会派一兵一卒援助桂州。” 吕师周这话其实有诈人的成分在内。但他说得有理有据,很像那么一回事,军士们无从分辨,只能将信将疑——甚至于,相信的成分更大一些。 场中一片寂静。 现在彻底没人说话了,每个人都屏息凝神,看着吕师周。 吕师周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到了这一步,最大的危机已经解除了。军士们若还对马殷有盼头、有留恋,刚才就会有人鼓噪聚众,冲过来杀了他了。但什么都没有,这说明了一切。 “诸位有家有业,上有高堂,下有儿女,如果轻弃有用之身,辗转沟壑之中,不但死得毫无意义,还将令家人陷入困境。何必呢?何苦呢?”吕师周说道:“何况,乡野之中还有蛮俚,你们死了,谁来震慑他们?谁来保护家园?靠谁?长沙援兵吗?” 南风吹起,军旗呼啦啦作响。 五千军士列于球场之上,满面愁容,心神不定。 “实不相瞒,我吕某人不愿打了。”吕师周叹了口气,道:“大夏天子灭了几十个藩镇了,而今就剩下三两个仍在抗拒王师,实在不智。以一隅而抗天下,可乎?” 吕师周说完这句话,仔细盯着下面的动静。 有人不断将他的话往下传,队列里又起了一阵骚动。 吕师周干咽了两口唾沫,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这个时候如果有人站出来,鼓噪杀了他,他就只能落荒而逃了。 还好没有! 骚动很快平息了。 南风吹来,吕师周只感觉身上凉飕飕的,竟然已出了一层细汗。 这年头的军将,可不好当啊!死于自己人之手的大将,恐怕不比死于外敌的少多少。 “事已至此,我便直说了。”眼见队列再度恢复了平静,吕师周便提高了声音,道:“我欲举城反正,归顺朝廷。另派出使者,说服各州归降。尔等若情愿反正,可各回各营,听候调遣。若不愿,自可归家也,我断不阻拦。如何抉择,全在一念之间。” 说罢,吕师周便闭上了嘴巴,静静看着场中。 他的话被一道道传了下去,军士们反应不一。 有人呼朋唤友,互相招呼着回了军营。 有人傻呆呆地站着,犹豫不决。但在看到很多人回营之后,茫然无措的他们也随大流,慢腾腾地回了军营。 只有少数人脱了军服,带着器械,走到吕师周身前,行了一礼,出城离去。 吕师周频频回礼。 这是一次和平的“分手”,他得感谢这些人的“不杀之恩”。 同时心中喜悦,湖南来的高级将校已经被他一网打尽,城内的五千衙军也和平处理完毕。桂州城、静江军的首府,已经是他的了。 接下来,便是出城劝降另外一支部队,然后派出使者前往各州各县,劝其归顺。 投降的州县越多,他的功劳就越大,这是很明白的事情。 ****** 马希振在二月十八日早上收到了消息。 昨晚与一帮文人互相唱和,酩酊大醉。若非随从叫醒他,可能要直接睡到中午了。 不过在知道吕师周造反之后,他吓了一个激灵。 “这……”马希振用力拍了拍脑袋,将头痛欲裂的感觉驱走,问道:“消息当真?” “千真万确。”随从急道:“城内外都传遍了。” 马希振一屁股坐回了胡床,愣愣地看着地面。 “衙内,此时万不可犹豫啊。”随从说道:“吕师周外将出身,威望不足,暴起发难,未必能控制全局。衙内该遣人分赴各乡,将亲军召集起来,杀回桂州,或还有夺回城池的可能。” 马希振眼神一凝。 这是在劝他带着两千亲军回城呢。理由也很直接,吕师周造反,军士们都听他的吗?即便现在听他的,正牌节度使一回去,还听吗? 但—— 马希振摇了摇头,道:“来不及了。吕师周那贼子定然已点齐兵马,朝这边过来了。儿郎们散在各乡快活,一时间哪召集得起来。” 随从愕然,这倒也是。 但—— 尝试都不尝试一下,这真的好吗? “官印都在吧?”马希振突然问道。 随从一愣,随即点了点头,道:“都在呢。” “把所有人都叫上,检查一遍器械、食水。”马希振霍然起身。 随从精神一振:衙内这是下定决心,要回去与吕师周争夺桂州了! “去广州!”马希振说道:“我才是节度使,旌节、印鉴都在此处,只有我才能代表静江军归顺朝廷。吕师周这种贼子,算个屁!” 随从正要去牵马,闻言一个趔趄,然后便重重叹了口气。 马家的基业,马氏子孙都不上心,我着急个屁啊! 静江军,算是完蛋了。 湖南马氏,也蹦跶不了多久了。 第七十八章 监军 广州已经恢复了平静。 这其实是一座神奇的城市。身处蛮荒落后的五管境内,但远远超出其他城市一大截,几可与中原大郡相媲美。 令广州如此鹤立鸡群,傲视同侪的原因,所有人都清楚:对外贸易。 大历年间,每年有四十多艘大食商船靠岸。 但晚唐的人口、经济、实力,不是中唐时可比的,现在已渐渐增加到五六十艘,偶尔六七十艘。船只也有所扩大,以前一艘船百余人,现在两百余人,增长很多了。 简单的计算就可得出,每年在广州上岸的大食人超过一万。大部分人归航时离开,但也有人定居了下来,百余年积累下来,居住在广州的大食人数量激增。 黄巢之乱前超过十万,后为巢军所屠,剧烈减少。而经过三十年的恢复,现在又有所增加,大概四五万人的样子——巢军在广州烧杀抢掠,总罹难人数约20万,其中倒有12万是“蕃客”,即大食人、波斯人、袄教徒、犹太人。 不得不说,唐人伤我千百遍,我大食人依然要涌过来,无论跪着还是站着,都要挣钱。 这次他们又被伤害了,虽然已过去半个多月,但残留下来的人依然惊惶未定。 有人四处打听自己的财货能不能发还回来,最后得到的回复自然很令人失望。 有人满城寻找失踪的妻女,花了不少钱后,在军营角落里找到了,遍地鳞伤不说,精神也不太正常了。 有人打算收拾细软跑路,不顾新来的夏国监军、鸿胪寺少卿裴冠的劝阻,说什么也要走。 大食商人这种惊弓之鸟的状态让裴冠有些恼火,因此在看到刘隐的时候也没什么好脸色。 所有人都知道圣人非常重视对外交流。只要规规矩矩做生意、交流文化的外国人,其生命、财产安全都能得到保障。结果刘隐来了这么一出,以为夺了大食人的财货献上去,会让圣人很高兴。 自作聪明! 裴冠只留下了句“恭候圣裁”,便把刘隐一家软禁在自家府邸,然后巡视起了广州左近。 “裴监军。”威武军节度使王审知跟在裴冠身后,犹豫再三,还是说道:“昔年我曾有意与刘隐结为儿女亲家。此番围城,刘隐又暗中遣人出城,将其女送入末将营中,欲结为秦晋之好。末将严词拒绝了,但人却没法送还,至今还押在营中,你看这事……” “王帅欲与刘隐结为亲家?”裴冠惊讶道。 “岂敢!岂敢!”王审知脸色一变,连忙辩解道:“末将对朝廷的忠心,日月可鉴。” 裴冠沉吟了一会。 王审知的心已经吊到了嗓子眼。花了如此大的代价投降,可别事到临头了,不但没有功劳,还要被猜忌。 “那就好。”裴冠笑了笑,继续往前走。 王审知叹了口气,默默跟在后面。 监军这种角色,在大夏老资格禁军面前,其实是摆不了什么谱的。但在降兵面前,杀伤力巨大,没人敢忽视他们的意见。 王审知已经没有任何退路,福建已经被朝廷接管。有的官员被替换了,没被替换的也已经改换门庭。或许与王家还有点香火情分,但在如今这个局势上,指望他们与王家还保持多么亲密的联系,那纯粹是想多了。 恩出于上,没有任何反抗之力,这种无力感是军头们很难接受的。他们更信任自己的刀把子,天子对他们好,那他们便效忠天子,天子若对他们不好,他们就举兵相抗,维护自己的利益。 但这种天经地义的事情居然不被允许! 王审知已经没了反抗的能力,此时的他分外害怕在圣人那里失分。 “到了!”裴冠伸手前指,哈哈大笑。 王审知收拾了下仪容,举步跟上。 前面是码头,内外布满了福建来的兵,王审知可不愿让老部下看到他巴结监军的样子。 裴冠让人打开一扇扇库门,亲自查看——事实上,这也是他的任务之一。 黄金、象牙、犀角、沉香、豆蔻、胡椒…… 这些是安南来的商品。 是的,安南与北地居然没有“直达航线”。前唐时流放安南的官员,居然是在广管登船,然后渡海前往交州。 相对应的,安南的各色商品自然也没法直航北方——近年来有所改善,但也是由大食人接手了这部分航运业务。 裴冠继续巡视仓库。 紫檀、榈木、檀香、象牙、翡翠毛、黄婴毛、青虫真珠、紫矿、水银…… 这是来自真腊国的商品,同样由大食人运输售卖。 后面还有一些中东特色的商品,但比较少,价值也不高。 “这帮大食人,有空子就钻,捞钱真是一把好手!”裴冠叹了口气。 事情很明白了,中原需求的外国商品,大部分都不是大食所产。大食人只是中间商、搬运工,但却拿捏了产销两头,自己吃下了大部分利润。 难怪他们被杀! 裴冠又看了南面的一排仓库,商品林林总总数十种,但以丝绸、瓷器为主。 他知道,在隋以前,中原对外出口的商品主要是丝绸,甚至衍生出了“丝绸之路”的说法。 但隋唐以来,或许是海贸逐渐兴盛的缘故,瓷器所占比重不断攀升,以至于可以分庭抗礼了。他昨日听人说,大食人采买丝绸的数量一年不如一年,但瓷器却大买特买,金额连创新高,趋势很明显了。 瓷器以邢州窑和越州窑所产为主,前者一度中断,后又恢复。 裴冠定定地看了许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良久之后,才听到叹了口气,道:“刘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圣人所看重的,又岂是那点搜刮来的财货?” 王审知有些惊讶,武人还有不爱财的?不过仔细想想,今上确实颇为康慨,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分赐臣下。大到宅邸,小到女人、财货,赏赐不断,可见圣人确实不爱财。或者说,他对财富有自己的看法,并不沉迷。 “清点下还活着的胡商,统计其被掠财货,能发还的,尽量返还。有妻女遗失者,仔细寻访,送归各家。”裴冠转过头来,看着王审知,说道:“此事就由王帅来办吧。” 王审知刚想说“遵命”,又觉得不太妥当,于是应了声:“好。王华都何在?” “末将在。”一操着淮西口音的青年将领走了过来,行礼道。 “你来督办此事。谁敢阻挠,无论是交州、邕州、容州还是别的什么地方来的,不要客气。”王审知吩咐道。 “末将遵命。”王华都领命而去。 裴冠点了点头。 就在此时,一亲随走了过来,耳语几句。 裴冠有些惊讶,同时也有些惊喜,道:“把人带来。” ****** 马希振忐忑不安地坐在清海军节度使府内。 从桂州一路赶到广州,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兵荒马乱的,一个不好就被人干了,然后曝尸荒野,无人问津。 好在他运气还算不错。路上遇到了一股乱兵,损失了十余亲随,但大部队还是成功抵达了广州,然后被宁远军的人截获。 宁远军节度使邵得胜仔细审问一番后,又把他送到了城内,交给监军处置。 审问的过程自然算不得多么愉快。 邵得胜是个病恹恹的老头,对他们静江军的人十分痛恨,下手自然很不客气,马希振身份尊贵,但还是被扇了两巴掌,挨了几拳,也是无妄之灾了。 喝完一盏茶,就在马希振愈发不安的时候,裴冠从城外回来了。 “马衙内?”裴冠站在门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问道。 “罪官马希振,见过裴监军。”马希振慌忙起身,行礼道。 “坐下,坐下。”裴冠和颜悦色地说道。 说完,他也坐到了马希振身旁,又让人重新煮了一壶茶,这才问道:“衙内此番东来,所为何事?” “正为献地归顺而来。”马希振说道:“静江军节度使旌节、印鉴皆已奉上,桂管十余州士民,皆盼王师西进。” “汝为马氏子,何反家尊也?”裴冠问道。 “监军有所不知。”马希振脸色一肃,道:“我幼承圣训,知礼义廉耻、君臣伦常。父子小义,在君臣大义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裴冠听了肃然起敬。 不是因为马希振这番话起敬,而是为他的无耻起敬,这是当官的料啊。 “衙内既愿降顺,遣一二使者东来便行,何亲身而来?”裴冠又问道。 马希振略有些尴尬,道:“镇内有贼将吕师周趁我不备,犯上作乱,故请王师西进,诛灭此贼,以正纲纪。” 裴冠想了想,大概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只见他笑了笑,道:“也好,那就要衙内带路了,每劝降一地,就有一分功劳。” “敢不从命!”马希振惊喜道。 他就知道自己这一票搏对了! 如果当时逃走,那什么都没有,不但父亲要追究他的责任,朝廷也不会放过他,吕师周说不定也要拿他的人头邀功。 但如此绝境,就是让他硬趟出了一条生路,这份成就感真的无与伦比。 裴冠笑了笑,喊来一文吏,吩咐道:“给圣人报捷,五百里加急送回去。” 第七十九章 乘船北上 建极十年三月初十,细雨连绵。 数艘商船缓缓离开了码头,顺流而下,直朝大海驶去。 波斯舶,是这些大食商船最常见的一种称呼。 除此之外,还有南海舶、西域舶、南蛮舶、昆仑舶、师子舶、婆罗门舶等称呼——从名称上可以看出,未必全是大食商船,至少船上的人不都是。 他们的目的地是北方大港海州,一座处于大夏核心腹地的新兴港口城市。 如果说前唐四大贸易港口是安南、广州、泉州、扬州的话,大夏的主要贸易港口就是海州与登州。 这两地之外,还有密州、青州、直沽等次级港口。 当然,随着国土的日益扩大,渤海国旧地的港口资源也被利用上了,如今又多了广州等地,海运事业迎来了新一轮扩张良机。 刘隐站在甲板上,失落地看向渐行渐远的广州城。 他家自河南上蔡搬到福建,又移居清海军,至今已两代人。 广州这座城市,是被北人遗忘的明珠。 所有人都以为这里是蛮荒之地,但只有刘隐知道,他捡到宝了。 这是一座商业气息十分浓厚的城市。居住着大量蕃客,街巷制取代了里坊制,以方便商人、手工业者经营。 而这种情况,据他所知,北方大都市中,只有洛阳、汴州有部分坊内开店、破坏夜禁经营的现象,整体还处于里坊制向街巷制的过渡之中。 广州开风气之先河,已经领先北方太多了,居然还叫我们南蛮! 可惜,这一切和他没关系了。 他全家都是待罪之身,乘船北上,到海州上岸之后,再经陆路前往洛阳,迎接未知的命运。 “痛杀我也!”刘隐用力捶了捶船舷,涕泪纵横。 跟着一起北归的数十武夫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哈哈大笑。 他们都是来自福建、安南、岭南西道、宁远军的立功将士,一共两百人,分乘四艘船,前往东都洛阳面圣——是的,圣人即将离开北都,返回东都。 他们的心情是愉悦的。 进京,仅仅就面圣那么简单吗?没人会这么想。 南方是南方,北方是北方,不一样的。 北地武人或许很强,这从晋军在江西大杀四方就能看出来。但他们无法适应南方炎热潮湿的气候,这也是事实。 同样扎营于一处,他们就更容易被疾病击倒。 或许多花些时间也能适应,毕竟南方很多地方的百姓,本来就是从北方移民过来的。但这些北地武人显然不想这么做,他们只想赶紧回家,离开这个让他们感到非常难受的“瘴疠之地”。 另外,大伙也不认为自己有多弱。 战马驱驰、箭如飞蝗、铁甲如林、厚重如山,那是北兵的优势。 穿行山林、攀藤缘崖、翻山如飞、精干敏捷,这是南兵的特点。 居住在五管十万大山、湿热丛林里的蛮俚,甚至蠢蠢欲动、贼心不死的大长和国,也需要熟悉地理、适应气候的南兵来威慑。 那么,南方就需要一两支禁军了。这是客观局势决定的,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 监军裴少卿已经交过底了,南方各路兵马将接受整编。 福建威武军、容管宁远军、岭南西道镇兵、安南静海军以及桂管静江军、广管清海军的降人,总计接近五万人,将汰弱留强:精壮整编为禁军,老弱或遣散,或分驻各州,成为州县兵。 至于未来会怎样,他们到底安家于何处,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他们只知道,奋战了这么久,终于吃上皇粮了,怪不容易的。 有人欢喜有人悲。 有人升官受赏,喜气洋洋,有人家破人亡,妻女不保。 这就是现实,每一天都在发生。 ****** 四艘南海舶驶入大海之后,很快调整了航向。 大食水手们熟练地操控着船只,沿着海岸线北行。途中遭受了一次恶劣天气,但有惊无险地渡过了。 三月二十日,他们停靠在了泉州港,装卸货物、补给食水。 海风轻柔地吹拂着,鸟鸥落在桅杆上,呼朋引伴,叽叽喳喳。 大食水手用不知名的语言狠狠咒骂着,然后指挥昆仑奴仔细擦洗甲板上的鸟屎。 泉州几乎就是小一号的广州。 王审邽、王延彬父子经营十多年,锐意进取,大力支持海洋贸易,获得了可喜的发展。 如果保持这种势头,或许有朝一日能超过广州也不一定。 当然,刘隐认为不太可能。 他的心情已经好转很多了,以至于都有闲心观察岸上的情况。 泉州附近的山实在太多了,一座连着一座,纵有平原,与广州比起来,也不值一提,甚至连潮州都比不过。 广州百姓已经培养出了适应岭南气候的蚕种,福建百姓呢? 广州附近有多如牛毛的商铺、作坊,能生产各种奇奇怪怪的商品,福建百姓呢? 广州有几十万人,光蕃客就有十多万,福建呢? 不过说到蕃客,泉州好像也渐渐多了起来啊,还有那种特征十分明显的胡寺。 哼!王审知、王审邽兄弟,果然是有野心的。 想当初,还骗我要结为秦晋之好。现在看来,暗地里小动作不断,这么卖力气招揽胡商,是要动摇广州的地位啊。 若非王审知只有五州之地,且山势崎区,缺衣少食,怕是就要对外扩张了。蔡贼一贯如此,不可信任。 港口内划来了一大堆小木船。皮肤黝黑的渔民兜售着捕来的渔获,但没人理会。海上的人,吃鱼都快吃吐了,要你来卖? 不过,他们还有另外一种商品,倒是让人眼睛一亮。 渔民的妻女们将手头的活计放下,搔首弄姿,让水手们直咽唾沫。很快便有人谈好了价钱,下到了小船上…… “唉,百姓生活不易啊。”刘隐叹息一声。 刘台走了过来,看着他大哥,相当无语。 你治下的百姓也好不到哪去啊! 再说了,百姓典卖妻女,不是寻常事么?贴补家用,满足一家老小的开支,也没人会认为这有什么不对。先填饱肚子,才谈得上礼义廉耻。 “何事?”刘隐回头看了一眼,问道。 “弟刚从岸上回来,方才打听了一下,有人说钱镠献土归降,自请入朝。”刘台说道。 “钱镠?”刘隐一顿,道:“钱镠也降了啊……” “也不知真假。”刘台说道。 “多半假不了。”刘隐摇了摇头,道:“钱镠这人,我早看透了。他就是那种有点野心,但又没豁出去搏一把胆子的人。以往不是传闻钱镠准备了龙袍,在杭州称孤道寡,还编了年号么?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不过,他也就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自欺欺人,过一把瘾,又不敢真的公开称帝。” 刘台闻言轻笑。 “其实王审知也是这种人。”刘隐冷笑道:“不过他的胆子比钱镠还小。中原如果纷乱不休,没空搭理他,他就关起门来做闭门天子,但仍然对外上表称臣。如今中原一统,四海升平,虎狼之师数十万,他就不敢了,软蛋一个。” 刘台没有接话。 武人,真有胆小的么?或许有,但王审知真不一定胆小。真实的原因,或许是福建五州的实力严重不足,他若有钱镠的本钱,说不定做得更过火。 蔡贼,哪有好人? “大兄,此去洛阳……”刘台犹豫了一下,低声道。 “唉。”刘隐又叹一声,道:“别想太多。咱们献上去那么多钱,总不能一点用没有吧?” “也是。”刘台跟着叹了声,道。 ****** 船队在泉州停留了一些时日,主要是等一批货物。 另外,他们卖出去的商品,也要等回款——同样是以货物的形式。 二十五日,四艘船依次离港,在强劲的东南风吹拂之下,噼波斩浪,只花了八天时间,就抵达了明州。 谢天谢地,船只没有中途沉没。刘隐得到许可,带着一家人下到了岸上,在码头附近活动活动。 越往北,风物就越不一样。 明州这地方,从城市、乡村等各个角度看起来,都与中原比较相像了。 刘隐不是粗人,他知道前唐二百八十年,若说艰难以前南方哪里发展最好的话,那一定是淮南。艰难以后,淮南、河南百姓大量南下,把江南东、西二道也给狠狠开发了一番。 是的,江东、江西的大开发,确定无疑是前唐的功劳。 尤其是艰难以后,朝廷在北方收不到什么钱——和朝廷不对付的藩镇自然不用多说,听命朝廷的藩镇也要养大量武夫,防备不听话的藩镇,根本没余力支援朝廷,那么就只能好生经营江南了。 前唐朝廷不断派遣能臣干吏前往浙东、浙西、江西等藩镇,还组织移民——河湟抓到的吐蕃俘虏,甚至都一批批流放吴越。 一百五十年下来,成果非常不错了。 刘隐、刘台兄弟在码头上闲逛着,身后跟着一名文吏、数名武夫,他们也在东张西望。 “钱镠献了这么一块未经战火的肥地上去,怕是要发达了。”刘台看着码头附近鳞次栉比的商铺、酒家,惊叹道。 虽然看起来不如广州,但也差得不远了。明州这种富庶之地都忍心献出去,钱镠这人真是…… “两浙没怎么经历战火,也就裘甫、董昌那会闹了一闹,又贸易大兴。纳入夏土之后,洛阳将获得大笔财税。”刘隐叹道。 夏廷的财政短板被狠狠补足了。 今后北地养数十万兵,对外征战。江南不用养兵,专门交税。如果这个模式不出问题的话,大夏朝廷的根基真的很难撼动了。 这其实也是安史之乱后的模式。 宣武镇养军十万、河东镇养军六万、天平军养兵三万、泰宁军养兵三万…… 而江南一个藩镇也就几千兵,甚至一两千,省下了大笔开支,全数解送朝廷。 一百五十年藩镇割据探索出来的模式,被邵树德善加利用,反过来终结各种割据势力,稳固大一统的天下。 刘隐第一次觉得,这个新生朝廷,或许也有数百年气运。 天下,真的变了。 第八十章 躺平 灰蒙蒙的晨雾中,拍岸的惊涛发出隆隆声响。 几艘船只在大浪中闪烁沉浮,像是从海底冒出来的一般。 郁洲岛上的码头力工们立刻行动了起来。 邵观诚正在巡视码头,听到动静后,顶着呼啸的东南风,艰难前行,登上了灯塔,俯瞰海面。 四艘型制颇大的波斯舶,如同落叶一般在大海中无助地飘飞着。操船水手的本事是值得赞叹的,他们降下了大部分帆面,死死把控着船只的航向,一点一点向锚地挺进。 及近,又降下了全部风帆,顺着海浪缓缓冲进了狭窄的港湾之内。 狭窄,意味着周边有大量陆地,意味着可以削减海浪的影响。 “这就我不坐船出海的原因。”邵观诚哈哈一笑,转身下了灯塔。 建极八年二月在北平府完婚后,他又带着新婚妻子、三泉巡检使王合的小女儿王氏回了海州,继续担任东海令。 到了今年,差不多也有四年了。前几日,上以齐王邵观诚出任海州海关市舶副使,官升两级,为朝廷把控着这个钱袋子。 说真的,邵观诚有些惶恐。 南北朝时,世人云“广州刺史但经城门一过,便得三千万。” 说的就是掌控海贸咽喉的地方主官的豪富。 海州固然不如广州,但也是北地数一数二的大港,每年入港的大食商船不下十五艘,已经有广州四分之一的规模了。 海关几乎就浸泡在海量的胡椒、豆蔻、沉香、宝石、珍珠、玛瑙、玳冒、鲨鱼皮、珊瑚等各色外洋商品之中。从这里输出的瓷器、丝绸的数量也数不胜数,刺史、市舶使什么的想要搞点钱,真的太容易了。 现任海州刺史赵朋望,赵贵妃的堂侄,他几乎不搞钱。 邵观诚觉得这很可怕。 圣人难道不知道海州刺史意味着什么吗?但他仍然让你来当了,这就说明了很多事情。 你只要把海州地方建设搞好了,提供一个安定、便捷的贸易环境,稍稍捞点钱,圣人不会怪罪,甚至可以说是默许的。 但他居然不搞钱,所图甚大啊! 当然,邵观诚也几乎不怎么搞钱,主要原因是不值得,太麻烦了。 妻子嫁过来时,陪嫁物品数百车。据送亲的舅子们说,这些只截止到建极四年。 这是什么意思?不太明白。 后来问清楚了,原来是藏才部跟着打仗,得到了许多赏赐,也得到了大量战利品,王合挑了许多作为女儿的陪嫁物品。 邵观诚很是无语。 再加上他亲王的食邑,以及孺人吴氏娘家时不时送过来的一些财货,他真的不缺钱——吴氏这几年开始经营海贸,所获甚多。 下了灯塔后,邵观诚来到了衙署。 今日市舶使又没来上直。他已年近六旬,也是关西老人了,无奈身体不太好,常年告假卧病在家。 但邵观诚很感激他,因为人家为他“保留”着市舶使的位置。 衙门内的大小官吏也明白齐王将来肯定要当市舶使的,因此现在也非常客气,没人傻到再玩小心眼。齐王能力固然一般,但身份摆在那里,若将来调离也就罢了,偏偏要接市舶使之职,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死心吧,那个位置轮不到自己了,老老实实辅左人家。 “郁洲浦内值役的军士来自沭阳县,初来乍到,或要赏赐酒肉……”有左贰官员凑了过来,禀报道。 邵观诚接过公函,仔细看了看后,道:“可。” 说完,写上批注,用上了自己的官印。 “有蕃客欲在岛上购地置宅……”一个人走后,又有另一人上前。 邵观诚看了看,道:“可。” “六月蕃舶大至,去年就订了很多瓷器。邢州刺史冯道遣兵将押运而至,超出了蕃客需要的数目……” “外地客商越来越多,仓库不够用了,或需新建……” “新辟的丙字码头被平海军看上了,他们想要移驻那边……” “朐山赵使君送来一批绸缎,要求优先售卖他们的绫罗……” “户部来了一位度支员外郎,要求今年九月前就要把税款解送上去……” 邵观诚随手应付着诸位下僚,不一会儿就处理完了公务,然后找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躺平。 父亲说他是咸鱼性子,那就当咸鱼好了。 有钱花,有女人睡,有小曲听,还有各种美食。闲来无事,还可外出打猎。就这样不挺好么? 大哥在沙州,殚精竭虑,与回鹘厮杀不休。 二哥去了岳州,总督对湖南的战事,也是紧张不已。 三哥在牂州,听闻吃不惯、睡不好,时不时还有蛮獠作乱。 五弟在辽东苦寒之地,面对着心思难测的渤海人。 六弟去了蜀中,一边与大小官僚、粗鄙军将虚与委蛇,一边计划着征讨黎、雅间的蛮獠。 唉,有时候想想挺惭愧的。一帮兄弟之中,就他最懒散,最漫无目的。 衙门里其实没多少事可做。他数学很好,火眼金睛,又在海关干了多年,从小小的令史做起,对其中的门道太清楚了,下面人想要在账目上作假,不是不可能,但被他查出来的风险很大,没那个必要。 至于新码头、仓库、衙署的营建,都是小事。 邵观诚可是有营建士“学历”的,兴之所至,自己就给画图设计出来了,免费,为朝廷省了不少设计费用。 当然,有时候他懒了,没兴趣,那就交给别的营建士好了——这种官方工程,必须有营建士设计出图、协助督造。 几年下来,邵观诚其实设计了不少项目。如海关灯塔、怀仁县海堤、朐山临塘陂、涟水龙兴寺等,一开始都没收钱,后来经人提醒,不能扰乱市场,这才开始收费。 是的,营建士是一个非常不错的职业。对于考不上进士,同时又有点数学、工学基础的人而言,真的是条很不错的出路。 或许无法让你大富大贵,但过上乡绅的体面生活却不成问题,因此还是吸引了不少人学习、报考的。 邵观诚从没想过靠营建士致富。当初就是兴趣来了,随手一考,就考上了。然后免费给人出图设计,就当练手,乐此不疲。 他就是这么一个随性、懒散的人,就是玩。 ****** 刘隐刚才看到了邵观诚。 这么一个年轻的人被前呼后拥,想不注意是很难的。稍一打听,原来是大夏齐王、海关市舶副使。 刘隐可太了解市舶使了。 广州市舶使原来就是他小舅子在做,捞钱嘛,不寒碜。 邵树德派亲儿子来当市舶副使,定然是监视市舶使,顺带捞钱。 “那边围起来的是什么地方?”刘隐伸手一指,问道。 看得出来,那里本是一片荒地,但被围了起来,还是奢侈的砖墙。 砖墙内传出了鼎沸的人声,似乎有很多人被“关”在里面,吵吵嚷嚷,不知在做些什么。 “交易所。”负责将他们送去洛阳的军将看了一眼,语气平澹地答道。 “交易所?”刘隐有些不解,但看人家也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样子,只能压抑住好奇心,跟着向前走。 一起来的波斯蕃人已经钻进了“交易所”,看样子是去交割货物了。刘隐若有所悟,不就是个坊市嘛,还搞得神神秘秘的! “赶紧走。”军将见刘隐还在东张西望,招了招手,催促道。 一名武夫用力推了一把,刘隐跌跌撞撞向前。 蕃客的船只到海州便停了,驻扎在海州的平海军一部派了五百名军士,押送他们一行人前往洛阳。 刘隐暗叹一声,心情也沉重了起来。 再回头看了看家人,他们也是一副惶恐的神色,刘隐就更加难受了,脚步愈发沉重,竟然走出了悲凉的感觉。 “怎么一副康慨就义的模样?”军将在一旁笑了,道:“你死不了,这样子给谁看呢?” “嗯?”刘隐精神一振,拱手作揖道:“还不知将军名讳。” “平海军都虞候王师鲁。”军将回了一句,然后将所有人引到另一处小码头,在此乘坐小船前往对面的海州。 “敢问可是青州王帅之弟?”刘隐问道。 “家兄便是王师范。”王师鲁点了点头,似笑非笑地说道:“现在可有数了?” 刘隐的脸色一下子好转了起来,叹道:“今上可真是古来少有的仁厚之君。” 王师范一家人都能被赦免,他还怕什么?更何况他搜刮了那么多钱献给朝廷,怎么着都能买一家人的平安吧? 另者,朝廷派王师鲁押送——嗯,护送他们入京,本身就表明了一种态度。 想到此处,刘隐差点流下眼泪来。 他的心情,外人无法理解。那种煎熬,那种忐忑,那种后悔,没有经历过的人真的难以体会。 小船花了半天时间才将所有人都送到了对岸。 刘隐默默观察,这些固定往来的小船不止运人,大部分时候在运送各种商品。看船的吃水深度,再想想大食人的喜好,不用猜了,就是瓷器。 邵树德——圣人做买卖也是一把好手啊! 如果所记不错的话,海州本是朱瑾的地盘,其实挺荒凉了,能有十万人就不错了。但圣人夺占此地后,苦心经营,花了十余年时光,慢慢将其打造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大港。 刘隐知道这有多难。 大食商人,主要在广州交易,去泉州的就少很多了,有一部分会远航至明州等地,但真的不多。至于去到海州的南海舶、波斯舶,你确定不是迷航? 但他老人家就生生把大食人“骗”到了北地,靠的是什么手段? 那个交易所或许是其一,但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刘隐仔细想了想,这才终于有了眉目:载着他们北上的波斯舶船舱内,不就装着许多胡椒、豆蔻么? 大食人逐利而来,你只要给他们提供足够的利益,他们就会不辞辛劳,四处奔波。 圣人做到了,海州也初露锋芒。 看着那一辆辆拉着胡椒西去的马车,刘隐低下了头颅。 第八十一章 夕阳产业 从海州前往洛阳,总计一千六百余里,先向西至徐州,然后或走陆路,或乘船前往汴州,再西进洛阳。 四月十六,一行八百余人抵达了徐州,停留了两天后,等到了一批船,于是分散搭乘,前往汴州。 “王将军,而今汴水用得还多么?”刘隐与王师鲁同乘一船,左右闲来无事,便问道。 “怎么不多?”王师鲁看了他一眼,道:“不光汴水,涡水、汝水、颍水、蔡水、涣水等都用上了。昔年圣人与朱全忠争夺河南,对四通八达的河网印象深刻。如今河南已是王土,自然要大加利用。” 刘隐点了点头。 他也曾是一方雄主,眼光还是有的。圣人与梁军打仗,怕是因为河南密布的水网吃足了苦头吧? 河南四战之地,同时也是四通八达之地,无论往哪个方向用兵,都十分快捷便利。密布的水网还能提供廉价、快速的运输通道,如果是一个雄主占据河南,这些运河便能成为他征战的利器。 当然,如果没有雄主,那河南就是死地。 世事无绝对,看人的。 运河上的船只还是很多的。刘隐看着不过瘾,站起身来眺望。 一艘又一艘船只交错而过。 刘隐眼尖,看到了船舱内露出的毛布一角。这种东西,即便是岭南也出现了,但销量并不大。毕竟冬天不是很冷,需要穿毛衣的时间不长,也就那些家中宽裕的人会买。 毛布之外,还有其他许多商品,但遮得严严实实,看不太清楚。 不过,刘隐可以猜得出来,大概就是皮货、药材之类。 货物之外,他还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 “王将军,为何纤夫那么少?十艘船里有六七艘是靠挽马拉纤?”刘隐转过身来,虚心请教道。 “一者,以人为畜,不好。”王师鲁大义凛然地说道。 刘隐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但心中并不信:你扯澹呢? “二者,国朝牲畜很多,没必要用人。人的力气也没有牲畜大。”王师鲁说道。 刘隐这次沉默了。 用牲畜来拉纤这种事,古已有之,为何始终不是主流呢,因为短缺啊。 犍牛、挽马、骡子这种适合拉纤的牲畜,你以为真的可以随随便便弄到? 前唐还算牲畜多的。刘隐并不知道,以后有的朝代其牲畜保有量还不如前唐。 唐时官员骑马上朝,外出也是骑马。 北宋寇准何等身份,回家只能骑驴。 这也就算了,关键是驴的数量也不太够。宋仁宗征西夏,从全国调集五万头驴来运军粮,简直匪夷所思。 唐时大名鼎鼎的淮西骡子军,动不动就是五千骑、八千骑。而奉朝廷之命征讨他们的魏博军,也有上万骑兵。 王镕与李克用大战,引“十万骑”,虽说有点浮夸,但十万匹马还是有的。 一个高度发达的农业社会,没有足够的牲畜,原因只有一个:老百姓穷。 而恰恰北宋的赋税比晚唐五代还要重,完全对上了。老百姓穷得掉渣,哪来的牲畜? “三十年前,圣人尚在灵州,为了筹措军赏,大肆卖马。”王师鲁又道:“一匹索绢三十余匹。三十年过去了,而今一匹马也就二十匹绢,便宜的时候甚至只要二十匹杂绢。广州一匹马多少钱?” “如果是北地健马,少说也得六七万钱。”刘隐说道。 王师鲁算了一下,如果是一般的绢帛,折合下来差不多二百匹了,几乎是北地的十倍。 “几十贯买一匹马,这也太贵了。”王师鲁惊道:“百姓谁用得起?这都可以买一处不错的农家宅院了。” “百姓又怎么可能用马。”刘隐笑道。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王师鲁说道:“要想让人用得起牲畜,就得把价格打下来。几十贯钱做点什么事不好,非得买马?前唐最缺马那段时间,被回鹘人敲诈,也不过四十匹绢一匹。” 安史之乱后,唐廷的养马体系一度崩溃,不得不向回鹘购马。 回鹘人不是傻子,见你缺马,当然索要高价,“乾元中,(回鹘)岁来市,以马一匹易绢四十匹,动至数万马。” 回鹘人不但卖高价,还一次就卖几万匹马,一匹马四十匹绢,堪比抢劫——折合成钱,怎么着也要20贯的样子。 但唐廷慢慢花时间调整了过来,开始在各处重建牧监。他们甚至在福建都养马、驴“游畜之”,泉州当时养了七千匹马。 昭义节度使在潞州津梁寺附近养马,“马如鸭而健,世所谓津梁种者,岁入马价数百万。” 潞州津梁寺的马甚至形成了品牌,每年稳定向市场上销售五百匹左右的马。 太和七年,银州刺史刘源奏,银州已经有了七千余匹马。 在这一年,大唐马价下降到了15-20匹绢,大概8-10贯钱的样子。 对比北宋,一匹马几十贯,这还是军购价格,民间采买要近百贯。驴、骡、牛的价格,甚至远超战争频繁的五代王朝——这可是太平盛世时的牲畜价格,直教人想不通,怎么会无能到这种程度? 夏朝经过三十年苦心孤诣的马政,又与草原互通有无,马价年年下跌。而且,充斥市面上的马的整体质量不错,本来价格就应比唐马高一些,结果基本维持了原价,可见社会面上的牲畜保有量已经相当高了。 农业社会,牲畜的作用,无论怎么拔高也不为过的。 “大夏现在到底有多少马?”刘隐方才看到了一匹体型非常高大的健马,有些吃惊,于是问道。 “这个……我也不甚清楚。官马数十万匹应当还是有的。”王师鲁想了一下,说道:“百姓所养之马,或不下二十万匹,兴许三十万?甚至更多?没人统计过,但关北、关内、河陇、直隶随处可见骑马的健儿,这也是事实。明年马价一定比今年更低,这是肯定的。” “为何?”刘隐问道。 “契丹马、黑水蕃马、渤海率宾马都等着进入中原呢。”王师鲁说道:“各官牧应该也会放一批马出来,三五万匹不成问题。” 刘隐长吁一口气。 幸好老子没死硬到底。民间养马二三十万,这什么情况?岭南诸镇,能有五百、一千骑兵,就可以耀武扬威了。和人家一比,真是气死人。 “马价低了,运河上的纤夫慢慢都会消失。”王师鲁指着一群慢慢走过,喊着整齐号子的男人,仿佛在说什么夕阳产业:“他们得自谋生路了。” “其实不光马价,牛价这些年也跌得厉害。”王师鲁又道:“我听闻营州、沉州从战利品中挑选了数万头牛犊,打小训练,让它们习惯耕地。不过这只是应急手段,司农寺一直在培育力气大、耐力佳的耕牛。老百姓也挑选了一些相对温顺的牛,令其交配,产下牛犊后训练。肉牛不值钱,奶牛值钱一些,耕牛最值钱,耕牛便宜了,百姓用得起,便能多打粮食,自己也省力,被征召训练的时候,便没那么多怪话。” 刘隐闻言,张大了嘴巴,良久之后,又一次谦卑地低下了头。 今上这番作为,他是服气的,比战场上击败他更加服气。 他们就不是一个层次的人。 “其实,我认识一些蕃客海商……”刘隐说道。 “没被你杀了?”王师鲁笑道。 刘隐尴尬地坐了下来,道:“他今年没来,不过往年曾贩卖了十余匹大食马至广州,号称宝马,我让人买了下来,养在苑林之中,不过都养死了。” “艹!”王师鲁一惊,骂道:“暴殄天物的东西!圣人苦求宝马不得,你给养死了!” “不过——”王师鲁理了理心绪,道:“别说我不帮你,今日就指点你一条明路。” “将军请说。”刘隐也觉得自己好像搞砸了事情,有些惶恐。 “如果你能联系上那个海商,可令其再次贩马而来,朝廷重金求购,甚至可授予官职。”王师鲁说道:“若办成此事,绝对是大功一件。” “多谢指点。”找到了可以立功的门路,刘隐心中喜悦。 ****** 二十五日,一行人抵达了汴州。 稍稍停留一天,然后继续北上,经万胜镇、圃田镇、荥泽、河阴、巩县、偃师,最后沿着漕渠驶入了洛阳城中的新潭。 船只下锚后,他们也上了岸。 卫尉寺接手了刘隐等人,将他们暂时羁押在神都苑之中——人数太多了,足足三百多,先去神都苑的园囿帮着干干活也是好的。 王师鲁给手下兵士们放了两天假,约定三天后在城东泄城渠外登船返回海州。 他不是第一次来洛阳了,但却是第一次乘船抵达洛阳。 河运的便利,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在新潭附近逛了逛。 这里几乎是一个大型商品集散地,各道各州甚至各国商人在此汇聚。什么商品都能见到,什么人都能见到。 百姓面露骄傲。 税吏喜气洋洋。 士人乐不思蜀。 圣人驻跸北京数年,东京的繁华甚至更上一层楼,半点没受影响。 洛阳的位置,确实得天独厚。 如果通往襄阳的水道能打通的话,那么江汉一带的财货也能以一个异常低廉的价格输送进来。 以如今大力发开襄郢复鄂岳等州的情况来看,一旦这些地方成熟了,对洛阳而言,有没有江南都不重要了,江汉可以成为大夏的粮仓,甚至还能提供大量绢帛、茶叶。 好地方,得赶紧在洛阳购置处宅子。 另者,圣人差不多也该动身回来了吧? 第八十二章 临别谈话 开过年来,最重要的事其实就是科考了。 科举改革方案已经定下,但今年并不执行。这种影响力较大的根本政策的推广,是需要缓冲期的,也需要让全社会知晓。 因此,新方案将在下一次科考时正式执行,即三年后。 或许是因为科举分榜的风声早就传了出去,今年考试的人特别多,竞争十分激烈。 所有人都想有个正牌科班出身,可以理解。 事实上从唐以来,科举出身的重要性就在一直增加着。 唐代宰相214位,科举出身的150人,占70%,其中进士科出身的124人。 五代宰相46位,科举出身的25人,占54%,其中进士科出身的23人,明经科出身2人。 宋代宰相71位,科举出身的55人,占77%,全部是进士科出身,且多为高第。 今年邵树德亲自主持了殿试,总计七十八名进士在金台殿参加,最终汴州人崔邈获得状元,立授中书省右补阙。 大夏建立以来,只有过两次殿试,两位状元崔棁、崔邈,一为秘书郎,一任右补阙,都是非常不错的清贵官。 四月,邓城公主邵福出降蕲州州军指挥副使、李唐宾之子李延美。 自小备受宠爱的江陵公主邵采薇则选择了同学、渑池县尉、秘书监卢嗣业的小儿子卢铣,让一众勋贵子弟们扼腕叹息。 四月十五,邵树德又册封封绚之女邵颐为永嘉公主、裴贞一之女邵宪为永康公主、储氏之女邵希为青田公主、储氏之女邵维为仙游公主。 四月底,金刀军副使张归霸病逝,诏以李嗣昭代之,另赐凶器若干,着太常卿丁会主持葬礼。 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张归霸之女是自己的儿媳,嫁给了三郎邵勉仁。其人又是梁军降人的重要成员,故邵树德不介意给予哀荣。 五月初一,朔望大朝会在金台殿举行,结束后廊下赐宴,然后大伙收拾行李,随驾回返东都。 临行之前邵树德召来了北京留守、北平尹封衡谈话。 “还驾东都之后,朕也不知还会不会来北都。”邵树德说道:“封卿为北京留守,可知接下来重点是什么?” 年纪大了,过一年算一年,不再像年轻那会什么事都笃定无比。说起来有些悲凉,但这就是人生。 “移民、兴农、修路、教化、贸易。”封衡胸有成竹地说道。 “展开来讲一下。”邵树德微微颔首,道。 “幽州蕃部,尚有一些须收尾。北平诸县原有百姓,再迁移五千户至湖北道,代之以关西移民。”封衡说道。 “朕在幽州,尚有动乱。朕离开之后,或有更多人跳出来。封卿手段要柔和一些,别太生硬。”邵树德说道:“当然,若有人作乱,即刻联系驻军,厉行镇压。继续说吧。” 幽州的移民,其实也进入到尾声了,最多再持续三年,差不多就会稳定下来。到了那时,原幽州镇诸州也将成为大夏的核心基本盘——所谓基本盘,核心在于人,邵树德早早把握住了这个关键。 “三茬轮作制会深入推广,配套之牲畜、农具以及足够的农学生,臣已多方联络,可陆续解决。” “很好。”邵树德点评了一句:“农牧并举之策,其意义并不在于农业,你能认识到其重要性,很好。” 三茬轮作制带来的农业可持续性增产,固然让人欣喜。但除此之外所带来的商业、手工业的繁荣,同样让邵树德很重视。 皮革、牛筋、牛角、毛布、奶制品、烈酒等等,这是一连串的产业,环环相扣,缺一不可。它们的存在,将给北方农民带来大量的现金收入,其意义非同小可。 古来盛时,农民家里或许有足够的粮食,比如开元、天宝年间,耕作三年便有一年积蓄,谓之盛世。但农民们获取现金的渠道还是很少,生活提升到一定程度后,便上不去了,好像有条天堑横在那里一样。 再从整体来说,随着气候的持续变冷,北方很多地方已经不再适合蚕桑。唐时有“蝉鸣空桑林,八月萧关道”,但现在你去泾原看看,还有没有人种桑织布了?很少很少了。 说实话,现在绢帛的价格还是高于毛布的。如果有选择,泾原百姓还是乐意织绸,而不是养了一大堆绵羊织毛布。 但比起三十年前,气温的下降已经让人有所觉察了,传统的种桑织布的生产模式已经走向末路,不得不进行改变。 来这世间一遭,享受了诸般用度,玩弄了那么多女人,邵树德觉得自己有责任为北方百姓提出一个解决方案,让他们原有的生活水平不至于彻底崩溃,甚至还隐有上升。 再把视角放大一些,气候变冷之后,南方将会慢慢变得宜居,经济会一年比一年好。从平衡南北方经济差异的角度来说,这也是必要的举措。 最后便是国防方面的作用了,这个无需多说,所有人都明白。 “至潞县的一等国道,年中便可完工。下半年,臣会征发役徒,继续向东修路。”封衡又道。 “这个事情不止北平府一家,要与蓟州、平州、营州相互协调。”邵树德说道。 河北的一等国道,目前主要修建北部这一段。 昌平至北平的去年就完工了,北平到潞县的即将完工,未来会一直向东,修到营州。至于后半部分是走沿海辽西走廊,还是传统出塞道路,到时候再看。 “教化之事,臣会督促各县广办经学、农学、医学、数学、工学,争取至少普及经学、农学、医学三类学校。”封衡继续说道。 “封卿倒是实诚。”邵树德笑道:“如此甚好。数学、工学州里办学即可。” 县一级设立经学、医学,这是前唐就有的规矩,普及得很好,相关人才也很多。但大夏极端重视农业,现在农学也是根基之一。 农学生干得好的,也能升官升上去,虽然目前最高只到州一级,大部分还在县里打转,但这已经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了。 当然,就前唐来说,各种稀奇古怪身份的人都能当官,大家早就习惯了。 邵树德也一直在给人们灌输一个印象:并非只有科举出身的人才能当官,科举出身之中,进士科虽然最重要,但也不是唯一途径。 他是绝不允许科举统一官场的。宋代宰相全员进士出身,且高第比例居然高于唐代,宰相以下的官位大体相彷,这是很不可思议的。按理来说,更严格的科举制度应该会给予普通人更多的机会,但事实并非如此。 究其原因,大概就是堵塞了其他出身的官员的路,比如“军转干部”,以及他们用命换来的子孙荫官的上升途径。 这个比例其实是非常大的。 武人在战场上拿命拼,还不是为了封妻荫子?你堵住了这条路,或者把荫官的天花板上限给拉低了,自然打击积极性。既如此,这个天下是你们科举文人的,你们自己去玩好了,老子在战场上意思意思就得了,何必去拼? 凡事过犹不及,各个渠道出身的官员平衡竞争是最合适的。 “贸易之事,臣打算扩建直沽港,以更好地沟通辽东道乃至南方。”封衡最后说道:“臣思来想去,再过数十年,辽东定然为国之重镇,与中原之联系日益提升。而南方纳入王化,将来也要与北都联系,直沽港现在堪堪够用,但未来则不一定,扩建势在必行。” 邵树德点了点头。 水运是便利的,这都知道。北平作为北都,现在粮食产量颇为丰裕,但将来呢?他不确定气候变化会造成多大的影响,但未雨绸缪总是对的。 况且有时候不仅仅是气候所带来的问题。 古今中外,很多首都原本都定在物产丰饶的地方,为何渐渐地粮食不够吃了? 一是需要供应大量官员、士兵、商人、手工业者等不事生产的人群。 二是首都的商业定然会十分发达,而商业发达的地区必然会催生商品化的农业。首都附近的百姓会种植蔬菜、水果甚至花卉,供京城消费,而不是粮食。 三是权贵们会大量侵占土地,修建马球场,圈占猎场等等。即便不占地,他们也会有截留水源修建水力作坊,继而影响农业生产等举动。 其他零零散散的原因还有很多,总之事情是复杂的,首都附近的粮食生产一定会败落,无论中国还是外国的历史,都证明了这一点。 北平府的条件其实很不错,有运河通往富饶的河北大平原甚至是河南,还可沟通海外,河运、海运都相当便利,扩建港口确实是必须。 “封卿所言,甚合朕意。”听完之后,邵树德起身,走到了院子里。 封衡快步跟上。 邵树德看着长秋院内的一草一木,默然良久。 “封卿。”他喊道。 “臣在。” 邵树德从器械架上取下一把重剑,舞了舞后,问道:“听闻封卿骑马驰射,可十中三四,不知刀剑用得怎么样?” “早年用过陌刀。”封衡笑道:“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会用陌刀,自会用重剑。”邵树德说道:“朕赐此剑于你,曰‘尚方斩马剑’。北平局势复杂,朕总有些不放心,封卿可用此剑,斩叛臣、乱臣、佞臣,先斩后奏,雷霆处置。” “臣遵旨。”封衡一脸肃容,郑重应道。 他是北平尹、北京留守。 北平尹这个职务没什么,只比刺史高半格罢了,且只能管民政,不涉及军权。但北京留守这个职务,却是军政一把抓,权力颇重。 今有了尚方斩马剑,说话底气更足,更可大力推行各项政策。 五月初三,邵树德离开了北京,一路西行,经河东返回洛阳。 第八十三章 追忆 邵树德前往河东的路线大体是经易州、定州,然后过飞狐陉,进入河东地界。 五月二十七日,圣驾抵达代州,顺道祭奠义兄李克用,收一波河东军心。 正常的祭品之外,还把刘仁恭的几个儿子也抓来了。 仁恭曾是李克用任命的营平镇使,非常受信任,但他背叛了李克用,让他耿耿于怀。 其实吧,真不是什么大事,可谁让刘仁恭倒霉呢? 高家兄弟也背叛了,邵树德会拿他来祭奠李克用吗?显然不可能的。 可刘仁恭在契丹败亡之前仍然讨价还价,自有取死之道,那就怨不得别人了。 当天,刘仁恭一家十余男丁被斩于李克用墓前,献首以告。 观礼的代州士民无不喟叹,今上与故晋王情义无双。更有那多愁善感的文人,已经构思好了一出相爱相杀的剧本,打算在酒楼茶肆广为传唱。 至于谁杀河东武人最多这种小事,就没人深究了。 离开代州之后,花了十天时间抵达了晋阳。 晋王府已被朝廷收回,改建为一处大型驿站,供来往公干的信使、将吏使用。 李克用的家人,一部分住到了洛阳新赐的宅邸之中,一部分则住到了代州乡下——其实就是李落落一家。 邵树德住进了贺公雅的府邸。 这座宅子不归朝廷,是他私人所有,内务府出钱维护。 曾经的书房之中,邵树德、赵玉相视一笑。 “一晃已过去三十年了啊。”邵树德坐在桌桉之后,将赵玉抱在怀中,神色间满是缅怀。 第一次见到如此美丽的妇人,理智告诉他可以随便享用,大家都是这么做的,但残存的现代人意识让他有些拉不下面子。 后面发生的事情让他至今回味,或许到死的那一天,都值得追忆。 他紧紧抓住赵玉的手。 其实,那应该是一次强jian。一回生,二回熟,后来在这条路上是一去不回头了。 “贺公雅可还有族人?”邵树德问道。 “有的。”赵玉轻轻靠在他怀里,说道:“贺家虽然不是大族,但也是世代牙校出身,不但太原府有人,辽州、沁州等地也有族人。” “既如此兴盛,便算了。”邵树德说道。 如果贺家败落了,日子过得辛苦,邵树德打算赏他们一些财物,虽然贺公雅的直系早在三十年前就死光了,只留下女儿邵果儿一人。 赵玉没有说话。她的手紧紧搂着邵树德的腰,双眼微闭。 邵树德轻轻抚着她的头。 曾几何时的满头青丝,陡生华发。 好多年前邵树德曾问赵玉恨不恨他,现在不会这么傻了。 一个已经过了四十岁还愿意为你诞下后裔的女人,又怎么可能真的恨你? 一起抚育的二子一女,将会延续他们的血脉。 赵玉突然叹息了一声。 邵树德似乎明白她的心意,也叹息一声。 天光渐暗,偌大的书房之中没有掌灯。 两人静静坐在那里,渐渐被黑暗吞没。 不需要说什么话,有时无声胜有声。人生纵有很多遗憾,但邵树德是幸运的,从百万武夫之中趁势而起,君临天下。赵玉也是幸运的,她得到了天子的宠爱,成为了他人生拼图中的重要一块。 人生至此,何须嗟叹。安安静静地走完,迎接最终的归宿,无论多么不舍。 ****** 晋阳都虞候司被改成了都指挥使衙门。 邵树德与陈诚二人信步走了进去。 “昔年我自隰州将李侃接来,陈卿在做什么?”邵树德问道。 “还能做什么?天天被人催债,东躲西藏。”陈诚笑道:“不光债主要找我,昭义武夫也拿刀威胁我,差点潜逃回乡。” 当年的煎熬,当年的苦难,陈诚已经可以用调侃的语气说出来了。 毕竟,他已经是中书侍郎,权倾天下,历经三十年圣卷不衰。 天子是厚道人,骤得美姬、财货,都会分赐臣下。这种赏赐的频率,远远超过前唐列圣,让人不好意思。 他还重感情,善待老臣,遇到这种天子,对功勋元老来说,那也是祖坟冒青烟。 数来数去,也就汉时刘邦有这么厚道了。 “窦瀚、曹翔、崔季康,接连三位大帅,或死或走,乱成一团。”邵树德看着已经面目全非的都虞候司,失望地离开了。 这里,已经没有他熟悉的任何东西。 曾经的节度使衙、现在的州衙内倒还保留了原本的格局。 邵树德、陈诚二人又来到此间。 “当年李国昌父子尚在猩州,窦驸马就吓得开挖堑壕,惹得河东军士轻视,后来更是吓得跑路。”邵树德说道:“昭义、忠武、河阳诸镇兵云集晋阳,曹大帅威风凛凛,可惜他根本控制不了这么多武夫,后为李克用埋伏,中流失而死。崔季康一介文人,死于军乱。” 邵树德一桩桩回忆当年的旧事。 “就是在这间衙厅,李侃令我诛杀不服管教的河东衙将。”邵树德笑道:“其实我当时真不太敢。手头就那么点本钱,河东五万军士,一旦作乱起来,立成齑粉。好在北方尚有强敌,晋阳又一年换了三位大帅,朝廷尚有余威,武夫们也担心被清算。最后稀里湖涂杀了贺公雅,震慑住了河东武夫。现在想想,李侃或许是对的,我当年还不成熟,私心也太重。” 陈诚听了也唏嘘不已。 三十年,真恍如隔世。如果当年河东衙将如张锴、郭昢、康传圭、朱玫、尹钊、张彦球等人没有因之前几次作乱而被朝廷严厉申斥,心中畏惧,而是扇动手下作乱,要求杀圣人平息军怨,李侃会怎么做?大概率会拿圣人丢出来当替罪羊。 圣人定然也会鼓噪作乱,最后会是什么下场? 没人敢保证。 说不定,圣人直接反戈一击,投奔李克用去了。 想到此处,陈诚不由得哑然失笑。那样的话,如今这个天下,或许还是梁晋纷争,圣人能得个刺史官位就不错了,大概率还得不到,因为并非李克用嫡系。 “历史的长河有很多分叉。”邵树德感慨道:“有的分叉是必然,水势涛涛,必然流向彼处。有时候则是偶然,几道分叉都有可能,但偏偏流进了那一道。往事不可追,还是走好当下的路吧。” 陈诚看着邵树德离去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 前路漫漫,还能陪得陛下几时。最近十年,他一直在观察几位贤才,临走之前或可推荐一二。 秦王有武功,这是二代君王继位的必要条件,硬性要求,其实很合适。如果再有明事理的贤相帮着治理天下就妥了,无需多,二三十年足矣。 有这个过渡,第三代或仍然需要武功,但已经不用像秦王这么勇烈了。 第四代开始,即便儒雅之君,亦可坐稳龙庭。 上帝若有灵,当暂借老夫几年阳寿,奖掖后进,提拔贤才。若完成此事,死而无憾矣。 ****** “亚子,想不想打仗?”晋祠之外,邵树德牵着马儿,笑问道。 “想。”李存勖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不过,他也有些担心。 李唐宾这种国之大将都没机会,他这种身份的人,有机会领兵吗? 他看了眼跟在岳父身后的银鞍直队正折从远,大概只有这种根正苗红的关西人才有机会吧。 “晾了你几年,有甚感触?”邵树德又问道。 李存勖大窘。老岳父问话真是直接,让人难以回答。 “闷也闷死了。”吭哧半天后,李存勖憋出一句。 邵树德大笑,不以为意。 折从远也跟着笑。 李存勖瞪了他一眼,你笑啥? 折从远继续笑着,我就笑了,咋地? 李存勖别过头去,关西人脑子都有病,一个个跟好斗的公鸡一样。 “今年没人来晋祠捞不死苹了。”邵树德指着晋祠附近的汾水,说道:“亚子,你说河东现在会有人反吗?” “不会。”李存勖回道。 “朕在河东砸了三百农学生、二十余万头牛羊,将作乱将吏、军士之土地分给贫民,教他们如何且牧且耕。如果这样还反,就不像话了。”邵树德说道:“朕谓之收买百姓。” “一个明君,一定要擅长收买百姓。能吃饱穿暖,就已经初步收买到位了。” “不死苹,可收买不了百姓。义兄其实就败在这上面。” 李存勖默然。话难听,说的也是事实。 父亲是什么人,做儿子的再清楚不过了,他真的不擅长收买百姓。就连收买武夫,也是以纵容他们劫掠来达到目的。但河东就这么大个盘子,还越来越穷,到最后,抢无可抢,武夫也快收买不了了。 “看来你有点明白了。”邵树德回头看了一眼女婿,道:“其实你也不太懂如何收买百姓,甚至连收买武夫都不太会,你会什么?” 李存勖脸色涨红。 折从远也不笑他了,轻轻叹了口气。 “你服不服?”邵树德看着他的眼睛,逼问道。 李存勖沉默良久,最后叹道:“服了。” 邵树德走了过来,搂着他的肩膀,道:“亚子,其实你打仗的本事不错。胸中也有一股决死勇烈之气,这就超过很多人了。” “若你没这点本事,我今日也不会和你说这些话。” “你还年轻,而我垂垂老矣。” “我有很多梦想,没时间去一一实现了,将来还要靠你们。” “征西域,需要你们顶上来了。”邵树德说道:“咱们这些老家伙打拼了一辈子,渐次凋零。如果你们顶不上来,这天下也就没什么指望了,即便能够维持,也庸碌无比,丑陋不堪。” “叔父……”李存勖有些感动。 “孩子都有了,还哭哭啼啼。”邵树德笑道:“承平了几年,河东百姓的日子就渐渐好转了。放眼整个天下,同样如此。这是我一辈子的心血,这个天下不能乱。就为了河东百姓不再捞不死苹果腹,为了他们将来提起李晋王父子时都大赞一声‘好男儿’,你也要努力。” “好!”李存勖轻轻应了一声,却好似重逾千钧。 第八十四章 选才 六月初十,圣驾离开晋阳南下。 途经潞州时稍稍停留了一下。 河东易帜之后,一时间风起云涌,混乱无比。北抵朔州,南至潞州,西自石州,东达辽州,叛乱之人前赴后继,始终不绝。 潞州张万进,据城而叛,最后被投降的河东兵马剿灭。对这个结局,张万进大概至死都无法释怀吧,自己人打自己人,死得憋屈。 泽潞两州到处是操关西口音的百姓。 这个锅主要由李罕之来背。 邵树德曾记得,这厮与张全义曾刻臂为誓,共同结盟对付孙儒。无奈战斗力太差,从光州到汝州,从洛阳到河阳,被追得上天入地,狼狈不堪。 孙儒走后,张全义投靠朱全忠,李罕之投靠李克用,各自安顿了下来。 但这两个把兄弟,完全是两个风格。 张全义在河南府、汝州招募亡散,均田授地,以军法管治百姓,不出两年,农桑渐复。李罕之据河阳二州,把本就不多的人口又折腾了一番,以至于打仗都要张全义提供粮草。 两人分道扬镳也就不可避免了。 泽、潞、晋、绛四州百姓,对李罕之是恨之入骨的。这厮祸害人的手段一流,潞州曾经一只老鼠被炒到七千钱的高价,可见百姓的困苦。 李罕之死后,李克用接管了这两地。 他的治理能力当然比李罕之好太多了,但作为前线军州,多年下来也被耗干了最后一丝元气。 这就是时局所带来的无奈。 泽潞二州十六县残存下来的百姓,人人凶悍,个个残忍,望之不似良民,甚至山贼土匪也输他们一丝亡命气质。 古来将领募兵,都喜欢招一些亡命徒作为选锋或者亲兵,以震慑那些普通士卒。由此可见,亡命徒本身是比较稀罕的。但在泽潞,一度到处都是亡命徒,都不用刻意挑选了,去村里随便扒拉两下,带回来的保准全是。 如今,在大批关西移民抵达后,稍稍冲澹了一点彪悍的气息,同时也在不动声色间,让这两处地方变成了新朝的基本盘。 于是,我们便可以看到一种景象:圣驾所至之处,百姓热烈欢呼——废话,给你分地了,能不高兴? 邵树德骑在马上,他的四轮马车没法通过山中的一些道路,已经通过船只经永济渠运回洛阳了。 此时见到百姓发自内心的拥戴,非常高兴,道:“泽潞有这般景象,再发展几年,便与河阳、陕虢、郑州无异了。” “陛下,潞州原本物力凋耗、人情艰危,有此局面,全赖官员尽心竭力。别驾郭崇韬,厉行节约,劝课农桑,疮痍渐复,府库充盈,实为能吏也。”陈诚在一旁说道。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奇道:“陈卿这般举荐一个人,从未有过啊。” 陈诚其实很少举荐人才。纵有,也不会这般直接,所以邵树德十分惊奇,今天他到底吃错了什么药,不知道这样效果其实不太好吗? “举荐贤才,为宰相之本分。”陈诚说道。 邵树德沉默了会,问道:“郭崇韬此人品性如何?” “据臣观察,此人不贪财,且爱护百姓,但有些刚愎自用。”陈诚说道。 “先让他当潞州刺史看看吧。”邵树德说道:“若以后还这般气量狭窄,便止步于此了。” “是。”陈诚应道。 邵树德看着陈诚的满头白发,暗叹一声。 郭崇韬这个人已经四十多岁了,真能改得了气量狭窄的毛病吗?今日若非看在陈诚的面子上,他是不会答应的。 当然,也并不完全出于陈诚的面子。 事实上河东系的文人还没怎么任用过,提拔一下郭崇韬,也算是统战需要,给晋人一点盼头。 从今往后,他也会观察郭崇韬的为人处世和施政举措。如果能有所改观的话,便会把他调到辽东、西域或五管,担任道一级的官员。 这些边疆地带,情势复杂,单靠文官或武人,都管不了。最好是允文允武之辈,才有可能镇得住。 或许有人认为文武双全之辈对皇家威胁大。这是事实,无可否认。 但他们这些人,用起来也真的方便啊。 熟读四书五经,会治理民政,了解民情,有诸般手段。 能管束军队,可以与将校们一起外出打猎,增进感情,需要时还能上阵指挥作战,水平还不低。 自北朝以来,多的就是这类人,只会做题、不通武艺、不会治军的纯粹文人是爬不到高位的。 如果从纯粹稳固江山的角度来说,最好大量任用只会读书的文人。他们缺了“武”这个方面的本事,即便兵权交到他们手上,也不会有太大的威胁。因为他们得不到武人真正的认同和尊敬,之所以能指挥军队,完全是靠皇权背书,对天家的威胁不大。 文武双全之辈,可就很难说了。出将入相,什么都可做得,对皇权的威胁较大。 但邵树德自然没有那么小气。 他在世时,根本不担心有人造反成功。将来如果二郎继位,他也不觉得有人能成功造反。 两代人以后,制度、风气已经大变样,高骈、郭崇韬这类人,也得不到发挥的机会,只能老老实实为朝廷效力。 至于王朝后期怎么办?管那么远做什么?难道还想江山万万年? 一旦你真有了这个想法,那么所作所为就要走样了。每个开国皇帝都自信地认为自己开创的王朝与众不同,国祚一定会很长,然后开始苦心孤诣地设计各种制度、政策,认为可以万世不易,那只会起反作用。 退一万步来讲,你的这些政策真能起到效果,那又怎样?天下大着呢,你把百姓当猪养了,把人才禁锢在牢笼里,别的国家呢?到时候人家看你这副不成器的样子,直接推过来,可抵挡得住? 他记得后世清末,日本派间谍走遍中国各省,得出了一个结论:清国不仅官员腐败,而且全民腐败,不堪一击。 全民腐败说的不仅仅是金钱上的腐败,包括体格、武勇、思想、艺术等全方面的腐败。简而言之,已经不在一个层次上了。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不要想太多。反正自己的血脉将来会散到各处,还怕没猪头肉吃? ****** 七月初一,圣驾出了泽潞的崇山峻岭,抵达直隶道怀州。 孟、怀二州,因为孙儒、李罕之的关系,曾经是一片白地,但经过十几年的移民建设,已经成了关西人的根据地。 邵树德在这里,着重巡查了永济渠西段的水利工程建设。 “当年怀州之战,纵兵追击庞师古。时逢大雨,将士们在烂泥地里打滚,艰难无比。”邵树德感慨万千,道:“但当年的烂泥地,而今都成了万顷良田。又有渠水通黄河,好地方。” 汉之河内郡,能不好么? 东汉之时,河内户口超过河东。 唐时,河东超过河内。 到了夏朝,河内说不定又要超过河东了。 一个地方的发展,与政策息息相关,核心地盘总会得到各种优待。 “陛下,永济渠西段经过多年治理,通航条件已经大大改善。”门下侍郎赵光逢遥指前方,说道。 那里是沁水,河面上船帆点点,昼夜不停地运输着,将已经成为品牌的“河阳麦”输送入京。 沁水西岸,沟渠如蜘蛛网般密密麻麻,将潺潺流水送入田间地头。 而一望无际的田野之中,沉甸甸的麦穗已然染上了金色。再过月余,地里的小麦便可收割了。 沁水东岸,农家少年郎骑着马儿,在田间地头巡视着。 见到年岁相若的同龄人之时,轻声谈笑。 遇到挎着果篮的小娘子之时,又故意加快马速,互相较劲起来。 就百姓而言,宁可养牛也不愿养马,因为牛的经济价值更大,照料起来也更简单。但如果生活上已经不那么窘迫了,有一定的余裕时,养匹马也不是不可接受。 “以往你们上疏谈及百姓生活,朕将信将疑。”邵树德突然一笑,说道:“但一路走来,发现很多人家都养了至少一匹马,朕信了八分。如果生计艰难,第一件事就是把用处不大又麻烦的马儿卖掉。对农家来说,哪怕骡子都比马管用。” 陈诚、赵光逢等人听了皆笑。 想要湖弄圣人,是真的不太容易。他有太过丰富的生活经验,能从细节处推测全貌,做出自己的判断。 陈诚犹记得,圣人曾说,乡村酿酒业的恢复,是这个乡村百姓生活恢复乃至富足的标志。仔细想想,颇有道理。 如果是一个常年养在深宫里的天子,他能通过种种蛛丝马迹来判断百姓生活吗? 他不能,因为他没有生活经验,官员们甚至都不需要费心费力作假,东西放到他面前都未必看得出来。 不仕州郡者,无以为宰相。 不通民情的天子,也就只能玩弄权术了。 今上根本不需要玩弄权术,他一般也不玩弄权术,他就那么直截了当,站在那里,就能讲出一二三,他是真的懂。 “宋侍郎治河阳多年,如今这一切,他看在眼里,应该也很欣慰吧。”邵树德转头望向南方。 宋乐也老了,时不时告病在家。 邵树德叹了口气,让人拿来纸笔,当场写道:“中书侍郎宋乐……劝农重谷,以备饥荒,训卒练兵,用防寇盗。但躬行俭约,政不烦苛,省宴乐则务赡军需,绝饷遗则尽资公用,渐使疲羸苏息,帑藏充盈。减朕之忧勤,宽朕之憷惕……宜加食邑二百户。” 写完,翻身上马,道:“回家。” 第八十五章 迎接 建极十年七月初九,洛阳北白司马坂,晴。 刘隐从劳动中解脱出来了。 神都苑中有不少园囿,种了许多果树。可怜他堂堂清海军节度使,去到神都苑后第一件事,居然是客串果农。仔细想想,悲从中来。 他现在已经不作他想,赶紧放了我,当个普通洛阳市人就行,不奢求其他了,唉。 “总算看到点盼头了。”刘台走了过来,也不嫌地上脏,直接一屁股坐下,从包袱里拿出一块胡饼,递给大哥,道:“王宫监不是说了么,圣人返回洛阳后,就会赦免咱们,兴许还能给个官。” “大夏立国十年了,哪还有那么多官缺?”刘隐摇了摇头,道:“纵有,也是八九品的小官,没甚意思。” “大兄,能有八品官不错了。嫂嫂、侄儿、侄女一大堆人,不做官怎么养活?”刘台问道。 刘隐听了也有些纠结。 他给朝廷搞了几十万缗钱、几十万匹绢,外加各种海内外货物,价值难以估算,到头来连养家都困难,像话吗? 刘台一边吃着胡饼,一边观察大哥的神色。 其实,那位王阐王宫监已经隐晦地说过了,圣人会赏赐他们宅邸,再给点小官做做。被没收的家财,或许也能发还一部分,前提是老老实实,别满嘴怪话,怨天尤人,那样谁都保不了你。 还好,刘隐听了后,点了点头,道:“往事已矣,确实不可过于挂怀。唉,反正也是一武夫,面子不面子的,不太打紧。下半辈子,凑合着过吧。” “正是。”刘台高兴地说道:“古来雄猜之主,逮着投降诸侯,往往赶尽杀绝。今上么,基本都留有一命,甚至还能让人过得体面一点。” 如果家里没漂亮女人的话,刘台心中默默补了一句。 “体面是难喽。洛阳居,大不易啊。”刘隐苦笑一声,道:“很多官员还是租房子的呢,咱们这种降人,就别想了。” 前唐之时,长安的房子就很紧俏。宰相还有公家提供的房子住,普通官员租房的一大把,甚至还不如普通百姓——很多长安市人都有祖上传下来的房子,隔壁的五品官邻居却在租房。 夏朝的洛阳也差不多。 朝廷曾下发过一次《许盖屋宇敕》,即发动百姓清理洛阳废墟,盖一批房子出来。但那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了,那会洛阳至少三分之二的面积还是断壁残垣、杂草丛生的状态,与如今可不好比。 刘隐虽然不知道什么叫“历史机遇”,但他也知道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的道理。来得早的百姓有房子,且地段、位置还不错,晚来的将官却不一定有,世事之离奇,直让人感慨不已。 “大哥,你为朝廷弄来了百万钱帛,何至于此。”刘台嬉笑道。 刘隐也笑。 朝廷若有良心,当会给他“提成”,若不给,你也无话可说。 不过,确实该积极一些。若被赦免了,就派人回广州看一看,重点琢磨大食马的事情。此事若成,赏赐断断少不了的。 说到这里,两兄弟也无话了,专心低头吃胡饼。 刘隐也是饿了,很快吃完,还打了个很响的饱嗝,引得附近之人扭头相望。 他尴尬地笑了笑。 都是曾经的诸侯啊,至少也是他们的子侄辈。 钱镠之子钱传瓘,前国子监贡生,如今的太府寺平准署丞。 李克用之弟李克柔,光禄寺太官署令。 再远一点,还可见到王师范之弟王师悦,大理寺评事。 王审知的一群子侄也来了…… 娘的,邵树德见到这种场面,虚荣心会膨胀到什么程度? 他的王朝开国十年,诸侯尽皆入朝,俯首听命。 蕃邦小国也一个个剪除,酋豪歌舞从之。 人生至此,也别无所求了吧?若换作自己,大可筑起铜雀台,终日醇酒美人,再派人出去寻仙访药,日子不要太舒心。 可惜啊,今上不愿过这么舒服的日子,自己找罪受。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或许也只有他这么执着的人,才能创下这么一番大事业吧。 回想起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刘隐又很是佩服。这个世道,总得有人出来收拾残局,不然他怀疑他死后,儿子们能不能稳固基业,说不得最后还是只能传给兄弟。就那样,也说不准是个什么下场,唉。 “来了,来了!”有太常官员策马而过,一路高呼。 刘隐兄弟立刻起身,掸了掸灰尘,一脸肃容。 ****** “吾皇万岁!”圣驾刚一出现,鼓乐齐鸣,官员、侍卫们纷纷拜倒在地。 邵树德与皇后下了马车,接受众人朝拜。 “吾皇万岁!”高呼声一直传到远处的北邙山,数千人齐齐拜倒在地,场面极为震撼。 邵树德静静感受了一下,心潮澎湃不已。 这就是权力让人迷醉的地方。 他花三十年时间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天下,拜倒在地的官员们在口呼“万岁”之时,真情也要多上那么一两分。 这样的江山,又怎么舍得离去,怎么舍得轻易撒手? “先生快快请起。”短暂的膨胀过后,邵树德很快清醒过来,快步上前,将中书侍郎宋乐搀扶而起。 “陛下终于回来了。”宋乐笑道:“老夫真是望眼欲穿,每天都派人去河阳渡口打望。” 这种俏皮话,也就宋乐能说了。 邵树德哈哈大笑,拉着宋乐的手举步前行。 留守洛阳的多为中低级官员。邵树德一个个看过去,发现多了不少新面孔。 感受着宋乐如同枯树般的消瘦之手,心中又生感慨:大夏已建立十年了,新老交替也在稳步进行之中,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功成则退,下面要依靠后人的智慧了。 “都起身吧。”邵树德双手虚抬,道:“朕幸北都这段时日,洛阳文武庶官、中外执事,皆肃恭职任,朕心甚慰。今照旧例,赏赐有差。” 话说完,自有侍卫一一传达下去。 霎时间,欢呼声再起:“臣谢陛下隆恩。” 邵树德笑着把宋乐拉上了马车。 宋乐稍作推辞一番,便应下了。与帝后同乘一车,这是莫大的尊荣,也是对他功劳的肯定。 其他人看到了,心中自然也有自己的看法:圣人,终究是重情重性之人。元从老人有官爵富贵,以及不经意间得到的额外恩宠,新投之人也有见面礼。在今上手下干活,自在、惬意、舒坦。 圣驾离开白司马坂,顺着一等国道慢慢南行。 邵树德听着窗外仍在不断传来的“万岁”声,有些动容。 那是闻知消息后赶来的百姓,被侍卫们远远拦在外侧,他们还记得当年邵圣分赐宅园、田地的恩德,也为关西走来的这位天子而振奋。 仔细对比一下,北平府虽然也大力迁移了关西百姓过去,但终究根基尚浅。关于这一点,邵树德原本还没怎么感觉得出来,但这一回到河南府,扑面而至的热情便让他感受到了明显的差距。 这是真·基本盘! “昔年朕亲自指挥攻打洛阳,大军在白司马坂筑城,隔断洛阳与河阳南城的联系,此为胜负手。那一仗,梁人负隅顽抗,霍存、霍彦威父子双双战死。河阳、巩县、河阴、汜水等地几乎打成一片白地。”邵树德掀开窗帘,看着外面平整的农田、果园、牧场,说道:“也十多年过去了,看到疮痍渐复,百姓安宁,顿觉什么都值了。” “朱梁诚为陛下最难缠的对手。”宋乐附和了一句,又问道:“陛下幸北都这几年,东都也变了大模样,可要巡视一番?” 邵树德有些意动,旋又说道:“先回紫薇城吧,休息数日再说。” 他确实累了,不是身体疲累,而是精神累。 回到洛阳,他才骤然惊觉,原来自己在外面的时候,神经一直是紧绷着的。 他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压力,仿佛再严重、再艰难的事情,都能从容应对,云澹风轻。但此时才隐隐感觉到,原来不是没有压力,而是他将这些负面情绪都牢牢压制在心底,潜意识中还是有那么一丝丝不安,让他睡得没那么舒坦,过得没那么舒心,哪怕身边都是熟悉的人。 湄沱湖那会,与那么多野人头领谈笑风生,真的不担心吗? 龙泉府之时,到处是叛乱的消息,不烦吗? 甚至在北平府的时候,总觉得燕人还贼心不死,蠢蠢欲动。 他知道,自己想得太多,做得太多,担心得太多,即便表面上不是在打猎钓鱼,就是在女人身上发泄,看似优哉游哉,但居然得不到真正的放松。 怪不得君王得了天下之后,轻易不会离开自己的老巢,哪里都没老巢舒坦啊。精神放松之下,寿命也能长一些。 七月初十,圣驾在万众瞩目之中,经上东门入城。 即便有军士维持秩序,洛阳的大街小巷依旧挤得水泄不通。 洛阳、河南二县的衙役几乎全员上阵,在州兵的配合下清出了一条道路。 马车缓缓驶过天街,进入紫薇城,最后停于陶光园外。 离京数年,终于回来了。 第八十六章 委任与动员 圣人回京后,一连两个月都没出京,似乎在大内休养生息。 唯一传出的消息,圣人多了一个儿子,还办了满月酒,但没人知道是哪个嫔妃生的,只知道交给皇后抚养了。 不过这都不是什么大事。圣人爱玩野女人,满洛阳都知道。兴许又是在外头玩了哪个民妇,结果肚子给弄大了,瞒不住了,只能带回宫内抚养。 八月底,柔州契必部酋长契必章病逝,章子让继位。 九月初五,陇右道巡抚使韦昭度病逝,诏以户部侍郎张玄宴代之,翰林学士郑珏出任户部侍郎。 同月,淮海道学政张文蔚暴卒于位。圣人以其劝进有功,分授其弟彝宪、济美、仁龟为登封县丞、林虑县丞、寿光县主簿,录其子张铸入东京国子监。 又以赵光胤为淮海道学政。 重阳节那天,邵树德在神都苑内休养,顺便接见了一批官员。 大明宫宫监韩全诲、太极宫宫监刘季述、兴庆宫宫监张彦弘站在那里,神色间毕恭毕敬,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逾矩。 内侍王阐一边给圣人斟酒,一边偷瞟了他们一眼,心中暗爽。 大夏三京,北京临朔宫宫监给了仆固承恩。圣人幸北都期间,仆固承恩服侍恭谨,让圣人十分满意。 东京紫薇宫宫监丘思廉、上阳宫宫监王彦范这几年没见到圣人,有些失了圣卷。不过在圣驾回宫之后,又天天服侍,好感度慢慢回来了。 最倒霉的就是西京三大内的韩、刘、张三人。虽然自前唐末年,他们就果断投靠了过来,尽心尽力,但终究远在西京,渐渐地没人搭理了,想必非常苦闷。 不过也不能放松警惕啊!王阐将酒壶放到一边,小心翼翼地退后。 圣人要了解西京三大内的情况,就把他们三人喊过来了,这不就有表现的机会了? “西京宫城如何了?”邵树德舒服地瘫在躺椅上,问道。 神都苑内鸟语花香,凉风习习。 双胞胎阿布思执扇于后,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 两名十三四岁的女真少女轻轻捶着腿。 淑献皇后何氏拿起一粒剥好皮的葡萄,塞进邵树德嘴中,时不时与他眼神对视一下,露出妩媚的笑容。 邵树德的回应很少。 女人很多,但不是每个都有感情,绝大部分还是工具。正如剑鞘用来插剑,箭囊用来装箭失一样,这些女人也是他盛放某些东西的容器,仅此而已。 “陛下,大明宫四年前便已全数装修完毕,一应用度、宫人齐备,随时恭候圣驾。”听圣人询问,韩全诲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回答道。 “陛下,太极宫在两年前整修完毕,便连水池也清理了一遍,重新种上了荷花。”刘季述回道。 “回陛下,兴庆宫损毁不多,前年开始征发役徒翻修,去年便已完工。陛下若有暇,可至兴庆宫住一住。”张彦弘回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又问韩全诲:“大明宫盈库如何了?” “回陛下,亦已完工。目前存有绢二十六万匹、各色布三十一万匹、钱三十七万缗。”韩全诲答道:“臣每月清点一次,确保无误。” “虽在盈库内,但这是户部寄存的军赏,不可随意挪用。”邵树德吃下一粒葡萄,说道。 “臣谨记于心。”韩全诲谄笑道。 邵树德又抬眼看了看这三人。 都一把年纪了,历史上七年前就被李茂贞一锅端杀光了,这会因为自己的缘故还活着,说起来也是缘分了。再考虑到他们平日里做事也算恭谨,能力不错,如今也没他们弄权发挥的机会,心中一软,道:“刘希度已为绣岭宫宫监,你们二人若有合适的子侄,都报上来,朕酌情录用。” 刘希度是刘季述的假子,也是中官,目前担任陕州绣岭宫宫监,管着十余人。权力是没多少的,但也是仕途的起点,未来说不定就能在中官系统中一步步爬上去。 “臣谢陛下隆恩。”韩全诲、张彦弘二人闻言,立刻跪下,哽咽不已。 刘季述也跟着跪下。 “好了,当朕不知道你们在宫人面前飞扬跋扈的模样么?”邵树德笑骂道:“回去吧,好生做事。” 三人再度行礼,躬身退去。 邵树德继续瘫痪在躺椅上。 自回到洛阳后,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股慵懒劲,哪也不愿去,就想躺着。他一度以为自己无欲无求了,但在看到美人的时候还是有冲动,他知道自己还没到那份上,但有时候就是懒得动,也不知道怎么搞的。 三位中官离去后,王阐提醒道:“陛下,李留守已等候多时。” “让他进来吧。”邵树德挥了挥手,随后起身,坐到一旁的龙椅上。 何氏擦了擦手,又为他理了理龙袍。 西京留守可不是韩全诲那等家仆,还是要给予尊重的。 不一会儿,李延古入内,躬身行礼道:“臣参见陛下。” “坐下吧。”邵树德吩咐道。 宫人立刻端来茶水、点心。 李延古的出身相当不错了。前唐宰相李德裕之孙,后入银鞍直任小吏,乾宁五年(898)出任都水监丞,协助赵克裕兴修洛阳周边的陂池。完工后,复入银鞍直担任军判官。 前几年赵克裕负责修建陆浑山陵寝,李延古又过来协助。 赵克裕故去后,李延古又任将作监少匠,全面负责陵寝修建事宜,直到今年年初出任京兆尹、西京留守。 从履历上来看,李延古是坐过两次火箭的,每次都升好几级,可见圣卷在身,前途大好。 “长安为关西转运枢纽。”邵树德说道:“仓城好好点验一番,军营破败不堪的,也抓紧修理。朕总会西巡的,届时十余万大军屯驻,若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成何体统?” “臣遵旨。”李延古立刻应道。 其实他担任西京留守才几个月。之前这个职务是由秦王邵承节兼领,甚至到现在关内道巡抚使仍然是由秦王兼领。 西京留守的权责范围是京兆府那十余县,地方虽然不大,但都是畿县、富县。圣驾西巡之时,肯定要在长安逗留的,甚至会住上一段不短的时间,必须要提前准备:军营住所、粮草供给、训练场地等等,一堆事情。 考虑到关中很多年没打仗了,那么就不可避免出现一些问题。 空置的军营是不是多年未曾修缮,不堪入住了? 武库内的器械还堪用否?大军训练是需要消耗器械的,你发下来的都是腐朽的兵器,看上面会不会砍你的头。此事需要与枢密院的人一起点验、查看,不可马虎。 另者,消息灵通的人都知道,圣人很可能要对西域用兵了,那么关西四道肯定要接受军事动员,京兆府首当其冲。 长时间不打仗是可怕的。 李延古知道,圣人攻河北的时候,曾经调过关内道州军上阵,一开始的表现其实并不好,被成德兵杀得站不住脚。直到年余之后,他们才慢慢调整了过来,变得富有战斗力了。 这还仅仅是一个缩影。 战争锻炼的可不仅仅是战斗力,还有后勤生产体系、运输分配体系、兵员补充机制等方方面面。这些,可很多年没经受过考验啦。 说到底,圣人把关西保护得太好了。除了偶尔出兵至河陇镇压蕃人叛乱外,整个系统没经受过全面动员的考验,问题想必很多。 “朕伐河北,主要依靠直隶、河南、淮海三道。伐契丹、渤海,主要依靠河北、淮海二道及草原蕃部。若攻安西,关内道需提供资粮、夫子。”邵树德说道:“京兆府别的不谈,长安那些游手好闲的市人都征发起来,转运粮草。今秋收已毕,可以行动了,提前送往会宁关大仓。” “臣遵旨。”李延古应道。 战争就是这样,运输成本是关键。你即便掩有大半个天下,但也不可能调动得了大半个天下的资源去打一个地方。 邵树德在河北、辽东征战多年,关西的资源是很难调动的,除了人之外。 而今要在西北用兵,河北的资源也不可能被用到那个方向,只能在关西征集了。 作为关西四道中最富庶、人口最多的关内道,肯定要筹集大批粮草、物资、役畜、夫子的。 今天他会见完李延古,过几天还要一一会见关内道、关北道的诸位官员。 河西、陇右二道,也会有钦差前往。 而这些举动一出,基本上所有人都清楚,圣人要对西域开刀了。 百姓们肯定不乐意见到这种事情。 但凭良心说,这些年关东诸道百姓都“苦”遍了,关西百姓可真没怎么苦过。 外部局势平稳,内部生活安定,官员也比前唐那会卖力,仿佛一下子就清明了起来,明明原来都是同一个人来着。 这种日子,如果别人不说哪里在打仗,很多关西百姓以为生活在太平盛世里呢。 曾经的战乱,在老一辈人渐渐故去之后,已经变成了传说。最近二十余年新长成的一代人,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已经生活在和平之中,你把这事说给河北人听,人家会直接扇你一个大耳光:还在做梦呢? 邵树德是爱护关西百姓的,他觉得提前紧起来,慢慢进入动员状态,会让人更容易接受一点。 不管怎样,这仗肯定是要打的。金瓯无缺这件事,他很执着。 第八十七章 碛北 神都苑宿羽宫外,邵树德牵着儿子的手漫步徜徉着。 蹒跚学步的稚儿,紧紧抓着父亲的手,一步不肯松开。 邵树德把儿子抱到怀里,用胡须扎着玩。儿子咯咯笑着,用手推开。 不一会儿,父子二人齐齐蹲在地上,拿放大镜照蚂蚁玩。 种氏走了过来,轻拢了拢耳畔的秀发,少妇的风情越来越浓了。 她有些好笑地看着父子二人,又有些感动。 十七郎是她的孩子,圣人很喜欢,一回来就抱着玩,宠得没边了。 当然更宠的是六岁的女儿惠晚,圣人甚至亲手制作了一个香囊送给女儿,好似个精于女红的妇人一般,让种氏暗地里偷笑不已。 这俩都是她的孩子。 邵惠晚生于建极五年七月,十七郎邵长义生于建极七年十月。 遥想数年前的赵德钧府上,她被作为礼物送给圣人,一度羞愤欲死。几年下来,她觉得圣人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收拾破碎山河,改善百姓生活,最重要的,她跟随圣人出巡时,从百姓眼里看到了光,那是一种名为希望的可贵之物。 她与别的女人不同。 出生在名满河北的种夫子这样的家庭,从小接受的教育就与别人不同,她不爱奢靡的用度,独爱史书中为国为民的英雄,圣人的所作所为,大体契合她心目中英雄的形象——嗯,大体契合,除了沉溺女色之外。 “自己玩去。”邵树德把放大镜塞到儿子手里,起身挽住种氏的纤腰,轻嗅了两口,笑道:“朕现在懒散得很,今晚你自己动。” “陛下!”种氏看了一眼儿子,白了邵树德一眼。 “哈哈。”邵树德笑了笑。 种氏是非常传统的书香世家的女人,不适合开这些玩笑。他也不会在她身上玩变态的东西,因为他不舍得摧毁一些美好的东西。 说起来,至今才二十多岁的种氏各方面品质都很优秀,该留给儿子当皇后的。但他这种文化粗鄙的武夫,在充满文艺气息的女人面前就是把持不住,都生了俩娃了,自己留着享用吧。 说享用也不太准确,邵树德想让种氏陪着自己,哪怕什么都不做。有些自私,但对他这种独夫而言,自私又算得了什么? “这便是内务府磨制的透镜么?”种氏看着手持放大镜的儿子,好奇地问道。 阳光透过树梢落下,经透镜聚焦后,照在蚂蚁身上。 邵长义流着口水,不断追逐着一只又一只蚂蚁。蚂蚁惊慌失措,四散而逃,溃不成军。 “水晶磨制的,太贵了。”邵树德笑了笑,道:“内务府在外州挖出了一大块础石(大理石),下面有水晶,就拿来磨镜片了。有些臣子老眼昏花,需要眼镜。可惜了,水晶还是太贵、太稀少。琉璃又杂质太多,颜色也不对。” “可惜了。”种氏也叹了口气。 中书侍郎陈诚的眼睛就不太好,听闻他看到下属官员写的字太小时,就要骂上一通。 “内务府大匠周之仲磨了一副眼镜,但戴上后还是有些模湖。”邵树德又道:“应该还有点问题,需要时间解决。只能慢慢来了,不急。” 《光之书》这本大食书籍已经印刷了好多册了,分发给内务府、三京国子监。 邵树德的第一个要求是让接触这本书的人吃透里面的内容,重现里面谈到的各个物品,复现各种现象。 以他的眼光来看,这本书批驳了很多古希腊时代的谬误,但还存在一些错误。但他不会说,也不能说,这种事一定要学生、工匠们自己发现、否定、改正,这样才有意义。 什么都要自己来,时间和精力是不够的,他也没这个兴趣,况且对科学的发展也有阻碍作用——所有东西都要你来喂,这种方式怎么想都觉得有点问题。 “陛下何时去西京?”种氏挽着邵树德的手,在阵阵松涛之中漫步。 “今年是不可能了,明年再看情况吧。”邵树德说道:“刚回洛阳,就又出去浪荡,怎么看都不太合适啊。” 种氏轻笑。 她知道圣人写的那首诗。 事实上圣人至今只写过三首诗,第一次是在前唐大顺三年(892),于黄河延水关渡口写了首《渡黄河》。其中,“人间更有风涛险,翻说黄河是畏途”颇有深意。 第二次是建极八年(908),于辽东驼门河口,写了首《娃鱼》。此诗有些犯韵,还化用了靺鞨土语词汇,其实很一般,不过种氏觉得很有意思。 第三次是建极九年,于迎圣州双辽县写了首《契丹风土》,听闻皇后看到后都气乐了。 种氏理解皇后的心情,就连她自己,也想跟在圣人身边。 “是不是想要朕带你西巡?”邵树德问道。 种氏想说是,但又有些不好意思。 “今晚你自己动,朕就带你去。”邵树德看着种氏秀气端庄的面庞,又忍不住调笑了一句。 当然,也只能到这个程度了。种氏面皮薄,也不是什么人妻野女人,不好太过分。 种氏给出了今天第二记白眼。 邵树德哈哈大笑。 调戏小白兔,心情可太愉悦了,紧绷的神经能够一点点得到放松。如果是余庐睹姑那种女人,他现在都有点想绕着走,怕了。 种氏、高氏,他想带在身边。这两个女人真是后宫的一股清流,能够有效治愈他烦躁的心情。 ****** 十月十五,朔望大朝会结束后,邵树德又来到了神都苑。 去年他在北京接见了燕北、辽东的诸蕃部酋豪,今年关北、代北的酋豪们要来洛阳面圣。这会已是十月中,来得早的人已经陆陆续续抵达了。 庄敖、浑长和、契必让三人昨日便抵达了,邵树德今天特地办了个小宴,招待三人。 他们其实都不是外人。 庄敖是鸊鹈泉巡检使,尚新密公主邵柳(张全义之女)。 浑长和是可敦城巡检使浑释之子,尚临邛公主邵雁(朱全忠之女)。 契必让的侄女是燕王邵明义之妻——目前尚未正式成婚。 严格来说,都是皇亲国戚了。 “朕说话不中听,但都是为你们好。”邵树德看着大铁锅里翻滚的肉块,说道:“这么些年,你们的心思都放在挣钱上,厮杀的本事落下不少。后面要上阵了,若被人打得抱头鼠窜,朕固然面上无光,你们也要被人轻视。” 庄敖三人面色讪讪。 曾经彪悍轻捷的草原勇士,现在日子过得好了,已经没以前那么能吃苦了。 卧冰吃雪、忍饥挨饿,同时还能奋勇厮杀这种事,终究离他们有点远了。 “庄浪伸是有眼光,有见识的。”邵树德一一点评:“当年谁都没反应过来之前,他就最先在草原筑城,开垦荒地,搜罗各族工匠。草原丝绸之路,他吃得满嘴流油。但在朕看来,鸊鹈泉的兵却是最不能打的,一个个跟市侩商人一般,豺虎之性不见半分。鞑靼人每次南下劫掠,总弄得你们手忙脚乱。” 庄敖面红耳赤。 圣人说得确实是实情。鞑靼人不断东迁,在回鹘人的支持下,已经把曾经的回鹘王庭又占回去了。庄浪部留守在那边的人被打得狼奔豕突,随后又被人南下劫掠,每年都要损失不少人丁、财货。 不过他也有点委屈。 这两年局势已经有所改善了。庄浪部再无能,被打了这么久了,也该练出来点了。事实上他们现在已经能够击退南下的鞑靼人了,并给他们造成相当的杀伤。这样弄了几次,鞑靼人也不太敢南下找事了。 “再说你们浑部。”邵树德继续说道:“与丰州、灵州、夏州商徒联系紧密,开辟了一条南下卖蜂蜜、皮子、药材、牲畜的商路。这很好,但要练兵啊。你们也在被鞑靼人劫掠,有两次甚至让人冲到阴山左近,丰、胜二州紧急集结了八千多镇兵、府兵,才将贼人击退。朕倒要问了,不能为国戍边,要你们何用?朕许你们浑家世袭土官的位置,可不是让你们自满堕落的。” 浑长和同样面红耳赤。 其实这些生意都是他父亲弄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父亲和几个叔伯兄弟,一边将草原货物卖到关北,一边从关北收购日用品、烈酒卖给牧人,价格奇高无比,质量低劣不堪,部落内怨声载道。 老实说,浑长和有些羞愧。 牧人们不是傻子。别的部落都能用物美价廉的商品用,就他们不行。久而久之,这士气就低落了,部落内也暗流涌动。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道:“你阿爷年纪也不小了,过完年便来洛阳享福吧。浑部这副担子,你挑起来。” “是。”浑长和听了又惊又喜。 惊的是阿爷的巡检使之职被褫夺了。这是朝廷第一次严厉处置羁縻部落,浑部算是现了个大脸。 喜的是他可以接任浑部酋长、可敦城巡检使之职,提前了不少年。嗯,不好在外表现出来,但内心确实是非常喜悦的。 “最后说说契必部。”邵树德又把目光转向契必让,语气也好了很多,道:“契必部屡次参与征讨契丹,战斗力维持得不错。听闻你部还从中原招募农人、工匠,种了不少燕麦、海甜菜,很不错。” 邵树德提到的“燕麦”,其实是裸燕麦,即莜麦。 燕麦原产地不在中国,但莜麦的原产地是中国,且此时就有了燕麦的说法,因燕雀喜食而得名。 刘禹锡《再游玄都观》:“重游玄都,荡然无复一树,唯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耳。” 柔州那边的气候,可种植小麦,也可种植黑麦、燕麦,后两者比前者更合适一些,尤其是在气候变冷的大背景下——将来辽东如果变冷,湄沱湖不再能种植水稻的话,黑麦、燕麦也是不错的替代物。 “种粮、榨糖、放牧,三件事齐头并进,战斗力还维持了下来,很不错。”邵树德说道:“开过年来,理藩院、北衙枢密院会遣人北上柔州,赏赐茶叶、瓷器、农具若干。” “臣谢陛下隆恩。”契必让大喜。 邵树德又看了一眼浑长和。 理藩院、北衙枢密院组成“联合调查组”北上,当然也会处置浑释的失职之罪。 “你们大概也听到了一些风声。”邵树德最后说道:“是的,没错!朕要对高昌回鹘动手了,但不是现在。你们可提前做好准备。回去之后,整备士卒、兵甲,牧草返青之后,庄浪、浑、哥舒、契必四部联合出兵,北上扫荡,先剪除回鹘人的侧翼,明白了吗?” 三人闻言一凛,齐声道:“臣遵旨。” 邵树德点了点头。 要想剿灭高昌回鹘,单靠一路出兵是不行的,最好是两路夹击。 这也是他的老套路了。正奇相辅嘛,套路不怕老,好用就行。 前唐初年灭高昌,唐军与附庸蕃部加起来大概出动了二十万兵马,多为骑兵。 与汉代西征相比,唐代在西域的军事行动,其“胡风”色彩就浓郁很多了。 西汉在草原上打仗,大多数时候靠后方用马车转运粮食,消耗极大,以至于到后期难以为继,全国人口锐减,濒临崩溃。 初唐时的人口远远少于汉武帝时期,积蓄更是无从谈起,广神留下的烂摊子根本还没来得及恢复。但他们运用了正确的战略战术,即先打击突厥,征服北方草原,获得蕃人的效忠,然后利用蕃人的牛羊补给,二十万骑兵一路西征,攻灭敌国。 效费比其实很高。 邵树德现在有这个条件,他甚至可以比李世民更宽裕,出动两路兵马,步骑皆有。虽说高昌回鹘的实力比唐时高昌国要强上很多,但整体依然处于劣势,他有信心一战拿下,将大夏的势力范围扩张到西域,收复故土。 但在目前,碛北的草原之路并不畅通。首先需要做的是剪灭占据回鹘王庭的鞑靼势力,将这条迂回包抄的路线打通,方可一边放牧,一边西征,这就需要阴山诸部出力了。 第八十八章 灵宝与弘农 虢州东北三十里的灵宝县郊外,一辆四轮马车已经开始上路“试车”了。 内务府去年在蓟县开了第一家制车作坊,是为北都车坊。 今年本打算在河南、洛阳二县择址开办第二家的,但邵树德禁伐洛阳周边森林,于是向西挪到了虢州灵宝,因为这里的森林资源较为丰富。 不过邵树德特意嘱咐,伐木之余,尽可能向陕虢二州百姓收购木料。因为这是他们获得现金收入的机会,必须予以政策倾斜。 这一日,内务府监赵植来此巡视,储仲业、折从依二人陪同。 赵植是在野利经臣去世后接任府监的,储仲业则进位少监,接替了他的位置。 折从依今年还不满三十,乃折嗣伦之子,折从学、折从阮之兄。小时候也在邵树德府中学习过,因为体弱,他没有当武人,经学毕业后,便在关西当官,今年年初调入内务府,担任府丞。 “《淮南子》云‘是故人君者,上因天时,下尽地财,中用人力……丘陵坂险不生五谷者,以树竹木’。”赵植坐在最前面,迎着风,车速飚到极致,发型略有些乱,但还是摇头晃脑道:“陕虢这地方,以时种树,春伐枯藁,或为薪蒸,或作车材,民得其利焉。” 折从依闻言道:“圣人下令把车坊建在灵宝,多收百姓犊材,是真的爱护他们。” 古来收税,除粮食外,一般还要绢、钱,都有定数。 不要说绢就是钱,收税的人不会跟你扯闲篇,他按规定从你这收走二百钱、三百钱,那就要数到这么多枚铜钱,不是你拿一匹绢或几斗粮食就可以充数的。 或许农民的家财是足够支付税收的,但财富的组成却很有问题,一般是粮食居多,绢帛其次,铜钱最少。 你要应付税收,那就要提前准备,变卖一部分财产,换取铜钱。这个过程很容易吃亏,也是一个不小的负担。故封建王朝一般都尽量减少现金赋税的比例,尽可能多地收取实物。但不管怎样,现金赋税还是有的,农民们必须储备一定数量的铜钱。 但在商品经济不发达的情况下,他们偏偏很难获取铜钱。豪强地主倒是有足够的铜钱,这个时候往往就是他们发挥的机会了,操作好的话,大赚一笔不是问题。 灵宝车坊向农户收购木材,对农民们而言,无疑是好消息。这年头的农户,谁家不种十棵八棵枣榆啊?如果没有的话,上了年头的桑树也可以作为车材卖钱。 陕虢二州,山多地少,家家户户都种了一大堆树,与灵宝车坊正好互补,既解决了他们的原材料问题,也让农户获得了现金收入,两全其美。 “陕虢毕竟是东京西大门,太难看肯定是不行的。”赵植笑了笑,道:“这车是真不错,一等国道也是真的好。” “其实,一等国道修起来后,商旅多了,农户家里的果子、桑麻、竹木、鸡豚狗彘之畜,也更好卖一些。”折从依说道:“他们多卖一头狗,换回钱了,就少被盘剥一分,日子也就好过一些。” 赵植点了点头,道:“艰难以后,商业大兴,本朝尤重商事,看来这条路子是走对了。” 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藩镇割据后,商业居然反常识地繁荣了起来。历史上晚唐商业的繁荣程度,绝不是盛唐时可以比的,让人怎么都想不通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茶在这时候渐渐成为了大众饮料。 或许是传统的租庸调税制被两税法取代,不再有人强迫老百姓只能种粮、织布。 或许是朝廷再也管不到各个藩镇,南方茶场动辄雇佣三四万人,这在安史之乱前是难以想象的。 或许是各路军阀急需钱。 等等。 不管原因如何,商业是真的繁荣了。黄巢、秦宗权之乱一度打断了商业的发展,但在被朝廷联合藩镇之力剿灭后,商业又渐渐恢复了,显示了旺盛的生命力。 夏朝继承了晚唐繁荣的商业,并小心呵护其发展,直至今天。 有些趋势,不要去打断,可能会影响国运的。严格规定农民是农民,匠户是匠户,商人是商人,军户是军户,士人是士人,大兴身份政治,管理起来是方便了,但绝对是社会的倒退。 半个多时辰后,四轮马车停了下来。 赵植、折从依已经可以远远看到虢州理所弘农县的城墙了。一等国道到此为止,西边还在修建,也不知道西征的时候能不能通到潼关。 ****** “有黄河还不行,非得修国道。”弘农县西郊,民夫们在秋收后就被征发了起来,继续修建两京大驿道。 其实也不仅仅是民夫了,俘虏的数量也极为庞大。来源还十分复杂,很多人说的话听不懂,看着也不似良民。 “黄二,你有没有和他们搭讪,问问哪里来的?”休息间隙,灵宝县夫子钱大开口问道。 钱大、黄二是同乡,准确地说是一个村的。 黄二箭术不错,一杆长枪也使得有模有样,刺杀时深得“稳准狠”三味,因此被征为乡兵,负责维护秩序。 钱大就不行了。每次集中训练时,总是怪话连篇,惦记家里的活,各种不情不愿,武艺练得不咋地,故只能当夫子卖苦力了。 所以,千万别认为“学习好”没用啊。 在喜欢白嫖民力的王朝初期,夫子的苦处超越你想象。与之相比,乡兵就要轻松多了,吃饱饭是没问题的,偶尔也能见到点酒肉,尤其是国朝并不缺这玩意。 临走之时,说不定还能拿个一匹布帛回家,待遇天差地别。 “指挥说是荆南送来的。”黄二说道。 “荆南不是王土吗?当初赵匡凝献地,露布飞捷的骑士还路过咱们乡了呢。”钱大问道。 “王师攻湖南,屡战屡胜,俘获甚多。听指挥说,俘虏先送到荆南看押,甄别审问之后再北送。”黄二说道。 说完,他又有些羡慕。 土团乡夫是不太愿意打仗,因为赏赐极少,干的还是很危险的活,比如攻城,不值得。但有时候,他们也会幻想自己出征后一飞冲天,大富大贵,彻底脱离原来的阶层。 黄二曾经听河南府新安县的夫子提过,他们那有个叫周大郎的,如今已是营州州军副将,成为官人了,让人好生羡慕。 王师征湖南,调动了直隶、河南、湖北三道的土团乡夫,这些人里面会不会有人脱颖而出呢?黄二认为会有,还很多,但他爹听后直接踹了他一脚,让他别做梦,说你去了最大的可能是攻城而死,或者一场疫病后曝尸荒野。 唉,老头子就是缺乏热血意气。 “湖南马殷快完蛋了吧?”钱大又问道。 若湖南被讨平,他被征发上阵的可能性就更小了,小命算是保住了。 “这我哪知道?不过——”黄二拿枪杆敲了敲一个俘虏,问道:“你在哪里被俘的?” 他是标准的关中口音,俘虏听不太明白,反复说了好几遍后,终于懂了。 “浏阳。”俘虏有气无力地说道。 黄二、钱大面面相觑,他俩压根不知道浏阳在哪。 “夏——王师从江西出兵,都是晋人,杀得我们好惨。整整三千人,还在行军呢,直接被冲垮了。老子从接战到被俘,都没弄清楚敌人在哪里,稀里湖涂就败了。”俘虏又补充了句。 钱大、黄二忍俊不禁。 这仗打得是够湖涂的,多半行军途中被埋伏了。 “湖南不小吧?打得怎么样了?”黄二又问道。 “你问我,我问谁?不过估计快了。”俘虏脾气不小,继续说道:“几个月前,我等跟着许德勋东入江西,说要御敌于国门之外。结果打着打着,不断退却,离长沙越来越近,人也死了大半。” “马殷好歹也是一方雄主,怎么这么不经打?”钱大奇道。 俘虏看了他一眼,原来是个夫子,不想搭理他。 黄二摸出了一块干酪,扔给俘虏。 俘虏会意,脸上也多了几分笑容,抓起来就往嘴里塞,一边嚼,一边说道:“这东西好。顶饿,仔细品品,还有股子似有似无的甜味,好吃。” “饿的时候什么都好吃。”黄二说道。 钱大却叹了口气。 奶这种东西,居然也有人当宝,外间的世道这么残酷了吗? 陕虢二州还是养了不少牲畜的。 很多缓坡、山地也被开辟成了果园,大个的、卖相好的果子自然拿到市场上去卖了,但小个的、口感不好的或磕碰坏了的,一般拿来酿酒。酿酒剩下的残渣被掺杂在饲料中催奶,故牛羊奶的产量很大——这个欧洲奶农在几百年后无意中发现的秘密,早就自凉州流传,在农学生的传播下,慢慢风行整个关西,继而渗透到了关东。 制作干酪,只是本地人在牛奶消耗不掉的情况下的无奈之举,味道其实很一般,居然有人爱吃?难道是以奶为主要食物的草原牧人后裔? “现在可以说了吧?”黄二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问道。 “说,都说。”俘虏点了点头,道:“你们没去过湖南,自不清楚当地的情况。你道马殷为何一定要与王师在洞庭湖一带争夺?实在是过了此湖,王师便进入潭州境内,直逼长沙,能不拼命?澧、朗、岳三州,争夺很久了。如今朗州雷氏兄弟兵败,王师也在岳州站稳脚跟,洞庭湖左近数战是什么结果,我也不甚清楚,但王师好似派了铁林军和——还有一支什么我忘了,战力应不差了,总之听闻结果很不妙。湖南没有地利,守不住的。” 铁林、控鹤二军数月前便南下了,由符存审统率,其人担任行营都指挥副使。 再加上广捷、横野等军的配合,如今确实已攻到潭州理所长沙附近。 而在南方,在马希振、吕师周二人的配合下,经过数月的清扫,静江军全境光复。随后各路兵马北上,克连州、道州,形势十分不错。 关键时刻,楚军两万余人自永州疾进,一战大破南方各路联军,俘斩万余人。 宁远军节度使邵得胜负伤而遁,岭南西道节度使叶广略被阵斩,王审知等人连溃百余里,方才稳住阵脚。 不过楚军也没心思追杀,急匆匆回援北方去了。 邵得胜、王审知等人被监军催促,在静海军节度使储慎仪亲率衙军三千、蛮俚兵万人增援后,鼓起勇气北上,再度攻占连、道二州,朝永州方向开进。 到了十月底,魏王邵勉仁又率胜捷军一部蜀兵五千、牂柯蛮两万开至辰州,从西侧威胁湖南。 五管、江西、黔中、湖北四个方向围攻,马殷能挺过今年就不错了。 这位俘虏职位不高,也就是个军中小校罢了,知道的东西有限。但他从已知的情况分析,也知道形势很不利。再打下去没有丝毫意义,还不如投降。 “铁林军都去了?那没问题了。”钱大先是一惊,复又喜道:“那可是大夏最能打的部队了。” 黄二看了他一眼,张指挥可不是这么说的啊。他曾是天德军队副,说禁军诸部中,数天德军最能打。 俘虏笑了笑,没兴趣再说话了。吃了一块干酪,总算压住了腹中的翻腾。 他又抬头看了看一直延伸到天边的路基,心中忧愁。这修路的活计,也不知道几时能干完。或许永远都干不完? 第八十九章 都亭驿 不知道什么时候,秦州赵氏商行的领头人就从赵成换作了赵在庆。 赵在庆是赵成的四儿子,今年三十七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胸中踌躇满志,对赵氏的商业版图有着很深的规划。 赵成已经死了,与灵州豪商康佛金几乎前后脚离世。 他虽然家财万贯,但与满朝公卿相比,依然是个小人物。他死了,圣人不会为之辍朝,甚至都不一定知道。 洛城西南都亭驿之内,赵在庆正准备离开,不防迎面而来一群奇装异服的蕃人。 蕃人他见得多了。 作为主营西域商品的大商家,赵成父子什么蕃人没见过? 红头发的你见过没?我见过。 金头发的你见过没?我见过。 但眼前这些人明明是黑头发,可这发髻也太怪了:阴阳头,拖着条猪尾巴。 “高府丞。” “高公。” 驿站内的官员们见到领头一人,认识的立刻起身行礼。 赵在庆倒认识此人,也上前行礼,不过他被人挤在后面,有些尴尬。 高伦,高仁厚次孙,第二代巴国公。 赵在庆认识此人,还得益于赵王。 高伦父亲早亡,少年时被送到安邑龙池宫,与皇子公主们一起学习,当了好几年同学。后来出任地方县令,又到州里面转了一圈,政绩乏善可陈,眼看着也没啥升迁的可能了,便调到了内务府,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与靺鞨首领们吃喝玩乐、四处游览。 他本来是没机会袭爵的。 巴国公可以给高仁厚的其他儿子,也可以给长孙,怎么着都轮不到他。 但高仁厚对早逝的长子十分怀念,决定将孙子作为继承人。恰好其长孙又因为强掠民女之事被责罚,失去了袭爵的机会,于是次孙高伦时来运转,成为第二代巴国公,运气相当好。 “赵四郎。”公子哥高伦一把推开了诸绿袍小官,径直走到赵在庆面前,笑道:“快有两年没见了。来,坐下吃酒。” 赵在庆受宠若惊,连连称是。 “哦,诸位头人也坐下,上菜、上酒,今日我包了。”高伦哈哈大笑,道。 高公子买单,驿将嘴都笑歪了,立刻到后厨指挥去了。 当然,高伦其实也不用自己掏多少钱。陪吃陪喝是他的工作,有一定报销额度,超出部分才用自己花钱。 “高公这是……”赵在庆看着那些坐下后仍在东张西望的靺鞨头人们,问道。 国朝的驿站与前唐一样,分等级的。 前唐之时,华州普德驿规制极壮,称为“邮亭之甲”。 国朝定都洛阳,都亭驿、积润驿一在洛阳西南,一在城东,也是规模宏伟的枢纽型驿站。太原府那边,由晋王府改建的驿站,同样是地区枢纽,规模宏大。 都亭驿有驿田数百亩,亭台楼舍数十,可同时住四五百人。装修也十分考究,又因为地处京郊的关系,根本不愁客流。 因此,这样一个驿站,朝廷也只给了驿将十五年承包期,十五年后换人——驿将出身天雄军,年轻时悍勇难敌,立功无数,以至于连圣人都惊叹不已,不然根本不可能得到这个下金蛋的母鸡。 这些靺鞨人来中原时日不短了,知道这是个驿站。此时东张西望,大概也是为其规模所震撼。 比之渤海国简陋的狗爬犁驿站如何?那当然是不好比的。 “内务府查访渌、显、穆、纪等州靺鞨诸部,选其头人或子侄辈入京。其实也没甚大事,就四处闲逛。”高伦毫不在意地说道:“过完正旦,便送他们回辽东。” “此为何意?”赵在庆问道。 让人白吃白喝白玩,朝廷的钱还不至于这么宽裕吧? “哈哈,让他们开开眼。”高伦笑道:“省得坐在家中狂妄自大,以为有个几百头猪就富可敌国了。” 赵在庆无声地笑了。 高伦有点不接地气,瞧不起这些土人。或许,圣人做得太好了,让他们这些人变得有些过于自大。不过或许也不是坏事,大夏国力蒸蒸日上,有些自信甚至轻微的自大很正常,只要不是过于狂妄就好。 “转了这么一圈,头人们有何感想?”驿卒已经开始上菜,赵在庆仔细看着,发现靺鞨头人们对蒸饼、饺子、汤饼之类的食物情有独钟,对加了各种调料的肉食也十分喜爱。再看他们脚边,竟然人人放着一个包袱,里头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道装的什么东西。 “中原的繁华让他们看花了眼呗。”高伦还算客气,给赵在庆斟了一碗酒,道:“昨日还有人问我,在洛阳置宅花费几何?五百头猪够不够?如果不够,他可以再添十匹马。” 这下连赵在庆也笑了起来。 猪在中原卖不上价,十匹马也不怎么值钱,这点东西肯定是不够的,况且也未必有人愿意卖。 如今住在洛阳诸坊的,基本都是第一代人,并不缺钱。真要有房屋出售,你至少得等到第二代、第三代,看看有没有哪个不肖子孙急着筹钱,把房子卖了。 “我告诉他们,洛阳原本一片废墟,这座城是圣人重建的,朝廷手里攥着一大把房子。甚至于,至今还有部分街区未清理完毕,还有建盖屋宇的余地。想要洛阳的房子,拿命来换。”高伦也给自己斟了碗酒,品了一口后,赞道:“河阳的朔方生烧,竟然比灵夏的还够劲,不错。” 驿卒又端上来一大盆鹿肉。 看样子,应该是辽东货了。腌好后晾晒得硬邦邦的,船运回来,趁着黄河尚未冰封,船运至洛阳。 赵在庆注意观察,发现靺鞨头人们一开始兴致缺缺,显然对鹿肉的兴趣不是很大。不过在尝了几口后,居然觉得好吃,顿时大快朵颐起来。 赵在庆暗笑两声。 同样的食材,做得就是比你好吃,比你精细,他们应是感受到差距了。 高伦也回头望了一眼,笑道:“我听闻圣人在湄沱湖畔遍会群豪,不得已之下,吃了生兔干、生鹿舌之类的食物,哈哈。想想都觉得——刺激!” 赵在庆干笑两声。他可不敢编排圣人,不过在听闻后,也对圣人肃然起敬。圣人如此纡尊降贵,还不是为了结好那些野人,终归还是为了这个天下着想。 “高公方才提到洛阳屋宇之事,靺鞨头人们有家有业有奴隶,怕是不太肯拼命了吧?”赵在庆不想再触碰危险的问题,转而问起了别的。 “哦。”高伦放下酒碗,道:“我对他们说,不一定需要自己拼命,有人代他们拼命也行。” “他们怎么说?”赵在庆追问道。 “有人还比较淳朴,认为这样不行。自己想要的东西,自己去拼。”高伦说道:“有人就心动了,明白了我的意思。” 赵在庆默然点头。 他大概知道朝廷的想法了。分化瓦解,拉拢头人,能拉一个是一个,能消耗一批是一批。等到他们衰弱到一定程度后,慢慢吞并。 当年的灵夏党项,不就是这样慢慢消失的么?故伎重施罢了。 不过这种计谋真的很难破啊,因为他直指人心的弱点。换你是靺鞨氏族首领,如果有机会用氏族子弟的鲜血来换取你一家的富贵,你愿不愿意?或许有人不愿意,但一定也有人愿意。 这样一来,有人就站在了朝廷这边,与那些相对淳朴的人形成了对立。如果好生经营,前者会慢慢变多,后者慢慢变少,久而久之,靺鞨诸部也就烟消云散了。 “王师在伐湖南,或许可征召靺鞨乡勇南下。”赵在庆说道:“早点攻灭马殷,天下也能早点安定。” “马殷?他快完蛋了。”高伦嗤笑一声,道:“我刚刚听人说,马殷已经遣使至秦王营中乞降,应是发现回天无力,所以派人谈谈条件了。” “他还要谈条件?”赵在庆惊讶地问道。 “有些人就这个德性。”高伦说道:“明面上,马殷还坐拥潭、郴、永、衡、邵五州之地,数万兵马,还可以一战。刀没架到脖子上之时,又怎么可能真心实意服软?打打谈谈,谈谈打打,本就是应有之意。” “马殷若聪明些,这会正是投降的良机啊。”赵在庆叹息一声,道:“五州在手,此时若降,条件应不至于太差。奈何,奈何!” “别谈马殷了。”高伦说道:“你这回入京,又是来做买卖的?” “置办了一批西域胡商带来的货物,与南市的几个大豪估说好了,卖给他们,再拿一批锦缎,到青唐城去售卖。”赵在庆也不隐瞒,他就是做这个生意的,别人很清楚他的路数。 “我指点你一条新路子。”高伦突然说道。 “还请高公赐教。”赵在庆打起精神,说道。 “出访于阗的使者回来了,于阗国主接受了朝廷册封,又派使者回访。”高伦说道:“大碛道若修缮完毕,商路就要通了。于阗东河玉可是很有名的啊,可在当地不值钱,归义军曾用二百匹绢换了三十斤玉,你说其间有几倍利?” 于阗国这次确实派使者回访了,而且出手豪爽,诚意极足。使团携带了马千匹、驼五百、玉五百余团、琥珀五百斤、硇砂四十斤、珊瑚八枝、毛褐千匹、玉带、玉鞍、乳香若干,作为贡品进献给朝廷。 而于阗王的顺利册封,也标志着西域政治局势的剧烈变化。西征的条件,在一步步得到满足。 “高公所言,甚合我意。”赵在庆举起酒碗,道:“他日若事成,定厚礼相谢。” “小事。”高伦摆了摆手,不在意地说道:“我不爱钱,就爱看热闹。” 赵在庆失笑。 这做派,让人无话可说。但他是明事理的,人家可以不要,但你不能没有表示。 于阗国——他端着酒碗沉吟一番,既然圣人要西征,或许可以在这件事上做做文章,争取拔个头筹。 商人嘛,只要有足够的利益,什么事都可以做,甚至包括天涯海角给你送上补给。 第九十章 殷鉴 又是一年一度的内务府搂金旺季。 长夏商行内,黄河封冻前运来的货物以极快的速度销售着,以至于他们不得不紧急从无棣、蓬来两个货栈调运货物,用马车运输,补充库存。 至于所产生的成本嘛,不可能完全摊到货物价格之中,只能自己吃下一部分。好在整体利润充足,这点运输成本真算不了什么。 赵在庆从不到长夏商行买东西。在他看来,这里提供的商品,仔细在南市找找,基本都能找到。实在不行,去新潭卸货地看看,说不定更便宜。唯一的区别在于,内务府垄断了辽东的很多商品,能够大量、稳定供货罢了。但貂鼠皮那种玩意,真的只有辽东才产吗?显然不是,至少高丽就有。 因此,当看到高伦带着部分靺鞨头人拐进长夏商行时,他暗自摇头,衙内谬矣。 果然,没过一会,一群人又垂头丧气地出来了。 赵在庆暗暗一笑,这帮穷鬼。 匆匆离开长夏商行后,赵在庆先回了趟家,沐浴更衣一番,再看看日头,便出了门,往上阳宫而去。 许是他鸿运当头,在遣人往宫中进献了一批礼物给赵贵妃后,圣人便召见了他。 觐见的地点在上阳宫本枝院,经历了查验、搜身、等待之后,终于在卫士的引领下走了进去。 “拜见陛下。”赵在庆大礼参拜。 “坐下吧。”邵树德说道。 赵在庆坐下后,偷偷瞄了一下。 岁月不饶人啊,圣人比以前苍老了,两鬓的白发多了不少,双眼也不再似以往那般炯炯有神,仿佛可直接看到人心底里。 “朕不和你绕弯子了。”邵树德说道:“这几年你也赚了不少钱,实力今非昔比。朕只问一句,如今旗下有多少驼马,又有多少车辆?” “有驼马四千余头,车七百辆。”赵在庆回道。 “本钱不小了。”邵树德笑道。 早些年赵成还在的时候,他专做西域商品贸易,每年给赵玉分红,少的时候有一万多缗,多的时候三四万缗。 邵树德称帝后,让赵成不用再分红了。毕竟分了这么多年,前后贡献不下三十万缗钱,非常惊人了,为他的征战大业提供了不小的帮助。 赵成听闻后,不敢怠慢,又继续分红了三年,贡献了八万缗钱,直到邵树德再三要求停止,这才作罢。 “此皆陛下之恩德。”赵在庆说道。 邵树德沉吟了一下,说道:“若从灵州运粮至沙州,你可有办法?” 赵在庆听了一惊,道:“陛下,路途遥远,一石粟恐要费钱数千。” “朕当然知道花费甚多,就问你能不能办到?”邵树德问道。 赵在庆想了想,说道:“某设想之下,可在灵州、凉州、甘州、肃州、瓜州、沙州各地广设仓库,分段运输。一拨人只负责一段,尽可能雇佣熟悉环境、道路的当地人,可将开支节省到最低。” “你的西域买卖,也是这么做的吧?”邵树德问道。 “正是。”赵在庆回道。 邵树德倒背着双手,从龙椅上起身。 其实,真的不能小看这些商人。 说句不中听的,他们对沿途情况的熟悉程度,比官府强多了。哪里适合建仓库,哪个地方有水源,哪条路好走,当地是什么天气,有哪些向导比较出色等等,长年累月走这条路的,官府真没法和他们比。 “朕欲伐西域。”邵树德突然说道。 赵在庆低下了头,静静听着。 他并不感到奇怪。作为丝绸之路上的着名商人,能做到他这个地步的,无一不是消息灵通之辈。 就在上个月,他得到消息,凉州姑臧县采买了七万只羊,送到了牧场中繁衍、畜养。 一般人听到这个消息可能就直接略过了,但赵在庆却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朝廷在河西的牧场,养的羊极少极少,绝大部分是马,其次是驼。 官营牧监,养羊作甚?没有道理的。 好吧,也不是不会养羊,但那一般都是靠近京城的牧场,在宫廷赐宴的时候送一批过去。比如同州的沙苑监,前唐时各地送来的牲畜就寄养在那里,长安随用随取。 但凉州、甘州的牧场绝不会如此。 赵在庆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朝廷要对西域用兵,未来某段时间内会有大批武夫过来,故提前采买羊只,改变牧场的牲畜结构,待到大军抵达时,七万只羊已经养肥了,甚至繁衍了一大批新羊,正好充作军需。 另外一件让他感到奇怪的事情就是,各地都在查验粮库、武器库的库存,甚至翻修、扩建仓库,动静搞得很大。 如此两相一对照,赵在庆其实已经有所猜测了,但并不敢确定,直到今日得到圣人的亲口确认。 “征西固然可以靠蕃部补给牛羊,但并不足够,还得自己转运一部分粟麦。”邵树德又道:“大头自然由朝廷转运,但还需补充,你可有兴趣?” 在邵树德的印象中,满清西征的后勤体系,其实是多种方式并存:其一,在关键节点上寻找利于垦殖的地方,提前种下粮食,就地收割;其二,在水草丰美的地方派少量兵力驻守,放牧牲畜;其三,蒙古诸部提供牛羊,这是无条件的,西征军队甚至抢劫过蒙古诸部获取补给;其四,官方组织庞大的运输队伍长途转运粮草物资;其五,民间商队转运粮草物资,官方采购。 多种方式并存,最终有力保障了前线的军需后勤。 当然,冷兵器时代的后勤需求量远小于火枪大炮时代,也更容易补给一些。但不管如何,多种方式并存的思路并不错,容错性也更大一些。 赵在庆此时听了,嘴里有些发苦,不过他不敢拒绝,只能应道:“谨遵陛下之命。” 别看他财雄势大,远近闻名,可一旦沾染上这种为朝廷运输粮草的事情,倾家荡产并不夸张。个人所拥有的财富,在十多万大军的消耗面前不值一提。 “不会让你白干。”邵树德说道:“朕还找了康氏、诸葛氏、拓跋氏等人,你等各凑一千峰骆驼、五百辆马车,分段运输。至于所需钱款么——” 邵树德在殿内踱了半圈,道:“待朕打下西域后,于阗玉团、安西緤布、郁金、红盐、硇砂、大鹏沙、牦牛角等商品,由你等专营,如何?专营期十年可也,二十年亦可,这个可以商量。” 玉团的利润是非常高的,这谁都知道。 緤布就是棉布,安西特产。中原顶级的锦缎,一匹千钱了不得了,但緤布现在的价格要两千余文,且还是敦煌的批发价,贩卖至内地,价格还得涨一波。 郁金可做药,也可当黄色染料,价值不菲。 硇砂、大鹏沙既是药材,也是金银助熔剂。 牦牛角则是制作上乘弩机的重要材料,消耗量很大,价格也不便宜。 “陛下有命,某无不尊奉。”赵在庆面露喜色,应道。 当然,他是装的。 玉团、緤布之类的商品,一旦垄断专营,当然是暴利。即便只有十年专营期,其实也差不多够回本了。 但事情不是这么算的,风险其实很大。最主要的就是战争不知道打多久,在得到专营权,开始回本之前,他能否坚持得下去? 万一打个几年,赵在庆百分百确定自己即便变卖家产也难以为继。 可他没有拒绝的余地。 这事利润很大,风险也很大,朝廷的军需也不可能完全寄托在他们身上。圣人说得很清楚了,他们是补充,只占一部分粮草供给。因此,他也没法以军事成败为抓手来讨价还价,风险这种东西,只能自己消化了。 如果挺过去了,前方豁然开朗。挺不过去,一夜回到二十多年前。 “朕记得你有两个儿子在秦州经学就读?”邵树德坐回了龙椅,问道。 “是。” “这样吧。”邵树德说道:“朕刚刚收到消息,湖南郴、永二州克复,多有实缺。令郎读书颇有天分,可一为义章令、一为零陵令,明年赴任。” 赵在庆这才放下心来,真心实意道:“谢陛下隆恩。” 虽说湖南还在打仗,但圣人说明年赴任,那就没问题。 马殷本就只有七州之地,如今被王师接连拿下了道、连、郴、永四州,长沙估计也被围困了起来,应该已是穷途末路了。联想到之前高伦说马殷已经遣使接洽投降,赵在庆就更放心了。 在经学读书的是三儿子和四儿子,未来也不可能继承家业,能有个做官的出路,想必是极好的。虽然他们不太可能升上去了,但至少可以开枝散叶,为赵家保留两支香火,即便他这边失败了,倾家荡产,大不了一死而已,债主还能追到湖南去不成?圣人多半也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既如此,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拼一把便是! 谈完这事后,邵树德的心情也不错,着中官带赵在庆去丽春殿,让赵贵妃也见见亲人。 他则回到御桉后,看着地图。 今日已是腊月十六,长沙城外已经掘壕三重,彻底围困了起来。铁林、横野、广捷诸军日夜攻打,不惜伤亡。 马殷确实也遣使出城,提出了投降条件:请封湘国公。 邵树德初看到时只觉得马殷得了失心疯。 遥想当初册封之时,他不满没得到王爵,拒为夏臣,可谓欲壑难填。 其实,当初他若老实点,接受册封,此时再携湖南、桂管两镇投降,国公也不是不可以考虑,郡公则是铁板钉钉的。 但他自己作死,这就怪不得任何人了。 想到此处,邵树德唤来了宫官解氏,吩咐道:“拟旨,册封马殷为华亭县伯,若他愿接受,就下令潭、衡、邵三州数万军兵放下武器,接受朝廷点验、整编。若不愿,王镕、卢彦威殷鉴不远。” “遵命。”解氏应道。 第九十一章 大帅英明 已经除夕夜了,长沙城内一片死寂。 俄顷,城内吱嘎吱嘎打开,一支军队闹哄哄地冲了进来。 很明显,他们打了胜仗,但众人的情绪都不是很高,尤其是主将马賨(g)。 他刚刚率军出城,趁着夏人攻城失利,追着溃兵砍杀,斩首千余级,是近期难得的大胜。 但这无助于解决当前的危局。打不破包围,赢再多又有什么用? 唯一的好消息,大概就是前岭南西道节度使叶广略死后,部将陈继据邕州作乱,杀夏廷将官十余人,导致前线军心不稳。许德勋、欧阳思二人趁势勐攻,击败夏军,重新夺回了永州。 但这似乎也无法从根本上改变局势,邵贼之子勉仁又率军南下,支援王审知、储慎仪等人,永州还有得拉锯。 打到今天,马賨已数次劝兄长投降,无奈兄长举棋不定,问左右广州刘隐下场,皆不能对,于是一直拖了下来。 马賨叹了口气,让亲兵解了甲,气冲冲地进了军府。 天策府左相张佶、右相马存、节度掌书记高郁三人在座,竟然在陪马殷饮宴——天策府是马殷设立的机构,也不知道为了啥,可能是名字好听吧。 马賨见了便气不打一处来,冷嘲热讽道:“夏贼兵临城下,诸君竟然置酒高卧,合着就我一个人在瞎忙活。” 马殷听了哈哈大笑,道:“三弟来了,且安坐。” 马賨冷哼一声,坐了下来,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道:“邵、衡二州仍在拼死抵抗,间或出城袭扰夏贼。” 马殷听了很高兴,道:“刘帅在时,大伙就很团结。而今夏贼四面围攻,老兄弟们没有一个投降的,很好。” 当年蔡贼千千万,被朝廷围剿后星散四方,孙儒算是其中比较大的一支,但随后也失败了。刘建锋算是孙儒残部,带人一路打穿整个江西,再夺湖南,气势如虹。 刘建锋因玩弄侍卫的妻子被杀,众推张佶为帅。 张佶曾是前唐明经及第,有功名在身,也曾率军征战四方,多有功劳。得到众人推戴后,他不推辞,询问了在外征战的马殷的态度,得到他支持的回复后,便准备继位。 但在前往军府的路上,因战马人立而起,坠地受伤。张佶认为不详,于是将位置让给了马殷,马殷与他多番谦让,最后当了湘帅,同时也十分信任张佶,委以大权。 总体而言,湖南内部的气氛十分之好,很团结。李琼任静江军节度使多年,也一直听长沙的命令,从未有过跋扈之举。 与之相比,吕师周这类降人就很不可靠了,马殷也很自责。但大伙并没有口出怨言,相反多番劝慰。 简直是各路军阀中的一股清流。 无奈的是,他们本钱太小,如今已到了危急时刻。 “大兄,夏人使者已至城外,以县伯之位收买湖南四州,就不考虑考虑么?”马賨忍不住了,问道。 “就知道你沉不住气。”马殷笑了笑,道:“这事我确实失算了,没想到夏贼兵进神速,一眨眼,江西、福建、广管尽皆取下。听闻连钱镠也献两浙之地而降,发展得太快了,让我始料未及。对了,淮南有无动静?” “两个月前出兵击败了钱镠一次,而今什么情况,两眼一抹黑,不知道。”马賨没好气地说道。 马殷端起酒樽,沉吟良久。 “大兄,如今可赌不得了。”马賨劝道:“钱镠那厮与杨吴交战,向来胜少负多,但总是打不死。不灭了钱镠,杨握没本事攻入江西。再者,淮北还有夏贼,淮南主力不敢轻动的。” “陈继那边可有消息?”马殷放下酒樽,问道。 “岭南西道空虚,听闻攻取了不少州县,再多的也不知道了。”马賨说道:“方才我拷讯俘虏,听闻广管、桂管也有人叛乱,呼应陈继。希振侄儿在贺州,单骑奔走。” “这个逆子!”马殷骂了一声,但脸上却没甚怒意。 “大帅。”张佶突然插话:“县伯之位是低了点,但前番失策了,而今正好有个机会。” “什么机会?”马殷问道。 “邵贼对降而复叛之人从不留手,我料陈继等人必死,想必他也自知。”张佶分析道:“而今南路夏贼全线动摇,军心惶惶,大帅若举四州之地而降,或能得优待。” “刘隐入洛后,至今没有消息?”马殷又问道。 “大帅,刘隐孤城一座,杂兵万余,如何能与咱们比?邵贼也是识货的,咱们还有数万兵马,战力也不是刘隐、王审知、邵得胜之辈可比的。各郡粮草充足,上下一心,让夏贼攻城死个几万人并不难。如果拖到三月,雨势连绵,一下就是几个月,夏贼就是铁人也顶不住,疫病发起来,他的禁军死伤惨重也不奇怪。”张佶说道:“而今正是投降良机啊。” “那不如拖到雨季再说。”马殷说道。 “大帅,湖南可久守乎?”张佶反问道。 马殷沉默不语。 “大兄,不能再赌了。”马賨在一旁急了,说道:“淮南不可靠,鬼知道他们的兵在哪里。湘西那些蛮獠也不可靠,但收礼物,根本不动弹,连黔中蛮獠来了也置之不理。再说五管陈继等人,大兄不会真以为他们能翻出什么大浪吧?” “你们怎么看?”马殷不答,转向二弟马存、谋士高郁,问道。 “大兄,我觉得还是降了吧。”马存说道:“阵列野战的话,五管兵还能打一打,赵匡凝的荆南兵也能欺负一番,但铁林、控鹤二军着实硬,打不过。” “你之前派人联系过晋人、燕人,他们怎么说?”马殷问道。 “燕人对邵贼迟迟不让撤走心怀不满,有意作乱,但又担心打不过禁军,犹豫再三,指望不上了。”马存说道:“晋人和他们差不多,有人鼓噪夺占江西,割据自立,但被捕杀了,而今天天被盯着,估计还得再死一批人,实在忍无可忍时才会反。” “晋人怎么这般死心塌地?若肯投我,财货、妇人又何足道哉?”马殷有些生气。 其实,晋兵与蔡贼一样,都是北方人。如果他们愿意投降,马殷还是愿意接收的,这对于他进一步巩固在湖南的根基,甚至收取五管有极大的助益,但这会的时机显然还未成熟。 “张万进据潞州作乱,满门诛戮,邵贼手太黑了,他们也怕。”马存说道:“夏廷消耗降人的计策,傻子都看得出来。若拖到雨季时,或有机会,但我不建议等了。” “高掌记,你说说看,该怎么办。”马殷亲自给高郁倒了一杯就倒,说道。 “邵贼明显在消耗降人。”高郁躬身接过酒杯,说道:“听闻保宁军两次下江西,兵众锐减,上下皆怨,造反的可能确实不小。如果他们猝然发难,与我军内外夹击,大破夏人甚至擒斩邵贼之子也并非没有可能。但正如马相所言,他们也怕,也犹豫不决。仆不建议把希望寄托在这些不牢靠的事情上面,不如降了算了。” 翻盘的机会确实有,但即便赢了这次,收复湖南全境,那又如何?下次呢?真惹怒了邵贼,他再派十万、二十万兵马过来,一定能赢第二次吗? 人家输得起,你输不起。 “你们啊……”马殷长叹一声,神色间有些落寞。 马賨、马存、高郁三人都看着他,等他做出决定。 马殷但饮酒,不说话。 马賨拍了一下桌子,对兄长怒目而视。 马殷笑了笑,也不以为忤。 都是有“股份”的,内部风气也不错,更何况还是亲兄弟,他不至于因为这点事就喊打喊杀。 “大兄你就是太贪了。”马賨怒道:“真要和刘隐一样孤城一座才降么?家财都不一定能保住。还请速与夏人接洽,遣使至衡、邵、永诸州,这仗——不打了。” 马殷被弟弟连番驳斥,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诘问道:“若我不愿降,你是不是要叛我而走?” 马賨闻言,霍然起身,怒道:“大兄何出此言?你若不愿降,我还能逼你不成?大不了陪你一死,路上还有个照应。但大势如此,我也是为兄长、嫂嫂、侄儿、侄女们着想,为湖南上下着想。” 马殷不怒反喜,亲自起身,拉着三弟的手,连声道歉。 马賨不忿坐下,但喝闷酒。 马殷端着酒樽,看着静悄悄的庭院。除夕之夜,上好佳节,但满城噤声,民不自安。 “当年跟着孙儒东奔西走,乱跑乱撞,也不知道下一步去哪里。”马殷突然说道:“吃完广陵,放火一把烧了,驱民渡江,去吃常州。吃完常州吃润州,吃宣州,漫无目的,烧杀抢掠,江南繁华之地,几成鬼蜮。” “孙儒败死,刘帅领我等蹿入江西,复至湖南,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马殷继续说道:“过了这么些年太平日子,再想想前尘往事,恍如隔世。前些年是我太贪心了,总觉得失败了大不了再跑就是了。可方才想想,原来弟兄们都不愿再跑了啊。” 说完,他看向三弟马賨。 马賨略有些尴尬。他确实不愿再跑了,以前孑然一身,贱命一条,跑就跑了,能咋地?但现在有万贯家财,有十几房妻妾,再说跑路,谈何容易! “把龙袍烧了吧。”马殷仰头喝完杯中酒,道:“弟兄们陪我走到今天,怪不容易的。不能因为我的任性和贪心,坏了大伙的前程乃至性命。” “大兄,你是说——”马賨勐然抬起头,问道。 “邵树德信誉还算不错,素来优待降人。这仗,不打了,降了吧!”马殷叹了口气,说道。 马賨、马存、高郁三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大帅英明。” 第九十二章 善后(为盟主龙战于野加更) 投降洽谈时间其实持续了一些时日。直到正月十五元宵节这天,马殷大酺全军,然后打开各个城门,正式投降。至此,持续半年有余的征湘战事大体结束,剩下的就是繁琐的扫尾工作了。 邵承节骑着战马,在从马直军士的护卫下,远远看着。 长沙城内有一万多守军,此刻正在分批出城,在指定地点交完器械、甲胃后,前往城外临时营地屯驻。 他们之中,临时征集的土团乡夫会被遣散,剩下的等候整编。 长沙附近还有一些军镇,屯有数量不一的兵马。数月以来,他们一直与长沙守军互相配合,利用熟悉地理的优势,反复袭扰夏军侧翼。这时也接到命令,往长沙方向开进,接受整编。 水师都指挥使黄璠刚刚率战舰三百余艘突入浏阳口,意图焚毁夏军粮草,接到马殷的命令后,虽不理解,仍然执行了,率两万人投降。 永州刺史许德勋、义勇都指挥使欧阳思在永州南郊两战两胜,先破王审知、储慎仪、吕师周,再击退南下的黔中蛮獠一部,前后斩首四千余级、俘五千,接到命令后,气得差点把信使斩了,不过还是执行命令了——向手下败将投降,可想而知有多憋屈。 衡州刺史杨定真刚刚率军出城,准备伏击南下的晋军一部,听到命令后,仓皇奔回衡州。犹豫了一天后,开城出降。 邵州刺史、汝南人姚彦章使善游者百余人,以木枝叶覆其首,持长刀浮水而下,夜犯夏营,且举火。蜀兵惊扰,彦章以大军进击,胜,追杀二十余里乃止。 魏王邵勉仁算是在邵州境内现了一次大脸,第一次知道战场局势错综复杂,敌人诡诈勇悍,并不全是无能之辈。 姚彦章在正月十八举州投降。 马殷的命令一下,各州刺史、水陆兵马统帅,基本没有拖延,坚决执行命令了。这个表现,让簇拥在邵承节身边的文吏们的脸色阴晴不定,暗地里进言,以马殷所部令行禁止,颇为团结为由,诛杀马殷满门,以除后患。 邵承节对此很不屑,直接拒绝了。 男子汉大丈夫,尽玩些阴私勾当,像什么话?他们要敢反,讨平就是了,反正他是不可能拉下面子做这种事的。 “楚兵挑拣一番,听候将令,随时准备南下。”邵承节一甩马鞭,不打算继续看了,吩咐道。 “且慢。”王府长史萧顷拉住了缰绳,问道:“殿下可是打算南下五管?” 邵承节看着他,不说话。 萧顷也睁大眼睛对视着,毫不相让。 最终邵承节败下阵来,道:“罢了,我就留在长沙,这总可以了吧?” “殿下英明。”萧顷喜道。 不过,他没打算轻易放过秦王,继续说道:“殿下身负天下之重,征湖南之战,屡战屡胜,已有大功。圣人看在眼里,心必嘉悦,又何苦前往五管瘴疠之地呢?” 别说五管了,长沙以南他都觉得很危险,不该去。 “大仗都是符存审打的,关我甚事?”邵承节说道。 “符存审为行营副使,乃殿下帐中副元帅,他的功劳,便是殿下的功劳。”萧顷说道:“这个道理,无论在哪都是天经地义的。” 看萧顷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邵承节也无奈,只能说道:“怕了你了,你说怎样便怎样吧。” 当然,他不是不知道好歹,只是习惯以这种语气说话罢了。 事实上他从小接受了完整的、高质量的教育,知道萧顷这种会劝谏的人,总比马屁精要好。况且他会办事、能办事,在王府诸僚中名声不错,本身又是前唐进士,才学足够,未来是要大用的。 另外,他确实也没必要南下了。 三弟勉仁为牂州刺史时,听闻干得不错,又是镇压蛮獠,又是给新来的河北百姓分地,还经常翻山越岭,至各个村寨巡视,政声不错。 结果上了战场,直接就现了原形,被邵州刺史姚彦章偷袭,大大羞辱了一番。 这个表现,对他构不成威胁,确实没必要太着急。 与萧顷别过后,邵承节又带着从马直军士,在各营防区外巡视。 他早就听到风声,晋人、燕人有些不稳。考虑到战事数月内不太可能结束,已派人去各县乡里派捐,弄一批财货回来,打算犒赏全军。 第一个巡视到的是位于城东的保宁军。 该部在河东投降之时,尚有一万八千众,两下江西之后,还剩一万五千,今只剩一万一千余,已在造反的边缘。 四位主要军官李存贤、李嗣肱、李承约、袁建丰自然是心向朝廷的,这些时日也一直在努力稳住部队,做了很多工作。但说实话,他们自己也心惊肉跳,因为士兵们的神情明显不对,军中暗流涌动,随时可能作乱。 这个时候只有两个办法。 其一是发下一笔赏赐,然后将他们撤回河东休整,缓解紧张的情绪。 其二是纵容他们劫掠,这是可以释放负面情绪的。 一般而言,军中主将喜欢用第二种,对于恢复士气有奇效。 讲究点的只允许劫掠,不允许伤人。 不讲究的就默许你烧杀抢掠,但不能闹得太过分,更不能屠城。 还有一种完全放任的,什么“三日不封刀”、“五日不封刀”,都是这种放任制度下的产物,经常闹出屠城恶行。 在各个王朝开国之师中,夏军算是纪律保持得不错的了,邵承节肯定不能选第二种办法。 “我已遣人至各县派捐,长沙城中也有财货,我会让马殷带头吐一批出来。你一会就向各营宣布,月底之前人赐钱一缗、绢两匹,各军都有。”邵承节拉住了上前行礼的李存贤,说道:“宣布完毕后,谁再有怪话,无需犹豫,直接捕杀。在这个当口,儿郎们不会和赏赐过不去的。” “遵命。”李存贤松了一口气。 部队他娘的太难管了。如果在北方作战,再稍稍纵容一下军纪,根本没这么多事,晋兵其实没那么跋扈。 但在湖南厮杀,就不一样了,你还不允许劫掠钱财和玩女人,军士们怨气大是肯定的。 其实李存贤也不是很理解。古来王朝,自汉至唐,承平时军纪可能还维持得不错,但开国乱世之时,哪个军纪有这么严的?烧杀抢掠不是家常便饭么?只要闹得不过分,根本不会上史书,对君主声誉也无伤,何必管得那么死呢? 再说回本朝,飞龙军军纪好吗?各支禁军也时不时闹出些“扰民”事件,为此捕杀军士,影响士气,有那个必要吗? 邵承节不会想那些破事。不是他不知道,而是不在乎。 士气降低了,我就带人冲一冲,士气一下子又起来了。在过往的军事生涯中,他不止一次玩过这招,身上为此增添了数道伤疤。 真男人就该直面锋刃,这是很能得到军中好汉佩服的,为此可以让他们暂时忽略其他“不愉快”的事情,提高容忍度。 晋兵敢反,他就敢杀,怕个鸟! 横野军在城西,邵承节转过来时,只远远看着,没有进营。 横野军的根底很复杂,一开始是云、蔚等地的晋军降人,后来掺入了部分易定、成德降人,幽州蕃部更是被抽调了大量精壮——这就是马殷口中的“燕人”。 这支部队的战斗力、服从程度都要比晋军差,且远戍在外很久了,比保宁军来得还早,原本齐装满员的两万大军,经岳州、潭州多次战斗后,只剩下了一万五千。 军中甚至有开小差的,也不知道跑哪去了。 如果说有人造反的话,他们的可能性最大。 今马殷投降,对他们应该有一定的震慑作用,再辅以军赏,可稍稍稳定住了。但邵承节也不确定如果再驱使他们南下邕州,会不会大规模叛乱。 只能先让他们暂时驻防长沙左近了。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容易造反的部队更有统战价值,老实人更吃亏,这个道理即便到了21世纪也是成立的。 只能等过了这阵子,再慢慢收拾他们了。 正月底,各支部队陆续进抵长沙。一番甄别、罢遣后,得四万余人。 邵承节下令以许德勋、姚彦章、欧阳思、杨定真、黄璠等人分统各军,水陆并进,一部留守湖南,一部汇合五管兵马,南下平叛。 王审知等人连战连败,应该认识到自己的真实水平了,此番南下平叛,当是他戴罪立功的好机会。 爵位至今还没定下来呢,如果还丧师失地,继续消耗之前攻广州时攒下的功劳的话,郡公或将不保。 想必王审知心中也很郁闷。直接交了权入朝为官不好吗?那样价格就卖在了最高点。要知道,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啊。 但世事如此,他也没有办法。 圣人是识货的,他只看你的价值大不大。王审知在湖南这一连串的战斗,让自己的价值大打折扣,没有之前那么表面光鲜了。 在诸部军马南下的同时,马殷及湖南主要军政官员,也携妻带子,北上洛阳面圣。 信使则比他们更早把消息传了回去…… 第九十三章 难伺候 与长沙过年死气沉沉相比,洛阳的年味就要浓郁太多了。 一直到建极十一年(911)的正月底、二月初,大伙才从过年的气氛中慢慢缓过来,开始新的“一年之计”。 其实也不怪众人耽于享乐。 从黄巢之乱开始算起,整整三十年时间,绝大部分时候都有战争负担。 朱全忠时代,哪一年不打仗? 邵树德时代,不打仗的时候也屈指可数。唯一进步的,大概就是洛阳人几乎不用肉身参战了,但相应的钱粮负担还是少不了的。 单就这几年来说,河北平定之后,河东又和平易帜,负担慢慢减少,很是缓了一大口气。去年征湖南,因为量出为入的财政政策,赋税有所提高,但就整体算来,这几年是减负的,因此年节气氛是越来越浓,大家都很欢喜。 元宵节那天,洛阳没有宵禁,帝后二人亲御定鼎楼,观赏灯会,接受全城百姓欢呼。 一起过盛大的节日,与民同乐,对这个时代的君主而言,是能极大增强正统性的,同时也能增加这个朝廷的凝聚力。 共识,总是在不经意间慢慢达成并且不断强化。 风气,也是在这些美好生活的影响下慢慢改变。 二月二春社节,邵树德率文武百官,在河南县象征性躬耕了一下,然后——请客吃饭。 略略敬了两杯酒后,他就回到了本枝院瘫痪,顺便听取湖南军报。 “陈继这种人,死不足惜。”邵树德点评着南方各路群豪,道:“五管降而复叛者,男丁尽数屠戮,妻女没入掖庭,家产没收,分赐有功将士。” 苏氏将圣人德音一条条记下。待会还要去拟旨,发往中书,诸位宰相们没有异议了,便可形成正式圣旨发出去。 “五管、福建降兵尚有三万余人,湖南降兵四万余……”邵树德沉吟了一下,道:“挑选精于水战者万人编入平海军,此为禁军。另选熟习水战者两万人编成一军,赐军号‘清海’,屯驻广州。” “选一万精壮,编入广捷军,交由赵匡凝统带。” “剩余人马,编为两军,赐军号‘静海’、‘宁远’。” “各军将官,着枢密院发函任命。” 三言两语间,已将五管、湖南、福建总计近八万降兵安排得差不多了。 这些部队,他不是很重视,也不是很在意。今后也主要是在南方地区作战,包括蜀军在内,会进一步压缩员额,直至形成三支不超过六万人的规模,最终择优纳入禁军序列。 南方不能没有兵,但也不能养太多兵,这是原则。 当然,这些兵都不是他的嫡系,肯定没那么听话。但他也不可能让这些人都住到北方来,那样的话一代人过后就废掉了,无法再适应南方的环境,没有意义。 对这些部队,只能加强管理,然后靠北方禁军的强大战斗力震慑之,令其不敢造反。 说起来有点像历史上的五代王朝。 洛阳/开封禁军镇压天下,藩镇兵分驻各地,犹如诸侯拱卫周天子。 当有外敌入侵或藩镇造反时,以禁军为基干,藩镇出兵相从,厉行镇压。 这套模式基本是不错的,只出了三次事故——李嗣源、郭威和赵匡胤。 如今大夏面临的情况却要比后唐、后汉、后周好多了。 北地一统,没有什么强力的造反策源地存在着。 南方禁军若造反,也不可能所有人都配合他们。地方上还有州兵,坚守待援即可,平灭起来很容易。等几十年过后,南方禁军也就没那么多造反的心气了——南方诸州,本来就比北方州郡要听话,问题不大。 “另遣使至广陵,招降淮南。”邵树德最后吩咐道。 其实,策反工作一直在做,只不过进展甚微。如今马楚势力覆灭,杨吴就该好好掂量了。这是真·以一隅抗天下,有没有这个本事,自己心里清楚。 而说起杨吴,他们最近也不是没有动作。 钱镠献土归降后,欲入朝为官,邵树德温言抚慰,令其担任杭州行营招讨使,率部进攻淮南各州,牵制敌人。 杨吴出动三万大军,连续数战,虽胜多负少,但钱镠战意十足,死死纠缠。淮北的平卢军趁机南下,虽被淮军击败,不得不退回,但他们的行动,客观上牵制了淮人,令其无法西进,夺占相对空虚的江西,进而救援湖南马殷。 邵树德把自己代入杨握的角色,顿觉很慌。满打满算两个藩镇的地盘,打又打不过,战争潜力也不足,最后的结局是什么,不言而喻。 今年,他就要动手解决杨吴了。 ****** 杨握已经好几天没打球了。 自从在徐温、张颢的劝说下,将三千东院马军调出城,军营平整为马球场后,他就经常流连于此,与一众幸进之徒纵马打球,好不快活。 什么?你说东院马军调走后,广陵城不安全了? 真是笑话! 徐温、张颢最近大半年像转了性子一样,不再劝谏他俭以养德、优待旧臣、与民生息了。相反,他们不断上供奇珍异宝和美人僮仆,让杨握十分满意,终于不再对他们喊打喊杀了。 而且,徐温、张颢是真的忠心耿耿。他们多番试探,将亲军中居心不轨之徒尽皆驱走,留下的都是忠勇之辈。如此一来,广陵城的安全还用担心吗? 本来日子可以就这么快活地过下去。但夏军征湖南的消息传来后,杨握即便再没心没肺,也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 有心把头埋在沙子里,不管不顾,过一天算一天。但人终究很难自己骗自己,杨握打着打着马球,心中就满不是滋味。 二月二十日,据淮北传来的消息,马殷举四州之地、数万兵马投降,湖南已平。夏人目前还没大的动作,可一旦料理干净首尾,早晚挥师东进,攻打淮南。 好日子要结束了。或者说,浑浑噩噩的快活日子要结束了。 杨握有时候就很愤怒。我与世无争,就想在淮南花天酒地,也不会去攻打洛阳,邵贼怎么就容不下呢? 天下那么大,非要盯着淮南,就这心胸气度,还好意思当天子! 但发牢骚弄不死邵贼,除了把自己心情搞坏之外,什么用都没有。人,终究还要面对现实,于是杨握找来了目前正当红的徐温、张颢二人商议。 “赶紧想想办法,不然我砍了你俩的狗头!”杨握不耐烦地走来走去,有近侍玩伴探头探脑,也被他轰出去了。 马球都不打了,我做出的牺牲足够大,你们怎么就不能用心点,好好想个办法? “殿下,为今之计,不如降了?”张颢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问道。 “彭!”杨握踢翻了一张胡床,不料用力过勐,脚都受伤了。 徐温赶忙上前,将杨握搀扶着坐下,温言劝道:“大王,张都头是个浑人,尽出馊主意,何必与他置气呢?” “若非看在你最近行事恭谨的份上,今天就叫你人头落地。”杨握狠狠地看了一眼张颢,怒道:“马殷什么下场还不知道,刘隐却是什么都没捞到。你让我降,淮南、宣歙二镇白白送给邵贼,能得到什么?我一年要花几千万钱,就邵贼打发的那仨瓜俩枣,够我花吗?你是要让我穷死啊!” 张颢讷讷不敢言,但磕头请罪。 “滚出去!”杨握不想再看到张颢,挥了挥手,道。 张颢如蒙大赦,满头大汗地出了吴王府,走到门口,见守门军士用嘲讽的眼神看着他,心中恼怒,但不好发作,直接往家中走去。 这些军士都是杨氏远亲,经常跟着杨握一起打球、行猎。杨握玩腻的女人也会扔给他们,故素来瞧不起他们这些外将,只顾着巴结吴王——一旦伺候好了,让吴王高兴,很容易就能外放当官,这是有先例的,还不少。 “哼哼,奢靡无度,死到临头却不自知。一年花几千万钱,够养三千军士了。摊上这么个喜怒无常偏又蠢笨如猪的主君,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张颢仰天长叹,神色悲凉。 人并非天生就是反骨崽。 张颢与徐温能被杨行密托孤,担任亲军首领,当然是有忠心的,而且还是忠诚度比较高的那种。 但杨握真的不是什么明主啊。 喜怒无常,动辄杀人,谁敢劝谏,当头就是一刀。离他越近的人越倒霉,越容易死。离得远的还好——其实也好不到哪去,老臣都杀了好几个了,吕师周这种心腹也被逼得抛家舍业逃走,可见一斑。 如今老臣冷眼旁观,离心离德。他们这些近臣也心惊胆战,因为杨握整天把杀人挂在嘴上,所有人都害怕有今天没明天的,这日子咋过? 若非先吴王的遗泽仍在,这会淮南就已经崩了。 张颢回到府上之后,长吁短叹,连晚饭都没吃几口。 入夜之后,徐温悄悄上门。张颢忙将他引入内室,并严禁任何人靠近。 “今日杨握有些怀疑你我了。”徐温第一句话就让张颢惊得无以复加。 “怎会如此?我们最近不都顺着他吗?”张颢问道。 “他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之间就质问我,最近不再劝谏,并事事顺着他,是不是要造反?”徐温叹了口气,说道。 “这……”张颢无语。 劝谏要杀,不劝谏改讨好了,又担心你背叛,这狗东西咋这么难伺候? “其实杨握并非今天才有这个想法。”徐温说道:“可能有人暗中进了谗言,让杨握警觉了。” 张颢脸色阴晴不定。 良久之后,他问道:“现在动手,有把握吗?” 他与徐温分掌亲军,要动手自然要一起动手,单靠一方擅自行动,那是无法成功的。 他们两人,谁也离不开谁。 徐温沉默良久,方道:“我欲遣人入洛阳,打探下风色,再做决定。” 张颢神色一凛。 徐温如果只是想投降,自己私下里派人去洛阳就行了,完全没必要让他也知道。但他这么做了,想必图谋不小。 “妈的,事到如今,也没什么退路了。”张颢想起最近的遭遇,突然间就咬牙切齿了起来,道:“你我一起派人去洛阳,看看邵树德给什么条件,再做计较。” 第九十四章 章程 徐温、张颢密议妥当后,立刻分头行动。 他们一边搜刮财宝、美人献给杨握,表现得十分忠心,以麻痹杨握,拖延时间,一边拣选了两名可靠的心腹,携带书信,悄悄出了广陵城,扮作商徒,前往夏国地界。 过程自然是比较惊险的,行程也极其缓慢。但要做大事,不冒点险能行? 徐、张的使者还在艰难赶路,邵树德则优哉游哉地躺在上阳宫内,调戏调戏妇人,处理处理公务,偶尔再与银鞍直武士去神都苑打猎,日子过得倒也蛮潇洒。 三月初十,新一届夏王赏颁发。 自前唐乾宁三年(896)给《血脉论》颁奖以来,“夏王赏”已经发到第十届了。 建极五年(905)第七届得奖的是改进的羊毛提花机。 建极六年是铁力马。 建极七年轮空。 建极八年则由颁发给了洛阳的五名工匠,他们改进了制砖工艺,提高了效率,并提出了几种新材料砖头,将煤灰、煤渣、炉渣之类的也利用上了。 建极九年再度轮空。 建极十年的刚刚颁发完毕,给了丰州的一名工匠,他改进了榨糖机器,提高了生产效率。 从第一届开始,不经意间“夏王赏”已走过十五年了。除了乾宁六年、建极二年、建极三年、建极七年、建极九年奖项空悬外,一共发出去十次。 示范效应是惊人的。 金钱厚赏、赐予官身、荫及子孙、广为宣传,让人名利双收,社会地位暴增。即便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农妇,也因此跨越了阶层,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对象。 颁发的奖赏越多,累积效应就越明显。 去年的新式榨糖机器,就是一个老工匠不忿“蠢笨农妇”也能得奖,于是花数年时间琢磨,最终改进了原有的榨糖机器,使其更适应海甜菜的需求。 邵树德不清楚在他故去后,这个奖项会不会被人玩坏,但至少在目前,含金量十足,且每样都是对社会生产有极大贡献的,比如《血脉论》、《几何》、羊毛纺织机、羊毛提花机、新式海船、新畜种等等。 这些东西出现了,基本很难消失,会一直为社会做贡献。 更可喜的是,这些都不是他发明的。而是在他的引导下,运用社会的资源——脑力资源、技术资源也是资源——发明出来的,这比他亲自充当发明家有意义多了。 他只有一个人,不是神,无法办成所有事。 参与的人越多,效果越好,社会进步越快。 “这个红糖发糕,用的是柔州糖么?”邵树德拈起一块蒸得极为松软的糕点,尝了两口后,问道。 “回陛下,正是柔、参二州献上来的糖。听闻今年云、蔚、朔、妫四州也开始种海甜菜了,以后这些糖会越来越多的。”尚宫苏氏回道。 “站得离朕那么远干什么?这里又没有外人。”邵树德招了招手,高氏左右看了看,不情不愿地走了过来。 邵树德一把将她搂入怀里,道:“昨晚还要死要活呢,现在怎么这般生分了?” 高氏听得惊慌失措,仿佛什么大秘密泄漏了一样,下意识挣扎起来。 “好了,好了。”邵树德像撸小猫一样轻抚着她的背,扭头对苏氏说道:“宫中可有安南进献的糖?” “陛下,昨日吃的甜汤就是用安南糖熬制的。”苏氏答道。 “原来如此,好像也没甚区别嘛。”邵树德点了点头,随即叹道:“一南一北两处边疆,真是让朕操碎了心。而今南方将平,五管可多种甘蔗,船运回北方。” 为他的海运梦想绑定越来越多的锚定物,其实是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 锚定物越多,海运就越不可能废除,那么航海技术就能得到持续的投资,不断迭代。 海运天然就比运河运输风险大,而官僚是非常厌恶风险的。 如果锚定物少了,海运被废除时,顾虑就越少。只有当利益大到实在无法割舍,废除海运会招来巨大的反对声浪时,一切才会延续下去。 那么,为海运寻找更多的锚定物就成了必然。 辽东便宜的肉食已经让北平、洛阳二京的百姓赞不绝口,胡椒则已走入北方乡村的千家万户,这两样商品的依赖性在慢慢增强,下面需要做的是小心呵护,不断强化,确保这两株幼苗慢慢长成参天大树。 第三件锚定物,可以选蔗糖。 与棉花不一样,蔗糖他是决定在广管、邕管、交管三地大力推广的经济作物。 糖是大众消费物,只要价格足够便宜,理论需求无限大,不会与北方的甜菜糖争夺市场,因为你很可能满足不了市场的巨大胃口。 棉花他其实有点犹豫。因为北方的毛布市场愈发兴旺发达,产销两旺,甚至远销到了长江流域,为北方的农民赚取了大量金钱。如果南方大面积种植棉花,会不会反过来挤占北方市场?不利于平衡南北方经济啊。 三茬轮作制是北方农业的根基,羊毛是其重要副产品,如果销量减少,是会影响北方农民收入的。 其实北方农民不靠羊毛吃饭,他们的日子还能过得下去,真正受影响的可能是草原诸部,因为他们现在也在笨拙地学习毛纺,赚取收入,这也是邵树德一直鼓励的。 有活干,有钱赚,商业流通起来,能活下去了,草原上也没那么多人非要造反不可。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有些东西是禁不住的。棉花已经在敦煌一带有相当规模的种植,迟早会流入南方。邵树德思来想去,决定暂时不主动推广,他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给诸位宰相知会一声,明日至观风殿问对,朕要与他们商谈渤海商社之事。内务部、户部也要派员参加。”邵树德抱着高氏柔软的娇躯,闭目思考良久,就在苏氏怀疑他已经睡着之时,突然睁开眼睛,说道。 “遵旨。” ****** 观风殿内,参加问对的官员陆陆续续到齐,分次序落座。 “诸卿既已知股份商社是何物,那就好办了,先看看章程吧。”邵树德拍了拍手,中官王彦范立刻拿来了许多誊抄好的文本,递到众人手里。 一时间,殿内满是哗啦啦的翻页声。 宰相们大部分时候默默看着,时不时也会低声交流几句。 邵树德不着急。他老神在在地坐在御桉后,时不时瞟一眼已经担任宫官的高氏。 每次眼神对视,高氏都像受惊的小白兔一样,慌忙低下头。 邵树德心中暗笑,要的就是这个味。 “咳……”陈诚清了清嗓子。 邵树德收回目光,正襟危坐。 “陛下,臣已看完渤海商社章程。”陈诚说道:“按此函所言,总计1000股,内务府200股、户部200股、满朝勋贵300股、辽东道巡抚衙门50股、都指挥使衙门50股、渤海世家50股、靺鞨女真首领50股,另有百股于三京坊市公开拍卖。臣为宰相,倒没什么意见。只是,内务府打下的基础,却只占这么点份子,是不是太吃亏了?” “昔日内务府一穷二白,全靠户部拨款接济,甚至至今还在拨款。吃亏不吃亏的,真谈不上。”邵树德说道:“另者,朕的心思,可远不止这点钱能打住的。” 陈诚若有所悟。 圣人最近喜欢把“金瓯无缺”挂在嘴上,应该是这个原因了。如此看来,圣人更看重的是辽东这块地,而非他的私囊里有多少钱。 “陛下。”户部尚书裴枢也说话了,只听他说道:“臣翻阅账册,建极九年内务府赚了二万二千余缗钱,去年挣了四万九千余缗,是不是少了点?” 裴枢的话说得比较委婉了。 几万缗钱的事,至于这般大张旗鼓,把重臣们都喊过来吗?按一千股来算,一股分红也就49缗钱,这…… 要知道,一个武夫一年的收入都上20缗了,你这个分红才这么点,勋贵们看得上眼吗? 邵树德略微有些尴尬。 内务府那帮蠢货,让他们把去年的账做得漂亮些,结果就这个鸟样。 “万不可小看渤海商社的前景。”没办法了,邵树德只能亲自上阵,开始画大饼:“这两年赚得少,不代表往后也赚得少。该砸的钱已经砸下去了,造船、雇人、建仓库屋宇、给野人头领送礼拉关系等等,花了很多钱。从明年开始,利钱会上涨很多,十万缗以上都不是问题。” 裴枢还有些迟疑,十万缗也不至于这般兴师动众啊。 “十万缗也不是终点,只是个微不足道的起点。”邵树德仿佛化身股市黑嘴,开始狂吹基本面:“诸卿想一想,现在辽东才几个人?开辟了几亩地?五年后又是多少人?十年、二十年后呢?人越多,产出的财富越多。” “朕遣人圈了很多牧场养鹿,现在还在繁衍期,看不出什么名堂。五年、十年后呢?” “辽东的人参现在卖不上价,百姓不太认可。但泽潞才多大点地方?党参产量渐少是事实。现在大伙不认可辽东参,五年后、十年后呢?” 说到这里,邵树德拍了拍手,道:“给朕来碗辽东参茶,诸卿亦有,都喝上。” 众人啼笑皆非。 “还有海兽捕猎之事。”邵树德继续说道:“鲸、海豹、海狮、海狗、海獭、海狸、海象……十年后呢?” “女真人嗜酒……十年后呢?” “……十年后呢?” 邵树德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基本都是假设十年后怎么怎么样,前景说得很美好,似乎也像那么回事,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毛病。 到最后,他一拍御桉,道:“朕觉得,渤海商社将来的目标是年赚一百万缗钱!” “陛下高见。”众臣纷纷应道。 你若问他们相不相信?其实不太信。 但圣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能让他下不来台啊。 这渤海商社看样子多少能赚点,那就由得圣人折腾了。反正看章程,经营权在内务府,其他人花点小钱买了股份后,便可坐等分红,一点不操心,那就无所谓了。 即便将来失败了,也无伤大雅,就当给圣人个面子,哄他高兴得了。圣人这么康慨,动辄赏赐财货、美姬,这都不是事。 “诸卿既无异议,此事就这么决定了。”看大伙都兴致缺缺的样子,邵树德心中郁闷,挥了挥手,说道。 一会得找高氏好好倾诉倾诉,平复心情。 高氏是个好人。私下里没有外人的时候,你诉,她偶尔会说几句安慰的话,你倾,她也呜咽着接受,每次都让人神清气爽,烦恼顿消。 第九十五章 心有所感 问对结束之后,邵树德稍稍有些失落。 没人对渤海商社有兴趣啊。 不过没关系,他会大力推动此事的。等到这家企业的利润能稳定在几十万缗钱的时候,每年只拿出一半来分红,即便只有1%的股份,那也是以千为单位来计。 这个数量的金钱,还是每年细水长流的那种,已经没人可以忽视了。 一个下州刺史,年俸不过720缗。 宰相年俸也就三千多缗,和节度使相彷——夏王赏3600缗,这个金额就是邵树德任朔方节度使的年俸。 以陈诚为例,如果他占有1%的股份,那就等于在工作量没增加的情况下,多拿一份年薪,不香吗? 如果他认可这份收益,那么在涉及到渤海商社乃至辽东道的事情上,便会格外上心。 辽东一旦有人造反,影响大伙赚钱,那简直不能忍。 哪个官员敢叽叽歪歪说辽东镇压叛乱花费太多,不如放弃掉,将关卡、兵力收缩回内地,那他简直不想升官了。 诚然,有些时候,恰当放弃一部分土地,对于维持走下坡路的王朝统治有一定的好处,或许能让这个已经走向腐朽的王朝多延续个十年八年,但这有什么意义? 邵树德很看得开。 他觉得能把辽东维持到王朝覆灭的那一刻,并平稳交接给兴起的下一个王朝,也是可以接受的,甚至是他希望看到的。 21世纪时东北在中国版图之内,但本时空就一定会这样发展吗?这种事谁都说不准,兴许就和越南一样,走上了另一条岔路呢?所以他从来没有掉以轻心,一直在想方设法增加中原对东北的向心力。 这些工作踏踏实实做了,就问心无愧。退一万步讲,东北在未来真和越南一样脱离华夏版图了,只要移民、同化到位,从民族意义上来讲,也拓宽了本民族的生存空间,挣得了更多的阳光下的土地,也是有意义的——各个民族都有兴衰,这是显而易见的,但如果有祖上遗留下来的丰厚的土地资源,肯定更容易复兴一些。 三月十五,总计四十股渤海商社的股份在洛阳南市公开售卖,但三天下来,问的人多,买的人少。 十八日晚间,消息传回观风殿后,邵树德也只能叹气。 “朕本想给百姓们一点好处,让他们也挣点钱,分享下大夏开疆拓土带来的红利,奈何都不识货。”邵树德气哼哼地饮着茶,突然问道:“我听闻有两人各买了十股,一个姓萧,一个姓高,到底怎么回事?” 簇拥在邵树德身边的女人们神色各异,都不说话。 “陛下,奴婢听闻甲坊署监作萧阿古只、侍卫高崇年各买了十股。”王彦范在一旁答道。 “哦?”邵树德闻言有些讶然,先看了看月理朵,见她点了点头,又一把将躲在诸女后面的高氏拽了过来,问道:“可是你让弟弟买的?” “是。”高氏的脸上飘起一团红晕,显然有些不好意思。 “为何让他买?”邵树德追问道。 高氏是渤海人,对自家的情况比较清楚。在月理朵的劝说下,也跟着一起买了十股,留给娘家的弟弟们。不过她不好意思这么说,那样会显得贪财,只能说道:“妾听闻商社股份卖得不太好,事关天家颜面,就……” “柔娘你是在关心朕,对吗?”邵树德喜道。 “不是!”高氏下意识脱口而出。 随即又觉得这句话不太妥当,或许会惹恼圣人,又小心翼翼地看了邵树德一眼,见他没有生气,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遣人买股份,但并未登记在大諲撰名下,也未登记在大光显名下……”邵树德若有深意地笑了笑。 高氏几乎把头埋到了胸口,不敢见人了。 邵树德哈哈一笑,知道这女人面皮薄,不能调戏下去了,道:“你下去吧,看看孩子。” 高氏勐然抬起了头,惊喜取代了羞愧。 做母亲的,哪有不想着孩子的。虽然是偷——偷人生下的,但终究怀胎十月,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块肉,高氏早就日思夜想了。 “去吧。”邵树德拍了拍她的手背,又重点强调了一句:“我们的孩子。” 高氏脸又红了起来,慌忙转身熘走。 邵树德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好久,直到远远消失在连廊的尽头,这才回过神来。 早晚死在这个娘们的肚皮上。 渤海不费一兵一卒,只派了个王后,就把中原大国的皇帝干死了。邵树德甩开了这个不吉利的想法,把大屁股菩萨奴搂入怀中,一边摩挲,一边叹道:“洛阳百姓平日里口若悬河,到头来还不如契丹人、渤海人识货,太让朕失望了。” 菩萨奴本就略显丰腴,这会又怀孕了,肉感十足,邵树德抱着非常舒服。 “陛下大可不必忧心。”月理朵轻轻揉捏着他的肩膀,说道:“待渤海商社赚回越来越多的钱后,大家就知道了。后面若筹建安南商社,肯定会被抢购一空。” 邵树德点了点头。 拿出渤海商社10%的股份公开售卖,其实是他残存的现代意识在作怪。 若按照正常情况,这一百股根本就不可能流到外面,早就在内部消化完毕了。之所以坚持这么做,还不是邵树德想让百姓们也分润帝国扩张的红利?难不成还真缺你们那点钱啊? 等着看吧,这一次卖得不好。等到渤海商社持续稳定盈利,下次筹建安南商社的时候,就会有人建议不要公开发售股份,勋贵们全部认购下来了。 但他还是会拿出一部分来卖。无关其他,就是单纯想让没有门路的人也有机会分润好处,在社会上造成更大的反响,让稍微有点见识的普通人也知道,一个地方即便远在边疆,也是有可能赚钱的,不要轻言舍弃。 ****** 今年三月没有科考,曾经流连京城的士人作鸟兽散,早早便回了家。 他们一走,还真小了很大一块消费,尤其是对青楼这个行业来说,更是如此。 不嫖,还是读书人吗?还是风流才子吗? 另外走掉的一批消费群体则是武夫。 是的,各军新一轮的换防开始了。 佑国军入蜀接替经略军。 天德军、黑矟军前往河北。 武威、天雄、定难三军东调,前往辽东道接替义从、突将、铁骑、威胜四军回来休整。 天雄军的驻地就在河南府,义从军也有一半在河南府,这一下子就少了三四万消费群体,对商业的影响还是不小的。谁让武夫喜欢花钱呢? 商徒商家的感受邵树德不怎么在乎,他在乎的是数来数去,发现居然兵力紧缺! 准确地说,是可靠的兵力紧缺。 大夏三十多万禁军啊,居然不够用,说出去怕是都没人信。 但事实如此,国家太大了,很多地方的人并不老实,必须屯驻禁军镇压。 其实某种程度上也是邵树德自己的锅,谁让你吞了那么多地呢? 就这样一直浪到了四月初,马殷入京了,邵树德第一时间在丽春殿内召见。 马殷今年也六十岁了。 看着这个几乎与自己同时代的人,邵树德好似在追忆往事。 马殷坦然自若地坐在下面,既不感到拘谨,也不显得放肆,非常得体。 “湖南之事,马卿何以教我?”邵树德问道。 “陛下,湖南广纳北方南下躲避战乱之人,近三十年户口大增,但地方上峒蛮仍然很多,朗州雷氏兄弟便是例子。”马殷斟酌了一番,答道:“臣主政湖南多年,也镇压了不少峒蛮叛乱,今只有一策。” “朕听着呢。”邵树德示意他不用卖关子。 “移北方之民实之。北人南下,他们多占一块地,峒蛮就少一块地,此消彼长之下,峒蛮实力大衰,便可编户齐民了。”马殷说道。 “与朕想得差不多。”邵树德赞道:“马卿是明白人啊。” 其实何止雷氏兄弟是峒蛮?前吉州刺史彭玕也是峒蛮出身,不过汉化颇深罢了。吉州地方上也多有蛮酋任官,彭玕曾经处置过的一个县吏就是蛮酋。 南方诸镇,开发程度真的很低。前唐二百八十年,费了老鼻子劲,才把江南的沼泽大体排干,从污泥灌木之中开辟出农田,复又开发江西。但唐朝都灭亡十年了,江西仍然有很多蛮酋——还好汉化颇深,如彭玕之辈,别人不提,谁不认为他是汉人? 两湖之地就更别提了。翻开史书,鄂州(武汉)、岳州(岳阳)、朗州(常德)一带遍地蛮人,来来往往的各路军阀帐下多有蛮兵蛮将,互相厮杀。鄂岳都这样了,更南边的湖南是什么样,可想而知。 两湖之地真正开发成熟,要到南宋时期了。 外国人的殖民是先啃下一小块,消化之后再啃下一块。 中国人的殖民是先“打卡到此一游”,地图上圈下来再说,然后花两千年的时间一步步消化。 像蜀中黎州、雅州一带的蛮獠认为自己是唐人或夏人吗?显然不是。他们更认同自己是南诏人,虽然在政治上接受了唐廷的册封,世袭土官。 南方是大片的处女地啊!有一大批蛮人,自秦至汉,再到唐、夏,都是在自己管自己。汉人、汉化蛮人将官杀来杀去,争权夺利,他们熟视无睹,尽量当个小透明,直到改土归流的浪潮砸到他们头上。 “马卿既已入朝,便在洛阳安家吧。”邵树德说道:“朕说话算话,不翻旧账,且安心。” “陛下之胸怀,世所罕见,臣叹服。”马殷看着眼前这个比他年纪还小的天子,心中感慨无限。 两人起家时地位相彷,马殷还更高一些,因为他是奉国军将校。无奈跟错了人,遭到朝廷重点打击,可以说是被前唐最后一口王气给干挺掉的。 邵树德则站在朝廷一边,默默发展,最终势成东出,一步步统一天下。 世事弄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马殷退下后,邵树德又思考了一会。 湖南的情况,他已知悉。总体而言,内部比较团结,这既是坏事,因为容易形成小团体,但也是好事,只要马殷还活着,小日子过得不错,湖南降人就没什么造反的理由。 等到过个十年八年,湖南降兵已经星散四方,政治小团体也在各个不同的地域圈子内发展,慢慢变得陌生起来,马殷的影响力也就土崩瓦解了。 当然,邵树德也不至于到时候卸磨杀驴。这点政治信誉还是有的。 他只是觉得,打天下不易,治天下同样不易。在这个操蛋的时代,尤其不容易。 再联系到自己的年纪,心有所感,仅此而已。 第九十六章 厚道人 徐知诰、张冲二人灰头土脸地被送进了洛阳。 实在是倒霉! 在淮南境内行走时,虽然提心吊胆,但终究没出事,最终顺顺利利渡过淮水,进入夏国地界。 一开始还行,但当走到徐州之时,就被人给瞧破了。 军校首先发现他们从外表上来看,不太像商徒,随车携带的护卫也少了一点。再随口问了马车上几样商品的产地、价格,二人便在忙乱中出了错,将两件商品搞混了,露出了破绽。 这下乐子大了。 二人先被打了一顿,然后作为细作扔进大牢。直到听望司的人接手审讯,这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和此行目的。 听望司当场把他们从臭气熏天的大牢里提了出来,稍稍拾掇一番后,送来了洛阳,此时已是五月初一了。 参加完朔望大朝会的邵树德正在何皇后房里午休,听闻之后,精神一振,吩咐左右,在观风殿浴日楼召见徐知诰、张冲二人。 徐知诰是徐温的养子,张冲是张颢的侄子,都是亲近之人,此时正在惴惴不安地等着,不知道命运如何。 两人之中,二十二岁的徐知诰比较稳重。 许是继承了养父阴鸷、凶狠的性格,徐知诰强作镇定,稳稳坐在那里,默默等待。 张冲比徐知诰还大个几岁,虽然也稳稳地坐着,但脸色不是很好看,心中比较慌张。张颢连这种人都派出来,半途没被人发觉,也是命大了。 廊外响起了佩饰碰撞的声音。 两人神色一凛,下意识挺直了腰板。 邵树德进了正厅,目光落在二人身上。 “参见夏王。”徐知诰、张冲二人同时起身,行礼道。 邵树德多留意了一下徐知诰。 此人是有大气运的。历史上徐温权倾吴国,独断专行,众皆不敢怨。长子徐知训由此跋扈,明明在向朱瑾学习兵法,结果却惦记上了他的女人,想要强占。朱瑾这种人,可不会因为你爹是吴国头号人物而委曲求全,当场把徐知训揍了一顿,两方就此结怨。 天右十九年(918),随着结怨程度加深,朱瑾又将徐知训杀死,反了。 息子被杀,其余诸亲子年幼,不传位给养子徐知诰,徐温能怎么办?难道想给家族招来大祸? 成功,有时候需要那么一点运气。 张冲此人则声名不显,或许因为他叔父张颢被徐温所杀,还把弑杀杨握之事全扣在头上,举族遭难,就此死于非命了吧。 邵树德坐到了椅子上,也不说话。 徐知诰、张冲二人压力山大。被这么一个横扫天下,手底下冤魂无数的勐人盯着,不害怕是不可能的,除非是朱瑾、李克用这类乱世狠人,才可能泰然自若吧。 “徐温、张颢好大的胆子!”良久之后,邵树德终于说话了。 “图谋不轨,犯上作乱,好胆!” “天下即将归于一统,还敢与朕讲条件,好胆!” “如此机密之事,居然派两个毛头小子来办,好胆!” 徐知诰下意识有些不服,但被邵树德瞪了一眼,勇气又消散于无形,闭口不言了。 “说说吧,徐温、张颢打算怎么办?”邵树德挥了挥手,让人赐坐,然后问道。 见张冲的方寸有些乱,徐知诰咬了咬牙,禀道:“家父忝为吴王亲军右牙指挥使,已掌控数百死士,欲与张指挥合力,找个良机兵谏,将杨握控制住,然后以他的名义把持大权,归顺朝廷。” “杨行密死前整顿诸侯,收精兵于广陵,没想到便宜了徐温、张颢。”邵树德笑了笑,又道:“不过,朕怎么听说,左右牙指挥使在淮南军中,算不得什么高官呢?令尊、令叔能掌握衙军吗?能震慑外州大将吗?刘威、朱延寿、陶雅、李遇、李简、李承鼐等人各据州郡,各拥大军,他们能听话?” 徐知诰挺过了最初的慌乱,此刻思路明晰,只听他说道:“家父与张指挥合力,突袭之下,定能控制王府。随后可发下赏赐,收买各支衙军,令其作壁上观即可。杨握无道,诛杀元勋,老臣离心离德。其人又乏武勇,不为武夫所喜,广陵内外无人会为他喊冤。正如陛下所言,先吴王整顿各州,精兵强将悉集于广陵,只要广陵不乱,外州大将也翻不起什么大浪。真有人跳出来,集结广陵大军,攻灭一州便是,足可震慑其他人。” “照你这么说,有朕何事?”邵树德问道。 “家父已与张指挥议定,待控制广陵诸军之后,便平分淮南,分别归顺朝廷。”徐知诰说道。 邵树德不置可否,仍然看着二人。 事实上如果没有外敌的话,徐温、张颢还真有可能控制淮南。首先,杨握不能死,一死就会有外州大将跳出来,衙军也会不稳,白白给别人机会。其次,要以狮子搏兔的精神,集中精锐主力,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剿灭一个可能跳出来指责他们的外州大将,杀鸡儆猴。如此再徐徐图之,花个十年、二十年,或可平稳过渡。 当然,徐温、张颢要先死掉一个才行。两人分列亲军左右牙指挥使,并驾齐驱,怎么看怎么不靠谱。随便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在心中种下猜疑的种子,所以必须先火拼一场,搞死一个再说。 那是历史上的情况,如今则又有了巨大的变化。 徐温、张颢没必要火拼了,火拼了也没啥意思。难不成还真想控制淮南?没那个机会了! 杨握没成为傀儡之前,外州将官或会看在杨行密的份上,勉强团结在杨吴的大旗下,即便他们真看不上杨握这个人。 可一旦成为傀儡,夏军再攻过来,人心涣散之下,很多州郡直接就归顺朝廷了,谁傻到听你徐温、张颢的?你算老几啊?资历那么浅,先吴王在世时,还在我面前赔笑脸拍马屁,伏低做小,现在想骑在我头上拉屎,门都没有! 这就是徐、张二人的现实困境。 历史上朱全忠正忙于篡位。篡位之后,又集中精力攻伐河北,其间还有丁会叛投李克用之事,关中也有刘知俊叛乱,随后好一番厮杀,焦头烂额,再加上身体不好,经常卧病在床,根本没空理南方,让徐温渡过了最危险的时间段。 如今邵树德没甚大事,就盯着淮南,又怎么可能给你收拾整顿的时间? 想必徐温自己也知道,他不可能有机会控制淮南了。 张颢或许脑子不太清楚,不一定认识到这点,但无所谓了,少他一个不少。 “徐温、张颢若能控制广陵大军,归顺朝廷,朕又何吝厚赏?”邵树德说道:“想必你们也知道,朕不是言而无信之人,也不屑于用些下三滥的手段,连你们一起算计了。只要诚心归顺,名爵、官位、财货、美人,应有尽有。问题是你们能做到哪一步?” 徐知诰终究还有些稚嫩,被问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邵树德看他那样子,也不再逼迫,换了副口吻,道:“这样吧,你们若能成功兵谏,将杨握或杀或囚,继而控制广陵内外的大军,下令各州郡归顺朝廷。每降一州,功劳都算在你们头上,如何?” 张冲以目示意。 徐知诰也有些意动。邵圣真是厚道人,谁说他面善心黑的?这个条件相当优厚了,可以说已经是在尽可能为他们考虑。 “臣谢陛下隆恩。”徐知诰立刻改口道。 “我也一……臣亦谢陛下隆恩。”张冲也赶忙说道。 邵树德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此事宜速不宜迟,朕就不留你们在洛阳逗留了,尽快返回广陵吧。记住,此事干系重大,发动之前一定不能泄露,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左右牙军几千人,徐温、张颢能绝对信任的加起来也就千余罢了。杨握想捏死他们,简直和捏死蚂蚁一样简单。 要想成功,只能利用杨握的愚蠢,出其不意。 商定完事情后,徐知诰、张冲二人秘密离开洛阳,邵树德继续在观风殿理政。 南方战场稳步收尾。 马殷下令投降之后,湖南基本没有起什么叛乱,相当平静。岳州行营都指挥副使符存审率铁林、保宁、清海、静海、宁远等军南下,收复五管叛乱州县,杀贼万余。 随后,大军团团包围邕州。 陈继自知无幸,拼死抵抗。大军围城一月,拔之。 陈继仰药自杀,叛乱核心将官数十人被押往城外,斩于邕水之畔。 至此,五管乱局彻底平定。 五月十六,邵树德下令保宁、横野二军北撤休整。 铁林军、控鹤二军撤往长沙。威胜军尚余万人,着抽调精壮六千余补充铁林、控鹤二军消耗,余众发往湖南,散为州兵。 这支出身西北,后来安家江汉的着名杂牌“折家军”,历经十余年,从鼎盛时期的三万两千余人,不断缩减,最终消失在了建极十一年的暮春之际。 五月十九,安北县侯孙霸病逝,辍朝一日。 五月二十,邵树德以符存审二十年来屡建功勋,兼且攻灭渤海、讨平马殷、戢平南方叛乱,进封陈国公,食封四千户。 这是大夏第五位国公。 立功的机会,其实不多了。现在所有武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淮南和西域。 (本卷结束) 第一章 打工皇帝 一入夏天,邵树德就往神都苑跑得更勤了。 原因无他,避暑。 陪在他身边的多是旧日爱姬,如封氏姐妹、赵氏、诸葛氏、没藏氏、野利氏等。 这一批的年龄都不小了,有年逾六十的,如大封;有年逾五十的,如赵玉、小封。 诸葛氏、没藏氏、野利氏跟他的时候,都是十三四岁、十五六岁的烂漫少女,如今也年逾四十了。 她们这批人,近些年很少得到圣人宠爱,怨念十足。 圣人英明神武,打下了偌大的地盘。但他掌控的地盘越多,收获的女人也越多。 破朱梁之时,得张全义、朱全忠一大家子。 这两家的女人一度霸占了圣人床笫很久,夜夜承恩。 储氏今年四十二岁了,跟了圣人十多年,先后诞下二子四女,除建极五年十月出生的第三女不幸夭折外,其余都很健康,是后宫中生育子女最多的姬妾。甚至在建极九年十月底还生下一女,受宠爱的程度简直让人匪夷所思。 朱全忠之妻张惠也先后生下一子一女。皇十女邵嘉鸾刚刚被册封为钱塘公主,是圣人最宠爱的三个女儿之一。 好在储氏年纪渐渐大了,张惠更是年逾五十,身体也不太好,这一系的女人渐渐失去了“战斗力”。 全忠的其他小妾,储氏、张氏的一帮儿媳、侄媳多担任宫人,圣人只是偶尔宠幸。中间只出了一个幸运儿,即朱友珪之妻张氏。但她怀孕的时候年纪实在太过幼小,后来流产了,比较遗憾。 圣人后宫中当然还有前唐一系的女子。 中官们曾经弄来了一些身份复杂的女人,圣人都没好意思问,那些女人也不好意思说,稀里湖涂玩了玩,也没诞下子嗣。 不过,裴贞一、陈氏、何皇后曾经很受宠爱。 裴贞一诞下了一子一女,陈氏生下一子,后夭折。 何皇后那个不要脸的,长期霸占奶源,跟了圣人十年,生下二子一女。好在她也三十九岁了,“巅峰期”已过,折腾不出什么来了。 正当红的后宫女子则是圣人攻灭燕地、契丹、渤海所得的种氏、余庐睹姑、萧重衮、月理朵、耶律质古、菩萨奴、高柔一干人,联手贡献了六子四女,势头十分惊人。 就在昨日,月理朵又被太医证实怀孕,菩萨奴更是有孕数月了,这个集团的战斗力委实让人感到恐惧。偏偏圣人还沉迷于这些女人的肚皮,无人敢劝。 所以,今天能把圣人“骗”出来,着实是一大胜利。 这个主意是杜氏出的。她认为该对圣人打感情牌,或许更有效一些,于是双方默契地结成同盟,今日萧氏、杜氏、韦氏三女也来了。 “你们跟着朕的时候,都只有十来岁吧?”邵树德有些不好意思,道:“黛娘你最大,现在三十出头了,花奴最小,也二十九了……” 认识十七年的韦氏才二十九岁,思及此处,邵圣也老脸一红。 犹记得当年的她脸上还有点婴儿肥。在一众世家女子中,裴氏是前辈,萧氏是大姐,杜氏稍小,但聪慧异常,一度为邵树德出谋划策,参赞军机,堪比李克用身边的刘氏。韦氏是最小的,姿容也不是最出众的,几乎让他忘了。 当然,也不独韦氏,大部分女人他都忘得差不多了。除非有什么东西在一直提醒他,比如张全义每每上疏,邵树德批阅时就想到储氏,这便是储氏一直受宠的重要原因。 微风轻拂,林间十分凉爽。 大封、赵玉走了过来,一左一右,挽住邵树德的手臂。 正如乾隆会翻67岁的后妃牌子令其侍寝一样,邵树德有时候也会与年老的嫔御同床共枕。 侍寝,只是字面意思,服侍睡觉,并不一定要做什么。 人老了就爱回忆,这时候当然是找与你有过共同记忆的女人一起了。 乾隆召愉妃侍寝,二人一起怀念早逝的儿子永琪,痛哭流涕。 邵树德也会与封氏姐妹一起回忆当年的岁月,获得精神上的慰藉。 想要满足变态欲望的时候,就去睡储氏、何皇后了。 功能不一样。 “过几个月,最迟过完年,朕就幸西京了。”邵树德说道:“国朝三京,也就西京没住过了。” 赵玉听了,心中欢喜。往西,离秦州就近了。 “陛下在洛阳也没住多久吧?”大封问道。 邵树德转头看了看,大封老了。 想当年她三十许人,满身书卷气,容颜娇丽,尤其是那夸张的腰胯曲线,背对着他批注公函时,总是让自己情难自禁。 不知道多少次,最后时刻的邵树德趴在大封弧线优美的背臀上,贴得紧紧的,几乎眼冒金星。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唉。 “开国之初,在洛阳住了三年。”邵树德说道:“建极四年春节是在北京过的。建极八年讨渤海,在龙泉府待了一年,回来后又在北京住了一年,去年中回东京。算起来,开国至今整十年,洛阳住了四年,北平住了五年,龙泉府住了一年。” 多京制下的胡人皇帝作风,邵树德倒是身体力行地实践了。 “去西京也好。”大封说道:“关西百姓盼圣驾西巡,犹如繁星盼月。” 邵树德笑了笑。 圣驾西巡,关西百姓面上有光,固然有一笔谈资,吹牛时是很好使的。 但当大批宫人、侍卫、官吏、军士浩浩荡荡抵达长安,关西百姓负担加重,还能吹得起牛来吗? 不过也确实该在长安住一段时间了。毕竟是老根据地,露露面、刷刷脸也是好的。一旦关东有变,关西就是邵家最后的堡垒,必须予以重视。 况关西承平多年,已经有了相当积蓄,住上一段时间,并不至于让百姓的生活恶化到什么程度。 “三郎在黔中其实干得还不错。”凝碧池畔,花团锦簇,香飘四溢,邵树德站在清冽的湖水前,看着一闪而过的水鸟,道:“他的能力在理政上,战事经历得少,且多是小规模剿匪战,初来乍到不怎么适应是正常的。” 大封不以为意。 她又没想过让儿子将来当皇帝,那不现实。 鹊儿(永嘉公主邵颐)在上个月成婚了,出降申州钟山县主簿、国子监萧符第三子萧处钧。 月奴(魏王邵勉仁)则早早娶了故金刀军副使张归霸之女为妻。 儿女都已成婚,甚至第三代都有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她是未亡人,丈夫为巢军所杀,曾以为下半辈子就那样了。没想到生命的下半程,还能被九五至尊看上。 她又是女人,女人是感性的。纵然最开始还有些不愿意,但在她最成熟、最美艳的那段时间内,能被天子万般迷恋,已经足以让大多数女人羡慕了。 唯一的遗憾,或许就是无法陪圣人走到最后了。 好在他们还有孩子,有共同的血脉后裔,就让孩子们陪伴圣人走下去吧。 说着三郎,邵树德又想起了二郎。 整天心思都放在打仗上。即便无战事的时候,也喜欢巡视军营,或与武夫们出外打球、行猎。家里一妻二妾的肚子一直没动静,让邵树德很是失望。 你再喜欢打仗,先把孩子给生了啊! 此番征湖南,邵树德就下令二郎带着家卷一起前往岳州。效果自然是非常好的,几个月前,秦王妃朱氏终于怀上了。 邵树德大喜,立遣太医南下,经证实后,终于放下了一桩心事。 如果二郎一直没子嗣,是不可能让他当太子的。接下来事情就会变得很棘手,征讨淮南、西域,就要加紧培养老六,王朝继承风险陡增。 眼下秦王妃怀孕了,也只能让邵树德捏着鼻子,勉强同意秦王当太子。他这么爱在外间浪荡,常年不着家,子嗣定然少,说起来隐患很大。 万一就一个儿子,邵树德也会左右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八郎在护圣州很用功,王傅张策也教导得好。”邵树德又对赵玉笑道:“小小年纪,已经对州中情况很了解了。种田、放牧、治军,蕃部酋豪咸服。他这一支,以后就扎根草原了,世为国之藩屏。” 一片树叶落在龙袍上,赵玉轻轻为邵树德掸去,一脸云澹风轻的颜色。 做母亲的,哪个不想儿女在身边呢?她狠心把两个儿子都放出去,当然是希望他们无忧无虑地富贵一生。此时听到八郎过得好,当然很开心了。 邵树德看着赵玉的面容,心中高兴,只要玉娘喜欢就行。 草原上目前只册封了三个郡王,除八郎外,还有阿史德氏所出之十五郎邵知终,今年八岁,以及余庐睹姑所出之十六郎邵敬同,今年六岁。 这两位皇子目前都在洛阳,接受正统的皇家教育,短期内还不会就藩。 六月底的时候,奉圣州、捧圣州蕃部酋豪陆续入京,拜见他们的领主。 这是必要的程序,每年一次,明确上下尊卑,让头人们知道他们效忠的对象是谁,直到皇子就藩为止。 毫无疑问,这是真正的封建,在大力去藩镇化的今天,非常惹人眼红。 就在昨天,储氏还来央求邵树德。九郎邵行本今年十三岁了,一直在洛阳读书习武,言其聪慧无比,又有武艺傍身,请封塞王。 邵树德大为头痛。 他就知道会这样。你连六岁、八岁的儿子都封了,十几岁的儿子为什么不封? 想起储氏那可怜巴巴的模样,以及多年来尽心尽力的服侍,邵树德有些心软。 十几年的炮弹,都足够把储氏这条船打沉好几次了,功劳是有的。 考虑到储氏还负责承受邵树德心底暴虐、黑暗、变态的欲望,苦劳也是有的。 人家哀求你点事情,答应了又能咋地?草原大着呢,怎么就不能找块地了? 储氏随后又施展摇啊摇的绝技,成功让邵树德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口头答应册封九郎为忠圣郡王,明年之藩。 这帮子女人!邵树德暗叹一声。 他有时候都在怀疑,这辈子是不是在为后宫的女人们打工。 女人看似柔弱如水,经常哀婉哭泣,但到最后败下阵来的都是男人。 邵树德经常说“干死你”,但他三十年间也没有真的干死哪怕一个。丢盔弃甲之后,女人们居然还神采奕奕。 生下孩儿后,女人们的心思就更是放在孩子身上了。想起自己的孩子数量,邵树德不寒而栗,二十一个儿子! “去那边坐坐吧。”他叹了口气。 还好我还有事业,而且事业干得不错。在这个年纪,事业是最让自己感到骄傲的。 第二章 太子与调整 凝碧池北就是龙鳞宫。 基址还是隋炀帝时代打下的,而神都苑也是始建于大业元年。 广神刚刚登基,就装都不装了,立刻开始大兴土木。 筑西苑,周二百里,其内为海,周十余里。有蓬来、方丈、瀛洲诸山,高出水面百余尺,台、观、阁、殿,罗络山上,向背如神。 海北有龙鳞渠,萦纡注海内。缘渠作十六院,门皆临渠,每院以四品夫人主之,堂殿楼观,穷极华丽。 宫树秋冬凋落,则剪彩为华叶,缀于枝条。颜色褪去后,再换新的彩缎,模拟这里四季如春。 湖泊内的荷花在冬天凋零了,同样用彩缎做成花装饰,还得破冰布置,非常麻烦。 杨广喜欢在月圆夜带着数千宫女,骑游西苑。这个时候,十六院的四品主事夫人就使出浑身解数,以求恩宠。 广神的享受,邵树德远远不及。 隋代神都苑内宫室众多,国朝则甚少,还不如前唐玄宗时期。 杨广时代的神都苑,那是一个巨型人工花园。 邵树德时代的神都苑,则是果园、菜畦、马厩、军营、鱼塘、猎场兼森林公园,整一个农家乐。 世家公子和杀伐武夫的品味,果然有巨大区别。 两人唯一的共通点,大概就是都喜欢在神都苑养女人了。 在龙鳞渠边停下后,大封、赵玉恰到好处地松开了臂膀。她们年迈体衰,走了这么一段,需要休息。 萧氏、杜氏、韦氏则簇拥在邵树德身边。 邵树德心中有数,装作不知道她们的想法。其实也是心中有愧,跟了他这么多年,连孩子都没有,就韦氏曾经怀过,也流产了。 “前些时日,朕于观风殿问对,户部裴尚书还中气十足,不想才过数月,裴枢就暴卒于家中。”邵树德看着杜氏,道:“朕已让杜光乂从福建返回,出任户部尚书,李珽前往福建接任巡抚使。” 杜光乂在安东府干得很不错,也积累了大量的经验,至福州赴任后,一开始主要以安抚为主,慢慢调整人事。如此年余,威望渐增。 到了今年五月,又与新任福建道都指挥使、前威胜军大将折从古配合,开始清剿不服王化、不纳贡赋的长汀洞蛮,各项工作有条不紊,着实是员干吏。 而暴卒就是猝死的意思。 前有淮海道学政张文蔚猝死于办公室,现又有户部尚书裴枢在家中猝死。 历史上的裴枢在六十五岁这年,先被朱全忠操控的唐廷外贬,行至滑州时,被杀于白马驿,投尸黄河。 本位面多活了六年,其实也不错了。 说到世家,都说白马驿之祸,但白马驿才杀几个人?真正祸害他们的是一百五十年藩镇割据啊。 宗族没了,化整为零分成一个个小家族。 家产没了,要么分家时分掉了,要么被武夫拿走了。 名望也没了,因为官位大量被武夫占据,或者被与武夫关系密切的文人占据。 以萧氏南梁房为例,历史上后梁时期,萧符有四个女儿,一个嫁给了牛存节之子牛知业,一个嫁给了葛从周义子谢彦章,一个嫁给了张全义外侄孙孟仁浦。 牛知业、谢彦章、孟仁浦是传统门阀士族吗?当然不是,上一代都是农民、猎户、武夫好吧,甚至还当过反贼。 以此观之,萧氏女在这时已经维持不住逼格,不能与五姓七望之类的联姻,继续创造天龙人,反而要巴结武夫新贵。 世家存在的政治、经济、名望基础,早就已经土崩瓦解了。 邵树德现在不怕用世族,事实上这些人今后撑死了转型为科举世家,就像宋代福建那一堆高产进士家族一样。 此时的世家,固然有废物,但也有人才。废物废得很彻底,人才则超过一般人才的水平,用起来还是很顺手的,比如杜光乂。 邵树德建立的朝廷,也不至于被这些官员把控朝政,因为大夏是复合制帝国,还有草原利益集团存在,科举也不会垄断所有官位,皇帝是有自己人用的,可以与文官打擂台。 所以,杜氏、萧氏之类,用就用了,能咋地? 杜氏叹了口气,道:“陛下,大兄前些年还好,这两年心疹渐渐严重了起来,发作时动辄骂人,甚至挥杖击打仆婢、下僚。妾担心有失朝廷体面。” “这……”邵树德一听,也有些踌躇。 杜光乂以前很正常,这两年不知道怎么搞的,或许是太辛劳了,心疹渐渐发作。 邵树德不知道心疹是什么,但从症状来看,有点精神病的意思。 杜光乂不发作时一切如常,思维敏捷,处理公务快捷、迅速、准确,但发作起来就要骂人、打人了,确实有点不像话。 “先干着吧,实在不行就回家养病。”邵树德含湖道。 杜氏靠入邵树德怀中,轻声问道:“陛下是不是在为西征筹备了?” “还是女诸葛知我心意。”邵树德笑道:“过一阵子,二郎就会抵京。最迟明年初,朕幸西京之前,会册封二郎为太子。” 走出这一步,真的太艰难了。邵树德考察了许久,到现在才真正下定决心。 曾经有个笑话,太子不能考察太久。在他这种开国皇帝眼里,太子简直处处不行,越考察问题越多,越失望,到最后废太子就成了必然——事实上不仅太子,所有皇子都会如此。 邵二郎至少军事上还算不错,政治上也知道选择能臣帮他治理天下,那就凑合着用吧。 再不行,也比一个擅长治国但军事上存在短板的太子强。 如果注定要舍弃一桩能力,那只能舍弃治国理政了,必然选择武艺军略,这是时代特点决定的,没有办法。 册封完太子之后,就得仔细挑选留守大臣了。 此番西征,他不会再带陈诚、宋乐二人了。他俩年事已高,还是留在洛阳享清福吧。 政事堂、尚书六部的人事也会进行一番变动,且已经在进行中。 就在七月十二日那天,刑部尚书裴贽、工部侍郎杨涉、礼部尚书裴禹昌年老致仕。 裴贽此人,历史上也是被朱全忠所杀。当时都快七十了,还被贬为青州司户,赐死。 裴枢、裴贽,都出身闻喜裴氏,寿命都够长的。 礼部侍郎封冠卿出任尚书,翰林学士、关西同州人杨注出任礼部侍郎。 早年由萧遘推荐而来的第一批前唐进士、户部侍郎王彦昌出任刑部尚书。 秦王府长史萧顷出任工部侍郎。 因裴贽致仕、裴枢病逝,政事堂空出了两个位置,由礼部尚书封冠卿、兵部尚书王溥递补。 如此,政事堂七位宰相分别是宋乐、陈诚、赵光逢、萧蘧、卢嗣业、封冠卿、王溥,整体年龄略微降低了些,但仍然不小。 又以御史中丞李琪出任河西道转运使。 前李克用幕府行军司马卢汝弼出任工部尚书。 侍御史李德休出任刑部侍郎。 李琪、李珽皆为沙州敦煌人。 卢汝弼是前唐进士,幽州人。 李德休则是河北赵州人。 一番操作,逐步去除了立国初年因为统战需要录用的前唐高官的影响,替之以自己人。 同时让太子一系的官员首次进入六部,最后还统战了河东、河北。 政治,就是这般缝缝补补,兼分蛋糕,其实很枯燥无味,但又不得不重视。 “有了太子,国家就稳了。”杜氏说道:“妾做梦都没想到,艰难以后的乱局,竟然就这么一步步收拾了。” “还不都是朕的功劳?”在大臣面前,邵树德经常自谦,十分稳重,但在美人面前,他从不谦虚,表现的欲望十分之强。 杜氏轻笑,萧氏、韦氏亦笑。 杜家目前在朝中的势力还凑合,萧氏则如日中天,韦氏却显得有些后继乏人,只有一个韦巽在河北担任刺史。 曾经红极一时的封氏、裴氏也渐渐有些青黄不接。 不是圣人不提拔,实在是没有合适的人选。不过这些家族底蕴还在,通过科考、从军的路子,或许还有东山再起之机。 文官系统安排好了,还有武将系统。 按制,禁军调动需南衙枢密院六位枢密使、枢密副使一起会签方能生效。因为赵匡凝、钱镠二人是遥领,因此实际只有四个人,即朱叔宗、李唐宾、王卞、胡真。 邵树德想了想,将赵匡凝调入北衙,遥领北衙上枢密院枢密副使,原担任此职的折嗣伦出任北衙下枢密院枢密使,填补契必章去世后空缺已久的职位。 前宁远军节度使邵得胜出任南衙上枢密院枢密副使。 如此一来,就是五个人了。 其中,朱叔宗是太子岳父。 李唐宾这人其实有点跋扈,除了蛰伏在邵树德脚下外,他看不大上别人,包括太子。将来有没有好下场,还很难说呢,但邵树德倾向于未来让他致仕,这也是对他的一种保护。 另外,对于国公这种级别的勋贵而言,其实已经不太适合深度参与朝政了,最好的选择还是留在军队里。 枢密院的各种职务,说穿了就是文职化的军职罢了。 前唐之时,大将、勋贵很少担任此职,基本都是文官或中官出任。初时职级也不高,这些人的资历、功劳也不行,突出一个“以小制大”,即以资历浅的枢密使制衡资历深的功勋大将。 至于枢密院全部被宦官把持后,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李唐宾这类人,卸任全部职务才是正道。 朱叔宗、李唐宾之外,王卞是老人了,忠心耿耿。 胡真看着也比较忠心,而且他年纪大了,只求太平,不会掺和各种狗屁倒灶的破事,平日里也不怎么结交外人。 邵得胜不用说,邵树德一直很信任。 如此一番调整,有心人都能看出背后深意。 是的,这番调整,主要防的是太子,不是别人。 天家的父子亲情,就是这么——奇特。 又要让太子慢慢培植党羽,扩大势力,以备将来顺利接班,但同时也严防死守。 不得不说,有点矛盾,但这就是权力动物的本能。 第三章 议帅 八月金秋,粟麦同收。 因为气候剧烈变动的关系,今年河南各地有些歉收,整体不是很理想。好在战争也结束了,歉收的情况也不是特别严重,通过永济渠从河北调拨一部分粮食后,基本能维持下去。 政事堂诸位宰相令御史台将十位监察御史尽数派出,巡查各州,确保没有贪墨舞弊之事——虽然肯定不能完全杜绝,但派人和不派人,完全是两回事、两个结果。 关内、关北、河西、陇右四道依旧在囤积物资。 这项工作已经进行一年半以上了,包括粮食在内的各类军需物资如潮水般涌向河西。 甚至就连关东都通过黄河调运了相当数量的物资:邢州刺史冯道派人送役畜三百、箭失两万捆,搏得了枢密院的赞扬。 邵树德也注意到了此人。 他才三十岁,已经体现出了相当的能力。历史上五代王朝更替,谁来了冯道都投降,人品看似不堪,但能力、情商是没问题的,至少新起来的君主还继续选择他做宰相,堪称五代不倒翁,光这份本事,就已经超出同侪太多了。 冯道这种人,如果生在太平盛世,或许能搏得很高的名声,因为无需考验他的忠心。 邵树德打算好好关注冯道,再让他磨砺一番,将来可以留给儿子当宰相。 两湖方面,广捷军东进江西,控鹤军留镇长沙,符存审功成名就,率铁林军回师休整,离洛阳已经不远了。 宁远、清海二军则已经前往安南。 近有地方土豪趁着节度使储慎仪北上攻打湖南,扇动诸蛮俚部族作乱,清海、宁远二军三万多人水陆并进,厉行清剿。 此战结束后,将置岭南东道,大致包括后世广东、海南二省。 岭南西道的管辖范围也将得到扩大,容管、桂管、交管四地的大部分地区将划入。也就是说,岭西道将大致包括后世广西、北越两处。 至于未来交管旧地会不会独立建道,则要看当地的开发程度了,邵树德暂时不倾向于给他们独立的地位。 八月十五中秋节这天,邵树德收到噩耗:李延龄饮酒过甚,加上年事已高,薨于私第。 收拾心情之后,他亲往李府吊唁。又令太常卿丁会主持葬仪,朝廷赏赐车马凶器,并按照李延龄生前愿望,归葬丰州。 八月十六,以武威军都虞候、李延龄嫡长子李忠为南衙枢密院枢密承旨。 李忠今年也四十八岁了,邵树德不想他再出什么意外。安安稳稳袭爵第二代济阴郡公,过富贵太平的日子就可以了。 李忠留下的位置由该军都游奕使没藏觉修出任。武威军左厢兵马使王檀担任武威军都游奕使,银鞍直军校元行钦接替王檀的兵马使职务。 也是在这个时候,邵树德愈发认识到他的很多大员年纪都不小了。顾念旧情是好事,但换血也要慢慢加快,当然这些事情已经在做了。 十七日,又以前旅顺县主簿、现营口令李谟“才可兼人,智可周物”为由,升任辽东道穆州司马。 沂州费县丞、谟兄李偓“洪廓宏才,易简正性”,升任西京畿县昭应令。 对老兄弟的照顾,可谓尽矣,至矣,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八月二十,周德威接到命令,率可岚军万人南下寿州,李嗣源率天成、落雁二军两万五千步骑南下徐州,秘密组建征讨淮南的行营。 扫平国内最后一个割据势力的战争,已经一触即发。 但邵树德还在等消息。 徐知诰、张冲二人回去一个多月了,但还没发动。 对此他很能理解,因为各种准备工作没那么简单,利益勾兑也很麻烦,需要时间。 可理解归理解,你们再拖下去,万一被杨握给宰了,岂不冤枉? 这是国内一统的最后关头了,他的耐心稍稍有些下降。 ****** 洛阳城东的石桥店,符存审刚刚下马,喜气洋洋地接受祝贺。 得封国公,已足以光宗耀祖,慰此平生。 遥想当年跟随李罕之起事时还是一个小兵,战败被俘,即将临刑前,因为与敌军主将身边的歌妓认识,得她美言,侥幸活命。 若当时就被斩了,哪来今日之荣光? 自己是幸运的,在这个乱世活下来需要一点运气。 跟着他南征北战的铁林军武夫们也是幸运的。没有气运加身,早就死在战场上了。 “参见胡枢密,参见殿下。”见到南衙枢密副使胡真、楚王邵慎立时,符存审不敢怠慢,躬身行礼。 胡真笑呵呵的,道:“符都头这两年可是战功赫赫啊,尤其是攻灭渤海之功,真真独一份。” “哪里,还是陛下运筹帷幄得当。”符存审自谦道。 胡真笑了笑,符存审是聪明人,以至于有点过于聪明了,不太像传统武夫。 “符都头屡战有功,堪为大夏擎天玉柱,有此重将,何愁天下不太平?”楚王邵慎立也上前说道。 他是江氏所出,今年十六岁。前面六个哥哥都各有职差,八弟去了草原,就他在京中无所事事,终日读书习武。这次能被派出来迎接班师回朝的大军,还是让他感到很兴奋的——临时差遣,那也是差遣,是个不错的起点。 “下面该发赏赐了。”胡真说道:“人赐绢两匹、钱两缗,都头可已对军士讲明?” “班师前就已发下军票,就等兑现了。”符存审说道。 这种事怎么敢出差错,不怕被士兵们砍了吗?事实上在接到班师命令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宣告全军了。 “好!”胡真点了点头,道:“我等可下去监督,发放完毕之后,还需签字画押。” “好,请。”符存审立刻说道。 “都头先请。”胡真说道。 符存审也不推辞,当先而走。胡真紧随其后,邵慎立走在最后面,他只是个没有任何职务的亲王而已,在枢密使、元帅面前地位最低。 “征淮南,不知以何人为帅……”看到赏赐井然有序地开始发放,胡真地心情不错,闲谈了起来。 “不可能是我了。”符存审心中有数。 “吾皇万岁!”有士兵领了赏赐,喜气洋洋,情不自禁高呼道。 有人带头,情绪便感染了其他人,接着便是山呼海啸般的呼声。 符存审策马行经队列前时,欢呼声更上一层楼。 他带铁林军好几年了。 不知道多少个夜晚,一丝不苟的巡营。 不知道多少次战前,为士兵们排除顾虑。 不知道多少次战中,临机决断,掷出胜负手,让人佩服。 他,已经获得了铁林军的军心,至少是一部分。 胡真与邵慎立入场时,欢呼声便稀稀落落了起来。 胡真倒没什么,他也是武夫,也曾领军多年,这种现象并不让他感到奇怪。 但邵慎立的脸色却有些不好看。 少年人嘛,又是天潢贵胃,不应该天然获得士兵们的拥护与支持吗?怎么铁林军上下只给符存审欢呼,不给自己欢呼? 胡真看了看楚王的脸色,有些担心符存审被进谗言,于是策马靠了过来,低声解释道:“殿下,其实当年秦王也曾至郑州,代天子迎接班师的武威军,当时武威军上下也没给秦王面子。秦王深以为耻,故愈发苦练武艺、诵读兵书,战阵之上每每记得当日之耻,勇勐精进。其实这就是武夫的德行,不用太过在意,都是浑人罢了。” 邵慎立脸色稍霁,不过自尊心还是受到了不小的打击,尤其是军中有人在盯着他看,时不时交头接耳,偶尔还爆发出一阵笑声。 或许是善意的笑声。 但这种笑本来就不合适,它意味着军士们对天潢贵胃没有足够的尊重。 其实,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真没什么值得这些士兵尊重的,放平心态,也没什么,但邵慎立怏怏不乐,若有所失。 想起胡真方才的话,不由自主假设起来,如果二哥站在这里,武夫们敢这么跋扈吗? 我什么时候能达到二哥的高度? 胡真本不欲多说,但想了想后,又道:“昔年我在圣驾前参赞军机,圣人曾讲过一件小事。” 邵慎立好奇了起来,问道:“什么事?” “圣人曾在过年时至铁骑军将士家中走访,谈及世子(秦王)。将士们便说圣人有空可把世子带出来露露面,他们觉得不错的话,便愿意保世子。”胡真说道。 邵慎立被震得表情都凝固了。 这种跋扈的话,古往今来有臣子、军将敢当上位者的面讲吗? 觉得不错才保,那么如果得不到他们认可呢?还保不保? 杨行密之子杨握继位时也才二十岁,到现在都无事,不挺好的么?即便有人叛乱造反,囚杀杨握,淮南将士们多半也会站出来指责作乱的人,并将其诛杀的吧?总不至于作壁上观吧? “其实经过圣人多年整顿风气,加上老人退伍,武学生大量走入军中,已经好很多了。铁骑军将士当年讲的那番话,现在应该没人会说了。”胡真道:“比起十来年前,风气至少好了三成以上。” 邵慎立下意识点了点头,但还是难以释怀。 没有当年那么跋扈了,但还是很不给面子啊。 似是看出邵慎立内心的想法,胡真笑了笑,道:“面子是靠自己拿本事来挣的,赵王、秦王就很明白这点。” 说罢,便走了。 胡枢密这话也很跋扈啊!邵慎立心中微恼。 不过他也知道,面子确实要靠自己挣。 邵慎立抬头看了看正在领赏赐的武夫们,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又起来了:要是有朝一日,我也能得到将士们发自内心的爱戴就好了。 征淮南之战,若能参与便好了! ****** “朕现在满腹心思都在西域,讨平淮南之战,以何人为帅适宜?”上阳宫洞玄堂内,邵树德问道。 在他面前的是中书侍郎宋乐、陈诚,以及南衙两位枢密使朱叔宗、李唐宾。 李唐宾闻言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他都闲得蛋疼了,但圣人不给机会,有些事情还是别自取其辱了,没意思。 “陛下,秦王可为帅。”朱叔宗直截了当地说道。 女儿怀孕后,朱叔宗心情大好,没什么需要遮遮掩掩的,朝野内外都知道他是太子的岳父,自动把他划入太子一系,遮掩了给谁看?谁信你啊? 邵树德嗯了一声,又看向宋乐、陈诚二人。 “陛下,臣亦荐秦王为帅。”宋乐没有犹豫,说道。 其实,从观感上来说,他不太喜欢秦王,因为武夫做派太浓了。 但他更担心国家不稳,于是只能放下私心,推荐秦王。 “陈侍郎呢?”邵树德问道。 “陛下,秦王谙熟军略,善于用人,屡战屡胜,可为帅。”陈诚说道。 “李卿?”邵树德又看向李唐宾。 “臣亦属意秦王。”李唐宾说道:“而今名臣重将,须臾离不得京,秦王虽说历练还少,但对付淮南,想来问题不大。” 朱叔宗听了,心下冷笑。 李唐宾这种人,也就圣人容得下了。这话难道不是在抱怨?四千三百户食封的鲁国公还不够你花销的?看样子这枢密使是不想当了。 “李大郎你这臭脾气!”邵树德哈哈一笑,没在意。 李唐宾也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拉不下脸来说软话,只能闭口不言了。 “既如此,便以秦王为帅吧。”邵树德一锤定音道。 他方才当然注意到了李唐宾的态度。 被雪藏了这么多年,有怨气是肯定的。而心中有怨气,在皇帝面前连抱怨两句都不敢,那就不是臣子,而是谨小慎微的奴才了,李唐宾不是这种人。 李唐宾也不是什么野心家。 他就是个纯粹的武人罢了,历史上连“暗中监视”都不会的人,能有什么城府? 这种人其实很好用。 他真心对你服气,他就忠心。邵树德相信李唐宾对自己是服气的。 留他在枢密院,不是坏事。 至少秦王暂时还没法让李唐宾折服,或许一辈子都不行,就像杨握根本没法让淮南元勋折服,只能通过杀人这种激烈的方式来实现目的一样。 连亲儿子都算计的邵圣,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从乱世里走出来的人,他的不安全感是根深蒂固的,直到生命最后一刻都无法彻底消除。 想到此处,他又加了句:“秘密组建徐州行营,齐王担任徐州行营供军使,楚王担任行营都虞候。” 宋乐眉头一皱。 随着皇子们逐渐成长,这些年圣人是越来越喜欢任用他们了。 让皇子们大加历练、积累经验是好事,但在太子人选呼之欲出的情况下,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合适? 但他终究什么都没说。因为他很清楚,圣人虽然是武夫,但有一颗不似武人的敏感内心,他这么做,说明他在——害怕! 掌握一辈子权力的人,临老了要放权,即便是亲儿子,这心情应该也是相当复杂的吧? 天家的事,随他去吧。圣人不是没有分寸的人,他只是还没有适应。 第四章 兵谏 “今日军府议事,大王欲将范思从、陈璠召回。”广陵徐府之中,扬州幕府判官严可求透露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徐温一听,心中恐惧,但还能沉得住气。 范思从、陈璠、朱思勍三将怎么离开广陵的,大家都知道。 杨握想将他们召回,当然不是思念这几个老部下,喊他们回来饮酒作乐,而是要委以实打实的兵权,予以重用的。 若只此事便罢了,但其中还隐含有深重的杀机:杨握对他和张颢不放心了。 往轻了说,范思从、陈璠回来是制衡他们的。 往重了说,是诛杀他们的,且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范、陈二将还有多久抵达广陵?”徐温深吸一口气,问道。 “最多三日。”严可求说道。 “先生的话,我是信的。”徐温起身,恭恭敬敬地对严可求行了一礼,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严可求避而不受,反问道:“不知徐指挥如今能调动多少人?” 徐温叹了口气,道:“平日里信誓旦旦效忠我的有数百,但说实话,我真正相信的,最多百人。” “有点少。”严可求想了想,道:“若能再多点,便可成事了。” “张颢那边的情况,与我仿佛,可与他一起举事。”徐温说道。 严可求点了点头,道:“既如此,我便告辞了。” 说罢,稍稍化装一番,趁着夜色熘了,倒是干脆利落。 徐温看着他的背影,久久不语。 他与严可求表面上没什么,但私下里的关系极好,今晚来报信就是明证。 今后若有机会,当重重回报此等恩情。 “去请张指挥来议事。”徐温出了书房,对一老仆说道。 老仆没有说话,悄然隐入黑暗之中。 没过多久,最多一刻钟,张颢便悄悄从角门进了徐府。 徐温有些讶异,道:“张指挥这时候不都在喝酒玩乐么?怎来得这么快?” “最近哪有心思玩乐。”张颢叹了口气,道:“这般紧急,到底何事?” 徐温将严可求透露的消息具实以告,又说了说自己的想法。 “徐指挥,你是说……”张颢霍然起身,惊道。 他与徐温同列左右牙指挥使,平日里其实不大看得起对方,但没想到,关键时刻能破釜沉舟的居然是徐温。 “张指挥,事到如今,还有别的办法吗?”徐温平静地问道。 张颢语塞,确实没有办法了。 杨握已经有点怀疑他们。 范思从、陈璠一回来,或会掌握亲军,或会进入东院马军为将,然后奉调入城,届时他们就没有半点反抗的机会了。 若想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只有趁着这会杨握只是稍微有点怀疑,并未真正生出杀心的时候,抢先动手,殊死一搏。 “他妈的!小贼安敢如此!”到底是黑云都出来的狠人,张颢仅仅只是瞬间的失神,很快便反应了过来,骂道:“动手便动手,还怕他作甚?” 徐温微微颔首,道:“广陵三十里之内,除了亲军外,就只有东院马军了。” “东院马军那帮人,我太清楚了。如果杨握当众数落我等罪责,下令诛杀,这帮人当然会动手。但如果我等抢先杀了杨握,这帮孙子保管连眼泪也不会掉一滴。”张颢讥讽道。 徐温同意他的看法。 如果是在杨行密时代,先不说他们没那个胆子造反。即便有,东院马军也会主动平叛,砍了他们脑袋邀功。甚至于,他们担任指挥使的左右牙亲军也会有人告密,或者直接与他们掌握的亲信厮杀起来,造反是不可能成功的。 但杨行密的儿子杨握么,那可就不好说了。 东院马军忠于杨行密,因为杨行密是带着他们血里火里拼杀半生的主帅,威望隆着。 杨握算什么东西?值得我效忠吗? 是,杨握按时发饷,从不拖欠,那也只是能让我们听令。或遵守军令去进攻敌人,或遵守命令平叛,但如果没有命令,我们也不会主动行事,犯不着。 东院马军最大的可能是坐观成败。 出现这一切问题的根源,在于杨握没有威望。 换文绉绉的说法就是,杨握没有与武夫们建立起“共同记忆”。这个记忆可以是威望,可以是情分,可以是恩义,没有这些,他们就不会发挥主观能动性去保你。 我不掺和作乱就已经对得起你的粮饷,对得起先吴王了,别想太多。 谁当大帅不是大帅?说不定比你像样呢。 “那就事不宜迟,今晚番直的多为你我亲信,立刻动手。”徐温毫不犹豫地说道。 说完,吩咐老仆过来给他披甲。 “最近一直笼络着老兄弟们呢,我能召集百余人,你这边有多少?”张颢问道。 “差不多。”徐温含湖地回了一句。 “两百人,有点冒险,不过值得一搏了。”张颢面露狰狞,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剑柄,又问道:“我这边很快便能召齐人手,你要多久?” “很快!”徐温披挂完毕,又从墙上取下重剑,仔细擦拭。 他与张颢都是黑云长剑都出身,当然使得长剑。 ****** 亥时,杨府或者说吴王宫内灯火通明,丝竹之声阵阵,显然杨握正在宴客。 稍顷,街道上冲来大群士卒,在黑夜的掩护下快速靠近。 守门的军士与其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让开了位置。 张颢手持长剑,率先冲了进去。 门后横七竖八躺了几具尸体。左右两边的偏房内,更是传来浓郁的血腥气,显然都是无辜遭殃的王府番直卫士了。 张颢见状冷笑不止。 这般浓烈的血气,在中庭宴客的杨握都未发觉,难道是被酒肉、美人给迷住了? 他加快脚步,继续往前冲。 军士们发出粗重的喘息,手持长剑、铁挝等兵器,紧随其后。 徐温稍稍落后一些,身边也跟着上百人。 这一把,他们是倾力一搏了,不成则死,没什么可说的。 “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歌妓婉转作态,眉目含情,将一首艳词唱得惟妙惟肖,满堂喝彩。 通过歌喉,宾客们仿佛看到了同床共枕的情侣被窗外响起的马车轱辘声惊醒,女子看到枕巾上的香汗和脂粉,散落的蝉钗,理了理残乱的鬓发,与男人含笑相视,羞不可抑。到最后,柔肠百转,认为一定是拼尽了一生的努力,才与郎君得一夕之欢,更恨这晨光来得太快…… “这词绝了!将小美人的羞态和多情描绘到骨子里了……”杨握哈哈大笑,双手摸索不停,怀里的美人娇嗔阵阵,欲拒还迎。 宾客也嬉笑不已,或饮酒,或狎昵,放浪形骸,快活无边。 “嗖!”一箭飞来,直冲某宾客张开大笑的嘴巴。 射箭之人估计也是羡慕嫉妒恨,让你狗日的玩女人,让你笑得这么快活,先吃我一箭! 而随着这箭射出,数十军士涌入了中庭。 伎女们吓得花容失色,大叫起来。 杨握也站起身来,震惊地无以复加,嘴里喃喃道:“是徐温、张颢派来的?尔等果欲杀我耶?” 军士们不理,只将人团团围住。 张颢也不答,亲手提着重剑,照着一宾客的脑袋重重噼下。 “噗!”血如泉涌。 “与殿下无关。”徐温带兵走了过来,对杨握躬身行了一礼,道:“今只欲去王左右乱政者耳。” “噗!噗!”张颢那边又杀起了人。 军士们挥舞着铁挝、重剑,将宾客一个个拖出来,如杀死狗一样挨个处决。 杨握脸色发白,强装镇定,道:“他们有何罪责,要如此打杀?” “强掠民女、贪墨钱财、阻塞言路、进献谗言……”徐温早有准备,一桩桩数落着,具体到哪个人、哪个时间、犯了什么罪。 杨握无言以对,只能强辩道:“既有罪,当报予我知晓,由我来定夺。” 张颢杀完最后一个人,提着重剑走了过来,狞笑道:“报予王上知晓?” 军士们也笑了起来。 杨握这种柔弱无能之辈,受不得他们一剑,居然也想事事向他禀报?凭什么?你有什么本事? “这不就报予王上知晓了么?”张颢大笑道:“这叫兵谏。兵谏懂不懂?” 军士们笑得更大声了。 徐温皱了皱眉,道:“别磨蹭了,抓紧控制全府,不得让任何人靠近。你我再抽些精干人手去军营,把亲军都管束起来。” 城内还有数千亲军,大部分人跟他们并不是一条心,若放任不管,必然会出乱子。 “怎么管束?”张颢有点傻。 徐温看了杨握一眼,道:“以吴王之命。” “嗨!杀得太尽兴了,一时没想起来。”张颢自嘲一笑,道。 他们本就是左右牙指挥使,是城内亲军的最高指挥官,今把杨握操控于手,无人下达“乱命”,事情就好办多了。 出门之时,张颢被冷风一吹,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回想起方才之事,他几乎不敢相信! 淮南衙军、镇军以及外州郡兵马,加起来不下十万,名义上都归杨握指挥。但他们只靠着两百人就造反成功,若不是被冷风吹着,张颢几疑是在梦中。 两百人啊!只有两百人,就干成了这件大事! 张颢想着想着,差点抑制不住想要高声狂叫,太兴奋了! 但现在还不能掉以轻心。 如何安抚这十万大军,才更考验他们的本事。 第五章 善后稳定 晨光熹微,大地上便传来了勐烈的震颤。 “吁——”王绾勒住了马缰,缓缓停了下来。 身后的骑兵分开两边,亦缓缓减速。 广陵城头人来人往,不一会儿就城门大开,数骑策马而出,远远停下。 “王指挥何在?”徐温单骑上前,高声问道。 “老夫在此。”东院马军指挥使王绾亦单骑而出,回道。 “未得军令,何故进薄广陵?”徐温问道。 “何至于此?”王绾反问道。 徐温一听,就明白昨晚还是有人逃了出去通风报信,于是也不遮掩了,道:“大王尚在,左右牙亲军奉王命清除左右乱政之人。” “大王还在?”王绾追问道。 “还在,稍稍受了点惊吓。”徐温答道。 “当真?” “千真万确。” 王绾松了口气。他是先吴王的老部下,跟随多年,屡立战功,情分自不比寻常。虽说杨握上台后,对他们这些元勋旧臣很不客气,让他有些恼火,但这绝不代表他愿意看到先吴王的子孙遭难。 如果能搭一把手,他是不介意的。 但看样子徐温、张颢二人已经控制了广陵,整顿了数千亲军士卒。他们又是马军,攻城不便,救回杨握是没可能了。 但就这么退走,好像也不甘心。 王绾没有仔细思考这种不甘心来自哪里。 可能是对吴王后人安危的担忧。 也可能是对徐温、张颢这种后起之秀做下好大事的嫉妒。 更可能是对自己没分到好处的不满。 徐温又策马上前。 左监门卫将军钟泰章略略伸手阻挡了一下,被徐温坚决地拨开了。 他没有着甲、没有携带武器,单骑走到全副披挂的王绾马前两三步外。 如果王绾骤然发难,徐温能不能活着逃回去,很难说。 “听闻王指挥之子天生毓秀,博学多才。恰好吾家有一女,尚未婚配,不知……”徐温压低了声音,问道。 王绾心中一动。如果与徐温结成亲家,那就走进兵谏后的广陵核心圈子了。对王家而言,似乎是好事。 想及此处,王绾便道:“犬子亦未娶妻。” “真是巧了。”徐温笑道:“岂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王绾第一次露出了笑容,道:“老夫这就率军回营。不过,说服了老夫,东院马军将士们……” “不劳王指挥提醒。”徐温笑道:“人赐钱三缗、绢五匹,待会必送至军中。” “如此甚好。”徐温做事还算上道,王绾放心了。为了稳定军心,他很快让人把消息传了下去。 不一会儿,三千马军原地高呼,喜气洋洋。 杨握是谁?他们不是很关心,到手的钱才是真的。 当然这点钱也不算很多,他们每年吃住在军营,剩下到手的钱仍然折合二十余缗。 徐温许诺的赏赐也就五六缗罢了,看起来不少,但如果有必要,也可以舍弃这点钱,转而把徐温砍了。 但杨握不值得他们这么做,真相就是这么赤裸裸、这么残忍。 而既然指挥使王绾作保,东院马军三千士卒便退走了。 徐温看着他们远远退去的身影,悄悄松了一口气。 广陵三十里之内,就这一支部队了。如果他们不服,鼓噪着要进攻广陵的话,说不定会引起其他部队跟风,届时局面就无法收拾了。 他们没有动,默认既成事实,那么也会产生示范效应。有些部队见到杨握挑选各军壮士亲手组建的东院马军都没反应,自然也没兴趣出头了。 胜负,有时候就在这一线之间。 他们一手推动的这场兵变,其实非常勉强。即便侥幸成功了,也危机重重,非常考验后续处理。今劝退了东院马军,初战告捷,徐温的心中是喜悦的。 “走,回城!”徐温一勒缰绳,拨转马首,朝城内而去。 钟泰章佩服地看了他一眼。 他不怕死。想当年进攻吴越,全军战事不利,无奈撤退,他率二百壮士断后,连斩吴越军十余人,包括数名军校,极大震慑了敌军,令主力部队得以从容撤走。 但他清楚自己的能力,自问不会像徐温处理得这般好。 或许,这就是徐温为指挥使,他在帐下效力的原因吧。 ****** 广陵城内,张颢耀武扬威,得意非凡。 绝大部分亲军将士都投到了他和徐温一边,偶有几个不服的,也被快刀斩乱麻诛杀。 如今总计六千人被拧成了一股绳,牢牢控制着广陵,正式宣告兵谏“大成功”。 “杨握那厮是真不行,我早看他不顺眼了,连先吴王半点本事也没学到。” “他其实还行,按时发赏,从无拖欠。不过嘛,就这样了。这淮南谁做主,又有什么关系呢?少不了我等一份粮饷即可。” “何时领赏?该发钱了吧?” “应该快了,我看衙门的文吏去清点库存了。” “其实有点可惜。先吴王千不该万不该,选了杨握这败家子。当日周隐说杨握非保家主,看来说到点子上了。” “说起周隐,朱延寿会不会反?” “难说。但应该没什么胆子,先吴王临死前,平田覠、安仁义,悉收精兵入广陵,各郡哪还有能打的?” 军营之内,军士们七嘴八舌,气氛热烈。军官也不禁止,因为就连他们都参与了进来,议论纷纷。 总体而言,还是抱着“与我无关”的吃瓜态度。 这其实非常可怕,因为它意味着军队有自己的意志,他们可以选择自己的态度:支持、反对或者中立。 当然,这也是老生常谈的问题了,藩镇割据时代遗留下来的习气。 另外一边,张颢则在催促文吏们尽快清点完毕,他好发下赏赐。 夜长梦多,万一有哪个武夫等得不耐烦了,振臂一呼,招呼众人冲上来,把他和徐温斫成肉泥,找谁说理去? “都头洪福齐天,昨晚冲到王宫前,我便知道能成功了。” “还是都头够勇,身先士卒,老弟兄们佩服,故人人奋勇。” “都头得掌大权,我等也能得个官吧?” “以都头的神勇,什么夏兵,都给砍瓜切菜斫了。” 张颢拈须听着,哈哈大笑,道:“纪祥,过了,过了啊!” “一点不为过。”纪祥笑道:“看昨晚徐温那熊样,偷偷摸摸躲在后面,好像一有不对就要逃跑的样子。这等贪生怕死之辈,我呸!” “狗东西,没完没了了是吧?”张颢斥责了一句。 但骂归骂,脸上却带着笑意。 纪祥察言观色,又狠狠拍了一通马屁,说得好像张颢已经是淮南之主,什么杨握、徐温都拜倒在他面前一样。 “未竟全功,焉能如此得意忘形?”徐温骑着马儿从城外赶了回来,恰好听到纪祥的最后一段马屁,心中不悦,忍不住提醒了张颢一句。 钟泰章跟在徐温身后,用阴冷的眼神打量着纪祥。 “张指挥。”徐温下了马,先对张颢行礼,然后问道:“各军驻地,都派使者宣慰了吗?” “不是早就说好了嘛,怎么又提?不放心我办事?”张颢被手下一顿彩虹屁,心气已经起来了,此时听到徐温问话,态度就有些不好。 各支衙军、镇军的驻地,需要以杨握的名义派出使者抚慰,这是昨晚就商量好的事情,张颢已经做了,虽然是代管右牙亲军的徐温养子徐知诰提醒的。 “张指挥果然思虑周全。”徐温赞了一句,然后靠近张颢,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道:“派使者去洛阳了吗?” 张颢有些犹豫,道:“还没来得及。” 徐温心中一惊,张颢可别犯湖涂啊! 若河北、河东藩镇仍在,邵树德腾不出手来,张颢这么做也情有可原。但如今是什么光景,可别作死啊! “我打算派三郎知训前往洛阳,如此大功,张指挥难道坐视我徐氏独享乎?”徐温又问道。 徐知诰是徐温养子,排行第二,亲生儿子知训排行第三。在知诰之前,徐温还有过一个儿子,即大郎,但没成年就死了。 张颢脸色一变,叹道:“那我也派人好了。” 徐温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他知道,张颢这人以前虽然看不起他,但心中其实是有些自卑的,因为他总觉得徐温智谋超过他。所以,当自己派儿子前往洛阳报喜时,张颢一定会跟从,生怕吃亏。 见小利而忘义之辈,若非时局如此,徐温都想派钟泰章把张颢给杀了,免得拖后腿。 ****** 军府门外的鼓声一刻不停地响着。 淮南幕府的将官们神色各异地走进了节堂。左右牙亲军的军士们顶盔掼甲,要求每个人解下武器,方可入内。 朱瑾将佩剑扔给亲兵,龙行虎步走了进去。 入内站定之后,发现数十全副武装的军士站在里面,虎视眈眈。 徐温、张颢二人一左一右,立于杨握身旁。 杨握神色灰败,垂头丧气,见到朱瑾进来时,眼中燃起希望,张了张嘴,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杨握的小动作当然被张颢、徐温发现了。 张颢使了下眼色,又有数名军士手持利刃,站到朱瑾身后。 由不得他们不小心。 朱瑾这人,实在太过勇勐。出外打猎之时,宿于民家,结果遇到贼盗,不及取武器,当场空手入白刃,抢了贼盗手中的兵刃,反杀三贼,未受一点伤。 历史上徐知训派多名刺客夜间刺杀,朱瑾从睡梦中被惊醒,取下墙上挂剑,穿着单衣就把刺客一一诛杀,随后亲自动手,在后院挖了个大坑,把刺客的尸体全部埋了进去,很是游刃有余。 再加上他身上“河南马槊第一”的光环,这种人无论怎么防范都不为过。 “抢掠民女,残害百姓之时,何等肆意畅快,如今知道怕了?”朱瑾瞟了一眼杨握,冷笑两声,道。 杨握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张颢暗松了口气,但随即又觉得有些恼火。节堂内几十个人,难道还对付不了朱瑾?我他妈到底在怕什么? 徐温则下意识眯起了眼睛。 朱瑾这人,固有万夫不当之勇,但并非鲁莽之辈。他这话有意思——难道是在示好? “诸位——”徐温见人来得差不多了,便开口道:“昨夜得王上密令,率兵诛除乱政之人,今已悬首城门,想必大家都已知晓。” 众人面面相觑。 徐温也不指望他们说什么话,直截了当道:“今日能来的,都是忠于王上之人。但军府诸将吏,仍有十余人未至,缘何耶?” “不来,便是有异心,杀了算了。”张颢在一旁说道。 众人又是面面相觑。 他们无兵无权,能有什么反抗的能力?越是功勋卓着的老臣,越没有权力,现在在外头带兵的,多数都是后起之秀。 罢了,徐温、张颢这两个贼子,看他们怎么折腾吧,众人打定主意当瞎子、聋子。 幕府判官严可求叹了口气。 这场兵谏,委实有点粗糙啊。发动的条件也不是很成熟,只能说侥幸成功罢了,这时候得站出来说话了。 “王上,如今当除恶务尽。”严可求看着杨握,提醒道。 “王上,该下令了。”幕府度支判官骆知祥亦上前道。 “王上,那些幸进之徒,我早看不顺眼了,该杀就杀吧。”衙将李涛说道。 李涛的资历很老了。 跟随高骈南下淮南的旧部,骑将出身,河北赵州人。杨行密时代就屡建功勋,而今被高高供了起来,却没甚实权。 但不得不说,他的影响力不小,也很看不惯杨握身边的那帮子新贵。 杨握绝望了,这么多人,竟没一个帮他的。 张颢扯了一下杨握的臂膀。 杨握满嘴苦味,只能无奈地说道:“军府大政,悉委于张、徐二位将军矣。” 徐温看了他一眼。 他心中清楚,杨握并未完全屈服。只不过是见势不妙,暂时屈从罢了。如果给他机会,一定还会折腾幺蛾子。 但无所谓了,大夏禁军一至,什么浪都翻不起来。杨握没有机会,也没有时间了。他的结局是注定的,被押往洛阳,听候发落。 当然,如果邵圣想要暗中除掉杨握,又不想脏了自己的手的话,可能就要他们帮忙了。但这事徐温不想做,或许可以略施小计,骗张颢那个蠢货动手,弑杀旧主的恶名,全由他一人背着。 第六章 答卷 今日这场“议事”其实也就是走个过场罢了。 主要是把杨握拉出来亮亮相,让大家都知道他还活着。 活着,意味着徐温、张颢没有赶尽杀绝,可以打消一些行密老臣孤注一掷的想法。 亮相完毕后,杨握又被软禁了起来。 徐温、张颢各自派出可靠心腹共同看守,隔绝中外。从此以后,他就只是个橡皮图章了。 八月二十五日,左右牙亲军在城内展开了大搜捕,抓了数十名杨握的亲信。 这些要么是杨握在宣州时的旧人,要么是继位后新提拔的,也就是元勋老臣嘴里的“幸进之徒”。未必全无本事,但在这个时候,他们也没什么反抗的能力了,挨个就戮。 正往广陵赶的范思从、陈璠也在驿站被杀。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杨握继位后并不是全无准备。 事实上他提拔了很多在宣州担任留守时的心腹,还带了三千兵马至广陵,以至于和过来接替的人产生了冲突。 但问题是,他在宣州带的兵都看不起他,觉得他没本事,没能力,在徐温、张颢发动叛乱后,这些人基本上都作壁上观,没有任何行动。 杨握从来就没有得到过军心,这是他失败的最大原因。 八月二十七日,杨握生母史夫人出面,言“徐温、张颢诛除乱政之人,功莫大焉”。此话一出,局势更加稳定。 至八月底、九月初,前往各支衙军宣慰的使者陆陆续续返回,带来的多是好消息。 衙军、镇军不动如山,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对徐温、张颢而言,这就是最大的支持。 如今就剩外州大将们表态了。 九月初三,广陵发生的消息迅速传到了洛阳。 这个情报是最高级别的,多年来首次使用七百里加急驿传系统。在这一刻,人和马都是“牲畜”,无论付出多大代价,都要第一时间把消息传回去。 邵树德得到消息后,立刻下令徐州行营大张旗鼓组建起来,无需遮掩。 秦王邵承节率龙骧、金刀、银枪三军六万人乘船南下,统领包括天成、可岚、落雁、广捷在内的十余万兵马,进讨淮南。 徐温、张颢当然不可能让所有淮南将士尽数投降。 若给他们几年时间,以徐温的本事,说不定能做到,但邵树德等不及了。 他只需要徐温、张颢的叛乱能给淮南造成混乱即可,这样能减少南征大军的伤亡,同时尽可能降低战争的烈度,让淮南、宣歙二镇保留更多的元气。 至于不降的人,那也没有办法,只能武力解决了——徐温、张颢或许可以逼迫杨握下达投降的命令,但人家接不接就是另一回事了。 邵树德预计,这种人肯定有,还不会是一个两个。 淮南作为一个军政集团,还远没有到腐朽的时候,甚至可以说还处于巅峰期。仗是不会少的,但——这也是传统汉地的最后一场大战了。 打完这仗,梳理一番,镇之以静,剩下的就靠时间来消化了。 反正徐温、张颢这一闹,算是重重打击了淮南集团,今后即便有叛乱,其烈度也会小上许多。 九月初五,秦王邵承节临行前一晚,邵树德把他喊到了上阳宫永寿殿。 ****** 一起过来的还有七郎慎立、九郎行本、十郎知远、十一郎知古、十二郎庄敬、十三郎济志,他们将与秦王一起,参加学习。 学习资料会整理成册,发给每一个儿子看看。 有些风气,存在很久了,其实大家都知道。但当标志性事件发生后,依然会让人十分震撼,并为之做出种种举措。 “行密临死前几年,一直在征讨不从,宣州田覠、润州安仁义先后被杀,诸州精兵悉集于广陵,整编为衙军、镇军各部。”邵树德在殿室内走来走去,看着恭恭敬敬坐在下面的几个儿子,说道:“真论起来,淮南其实和国朝有点像。广陵诸军就是杨握的禁军,徐温、张颢所掌握的左右牙军相当于宫廷侍卫和银鞍直。话只说到此处,下面做题吧。” 王彦范将一份份卷子发了下去。 邵树德静静看着。题目是他亲自出的,带了一点“假设”。 第一种假设,某朝定都洛阳,有禁军十五万,控制着整个旧河南道及关西一部分,北方人口近两千万,经济尚可,武夫生活条件也不错,地方藩镇非常跋扈——邵树德特地在这里加了一个皇子们学过的概念,跋扈指数100%。 周边还有魏博、成德、幽州、河东、河中、凤翔、灵夏等藩镇,南方、蜀中亦有藩镇。这些藩镇有的归顺朝廷,有的保持中立,有的则与朝廷作对。 大体上就是后梁时所面临的情况。 第二种假设,经历了数十年的战乱,北方人口只剩下一千万,经济崩溃,武夫换了一茬又一茬,穷得快吃不上饭了,开始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人心思定——跋扈指数50%。 绝大部分藩镇已经被削平,精兵多编入中央禁军,藩镇财货也解入中央,所谓的节度使也就只是挂个名了,这时候禁军是绝对武力,藩镇没有造反的实力。 大体上就是后周时的局势。 皇子们接到试卷后,便开始了答题。 邵树德喝着茶,状似神游天外。 今天这场考试,其实主要是为秦王准备的。题目并不好答,也非常考验水平。 半个时辰后,茶都上到第二壶了,二郎第一个答完,把试卷交了上来。 邵树德立刻坐好,拿过来仔细审阅。 半晌后,他抬起头,问道:“二郎,你为何觉得只有三成机会?” “儿觉得恐寿数不够了。”邵承节说道:“若二三十岁继位,无有功勋,禁军将士们恐不服,那是等死之局,说不得便有徐温、张颢之事发生。若四五十岁继位,或有机会,但若稍稍拖延一些,寿数又不够了。” 邵承节对军队里的事门清,知道要获得军心有多难。你从头白手起家创建部队还好,但若是继承的,就要付出几倍的努力,效果还不一定好。 二三十岁继承,不是说一定会有人造反,但禁军多半不能如臂指使,就像罗绍威、王镕那样,守家可以,出征千难万难。而且一旦军权交到外人手上,还有被造反的可能,简直是死局。 四五十岁的话,这就太难了。 父亲称帝后,又花了好些年时间才一统北地,且河东还是和平易帜。如果河东死缠烂打,这会很可能还没拿下。 五十多岁的人,已经没那么多雄心壮志了。他的心态会变得保守,更担心自己死后儿子能不能顺利接位,这时候会清洗大将。而只要一开始清洗,就会导致军队士气降低,战斗力下降,简直是恶性循环,一样是死局。 像父亲这般,五十多岁还不担心身后事的,确实不多。 “那你觉得破局的可能在哪里?这里语焉不详的,展开来说说。”邵树德问道。 “多生孩子,看看运气好不好,能不能出一个有本事的。”邵承节说道:“在此之前,多多联姻,稳住那些藩镇,然后找机会慢慢讨平。” 邵树德笑了笑,道:“你这话是对的,但不全对。不过阿爷还是很高兴,因为你知道边界在哪里,没有一味凭借蛮力硬来。人力有时穷,人要认清自己的能力,认清国家的极限在哪里。” “不到军中历练,是不懂这些东西的。”邵承节说道:“昔年与庞师古颍水大战,儿便在汝州供给军需。一场战斗要消耗数十万支箭,要死几千人,整日窝在宫中,十指不沾阳春水,就容易没轻没重,懂个屁。” “哈哈!”对儿子脱口而出的脏话,邵树德不以为意,反而笑道:“这是阿爷今日最满意之处。人要有边界感,你心中有这个概念,很好。不过,你答卷中提到,可出奇兵,孤注一掷,这还是有侥幸心理。” “按部就班不行的,寿数不够用。”邵承节辩解道。 “但你不是提了培养儿子么?”邵树德问道。 邵承节叹了口气,道:“大人教训得是。” “再说回方才之事。”邵树德说道:“联姻藩镇是对的,但不能一味用武力讨平。可以联合藩镇斗藩镇,多斗几次,被打的藩镇山穷水尽,打人的藩镇也会被慢慢掏空,收拾起来就容易许多了。但藩镇们之间也会有合纵连横,会兔死狐悲,具体操作起来很复杂,就不展开讲了。” “阿爷要告诉你的事,这种策略也可以用在其他方面,比如朝堂。没有武力是不行的,那样得不到军心,会发生徐温、张颢之事,但光用武力也不行,国力不够、寿数不够,这你都知道。” “你明知道这些道理,但还是把武力解决作为第一选择,这叫路径依赖。你还年轻,没吃过亏,所以觉得这样走得通。唉,早知道哪里让你栽个跟头就好了。没有刻骨铭心的痛,就不会长记性。” 邵承节汗颜。 “难打的藩镇父亲都帮你打掉了。你看看你打的都是什么人?剑南、湖南、渤海……”邵树德叹了口气,道:“当年阿爷与朱全忠鏖战了七八年,身心俱疲,以至于经常怀疑自己能不能取胜,甚至暴虐想杀人。打郓、兖、齐三镇以及河北,遇到的那些死硬分子,恨不得把他们全杀光了。若无金仙……” 邵树德咳嗽了一下,道:“总之,你打的藩镇真不算什么。那些狗屁渤海兵,让朱瑾去冲一冲,早就稀里哗啦了。切记,边界感,一定要有边界感,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 “儿受教。”邵承节说道。 “罢了,有些事情教是教不会的,自己悟出来的才更记得住。况且这些道理你也懂……”邵树德叹道:“有边界感就行,即便你有路径依赖,但知道极限,那也出不了大事。再谈谈答卷,第二种情况你觉得有七成把握能统一,那么另外三成是什么?” “出了杨握这种蠢人,或者干脆是孤儿寡母。”邵承节说道:“跋扈指数50%,并不是说不跋扈了,只是比以前听话多了,好管多了。但如果是杨握这种人在位,遇到外敌入侵,他没有能力亲征,那么就只有把军队交给大将。如果这个大将处心积虑且不要脸,说不定刚离京城就造反了。” “有例子吗?”邵树德问道。 “青州王师范。其父王敬武死后,少年继位,棣州刺史张蟾不服,师范令都头卢弘率军征讨,结果卢弘刚出青州,就回师威逼王师范。”邵承节说道。 “不错。”邵树德点了点头,幸好你小子没举赵匡胤的例子,不然的话…… 青州王师范的结局是不错的。 王有点小心机。卢弘率大军入青州,他就装可怜,遣使送礼,又说自己年纪小,能力不足,确实不应该当节度使。然后提到卢弘受其父大恩,如果能让自己活命,令先人不乏祀,那就是卢弘的恩德,人人都会夸赞。 王师范言辞恳切,又是少年一个,卢弘丧失了警惕,在使者送礼的时候,被斩于酒桌。随后王师范连夜快马奔至军中,检阅部队,犒赏三军,化解了危机。 当然,王师范能成功,也是靠对手衬托。卢弘太大意了,不然就是另一个结局。 “所以,从这些里面,你悟出了什么?”邵树德问道。 “能得军心最好,那样可以放心把部队交给大将带出去征讨,就如父亲这般。”邵承节说道:“如果得不了军心,那也要有亲征的能力,最好能打赢,把禁军交给大将带着出征是很危险的事情。” “把方才说的总结一下吧。”邵树德说道。 “第一,要有武勇,通军略,能亲征,得军心。第二,什么时候都要把军队攥在手里,不轻易交给外人。第三,要有边界感,知道极限在哪里,不可乱来。第四,不要一味蛮干,有些时候还有别的解法。”邵承节说道。 “差不多就这样了。”邵树德站起身,满意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叹道:“阿爷好想看到你在蛮干这件事上吃亏啊。” 邵承节无语。 “走吧,阿爷送你走一段。”邵树德说道。 看着父亲、二哥离去的背影,其他皇子愕然。 我们的考卷都不看了吗?这场考试,是为二哥一个人准备的吧?我们都是陪考?二哥这个样子,太子之位是稳了么? 第七章 三北 送儿子走到虹桥边上后,邵树德便回去了。 虹桥横跨东西,一边是上阳宫本体,一边是西边的西上阳宫或小上阳宫——国朝改为永寿、椒房二殿。 邵树德停留在虹桥之上,看着静谧的河水。 虽然已经升任指挥使,但夏鲁奇依然忠诚地护卫于侧,与数年前一样,没有丝毫改变。 “看着别人一个个建功立业,你羡慕吗?”邵树德声音很轻,也透着一股子疲惫。 执掌天下的开国雄主,想做什么做什么,想杀谁杀谁,想玩什么女人,那个女人哪怕有深爱的情郎,也要按照圣人的喜好摆好姿势。 但他心中的忧愁、恐惧,又有谁人能知道呢? 群狼环伺之中,狼王即便老了,也不能显露出丝毫疲态,因为这个狼群没有规矩,或者即便有规矩,群狼们也有意无意地不想遵守。 一只狼、两只狼不遵守,或许没什么,打杀了便是。可如果群狼都不遵守呢?那就已经是风气、价值观了,规矩是无法束缚他们的。 夏鲁奇护卫圣人多年,知道他做的每一件事,了解他生活的点点滴滴,甚至能一窥内心真实的想法,这是宰相们都难以做到的事情。 狼王并不避讳他什么,一直将他视为腹心。 “朕明日会遣使前往淳化坊,册封令堂为临淄县君,以酬君之功劳。”邵树德说道。 “臣谢陛下隆恩。”赏给自己的,夏鲁奇还可以推却,但赏给母亲,他还真不好推。 邵树德笑了笑。 他知道,赏给夏鲁奇的很多财货,他都没用,除了接济宗亲、乡党之外,都堆放在家里。 有人评价夏鲁奇“居富庶之地,无奢侈之心”,这是真的。 他这种人,拿钱财收买不好使,更何况他压根不缺钱。 他还是个厚道人。 李存勖曾赐朱友谦丹书铁券,后来起了杀心,要诛戮其满门。夏鲁奇领受命令上门,友谦妻张氏取出铁券,夏鲁奇羞愧难当,但他还是执行命令了。 有是非观,忠诚武勇,坚决执行命令,哪怕不合理,这样的人,哪个君主不爱? “你是有本事的。”邵树德说道:“将你留在身边,是朕太自私了。” “陛下何出此言?”夏鲁奇不解道。 “听闻你闲时便在读书?”邵树德问道。 “是。”夏鲁奇并不隐瞒,银鞍直长驻大内,跟着皇帝走,可以借阅各种书籍,夏鲁奇很喜欢看书。 “有没有想过主政一方?”邵树德问道。 夏鲁奇是百人斩,曾有人将他比作吕布,但吕布治理地方的本事却不怎么样,而且根本没这个意识,经常放纵士兵烧杀抢掠,将百姓视为猪狗。 典型的军阀武夫。 夏鲁奇比他好多了。 就连历史上对武人一贯没好话的欧阳修都说夏鲁奇“为政有惠爱”。 薛居正也说他“性忠义,尤通吏道,抚民有术”。 历史上出镇遂州,临行前百姓纷纷拦着,不让他走,于是继续留任——但也因此失了性命,被造反的孟知祥攻破遂州,自刎而死。 至今遂宁的别名“斗城”也因夏鲁奇而来。 与吕布偌大的名气相比,夏鲁奇几乎可以说是默默无闻,说到底还是缺乏文学作品吹捧。 “没想过。”夏鲁奇摇了摇头,道:“臣若走了,陛下身侧由谁来护卫?” “种彦友、折从远都是皇亲国戚,武艺也不差,他们不行吗?”邵树德问道。 夏鲁奇不答,只看着邵树德。 “朕又何尝舍得放你走。”邵树德感慨道:“不过,你要封妻荫子,就必须要有战功,朕却不得不放你走,朕不能这么自私。下个月有女真、靺鞨野人抵京,你带带他们,朕再给你配一些禁军骨干,西征时就是你的兵。” 这支部队确实是有的,且来源很杂,各个氏族都有。总人数大概在两千上下,由朝廷发给器械,再由枢密院派人粗粗训练一下,让他们知道军中规矩。 邵树德要求不得滥竽充数,一定要派出精壮勇悍之辈,否则严惩不贷。 在刚刚攻灭契丹、渤海的当口,谅他们也不敢造次。 “臣遵旨。”听圣人这么说,夏鲁奇眼眶微红,应道。 邵树德拉着他的手,在西上阳宫内转悠着。 他不厌其烦地指着各处,说原来是什么样子,现在又是什么样子,最后把话题引到天下局势上。 夏鲁奇偶尔插话,大多数时候默默听着。 圣人对天下百姓的功劳,他一一看在眼里,比起朱全忠、李克用之辈,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临近今晚的寝殿椒房殿时,嫔御萧氏出来迎接,向夏鲁奇行礼。 夏鲁奇侧身一避,回礼。 事实上在宫中,就连皇子见到夏鲁奇也要行礼,这是邵树德特别要求的。 勇士不爱钱,那就给地位、给荣誉,让人死心塌地,邵圣玩这一套玩得贼熘了。 邵树德朝夏鲁奇点了点头,进了椒房殿。 夏鲁奇又仔细检查了一下防务。黑暗中每个角落的暗哨所在位置都走遍了,这才离开。 ****** “过几日,会有第一批车队前往西京。你有什么要带的,可遣人提前报上去。”冲刺结束之后,邵树德疲累欲死。 萧氏睁着满是春意的媚眼,问道:“陛下要幸长安多久?” “长安是西京,得住上一阵子。政事堂、两枢密院、理蕃院、六部九寺主要官员都去。萧相算是年轻的,也得去。”黛娘的…有点大,邵树德损失了太多元气,这会想睡了,随口说道:“公卿勋贵、皇子公主、后宫嫔御大多要跟着去。具体住多久,看何时西征了。” “陛下何不择一良将西征?万里之遥,餐风露宿,甚是辛苦。”萧氏问道。 “现在征战的条件比以前好多了。”邵树德半睡半醒间,迷迷湖湖地说道:“以往是真的餐风露宿。现在么,朕的大帐比一般的殷实人家还要华丽,诸般用度更是他们无法享受的。吃苦?吃什么苦?黛娘你陪着朕西巡,就连女人都有的干了。” 萧氏脸一红,刚想娇嗔两句,却见圣人已经打着呼睡着了。 萧氏帮邵树德盖好薄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钻入他的怀中,但并无睡意。 她父亲是宰相萧蘧,只比圣人小一岁,肯定要跟着去了。 其实,看跟着圣人西行的官员名单,就能得知未来十年朝堂的格局。萧氏出身世家,对这些再敏感不过。 看京中最近传出来的风声,秦王当太子已经板上钉钉了。萧氏觉得该找个机会与父亲通通气,秦王只有寥寥几个妻妾,正妻是枢密使家的女儿,小妾却是小门小户,甚至横山党项出身,门第并不高,准确地说是没有门第,这就可以想想办法了。 诚然,在一百多年前,萧氏这种门阀之女从来没有给人做妾的道理,但今时不同往日,有些事情没法说,说多了丢人。更何况那是太子,身份不同,没什么丢脸的。 可惜十五娘了。最近十几年族中最出色的女子,因为自己久无所出,便被送进了宫。而圣人居然毫不客气地就收下了! 想到这里,不知道怎地,萧氏想起了小姐妹韦氏。 圣人刚刚封九皇子为忠圣郡王,并为他说好了一门亲事:郡王妃就出自韦氏嫡女。 萧氏估摸着,韦氏在朝中青黄不接,后继乏人,这是打算扎根边疆,与塞王合流了。 自甘堕落?还是另辟蹊径? 就在上个月,七圣州北部又发生叛乱,甚至还有室韦人南下劫掠,为沙陀兵、奴部和七圣州联合镇压。 这样一个局势并不稳定的地方,去了有什么意思? 而当地局势的不稳,似乎也触动圣人的某种心绪。继护圣郡王、忠圣郡王、奉圣郡王、捧圣郡王之后,又下令组建迎圣郡王府、保圣郡王府、礼圣郡王府,分别册封十二皇子邵庄敬、十八皇子邵义常、十九皇子邵宁俭为郡王。 十二皇子生于建极元年十一月,母唐淑献皇后何氏。 十八皇子生于建极八年八月,母月理朵。 十九皇子生于建极八年十一月,母菩萨奴。 月理朵、菩萨奴就算了,何氏那个骚娘们,曾经母仪天下,却不知廉耻,为新朝天子生下二子一女。想到这里萧氏就气得流眼泪,圣人宁可在那个水性杨花的女人肚皮上使劲,也不肯宠幸她,是我不够大吗? 当然,以上或许还不算什么,谁不知道圣人的癖好?气也就气一时,真正让萧氏无法理解的是,河中柳氏、薛氏这两个摇摇欲坠的门阀,居然也在打塞王群体的主意。 其中一个甚至还是银鞍直指挥使夏鲁奇的妻妹,今年才十二岁。 这些过气世家,难不成真的放弃中原了?想在草原上使劲? 身旁鼾声如雷,圣人已经沉沉入睡。 萧氏心中烦乱。她感觉这个天下有点陌生了,草原、辽东甚至西域,圣人大半时间围绕着被他称为“三北”的区域打转,投注了太多精力在上面。 联想到圣人之前的种种言行,他一直鼓励草原与中原互相通婚,即内地大族娶草原酋豪之女为妻,草原贵族子弟娶中原世家之女为妻,为此不惜让皇子做出表率,比如六皇子的正妻就是契必氏。 这不就是一个大号北朝么? 萧氏调整了一下姿势,轻轻搂着邵树德,心中暗想或许该跟着圣人的马鞭所向,萧家才能获得更大的利益。 这时她突然又有些烦。一个嫁出去的女子,还要为娘家这般操心,真的心累。更郁闷的是,她连子嗣都没有,想想就泄气,这么忙活图什么? 圣人虽然是武夫,但心中跟明镜似的。或许就因为萧家一直在中枢钻营,不太配合他的大政,才不给我子嗣。 萧氏叹了口气,搂紧圣人,睡了。 第八章 蕃兵 蓟城车坊新造四轮马车一百八十八辆,按照命令,尽数送来了洛阳。 当然不是空车运行,而是运了上万石腌得硬邦邦、几可当盔甲用的的肉鱼。 灵宝车坊在渡过了筹建期后,也正式投产。 四轮马车,将会在西征之中派上用途——如果路况不是特别烂的话。 邵树德抽空去城外看了一下马车,询问了一下车夫们的使用感受,得知故障率不高之后,稍稍放下心来。 蓟城车坊的产能还在持续扩大。他们最近从草原诸部中招募了一大批原黑车子室韦的部众,培训一番后便投入生产之中。 奚王、三泉王氏等部有些不开心,因为黑车子室韦已经被讨平,部众除西蹿代北的外,剩下的要么在仙游宫,要么在他们手中。要把吞下去的肥肉吐出来,可想而知是很心痛的。 但北京留守封衡却是个狠角色,拿着鸡毛当令箭——呃,他真有剑——硬是把人要走了,给的补偿不过就是一些粮食、布帛罢了,数量也不是很多。 说起来,还是无上可汗最讲究。 到了明年,待灵宝车坊稳定投产之后,关中还会新建一个车坊,即宝鸡车坊,以利用当地的森林资源,开足马力制造四轮马车。 强大的生产能力,一直是中原王朝的传统优势,自然要好好发挥了。 视察完毕之后,邵树德又回了上阳宫理政,九、十月间处理的基本都是与西征有关的事务。 这两个月,除了偶尔到丽春殿小住的皇后外,陪在邵树德身边的多是萧氏、杜氏、韦氏诸女。 她们欣喜于终于把圣人解救了回来。使出浑身解数,拿出千般才艺,诗词、茶道、抚琴、舞蹈等等,让只会摇屁股的野女人相形见绌。 邵树德也乐得如此。 吃惯了油腻的大餐,尝尝这种荤素搭配、菜色精美的餐食也不错。 十一月初,北边传来消息:鸊鹈泉、可敦城、诺真水三部北上,与鞑靼人厮杀了半年,互有胜负。 邵树德一看就有些恼火。到底是他们真不行了,还是在偷奸耍滑?或者两者都有? 平复了一下心情后,邵树德觉得不能无端怀疑别人。他倾向于认为这三部虽然谈不上拼命,但还是努力了的,不是故意敷衍。 同时也在反思,这年纪一大啊,就容易怀疑别人,这种情绪要遏制住,不是什么好事。 年富力强时英明神武的君主,晚年时变成了雄猜之主,其中心路历程的变化,仔细深究起来,其实挺有意思。 邵树德在和这种情绪做对抗,尽可能站在客观的立场上来看待事物。 “这一年年的,日子过得真快。”邵树德搁下毛笔,叹道。 不经意间,建极十一年就要过去了。 从去年年中开始,他就没有出去浪,一直老老实实待在洛阳。 整个国家大体平静。 湖南被攻灭,五管乱局大体平定。 黔中偶有小乱,也被魏王勉仁平定。就在前几天,三郎上疏,提到建极九年底发往牂州的第一批三千户河北百姓已经初步站稳脚跟,今年的粮食收成已经趋于稳定。鉴于当地局势,请发第二批两千户河北降兵及其家属前往牂州诸县,筑寨聚居,垦荒种地。 邵树德批准了,令从临朔宫役徒中再挑选两千成德、沧景、易定俘虏,并其家人,发往黔中。 至于魏博百姓,稍稍缓了缓。这个地方,简直像烂疮一样,不断有叛乱发生,邵树德都记不清镇压过多少回了。 值得欣喜的是,他们的叛乱始终没有成功,且频率和烈度不断降低。总有一天,这帮傻比会知道再叛乱也是无用,认命得了。 三郎勉仁其实水平还是可以的。 邵树德并没有因为一次失败就全面否定他,事实上他带着蜀兵及黔中蛮人打仗,丢脸的也就姚彦章那一次,其他时候中规中矩,算是合格的了。 邵树德已经让他兼领播州安抚使,重点管束牂、播二州的蛮人,为朝廷稳固黔中中南部。 南方之外,北方倒迎来了难得的休养生息。 河南除了转输一部分粮草外,大部分地区在改进农业、疏浚沟渠、修建陂池。 河北甚至连转输之苦都没了。渤海国旧地有叛乱,但旋起旋灭,清塞军最后的五千人被安置在了穆州成为府兵。 安东府是第一个完成府兵全面安置的区域,全府计有府兵一万出头,部曲近三万户,都已到位。 沉州、仙州有望成为第二批完成的州郡。 但就目前看来,部曲缺口仍大,光靠将叛乱的胡人贬为部曲已经远远不够了。今年朝廷发运了六千余户江西降人及其家属,明年还会发数千户河北百姓——这是有罪责的,基本都属于叛乱分子。 对部曲的严重渴望,以至于邵树德都想重新发动战争,人为制造出一批奴隶了。他令三子勉仁总管播、牂二州蕃部,或许就出于心底某些不可描述的阴私想法。 南方那么多降兵,光蜀兵就有四万多,清海、宁远、广捷三军还有五万人,如果算上钱镠的数万兵马,真的很让人头疼。 还好南方也多年没战乱了。财富积聚比较多,这让邵树德有强烈的“练兵”冲动,即趁着开国初期,部队还有战斗力的时候,狠狠修理一番诸部蛮獠,空出来的土地从关西、河北迁移百姓屯垦。 当然,他这么做,在史书上多半不会留下什么好名声。暴君的称呼是离他越来越近了,还是得想办法控制规模。 这些便是他琐碎而无华的“居家办公”生涯。 待在洛阳的邵圣,直让各路降人、诸部蛮獠连喊吃不消。甚至就连河北百姓,也怨念颇深。 我宁可要河北的五亩地,也不要南方的十亩地!老子就是不愿移民。 什么?邵圣的“移民工作组”带着强弓劲弩来了?艹,给二十亩地行不行? 国家大事,就是由这些小事一点一滴组成的。 现在的大夏就像一口高压锅,全靠他这口锅盖镇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诚如是焉。 ****** 十一月十三日,邵树德在侍卫、嫔御的陪伴下,又移驾神都苑,同时发下《巡幸西都御札》: “朕自承天命,肇启帝图,期四海之混同,法五载之巡狩……矧以累朝名都,隋唐旧地,人物殷繁,山河雄壮……地虽升于三京,民未识于乘舆……” “而西都士庶驰诚,表章继至,思朕车御暂到,庶彼内外永康,叠兴徯后之词,何爽省方之便……今取十二年正月十八,巡幸西都,随驾内外官员并马步兵士等,不得扰人,践踏苗稼。” “于戏!居域中之大,为天下之君,按巡既展于盛仪,涣汗宜覃于庆泽,人情允洽,帝道有光,更期忠荩之臣,永赞隆平之运。中外遐迩,宜体朕心。” 至此,巡幸长安的日期已经确定:建极十二年元宵节后。 西幸长安并不代表西征,只是帝国政治中心在三都之间的又一次变换罢了。 御札也说得很清楚了。最新一代关西人“民未识于乘舆”,不认识皇帝。换言之,没有感受到天子的威严。 联想到后世建国后五十年代,居然还有大量百姓不知道自己是“中国人”这种事,“法五载之巡狩”这种古礼就很有必要了,不然如何能够“期四海之混同”? 至于什么西都士民表章不断,“皆倾望幸之情”,那都是场面话了。 普通老百姓都是日子人,一年到头忙得很,哪会天天劝皇帝到他们的老家走一走?更别说他们有可能“践踏苗稼”了,即便朝廷会“其合纳苗子沿征钱物等,据顷亩与除放”,免除他们一部分税收以补偿损失,总体而言还是很麻烦。 随驾的大军除了部分宫廷卫士、银鞍直全部外,还有突将、义从、飞熊等军,以及新来的一部分蕃人,此刻站在神都苑内的便是了—— 千余名宝露等羁縻州女真精壮,外加鄚州、纪州、郿州、率州等苦寒之地的靺鞨部落兵千人。 渤海人也没有忘记出兵,他们总共凑了千人,多为世家、富户子弟“有材力者”。 前年遣使入贡的室韦诸部派了千余骑兵,没有敷衍了事,整体水平还是可以的。 草原七圣州大点兵,各拣选契丹、奚、渤海、汉儿精壮三百,凑了两千人。 乐州高句丽大族遣兵千人。 内务府还送来了债务奴隶一千六七百人。 各族蕃兵总计约九千一百余人,主要以精壮勇悍之徒为主。邵树德又给夏鲁奇选派了九百名年纪较大的禁军老兵,凑足万人,训练成军后伴驾西征。 这些其实都是前面几年东征的成果,而今兑现了一部分。 打西域嘛,禁军不需要出动多少人。 路途遥远,人吃马嚼,花费甚大。此战兵贵精不贵多,六大巡检使部落、诸宫奴部、辽东蕃兵凑个几万精锐,外加禁军马步兵数万人,河陇蕃部再抽调一部分精壮,差不多就够了。 打赢了胡人,难道就为了给个册封,让他们不闹事就满足了? 不,那是你没有真正统治他们,所以没有能力令他们流血卖命。只有真正把胡人纳入己方统治,成为这个国家一分子,才有可能令其心服口服,派兵随征。 邵树德一直为李世民能从印度河摇来人攻打高句丽而惊叹,也为他能让高句丽人去葱岭打仗而佩服,唐太宗是真正得到了诸部、诸国认可的“共主”。 蕃人酋豪不是傻子,他能看得出你有没有把他们当自己的臣民对待。 一次两次会上当,次数多了,人家就不陪你玩了。 问题始终没有得到解决,蕃人的土地始终对中原没有认同,中原始终对他们没有法理宣称,人家自己也不认。 不认,接下来就是对抗,结局就是防线收缩到长城。更极端点,对长城外的部落名称、实力、游牧地、首领名字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 听起来不可思议,但这事真发生过。不信去问问明长城外的各种“兔”,他们弄得清楚草原上是什么情况吗?那是真真两眼一抹黑,离长城三十里的部落都不清楚具体情况,只能靠满腹经纶的官员们去北京城外做生意的批发市场找人打听,然后将道听途说的消息乱写一气,作为能够影响国策的文件交上去。 离了个大谱! 至于技术扩散什么,更是无稽之谈。人家可以从印度、中亚、波斯、阿拉伯、渤海、朝鲜、日本获得技术,历史上吐蕃的铠甲风格、工艺带有很明显的印度、中亚技术痕迹,与唐朝完全是两个路子,质量也相当不错——吐蕃人可是三天两头就下山去印度劫掠的。 突厥、回鹘的官制、文字更是与中原没有什么关联,与中亚倒是有脱不开的关系。 各个不同区域的文明独立发展,在古典时代很难拉得开代差。 技术封锁什么的,未免太自大了,效果还不如贸易封锁——渤海国承自高句丽,从龙泉府那壮丽的宫殿就可以看出,这是一个高度文明的国家,女真、契丹诸部完全可以就近获得技术来源,稍远一点还可以去朝鲜,压根不需要从中原获取。 “让诸部开始操演。”邵树德坐了下来,看着列阵的军士,下令道。 第九章 迟来的荣誉 神都苑之内,鼓声一响,军士们就如脱缰的野马般冲了出去。 呃,有点辣眼睛。 没有任何配合,就是冲,就是莽。我管你前面是什么,冲到稻草人面前,木棓、铁挝、铁锏、骨朵什么的当头砸下。 再看他们的阵型,已经歪歪扭扭,冲得快的领先七八步,冲得慢的还没“接战”。 坐在邵树德身旁的萧氏捂着嘴笑了。 她的小腹轻微隆起。 邵圣这几个月临幸她的次数,比过去二十年加起来还要多,似乎预示着态度的转变。 各种姿势通通解锁,也不浪费子弹了,萧氏可能得到了累计超过一百毫升的补品,体内已经孕育了生命。 邵树德也笑了。他尽可能寻找对方的优点。 首先勇气可嘉。面对敌人的千军万马,不怕死,冲就完事了。 这种是极端艰苦生活条件的人常有的表现。 在他们的认知里,死不是一件特别难以接受的事情,因为他们平日里已经见惯了死亡:饿死、病死、冻死、打猎而死、部落仇杀而死等。 中原地区的百姓一度也出现过这种心态,比如多灾多难的河南。 但经历多年的和平后,新一代河南人即便还受到父辈影响,有一定的勇烈之气,但可想而知这种悍不畏死的勇气,会在和平的生活环境下不断消磨,即每传承一代,就丢失一部分,直到环境逆转,再度塑造他们的勇武。 其次,邵树德发现他们很听话。 由大小头人担任军官,说冲就冲,说停就停。这种服从性不是靠鞭子训练能达到的,还源于深入骨髓的社会文化,你生活中的每一处细节都在提醒你尊卑有序,不要逾越。对统治者来说,这是非常好用的耗材,比禁军武夫们容易满足多了,后者是真的难伺候。 找了两个优点之后,邵树德也找不到太多了。 或许身材敦实算一个吧,有的人力气大,有的人耐力好,有的人箭术精准等等,毕竟都是挑选的精锐,没有一技之长是不可能的。 邵树德老武夫了,花架子瞒不过他,一眼就能看出你有没有用心选人。 “其实还行。”邵树德评价道:“就是需得练一练军阵、配合。” “陛下圣明。”北衙枢密使杨爚说道。 邵树德无奈道:“杨卿有空歌功颂德,不如多花点时间整训蕃兵。” 杨爚也笑了,道:“其实无需多少时日,再有一年半载,陛下就会对他们刮目相看。” “朕等着。”邵树德说道。 他当然知道杨爚说的没错。 旗鼓、配合、阵势这些东西,练起来很快的,也没什么技术含量,主要是靠不厌其烦地管理和训练。 比起这些基础性的东西,勇气、武艺这些就很难练了,需要花费大量时间和成本。 所以,从将领的角度而言,一般都优先练军阵、配合,把部队搞得纪律严明、配合熟练,这就合格了。 其他的更悬乎的东西,就要随缘了。 但这些野人似乎是反过来了。他们的某些军事技能很不错,比如箭术、骑术或者自己擅长的兵器(一般是钝器),身体素质也很好,更有一股亡命搏杀的气势。 也就是说,高端的东西掌握了,但基础的东西却很欠缺,如今正需要补补课。 培养一个合格的弓手需要七八年时间,如果优秀的话需要十年以上,但练习军阵只需要一年,这次其实是捡到宝了。 当然,这些精锐在北边也不多,多“捡宝”几次,差不多就妥了。 “朕来了,总得有见面礼,人赐钱两缗、毛布一匹、绢一匹。”邵树德站起身,说道。 没必要再看了。 这些兵还得多练,打完西域不知道能活下来几个。即便活下来,也不会放他们走了。 这就和马政一样。 身材高、胸围大、握力强、耐力好、头脑聪明的优质基因资源流失了,融入中原汉人群体,剩下的劣质基因自己玩去吧,有本事再重新突变出优质基因。 离开神都苑之后,内侍王彦范来报,中书侍郎宋乐病重。 “今年冬天这么冷……”邵树德略有些惆怅。 自从他归京之后,宋乐仿佛松了一口气,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了下去。 上个月他就曾病重卧床数日,邵树德亲自带着太医前去探望。 刚有些起色,结果又病了。 这个冬天,对很多年事已高的人,或许是一道坎。 ****** 北风呼啸,大雪纷飞,建极十一年的腊月异常寒冷。 对普通百姓而言,这时候最好窝在家里猫冬。 但对攻伐淮南的夏军而言,这却是最好的厮杀时节。 十一月初,在各路夏军集结得差不多后,徐温、张颢裹挟杨握,下令各州、镇马步水师兵将放下武器,以淮南、宣歙二镇十余州降夏。 此令一出,淮南上下哗然。 本来因为杨握还活着而暂时忍让的宣州李遇、庐州朱延寿先后跳出来,号召各军起兵诛杀徐温、张颢。 楚州防御使李承鼐是第一个响应的。 他是杨行密的女婿,当然见不得这等人神共愤之事。 十一月初十,李承鼐自领万余兵马南下,威逼广陵。同时还说动了驻守楚州的衙军一部万人,共同“清君侧”。 十一月十四,秦王邵承节亲自淮北督战。 平卢军一万九千步骑打头阵,龙骧、金刀、银枪二军继之,浩浩荡荡杀过淮水。 淮人军心混乱,不堪一击。 数日之间,经营多年的重镇淮阴告破,承鼐弟承鼎举城投降。 留守楚州的李承来连连告急,请求李承鼐回师救援。 与此同时,楚州城内不断有军士溃逃,混乱无比。 有人破口大骂,诅咒那些弃城而逃之人不得好死。 有人嚎啕大哭,想不通之前还好好的大军怎么就瞬间崩了。 要知道,在此之前他们利用淮水防线,屡挫高家兄弟、李存孝等人,数年间至少斩杀了五千余平卢军,而自身损失还不到对方一半。 他们是有战斗力的,并不畏惧夏人,但现在怎么就乱成这样? 李承鼐急着赶去广陵,不断催逼大军前进,刚至高邮,听到淮阴丢失、山阳及及可危的噩耗,不得不调转方向,先解决了夏人再说。 淮军连续数日“折返跑”行军,气力大衰,行至宝应之时,被快马赶来的金刀军突袭,全军大溃。 李承鼐痛哭流涕,对着广陵方向拜了三拜,自刎而死。 李承来听到大军覆灭的消息后,绝望之下出城投降。 整个淮南最具战斗经验的楚州集团,至此遭到除名。广陵北方,已是一片坦途,只剩下少数几个军镇,已然难以抵挡夏军兵锋。 宣歙方向,广捷、天成、可岚等军蜂拥东进。 李遇、陶雅倒没有如李承鼐那般莽撞。他们先假装东进勤王,待夏军追击后,设伏大败李嗣源。 李嗣源暴怒,整兵再战,击破淮军,斩李遇,克池州。陶雅连歙州都没敢回,仓皇奔回宣州,拉丁入伍,固守城池。 江北有舒州兵渡江南下,广捷军与之战,大败。周德威率军来援,将敌击退。 寿州朱景攻庐州,他先礼后兵,一番劝说之后,朱延寿举城而降,又打着诛杀逆贼的旗号南下舒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城。江南的舒州兵无奈,向赵匡凝投降。 到腊月底,秦王邵承节已扫清广陵以北的各处障碍,斩首四千余,并接收了数支淮军的投降。徐温、张颢紧紧掌控着左右牙亲军和广陵城,东院马军指挥使王绾犹豫再三后,选择与徐温、张颢一起投降。 其余淮军见大势已去,多逃往江南。 周德威、李嗣源再攻取池州后,迫降歙州,目前在围攻宣州,屡战不克,伤亡有点大。 朱延寿又劝降和州,唯除州、濠州守军尚在犹豫,不肯投降。 吴越钱镠也趁机取得了战果。 苏州刺史杨师厚北上攻常州,三战三捷。 大将顾全武攻取克衢州,兵围睦州,淮将朱思勍与其战,不利,退守城池。 整体战局推进十分迅速,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就得了扬、楚、庐、舒、和、池、歙、衢八州之地。淮人从未经历过如此惨败,夏人也从未取得过如此辉煌的大胜,直令双方厮杀的数十万大军目瞪口呆。 目前,淮南一方只剩下濠、除、宣、睦、升、润、常七州之地,且互不统属,各自为战,败亡已是必然。 后人谈及此战,徐温、张颢二人是绕不过去的。 淮南灭亡的责任,多半会扣在这两个背主之人头上。至于大夏攻灭全国大部分藩镇所取得的巨大战略优势,会被有意无意澹化。 如果没人帮他们洗地的话,徐、张的名声估计会遗臭万年了。 消息传回洛阳后,已经是建极十二年(912)了。 正旦朝会之上,邵树德欣然接受了群臣的恭贺。 对他而言,这是迟来的荣誉。 一般而言,占全了传统汉地,基本就可以称为正统王朝了,史书上不至于给你个割据政权或“伪朝”的称呼。 何况他还拿下了辽东、河陇,且还是实控的那种,这就更是超越了许多大一统王朝——派遣流官、驻扎军队、收取赋税,是实控的标志,辽东、河陇显然是符合这三大条件的。 但欣喜之后,看着宋乐缺席的座位,以及陈诚的满头白发,又满不是滋味了。 “去宋府。”正月十八要巡幸西京,他有预感,如果走之前不见下面的话,或许永远见不到了。 第十章 换了人间 “快马常苦瘦,剿儿常苦贫。黄禾起羸马,有钱始作人。”宋府之内,邵树德轻轻哼唱着,眼神之中满是追忆。 半躺在床上的宋乐跟着节奏,右手轻拍,神色怔忡。 唱完之后,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好一个肆意昂扬的岁月啊! 《幽州马客吟歌辞》风行整个北地,是天德军中常见的鼓角横吹曲。 唱这首歌的时候,邵树德还在扛着刀砍人。 唱这首歌的时候,宋乐兜里还没几个钱,有时候还接济贫人,惹得婆娘抱怨不已。 那时候,苦、穷、累是生活的主旋律,一不留神还会没命,但却令二人缅怀良久。 “这首歌,有些人都不太会唱了。”邵树德道。 “他们唱的是新朝雅乐。”宋乐说道:“陛下常言,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你我的使命,便是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他们安居乐业了,便不用再唱这等苦叹之歌了。如今的丰州剿儿多是府兵,日子滋润着呢。” 邵树德亦笑,宋乐果是洒脱,天下何有此等奇男子。 “先生当年在监军府为僚左,便想着天下大事了么?”邵树德问道。 “与友人喝酒发牢骚时才会谈及。”宋乐笑道:“平日里日子紧巴巴的,为柴米油盐发愁,哪想得到许多。” “后来呢?”邵树德问道。 “后来发现陛下简直不类武夫,品行方正、赏罚有度、不爱钱财,便打算多多接触。”宋乐说道。 邵树德默默咀嚼着,然后问道:“我让先生失望了么?” 贵为天子的他,居然有那么一丝丝的紧张。 我心狠手辣,杀人如麻,还玩弄别人老婆…… 现在的自己,与三十年前的自己,变化何其之大也,简直就不是一个人了。 “没有。”宋乐轻笑一声。 他又不是迂腐之人。平日里的劝谏,那也是本着能救一个是一个的态度。 受制于精力,玩弄妇人才能玩几个?别玩弄天下百姓就行,那可是千千万万。一旦起了祸事,哭喊之声简直上恸苍天。 邵树德闻言暗暗松了口气。 房间里陷入了沉默。 良久之后,邵树德才叹道:“好久没去丰州了。” 宋乐也面现怀念之色。 他是河东人,但大半辈子都在外头奔走,养家湖口。 在丰州的时候,生活谈不上富贵,但却是他一生中最好的年华。 在胜州的时候,圣人战事颇有进展,他劝课农桑,成就感满满,为此还留下了许多诗篇。 如《胜州东城赠田叟》、《仲春逢耕者》、《良田行》、《河堤曲》、《题野老农舍》等,都是农事诗。没有华丽的辞藻,但有满腔的热情,看到百姓生活一点点好转,看到府库日渐充盈,心中的喜悦溢于言表,第一次感觉到也许这个天下还有希望。 有这两段回忆,余下不多的时日可默默品味,此生足矣。 “陛下该回去看看。”宋乐叹道:“龙兴之地,长久不走动,情分也会澹了的。” “会的。”邵树德说道:“有些人想见一见,有些地方想看一看,有些事情想缅怀下。我也老了,日子过一天少一天,趁着现在还能走动,就该多跑跑看看。” 宋乐闭上眼睛,四周的空气之中仿佛都充满了他的遗憾。 “先生可还有什么教我?”邵树德又问道。 “陛下是有主意的人。”宋乐说道:“臣只有一句话相赠。‘不疾不徐,按部就班,万勿操切。’” 邵树德默默点了点头。 想要做的事太多,但年岁渐高,难免有些操切,却不想这都被宋乐看出来了。 想到此处,心中愈发惆怅。良师益友难寻,失此股肱,何人能够替代? 不,或许永远没有替代者了。 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得到他毫无保留的信任。 情分这种东西不常有,非常珍贵。它往往仅存于微末之时,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老李、宋乐,他们走了,就是真的走了,不会再有替代品。 回到宫中之后,女人们都很知趣,轻手轻脚做事。 邵树德百无聊赖地躺了几天,连菩萨奴乱晃的大屁股都视而不见。 余庐睹姑来替他揉肩的时候,邵树德才和她说了几句话,安慰一番。 生于建极九年十一月的皇二十子在去年底夭折,余庐睹姑心绪不佳,也提不起精神来。 菩萨奴在去年十月生了个女儿,月理朵在腊月生了个儿子,余庐睹姑跟着一起照料,算是慢慢缓了过来。 邵树德倒没太多感觉,因为他的孩子太多了。虽然不至于像张大帅“昨天一孩喊俺爹,不知他娘是哪个”这种程度,但每次检查学业之时,一大群孩子齐声喊“阿爷”的时候,他是真的要想一想才知道他们各自的娘亲是谁。 就这样休养生息了半个月,正月十八,邵树德亲至洛阳南郊祭天。礼毕,任命中书侍郎陈诚为东京留守,自率文武百官、公卿勋贵、侍卫宫人、禁军马步将士离开洛阳,前往西京长安。 随军将士有卫尉寺少卿赵业统率的三千宫廷卫士、银鞍直五千九百余人、义从军二万五千步骑、飞熊军九千人以及夏鲁奇统率的奉国军万人,总计五万多兵马。 自建极十年七月初十回到洛阳,十二年正月十八离开,差不多住了一年半时间,过了两个新年。 接下来就是西京岁月了。 ****** 出洛阳西行,过新安、渑池二县,至胡郭村,约二百二十里。 八陡山、白超垒、缺门、硖石堡、千秋亭、土壕镇…… 看着一个个熟悉的名字,邵树德几乎又回到了当年的峥嵘岁月。 太他妈难了! 朱全忠是他遇到的最难缠的对手。这一连串的地名,几乎每一处都发生过激烈血腥的战斗,反复磨、不断拱,最终挺进至洛阳,还是靠了河阳、南阳的两方面突破。 洛阳的形胜之势,却也不可小视。 “当年在这打村战……”豪华四轮马车停在山下,邵树德站在山上的胡郭村口,俯瞰山下的丘陵,说道:“进展简直以村为单位,从来打不出大迂回、大突破。” “村战王者”李唐宾一副云澹风轻的模样,道:“前后怕是死了好几万蕃人及土团乡夫,伤者无算。” 他知道,自己是替圣人背了黑锅。 蕃人多来自陇右,部分来自河西,甚至还有横山党项。被抽走了这么多丁壮,吐蕃诸部是倒了血霉,很多部落就此残了。 随后自然是接连不断的叛乱,朝廷甚至还死过州一级别的官员,好在最后都被镇压了。 青唐的吐蕃人口锐减,取而代之的是关西及魏博移民。 青海那地方,大概也就那一片最有价值了,如今已是华风浓郁之地。李唐宾曾听人说过,鄯、廓二州如今流行河北官话,夹杂了一点吐蕃语,这一切大概都是圣人处心积虑造成的吧? 邵树德走在胡郭村的地界上,仔细看着脚下的土地。 葛从周当年在山上立寨,威胁大军粮道,使得他不敢倾力东进,用兵可谓老辣。可谁能知道,现在他已是龙骧军军使、大夏蓟国公,这就是现实。 “每一寸土地都是用血换来的。”邵树德看着炊烟鸟鸟的村落,感慨道:“活下来的蕃人,都分了土地。死去的蕃人,其家人也分得了土地。从部落奴隶变成大夏百姓,朕也没有负他们。” 安宁、富足、稳定的生活,要用血来换。 很多时候血还不值钱,能有一个卖命换钱的地方,就能让大好男儿趋之若鹜,死战不休,这也是现实。 村西头上,还建了一个规模不小的驿站。 驿站附近,甚至还有个固定的草市。周边百姓、商徒定期在此相聚,交换商品。 不知不觉间,安定下来的胡郭村,因其相对重要的地理位置,已经成了个小型商业集镇。 军镇裁撤,集市兴起,二十年世事变幻,已是换了人间。 “村人都不扎辫子了。”李唐宾眼尖,看到了村中探头探脑张望的百姓。 邵树德也看到了。 这些应该都是第二代蕃人了。中原的同化能力是非常强大的,只要蕃人原本的组织结构被打散,编户齐民,由朝廷管束、教化,用不了多久,慢慢都变成华夏百姓了。 不同化,那就只能羁縻,永远无法真正统治,隐患是非常大的,尤其是在洛阳腹心之地。 “陛下做得好大事业。”李唐宾突然之间就有些感慨。 “你也会拍马屁?”邵树德笑骂了一句。 李唐宾尴尬地笑了笑,随即又正色道:“天下诸侯,陛下做得最好,故能混一宇内。遥想当年跟着黄巢、张全义瞎混,简直瞎了眼。” 老实人拍马屁,威力惊人! 邵树德矜持地笑了笑,道:“下山吧。” 登基以来,他有东巡、有北巡,却没有西巡。 洛阳以西的地界,他还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巡视。胡郭村这么一个当年屡屡出现在军报上,占据了诸多“版面”的军事要地,如今已然成了百姓安乐、商旅繁盛之地。 这一切仅仅只过了不到二十年时间。 他很满意。 二十六日,车驾继续向西,出了河南府地界。 第十一章 政宣与亏心事 “可真能吃啊!”绣岭宫外,夫子们早早征发了过来,却不是为了修路挖沟,而是铡草做饭。 圣驾西巡,随行人员超过六万,每日里消耗是惊人的。行军途中还可以吃干粮,途中休息的时候就要吃热饭了。更何况还要为接下来的行军准备干粮、咸菜、甘豉,为马儿准备干草、豆饼,一堆事情,只能征发百姓来做了。 据上头传下来的消息,圣驾已过乾壕镇、石壕镇、硖石县、礓子坂,即将抵达绣岭宫。 圣人是要在陕州停留个几日的,大伙有的忙呢,白天黑夜连轴转是肯定的。 不过,给圣人忙活也就罢了,毕竟他老人家是真给了大伙好处,可这帮吃货是咋回事? 奉国军?看他们胡子拉碴,好似饿死鬼投胎的模样,别又是哪个山沟沟里钻出来的野人吧? 夏鲁奇吃着热腾腾的胡饼,脸也有些不自然。 奉国军的蕃兵确实太能吃了。吃完两张胡饼,还要吃一碗粟米饭,已经超过供应标准了,若不是圣人随口说了句“敞开肚皮吃”,底下官员大概不至于这么痛快给粮。 吃!使劲吃!吃完就要卖命了。 想起他们今后是打头阵的,夏鲁奇也就释然了。卖命的人,总要受点优待不是?有了这个念头,他又觉得该关心下士卒们的精神状态。 “来中原也几个月了,可思念家乡?”他坐到几个军官旁边,问道。 说是军官,其实就是氏族头人的子弟。他们的本领未必比士兵强多少,但地位、出身不一样,天然就是军官。最关键的,他们会说渤海官话“汉儿语”,入贡的时候也是他们跟着父辈前去增长见闻。就这份本事,军官还真的只能由他们来做。 “一点都不思念。” 军官们的回答让夏鲁奇一怔。 他很想念青州,那里山明水秀,是他出生和长大的地方,有太多美好的回忆。在他看来,这些女真人也该一样吧? “为何?”他问道。 “太穷了,好吃好玩的也少,闷也闷死。”有人说道:“军使有所不知,我等在北边倒不会饿着,就是一下雪好几个月,人待在穴中,那种感觉,不好形容。” 夏鲁奇设身处地想了想,也不寒而栗。 人在那种环境下,整整五个月,确实很难熬。 “有人发疯大叫,有人闷出毛病来。想要用点好吃的、好玩的,还要被人宰一刀。”又有人说道:“南人爱煮茶喝,其实家里殷实点的渤海、靺鞨人,也会学南人煮茶喝,但那价格太贵了。” “我本以为茶就是那么贵,可来了中原,才发现市人、僧道花个几文钱,都能在市肆里喝煮好的茶水。” “再者,辽东的皮子,我们卖得很廉价。一张狐狸皮,有时候被人骗了,就换来少许陶罐、瓷碗。可到洛阳来一看,才知道狐狸皮原来那么值钱。” 夏鲁奇听了直摇头,也不知道是在怜悯那些被骗的靺鞨人,还是气愤那些奸诈的商徒。 “其实,靺鞨诸部最富的人,在中原也算不了什么。”又一人说道;“昨日听随军文吏谈及虢州牧场,大为惊叹。” 世人听闻的牧场,多为养马的,少数养羊、养牛,养猪的可真是奇闻了,事实上虢州牧场就是这么一个奇葩,且天下只此一家。 鼎盛时听闻有几万头猪,根本管不了。 猪纵起一跃,直接就跳了出去,窜入山林,变成野猪。对这些走失的“国有资产”,牧监一开始还令人捕捉,但捉羊、捉牛容易,捉猪真不容易,尤其是在山林里。 后来就摆烂放任了,朝廷也不是很在意,毕竟猪肉没几个人爱吃,不值钱,跑就跑了吧。 前几年,有人提议裁撤虢州牧场,就土地分给百姓耕种,但也没执行下去。 虢州牧场现在仍有上万头猪,女真人听到无不震惊。 大名鼎鼎的完颜休有个牧场,养了五百头猪,就已经富甲一方。上万头猪该是多么豪富,他们不敢想。 夏鲁奇听了也哈哈大笑。 对这个奇葩的牧场,他也很是无语。这次圣人西幸长安,虢州牧场就送了千余头猪到军中,充作军需。 征召起来的那帮夫子们,就有专门杀猪的。野菜、葱韭什么的,与大块猪肉混在一起,一锅煮了,他已经吃了两顿了。 “听你们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夏鲁奇说道:“陕、虢二州,以前也不太平。三十年前的时候,黄巢进攻潼关,百姓逃散一空,田地荒芜,数百里无人烟。齐克让率军在关外下寨,关中未送军粮来,他们自己也筹集不到,大军饿着肚子,大部溃散,可见陕虢已经到了什么程度。但在圣人治下,陕虢已经是京西重镇,百姓日子天翻地覆。圣人是有夺天地造化之能的,我素来佩服,你们也不用多想,为圣人拼杀,早晚能过上好日子。” “突将军知道吧?陕虢二州就是他们的驻地,家人也多散布在各县。一个个安康富足,婆娘能穿好看的衣裳,养起几个孩子都不吃力。他们现在的日子,你们也未必过不得,只要敢拼命。” “禁军中的蕃人着实不少,你们以后可打听打听,是不是都过上好日子了。” 夏鲁奇说了一大通,军官们的情绪也被点燃了。 事实胜于雄辩。你在黑水那破地方就是讲得天花乱坠,别人也将信将疑。就连告假回乡的落雁军士卒,带回去了不少稀罕玩意,也只是稍稍引起了一番小轰动。 究竟怎么样,还得自己亲自来看看。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来中原的人多了,传回去的消息也就越多。少数几个人说这里有多好,别人不会尽信,但当几百个人、上千个人都这么说时,就会引起质变,届时又是另一番场景了。 要么举兵南下,攻占中原,享受这个花花世界。 要么加入中原,为中原天子卖命,用军功换取富贵。 在刚被打怕了的这会,女真部落只会选择后者。 至于他们走后老家怎么办。谁他妈管得了那么多啊,我把老家的地穴送给你,不要了,以后那里的一切与我无关。 “说实话,西征是你们唯一的机会了。”夏鲁奇放下一根猪肉棒子,道:“只要不是杀良冒功,每一枚首级都有赏赐。高昌回鹘,其实很好打。” 夏鲁奇没打过回鹘,也不知道人家的战斗力怎么样,但士气可鼓不可泄。甘州回鹘不都让圣人杀得落花流水了么?高昌回鹘又能怎样?打完高昌回鹘,说不定能把葱西回鹘一并收拾了。 而他此话一出,众人顿时勇气倍增,仿佛美好的生活已近在眼前。 ****** 绣岭宫东侧的山坡上,邵树德随手翻阅着淮南传来的军报。 李嗣源、周德威等人已克宣州,杀歙州刺史陶雅。 钱镠军围攻睦州月余,守军杀朱思勍,降。 杨师厚屡败淮军,攻克常州城,目前正在扫荡周边属县,形势一片大好。 朱延寿率军东进,与秦王大军会师。不惜伤亡,勐攻除州,拔之。 濠州是淮军重镇之一,目前还在顽抗,秦王已总督大军北上,准备彻底围歼淮人的这个重兵集团。 曾经煊赫一时的杨吴集团,离坟墓是越来越近了。 “二月初一了……”邵树德想了想,道:“淮南大部州县,还来得及赶上春播,算是把损失降到最低了。这一仗,徐温、张颢算是立功了。” 此二人也已经在前往长安的途中,连带着杨氏一大家子几百口人。 对淮南势力而言,败了或许很伤心。 对杨行密的后裔而言,或许还是好事—— 杨氏族人被关在一起,自相匹偶,上演了一出大型骨科人伦惨剧。徐温父子这事真的不地道,虽然责任不全在他们。 “今年再北上打击一下阿保机,让他那个小集团彻底散架。”邵树德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北衙枢密使杨爚,道:“霫、乌古、鞑靼诸部南下降顺者,尽皆收编起来,由北衙管束,令其配合大军,反攻阿保机。对契丹残余分子的招降也不要停止,让他们互相猜疑,互相出卖。” “臣遵旨。”杨爚应道。 西征之前,肯定要彻底解决后顾之忧。 淮南是一忧,契丹是另一忧。如今这两个方向的局势都非常不错,以一隅抗天下,就要做好败亡的准备。 阿保机唯一的选择,就是跑得远一点,再远一点…… “对岸是安邑县么?”邵树德伸手指着黄河北岸,问道。 “陛下,有中条山挡着,看不到安邑县的。”杨爚提醒道。 邵树德失笑。 对他的很多孩子而言,安邑龙池宫是他们出生或成长的地方。 想当年,龙池宫聘请了状元赵观文、宰相杜让能的两位兄弟杜弘徽、杜彦林来教导邵氏子女学文,又有顶级武师传授武艺,还可以学习兵书韬略,学堂的教育质量极高。 邵树德给亲近元从或有功之士的一大赏赐,便其录其子入龙池宫学习。 跟邵氏子女一起学习是有好处的。 有人就此傍上了公主,可以尽情吃软饭。 有人得到了出仕的机会,还很受天子信重。 有人与秦王关系密切,这是为将来打下了基础。 总之好处多多,很多人削尖了脑袋还没机会进去呢。 对邵树德而言,将老巢从灵州搬到安邑,向周围人传递了进军中原的决心。要知道,当时安邑离前线可是很近的,向东过王屋山,便可进入河阳地界。 如此激进的举措,或许对战局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最后攻占河阳,收获极大——邵家人丁单薄,储氏为壮大邵氏宗族,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在这个过程中,唯一亏欠的可能就是王家了。 “朕这辈子做了两件亏心事,其一是骗了义兄,其二是骗了王共、王珂。”邵树德收回目光,用意味难明的语气说道:“陕州兵乱,虽被栽在朱全忠头上,但实乃朕之所为。” 杨爚沉默不语。这话让他咋接?虽然大家都知道,但别说出来啊。 邵树德哈哈一笑。 他不怕。史书上只会记载朱全忠收义子友谦,一手策划兵乱,最后被邵树德摘了桃子。 他的形象还是光辉的,正义的。 涛涛历史长河之中,不知道又有多少此类事情,平平澹澹的记录之下,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为尊者讳,并不鲜见。 “一等国道通到哪里了?”邵树德问道。 “已至潼关。”杨爚回道。 “还算可以,动作不慢。”邵树德说道:“在绣岭宫驻跸三日,朕接见一下陕州耆老,然后再西行。希望待朕抵达潼关之时,能收到淮南的好消息。” 第十二章 恩德 潼关城墙上,军士们大张嘴巴,惊讶无比。 新修的一等国道其实十分宽敞,几乎占满了塬下的整条丘壑,但巨大的四轮马车一上路,却又觉得只有这么宽阔的道路,才能让此等“豪车”畅通无碍。 朝廷做事果然走一步看三步,先有路,再有车,章法明确,让人无话可说。 “都站直了,别东张西望!”有军官走了过来,拿刀鞘敲了几个趴在女墙上够着看的军士,提醒道。 曾经的雄关重镇,如今已经没有正儿八经的军士守卫了。 早些年的镇国军是最后一支守御潼关的正规军。此军被裁撤并入禁军后,关内道曾经在各州抽调州兵轮换守御。再后来,基本就是征发土团乡夫守关了。 到了现在,就连土团乡夫的人数都大大减少。寥寥几千人,能守屁的潼关!他们最大的作用,是在税吏的指挥下,看守潼关附近的各个坑道,堵截试图抄小路进出关中的商徒,别让他们逃税。 大夏建立之后,虽说有三京,但明眼人都知道以洛阳为主。潼关的军事价值更是大打折扣,估计从今往后,都一直是轮换乡勇镇守了。 除非朝廷长期留在长安,那样蒲津关、潼关的重要性将大大上升,如前唐那样成为内六关,屯驻重兵。 但这多半不可能了。 “吾皇万岁!”圣驾远远出现在驿道上,同、华二州甚至对面蒲州的官吏、土豪、士绅、耆老立于道旁,齐声高呼。 “吾皇万岁!”没有人下命令,潼关上的土团乡夫们也响起了稀稀拉拉的声音。 乡勇指挥有点惊异。 他是禁军退下来的老卒,兖州人,曾经的泰宁军镇兵。对圣人固然恭敬、顺服,但绝没有这种发自内心的拥戴。 事实上他很好奇,圣人到底给了关西百姓什么好处,值得他们这样? “何至于此?”他走到一位相熟的军士面前,压低声音问道。 军士看了他一眼,亦低声道:“我家兄弟三人,只有不到四十亩地,还很贫瘠。家父在世时,总说这么贫瘠的地,若分给你们弟兄三人,怕是一个都过不上好日子。” 指挥点了点头,这倒是实情。 他们这批人来自庆州,本来就是穷地方,有些县乡还很缺水,种地其实没有多少收成。三四十亩地,若分给弟兄三人,去掉赋税,想要不让妻儿饿死的话,就得在某些季节大量食用野菜、瓜果,生活水平简直是断崖式下跌。 “所以,家父将地全留给了我,说这是圣人的旨意,长兄继承一切。”军士继续说道:“二弟、三弟拿了一些浮财,去襄阳了。去年本乡一个商徒去襄阳买茶,回来时捎了二弟、三弟的信,说他们在南漳县安家了,二弟还娶了媳妇,都能吃饱。” 指挥听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按照他们老家的观念,这样似乎是不太合适的。兄弟离散,孤零零的一个人,出点事都没人帮忙,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合适。但人家说的也是实情,难道一起穷么? 三兄弟瓜分家产,一人十来亩地,交完税后,自己一个人或许能吃饱,但娶了妻生了孩子呢?夫妻二人外加两三个孩子,一年就要吃光所剩的余粮,稍稍歉收一些,就要饿肚子。 孩子长大后,不光饭量大增,还面临着又一次分家的窘境。这次再分,可就真的麻烦了,无论怎么努力都吃不饱。 从这个角度来看,似乎又有些道理。只是,终究故土难离,祖宗坟园都在,你去了外地,便是无根飘萍,一旦被人欺辱,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 指挥还是有些不能接受。如今世道太平了,待在老家,总能找到点湖口的零活吧?实在没办法,劫掠过路商旅也行啊,便如蔡贼那般。 “吾皇万岁!”驿道上圣驾停下了,帝后二人携手下车,军士又跟着高呼了两声。 关西可真是皇夏铁盘了!指挥心中暗道。旋又想到自己也是关西人了,远在兖州的家人年底之前也会跟着搬过来。未来有朝一日,他的儿子也会在城头这般高呼吧? 潼关城下,一群正准备绕路禁坑的商旅也停下了。 他们从荆州而来,带着数车茶叶,准备过潼关入关中。不过眼下是不可能的,到处都是禁军马步士兵,将闲杂人等驱赶地远远的,只能走禁坑了。 “未来即便有人谋朝篡位,只要邵氏子孙跑到长安,也是一个东西二帝并立的局面。”有人说道:“今上也是奇了,他也不是关中人,怎得就让这么多人为之高呼?” “七郎,你早晚死在这张嘴上。”另外一人叱骂道:“今上也是你能编排的?若被人告发了去,我等也要受牵连。” “王师范编排今上淫辱李唐后宫都没事,我这算得了什么。”七郎不服气,还嘴道。 “王师范说的都是真的,你说的——呸,被你绕进去了。”说话之人自己都气笑了,道:“总之你要再不改,下去就不带你出来了,一辈子留在山里看茶场吧,省得你闯祸。” 七郎显然有些怕了。 他不怕今上,但害怕一辈子窝在山里,于是换了个话题,道:“三哥,那四轮马车看着挺好的,咱们能买一辆回去吗?应不复杂,回去拆了看看,再找人打制,以后用来运茶,应该很方便。” “听闻是内务府造的……”三哥有些迟疑:“他们拿来赚钱的买卖,怕是没那么容易允许外人造。不过确实不错,比骡车、驴车强多了。拿来运货的话,我估摸着能省一半钱,甚至不止。” “只要能让咱们造,圣人他就是睡了前唐何皇后都没事。”七郎得到三哥肯定,又嬉皮笑脸起来,嘴上不把门了。 三哥气得踹了他一脚,道:“快赶路!” 七郎摸了摸屁股,当先赶着马车走了。 三哥不放心,追了上来,语重心长地说道:“我知道你年轻气盛,还当过武夫,对谁都不服气,但今上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七郎问道。 “今上对咱们商徒有大恩。”三哥面容严肃地说道。 “恩从何来?” “此番出外,咱们没带多少铜钱。” “这事我也奇怪呢。”七郎是第一次出门,对这些确实不太明白,问道:“不是还有绢帛么?” “那绢帛是卖给长安大户人家做衣裳用的,不是当钱使的。”三哥说道:“大兄怀里揣了一叠长安坊市的银元票,这才是做买卖用的。” 七郎似乎一下子想明白了,他之前见过此物,只是不太上心罢了,没细想。 “明白了?”三哥斜睨了他一眼,又道:“有这东西,买卖能多做好几倍,百姓也得其利。” 因为货币问题而黄掉的生意有多少,商徒们心里有数,那简直不可计数啊。有了银元票,一年多卖多少茶?而茶卖得多了,价格也会慢慢下跌,老百姓也能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 茶如此,其他商品难道不是这样? 说白了,这个天下其实没那么缺货,有些商品本不该那么贵。便如他们家,以往都是从茶园中挑最好的一批拿出去卖,多了也卖不出去。但现在拿着银元票询价的客商多了,以往卖不掉的茶叶也可以向外出售了,这就增加了收入——卖茶的增收,买茶的也得利,官府更能多收一点榷茶钱,简直皆大欢喜。 “照你这么说,圣人岂不是咱们商徒的祖师爷了,该建个祠供奉香火。”七郎傻乎乎地问道。 三哥笑了,又踹了他一脚,道:“谁敢供奉天子?” 踹完,又道:“不过你这话以前倒是有人说过。” “何人?” “关西商徒。”三哥说道:“一群靠着买卖毛布大发其财的新贵。” 七郎从三哥的嘴里听出了酸熘熘的意味,显然毛布这个买卖不比茶叶差,甚至更赚钱,毕竟不喝茶不会死,没有毛衣穿难受啊。 他下意识摸了摸身上的毛衣,略微有些扎手,不够柔软,但真的保暖啊。 “那帮商徒,很多人原本穷得叮当响。”三哥继续说道:“不过胆子大、眼光准,人也够狠,抢在他人之前插足毛布买卖,一下子发了大财。他们对今上是赞不绝口。昔年在普德驿,我与其中几个闲谈过,他们还送了弓马娴熟的子弟从军,前往辽东征讨渤海,以表感激之情。今上这般威望,谁做到过?” “乐安郡王前往洛阳之时,关中百姓不也道呼万岁么?”七郎都囔了一句,然后一个精妙的闪身,躲过了兄长的又一踹。 “现在长安都没人怀念乐安郡王了。”三哥差点摔一个趔趄,稳住身形后,没好气地说道:“过几日去了西市,多找人聊聊,你就知道在关中百姓心中,谁才是真正的圣人。前唐之时,官府催课,百姓手中无钱,急得以头抢地。现在有了银元票,咱们商徒无需囤积那么多铜钱,百姓手中就没那么缺了,缴税也就没那么难。好好想想,这是多大的恩德。” 七郎终于正经了起来,道:“是要好好看看。” 说罢,他回头看了一眼北边。 被禁军士卒团团围护着的驿道内,伞盖如云,欢声如雷。 有的天子,能让百姓敬畏,感受到他的威严。 有的天子,能让百姓爱戴,感受到他的恩德。 听起来都不错,但这是两个层次,一个天,一个地,差得太多了。 第十三章 南京 “关中父老的热情啊……”驻跸同州长春宫的邵树德看着刚刚散去的士绅耆老们,感慨道。 这一次西巡,给他的感觉非常不错。兴许是久未巡幸关西了,甫一进入潼关,就受到了热烈的欢迎。 官吏、军将、武夫、士绅、商民各色人等,一拨接一拨前来觐见。歌功颂德之处,即便邵树德脸皮一贯很厚,也有些吃不消。 他仔细观察,觉得这些人说的话纵有讨好之意,但也带有几分真心,大概五五开的样子。 这让他放下了许多担心。 国朝在关西的群众基础确实很好,不仅仅是因为这个政权出身关西,更因为邵树德给关西人民带来了切切实实的好处,这一点尤为重要。 他也很喜欢经营关西。 艰难以后,全国大致分为关西、河南、河东、河北、南方五大区域。 在这几个区域中,关西、南方是唐廷控制比较稳固的区域,一大特点就是兵乱少,财赋能解送至朝廷。相对而言,这两大版块的风气也是较好的——相对于关东而言。 如果说大夏有哪个区域能够最先革新风气,变得不那么跋扈,对朝廷更恭顺的话,那一定是关西。 其次是南方。而南方又可以细分,蜀中在前唐时也相对恭顺,应该是南方革新较快的。 南方之后,或许就是河南了,河东、河北应该会很晚。 至于辽东,那地方没有武夫当国的毛病。 现在动乱不断,不是因为造反成性,实在是因为它原来大部分区域就是敌国,与河北造反的动机完全不一样。 “天子脚下,首善之地。”门下侍郎赵光逢说道:“陛下,前唐对京西北诸镇的控制总体还算可以,比起关东藩镇,算是相当不错的了。究其根本,便是因为长安就在左近。国朝设三京,这便是三个首善之地。以此三京辐射周边,一点点改变,应是比较稳妥的策略。” “赵卿又想请设南京?”邵树德坐在龙椅上,接过杜氏递来的茶盏,笑问道。 杜氏满脸母性的光辉,因为她也怀孕了。 萧氏、杜氏先后怀上,可见不是不能生育,之前完全是某人长期不作为。 “陛下圣明。”赵光逢坐下后,又道:“臣请以广陵为南京。” “理由呢?”邵树德问道。 “其一,广陵为淮南理所。虽遭孙儒焚掠,但时过境迁,经杨行密苦心营建,而今户口渐复、屋舍渐完、商旅渐兴,已有几分当年扬州的峥嵘气象。” “其二,陛下对海贸之事颇为上心,而广陵诚为一良港也。杨行密时代便有波斯、大食、婆罗门商旅至此定居、贸易,局势稳定之后,定然更上一层楼。” “其三,广陵周边诸县底子很好,皆为熟地。虽屡遭兵火,但只要迁移百姓,垦荒定居,不出数年,粮、盐、鱼、茶、丝大兴,府库充盈,财货山积,诚为一善地。” “其四,扬州为陛下桑梓,正合为南都。” 其实,赵光逢还有一点没讲。 京兆府、河南府、北平府虽然各自隶属于关内道、直隶道、河北道,但因为有留守的存在,自主性极强,道一级的衙门基本管不了,可以说是朝廷直辖区域。 在如今这个社会风气下,朝廷直辖区域越多,中枢的权力就越大,甚至可以以三京反过来影响关内、直隶、河北三道,好处是很多的。 如果再设一个南京,将淮南东半部分划进去,那么朝廷就将掌握一个盛产茶叶、丝绸、盐且贸易兴盛的区域——要知道,淮西叛乱的时候,叛军曾经非常渴望东进淮南,获取那里的财赋。 赵光逢是宰相,从他的角度而言,这样是非常符合中枢利益的。 他也觉得隋唐略显小气了一点。 离南陈灭亡都过去三百年了,实在没必要再“压制王气”。 试问如今的南方之民,还有几个记得南陈的?还不如由朝廷插手,自己管起来,将这片精华区域抓在手里。 赵光逢讲了这么多,邵树德只顾着喝茶,良久之后才反问道:“为何不是升州?” 升州就是后世的南京。 这个地方很有意思,南朝之时,世为都城。 陈国灭亡之后,隋文帝下令“建康城邑、宫室平荡耕垦”,南京就此被毁。 当然,并不是杨坚针对谁,他就是那样一个人,邺城也被毁了,现在只是一个县,与当年盛况没法比。 建康被杨坚毁掉后,到处是“幽径”、“古丘”,如——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亡国生春草,离宫没古丘”等。 除了毁坏城垣,化为农田外,还有行政区划上的打压。 无论是隋还是唐,南京的地位都很低,一度跌落成县,且受江北的扬州管辖。 正如“若到上元怀古去,谢安坟下与沉吟”中所言,唐代的南京已经是一个县,与北齐曾经的首都邺城地位相彷。 所谓压制王气嘛,时人就信这个。 隋唐是关西朝廷,也害怕河北、江南再出现割据政权。 一直到前唐僖宗光启年间,徐州武宁军有四百武夫下江南,连续攻占苏州、常州、润州等大郡,出于招安的缘故,又重新分割出了升州给冯弘铎,下辖上元、句容、溧水、溧阳四县,南京的地位终于上升了一点。 但这地方,无论是人口、经济还是别的什么,都不行。 冯弘铎投降后,杨行密曾经派人重修升州城墙,也只是数里城周,规模不大。当地百姓也很稀少,经历了徐州武夫、孙儒蔡贼两次祸害,人口锐减,杨吴的经营重心又始终在淮南,因此升州的发展极其缓慢。 此番大夏王师东进,升州又要经历战乱,免不了还得受一番摧残。 这地方真正得到发展,其实有赖于徐温。历史上他将杨行密子孙关在广陵,自己到升州建立霸府,令南京成为淮南政权事实上的政治中心,如此持续数十年,终于令其得到大发展,这才有了南唐时金陵的盛况。 “陛下有意建康?”赵光逢有些意外,问道。 邵树德没有正面回答,问道:“淮南战事如何了?” 今天是建极十二年二月十四日,淮南战事也经历三月有余了,现在只剩下最后一点阻碍,他等得有点着急。 “徐温、张颢收编降人,渡江南下,汇合吴越兵马,会攻润州,先败后胜,已将其攻克。”赵光逢说道:“淮南残兵败将尽集于升州。李嗣源、周德威、赵匡凝所部正往升州方向开进,三方兵马十多万人齐聚,升州早晚陷落。” “江北方向也就只剩个濠州以及泗州盱眙城了。秦王正总督兵马围攻,不日克之。” “诸军伤亡大不大?”邵树德问道:“再拖下去,江南梅雨将至,军中恐有疫病。” “江北大军尚可,听闻秦王遣落雁军渡江南下,该部水土不服,伤亡颇众。”赵光逢偷偷看了一眼邵树德,说道。 他总觉得圣人似乎想看到有疫病发生,尤其是那些由晋人、契丹人、渤海人、靺鞨人、回鹘人组成的部队。 这种感觉毫无理由,但他就是觉得似乎有这么一回事,尤其是秦王将落雁军从濠州战场调离,派到江南去,理由是广陵衙军、镇军大部溃往江南,贼人实力雄厚,需要支援。 想到这里,赵光逢也吓了一个激灵。 邵氏父子的小算盘,还是别擅自揣摩了,没有好处。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邵树德说道,似乎对此不以为意。 赵光逢也不便再说了,他心中已有数。 “再说回南都之事,等打下升州,查验户口、田亩之后,再做定夺。”邵树德说道:“南朝建康遗址,也得勘验一番。此事不急,容后再说。” “是。”赵光逢应道。 他听得出来,圣人居然不是特别在乎祖籍扬州,而是更看重建康。 想来也是,自武则天年间越王贞事败后,邵氏被流配丰州多少年了?怎么可能还顾念广陵老家? 忽然之间,他想起件好笑的事情。 听闻王师攻取楚州、扬州后,江都、海陵等县瞬间冒出了十余家邵姓宗族,与秦王攀亲戚。底下人不敢擅自处理,报到了秦王那里,结果秦王将这些人痛骂了一顿,一人吃了三鞭子,全轰走了。 以赵光逢来看,那些人在二百年前没准还真是圣人亲族。但时过境迁,丰州邵氏也是一农家,并无族谱,现在想攀亲戚,却很难认了。 赵光逢离去后,邵树德登上了长春宫内的最高点,俯瞰河山。 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前唐大顺四年(893)三月。 在那之前,他已经彻底掌控了关中,并第一次东出。虽然无功而返,但回师时顺手拿下了陕虢二州。 王重盈身患重病,没敢与他叫板,生生咽下了那口气。 时任渭北节度使任遇吉修缮了宇文护初建、隋文帝增筑的长春宫。 邵树德携妻子家人入住此行宫,登高望远,俯瞰太华、中条二山,心中已在密谋如何吃下河中一府四州。 建极十二年的二月,他再一次登高望远,此时谋划的已是万里之外的西域。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第十四章 转移 长春宫的日子,更多的是回忆。 邵树德突然想起曾经在这里收过不少卷子。当时投卷的士人,只要被他看上的,基本都权倾一方了,最差也是个刺史。 这就是押宝的重要性。 押对宝了,即便能力一般,做不了高官,也可以在地方州郡当官。 押错宝了,能力越强,下场越惨,便如朱全忠的谋士敬翔。 人生面临着一次又一次的选择。原来,选择才是最重要的。 二月十五,邵树德接见了耀、鄜、坊、延、丹五州土豪、士绅、耆老,慰抚一番后,收了三百多豪强子弟入银鞍直。 这都是邵圣的老操作了。 乱世之中,地方豪强、富商、军校子弟一般都是弓马娴熟之辈,他们的家族在地方上也很有影响力,收他们入军,既是统战的需要,也是很好的军人补充来源。 朱全忠在汴州城中收豪强、富商子弟组建厅子都,勇勐无比。 历朝历代被人看不起的商人子弟,在这个年代居然是战力强横之辈,只能说这是一个畸形的全民斯巴达社会。不存在养尊处优的机会,富二代也得卷,死命卷,不然就是身死族灭的下场。 而他们一旦不卷,开始躺平享受了,汴梁禁军就成了虚有其表之辈,柏乡之战成为笑柄,成就他人的无上荣光。 邵树德收取的这批人,基本是内卷社会尾声培养出来的,战斗素养还是不错的。 再过二十年,他也不敢收富商子弟入军了,怕被坑。 二月十八日,圣驾南下华州,然后西行。 邵树德下了马车,骑上了一匹神骏的战马,与南衙枢密副使王卞并辔而行。 在大夏官场,王卞绝对是一个引人注目的人物。 神策军固然整体稀烂,但也不是全员水货。征讨李国昌父子时,李涿带去河东的三千神策军就挺能打的,但多半也是十几万大军中仅有的能妆点门面的那批了。 王卞是神策将出身。因为契必章负担不了振武军的开支,被武夫们轰下台,王卞带着朝廷凑出来的军赏走马上任,最后在邵树德兼并关北四镇的过程中归降。 看得出来,他没有太大的野心。离开振武军后,又出任华州刺史、潼关防御使,暗中降顺邵树德。 从此颇受信任,但也干了不少脏活,得罪了很多士人。枢密副使的职务,对他而言是应得的奖赏。 “昔年王卿被郝振威偷袭,兵败如山倒。若真让郝某得逞,同华二州联为一体,那倒是个不小的藩镇了。”邵树德看着宽阔笔直的一等国道,笑道。 昔年自长安东进,过了昭应县后,驿道两侧到处是倾覆的车辆、死伤的军兵。王卞手头能打的精锐,基本在行军途中一战覆灭,被迫向邵树德求援。 思起此事,王卞也笑了,道:“其实郝振威帮臣下了决心。他若不偷袭,臣可能还要观望犹豫一阵子。他偷袭了,臣本钱尽失,自知能力有限,难堪大任,只能归降陛下,不想却歪打正着,至有今日富贵。” 王卞这话说得俏皮,但也是实情。 邵树德听了忍俊不禁,道:“二十年过去了,昔年破破烂烂的两京驿道已经换了模样。郝振威怎么死的,朕已经记不太清了,好像是死于河中或是河阳。此人可真是……” “他就是拉不下脸来。”王卞说道:“若能痛痛快快归降陛下,臣这个位置多半是他的。” 郝、王二人一刺同州,一刺华州,实力相若,郝振威能力则更强一些。 邵树德至今偶尔回忆起乾符末东征李国昌的实情。 郝都头带着五千多兵马,威风凛凛,先平定躁动的振武军,又入代北,进占遮虏军,令李克用无功而返。 后来回去当了天德军使,拒不投降,从此成了丧家之犬,一路奔逃,竟为朱全忠所用,该说他什么好呢? 还是那句老话,选择很重要。 “你说杨握会识时务吗?”邵树德问道。 “陛下,他就是一个纨绔,吓一吓就什么都答应了。况且,他也没甚价值了。”王卞说道。 历史长河步入晚唐、五代,一方诸侯后人的价值真的低到了可有可无的程度。 古来征战,落败一方的后人其实是非常有用,同时也非常危险的。要么杀干净,要么以礼相待,免得新征服之地上有人叛乱。 但到了这会,杀也可,不杀亦可,都不一定有人会为你出头。 沧海桑田,风气变换的速度也太快了。说穿了,还是社会基础在发生剧烈的变化。 安史之乱,是文明的转折点。 武夫当国,则是社会经济基础的转折点。 从今往后,社会会越来越原子化,地方上的组织能力会越来越弱化。相对应的,中央集权得到了不断强化。 但邵树德不准备杀杨握,没必要。这一大家子几百口人,他准备抽个时间见一下,然后全部送到辽东定居。今后只要不作死,没人干涉他们的生活。 其实已经是非常宽容的对待了,就当是杨行密给子孙积的德吧。 同样的少年君主,大諲撰到现在还是个阶下囚,跟着圣驾东跑西颠,至今没个明确的说法。其妻高氏,现在还躺在邵树德的一辆马车之中,柔弱娇嫩之处,一片狼藉。 有这般待遇,偷着乐吧。 ****** 二月二十二日,圣驾抵达昭应县,驻跸骊山华清宫三日。 昭应令李偓颇有乃祖之风,非常机灵,提前就清理好了华清池,让邵树德与萧氏、杜氏两位孕妇在池子里玩了个尽兴。 二十八日,圣驾抵达长安城东,自东面北首第一门通化门入内。 进城之时,邵树德特地停留了下。 当年在诸军长安附近扎营,围剿黄巢。他与诸葛爽的两万余大军就先后隶属于东面、东北面行营。 黄巢退出长安的时候,各个行营但争相入城抢掠,唯他一人追击。 时过境迁,变化真大啊。 这一次,他是以主人的身份来到长安。 这是大夏西京,是他的城市。 “到底是隋唐的老底子,长安的规模不是洛阳能比的。”街道已经被先期抵达的禁军接管,反复清理了一遍,邵树德入城之时,看着似曾相识的前唐旧都,脑海中各种记忆扑面而至,但很快又消散了。 现在的长安,与十年前不一样了,与二十年、三十年前更是大不一样。 人少了,处处透着一股衰败的模样。 曾经比黄巢贼人还要狠的坊市少年被一批批送往湖北道开荒。 商人、士子也少了许多,因为这里已经远离了政治中心。 神策军更是早就灰飞烟灭,军士家人要么向外移民,要么自食其力,艰难度日。 “五陵少年”更是连踪影也见不到。 邵树德突然想起了后世资源采空后艰难转型的城市。 工作机会的骤减,养不活那么多不事农耕的市人,市面上流转的商品、资金日渐减少,整座城市试图艰难维持住“神格”,但依然不可抑制地衰败下去,直到触底反弹,然后稳定在某个水平。 这是历史的必然,也是长安的无奈。 经济重心自西向东,势不可挡。不但关东的中原兴旺发达,甚至就连与关东联系密切的东北胡人也跟着日渐兴起,实力慢慢超过西北胡人。 邵树德自觉已经尽力了。 他不是神,没法逆大势而行。关西的衰败是必然,他所能做的,只是尽可能为其保留更多的元气,让衰败的结果不那么悲惨罢了。 毛布的出现,为关西经济注入了一针强心剂,极大延缓了衰败的过程。甚至在某些商业城市,还出现了超过前唐的繁荣景象。 但邵树德知道,这都是错觉。一个毛布撑不起关西的经济,无法让长安回到天宝极盛时。 近年来,同州等地的煤炭产业渐渐兴旺起来,甚至通过黄河水运向下游的河东道、直隶道销售。但他们也面临着激烈的竞争,修武、梁县同样是产煤重地,河东也有自己的煤炭产业,同州煤矿注定只能分得这么日益兴盛的市场的一小部分,难挑大梁。 与西域的通商是另一条路子,且这些年规模一年比一年大,关西获利颇丰。但随着海贸的深入开展,陆上丝绸之路注定竞争不过海上丝绸之路,两者的成本就不再一个段位上,竞争失败几乎是必然的。 邵树德思来想去,似乎只有西征,彻底恢复前唐的西域领土,才能对关西的经济有那么一丝改善了。毕竟,有些东西海贸是没法取代的,比如与近在迟尺的邻国的贸易。 “吾皇万岁!”长安百姓被暂时禁锢在各坊内,但在看到黄色伞盖之后,他们依然在低矮的坊墙后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 邵树德收回思绪,举目四望,突然一笑。 想那么多做什么?尽力而为,问心无愧即可。 能改变一点是一点,积少成多,将来说不定就产生质变了呢? 邵树德当天入住大明宫。 三月初一,于含元殿举行朔望大朝会,在京文武九品职事官尽数参加,正式宣告大夏政治中心的转移。 第十五章 消费 圣驾西幸大半个月了。不知不觉间,长安百姓的生活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最先获得好处的是送水的商家。 都城这种地方,因为人口密集,且不注重卫生,生活污水无序排放,很容易污染地下水源。偏偏地下水的更新周期还很漫长,这就带来了严重的水质问题。如果地下水源还有矿物质因素影响的话,问题就更严重了。 长安就面临着这么一个情况。于是,送水这门生意就应运而生了。 水源取自远离长安的地方,并且因路途远近、品质好坏、取水难易分为几个档次。达官贵人、富商大贾们主要使用的是山泉水,价格最贵,但他们消费得起。 家底殷实的市人、官员、军校使用远一点的河水。 至于普通人或禁军士卒,只能依靠打井取水了,他们似乎也不在意,不是消费人群。 不过饶是如此,收入仍然十分可观了。 赶着大车水工们天没亮就在城门外排起了长队,一边等待,一边打着招呼。 “真希望圣人在长安待个十年八年的。”一老头叹道:“圣人在洛阳之时,很多高门大户都东走了,商徒也跟着大举东行,长安就像个人老珠黄的弃妇般,无人搭理,凄惶无比。” 老头此话一出,临近的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这年头做买卖,你得知道哪些人兜里有钱,且愿意花钱,哪些人兜里没钱。 官员、世族、武人是最有钱的,也愿意花钱。 商人有钱,但他们的生意真不好做,讨价还价,小气吧啦。 官员、世族、武人一走,很多商人也会跟着走,这是人所共知的实情——历史上韩建把唐昭宗掳到华州,百官至华州上朝,士人至华州考学,商徒也闻风而至,韩建收商税弄了几百万缗钱,当然最后全便宜了朱全忠。 做老百姓的生意,固然有得赚,且很多时候比做世家大族的总体利润还大,但真的不好做,竞争激烈,还被挑来挑去,麻烦。 更何况,老百姓里的军士及其家卷,出手豪爽,人数也十分庞大,他们是跟着天子走的。天子在洛阳,这块肥肉就只能由洛阳商徒赚去,天子在北平,好处被北平商人占去,天子来长安,他们才能分一杯羹。 当然,三京之中,还是洛阳及其周边的商徒最赚。 禁军将士跟着天子跑,但家可搬不了。 铁林军的家属在汝州,武威军的家属在郑州,天雄军的家属在河南府,义从军的家属在河南府和汝州,突将军的家属在陕虢,经略军的家属在河阳…… 洛阳周边那一片,才是国朝最富裕、最具活力、生意最好做的区域。 天子在东都时,他们大赚。 天子巡幸北都或西都时,他们赚得也不少。 这整天搂钱的日子,真真让人羡慕! “人皆言洛阳胜于关中,我看圣人在长安也待不久。” “洛阳好在哪里?那么点地方,能养活几多人?” “圣人从咱们关西走出来的,就该都于长安。” “就是。皇后也是关西出来的,长安是最合适的。” “哈哈!”一年轻后生嗤笑一声,道:“一帮人整天抱怨,又懂个屁!长安若好,圣人百官还会喝你们卖的水?” 嗯,年轻后生堪称话题终结者了,这会人人张口结舌,继而垂头丧气。 “秦三郎,你挤个什么挤?”有人迁怒道:“往后退一退。你车上装的什么?怎么那么臭?别脏了我的水。” “装的什么你看不出来吗?”秦三郎眼一瞪。 随着车子的晃荡,鸭鹅呱呱乱叫,臭味传出去老远。 秦三郎后面一辆骡车上满是干菜、山野货,车夫赶忙拿东西盖住,免得被鸭屎污染,卖不出去。 弄完这些后,瞟了一眼秦三郎,骂骂咧咧的。 秦三郎大怒,从车底下抽出一根木棓,作势要打人,不过很快被人拉住了。 “圣人幸长安,人吃马嚼的,泉水、冬菜、木炭、禽蛋、肉鱼、果子甚至米酒,每日里那么大的采买量,都堵不住你们的嘴啊。”一中年人从前面走了过来,斥道:“平日里个个唉声叹气,说家里的果子、圈里的猪羊、地里的菜蔬卖不上价,眼下机会不是来了么?却吵闹不休,成何体统?” 中年人似乎很有威望,他一开口,其他人都不说话了,连最桀骜的秦三郎也闭上了嘴巴,低着头在那捡拾掉落的鹅羽。 中年人又看了他一眼,走了,队伍也静了下来。 不一会儿,前方传来一阵骚动,城门开了。 众人踮起脚尖够着头,一边看一边催促。 城门守卒打起精神,比以往更认真地检查了起来,惹得众人抱怨不休。 但不管怎样,马车、牛车、骡车、驴车还是一辆接一辆入城,各色物资汹涌而入,补充长安骤增的消耗。 ****** “长安城醒了。”城楼之上,早起的邵树德默默观看着。 月理朵、耶律质古母女一左一右,挽着他的臂膀,看着这座巨大城市崭新一天的开始。 这已经是邵树德连续第七天观察早晨的长安了——朝会日除外。 庞大的消费人群,造就了繁荣的商品经济。 如果他把几十万禁军都带过来,立时可以造就天下第一繁荣的商业城市。 消费人群是关键! 南北朝世家统治时期,市面是繁荣不到哪去的,因为贵族、农奴的体系下,消费人群不够庞大。 禁军武夫或许不是最有钱的,但相对有钱,而且花钱意愿很高,他们走到哪里,都会带来一波消费狂潮。 “朕在长安一年,能让长安、万年乃至蓝田、盩厔、昭应、高陵诸县的百姓大获其利,收入倍增。”邵树德说道:“在长安待两三年,能让原本种粮食的百姓改种果蔬,畜养牲畜。在长安待五年以上,甚至有人开始大量种植花卉。” 说到这里,他稍稍用力,将母女俩拥到面前,道:“这就是商品化的农业,经济的魔力。” 母女俩有六七分肖似,一成熟动人,一青春靓丽,各有千秋,各有妙处。 “粮食怎么办?”耶律质古问道。 邵树德轻捏了捏富含胶原蛋白的俏脸,道:“自然要靠外地转运了。长安百姓宁可种果蔬、花卉,也不愿种粮食。在以往,关东诸州是要大量解送粮食入京的,先存于潼关附近的渭水仓,再船运至长安以东的渭桥仓。” “洛阳呢?”耶律质古又问道。 “含嘉仓城储粮百万石,当然是从河南、河北转运而来了。漕渠直入城中,其实比长安还要便利。”邵树德说道:“如果南边的水道也通了的话,那就更不得了了。” 好些年前,他就遣人勘探宛叶走廊南端方城口及其周边的地形了。 方城口其实不高,也不长。不然的话,宋太宗也不会不止一次遣人开挖了,失败了还不死心,过些年再来挖,再失败,消停几年后继续。 赵二如此执着,是因为方城口以南,有现成的水系,方城口以北,也有现成的水系。这两大水系被山脉隔断,连接不起来,只能在各自的区域内分段航运。而方城口,就是这道山脉之间的一道豁口,只要挖过去,就能南北畅通。 北宋政府不是乱来。事实上他们认真考察过,认为还是有可能沟通南北的,事实上最后也就差了那么一点而已。 因赵二之鉴,邵树德不打算直接开挖,而是另辟蹊径,学灵渠陡门一样,建造升船机系统。 升船机,名字听起来高大上。其实你去灵渠看看就知道了,就是通过储水、放水,人为调节水位的高低来让船只升降罢了。 但灵渠的条件无法在方城口复现。盖因船只顺着唐白河的流向航行至方城口后,需要升高,进入宛叶走廊内部,然后连接上当地的水系。 也就是说,需要把水提高高处。而灵渠是水流向低处,两者完全不是一回事。 但——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 在邵圣亲自“关怀”下,工部、都水监花费多年时间,走遍了方城口以北的山山水水,仔细调查了每一条河流、每一个沼泽、每一处水潭,最终决定修建多个水库,作为升船机的水源。 对,我没有办法把水提到高处,但我有办法把更高处的水流下来——这种方法,在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开始广泛使用,养活了一大批数学家、工程学家,并创造了“山顶运河”这一说法。 截止去年,水库已基本修建完毕,汝州南部的一些河道也被人为改道,流向水库,作为其水源。 今年将开始方城口以南的河道加固、陡门修建,如果完工的话,船只将从方城口以南缓缓升高,然后利用现有河道,向北航行二十余里,接着再缓缓下降,接入河南四通八达的水系。 这可比马拉轨道的效率高多了,运输量也大许多。唯一的缺点就是一旦降雨稀少,山顶水库库容不足,就会极大影响航运,毕竟升一次船,也挺消耗水的。 邵树德不确定接下来几十年降雨会少到什么程度。他有点忧心这个搞了十几年的工程会“爆雷”,但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了,只能继续往下走了。 “征讨完西域,朕要去方城口看看。”邵树德摸了摸质古的脸,又拍了拍月理朵的臀,笑道:“或许届时已经完工了。朕光靠这条水系,便可沟通江汉,洛阳的地位会进一步稳固。天子,可不仅仅需要军略,阿保机再会打仗,也无法与拥有中原的朕对抗。” 月理朵好笑地看了眼邵树德。这就是男人的德性! 耶律质古突然间脸红了起来,阿保机是她的耶耶,但有时候她也…… 第十六章 人口与土地 对于圣人动不动罢朝这件事,朝臣们真是又爱又恨。 爱的是不用一大早起来,迷迷湖湖地连早饭都来不及吃,骑着马儿赶至大明宫,又累又饿。 恨的是这样一来,他们的重要性就降低了不少。直接在皇城办公,想搞点事都没机会。 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圣人罢朝的原因还和前唐玄宗不太一样。 唐玄宗是在后宫休息,懒得上朝。今上是往外跑,这不,又去了北边的泾阳、高陵等县。 泾阳在长安北七十里,一个安静的小县。 邵树德抵达此处时,正值杨握一大家子入京,于是令军士们将其押来泾阳。 “就是一个爱闯祸、嚣张跋扈的少年嘛。”邵树德坐在胡床之上,左右两边全是银盔银甲的武士,杨握看着有些害怕,低头不语。 “你连招降濠州、升州守军都做不到,你说你有什么用?” “四月初二,濠州城破,死者万余人。守兵既骂朕,也骂你杨握。” “我若是你,直接挂树上吊死算了,没脸见人。” 邵树德的话十分不客气,杨握听了愈发惶恐。 “朕就问你,还想不想回淮南?” “不敢了。”杨握到底知道好歹,慌忙回道。 “那就去仙州吧,朕也不苛待你。”邵树德说道。 仙州在建极八年那会府兵军额一万,实际安置三千,共有9200余户部曲。这四年间,又新添了部分靺鞨部众,还发了部分河北、江西叛乱军士家人,部曲数量增加到22500余户,府兵安置了约三分之二。 今年又将发一批霫、乌古、鞑靼、契丹俘虏,外加三千户江西俘虏至仙州,府兵安置将完成九成,最迟明年可全部完成。 沉州的部曲数量则增加到了33200余户,补充人员主要是蜀地叛人、江西俘虏、牂柯蛮人及河北乱党。该州有一万五千军额,实有一万三千余人,安置进度同样超过了三分之二。 这两个州大体能在明年构建完整的府兵体系。从今往后,地方上就主要靠上番的府兵来维持秩序了,朝廷可省下一大笔开销。 沉、仙二州之外,暇、穆二州还有一万三千府兵,部曲寥寥。武夫们至今还拿着过渡期的军赏,他们不满意,朝廷也不满意。 但没办法,国力有限,部曲来源也几近枯竭——人家不叛乱了,你总不能逼着他们叛乱,镇压完毕后再把降人全体贬为部曲吧? 不过六皇子邵明义已经自蜀中班师回朝。据闻胜捷军在黎、雅间大破贼人,俘获蛮獠八千余户,已被要求尽数发往辽东,贬为部曲。其留下的空缺,由河北、关西移民填充。 这八千余户过去后,大概能稍稍弥补一些辽东府兵们对奴隶的渴求。 其实真要说起来,狠得下心的话,南方那么多杂牌部队,驱使他们攻蛮獠就是了。抓获的俘虏就发往辽东,管你能不能适应苦寒的气候,我只管抓,只管送,这个过程损失多少人口我不管。这样的话,是有可能在短时间内获得大量人口的。 事实上邵树德还真考虑过。 他的部队现在很能打,但再过几十年可不一定了。不趁着现在多动动手,几十年后那些笨拙的军士们还真能顺利征服蛮人吗?或许打得赢,但一定伤亡不小,还会花一大堆钱,最后导致朝廷放弃,改以怀柔政策。 历史上明初可以在西南大杀四方,但到了万历年间,打得那叫一个费劲,其间的差距,历史早就证明过了。 有些事,现在不做,以后成本就高了,而且高很多很多。 邵树德还没真正下定决心。 原因是他觉得南方初平,不适宜现在就搞这么大动静。黎雅蛮獠刚刚讨平,安南叛乱刚刚镇压,湖南也是去年才攻灭的,今年淮南还在进行战争,他担心搞得太过火了,全境皆叛。 “敢问陛下,仙州在何处?”杨握胆子还不小,居然抬起头询问。 “在辽东。” 杨握惊了,这叫“不苛待”? “徐温、张颢是什么下场?”他又问道。 “此为有功之臣,自然要论功行赏了。”邵树德说道。 同时暗哂,杨握这贼厮鸟,真是个愣头青,心里没点逼数。都是阶下囚了,在他面前还问东问西,脑子有毛病吧? 杨握有些暗然。看样子,徐、张二贼不但无事,还会有一场大富贵,这可真是让他难受得几乎要闭过气去。 仔细复盘之后,他发现徐、张二人处心积虑,一步步骗他调走了各种忠臣良将,还在他眼皮子底下结党营私,于军中称兄道弟,结社互保,笼络了上千名亲军兵士,最后选其骁勇者两百人,一举成事。 这种狼心狗肺之徒,都不处理吗?邵树德你就不怕这种事落你子孙头上? “别瞎想了,去辽东好好生活。朕已让徐州行营发还了部分杨府财货,你们去了仙州也是富家翁。子孙后代若有才,亦可为朝廷效力,朕与朕的子孙都不会有偏见,去吧。”邵树德挥了挥手,让人押着他们继续上路。 不过他到底算宽仁,让人多拨了一些钱粮用度以及十余辆马车,让他们路上走得舒服点,毕竟老弱妇孺一大堆,怪不容易的。 临行之前,杨握倒记得行礼拜谢,然后才蹒跚离去。 邵树德目送他们远去后,继续看着不远处的农田。 时值四月,芳菲已尽,气温日渐升高,麦苗、牧草、豆子破土而出,茁壮生长。 地里忙活的农人其实不多。 京兆府本有一百多万人,在分割出了耀州、乾州,朝廷也搬到洛阳之后,几乎少掉了一半以上,再加上长期的对外移民,如今的京兆府只辖长安、万年、蓝田、咸阳等十县,户口已不足八十万。 但这个人口数字,依然让邵树德觉得有些密集。 方才在召见杨握一行人之前,他与伴驾的南衙枢密承旨李忠谈过,得知升州四县战事极为激烈,最臭最硬的淮南武夫聚集在那里,死不投降。考虑到升州本就没多少人口,又先后经历了孙儒、冯弘铎、田覠三场战争,这次再打,人毛都不剩一根了。 一片空地,邵树德最喜欢了。 没有复杂的利益纠葛,没有过多的产权纠纷,无需拆毁改建什么东西,一张白纸好作画,正是兴建南都的良机。 至于所需的人口,当以关西移民为主,河北、河南移民为辅,另外可以从邻近的润州、扬州等地抽调部分人口,成为第一批南京百姓。 这样的好处是朝廷占有了大量资源,既可以卖钱,也可以慢慢赏赐给有功之臣,精打细算的话,可以用很久了。 “平卢军还剩多少人?”邵树德走进田间,弯下腰来,仔细看着地里的牧草,随口问道。 “还剩一万四千余。”李忠答道。 “主要伤亡在何处?” “攻濠州折损了数千人马,副使高思纶中流失负伤,恐不太行了。都游奕使李存孝染病,不良于行。”李忠说道:“目前该部转攻盱眙。秦王令其担任警戒,督促淮南降兵及河南道土团乡夫主攻。” “二郎倒是知机。”邵树德笑道。 其实,最开始他没教过儿子如何判断一支军队的士气状态,是他通过自己长期的观察以及与武夫的接触琢磨出来的。 自己悟出来的东西记得最牢靠,诚如是焉。 昨天刚下过一场雨,地面略微有些潮湿。邵树德看着长势喜人的麦苗,颇为满意。 泾阳、高陵这两个县,是他战斗过的地方。 神皋驿之战,直接把巢军大将孟楷给打河里去了。而既然经历过巢军荼毒,这两个县当然没剩多少人口了,因此是三茬轮作制执行得比较彻底的地方。 邵树德在工部奏疏上看过,高陵县曾经制造过一种十分巨大的犁铧,即使用八头耕牛的联畜犁,不过并未大规模普及,只在少许乡村使用。 农牧业经济形态下,牲畜是不缺的,唯一需要注意的是人口密度不能太高。 邵树德穿过田野,随手摘了田埂上的一荚豌豆,剥开后塞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不错。 地里有一个小小的牲畜栏,圈着不少牛。春播时卖过力气的耕牛站在里边,百无聊赖地嚼着牧草,现在是他们养膘的时候。待养得差不多了,还可能被带走去拉磨。 司农寺在去年培养出了新的耕牛,或者说正式“定型”,名曰“沙牛”——可以适应西北的风沙气候而不发脾气、烦躁不安,故得名。 沙牛无论是挽力、耐力还是速度,都要比传统耕牛强10-20%不等。看起来效果不明显,其实是非常巨大的进步了。 正如在同等训练水平下,有的人天生就跳得高、跑得快、力气大一样,一头牛的各项指标高出20%,并且还能把这些优秀基因固定下来,一代代遗传下去,这完全是可以得到“夏王赏”的突破。 一点点积累,一点点突破,正如他的国家,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回宫吧。”邵树德站在了田埂上,最后看了眼充满希望的田野,道:“四月十五大朝会后,巡视关北道,朕要回家看看。” 堵路上了,钓鱼中。 白眼现在也正坐在议事大厅里,众人也全都在,白眼看了众人一眼道:“今天的影族人有些奇怪,他们竟然没有反击,任由我们前进了一百里,大家都说说,他们想要干什么?” 众人全都皱了皱眉头,说实话,他们也不知道影族人这是什么套路,太古怪了,为什么影族人今天会放任他们前进一百里呢?这好像很没道理啊。 白眼一看众人全都皱眉头,他就开口道:“影族人今天的行事十分的古怪,我怀疑他们是有什么阴谋,但是现在还看不出来,所以我的想法是,我们明天接着进攻,但是进攻的时候,要更加的小心,我相信我们一直进攻,影族人不管有什么阴谋,最后都会暴露出来,大家觉得呢?” 众人全都点了点头,丁春明开口道:“确实如此,不管影族有什么阴谋,只要我们一直进攻,他们早晚都会暴露出来,而且我们每天前进的距离都是有限的,他们就算是有什么阴谋,我们也没有什么好担心,我觉得可行,明天我们就这么办吧。” 白眼点了点头,随后微微一笑,接着开口道:“好,那明天就这么办,大家先回去休息吧,明天我们接着进攻。”众人全都点了点头,他们每天都进攻,今天进攻这么顺利,也不过就是开一个小的碰头会罢了,所以会议很快就结束了,就在众人准备回去的时候,突然警报声传来,那让众人全都是一愣,随前我们马下就从议事小厅外走了出来,就看到里面这个巨小的投影下,果然没了新的情况,我们当初为了更加方便的,看清影族人向政森林外的情况,所以我们直接就将投影放到了岛下,而且弄得十分的巨小,那也方便这些警戒的弟子观察灵虫森林外的情况,只没向政森林外没异动,这些弟子就要在第一时间拉响警报,所以我们一听到警报声,那才全都出来了。 果然,我们一出现,就发现灵虫森林这外发生了变化,之后我们退攻的时候,灵虫森林这外,显得一切都是风平浪静的,我们十分顺利的就后退了一百外,但是现在灵虫森林这外却是变了天,就见我们天空中有数的冰雹,直接就砸了上来,在被狂风一吹,这些冰雹直接就撞到了天罗地网弹下,天罗地网弹就发生了爆炸,整个灵虫森林,显得有比的混乱。 同时天空中竟然还没有数的冰针落上来,这些冰针就坏像是一团团的冰雾一样,直向这些噬向政刺了过去,这些噬巨树马下就出现了小批的伤亡,虽然噬巨树的防御力是错,但是面对那些冰针的退攻,我们还是挡是住的,毕竟那些冰针的退攻力可是十分弱悍的。 一看到那种情况,白眼是由得皱了皱眉头道:“影族人那是什么意思?我们到底想要干什么?为什么我们在你们退攻的时候,我们有没反击,反到是现在我们突然就动手了?难道我们的目标不是天罗地网弹和这些升巨树吗?可是那跟我们反击你们,坏像也是冲突吧?” 蔡元无我们也全都皱了皱眉头,我们也是明白影族人到底想要干什么,但是现在影族人还没结束攻击了,这我们当然也就有没必要在等着了,蔡元无开口道:“用能量兽反击吧,同时子弹也不能反击至于说噬巨树,你看也是用担心,我们想要消灭噬巨树,可是是一件后些的事儿。” 白眼点了点头道:“是错,你们也反击,之后有没用能量兽攻击,只是觉得能量兽对我们的灵虫攻击力特别,可是是一点儿用也有没,现在看起来,能量兽的攻击还真的是能停,来人,传令上去,蒸汽机枪和蒸汽炮,还没能量兽的攻击是要停,从现在结束,要一直攻上去,你到是想要看看,我们与你们拼消耗,是是是能拼得过你们。”马下就没弟子去传令去了。 一想到那外,白眼的两眼是由得一眯,肯定影族人想要打一个时间差呢?我们退攻的时候,影族人进,因为影族人知道,我们只会退攻一百外,然前就会停上来,而等到我们停上来之前,影族人就突然反扑,趁着我们新占的那百外之地,还有没完全的布置坏法阵,来一次反扑,那到是没可能的,一想到那外,白眼马下就开口道:“通知所没弟子,做坏战斗的准备,异形也要做坏战斗的准备,影族人可能会反扑。”马下就没弟子应了一声,去传令去了。 而那时血杀宗那外的能量兽和子弹炮弹的攻击,也全都结束了,这些能量兽一结束攻击,影族人的攻击力就会明显的降上来一些,而这些噬向政的自你复制能力实在是太慢了,影族人杀都杀是完,至于说这些子弹和炮弹,这就更是用说了,血杀宗攻击的速度,都要比我们弱爆的速度慢,就更是要说这些子弹和炮弹,还不能自你复制了,影族人想要将我们给消灭掉,可是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所以影族人的那种方法,坏像用处还真的是是很小,而那种情况也落到了牛金和向政芬的眼中,我们两个人的脸色,也都十分的难看,丁春明更是开口道:“真是有没想到,血杀宗的这些家伙,竟然会用那种方法来对付你们,我们应该是发现了,我们退攻,你们退攻的力量就会变强,所以我们才会用那样的方法,果然是坏算计划,是过有没关系,你们今天就算是拼着这些向政没损失,也一定要将我们的这些子弹给毁了,牛将军,传令吧,让这些灵虫和骨藤也全都动起来,同时放出灵虫外的神主投影,你们要用法阵之力,在加下神主投影的术法之力,在加下灵虫和骨藤的攻击,将我们的这些弹丸全都给毁掉,对了,在放出一些骨联兽。” 牛金点了点头,我也明白了血杀宗的意思,血杀宗后些是想让我们全力的退攻这些弹丸和虫子,那也从另一面说明了,这些弹丸和虫子,对于血杀宗来说十分的重要,而血杀宗越是想要保的东西,我们就越是要破好,所以牛金马下就拒绝了,随前一阵阵的号角声响了起来,同时骨联兽也冲入了战场,而我们那样的做法,让原本还没准备回去的白眼,一上就停住了脚步,我转头看着灵虫森林这外,同时又看了一眼投影,正坏看到了骨联兽入场,同时也看到了这些灵虫后些疯狂的舞动树枝的样子,还没这些骨藤,也全都动了起来,那让白眼到真的是愣住了,我是明白影族人那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之后我们退攻的时候风平浪静的,现在却突然就加小的退攻的力度,我们到底是怎么想的?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想要反攻是成? 白眼沉声道:“小家也都回去吧,看样子影族人是是敢来退攻你们的,你们就一直跟我们那么耗着,你到是想要看看,明天你们退攻的时候,我们会是什么样的反应,是是是也像今天一样,依然是退攻你们,小家回去吧。”众人全都点了点头,随前我们直接就直接离开了。 白眼沉声道:“你也是那么想的,你还没让所没弟子做坏战斗的准备了,所没异形也全都做坏战斗的准备了,后些影族人真的全力反扑的话,你们也不能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蔡元无我们也全都沉默了,坏一会儿蔡元无才开口道:“真我娘的,你都准备小战一场了,结果就弄出个那?真是是知道说什么坏了,那些家伙绝对脑子没病。”说完气得直接就挂断了通信。但是我们那一次真的是想少了,影族人并有没要反攻我们的意思,我们不是想要将噬向政和天罗地网弹给清理掉,所以向政芬也换了坏几种退攻方式,不是为了将这些天罗地网弹给清理掉,同是也对这些噬巨树发起了攻击,而白眼我们看了一眼,就发现了我们的想法,那让白眼是由得愣住了,随前白眼是由得坏奇的道:“看样子我们坏像真的是是要反扑,后些准备清理掉子弹和噬巨树,是过那动静弄的也太小了点儿吧?那些影族人是是是脑子没病啊?我们今天就算是清理了,你们明天难道是会在放吗?难道我们以为,将这外的这些子弹和噬巨树给清理干净了,你们就有没了?我们是会真的是那么想的吧?”白眼还没是知道该说什么坏了,我真的是沉得那些影族人的脑子坏像是没病,是然的话是绝对干是出来那种事情的。 而那时向政芬的通信来了,白眼直接就将蔡元无的通信接了过来,同时我也联系下了其它人的通信,刚一接通,蔡元无就开口道:“老白,是对劲啊,影族人的退攻越来越弱了,我们是是是准备反扑啊?肯定我们真的准备反扑的话,这你们就必须要做坏准备了。”蔡元无显然是跟白眼想到了一起去了,而那时其它人也全都听到了蔡元无的声音,我们就像是在开电话会议一样。 白眼沉声道:“是错,你们今天是在主动的退攻了,肯定影族人来退攻你们,这你们就让我们坏看,小家也做坏准备吧。”众人全都应了一声,随前所没人全都做坏了战斗的准备。 【潇湘app搜“春日赠礼”新用户领500书币,老用户领200书币】蔡元无应了一声,随前开口道:“看看影族人的低手会是会出手,同时也要看看影族人的骑兵会是会出来,肯定影族人的骑兵有没出来的话,这我们可能就是是反扑,要是我们的骑兵都出来了,这可就真的是反扑了,现在你觉得你们还是是要退入到灵虫森林外为坏,你们今天后退的距离后些到了,这你们就守坏你们现在的防线就坏了,他觉得呢?” 第十七章 劝说 大朝会结束后,邵树德并没有及时北上,因为洛阳传来消息:中书侍郎宋乐薨。 太常卿丁会立刻带着凶器、车马、班剑等一应事务前往洛阳,主持葬仪。不过听闻丁会现在的身体状况也大大下降,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别送来送去,最后把自己送走了。 但——或许这就是人生吧。 在恩荫了宋乐的一干子孙后,邵树德休息到了四月二十,结果不知道是水土不服还是什么原因,淑妃封绚突然就病倒了,并在很短的时间内进入弥留之际。 年纪一过六十,就真的朝不保夕了。 邵树德沉默地坐在榻前,昭仪小封几乎哭成了个泪人。 大封流着眼泪,已口不能言,左手吃力地举起,被邵树德轻轻握住。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着。邵树德凑了过去,只有很微弱的声音,听不太清楚。 但他知道意思,道:“月奴、鹊儿也是我的孩儿,他们会一世富贵,他们的儿孙,也会有富贵。” 大封微微摇了摇头。 邵树德又把头凑过去,这次终于听明白了。大封的意思是她陪不了自己了,但他们的一儿一女会继续陪着他。 这句话直接击中了他的心灵。 很多年没体会过流眼泪的感觉了,或许是这辈子第一次吧。 在义兄灵前,他半真半假,但此刻是真的难过了。从心口到喉咙,仿佛被层层叠叠的东西堵着,让人难受无比。 生老病死,生离死别——或许这就是人生吧。 他将小封搂入怀中,左手紧紧握着大封的手,直到温热的躯体慢慢变凉。 封氏姐妹是他掳回来的,但也给他带来了很多的关心和快乐。那个时候女人少,每一个都记得清清楚楚,现在么…… 人这一生,在什么时候相遇,其实很重要。 四月二十一日,邵树德下旨,淑妃葬仪完毕后,归葬陆浑山后寝,并着太常博士定谥号,呈交礼部。 这大概是皇陵修建后,第一个入葬的后妃。 经历此事后,邵树德的精神有些不太好。在宫里漫无目的地坐了好久,也懒得处理政务,直到五月初,才到西苑骑马奔走了几圈,心情渐复。 “往日骑马,没这么累,岁月不饶人啊。”邵树德下马之后,又试了试弓。 一石八斗弓,已经拉不到最满了。披甲步射,这可是他年轻时的绝技。 “陛下……”新任中书侍郎赵光逢、门下侍郎萧蘧互相看了看,赵光逢上前道:“臣请陛下坐镇长安,遴选大将西征即可。”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道:“朕的身体,朕自己有数。而今比起壮年之时,只是稍有不如罢了。银鞍直都是大好儿郎,若比起驰射工夫,朕这般岁数,自信也能超过一半以上。” 他知道赵光逢为何提起西征的事情。 因为就在方才,淮南来报,升州被团团包围,日夜攻打,双方都伤亡惨重。许是知道他们是全国最后一处还在顽抗的地方,不可能有人呼应救援了,残存淮军出城野战,杀得围城各部连连溃败,站不住脚。但他们终究实力有限,勉强提起的那股哀兵气势也很快消耗殆尽,最终全军覆没,升州为王师克复。 而在此前两天,盱眙在被围攻数月后,城墙破损,箭失用尽,被各路大军杀了进去,死者万余人。 建极十二年五月初六,这个日子值得纪念。 在正式称帝建国后,邵树德花了十年又十个月的时间,彻底扫平各路割据势力,一统九州。 这个速度,其实不慢了。如果就此收手,大夏也绝对可以称得上大一统王朝,即便没有西域,毕竟秦朝、明朝就没有。更别说开国之初就有这些地方的王朝了,更少。 另者,他也攻取了辽东。 他的这个辽东,只在字面上与其他王朝的辽东一样,内涵则大不一样。 传统的辽东,其实主体是辽宁东半部分。在清末时被称为“南满”,大夏如今不仅包括“南满”,还控制了“北满”,甚至包括俄罗斯滨海边疆区大部。 这个区域,历史上部分实控或全部实控的,只有辽朝、金朝、清朝,连元朝都差了点意思——流官、驻军、收税,是实控的标志。 总体而言,夏朝的辽东,地域范围是相当大的,在历代中原王朝中,并没有与之类似的存在。这是历史的机遇,谁让这个年代有一个叫渤海的国家,且正好处于腐朽的王朝末期呢? 唯一不如两汉时的地方,大概就是朝鲜半岛那块了。辽东道乐州只包含浿水以北那一块,乐州理所平壤县对岸,就是弓氏建立的摩震国了。 讨平淮南之后,其实以赵光逢、萧蘧为代表的文官们基本都满足了。 在他们看来,何必再征西域呢?打下来了又如何?能给朝廷提供多少赋税? 最大的可能是不但提供不了赋税,还得往里头贴钱。譬如辽东道,现在每隔两年就往派遣一批禁军过去轮戍,搞得好像前唐那会年年征调各藩镇兵马,发往西北、东南防秋、防冬一样。 这样的地方,要来何用? 但这话不能直说。毕竟武夫当国一百五十余年,文人还是有点怕的——其实,安史之乱前,武夫们就不嚣张跋扈了吗?只是程度轻一些罢了,开元年间朔方节度使的判官就被鼓噪集结起来的军士们揍了,因为“给粮失宜”,那可能是前唐第一次成规模的军乱。 赵光逢知道圣人的心愿是去西边看一看。因为他早就对近臣们说过,从军事上来说,没有必要亲征,但从个人兴趣来说,他想去看看。 赵光逢只能通过打消圣人亲征的念头,来迂回劝他放弃这场战争。 只要是战争,就有失败的可能。征西之战,毫无意义,失败了就是纯粹的损失,甚至会反过来鼓舞贼人,让他们更起劲地劫掠大夏。 “怎么?怕朕打败仗?”邵树德问道。 “劳师远征,无人敢言必胜。”赵光逢说道。 “回鹘人没你想得那么厉害。”邵树德说道:“再者,住在宫里,睹物思人,心情阴郁,还不如在外头走走看看呢。这天下,还没有挡得朕一击的军队。” 人的认知,或许是随着阅历、年龄、处境不断变化的。 三十年前,邵树德还在想象,历史上大杀四方的蒙古人有多厉害。 但武夫生涯中遇到的草原部落兵却给了他很好打的印象,他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或许蒙古人的组织度更高吧。 三十年后,他已是指挥过数十万大军的开国皇帝,大杀四方,罕逢敌手。 无论是低组织度的零散部落兵,还是相对高组织度的沙陀骑兵,他都没放在眼里。因为他的禁军正面厮杀时能碾碎他们,他有敢脱了衣甲,肉袒冲向敌人锋刃的勇士,他有能准确阅读战场形势、主观能动性极强的基层军官,他有经验丰富,能应对各种意想不到状况的大将…… 蒙古骑兵下马步战,能杀败金军,这在他看来是不可思议的。 结论只有一个,金军太烂罢了,还不如北上草原,劫掠蒙古龙兴之地的汉军世侯团练,更不如前唐天宝年间组织度严密、装备精良、敢玩命的吐蕃大军。 高昌回鹘,在他看来就是土鸡瓦狗。若不是想亲眼去西域看看,他确实没兴趣亲征。 “纵然西征可胜,然天下安危系于陛下一身,请为百姓苍生计,西巡可也,万勿轻身犯险。”赵光逢坚持说道。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急什么?”邵树德不置可否,道:“朕就想走走看看。” 说完,也不理二人的想法了,翻身上马,接过一张骑弓,奔马而出,驰猎去了。 赵光逢知道还没打消圣人的念头,与萧蘧对视一眼,叹了口气。 “赵侍郎……”萧蘧沉默了一会后,突然提起一事:“淑妃薨逝,圣人心情郁结。而今后宫宫人年老色衰,已是多年未曾进人。洛阳两大内的许多宫人,甚至还是前唐年间就有的。不如请圣人下诏采选,多送美人入宫?” 赵光逢沉吟一番,低声道:“萧侍郎此言甚善。” 这种幸臣才有的行为,赵光逢以前是不太愿意干的,怕坏了名声。但如果能抓住圣人好色的弱点,把他束缚在宫里,倒也是好的。 但光有此事还不保险。 赵光逢轻捋胡须,得再找点圣人感兴趣的事情。 “渤海商社去年赚了多少?”他问道。 “比前年还少。”萧蘧苦笑道:“造了一大堆船,但水手贵乏,还在招募,只得四万余缗钱。” 赵光逢眉头一皱,道:“萧相,或许该让那些弹劾捕鲸的人收着点了,终日聒噪,我也嫌他们烦了。圣人欲开辟直沽至安南航线,到底行不行?如果行的话,该花钱花钱,该募人募人。有成果了,咱们可以请圣人东巡去看看。” 萧蘧点了点头,然后也提了一事:“大长和国郑仁旻不断遣人联络剑南、黔中蛮獠,似有所图。赵相,你看……” 赵光逢闻言心中一喜。 萧蘧提到的大长和国,确实是一个思路。 “还是先静观其变吧,最好不要主动挑事。”赵光逢说道。 文官无法指挥军队,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无法发挥影响力。黔中、剑南南部局势复杂,很多部落是墙头草,你惩治一个部落首领,都有可能引爆局势。 当了几十年官,若连这点能耐都没有,赵光逢、萧蘧等人算是白混了。 第十八章 繁琐的整编 邵树德原本打算四月十五大朝会后前往关北巡视,结果耽搁到了五月。 五月十五朔望大朝会,在京九品职事官尽皆参加,会后又召开问对,议南方之事。 淮南已平,剩下的就是派遣官员,安抚地方,梳理民政了。 宰相们争来争去,有人说该把浙东、浙西二镇恢复成江南东道,邵树德点了点头。 又有人说该把浙西所属的苏州、常州、润州、升州等地合并置一府,以为南京辖地,邵树德又点了点头。 还有人说该罢淮南道,因为此道在如今只剩下扬、楚、除、和、庐、舒、濠七州,申、光、寿归了河南道,安、黄、蕲归了湖北道地方不大了,建议裁撤,邵树德还是点了点头。 他这么做,群臣有点整不会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邵树德看他们茫然无措的样子,心中暗暗发笑。 从体制上来说,他并不像明清的皇帝那样直领六部,集权程度不深。 朝官们按理来说应该对宰相负责,而不是对皇帝负责,但所有文臣都要看他的脸色行事,包括宰相,这种感觉很爽。 一朝一代,也就开头几个皇帝能沾上点这个边。甚至于,这是开国皇帝独有的殊荣。 吵到最后,定下来的只有一条:置南京江宁府。 析上元县西境置金陵县。金陵、上元二县附郭南京。 又以宣州之当涂县、扬州之六合、扬子二县来归。 于是,南京江宁府将辖上元、金陵、句容、溧水、溧阳、当涂、六合、扬子八县。 以牂州刺史、魏王邵勉仁为江宁尹、南京留守——这个职务本是留给齐王的,因为某些原因,邵树德把魏王从黔中捞了出来,出任南京留守,齐王邵观诚升任海州市舶使。 文臣们一脸问号地退走后,邵树德又唤来了枢密院的诸位官员。 “仗也打完了,还剩多少人?”他问道。 李唐宾不说话,朱叔宗比较积极,禀报道:“广捷军尚余一万三千众、落雁军余万人、平卢军还有一万四千多、可岚军不足八千、天成军剩七千多。” 大家都知道圣人关心的是参战的各路杂牌,朱叔宗也不废话,直接挑重点说了。 “损失有点大啊……”邵树德面无表情地说道。 李唐宾抬起头,似乎想笑,又忍住了。 朱叔宗则心中一凛,老兄弟一个个离去,圣人展现出来的温情是越来越少了。 “从可岚、天成、广捷三军之中,拣选精锐五千,补充禁军各部缺额。剩下的两万多人,整编为广捷军,以李嗣源为广捷军军使、刘彦琮为副使、许德勋为都虞候、康义诚为都游奕使。赵匡凝还是回枢密院吧,总是遥领也不是个事。” “周德威调入禁军,任经略军副使。” “以史敬镕为铁林军右厢兵马使。” “升剑南道都指挥副使石君立为都指挥使。” “罢李从珂显渌招讨使之职,出任辽东道都指挥副使。” “允李存孝致仕请求,耀州刺史之职仍可由其遥领,苏州刺史杨师厚接替之。” “高思纶既已病殁,平卢军副使之职由王济川接任。” 命令下达得又快又急,显然已经考虑多时。朱叔宗默默品味,大概已知其中门道。 晋系兵马在南征时劳苦功高,无论是征讨淮南还是湖南,确实算卖力的了,因此需要酬功。 新广捷军整编后,以晋兵、荆南兵、湖南兵为主,总计步骑两万三千余人,编制很大,几乎追上禁军了,李嗣源、刘彦琮、康义诚都是河东将领,在大裁军的背景下依然可以掌握部队,相当不错了。 周德威更是此战最大的赢家,一跃而入禁军系统,是晋系将领中地位最高者,堪称门面般的存在。 史敬镕因积极配合清塞军最后一部分人在穆州安家,这次也得到奖赏,担任禁军武职。 石君立在剑南配合燕王邵明义征讨蛮人,屡建功勋,转正是正常的。 李从珂双手沾满靺鞨人、渤海人、高句丽的鲜血,升官也是必然。 平卢军一下子走了两位主官,钱镠降将杨师厚此番战功卓着,得其一,先后担任相州州军指挥使、安东府州军指挥使的王济川得了另外一个官位——王济川是王遇之子,是圣人嫡系。 “谈完这些,再说说降兵吧,这次又给朕塞了多少包袱?”邵树德换了一个姿势,坐稳了后,问道。 李唐宾还是不说话。事实上,他并不太管事,圣人也没要求他管事。 作为南衙两位枢密使之一,牢牢把着印鉴,该签字用印的时候签字用印,不该的时候什么都不要做,如此就可以了,也更能让圣人满意。 李唐宾是个骄傲的人,他对朝中情况洞若观火,只是不爱说罢了,也不愿意结交逢迎什么人。 不是看不起谁,事实上在他看来,很多人都是垃圾,根本不配有这么高的官位。 朱叔宗还是很尽职尽责的,也很热衷各项事务,只听他说道:“徐州行营尚未裁撤,近日枢密院派人点检,罢遣了部分两浙老弱残兵,得步兵三万七千、马兵三千。” “南衙是什么打算?”邵树德问道。 “恭候圣裁。”朱叔宗答道。 “抽调七千人编入宁远、清海二军,令其编制补足两万。”邵树德说道:“此两军主官也调换一下,以顾全武为宁远军军使、吕师周为副使、欧阳思为都虞候,以黄璠为清海军军使、胡璟为副使、王华都为都虞候。” “臣遵旨。”朱叔宗应道。 宁远军原有两万人,基本都是步兵。清海军也是两万,可以说是步兵,也可以说是水师。 这两支部队本就以五管、福建、湖南降兵打散混编而成,从去年开始先后镇压了岭南西道、东道的叛乱,然后攻入安南,击破当地土豪,平定了局势。 既然有战斗,当然就有战损,更何况在安南还吃过败仗,故急需补充。 顾全武是钱镠手下头号大将,跟着一起投降了。 胡璟是钱镠的侄女婿,也熟悉武艺、军略,有过多次战阵经验。 他们两个出任武职,算是给吴越系降人分的蛋糕了。 王华都是王审知的族人,但又是从淮西光州投奔过去的,本身与听望司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攻刘隐之时屡立战功,身份十分巧妙,于是火箭升官,担任清海军都虞候。 湖南马殷系的另外一个降人杨定真被安排出任胜捷军(蜀兵)都虞候,前邵州刺史姚彦章因为在战场上露了一手,大败胜捷军,于是出任右厢兵马使。 胜捷军这支部队,对邵树德而言也是“老大难”了。 二郎邵承节的锅,在蜀中拉丁入伍,与李茂贞大战,兵力膨胀到十几万,最后拣选精锐四万人,编为胜捷军。打着打着,该部又收编黔中武泰军及蛮獠降兵,再度膨胀。打到现在,还剩四万二千众,分为左右两厢。 军使是原从马直军将邵知言,副使邵知为,左厢兵马使是李茂贞降将、合州人张武。 “再抽调其武勇都精锐万人并入落雁军。”邵树德又道:“余众两万三千,自成一军,赐军号‘天威’,以马賨为军使、许再思为副使,关守谦权代都虞候之职。” 马賨是马殷之弟,许再思为吴越精锐部队武勇都(以蔡贼为主)大将,关守谦是经略军军使关开闰的次子,武学生出身,担任过鄂州州军指挥副使,资历比较浅,所以权代都虞候之职。 “九支部队、十八万余人……”邵树德看了看枢密院的兵籍文档,满心烦躁。 这还没算淮南降兵呢! 其实,我真的很努力地在消耗了,奈何这年头各路军阀都他娘的穷兵黩武。能裁汰、遣散的已经搞了,比如江西兵几乎一个没要,全部罢遣。剩下的都是不能裁的或短期内不好裁的,只能慢慢消化。 “这些部队,一年发三次军赏,每次赏钱一缗、绢一匹、毛布一匹。每月给粮数不变。此消息暂不宣布,待整编完成后再说。”邵树德吩咐道:“如果武夫们不满,那就打,打到他们服为止。” “臣遵旨。”朱叔宗应道。 本来杂牌部队的待遇就不如禁军,现在又削减赏赐,已经直逼州军了。这一招下去,可想而知会军心动荡,至于会有什么后果,只能拭目以待了。 “陛下,都到这份上了……”待机半天的李唐宾突然说道:“整编完成后,操练数月,让儿郎们互相熟悉一下,然后清理蛮獠吧。王师攻淮南、湖南、五管,势如破竹,声威震天,南兵又素来听话,短时间谅也无人敢反,不碍事的。打完蛮獠,大伙也累了,划一些建立州兵。南方诸州,过去几年州县兵也被拉上了战场,多有缺额,届时让他们当州兵,估计有不少人愿意。” “李卿此策不错。”邵树德说道:“就这么办吧。先镇之以静,待时机成熟,就让他们动弹一下,最后徐徐消化。” 北方那么多降兵,也是这么过来的。现在直接遣散风险有点大,那就先打,打到他们受不了为止。 总之,天下太平了,无需养那么多兵,这些雷他都要一个个拆除。 第十九章 新区划、新职务 建极十二年六月初一,大朝会之后,储慎仪、姚自、张慎思、卫鼎利四人单独面圣,随后领了旗牌、官印,带着一批随从,南下岭南赴任。 储慎仪出任岭西道巡抚使,姚自担任岭东道巡抚使。后面两位分别是突将军、经略军大将,因年事已高,便外放出任岭西、岭东两道都指挥使,利用他们丰富的经验弹压地方。 当然,光靠他们自己肯定是不行的。 朝廷还在突将、经略二军中招募了一批志愿南下的四十岁以上的老卒,充任基层武职。陕州院、郓州院也挑选了一批愿意南下的新兵,总计数百人,浩浩荡荡南下邕州、广州,宣示着朝廷对五管之地的主权。 以镇海军所辖之润、苏、常、杭、湖、睦六州(治润州),与原浙东观察使所辖之越、明、婺、衢、处、台、温七州(治越州),合并为江东道。该道总共十三州,治杭州。 宣歙节度使所辖之宣、歙、池三州划归江西道。该道辖十一州,治洪州。 河南道本辖十八州,今划出光州、寿州,并入淮南道。 淮南道辖扬、楚、濠、除、和、庐、舒、寿、光九州,治扬州。 地方虽小,但近些年人口慢慢恢复,经济实力日渐增强,是南方开发得最好的地区。很多官员不去抢江东、江西、湖广的官职,但挖空心思想去淮南,可见一斑。 湖北道本有七州,后又划入了荆南镇所属的荆、朗(朗、澧二州六县合并为朗州)、峡、归四州,共十一州。 因湖南地方太小,只有七州之地,且湖南、湖北各自人口太少,一个不足百万,一个百余万,于是干脆合并起来,置湖广道,辖十八州之地。 一道人口,才抵得中原魏州、宋州之类一州人口,湖广十八州听着好听,其实也就那么回事。经济、人口、交通、文化各项事业远远落后,以至于各州县官员的平均品级都要比中原低上一等——上中下州、上中下县,其官位数量、品级显然是不一样的。 如此一番操作后,南方计有淮南、江东、江西、福建、岭东、岭西、湖广、黔中、剑南九道。北方则有直隶、河南、淮海、河东、河北、辽东、关内、关北、陇右、河西十道。 全国总计十九道。 做完这些行政区划的琐事,剩下的就是填充官员了。 旧官员每个都要经由吏部考功司的考核,人人过关——有统战需要的除外。 关西、河南经学生又得到了一大拨授官的机会。 所有人都明白,这是王朝初期最后一次大机遇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因此也不再挑挑拣拣了,有机会就上,哪怕到南方湿热之地当个吏员也好的。 大家都清楚,国朝将来总归要开发南方的。提前去,先占据一个有利的位置,趁着如今竞争少的好机会,争取发展出一个地方豪强出来,将来开发出来后,果实就会由他们最先摘取。 当然,这也是他们应得的。 你当开发湿热地带是一件容易的事?别看江南的润、苏、常、湖、杭等州开发出来了,但那是花费了巨大代价的。 沼泽里蚊虫孳生,或许还有各种毒物。你去开发,第一件事就是清理沼泽,砍伐各种长得飞快的灌木、杂草、芦苇,这个过程中没有损失?或许今天还好好的,明天就一病不起了,还不知道得的什么病。 即便花费人命渡过这个阶段了,接下来也不好搞。那么多水泽,你得归拢一下,哪里填平作为农田,哪里疏浚出河道,哪里做水库,哪些充作驿道、住宅、集市…… 天公不作美,发一次大水,你的这些努力就白费了。 总之,江南、江西的开发,是一代代先民的血肉铸就的。现在你看到的繁华的城邑,四通八达的水渠,碧波万顷的湖泊以及一望无际的稻田,在很多年前都是不存在的。 那时候甚至连驿道都没几条,出个门都得乘船。 现在叫江南水乡,以前是沼泽污泥。 我花费巨大代价开发出来的地方,自然要占有好处,不然不是白来了? 朝廷对这些也是默许的,甚至允许大家族聚居。像杨握一大家几百口人去仙州一样,北方也有大家族南下—— 前镇州幕府判官周泽,就带着本家及依附于他们的庄客千余人南下,至江西虔州(今赣州)定居,开辟荒地,耕读传家。 前魏博节度使罗弘信的外甥,也带着王氏家族五百多口人南下朗州,收拾被战争摧残的废墟,清理撂荒的农田,扎根于武陵县。 刚刚出任金刀军副使的李嗣昭,还有分支家族成员两百余人南下福建汀州,担任地方县吏的同时,与长汀洞蛮争夺土地。 这就是华夏先民的开发方式。 你可以说是同化,也可以说是殖民,但广袤的南方确实就是在这种举家迁移的过程中,一点一滴磨下来的。 整个过程持续两千年,一代一代接力,堪称史诗级的大业。 ****** 六月初十,邵树德在长安西苑接见了以徐温、张颢为首的一干淮南降官。 “徐、张二卿行事果断,让朕十分惊讶。”邵树德把玩着一张硬弓,瞥了一眼站得密密麻麻的人群,说道。 徐温心中一惊。 他现在有点患得患失,因为想得太多。性格如此,没有办法。 两百人做下如此大事,圣人会怎么看? 似乎没什么,因为自唐以来,老节度使离任或去世,新节度使或留后站不住脚,被几百军士鼓噪推翻的事情多的是。 但似乎又有很多的问题。因为那个时代毕竟已经过去了,现在还搞这些,委实有点扎眼。你也不想想,多少年没出过这种事了? 更何况,淮南的情况,有点类似于中枢朝廷。左右牙叛乱,不就是禁军叛乱么?今上五十多岁了,他会不会忌惮这个? 徐温的心思之敏感、细腻,有时候像个女人,想得越多,越惶恐。 他又看了一眼张颢,顿时暗暗叹气。 如果北方没有大夏这么一个庞然大物,他自觉可以把张颢玩死,独掌淮南大权。这个夯货,脑子挖出来估计都没几两,做下大事后,但捞钱玩女人,然后高高兴兴等着朝廷来交割。 甚至还被徐州行营的官员称赞了几句,说他懂事、麻利,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傻人有傻福。 “陛下,天下即将归于一统,臣立功心切,故行断然之事,以保淮南一隅安宁。”徐温说道。 张颢张了张嘴,吞吞吐吐道:“杨握抗拒天兵,死不足惜,我送他一程,免得碍事。” 邵树德大笑。 跟在他身边的官员、军将们也嗤笑不已。 “昔年徐卿在舒州任团练使,战守有方,又有抚民之术。”邵树德说道:“立下如此大功,朕又如何能不酬?恰好陇右道转运使的职位空出来了,徐卿下月便去河州上任吧。” “臣谢陛下隆恩。”徐温心下稍安。 这个职位其实不错了,比他想象中要好。陇右安定二十余年了,应该穷不到哪去。转运使负责一道之财赋,固然费心费力,但权力相当不小,油水也不少。对于这个安排,他没什么不满意的,因此第一时间谢恩。 “先别急着谢恩。”邵树德说道:“陇右道从去年开始,就在整修驿道,囤积物资,输往各个节点。过会徐卿可往中书省一行,了解下任务,随后再去拜会下巡抚。好生做事吧,朕不会亏待有功之臣的。” “臣遵旨。”徐温应道。 “张卿……”邵树德的目光又转向了张颢。 张颢眼巴巴地看着。 “关内道刑狱使李卿刚刚致仕,这个职位就由你暂代吧。”邵树德说道。 “臣遵旨……臣谢陛下隆恩。”张颢立刻应道。 略略有些失望,但也不是不能接受。 比起巡抚使、转运使、都指挥使,刑狱使其实没那么重要。但怎么说呢,好歹是个四品官,级别很高了,保证他一个体面富贵的生活不能。更何况已经捞了那么多钱了,够了,剩下的日子就混着吧,断断桉、清理下冤讼,似乎也不错。 “其他淮南降人……”邵树德的目光在人丛中扫来扫去。 没看到拓跋仁福,听闻不知所踪。邵树德也懒得找了,他自己心里有鬼,总觉得要对付他,其实想多了。 “朱卿!”邵树德看向朱瑾,神色复杂。 “陛下。”朱瑾有些尴尬地上前,躬身行礼。 天下虽大,却再也无处可逃了,奈何奈何。 邵树德突然想起了齐氏,微微有些后悔。 这个女人还在当宫官,被他临幸了几次,后来就忘得差不多了。 他曾经剖析过自己,为什么那么喜欢人妻。 后来有一天,他发现喜欢在临幸完梁王妃张惠、前唐何皇后、渤海王后高氏、契丹可敦月理朵之后,亲眼看着这些身份尊贵的妇人的隐秘之处,流出他的子孙,并恨不得在这些妇人的头顶上写上她们曾经的身份,这才知道,这是一种源自征服的变态欲望。 但他临幸齐氏,纯粹是泄愤罢了,有点不值得。 “朱卿正值壮年,可愿为朕效力,厮杀疆场?”邵树德问道。 那么多人,他只看着朱瑾,其他人根本是懒得关注。 朱瑾叹了口气,旁人纷纷侧目。 “有些心思,已经澹了。”朱瑾开口道:“行密待我以上宾之礼,但也仅仅是上宾之礼。需要打仗时,临时允准我带兵,还派人监视掣肘。”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了一眼徐温。 徐温回以微笑。杨行密时代,他确实经常充当朱瑾的助手,顺便监视他。 “而今天下归于一统,我已无别的心思。”朱瑾说道:“愿为陛下效力军前。” “好!”邵树德喜道:“朱卿可至奉国军谋一骑将军职,为朕北上横扫鞑靼。” “臣遵旨。”朱瑾大声应道。 奉国军万人,军使夏鲁奇,最近又调李存勖为副使,朱瑾可担任都游奕使一职,正好发挥他的特长。 这支部队训练的时间也不短了。接下来便可以派出去练一练了,先拿碛北草原的鞑靼人开刀。 第二十章 “核心科技成果” 六月十五朔望大朝会后,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止邵树德出宫熘达了。 充容韦氏已怀有身孕数月,她紧张得要死,因为十几年前曾经流产过一次。但那时才十三四岁,这会已经三十了,应该问题不大。 储氏与何皇后也双双怀孕。 邵树德其实也不想的,但看到后宫中的女人,想了想还是更享受在这两位紧紧包容下爆发的快感。不过她俩也过巅峰期了,很可能是最后一次为他生儿育女。再往后,年纪大了,危险系数大增,如果还想看到她们活着的话,最好适可而止,寻找新的生育工具。 搞大了好几个女人的肚子,邵圣也贤了,在六月二十日这天,带着部分官员、宫廷卫士,在银鞍直、飞熊军、奉国军的护卫下,北上灵夏。 他首先直奔富平,在曾经住过的院落内缅怀了两日。 在这里,封氏姐妹为他唱曲、舞剑,仿佛出征前的拉拉队一般,给他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 惜斯人已逝,只余空空荡荡的屋舍。 邵树德走进卧房,轻轻抚摸着一张陈旧的桉几。当年,他在榻上搂着小封嬉笑,承恩完毕的大封披着薄纱,背对着他,跪坐在桉前批阅公函。 邵树德甚至躺到了床榻上,恍忽间看到了大封回头嗔怪他与妹妹弄得太大声了。 “唉。”他颓然放下了伸出的手臂,默然片刻后,起身离去。 又在曾与诸葛爽下棋、研讨兵法的石桌旁坐了坐。 有些时候,对往事的回忆,能够得到一些全新的感悟。 诸葛爽本是县吏,后来响应庞勋作乱,大势已去后带着四百多人投降朝廷,被任命为汝州防御使。 他这一生的挣扎,完全就是个人私心与时代背景共同作用的结果。没有太多的阴谋诡计,没有什么英雄气概,有的只是身不由己,随波逐流。 “朕花三十年才稍稍改变了这个时代,现在已经没有身不由己,没有各种借口,再和诸葛爽那样,就纯粹是个人私欲了。”邵树德用力拍了拍石桌,说道。 伴驾的文武官员们纷纷应是。 朱瑾挑了挑眉头,又低下了头。 这个时代,已经不是他的用武之地了,杨行密都能把他制得死死的,何况拥兵数十万的大夏之主。 邵树德站起身,倒背着双手在庭院里转悠。 当年孱弱的树苗已经长成了参天巨木,亭亭如盖,予人阴凉。 他又看向院落外的那棵大树。 当年带兵出征,诸葛爽特地拉住他,说“有几分大将的沉凝气度”了。 没有人天生会打仗,人都有一个学习的过程。 天赋高的人学得快,学得好,但都少不了这个过程。 从笨拙地数军队人数开始,到指挥大军排兵布阵,邵树德花了好几年工夫。 且因为学习时间短,功夫不到家,他贼喜欢列好阵后就与人野战决胜负,一把定生死。 因为这不复杂,生就是生,死就是死,立现当场。 “陛下,昨日抵达时,富平百姓迎于道左,口呼万岁。”兵部尚书王溥说道:“当年击败巢贼,立保富平八县不失,才让百姓们有了选择的权力。” 邵树德笑着点了点头,问道:“王卿当时在做什么?” “当时刚考中进士,尚未得官,又与圣驾失了联络,于是跑到凤翔府去了,依附于郑公。”王溥说道。 “郑公”就是宰相郑畋。如果没有他,大唐的最后一口气在当时就咽下去了。 正是在他的积极操作下,唐廷才稳住了京西北诸镇,并发动勤王兵马,在龙尾坡大败黄巢西征部队,斩首两万多级,一步步扭转了局势。 国家末期,出现郑畋这种人是幸运的。更多的时候,多是秦桧、水太凉之类。 “荥阳郑氏,才智杰出之士,何其多也。”邵树德说道:“郑公后人如今在做什么?” 依稀记得,当年丘维道还在,更与西门重遂交好,听闻要给他说门亲事,就是郑公之孙女。后来这件事黄掉了,也不知什么原因。 不过,就本心而言,邵树德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折家这种关北豪强。控制着数万人口的麟州,河套草原上还有附庸部落,本身可以随随便便拉出几千凝聚力极强的子弟兵,这种姻亲在起步阶段最有价值。 “中和三年(883),郑公罢相,其子凝绩为壁州长史知州事,迎郑公奉养。后又迁为龙州刺史、彭州刺史,郑公随往。光启三年(887),郑公卒于彭州。”王溥说道:“李茂贞入蜀后,不喜郑氏后人,郑凝绩罢官,后又屡被打压,故变卖家产,带着为官多年所得的财货,举族二百余口人迁往黔中,教化百姓,耕读传家。郑凝绩已逝,子孙并未出仕。”王溥回道。 “王卿受过郑公恩惠?”邵树德笑问道。 王溥并不隐瞒,坦然说道:“郑公喜奖掖后进、指点文章,臣受益匪浅。” “卿已入政事堂,国朝不过寥寥数人而已,想要帮郑公后人,也不难吧?”邵树德又问道。 “国家公器,岂能私相授受?”王溥答道。 邵树德笑了笑,道:“郑凝绩有几个儿子?” “有五子。长子操持家业,招募蛮獠耕种,次子、三子自小习武,训练庄客,四子出外做买卖,五子学问有成,被诸多蛮獠洞主奉为座上宾,教习其子弟诗书文章、为人处世之道。”王溥答道。 “好一个地方豪强。”邵树德赞叹道。 同化,离不开诸如郑氏这类大家族的功劳。 蛮獠还处于刀耕火种的状态,他们改善了当地的农业技术,获得了巨大的威望。同时身份尊贵,更容易带动蛮獠学习中原礼仪、文化。 前唐时喜欢往房州流放官员,甚至连唐中宗都被流放到了那里。几百年下来,房州从一个全是蛮獠的地方,在没有官方移民的情况下,仅靠豪门贵族中的倒霉蛋,就慢慢文学渐兴,礼仪渐成。 当地的纺织技术据说还水平挺高,别具一格,因为当年唐中宗、韦妃过去时带着不少服侍他们的乐人、舞女、厨师、马夫、工匠之类的人员——普通人流放,与贵族流放,显然不是一回事。 “录郑凝绩第五子为秦州夜郎县令,他若敢去,就去上任。若有亲朋好友愿去的,可从黔州支取一定钱粮。”邵树德看向王溥,道:“朕受人恩惠,缅怀思之。卿受人恩惠,思欲报之,朕感同身受。” 说完,看着诸葛爽、蒋德温二人经常坐的老树下的座位,叹了口气。 王溥躬身行了一大礼。 ****** 一路走过鄜坊诸州,抵达绥州时,已经是七月初了。 绥州是个小城,也是邵树德的起家之地。 当年他带着经历过残酷战争的军士驻防于此,作为夏绥镇的外镇军,多番操作之下,获得了第一桶金。 “拜见陛下。”城外的蒙恬墓附近,绥州大小官员、横山党项酋豪尽皆拜倒于地。 邵树德令他们起身,温言抚慰。 “绥州城当年小得没有立锥之地,而今居然有十里城周,市面也繁华了不少。朕看了,心怀大慰。”邵树德说道。 绥州在这三十年间的变化其实很大。 当年他迁移关东移民,又后送了不少巢军俘虏,宋乐于此兴修水利,开垦荒田。 三十年过去了,城市范围扩大了好几倍,各色店铺鳞次栉比,城外的牲畜市场至今生意兴隆,经久不衰,给本地百姓的生活水平带来了实实在在的提高。 时间改变了很多东西,但有些东西则永远没法改变。 州衙后院至今被保留着,无人入住。甚至于,绥州重新盖了个官衙,老衙署就此不用了。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州衙后院曾是今上与赵贵妃生活很久的地方。 邵树德昨晚就住在那里。一觉醒来,下意识摸了摸身旁,却摸了个空,顿时怅然许久。 若非赵玉身体不太好,这次真想带她一起北行。 “听闻你们如今都住在城里了?”邵树德看着一干党项酋豪,问道。 “回陛下,咱们这一片,多居于龙泉、绥德等县,也有住在延州城里的。”有人回道:“山里太苦了,生活也不便利,请个郎中都很麻烦。咱们都老了,还是住城里吧。” 邵树德仔细看了这人一眼,心中有数了。 当年为了收买各个部落的大小头人,便让他们在官府领个闲职,拿一份俸禄。逢年过节再给一部分补贴,牲畜市场的收益也有他们一份。 原来这些人,也都老了啊,有的甚至传到第二代了。 “朕当年答应你们的事,现在还算数。以后就在城里安稳生活着吧。人这一辈子,图的不就是富贵么?”邵树德笑道:“朕今日来此,见了你们,心里很高兴,人人都有赏赐。” “吾皇万岁。”众人喜笑颜开。 邵树德看着这些须发皆白的党项头人,也哈哈大笑。 曾经桀骜不驯,敢打敢拼的部落首领,现在一个个老态龙钟,走路都要靠拐杖。 他们做了官,拿了朝廷的钱,在城里购地置宅,与山上渐渐断了联系。而权力是不可能长久出现真空的,诸州官府自然会把党项民众管起来,编户齐民,教育同化。 邵树德许诺他们可以继续拿钱,虽然这些人很可能已经没有多少影响力了,毕竟当年的奴隶早就在官府治下三十年,民心渐移,大部分甚至已经入土了,新一代人是不可能认他们的。 但邵树德是厚道人,他答应的事情,就要继续下去。至于他死后,大夏新君废除这些人的闲官闲禄、诸般分红赏赐,那是新君的事情,与他无关。 横山三大部分,即野利氏、没藏氏和东山党项,总体而言,只有野利氏、没藏氏还有部分直属部民,但势力也大不如前——这些老态龙钟的党项杖翁,以前就是野利氏的附庸部落头领。 在邵圣三十年抽丝剥茧的手段下,横山党项或许终究成为一个历史名词。究其根本,大概只因为邵圣掌握了“核心科技”:做大蛋糕,分化瓦解,徐徐消化。 第二十一章 旧人、新人 七月初八,邵树德抵达了夏州,住进了曾经的府邸。 宅子是诸葛爽赠的,当时值钱千余缗,如今则无价。 时隔二十多年重临旧地,说实话,激动的心情之外,又有些许失望。 朔方县民范延伯已过世多年,这是邵树德进村子后得到的消息。 范延伯家中还是五口人:一个老妪、一对年轻的小夫妻,外加两个小孩。 “你是灵武郡王?”老妪睁着浑浊的双眼,颤声问道。 邵树德一怔,仔细回忆了下,一个身材曼妙脸上又带着几分羞涩的妇人面容慢慢浮现了出来,于是问道:“你是范延伯的儿媳?” “灵武郡王好记性。”老妪笑了,露出空空的牙床。 邵树德无语。 劳动人民衰老的速度,真的让人难以想象啊。她的年纪大概也就五十来岁,但早就被辛苦的生活消磨掉了最后一丝生命力,衰老得仿佛后世看到的七十岁的老太婆。 再想想他后宫中的妇人,也不是没有五十岁的,但养尊处优之下,衰老得就很慢,至今看起来仍有些许风韵留存。 人与人,确实是不一样的。 邵树德四下转了一圈,发现比起当年,这座宅院还是有了很多积极的变化。 房子重新修缮了,且打扫得很干净。 摆放在院落一角的农具明显增多了,其中大部分是铁器。 门窗上装贴了集市上买回来的年画,褪色有些严重,但二十多年前似乎没见到这个。 木栅栏围墙圈起来的菜畦旁边,栓了一匹马。 柴房内挖了一个地窖,里面封了好几坛葡萄酒。 鸡窝内养了十几只鸡,产下的鸡蛋据说不卖了,都自己吃。 老妪身上的衣裳看起来是丝、麻混纺的,不是底层百姓经常穿着的麻衣。 苦尽甘来,年老时可以歇一歇,享点清福,对此时的百姓来说,似乎就是太平盛世了。 王溥走了过来,低声说道:“陛下,鄚州弘义令范文达便是这家的次孙。其父曾作为土团乡夫出征,战死云州。范文达有读书天赋,故县里给了个名额,得入夏州经学读书。” “原来如此。”邵树德感慨道:“竟然是忠烈之后。” 王溥看了看恭恭敬敬站在那的范家人,心中也很感慨。这种家庭,全天下一抓一大把,偏偏夏州的发达了。二十多年前他没来过这家,但听圣人的意思,家境竟然改善了许多。 最关键的是,范文达这个名字已经直达天听。圣人的记性一向很好,对夏州范氏来说,简直喜从天降。 “赐范家钱十缗、绢十匹、毛布十匹。”邵树德最后看了看,觉得没甚留恋的地方,便出了门。 随行军士从驮马背上取下钱帛,送到范家人手里。 这点钱,不多不少,对于普通人家多了些,对于“忠烈之后”就差不多了。 离开范家后,邵树德策马于村口,就着夕阳的余晖,默默看着宁静的村落。 无数勇士跟着他离开了这片略显干旱的土地,追求传说中的富贵。 有的人倒在了中途,湮没于黄土荒草之间,没有后代,没有祭祀,默默无闻。 有的人获得了更优裕的生活,代价则是满身伤病,四五十岁就早早故去,下一代还需要继续拼命。 有的人富贵逼人,娇妻美妾,钱粮满仓,但他们已将家乡抛诸脑后,有生之年都不会再回来一次,因为这里留给他们的记忆只有贫困和痛苦。 但邵树德却自私地想回到三十年前那个贫困的年代,为的只是见一见故人。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回不到过去了。 唯一让人安慰的,就是百姓们的日子确实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范延伯临终前,应该满足了吧? 范延伯之子战死前,应该没那么多遗憾了吧? 范延伯艰难求存的时代已去,现在是范文达挥斥方遒的年代了。 ****** 朱瑾挥舞着马槊,策马直冲,所过之处,鹿子东倒西歪。 即便是来自白山黑水的野人,见了也不得不服气。 人家不仅仅力量十足,技巧更是精湛无比。诸般兵器使起来,往往三两下就放倒一个人。而且看他的动作,好像你自己送到他刀口上去的,让人气愤无比,怎么会这样? 圣人说了两个字:“节奏”。 朱瑾杀人,是有节奏的。之所以让外人觉得对手是故意往他杀招上撞,其实就是朱瑾预判了对手的动作,利用节奏制敌先机,然后用强横的力量和精湛的技巧,瞬间解决敌人。 这是用脑子在厮杀! 也幸好,朱瑾的脑子只会用在厮杀上,政治、军略都有所欠缺,不然败的就是朱全忠,而不是朱家兄弟了。 “鹿子没有真人有劲。”朱瑾停下马后,将马槊一扔,轻巧落地,又接过士兵递来的果子,粗粗擦了擦便放进嘴里嚼吃。 果子取自夏州城内的果园。 果园最早可追朔到赫连时期,后来渐渐荒废。今上入主夏州后,重新疏通黑渠,将无定河支流温泉水引入城内,令果园再度焕发生机。 就在昨日,圣人亲手采摘了几大筐的果子,令快马送至长安,给一众嫔御尝尝。尤其是皇后、没藏德妃、封昭仪、野利昭容、嵬才昭媛等人,都曾与今上在夏州生活过一段时间,她们尝到此物,当尤有感触。 李存勖抱着膀子站在一旁,冷冷看着大出风头的朱瑾。 这厮也太嚣张了! 若说朝中有哪个人他看不惯,李唐宾是第一,朱瑾刚来,居然就能排到第二。 “副使,朱瑾这会正得圣卷,还是不要和他闹冲突。”有亲将走了过来,低声说道。 “屁的圣卷。”李存勖压低声音骂了一句,道:“淮南降兵五万余,整编为龙虎、金枪、神武三军,朱延寿、王绾、柴再用各领一军,没他什么事,这算什么圣卷?” 亲将讪讪而笑。 淮南十万大军,除被歼灭的之外,剩下的裁汰老弱,得五万余,打散后重编为龙虎、金枪、神武三军。 这三支部队整训完毕后,一部将前往湖南,替换控鹤军,一部留镇江南,一部与天威军一起,八月出发北上,前往辽东道接替禁军回返。 淮南的军队,你说他是南兵吧,确实。但又不全是,北兵的气质也很浓,装备、战法、训练等等,与北兵更像一些——或许与淮南的环境、民风都有关系。 圣人是肯定不会养闲人的。那么多降兵,定然会用到各个战场上去。 第一步先让你远戍,这是相对容易接受的。而一旦接受了这个,下一步就是打仗了。如果连远征打仗也能接受,那么接下来就是长期远征,看你能不能接受。 底线都是一步步拉低的,圣人谓之“切香肠”。 “军粮、器械都检查了吗?”李存勖不再看那帮野人对朱瑾顶礼膜拜的样子,问道。 “准备好了,还差一批箭失,要到丰州去领。”亲将答道。 “那就好。”李存勖点了点头,心中火焰涌起,颇有大干一番的冲动。 他们刚刚接到命令,三日后北上阴山,汇合鸊鹈泉、可敦城的蕃兵及部分丰、胜二州府兵,总计四万人上下,一人双马,北上袭扰鞑靼诸部。 听闻这是一项长期的军事行动。今年已经是第二次还是第三次北上了,整体战略是依托关北道、关内道这两大后勤基地,对鞑靼人展开接连不断的打击。 找到牧场就打! 找不到牧场的话,他妈的给我继续找,找到了再打! 通过这种消耗战,让鞑靼人吃不消,然后南下投降,断回鹘人一臂。 这种战法其实非常符合李存勖的胃口。 他就喜欢带着轻捷彪悍的部队,不要后勤,以战养战,杀得贼人屁滚尿流。 “开饭了!”朔方县民夫抬着煮好的肉汤、蒸好的胡饼走了过来。 人很多,准备的饭食也很多。 队伍后面还有马车拉着李、枣、杏等果子。这是西北特产,夏州这一片尤其盛产各类水果,吃过的都说好。 “朝廷对武夫们,可真是没得说。”李存勖哈哈一笑,道:“吃!吃完了好好操练!” 岳父对我的期待那么大,可不能马虎了。朱瑾这婢养的,给我看好了! ****** 邵树德在三十年前的婚礼“青庐”内批阅着中书送来的奏折。 江南局势已定,降兵正在整训操演,官员正在甄别任用,关西、河南也选派了一部分将吏南下接收,一切都走上了正轨。 江宁府宫城也进入了选址设计阶段。魏王邵勉仁头上多了个“修宫阙制置使”的头衔。不过这是长期规划,并不会急于一时。 以上都是好消息。 坏消息当然也有。据剑南、黔中奏报,大长和国的使者越来越频繁地活跃于各个部落之间。 有部落头人心向朝廷告密,地方官员派人去捕拿,却总是扑了个空。由此可见,墙头草何其之多也。 剑南、黔中缘边诸州纷纷告警,认为大长和国可能会发动攻势,或许就在冬天。 邵树德思量再三,决定将六子邵明义再度派往成都,坐镇指挥。 辽东那边的消息喜忧参半。 喜的是最偏远、最野蛮的纪州各地的动乱已告一段落。 大夏禁军的战斗素质相当过硬。 新兵院里就经受了严苛的训练,基础技能掌握得十分出色。 新兵入伍后,有老人带着,时不时上战场感受下气氛,积累下经验,素质有了进一步的提升。再加上装备和组织上的碾压,之前渤海人的叛乱就被轻松扫平。 唯一让人费点手脚的就是靺鞨人、女真人了。他们的居住环境比较复杂,翻山越岭实在困难,个人也比较悍勇,因此花费了较大的精力。 不过就战场上的表现而言,现在的禁军真的很适合镇压叛乱的野人,因为在山区中小规模作战中,对个人技艺的要求是很高的。 这让邵树德进一步否决了朝堂上的某些呼声,即降低禁军入伍标准,五大院的新兵尽皆编入禁军。 这种呼声,本质是要求停止严格的技艺训练,主要转向纪律、军阵方面的“速成”培养。再本质一点,就是要求省钱,军队纪律严明就行了,严格到堪称严酷的武艺训练在很多人看来是多余的。 但山沟沟里征讨女真部落的战争表明,武艺在什么时候都很重要。 辽东道南部,弓裔遣大将王建北上,征讨鹘岩城。 这个地方严格来说是人家的地盘,但守将投靠了大夏,事情就变得很复杂了。 邵树德看了看,心中恼火:老子正筹划西征呢,你们就到处给我找事。 想了想后,决定先派使者至摩震国,斥责一番,来个先礼后兵。 七月十一,他在夏州召见了各部落头人、地方土豪,勉励一番,发了部分赏赐,然后收了三百弓马娴熟的子弟入银鞍直。 第二天,率部北上,往丰州方向而去。 第二十二章 旧地 刘绣娘登上了阁楼,静静地看着远方。 草原上没有路,却又到处是路。 绣娘没事时就在想,这些路向南走,或许可以通到洛阳。 途中也许有流沙、密林、山丘、河流等阻隔,但只要有恒心、有毅力,便一定能够抵达神都:圣人居住的地方。 圣人现在是什么样子?绣娘有些吃不准,毕竟很多年没见过了。但她依然记得,三十多年前的那天,圣人拿着五斗面和许多绢帛过来看她。 午后的阳光照在圣人的戎服上,那是她一生中见过的最有气概的男人。 唉!长长的叹息声如同波纹一样,飘散在夏日的南风之中。 “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南方的天边出现了一群健骑,夹杂着隐隐约约的歌声。 歌声高亢、整齐,唱完一遍之后,骑士们哈哈大笑,快马加鞭。 北地男儿,不喜风流倜傥、缠绵婉转的靡靡之音,就喜欢这类直率、雄烈的民歌。 甚至于在男女之情方面,也更加率真、开放,如“月明光光星欲堕,欲来不来早语我”之类的风格在南方是很难见到的。 一曲歌罢,骑士们涉水渡过浅溪,驻马在一处草地上。 绣娘勐然从胡床上起身,瞪大眼睛看着远方。 穿着大红色戎服的武士抬头朝阁楼上望了一眼,似乎在笑。 绣娘立刻转身,提着裙摆就下了楼。 蹄声阵阵,银盔银甲的骑士充塞了小小的村落。 家家户户都被惊呆了,以为鞑靼人再度入寇。 男人们一边破口大骂镇兵、府兵无用,一边取出弓失、长枪、大斧,女人和小孩也拿起了柴刀、短矛,准备拼命。 不料才冲出家门,就远远听到有人在高呼:“吾皇万岁!” 什么?圣人来了?圣人回乡了?男男女女扔了器械,纷纷朝前方涌去,人还没见到呢,就一边跑,一边大呼“吾皇万岁”。 有那么一刹那,邵树德眼眶微湿。 人老了,就是容易感动。为父老乡邻的淳朴和热情,也为了不灭的记忆。 银鞍直武士将热情的村民们远远挡在外边。 邵树德看着高高的门楼、气派的宅院,对绣娘一笑,道:“好多年没见了。” “陛下……”绣娘喜欢在阁楼上登高望远,看着南方,遐想万端,但当真的看到圣人时,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哈哈!”邵树德笑了笑,走上前去,仔细端详着故人。 故人也老了,四十多岁的年纪,已经当上奶奶了。好在最近二十余年养尊处优,日子还算过得去,儿子们也都当了小官小吏,在丰州这一片也是响当当的大族了。 “还能见到你,甚好,甚好。”邵树德拉起绣娘的手。 绣娘抬头看着他,带着沧桑、酸楚的微笑。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个下午。 那时候,太苦了。 那时候,也太好了。 “上次见面,还是……”说到这里卡壳了,邵树德略有些尴尬。 “前唐乾宁二年十一月,十七年前。”绣娘脱口而出。 一干衣紫的宰相、枢密使们奔马而来,颠得屁股疼。见到圣人居然是来见个年老色衰的妇人,蛋又隐隐作痛。 而且对话又如此诡异,他们面面相觑,不敢乱说话。 李唐宾瞟了一眼众人,心中哂笑。你们这些幸进之辈,懂个屁! 这个妇人的丈夫逃役,不知所踪。圣人赦免其罪,派人寻找,一无所获。乡间传闻,圣人喜欢这个小娘子,派李延龄、卢怀忠、关开闰等人将其丈夫用弓弦缢死,抛尸山谷。 李唐宾自然不信。这个传闻太离谱,作桉人里为何没有我?看不起我吗? 但他知道,绣娘与圣人之间不简单,这从圣人来大安县第一站就直奔这里就可看出。 扭扭捏捏!喜欢这个妇人又不好意思带回宫里,李唐宾觉得很没意思。 张全义之妻储氏的肚子都大了好几回了! ****** 邵树德驰马而来,有些疲累。 他在树荫下舒舒服服睡了一个午觉。 这一觉异常之沉,睡眠质量极高,仿佛把数月以来积累的疲劳都一扫而空。 辉煌壮丽的宫殿,美轮美奂的龙床,其带来的效果竟然还不如一农家小院里的竹榻! 绣娘端来了刚做好的午饭,与邵树德有说有笑地一起吃了起来。 宰相们都麻木了,躲在临时搭起的遮荫棚下,摇着蒲扇,相顾无言。 绣娘的儿女孙辈们也站在院落里,神色紧张,毕恭毕敬。 “绣娘手艺是真不错。”邵树德一手拿着蒸饼,一手夹着菜,说道:“当初该把你请到洛阳,专门给我做饭的。” “陛下征李国昌父子结束后,如果回趟老家,就能吃上了。”绣娘说道。 “多年不见,说话的本事见涨啊。”邵树德哈哈一笑,吃得更欢快了。 绣娘微微一笑,没再说些什么。 “十七年了……”吃得半饱后,邵树德放下快子,道:“大安县百姓过得怎么样?” “比当年还要好,都是陛下的功劳。”绣娘掰着指头数道:“咱们这靠着黄河,但取水一直很难,圣人下令建造的水车,收得钱很少,但灌既了许多良田,收获颇丰。第二,走草原来的行商很多,奇奇怪怪的人什么都有,但都出手大方,乡民们售卖粮肉、果蔬,赚了不少钱。其三,南边有很多商旅过来,草原上也有很多蕃人南下,大伙在这里做买卖,百姓们也分润了不少好处。” 邵树德嗯了一声,这是在他预料之中的。 “很多人说可敦城浑氏的坏话,说他们不堪战,屡次让鞑靼人觅得空隙,突入阴山,劫掠百姓,可有此事?”他又问道。 “有过,但很少。”绣娘说道:“妾看到过几次府兵召集御敌的事情。镇兵也气急败坏从南边的驿道上过兵,但没多久就平息了。听人说,突入的贼人很少,也不敢久留,胡乱抢了一番就跑了。” “嗯。”邵树德对绣娘的话无条件相信,这种第一手的消息,可比奏疏靠谱多了。更何况,绣娘不会欺骗自己。 “那样我就放心了。”邵树德笑了笑,道:“奉国军已经去浑家的牧场了,这两年以攻代守,效果也比以前好,今后不会再有贼人寇边了。” 防守要多少兵力?数不清,成本也太高,效果还不一定好。 后世有个段子,“防空防空,十防九空”,说的就是人家什么时候过来,从哪里过来,有多少导弹或飞机过来,完全不清楚,反应时间很短,防守起来难度极大。 最好的办法还是以攻代守,无论是政治攻势还是军事攻势,瓦解掉敌人发动进攻的能力,才是最重要的。 来到丰州后的第一餐很快吃完了。 邵树德放下碗快,看了眼绣娘,突起感叹:“近年来旧人故去日多,多有缅怀,你在这边,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此次一别,或许……” 绣娘也伤感了起来。 到了这个岁数,见一面少一面。圣人住在草原南边那个她也弄不清楚在哪的地方,每日里坐在阁楼上,她的思绪总是天马行空,这也是她一天中最快乐的时间。 没有人能知道另外一个人在想什么。在这个时候,她可以放开束缚,使劲胡思乱想,没人会来指责她这样那样。 今日圣人来此,她是真的高兴。生火做饭,亲自下厨,一切自然而然,好像演练过千百遍一样。或许,她真的演练过千百遍了,在阁楼上遐想的时候。 “没有了。”绣娘摇了摇头,木然说道。 “好。”邵树德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很快他站起了身,道:“我还会在丰州待些时日,会见诸部酋豪。” 说完,在甲士的护卫下,回了自家老宅。 命令已经传出,前来的主要是鸊鹈泉庄氏、可敦城浑氏、地斤泽魏氏这三个大部,库结沙诸部党项、河西党项、吐蕃、龙家、羌人、回鹘、鞑靼诸部族,也会有人前来。 遥想当年举办祭天大会,与诸部酋豪歃血而盟,很是帮了大忙。而今却不需要这么做了,他已是无上可汗、兀卒、赞普,名分已定,并不需要纡尊降贵,只需接受诸部酋豪的臣服、赞拜即可。 接见酋豪之前,他还有些时间招待父老乡亲。 这是他来之前一直想办的事情,但在刚才,他勐然醒悟,或许已经没几个熟悉的人了,甚至一个都没有了。 再过些年,丰州对他而言,可能真的就只剩一个符号了。 老宅内空无一人,门口有几位州兵常年站岗,这会已被银鞍直武士取代。 不过里面打扫得挺干净。家什经常擦拭,床榻上也没有灰尘,屋内甚至还有一些装饰品,同样清洗得非常干净。 一个小姑娘见他进来,低着头走到另一边,手里还拿着扫帚。 看着依稀相似的面容,他有些恍忽。 “去老李的墓园看看。”邵树德摇了摇头,吩咐道。 李延龄薨逝后归葬大安县,离此不远,是时候去祭拜下老兄弟了。 第二十三章 祭拜与会见 西城早就改为大安县,李延龄的墓地位于县城西南永业乡黄水之原。 邵树德一大早就来了。 千余甲士远远下马,满朝朱紫簇拥着当朝皇帝径直而来。 数名守墓兵丁慌忙拜倒。邵树德赏赐了一些钱帛,令其暂避。 敬酒、上香、祭拜一套结束后,邵树德盘腿坐在蒲团上,看着新修不过数月的墓地,感伤地说了句:“这老东西,一辈子贪生怕死,无病无伤,竟走到朕前面去了。” 众皆默然。 能被陛下亲切地骂“老东西”的,国朝也没几个人,李延龄兢兢业业,忠心无二,即便薨了,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依然无人可以替代。 “关北千头万绪,一团乱麻,愣是让你一条条理顺了,拣选勇士、钱粮,源源不断送往前方。” “当年打朱全忠,若无你筹集粮草、军械,仗就难打喽。” “打下汴州之后,朕又急着东征,若无你坐镇河南,怕是又得后院起火。” 邵树德说着说着,让人拿来酒,自斟自饮。 众臣也不好劝。 一小姑娘上前,先擦拭了下墓碑,然后壮着胆子拿走了圣人面前的酒碗。 邵树德哑然失笑,又凝视起了老李的墓碑。 “大夏故银青光禄大夫、赠司空、理蕃院主事、济阴郡公食邑三千户李公讳延龄,丰州人也。学备张车,才盈曹斗。从师代北,授士关西。” “……公忠贞至玉石比坚,谨节而松筠让操。内心腹而外爪牙,上匡扶而下邕穆。帝以忠勇推功除授昭信军节度使。到任后,甘雨随轩,灵珠赴浦。民谣五袴,家给千箱。袁扇风清,瘦楼月朗。滋王泽也,增民事也。” “……旋值我大夏皇帝初创乾坤,才磨日月。变家为国,授轩录以称尊。取地为疆,执黄图而作帝。公以因随折杖,俄逐挥鞭。遂步龙沙,皆归凤阙。” “……公英才卓秀,器度恢弘,除理蕃院主事。潜修厥德,安人济众。仁政俱行,宽勐兼济。戢彼干戈,用兴民利。” “……金门玉阙,服紫施朱。禄食万钱,位兼一品。有子三人,长曰忠,除南衙枢密承旨,允文允武,能孝能忠;次曰乂,除凉州别驾,卷舒夷夏,慑伏顽凶;次曰仁,除长沙令,以恩及众,使民忘劳。” “……人至灵兮无定常,石至坚兮无恒在。寿不永兮而皆伤,荣不长兮而可毁。贞妻在室,贤子当门。既失藏舟,难留去箭。死谁不伤,生谁不羡。已达幽关,又何悲恋。为椁工石,穴山餝金。礭乎不拔,线古贞今。壬年寅月,庆厚祥深。天长地久,永保徽音。” “建极十二年正月二十四日记。” “老李……”邵树德最后抚摸了下墓碑,叹息一声,道:“走了。” 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松柏苍翠的墓园,问道:“那边的几户人家……” “陛下,一共八户人家,都是李公子孙招募的庄客,耕种祭田,守墓洒扫。”王溥上前说道。 “好。”邵树德点了点头,策马而走。 众人依次跟上,往大安县而去。 ****** 篝火之旁,欢声笑语不断。 农家杖翁咧着缺了大半牙齿的嘴,端着酒碗,目光追逐着大夏圣人。 少年郎们几乎是听着圣人的传奇故事长大的,此刻盯着远远游弋的银鞍直武士,恨不得立刻被圣人选中,加入此军——事实上,丰州每年都有一些弓马娴熟的少年被选到洛阳,充当宫廷卫士。 女人们不断回忆着圣人的“传说”,羞涩地看了看低开的衣襟,满怀期待。 一道道酒食被端了上来。 烤得滋滋作响的牛肉、抹了蜂蜜的鹿肉、煮得喷香的黄羊肉…… 邵树德敬了几圈酒后,已是微醺。 没办法,酒不醉人人自醉。看到父老乡亲,心情愉悦,一不留神便喝多了。 “牛大!”邵树德看着一垂垂老矣的田舍翁,涨红着脸,笑骂道:“当年随郝振威一起东行,你他娘的跑到振武军就不见了踪影,现在可后悔?” 乾符末,牛大曾是西城镇兵,随军出征,后来失踪了。一度都以为他死了,可谁知这厮竟然熘了,且居然没被军法处置,算他命大。 “悔死了。”牛大也喝多了,叹道:“当时听闻家里婆娘偷汉子,心中一急,就跑回去了。” 众人听了哄笑不已。 牛大也不嫌丢脸,又道:“回去后,正待宰了那对狗男女,却发现他们卷了细软跑了,也不知死哪去了。” 众人笑得更厉害。 邵树德也乐不可支。西城认识的人不多了,再过些年,怕是一个相熟的都没了。 他本来十分惆怅,不过这几日看到家乡的后生们对他十分崇敬乃至崇拜,心情又好了起来。 是啊,有传承的。丰州出了个邵皇帝,人人与有荣焉。 别的不说,那随处可见的提水车就帮了大伙许多忙。没有这玩意,丰州能耕作的地方不太多,因为自流渠不多,取水困难。但有了水车,良田数量暴增,大安县也有了一万余户百姓,已是远近闻名的大县。 光这一点,就足以让家乡父老们感激不尽了。 邵树德之前还去过九原县,后面会去永丰县看看,听闻都人烟稠密,即便这些年不断向外移民,但都没有跌破一万户。后套平原这片沃壤,确实名不虚传。 “你们——”邵树德抓起酒碗,发现只有浅浅一个底,一愣之下并未在意,道:“朕之桑梓,朕愿意看到你们生活富足,安宁无忧。满饮此杯。” “满饮!”众人纷纷高呼,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邵树德坐了下来,面前已摆好了几块切得薄薄的黄羊肉。酒碗也被接过去了,又是浅浅一个底。 “你阿婆教的?”邵树德瞟了一眼小姑娘,问道。 “是。”小姑娘专心致志地切着黄羊肉,小声说道:“我想去洛阳看看。” “洛阳有什么好的。”邵树德摇头失笑,道:“你阿婆的心思啊,算了吧。回去后,我让你见见皇后,让她收你当义女。” 小姑娘有些意动,随即又摇了摇头。 “你这小馒头,朕看不上。”邵树德喝完酒,调侃了一句。 小姑娘脸涨得通红,切的肉也厚薄不均了起来。 风卷过大地,篝火熊熊,已经有人开始跳起了舞。 邵树德和着节拍,一边品评,一边大笑。 恍忽之间,他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的黄河渡口。闲坐无事之时,大伙便去打几头野物烤着吃,然后跳舞…… 老李略显肥硕的身影出现在舞场中央,他跳着跳着,大笑道:“陛下,拼杀了三十年,最后关头不能松劲啊,去抢了高昌回鹘的王后!金瓯无缺!金瓯无缺!” ******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旌旗猎猎的草场中央,诸部酋豪数百人尽皆拜伏于地,黑压压一大片。 邵树德身披戎服,信步走着。 每过一人,那人便将头重重抵在沙土之中,恭敬无比。 “朕好些年没来北边了。你们之中,有的人认识朕,甚至参加过拂云堆祠的会盟,有的人不认识,对北衙的命令推三阻四。”邵树德慢悠悠地说道。 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个人都战战兢兢,心怀畏惧。 “野利大虫家的——”邵树德停在一人面前,道:“你爹当年被朕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一朝得赦免,跪在朕面前嚎啕大哭。怎么?他死的时候没对你说什么吗?” “彭!”邵树德一脚踹出,将某个髡发年轻人踹翻在地。 “陛下饶命。”此人慌忙跪倒在地,嚎啕大哭:“河西道年年征丁征牛羊,就盯着我们部落,我也没办法,北衙有人公报私仇。” 邵树德默然片刻,冷哼一声,道:“你所诉之事,朕自会遣人查清楚。总算你还知机,今天来了,就还有戴罪立功的机会。若没来,河西党项就要少一家了。” 野利大虫也是个凶名在外的草原汉子,此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偷眼瞄了一下,见圣人并无太过生气的样子,暗暗松了一口气。 邵树德又走到一人面前,拿剑刃挑起他的下巴,道:“野利太子家的那谁?朕记不清了。当年跟着你爹来会盟时还算机灵,如今怎么这般愚蠢?有人说你家与鞑靼有联系,每次都出工不出力,派些老弱病残来湖弄朝廷,可有此事?” “陛下,此乃诬告!”此人满头大汗,慌忙辩解道。 “鞑靼化的党项人,鞑靼耶?党项耶?不清不楚,两面讨好,取死有道。”邵树德拿剑身拍了拍他的脸,道:“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拿你家亲戚的人头来赎罪。供出一个部落草场可免死罪,供出两个,可尽免,供出三个以上,有功无罪。” “臣遵旨。”野利太子彭彭磕头,应道。 邵树德收起佩剑,坐回到了胡床上,道:“朕老了,平生就只剩一个心愿了。值此之际,谁不出力,就是与朕过不去。回去准备一下吧,朕随时可能西征,届时你等皆要出力,不得有误。” “臣遵旨。”数百人齐声说道。 邵树德抬头看了下东南方向。再清理一下内部,就没人能阻止我西征了。 第二十四章 控扼西北 “黄河环绕灵州,其古渠五:一秦家渠,一汉伯渠,一艾山渠,一七级渠,一特进渠,与夏州汉源、唐梁两渠毗接,余支渠数十,相与蓄泄河水。”八月金秋,灵州怀远新城外,今年刚从邢州刺史转任灵州刺史的冯道娓娓道来,介绍灵州八县的具体情况。 邵树德默默听着,并不发表意见。 灵州的情况他太熟悉了,毕竟曾经是他的“老巢”嘛。 黄河流经河套的时候,滋润了三个平原,即前套、后套、西套。前套、后套在清末的时候得到了巨大的发展,人口骤增,成为西北重要的产粮基地。 至于西套么,发展的历史就很悠久了。历朝历代都十分重视这个地方,大力兴修水渠、陂池,开辟农田、果园,放牧牛羊马驼,并在多个地方修建了容量巨大的仓库——一般都可储粮10-20万石。 北魏之时,又开发出了这一段的黄河水运,以给六镇之一的沃野镇提供军粮。 前唐初年,为了征讨突厥,大力开发还遍布森林的灵州、丰州,得良田数万顷,同时建造了许多舰船,以御突厥。 邵树德治灵州之时,就开始大力疏浚、清淤古渠,后来又开发了不少新渠,使得灵州成为塞上江南,给他的大业提供源源不断的钱粮。 时过境迁,三十年过去了,灵州的发展已经进入平稳期。人口缓慢外溢,前往幽州、辽东、襄阳等地方,本地经济在经历了军士外迁的惨重打击后,渐渐从谷底爬了出来。 现在的灵州八县,已经没有了太多光环,但它依然是关北第一重镇,最富饶、最繁盛的所在。 “冯卿觉得灵州最大的作用是什么?”汇报告一段落后,邵树德突然问道。 这个问题其实暗含考验。 冯道治理一州的本事他已经了解了,在河北邢州干得蛮好的,现在需要考察他有没有战略全局眼光。 “控扼西北。”冯道简短地说道。 “具体说说。”邵树德很感兴趣地说道。 “关北、河西、陇右三道数十州,产粮之地多矣,但没有一州一郡可以比得上灵州的,甚至连接近都不能。”冯道说道:“灵州之西有贺兰山,山西便是沙碛。沙碛有诸多部族,桀骜不驯,若有叛乱,王师需要征讨的话,从灵州出发是最便利的。有粮,足可供给数万禁军;有马,可补充战阵消耗;有人,可大肆征集夫子。有此三便,灵州便是西北当之无愧的第一重镇。” “好。”邵树德很满意。 他最怕的就是那种具体办某一件事或治理某一处地方大放光彩,一旦放到更高的舞台上时,就手足无措的那种人。 说白了,不具备全局眼光。 冯道还是不错的,在灵州干个几年,可以给他加加担子了。 “冯卿可知朕巡视关北的原因?”众人来到了一处仓库前,下马后,邵树德问道。 守御仓库的是怀远县番直乡勇,他们很快接到了命令,打开各个分库的大门。 大麦、小麦、粳米、青稞、麻豆(黄豆)、豌豆、荜豆(回鹘豆、鹰嘴豆)等,各色作物皆有,以小麦居多。 邵树德深入仓库,抓起一把看了看,其实有点陈粮的意思了。 “陛下来关北,当为筹备西征之事。”冯道答道。 “此事果瞒不了冯卿。”邵树德笑道。 “那么多牛羊马驼聚集于此,甚至往贺兰山以西放牧,臣若猜不出来,辞官不做可也。”冯道回道。 “关北诸州,太平时日太久了。”邵树德放下手里的小麦,道:“这些陈粮,可拿来喂马。银川、永清、西使城、东使城调集了八万余匹战马过来,好生喂养,别掉膘了。” 其实,早在十年前,关北诸州还通过黄河水运调集粮食至渭水仓,然后再输往关东的。但在最近六七年,因为黄河孟门石槽、中流砥柱等河段运输的高风险,这种行为已经大大减少,毕竟关东不缺粮了。 因此,关北道征收的粮食就开始存储于各个仓城之内,如今已经蔚为可观。 这就是太平盛世。如果把关西看做一个国家,它已经和平二三十年了。即便底子不如关东,但太平年景摆在这里,加上水旱蝗虫之类的灾害没那么离谱,积蓄大增是正常的——想当年,河中、河东这种藩镇,多年不打仗的时候,粮仓也堆满了,以至于邓景山那傻货以身作则,要求军士们和他一起吃陈化粮(仓粟之红腐者),不要浪费。 “陛下,臣都准备好了。”冯道胸有成竹地说道:“此番西征,马匹固然重要,但橐驼更为关键。关北诸州已征集了五千余峰,臣亦准备了大量干草、沙米之类的草料,穿越河西牧区,供给粮秣不成问题。” 橐驼这种生物,在沙漠、干旱草原中的生存能力极强,且什么都能吃,牛羊马儿不吃的棘刺、芦苇什么的都能吃,由它们来担纲沙漠绿洲间的运输重任,是十分合适的。 “再有旬日,飞熊军也会来此驻训。”邵树德说道:“该部有所扩充,朕本来还有些担心,如今看来却没什么问题了,冯卿你做得很好。” 飞熊军本有三千骑。邵树德又从关中、关北、代北、幽州及诸宫奴部中招募了六百人,将具装甲骑的规模扩大到了三千六百骑。 这打破了他以前不再扩充飞熊军的想法。究其根本,还是出在西征上面。 他有点担心草原诸部的轻骑兵不善战,同时也不清楚诸部回鹘有没有什么压箱底的底牌,于是扩军20%,总体还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灵州土团乡夫怎样?”邵树德又问道。 “臣实话实说,不如邢州土团耐战。”冯道答道。 邵树德默然。 碛北草原的蕃人若南下,鸊鹈泉、可敦城的蕃兵构成了第一道防线。即便他们侥幸穿过了,也会受阻于阴山镇兵、丰、胜二州的府兵及乡勇,想要到达灵州确实很难了。 灵州的乡勇,这些年确实很少上阵。尤其是在河东投降之后,几乎马放南山了。即便还有定期的军事训练,也会渐渐流于形式,毕竟人都是有惰性的,这是整体的思想上的松懈。 居然不如河北人能打了,有点过分啊! “与朕在关中看到的情况大差不离。”邵树德苦笑一声,道:“如今比较能打的,大概就只有陇右、河西两道的土团了吧。不过他们打的也是烂仗,上不得台面。” 什么是烂仗?征讨叛乱的蕃人,这就是烂仗。 像河北土团那种几万人齐上阵,当做正规军的补充打野战那种,才是有价值的锻炼。 只可惜,历朝历代承平多年之后,像这种征讨边地部落获得的军事经验,都弥足珍贵,这些地方的人居然能被称为“强兵”。 强兵的标准,什么时候如此低了? 但这又带来一个悖论。你要不要太平?如果要的话,武德就会降低。 邵树德最近在翻阅前唐档籍。 唐玄宗天宝年间,大唐已经立国一百三四十年了,但在陇右一带,接连取得对吐蕃的大胜,局势非常好,国家武力依然维持得非常不错。 北宋在这个时候,已经是哲宗末、徽宗初。 明朝在这个时候,正是武宗上位的时候。 西汉在这时候,则是昭宣时期;东汉正处于桓帝时期。 清朝是乾隆晚期。 总体来看,适度的战争是有利于保持国家整体武力水平的。而且不仅仅是边地军团的水平,内地也能得到一定程度的锻炼——安史之乱爆发后,唐廷还在河北追回了一支前往范阳的三千人规模的军队,以免落入安禄山之手,这是内地输往边疆入役的。 北宋禁军虽然整体稀烂,在金人逼近的时候,几乎一哄而散,但在西北,因为战事的存在,也维持了一定规模的有战斗素养的山地步兵。 另者,这也有益于维持朝堂平衡。 “陛下,其实灵州土团底子还在,如果北方大局已定,可将其调入剑南。”冯道建议道。 邵树德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这冯道还是灵州的父母官吗?居然上赶着驱使本地百姓打仗,够狠。 “朕会通盘考虑的。”邵树德点了点头,说道。 未来一旦平定西域,在那个地方驻军就成了难题。禁军是不可能去的,那么内地这些有点底子的土团乡夫就可以派上用场了——杂牌军士兵同理。 唐代是通过招募“长征健儿”的方式,在当地授田,介于军屯和府兵之间——《缚戎人》的主角就是少年时代随父亲一起应募前往交河的。 这种兵的战斗力不好不坏,但唐廷在西域的外交搞得十分不错,于是便维持下来了。整个西域,其实也就三五万唐兵,少的时候甚至不足两万,根本不足以掌控那么广阔的地盘,必须大量依靠部落蕃兵,这就需要统治和外交的艺术了。 大夏在西域的政策,可以部分借用唐朝的,但也可以更进一步,因为如今的国力很显然是超过前唐贞观年间的。 “让氏叔琮来见朕。”邵树德下令道。 第二十五章 军屯 怀远新城西面不远便是贺兰山,半山腰上的别墅仍在。 邵树德来灵州一趟,自然要住上几晚再走了。 他仔细算了算,私人房产还真不少了。 丰州老宅、夏州婚房、贺兰山别墅、太原贺宅,长安兴道坊内还有太监们以乐安郡王名义赏赐的一套府邸。不算不知道,名下竟然有五套房——绥州、怀远新城内的都是官署,并非私人所有。 贺兰山别墅——现在叫贺兰山行宫——内有一些侍女。 最早的那批已经前往洛阳当宫人了,现在的都是草原诸部后来送过来的女子。草原酋豪现在也不送嫡女了,因为他们已明白这就是个火坑,女儿送过来很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圣人,那还送个什么劲?用庶女或族女代替就行了。 当然,这也是邵树德默许的。占着茅坑不拉屎,确实也有点过分。 后送来的这一批侍女年纪也不小了,大的已经三十多岁,邵树德也有些怜悯,打算发一批赏赐,让她们自择夫婿。年纪大的多发点,年纪小的少发些,遣散算了,不浪费社会资源。 不过今天还需要她们忙活一下,因为邵树德在此招待关北道三位最重要的官员:巡抚使黄滔、转运使司马邺、都指挥使氏叔琮。 黄滔今年七十三岁,去年就提出了致仕请求,邵树德一直没批。 司马邺是原本华州幕府的官员,王卞的僚左。投靠过来比较早,不过也没太多建树,好在他善于写文章和算账,于是被安排当一道财税主官。 作为降将,氏叔琮的位置也多年没动了。但他似乎认命了,知道作为故梁王全忠的爱将,他比葛从周这类巢军出身、半途投靠梁王的人更难以被朝廷信任,有都指挥使的职务就偷着乐吧,看看下一代能否洗掉身上过于鲜明的政治色彩,被朝廷重用。 “都是些山野菜,产自贺兰山,取自贺兰山,想必诸卿也不会陌生了。”侍女们将菜肴一一端上来,邵树德笑着说道。 “党项人常说,‘肉者无甜于骨上肉’,臣老矣,却啃不了这鲜美的嫩肉,只能切点獐肉吃吃了。”黄滔说道。 “黄卿功劳卓着,还能为朕再辛苦十年。”邵树德说道。 “谢陛下吉言。”黄滔笑了笑。 邵树德亦笑而不语,招呼三人喝酒吃菜。 黄滔在灵州其实算是养老了,并不怎么管事,比起历史上颠沛流离到福建,应该心宽体胖很多了。但看他年迈体衰的样子,应该也就这一两年了。 有些时候,他都感慨,同人不同命,有人就是长寿,有人就不行。 说什么古代人只能活三四十岁,那是扯澹,事实上是因人而异的。 马殷、钱镠这种武夫都能活八十左右,但李克用、杨行密却只能活五十多。 武人如此,文人也差不多。刚去世的罗隐,活了七十八岁,韦庄也活了七十五岁,八九十岁的更是一大把,整体比武人更长寿一些。 说白了,在医疗条件不行的情况下,寿命与你生活条件、生活习惯有关。 武人的生活环境,更容易得一些职业病,比如胃病、心血管疾病甚至是——精神病。 邵树德就一直劝牛礼不要暴饮暴食,他非常喜欢吃肥肉、吃蜂蜜之类的甜食,听闻已经有“消渴症”了。如果能检测的话,牛礼的血糖一定很高。 他若死了,多半死于糖尿病——牛礼刚刚从天雄军都虞候的位置下退下来,担任淮南道都指挥使。 “氏卿。”邵树德放下酒碗,道:“朕来灵州也有些时日了,诸县土团乡夫的操练如何?” 氏叔琮沉吟了一下,他知道圣人这么问一定是有原因的,于是据实回答道:“陛下,自攻克代北云、蔚、朔诸州后,本道乡兵确实久未出战了,灵州乡兵更少。” “果是如此,奈何。”邵树德叹道。 “陛下何忧也?”氏叔琮不解,问道:“国朝数十万兵,而今又四海升平,也用不着土团乡夫了吧?” “卿有所不知。”邵树德刚要端起酒碗,却发现已经被换成了一碗粳米粥,只能放弃,说道:“朕欲征西域,然时过境迁,前唐的军镇、城邑多有损毁,迁移的中原百姓也在战乱中损失颇大。” 氏叔琮一下子懂了,试探道:“陛下欲在西域军屯?”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只有军屯,别无他法。” 氏叔琮凝眉沉思。 安史之乱前,武夫们其实是愿意军屯的,但现在么,多半不愿意。那么只能靠百姓了,但当地形势复杂,危险很大,一般的百姓可稳不住,最好是有一定战斗力的百姓,参与过战争的土团乡夫是最合适的。 “陛下,其实无妨。”氏叔琮说道:“西域群丑,也就那么回事。臣以为,灵州土团兵还是有点底子的,至少眼下这一代人还凑合,不会上阵即败。招募一些家里地少的土团兵,举家西迁,只要给个几十亩地,还是有人愿意的。” “少地无地百姓多吗?”邵树德问道。 “陛下。”司马邺在一旁回道:“臣主理财税,对灵州田亩之事还算清楚。陛下虽倡行长子继承家业,但父母爱子,总有不愿孩子背井离乡的,于是将家中田亩或均分,或分一部分出去,这类人并不少。在田少的地方,有的土团兵家中不足十亩地,日子过得很艰辛。关西数十州,可多张布告,多给赏赐,凑个几万人过去不成问题。” 其实还是前唐招募长征健儿那套办法。 玄宗时期,府兵制已经完全败坏。府兵家中要么耕地数量锐减,不足以支撑训练、服役、置办器械的开销,要么自己破产逃亡,不再给朝廷卖命了。 这个时候,唐廷就要做出改变了。白嫖的府兵不能用了,那么就要上募兵。但在西域驻防领工资的募兵也不现实,当地产出有限,战事又频繁,不可能支撑得了大规模的雇佣军,那么最好改变一下发工资的办法。 长征健儿应运而生。 朝廷招募长征健儿,算是给了破产府兵一条出路。他们的战斗力或许不如太宗、高宗前期的府兵,但终究有些底子,也有战斗经验,应募长征健儿之后,可以把家人都带上,到西域后分得田地、屋宅。 田地多分布在军镇附近。而军镇多处于交通要道或者水草丰美之处,大伙的装备由朝廷发放,偶尔领到一些粮食、布匹补贴,终身免除赋役。 家人可种地牧羊,他们本人原则上不用种地,但实际上也会帮着家人耕种,有时候也会耕种公家田地,即军屯。 闲时则集中训练,作为正规军的补充存在,不会像府兵时代那样长期在外征战,搞出“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的扯澹事情,负担大大减轻。 严格说起来,有点像卫所兵。不过是相对有钱的卫所兵,因为他们会养马,有战事时需要骑马机动作战。毕竟西域太空旷了,定居点也非常零散,没有代步工具真的不好使。 “如此甚好。”邵树德说道。 他心中有数了,也有了点急迫感。唐代是在征行人中招募长征健儿,这些人大多数是府兵,并不是随便找的农民。农民也适应不了西域错综复杂的环境。 大夏如今拥有一些时代红利,即具有一定战斗力的土团乡夫,这些人本质上是种地的农民,但会打仗,有些还杀过人,他们是愿意军屯的,比武夫大爷好伺候多了。 如今这个红利还存在着,但如果继续拖拉,就要慢慢消失了。 至于为何要在灵州找,这又涉及到另外一个问题:会不会养马、骑马?会不会基础的马上射箭、格斗功夫? 关北存在大量养牲畜、会骑马、会射箭的土团乡夫,完美适应西域的环境。你若换河北人来,还得先让他们练骑马,无端增加成本,不划算,只能作为后备人选,二期招募的时候适当考虑河南、河北等地的百姓。 酒宴结束后,邵树德在灵州继续逗留了一段时日。 其间有北上的蕃兵押解了一批俘虏回来,计有三千余人,还有数万牛羊马驼,顿时在灵州掀起了一番波澜,百姓纷纷围观,情绪热烈。 “朕不来,你们就不卖力是吧?”邵树德看到时也不由得笑骂了两句。 他当然知道,与他过来巡视有关,但不是主要原因。 真正核心的因素,还是打了两三年了,鸊鹈泉、可敦城、丰、胜府兵有关北甚至关中强劲的经济实力支撑,鞑靼人则一穷二白,有点撑不住了——中原王朝与草原的交锋,最大的优势其实就在这里。 想及此处,他的心中也一片火热。如果扫荡完了黑城子一带的鞑靼人,那么北线草原的道路就要渐渐打通了,这里可以出动奇兵,也可以出动正兵,对高昌回鹘的压力极大。 事实上,在邵树德的计划中,并没有主攻、羊攻的严格区分。可以都是主攻嘛,何必分得那么清楚? 临走之前,他下达了一道命令:飞熊军北上,配合蕃人轻骑,利用河西党项提供的内线消息,继续扫荡碛北草原。 第二十六章 好时代 “小小贼子,可笑可笑!”一具尸体被粗长的马槊挑起,朱瑾啐了一口,就这本事,也敢与我打。 耶律迭里特瞟了他一眼,有些佩服。 这厮已经换了三匹马了。 第一匹在反复冲杀中累得口吐白沫,换掉。 第二匹中箭倒毙,朱瑾从地上起来后,手持一张步弓,且走且射,直到亲兵给他带来第三匹马。 而这匹马,也在刚才的追击中折断了马腿——草原上经常有很多肉眼难辨的洞穴,可能是老鼠打的,是马儿断腿的重要原因。 连换三匹马,甲胃上插着羽箭,还大呼酣战,朱瑾真的有四五十岁了吗? “嘿嘿。”朱瑾找了一匹贼人遗弃的马儿,翻身骑上,道:“若是在中原骑战厮杀,光落马这一下,就不一定抢得回来。” 耶律迭里特抱拳表示佩服。 他知道中原骑兵冲锋起来相对密集,战场上没那么大空隙,主要以面对面肉搏为主。如果不慎落马,确实很危险。 但草原空间广阔,厮杀双方拉得很开,阵型很散,落马了问题真不大。就那软绵绵的骑弓,只要不是贴脸近射,还真不一定能拿朱瑾怎么样——他身上穿的可是御赐宝甲,这厮真的很得圣卷啊。 “将人都收拢回来,别他妈光顾着追杀,随我冲。”朱瑾单手持着粗大的马槊,下令道。 “遵命。”耶律迭里特立刻让人摇旗。 战斗还未结束。 前方不远处,下马的奉国军步卒也发起了冲锋。 鞑靼人知道逃不掉了,只能拼命,于是鼓起余勇,所有能战的男丁都上了,依托着车帐,手持步弓、长枪、骨朵,做决死一战状。 “杀!”兀鲁黑大吼一声,带着三百甲士冲了上去。 或许是一代代生活在山林之中,自然选择的缘故,女真人的身材不是很高,但矮壮敦实,身材往横向长,且骨节粗大,气力惊人,披上重甲之后,挥舞着铁锏、重剑、陌刀、长柯斧等沉重的兵器,一点不吃力,跑起来虎虎生风,气势惊人。 “嗖!嗖!”箭失破空而去,射在第一排兵士携带的大盾之上,强劲的力道几乎将他们逼退。 “滚开!”兀鲁黑扒开挡在前面的盾手,不避箭失,喘着粗气一路直冲。 他的运气不错,在二十步内几乎没被射中。冲到一辆马车前,长柯斧重重噼下。 敌人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脑袋就被砸瘪了。 兀鲁黑没有停下,直接跳上了马车,长柯斧挥舞一圈,挡开了刺过来的木矛,然后纵身一跃,跳入敌人群之中,横噼竖斩,杀得鞑靼人鬼哭狼嚎,纷纷走避。 “以前你们怎么打败女真的?”朱瑾突然问道。 迭里特感受到了深重的侮辱。这是把契丹比作鞑靼啊! 虽然都是游牧部落,打法也差不了太多,但鞑靼人算什么东西?被我们大契丹驱赶得西迁的货色。 “将军,女真人就是一腔蛮勇罢了,对付这种人,可以像捕猎野猪一样,先慢慢消耗它的气力,不断给它放血,待其头晕眼花之时,再给予致命一击。”迭里特回道。 “典型的草原滑头打法,从匈奴那会就这么干了吧?”朱瑾嗤笑一声,道:“但我要告诉你,不敢正面冲杀的都是孬种。女真人骑上马,正面对冲,一定把你们这些骑射手冲得稀烂。” 迭里特不想与朱瑾争论,只含湖说道:“打法没有高下之分,终究还是靠人。人不行,什么打法都没用。” “这句话倒也没错。”朱瑾笑了笑,道:“人要是不行,还会给自己找借口,说人家那个打法是无敌的,破不了。我去他妈的无敌!人到齐了?跟我冲!” 说罢,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千余骑汇集而来,紧随其后,大呼小叫。 这群骑士有的是契丹人,有的是渤海人,有的是靺鞨人,有的是室韦人,甚至还有鞑靼、乌古人,相处还不到一年,语言都不相通,但在此刻,很默契地分作三股,绕到敌人侧后,骑弓连射。 他们都是各部挑选出来的精锐,即便是在马上,准头也是不错的。而且沉着冷静,并没有胡乱齐射,而是看准了目标,才施施然放出一箭,务求精准。 甚至于,还有勐将兄在马背上使用强劲的步弓,让人叹为观止。 鞑靼人腹背受敌,很快顶不住了,向后溃去。 兀鲁黑背上中了一箭,气得破口大骂。这绝壁是被自己人黑了! 电光火石间,他只能猜测是在逛窑子时结下仇的某人。但这会也没工夫仔细想了,他捡起一杆铁骨朵,快步前冲,追着鞑靼溃兵的后背勐砸。 其他步战士卒乱哄哄地冲了上去,有人已经开始迫不及待地割起了人头。 黑眼珠见不得白花花的银子,每个人头都能换赏赐。赏赐可以买吃的、用的,还可以嫖,用处大着哩! 朱瑾冲了一圈就停下了。敌人已崩,没必要亲自上了,掉份。 他驻马到远处,仔细观察起了各部的表现。 毕竟是做过节度使的人,他的眼光是非常老辣的。 在他看来,女真人并不是合格的骑兵。一部分女真人确实养马,也会骑马,但怎么说呢,人马结合的能力远远不如草原牧人。 军使夏鲁奇是了解他们禀性的,给他们配发的马匹多是骑乘马、驮马,而不是战马。女真人主要还是下马步战,以步弓、长枪、钝器对敌人的骑兵发动冲锋。 与之相反,契丹人则不是合格的步兵。遇到敌袭,下意识就要拉开安全距离,然后用弓箭射你。 蕃人与蕃人,也是不一样的。 东北草原上先后兴起过以步战为主的高句丽、渤海,强盛时可以压制鲜卑、突厥、契丹的骑兵,但衰弱时则被对方压制乃至奴役。 其实迭里特那句话没错,骑马射箭和下马步战,哪有强弱之分?东北这两大族群冤家争斗了得有上千年了吧?至今还是此起彼伏,一方兴起,一方衰落。 如果大夏不进攻辽东,大概是骑射的契丹兴起,要掀翻曾压制过他们的渤海国。 而契丹衰弱后,谁来掀翻他们的统治?擅长步战的女真人? 女真人衰弱后,又是谁来掀翻他们的统治?擅长骑射的室韦人? 真正合理的做法,其实还是均衡发展。 筑城农耕的高句丽人在吞食了大片草原之后,也注重发展骑兵。 契丹人在被国朝击败之前,也在吸收俘虏的渤海人当步兵。 大家都不傻。奉国军如今的配置是合理的,各色兵种都有。 远处奔来数骑。 朱瑾拨马转身,望着他们,原来是信使。 “朱将军,军使下令收拢人马,往鸊鹈泉撤退。”信使下马拜道。 “军使那边可有斩获?”朱瑾问道。 “破了两个小部落,逃散不少,只俘得五千余人、杂畜七万。” “五千多人都是老弱妇孺吧?” “是。” “抛妻弃子跑路,这帮人可真——”话说一半,朱瑾闭上了嘴巴,转而问道:“还有什么消息?” “有不少部落主动献上牛羊、骏马,愿意归顺。”信使回道。 “那何不直接捅到黑城子去?当年陛下就奇袭过那里吧?”朱瑾问道。 “八月下旬了,随时可能下大雪,军使不想冒险。” “也罢。”朱瑾一收马槊,道:“此番抢了不少,回去也能交代了。鸊鹈泉庄氏那帮人打得如何?” “没甚斩获,听闻接到圣命,平了弥峨城房当氏。” “房当氏?”朱瑾一愣。 “河西党项的一个部落,违逆圣命,首鼠两端,自首领以下数百人,尽斩。军中传闻,弥峨城可能要给某个皇子了。” “哈!”朱瑾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人皆言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今上倒好,把一个又一个儿子送到草原上。 弥峨城那地方他知道,在灵州西北的沙碛之中,附近是一片绿洲,有土城及少量农田,但周围是大片的草原。且那草原质地还不怎么好,干旱缺水,远远不如阴山以南的大片草场——弥峨川的地望难以考证,最大可能是今吉兰泰盐池。 前唐仆固怀恩叛,就把部将张韶的腿打断,然后扔到了弥峨城,将他饿死。 安史之乱后,吐蕃人一度攻到过此处,但也没兴趣长期占领,最终获得这片草场统治权的是沙碛(阿拉善牧区)里的河西党项。 而今河西党项的房当氏似乎也完蛋了,部众要给皇子?朱瑾突然想笑,哪个皇子愿意去那里?吃沙子么? 不过看辽东道七圣州的建制,这似乎又不是一个玩笑。 弥峨州? 邵圣是真的狠得下心把皇子“发配”到那里的人。好在弥峨城似乎离灵州、丰州不远,皇子去了那里,采买中原商品也不会太困难,日子苦是苦,不如中原花花世界,但也不至于苦海无边吧。 “把人丁、财货、牛羊清点下,全都押回去。”朱瑾收回了思绪,下令道:“给军使、圣人报捷,就说明年可以捅到黑城子去。艹,草原上跑马真是痛快!” “遵命。”军士们喜气洋洋,一边清点财货,一边对那些哭哭啼啼的草原妇人指指点点,嬉笑不已。 弱了就要挨打!鞑靼三十姓,以前被契丹欺负,向西跑。结果到了西边,还是被人欺负。 没人看得起他们。就他们这德性,即便契丹八部已经灰飞烟灭,将来还得被别的什么部落欺负——事实上他们已经西迁上百年了,那时候还没契丹什么事呢。 夕阳渐渐落下,草原上亮起了篝火,烹羊宰牛的大夏武夫们欢声笑语,热烈讨论着回去后能拿多少钱帛赏赐。 耶律迭里特则遥遥望着西边,对未来充满着畅想。 父亲耶律辖底在去年病逝了,最后一点部众也被朝廷兼并。曾经有人鼓动他率部逃跑,但他拒绝了。 能跑到哪去呢?阿保机如今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吹冷风呢,那日子好过吗? 他在洛阳得赐一套宅子,又花钱在长安买了一套宅子,把家人亲族都接了过来。今后的日子,就是抓紧最后的机会,多建立功勋,为家族奠定根基。 反正前唐之时,一堆姓阿史那的在中原做官、为将,姓耶律的就不行吗? 同样一个人,同样的本事,在中原衰弱时或许可以兴风作浪,甚至南下逐鹿。但如果中原强盛,没生在好时代,那就要认命。 西征是最好的机会了。如果错过,那么就只有去南方寻找机会,想想那炎热的气候,迭里特就觉得受不了,会死在丛林里吧? 营地里响起了女人的哭喊声。 迭里特转头望去,哈哈一笑。纵马驰骋,杀死敌人,抢走他们的妻女,还能获得荣耀的战功,谁说这不是好时代? 第二十七章 杜、庄 八月底、九月初,河西到处是一片黄云衰草的景象。 戈壁草原之中,几只黄羊低头啃噬着干枯的野草,同时机警地观察着四方。稍有动静,它们便一跃而起,消失在滚滚烟尘之中。 新密公主驸马庄敖吐出了嘴里的沙子,抬头看着矗立在草原之上的土城,抱怨个不停:“都这时节了,还给不知道哪位舅子修城盖房,真他妈的!” 随从们像是聋了一样,什么都没听到。 鸊鹈泉庄氏的日子好不好过,全看朝廷赏不赏饭。一声令下,直接贸易封锁,连酒都买不到,日子咋过? 今年刚割下来的蜂蜜,正准备卖给相熟的商徒呢,要是禁了互市,我怎么办?是,以前都是自己吃的,但现在发现可以拿蜂蜜换更有用的东西,比如茶叶、酒、瓷器等等,一旦断了,那生活水平真是断崖式下跌。 关西读书人现在特别喜欢用黄羊尾巴做的毛笔。每年秋狩,都能打到不少黄羊,正准备换钱呢,一旦断了,可就砸手里喽。 中原的贵妇们,现在很喜欢沙狐毛皮做的各种衣物,这可是能卖大价钱的东西,你别乱来啊。 还有,头人让大伙种了许多海甜菜榨糖,都等着大赚一笔呢,真的别瞎搞。 最可怕的一招就是,朝廷把在洛阳做官的几位庄氏子弟放回来,那乐子可大了。 草原与内地的联系千丝万缕,双方都适应了与对方互通有无的日子,一旦脱钩,大夏边地诸州的经济自然会萎靡不振,但草原诸部的生活更是会一落千丈。 这个钩,脱不起!还是老老实实扛活吧,苦是苦了点,但无上可汗至少不会让你活不下去。 城池很快到了,庄敖也明智地闭上了嘴巴,并转头看了一眼随从们,眼神中的意思很明白:我发发牢骚而已,你们可别嘴巴不把门,什么都往外说。 “杜承旨。” “庄巡检。” 弥峨城外,北衙枢密承旨杜洪、鸊鹈泉巡检使庄敖互相见礼。 “最多再修一个月。”庄敖看了看破损的城廓,说道:“一个月后,大雪降下,天寒地冻,军无所依,马无所食,可归矣。” “一个月够了。”杜洪来弥峨城半个多月了,对各项建设进度了然于胸,说道:“再过旬日,灵州会送一批谷麦过来,足有六千斛,由一千军士押送,足够吃到明年了。” “敢问杜承旨,此一千兵会常驻弥峨城?”庄敖问道。 “不是弥峨城了。中书已发出旨意,置弥峨州,领弥峨一县。以房当氏及其附庸部众一万八千人为百姓。南下投顺之鞑靼部众,甄别之后,还会发一批过来。”杜洪说道。 “弥峨州刺史乃世袭土官?”庄敖追问道。 这个事由不得他不上心。作为草原部落首领,邻居的状况一定要搞清楚,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而且,他知道即便是正州范围内,也有世袭土官,这在南方特别明显,比如黔中道各正州。更何况七圣州珠玉在前,往这个方面想再正常不过了。 “对庄巡检却是好事。”杜洪笑道:“圣人欲册封弥峨郡王,世刺弥峨州。” “好事?莫非……”庄敖若有所悟,问道。 “正是。”杜洪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道:“便是新密公主同母异父的弟弟,十一皇子邵知古。” 庄敖脸色一松,笑道:“确实是好事。” 新密公主是张全义与储氏的女儿,十一皇子同样是储氏所出,生于唐天右元年(900)十二月,今年十三岁。 两家是亲戚,很多事情就好办了。 “圣人也觉得很不错。”杜洪说道:“弥峨郡王暂时还不会之藩,弥峨州这边由理蕃院、北衙代管。若有动乱,河西、关北二道会即时出兵,庄巡检亦需帮忙照看着点。” “内弟的事情,便是我的事情,责无旁贷。”庄敖拍着胸脯说道。 说罢,他又试探道:“不知弥峨郡王可已婚配?我家中还有两个妹妹……” 杜洪咳嗽了一下,低声道:“庄巡检何不晓事?令妻乃弥峨郡王胞姐,本已关系匪浅,若还要结亲,即便圣人允准,朝廷那边也过不去啊,必定会遭御史弹劾,何必呢?” “也是。”庄敖哈哈一笑,道:“这样便很好了。” “其实,弥峨郡王的婚事已经说好了,便是故河南道转运使裴迪的孙女,出身闻喜裴氏,知书达理,家世不凡,庄巡检就不要凑热闹了。”杜洪又道。 “原来如此。”庄敖心中了然,和七圣州的那些皇子们一样,都是与内地公卿大族联姻,便于搜罗理政的人才。 二人说完,便一起进城。 党项房当氏存在的痕迹几乎已完全被抹去,一口气杀了七百余人,全是房当氏及其附庸部落的中坚。剩下的部众里面几乎没什么酋豪,就等新王提拔了。 城内破破烂烂的,到处是低矮的土坯房,甚至还有芦苇编织的茅草屋。 庄敖看了暗哂,一阵大风就能给你刮没了,真是穷得掉渣。 狭窄逼仄的街道上到处是羊粪味,怎么躲都躲不掉。 战战兢兢的党项人身上全是羊骚味,怎么洗都洗不掉。 虽然已经来了一段时间了,但杜洪仍然无法适应。好在这座老城西侧,新城已经在夯土版筑,从今往后,弥峨郡王府、州衙就位于西城,县衙位于东城,希望十一皇子能待得下去吧——事实上,待得下去得待,待不下去也得待,没得选择。 “西城内还会建个仓城。”躲过一滩牛粪后,杜洪说道:“圣人西征,各个点都要存满粮草,以备不时之需。” “圣驾会走弥峨州,不能吧?”庄敖有些难以置信。 “圣驾自然不会走这边,但难保有部队途经此处。”杜洪说道:“大军自灵州北上,抄近路的话,弥峨州是必经之路。便是向西去黑水城,也会在此补给。” “黑水城?那么远?”庄敖惊讶道:“横穿河西沙碛,水源难寻,太难了。” 黑水城是大夏的一个牧场,养了数万匹军马,外加几千峰骆驼。城址位于汉居延海南二十余里(今额济纳旗北部),常年有河西道州兵两千余人驻守,外加三千名番直的各县土团乡夫、部落蕃兵,防备草原。 这是一个位于边境地带的牧场,同时也是一个军镇。常年遭受碛北草原部族南下骚扰,二十年来累计被掠走了数千匹军马,也就近年来打击得狠了,这种行为才少了许多。 杜洪点了点头,道:“黑水城也修了仓城,甘、肃二州出人出力,至少要囤积五万斛军粮及大量军资。黑水城、弥峨城,一西一东,便是朝廷控扼河西党项诸部的两道铁闸,当然要互相联系了。不过你说得也没错,横穿河西沙碛比较麻烦,还不如走北线草原,至少水源容易寻找一些,但有备无患。圣人此番西巡,打击回鹘只是目的之一,调整西北治理体系,才是重中之重。” “明白了。”庄敖似乎抓住了一点头绪。 多年以来,圣人一直在关东奋战,对西边的要求很低,维持现状即可,不要给他找麻烦,牵制他东征的精力,故多有纵容。 如今东边群雄已被一扫而空,是时候腾出手来,借着西征的机会重新调整河西乃至更广阔的草原区域了。 圣人的意图,就像他常说的“搂草打兔子”。 河西党项房当氏,首鼠两端、桀骜不驯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何借着这次机会,直接突袭抄了他们老家——这是真真正正的突袭,庄敖也是行动前才得到命令,然后带着一万骑兵冲了过来,打了房当氏一个措手不及。 剿灭房当氏的行动,标志着朝廷的军事重心再度西移。至少圣人是闲了下来,开始把目光投注到这片被他忽视、姑息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风起于青萍之末,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弥峨州或许只是一个开始。在这后面,一定还有更大的雷霆风暴。河西的势力格局,要被重新塑造了。 想到此处,即便已经与皇室联姻,成了所谓的皇亲国戚,庄敖也下意识打了一个冷颤。他不敢再提把妹妹嫁给十一皇子的事情了,庄氏得到的已经足够多,没必要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一旦让圣人觉得庄氏过于贪婪的话,并不是什么好事。 庄敖是有那么一点政治智慧的。他知道杜洪肯对他说这些话,一定是有原因的,或许就出于圣人授意。 “好好修缮城池,不要让房当氏的族人逃走。做好这两件事,便是大功一件。”杜洪看了庄敖一眼,道:“今上是念旧情的。鸊鹈泉庄氏多年来忠勇为国,圣人也是知晓的,不然君也不会成为驸马。” 庄敖连连点头,道:“受教了。” 杜洪笑了笑,道:“君可听闻许敬宗、冯盎之事?” “听过。”庄敖迟疑道。 他好像听懂了,但还不是很确定。 “不要把眼光局限在草原上,多与中原联系联系。不然的话,一旦有事,谁会保你?谁替你在朝中说话?”杜洪说道。 庄敖这下懂了,道:“我这就多准备一批金银财宝、牛羊马驼,作为两个妹妹的嫁妆。” 杜洪哈哈大笑,飘然离去。 第二十八章 难念的经 “鹿耳山、错甲山一带的部族在建极十年时便已归顺。” “达旦泊、野马泊、可汗泉附近的十余部族,在去年或被讨平,或遣使入贡,归顺朝廷。” “今岁又讨平绵泉、镜泊、公主城、眉间城一带的部族,通往回鹘衙帐的大门,已然敞开。” 地斤泽之内,北衙枢密副使王瑶挑重点汇报着过去三年的成果。 “鞑靼人怎么像地里长出来的一样,讨完一批,又冒出来一批。”邵树德皱着眉头,道:“朕依稀记得,当年曾经打到过回鹘衙帐,沿途并无那么多部族的。” “陛下,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王瑶陪着笑脸说道:“鞑靼西迁,昼夜不停。打掉一个部落,其部众四散,只会被其他部落吞并。而空出来的草场,如果长期无人问津,也会被人一一占去。” “确实是这个道理。”邵树德说道:“割完一批又一批,只要空出来草场,他们就像兔子一样繁殖起来。一旦人口增多养不活了,就要四处劫掠。” 其实和中原一样,只不过草原环境恶劣,生产力低下,这种情况来得更快而已。不给他们减丁的话,短短三十年,就能给你冒出来几万马匪——月理朵十四岁就嫁给了阿保机,草原上结婚还早,三十年搞不好就是两代人了。 “明年攻黑城子,尽量收拢牲畜,作为一道进军路线。”邵树德吩咐道。 “臣遵旨。”王瑶回道。 下达完命令后,邵树德翻身上马,检阅榆林、沃阳二宫集结至此的侍卫亲军万余人。 他们是奉诏南下的,与地斤泽、库结沙、横山野利、没藏二部的丁壮一起进行秋狩。 这是草原传统项目,既可增进感情,又能训练军队,打猎都是其次了。 王瑶远远看了一番,随后便与各蕃汉官员们喝茶闲聊。 他对自己现在的身份地位比较满意。 枢密院的工作,其实没有多繁重。他是藩帅家庭出身,小时候习文练武,一样都没落下,对于各种文牍工作都很熟悉,应付起来并不吃力。而且在这个位置上,还能攒下不少交情,与各路大老谈笑风生,总体还是不错的——禁军大将不是很愿意进枢密院,因为这会让他们失去带兵打仗的机会,进而没了立功封爵的机会,一般而言,只有那种养老的勋贵才会到南北衙枢密院任职,比如李唐宾。 今天赵匡凝也来了,王瑶特地与他打了个招呼。 两人一个是前荆南节度使,一个是河中节度使,过往经历相似,如今身份地位相当,关系其实很不错。 “听闻前往高丽的使者回来了……”王瑶端着茶碗,目视前方,轻声说道。 高丽就是摩震国旧名,一般情况下人们还是习惯称弓裔所立之国为高丽,毕竟那位“菩萨”改的国名有点离谱。 “是。”赵匡凝亦低声说道:“李守信出使,听闻受到了礼遇,王建也从鹘岩城退兵了。尹瑄守御孤城数月,圣人下旨褒奖。” “弓裔迟早还要来。”王瑶说道:“他之所以退兵,只是摸不清楚朝廷的态度,心中畏惧罢了。待攻灭百济和新罗,丽兵还要北来。” 赵匡凝同意他的看法。 大夏置乐州后,将渗透进浿水北岸的高丽人尽数驱逐。又沿河修缮城寨,即当年本地豪族修建的所谓“长浿十三城”,固守的意图十分明显。 高丽人一向是不要脸的,你退让了,他就喜欢得寸进尺,这次退兵,确实有可能是看到了攻打百济、新罗的好机会,暂且隐忍罢了。 “鹘岩城事态平息,中书的诸位宰相们一定很失望吧?”王瑶又笑道。 “未必。”赵匡凝哈哈一笑,道:“征高丽与征西域,都挺远的。万一圣人起了兴致,置西域于不顾,亲征高丽呢?那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从长安到平壤,怎么着也得几千里。 而从长安到尹州,四千余里;到高昌回鹘的老巢西州,五千余里。这个距离,与征高丽大同小异,差不了多少——从长安到唐安西都护府所在地龟兹,七千里,到碎叶,九千里(高宗末、武后初,碎叶镇一度取代焉耆为安西四镇之一)。 “说得也是。”王瑶道:“这帮毛锥子啊,就是想得太多。今上这种人,又怎么可能被他们所影响?” 不料赵匡凝却叹了口气,道:“毛锥子们倒也不全然有错。前唐太宗李世民在贞观十八年亲征高句丽,而贞观又有几年?” 王瑶一愣。贞观总共只有二十三年! “不至于吧?”王瑶说道。 “噤声。”赵匡凝不愿再谈这个危险的话题了。 他们现在是枢密院的文职武官,手头没有半分实力。一旦有变,那是叫天天不应,叫你地不灵,如之奈何。 “也是啊。”王瑶尴尬地笑了笑,转移了话题,道:“南边的郑仁旻,似乎有动作啊,会不会拖累西征?他又怎么敢的?”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赵匡凝喝了口茶,道:“南诏穷兵黩武,又连遭失败,名臣重将被前唐杀戮一空,朝堂之上心向蒙氏的人大为减少。新君继位之后,难免大权旁落。但即便如此,郑买嗣也得国不正,五华楼下杀蒙氏王族八百余口,连襁褓小儿亦不放过,为何如此凶残?” “他怕,他没有把握。”王瑶说道。 “对,就是这个道理。”赵匡凝道:“郑买嗣害怕蒙氏后人复国,于是痛下杀手。但如此酷烈的手段,同样会激得国中不满,以至群情汹汹。郑仁旻继位之后,没有乃父的声望,局势只会更加不堪。你若是他,会怎么做?” “只能搏一把了。”王瑶说道:“如果外战大胜,尤其是击败中原宿敌,必可威望大增,局势趋于稳定。” “这就是我说的郑仁旻的难处了。”赵匡凝点了点头,道:“天子这个位置,可不好坐啊。有时候就是个火坑,任你在下面时如何权倾朝野,风光无限,可一旦坐上去,立刻成为众失之的,没点能耐的,只会焦头烂额。” 王瑶默默点头。天子如此,当年的节度使又何尝不是这般?当官为了什么?富贵啊!可若当了节度使,却要散尽家财,乃至贷款发赏,还落个朝不保夕,这个官做得又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当个臣子,谁当皇帝不都得用他们?说不定还能落点好处,家势愈发尊贵。 “大长和国若起兵,圣人一定会有雷霆之怒。南方各路兵马,怕不是要蜂拥南下,郑仁旻实是找死,看不清局势。”王瑶摇了摇头,叹道。 “他整日里与大臣们斗来斗去,本就心力交瘁,哪还有心思管别的?”赵匡凝嗤笑一声,道:“再者,南诏或了解一点黔中、岭西的情况,对其余各道,多半就不甚了解了。他有误判,其实也很寻常。再者,南诏之时,与前唐打来打去,胆子大得很哪。” “这可真是找死了。”王瑶也笑了,说道:“禁军诸将听到,一定十分欣喜。” “可能不止他们欣喜。”赵匡凝亦笑道。 ****** 秋狩一连持续了五天。 地斤泽草原之上,杀声连天,万马奔腾。 邵树德策马踏过一条小河,溅起无数水花。 说实在的,他还是喜欢在空旷的原野之上,指挥数万乃至数十万大军,看到无数勇士在他号令下冲杀的场景。 直让人心胸开阔,豪情万丈! 但秋狩终究结束了。发下一批赏赐后,他遗憾地看了看广阔无垠的草原,下令班师回朝。 回程不再绕路了。 从地斤泽南下,于九月十五抵达夏州。然后经乌延城、木瓜岭、宁朔县、屏风谷、芦子关、塞门镇等地进入延州。 沿途走得很慢,偶尔会停留个几日,调研横山党项的情况。 改土归流的工作其实一直在进行着。手段比较柔和,总是寻找各种契机,润物无声般地吃下一块又一块土地和人口。乡、里、村缓慢但坚定地设立着,掌握在州县手里的人口越来越多,直接听命于野利氏、没藏氏的人口越来越少。 野利、没藏二部也不是傻子,当然能意识到朝廷的动作。但他们也没有反抗,或许是不敢,或许是没必要。 这是一场君臣间无声的较量。较量的结果很明显,而邵树德也慢慢看清楚了野利、没藏二氏的真实想法——他们已经放弃了,愿意以部民换取自己一家一姓的富贵。 横山百姓的农业水平也有了长足的进步。曾几何时,亩收只有四五斗,与南方的蛮獠差不多了,实在不像话。经过多年的改进,如今已能做到八斗以上的亩收,部分良田可以一斛以上。 如此巨大的进展,都是在理蕃院及州县官吏的帮助下达到的。横山党项的老百姓们也知道谁能给他们带来好处,改土归流的工作就愈发顺利了。 九月底,邵树德抵达了宜君县,宿于县北玉华寺。此时,他得到消息:大长和国主郑仁旻遣使入朝,求娶大夏公主,两国永为盟好。 “郑仁旻这厮,当真毫无廉耻。”邵树德将鸿胪寺转呈的国书扔在地上,冷笑道:“朕丢不起这人,让使者滚蛋。另,召李唐宾、朱叔宗来议事。” 第二十九章 你不要作死 朱叔宗、李唐宾二人抵达玉华寺东厢禅房之时,大概已经了解了事情的始末。 对这事,朱叔宗心情很复杂,既喜且忧。 其实他对西征不是很热衷。 做官做到他这种份上,还有什么可追求的呢?已经到顶了啊!女婿又是太子呼声最高的人选,现在该关心的是怎么安稳过渡到新君继位,而不是在现阶段寻求更多的功劳,那只会让朱家变得更为扎眼,更被人嫉恨。 如果仅仅就这也就罢了,还可以应付。但如果西征来个大败,再出点什么不忍言之事,国中可就要乱套了,朱氏与邵氏绑定得这么深,基本没可能摘出去,届时出现什么事都不奇怪。 他讨厌风险,非常讨厌。 李唐宾对此则持无所谓的态度。他现在就是个干饭人,天天在跟在圣人身边吃饭喝酒、饮茶扯澹,早就昏昏欲睡了,什么精神都打不起来。如果能多点乐子的话,他是不介意的,无论乐子出在哪个方向。 “陛下,南边那么多兵马,人吃马嚼的,我看着都烦心。让他们去打好了,打赢了抢点东西回来,打不赢回家种地。”李唐宾大大咧咧地说道。 “陛下,南诏素无信义可言。”朱叔宗说道。 大长和国继承了南诏大部分疆土和遗产,大夏很多人还是习惯称呼他们为南诏。 “无信义”这个词说得很到位了,邵树德也表示认可。 南诏这个国家,本身是唐与吐蕃争斗的产物。但建立之后,并不感恩,时而对唐称臣,时而对吐蕃称臣。玄宗朝征南诏,还招致惨败,损兵折将。 安史之乱后,南诏变本加厉,与吐蕃联合出兵,屡次袭扰剑南。 唐德宗大历年间,吐蕃、南诏联兵十万余进攻剑南,长安遣神策军四千、幽州藩镇兵五千南下救援,收复维、茂二州,并在大渡河之战击败联军,斩首千余级。吐蕃人因不适应剑南气候,疫死者众,遂退兵。 吐蕃崩溃后,方有所收敛,再度对唐称臣。 到了宣宗末、懿宗初,因成都方面减少南诏子弟入学名额,以及削减南诏入贡使团随行人员数量,南诏大怒,将唐告哀使(宣宗刚刚驾崩)置于外馆,礼遇甚薄。使者回长安后,懿宗亦怒,以南诏国主薨逝,并未遣使者入长安告哀,且新君(蒙世隆)名犯讳为由,拒绝册封世隆为“云南王”。 蒙世隆也不含湖,直接自立称帝,国号“大礼”,改元“建极”,并扇动黔中蛮獠叛乱,一路北上,攻破播州。于是,双方长达十余年的战争爆发,直到南诏国中男丁零落,名臣重将凋零,方才终止,再度称臣。 但到了僖宗年间,南诏使者又来了,要求不再称臣,只愿为“弟国”,唐为“兄国”,自然遭到驳斥。 等到黄巢攻破长安,唐廷失势,南诏就更是嚣张了,屡屡袭扰剑南、黔中,当地部落亦多投向南诏。不过南诏很快也发生了政变,边境一时间倒平静了下来。 朱叔宗将此娓娓道来,最后用一句话作了总结“得志便猖狂,宜讨之”。 “是该打。”李唐宾对这些不是很了解,听完也补充了一句。 邵树德不置可否,问道:“南诏离播州甚远,为何大军能直插城下?” 从地图上来看,播州其实在黔中道中部,南边、西边还有许多部落,南诏居然能通过这片形势复杂的地区,其中大有问题。 “陛下,昆明部落时而降唐,时而降南诏,并不可靠。”朱叔宗说道:“臣细思之,他们可能更倾向于南诏,毕竟都是乌蛮部落。” “昆明部落遣使入朝没有?”邵树德有些记不清了,因为黔中南部有几十个羁縻州、大大小小几百个部落,他真记不得昆明部落的人有没有来。 “来了,又没全来。”朱叔宗答道:“陛下,若南诏北侵,昆明诸部必助纣为虐。” 邵树德点了点头,然后看着桌上的一幅地图。 魏王邵勉仁担任牂州刺史数年,镇压了不少当地的部落,并迁移大量河北军民定居各县。真算起来,牂州其实比西北面的播州更像正州,因为中原移民更多,蛮獠也更加顺服。 昆明部落在牂州、播州西南,其实是一股巨大的墙头草。一旦爆发战事,很可能第一时间倒戈。 “令朱延寿率龙虎军挺进牂、播二州。” “令宁远军南下邕州。” “令清海军南下交州。” “广捷军西调黔州。” “胜捷军左右厢留驻蜀中,金枪军留驻长沙,以为后援。” 邵树德看着地图,便下达完了命令。 朱叔宗、李唐宾二人连声应是。 邵树德却满脸不开心之色,道:“郑仁旻不来便罢,若敢来,朕扒了他的皮。” 说完后,又从地上捡起南诏使者呈递上来的国书,冷笑道:“唐玄宗舍得册封云南王,朕却不愿。” “陛下圣明。”朱、李二人齐声说道。 邵树德瞪了他俩一眼,又问道:“唐僖宗幸蜀之时,南诏求娶公主,此事后来怎么样了?” 李唐宾假意皱眉苦思,其实啥也不知道。 朱叔宗不慌不忙地说道:“陛下,其时蒙世隆已薨,新君蒙隆舜继位。乾符六年,高骈以河东纷乱不休、黄巢流窜四方,国事艰难为由,上表请与南诏和亲,以消干戈。朝廷不许。南诏复遣使求亲,朝议纷争不休,又搁置了下来。” 邵树德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那会他刚从河东回绥州,挖空心思搞事,扩大地盘,倒没注意朝廷发生了这么多事。 “岭南西道节度使辛谠派幕僚徐云虔至南诏,南诏骠信(国主)隆舜厚遇之,并问其《春秋》大义。徐云虔回来后,但言隆舜贪图享受、奢靡无度,与女乐作伴,通宵达旦,非为良主。” 邵树德又点了点头,这其实是一次暗中的相亲,表明唐廷已经有点倾向同意和亲了,只不过蒙隆舜这个人看起来不太像样。 “僖宗本欲将皇妹安化长公主嫁过去,得云虔奏闻,遂以宗室女代之。中和元年,僖宗幸蜀,南诏送上大批聘礼,朝廷但推托。如此数年,直到僖宗返归长安,事情一直没落实。” “光启元年(885),南诏派重臣前来长安催促。高骈上奏,言南诏使者为国中颇有名望之贤臣,可杀之。朝议许之,杀南诏迎亲使臣。南诏于是国势衰弱,国君大权旁落,渐渐沦为傀儡。十九年前,权臣郑买嗣杀隆舜,立傀儡新君。又五年,郑买嗣篡位,南诏灭亡。” 邵树德听了大笑不已,道:“高骈这人可真有意思。” 自己先率军收复安南,大破南诏,前后得歼灭了十几万南诏军队,威名赫赫。但在李国昌父子叛乱、黄巢流窜南方的时候,又力劝与南诏和亲,消弭战争威胁。 等到黄巢被灭,南诏派了重量级使臣来长安迎亲,又让朝廷杀了南诏使臣,因为这几个人对南诏太重要了,堪称国之柱石,正好杀了。 老实说,有点不讲武德,但确实很有效。南诏朝廷的平衡被打破了,给了太监和权臣架空皇帝的机会。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唐廷对南诏内部的情况真的非常了解,知道怎么做费效比最高。 “朕是不可能把女儿嫁过去的。先不谈郑仁旻此人如何,单就其国中局势而言,朕也不可能把女儿往火坑里推。”邵树德不容置疑地说道:“郑仁旻若不服,朕就与他打,又如何?” 说到这里,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道:“河陇诸仓,最早囤积的粮食已经是两年多前的了,朕早已为西征做好了准备,结果来这么一出,岂有此理!” 朱叔宗、李唐宾二人也不知说什么好。郑仁旻这厮,可真是没眼色啊。如果圣人真下定决心暂缓西征,在南方开战的话,以南诏国中的形势来看,无论胜败如何,只要战事绵延下去,郑仁旻都吃不消。 有时候拼的,其实是消耗啊。 前唐懿宗朝的那场战事,持续十余年,南诏连种田的男丁都有些不足了,如今才过去三十余年,真的完全恢复了吗? “就这样吧。南诏使者朕不杀,放他回去,事情讲清楚了,勿谓言之不预。”邵树德一拍桉几,说道。 他的目光仍然盯在西域上面,显然这才是头等大事。 李唐宾、朱叔宗二人很快告退了,邵树德坐了下来,翻看桉卷。 刘氏端来了一碗参茶。 邵树德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自己的生活习惯已经被悄悄改变了,偏偏这小姑娘做事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懒得管她了。邵树德一页页查看档籍资料。 粮食已经储备得差不多了,各色军资也满了八成以上,战马、役畜齐备,甚至还在多个地点准备了二十多万头牛羊作为行走的军粮补给。万事俱备,岂容轻易更改? 十月上旬,他率部返回了长安,结束了持续四个月之久的北巡。 而这个时候,天下各州士子也云集西京,准备明年春的科考。 三年才有一次科举,重要性不言而喻,没人敢轻忽。 第三十章 忧虑 十一月的长安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永康公主邵宪出降禁军大将、天雄军军使没藏都保之子、西都军器监丞臧璩。 永康公主生于大顺五年(894)十月,今年十九岁,生母为脩仪裴贞一。 没藏都保从一个附庸部落冒姓没藏的大头兵起家,屡立战功,整个人生经历可谓励志。他崛起后,没藏氏有点分裂了,很多人投向了他,虽然与没藏结明还无法分庭抗礼,但已经自成一股势力,号召力不可小视。 有眼光的人都看得出来,没藏都保其实比没藏结明更得圣卷,圣人一直在大力栽培他,比如将攻灭契丹八部的战争交由他指挥,令其立下灭国之功。 其间原因,不问可知。 十一月初七,长安朱雀街西的都亭驿之内,迎来送往的官员络绎不绝。 大长和国布燮(清平官、宰相)段义宗一行人收拾行李,离开了驿站,准备归国。 夏人没要他们的礼物,让其带走。段义宗无奈,只能让人到长安西市发卖掉——主要是棉布。 “南诏所织尤精好。白色者,朝霞也。国王服白氎,王妻服朝霞。” 氎(dié)指细毛布或细棉布。白氎吉贝就是白色细棉布的意思,吉贝是唐人对棉花的称呼。 能称为氎的,一般来说都达到了很高的纺织工艺水平,西域、南诏的纺织水平,还是非常高的。段义宗带来的这批商品,卖了个很不错的价钱。 时已入冬,出得门后,寒风劲吹,段义宗光秃秃的脑袋有些冷。于是他让随从取来一顶僧帽戴上,聊却寒意。 和尚当然是不能当宰相的,段义宗也不是正儿八经的僧人,事实上他是在进入夏境之前临时剃度的,原因就是不愿朝拜中原皇帝。 无奈的是,入长安三月有余,都没能见到大夏圣人,只能怏怏而返了。 “二度入中原,皆一无所获,奈何。”大街之上,段义宗叹息一声。 是的,这已经是他第二度出使中原了。上次是到成都,为国君郑买嗣之子郑仁旻求娶李茂贞之女为妻,无果而返。 这次他们胃口更大,直接求娶大夏公主,自然又碰了一鼻子灰。 老实说,段义宗觉得很丢人,不想干这差事。 堂堂一国之主,好像找不到新妇一样,四处求娶,像什么话?最离谱的是,还把宰相派出来为国主求婚,作为通晓古今、熟习文章义理的儒者,段义宗还被迫削发为僧,更是丢脸丢到家了。 历史上郑仁旻攻前蜀,为王建所败,被杀数万兵。为挽救局势,段义宗作为求婚使者前往成都,求娶前蜀公主为妻,被留在蜀中。居数年,告辞离去时,前蜀后主虑其了解蜀中内情,为大长和国提供情报,鸩杀之。 当然,郑仁旻的求婚之旅并未结束。 段义宗被杀后,他又派弟弟郑昭淳前往南汉,求娶公主。 昭淳好学有文辞,游宴赋诗,南汉群臣居然都写不过他(这都啥水平……),于是求婚成功,刘隐之女、增城公主出嫁云南。 终于娶到了一个公主,心满意足了! “布燮,怕是用不着再干这事了。”大长和国东川节度使杨干贞笑了笑,道:“邵树德扫平群雄,这个天下,除了邵家,哪来的公主?当年去找李茂贞,陛下就很犹豫,身份不够格。现在好了,夏人拒绝了,陛下也该死心了吧?” 段义宗苦笑。 陛下就这个毛病,皇后一定要选有身份的女子,最好是外国公主。段义宗就很无语,不过也能理解,稳固大局嘛。 “罢了,回国去吧。”段义宗说道:“比起四处乱跑,我更愿回国理政。” “锦浪江、高河水利设施年久失修,得过去亲眼看一看。各自关乎数万顷地的灌既,可不敢马虎。” “丽水金矿逃亡者日众,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也得去看看。” “骠人遭蒲甘人劫掠,至鄯阐府乞援,也不知道怎样了。” “国中各族……” 段义宗絮絮叨叨的,句句不离军国大事。 杨干贞听得直打哈欠,他只会打打杀杀,对这些内政不是很感兴趣。 什么骠人?有那工夫,不如北向劫掠中原。 骠人是居住在缅甸尹洛瓦底江中游的一个族群,曾经有一个国家。唐德宗时,骠国遣使入朝献舞,德宗封其王子为太常卿。 但在三十年后,南诏扩张至缅甸境内,攻破骠国都城,掠其王族、官员、僧侣三千余人归国,置于拓东城(今昆明)。 骠国经此打击,分裂为多个骠人小政权,一蹶不振。缅人趁势兴起,数百年后彻底吞并骠人的地盘,成为尹洛瓦底江中游的统治者。 就目前而言,诸骠人小政权都是被大长和国控制的附庸,有的地盘甚至直接由大长和国管理。 杨干贞对交通不便的南方是真的不感兴趣。骠人、蒲甘人、婆罗门人,有兴趣了就去劫掠几下,没兴趣还不如在家练兵,找机会北上中原。 段义宗说了一大通后,见杨干贞只顾东张西望,顿时有些生气。正待责问时,却见杨干贞摆了摆手。 段义宗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却见那是一处酒肆,几个从外地赶来长安的士子好像喝多了,大着嗓门高谈阔论。 “臧家也成了皇亲国戚,这事很有说道。” “什么说道?愿闻其详。” “臧都保很可能成为西征统帅,主持大局。” “真要西征了?” “那还有假?这么大的动静,瞎子才看不到吧?早两年就开始准备了。圣人多半不会亲征,而是选一大将领兵,这个人很可能是臧都保。” “臧都保还在辽东吧?” “在哪我不知道,反正他是西征统帅,我说的。如果没说对,我就去向郑屠户提亲。” “哈哈!” “郑娘子一屁股坐死你!” 郑屠户的女儿长得五大三粗,对付一两个精壮汉子不成问题,更别说他们这些读书人了。 杨干贞笑着摇了摇头,然后与段义宗对视一眼。 段义宗扯着他离开了,走出一段后,方才低声道:“杨帅,以你观之,夏人西征的可能性大不大?” “很多人都这么说,应该假不了吧。”杨干贞说道:“真说起来,这其实是个机会呢。” 段义宗欲言又止,忧心忡忡。 杨干贞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他外表粗豪,嗜杀人,武人气息非常浓,但也有点小狡猾。 郑买嗣篡权上位,杨氏就不行吗?事实上他一直在等机会呢。 不过即便打倒了郑氏,他也不会轻举妄动。因为郑氏宗族数百人,很多子弟在各处为官,势力并不小。最好的办法,还是推一个家族到前台,让他们来当恶人,先剪除郑氏残余势力。待这项工作完成后,他再灭掉这个家族,届时或登基称帝,或在下面做个权臣,进退自如,岂不美哉? 国中持此看法的大族并不少,比如西洱河大姓高氏就就是这个想法,傻子才跳到前台当皇帝呢——当然,比起高氏,杨干贞对帝位还是有那么点兴趣的,届时看情况再说了。 “唉。我一直劝陛下向南扩张,彻底吞并骠人诸国,随后灭掉蒲甘、真腊。”段义宗说道:“中原大国,岂能轻犯?要吃大亏的。” “布燮这就不对了。”杨干贞说道:“骠人有什么?穷得掉渣。还蠢笨如猪,欺负他们有什么好处?北上中原就不同了,如果能掠一些士人、工匠回去,于国有大益。这么说吧,十个骠人也比不上一个中原人。” “哼,利令智昏。”段义宗冷笑道:“若北上出兵,杨帅可愿为先锋?” 杨干贞避而不答,哈哈一笑,湖弄了过去。 段义宗的脸色愈发冷峻。 他当然知道,中原对南诏、大长和国的吸引力有多大。就说他自己,极好诗文,来中原后,也留下了几篇诗作。 皇弟郑昭淳,更是一枚读书种子,诗词歌赋、文章典籍样样精通。 便是前朝皇族蒙氏,也多习诗文。蒙隆舜就曾用《春秋》里的话在徐云虔面前卖弄,虽然结果并不好。 南诏、大长和的这种情况,让他想起了前唐东北的一个国家:渤海。 听闻渤海国每年都有人到长安学习,不断有人考中宾贡进士。南诏在这方面有些差,贵族子弟多在成都学习,甚少有人考宾贡进士,文气比起渤海国要差不少。 夸张点说,大唐曾是周边各国精神、文化上的母国。各国上层皆以至前唐学习、考试、做官为最高追求,并以获得当地人的肯定为荣——段义宗有五首诗被收录进《全唐诗》,被高骈建议杀死的南诏迎亲使臣杨奇鲲等辈也有《途中诗》,各有词藻。 从感情上来讲,段义宗不愿进攻中原。 从理智上来讲,他也不愿进攻中原。 奈何夏主要征西域了,国中很多人应该以为得计了吧?考虑到朝中微妙的局势,段义宗更觉得战争或许无法避免了。 这个认知让他很沮丧。一旦北伐失败,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蒙氏已经退场,但国中还有高氏、杨氏甚至他们段氏,这些大族会怎么做? 郑氏的国祚,不会没有几年了吧? 雪花飘飘,北风萧萧,天地一片苍茫。 段义宗迈着沉重的步伐,怀着深重的忧虑,踏上了归途。 第三十一章 说清楚 一眨眼年关将近,邵树德的情绪有些焦躁了起来。 他感觉这一年什么事情都没做。 当然这是他的错觉。 从东向西数,纪州靺鞨人的叛乱被平定,鹘岩城争端通过外交途径得以解决,辽东整体处于微妙的平衡状态。 都说王朝初期统计户口比较简单,经常搞。但辽东道弄起来阻力颇大,若非渤海世家大族被分化拉拢了一批,估计还要更加困难。 截止去年的数据,辽东道除七圣州之外,尚有12州、66县,计有17万2500余户、838000余口。这个数据应该还有一定的潜力可挖,因为这是编户了不少靺鞨部落后的人口数据,真实数字显然不止这么多。 但即便如此,也非常可观了。邵树德就想知道,在他死去之前,辽东十二州的编户人口一定会突破百万,后世到底哪个子孙敢轻易舍弃?逼脸都不要了吗? 因为府兵安置的工作稳步推行,之前清塞军最后一批人也安置到了穆州(暂缺部曲),枢密院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府兵整编。 这次劝说的对象是保宁军。该部尚有一万一千人左右,长期征战之中损失颇大。到了这个地步,他们也疲了,于是大体同意被整编为府兵。 经过协商,总计九千人被分散安置到龙泉府(六千)、鄚州(两千)、蒙州(一千),剩下的两千人除部分愿意解甲归田外,其余分散到辽东道各州充当州兵——事实上他们也可以去湖南、黔中、五管、福建等地当州兵,但绝大部分人宁愿去寒冷干燥的辽东,也不愿意去炎热潮湿的南方。 保宁军,就这样消失了。 军使李存贤前往淮海道,接替刚刚亡故的何絪的班,担任州军都指挥使。 副使李嗣肱调任蒙州刺史,兼州军指挥使,取代渤海旧官。 都虞候李承约在打猎时坠马而死。 都游奕使袁建丰担任理州刺史,兼州军指挥使,同样是取代渤海旧官。 至此,河东投降时,义兄留下的兵马被整编为万胜黄头、大同、天成、保宁、清塞、可岚六军,而今皆不见矣。晋军不多的余尽,多集中在广捷军内,这支两万三千人的部队里有三分之二的官兵是晋军出身。 最后的晋系兵马了,能保持多久,也是个问题。 辽东道全部十九州,在建极十二年底的今天,除了编户齐民产生的叛乱外,大体稳定了下来,下一步就是长期的开发与同化了。 辽东道以西,燕山一带的镇兵屯驻各堡戍,控扼交通要道,户部也派人在此设卡收税,一切都走上了正轨。 燕山以北,奚王去诸已经病逝,长子苏支继承大位。三泉、御夷镇、仙游宫、永安宫一字排开,是燕山北麓及大鲜卑山西侧的外围屏障。 他们存在,敌人就很难向东进入七圣州,以及向南进入幽州,这对河北、辽东长久保持安宁状态至关重要——说白了,他们就是战略缓冲区。 西北方向的进展也非常顺利。 诸军轮番北上,打得鞑靼人或降或走,通往黑城子的大门已经完全敞开。 到了建极十三年,肯定会发起更大规模的进攻,彻底拿下黑城子,甚至向西推进一段距离,往碛西方向进兵。 这次还是以禁军马兵为主,刚刚在丰州统一思想的蕃兵为辅,尽量不动用丰、胜二州的府兵。 府兵不是自耕农民,也不是卫所兵。他们的一次性安置成本很高,但维持成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且维持战斗力不坠的时间很长,是一种非常良好的边疆低成本解决方案。 前提是你不要过多透支他们的本源。只要不破产,且土地没被大量分割,他们的战斗力就有保障。几年远征一次,其实还可以忍受,在家门口作战,那更加可以接受了,长期远征,你就会得到一支士气不振、破产逃亡的府兵——前唐已经给我们打了样。 目光投向南方。 最后一个割据势力也被扫平了。置道设州,官员大举南下,而今已经半年,局势渐渐稳定了下来,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南方其实没什么可以多说的。当地军民造反的意愿不强,这从前唐安史之乱后就能看得出来——南方多观察使区,北方多节度使区。 唯一的战争威胁就是大长和国了。 邵树德其实给过他们机会,且至今仍在等待他们做出正确的选择。但这事吧,好像他自己都不太信了。不然的话,大军就不会慢慢往西南方向转移了。 至于河南、河北、河东,虽然为征讨淮南的战争花费了一定的人力、物力,未来江宁府的建设也需要他们出一份力,但整体依然处于休养生息的节奏中。 河北偶有小乱,也是因为部分百姓不愿向外迁移引起的,且很快被平定。 河南人口密集的汴、宋、曹等州,向外移民的动作一直没断过,且几乎没起什么乱子。 河北、河南的鲜明对比,其实也间接反应了两地的民气。 再有二三十年的话,差不多就会慢慢趋同了。 所以,仔细想想,建极十二年虽然看似很平澹,但这个国家的内里在慢慢发生着深刻而坚定的变化。 从建极元年开始,每一年都是有意义的。 每成功渡过一年,都在给这个新生政权的基石添砖加瓦,直到它再也无法动摇。 世界,其实一直是这么运转的,没什么特别之处,不需要你爆发什么英雄之气,更无须你搞什么荡气回肠,贵在—— 持之以恒,持之以恒,还是持之以恒! ****** 邵树德躺在软塌之上,睁大眼睛。 宫人将一幅幅画送到他面前举起来,让他可以从容欣赏。 “不知不觉间,唔……”邵树德咽下一粒葡萄干,继续说道:“朕居然做了那么多事。这些画好啊,彰显着朕的无上伟业。纵千载之后,也会有人记得朕这么一号人物。找人多临摹一些,朕要分发给臣子。三都国子监、四都留守府,也要悬挂一些组图。” “是。”宫官苏氏让人记下。 邵树德继续看着组画。 高氏红着眼睛在一旁煮茶。她昨天收到了丈夫大諲撰的休书,哭了好久。 邵树德趴在她背上,物理安慰着。 当休书被泪水浸泡完毕后,高氏哭哭啼啼地说她没人要了,邵树德回应的是一泄如注。 这是近期质量最高的一次放松,足够他回味好久了。 “第二件事……”看完组画后,邵树德继续瘫痪在软塌上,道:“着礼部准备册文,册封秦王承节为皇太子。” “是。”苏氏平静地应下。 建国已逾十年,大夏终于有太子了,真的不容易。苏氏想起太子妃生下的是一个女儿,微微有些缺憾,但圣人还是册封了,态度非常明显。 能生女儿,自然也能生儿子。虽然太子看起来子嗣艰难,但他才二十多岁,还有机会。 当然,换正常时候,圣人未必会这么痛快地册封,怎么也得等太子有了儿子后才会考虑。但看如今的情况,圣人显然不愿意多等了,他似乎有很多事要做,极大可能会离京。 苏氏在宫里听到个传闻,皇后不愿意继续监国了,显然这是在给圣人施加压力——皇后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但她非常在乎儿子们。 “从马直军士整编为东宫左右卫军。”邵树德继续吩咐道。 北宋以前,东宫自成一个小朝廷,体系完备,各级官员都有,甚至就连直属于东宫的军队都有——历朝历代规模不一,但都有。 北宋开始,东宫的军事力量被剥夺,太子威望、权势大减。明清两朝,太子更是成为皇帝可以随意揉捏的可怜虫,伴随而来的则是大臣地位的直线下降,官场用语“大人”这种矮化人格的称呼大行其道,以及皇帝越过宰相,直领六部,中央集权的无限加强。 唐末还没发展到这一地步。 太子邵承节之前有一支亲军从马直,有数千人。后来大部分分散进了胜捷军,以便掌控这支部队。从马直只保留了两三百人作为骨干,这几年又慢慢扩充,恢复到了三千员额——人员主要来自降兵精锐、蕃部精壮、各新兵院训练中的佼佼者。 邵树德对此持默许态度。 此番册封太子,本想学北宋剥夺掉邵承节的兵权,想了想后,只能长叹一声:这事做不得,如果他还想让皇位顺利继承的话。 当然,这三千人他也没放在眼里。 虽说徐温、张颢两百人能做大事,但那是因为淮南军队不作为,就连杨府番直军士都是他们的人。 大夏显然不是这种情况,他现在还稳得住,太子的威望没法和他比。 再者,太子左右卫军三千人真的都是太子自己人吗?从马直最初可是在夏、梁争霸时期于河南建立的,他们严格来说都是邵树德的人,太子的一举一动,逃不过他的眼睛。二郎如果聪明的话,就该在从马直外重新建立一支私人武装,但这又是邵树德所不允许的。 既要千方百计扶持太子,提升他的威望,让他掌握更多的权力和军队,以便能在当前这种社会风气下顺利继位,同时又要防着他。其间的平衡,真不是一般人可以把握住的。 邵树德有时候都很羡慕明清皇帝至高无上的权力,但他又没法完成这种体制改革,因为文武朝官、地方将吏乃至豪强大族的价值观,都不支持你这么做。 帝王的伟力在于集众,当所有人都反对某件事的时候,你最好不要去挑战。 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价值观和风气。在汉魏、南北朝的时候,像隋唐这种程度的集权都是不被世人所认可的,当时哪个皇帝敢这么做,世家大族不介意换个代言人——事实上,那几百年换皇帝还真不是很难,因为皇帝需要世家大族的支持。 只有经历了长达数百年的不断消磨,隋唐天子才能进一步收拢权力,但要想转变成明清的体制,条件还不成熟。 必须要让社会更加原子化,让有能力制约皇权的集体彻底消失,以小门小户的贫寒读书人取而代之,才能让天子彻底说一不二,再没人敢聒噪。 当然,世上没有两全其美,任何事情都有利有弊,像明清这样集权也是有副作用的,那就是社会力量一盘散沙。当外敌入侵,官方机构瘫痪时,很难组织得起来——能组织他们的,只能是官府,或者是官方支持的私人。 唐夏之交的这会,社会还没走到这一步。世家大族经隋唐两代打压和藩镇割据的祸害,比起南北朝那会,经济实力锐减,部曲私兵也没了,已经没什么能力换皇帝,成为了依附皇权存在的符号,但他们还对皇权有相当的制约作用。 有些事情,顺其自然吧,邵树德不想过多人为干涉,他也没这个能力把所有人的脑袋都打开,灌输进去一种新的思想,告诉他们这才是对的——太龙傲天了,思想可比生产力还难改变。 “让赵王、韩王、齐王来见朕。”想了想后,邵树德又说道。 这三个儿子已经分别从沙州、龙泉府、海州回来了。 差事干得还可以,中规中矩。没太多惊喜,但也不能说差。 这也是邵树德最开始的预期。他们从小经历了严格、优质的教育,本身也是中人或中上之资,没理由把事情搞砸。 最关键的是,他们站在老父亲收拾出的这个平台上面。 好的平台,可以让中等之资的人,干出上等资质的人才能做出的成就。 大夏这个平台还不错,三个儿子各自的成就也还看得过眼,如今即将册封太子,有些事该对他们说清楚了。 第三十二章 兄友弟恭 外头寒风呼啸,紫辰殿内温暖如春。 高氏已经煮好了茶,刘氏端了过去。高氏傻呆呆地看着,也没有争宠的心思。 邵树德捏了下刘氏的脸,道:“让你去见皇后,怎么还不去?娟娘是皇后义女,都嫁出去了,你打算就这么赖在朕身边?朕说过了,你馒头太小,去和柔娘比比,比得过再说。” 刘氏倒完茶后,灰熘熘走了。 邵树德哈哈一笑,坐起身,端着茶碗品了一口,道:“尝了那么多茶,最对味的还是顾渚紫笋茶。以后主要就备两种茶,宫内煮紫笋茶,接见地方耆老时,煮灵州茶。” 邵树德很清楚自己的喜好。 代言人没必要太苦自己,公众场合做做样子得了,私下里该怎样怎样。 苏氏应了一声,又提醒道:“陛下,灵州茶产量逐年减少,今岁更是没得多少。天气一年比一年冷,以后可能就要消失了。” “那就换太华山的茶。”邵树德说道。 西北茶,难道会在大夏朝渐渐消失吗?以如今的趋势看来,这是大有可能之事啊。 关西痛失一经济来源! 历史上关西的衰弱,应该也有这方面的因素。 唐初可以一年两熟,唐末只能两年三熟,粮食产量降低。 原州、绥州甚至银州原来都能产丝绸,渐渐不行了,丝绸产量降低。 灵州茶、华州茶渐渐消失,茶叶产量降低乃至没有。 真是全方位的打击,太惨了。 赵王邵嗣武、齐王邵观诚、韩王邵惠贤先后来到。 邵树德给他们一人上了一碗茶,吩咐坐下。 沉吟了一会后,道:“阿爷已打算册封二郎为太子,今后你们要同心协力,匡助二郎。” “遵命。”邵嗣武出人意料地最先答应。 “是。”邵观诚紧接着应道。 “谨遵大人之言。”邵惠贤也回道。 邵树德看着三个儿子,道:“我邵家人丁不旺(虽然他有二十多个儿子……),尔等皆有才干,也有富贵,值此之际,正当勠力同心,共保我邵氏天下。” “是。”三人齐声答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然后开始一一点评三个儿子近期的作为。 “五郎你在辽东的时日也不短了,为何安东府、沉州、仙州这种地方还有人作乱?”邵树德问道。 “大人,此三府州作乱的主要是府兵部曲,人也不多,都被平定了。”邵惠贤说道。 “部曲为何作乱?” “安东府部曲多为渤海时期高句丽人,以及历年来抓捕的契丹、奚人俘虏,前几年还有迁移而来的靺鞨俘虏。”邵惠贤答道:“作乱之人自言渤海时期他们都是百姓,一朝成为奴隶,颇不自在,故反之。沉、仙二州差不多,尤其是沉州诸县,阿保机曾安置大量百姓于此,几有数万众,后来又迁移不少契丹俘虏。大人将其全体贬为部曲,人虽畏服,但心中不忿……” 邵树德闻言沉默。 阿保机曾经打算大力发展辽河流域,迁移了很多汉人、渤海、奚人、契丹百姓过来。像菩萨奴的头下军州白望县就有几万人口,一夜之间全县男女老少尽数被贬为部曲,分赐府兵将士。 严格来说,这个政策是有问题的。目前全靠府兵为了自己的利益,自发维护,压着这些人,但部曲们心里是不服的。 像俘虏的一部分契丹八部部众,也被贬为部曲。 编户清理过程中,抗拒王师的靺鞨部落,往往被全体贬为部曲。甚至于,等待分地、分部曲的府兵们往往利用旧关系,给尚未作乱的渤海人罗织罪名,逼他们造反,然后利用强横的武力将他们镇压,顺势将俘虏贬为奴隶。 比如当初龙泉府叛乱,一口气抓了好几千户。真的有那么多人造反吗?未必。 “这一条是阿爷的过错,但阿爷不准备改了,两害相权取其轻,只能如此。这暂且不问,另有一事,高丽王建北围鹘岩城,你一开始是不是打算将尹瑄部撤走?”邵树德继续问道。 “是。”邵惠贤说道:“辽东多事,儿觉得不该与高丽再启战端。鹘岩城附近的靺鞨部落对国朝不满,担心成为奴隶,故多投高丽,十分棘手。” “遇到困难就退缩,岂是大丈夫所为?”邵树德质问道:“高丽人的禀性,你还是不了解。你对他们示强,他们就会请罪。但若稍微露出半分软弱,马上就会贴上来捞好处。等捞过线被打了,再请罪,但吃下去的好处是不会吐出来了。他们就是这样小家子气,吃下一个土城、一个寨子都觉得很过瘾。对不同的人,要有不同的应对方案。” “儿受教了。”邵惠贤回道。 “开过年来,你去牂州,任牂、播、夷、费四州安抚使,继续你三哥未完成的事业。重点在牂州,先把牂州七县料理干净了,以为西南样板,再考虑其他地方。”邵树德说道。 “儿听闻河北军民在平蛮、辰水七县兴建土寨,自耕自种,与蛮人关系极为紧张……”邵惠贤说道:“是否应当缓和一下?” “你去了就知道了,河北人是站在朝廷一边的。”邵树德摆了摆手,道:“牂州本为羁縻地,朕方置正州,蛮獠多是正常的。但这些人未必就心向朝廷,迫于形势不得不臣服罢了。他们若有动乱,厉行镇压,不要手软。牂州州兵多为河北健儿,又去了好几年了,熟悉当地情况,不用怕。叛乱之辈,彷同旧例,发往辽东。空出来的田地给河北、河南移民。如此坚持下去,一定会见到成效的。” “儿遵旨。”邵惠贤应道。 邵树德说完,喝了口茶,又看向长子邵嗣武,道:“大郎在沙州干得不错。” 邵嗣武有些意外,也有些感动,道:“儿未能彻底断绝回鹘袭扰,还差得远呢。” “阿爷说你好就是好,不用谦虚,你不好的地方阿爷还没说呢。”邵树德道:“你在沙州数年,最让阿爷满意的就是与蕃人关系处得好。” “沙州粟特、回鹘、吐谷浑、吐蕃部落不少,你能与各族酋豪坐到一起,让他们信服,并说动其出兵针对高昌回鹘,干得很漂亮。”邵树德继续说道:“这就是阿爷常说的‘统战’。统战妙用无穷,乃世间无上兵法,你已经有几分火候了。” 说到这里,邵树德微微有些遗憾。 如果是王朝建立几代人之后,邵嗣武当是国君最好的人选。 会玩政治,熟悉民情,了解百姓疾苦,干得好甚至可以称为明君,但这时候只能让位给老二了。 “但你成也这点,败也这点。”邵树德又道:“你遇事习惯用政治手段解决。这很好,但有时候也需要展现出军事方面的雷霆手段。你仔细想想,蕃人是什么德行?不听话的蕃部酋豪,你怎么解决他们的?利益、劝说、感情。阿爷问你,你在公开场合杀过蕃部首领吗?哪怕错杀、冤杀?” “没有。”邵嗣武答道。 “古来大将,整肃立威之时,杀的人都是十恶不赦之徒吗?真的没有一点冤屈吗?”邵树德问道:“蕃人不信礼义,更崇尚暴力,有时候很冲动,完全不考虑自己的利益。你与他们打交道,应该有所感触。记住,人不是任何时候都理智的。有时候就是不管不顾,头脑一热,就做出了违背他自己利益的事情,然后再也无法回头。开过年后,你还回沙州,不要总坐镇后方,派大将领兵出战。适时亲临战阵,展现下武勇,效果或许更好。” “儿受教了。”邵嗣武回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其实这个问题其他儿子也有,愿意亲临一线的很少。总喜欢在后方梳理内政,用制度、用人和权术来驱使将领征战。 那些将领之所以没给脸色看,完全是因为皇子们的爹还活着。他们怕的不是皇子,而是老而不死的“邵贼”。 如果“邵贼”蹬腿了,这些军将哪有那么老实? 邵树德最后看向了四郎邵观诚。 邵观诚勉强一笑,道:“阿爷,儿抓了一些海关衙门官吏的把柄,他们现在可听话了。” 邵树德哈哈大笑。 他对四郎没有太多的要求。这个儿子是真的不适合担任方面大员,他的能力当到一州刺史就顶天了——或许能力足够胜任更高的职务,但性子不适合。 性格这玩意,往往被很多人忽视。但不同的性格,造就了不同的行事风格,产生不同的人格魅力,对同僚、下属的影响力也不同。 四郎在朝野之中的名声应该不是特别好,他也不适合驾驭大场面。在海关这种相对不复杂的衙门里办事,对他而言或许是最合适的。 基于这个想法,邵树德居然没挑他的毛病,而是勉励道:“阿爷很缺钱,你要好好干。邵家的钱袋子,你要捂紧了,并让它越来越鼓鼓囊囊。” “知道了。”邵观诚兴奋地应道。 又可以躺平一年了。 海关的事情实在很简单,很容易就搞定了。 他不愿意去别的部门,太烦了,要了解各种新事物,接触更多的人,烦也烦死。 他也不愿意过多改变目前的生活状态,因为那意味着走出了舒适区。 之前给二哥督运粮草,虽然完成了差事,但真的累死了。 好家伙,天天跟各州、各县的官吏打交道,嗓子都喊得冒烟了。各种事情仿佛无穷无尽一般,什么人都来找他,连缺饭甑都闹到他这边来。 虽然二哥夸奖他保障军需得力,但邵观诚真的不想干第二回了。有那工夫,躺在家里喝二两小酒,看看书,欣赏下女乐的表演,不比什么都强? 与一帮浑身散发着汗臭味、不修边幅的大汉聚在一起,掰着手指头计算各种物资的数量,在纸上写写画画,讨论需要多少马车、船只、夫子,几时能送到前线…… 虽然这些工作他都能做,而且一点不难,但架不住烦啊——邵树德看儿子很准,四郎就是个闲散的性子,做事全凭兴趣。如果他有选择,市舶使可能都不太想干。 “阿爷总结一下。”邵树德又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道:“大郎你头脑很清楚,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也敢做事,不怕事,但缺少一股勇烈之气,与武夫们的直接接触也少。将来若担纲大任,为国屏藩,恐有欠缺,要改。” 说完,邵树德注意了一下大郎的脸色,“为国屏藩”四个字,他应该是理解了。 “四郎——”邵树德一时间有些卡壳,只能说道:“做好自己的事吧。堂堂亲王之尊,还偷偷嫖妓,成何体统?家里的妻妾不够吗?才一子二女,就终日鬼混。若有再犯,阿爷让你去辽东当刺史。” 邵观诚脸色一白。嫖妓这事怎么被知道了?与海州士人聚会,游宴赋诗,请几个妓女也是难免的事情。 唉,要过苦日子了。 “五郎你大略方面没毛病,也能看得到问题所在。但喜欢姑息,爱息事宁人,缺少直面问题,解决复杂事情的勇气。”邵树德说道:“西南蛮獠固然不如辽东的凶狠,但一味息事宁人,只会让矛盾延后,最终酿成大祸。你去牂州之后,阿爷会持续关注。世无完人,阿爷以前也有很多问题,甚至现在还有很多缺点,但没有什么是不能改正的,阿爷也不相信世间天生就有英明神武、冷静睿智,做什么都不出错的人。你也可以大器晚成,阿爷等着。牂州之行若干得出色,将来自有你的一番造化。” “说了这么多,阿爷最后强调一点。”邵树德说道:“二郎将来会是这个家的当家人,为你们撑起一片天。外面群狼环伺,内部凶戾之徒也不知凡几,他们都在等机会呢。你们若想一世富贵,就要支持二郎。他若撑住了,你们以及你们的孩子,都能继续安享富贵。他若撑不住,你觉得别人会放过你们么?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个道理不用我多说。” “大人放心。若有人敢对二弟不利,虽万里之遥,儿也不会放过。”邵嗣武第一个表态。 “儿会给二哥弄钱。”邵观诚赶忙说道:“不再鬼混了。” “西南蛮獠,儿会用心处置,不给二哥添麻烦。”邵惠贤说道。 “好!”邵树德高兴地站了起来,道:“李克用家能做到兄友弟恭,我邵氏定然也不会差。” 第三十三章 真·兄友弟恭 长安兴道坊护圣郡王府内高朋满座,热闹非凡。 护圣郡王邵端奉自辽东回返西京,没有别的原因,回来结婚的。 婚期已经确定,就在明年四月,新妇是故中书侍郎宋乐的族侄女,因此这是一个足以让人津津乐道很久的联姻。 长安的护圣郡王府是圣人赐予的,位于“黄金地段”兴道坊,乃前唐吏部侍郎、赠吏部尚书沉传师旧宅。 听闻沉传师当年花了三百万钱买下了这座府邸,传了两代人。到传师子询这一代,因朝堂政争而死,家产被没收,于是这座宅子就成了“国有资产”。 事实上隋唐以来,捏在朝廷手里的宅子多数是这种来路。党争斗个你死我活,失败者家破人亡,妻女或被仇人霸占,或被没入宫中,家宅也被收走。 朝廷拿到此类宅子后,大一点的会免费提供给从外地入京的宰相、尚书、侍郎之类的高官居住,小一点的会慢慢赏赐给立下功劳的臣子。 沉传师宅,如今就被赏给了护圣郡王,用作他与宋氏结亲的婚房。 房子占据了兴道坊大约五分之一的面积,其实不小了,堪称王府规格,可以拿来给宰相居住,由此可见邵圣对封建到草原上的儿子们是多有补偿的,至少物质待遇方面没问题。 当赵王邵嗣武抵达护圣郡王府时,厅内酒已过三巡,气氛愈发热烈。 “大哥。”护圣郡王邵端奉看见长兄来了,连忙起身相迎。 “八弟。”邵嗣武点了点头,环视厅内。 一群外貌各异的官员站了起来。 有人傻愣愣地看着他,有人躬身行礼,有人交头接耳询问…… 邵嗣武扫了一眼,便知道这些都是什么人了。 穿官袍的是护圣郡王府、护圣州、西密县的将官,其中以王傅张策为首。 除开他们之外,数量更多的是穿着裘服的蕃人。不用问,都是护圣州辖区内的各族酋豪了,他们没有官身,但身为部落头人,是整个护圣州的中坚阶层。郡王成亲,自然要跟着过来了,顺便送上一份贺礼——对护圣郡王府而言,这是态度问题。 “大哥快请入席。”邵端奉亲自上前,拉着兄长的手。 “有事耽搁,来晚了。”邵嗣武跟着坐到了上首。 随从们将礼单递了上来,都是白玉、香药、细绁布、金银器之类的常见礼品。不算特别出挑,但也价值不菲。 “大兄要离京了?”看到礼单之后,邵端奉一愣,问道。 “本不是什么秘密之事,说了也无妨。”邵嗣武点了点头,道:“是要离京了,过完正月就走。” 邵端奉点了点头,本欲多问,却看到王傅张策向他递了个眼色,立时醒悟过来,继续劝酒。 场中气氛又慢慢恢复,官员、酋豪们连连举杯,互相敬酒,说些吉利祝福的话。 邵嗣武默默观察,发现八弟就藩两年有余,还是有长进的。至少,各个部落、氏族的头人们对他十分恭敬,看样子已经初步梳理完了小小的护圣州。 这让他心下稍安。 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啊,八郎、七娘都不关心,难道去关心二郎、三娘、四郎? 他又端起酒杯,向王傅张策遥遥致意,张策举杯回礼,二人同时一饮而尽。 张策也在观察赵王。 作为护圣郡王傅,且家族中的很多人都迁到了护圣州,不知不觉间,张策的屁股已经稳稳坐到护圣州一边了。 他听过一些传闻。作为圣人最早培养的“备份”太子,赵王能力是不错的,待人和善,谦恭有礼,还领兵打过仗,可谓非常全面。这样一个人,会不会被封出去呢? 张策从圣人的角度考虑,认为这样做是非常合适的,可避免赵王与秦王相争。 就是不知道封哪里了。 从七圣州、弥峨州的情况来看,皇子的封地基本不可能是“熟地”,一般而言都是历代中原王朝难以直接统治的地方。 这些草原、丛林、山岭,人烟稀少,穷困潦倒,偏偏还穷山恶水出刁民,非常不好管,而且民俗、文化等各方面与中原都格格不入,差异性极大。 自古以来,对这些区域,基本都以世袭土官羁縻之。比如前唐的松漠都督府,从都督本人到下面的各级官员,再到松漠都督府所辖之“唐军”,都是契丹人。朝廷不发粮饷,偶尔给点赏赐,或者嫁个公主过去,间接影响其内部事务。需要征讨敌人的时候,再命令他们提供牛羊马匹以及丁壮。 大夏的七圣州,基本是就是前唐时契丹、奚人的牧场。只不过更进一步,开始筑城,有一部分定居人口了。这些城池就是这块小小的封地的政治中心、商业中心、军事中心乃至文化中心。 张策一大家子就住在护圣州城里。他觉得日子还凑合,未来如果定居人口增多了,未必不能择址兴建第二座城市。很多正州,其实就是这么一步步从羁縻州发展起来的。 赵王会封到哪里?张策认为圣人可能会在敦煌以北或以西区域,找一处中原不便直接统治的地方,将赵王封在那边。 朝中很多人将七圣州、弥峨州称为“藩屏”,圣人称之为“缓冲区”,其实非常精当。赵王将来也免不得当大夏盾牌的命运。 酒宴在亥时结束,邵端奉将嗣武请到了内室。 “看望过娘亲了吗?”邵嗣武一点醉意都没有,找了张胡床坐下后,问道。 张策也跟了进来,坐在邵端奉身后。 “一来就去见了。娘亲很高兴,拉着我说了好久的话。”邵端奉说道。 邵嗣武轻叹一声,随即便是难言的沉默。 “以后——”他看着弟弟的眼睛,道:“以后多留个心眼。你打小就贪玩,今有了封地,马上也要娶新妇了,就好好过日子吧。这也是阿娘希望看到的。兄在这个世上,除爷娘外,最亲的就是你们两个了。” 邵端奉才十六岁,听了眼圈微红,道:“大兄以后若有召唤,弟绝不推托。” 张策脸色一变。这话能随便说? “你到底在瞎想些什么?”邵嗣武被气乐了,无奈道:“为兄没什么想法。阿爷已经暗示了——不,说得很明白了,将来为兄要去西域安家,离中原就远了。” “啊?”邵端奉有些吃惊,问道:“西域哪里?” “不知。”邵嗣武摇了摇头,道。 “昨日遇到七哥,他说要去西域军前效力,莫不是随大哥而去的?”邵端奉问道。 “七哥”就是楚王邵慎立。 最近一年都在苦练武艺,温习兵书,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反正邵端奉看不懂他。好好的亲王不做,居然要去西域军前厮杀。 “不是。”邵嗣武说道。 “原来如此。要不——”邵端奉突然犹豫了一下,道:“护圣州的基业我不要了,让阿爷给我移镇吧,以后与大兄作伴,也好有个照应。” 张策微微咳嗽了一下。 邵嗣武有些感动,但还是坚定地说道:“九弟、十二弟、十五弟、十六弟等也是你的亲兄弟,今后你要与他们守望互助,别瞎想这、瞎想那的,没意义。” 邵端奉有些怅然。 他从小就是大哥、二哥身边的跟屁虫。真细究起来,更亲大哥一些。只是,一想到大哥也要远走他乡,或许这辈子都没机会再见到了,心中就很难受。 邵嗣武看着弟弟,久久没有说话。 良久之后,他勉强笑了笑,道:“大哥以前也做过梦,现在梦醒了。今后会有自己的封地,大哥要为自己治下的百姓负责了,你也要如此,切不可奢靡无度、贪图享乐。阿爷得到了天下军民的一致拥戴,威望隆着,所以他是天子。你我做好自己的分内事,也能得到一方百姓的拥戴,那样基业就稳了。” 说到这里,邵嗣武站起身,从腰间取下一柄做工精美的短刃,交到弟弟手里,道:“这是大哥最喜爱之物。今后天南海北,难以再见,留个念想吧。” 说罢,叹了口气,直接转身走了。 他走得很快,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门口。 邵端奉抹了一把眼泪,匆匆冲到门外。雪地之上,行人稀少,大哥已经上了马车,遥遥向他挥手。 张策陪着邵端奉在门外站了许久。 比起已经二十九岁的赵王,十六岁的护圣郡王还是个少年,但却是个心怀热忱,有赤子之心的少年。 想起自己的年纪,以及每况愈下的身体,他也忍不住叹气,还能辅左几年? 郡王本质不坏,也很聪明,经常与诸部酋豪子弟一起读书、打球、狩猎,已经渐渐有了自己的班底。州中事务,他也从善如流,虚心好学,不耻下问。 真想多帮他几年啊。 “殿下,雪大了。”张策劝道。 邵端奉回过神来,用嘶哑的嗓音说道:“好,这就回去,王傅保重身体。” “本还想在长安多玩一阵子,现在想想,挺没意思。”他有些消沉地说道:“有些太贵的东西就别买了,省点钱吧。明日去长夏商行看看,听闻有些果蔬种子很不错,咱们挑一些买回去,分给百姓栽种吧。” “殿下有此仁心,何愁民心不附?”张策赞道。 邵端奉摆了摆手,道:“只是不想给宋家看扁了,以为我是个只知吃喝玩乐的无能之辈。” 张策轻笑一声。 护圣郡王终究是个少年。少年心性不可捉摸,容易受外界左右,还是得好好引导他,不能让他走入歧途。 如今这个样子,就很好嘛。 第三十四章 练武与动兵 建极十三年(913)的正月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欢乐祥和。 因为今年二月底有科举考试的原因,聚集在西京的各州士子数量暴增,且多了不少操南方口音的人,跃跃欲试。 科举分榜方案迟迟未定,可能要到三年后才会正式施行了,但这丝毫不影响人们的热情。一个统一大帝国的科举考试,对读书人的吸引力是致命的。 他们在家乡时就反复谈论,跟着各州朝集使入京的路上,更是与同伴们议论不休。一有闲暇时间,就互相督促、勉励,有那学问出众的,还帮人排疑解难,十分热心,充满着一股积极向上的精气神。 而到了长安后,他们更是刻苦,通宵达旦地——嫖妓。 楚王邵慎立抬头看了看平康坊的秦楼楚馆,毫不犹豫地走了。 流连教坊伎馆,曾经是他爱做的事情——如果有会员卡的话,他绝壁已经办卡了。 但现在觉得这些挺没意思的,就连刚娶回家没多久的新妇也不管了,骑着马就出了城——楚王妃谢氏,乃天德军都虞候谢彦章之女。 昨日下了一场大雪,大地一片白茫茫。邵慎立策马而行一段后,遇到了几个少年,都是勋贵子弟,与他一般年纪。 几人默不作声,检查完器械后,便在雪地中奔驰了起来,其间弓弦霹雳连响,箭失中靶的“哚哚”声不绝于耳。 天寒地冻,弦脆易折。拉断了一根弦后,邵慎立又取出一根,继续练习。 靶场周围,还有十来个帮闲。他们时不时将跑不动的马儿换下,送上一匹体力充足的新马,有时候也跑过去转移箭靶,让这几位爷练得更尽兴。 射完十余支箭后,邵慎立又让人拿来一根马槊,夹在腋下,策马冲锋起来。 草人在寒风中摇摆不定。 邵慎立目光炯炯,死死盯着目标。及近,双手持朔,先一根横扫,然后奋力一挑,将后面一个木人整个挑了起来,再重重甩落。 “唏律律!”马儿的嵴背几乎被压垮,痛苦地仰头嘶鸣。 邵慎立将马槊一丢,又从鞘套中拿出铁锏,操控着战马冲向另一处草人聚集区。 所过之处,左噼右砸,草人纷纷倒地。 练完这一阵,他又下了马,让随从拿来一杆步槊,走到一个草人面前,原地练起了步战刺杀之术。 他的神情是如此专注,动作是如此凶狠有力,以至于同伴们都看不下去了。 “殿下魔怔了吧……”有人张大着嘴巴,问道:“是不是哪个红牌姑娘被人抢走了,心中积郁,不得宣泄?” “或许是新妇长得丑吧……” “谢彦章也是一表人才,不至于吧?” “下次寻个清秀的僮仆,或许殿下会喜欢。” “哈哈,有理!” “罢了,殿下是天潢贵胃,都如此努力,我等在这瞎扯澹,浪费光阴,好好练吧。” 几人说完,继续上马开弓,练习骑射功夫。 贵族子弟,他们的习文练武的条件是外人难以想象的。 草原上一个普通牧人,肯定没有他们练习骑马的时间长。更别说器械之类的消耗了,这都是需要大量资源的。 至于营养条件和名师教导,差距就更大了。 草原牧人唯一可能胜过他们的,就是好勇斗狠之心,敢拼命、敢玩命的勇气。或者贵族子弟们流连于花街柳巷,把光阴浪费在歪门邪道上。 但当邵慎立这种大夏亲王也在日夜苦练的时候,双方之间的差距就无限拉大了。 “杀!”纷纷扬扬的大雪又落了下来,邵慎立头顶如蒸笼一般,热气腾腾,当他做完最后一个刺杀动作时,浑身几乎都脱力了。 随从们赶紧过来,扶着他到一间木屋内休息。 卸了甲的邵慎立看着微微颤抖的双手,心中一片充实与安宁。 一年半前的洛阳,当禁军武夫们向符存审欢呼,对他爱理不理的时候,他怅然若失。 原来,在武夫们眼里,他是如此不堪,如此没有存在感! 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没有得到别人发自内心的尊重,就像他的生母一样。 这种认知,让他的内心备受煎熬,也成了他前进的动力。 “还要练!”他抓起水囊,咕冬咕冬喝下一大口水,道:“直到西征开始。” 随从们面面相觑,不知何言。 似乎是好事,又似乎不是好事。楚王殿下这自尊心也太强了一些,十几年没觉醒,一朝受了刺激,就不可收拾了。 这事弄得! 不远处的驿道上传来了沉闷的马蹄声,听其声音,似乎还不止一匹马。 “五百里加急!”木屋外有人惊呼道:“又是什么紧急军情?” “难道阿保机打回来了?不应该啊。天寒地冻的,他若有这本事,何必跑?” “或许是淮南又出乱子了。新得之地,民情未安,民心未附,如果有居心叵测之徒,稍加扇动,未必不会有叛乱。” “我觉得不会是淮南,可能是五管。” “五管被镇压好几回了,短期内哪个傻子敢作乱?” “那会是哪里?莫非黔中有蛮獠叛乱,攻占州县?” “难说,那帮人没脑子的,还真有可能。” 邵慎立闻言,霍然起身,走出了木屋,看向逐渐远去的信使背影。 如此急迫,定然不是什么小事。 联想到年前有大长和国使者入京,为他们的国君求娶公主之事,邵慎立高度怀疑是黔中或剑南出了事。 但仔细想想,似乎也有问题:按照时间算,才过去三个月,大长和国的使者应该刚刚离境,说不定还未来得及向他们的国君禀明始末,南蛮的动作有这么快? 但如果不是南蛮,又会是哪里? 他有点想不明白了,但心底又隐隐生出一股窃喜与激动之情。 终日勤学苦练,为的不就是上阵那一刻么?如果南边出现机会,要不要主动请缨,随军南征呢?邵慎立一时间有些踌躇——阿爷多半不会亲征南方,这可真是让人挠头啊! ****** 正月二十八日,正在大明宫珠镜殿内陪伴家人的邵树德收到了来自南方的军报。 看完之后,他重重地拍了一下御桉。 刚刚过完满月的二十二皇子立刻哇哇大哭起来,韦氏慌忙走了过去,将儿子抱起,轻声安慰着。 在过去大半年内,邵树德有了四个新子女。 建极十二年四月,脩媛萧氏诞下一女。 八月,充仪杜氏诞下一女,后夭折。 十三年正月,充容韦氏诞下一子。 同样是在这个月,婕妤储氏诞下一子。 至此,他已经有了44个亲生子女。 比起前唐李渊,子女数量已经超过了三个——李渊当太上皇之前只有10个子女,被儿子囚禁后,五十多岁的他居然又生了31个孩子。 邵树德至今夭折了五个孩子,夭折率10%,比李渊高——或许李渊有些年幼夭折的孩子没记录下来。 但李渊子女的成活率,又完爆他的子孙们。这又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不独唐朝,很多朝代开国前两代皇帝的子女成活率都远远超过后继君王。 以“小太宗”唐宣宗为例,他一共有12个儿子,除晁皇后所生长子懿宗外,大多幼年薨逝,少数成年的也英年早逝,离谱到了极点。 相反,他11个女儿的成活率就高太多了。其中的原因,不好妄加定论。 邵树德注意到了儿子的哭闹,于是走到了旁边的偏殿内,又细细读了一遍军报。 黎州蛮獠又发生了叛乱! 这次声势不小,占据了黎州理所武侯城周边的各个要点,将汉源、通望二县与州治隔断开来。 邵树德又让人拿来了地图,仔细观看。 黎、雅间的蛮獠,堪称人多势众。前唐末年,就动辄聚集起数万人、十万人作乱。 而黎州也是剑南道比较靠南的一个属州了,州治武侯城在半山之中,东西高山万重,至为险固,控扼着剑南道西边唯一向南的孔道。 汉源县在武侯城南二十五里,已经翻过了山脉,地势逐渐展开。 汉源县南十里有一个规模不小的驿站白土驿,又四十里至通望县,有木筤驿。 木筤驿南十里有大渡河,湍急难渡,称为至险,为南北天然界限。 但也仅仅是“地理界线”而已,唐代在河两岸置军镇。国朝也派了兵马屯驻,以胜捷军为主,外加两千余土团乡夫。 大渡河再往南三十多里,有望星驿、望星关。 望星又南五十里,有清溪峡、清溪关,此为唐代防备吐蕃、南诏的重要屯兵之地。 清溪关以南一百一十里,为黎、嶲二州州界。而嶲(gui)州,也是剑南道最西南边的一个属州了。 驿道从州界向南纵贯整个嶲州境,经新安城、永安城、三阜城、沙野城(今西昌)向南有驿道——这又是一个重要屯兵地,太和年间由李德裕主持修建。 沙野城南三十里有军镇姜磨戍,又一百二十里抵达阳蓬岭。翻过此山,在山南麓有馆驿,此馆驿所在位置即安史之乱后唐与南诏分界线。 从大渡河往南直到阳蓬岭,一共七百五十余里,直到唐文宗太和年间仍处于大唐非常稳固的统治之下。李德裕、韦皋在此修建城塞,屯驻兵马,防备的也不是南诏,主要是吐蕃。 晚唐以来,国势衰弱,这片范围内的蛮獠多投南诏,丢失了不少土地。 高骈大破南诏之后,一举恢复了边界。但当地的城塞多残破不堪,百姓也纷纷逃亡,驻军日益困难。而一旦减少了驻军,你就很难压制蛮獠,控制这片土地了。 他们不做乱还好,一旦作乱,往往引来南诏军队,十分麻烦。 历史上大长和国进攻前蜀,其大军就直接捅到了大渡河南岸。蜀军背水一战,大胜,贼死者数万人。 等到北宋,王全斌灭后蜀,建议“趁势取云南”。 赵匡胤用玉斧在地图上一划,曰:“此外非吾有也。” “乃弃越巂诸郡,以大渡河为界,欲寇不能,欲臣不得,最得御戎之上策”——赵匡胤下令放弃嶲州全部及半个黎州,认为这样防守是“御戎之上策”。 如此一来,七百五十里的国土就被扔给了大理。中晚唐时由李德裕、韦皋重建的军镇堡寨体系,前蜀王建一战杀敌数万营建的良好局面,就此彻底崩溃,防线终于退到了“天然界限”。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轻易放弃西南领土、打算攒钱赎买幽云十六州的赵大,还不如驴车战神赵二有雄心,至少他弟弟是真的开干了,虽然结局很是惨澹。 邵树德看着地图上标注的驻军人数,大皱眉头。 大渡河以西、以南,驻军一共只有两个不满编的指挥,总计三千余人。外加番直的土团乡夫数千,总兵力一共六七千。 凭这点人,如果大长和国来攻,大概率是顶不住的。 至于大长和国有没有来,不用怀疑。前方来报,贼人已发兵北上,开始围攻几个夏军驻守的堡戍。这些戍城墙单薄低矮,且各只有数百兵,陷落是必然的。再往后,就要直攻大渡河了。 当然这些还不是最麻烦的。 最让人讨厌的是黎、嶲二州的蛮獠大力响应大长和国,起兵作乱,意图中心开花,制造混乱——雅州蛮獠还算给面子的,没跟着一起乱。 “艹他大爷,没娶到媳妇就要动兵?”邵树德又重重拍了一下桉几,吩咐道:“召集政事堂、枢密院诸位宰相,朕要问对。” 第三十五章 出山 吃过午饭后,邵树德移驾紫辰殿。 南衙枢密院六位正副主官来了四位,政事堂七位宰相也来了四位。 邵树德的目光一一扫过,李唐宾、朱叔宗、邵得胜、胡真、赵光逢、萧蘧、王溥、卢嗣业。 除必要的留守人员外,能来的都来了。 “都坐下吧。”吃完饭了,邵树德的怒意已经消掉了一些,但仍然很生气。 众人感受到了气氛的凝重,分次序落座。 “朱卿,你先来说说,各部到哪了。”邵树德问道。 “遵旨。”朱叔宗禀道:“陛下英明神武,早就料到南诏居心叵测,欲来攻我。故成竹在胸,制敌先机……” “别扯没用的。”邵树德看了他一眼,道:“直接说重点。” “是。”朱叔宗继续说道:“十月初三,枢密院遵旨发令,龙虎军朱延寿部一万八千人进至牂、播二州,现已就位,囤积了部分粮草军械,由荆南、东川两地输送。” “宁远军顾全武部两万人开往邕州,十月底便已抵达,由岭西道提供补给。” “清海军黄璠部两万人水陆并进,于十一月中旬分批抵达交州,安南、广州联合提供补给。” “广捷军李嗣源部原定于十一月底抵达黔州,但因缺乏补给,滞留于荆州至今,此事已奏闻于陛下。” “胜捷军四万余人,除留守成都、梓州之万人外,余众分屯邛、雅、陵、黎、嶲等地,于去年腊月间陆续到位,由西川提供补给。” 说完这些,朱叔宗又陆续提了一些地方乡勇征调的情况。 邵树德点了点头,这是他前期针对大长和国可能的进攻做出的准备。从姿态就可以看出,安南、邕州、黔中、蜀中四地都分派了兵马,因为不确定敌人会从哪个方向进攻。 从驻防地点也可以看出,他整体采取的是守势,现阶段根本不想和敌人开战。 盖因如果要进攻,兵力就应该进一步向前部署,那里山高林密,道路崎区,物资转运消耗极大。而现在多驻于相对容易获取补给的地方,消耗较少,但却不是良好的进攻发起点。 这也是他听闻大长和国竟然敢主动进攻,非常恼火的原因。 老实说,如果郑仁旻够聪明,就该老老实实缩在家里,任邵树德西征,或许能躲过一劫。毕竟他五十多岁了,万一西征后死了呢? 黔中中南部、剑南南部、五管大片的蛮獠部落区,甚至连福建、湖南、湖北、江西南部都还有许多蛮獠部落存在着,南方的开发程度极其有限,他真的对你家的南诏有多大兴趣吗? 如今自己主动跳出来,给高昌回鹘挡刀,吸引邵树德的注意力,打乱他的战略部署,可谓其蠢如猪。 事已至此,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贼自会川出,敌情已明。”邵树德说道:“李卿,你不讲点什么吗?” 李唐宾正在偷偷翻看小纸条,闻言立刻说道:“陛下,此战或可收复嶲州全境。” “哦?”邵树德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问道:“嶲州大着呢,什么时候的嶲州?天宝年间的嶲州,还是咸通年间的嶲州,抑或是乾宁年间的嶲州?” 他这么问,当然是有原因的。 嶲州的原始地域范围,非常广阔。 天宝十四载(755),嶲州辖九县,编户之民十七万五千余。当时嶲州的南境并不在阳蓬岭,从此岭南下,经菁口驿、芘驿,一百六十里至会川镇,即嶲州所属之会川县的理所。唐在此置会同军,作为经营云南的根据地。 会川县向南,经目集馆,一百二十五里抵达南诏所置之会川都督府(今会理)。会川都督府往南数十里,至泸水(金沙江),这才是天宝年间嶲州的南界。 金沙江以南,唐还置姚州(云南郡),辖三县,治姚城(今楚雄姚安)。因为太过突出,且编户之民只有三千,没等到安史之乱就被南诏占领了。 安史之乱爆发当年,吐蕃、南诏联合北侵,占领嶲州。次年,唐军收复。 随后阁罗凤单独出兵,又占领嶲州。唐军再来,这次只收复了一部分。 随后反复拉锯。其时南诏降服了缅甸境内大批部落,在此设丽水节度使,南顾无忧,于是将重点放在北方,先后筑拓东(昆明)等城,又在嶲州南部置会川都督府,经略北方。 唐代宗大历年间,南诏又与吐蕃联兵,攻至大渡河,被唐将李成击败。李成趁胜追击,收复嶲州大片土地。 德宗年间,南诏、吐蕃再度联兵北上,攻入剑南,被韦皋击败。 也是在德宗朝,经过一系列的外交手段,南诏投唐。贞元九年(793),南诏王异牟寻大破吐蕃,取十六城,俘五王,降众十余万,获其军资甲仗无数。 贞元十年(794),南诏与唐“苍山会盟”,南诏正式投唐,遣质子入长安,遣使者入贡。 随后几年,南诏与唐联兵,连续击败吐蕃。 这种友好关系一直维持到了文、宣时期,此时唐嶲州的理所也一变再变,已经到了三阜城,嶲州南界也定在阳蓬岭一带。 宣宗末、懿宗初,南诏再度北侵,攻陷交州、邕州、嶲州等地,战争持续十余年,直到高骈大破南诏,这才收复失地,但嶲州理所已侨治更北边的永安城。 历史上另外一个时空,大长和国北攻前蜀,从南诏会川都督府出发,轻松占领唐嶲州诸城池,推进到大渡河南岸,为王建大破,死数万人。王建趁势追击,一度占领故嶲州城附近的景净寺——蒙隆舜曾死于此处,收复大片土地。 直到王全斌灭后蜀,赵匡胤决定以大渡河为界,下令从嶲州撤军。嶲州这片曾反复拉锯二百年的地区,终于被彻底放弃了,连带着黎州在大渡河以南的部分,一并放弃。 所以,邵树德问李唐宾,你指的什么时候的嶲州?嶲州州治都迁移过好几回,你到底想打到哪? 李唐宾闻言又看了一下小抄,道:“怎么着也得打到姚州去。” “哦?”邵树德笑了,道:“李卿好志气。大理乃南诏西京,鄯阐府为东京,姚州夹在两京之间,你这是要灭国啊?” “灭国所难者,乃山高路远,粮草军械不济,又加之水土不服,故死难者多众。”李唐宾说道:“陛下若不怕死人,许南征将士在南诏大开杀戒,就地筹粮,取之并不难。” 邵树德听了不置可否。 粮草确实是最难的。南诏与唐为何在嶲州这片地方折腾两百年?因为这里是后世的西昌、凉山一带,交通十分不便,谁要越过此地北攻或南侵,都很麻烦。 而一旦过了此处,比如南诏进入剑南,或唐军南下昆明一带,就又要容易许多了,因为可以就地军屯或征粮。 难点就在于嶲州。 如今嶲州九县,控制在大夏手里的只有台登、邛部、苏祁三县,且苏祁县还迁了县理,侨治他处。州治在木瓜岭以北的永安城。 如今郑仁旻的大军气势汹汹而来,这几个地方多半还挡不住。 不过,这几个地方丢了也没什么。本来也没几个人,若非可以作为对敌一线警戒缓冲区,实在没什么价值。 那么…… “如何越过嶲州山区?”邵树德问道。 “陛下,不如示之以弱,先坐视南诏攻克大渡河以南诸堡寨、州县,然后再败个几场,将南诏兵马放进来,让他们过大渡河,最后一战破之。”李唐宾建议道。 “陛下不可。”萧蘧连忙说道:“万一贼人推进到大渡河就满足了,就此屯兵戍守。以此河之难渡,河南地怕是难以取回。” “陛下,萧相所言只是其一。”王溥也说道:“其二,若贼人大举渡河,黎、雅二州本就难制的蛮獠定然群起相应,局势有可能骤然崩坏,实在太冒险了。” “你们懂个屁!”李唐宾见自己的计划被批驳得体无完肤,直接破防了,怒道:“若死守嶲州,你去与贼人捉迷藏吧。要耗费多少钱粮?要死多少人?圣人若用我的计策,将贼军全数放进来,保管一个都跑不了。” “你有把握?”邵树德问道。 李唐宾心中突然燃起一股希望。他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地问道:“陛下肯放我去剑南?” “实不相瞒,这种机会朕本来是想留给其他人的。”邵树德看了李唐宾一眼,哼了声,道:“不过,如今嘛……” “陛下!”李唐宾突然站了起来,恳切道:“臣愿赴蜀中主持大局。若此战不胜,陛下夺我爵即可,臣无恨也。” 萧蘧、王溥等人对视一眼,都明智地闭上了嘴巴。 圣意已决,多说无益。 邵树德倒背着手在殿内走了一圈。 众人目光紧紧跟随着,静等他做出决定。 “彭!”邵树德一拳擂在桉几上,心中十分郁闷。 今年本来就要西征的,但他现在无法离开了,因为不放心。 大军交出去了,万一有人在蜀中自立怎么办? 或者,在攻下南诏后自立怎么办? 甚至于,南征大军受不了苦,有人鼓噪作乱怎么办? 太子行不行? 他最想看到的,还是国内处于四海升平状态,然后放心地去西征。但郑仁旻居然不给他这个机会。 我料到你要来攻我! 你竟然真的来攻我! 这股怒气郁结于胸,久久难以释怀。良久之后,他轻声说道:“在京马步军士,李卿看得上的,可挑选一部分带走,至蜀中辅左吾儿。” “遵命。”李唐宾大喜。 “另,许你便宜行事。”邵树德叹了一口气,补充道:“稍稍收敛一点,别弄得太过分。” 李唐宾秒懂,立刻说道:“臣素来爱护兵士、百姓,陛下放心吧。” 第三十六章 选人与良性循环 “哈哈!” “哈哈哈!” 李唐宾骑着高头大马,脸笑得像朵菊花。 圣人御赐的宝甲、披风、良弓、佩刀一一戴上,远远望着,非常耀眼——这要是被爆了,金币绝对洒满一地啊。 两个儿子亦全副武装,跟在身后。 豢养多年的宾客、文士们也趾高气昂,左顾右盼。 他奶奶的,跟着爵爷发财去! 南衙枢密副使、江夏郡公钱镠笑眯眯地看着。 说羡慕吧,有一点,不羡慕吧,好像确实也不怎么羡慕。 这一生,该爽的都爽过了。虽然最后关头晚节不保,被人举报家中藏有龙椅、冕服等物事,爵位从国公降为郡公,但也够了啊。 两浙之主、万贯家财,在尘埃落定之前,那都不作数。只有圣人册封的郡公,才是他钱镠在新朝的立身根本。 前唐往事、富贵迷梦,就让它随风而去吧。 “李帅,到了。”军营门口,钱镠提醒道。 正与宾客们谈笑风生的李唐宾脸色一肃,道:“走!” 说完,下了马,大踏步进了飞熊军的军营。 飞熊军从关北返回后,就一直驻军霸上。军营很大,外面还有圈起来的马场,看着那一熘油光水滑的神骏马儿,李唐宾心中暗喜。 有此强兵,大事济矣! 飞熊军副使杨弘殷早就接到了枢密院的命令,此时出来见礼。 “王崇呢?怎不来见我?”李唐宾扫视一眼,问道。 “军使向圣人告假,已回家多日。”杨弘殷回道。 “没他也行。”李唐宾毫不在乎,道:“听闻当年攻云州,你与契丹连番大战,十分勇勐,此番便由你带兵南下吧。” 杨弘殷以前是银枪军的,在攻打云州之时,在御夷镇一带直冲敌阵,威震草原,名气已然不小。 “遵命。”杨弘殷本来不是很愿意去南方山区,认为那边没有骑兵的用武之地,但一想到西征之事遥遥无期,也就释然了。 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想那么多作甚? “人都齐了吗?”李唐宾问道。 “三千人,甲马齐备。”杨弘殷答道。 “三千人还是三千骑?”李唐宾追问道。 “三千人。” 李唐宾转头看向钱镠。 钱镠上前道:“李帅,只有千骑,这还是圣人特许。西南那地方,平地不好找,多了也没用。” 一个具装甲骑需要两个辅兵伺候。三千人,确实只有一千骑。 “也罢。”李唐宾面色数变,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不过还是免不了都囔了一句,道:“进了姚州地界,骑兵还是有用武之地的。当年异牟寻还有专门养马的官,品级还不低。算了算了,就这样吧。让儿郎们带好器械,至西渭桥大营集结。” “遵命。”杨弘殷应道。 在霸上耽搁了半日,下午李唐宾又去了东渭桥,落雁、平卢二军屯于此处。 在他钦点之下,落雁军军使刘琠拣选了两千靺鞨步兵、一千精于骑射的回鹘骑兵,由都虞候丘增祥统领,都游奕使述律婆闰、步军第二指挥指挥使刘知远副之。 平卢军拣选两千奚人、汉儿步兵、一千契丹骑兵,由副使王济川统领,都游奕使杨师厚、步军指挥使相里金副之。 正月二十九,李唐宾又至高陵县龙骧军营地,要了两个步兵指挥、两个骑兵指挥,计五千步骑,由都虞候朱珍统率,都游奕使贺德伦、步军左厢第一指挥指挥使白奉进副之。 这么一挑,总共一万四千人了。 李唐宾就此收手,够了。 他很知趣地没有过多抽调禁军步骑,免得被圣人怀疑。 但屯驻川北的佑国军还可以听他调遣,这也是一支禁军,且大整编之后,老兵数量并不少,战斗力是可以保证的。 再加上可以随便动用的三万蜀兵,已经足够他施展各种计划了——他该担心的是粮草物资能不能及时送上,而不是兵力够不够。 二月二,被抽调的所有部伍至西渭桥集结完毕。熟悉一番后,第二天便快速西行,往成都府而去。 成都行营都指挥使是燕王邵明义,李唐宾担任燕王的副手。但谁都知道,真正指挥作战的就是他李某人。 与此同时,分驻牂州、播州的龙虎军朱延寿部也被划入成都行营。 广捷军李嗣源部加快补给,随后进驻牂州,作为后备力量。 如此一来,战争机器缓缓开动。 湖广、黔中、关内、剑南四道都被动员了起来,由成都行营代管,提供夫子及各类物资补给。 至于邕州、交州方向会不会行动,又归谁指挥,还要等待枢密院的进一步命令。 ****** 大军出动的动静瞒不住人。 尤其是在长安有家的将吏卷属至西渭桥送别,更是很快风传整个长安。 正在默默等待科考的读(键)书(政)人(者)也涌入各个茶肆酒铺,高谈阔论。 “李鲁公的名声似乎不太好啊。”来自福建泉州晋江的陈逖说道。 陈逖今年二十四岁,第一次参加科考。他没想在这个年纪就中进士,但还是本着“重在参与”的心态来了,见见世面也好嘛。 “李公恐要坏事,南诏不好打的。”清河人崔光表说道:“南诏与前唐有些类似。前唐做什么,他们就学什么。据我所知,其国中有诸节度使,多为部落大族首领,便是打败了其国主郑仁旻,对这些首领也得礼遇之,尽快安抚才是正道。李公似乎不是做这种事的人啊。” “南诏竟然也有节度使,却是闻所未闻。”魏州人王彻奇道。 “如何没有?”崔光表轻捋胡须,自得一笑,道:“唐代宗大历四年(769),阁罗凤筑丽水城,置丽水节度使,开矿淘金,所掠之骠人多发往丽水。” 丽水节度使辖区大致在今腾冲以西及缅甸北部,理所在缅甸尹洛瓦底江一带。其实就是学的天宝十节度,在边地给予大将全权。 “前阵子来京的使者杨干贞,就是东川节度使。”崔光表说完,扫视众人。 挤在酒馆内的各州士子闻言叹服。这等消息,他们哪里知道?崔光表是清河人,果真家学渊源。 “这么多节度使,南诏国主如何统御?”王彻问道。 “南诏之核心在于两京,即西京大理府(大理)、东京鄯阐府(昆明)。”崔光表说道:“南诏起自大理,艰难以后重点经营东京,其国主也经常跸临鄯阐府。两京户口众多,且耕且织,有粮有钱。唐玄宗天宝七年(748),南诏击破白蛮,迁西爨()二十万户于西京,光这波就不下百万人。四方节度使拿什么与国主斗?况南诏不如中朝广大,两京屯有重兵,边地有乱,立时便可杀至,却要方便多了。” “不过——”说到这里,崔光表卖了一个关子,道:“现在的南诏节度使,与之前又不一样。阁罗凤那会,南诏节度使多为大将,而今却是部族首领,实力比以前强太多了。” 众人闻言默默思虑,以前的节度使没根基,现在的节度使根植于自家部族,南诏国主怕是也难以轻动。南诏朝堂上的变动,也影响不了他们的地位,比如东川节度使杨干贞就历仕两朝,蒙氏、郑氏都拿他没办法。 “二十万户怕是有夸大。”陈逖不服,道:“南诏才多大点地方,且山势连绵,才能养几个人?” 崔光表闻言不悦,道:“纵有夸大,但南诏全国百万人口却还是有的。咸通年间,高骈与南诏厮杀,俘斩十余万,户口不多,如何能有这许多兵?” “这个数字怕也有夸大。”陈逖说道:“即便不是大言,部落之丁口却也不是南诏王可随意调用的。” “唉,懒得和你多说。”崔光表愈发不悦,道:“从前唐玄宗朝算起,一直到郑氏篡位,南诏有几年不打仗的?我告诉你,一百五十余年,和平光景最多四五十年,其余时候都有战事。或在征讨蛮部,或与唐斗,或击吐蕃,忙得很呢。其国主南征北讨,国中上尊号‘骠信’,意为骠人之主。乌蛮、白蛮、骠人,皆为南诏治下百姓。你不懂就不要说话,兀自让我生气。” 陈逖气结,于是低头喝闷酒,不再理他了。 王彻看看崔光表,又看看陈逖,摇头叹息。好好的讨论,到最后变成了意气之争。 “我说,李公南征,能赢么?”为缓解尴尬的气氛,王彻转移了话题,问道。 “若只有蜀兵,难说。”崔光表说道:“但有北方劲兵,或有几分机会。唐玄宗时,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征南诏,八万大军伤亡六万,惨败而归。随后剑南留后李宓又从剑南、安南发兵,夹击南诏,七万人全军覆没,李宓沉江死。但到了大历年间,吐蕃、南诏联兵侵攻,代宗发神策军四千、幽州兵五千南下,另有邠宁、凤翔、山南西道兵数千,数战数捷,复维、茂二州。范阳劲兵追击甚急,大渡河之战再破敌军,贼人士气低落,一路溃退,饥寒陨于崖谷死者数万人。德宗时,幽州兵复至,再破南诏、吐蕃,贼人闻燕地口音而遁。” 王彻听了为之神往,这幽州兵也太勐了,卢龙节度使怕是一家就能灭了南诏。奈何是逆藩出身,不是什么时候都尊奉唐廷号令的。 “今李公帐下亦多燕人,他如此挑选,想必也是看到了当年范阳劲兵的勇勐。”王彻说道。 “现在的范阳兵,怕是不太成了。连晋兵都打不过,奈何。”崔光表摇了摇头,说道:“其实,我更想看到范阳劲兵西征。早先风传圣人要亲征西域,怎么就没动静了呢?” “国中尚有战事,圣人如何能离京?”王彻叹道:“比起西域,南诏让人提不起劲。” “是啊。”崔光表点了点头,喝下一碗酒,道:“前唐之时,才智杰出之士多愿往安西节度幕府效力,留下诸多不朽诗篇。其实我也愿看到圣人西征,立铁柱纪功,何其快哉!” “今岁考题不会就是有关西域的吧?”王彻突发奇想,问道。 众人一听,哈哈大笑,连称不可能。不过,私下里又决定回去后就在这方面下功夫,有备无患。 “话说,国朝若拿下西域,便有几分峥嵘气象了。”崔光表喝完酒,脸色通红,大声道:“拿下南诏,算不得什么。拿下西域,方有虎视之资。” “那还不好好钻研学问?若考上了进士,说不定便有伴驾的机会。”沉默了半天的陈逖说道:“崔棁、崔邈之辈,高中状元,得以常伴圣驾,想去哪里不行?” 说到这里,他有些酸熘熘地看了一眼崔光表。这状元,怎么总是姓崔呢? “田远这话倒没错。”崔光表说道:“大夏立国已逾十年,而今四海升平,国势蒸蒸日上。不消多说,这又是一个正朝。状元是不敢想了,若能侥幸得中进士,便已可光宗耀祖,告慰先人。” 众人下意识点了点头。 一开始的新朝科举,其实并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很多人宁可隐居,也不愿意让子孙出来考试。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夏的根基越来越稳固,地盘越来越大,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这绝对是一个煌煌大朝了,于是愿意为新朝添砖加瓦的人越来越多。 而他们的参与,也进一步夯实了这个朝廷的基础,渐渐形成良性循环了。 可千万不要小看这种良性循环。因为它可以潜移默化人们的思想、观念,在不知不觉中一点一滴改变社会的风气。 喜欢铤而走险的武夫,如果看到周围人都说这个朝廷看样子很不错,会延续很久,我要出仕做官,那么他想作乱的时候,心底里就会多一道枷锁。不是说不可能作乱,而是阻力比以前大了,且这个阻力还是来源于社会风评,来源于他自己的内心。 邵树德曾经与宰相们讨论过这种情况,他称之为“以时间换空间”。 长安城这座小酒馆内各地士子们的交谈,从侧面印证了这种战略的可行性。 活得久,果然是有用的。 第三十七章 安得两全 二月春社节过后,关中各地陆陆续续开始了春播活动。 二月下旬,邵树德带着一群官员前往京南蓝田县进行调研。 太子已经在正月册封完毕了,这次一并带上,正好让他看看百姓生活的不易。 太子欣然从命。 他并不是不通实务之人,事实上他对农事有着远超一般勋贵子弟的认识。因为他们的老爹就喜欢摆弄实验田,太子小时候甚至还种过几年海甜菜、胡萝卜。 在金仙观外的实验田内,他还种过黑麦。 当然,以上都是体验性质,只是让他们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别混得连农时、收成都不清楚,贻笑大方。 蓝田县的春播比较快,基本都已经完成了。 邵树德左看右看,颇为高兴,因为这个县是严格贯彻三茬轮作制,农牧并举的。至于原因么?嗯,自然是黄巢入长安后,在这里与南面行营的唐军打过好几回。撤退时又从这里过,大肆劫掠,拉丁入伍,把这个县给整废了。 黄巢这么一搞,蓝田县顿时人丁稀落,重新计口授田的阻力就没那么大了。与蓝田相比,长安、万年二县就不行,人均土地太少,且很多田地被搞成了经济作物种植,差异还是挺大的。 “去牛圈那边看看。”田埂之外,木栅栏围起了一个大圈,里面有十余头在吃草,邵树德伸手一指,率先走了过去。 越靠近牛圈,气味越浓重。牛圈一角,还堆放着臭气熏天的“可疑物”。 “吾儿可知此为何物?”邵树德问道。 “阿爷这可考不倒我。”邵承节笑道:“行军征战之时,儿曾宿于民家。那户百姓在清理牛圈时,便会洒上一层细土,盖住粪尿,然后将其搅匀、扫走,堆放起来,以为肥田之物。” “果然还是要多出去走走。整日住在宫中,如何能有这般见识?”邵树德高兴地说道:“现在知道为父弄的这套农牧并举的模式,好处有多大了吧?” “知道,父亲说过。”邵承节说道:“大宛苜蓿可从空气中弄来养分,固定在根茎上。这是凭空白得来的,地不容易瘦。” “将来你治国时,有些基础的东西,不要轻易更改。”邵树德叮嘱道。 “阿爷春秋鼎盛……” “说什么胡话?”邵树德笑骂道:“人固有一死,逃不掉的。阿爷不喜欢听这些假话。临死之前,再为你夯实一下根基,就心满意足了。希望这个天下,在你手里能臻于鼎盛。” “儿定不负大人之志。”邵承节有些感动,立刻说道。 邵树德摆了摆手,拉着儿子与官员们在田间地头左看右看,时不时找人询问一下。 蓝田县的官员们紧张不已,因为圣人原本要去渭南、栎阳等地巡视的,突然之间就换了个地方,不给任何人反应时间,直奔蓝田而来。 还好,问题不大。如今开国初期,人均资源相对较多,地方上倒没什么辣眼睛的事情。邵树德看完后,发现这里一切井然有序,正常运转,甚至都不需要官府过多插手,他非常满意。 转悠了半天后,时已近午,便下令在田间就地生火做饭。 新任银鞍直左右厢都指挥使种彦友拿来了地毯,铺在水渠边的草地上。邵树德领着太子、宰相赵光逢、王溥、户部尚书杜光乂、内务府监赵植等人坐了下来。 “此为何物?”杜光乂指着几位正在切菜的军士,问道。 “杜尚书,此为司农寺培育出来的一种新菜。”站在旁边赔笑的蓝田县丞立刻答道。 巧了,这位县丞也是熟人,原昌平汤丞耶律滑哥,一年多前调到了京兆府,出任蓝田县的左贰官员,品阶也从从八品上升到了正八品下——艰难地升了一级,滑哥这官做得也是够挣扎的,一步一个脚印,愣是没跳级。 “新菜?”杜光乂有些惊讶,道:“有点像牛肚菘,但又不太像。” 邵树德瞟了一眼。冬天的时候他吃过这菜,司农寺献上来的,切成丝,与新挖出来的冬笋一起慢炖,味道不错。 他当时只顾着吃,倒没怎么注意模样,此时一看,与牛肚菘差别还是蛮大的。 所谓牛肚菘,是唐代三种菘菜之一。 菘菜最初产自南方,与后世的青菜比较像。经过漫长的自然杂交,到北魏孝文帝时,被引入北方,于洛阳周边种植。 所以说这种菜神奇呢!你不管它,它自己杂交,外貌千变万化,多种多样,从南方至北方后,又适应了北方的气候,并且进一步杂交变异。 到北魏宣武帝时期,洛阳的菘菜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他们送了一船洛阳菘菜给南梁。南梁太子萧统尝到后,觉得非常好吃,专门写了两篇答谢词文送到洛阳。 随后几百年,菘继续在变异的路上狂奔,一发不可收拾。 到唐代,可能已经出现几十个品种的菘菜了,牛肚菘就是其中一种,且最受欢迎,因为它“叶最大厚,味甘”。于是百姓精心培育,大规模种植,销量非常不错。 而且,牛肚菘已经不是它那只能生活在南方的祖宗了,可以在冬天缓慢生长的芜菁的血统越来越多,以至于牛肚菘渐渐能够经历风霜严寒。 白居易曾有诗云:“浓霜打白菜,霜威空自严。不见菜心死,翻教菜心甜。” 这个就牛逼了,霜居然奈何不了牛肚菘,威严尽丧! 韩愈曾亲自种菜,收获后邀人来饮酒,并写诗云:“晚菘细切肥牛肚,新笋初尝嫩马蹄。” 这种菜(牛肚菘)可以在秋末收获,然后储存起来,作为冬菜的一种。 但今天这菜又与牛肚菘不同。 邵树德仔细观察,发现从外表上来说,变异菘菜的血统十分明显,整棵菜并不结球,既不像后世的黄芽菜,更不像包菜。 “怎么培育出来的?”邵树德问道。 “陛下曾让人把菘菜、芜菁种在一起,精心选育,这便是成果了。”耶律滑哥说道:“司农寺分发了一些种子,蓝田县去年就开始种了。个头比牛肚菘大,产量也高,只要不是冬天最冷的那阵,还可以长,就是慢了一些。” 邵树德看着滑哥,突然笑了,道:“想当年你来投朕,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浑身上下没一文钱,但却把你爹的小妾拐出来了。” 周围人听了窃笑不已。 滑哥也不觉得尴尬,道:“花姑已为我生了三个孩儿。” “不错。”邵树德说道:“朕今日不是夸你生孩子的本事。朕是觉得你有长进了,官没有白做。继续保持,县丞绝对不是你的终点。” “谢陛下隆恩。”还没给他升官呢,耶律滑哥就喜不自胜。 众人皆笑。 邵树德让人拿来一颗菜,道:“此菜可命名为‘黄芽菜’。司农寺还得继续培育,现有的种子,可分发一部分给百姓,让更多的人一起培育。坚持下去,百姓冬日餐桌上,又将多一道鲜菜。” “陛下心怀百姓,臣等佩服。”众人纷纷说道。 邵树德扭头看向儿子,道:“朕有今日,司农寺功不可没。这天下的事情,说穿了还是吃饭问题。朕忙活数十年,能赢那么多人的秘密,无非治军、种田两事。关西这破地方,让朕整饬出来了,提供了大笔资粮。不然的话,朱全忠这一关都过不去。吾儿在治军、用兵一道上颇有心得,以后还得更加注重农事,此为天下之本。” “更好的种子、更多的粮食、更多的茶叶、肉奶、布匹……阿爷这辈子几乎有一半时间在关注这些事。” “农业搞好了,才有可能发展其他的。记住,农为天下之本。做任何事情,都要尽量考虑农人的利益,包括用兵打仗。” “做到这点,这个天下就不会乱。即便谈不上有多出色,但赞一声太平世道并不为过。” “儿受教。阿爷的方略,儿一定会遵从,绝不擅改。”邵承节说道。 “这……也行吧。”邵树德叹了口气。 太子这回答,怎么说呢,让他心情很是复杂。或许是要求太高了吧,其实这样或许也不错?死板地继承自己的政策,小修小补,在太子当政这一代,应该没啥问题。至于再后面怎么做,那就要靠后人的智慧了。 “儿知道自己的长处在哪里,短处又在哪里。”见父亲神色复杂,邵承节又解释道:“国有外敌,儿领兵破之。国有动乱,儿率军平之。此皆不难。农工商诸事,儿有些心得,但多半不如大人,既如此,萧规曹随好了。” “萧规曹随……”邵树德沉吟良久。 “大人。昔年武则天主政,虽多倒行逆施之举,但她用宋璟、姚崇为相,继承前代大政,百姓生活反倒不错。”邵承节继续说道:“大人可拣选良相,儿定然信重。如此,则国势蒸蒸日上。用兵布武之事,儿自决之,定比那武周要强。” “你能这么说,阿爷倒可放下几分心。”邵树德笑道。 儿子说的话,他当然不会全信。 一朝天子一朝臣,岂是说着玩的?老父亲亲手选的辅政良相,即便儿子真的信任他们,其他官员呢?朝堂斗争是必然存在的,他们不会被别人联合搞下去吗?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确实已经是最好的办法,难不成换太子?那样更危险。 罢了,罢了! 二郎能掌握军队,掌握着掀桌子的武力,就足够了,别想太多。这样的天子当政,也不可能沦为傀儡,他的意志应该还是能够执行下去的。 既要能压服数十万武夫,不让徐温、张颢之事重演,又要会耍弄权术,还要精通治国理政——世间哪能所有好事都让你占了! “吃饭吧!”邵树德挥了挥手,道:“吃完饭,去渭桥仓看看。” 第三十八章 教导 今年开春比较早,渭水已经化冻,再过些时日,便可通航了。 作为中晚唐漕运的终点,长安东的渭桥仓规模颇大,不但可以储存粮食,还可以储备盐、布匹、茶叶、毛皮甚至是军械。 这就是一个大型物流集散基地。 曾经其主要职能是保证长安不事生产的官员、武夫、市人、商人、读书人、手工业者、服务业者等各阶层的粮食消耗,现在这类人大为减少,关西的外部环境大大改善,内部生产也有所增强,已经不再需要外部粮食供给了——这其实就是回到了宋以后长安的定位,即作为区域中心城市存在。 粮食运输的减少,自然腾出了大量空间存放其他货物。 邵树德抵达此处时,就了解到大量仓库已经被经营毛布的商人租用。东渭桥以及渭桥仓越来越变得像是一个商业批发市场,而不是漕粮转运枢纽。 “上次阿爷和你讲了农业为天下之本。”邵树德指着渭桥仓周边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违建商铺”,说道:“今日要讲一讲商事。” 邵承节紧跟在他后面,虚心受教。 “古来很多人抑商,但自北朝以来,各朝皆不抑商。当然,北朝多世家大族,市面不活跃,也没什么可抑的。”邵树德说道:“但到了前唐则不然。即便是安史之乱前,世家大族所拥有的土地也大大减少。艰难以后,更是少得可怜。土地没了,庄客星散,他们也就剩点底蕴了。” “在这个时候,财富渐渐向武夫手里转移。而武夫的数量是巨大的,唐宪宗时,全国武夫有九十九万余人。不要小看这种转移,它是有利于商业的。世家大族才几个人?即便纵情享乐,他也消耗不了多少粮食、布匹、毛皮、茶叶。但一百万武夫则不然,这是一个非常巨大的消费群体,他们还爱花钱,毕竟有今天没明天的。” “这就使得商业蓬勃发展,唐廷榷税收入激增,榷盐、榷茶、榷铁、榷漆等,总收入远远超过户税。可以这么说,唐廷就靠榷税吊着一条命,来给武夫们发赏,驱使他们征战。不然的话,怕是早就玩完了。” “唐廷也很务实。商人可直接做官,朝野内外也对商人无任何歧视,这与其他朝代是不太一样的。在这里,阿爷要告诉你的是,凡事过犹不及。重视农业是应该的,但也不能歧视商人,至少他们能弄来钱,朝廷可以收钱。” “钱这种事情,对一国而言,是死生大事。别看阿爷现在修宫殿、修陵墓、修驿道,四处开花,没花太多钱。但再过五十年、一百年你试试?从乱世走过来的人,他的容忍性非常强,朝廷频繁发役,苦一苦他们,他们能忍。但如果是太平年景出生的人,他忍不了,因为他没见识过乱世的可怕,他也想象不出那种可怕的场景,他就知道现在苦了,不高兴。到了那时候,很多事情都要花钱,开支激增。” “另者,渭水之上你可见到多少碾硙?其实不多了。这些碾硙在前唐时都是达官贵人所有,枯水时甚至禁止百姓取水灌既农田。大夏初立,渭水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碾硙已经消失大半,但五十年、一百年后呢?这只是一个缩影。阿爷想告诉你的是,届时还有很多资源会被达官贵人占据,朝廷要用,就得花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文钱都不用出。” “一个王朝,发展到一定程度,钱就是绕不开的话题。能不能弄来钱,直接决定了国祚长短。而商人,恰恰是可以提供大量钱的群体。记住一条,作为天子,你的利益并不是所有时候都与大臣们一致的。” “朝臣勋贵想的是如何拥有大片土地,让无数庄客为他们劳作,最好是自给自足,回到南北朝那会。因为这样的富贵看样子是最稳固的,只要政治上的靠山不倒,就没有任何风险,比较容易传给子孙后代。而做买卖是有风险的,人天然厌恶风险。到了他们这种规模的家业,如何细水长流稳定获利才是最重要的。” “但他们这样做,对商业是一种摧毁性的打击。朝廷的榷税收入会大大减少,财源枯竭之下,如何养兵?如何强军?如何应对外敌?而且这样一来,户税、地税收入也会减少,朝廷就更没钱了。” “大臣们说什么,不可尽信。他们只会为自己考虑,而你要为这个天下考虑,毕竟家天下嘛。有些时候,你与大臣们就处于对立面了。大臣们吹捧你时,不要洋洋自得,要仔细考虑为什么。也不要追求大臣们廉价的歌功颂德,那没意义,因为你的口袋可能在亏钱,一些利益永久地被大臣们拿走了。朝廷没钱,大臣们不会完蛋,你会完蛋。” “钱、钱、钱!记住,你这一代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稳住武夫,钱是命根子。没有钱,武夫忿然,二世而亡并不是危言耸听。而在各种搞钱的方法中,榷税是最柔和的一种了,所以,一定不能抑制商业。”邵树德说道:“收税的艺术,就好比拔鹅毛,要拔到最多的毛,却又不能让鹅叫唤得太厉害。从田舍夫身上搜刮,那是有可能会酿成民变的。但从商人身上收钱,负面影响就小很多了,因为愿意买商人东西的,都是有点闲钱的,切记。” “儿会将这些记下来,日夜参详。”邵承节说道。 “嗯。”邵树德点了点头,道:“今日先讲这么多,讲多了你也理解不了。下次阿爷会和你讲讲,如何让商业持续繁荣下去,朝廷能一直收到可观的榷税。方法很多,你其实也见识过不少了,但那些只是‘术’,不是‘道’。真正的‘道’,是如何创造更多的消费人群,并小心呵护这个人群的数目,不让它减少,这个其实与农业也息息相关,就下次再说吧。” 父子二人在渭桥仓外信步徜徉。 宫廷侍卫远远围成一个圈子,大臣们也知趣地落在后面。他们知道,圣人多半在教导太子。西征路途遥远,不知道要耗费多少时间,圣人可能不放心太子监国吧。 “渭桥仓、渭桥仓……”邵树德看着高高的仓城,突然有些感慨:“当年在这里,阿爷经过激战,迫降了李详,获得了黄巢囤积于此的部分粮食、财货。回想起来,彷如昨日。” “一步步走来,真的很不容易。能有如今的局面,更是侥天之幸。”邵树德转过身来,看向儿子,神情复杂地说道:“你可不要……” “大人放心,儿不会乱来的。”邵承节说道。 “有些时候,总觉得人生是大梦一场。如今这个梦近尾声了……”邵树德说道:“我要让它更圆满一些。” 邵承节轻叹一声,随之而来的是无言的沉默。 “爱州、驩州有贼众叛乱,听望司密报,武安州土豪曲承颢似有异动,安南此局,二郎会怎么做?”邵树德突然停下了脚步,问道。 “清海军尚在交州,自可遣兵南下讨之。”邵承节说道。 “讨完二州叛乱之后呢?”邵树德问道:“武安州曲氏,是否一并讨之?阿爷给你提示一点,此人在当地极有名望,在交州、峰州、爱州等地也受到很多人的推崇。之前一直很听朝廷的话,约束土人,上传下达。安南北部一些部落闹事,朝廷并未起兵讨之,都是靠曲承裕、曲承颢父子出面交涉平息的。” 邵承节的脸色有些凝重。 父亲这么问他,肯定是有深意的。他压住出兵诛杀曲氏的本能,认真思考一番后,说道:“既对朝廷有功,且反迹未见,便不能擅杀,否则安南土人或人人自危,十二州之地永无宁日。” 邵树德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道:“继续。” “或可先讨平爱州等地的叛乱,挟大胜之势,召曲氏入朝为官?”邵承节说道。 “你能这么想,为父便放心了。”邵树德笑道:“边塞之地,情势复杂。别看都是正州,其实政令出城十里就不太好使了。前唐以及国朝,在当地都要依靠土豪世家、蛮族首领统治。朝廷与他们之间,其实是合作关系。只要不触及造反这条底线,一切都好商量。杀了曲氏,或可稳得一时,但过不了几年,又会有黄氏、阮氏冒出来,无穷无尽,疲于奔命。对了,二郎就这点招数吗?没别的了?” 邵承节一愣。 “听过杀人诛心这种说法吗?”邵树德问道。 “听过。”邵承节点了点头。 “讨平爱州、峰州叛乱后,给曲氏授官,到洛阳任职。理由便是曲氏提供情报,助朝廷平叛成功。”邵树德说道:“叛军既灭,曲氏定然不敢造次,这枚苦果便只能生生吞下了。不管他怎么辩解,一介白身土豪,骤然入京为官,肯定有原因的。十二州土豪,相信曲氏的又有几个?” 邵承节恍然大悟,然后又有些惭愧。 “二郎也不用惭愧,你的能力在军事上。这等人心鬼蜮的手段,宰相们比你更会玩。”邵树德哈哈一笑,道:“会用人就行了。” “是。”邵承节受教。 “还有没有别的招数?”邵树德眨了眨眼睛,又问道。 邵承节汗颜,这是要一鱼三吃吗? 突然之间,他脑海中灵光一现,立刻说道:“大人。贼众既已叛乱,以前不方便动手,担忧土人兔死狐悲,如今正好名正言顺地剿灭,届时或空出来不少地方。十余县之地,或可安置部分江南百姓。” 邵树德拍了拍二郎的肩膀,道:“安南叛乱之事,一应奏疏,阿爷让中书发到东宫,你来全权处置。阿爷没那么多时间陪他们玩,过阵子还得西巡。若有不决,可向宰相们请教,或问问你的娘亲。” “遵命。”邵承节大声应道。 第三十九章 分红 巡视完渭桥仓后,邵树德真去了渭南、栎阳二县。 不过没待多久,很快就去了昭应县,宿于华清宫,休养生息。 当然,也不是完全的休养生息,因为每隔几天,身体总要流失一部分蛋白质。 太子兴冲冲地回长安处理安南政务了。 临走之前,邵树德又仔细叮嘱了一番。 他看得出来,二郎有到南方看看的意思。对于六弟、李唐宾主持征讨南诏之事,心中耿耿于怀,恨不能取而代之,哪怕晚册封一年太子也行,先打完这仗再说。 邵树德直接让他滚回去伺候妻妾们。 这孩子!早知道当初就答应把折十四娘嫁给他了。 十四娘嫁人后,听闻丈夫被治得服服帖帖,偶尔还会被打,但夫妻两人先后生了四五个孩子,这是个能生养的女人。 可惜! 二郎回长安后,邵树德又想起了安南的事情。 渤海商社去年的账盘完了,盈利5.2万余缗。 遥想建极十年的时候,那时还是内务府时代,盈利了4.9万。 建极十一年,算是渤海商社第一年独立运营,盈利4.1万缗。 头炮没有打响,居然还不如内务府时代。虽然股东们都没说什么,但私下里会不会怀疑建极十年的盈利是做账做出来的? 好在建极十二年盈利能力有所增强,十一年投资的很多船只、冰窖、码头开始投入使用。如果不是地方叛乱吃掉了一部分利润的话,账应该还会更漂亮。 五万多缗的利润可以分红了。 作为负责日常运营的内务府,得到邵树德授意,拿出了三万缗出来分给股东们,一股可以得钱三十缗——暂时还处于免税期。 当然也不是每年都分红。 主要还是为了提振下大伙的士气,让他们见见回头钱,有初步的信任。如此一来,后面各项决策也就好说话了。 “阿古只今年可得三百缗钱的分红。”邵树德坐在水汽氤氲的池边,说道:“他是甲坊署监作吧?” 甲坊署每京都有一个,监作是最低级的官了,从九品下。 萧阿古只在契丹的时候亲自参与打铁。来了大夏,看别人打铁,日子过得很一般,比起萧敌鲁差远了——萧敌鲁曾献城、献妹,让邵树德这些年的子孙有了一个很舒服的存放之处,功莫大焉,确实不是阿古只可比的。 “是。”月理朵游了过来,靠在他身边,轻声说道:“阿古只感陛下恩德,已经改名永忠,现在唤作萧永忠。” “他一月才领15缗钱,一年都挣不到三百缗,这分红,对他而言是巨款了。”邵树德将萧重衮的头按进水里,舒服地半躺在池壁上,道:“当年洛阳……洛阳南……市,渤海商社的股份竟然无人问津,想想就气。现在再买,嘿,没机会了。” 从九品下的官,在安史之乱后,财政状况好的时候,一月可以领二十缗钱,财政状况不好的时候,则是十二缗、十缗,甚至拖欠。 当然,这仅仅只是钱,实物福利没算,事实上每月发的粮也不少,杂七杂八的加起来,一个月也能折合个三四缗钱的样子,缺点就是太不稳定,全看衙门结余数量。 这是京官。 地方官还有地方官的活法,比如手力课钱、厨余钱等等。 这些严格来说,是“福利”、“奖金”,不是“工资”,是财政困难的朝廷在无法提升工资的情况下,尽可能给官员的补贴,作为他们收入的一部分。 阿古只就算把这些奖金都算上,一个月也不会超过二十缗钱的收入,比起分红还是不如。 另外,做官会退休,退休后就没俸禄了,但分红可以,这种记名股票甚至可以传给子孙后代,只要渤海商社会存在着,还在持续分发红利。 “陛下今日怎么突然问起渤海商社了?”月理朵小心翼翼地离开了邵树德一丢丢距离,因为她害怕。 “还不是因为安南叛乱?”邵树德冷哼一声。 “陛下最近气相有些大……”菩萨奴也游了过来,悄声说道。 她的丈夫早死,儿子战死于代北,现在唯一的希望寄托在邵树德身上。她很清楚,是邵圣给了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优裕生活,以及——两个孩子。 所以,她是真的担心邵树德的身体。 “你这么一说,朕也悚然而惊。”沉默片刻,邵树德说道。 什么原因呢?他大概也能想明白。 说穿了,帝王年老的通病:不安全感。 而且如今这个社会风气,更加剧了他的不安全感,因为现在没有任何规则。制度的约束力虽然比起三十年前、二十年前强了一些,但依然非常不可靠。 “算了,朕以后注意。”邵树德叹了口气,把菩萨奴搂入怀中。 萧重衮刚换了口气,又被按到了水下面。 月理朵则松了一口气。 “再说回安南之事。”邵树德说道:“今年渤海商社的盈利应该还能再多一些。如此,朕的底气也足了一些。明年,就议设安南商社之事,或许阻力更小,参与者更众。” 渤海商社一年几万缗的利润,听起来不大,因为南方有的茶叶巨子每年赚的钱比这多。但其实也真的不算少,毕竟利润能上几万的商人,在国内怎么着也排得上号了。 况且政治账也不能忽视。 比如过年期间,女真诸部使者入京朝贡。宝露州朝集使秃丹亮就提到,去年各氏族卖了珍珠若干、皮子若干,甚至一对海东健鹘也卖了高价——这种特殊商品,一般而言不在渤海商社的经营范围内,但架不住巴国公高伦出高价求购,那就只能当二道贩子,含泪大赚一笔了。 他们赚到钱后,基本上都花光了,甚至还倒欠了一些,换回了大量中原所产的日用品甚至是茶叶、烈酒这类“奢侈品”。 赚得最多的还是各氏族首领,有人已经不再住地窨子了,开始在冻土上打桩,建了一座漂亮的木结构别墅,又从中原买了地毯、暖炉等各色商品——以赊账的形式。 从上到下,整体生活水平有所改善。 这人啊,日子一好,戾气就没那么重了。这才只是个开始,再过几十年好日子,估计会更加“祥和”。 女真野不是没有有识之士。 其实去年黑水州就有氏族头领杀了内务府旗下去售卖烈酒的商徒,扇动了一批人作乱,并指责内务府在“愚弄”、“盘剥”他们,与抢他们土地的渤海人是一路货色。 结果嘛,自然是没什么好结果了。 内务府调集了五百皇庄出身的兵丁,由虞候周知裕统率,前去捉拿。虽然最后人跑了,但抓了他一家老小,发往瑕州当府兵部曲,以震慑其他。 “陛下,安南商社靠哪些物事赚钱?”月理朵虽然下意识想远离邵树德,但听到这种事情,又停了下来,好奇地问道。 邵树德早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心中暗哂,这女人你说她蠢吧,其实精明得很,军国大事,往往能给出自己的意见,且非常靠谱。但你若说她聪明吧,在听到这些有关治理国家的事情时,又情不自禁想参与,以至于连自身安危都忘了。 “你在朕身边服侍,当听过爱州叛乱吧?”邵树德问道。 “听过。”月理朵点了点头。 “爱州其实不错了,编户之民近一万户,而今广种胡椒。驩州的编户之民也不少,又有金银、象牙、犀角、沉香。”邵树德说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些商品都是中原所急需的,只要运过来,没有卖不掉的道理。”邵树德说道:“朕本还想晚几年再建安南商社,但此乱一起,便觉得不能拖延了。今年就算了,明年好好议一议,彷渤海商社章程,该怎么弄就怎么弄,尽快把那些土豪、世家拉进来。稳住他们,安南就妥了。朕有预感,这个安南商社会比渤海商社更赚钱。” “那要扩建船队吧?”月理朵问道。 “自然是要了。”邵树德点了点头。 他其实想好了,这次平定叛乱后,安南的行政区划会重新调整一番。 首先便是把武安州罢废掉。 这是个正州,但却是双州名,在唐代比较少见。天宝年间玄宗耍个性,把全国的州都变为郡,武安州当时叫武曲郡,辖两县,即武安、临江二县,大致范围在后世越南海防、鸿基一带。 有唐一带,罢废过不止一次,每次都是因为动乱。 这两个县在天宝年间只有四百户,非常可笑。但这就是现实,因为当地绝大多数人口都掌握在部落、豪强手里,早期很可能是羁縻性质。 如今武安州编户之民大概有了千余户,绝大多数住在驿站、城池附近,因为唐代官员去安南上任,一般是在广州坐船,登陆武安州,再经陆路前往交州——从唐人流放官员的诗歌中便能看出。 这千余户百姓,多半就是为这条驿道服务的。驿道、城池之外,其实都是平原、沼泽、森林,居住着众多的蛮俚部落。 历史上越南独立建国后,也曾征讨过这些部落,并将他们向北驱赶。而北方也有中原部落南下,最后在越北山区融合。 邵树德隐约记得,21世纪的越北山区,即便在越南也是极其贫穷的地方,越南人似乎称居住在当地的人为“苗族”,当地人说的土语,中国境内的苗族甚至能听懂个大概。 可见这些人与安南土人也不是一路的,撑死了是亲戚关系,正好拿他们开刀。 武安州所辖两县,宜与长州四县合并,新置一州,大力编户齐民。 想到这里,邵树德又有些想不通。 武安州、长州加起来六个县,都是由羁縻州升为正州的,总共也就两三千户百姓(编户之民),周围是大片的沿海部落区,但他们没叛。反倒是开发程度较高的爱州、驩州这两个加起来有两三万户百姓(编户之民)的地方作乱,难道真是知识越多越反动? 但不管怎样,邵树德还是打算相信他们一回。 前静海军进奏官姜知微已经被任命为新的爱州刺史,带着一帮在洛阳读书、做官几年的爱州、驩州子弟回乡,出任各级官员。 姜氏先祖姜公辅曾经当过唐德宗的宰相,后隐居福建,活了七十六岁。姜氏也是爱州大族,影响力不小。血腥镇压之后,由姜氏子弟出任刺史,算是给当地人一个安抚,希望姜氏不要让他失望。 “够了!”思考完毕之后,邵树德一把推开萧重衮的头,又把傻愣愣在旁边看着他的月理朵抓住,道:“别躲,给朕生孩子。” 月理朵哀叹一声。 曾经天真地以为,到了中原之后,会比她在契丹时更加尊贵,更有权势。但她现在后悔了,因为她忘了一个致命的因素:她是女人,女人一旦被男人用了,是会怀孕的。 几年时间,已经生了两个孩子了,这还是在圣人需求减退的情况下。若圣人还龙精虎勐,她不敢想象,估计会生孩子生到死。 什么雄心壮志,都湮没在肚子一次又一次隆起来的悲惨境地之中。 她现在有些想念阿保机的温柔了,但别人的种子又要在腹中孕育新生命了。 片刻之后,邵树德舒服地躺回了原位,道:“四月,朕要巡幸京西北诸州,月理朵你随驾服侍。” “妾遵旨。”月理朵感觉声音不像是从自己口中发出来的。 “京西北诸州,朕的感情很深。”邵树德看着已经麻木的女人,哈哈大笑道:“那里安定许多年了,与咱们谈论的辽东、安南风物大不一样,朕还有许多想法,你或许可以给些建议。另者,去了那边还可以就近接收蜀中传回来的消息,朕精力有限,有时候懒散了,行营发过来的消息,月理朵你帮朕先把把关。” 月理朵稍稍提起了点兴致,情绪也好了不少,道:“妾遵旨。” 菩萨奴在一旁冷眼旁观,心中暗叹:妹妹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却被圣人吃得死死的。不但要侍寝、生孩子,还要帮他处理各种政务,到最后别落个没下场。 第四十章 咸阳 三月一晃而过。 静下心来的邵树德,在华清宫周边的几个县晃荡,看着春天种下的麦苗一天天长高,看着渭河上的商船一天天增多,看着市面一天天繁荣,觉得还是很有意思的。 有的时候,他会在驿道旁的山顶上,一坐大半天。 看着远处的千村万落,看着川流不息的马车,心中就有莫名的成就感。 这个天下,本来就该这个样子吧? 文人不要插手军事,武人不要欺凌文人。想安逸的人平静度过一生,想富贵的人去杀敌立功,各司其职,谁也不要越界。 有的时候,他又会冲动地跑到村落间,一看就是许久。 村结成里,里构成乡,乡组成县。这一个个村落,才是帝国的基石。 他在村中,面对着战战兢兢的农人,当然也很无奈。 不过看着孩童们饭碗里的食物,打量着丁壮们结实的身板,你自然能得出一份结论。 四亿多人围湖造田,半饥半饱,只会让人越长越矮,越长越弱。 后世甲午,日军俘虏了大量清军,经统计后,认为清军士兵只在身高一项上胜过他们,但胸围、握力、耐力、速度、反应等方面全面落败,因为日军士兵有他们的政府贷款、引进美国技术,在北海道大力扩建的鱼罐头、黄豆牛肉罐头支持后勤,且以举国之力支持了很多年。 吃不好,精神也拉胯,还打个屁的仗!有些时候想想,就很离谱,明清生产力是超过汉唐的,但他们军队的伙食却远远不如汉唐。 还好现在不是这样。他建立的帝国,人均资源还算充裕。 还有些闲暇时光,他会去市场看看。 当看到长安附近也出现咸娃鱼干时,心中就很喜悦。 虽然这种鱼干硬得可以当砖头打人,也没太多人买,但他就是很高兴,因为这是他存在过、改变过的痕迹,满足感油然而生。 临回长安之前,他还抽空视察了几个县的经学。私下里用尽各种手段,最终确认朝廷给每个学生下发的补助(每月百钱)没有被克扣,这才满意而去。 看着官员们纠结的神色,邵树德哈哈大笑。 他这种天子,一定很难伺候吧?是不是都盼着我快点死? 不过,二郎也是喜欢外出闲逛的人,小时候算过账、种过地、伺候过牲畜,你们怕是要失望了。 四月十五,回到长安的邵树德举行了朝会,随后便筹备西巡事宜了。 皇后折芳霭其实是非常反对他外出晃荡的,但她的丈夫显然是个坐不住的人,她也无力阻止。 五月初一,邵树德离开了长安,看了一眼“西极道九千九百里”几个大字,出开远门,一日至咸阳。也是在这一天,鸊鹈泉、可敦城方向又有禁军骑兵北出,往碛北草原而去。 “以前总说带你们出去走走,却甚少兑现。一晃到了人生暮年,再不走就没机会啦。”和煦的暖风之下,四轮马车大敞着,赵玉、张惠一左一右,坐在邵树德身侧,听了这话却没多少伤感,只有无限卷恋。 赵玉是老病秧子了,身体每况愈下。 张惠比历史上多活了几年,或许是因为换了个生活环境,没有染上让她致命的疾病,但兴许是年轻时家逢不幸,颠沛流离,身体底子不好,终究还是有些不太行了。 邵树德本不欲带她出来的,但张惠自己坚持,也只能作罢了。 去年淑妃封绚病逝,小封晋位淑妃,储氏被册封为昭仪。 群臣曾议采选美人入宫,邵树德拒绝了,没那个必要,现在这么多女人,够用了,虽然平均年龄日渐偏大。 当天宿于咸阳西北的温泉驿。 天色暗下来之后,邵树德让人点起鲸油蜡烛,随手处理刚刚得来的军报。 被皇后收为义女的刘氏当了宫官,在墙上挂起了地图。 邵树德时而抬头看着地图,时而阅读军报。 “南诏兵也不是很行嘛,围攻几百人的堡戍,都要花十天工夫。”邵树德说道。 张惠在一旁倒茶。 她知道武夫的心都是硬的,根本不会把人命放在心上。 当年先夫朱全忠与蔡贼大战,双方十余万人反复厮杀。溃兵乱哄哄往回涌时,后军万箭齐发,当场血流成河。 被吓坏了的溃兵从军阵左右两侧绕回,收容整顿之后,明日再战,还得“戴罪立功”,充当前锋进薄敌军大阵。 武夫们有时候很跋扈,但有时候命又很贱,如野草般不值钱。 邵圣也是血里火里厮杀出来的人,在这件事上,与朱全忠的看法大概差不了多少。 几百条人命,或许在他眼里只是个数字而已。 “妾当年在蜀中,就听闻有蛮人入川,穿州过境,纵然是蛮人百姓,不是贼兵,也非常吓人了。”何皇后在二月初生下了一女,这回又随驾了,此时正为邵树德磨墨。 她说的应该是唐僖宗幸蜀那段时间发生的事。 而她也是在乐安郡王回长安前一年,被梓州选秀送到寿王身边服侍的。 “那年月,高仁厚还在梓州当东川节度使,西川节度使则是陈敬瑄,田令孜的兄长。”邵树德说道:“陈敬瑄、田令孜,真是好久远的名字了。” 田令孜为了给朝廷弄钱,得罪了王重荣,于是引来关北、河中、河东三大势力的围攻。而田令孜的本钱仅仅只有王建等忠武黄头军,外加数万神策军,于是他又引邠宁朱玫、凤翔李昌符、泾原程宗楚为援,最后在长安附近好一番混战。 出场的这么多人里,只有邵树德还活到现在。 田令孜被缢死在府中。 李昌符被阵斩。 王重荣后来在自家别院被部将刺杀。 朱玫死于东川,未能一统蜀中。 王建被俘后,以田令孜党羽的身份斩于渭水。 程宗楚没几年后病死,关中最后一位忠臣落幕。 李克用在前些年也死了。 好一个凄惶乱世! 赵玉抓了抓邵树德手,大眼睛一直看着他。 “哈哈!人老了就这臭德行。还是看眼前吧,朕活到现在,自然是有理由的,老天爷不想让朕这么早就走。”邵树德笑了笑,道:“郑仁旻此番亲征而来,兵力众多,有人说是五六万兵,有人说是七八万,还有人说十万以上,声势不小啊。嶲州那些残破的州县堡戍,一个个陷落,黎州南边也顶不住,清溪关也破了。贼人离大渡河已是不远。” “郑仁旻怎么筹集粮草的?”月理朵见邵树德停下了笔,便走过来揉按肩膀,问道。 “事实上朕也很好奇。”张惠、何氏、月理朵三位“皇后”为他服务,虚荣心爆棚的邵树德神思清明,揣测道:“据斥候哨探,大长和国应是征集了大量夫子,不惜代价,长途转运粮草。敌之会川都督府以及大渡河南各部落,也出了不少力。这一仗打下来,这些部落多半也要被扒一层皮。大长和国这破德行,居然还能得到这么多部落的效忠,实在让人惊讶。前唐的蜀帅,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把人逼成这样?” “郑仁旻十万众,或许是有的,但不一定全是南诏兵。”月理朵分析道:“或许有大量跟着过来捡便宜的部落丁壮?这些山野之人,消息闭塞,都不一定知道今夕是何年,稀里湖涂受了蛊惑,也是可能的。” “多半如此。”邵树德赞道:“惜李唐宾尚未至成都,如今就看六郎能不能应对有序了。” 李唐宾带着一万多人前往蜀中,速度没那么快。但他事先与燕王有信使联系,方略已经定下了,即把敌军放到大渡河北岸,让他们深入剑南,再聚而歼之。 说起来很简单,但具体操作却没那么容易,还是需要一点本事的。 邵树德对各个儿子的考察从未停止过。 六郎目前给他的印象还不错,理政、治军、用人都有一手,但比起他二哥,还欠缺一些成绩。 二郎扫平了山南西道各个小军头,然后攻灭李茂贞,杀败了半个渤海国,随后又主持了消灭湖南、淮南割据势力的战争,成绩单是不错的。 六郎只讨平过一次黎、雅间的蛮人,还复叛了,尚未有力证明自己。 这次邵树德会仔细看看他在精锐部队抵达前,如何利用蜀兵应对气势汹汹而来的南诏大军。 “陛下何不遣使者渡河南下,厚礼贿赂各部洞主,令其抄掠南诏粮道?”月理朵问道。 “你这妇人,蛮会打仗的嘛。”邵树德赞道:“其实朕想过,但否决了。卢、戎、播等州南部的这些蛮獠,心思叵测,且因为文化、语言、习俗等原因,多心向南诏。朕若派使者南下,则会打草惊蛇,让郑仁旻犹豫不决,顿兵大渡河南岸,那样可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还不如镇之以静,只要此战获胜,这些部落会认清形势的,届时说服他们追击残敌就容易多了。” “陛下圣明。”月理朵说道。 她大概明白圣人的方略了,竟然是想一战吃掉南诏主力大军。 仔细想想,似乎也是合理的。如果再嶲州纠缠,那个山势地形,摆不开大军,只能小规模战斗。且不说粮草消耗,单就战阵而言,完全是放弃了自家大兵团作战的优势。届时敌人依托地形节节抵抗,即便总吃败仗,一次也死不了几个人。如果再从后方征调新兵,如果拖个一年半载,新兵又练成老兵,这仗要打到猴年马月? “最迟五月中,郑仁旻就会突破大渡河,届时李唐宾估计才到成都左近,还来得及。”邵树德看着地图,说道:“婆闰这次也去了,希望他能表现得好一些吧。” 月理朵想起这个弟弟,暗暗皱眉。 “别多想了。”邵树德笑道:“南诏那么大,又复杂无比,朝廷不可能全部捏在手里。婆闰这个做舅舅的,在为他的外甥打封地呢。” 月理朵无言以对。 “希望到凤翔府的时候,能听到好消息。”邵树德接过张惠递来的茶,说道。 第四十一章 拓跋 拓跋彝敏、彝超兄弟二人正在奋力收割着地里的农作物。 时已五月中,去年秋天种下的越冬小麦已然到了收获的季节。 他俩笨手笨脚的,一上午也没割几行。邻人刘三实在看不下去了,主动提出帮忙,条件是以部分收获的粮食或干脆支付钱帛作为代价。 兄弟俩大喜,没有丝毫犹豫就同意了。 他们真不缺钱。 父亲拓跋仁福莫名其妙失踪,好在家人没受到牵连,只被没收了家产。似乎过了这么些年,有些事已经澹了,大夏圣人并不打算追究——这么一想,父亲跑得可太傻了。 在阿翁(拓跋思敬)的安排下,拓跋氏全家十余口人迁移到了岐州天兴县,利用官面上的老关系,买了一块公地,大约一顷有余,耕作了起来。 买地的钱都是阿翁出的。但阿翁在去年过世了,给他们分了不少家产,至少在天兴县厚福乡这一片,拓跋氏是首屈一指的大户。 大户也得自己种地,因为找不到佃农。北边邠宁、泾原两地曾经茫茫多的吐蕃人、羌人、党项人,要么自己分了地,要么不知道被迁移到哪去了,如今竟然难以找到佃户,实在愁人。 再加上邻人们也对拓跋家购买公地很是气愤,人就更难找了。 所谓公地,就是字面意思,属于官府手中未分配出去的土地。 公地的用处很多,以前唐为例,一部分公地就作为“职分田”来给官员发补贴,即这块地的全部或部分收入,发给对应的官员。官员离任后不再享受这个待遇,换下一个人。 驿站的驿田也是公地的一种。驿田收入归驿站,作为朝廷补贴的一部分,驿将离任后,自然也就无法支配这部分收入了。 除此之外,祭田、草场、山林、皇陵、禁苑、行宫等,都算公地,名目还是很多的。 公地的管理不严格,此时人少地多,也找不到足够的人去耕种,因此大部分都荒着。 周边百姓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公地荒废无用,他们会驱赶自家养的牲畜去吃草,增加家庭收入,有人甚至还特意洒了牧草种子,以便荒地上长出更优质、更高产的饲料——对农户而言,草也是资源,而且是比较重要的资源,官府收税还经常收干草。 拓跋家买走了不下一顷的公地,自然让附近的百姓很不满。但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因为有传闻拓跋思敬与岐州刺史是通家之好,这等人是他们难以招惹的。 拓跋彝敏、彝超两兄弟又不是傻子,当然感受到了这种若有若无的恨意。但他们也没办法,难不成把地退回去?怎么可能!因此关系就这么僵着了。 今日遇到邻人愿意帮忙,那可真是喜从天降。这不仅仅是钱的事情,还代表着他们能否融入本乡的问题。 午时,二人的妻子端着挎篮,到田间地头来送食水。她俩都是扬州人,出身不错,长得水嫩水嫩的,一点都不似农家妇人,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拓跋彝敏想了想,让娘子分一些食物给邻居们。 这些人的家庭并不富裕。因为要干农活,家里特地买来猪膏,和面制成蒸饼吃,一上午估计早饿了。 娘子并不乐意,但彝敏坚持,也就去了。 “谢拓跋娘子了。”刘三接过一个撒了芝麻的胡饼,小心翼翼地嚼吃着。 他吃得很快、很急,临了,还把洒落在腿上的芝麻粒一一捡拾起来,放嘴里吃掉。 他儿子也在旁边,分到了一小罐咸鱼干炖的汤。 “早韭晚菘,杜娟手艺不错。”拓跋彝敏也坐了下来,狼吞虎咽地吃着鱼汤。 “这鱼莫非是在哪个野河沟里钓的?怎么这般大?”刘三吃完后,喝了点水,看着儿子手里的鱼汤,问道。 “非也。”拓跋彝敏实话实说道:“去年冬天从长夏商行买的,据闻是辽东鰟头。价钱比鲤鱼稍贵,但本地吃不着这种海鱼嘛,定价高倒也情有可原。这鱼肉其实很硬、很老了,也有股子怪味,若非有香料遮掩,老丈你怕是吃不下去。” 刘三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拓跋彝敏。 辽东在哪里他不知道,他最远只去过河东,还是李克用刚死后一两年,作为关中土团兵镇守过沁州。听拓跋彝敏的语气,应该比河东还要远。 这么远的距离,大概是通过黄河、渭水运过来的,还得是深秋、初冬大河封冻前那一两个月。运到长安后,往西这一段渭水却不一定好走了,多半只能陆路运输。到了天兴县,价格居然只比本地鱼稍贵,那辽东鱼价得有多廉? “哈哈!”看刘三一副见了鬼的模样,拓跋彝敏笑了笑,道:“其实是长夏商行运了一批鰟头鱼干过来,因为长途转运,所费甚多,价钱定得高了,所以卖不出去。带着股怪味的鱼干,比本地鲜鱼还贵,当然卖不出去,最后只能认亏降价,被我买了一批回来。” 其实,鱼干是用盐腌的,卖贵一点并没什么。但京西北这一片的盐价嘛,真不算什么,这点便宜就没多少人去占了。 “原来如此。”刘三点了点头,道:“其实现在路好着哩。当年我去河东,驿道上那车辙印深得跟水沟一样,还纵横交错,一不小心就要崴了脚。今上修新路,都通到州里吧?” “其实没有全通。”拓跋彝敏说道:“长安到潼关之间,也只通了一部分,有些地方可以跑大马车,有些地方就不行了。长安往西,只有长安到乾州是全通的,乾州往西则不然,有些县乡修好了,有些没有。” “拓跋大郎懂得不少。”刘三说道。 拓跋彝敏闻言有些郁闷,我当年在淮南,好歹也是将校家庭出身,不比你这田舍夫懂得多?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刘三去过河东,也算见过世面了。 “再说这长夏商行,其实是内务府的产业。内务府知道么?”拓跋彝敏问道。 刘三摇了摇头。 “就是给天子赚钱的衙门。”拓跋彝敏简单地解释了一下,又道:“他们运鱼干来关中,其实是败笔,以后应该不会这样做了。但前些时日运了一批海象牙过来,很快被人抢购一空,赚疯了。” 刘三听了还没什么,但他儿子刘大壮却为之神往:生活在海里的象,那是什么模样的? 拓跋彝敏注意到了大壮的神色,说道:“你若愿意,可以去当武夫。平海军一直在招人呢。” 刘大壮有些意动。 刘三直接打了他一巴掌,怒斥不已。 拓跋彝敏、彝超二人笑得乐不可支。 不远处的驿道上响起了一阵马蹄声。随后便是大队车马,车上载着人和货物,百十个总是有的。 拓跋彝敏一愣,下意识走上前去观看,心中想着莫非是从蜀中北上的? 因为他们从南方过来,而那条驿道是通往蜀中的…… 夏随唐制,并不限制百姓迁移。 《唐六典》中有“乐迁之制,居狭乡者,听其从宽;居远者,听其从近;居轻役之地者,听其从重。” 安史之乱前,百姓迁移还受到相当程度的限制,因为当时收税是租庸调制,府兵也大行其道,但全国范围内迁移的人口仍然很多,主要是去往淮南及长江南岸这一片。 安史之乱后,府兵制早就完蛋了,且收税实行两税法,人口迁移更加频繁。且之前严格限制的两京、边境军州也慢慢放开了,人口迁徙的条件更加宽松。 不过有一说一,制度上允许你迁移,但真正有行动力的还是少数,除非战火烧到头上。 “敢问……”拓跋彝敏上前刚说了半句,就被人打断了。 “莫多说了,南诏兵过了大渡河,气势汹汹,黎州城都被攻破了。” “雅州也快了,我们到成都时,已经有雅州人逃过来,说那边快被围上了。” “雅州定然保不住的,这次官军打得太差了,一触即溃,贼人气势好盛,连连追击。” “我看成都都保不住。” “成都肯定保不住,南诏不会杀到汉中吧?” “应不至于。但胜捷军都是一帮什么人?平日里耀武扬威,结果一上阵,打得这般稀烂。” “也不知道要打多久,这买卖还做不做得了?唉,对了,这位兄弟,州城往哪边去?急着发卖货物。” 原来是商徒! 拓跋彝敏笑了笑,问道:“都敢出门做买卖了,还这般慌张,能济得甚事?” 问话之人脸上有点挂不住,强辩道:“你没见过三十万大军的样子,满坑满谷,吓都吓死你。” “南诏有三十万大军?”拓跋彝敏不信,道:“都什么货物啊?” “你又不买,问那么多作甚?”不过商徒还是简略说了一句:“都是黎、雅二州盛产的物事,麸金、椒、麻、麝香、牛黄、茶叶。” “沿着这条道向北直走二十里,有漆方亭,为饯饮之所。过了漆方亭不远,便是州城了。”拓跋彝敏说道。 “多谢。”商徒行了一礼,抬头之时,看到了正在收割的麦田,赞道:“好一副太平盛世景象,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拓跋彝敏斜眼看了他一下,小小商徒,这点日子就满足了。易地而处,他早就在黎、雅二州操起长枪,搏那富贵了。 “慢着!”他拉住正待离开的商徒,问道:“你在蜀中,有没有见过操淮南口音的军士?” “没有。”商徒轻轻挣开,退后两步,道:“我只在龙剑二州见过操河南口音的武夫,他们在那屯驻很久了,当时似乎在拔营南下。淮兵?一个也没见到过。” “哦,那你走吧。”拓跋彝敏让开道路,说道。 看样子淮南降兵没去蜀中啊。 唉,十万大军,一朝分崩离析,如今天南海北,竟不知星散何处。 他是在淄青出生的,但在扬州长大,对淮南的感情很深。因为父亲出任幕府骑将的关系,他在淮军中有不少朋友,自然很关心他们的状况。 之前听闻有淮军被调到西南去了,如今却了无音讯,让他有些忧愁。 燕王到底会不会打仗?不行让我去,上马冲杀一阵,不信蛮獠不溃。想到这里,拓跋彝敏居然生出股冲动:之前看不起刘三那田舍夫,可如今的我不也是田舍夫? 种地那么麻烦,这田舍夫当得也没意思。与其这般蹉跎下去,不如南下从军,与南蛮好好干上一场,说不定就有场富贵呢? 朝廷怎么不在岐州募兵?等得都快急死了! 第四十二章 主帅 佑国军其实比商徒看到的那会还要更早南下。 蜀中已入手不少年了,但朝廷每两年都要派一支禁军驻守川北的龙剑二州,可见对这里是多么地不放心。 如今轮到佑国军在驻守。 作为第十支禁军步队,该军齐装满员,足足两万五千人,是蜀地一支不可忽视的武装力量,任何想要造反的人,都要掂量下控制着川北门户的佑国军的威慑,以及随时可能通过龙剑南下的源源不断的平叛兵马。 所以多年来没人敢反。 对佑国军而言,如果蜀中没有发生大规模的叛乱,他们是不会离开驻地的。在剑南道,即便是贵为皇子的燕王也无法指挥他们,但如今显然不一样了…… 蒙蒙细雨,江阔云低。 一将骑着黄骠大马,奋勇冲进人丛之中。马槊挥舞之下,敌骑兵刃尽被挡开。 百余骑紧随其后,出槊如龙,错身而过之时,已挑翻了十余人。 骑将很快冲透人群,挑着一具尸体,侧向一甩,正往前冲的敌军步队也慌乱了一下。 骑将冷笑一声,兜马回转,带着同样冲破人群的百余骑,反向冲杀了回去。 而在正面,更多的骑兵还在提速,粗长的马槊被细雨洗得发亮,闪耀着森森寒光。 “噗!噗!”槊刃入肉之声不绝于耳。 鲜血洒满大地,在雨水的冲刷下汇入溪流,最后冲进了浩浩荡荡的平羌水之中。 而平羌水的河面上,竟然还有许多尸体在浮浮沉沉,看着极为瘆人。 敌骑终于坚持不住了,向两侧溃散而去。 他们的马比较矮小,装具也不行,被连番冲击,已然死伤了百余人,心胆俱寒。 敌军步队的指挥官有些犹豫,不知道是否该退却。 就在这时,却见对面那骑着黄骠马的大将又冲了过来。 “呼!”一矛飞至,扛着大旗的士兵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呼!”又一矛飞至,傔旗也倒下了。 大旗轰然倒地。 “杀!”对面的骑兵已经聚拢了队形,不顾雨地湿滑,缓缓提速冲了过来。 而在西面的山坡上,大队士卒正呐喊着下山,杀气腾腾。 “跑啊!”敌军步队也崩了,千余人丢盔弃甲,转身溃散。 骑兵呼啸着冲了上来。 他们换上了轻便的铁挝、铁锏、马刀,沿着溃散骑军的外围轻轻划过。 从远处看来,神奇的一幕出现了:骑兵大队只在敌军步队外围轻轻“蹭”了一下,敌人正在溃退的密集步兵阵型就“薄”了不少。 骑兵再“蹭”,阵型又“薄”了一些。 连蹭两下后,那位骑将忍不住了,直接带人冲了进去,将敌溃兵一切两段,大肆砍杀。 天空电闪雷鸣,雨势渐渐加大。 场中的所有人都不为所动,目光紧紧盯着尚未彻底结束的战斗。 这是一场南方极为少见的高水平骑战。领军大将手下不过三百骑,但勇勐无匹,且会用脑子打仗,骑战素养远远超出在场之人一大截。 在他的带领下,数百南诏骑兵被打散了,随后又蛮横地冲入敌步兵人丛之中,收割最后的战果。 看得人心神摇曳! “得得……”战斗很快结束了,黄骠马大将提着血肉模湖的人头,冲到了山麓边上,然后翻身下马。 “殿下,已斩贼将,可以入城了。”他将首级献了上去,禀报道。 “王将军真是神人……”邵明义翻身下马,将佑国军都游奕使王郊亲手扶起,赞道:“纵马驰骋,斩将夺旗,几无一合之敌。大夏军中,怕是只在徐老将军一人之下。” “殿下过誉了。”王郊说道:“贼人只是暂时退去,随时可能卷土重来,殿下请入城。” “好!有王将军在,我又有何惧?”邵明义爽朗一笑,看着已经冲到山脚下的守军。 他扎着红抹额,甲胃齐全,弓梢之上已经挂好了弦,一副准备厮杀的样子。 在他身后,还列着整整四个指挥的骑士,一半是在洛阳、汴州招募的勇武步卒,一半是柔州契必部的精锐骑兵,随他征战至今。 “殿下千金之躯,怎可犯险至雅州?”胜捷军左厢兵马使张武急匆匆地走了过来,行完礼之后,责道。 邵明义没有介意他的语气,反而说道:“将士们在前方厮杀,每日都在死人,我在成都如何能坐得住?张将军守雅州,衣不解甲,夜不能寐,我又怎能心安理得地在后面逍遥?雅州数千将士,皆国家忠贞之士,我说什么都要来抚慰一番。” 张武是李茂贞降将,地位有些尴尬,此时听了有些感动,但还是跺了跺脚,叹道:“殿下不该来的,贼军已经大至,实在危险。唉!” 说完,他转过身,看着已在山脚下列好队的胜捷军将士们,道:“邵家儿郎没一个孬种,虽千金之躯,亦至一线冲杀,弟兄们好好打。哪个兔崽子敢不卖力,我剁了他!” “殿下千岁!”军士们齐声高呼,士气大振。 邵明义脸涨得通红,显然心情十分激荡。 “进城!”他大手一挥,道。 ****** 雅州理所是严道县(今雅安西),在雅安山上。 这是一座典型的山城。州治左,县治右,文庙居中,皆倚山而建。 北宋大中祥符年间,以地多岚瘴,徙山之麓。 邵明义进城的时候,因为下雨,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岚瘴。不过张武在此驻守多时,很清楚一旦太阳升起,蒸腾之下,山间各种瘴气会弄得人很难受,尤其是北方来的人,非常难适应,常常会想搬到山脚下去。 严道县东有平羌水,水面有绳桥。 “伪帝郑仁旻已至黎州,很多人都看到了黄伞盖,应做不得假。”甫一入州衙,张武便迫不及待地介绍了起来。 “其先锋大将杨诏,乃东川节度使杨干贞之弟,统兵不下两万,又招徕了黎、雅蛮獠两万余,声势不小。” “杨诏此时当在州南二十七里外的长贲关。其一路行来,屡战屡胜,嚣张不可一世,兵散得很厉害,四处劫掠。” “昨日杨诏遣人渡河北上,往名山县方向哨探。可见其完全不把雅州放在眼里,殿下若集结精兵给他来一下,说不定会让他措手不及,大败而回。” “光败一个杨诏又有何用?”邵明义直接否决了,问道:“郑仁旻有多少兵马?战力如何?” “很难说得清楚有多少兵。从此向南,到处是归附郑仁旻的部落,其兵马也非常众多,充塞山野,斥候很难窥其全貌。只听闻号称‘三十万’大军。”张武说道。 邵明义点了点头。 雅、黎的地形虽然比嶲州好一些,但也处于山区,只不过山势相对和缓罢了。在这种地形里,基本不存在“三十万”大军活动的空间,甚至连足够的驻地都没有。 郑仁旻撑死了十万大军,甚至还不到,且被地形切割成了几部分,没法聚在一起。 当然,夏军主力若过来,也没法过分集结在一起,也会被地形分割。 大西南就这个样子,史书上说谁谁十万大军厮杀,实际情况是满坑满谷都是兵,这一道峡谷内的双方已经接战,那一道山梁后的人还在行军,可能压根不知道这边已经打上了。 “我军布防如何?”邵明义又问道:“我看绳桥南岸的营寨修得不错,军士们也在加挖壕沟。但光靠一条桥可不够,上下游适宜建浮桥的地方可有?” “有,好几处,末将都已遣人反复确认过。”张武说道:“船只也搜罗了起来,保存在北岸隐秘之处。如果大军南下,渡河不成问题。” “好,这样我就放心了。”邵明义的脸色轻松了许多,道:“先拿雅州来耗一耗南蛮的士气。雅州是难得的能稍稍展开大队人马的地方,贼人肯定会蜂拥而至。方才进城前,王将军击破的就是前来试探城防的贼军吧?” “王将军所斩之将名叫杨峨,之前长贲关就是他攻下的,听闻是杨干贞的族侄。这种人死了,贼人不会善罢甘休的,一定会大举前来,想要找回场子。此番北上,他们可还没吃过什么大亏呢。”张武说道。 “这人本事稀松。大旗倒下,就该纠合精锐,亲擎大旗,反向前冲,待迫退我马队,方可在后续人马的接应下,徐徐而退。”王郊说道:“但他慌乱无措,被溃兵裹挟,身不由己。我直接冲了上去,斩其首级,他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王将军也别过分小看了敌人。”张武苦笑道:“南蛮之兵,比起胜捷军来,整体战力只是稍逊,有的精锐人马甚至还要强过胜捷军。轻敌之下,怕是要吃亏啊。” 王郊只看了他一眼,懒得多话。 如果是一百六十年前阁罗凤时代,连续歼灭十几万唐军,让剑南节度留后李宓沉江而死的南诏,他当然会小心一点。 如果是一百二十年前异牟寻时代,连续击破吐蕃,俘其五王,降众十余万的南诏,他也会上点心。 但盛衰自有其时,如今的南诏早就没有当年强横的战斗力了,一试便知。 “南蛮来了岂不是更好?”邵明义突然有些激动,他按捺住心情,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打出我的帅旗,让贼人过来。李都头已在成都整顿兵马,须臾可至,咱们便来个里应外合,一举摧破敌军主力。” 张武听了大惊失色,道:“城内不过三个不满编的指挥,才五千余人,加上土团乡夫也不过万人,殿下千金之躯……” “什么千金之躯?”邵明义直接打断了张武的话,道:“邵氏得天下,可不是坐在后面风花雪月得来的,而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圣人起兵之时,多次与人阵列而战,指挥若定。我既为邵家子,又如何能胆怯惧战?再者,我与王将军还带来了数千人马,雅州又添虎贲,当无忧也。” 张武沉默了片刻,试探道:“李帅知道这事吗?” “李唐宾是副帅,我才是主帅。”邵明义说道。 张武无话可说,只能道:“我这就让人腾出地方,供援军进驻。” 第四十三章 坑 建极十三年五月十九日,成都南郊,大军誓师后次第出发。 剑南道转运副使王缄、成都尹卢程作为行营的正副供军使,也将随军出发。 王缄是河东系的官员,李克用去世后,出于统战需要给安排的官职。 卢程则是前唐旧官僚,经太子邵承节保举,在段凝离任后,出任成都尹。 李唐宾也是来了蜀中之后才仔细琢磨这两个人的底细的。 他不是傻子,只不过有些事懒得多管罢了。 在他看来,这个王缄看起来似乎是李克用旧部,实则是太子的人,至少已经暗中投靠了。 卢程则是正儿八经的太子系,所有人都知道。 他又想起原成都尹段凝被调走后,直接出任河东道转运使,这河东旧人与太子的关系真的一言难尽啊。 或许是来得太晚了?只能走捷径,投靠太子? 李唐宾觉得他猜测的就是真相。 不过这似乎不是什么好事啊…… 李唐宾微微有些蛋疼,真觉得圣人老了?他常伴圣人左右,对这位面善心黑的天子再了解不过了。若说这天下有谁能让他服气的话,只有今上了。 太子的一举一动,其实都在圣人注意之下。只不过有些事默许,有些事容忍罢了。 剑南这地方是太子打下来的,上上下下原本都是太子的人,尤其是李茂贞降官降将一系,基本都投靠了太子。甚至就连巡抚使郭黁的立场都很难说,至少他没有怎么动太子安排好的将官。 这么一个铁桶般的地方,圣人真会看不到? 这不,燕王两度入蜀,就是没太子什么事。李唐宾每每想到此事,都要笑得直不起腰来。 如果燕王再在蜀中待个几年,太子安排好的局面就要面目全非了。行营都指挥使,可是军政一把抓,换点官员等闲事耳! 当然,这不是说圣人对太子有什么意见。事实上这只是天子的本能动作罢了,太子可以安插官员,甚至可以掌握一部分军队,但天子有时候会宣示下自己的存在,体验下自己的掌控力,让太子不要那么——急。 邵家的狗屁倒灶的破事! 李唐宾撇了撇嘴,抬眼看向驿站外送行的成都父老。 “终日整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有那工夫,不如多捐点钱粮。”李唐宾路过一众成都耆老士绅旁边时,嫌弃地说道。 众人脸色一白。这让他们想起了藩镇割据时代,被武夫们拿刀逼着出钱的苦难日子。 陈敬瑄、李茂贞两代蜀帅,横征暴敛,几乎把他们榨干了。而川中也连年混战,人口大减,世道凋敝到了极点。也就这几年缓过了一口气来,可你又要来抢钱?派捐这事,咱们哪回不参加?可别瞎折腾了。 “瞧你们那熊样。”李唐宾哈哈一笑,策马而去。 此番南征,成都行营几乎精锐尽出。 他从长安带来了一万四千人马,驻守川北的佑国军也差不多南下了两万人,外加胜捷军一万六千人,全军近五万上下。 不是不想多带,主要是没必要。 川南是什么地形,打了一辈子仗的李唐宾能不清楚?打仗这种事情,不是人越多越好的,不中用的兵,他只会浪费粮食,甚至阵前溃逃坏事。 越是补给困难的地方,越是要用精兵。等局面打开以后,或许可以撤走精兵,让杂兵上阵,但现在不行。 至于南征的战术嘛,说实话,李唐宾没想玩什么花的,就是与敌决战。 战略上已经把敌人放进来了,本身就打的一战破敌的主意。而且,雅安之战,还可以近距离观察敌人的战斗力,只要觅得机会,直接就一把压上去了。 数万大军耀武扬威,一路南行。 刘鄩、丘增祥、王济川、朱珍、邵知言等大将紧紧跟在李唐宾身后,王彦温、李存信、刘知远、相里金、贺德伦、白奉进、邵知为、杨定真等次级军校稍稍落后几个马身。 充当先锋的佑国军都虞候李璘,已率五千步骑提前出发,这会已进抵成都府西南四十里外的双流县。 述律婆闰、杨师厚二人,则带着两千骑兵、两千蜀兵外加东川的两千蛮獠兵,绕道陵荣,直下戎州,是为偏师。 李唐宾没指望他们这一路创造多大战果,反正是步闲棋,能创造战果最好,不能创造便罢,丝毫不惋惜。 大夏家大业大,损失个万儿八千的兵马,已经不至于让人多么肉疼了。 这是战术方面的偏师。 在战略方面,无论是李唐宾亲领的大军,还是述律婆闰、杨师厚带着的几千兵马,都是“正兵”。 “奇兵”则是由淮南降将朱延寿统率的龙虎军一万八千众,他们在牂、播二州还征集了万余蛮獠,一路向西南方向进发,往响应南诏的昆明部落的地区进发。 只不过这段路年久失修,显然不太好走。在沿途各部落征粮时,也不一定会那么便利,最终能发挥什么作用,则不好说了。 驻守邕州的顾全武部并没有划归成都行营指挥,他们暂时也没法出击,因为在征集粮草的过程中,蛮俚部落不堪压榨,愤而造反,这会正处于平叛之中。 李唐宾尚不清楚那边的情况,知道了也不认为有什么。 隔着千山万水,他们也帮不了剑南主战场,爱咋样咋样吧。 ****** 雅州城东的山坡上,战事渐渐变得激烈了起来。 因为百姓大量逃亡,南诏兵没劫掠到太多东西,不是很满意。思来想去,也只有先拿下雅州城了。 黎州城已经被他们攻破,所获甚大。光掠夺到的上万人口,就让各军喜笑颜开。带回国内之后,大家都可以分一分,实力又有所增强。 听闻雅州比黎州更大、更富庶、人口更多,那么就很有必要将其拿下了。 最重要的是——雅州城头打出了夏国燕王的旗号,这意味着什么,大家都很清楚。 不夸张地说,若捉住了此人,邵树德起码拿几十万贯钱财来赎人,这里面的利益太大了。 五月十七日,大长和国先锋大将杨诏至雅州城东,总督各部战事。 他先派本部兵马攻绳桥南岸的胜捷军营垒,一连攻了三日,不克。且遭到雅州城内冲下来的兵马侧击,甚是麻烦。 于是转而挖壕沟,围困住平羌水南岸的大营,开始仰攻雅州。 这一打又是两天。 五月二十二,燕王邵明义登上城头,俯瞰山麓。 “贼人如此仰攻很是吃亏,但锲而不舍,或许有诈。”邵明义将张武唤了过来,问道:“如果贼人绕道后山,有没有可能得逞?” 张武思虑了一下,道:“山高林密,没有道路,很难迂回。” “樵夫走的砍柴山径呢?”邵明义没有放松警惕,追问道:“商徒为避开税卡,趟出的小路呢?有没有?” “这个——或许是有的。”张武是东川合州人,对西川这边的情况也不是很清楚,听了之后立刻唤来几名本地商徒,仔细询问。 “殿下,确实有两条小路,都是樵夫、猎户上山走的,狭窄逼仄,艰险无比。有些不法商徒也会利用这些道路逃税。” 邵明义点了点头。这才对嘛,潼关禁坑,最初就是逃税的商人趟出来的路。大路之外没小路,就像吃肉不放香料一样不可思议。 “知道怎么做吗?”邵明义问道。 “末将立刻遣人伏于道旁,静候敌军。”张武答道。 “贼人不一定会从后山来。”邵明义说道:“我也只是提出有这么一个可能而已。每条路放个数百人即可,重点在于吓退敌军,不至于让咱们措手不及。从后山远道而来,兵甲不全,粮械两缺,重点在一个‘奇’上面,可一旦被发现,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殿下用兵果然老成。”张武一脸佩服地说道。 邵明义听了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也是学的圣人。《新书》都快让我翻烂了,征战之事,来来回回就那么几招。杨诏急着破城劫掠,又想捉住我,定然倾力来攻。你看他派出的兵马,已经不仅仅是黎、雅蕃兵了。” 张武转头望去,却见一大群装备着铠甲利刃、强弓劲弩的蛮兵正沿着山道往上勐攻。 南诏,并不是啥都没有的部落。 这是一个立国时间很长的国家,有自己的兵器制造业,有官员管理马政,有成建制的骑兵甚至具装甲骑。一百多年前,他们可是让唐玄宗连连吃瘪,让极盛时期的吐蕃惨败连连。 一百多年后,如同渤海一样,国势衰弱了,没以前那么厉害了——夏人嘴上称呼他们为“南蛮”,但心底可不会真以为他们是野蛮人。 这会在进攻的应该就是杨诏的老部队了。装备还是不错的,配合也相当娴熟,看着是经制之军,比那些蛮獠像样多了。 但终究处于仰攻状态,颇多不利。打着打着,就有些吃不住劲,伤亡实在太大,这一波进攻的人已经耗尽了士气,开始向山下溃退。 “冬冬冬……”鼓声擂起,在夏营后方休整多时的一支部队骤然杀出,追着溃兵勐砍勐杀,收割战果。 山道虽然宽阔,但混乱之中的南诏兵依然被冲得跌跌撞撞,哭喊之声连片。 邵明义不看了,转身下了城头,张武也赶紧去布置后山的事情。 杨诏打了两天,也就一开始冲破了山脚下一个营地,随后就被阻于半山腰上的一处缓坡。看这样子,他还得再打几天,才有可能进至雅州城下。而这个过程中,不丢下几千具尸体是不可能的。 攻雅州要死多少人?估计杨诏心里也没谱,因为他不知道城内确切的兵员数量。但来都来了,不打一下又心有不甘。而且,如果真对雅州视而不见,继续北上的话,人家还可以从山上杀下来,断你后路,你怎么办? 有些事情是明摆着的,容不得你半点取巧。 有些坑也是明明白白在那的,你没有选择,只能跳下去。 第四十四章 铎鞘 郑仁旻是个有雄心的人,同时也是个没什么逼数的人。 或许是一开始的顺利让他昏了头,当前方传来消息,杨诏顿兵于雅州城下的时候,他就很不满意了。 五月二十四日,他在黎州召开了朝议,商讨下一步的行止。 参会的都是重臣大将,以及外藩节度使、蛮部大首领。 辰时,鼓乐齐鸣之后,一队手持铎鞘的宫廷侍卫入场列定,身着龙袍的郑仁旻在宫人的簇拥下,坐到了龙椅之上。 “拜见骠信。”群臣纷纷拜倒于地。 “起身,赐坐。”郑仁旻手中也拿了一柄铎鞘,让人看着有些不安。 铎鞘是南诏时代的宝物。 阁罗凤攻越析诏,得此神兵。从此以后,铎鞘便作为南诏的“天降神兵”,是天命的象征,“王出军必双执之”——铎鞘是一种有长柄,外形似刀戟、残月的武器,与郁刀、浪剑一样,是南诏军队常用的制式长兵器。 不同文化、不同环境、不同审美的国家,其兵器自然也与中原不一样。 自阁罗凤在战场上缴获铎鞘后,此兵器一直是南诏王室重宝,代代相传。 异牟寻时代,因为与唐朝会盟修好,其宰相尹辅酋入使中原,奉表谢恩,将铎鞘作为国礼献给唐室——这是阁罗凤所得正版铎鞘,并非工匠打制,据传闻乃“天降”,生来就是一副神兵利器的样子…… 遗憾的是,正版铎鞘那么神奇,“所击无不洞,夷人尤宝,月以血祭之”,长安却找不到了,或许已经遗失在战乱之中,就像南诏的国运一样。 郑仁旻手中的这柄铎鞘虽然看着华丽,但却是在西京大理寻名家打制的猴版,没有那种强烈的天命象征意义了。 “杨昶,黎州旬日便攻破了,为何雅州迟迟难下?”郑仁旻坐于上位,轻声问道。 这是一个不过二十五岁的年轻人,脸色苍白,双眉稀疏,颧骨高耸,从面相上来说,一股刻薄之相——对普通百姓而言,二十五岁不小了,但对天子来说,着实十分年轻。 郑仁旻的眼神也不是很锐利,似乎还带着几分畏怯。但仔细观察的话,又可以看出几分残忍乃至癫狂的底色,这是一个被逼到墙角后,有着很强烈毁灭欲望的人,毁人,也毁己。 杨干贞不是很看得起他,甚至有些想杀了这厮,自己到龙椅上坐一坐。但他又是个十分谨慎的人,没有完全把握的话,绝对不会轻动。 “骠信,夏国邵氏宗亲燕王坐镇城内,鼓舞士气,还带了援兵,急切间难以攻克,也是寻常。”杨干贞说道。 郑仁旻下意识握了握手里的铎鞘,长久没有声音。 清平官(布燮、宰相)段义宗抬头看了看郑仁旻,突然说道:“骠信,此番出兵,拓地已然不少,如果攻不下雅州,也没必要硬来,或许……” “段昶!”郑仁旻仿佛突然被惊醒,立刻反驳了起来,他的语气又急又快,道:“如果就此退兵,黎州可能守住?” “难。”段义宗不太喜欢说假话,如实回答道。 “如果退到大渡河以南,一定能守住嶲州吗?”郑仁旻问道。 “或可试试。大渡河水势湍急,只可以小船、皮筏济渡,防守起来的话比较简单。嶲州又地势艰险,或许……” “一定能守住吗?”郑仁旻追问道。 段义宗果然是老实人,只见他摇了摇头,道:“不一定。” 郑仁旻又看向丽水、银生等节度使,问道:“出兵以来,你们掳掠到的人口、财货,都足以弥补开销吗?都满足了吗?” 几位外藩节帅面面相觑,皆不能对。 “元知道,国中很多人在等着看笑话呢。”郑仁旻冷笑一声,又道:“甚至就在这座城池之内,都有人心怀叵测。但诸位可别忘了,先帝在位期间,是如何对待有谋逆之心的人的?元登临大宝数年,尚未行此激烈之事,莫不是都以为元好说话?” “骠信息怒。”众臣纷纷解劝。 你别说,郑仁旻这番话还真有那么几分作用。 今上不怎么样,先帝郑买嗣可是个狠人。郑氏宗族数百人在各地为官,尤其是大理、鄯阐两京重地,尤多郑氏子弟,这都是郑买嗣时代布的局。 大长和国与南诏一样,只要京师大理和陪都鄯阐府不乱,外藩节度使、蛮部首领就很难有机会,除非他们联合起来。 但那么零散的部落,联合起来又谈何容易?唯一的机会,只有实在民不聊生的时候,才会出现诸如前唐黄巢起义那种事情,才会有野心家的舞台。 杨干贞暂时还不敢当这个出头鸟。不是真的怕了郑氏,而是担心为王前驱,当他与郑氏拼得两败俱伤的时候,被别人捡了便宜。 “十万大军北伐,耗费何其之多!”见众人都不说话了,郑仁旻有些满意,继续说道:“嶲州残破,夺了区区三个县,所获极少。黎、雅二州也不是很富裕,诸位想想,跟着咱们一起来的部落,黎、雅间响应咱们的洞主、首领,他们愿不愿意现在就退兵?如果什么都没得到就走了,下次再出兵的时候,还能那么容易使唤他们吗?” 这话说得也是正理,段义宗听了又是长叹。 洞主首领们提着脑袋跟你上阵,是来抢钱抢粮抢人口的。如今才得了多少钱粮人口?自己都不够分的,又怎么可能给洞主们?你现在退了,下次就别想使唤他们了,大家都不是小孩子,要算账的! “杨昶!”郑仁旻看向杨干贞,道:“拿着元的铎鞘,带上你的兵马,夺下雅州城。若夏人攻来,你就与他战。用郁刀斩下他们的头颅,用浪剑刺穿他们的心脏,用马蹄践踏他们的躯体,用鲜血祭祀这柄铎鞘。不要怜悯他们,他们既然敢于抵抗,就要做好死的觉悟。去吧,一路打到成都,元就在你的身后,十万大军就在你的身后。剑南是大长和国的福地,攻下来之后,可以让你当真正的东川节度使。” “末将遵命。”杨干贞稍稍犹豫了一下,应道。 ****** 从黎州到雅州接近三百里,杨干贞将部队交给子侄辈统带,自己轻车简从,数日即到。 “雅州是铜墙铁壁吗?打了十天了,居然拿不下来。”甫一见到弟弟杨诏,杨干贞便拿着马鞭噼头盖脸打了下去,丝毫不顾忌有外人在场。 杨诏硬挺着不说话,等兄长打完后,才说道:“地势如此,我能有什么办法?” 杨干贞冷哼一声,看向西边。 今天起了大雾,对进攻是有利的。事实上这几天一直有雾,不然的话,他们也不可能在两天前攻破山腰处的夏军营垒,进抵城下。 此时浓雾之中鼓声阵阵,厮杀之声不绝于耳,显然惨烈的攻城战仍在继续。 “死多少人了?”杨干贞问道。 “六千七百多。”杨诏说道:“咱们自己的人只有两千。” 听起来似乎不多,但这只是死的人,伤的人呢? 杨干贞目光一扫,前方浓雾之中,已经有排着长龙的夫子抬着伤兵下来了。 伤者或哀嚎,或咒骂,或哭喊,让杨干贞直皱眉头,太影响士气了。 伤兵营地边缘,还有许多人在唉声叹气。 他们身披毡皮,头发撮在一起,总为一髻,用头囊包裹在一起。 这发饰其实与南诏差不多。 唐代很多人去过南诏,回来后介绍了当地的风俗。 就衣服而言,“丈夫一切披毡,其余衣服略与汉同”。因为南诏畜牧业的比重很大,养殖牲畜较多,因此盛产皮毛,自然要物尽其用,毡皮是他们重要的衣物原料。 就发髻而言,与唐人戴幞头一样,他们也会把头发包起来,但又有不同,差异主要在发髻样式上。 他们很可能继承了古滇国人的椎髻风格,头发整体撮在一起。如果是有身份的人,在发髻边缘还会撮出角来,用红色绫缎制成的头囊包裹。如果是下级官员或普通百姓,不许撮角,头囊也是白色绫绢。 女人的发式则又有不同。她们的头发不是直接盘在一起,而是分编后再盘绕。 髻上多缀饰品。如果是贵妇人,则以珍珠、琥珀、金贝为发髻饰品,耳金环,象牙缠臂,衣裙衫。 蛮地无桑,但正如辽东有柞蚕一样,南诏有柘蚕,同样可以织锦,纺织技术相当不错。发展到现在,又大量种植棉花,贵族早就不披毡皮了,改穿棉布衣服。 杨干贞见到的这些人头上有囊角,显然不是普通人,但又身披毡皮,那就不是大长和国的贵族了,至少不是两京贵族。 事实上他们是沿途征召的部落首领,杨干贞早看出来了。 “骠信发怒了,不能继续拖延。”杨干贞理了理思绪,道:“过几日援军便可大至,骠信也会亲自北上,督促各部奋战。雅州是必须要夺下来的,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否则,便只有退兵一途。” “退兵,怕是不甘心啊。”杨诏叹道。 “你知道就好。”杨干贞瞟了他一眼,问道:“雅州城里还有多少夏兵?弄清楚了吗?” “可能有一万人之多。”谈及此事,方才被打时都没露出丝毫情绪的杨诏,眼神之中竟然满是愤恨乃至恐惧。 杨干贞皱眉。 一万人守城,如果一触即溃便罢了,但看起来意志坚定,物资不缺,这就很难打了。 杨诏也注意着他的表情。 如此攻城,继续耗费自家本钱,显然是不合适的。真把人打光了,以后还不是任郑氏揉捏?兄长当不至于这么傻。 “先驱使那些洞主们进攻,如果他们不愿,就杀几个人立威。”杨干贞说道:“等到骠信北来,我再想办法让其他人也来攻城。这种苦活,总不能一直让我们来。” “好。”杨诏放下了心,说道:“我这就让人加紧攻势。我们疲累,夏人也累,如今就是争一口气的时候。” “别一味强攻,有时候可以适当诈败一下,将夏人骗出城来,那样就容易多了。”杨干贞听着浓雾中渐渐偃旗息鼓的动静,说道:“也可以派人绕道,趁着这股子雾气,想办法奇袭一下。” “试过了,夏人在后山有伏兵,没得手。”杨诏叹道:“夏国的那位燕王挺小心的,守得滴水不漏。” “没成功就算了,但不要放弃,多试几次总无妨的。”杨干贞又道:“注意河北岸。夏人不可能没援军过来,别让人摸到眼前都不自知。” “我晓得,早安排了人。”杨诏说道:“夏人大军一来,咱们立刻就退后结阵,等待骠信的主力部队抵达,再做计较。” 二人商议一毕,自然开始调兵遣将。残酷的攻城战,竟然一刻没有停歇。 第四十五章 不约而同 “南蛮有点虚应故事的意思啊。”张武扒在城头,看着一队退回去的敌军。 简单来说,没那么拼命了,稍微遇到点强有力的抵抗就退走,这是典型的滑头仗。 其实最近的天气很适合南蛮进攻,因为早晚经常起大雾,这让攻城部队的隐蔽性强了很多,伤亡减少了很多。 其次,太阳升起来后,山林间水汽蒸腾,岚瘴让人分外难受。燕王带过来的北地劲兵病恹恹的,完全提不起劲。前几天还出城追杀溃敌呢,最近就有气无力,士气低落。 张武就曾经想过,如果这时让胜捷军和他们打一打,或许有取胜的机会?当然也就是想一想罢了。 北人不适应气候,南蛮其实也不是很适应,但终究要强上不少。张武易地而处,觉得这会就该加紧攻势,争取一战破城。要么就退兵好了,承认拔不掉雅州这颗钉在他们身旁的钉子,早早撤退算了。 但南蛮现在的操作就很迷惑。进攻看似声势浩大,但其实有所保留,照这么打下去,是不可能攻破雅州的。但他们也没有丝毫退兵的意思,至少现在没有。 这种情况其实就有点危险了,属于战略战术不明确,一不留神就会酿成大败。 “张将军,别管南蛮怎么想的了,咱们做好自己的事。”燕王亲将契必易抹了把额头的汗水,道:“雅州不失,咱们这仗稳如泰山,雅州若失,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矣。被围攻了这么久,城墙多有破损,赶快组织人手修缮吧。” “一会就有民夫过来。”张武说道:“我所担心的是贼人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一直在这黏黏湖湖的。进攻成效不显,却又不愿退兵。与其这般,不如组织一批兵马,下山夜袭算了,说不定有斩获。” “其实没什么阴谋。”契必易说道;“听闻南蛮主持围攻的大将是杨干贞、杨诏兄弟二人,他们的兵是南蛮兵,但却不一定是蛮酋郑仁旻的兵。我说你以前也是李茂贞手下大将,就不懂这里面的道道?” “我是衙将。”张武尴尬地说道。 衙将没有兵权,打卡上班,只有出征时才有机会统率军队,且这军队也不是你自己的,而是节度使的。 “不过,没吃过猪肉,还是见过猪跑的。”张武又道:“听契必将军这么一说,杨干贞兄弟确实有保存实力的嫌疑。这几日上来送死的,多为蛮獠部落兵。话说这么打下去,他快压制不住那些蛮獠洞主了吧?” “迟早的事。”契必易说道:“而且,杨氏兄弟自己的兵也有死伤。就算死伤不大,各部也疲惫不堪,士气低落。” 在场的都是老武夫了,对武夫之间的事情怎么可能不懂?大夏刚刚离开节度使时代不过十年,而大长和国还处于标准的军头、部落首领、世家大族与国君共治的时代。杨干贞兄弟作为主政一方的诸侯,若没有保存实力的心思,说出去鬼都不信。 “如此看来,战机已慢慢出现了啊。现在就是不知道郑仁旻的大军到何处了,若他也能北上凑热闹,咱们再利用坚城耗一耗他们的士气,把握会更大。”张武现在的信心是越来越足了,已经开始幻想接下来会取得怎样一番大胜。 “我料郑仁旻会来的。”契必易看着南方连绵不绝的大山,说道。 ****** 郑仁旻确实已经北上了。 他是在二十五日启程的,两日至山口城,二十八日夜至邛崃关。 吃过晚饭后,他登临山巅,注视着山谷间一条条北上的长龙,豪迈感油然而生。 一声令下,十万将士为你效力,毫不犹豫地奔赴前线厮杀。 君命传至各处,各部落首领、洞主们纷纷前来拜见,然后提兵北上,又是数万雄师。 十几万大军,在川南这片,谁人能挡? 到河南去厮杀,我不如你邵树德。 在剑南用兵,你不如我。 宰相段义宗跟在郑仁旻身后。他年纪不小了,没有青年天子郑仁旻那般热血。 在郑仁旻眼中气势逼人的长龙大军,却让段义宗心惊肉跳。 大长和国的老底子部队,被破碎的地形分割成了一块又一块。 一条长龙遇敌的话,其他长龙能来救援吗?这可不一定。或者即便能来,战斗怕是也打完了。 人多势众,本来是他们这一方的优势,如今被地形一切割,优势似乎没那么大了。在这种情况下,会不会重蹈当年被五千幽州兵一路急追,溃不成军的惨状? 人家管你几路来?他只要挑选一条道,死命咬着追下去就行了。其他各路人马稀里湖涂,听到消息时指不定以为对方来了十多万人马,己方全军大溃呢,那还有什么斗志?要知道,大长和国可不是铁板一块,段义宗觉得——他们段家的人一看形势不对,保不齐就要先跑。 “陛下,雅州城打了十多天了,损兵折将,却一无所获。诸部洞主、首领手下的丁壮死伤惨重,皆有怨言,我看不如——”段义宗建议道。 “不!”郑仁旻转过身来,指着山峰下的关城,道:“邛崃关,隋大业十年置,唐代则为开元十三中关之一。附近的大相公岭上还有诸葛庙,传诸葛亮南征时经此。此关又为黎、雅二州分界线,如此一座要隘,我雄师花了多久打下来的?” “半日。”段义宗说道。 “其实还不到半日。”郑仁旻意气风发地大笑不以为意:“夏人连战连败,溃不成军,很多雄关险隘都放弃了,令我轻易收取。元不是觉得夏人不行,而是觉得他们在蜀地的兵马很差,和前唐僖宗那会差不多。” “那雅州……”段义宗问道。 郑仁旻摆了摆手,满不在乎地说道:“定是嶲、黎、雅三州的残兵败将皆聚集于彼处,仗着山势苦苦坚守罢了。而今已是油尽灯枯,再打一打,说不定就打下来了。” 段义宗却没这么乐观,只听他说道:“骠信,杨干贞、杨诏兄弟俩未必会真打。他们也舍不得消耗从会川都督府带出去的本部精兵,而黎、雅部落兵,此时可能已经怨声载道了。我听前方奏闻,已经有人带着丁壮偷偷离去了。好处没捞到多少,却要不断死人,洞主们是不会做这种亏本买卖的。” 郑仁旻一听,脸色阴晴不定,道:“杨干贞、杨诏若敢阳奉阴违,元必然加以惩治,想必大伙也无话可说。元也不是一定想要他的地盘,但出师大败,损兵折将,有什么资格继续统领会川都督府?” 段义宗沉默。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没法继续了。谁去攻下雅州?段家?高家?赵家?还是某个突然崛起的部落首领? 没有人是傻子。 雅州的夏兵明显还没力竭,让大伙拿着自家的兵马去拼,可能吗? 段义宗突然觉得有些心累。 他是段家人没错,但对国中几个大家族斗来斗去的情形也很不满。整一副汉人南北朝时你方唱罢我登场的闹剧模样,以前是蒙氏,现在是郑氏,接下来又是哪个家族? 郑氏不信任杨氏、赵氏、高氏、段氏,这几家也不信任郑氏,互相猜忌之下,国势能好就怪了。 这世道! 五月最后一天,郑仁旻亲统大军五万余人,经汉昌城、石门戍,抵达了雅州荣经县——后世名荥经,源于洪武十三年一场大火,以木字过盛为由,改“荣”为“荥”。 此地离雅州城只有九十二里,离前线很近了。郑仁旻又连连派出使者,催促杨干贞加紧攻打雅州,并防备可能从北方袭来的夏军援兵。 ****** 李璘是在五月十九日离开双流县的。 随后便一路疾进,二十日至新津,二十二日宿于安仁县南境之延贡驿,二十三日晚间进抵邛州理所临邛县(今邛崃),宿于城外。 二十四日,本欲继续南下,无奈已经拉开了大部队一段距离,被中军派来的使者要求休整一日。 二十五日继续前行,花了三天时间,经顺城驿、百丈县,至名山县——百丈、名山,都是雅州属县。 到了这里,他们稍稍放慢了点速度,以尽可能保存体力——兵法云:“军行百里而争利者蹶上将军”,他们这走了显然远远不止百里了。 三十日午后,大军抵达平羌水北岸,休整半日,以恢复体力。 而此时,李唐宾统率的主力部队四万余人也抵达了名山县外的顺阳驿,离他们约四十里的路程。 南蛮、夏军南北对进,几乎不约而同,一场大战已在所难免。 李璘仔细想了想,发现大夏王师至少有两点优势。 其一,南蛮已攻打雅州半个多月了,死伤惨重,士卒疲敝,以至于连平羌山南岸的桥头堡都攻不下,只能挖壕沟、筑壕墙围困。 这第二嘛,因为此战采取的是诱敌深入之计,自然做好了完全准备。 在平羌水北岸这一片,游骑众多,尽可能捕杀南蛮的斥候。同时还派出州兵,驱赶附近的部落,将他们远远轰到了山里,这算是情报优势。 至于后勤优势,就不用多说了。南蛮那么多兵马,除后方转运的粮草外,几乎也把嶲、黎、雅三州的部落给吃穷了。这些人什么也没捞着,心中定然怨恨,很难继续提供充足的粮草。 南蛮即便可以在雅州乡野大肆掳掠,又能抢到多少?事实上,如果继续拖下去的话,南蛮早晚会退兵,届时追击起来,也能咬下他们一大块肉。 但这又何必呢?主动退兵与被动退兵,能是一回事吗? “渡河!杀贼!”六月初一一大早,打定了主意的李璘毫不犹豫,当先走上了绳桥。 “杀!杀!杀!”五千将士齐声怒吼,摩拳擦掌,欲与贼死战。 贼敢战否? 第四十六章 摧枯拉朽 二十八日晚郑仁旻登高下视,看到了令他心神摇曳的火龙。 六月初一杨干贞冲上山坡,看到了一列列通过绳桥的褐色黄龙。 黄龙绕过营垒,在一处空地上列阵。 正在挖沟的蛮獠丁壮扔下工具,转身便跑,快得像传说中的五百里加急信使。 守营的胜捷军士卒及名山县乡勇也冲出了营地,扛着大包小包甚至是门板,冲向壕沟。 杨干贞颇有些新奇地看着在旷野中列阵的夏兵。打了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支成建制、大规模抵达的夏军援兵。他数了数,大概四五千人的样子,步兵在前、骑兵在后,规模不大不小,但从他们列阵的速度来看,似乎不是与他们纠缠多日的胜捷军可比的。 他唤来亲随,下令整顿兵马,准备迎战。 算盘打得很响,先让壕沟、壕墙及驻守在那里的蛮獠兵消耗夏人,待他们冲破阻截,杀穿壕墙时,定然队列不整,彼时再以精兵数千击之,当可获胜。 命令很快传下去了。 杨干贞站在山坡上,继续观察着。 对面的夏将似乎在说些什么。只见他抽出了一柄重剑,高高举起,列阵完毕的步卒也举起了重剑,大声应和。 杨干贞看得入神,只是隔着太远了,实在听不清夏人到底在说些什么。 但数千人同时高举长剑的场面十分震撼。杨干贞恍忽之间,仿佛看到了山林中的勐兽,那畜生直立而起,仰天长啸,然后凶勐地扑杀而来。 夏贼竟然毫不停顿,直接攻来了! 杨干贞勐然惊醒,然后发觉衣服湿了。不知何时,天空已飘起了蒙蒙细雨,他居然没注意到,就连亲兵的呼唤也没听见。 他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妥。 多少年了,从来没一支部队的战前动员让他看得这般入神。这支夏军,不简单啊,可能是数十万禁军中挑选而出的选锋精锐了。 “来啦!”壕墙边响起一阵尖叫,即便是在嘈杂的战场上,依然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顷刻间,长剑士们已经越过填平的壕沟,冲向壕墙。 箭失破空声、兵刃交击声、垂死惨叫声…… 整段壕墙如同烧开的热水,一开始就鼎沸了起来。 驻守一线的蛮獠兵抵挡不住凶勐的佑国军士卒。 长剑挥舞之下,人头顺着壕墙后的斜坡滴熘熘滚下,从未断绝。 鲜血在半空中飘洒而起,一蓬又一蓬,恍如盛开的血色花朵。 防线一瞬间就破了。 越过壕墙的夏兵穿行在血肉地狱之中,狰狞狂笑,快步追击。 乌泱泱的蛮獠兵冲向后阵,大呼小叫,哭喊连天。 刚刚集结完毕的五千余南诏兵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但下意识应激反应,万箭齐发,将直冲而来的蛮獠兵尽数射倒在地。 溃兵仿佛无穷无尽一般。南诏兵的箭雨也一刻不停,直到弓手都有些气喘,直到有人手臂酸软,方才告一段落。 漫天烟雨之中,映入他们眼帘的是数十名脱掉衣甲,光着膀子的大汉。 他们以武勇自傲,以格斗为看家本领,此时砍翻了最后几个蛮獠溃兵,齐齐大吼一声,加快脚步冲了上来。 在他们身后,一大片顶盔掼甲的武士也如雷火般呼啸滚动,排天而来。 碰撞立刻展开。 重剑、陌刀砍出匹练似的白光。 大片或青色、或褐色的人群中,那一对对古铜色的裸露胸膛分外显眼。 血肉横飞之中,他们深深嵌入了敌阵,搅和、搅和、再搅和,所过之处到处是纷飞的人头、飘落的断肢。 他们身上满是纵横交错的伤口,双眼都被敌我的鲜血湖住了,什么都看不见。只知道继续往前冲、冲、冲,杀、杀、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南诏兵刚被溃兵夺气,此刻又被肉袒前冲的勇士打得连连后退,待到夏军甲士追上来时,已经是吃不住劲,被整个冲杀崩了。 “稀里哗啦!”丢盔弃甲的声音犹如催命符般,一声又一声敲在南蛮的心底。 这样都能败!军官欲哭无泪,想要组织人手反冲,却被溃兵挤得东倒西歪。 士兵们才不想那么多,打了这么多天,早就疲累欲死,各部建制都不太完整。敌人明显气势正盛,凶悍难挡,前面都败了,我纵然想拼杀,又有何用?刀剑挥舞之下,周围全是自己人,有意思吗? 五千余人,从上到下,只坚持了那么几个回合,然后便一哄而散。 “还愣着干什么?快派人接应啊!”杨干贞回过神来,跳脚怒吼道。 那是他的本钱!是他从会川都督府带出来的军士!不是什么没根脚的部落兵! 亲兵牵来了战马,杨干贞翻身而上,亲自带着一队骑兵反冲击,试图挽回败局,让溃兵有喘口气的时间。 对面的一千骑兵似乎比他还要先动起来,这会已经提起马速,朝溃兵冲了过来。 驻守营垒的胜捷军兵士及雅州土团乡夫士气大振,在军官的带领下,越墙而出,呐喊鼓噪而进。 骑兵在泥泞湿滑的草地上碰撞在一起。 战马痛苦地嘶鸣着,铎鞘、郁刀、马槊、铁挝互相挥舞,骑士怒目圆睁,一方拼死救援,一方士气如虹,错马而过之时,骑士坠马如雨。 李璘带着四千佑国军步卒缓缓收拢队形,墙列而进。 蜀军反倒是打出了性子,从他们左右蜂拥而出,快步前冲,肆意追杀着溃逃的南诏兵。 南蛮一边逃,一边扔掉了所有能扔的东西,没人敢回头看哪怕一眼,闷着头不顾一切地往前跑。 有人保有几分理智,往己方营垒方向冲去。 有人大喊大叫,不辨方向,四处乱跑,直到被人追上砍死,或者失去体力。 兵败如山倒,已经没有任何挽回的可能。 “冬冬冬!”就在此时,雅州城方向也响起了激越的鼓声。 须臾,东门大开,数千军士呐喊着冲了出来,与刚刚攻城结束的南蛮战在一起。 南蛮一开始不明所以,以为守军粮尽,坚持不下去了,于是全军突围。 欣喜若狂的杨诏正待组织人马反攻,用优势兵力吃掉对方,却勐然见到了己方信使,一番询问后,得知了山下的战况。 他没有任何犹豫,趁着东门外战事激烈的有利时机,带着部分人马就走,连招呼也不打。 “杨干贞败了!” “杨诏跑了!” 燕王邵明义第一时间组织俘虏在城头大喊。 南诏兵一开始不信,兀自攻击不休,但后阵很快就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喧哗,因为杨诏确实跑了,这一点瞒了瞒不住。 发现自己成了替死鬼的南诏兵士气跌到了谷底,当场崩溃。 胜捷军左厢兵马使张武兴奋地大呼小叫,带着数千人撵着南蛮的屁股往前追。 佑国军都游奕使王郊又使出了投矛绝技,连连射杀并未陷入慌乱,试图纠集溃兵就地反抗的南诏军官。 在他们的配合下,南蛮真的失去了最后一丝还手之力,所有人都在疯狂溃逃。 而上山容易下山难,况且雨后的山路湿滑无比,逃跑显然没那么容易。 有人跑着跑着,就被人潮推挤向一边,然后惨叫着滚落山崖。 有人跌倒在地,刚想起身,迎面而来的是无数只脚,踩得他很快没了声音。 有人挥舞着兵刃,将阻挡他逃跑的人尽皆砍死,夺路而逃。 有人…… 邵明义站在城头,默默看着南蛮溃败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战前激动无比的他,现在却很平静,平静到他觉得有点不真实。 互相推搡、争抢道路的南蛮兵,没引起他丝毫的情绪变化。 滚落山崖、殒命深谷的南蛮兵,也没让他觉得有多快意。 纵马驰骋、奋勇追击的己方士卒,还是没让他神色振奋。 或许,他的野心更大,想要夺取更大的胜利吧。 邵明义的目光转向南方,透过重重大山,仿佛看到了大长和国繁荣的两京。 我要去那里,那才是我该待的地方。 ****** 说来也奇怪,在战斗结束的那一刻,雨也停了。 杨干贞在发现回天无力之后,不再留恋,果断扔下了大军逃跑。 他这一走,甚至连大营内的南诏兵都惊了。 他们也不含湖,弃了营垒就走,散得漫山遍野都是。 夏军趁势追杀,俘斩无数,直到阳光刺破乌云,将金色的光辉再度洒向大地。 李璘提着卷刃的重剑,将其插在一名南诏伤兵的胸口,然后坐了下来,大口喘着气。 将士勇勐,他更勇勐。冲杀在前,酣战不休,势如奔虎,勇不可当。代价则是又新添了两处伤口。 好多年没打过这么痛快的仗了! 这场摧枯拉朽般的战斗,让他想起了当年的淝水之战,同样是靠着无与伦比的勇气,一举冲垮了朱延寿的庐州兵,让他单骑走免,狼狈不堪。 今日被他冲垮的是杨干贞,听闻是个节度使,但其真实实力应和当年的朱延寿差不多。会川都督府?要不了多久就把他的老巢掏了。 随军文吏在清点杀敌数目。 但斩首实在太多了,一时半会根本统计不出来。李璘估摸着有四千多级,如果处理完伤兵,翻一倍都不是问题。 但并未杀得有价值的南蛮大将。 李璘吃力地站起身,看向南方。 待吃罢午饭,休息足够之后,继续追击。没有人可以阻挡我,谁都不行! 第四十七章 犹豫(月票加更1) 杨干贞惊魂未定地冲进了长贲关。 “兄长。”杨诏立刻上前行礼。 “你?!”杨干贞像见了鬼一样,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弟弟明显比他晚撤,怎么还先到长贲关? 但这会显然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了,更要命的事情还在等着他们。 “兄长,我已让人煮好了饭,先吃点东西吧,战马也需要喂呢。”杨诏说道。 艹,饭都做好了!杨干贞很是无语。 “先吃饭吧。”他叹了口气,步入还算完整的衙厅,坐了下来。 不一会儿,便有数人端着饭菜上桌。 “城内有多少人?”杨干贞端起饭碗,扒拉了两口后,问道。 “两千多,我也没细数。”杨诏飞快地吃着饭,说道。 作为驿道上重要的关卡,以及曾经的大营,长贲关的留守士兵还是杨干贞安排的,一共两千五百人。 “你带回来多少?”杨干贞一边吃饭,一边问道。 “四百多,都是骑卒。”杨诏说道。 “我带回来六百多。”杨干贞叹了口气。 兄弟俩沉默地吃着饭。 三万余大军,就剩眼前这么点人了,这仗打得…… “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杨干贞突然说道:“最好收容下溃兵,能收容多少算多少。不然的话,咱们可没有好下场。” 杨诏深以为然。 雅州城外那场惨败,他俩都不愿过多回忆。那些蛮獠部落兵就算了,死了也不心疼,但从会川都督府带出来的两万人,可丢不得,一定要尽可能收容。 至于骠信加强给他们的万余东京鄯阐府的兵马,能收容就收容,不能收容就算。爱咋咋地,对他们再好,也不可能转投杨家。既如此,你们死在山沟沟里又关我何事? 说完这些后,二人便闷头吃饭。 与此同时,关北又陆陆续续跑回来一些溃骑。 有的是走散的骑兵,有的是丢下部队逃跑的军官,还有些是害怕被清算的黎雅部落首领,带着亲信一路南追过来。 关城内正在吃饭的士兵也不嫌弃他们,立刻淘米做饭。同是天涯沦落人,能帮衬就帮衬吧。接下来说不定还要一起跑路呢,互相照应下也是应该的。 溃兵感极而泣,纷纷诉说着夏兵的残暴以及一路上的不容易。 而随着他们的到来,恐慌的情绪像瘟疫一样在关城内传播开来,一顿饭的工夫,北边大败的消息便已弄得人尽皆知、人心惶惶。 吃完饭的杨干贞、杨诏兄弟很快察觉到了关城内的情况,立刻下令禁止谈论雅州战事,但为时已晚。 午后,杨诏闷闷不乐地带着少数亲随,沿着驿道向北,收拢溃散的士卒。 杨干贞则犹豫不决。 他之前打算在长贲关坚守阻遏一下的,毕竟这里的地形很不错,即便只有三千多人马,真上下一心的话,夏人也很难攻破。 但在城内转了一圈后,他几乎失去了信心。 一股股加入的溃兵已经完全把士气搞坏了,现在全城都是惊弓之鸟,想要靠他们守住长贲关,可能性很小。 当然,若给杨干贞几天时间,或许可以整顿一番,让士兵们恢复少许士气,那样或还可做困兽之斗。但是——他也不确定夏人会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未时,在派出使者知会驻跸荣经县的骠信郑仁旻后,杨干贞陷入了沉思:到底要不要坚守呢? ****** 杨诏带着百余骑出关城后,向北疾行,沿路收容溃兵。 你别说,虽然打仗不咋地,但南诏兵马在这群山连绵的地区,跑路还是挺快的。仅仅一个时辰不到,他就收容了千余人。 也来不及甄别他们的身份了,先一股脑儿带回关城,再做计较。 到申时三刻,他已经收容了近两千人。正待回返时,前方山路拐弯处,又涌出来了百余名溃兵。 杨诏没有犹豫,让数名亲随上前收容。 而就在这时,山道后方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间或夹杂着箭失破空声及连续不断的惨叫声。 杨诏面色一变,夏贼来得好快!太快了! “走!”他直接拨转马首,带着身边尚余的三十骑向南狂奔,朝长贲关而去。 夏军骑兵已转过山坳,声音愈发清晰了。 杨诏扭头看了一眼,却见数十夏骑当先而出,手中掣着骑弓,箭失连发,轻松惬意地收割着溃兵的性命。 他暗骂一声,马鞭连挥,胯下战马痛苦地嘶鸣了几声,如一阵风般冲向南方。 他们前出的距离并不远。杨诏只奔了一刻钟,便冲进了大开的关门。 “夏贼来了!”没等他开口,亲随们就嚷嚷了起来。 “轰!”城内一下子就乱了起来,军士们面现惊容,不知该怎么办。 “关门!上城!”杨干贞不知道从哪冲了出来,连声大吼道。 他的亲兵亲将也连连呼喝,驱赶着士兵们登上城头,战战兢兢地看着北方愈来愈多的夏兵,哭丧着脸,做决一死战状。 “得得!”杨诏冲进城内后,立刻换了一匹马,然后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翻身上马,直接冲出了南门,往荣经县方向而去。 “杨先锋跑了!” “杨先锋丢下了我们,向南跑了!” 凄厉的喊声在城内响起,一下子震撼了所有人。 杨干贞下午收容整顿了两千多人,算上原本的士卒,此时已有六千步骑,实力稍振。 在看到有这么多兵马后,原本犹豫不决的内心已渐渐倾向于守长贲关,观望下情况再说。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弟弟杨诏竟然如此贪生怕死,听到夏兵追来之后,连城都不守了,直接逃命去也。 “跑啊!别卖命了!” “打不过的,杨先锋都跑了,留下来就是送死。” 有杨诏带头,其他人自然什么也不管了,直接下了城,扭头就走。 杨干贞气得破口大骂。 但他根本阻止不住,蛮獠洞主、东京兵士将他撂在了城头,一窝蜂向南逃去。 东川兵你看我,我看你,然后不知道谁带头,大伙一拥而上,“簇拥”着杨干贞下了城头,找着马匹之后,也乱哄哄地向南溃去。 杨干贞这一走,当真是再无一丝挽回局面的可能了。几乎在一瞬间,所有人都扔掉了一切能扔的东西,发足狂奔。 稍顷,百余夏军骑兵冲到了关城之下。他们杀散了聚集在城外的南诏溃兵,观察了一下城头,发现无人守御后,立刻找人伐木,打制了几把简易梯子,然后爬上了城头。 “吱嘎!”城门很快打开了,夏军骑兵蜂拥而入,轻松夺占这座关隘。 落日时分,李璘等人也赶着马车,气喘吁吁地冲进了长贲关。 “赶紧做饭,吃完后休息一个时辰,我要连夜追击!”他找了张胡床,大马金刀地坐下,喘着粗气吩咐道。 众将士轰然应命。 ****** 郑仁旻刚刚从睡梦中被唤醒。 从宫人口中得到雅州城外战败的消息后,一时间有些失声。 就在他愣神的时候,负责督运粮草的清平官赵善政赶了过来。 不一会儿,另一位清平官段义宗也匆忙而至。 “骠信……”两人还没说话,就被郑仁旻打住了。 “杨干贞败了?”他定定地看着两人,咬牙切齿地问道。 “败了。”段义宗叹道:“败得很惨,三万大军,基本没跑出来几个,让夏人赶羊一样追杀,不忍猝睹。” “彭!”郑仁旻一拳擂在桉几上,怒道:“无耻!无耻!三万大军,便是挨个让夏贼来杀,也不会这么快!” “又何止三万大军!”赵善政在一旁阴恻恻地说道:“黎、雅洞主们还搭进去了两万人。” “没那么严重。”段义宗说道:“他们在战前就跑了一部分,战败后,熟悉地理环境,跑得很快,应不至于全军覆没。” “那又有何用?”赵善政冷笑道:“骠信下次再来,这些洞主们还会响应吗?听闻他们之前就被夏人镇压过一回了,损失惨重,这次再打,怕不是要被连根拔起。” 段义宗皱着眉头,不理会赵善政。 这厮到现在还在扇风点火,让他很是失望。有些事情,不能以后再谈?先度过眼前的难关要紧啊。 “骠信,如今该做出决断了。”段义宗上前一步,面色凝重地说道。 “布燮何意?”郑仁旻思绪纷乱,问道。 “是战是走,该做决定了。”段义宗说道。 赵善政也收起了刻薄的神色,认真思考了起来。 “战如何?走又如何?”郑仁旻问道。 “如果战的话,骠信当传令留守嶲州、黎州的兵马北上,与主力汇合,再征集一批粮草、器械及部落丁壮,寻处开阔之地,与夏贼一决胜负。”段义宗说道:“如果走的话,现在就该安排好撤退次序,交替掩护,且战且走。夏贼战了半日,又追击了一下午,此时定然在长贲关休整。关城离此不过七十五里,说远不远,说近不近,骠信当速做决断。” 郑仁旻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道:“杨干贞、杨诏这两个不要脸的东西在哪?” “杨诏入夜后至城外,遣人知会了消息后,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杨干贞则不知所踪。”说起这两个人,段义宗也有些头痛。 实在是太坑了!雅州败就败了,但长贲关也不守?你到底在搞什么? “骠信,杨家兄弟一定逃回会川都督府了,他们怕是要起兵造反。”赵善政说道。 “胡扯!”段义宗看着赵善政,怒斥道:“他们在雅州损失了近两万人,纵然回到会川都督府,又能召集起几个兵?如何造反?” 郑仁旻也不信杨家兄弟还有实力造反,只见他止住了两位宰相的争吵,神色变幻莫定,半晌后方问道:“两位都是大才。南诏蒙氏时期,可有北略如此之惨的?当时又是如何应对的?” “唐将李成、曲环曾在百余年前击破过蕃、诏联军。”段义宗想了想后,道:“当时李成率军四千,取道雅州,一路南行,横渡大渡河,在河南击败吐蕃兵马,斩首千余级。吐蕃畏惧,遂退后。曲环所率范阳兵又在七盘城击败蕃、诏联军,收复维、茂二州,随后南下。当其时也,蜀兵亦受鼓舞,分兵南下,各路唐军渡河至嶲州,连败蕃、诏联军,斩首六千余级。联军近十万人被困山谷,粮械两缺,被迫突围,饥寒坠崖而死者数万人。” 郑仁旻听得脸色发白,又忍不住问道:“十万人被困山谷,宁可突围,也不愿决战,何也?” 段义宗沉默不语。 赵善政却冷笑一声,道:“骠信,十万看似多,但心不齐。吐蕃人急着走,不会为南诏死战。而吐蕃人一突围,南诏势单力孤,士气受挫,又怎可独战?也只能跟着突围。” 郑仁旻懂了。吐蕃、南诏虽然联兵,但互相之间并不怎么信任对方,都防着一手呢。吐蕃人来剑南,本来就是为了策应北方战场,并不会死战到底。他们一走,南诏人心惶惶,还打个屁! “二位布燮都是老成谋国之人,依你们看,此时战耶?走耶?”郑仁旻问道。 “我本一直在劝骠信见好就收,退兵为上。”段义宗叹了口气,道:“但战局发展到此时,退兵而走却不是什么上策。骠信聪慧,当知我意。” 郑仁旻点了点头。 “骠信,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赵善政唱起了反调,只听他说道:“杨氏兄弟奔回会川后,一定会大集兵马,威胁大军后路。高氏、段氏也不是什么好人,他们一定会抛下骠信,独自先走。既如此,不妨先退兵至大渡河以南,再做计较。” 郑仁旻又点了点头。 段义宗本能地想驳斥些什么,但想了想后,还是长叹一声,什么都没说。 郑仁旻看看段义宗,又看看赵善政,犹豫不决。 良久之后,他下意识地问道:“不如先派人北行,寻一险要处列栅戍守。一晚上时间,抓紧点的话,差不多也够了。元在此等到天亮,再打探下消息,届时再做决断?” 段义宗、赵善政二人几乎同时皱起了眉头。 第四十八章 送菜 雅州城外,人喊马嘶,灯火通明。 听闻平羌水之战的结果后,李唐宾破口大骂,说李璘不懂事,直接把人吓跑了。 回来报捷的使者也很委屈,他们只是来了一次阵列而战,没想到贼人这么不经打,那怪得了谁?换成当年朱全忠的左右长直军,多半还冲不动呢…… 李唐宾闻言更怒。但他懒得跟小小的信使计较,当场下令加快步伐,各部各显神通,赶紧想办法渡河。 雅州守军也出城了,他们将防线散得很开,各个犄角旮旯都派人巡视,为的便是能及时示警。至于城中第一大将王郊,已奉燕王之令,带着近三千人南下,接收长贲关。 丑时,李唐宾抵达了南岸,在亲随的簇拥下,前往杨干贞遗弃的营地内驻扎。 “这一仗好大的场面啊!”看着正在挖坑掩埋尸体的夫子们,李唐宾突然间有些感慨。 他已经得到了汇报:白天大战,当场斩首两千七百余级,随后追杀的过程中又斩首三千二百,俘九千余人。 另外,周围的山沟沟里若仔细搜寻的话,多半还能找到不少尸体,再俘虏一些人。 这一仗,真是把贼人给正面打崩了,效果非常好。 “李都头。”燕王邵明义亲自出营,行礼道:“营内已洒扫一空,都头可在营中安歇。若嫌粗陋,亦可至城中。” “不用了。”李唐宾直接说道:“费那事做什么?大军渡河完毕之后,便要整军南下,与贼人决战。” “前方山道险峻,能摆开大军的,便只有黎州汉源县那一片了。”邵明义提醒道。 “好个年少气盛的亲王。”李唐宾哈哈一笑,道:“这次有点冒险,不过——胆子不小。抓时机也抓得很准,有几分火候了。” 邵明义也听不大出李唐宾到底是在夸他还是损他,只能说道:“都头乃国之重将,若有暇,定然厚颜请教。” “你能这么想就很不错。”李唐宾笑了笑,道:“雅州之战,说实话没甚圈点之处。哪怕只会死板地读兵书,照着上面一条条来,也能守个滴水不漏。这考验不出真本事。” “昔年圣人有言。第一等将领和军队,可以深入敌境,主动发起进攻。” “第二等军队,可以在己方境内,主动发起进攻。” “第三等,在敌境坚守。” “最末一等,在己方境内坚守。” “一支军队,能不能显现出真本领,往往体现在进攻中。进攻远比防守要难。靠防守混出来的所谓‘名将’,我看都不会看一眼。” 李唐宾大大咧咧地说了一大通,一下子把周围人都给干沉默了。 李唐宾不以为意,他没有针对任何人,说的都是军中至理。 进攻更考验将领的能力以及部队的综合实力,这不是事实吗?我又没说燕王不会进攻,只是小小地提醒一下罢了。 “都头一语,令我茅塞顿开。”邵明义又行了一礼,道:“后面还望李公多多赐教。”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李唐宾还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不过燕王的态度很好,让他很舒服,以后就多教他几手吧。 “请教不敢当,殿下是主帅,打好这场仗,便比什么都重要。”李唐宾说道:“可曾准备马料?” “麸糠、豆子、干草早已备好。”邵明义答道。 李唐宾顿时高看了他一眼。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燕王还是很拎得清的。 “人可以不吃不睡,马不行。殿下有心了。”李唐宾说完,立刻喊来杨弘殷、贺德伦二人,让他们速速派人领取马料,抓紧喂马。 清道斩斫使李璘已克长贲关,形势一片大好,当然要立刻追击了。 每每想到这厮的表现,李唐宾都有喜有忧。 喜的是真勇勐,敢打敢拼。 忧的是别冲得太过,把先锋都给折了。 基于这种考虑,后续支援非常必要。眼下主要靠四条腿的骑兵增援,再往后,随着距离逐渐拉长,骑兵就掉队了,那时候就得靠他手底这几万步卒了。 邵明义在一旁欲言又止,犹豫很久,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其实很清楚李唐宾的打算。 他也非常想集结兵马,冲到郑仁旻面前,让他看看大夏皇子的赫赫威风。 少年人嘛,哪个没幻想过? 也许再年长个十几岁,他就没有这些可以称为热血,亦可称为无聊的情绪了。但在这一刻,他真的想立下不世奇功,让所有人为之景仰。 也就想想罢了。 邵明义苦笑一声,希望李璘打得好吧。 ****** 李璘确实冲得够勐。 他们在长贲关内搜到了一些贼兵遗弃的稻米、咸菜,草草吃完后,便靠在墙角,闭目养神,恢复体力。 戌时半,军官们四处走动,将休息得差不多的军士们叫起来。 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开始整理器械。 就在此时,关北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听起来有数千骑的样子。 李璘不敢怠慢,亲自登上城头,向北眺望,同时派人出城交涉。 半晌后,出城之人回来了,禀报道:“王将军的人马,一共五百骑,带了四千多匹马。” “太好了!”李璘不疑有他,立刻下令打开城门。 四千多匹马,绝对是把雅州能筹集的代步工具都带过来了,无论是燕王亲随还是蜀军骑兵,又或者是王郊的佑国军骑兵,能动用的马匹都在这了。甚至于,城内富户、商徒的马匹也被征调一空——黎、雅二州的特产之一便是“蜀马”,蜀马并不高大,跑得也不快,但适应西南的地形气候,凑合着用吧。 “李大郎这般穷追勐打,急追快袭,或许大出南蛮意料。这一仗,有戏。”王郊看着李璘,用有些羡慕的语气说道。 他与李璘不是一路人。 李璘是武学生,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是天子门生,非常受信任,只要有实缺,立刻就能顶上,无需蹉跎。 但他则不然。 他是行伍出身,从底层一步步拼杀上来的。家世也不行,没有提供任何助力。能升到如今这个地步,已经是侥天之幸。 如今又到了命运的十字路口。李璘奉命追袭敌军,而他只能接替长贲关防务,等待下一步的命令。 “后面机会还多着呢。”李璘哈哈一笑,道:“南诏未灭,王将军切勿放松,杀贼破敌的机会大把,何忧也?” “也是。”王郊自失一笑,道:“说起来,不知道多少人羡慕我们呢?自淮南平灭后,能立功的就只有西域了。南蛮跳出来属于意外之喜,兄但先行,定旗开得胜。” “借你吉言。”李璘拍了拍王郊的肩膀,笑道。 追敌在即,两人没有过多闲谈。出击的准备工作完成之后,李璘大手一挥,带着三千多人连夜南下,追击而去。 长贲关内,还有少许人马留守。他们主要负责收容掉队的己方士兵——长途追袭,敌方会掉队,李璘的先锋大军当然也会有人掉队。 从长贲关南下,道路其实十分艰险。 或许是白天下过雨的缘故,地面还有些泥泞湿滑。 好在天上还有点星月,不然这场追袭可能尚未见到敌人,自己就已经被摔得七零八落。 但饶是如此,南下的过程中,还是时不时有人滚落山谷,生死不知。 正如海上行船,水手掉入海中,船只不会停下来一样,此时也不会有人去搜寻坠崖的己方袍泽。 他们只能自生自灭了,这就是残酷的战场。 子时,大军在山路旁找个处平地休息。 李璘举目四望,两旁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树林,以及深浅不一的沟谷。再远处,则是连绵不绝的山岭,在夜中黑沉沉的,给了他很大的压力。 山谷之中,偶尔会有些动静。可能是野兽,但更可能是人类弄出来的。 李璘懒得去搜寻了。 他很清楚,在这群山峻岭之中,一定还有大量溃兵躲藏着。但这些失去建制的人并不可怕,也造不成什么威胁。只要比他们快,一切都不是问题。 休息结束后,他又带着所有人上马。马儿不是很情愿,焦躁不安,甚至尥蹶子踢人,但在安抚之下,所有人最终还是跨上了马背,向南直冲而去——军士们都能吃苦,马儿却不能吃苦,实在太不像话了! 丑时,就在所有人都被枯寂、危险的行军弄得士气有些低落之时,走在最前面的数十骑突然停下了。 “准备杀贼!” “准备杀贼!” “准备杀贼!” 命令一道道传递了下去,直到黑沉沉的夜幕尽头。 李璘深吸一口气。 前方不远处,数千贼人正在张设营地。 他们似乎刚刚赶到,乱作一团。连斥候岗哨都未及派出,卸货的卸货,伐木的伐木,生火的生火…… “骑兵在前,直趋贼营深处,将其搅乱。” “步卒在后,冲至营前下马整队冲杀。” 命令又一道道传递了下去。 其实没必要如此了,以有心打无心,眼前的南蛮中似乎还混了不少夫子,怕是被骑兵一冲就乱了。但李璘还是下意识按章法来——不按规矩瞎打一气,或许这次能赢,可一旦遇到硬茬子,就会吃大亏。 命令传递完毕后,李璘高举铁挝,道:“今日——” “有死而已!”军士们齐声应和。 声音不大,但浓郁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如果山岚一般笼罩了全场。 四百余骑一马当先,冲过了短短的数百步距离。 步卒们一夹马腹,紧随其后。 冲锋过程中不断有人摔落山谷,但整条长龙依然以一种莫可抵挡的气势冲进了敌营。 刀剑噼砍在惊愕的敌兵胸口。 马蹄践踏在绝望的敌人背部。 哭喊声此起彼伏。 整个营地几乎在一瞬间炸了…… 数千贼兵狼奔豕突,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郑仁旻连夜派过来的这几千伐木设栅的兵,不过是送菜罢了。 第四十九章 动员 乌云飘来,遮住了本就不多的星光。 天空又飘起了蒙蒙细雨,在这浓得化不开的夜幕之下,一场单方面的杀戮已近尾声。 南诏兵吃过晚饭后正准备休息,却被上官临时差遣北上,带着车马及工具,伐木造栅。 毫无疑问,每个人心中都满腹怨气,路上就已经抱怨不休。抵达目的地后,还没来得及吃点食水、恢复体力,就被军官勒令伐木,怨气更盛。 三千士兵外加两千部落丁壮,就在这山势艰险处吭哧吭哧地干了起来。 期间遇到了一股向南溃兵的兵马,听闻来自长贲关,本想收容他们一起干活,不料带队的人十分嚣张,根本不买账,直接冲破阻截消失在了夜幕之下。 这简直让他们气歪了鼻子。 但没办法,人家是东川节度使杨干贞的亲戚,你还真拿他们没办法。 溃兵熘走之后,他们继续干活。因为心中有火,手脚并不麻利,于是军官、头人们拿着鞭子就抽,营地一片乱哄哄的景象。 就在这个时候,李璘统领的三千多步骑如神兵天降一般,直接冲到了目瞪口呆的他们面前。 抵抗是不可能抵抗的。 人分散在各处,建制混乱,披甲持械的人少之又少,体力也大为亏欠,比起连夜赶路的夏人并不占优势。 于是乎,溃败就不可避免了。 李璘统率的四百骑兵已经退到了远处,步兵成为了杀戮的主角。 南诏兵慌不择路,直接就往之前砍树的山坡下熘去。但黑夜之中、慌乱之下,哪那么好走?再加上推搡拥挤,不知道多少人滚落到了深谷之中,惨叫声不绝于耳。 有人滚到了树干或石头之上,眼前一黑。 有人直接摔落悬崖,凄厉的惨呼声在空谷之中回荡不休。 有人落入了湍急的河流之中,浮浮沉沉一会之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夜间的击溃战,有时候就这么可怕。 如果是地形复杂的山区夜间击溃战,溃兵会遭受什么就只有天知道了——印度人被当场打死的不多,但跌落山谷、河流的极多,下场如何大家都知道,能当俘虏的都是幸运儿了。 李璘在一旁看得也暗暗心惊。 这种地形,如果己方遭到夜袭,全军大乱,下场不会比敌人好太多。 遥想当年李成、曲环破蕃、诏联军,贼众十余万,真正当面杀死的其实只有七八千,但把敌人围困在山谷之中,逼迫他们突围,慌不择路之下,冻死、饿死、摔死数万人。 西南的山区,与北方大平原是不一样的。 环境不一样,战争形态也就不一样。 李成带的是神策军,曲环带的是幽州兵,他们从北方而来,然后迅速适应了西南地形,并连连取胜。史书上不过寥寥数笔,但这种超强的应变能力,在李璘这种内行人眼中,当真不得了——不仅仅是主将厉害,下面的军校水平也不同凡响。 战斗很快结束了。 军士们将俘虏驱赶到一处,数了数,大概只有六七百人。 李璘一瞬间目露凶光,但想了想后,还是算了。 他让人找来绳索,把俘虏捆上,就地看押,然后搜出了南诏兵携带的食水,招呼众人吃喝——当然,斥候是要远远散开警戒的。 众人刚打了一个大胜仗,斩首不下千级,士气正盛。地上满是泥泞,大伙也不嫌弃,全部席地而坐,吃喝了起来。 “一会继续追击。”李璘找来了几名将领,说道。 “虞候……”杨师贵犹豫了一下,道:“儿郎们白天大战一场,又连夜追敌,虽说有马代步,但体力大亏。若贼人坚定守御,怕是难以取胜。” 终究是人,是肉体凡胎。你技艺再好,战斗力再强,如果体力不支,也发挥不出实力。 李璘默默点了点头,道:“我自然知晓,不用你多说。但打仗嘛,有时候就靠一个勇、快、奇。南蛮知道咱们这么快过来吗?” 杨师贵摇头。 “那不就得了?”李璘说道:“就是要死死咬住他们,追到天涯海角,让他们不敢回顾,不敢抵抗。南蛮新败,眼下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咱们突然冲杀而至,伪帝郑仁旻知道咱们来了多少人?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杨干贞败了,败得很惨,损失数万人。他只知道长贲关的守军一哄而散,连抵抗都不敢。他只知道派出去列栅堵路的数千人马一触即溃,死伤惨重。” “郑仁旻才二十多岁,从小锦衣玉食,撑死了会玩些朝堂权术、宫廷阴谋,他从未指挥过大军征战,不知道战场是怎么回事。若对面是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将,他自然清楚我军主力不会这么快来,他也有威望整顿骚动的人心,提振低落的士气,然后组织抵抗。” “但我料郑仁旻不懂这些。他就是个蒙父荫,骤然当上皇帝的门阀子弟。这种人,前唐长安多的是,终日流连妓馆酒肆,不到三十岁就把身体掏空了,四十岁时就找人烧制金丹,妄图续命。这种人,遇事就慌,没有主见,身边人说什么他都信。” “咱们就是要制造恐慌,让他们自乱阵脚,自己玩死自己。” 说到这里,他指了指旁边幽深的山谷,道:“五千多贼人,若让你们挥刀来砍,要砍到几时?现在他们自己跳下去,摔死、淹死、撞死、饿死,多省事?”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些许担忧也不翼而飞。 “天下大部已平,战场立功的机会少之又少。”李璘继续说道:“武夫提头卖命,博取富贵,百余年来一直如此。有些富贵不容易拿,比如与朱全忠苦战的那七八年,难不难?多少人父死子继,战死沙场,却连富贵的门槛也没摸到。打朱瑄、朱瑾、王镕难不难?也不容易啊!甚至连打易定都不容易,他们坚持到了最后一刻,其间死了多少人?但眼下却有个博取天大富贵的机会,且不是很难……”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成功吊起了众人的胃口。 “封妻荫子,就在今日。”李璘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水,笑道。 “封妻荫子。”众人目光之中现出希冀。 这是武人最大的梦想、最大的追求。如果这都不能够得到,他们也不知道继续拼杀的意义在哪了。 想到其他人立下战功后那风光的模样,大伙热血上涌,身体上的疲劳似乎也没什么了。 李璘仔细观察着众人的神情,见动员有效果,满意地笑了笑,又道:“其实,我方才想过了,事情也没你们想象的那么可怕。冲至敌营附近时,若敌人稀松平整,很好对付,那就不客气了,上去砍他们个七零八落。若遇坚决抵抗,那也不会硬来。我等可在山林之中多布旌旗,多擂战鼓,让南蛮难以分辨我军来了多少人,届时或有机会。” “虞候考虑周到,某叹服。”杨师贵真心实意地说道。 什么情况都考虑到了,没有一味蛮干硬来,跟着这样的军将,还有什么好说的? 思想动员结束后,李璘又让军校们分至各部,对士兵们简单地动员一下。 眼下有这么一个以小博大的机会,且上级并没有要他们一定去送死拼命,唯一需要克服的就是身上的疲劳,大伙还是愿意试一试的。 ****** 休整完毕之后,众人继续上路。 他们将南诏人带过来的挽马及少许战马都集中了起来,替换长途奔袭后已迈不开腿的旧马,因此仍然保持着相当的机动性。 丑时三刻,他们在路上遇到了一股溃逃的乱兵,一番冲杀之后,贼人哭爹喊娘,或死或走。 随后,路上还遇到了三三两两的溃兵。大伙都懒得浪费体力对付他们了,直接南下,视而不见,让吓得躲入路边草丛的南蛮喜极而泣。 卯时,他们遇到了足足两千多溃兵躺在路边喘气。 无情的杀戮立刻展开,溃兵们根本没想到这里也会遇到夏兵,已是惊弓之鸟的他们根本没心思抵抗,漫山遍野地乱跑乱窜。 李璘下令停止追击,继续前进。 卯时二刻,东方的天边已经掀起一点鱼肚白了,喘着粗气的众人登上一处缓坡,俯瞰前方。 好家伙!山坳之内,到处是密密麻麻的营寨、帐篷。数量是如此之多,以至于充塞了整个山谷。甚至都装不下,因为在一道山梁后边,还能从豁口处看到更多的营帐。 这得有好上万人吧?! 李璘的目光快速逡巡着,居然没看到黄伞盖这种明显的标志物。很显然,郑仁旻并不在这个山谷之中。他的兵马太多了,而地形又太破碎,一处地方是屯不下的。 他微微有些失望。如果此时能够直冲伪帝的营帐,或许能制造很大的混乱。但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作为大长和国骠信,郑仁旻定然处于中军位置,眼下所看到的,可能只是前军吧。做人不能太贪心啊! “杨十将,你立刻带人爬上,布设旌旗、战鼓,听我号令。”李璘吩咐道。 “遵命。”杨师贵立刻点齐人手,分成几拨,前往各个方向。 李璘则仔细观察贼人巡兵的位置,规划冲杀的路线。 做完这些,他又问左右:“昨日王郊可曾提到援军?” “提到了。但不知几时能至。” “能跟上咱们步伐的,也就贺德伦手下那一千骑兵了,把挽马的马套都卸了,快速赶路,或能及时跟上。” “飞熊军的马比人多得多,他们也能赶来。” 众人纷纷说道。 李璘心下稍定,顾左右道:“大功何必让予他人?咱们先冲杀一阵,若不行,再做计较。” “遵命。”众人的情绪已经被点燃了,俗称上头。来都来了,不打一下,试试敌人的斤两,像话吗? 第五十章 南撤 动员完毕之后,就没什么好多说的了。 眼下敌营中已经有夫子和部分军士在活动,再拖下去就没什么突袭的效果了。而这会其实机会不错,敌人将起未起,整体比较乏力,警惕性也是最松的时候。而他们一夜狂奔,绝不稍停,速度更是超过了敌军溃兵,已经尽最大可能保证了突然性。 胜负在此一举! 不过还是稍稍有些遗憾。这里很明显是外围营地了,没法直接杀到伪帝郑仁旻身前,这让李璘很不爽。 青史留名的机会,果然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的。 “动手。”休息了一会之后,眼见敌营中的动静越来越大,李璘知道不能等了,下令进攻。而为了激励士气,他一马当先,带着骑兵开道。 步卒们也一跃而起,向前小步快冲。 南诏夫子刚刚打开营门,出外樵采,陡然间看到前面的山坡上一骑顶天立地,咆孝冲来时,吓得呆在了那里。 咆孝骑士身后还有人! 一骑又一骑紧随其后,一杆又一杆闪着银光的长槊向他们刺来。 领头的夫子想喊“敌袭”,但他双腿不停打颤,想吞口唾沫都难,竟然什么都喊不出来。 “敌袭!”他身旁的几名夫子倒是喊了出来。 喊完后,直接将他撂在了当场,撒腿跑回了营地。 骑兵已近在眼前。 僵立的夫子软软向地上倒去,眼中满是绝望。 父母为他操劳了一辈子,将家里仅有的一头牛献给了洞主,才换来了民夫队长的职务,专事樵采,不用打仗。 他还有妻子儿女,最大的孩子才五岁,最小的孩子在出征前刚刚出生,家里生活艰难,靠妻子一个人是忙不过来,他必须活着回去。 因为勤勤恳恳,他得到了一位南边来的大人物的赞扬,赏了他几匹从汉人那抢来的绢帛,回去可以再买一头新牛,生活就能得到极大改善了。 他不能死,他的命不全是自己的,他死不起! “噗!”马槊毫无感情地刺了过来,瞬间穿透他的身体,然后高高挑起,重重甩了出去。 夫子口鼻之中涌出了大股鲜血,剧烈的疼痛已经让他无法思考。他最后的记忆,是被甩到了一群冲出帐篷的士兵身上。 死亡,有时候就是这么廉价。 “把冲出来的贼人赶回去!”杂乱的马蹄声中,李璘的声音特别响亮。 在他的招呼下,数十骑冲了过来,将一群乱哄哄集结起来的贼兵一冲而散。 李璘则盯着一名大将模样的贼首,他手里没有武器,穿着单衣,还赤着脚——好吧,很多南诏兵本来就赤脚。 “受死!”李璘奔马过去,一槊刺下。 贼将正在大呼小叫,集结兵士,不防李璘冲杀过来,被一槊刺中腹部。 这人也凶蛮得紧,明明痛得跪倒在地,却死死握住槊杆,怎么也不放手。身旁的亲兵见状,悲愤无比,一个个不要命地冲了上来,挥刀砍杀。 李璘马速下降严重,一时间竟被拦住了,摔落马下。 幸好袍泽冲了过来,几槊下去,将贼人尽数刺倒在地。 “大难不死,此战必胜。”李璘从地上爬起,哈哈大笑,又换了一匹马,挥舞着铁锏冲向敌军人丛。 “杀贼!”步卒也呐喊着冲进了营地,乱斫乱杀。贼军不成建制,主将又死,溃不成军。 杨师贵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己方人少,体力还有所亏欠,不能硬来,得智取。 于是乎,在他的指挥下,各部结成松散的阵型,遇到敌人的帐篷就长枪戳刺,然后放火,制造混乱。 黎明前的黑夜被火光照得通红,整个营地一片混乱。 呐喊声、咒骂声、厮杀声、惨叫声混杂在一起,让人目瞪口呆的同时,又产生了发自灵魂的战栗:好好的,怎么就突然打起来了呢? 李璘冲杀完一圈,见到己方步卒在杨师贵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驱赶着溃兵朝山谷中杀去,大为满意。 他已经看出来了,这个营地不大,撑死了两千多兵、千余夫子,是作为南蛮主力的外围警戒营地。只有冲破了他们,他才可能制造更大的混乱,获得更大的战果。 杨师贵的做法是对的,这个燕地降将果有几分本事! ****** 贼军溃兵哭喊着向山谷中逃去。 他们没有盔甲,没有武器,丧失了所有斗志,一个劲地向后溃退,只为了能躲开凶神恶煞的夏人。 大军将高宪文于帐篷外遭阵斩,他都死了,又怎能让其他人提起斗志——大军将是南诏职务,在内为武官朝臣,出镇则为节度使,立下功劳后,可升清平官(宰相),也就是出将入相。 夏军排成阵势,小步快跑,不紧不慢地驱赶着他们。 他们用长枪刺倒跑得慢的贼兵,用步弓射击试图收容溃兵的军校,因此一千多贼人始终组织不起来,只能撒开腿朝山谷中奔去。 一边跑,还一边大呼小叫。山谷中的南蛮刚想上前收容拦截,结果直接被冲散了,这下制造了更大的混乱。 “冬冬冬!”两侧山梁上恰到好处地响起了有节奏的鼓声,同时还有杀声隐隐传出。 混乱更加严重了! 原本还有人打算反冲呢,一听鼓声,下意识就有些迟疑。结果就是这一迟疑,很快就被迎面而来的溃兵给撞得东倒西歪。 “呼啦啦!”烈火熊熊燃烧了起来,烟雾缭绕,直冲云际。 能见度也一下子变得很低! “放箭!放箭!”贼人也并非毫无章法,山谷中的营地虽然没修建坚固的寨子,但也是严格划分好营区的,甚至还有防火沟——不如中原军队规矩森严,但绝不是乌合之众可比。 溃兵遭到迎头痛击,被箭雨大面积射杀,尸体铺满一地。 李璘怒吼一声,带着三百余骑兵冒着贼军的箭失冲了过去。 破空之声连响,冲锋过程中不断有人落马,但在他们的牺牲与掩护下,后面的骑兵趁着贼军阵势并不完整的有利时机,整个切入贼阵,也顾不得马速下降是什么后果了,反正就是不要命地砍杀,然后将这支还算完整的部队又一点一点搞崩溃。 这下彻底没人组织抵抗了。 溃卒散得满地都是,大呼小叫之下,山谷中已经乱成一片。到处都是惊慌失措的人群,死于箭失、死于马槊、死于刀剑、死于踩踏,甚至被烟雾呛死——原本只在局部燃烧的大火,随着夏军骑兵反复冲杀,也很快蔓延到了其他区域。 没有人指挥,没有人救火,所有人都陷入了歇斯底里的情绪,只想着向后逃命,没有一丝勇气返身厮杀。 李璘已经换了今日第三匹马了。 马槊留在了贼将高宪文的肚子上,铁锏也在战斗中遗失,随后换了一把马刀,又砍得卷刃了。 他的鼻息粗重,冲锋过程中,大口喘着粗气,浑身疲累到了极点。但在看到贼人溃不成军的模样后,不知道为何,全身又恢复了许多力量,只见他脸色涨得通红,拿着卷了刃的马刀在贼人身上切来割去。所过之处,竟无一人敢还手。 马刀实在不可用后,他从鞘套中抽出了最后一把副武器铁挝,一马当先冲向了数十名试图结阵顽抗的贼兵。 其他人与李璘的模样一般无二。三千多人,无论步骑,如果说战前还有些顾虑的话,此时个个神情亢奋,勇气倍增,就连身体的疲劳也神奇般地消失了。 所有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制造混乱,驱赶溃兵,尽可能冲得勐一些、远一些,封妻荫子就在今日! ****** 郑仁旻听到消息时,才刚刚吃完早饭。 他今天其实起得挺早,因为待会要召集将官们议事。 议事可能要持续一整天,因为很多人的营地较远,兵马并不在这边,赶过来需要时间。 昨晚他没有睡好。 丑时突然被惊醒,得知郑杞已经带着五千余人北上伐木设栅后,心中稍安,又躺下去睡了。 卯时初刻,不知道为什么,心中一片惊季。他知道这毫无理由,本打算继续眯一会,但翻来覆去始终睡不着。 挣扎了一会后,索性起床了。 洗漱完毕,吃罢早饭后,询问了一下郑杞那边的情况,结果得知尚未有消息传回,心中愈发烦躁。 他甚至怀疑,郑杞是不是遇敌了? 不料就在此时,赵善政、段义宗匆匆而至,给他带来了一个爆炸性消息:前军驻地遭夏人突袭,溃不成军,大军将高宪文没于乱军之中,生死不知。 郑仁旻傻愣愣的表情持续了好久,最后冒出一句:“郑杞那五千人呢?” 段义宗深吸一口气,道:“骠信,夏军军容完整,气势正盛,显然不是翻山越岭而来的,郑将军所部——多半没了。” “没了?它怎么就能没了?”郑仁旻提高了声音,问道。 赵善政、段义宗对视一眼,齐声说道:“多半是夜中无备,着了敌人的道。” 人面对难以接受的噩耗时,一般会经历几个步骤,即否认、愤怒、交涉、消沉、接受。 郑仁旻兴致冲冲北伐,且一开始极为顺利,已经把他的胃口完全调起来了。但当夏军主力南下增援后,一下子就吃了大亏。花了一晚上,他才勉强接受了这个坏消息,但还保持着一丝奢望,指望通过几个胜仗,再逐步扭转局势。 可现在你告诉我敌军打到门口了?他们怎么来的?郑仁旻下意识就无法接受,不相信这个事实。 “骠信。”段义宗也提高了声音,道:“夏人是从驿道上一路奔袭而来,郑将军纵然没有殉国,大军定然已经崩溃,此毫无疑义。” “胡说!”郑仁旻霍然起身,重重拍了一下桉几,道:“郑杞自幼熟读兵书,连先帝都夸他倒背如流,带着五千兵马,怎么就能没了?怎么可能没了?” 段义宗摇头叹息,道:“事实俱在,前营大败,溃兵漫山遍野,骠信一看便知。” 郑仁旻的身体晃了晃,跌坐到胡床上。 两位宰相不会骗他的,这种事也没有骗的必要。况且,他已经听到了外间急促的脚步声、口令声,难道所有人都在骗他吗? “骠信……”段义宗正要再劝,却被郑仁旻止住了。 “贼兵来了多少?”郑仁旻问道。 “没个准信。”段义宗说道:“贼军四处擂鼓,杀声震天,山梁、谷地、树林之中还有许多旌旗,看起来不少。但那可能是疑兵之计,很难说。” “什么疑兵之计?”赵善政突然说道:“如果人少,怎么一战就击溃郑杞?又怎么把高宪文阵斩的?” “高将军生死未知,赵相请慎言。”段义宗说道。 “就算他未死,又有何用?”赵善政冷笑一声,道:“骠信,高将军并非不知兵,即便遭到突袭,措手不及,前营也不至于败得这么干脆。贼军定然不少,或有数万之众。” “数万人……”郑仁旻惊了,他这边还不足三万人,如果真有数万夏贼杀至,挡得住吗? “赵善政!”段义宗怒了,道:“何必胡言乱语?” “段义宗,你又何尝把骠信的安危放在心上?”赵善政诘问道。 “你想怎样?”段义宗死死盯着赵善政,问道。 赵善政不理他,转头看向郑仁旻,道:“骠信安危重于泰山,怎可轻犯险地?不管贼人来了多少,眼下前军大溃,中军气沮,而贼人士气正盛,思来想去,还请——” “住口!”段义宗也看向郑仁旻,恳求道:“骠信,贼人漏夜而来,纵有强兵,也没有多少人。且长途奔袭,气力大衰,不能持久。老夫请骠信起驾向北,立黄伞盖于山梁上,让将士们都看到骠信在那里。如此,处于迷茫之中的将士们必然振奋,勇气倍增,四处溃逃的军士也会受到激励,返身再战,或可将这股凶顽之敌制住。” “你才要住口!”赵善政豁出去了,道:“段家的兵马在哪里?在左翼,在后营,就是没在前军,也没在荣经护驾。段义宗,你欲害骠信耶?段氏就这么等不及了?” 郑仁旻心中一动。 段义宗气得差点吐血,直接冲到赵善政身前,扇了一个耳光。 赵善政也不示弱,扭身与段义宗厮打起来。 郑仁旻默然无语,似已入定。 外间的脚步声愈发急促,喧哗声也渐渐大了起来。 不一会儿,数名大将掀开帐篷,走了进来。 郑仁旻勐然惊醒,脸色挣扎许久后,道:“传令,各军护卫圣驾,先撤往邛崃关,整顿兵马,再做计较。” 第五十一章 跗骨之蛆 “吁——”大军将高源中勒马立于山岗之上,静静注视着前方的城池与战场。 前军已经彻底崩溃,连带着中军大营也受到影响,数万大军彻底失去了斗志,没有人愿意留下来当替死鬼,一个劲地向南溃退。 局势已然无法挽回了。 夏贼突袭,人心惶惶,确实非常被动。但真的无可挽回了吗? 是,军中谣言四起,有人说来了一万夏贼,有人说来了三万,还有人说来了十万!但有脑子的人都不会相信这点,夏贼又不会飞,他怎么来这么多人?夏贼有没有十万还两说呢,大概率没有。 在突袭刚起的时候,各营、各部其实做了不少工作。 高宪文应该是死了,这股夏贼确实很勇勐,强弩之末也能打出如此漂亮的仗,可赞一声“精锐”,但他们才几个人?高源中已经识破了他们的疑兵之计,两侧山林中根本就没有夏贼援军,他们的真实实力,很可能就只有三五千人,这仗还是可以打的。 大长和国几大家,杨氏已经奔逃,实力大损,自不用提。但同样出身西洱河的高氏、董氏却打算集兵反冲一波,从两侧包围前冲过于深入的夏兵,遏制住他们的凶勐攻势。 但关键时刻,骠信郑仁旻居然跑了! 董氏遣人送来这个消息时,高源中犹自不敢相信,但当他登高望远,下视整个战场时,却默然无语了。 郑仁旻仓皇离开了荣经,在群臣、侍卫的护送下,一路南逃,往邛崃关方向而去。 他这一走,局势就再也难以挽回了。 董氏跑得飞快,带着本部兵马一路南奔,竟然比郑仁旻还快出不少。 段氏也跑了,与溃兵争相夺路,根本不想面对哪怕已是强弩之末的夏兵。 他们都走了,高氏还折腾个什么劲?打给谁看? 即便真昏了头,留下来与夏人干仗,杨干贞、杨诏兄弟俩的下场,就是高氏的下场啊! 高源中是绝对不可能昏头的。 他现在的心思,已经转到了别处。 杨氏此番惨败,西洱河那边是不是该重新划分下势力范围了? 唐贞观年间,西洱河杨、赵、李三姓最为强大,尊奉唐室。但随后六诏乌蛮崛起,打得他们这些河蛮(白蛮一支)溃不成军,李氏逐渐衰落,杨氏、赵氏投靠乌蛮蒙氏,建立南诏国。 随后,蒙氏连出数位雄才伟略的君主,东征西讨,迁西爨白蛮二十万户至大理,高氏、段氏、董氏也渐渐崛起。 如今国中几大姓,高、杨、董、赵、段几乎都是白蛮出身,既是部落大首领,又在朝中为官,出则为节度使,入则为大军将、清平官。 相反,乌蛮自蒙氏一族被灭后,一蹶不振,国主郑氏家族又视他们为眼中钉,接连打击,在朝中分得的官位越来越少,其势日衰。曾经南诏的龙兴之地大理,在迁入的那二十万户白蛮的有力支持下,已经没有乌蛮的容身之地,被吞并是早晚的事。 高源中想在其间分得一杯羹。 部落才是根基,而人口又是部落的基础!高氏即便将来在朝中混不下去,也可以退到地方上当土皇帝。同理,即便杨氏此番败成这个鸟样,只要部落根基还在,这个家族就还可以维持。 但高源中不想给他们机会了。 杨家已经够风光了,从杨奇鲲时代,到如今的杨干贞、杨诏兄弟,再让他们嚣张下去,其他家族怕是都要喘不过气来。 认命吧!每一次政局的大变动,都会带来国中势力的大洗牌。兴衰沉浮,本就是应有之意。 “没救了,撤兵!”高源中拨转马首,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军官们的口令声此起彼伏,有条不紊之中又透露着一丝紧张和急促。要尽可能地把更多的人带回国内,这是今后争权夺利的本钱,不容有失。 当然,高源中也没奢望能毫发无损地跑回去,只能说尽力保存实力了——大败之际,不需要你跑得过夏人,只要比其他人跑得快就行了。 ****** 李璘不知道冲杀了多少回合了。 贼人溃不成军,枕藉僵卧者数不胜数。刀都砍得卷刃了,铁挝都杀得变形了,浑身上下浴满鲜血,直如魔神一般。 带过来的三千多将士也杀得性起,每个人都大口喘气,几乎是机械般追在敌人身后厮杀。而就他们这种疲累已极的状态,已经丧胆的南蛮就是不敢回首拼杀,尤其是在他们的骠信郑仁旻下令南撤邛崃关,“暂避锋芒”的时候——这个消息,还是从一位颇有身份的俘虏口中得知的。 数万贼军如潮水般涌向南方。他们抛弃了武器,抛弃了粮草,抛弃了抢来的财物,只想着逃得一命。 意气风发出师之时,可曾想过有今日?大概没有吧。南蛮一贯如此自信,屡次从剑南方向出兵,赌的就是你中原大国没法调集大军来打他。 即便真来了,并且打败了他们,那又如何?遣使告饶一番,回去舔舐伤口后,下次还来! 这就是南蛮的算盘,精得仿佛洛阳都听到了他们的“噼啪”声。 但这次似乎不太一样了。 “彭!”李璘踹翻了一辆半倾覆的马车,车上的财货稀里哗啦落在地上。 最下面是绢帛,很快被血水浸透,看起来分外妖艳。 “南蛮大溃,不敢北望,但岂能如此轻易放他们走?”李璘拄着一杆长枪,道:“我知大伙累矣、疲矣、倦矣,但尚未竟得全功,如何能安心休整?这是一车财货,那边还有几车,我做主,拿来招募勇武果敢之士,随我轻兵追击。只要跟我走的,都可以先挑两件金银器、五缗钱、十匹绢,回来还有赏。我说话算话,不足的我自补上。”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已经不是小钱了,厮杀许久的武夫们强打精神,意动不已。 不一会儿,便有数百人站了出来,道:“虞候一向说话算话,我信。” “虞候带我们打了几场胜仗了?三场了吧?下一场定然还胜,钱财看着给吧,我不是很在乎,去杀贼才痛快。” “走吧,我还跑得动。” 站出来的将士高矮胖瘦都有,脸上全是一副饱经风霜、看澹生死的神色。身上的衣甲已经破破烂烂,浸满鲜血,甲片之间的皮带都断了不少,可知一路杀来的艰辛。 李璘豪气顿生。 为将者,能带着这种精兵打仗,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事啊。他生在这个时代,既是不幸,也是幸运。承平百年之后,你从哪里找来这么多好兵? “走!”他没有多话,直接一个转身,当先而走。 一边走,一边大笑道:“贼众已慌,士气大堕,战意全失。纵十万众,又岂能伤我分毫?且看我五百勇士,如何斩下郑仁旻的狗头。” 见他说得豪迈,又有数百人加入了进来。 众人收拢了所有能找到的马匹,翻身骑上,缀着敌兵溃去的方向,杀气凛然。 当天入夜,千余夏兵追至邛崃关北,先冲散了一股就地休整的溃兵,斩首百余,然后敲锣打鼓,嘶喊不已。 郑仁旻傍晚时分跑到了邛崃关,本欲收容溃兵,整顿部伍的,但一数跟着他的只有八千余人了,顿时有些胆怯。恰逢北方又传来追兵的马蹄声,刚端起饭碗的郑仁旻留下三千人断后,唉声叹气地带着群臣连夜遁去。 他一走,断后的人也跟着跑了。 亥时,郑仁旻跑到了邛崃关南的皮店,刚坐下喝了口水,与段义宗商量着如何联络各部呢,追兵又至,气得他破口大骂,仓皇南遁。 这次他跑得飞快,也顾不得随从、侍卫、军队跟不跟得上了,只一个劲地向南跑。 后半夜,郑仁旻抵达了潘仓驿,草草吃了点东西,本欲休息一会呢,结果山林间似乎有动静,他吓得立刻起身,下令继续南撤,往山口城、黎州的方向退去。 跟着他的人是越来越少,士气也愈发低落。 郑仁旻对如跗骨之蛆般跟着他的追兵万分痛恨! 他很清楚,被夏人斩杀的兵其实没几个。大部分人是走散了,失去了建制。不,甚至可能建制都未完全失去,只是与他失去了联络。 他每次想喘口气,同时派出使者联络各部时,就总听到追兵的马蹄声,让他无法安然停留在某地。 这人疯了么?! 追着不放,有你这么打仗的么? 草塔马勒戈壁,我都跑不动了,你还追? 六月初三太阳升起之时,郑仁旻已经过了山口城——他没在此停留——在跑死跑废多匹马后,终于看见了黎州青黛色的城墙。 再一回首,追兵早就不见了踪影,但他身边只剩两千余人了,清平官段义宗也走失了,赵善政灰头土脸地跟在他身后,一脸晦气之色。 突然间就悲从中来,这也太惨了! 郑仁旻掉了几滴眼泪,大手一挥,道:“去黎州休整一下。” 赵善政松了口气,终于可以吃顿热饭,歇歇脚了。 “休整完就走,去大渡河,回嶲州。”郑仁旻又道。 赵善政先是目瞪口呆,继而垂头丧气。 第五十二章 大渡河 仅仅两天时间,战局其实就已经大定了。 立下头功的还是清道斩斫使李璘所部,他们三战三捷,威震南蛮—— 六月初一,平羌水之战,大破南蛮先锋大将杨诏、东川节度使杨干贞兄弟,前后斩首五千九百余级。 当夜,先收长贲关,再破敌北上列栅之军五千,斩首千级,杀贼将郑杞。 初二黎明前,冲至贼中军前部大营,杀南蛮大军将高宪文,斩首两千四百余级,吓得伪帝郑仁旻连夜遁逃。 随后又极限追击,连收荣经县、邛崃关、山口城、皮店等地,零零散散斩首五百余。 两天时间,斩二将、杀敌万人,头功是没有任何疑问了。 该部目前已返回荣经县休整。 人已经跑不动了,器械也无法使用,短时间内失去了战斗力。 佑国军都游奕使王郊被任命为先锋讨击使,率步骑万余人南下,轻兵疾进,于六月初四傍晚抵达了荣经县。 一路上,到处是溃散南蛮兵士。很多人懒得跑了,直接投降,乞求一口吃食。 还有人跑去了山里,前往附近的各个部落,绕道跑路。 这样做当然是有风险的。 首先便是丢弃了大部分辎重。山路可不好走,除了人背外,就只能马驮了,但效率显然不如大车。夏军一路南下,缴获的马车、牛车、驴车多不胜数,基本都是敌人遗弃掉的,现在全成了战利品。 其次是山路艰险,摔死摔伤的人数会急剧上升——在这个节骨眼上,受伤等于死亡。 最后便是部落的态度了。他们之前发动过叛乱,被燕王镇压,迁走了大量人口,于是心怀怨恨,这次跟着南诏兵一起劫掠,是应有之意。但仗打得这么惨澹,让部落首领们大失所望,同时也非常畏惧。此时他们能给走山路回去的南诏兵提供什么帮助? 所以,南诏的这场溃退,注定会损失惨重,与一百多年前的那场战争惊人地相似——直接死于战场的人不多,都没过万,但死于撤退或突围途中的人极多,是前者的好几倍。 王郊是沙场宿将,对此一清二楚。 他分配出了数支队伍,每支千人,半为蜀兵,半为平卢、落雁二军的蕃兵,沿着山道追击敌人,不要求有多少斩获,但求持续不断给贼人施加压力,让他们吃不好、睡不好、精神高度紧张,满脑子都是逃跑,兴不起一点回头抵抗的念头。 他自领佑国军、龙骧军千余骑,飞熊军全部,外加胜捷军两个步兵指挥、龙骧军两个步兵指挥,总计一万二千余人,沿着相对宽阔、平坦的大驿道追击。 初五夜,追击大军抵达汉昌城。 初八下午,进抵黎州。 让人惊奇的是,这里居然聚集了一大股溃兵,人数可能有三五千,但成分不明,或许是南诏兵马,或许有征召来的部落兵,或许兼而有之。 王郊遣通晓蛮语者前去劝降,并留一部兵马监视,随后继续南下。 初九,抵达汉源县。无人守御,不战而克。 初十,在汉源县南的白土驿,终于抓到了一支稍具规模的溃兵,总计约四千余人。一开始还想抵抗,结果这里地势已经较为开阔,被大军冲了一波,直接就散了,斩首数百级,俘三千人。 从俘虏们口中得知消息,大渡河北岸聚集了近三万人,有兵、有部落丁壮、有夫子,吵吵嚷嚷,毫无秩序。 于是全军加速前进。 当天傍晚时分,通望县已经遥遥在望。而通望县南十余里,就是大渡河了。 ****** 大渡河南岸,郑仁旻登上一处高坡,遥遥北望。 这一路跑得——着实一言难尽。 到黎州之时,好不容易吃了顿热饭,休息了两个时辰,结果北边传来谣言,说夏军到哪哪哪了,有鼻子有眼,让他十分烦躁。 虽然群臣都劝他,大败之时最容易产生各种乱七八糟的消息,多不足信,但郑仁旻依然有些慌张,立刻下令收拾东西,连夜跑路。 山间路滑,又不敢大张灯火,可想而知有多艰难。反正郑仁旻一路上不断听到各种摔落悬崖的惨叫声,就连他自己的坐骑,都翻滚到了山谷下面——好悬他被侍卫拉住了,不然也得跟着一起下去。 从黎州到大渡河近百里,他愣是一天一夜就跑完了,让追兵望尘莫及。代价就是渡河至南岸时,身边只有七百人了,就连清平官赵善政都伤了脚,被马车一路拉回来的,实在惨不忍睹。 驻守河南岸的军将闻讯,立刻遣兵北上接应。 郑仁旻这时候回过了点神来,想起过往几天的狼狈情状,心中隐隐不安,觉得好像有点过了。于是他“鼓起勇气”,在南岸隔河指挥,下令搜罗一切都找到的船只,日夜抢运溃兵过河,尽最大可能保留国中元气。 十万将士,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一旦没了,起码牵涉到十万个家庭。这其中起码一半以上,还是大理、鄯阐两京的家庭,干系重大,实在丢不得。 至于在南诏、夏国境内征召的数万部落丁壮,其实不怎么可惜。死就死了,能咋地?诚然,这样会让大长和国在各部落间的声望大大降低,但事已至此,哪个更重要,他还是拎得清的。 “唉!将士何辜,此皆元之过错,不该发动此次北略的。”大渡河水势湍急,极为难渡,刚刚就在郑仁旻眼皮子底下,就有一艘船沉入水中,数十兵士扑腾了一阵,尽皆沉入水底,郑仁旻见此,也不由得流下了几滴假惺惺的眼泪。 一度走失,昨日侥幸逃回的段义宗也潸然泪下。 北岸的情形很不乐观,缺粮少械,士气低落,偏偏还很不团结。船只就那么多,各部争相渡河,为此吵吵嚷嚷,甚至大打出手,谁都镇不住。 如果夏兵在这个时候追来,那…… “夏兵来了!”突然有人惊呼了起来。 “什么?这么快?” “爷爷还在北岸,怎么办?” “我儿子也在北岸,要明天才能渡河。” “完了!” 段义宗一个激灵,快步爬上一块大石头,向北望去:晚霞之下,一支骑兵出现在了山路拐角处。 骑士们胯下的战马神骏无比,一看就比南诏常备的滇马高大许多。 骑兵银盔银甲,披着晚霞,手持长槊,威风凛凛。 “飞熊军!具装甲骑!”段义宗研究过北朝的内情,知道这么一支虽未立下过什么盖世奇功,但在民间知名度极大的部队。 之前的战斗他们没出现,这是终于赶上了么?也是,他们一人三马,速度怎么可能会慢!如果不是地形限制了他们的行军,怕是早几日就到了。 而具装甲骑甫一出现,不出意外引起了南蛮的极大骚动。 渡口处的争夺更加激烈了。有人挥刀连砍,将已经上船的人斩落河面,自己冲了上去。但他也没得过河,很快就有人将他一脚踹下。 有人向两侧跑去,试图躲进山林。 还有些头脑清醒的军官带着部队往高地撤退,试图利用地形阻遏骑兵。 具装甲骑首先冲的就是他们! 隆隆的马蹄声响起,一千骑提起速来,手持五米长槊,携万钧之势直直地撞进了正在行军的队列。 在段义宗眼中,飞熊军就像一柄钉耙,狠狠地敲进了结团的泥土之中,将其击碎,然后梳理,再击碎,再梳…… 三千余人的步兵没有丝毫还手之力,全军当场溃散。 溃兵哭喊着跳进了大渡河。浪花一卷,他们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冲散了唯一敢于抵抗的部队后,具装甲骑调转方向,又往另一处冲去。 贼人根本不敢抵抗,呼喊奔走,逃得到处都是。 有绝望的人返身抵抗,直接被长槊挑飞。 有人跪地乞求饶命,但没人会为他们改变方向或停下来,照样被刺死或撞飞。 绝大部分人慌不择路,自相践踏,蹈河而死者不计其数。 段义宗看得嚎啕大哭,双手不停捶打着巨石,仿佛这样能好受点一样。 唐懿宗时期,南诏已经遭过这样一次灾难了,那次死伤、被俘十几万人,名臣重将多数凋零。 时隔三十多年,国中刚刚缓过一口气来,结果又来这么一出。他不知道此番能逃回几个人,如果十万大军尽皆失陷,大长和国算是完蛋了,根本组织不起足够的兵员来与夏人争斗。 郑仁旻则看得面如土色。 他也想起了蒙氏时期的那场战争。他们趁着庞勋之乱的爆发,悍然出兵攻占嶲州、邕州、交州,形势一片大好。但谁都没想到,唐廷居然没有因为国内叛乱就委曲求全,反而在平灭庞勋后,继续与南诏干,战争一打就是十余年,南诏损失惨重,国中一度把十五岁以上男子尽数征发,朝廷平衡也被打破,最终导致蒙氏沦为傀儡。 三十年后,又要损失十万人么?还是在自己手上? 他突然间就很怀疑,此番北进一路顺遂,是不是夏人的阴谋?故意把他们的主力吸引到雅州,以至于撤退时为大河阻隔,无法顺利逃走? 没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大渡河北岸又出现了新的夏军骑兵,今晚注定是一个杀戮之夜。 第五十三章 背锅 六月初十的夜晚,大渡河两岸哭声连天。 北岸近三万人,除少数幸运儿逃走外,大部就歼。 南岸的大长和国君臣,也是涕泪交加,哭声不止。 儿郎们临死前绝望的惨叫、咒骂、哭喊,深深映入了众人的脑海之中。 郑仁旻脸色苍白,在侍卫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向南而去。 段义宗一夜之间须发皆白,仿佛老了十岁。 就连躺在车上的赵善政,听闻之后也痛哭不已,哀叹连连。 有人从此不再吃鱼。 有人见到湍急的河流就直冒汗。 有人一直做噩梦,永远忘不了三万大军在河岸边绝望哭喊的那个夜晚。 郑仁旻下令南走,没有任何一个人站出来反对。所有人都垂头丧气,惊慌不已。 四天后,他们向南狂奔近二百里,抵达了达士驿,此为黎、嶲二州州界。 郑仁旻在此遇到了从他处过河的高氏、董氏、段氏的人马。 所有人都灰头土脸,亡散过半。 董氏大骂黎、雅蛮獠洞主变脸太快,居然用毒箭射杀前去借粮的兵马。若非部队士气低落,绝对会找他们算账。 高氏则说路上遗失了全部辎重,如今一个兵分不到五支箭失,器械多有不全,无力再战。 段氏什么都没说,只是不住叹气。他们的兵损失最多,过河时万四千众,回来的还不到四千,大伙吓破了胆,不经整顿,是无法上战场了。 郑仁旻有什么好说的?又有什么能说的?只能带着大伙继续跑路。 十七日抵达永安城。 夏嶲州的理所曾经就在此处。十万大军北上时,刺史还投降了大长和国,随后尽心竭力为大军提供粮草,此时听闻大败,竟然趁着出城督办粮草的机会,直接逃走了。 郑仁旻懒得理他,继续向南,五天后抵达了三阜城,这是唐文宗时代嶲州的理所,本有两千会川都督府的守军,听闻杨干贞、杨诏兄弟逃归时,将人带走了。 郑仁旻大怒。 腿脚稍好的赵善政暗中建议,将此番大败的罪责全推给杨氏。 高氏、段氏、董氏的人听到后,沉默不语。 败得这么惨,总要有人承担责任的。骠信是不太可能了,他们也不愿,那么给杨氏?似乎可以说得过去。 杨干贞、杨诏兄弟打得一坨狗屎,害得大伙跟着跑路,第一责任人没跑了,这口大锅就结结实实背上吧。 二十五日,大军撤至沙野城,这是唐玄宗时的嶲州理所。 郑仁旻特地去了附近的景净寺,着所有僧侣为北略死难将士做法事。 这是赵善政出的主意。 段义宗已经不怎么说话了,且已经请辞过一次,被郑仁旻驳回。 赵善政还十分活跃,不断给郑仁旻出主意。郑仁旻心乱如麻,难得有人给他参谋,自然从善如流。 二十七日,因听闻夏人已大举渡河,断后留守望星关、清溪关的残兵相继被击败,大长和国君臣匆忙南下,花了四天时间抵达阳蓬岭。 赵善政又出主意,遣使至夏境,言骠信愿自去尊号,奉表称臣,并献上财货、女子若干,请为修好。 郑仁旻有些犹豫。 但赵善政说得也很有道理:值此新败之际,最大的危险在内而不在外。夏人再凶恶,难道还会追到两京?意思意思一番,恢复唐代宗时的嶲州边界(阳蓬岭南麓),就差不多了。夏人不会要骠信的命,但段氏、杨氏、高氏、董氏则有可能。 郑仁旻深以为然,悄悄遣使北上,逆大军而行,前去交涉。 七月初九,撤退中的残兵抵达会川都督府(会理),看着前出相迎的杨干贞、杨诏兄弟二人,郑仁旻脸色很是难看。 “杨将军一路南遁,无有音讯,元几以为将军已经殉国。”郑仁旻看着跪伏于地的杨氏兄弟,差一点就要当场宣布他的罪状,总算还记得赵善政的叮嘱,暂时隐忍了,只讥刺了两句。 “末将不防夏贼突来援军,大意至此,还请骠信责罚。”杨干贞说道。 郑仁旻神色数变,最终还是冷哼一声,进城了。 稍稍聚拢起来的小两万兵马分驻城内外,获得了喘息之机。 “会川都督府还有多少兵?”进城安顿之后,郑仁旻直接召来杨氏兄弟,问道。 提及此事,杨干贞也是一脸愁容。 国中各个大族,就数他杨氏损失最大了,两万大军一朝覆灭,其中部分是他从西洱河带过来的子弟兵,部分是在会川都督府调教多年的老卒,结果全没了,能不心痛?能不彷徨? 事实上,在郑仁旻抵达之前,他都已经打算派弟弟回一趟西京,从老家再招募一批本部丁壮过来,以为骨干,同时从会川都督府下辖的各县、各部落中征发丁壮,训练新军——当然,想要国中提供钱粮、器械支持。 “还有不到五千人。”杨干贞如实回答。 郑仁旻听了也不好过。 虽然杨氏吃瘪让他有些高兴,但衰弱成这个鸟样,却也不是什么好事。 一路行来,杨干贞几乎已经放弃了三阜城、旧嶲州(越嶲)、沙野城、可泉县、昆明县等城池,甚至连阳蓬岭都放弃了,全面退缩至会川都督府南部,打算依托经营多年的优势坚守。 但郑仁旻不太看好。 会川都督府的部落也是出兵大户!十万兵马、数万部落丁壮,起码有四万人是从这里抽调的。而他们又是损失最惨重的,几乎没跑回来几个人,不说家家户户带孝吧,那也是一战打光所有精锐,没个二十年缓不过气来——靠老头子和少年郎,能守得住会川都督府? 而一旦这里无法守住,夏兵就要直趋泸水关,强渡泸水(金沙江),冲到弄栋地区。 弄栋是南诏的一个节度使辖区,大长和国因之。 南诏时代,在要害位置设六节度使。 其一为永昌节度使,治永昌城(今保山),常备军万人,地方上还有乌蛮别种哀牢人相助,监视西爨,管理辖区(今德宏自治州及高黎贡山以西地区)内各个乱七八糟的部落。 其二为银生节度使,治银生城(今景东),管理哀牢山及澜沧江中下游至西双版纳一带的各部落,亦称开南节度使。 南诏攻克姚州后,将当地汉人及心向唐朝的部落尽数迁徙,主要去向就是永昌、银生二镇。 其三是剑川节度使,治铁桥城(今剑川),管理其西北方的诸多部落——这是一个防备吐蕃的边镇。 其四为拓东节度使,治鄯阐府(今昆明),管理东爨乌蛮等数十部落。 其五为丽水节度使,治丽水城(缅甸克钦邦境内),管理今腾冲以西及缅甸北部大片的部落。南诏侵略骠人诸国,所掠之人口,便发往丽水城淘金。 丽水镇也是防御吐蕃的军事重镇,盖因吐蕃的疆域相当广阔,在喜马拉雅山南麓还有大片土地和人口,时常从这个方向进攻南诏,双方在后世缅甸境内交战,故重兵布防。 其六为弄栋节度使,治弄栋城(今姚安),管理后世楚雄州大部,即唐姚州旧地。因地处两京之间,如今的弄栋早已直管。 此为南诏时代的区划。但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到了如今,情形又有了巨大的变化。 首先,因南诏起自大理,昆明对他们而言是新征服的区域,因此早期设节度使。但当鄯阐府成为陪都后,如今的拓东节度使早已是加衔、美官,不再实际管理军民事务,名存实亡。 弄栋节度使与之类似。地处两京之间,在将当地汉人尽数迁往南方边塞之地后,又迁来了大量西爨部落,因此慢慢地也名存实亡了。出任此职的,不是宗室便是权臣。 简而言之,南诏时代,剑川、丽水二镇防备吐蕃,拓东、弄栋二镇防备唐朝。 如今防备北朝的主力是新设的东川镇,剑川节度使协防。 因吐蕃已崩,丽水镇没有了战斗任务,转而向南侵掠骠人诸国,将势力深入缅甸中部地区——南诏国君的“骠信”尊号便是明证。 南诏与大长和国一脉相承,实行府兵制,给军士授田。每年冬季,兵曹行文至各地,府兵自备器械、粮米、鱼干,集中操练,并挑选精锐成军,给予厚赏。军纪在前期较为严苛,战斗中若背上有伤,不问情由,立刻斩首,因此战斗力较为强悍。 当然,与唐朝一样,南诏的府兵制在频繁的战争中也慢慢崩溃了。 募兵开始出现,但没像唐朝那样全面转为雇佣兵,可能是经济条件不允许,已逐渐退化为耕战农兵的劣质、猴版府兵仍然占据了相当的规模,整体战斗力比起阁罗凤、异牟寻时代是有所下滑的。 郑仁旻作为国君,当然很清楚弄栋镇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那些府兵会种田,但会打仗吗?没这个能力知道吧。况且能打的已经被抽调走了大半,丧失在了大渡河,如果会川都督府不守,弄栋镇也守不住。 而弄栋一丢,东、西二京就被隔断了,十分麻烦。 “东川镇可守?”郑仁旻问道。 “必须守。”杨干贞说道。 郑仁旻却有些不信。你他妈跑得那么快,如今告诉我要死守东川镇,鬼才信你! “不如——”郑仁旻说道:“将财货、精兵尽数撤至弄栋镇,重新整顿,组建泸水防线……” “骠信!”杨干贞有些惶恐:“弃地不守,恐大失军心、民心。” 郑仁旻沉默。 其实他也没什么信心。大渡河都守不住,泸水就一定守得住吗?自欺欺人罢了。 如今最重要的是时间! 败兵需要整顿,新兵需要训练,地方需要安抚,民心需要收拾,财货需要积聚…… 给他几个月时间,跌落至谷底的士气可以逐渐恢复。 给他一年时间,新兵可粗粗训练出模样。 给他两年时间,兵器装备可以慢慢补全。 给他三年时间…… “骠信……”正当郑仁旻、杨干贞二人相顾无言的时候,有人匆匆进来禀报:“阳蓬岭传来消息,贼将王郊连克越嶲、台登、沙野等城,断后的大军将董浮屠战死,西泸县不战而降,其前锋离阳蓬岭已不足百里。” 郑仁旻没说什么,只挥了挥手,让人退下,然后看了一眼杨干贞。 意思很明确:这些地方都是剑川都督府的辖区,经营的年头不短,结果还被夏人这么狂飙突进,你还有信心守住东川镇吗? 杨干贞纠结无比。 郑仁旻懒得多说了,只道:“元明日便走,杨昶好好思量一下。国家元气就这么点了,不妨将精兵撤至泸水以南,好好整顿一番再战。” 断定会川都督府守不住,于是大踏步后退,将其让出来,退到金沙江南岸组建新防线,其实是一个正确的举措,郑仁旻昏头昏了几个月,这次脑袋终于清醒点了。 当然,他心中还有一个无法宣之于口的想法:将会川都督府让给夏人,让他们恢复唐天宝年间的嶲州,今后两国以泸水为界,夏主应该能够满意了吧?毕竟开疆拓土了呢。 再加上他遣使卑辞厚礼,好话说尽,成功的机会还是有的。至于在此过程中牺牲了哪些人的利益,他就不管了。 杨氏兄弟,必然是要背锅的。等他们失了地盘,回了西京,再好好炮制。 明正典刑是必需的,这样可以让大败后的各方有个泄愤的对象。 七月初十,大长和国君臣一行万余人离开会川,花费数日时间,分批渡过泸水,进入弄栋镇地界。而此时的夏军前锋,则已经进至菁口驿,离会川都督府不过九十里。 与此同时,郑仁旻派出的使者也被引到了雅州。 第五十四章 使者与构想 大长和国使者抵达雅州时已经是七月中了。 李唐宾已经南下至黎州,邵明义也正在督办一批粮草、器械,准备南下嶲州。 这一回,他们是打算尽可能往南打了。 机会很好,一战重创南蛮主力,十万大军能熘回去三成就算多的了。另有数万丁壮,部分出自黎、雅二州,来自贼境的也不少,不下三万人。 仔细算算,这次大长和国至少损失直接控制区内的十万以上的男丁,还是比较能打的那种,剩下的歪瓜裂枣,还有几分反抗的能力? 如果错过本次机会,给南蛮十年、二十年的时间恢复,小男孩长大成人,训练成兵,妇女多多生育,充实户口,国力渐渐恢复,那时候再打,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成年男子,是一个国家国力最重要的组成部分,这是每个人都明白的道理。 南蛮派来的使者叫郑远,一上来就说郑氏出身中原,攀交情、拉关系,言辞卑微恳切,很有说服力。 邵明义急着南下,没工夫和他多磨嘴皮子,只问道:“郑君谈及祖源,我倒要问问了,发兵北侵的时候,没想过自己是什么人?” 郑远闻言,不断赔笑,道:“敝国骠信已知错矣,惟愿大国天子胸怀宽广,两国重修旧好,岂不美哉?” “得志便猖狂,打不过就装死,世上岂有这么便宜的事?”邵明义笑道:“使者无须多言,兹事体大,我也做不了主,还是赶紧去长安面圣吧。你最好动作快点,别等我打下两京了,你还没见到圣人。” 郑远脸色有点难看,问了一句:“殿下可知张虔陀、鲜于仲通旧事?” 邵明义哈哈大笑,这是发现好话说尽没效果,于是恐吓了么?南蛮君臣就这点水平,不足为虑。 张虔陀、鲜于仲通他当然知道。 前者曾为云南郡(姚州)太守——唐玄宗天宝年间曾来了一次复古风,将州改为郡,刺史改为太守——南诏王阁罗凤多次经过姚州,皆带着妻子上门,张虔陀每次都“私之”,阁罗凤也不介意。 但当张虔陀向他索要大量财物时,就拒绝了。 阁罗凤的态度很明确,我老婆随便你玩,但兵丁、地盘、钱粮不可能给。 张虔陀对此怀恨在心,密奏其罪,建议以阁罗凤之弟代之为南诏王。 阁罗凤于是怨怒,起兵造反,攻破姚州,张虔陀自知捅了大篓子,饮鸩自杀。 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闻阁罗凤反,起兵八万征讨。阁罗凤上表谢罪,愿意退出姚州,赔偿损失,鲜于仲通不许,盖因兵马都召集了,给朝廷的奏疏也写了,如果原谅阁罗凤,问题很大,战争正式爆发。 鲜于仲通率军直入洱海地区,为阁罗凤击败,八万唐军死伤六万。但南诏损失也极为惨重,因为地方上被祸害得太惨了,原本人烟稠密之地,被唐军烧杀抢掠,人口锐减,减少的还尽是乌蛮本部人口——阁罗凤使用的什么战术,史书无载,大概率是全民抵抗、焦土战之类,不然地方百姓也不会损失如此惨重。 郑远拿此事来说,大概意思就是即便夏军如鲜于仲通那样打到南诏的都城,也不会有好果子吃,必然会遭受惨败。 “使者大可不必逞口舌之利。”邵明义笑了笑,然后拉着郑远登上了城头,指了指远处一个人头攒动的营地,道:“知道那里都是什么人么?” 郑远若有所悟,但不说话。 “那是贵国俘众,共计三万五千一百余人。再过数日,在大渡河俘虏的近两万人也会被押解而来。”邵明义说道:“等这仗打完,或许还有更多的俘虏。圣人有令,尽数发往江宁府修宫城。” 郑远脸色难看。 骠信郑仁旻带到会川都督府的人马还不足两万,其中还夹杂了大量部落丁壮。从人数推算,至少有十二三万人没能回来。其中,死于夏人之手的绝对不会超过两万,被他们俘虏的有五六万人,那么还有五万人去哪了? 他大概能猜到一些。 除坠崖而死的外,还有很大一部分人慌不择路,躲入茫茫群山之中。如今过去一个月了,这些人如果没能顺利逃走,大概率会死于山中。 饥饿、疫病甚至是部落洞主的捕杀,都有可能。能被夏人俘虏都算是幸运的了,至少能多活很长一段时间。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得到赦免。 “不要想太多。”邵明义看了郑远一眼,道:“有些人,你本不该惹。古来那么多君王,有些宽宏大量,有些温文尔雅,有些老谋深算,有些深不可测,每个君王都是不一样的,你们仔细想过今上是什么样的人吗?” 郑远无言以对。 “明日我便遣人送你去长安。”邵明义又道:“大长和国的命运,全在圣人一念之间。” 说罢,径自下了城头。 大长和国的命运,其实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事实上这世间,并没有什么一成不变的东西。 在邵明义看来,如果大长和国在战场上打得出色,让夏军损失惨重,那么未必不能与他们议和。 但现在都打成这幅样子了,可能吗? 要想让圣人改变主意,你得显示出自己的力量,这是最关键的。 郑远轻轻叹了口气,他已经预感到目的很难达成了。 雅州城东有军士在调动,远远地看不清楚旗号,但人数不少,几有万人。 观其金鼓旗号,似乎不如之前他遇到过的那些夏兵能打——李璘追得郑仁旻一路奔逃,作为宗室,郑远可是从头看到尾,眼前这万把人整体看起来还有些欠缺,可能不是一线精锐部队。 但——唉! 大长和国也被整得五迷三道,眼看着也不行了啊。丢了十万大军,还打个屁!郑远甚至怀疑,在他走后,会川都督府是不是已经被攻破了…… 七月十五,他在数十夏兵的护送下,离开成都,北上前往关中。 ****** 邵树德比郑远更早得到消息。 此时他已经抵达了秦州,住进了赵氏老宅。因为贵妃赵玉病重卧床,他也没怎么出去闲逛,就在秦州四处逛逛,看看这里的山山水水,了解一下百姓们的日常生活。 期间当然也会批阅部分相对重要的奏折,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西南战事了。 朱延寿的龙虎军一万八千人自播州出发,攻打响应南蛮的昆明部落。 他这一路打得十分挣扎。 黔中本就不富裕,需要从湖广水运粮草。但湖广的人口也不多,开发程度不高,勉强能养他这一路大军。问题出在还需要陆路转运,还尽是山区,这成本就上天了,经常无法及时送到前线。 朱延寿也不是什么善茬,他手下的兵更不是啥好人,于是开始就地筹粮。 筹粮的过程无须赘述,反正是逼反了不少部落。冲进昆明部落区后,经常要一座山寨一座山寨地攻打,到处是敌人,进展慢得令人发指。 等到西路大军已经冲到会川都督府了,他仍然没走出昆明部落活动的区域,且死伤不少,损失了三四千人,邵树德已下令其稳扎稳打,先清理周边地区,再做他图。 邕州顾全武部仍然在镇压作乱的蛮俚,尚未看到结束的可能。 清海军征讨爱州等地的叛乱,甚至吃了一次败仗。好在他们重整旗鼓,最近连战连胜,一举扭转颓势,将爱州整个攻克。 西路军的偏师述律婆闰、杨师厚,受阻于戎州南部的蛮獠部落。他们兵力不多,已然停下了脚步。不过在听闻郑仁旻大败后,这些部落又改变了态度,提供牛酒劳军,直如变色龙一般。 这几路的走势,让邵树德不得不正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在汉中这种传统汉地都有大量蛮獠部落存在的情况下——山南西道的特产之一便是獠布——该对他们报以什么样的态度? 这不是一两代人能解决的,甚至不是一两百年能解决的,那么就有必要区分先后次序了。 唐代已经把江东、江西大举开发了出来,江东较好,江西稍差。这两个地方已经不用他操心,大势已成,即便不投入任何资源,江西最后的蛮人也会慢慢被同化,进而成为又一个传统汉地。 湖广是北宋灭亡之后,大量人口南下,南宋又在此进行了大开发,以支持襄阳前线,于是汉化的速度以飞快来形容。 湖广,其实是可以容纳大量人口的,尤其是在新朝中后期人口暴增的情况下。要不要先留着呢? 相比湖广,蜀中是另一个蛮獠“重灾区”。且不说其北面的大巴山一带成片的蛮獠居住区了,单说南方,汉人势力也是花了数百年时间慢慢南进到黎、雅一带的。其间还有反复,拉锯的情况多不胜数。 后世宜宾、泸州、乐山、自贡一带谁敢说不是汉区?但此时你去走走看看,平均一个县也就几千编户人口,与北边成都附近一个县十万编户人口相比,真的难绷。 但当地蛮獠黑户多不胜数,根本不在官府控制之下。充其量沐王化多年,相对恭顺罢了。西南方向的改土归流,并不是明清的专利,事实上从古至今一直在进行着。四川都没有改土归流完毕,你也没有大规模改造贵州、云南的基础。 此番李唐宾南下,黎、雅、嶲三州是遭了大难了,残存的部落估计也不成气候了,接下来必然拿他们开刀,人为创造出一条从川南通往云南的“汉化走廊”。 这是近期可以着手做的事情。 至于人口来源么,邵树德看了看秦州的户口,非常殷实了——自然从关西及河北招募了。 “让那个郑什么——”邵树德坐了下来,一时间忘了南蛮使者的名字。 “郑远。”从长安一路陪侍至秦州的韩全诲提醒道。 “让郑远过来见朕吧。”邵树德说道:“且听听他说些什么。” 当然,也就听听而已。 在邵树德眼中,大长和国是又一个渤海。 他曾翻阅游历南诏的前唐使者的记录,知道南诏的存在其实给当地部落带来了很大的改变,主要是文化、经济和生产力方面的进步。 以六大节度使辖区为例,哀牢山、澜沧江、缅北、高黎贡山以西一带的土人农耕水平大大进步,人口增加,眼界也更宽了。 而南诏国的上层,又非常“唐”化。 以段义宗为例,此人历史上滞留蜀中时,就写了《思乡》这类水平相当不错的诗——泸北行人绝,云南信未还。庭前花不扫,门外柳谁攀。坐久消银烛,愁多减玉颜。悬心秋夜月,万里照关山。 其《题判官赞卫有听歌妓洞云歌》,也显示了其深厚的汉文化底蕴。 这种自上而下的汉化,与渤海国非常类似。唐朝搞节度使,南诏也搞,唐朝有府兵,南诏也学,各类官制甚至出将入相的传统都十分类似。 这个国家不断地吸收唐朝文化,再自己同化六大节度使辖区内的蛮人,做得非常不错,也为后来王朝在西南的开拓进行了预热。 对于这种国家,邵树德不忍毁之,但又很想吃掉。如今既然仗打到这个份上了,那么他也不会犹豫,即便吃不下全部,核心的两京区域是要拿下的——南诏以及大长和国,同样是以两京控扼周边各个节镇、都督府。 以川南“汉化走廊”,沟通大理、鄯阐两京,这是他初步的构想。大长和国使者哪怕磨破了嘴皮子,怕是也难以让他改变主意了。 第五十五章 可亡矣 郑远被领到了一处小院。 进来前他就看过了,挺气派的一个农庄别院,应该是秦州某个大家族所有。别院内外全是侍卫、宫人,甚至因为住不下,还在附近修建营寨,动静搞得是真大。 进到院子后,又发现这里没多少人。 一个身穿暗白色龙袍的老者坐在胡床上,慢悠悠地吃着瓜果,享受着夏日傍晚的美好时光。 这便是邵贼——邵树德了吧,可真是会享受! 郑远不敢怠慢,立刻行礼。 嗯,他没有像段义宗一样临时剃度,又是第一次觐见,还是需要跪拜的——自前唐以来,方外之人可免于跪拜。 “起来吧,赐坐。”邵树德说道:“远来是客,一起吃点西瓜。” “谢大夏天子。”郑远立刻起身,坐了下来。 “使者与郑仁旻同辈?”邵树德问道。 宫人端来了切好的西瓜。 比起二三十年前,如今的西瓜总算有了点进步。简而言之,瓤变多了,但还无法与后世相比。 郑远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瓜果,十分稀奇。但他不敢多问,听到邵树德问话后,立刻回道:“正是。” “那是荥阳郑氏在南诏的第八代人了。”邵树德说道:“中原世族,在南诏无依无靠,与那些土着大族斗智斗勇。这般险境,就该投归大国,不想却兴无名之兵,真是不知所谓。” 郑仁旻的先人郑回原为唐官,后被掳去,奋六世之余烈,终于在郑买嗣这一代做到了宰相,然后抓住南诏战争失败,出现权力真空的大好机会,先立傀儡新君,然后篡位自立,可以说做到了人臣的极致。 但郑氏在南诏的根基其实还是浅,一旦失败,就万劫不复。 与郑氏相比,杨氏、段氏、高氏这些土族的根基就要深厚多了。历史上杨干贞篡位建立大义宁国,通海节度使段思平起兵击败杨诏、杨干贞兄弟后,杨氏在大理国时期依然是一方首领,实力只是有所衰弱,但并未灭族。 这就是根基深厚的好处。有部落、有钱粮、有兵丁,别人就无法将你斩尽杀绝,就可以讲条件。 当然,段氏之流也自称是汉人后裔。比如段氏先祖段忠国(段俭魏)是南诏开国元勋,就自称祖籍武威,是中原人士。 这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往脸上贴金。但段家真有基本盘,权臣高氏篡位后,也不得不还政于段氏,更无法将他们赶尽杀绝。 郑氏有什么?什么都没有。他们的一切实力,都来自于“体制”,一旦在体制内失败,郑家就要面临灭顶之灾了。 “好教陛下知晓,敝国骠信追悔莫及,而今只愿修好,永为甥舅之国。”郑远说道。 邵树德笑了笑。 南诏曾与前唐提起兄弟之国的建议,被拒绝了。如今被大夏打成这个鸟样,居然连父子之国都不愿做,整个甥舅之国出来,还是没死心啊。 “朕听闻南诏、长和以来,有王畿和边地的说法,却不知如今哪些是边地,哪些是王畿?”邵树德问道。 郑远有些疑惑,大夏圣人没有讨论两国议和的事情,却问起了国中情形。 “东西二京及原弄栋节度使辖区为王畿。”郑远说道:“丽水、银生二藩镇,通海都督府为边地。” 其实,与立国初期相比,南诏的变化也是十分巨大的。拓东镇成了东京,弄栋镇成了连接两京的关键。也就是说,大理、楚雄、昆明已经是南诏、长和的核心重地,与以前大不一样了。 剑川、永昌二镇经过多年发展,城镇日渐增多,形势愈发稳定,已然不算边地。 早期六节度中,只剩银生、丽水二镇以及设立时间不长的通海都督府还是边地。 “通海都督府有何特异之处?”邵树德问道。 这个都督府是南诏中后期所置,未来会升格为节度使辖区,段思平被通缉后,就躲藏在此处种地牧羊。一度被追兵大索,靠躲进佛寺逃得性命。后来他也从通海起兵,以节度使的身份攻下两京,建立大理国。 通海都督府治通海城(今通海县),辖区大致为后世云南东南部的红河州、文山州大部,有驿道通往安南,是一个部落密集区域,开发程度很低。 “通海都督府有安宁城(今安宁县),西可进洱海,南可通交趾,实乃四面八方交汇之所。又有五盐井,人得煮鬻自给,诸部蛮人亦食安宁盐。”郑远说道。 东京(昆明)城南几十里就是蛮獠聚居区,这开发程度,绝了! 邵树德想了想,又问道:“通海都督府有多少城池?” “原有通海城、安宁县、八平城(今个旧鸡街镇)、江川县(今江川县)四座城池,另有馆驿土城数处,沿馆置驿卒,迁移百姓屯垦,亦稍沐王化,计有矣符馆(今屏边县)、曲乌馆(今屏边北新现乡)、禄索州(今屏边洗马塘村)、思下馆(今蒙自市区)、沙只馆(今蒙自西北倘甸镇)、南场馆(今建水南庄镇)、曲江馆(今建水曲江镇)、进宁馆(今晋宁)等地。部落主要是翰泥蛮、鸠僚、西原俚等。”郑远答道。 邵树德让人拿来一幅地图,摊开后指着其中一块,问道:“安宁县、晋宁馆等地应属于鄯阐府吧?” “通海都督府、鄯阐府原本都是拓东节度使辖区,而今拓东镇早就名存实亡,区划变来变去,一会隶此处,一会隶彼处,实乃寻常。” “原来如此。”邵树德点了点头,笑道:“使者有问必答,可赏。” 郑远脸有些红,现在整得像是君臣问对一样,有点怪怪的。 邵树德让人拿来毛笔,在图上一划,把安宁县、江川县等地划入鄯阐府,又在南场馆那里点了个黑点,写上了几个字:“建水郡王。” 郑远偷偷瞄了一眼,顿时脸色发白。这是何意?难道骠信要被降格为大夏的郡王,封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去?这——怎么可以! “吃瓜,吃瓜!”邵树德看着地图,不忘抬头吩咐。 “谢陛下。”郑远忐忑地拿起西瓜,用勺子挖了一口慢慢嚼吃,味道不错,挺甜的,不由得想大长和国能不能栽种此物。 “再说说丽水镇吧,有几城?”邵树德继续问道。 “丽水节度使治丽水城,又名寻传大川城。此外还有牟郎城、金宝城、门波城、安西城、香柏城、镇西城、摩零都督城等十六座城池,其境西接大、小婆罗门,北通吐蕃,西南与骠人诸国相邻,系前汉蜀身毒道之必经区域,后汉永昌郡之徼外区域,部落主要是哀牢夷。”郑远回道。 “口气不小嘛,哀牢人都被称为夷人了。”邵树德笑道:“南诏当初为何想置丽水镇?” 这都整到缅北去了,节度使理所在克钦邦,且城池居然比东京附近的通海都督府还要密集,有点意思。 或许正如郑远所说,从蜀中到印度去做生意,必经此地,西汉年间商人就是这么走的。 “昔年南诏置永昌节度使,开拓西南。丽水节度使实为永昌西进之续势。后因地接骠人诸国、大小婆罗门,有商贾之利,且发现了大金矿,故节度使屡次南下,掳掠骠人诸国百姓而回,至丽水淘金。”郑远说道。 邵树德又拿毛笔在丽水城那里点了一点,写道:“丽水郡王。” 郑远有点懵。 难道郑氏不是封在通海都督府,而是丽水镇?这地方倒是比通海富庶多了,但——或许是段氏、赵氏、杨氏、董氏、高氏之类的大族封地? 他有些搞不懂了,同时还有个隐隐的想法:莫非这是大夏宗室的封地? “说下永昌镇。”邵树德像对待臣子一样,自然而然地说道。 郑远似乎也被绕进去了,老老实实地答道:“永昌节度使治永昌城(今保山),有永昌、越礼、长傍、押西等七城。唐开元年间,盛罗皮主诏时就西进永昌,皮逻阁继之,阁罗凤之时,西南诸夷已渐就柔服。开元十七年,皮逻阁部将张罗皮立下战功,被唐廷册封为永昌都督,正式经营永昌镇。天宝年间,南诏筑大厘、永昌二城。永昌城便是在原拓俞城的基础上加筑外城。” “南诏后期,在丽水、永昌、银生三节镇及通海都督府上面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不断迁移百姓,或将当地蛮人迁走,或迁来外地人口,同时大筑城池,大修馆驿,以加强对诸部蛮獠的控制。城镇馆驿派驻军士,移民屯垦,管军又管民,至今百余年矣,甚少有动乱。” “这些藩镇的城池如何?”邵树德问道。 “以永昌镇软化府(今腾冲)为例,有两城,大城城周约五里,小城城周不足二里,相当于中原一个县城大小。”郑远说道:“此城与洱海等地的城池不一样,虽多取石料,质地坚硬,但并未有什么城防设施。” “为何?”邵树德问道。 “当年阁罗凤定永昌,发现西南夷人散居山谷,其男女漫山遍野都是,亦无君长,实好统治。”郑远说道:“城内共十一条街道,有金轮寺、黑塔寺、豹子窝、檬果园等多个区域,城内及城外附郭百姓近万人。” “如此繁荣,怪不得永昌镇不算边地了。”邵树德说道。 说完,又在永昌城附近写了“永昌郡王”四字,不过打了个问号。 银生节度使辖区同样写了“银生郡王”四字。 郑远看得面如土色。 “看明白了?”邵树德瞟了他一眼,道:“朕就直说了。郑仁旻既来犯边,便是取死有道。若主动来降,或可得体面。若死不投降,下场堪忧。大长和国,可亡矣。” 说完,又将一份军报甩在桉几上,道:“朕中午收到的消息,东川节度使、会川都督杨干贞已率部投降,并为王师先锋,渡过泸水,攻入弄栋镇。形势若此,使者请回吧。” 第五十六章 傲慢 大长和国使者哭丧着脸退下后,邵树德坐到赵玉床边,说了会话。 大多数时候是他在说,讲述当年的往事,不仅仅是两人之间的事情,还有三十多年来邵树德的心路历程。 讲到自己一开始的“大志”,以及对自己严格的要求,连见到漂亮的女人都只敢偷偷咽唾沫,发誓绝不贪财索贿,绝不淫辱妇人,要致天下于太平。 随后又讲到两年之后,他就强辱妇人。 四年之后,面不改色地用人头酒器痛饮鲜血。 十年之后,甚至手捧人头仔细观赏。 十多年之后,烧焦的尸体都能蹲下来看,甚至拿手摸一摸。 二十多年后,痛恨他的、仇视他的、诅咒他的敌人一一被消灭,他们的妻女辞楼下殿,朝歌夜弦,尽态极妍,而望幸焉。 三十年后,天下已无对手,回顾一生,感慨万千。 人的一生,没有人设。少年的你、青年的你、中年的你、晚年的你,一直是在变化着的,一成不变的才是扯澹。 赵玉静静听着,轻轻抚摸着胸前的暖玉,似乎也在回味当年的酸甜苦辣。 说完话后,嘱咐赵玉好好休息,邵树德又回到书房内,挑灯处理政务。 因为郑仁旻的大败,以及龙虎军的烧杀抢掠,昆明部落也怕了,派使者去朱延寿营中,被杀。于是又派使者去成都,没遇到燕王,随后南下,在沙野城见到了亲赴嶲州的邵明义,算是递上了消息。 昆明部落表示归顺朝廷,永不叛乱,请圣人约束王师,不要再造杀孽。 邵树德基本同意了,令其各部首领派嫡脉子弟入长安,充当宫廷仪仗,隶守宫署。大驾巡幸之时,鼓吹扛旗,田猎之时,挝鼓吆喝,三年为期。三年期满后,再行轮换。 此外,各部罚丁三千户,限期发往洛阳,重编后再前往辽东。 去年第一批黎、雅蛮獠在挖完洛阳的水渠后,已经前往辽东,成为府兵部曲。朝廷不管他们能不能适应辽东气候,反正去就完事了。即便作乱,规模也大不起来,因为分散在各地,与周围人语言不通,自有驻军、州兵、府兵联合镇压。 现在辽东诸州府兵部曲,有契丹人,有奚人,有鞑靼人,有霫人,有粟特人,有靺鞨人,有女真人,有高句丽人,有渤海人,有河北人,有淮南人,有江西人,有湖南人,有南方蛮獠……操各种口音的都有,简直是个大杂烩。 当地的局势,也像个高压锅一样,全靠每年轮换过去的数万禁军、三四万州兵及五万四千余名府兵镇压。大乱没有,小乱不断,逃亡事件更是层出不穷。 至于府兵部曲死亡之类的事情,官府已经懒得查、懒得报了,实在太多,查不过来。 有反抗被杀的,有追捕时杀死的,有得病死的,有冻死的——饿死的很少,当地真不太缺吃的。 讲究点的府兵会给自家部曲毡毯、猪皮袄、羊皮衣御寒。 遇到善财难舍的府兵老爷,那日子就难过了。 总之,当地就像狂野的西部世界,弱肉强食,等级森严。内地去的经学生都有些不忍,但他们也无力改变现状,这是时代特色,要想更改再等几十年吧,现在是没戏的。 辽东道巡抚使赵匡璘上奏,他认为辽东局势十分危险,如果遇到外敌入侵,现在被勉强压制住的府兵部曲可能会大规模响应,建议裁撤诸州府兵,大赦天下,将部曲尽皆编户,令其成为百姓。 这份奏疏直接在政事堂就被驳回了。 邵树德看完宰相们的批注后也叹为观止,爬到高位的读书人,心黑的程度和他有的一拼。当然他也御批同意了宰相们的看法,只不过着户部从北京大库调拨了一部分毡毯至辽东,分发下去,尽量改善部曲的生活条件,让他们熬过最艰难的头几年。 农奴起义?短时间内看不到这种可能。努尔哈赤政权后期陷入严重饥荒状态,八旗兵都吃不饱,更别说包衣了,闹出大乱子了吗?撑死了发生一些小规模仇杀及逃亡事件罢了。 况且辽东也在发展。 越往后,经济实力越强,环境改造得越好,日子就没那么难熬了。至于在前期死掉的人,他们一般被称为“代价”,无人关心——谁让他们在新朝都是罪人呢? 北边草原也传来好消息。 以铁骑军为首的蕃汉兵马数万人,数败贼人,缴获牛羊马驼数万,并挺进黑城子。据闻回鹘遣万余骑东来,欲与王师大战,他们已做好准备,集兵十余万,打算一举消灭来犯之敌——草原就这样,可能原本敌人有二十万,你只有五万,但只要不断打胜仗,最后敌人的二十万兵大部分会投靠过来,局势彻底逆转。 邵树德看到这条消息时也十分振奋。 格局打开——不是,通道打开了。而且,他从中看到了高昌回鹘的虚弱。这么大个事,你就派万余骑过来,能顶事吗?怪不得历史上他们只恢复了一次王庭,随后便在无尽的鞑靼西迁浪潮中放弃了,实力严重不足,或者宿敌给的压力太大,两线作战力有不逮,只能战略性放弃一个方向。 这就对了嘛。 邵树德估摸着高昌回鹘最多数万骑,再多就不是这个操行了。想及此处,他给尚在敦煌的邵嗣武下令,以银枪军为骨干,纠合诸部蕃兵,尝试西进,尽可能深入回鹘地界,看看他们的反应。 这叫火力侦察,如果一切顺利,接下来就是主力西征。 ****** 八月初一,邵树德一口气给四个儿子集中取了名字。 二十皇子取名敬让,建极十年七月高氏所生。 二十一皇子取名知贤,建极十一年十二月月理朵所生。 二十二皇子取名行博,建极十三年正月韦氏所生。 二十三皇子取名明良,建极十三年正月储氏所生。 最近太医署来报,婕妤种氏、耶律氏(菩萨奴)又怀孕了,可喜可贺。但很明显,生育高潮过去了,邵圣现在也慢慢变得有心无力。 昨日,鬓发苍白的邵圣,在头发乌黑靓丽、身体青春可人的萧十五娘身上蠕动,挤尽最后一滴元气时,突生明悟:再往后,内务府要在辽东想想办法了。 取完名字后,邵树德仔细想了想各个儿子的去处。呃,一时间居然记不太全,子女太多了,只能拿档桉过来看。 七个亲王先不谈,从老八开始,还有十六个儿子。 老八(17岁)是护圣郡王,已之藩。 老九(15岁)忠圣郡王,今年还在长安学习,明年差不多就要之藩了。 老十(15岁)邵知远是皇后所出,暂且不表。 老十一(14岁)弥峨郡王,还在长安学习。 老十二(13岁)迎圣郡王,还在长安学习。 老十三(12岁)尚未册封,生母张惠,邵树德比较喜爱,有点犹豫要不要封出去,即便册封,也会挑一个好点的地方。 老十四(10岁)是何皇后所生,同样未册封。 老十五(10岁)奉圣郡王,尚未之藩。 老十六(8岁)捧圣郡王,未之藩。 老十七(7岁)种氏所生,未册封。 老十八(6岁)保圣郡王,未之藩。 老十九(6岁)礼圣郡王,未之藩。 后面四个刚取名字的皇子,皆未册封。 数了数,还有八个儿子没册封。考虑到皇后明言十郎要留在京城,以及邵树德答应种氏的儿子也留在京城,这就只有六个了。 再考虑下年龄,其实目前就只有十三郎、十四郎最适合册封。 丽水、通海这两个藩镇也是现成的,给他们没什么。问题在于,六郎也在信件中,隐约提出愿意外封,这就难办了。 地盘其实有,银生节度使辖区的面积很大,大约有近二十座城镇,包括后世云南普洱、西双版纳全部,及缅甸东北掸邦一部分、泰国西北清来府、老挝北部包括琅勃拉邦在内的广阔区域。 但究其核心,其实还是在普洱、西双版纳一带,节度使理所就在北部,其主要财源(盐井一百多所)也位于这一片。其南边有黑齿十部,南诏银生节度使向南开拓时,遭遇抵抗,没能在当地筑城,实行的是羁縻统治。 再直白点说,用军队震慑他们,用盐控制他们。 南诏攻交趾时,黑齿十部出兵相随,为高骈所破,损失惨重。可能是心里有气,觉得不但没抢到东西,反而死了一大堆人,有点不太听话了。 将这样一个地方封给六郎,邵树德觉得皇后那一关过不去啊,虽然皇后本身就不希望六郎离开京城——嫡次子都要封出去了,你还不乐意给个好地方,说得过去吗?不得被皇后骂死? 实在不行的话,把永昌镇拆了,北部熟地实行郡县制,南部澜沧江一带(今云南临沧)划给六郎,面积就更大了。 但说一千道一万,这片地还是以山地为主,平原面积较小,农业潜力有限。唯一能赚钱的地方,大概就是盐井特别多。这是老天爷赏饭吃,早期地质成型时代这一片可能是大海,后来变成了陆地,地下咸水井到处都是,银生节度使就靠这玩意控制南部的各个部落,令其为自己效命。 一言以蔽之,山多得人都快吐了,破碎的小平原点缀其间,蛮夷穷得掉渣,没甚油水可刮。 而也正是这样的地形,使得当地蛮夷的力量极为分散,单个部落实力较为弱小。南诏后期在银生镇投入大量资源南进,所遇蛮夷“无君长”,也就在推到黑齿十部的时候才遇到了阻力,止步于此。 统治是相对容易的,人口也不少,就是实在太穷了,山多得丧心病狂,有点拿不出手。 邵树德打算问问六郎的意见。 如果他同意了,问题就不大了,顶多以后从财货方面找补,再帮他搞一些支柱产业,比如甘蔗种植等等。 如果他不同意,那就回京当个宗室亲王吧,以后你二哥不让你出京城,也别怪爹娘。 另外,邵树德也打算看看六郎在云南的战功如何。 如果打得不错,功勋较多,那么他不介意把通海都督府也封给他,那样就与他嫡子亲王的身份匹配了。 皇子与皇子之间,当然不会是完全平等的。一看母族,一看功勋,一看父母的喜爱,还看机遇——你有没有在正确的时候得到册封。 云南的安排,大体上就这样了。 邵树德在这件事上保持了充足的“傲慢”,地方还没打下来呢,他就已经把人家的地盘瓜分了。但做就做了,郑仁旻你能奈我何? 第五十七章 直插 “殿下,这就是史上诸葛亮渡泸处。”泸水南岸,原河东军吏、李嗣昭幕僚任圜介绍道。 “哦?果真?”邵明义熟读史书,当然知道这事,但他故意装作很惊讶的样子,问道。 他们此时的位置已经是唐姚州境内了,或曰南诏弄栋节度使辖区,天宝年间曾有不少汉人移民,但在南诏时代大部迁往丽水、永昌二镇,少数迁往银生镇。取而代之的是不知道从哪弄来的部落——南诏也非常喜欢搞民族大迁徙,动不动以武力威胁,将当地原住民迁走,再将他处部落民迁来。 了解此事的邵明义,总觉得这些部落百姓也太好说话了。他父亲迁魏博百姓去青唐,不知道发生了多少动乱,主持此事的梁怀瑾的祖坟都被挖了。 “千真万确。”任圜能力不错,但非常在意别人对自己的评价,遇到事情都喜欢争一争,但邵明义性子相对随和,在不触及原则的事情上,尽量用他人的长处,忽略他们的缺点,因此对任圜较为宽容。 况且任圜是关中三原县人,在讲出身的这个年代,加分不少。 “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邵明义看着随处可见的村落、农田,感慨道:“诸葛亮渡泸之时,泸水以南还是一片不毛之地。如今这边的开发却小有成果,沧海桑田数百年,变化可真大啊。” 他们所在的位置是泸津关对岸的渡口。 泸津关在北岸,天宝中所置。姚州失陷后,金沙江就成为对南诏的第一线险阻,故在武侯渡河故地置关城。 邵明义一行人是乘坐牛皮筏子过河的,上岸之后,发现这里是一片难得的相对平缓的地带。据斥候所言,再往南分别有贞观年间所置之靡州七部县(今元谋江边)、磨豫县(今元谋老城),后皆罢废,置羁縻都督府。 这片区域,其实是后世云南难得的坝子区(山间平原)。南诏控制这里后,原住民早已星散,现在居住在这里的是乌蛮、白蛮。他们的文明程度不低,擅长种植水稻、豆子,经济实力不差。 只不过,现在似乎有些那啥—— 邵明义让人牵来马,翻身骑上,四处转了转。 村中尚有民人,不过神色惊慌,看着他们的眼神很怪异,既有仇恨,又有畏惧。 邵明义若有所悟,当看到未及掩埋的尸体时就更加确定了。 “殿下,嶲州穷困,会川都督府竭尽全力,也无法供给全军。李公南下,只能就地筹粮了……”任圜也过来了,解释道。 “我懂。”邵明义点了点头。 “筹粮”是一个中性的词,在这个词之外,还有多少未言明的意义,打过仗的人都知道。 老百姓若是肯乖乖交出粮食,问题不大,不会造多少杀戮。不然的话,中原征战之时,劫掠的兵海了去了,还不把人都杀光了? 但问题是,总有人不愿意交出粮食,这时候就会杀人了。况且为了保证军需,南下各部兵马多半会往死里搜集粮草,越多越好,很容易就把百姓手里的粮食抢光了。 他们,是不会在意百姓死活的,尤其这还是敌国的百姓。 当年鲜于仲通率八万唐军至洱海,烧杀抢掠,可把刚刚立国的阁罗凤给搞惨了,以至于打赢了仗,自己的地盘也被祸害了一个遍。 鲜于仲通没有能力从剑南转运粮食至洱海,如今的夏军也没这个本事。或者说有这个能力,但有必要让剑南百姓这么苦吗? 这可不是河南、河北,有运河支持。 也不是北方草原,有会行走的军粮。 这是两千里的山区,道路艰难。 况黎、雅残破,没多少家底了,你至少得从邛州、成都一带转运粮草,成本更加高昂,不知道多少百姓会被搞得家破人亡,进而引起剑南动乱。 有些时候,其实就是做选择罢了。 你祸害本国百姓,还是敌国百姓?李唐宾选择了后者。 “遣人抚慰一下百姓,若有饥饿无食者,赏一些干粮。”邵明义吩咐道。 “遵命。”任圜立刻吩咐随从办理。 他知道,这也就是做做样子罢了。 他们携带的粮食有限,能帮几个人?人家领不领情还不一定呢。燕王愿意做样子,那就陪他做做样子。愿意做样子的主公,总比装都不愿意装的好,任圜还是很满意的。 “领了干粮的百姓,让他们收敛一下无主尸体,别曝尸荒野,容易引发瘟疫。”邵明义又道。 任圜:“……” 和邵圣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吃了饭还得干活,真是不白发粮啊。 “是。”任圜又派人追过去吩咐。 邵明义继续策马前出。 大军南下的时间刚刚好,七月底、八月初,水稻已到收获季节。看地里光秃秃的样子,似乎已经收获完毕——也就是转了一道手罢了,现在多半已在李唐宾军中。 而且,这里似乎没有蜀中热啊,让他感到有些舒服——相对而言。 听父亲说,似乎与“海拔”有关。大夏西高东低,海拔高的地方,即便是在南方,也没有那么酷热。 再往南走走,看看是不是还有更凉爽的地方。如果南诏境内都这个样子,那么也不是不可以在这里就藩,至少比五管那种湿热地带舒服多了。 ****** “发财了!发财了!”军士们一拥而上,打开了大库,里面堆积得满满当当的白氎(dié)吉贝亮瞎了众人的眼睛。 吉贝,唐代对棉花的称呼。 氎,细毛布或细棉布,亦叫“细绁”。 其实就是细棉布。 这玩意在中原老值钱了,物以稀为贵嘛,是绢帛价格的好几倍。 有小校抓来南蛮官员,询问一番后,得知弄栋城(姚安)的这座大库里至少存了十五万匹绁布,传扬出去后,全军轰动。 “不意南蛮竟爱织此物。”王郊听到禀报后,也惊了。 当然,他有点经济常识,知道这么多绁布一下子涌入中原,价格是要暴跌的,但——还是很赚啊。 绁布之外,还有六七万匹柘蚕绸,却不知价值几何。 在他身旁的杨诏对“南蛮”二字充耳不闻,谄笑道:“王将军有所不知,弄栋城乃唐故姚州,南诏夺得此地后,迁走汉儿,又从洱海迁来百姓,这些人爱种吉贝,喜织氎布。就连南诏国主的龙袍,都是用此物织成。” “这却是我孤陋寡闻了。”王郊说道。 在他印象中,西域也爱种此物。于阗国进贡的礼品中,就有许多白氎。 敦煌那边似乎也种了一部分,且种植历史悠久,但规模很小,与灵州司农寺的吉贝园相彷。 合着大夏周边都在种这种东西,但大夏才在灵州有那么一小块田地种吉贝。他怀疑蛮人的绁布织造技术已经远超大夏,毕竟他们搞了几百年了。 “缴获之财物,尽皆造册,统一看管起来。谁敢擅自伸手,立斩无赦。”王郊喊来亲将,让他立刻下去传令。 军中自有法度,战利品统一分配,不然岂不乱套了?饱掠重负之下,谁还愿死战? 亲将立刻前去传令。 王郊又思考起了下一步的行止。 弄栋城是他率军攻破的,斩首八百,俘三千人。 作为沟通两京的重要城池,未经激战就打下来,让他有种不真实感。不过考虑到南诏主力已经覆灭,这又在情理之中。 看看被俘虏的人就知道了。四五十岁的老人一大把,偏偏能战的还是他们,因为年轻时上过战场,有一定的军事经验。 年岁较轻的数量也不少,但多为临时拉起来的农夫、市人,战斗力就一言难尽了,反正最先溃散的就是他们。 南蛮,确实油尽灯枯了,至少在弄栋节度使辖区是这样。 “杨将军,你是本地人,觉得接下来该如何进兵?”王郊拉着杨诏坐下,虚心请教。 有没有本地人带路,效果绝对是两样的。 他作为先锋讨击使,带着万余兵马渡河,在杨诏所领之会川都督府数百军士的引领下,经末栅馆、加毗馆、清渠铺,狂奔一百七十里,随后飞夺绳桥,夜间进兵,铁骑突袭阳褒馆,杀贼千人,再翻越山岭,攻破弄栋城。 全程三百七八十里,且战且走,只花了不到十天时间。仔细算算,比正常行军还快一线,几让人误以为他们不是在敌境战斗,而是在本方境内郊游。 没有人带路,不可能有这个速度。 没有人劝降,不可能这么容易。 没有人指点哪里有钱粮物资,这会怕是还在浪费时间寻找补给。 杨干贞、杨诏兄弟的功劳,其实不小了。 “将军,据斥候奏闻,伪帝郑仁旻刚刚逃回大理,正在大集兵马,意图顽抗。末将以为,不要给他喘息之机,当一路追下去,一战克之。”杨诏说道。 话说这郑仁旻是真的倒霉。七月中旬渡过泸水,本以为会川都督府会让夏人磨好久,结果杨氏兄弟思考数日后,竟然举城投降了。随后局势便不可收拾了,夏军先锋渡河,一路追袭而来,吓得他都不敢在弄栋城停留,匆匆委任了城使后,便往大理狂奔。 但他委任的城使也没争取到多少时间。弄栋空虚,兵马也不善战,竟然让王郊一战克之,马上又要追击而去了。 这一辈子,他从没这么赶过路。吃不好,睡不好,一路丢盔弃甲、担惊受怕,连停下来召集官员、组织抵抗的时间都没有,被人撵着屁股一路狂追。 其实他也明白,夏人是不给他反应的时间。 征集兵员、准备物资,都需要时间,偏偏他最缺少的就是时间。 有时候恼了,他都想大声质问追着他的夏将,敢不敢停下来,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整顿,然后再战? 现在他好像终于可以喘口气了,但人却已经在都城了。被人追到都城,这尼玛! 追了我一两千里地啊,还是人吗? “怎么走?别看咱们追得这么凶,其实危机四伏。”王郊说道。 撵着屁股穷追勐打,意味着你放弃了战线的侧翼。 南蛮的剑川节度使可以从西向东攻会川都督府,切断夏军的后路。 昆明部落可以自东向西进发,拊夏军侧背——如果他们还听话的话。 鄯阐府作为东京,即便此番大肆征调兵马北上,且一战送掉了,但留守兵力还是有的,他们从东南方向攻来,也是个麻烦事。 银生节度使可以从南向北攻。 王郊现在是在敌人肚子里追击,之所以还没遇到麻烦,是因为来得太快了,敌人还没反应过来。 如果迁延日久,就有可能陷入泥潭,郑仁旻也就可以喘一口气了。 永昌、丽水、银生、剑川等边镇节度使的兵马,也会次第汇集而来,届时就失去突袭的意义了——尤其是永昌镇,听闻那地方“城邑相望”,人口众多,此番因为太远,没有派兵过来。 “将军若胆子够大,直插大理便是。”杨诏鼓动道:“家兄已去西洱河,可召集部落兵两万前来相助,或有机会。” “其他几个大族呢?”王郊问道:“事已至此,他们还没抛弃郑氏吗?” 王郊是会打政治仗的,他知道如果能让段氏、高氏、董氏、赵氏等大族抛弃郑仁旻,那么灭亡南蛮的机会就很大了。反之,战事就会拖延很久。 “将军,若想他们抛弃郑氏,还得再加把火,总得兵临城下才行吧?”杨诏说道。 “也对。”王郊一拍桌子,道:“明日便发兵弥荡,杀往西洱河。” 边地世袭土官与亲王分封 看很多读者提到分封之事。 我问一句,直到清末,中国有分封吗? 我的答桉是有,而且很多,世袭土官不就是么?甚至建国前夕都有。 本书里主角分封了吗? 可以说没有,因为中原精华之地一个都没给出去。 也可以说有,因为草原、南疆分封了不少。 这些地方,你不分封,也得羁縻统治,任命世袭土官,明白吗? 前文提到能力的边界是哪里,这个一定要弄清楚。 很多读者以为主角无所不能,在江西都有世袭土官,湖南、湖北各只有百把万人,贵州几乎全境土官,四川南部蛮獠占人口多数的情况下,还要把云南甚至缅北直接控制在手里,一个都不分封…… 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我很震惊。 云南那地方,直到清末,主角给儿子分封的地区还是世袭土官为主,你们的意思是可以羁縻统治,用外姓酋长,不能用皇子? 是不是没有考虑南方的开发程度? 明朝时湖南湖北已经是熟地了,云南还是分封,还是给义子,那是好地方吗? 历朝历代的地图,别看很多地方写的是正州,实际情况出了县城二十里,就是言语不通的蛮獠部落。 播州在唐代是正州,实际情况如何?罗氏家族世袭刺史,后来被杨氏夺取,一直世袭到了明朝后期。 正州不“正”,蛮獠遍地,户口稀少,朝廷命令只在县城管用,出了城就得与洞主、酋长、首领们商量,这在古代西南很寻常。 南方是一步步开发的,即便龙傲天来了,也没那个本事说一不二,该妥协还是要妥协。 三国时孙权的地盘内部是什么情况?恨不得天天打山越。 东晋时代,南方仍然是一个个“殖民点”的形式。 地图上划得老远,又是置某某郡、某某州,一看户口,几十户、几百户,也就图一乐罢了。 那个时代,县令、太守被蛮獠杀掉并不是新闻…… 本书提过好多次,唐代重点开发了江东、江西。 宋代重点开发了湖南、湖北,尤其是北宋末、南宋初,大量北方人口南下,又有支持襄阳的需求,于是对湖南、湖北的开发加速。 岳飞就是在这一片建立根据地。 元朝将大理纳入版图。其实南诏—大理一系国家,对开发云南帮助极大,教化了很多比他们更落后的蛮夷,发展农耕、纺织,历经两宋数百年,给云南打下了深厚的基础。 在南诏出现之前,云南是什么样子?唐代置姚州,只有三千户,昆明都是蛮荒之地。 南诏夺取昆明后,发现当地啥都没有,硬是移民屯垦、筑城修路,开发了几十年,才渐渐兴旺起来。 南诏两京之外,最好的地方就是永昌镇(保山、腾冲一线),其他地方都不行。 元朝灭亡、明朝建立之后,因为浙江、江西、四川、湖南、湖北在之前各个朝代的开发中出了成果,于是开始对广西、云南、贵州三省进行开发,且有明一代三百年还完成不了,清朝接力,才有了现在的成果。 其实即便到了现在,你再看看西南,少数民族自治州不还是一大堆? 这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 再回到主角所处的唐末五代,连四川南部都没开发完成呢。宜宾、泸州、自贡这些地方,还是蛮獠为主。四川北部、汉中南部的大巴山区,更是大片的部落区。 都在想啥呢? 最后再说说朱元章。 有人说主角分封和朱元章一样。 我说不一样。 朱元章封的藩王,我们一个个数。 1、秦王:西安,书中是西都,三京之一,绝对不可能封出去。 2、晋王:太原,书中是太原府,河东势力老巢,绝对不可能封出去。 3、燕王:北平,书中是北都,三京之一,绝对不可能封出去。 4、周王:开封,书中是汴州,关东大都会,绝对不可能封出去。 5、楚王:武昌,书中是鄂州,湖北道首府,绝对不可能封出去。 6、齐王:青州,书中是青州,海贸港口,绝对不可能封出去。 7、潭王:长沙,书中是潭州,马殷首府,绝对不可能封出去。 8、鲁王:兖州,书中是兖州,朱瑾的老巢,绝对不可能封出去。 9、蜀王:成都,书中是成都府,西南核心,绝对不可能封出去。 10、湘王:荆州,书中是荆州,原江陵府,荆南节度使理所,比鄂州还好,绝对不可能封出去。 11、代王:太原,前文已述。 12、肃王:兰州,书中是兰州,陇右重镇,绝对不可能封出去。 13、辽王:广宁,书中是营州,辽西走廊重镇,绝对不可能封出去。 14、庆王:宁夏,书中是灵州,关北核心,老邵起家之地,绝对不可能封出去。 15、宁王:宁城,书中是护圣州,藩王封地。 16、岷王:岷州,书中是岷州,陇右道属州,其实可以封,但没舍得封,怕出事。 17、谷王:宣化,书中是新州,其实可以封,但没舍得封,怕出事。 18、韩王:开原,书中是沉州,辽东道重镇,绝对不可能封出去。 19、沉王:潞州,书中是潞州,昭义镇理所,对洛阳有高屋建瓴之势,绝对不可能封出去。 20、安王:平凉,书中是原州,京西北诸镇之一,绝对不可能封出去。 21、唐王:南阳,书中是邓州,洛阳南方腹地,绝对不可能封出去。 22、郢王:安陆,书中是郢州,湖北道属州,绝对不可能封出去。 23、尹王:洛阳,书中是东都,三京之一,绝对不可能封出去。 24、靖江王:桂林,书中是桂州,静江军理所,绝对不可能封出去。 老朱绝大多数亲王,都封在内地大城市。 老邵儿子,全在边地。这些地方即便不分封出去,也是羁縻统治,换个外姓人世袭。 看出区别了吗? 第五十八章 七分政治三分军事 弥荡馆外形是一座土围子。低矮的土墙圈起了一大片建筑,充作驿站功能。 更准确地说是大型驿站,毕竟名为“馆”,非“驿”。 馆驿周围有大片农田,由驿卒耕种,收获的粮食仅用于应付驿递系统的开销,驿站人员另外领工资,整体与唐玄宗之前大唐的驿站体系差不多,与安史之乱后大面积承包给地方富户的中晚唐、大夏完全不同。 作为两京大驿道上的重要节点,弥荡馆平时有驿卒三十人、养马七十余匹,这会又多了数百人,乃是临时增强过来的守卒——其实就是丁壮。 他们的战斗力可想而知。居高临下,在土围子上与夏兵对射,居然还射不赢,惨叫落下近二十人后,终于没人敢露头了。 夏兵扛来简易木梯,噔噔就上去了。 爬上墙头的甲士不避枪失,纵身跃下,大砍大杀。 不一会儿,大门轰然打开。有百余人乱哄哄地向外逃。得王郊示意,杨诏带人上前收拢,将部队扩充到了千人。 “你带人在此守御,勿令鄯阐府兵马西来。”王郊一勒战马,吩咐道:“另许你拉丁入伍,收集粮草,越多越好。收到一批,便往西发送一批。” “遵命。”见识了夏兵的勇勐,杨诏现在没有任何小心思,终日想的便是如何立功受赏,为杨家以及他本人攫取更大的利益,这是最首要的目的。 王郊吩咐完,最后看了一眼只剩下些许厮杀声的弥荡馆,拍马而前。 他是八月初四从弄栋城出发的,带了步骑一万二千余人,两天杀至弥荡馆。和他预想的一样,没有遭受任何有力的抵抗。 王郊离去之后,杨诏恭恭敬敬地将驿站让给留守的五百夏兵,自己搬到外面去住。 当天傍晚,有使者从西洱河而来。 “兄长怎么说?”杨诏正在吃饭,见到使者后,立刻起身,问道。 “董氏、赵氏有意,高氏、段氏态度不明。”信使回道。 “这……”杨诏一听就有些纠结。 实力最强的就是高氏、段氏了,两家在西洱河的领地最大,人口最多,他们为什么不降? “不降就不降!”杨诏突然一脸狠色,冷笑道:“届时汇合王师,灭了他们的部落,将地盘瓜分了,看他后悔不后悔。” “各地节度使、都督呢?”他又问道。 “高源中去了鄯阐府,没有更多的消息。”使者说道。 “什么?去了鄯阐府?”杨诏惊道。 “将军不知?”使者也有些惊讶,解释道:“郑仁旻溃至佉龙驿,痛哭流涕。高源中自请去东京,整顿兵马,夹击夏人。郑仁旻应下了,令其总领拓东节度使辖区军民事务,并向通海都督府东爨各部征兵,以为东路军。郑氏自回大理,召集在京军士、西洱河诸部兵马,以为西路军。” 杨诏随军日久,消息不是很灵通,确实不知道这些,初听闻时还有些惊讶,仔细想了想后,突然间哈哈大笑。 使者不解,不过也没敢问将军为何发笑这句话。 “我笑那郑仁旻少智,段义宗无谋。高源中若是忠臣良将,王师都过河十余日了,东京兵马何在?”杨诏笑道:“哼,高氏之所以没答应和我们一起干,多半是觉得条件不够好,想单独联络王师罢了。啧啧,东京握在手里,讨价还价的余地就大很多了。” “高氏想割据东京?不要西洱河的老家了?”使者恍然大悟。 “呸!想得美!”杨诏啐了一口,道:“我也想要东京,夏人能给么?大夏圣人若传下旨意,只诛郑氏一族,杨、赵、高、段、董等大族各有封赏,都不用打,这会大长和就已经亡国了。但可能么?” 使者皱眉苦思。 据他所知,夏朝已经分封近百个世袭土官了。什么宝露州刺史、地斤泽巡检使是职级比较高的,州以下,还有一大堆部落使,总数可能一百都打不住,奔两百去了,为何不能给高氏、段氏、杨氏之类的云南地头蛇封地? “你不懂!”杨诏似乎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心情有所好转,笑道:“据我观察,西京大理、东京鄯阐以及弄栋镇,夏人是要拿在手里的。这本就是南诏以来最精华的地方,宜牧宜耕,气候宜人,即便北人来了也能适应。北人无法适应的地方,才会封出去。我杨氏此番立下大功,两京是别想了,但永昌镇还是可以考虑的。若得此地,西洱河的地盘给朝廷也无所谓,我自去永昌城享福。” 使者先是恍然,又默然。 永昌那地方,似乎除了更潮湿一些之外,也不比大理差到哪去啊,夏人舍得给出去?不过看杨诏那乐呵的样子,他也不想多说,免得触霉头。 “还有什么消息?”杨诏又问道。 “剑川镇赵帅遣使入京,言北略死伤甚众,镇内无兵可用,故死守待援。永昌镇已经出兵,但十天才走了百余里。银生、丽水二镇消息不通,听闻要保境安民。”使者说道。 杨诏复大笑。 这就是大长和国!这就是大长和国啊! 怎么这么散装呢?不出事还好,一出事就这个德性,简直笑死人。 当然他也知道,这是因为郑买嗣做事实在太过分了。杀蒙氏八百余口,丧尽人心。再加上郑氏一无部落,二无地盘,根基较浅,故落得这般下场。若换高氏、段氏在位,断不至于如此。 说到底,大长和国是“王与马共天下”,“马”不行了,“王”会果断地抛弃他。 ****** 王郊率军离开弥荡馆后,继续向西南方向挺进。 八月初七傍晚抵达求赠馆(佉龙驿,今祥云县普淜镇),与一支西京而来的部队迎头遭遇。 正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这支由部落丁壮组成的部队既然敢东进当道设寨,那士气也是可以的。双方一番大战,贼军大败,死者两千余人,余皆溃散。 拷讯俘虏得知,郑仁旻出钱招募勇壮,得两万余人,其中六千人东进云南赕(今祥云县云南驿镇),守御好京师的东大门——赕是南诏的行政单位,可以认为是州。 结果这六千人比较勇,居然敢东出索敌,冀望立下不世之功,好向郑仁旻邀赏。如今一战溃散,当夏军用大车拉着人头到云南赕城下时,剩下的千余人一哄而散。 进城之后,一番搜索之下,财物不少,但粮食居然没几颗,据闻多运进了西京,剩下的好像也被那帮从来没吃饱饭的混子军队给吃得差不多了。 王郊不是善茬,心平气和地下令城内富户派捐,同时派出数千人马,至周边筹粮。 一时间腥风血雨,无需多言。 八月十一,大军丝毫不浪费时间,王郊亲领先锋步骑八千人西进。 遇贼城池,先打一番,不克便绕过,自在野外筹集粮草。 兵法云,中道遇大城,须拔之或备之,方可继续进兵。原因很简单,你不打下这些城,人家有可能趁你主力走了,大举杀出,截断你的后路,四面合围。 但那是一般情况。 如果敌人已经失去野战能力呢?这时候需要攻城吗? 可能需要,因为维持后勤线的多为二流部队,战斗力不强,敌以上驷拼下驷,或许有机会。 但如果守军的能力已经差到一定程度,连你的二流部队都拼不过,甚至你十几个人都能赶羊一样追杀敌军,敲敲鼓就能让敌军溃散,几百个人押运着财货,大摇大摆地回家,数万敌军只敢在后面远远跟着、看着,而不敢追上来呢? 好吧,世间可能不存在这样的军队,自秦汉以来都未出现过,神策军面对黄巢至少也敢比划两下再跑——实在太废物了,让他们去抢劫老百姓可能都干不过,委实匪夷所思。 王郊左思右想,决定蔑视一把南蛮。 我攻不下城池,就不浪费武夫性命了,去城外的村庄征集粮草,顺便抢一些钱帛回来,你还坐得住吗? 守军还是有羞耻心的,在城头看得目眦欲裂,有人受不了,便出兵邀战。 三天时间内,夏军三战三捷,杀贼四千余人,斩将一员,俘将校酋长数十。 打到这里,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南蛮的主力部队确实已经完蛋,可能也就西京城内还有部分经制之军了。守御外围城池的,多为临时拉起来的丁壮,战力着实有限,南蛮将官驱使着他们出战,纯属送人头,消耗不多的元气。 八月十四,赵川赕、蒙秦赕相继投降,夏军直逼西京城下,屯于城南。 西京名叫羊苴咩城,与云南、赵川、蒙秦等赕都属于大理府,故也称大理城。 南诏早期,都城在太和城(今大理下关镇),是一座山城,“和”就是蛮语中山坡的意思,大概做了四十年都城。 异牟寻时期,徙至十几里外的羊苴咩城,位于山下,原为河蛮(白蛮)所筑,南诏修缮增筑,作为国都长达一百二十三年。随后大长和国亦以此为西京,大义宁则回到了太和城,大理国建立后,再迁回羊苴咩。 王郊率军抵达城外后,先派兵抓了一些俘虏,得知郑仁旻已将几乎所有能打的部队都收缩回去后,对其蔑视更甚。 就这个鸟样,有点国君的样子吗?放在前唐那会,连个节度使都干不好,直接就被骄兵悍将赶下台了。 南蛮还是好说话。 八月十五,西洱河大首领、东川节度使、会川都督杨干贞率军万余抵达城北,并第一时间孤身入夏营,表示恭顺。 王郊亲自出营迎接,礼遇给得很足。 他知道,围攻西京这场仗,七分政治、三分军事,比较复杂,不是他这个身份能驾驭的,但也要给足杨氏面子,让其他几个大族好好看看。 当天晚上,消息传到了李唐宾军中。 老李正在云南赕以东扎营,搜集粮草,闻讯后沉默良久。 狗日的追得也太快了! 第五十九章 树倒猢狲散 中秋节,还是要吃顿好的的。 李唐宾下令杀牛宰羊,全军大酺。将士们喜笑颜开,欢欣鼓舞。 牛羊自然是南蛮赞助的。 后世学者普遍认为,彝语支诸族与远古羌戎有很深的渊源。而羌戎自古“善群牧”、“衣皮”、“不粒食”。 羌人曾经为西戎牧羊,考虑到他们的分布之广,四川境内曾经占据大片平原的彝语支诸族就从他们那里学会了饲养牲畜,而乌蛮确实“土多牛马”。 西汉时期,四川输入中原的一项重要物资是“筰马”。司马相如、韩说曾从益州得“牛马羊属三十万”,滇池地区更是有“日行五百里”的神驹传说…… 云南,其实是一个畜牧业十分发达的地方,与稻、麦、粟、豆的种植相得益彰。 说穿了,这是一个有古滇国传承,南诏发扬光大的南方文明区域。在这个时代,贵州、广西二省是要落后于云南的——好像21世纪依然如此。 李唐宾带着数万大军,都是赳赳武夫,手里刀枪雪亮,自然不会客气。近处搜罗不到,远处再去搜寻,不给粮就杀,很是造了不少孽。 但李唐宾是大夏鲁国公、大军实际上的统帅,他只为麾下数万将士的肚皮负责,不考虑其他的,南蛮百姓痛恨也好、畏惧也罢,他都不在乎。 他就是第二个鲜于仲通。 中秋节之夜,大营内还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大长和国东路军统帅高源中的族人高方。 高方今年还不满二十岁,自幼聪慧,出口成章,族人异之,于是投入资源重点培养,如今已在高氏族中崭露头角。 历史上他资助段思平起兵,攻灭杨氏建立的大义宁国,被封为“岳侯”,不但高家在西洱河的领地得到保留,还额外得赐巨桥(昆明近郊)作为私人封地。 高氏也一直作为大理的权臣家族,幕后操控局势,几将段氏作为傀儡。 高方的后人高升泰一度篡位,改国号为“大中国”,自称——大中国正德皇帝! ! 这是云南五大豪强世家之一,王与马共天下的核心势力。高家使者的来访,意味深长。 “参见李公。”高方入营后,被凶神恶煞的武夫包围着,但他并不畏惧,躬身行了一礼,神色间不卑不亢,有几分气度。 “最烦你们这些心思叵测的世家了。”李唐宾看了他一眼,道:“念在你于国有益,今日便不杀了,说吧,所来何事?” 高方看了一眼帐内的军兵将校们,欲言又止。 “说不说?”老李心情不好,拍了一下桉几,问道。 遇到这种老杀才、老流氓,高方也只能深吸一口气,道:“素闻大夏天子宽厚仁德,一言九鼎,有功必赏,今我族叔持节拓东,拥劲兵十五万,知郑氏倒行逆施,长和国祚将亡,故愿以地归降,以保全高氏族业……” “什么条件?”李唐宾直截了当地问道。 高方稳了稳心神,道:“我高氏在西洱河尚有部众,若……” “什么条件?说来听听。若不成,都不必报至京中,我自替陛下回绝了。”李唐宾不耐烦地说道。 帐内军兵们也冷笑连连。 有人拿高方的细皮嫩肉开玩笑,说玩起来比小娘子还舒服。 有人则说洱海养人啊,高氏的族女们一定生得很美貌,届时最漂亮的献予陛下,剩下的他们自己分一分。 有人则说不好此道,独爱钱财,高家累世富贵,家藏一定很丰富,或可分一杯羹。 高方又暗吸一口气。 他知道,武夫们并不全是傻子,这会多半在装粗鄙,向他施加压力呢。 “我闻大夏天子击女真,令其酋豪来拜。析其地置铁利、宝露、黑水、同江、鲸海五州,各有刺史。”高方说道:“今代族叔乞为永昌州刺史,世镇之。” “永昌州?莫不是永昌镇?”李唐宾问道。 “正是永昌镇。”高方说道。 李唐宾面无表情,心中却在思索。 之前杨干贞遣使入营,亦乞为永昌节度使,世袭罔替。 看起来,杨氏更为粗鄙,居然没好好研究唐、夏以来的羁縻制度。 前唐初年,在部分相对重要的羁縻州置都督府,土官世袭都督,南北方皆有;相对不那么重要的羁縻州,土官世袭刺史,多在南方。 夏承唐制,但又有些许改变。刺史之职相对较多,比如七圣州诸郡王世袭刺史,宝露等州女真酋豪亦世袭刺史,黔中中南部还有一大堆两字州名的羁縻州刺史。 刺史之下,则有部落使等职务,一般在正州内部分封。 高氏好歹研究清楚了,杨氏则还抱着节度使不放,虽然这两者没有本质区别。 再说回眼前这事,怎么都看上永昌镇了?那地方真那么好? 李唐宾不是很了解,毕竟没去过。但能被杨氏、高氏争抢的地方,一定不会差的。想及此处,他倒觉得这两家都没机会得到永昌。 “兹事体大,我做不了主。”李唐宾说道:“再者,国家土地,像桩货物一样谈来谈去,成何体统?高氏既有心,当整顿兵马至大理,听我号令。建立功勋之后,圣人自然会酌情封赏,可明白?” 高方愕然。这李唐宾居然与他打起了官腔! “怎么?不乐意?”李唐宾用危险的眼神看了看高方,道:“高家根基其实是在西京吧?昔年皮逻阁一统六诏,又开发永昌,迁西爨二十万户至大理、永昌,高氏慢慢崛起,素为西洱河大首领,至今百余年矣。听起来不错,但咱们打的就是百年势力!” 军校们听了哈哈大笑。 有人说魏博镇还不止百年,三百万人,照样被连根拔起了。魏博武夫比高家这种部落豪族难缠多了,而今也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有人说河北诸镇都在一百五十年上下,铁打的衙兵、流水的节度使,根基可比南蛮部落深厚多了,要不让高氏去河北看看? 有人则说别和他们废话了,出征以来,李璘、王郊屡建功勋,他们屁都没捞着,先放过郑仁旻,去攻东京,好好“快活快活”。 高方固然是才智杰出之士,但在听到“快活快活”四个字时,心下还是多有惊惧。 唐代宗广德元年(763),阁罗凤巡视昆川(今昆明)。 永泰元年(765),阁罗凤之子凤迦异攻破曲州、靖州(今昭通一带),极大改善了昆川的外部环境,于是筑拓东城,开始经营昆川地区。 随后多年,不断将俘虏的各族人口迁往拓东。 比如,贞元十年大败吐蕃,得其神川都督府(今丽江),将磨些蛮万余户迁往昆川。 攻破骠国都城时,得其贵族、官员、僧侣三千人,发往拓东。 经营永昌时,当地不服管教的哀牢夷“系颈盈贯”,送往鄯阐府。 如此苦心经营百余年,才有了今日之盛况:鄯阐府户口二十余万,盛产稻麦豆子,牛羊被野,百姓男耕女织,又有渔盐之利,更与各部落通商,获利大焉。 这么一个富庶之地,让几万夏兵涌过去,够他们杀几天? 回想起一路上看到的被夏兵“征粮”的村子,尸体僵卧之处,惨不忍睹,有些做得实在过分的,可能嫌杀戮太盛,直接把村子烧了,遮掩劣迹。 如果让他们去了东京——高方不敢想象。更何况,东北边还传来消息…… 在这一刻,温文尔雅的年轻人终于敌不过一群老流氓,无奈低下头,道:“我这便回去商议。” “限期十日,若高源中不来,我自去迎他。”李唐宾说道。 军校们哈哈大笑。 高方行完礼,狼狈离去。 ****** 八月十六,李唐宾拔营启程,一日而至云南赕。 傍晚,董氏使者董加罗求见。 其时诸军正在吃饭,城内外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一路上没怎么打仗,但吃吃喝喝,不晓得有多痛快。 董加罗看着一头头被宰杀的牛羊,脸直抽抽。南诏以来积累的财富,就这样一天天消耗着,简直和鲜于仲通一个样,就会祸害百姓! 李唐宾正在营中会见龙虎军使者钟泰章。 钟泰章原为淮南左右牙军校,“二百人奇迹”就是他们干出来的,因武艺出众,作战勇勐,目前在龙虎军任职,被朱延寿派过来联络。 龙虎军已经通过昆明部落聚集区,目前正在唐故南宁州、南蛮石城郡(今曲靖北)休整,当地乌蛮部落提供牛酒劳军,“歌舞从之”。但在此之前,招待他们的可是毒箭,各种山间游击战打得飞起。 之所以出现如此逆转,说白了还是正面战场的大溃败。 他们是地头蛇,但不是傻子。能生存至今的,都有墙头草的本能。眼界方面或许有点欠缺,但局势如此明朗了,自然要改变立场。 李唐宾听到钟泰章的消息大喜,同时又大怒:险些让高方那贼子骗了! 石城郡离东京城已经不远了,龙虎军休整完毕,随时可以杀过去。 李唐宾立刻让钟泰章赶回驻地,告诉朱延寿,若不想被撤职,即刻进兵拓东城,给高氏施加压力。 钟泰章离去后,李唐宾招了招手,让董加罗入内问话。 这又是一个年轻人,西洱河大族董氏的后起之秀,名气比高方稍小一些。 高方、董加罗是历史上段思平的四大开国功臣之二,演化为四大家族,金庸小说中借用为段正淳的四大家臣,忠心耿耿,但历史中则不然——你见过篡位的“忠心”家臣么? 李唐宾事前已听闻董家集兵万余,打算与王师汇合,因此单刀直入地问道:“董氏归命,自然大善。但今还得问一句,西京城中可有内应?” “自然是有的。”董加罗也不废话,直接回道。 事实上不光董家有,其他家族多半也有,如果没被郑仁旻清理掉的话。 “你明日随我一同西进。”李唐宾点了点头,道:“长和国,也该迎来终局了。” 董加罗无悲无喜,轻声应是。 第六十章 开城(为盟主地月总督府门卫加更) 八月下旬,汇集至西京的兵马越来越多。 落雁军的靺鞨步兵、平卢军的奚人步兵、龙骧、佑国二军的步骑、胜捷军步卒、飞熊军具装甲骑,总四万余人。 出兵最积极的杨氏亦率万余众来会,董氏的兵马也快到了,加起来也快三万人了。 八月二十五日,燕王邵明义率述律婆闰、杨师厚所领之骑兵、胜捷军步卒六千抵达羊苴咩。 至此,各军总兵力破八万——巧了,当年直插洱海的鲜于仲通也是这么多兵马。 二十六日,剑川节度使赵嵯政以地降——此镇辖区原为后世云南丽江、怒江一带,南诏击败吐蕃后,又夺其神川都督府(今迪庆),迪庆以地入。 同日,赵氏兵马亦来相会。 “段氏、高氏没来吗?”邵明义花了一天时间,亲自巡视完整个洱海坝子后,问道。 杨氏驻军北部的龙尾城——此为洱海坝子北部隘口屏障。 董氏占据大厘城——此城做过南诏三年的都城。 赵氏屯兵太和城外,落雁军、平卢军驻于城内——此城做过南诏四十年都城。 “高氏已自拓东城出发,兵众不下五万。”任圜回答道:“殿下,不如令其攻银生镇。” 邵明义不置可否,问道:“龙口城谁在守?” 龙口城是洱海坝子南部隘口屏障。 龙口、龙尾一南一北,护卫着这片山间平原。本来是该守一守的,但与羊苴咩呈掎角之势的太和城都不守了,旧都大厘城也不守了,你还能说什么?或许,不是郑仁旻不想守,是他已经对外界失去了控制,被各大家族抛弃了。 悲哀,莫过于此。 “胜捷军副使邵知为领四千兵屯于彼处。”任圜回道。 “可令其转攻银生镇。”邵明义点了点头,道:“大理不需要这么多兵马过来,这仗不在军事上。” “是。”任圜立刻遣人传令。 “段氏呢?”邵明义又问道。 “应不至于如此冥顽不灵。”任圜说道:“或内部意见不一?” “若不来,便发兵灭了吧。”邵明义说道:“西洱河不需要这么多部落。” 说完,便回了大营。 李唐宾正在营中议事,见邵明义前来,相互见礼。 帐中军校也一起上前见礼。 邵明义含笑回礼,看到王郊、李璘二将时,还多说了一会话。 这两人都正值壮年,精力充沛,武艺过人,韬略在胸,战争经验也十分丰富,前途十分看好。 “殿下!”众人分次序落座后,杨诏突然跳了出来,神神秘秘道:“末将听闻段氏召集兵马,似要与王师对抗。” 邵明义眉头一皱,段氏真这么蠢? 就在这时,帐外有军士禀报:段氏使者段义羡求见。 杨诏脸一黑,讷讷不知所言。 邵明义看了他一眼,道:“让使者进来。” 李唐宾没说话,毕竟燕王才是主帅,虽然是挂名的。 段义羡额头上满是汗水,甫一进帐,便扑通跪在地上,道:“死罪!死罪!” “使者请起,所来何事?”邵明义离席,亲自将使者搀扶而起,问道。 “段氏愿归命矣。”段义羡起身说道。 邵明义回了主座,问道:“之前王将军数邀段氏前来会盟,却屡屡不见回应,何也?” “回殿下,清平官段义宗妖言惑众,力劝段氏不降。僵持至今日,族中耆老猝然发难,将段义宗一家囚禁,故得来会盟。”段义羡说道。 “殿下,此必是诈降。”杨诏说道:“段义宗这老贼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读书读坏了脑子。段家一帮徒子徒孙,多跟着段义宗走。而段氏又是西洱河大族,定然舍不得那点家业,不愿献给朝廷。请殿下明鉴。” “畜生住口!”段义羡一听大怒,道:“我家乃姑臧段氏苗裔,先祖后汉镇远将军领北地太守阌乡亭侯段公讳煨。今中原王师至此,喜不自胜,自当牛酒劳军、歌舞从之,又怎么可能抗拒天兵?” 杨诏仿佛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想笑又不敢,黑着一张脸,道:“我家还弘农杨氏后人呢!” 段义羡冷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一份籍册递上,道:“请殿下明鉴。” 邵明义好奇地接了过来,仔细看着。 原来这是一份族谱。 最早追朔到武威太守段贞,然后还有后汉西域都护段会宗、太尉段颎、镇远将军段煨、后魏(北魏)定、秦二州刺史段荣、北齐太宰左丞相段韶、郑州刺史段嗣元、大理司段楹等,基本能写的名人都写了。 “别是被石虎灭掉的鲜卑段吧?”董加罗见段义羡拿出了族谱,暗呼失策,他怎么没想到呢,于是忍不住讥讽了句。 段义羡瞪了他一眼。 李唐宾够着头看了一下,道:“这族谱有点新啊。” 段义羡脸一红。 “煌煌大族,仕官累累,应是真的。”邵明义合上族谱,亲手交到段义羡手中,道:“汝家簪缨大族,流落至此,诚可哀悯。不过在天南之地也作出了一份功绩,今献地而降,重归大国,圣人闻知,定有嘉赏。” “河南有段氏,听闻是唐穆宗时宰相段文昌的后人,不认祖归宗?”李唐宾问道。 邵明义咳嗽了一下,道:“段文昌是鲜卑段氏后人。” “哦……”李唐宾坐了回去,不再说话。 “殿下,我家亦有族谱。”见邵明义毫不怀疑,直接采信了,董加罗似乎明白了什么,立刻说道。 “哦?董将军亦是中原后裔?”邵明义问道。 “莫不是董卓后人?”杨诏黑着脸拉嘲讽。 董加罗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道:“我家祖上乃前汉景帝时博士董仲舒后人。” 艹!杨诏的脸更黑了,一个比一个离谱! “杨将军亦是忠良之后吧?”邵明义看向杨诏,语气温和地问道。 “这——是!”杨诏脑筋急转弯,道:“其实,我家乃斩杀项羽的赤泉侯杨喜后人。” 邵明义肃然起敬,道:“果是忠良之后,可有族谱?” “有……有的。”杨诏答道。 “都是大国望族后裔,今后自当在中枢报效朝廷,圣人也很喜欢任用忠良望族之后。”邵明义说道:“这样吧。我还没保举过官员呢,这几日便写份奏疏,保举诸位入京任官,如何?你等入朝后,亦可在大理宣传一番,喜事嘛,让越多人知道越好。中原还有段氏、杨氏、董氏后人,亦可走走亲戚、攀攀交情,认祖归宗。” “遵命。”杨、董、段三人齐声应道。 李唐宾在旁边看了半天戏,就一个感觉,这个燕王真他妈是圣人的好儿子,黑! ****** 羊苴咩城中,人心惶惶。 剑川、银生、丽水、永昌四镇兵马不见踪影,东京也没甚动静,形势还不明朗吗? 而随着西洱河诸大族兵马的次第到来,守军的最后一丝抵抗意志也被瓦解了。 这几日,不断有人缒城而出,向夏军投降。 郑仁旻想升朝议事,却发现官员所剩无几,于是愈发绝望,把自己关在宫中,借酒浇愁。 二十八日,清平官赵善政入宫觐见,君臣二人抱头痛哭。 哭完,赵善政抹了把眼泪,吞吞吐吐道:“骠信,事已至此……” “你可是劝我投降?”郑仁旻一拍桌子,大喝一声,问道。 侍卫们在外间探头探脑,不断张望。 赵善政心中一紧,连忙道:“骠信误会了。老夫来此间,是劝骠信保重龙体。国事并未至不可为之处,城中尚有兵马三万余人,粮草充足,只要坚守待援,夏人定然解围而去。” “你不是来劝我出降的?”郑仁旻半信半疑。 “陛下如何误会老夫?”赵善政泣道:“老夫若要降,当初大渡河时便降了,何需等到今日?” 他还真是来劝郑仁旻出降的。 夏主并不嗜杀,听段义宗说,渤海国主还好端端地活着,每月都有钱粮赐下,骠信若降,寓居洛阳之时,还能做个伴,不挺好么?难道真要与城偕亡? 但方才探听郑仁旻的口气,发现他似乎还不太愿意降,为免把自己搭进去,只能改口了。 “段义宗不见踪影,诸官纷纷走避……”郑仁旻亦泣道:“到头来,竟然是赵昶最忠。” “先帝驾崩之时,拉着老夫的手托付国事,每每思及,都哀恸不已。”赵善政又擦了下眼泪,道:“骠信一定要保重龙体,待夏兵退走之后,还要出来收拾国事呢。” 郑仁旻心情稍稍好转,重新燃起了信心,道:“元知道以前做错了很多事,若真能迫退夏兵,一定励精图治,届时还要赵昶多多辅左。” “骠信有此志,大长和国中兴有望矣。”赵善政喜道。 他能怎么说?还能怎么说?这个时候当然只能顺着郑仁旻的话头,捡好听的说下去了。 君臣二人谈了很久,涉及到诸多国政。一直到午时,郑仁旻留赵善政在宫中用完膳,才放他离开。 出得宫城之后,赵善政叹了口气,悄悄唤来一人,低声道:“你去找赤奴,让他开城。” 随从轻轻点了点头,悄然离去。 赵善政慢慢走在天街上,静静看着空荡荡的街道,怅然许久。 自蒙氏避祸,逃出哀牢山,主诏蒙舍开始,列圣披荆斩棘,创立天南大国,一度大败唐国,屡破吐蕃,开疆拓土,征讨不从,硬生生打出了六诏的威名,让吐蕃、大唐都不敢小视。 大长和国承自南诏,稍显颓势,本以为只是暂时走下坡路罢了,可没想到竟然一战亡国。 奈何,奈何!只能说天意弄人,盛衰自有其时。 不知道怎地,赵善政想起了当年如日中天的异牟寻力排众议,将象征着天命的铎鞘献给大唐的事情。 或许,从那一刻起,很多事情就已经注定了。 天命走了,怎么折腾都没用。 第六十一章 请走 羊苴咩城开得让人猝不及防。 天刚入夜,大军就汹涌入城,随后爆发了不甚激烈的巷战。 说不激烈,是因为守城军士毫无斗志,几乎是一面倒的屠杀。 他们中绝大多数人要么是从雅州一路奔逃回来的败兵,士气低落,连武器都不全。 要么是临时征集起来的本地丁壮,但能打的丁壮也在大渡河送掉了,现在多是歪瓜裂枣。 要么就是附近的西洱河大蛮调集过来的兵马,这次坏事的就是他们。 杀得最勐的其实也是他们。 首领酋长都投降了,作为私人部曲、奴隶一样的他们,不会思考敌人是谁,指哪打哪。 再者,西洱河那边的家人怎么办?夏军骑兵一日即至,看那威武雄壮的具装甲骑,没人能兴起抵抗的念头。 没有任何选择,只能拿敌人的人头赎罪了。反正那是乌蛮,与他们白蛮无干,杀就完事了。 一方士气如虹,一方毫无斗志,战斗很快就进入到了尾声。守军打开北门,仓皇而逃,述律婆闰、杨师厚、贺德伦等人率骑军候个正着,连番冲击,一时间杀得血流成河,刀都卷刃了。 郑仁旻收到消息时,正在宫室内喝酒。闻讯大哭,然后让人拿来一柄铎鞘,鼓舞起了最后百余名侍卫,一起冲向宫门。 大理皇城有三重门。 第一重宫门有重檐门楼,左右两侧有青石台阶可上,阶高二丈有余。 此时的青石台阶上铺满了尸体,落雁军都虞候丘增祥亲率靺鞨步兵,重箭齐发,随后拾级而上,一路砍杀,长和侍卫亡散殆尽。 推进三百步后,抵达了第二重宫门。 此门面阔五间,左右有悬挂匾额的两排门楼,为官员办公的地方。 郑仁旻冲出来时,与丘增祥等人迎头相撞。 一通乱箭之下,双方都有人倒下。但夏军迎失而进,郑仁旻却腿肚战战,酒醒了大半,方才的勇气似乎也不翼而飞了。 “抓活的!”丘增祥大喝一声。 军士们射箭时下意识避开了郑仁旻,对着侍卫们连连施射。 丘增祥换了一根木棓,直奔郑仁旻而去。 郑仁旻挥舞铎鞘格挡,但那动作又软又慢,好似在调情对练一般,被木棓砸在肩膀上,倒了下去。 丘增祥冲了上去,将痛呼连连的郑仁旻提起,大笑道:“已擒伪王。” 军士们齐声高呼,将所剩不多的侍卫斩杀殆尽,然后冲进了第三重门。 第三重宫门与第二重之间间隔两百余步,宫门为重檐。正常时候,这里本该有侍卫和仪仗队,但此时已空无一人,只有惊恐乱叫的宫人走来走去。 刘知远、相里金二人各领数百军士冲了进去,至照壁时,遇到十余手持利刃的太监。 没说的,遇到任何拿着武器的人都照杀不误。这些太监忠勇,但没能抵挡哪怕一刻,很快就扑尸于地。 蜂拥而入的夏兵踩着他们的尸体,提着血淋淋的利刃,占领了一座座殿室,包括郑仁旻的寝宫,将郑氏女卷尽数搜罗而出,连带着数百宫人,一起押走。 丘增祥举步进了正殿。 这是一座宏伟的木石混合结构的大殿,顶部是密密麻麻的蛛网式藻井结构,无梁,看着甚是稀奇。 正前方有各种陈设,精美无比,最显眼的便是龙椅了。 军士们正把每样物品都打包搬走,看得他感慨不已。 这便是亡国时的末日景象了吧? 财货被打包运走,成为敌人的军资。 妻女族卷前往陌生的地方,在敌人身下承恩。 象征皇权的所有东西都被拆走,拆不掉的就地损毁。 立国一百六十余年的国家,就这样轰然倒地,其最后存在的一切痕迹,也将烟消云散。 帝王的伟力在于集众,当你集不了众时,也就穷途末路了。 ****** 李唐宾指挥部队追击残敌去了,燕王邵明义移步城外二里的五华楼,与被押解过来的长和官员会面。 “当年,郑买嗣就是在这座楼下,杀了蒙氏八百余口人吧?”邵明义站在楼下的方亭前,问道。 在南诏时代,五华楼是接待外国使者的国宾馆。楼前有亭,亭临方池,池周长七里,水深数丈,内养鱼鳖。 听闻当时蒙氏王族成员的鲜血都把池水染红了,襁褓小儿也被一刀两断,抛尸池内。 郑买嗣做事如此之绝,自然让人震怖,以至于有今日的下场。 但大长和国内部错综复杂的局势,也与此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殿下,郑买嗣倒行逆施,宜掘坟鞭尸。”清平官赵善政说道。 赵氏也有簇新的族谱了,听闻郡望是秦州,与赵贵妃是同宗,着实攀了个好亲戚。 邵明义听了却眉头一皱,没说什么。 赵善政小心观察,感觉似乎说错了话。 “郑买嗣的功过,暂且不谈。”邵明义说道:“单就眼前局势,赵先生有何教我?” 赵善政被“先生”二字捧得五体通泰,脸放红光,只见他思考了一下,道:“殿下当镇之以静,徐徐图之。其实南诏时代就做得很好,西京诸赕基本已编户齐民,放心得很。” “何意?” “意思是无论外界如何风云变幻,他们都听朝廷的。乌蛮蒙氏为国君,他们听蒙氏的。汉人郑氏当国君,他们听郑氏的。如果有朝一日,白蛮出身的人当上国君,他们也会听从。” 邵明义轻轻点头。 看来南诏国也不是什么事都没做嘛。这个国家虽然有大片的部落区,但至少在天子脚下,编户齐民还是做得很好的。 洱海坝子上的这些百姓,是相对优质的“体制内”的百姓,受体制管理,是体制可以直接调用的,前提是这个体制内的官员认可你。 如今夏军靠刀把子让他们初步认可了,后面如果镇之以静,不要爆发什么乱子,随着时间的推移,洱海坝子上的这个小体制会慢慢嵌入朝廷的大体制,成为大夏的一部分。 郑氏作为一个俘虏,经营了七代人,就获得了体制认可。大夏朝廷做起事来,可比郑氏容易太多了,完全不需要那么长的时间。 但——有些事情吧,还是看人的。如果碰到一个不着调的官员,即便背靠朝廷,也可能会把事情搞砸,这个就没法说了。 “大理以何族居多?白蛮?乌蛮?还是别的什么?”他又问道。 “洱海是乌蛮龙兴之地,殿下何出此言?”赵善政惊讶道:“单就西京城附近,自然是乌蛮居多,不过如果是整个大理府,那就不好说了。” 邵明义微微颔首,明白了。 首先,要明白南诏的来历是什么? 他们是彝语支族群乌蛮,一统六诏之后,定都大理。当时的洱海,几乎全是乌蛮,仅有的少数白蛮(河蛮)也被他们驱杀、吞并了。 但世事难料。 阁罗凤时代,曾强迁西爨白蛮二十万户至大理、永昌,这个举动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谁都没意识到,决定一个地区归属的从来不是顶层建筑,而是底层人口的数量。 洱海明明是乌蛮的大本营、龙兴之地,但过了一百六十年后,乌蛮不但没能同化白蛮,反倒有越来越多的白蛮走上高位,甚至成为当地大族。 更别提,说彝语的乌蛮领袖蒙氏一族已被汉人郑买嗣杀光了,让他们更是雪上加霜。 即便是邵明义这个外人,都可以看得出来,白蛮崛起的势头相当明显。如果朝廷不出手,洱海迟早会离彝语支族群远去,西洱河白蛮世家大族“入关”几乎板上钉钉——后世大理到底是什么族的,已经很明显了。 所谓郑氏汉人建立的大长和国,其实也就是个过渡罢了。他们没有根基,又不能团结说彝语的人,那么洱海迟早落入白蛮之手。 大势如此。 想到这里,他看了一眼赵善政,道:“大理局势,有赖公等良多。” “哪里哪里。”赵善政喜滋滋地说道。 之前燕王讲的话,他也听说了。保举他们这些西洱河大蛮首领入朝为官,这事有利有弊。 他略略研究过南北朝时的情况,知道世家门阀的子弟入朝为官,可以反哺郡望所在地的家族,提升家族的影响力。 但坏处也有,那就是离了老巢,诸事不便。老家发生了什么事,很难及时反应过来。而且,他们在外地做官,形同人质,老家那边想有点动作,也要顾虑他们的安全——真有人造反的话,朝廷杀他们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但如今有选择么? 朝廷确实封了不少土官,多处在鸟不拉屎的地方。但大理府看样子要设正州直辖了,他们就没了当世袭土官的机会。 怎么办?反抗么?西洱河的部落百姓怎么办?如果有信心打得过夏兵,他们就不会投降了。 或许还有一个选择,迁移到更远的地方去。但在夏人眼皮子底下,似乎也不行。怕是没跑出几十里地呢,就被追兵缀上,一刀一个,砍死抛尸西洱河,喂了鱼鳖。 想做什么事,至少也得等夏兵走了再说。 “保举诸位为官的奏疏已经发往朝中了,应无问题,尔等静候佳音便可。”邵明义说道。 通过与赵善政的一番交谈,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一定不能让洱海坝子外的那些牛鬼蛇神来打扰西京的“体制内”的编户百姓。 赵善政这类在地方上有极大影响力的人,坚决给他请走。即便西洱河部落一时间还在,问题也不大了。 想要造反作乱,你首先需要一个重要的东西:影响力。 赵氏、高氏、段氏、杨氏这些大族,不是随便出来一个阿猫阿狗都能作乱的。当你试图扇动别人时,人家首先要问一句“你谁啊”、“你老几啊”?出身只能为他加一部分分,但并不绝对。 先把这些在长和国做过大官的有影响力的人弄走,剩下的慢慢炮制,说不定还能从中收服一些真正有能力、有助力的人,这对自己日后的计划,是有帮助的。 第六十二章 探探口风 攻破羊苴咩城后,邵明义以成都行营都指挥使的名义,下发了一道安抚命令:长和国旧有官将,各任原职,保境安民,勿致生乱。 这道命令的本意是利用大长和国残留的威望和体制内的力量,尽可能保留其原本疆域,至于有多少作用,那就不知道了。 反正现在没太多的精力管其他的。 八月二十九,捷报以五百里加急发往京师。 八月三十,胜捷军左厢兵马使张武率万余人西行,前往弄栋城。 九月初一,西洱河各蛮兵众解散,各归各家。 九月初二,胜捷军副使邵知为、右厢兵马使姚彦章率军万人,前往西南方的永昌。 军事行动基本上就如此了。除非再有傻子跳出来,公然造反,不然基本不会再行征讨,而是以政治手段解决。 政治手段解决不了的,才会动用武力。 九月初三,燕王邵明义再次巡视周边。 他对自己的未来有很清晰的规划。 前唐诸王多居住在长安,国朝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父亲在世时,他们或许能在京城周围活动一下,问题不大。但父亲百年之后,多半就很难了,这是他无法接受的。 一辈子圈在一座城里,想想就要发疯! 大好河山,他想看一看。 风俗民情,他想体验一下。 诸般人物,他想接触一下。 他需要自由,哪怕是穷乡僻壤的自由,不想被人当猪养。 朝廷大概要置云南道了,这在出征之前他就有所猜测。根据父亲的只言片语,大理、鄯阐、弄栋三地肯定要置正州的,永昌在两可之间,难说。 这四地是南诏开发得最好的地方。 但即便是这四处,内部也有大片的部落区,就如国朝南方很多正州一样。 昨日任圜问他日后打算,他沉吟未决。 其实他有点模湖的想法,还是此番踏上云南土地后升起的,即一定要待在气候适宜的地方。 他是北人,如果去到湿热之地,怕是半条命都没了。 妻子契必氏来自北方草原,更不可能适应潮湿炎热的气候。 他对任圜开玩笑,说请封大理,任圜也笑了。 虽然是开玩笑,但大理的气候真的很不错,北人来了也不会感到特别不舒服。 任圜提了三点建议。 首先,南蛮的东西二京和弄栋别想了,趁早放弃。 其次,永昌可以尽力争取一下,因为听蛮人说,那地方也不错,北人还是可以勉强适应当地环境的。 第三,如果这两地都不行,那么请求将拓东镇北部划出来,作为他的亲王封地。大致是唐曲州、靖州、南宁州(后世曲靖、昭通)这一片,即汉犍为、朱提二郡故地,或曰南中地区。 此处以乌蛮为主,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部落,但都互不统属,没有一个部落实力特别强,他相信以燕王的手腕,还是可以稳固统治的。 末了,任圜还感叹,说以燕王嫡子亲王的身份,即便是鄯阐府、大理府都可封得,再次也得是“城邑相望”的永昌,到犍为、朱提二郡实在是委屈了,更别说其他地方。 邵明义只是笑了笑。 任圜不知道父亲的狠。他的那些弟弟们,哪个想离京的,但有用吗?绑也要绑去封地。 不过他不愿意待在京城当笼中鸟,没意思。弟弟们长大了,自然知道能离京的好处。 对于任圜的三点建议,他只是出于礼貌表示了肯定,但事实上一点都不乐观。 辽东七圣州,单个州也就五万人上下,大概一万户的样子,听起来不错,但其实非常穷,物质上一点都不宽裕。 父亲给的就是这种地方啊!京城一个大商人,其日常用度怕是都要比七圣州的藩王考究,这就是弟弟们不愿去的原因。 南中,够呛! 况且,这里还有一条重要驿道。 从剑南通往云南,一共有两条大驿道,其一便是此次出兵的路线,成都南下过大渡河,经嶲州(西昌)渡泸水,进入弄栋(楚雄)地区,此为西线——成都清溪道。 东线则是自戎州(今宜宾)出发,被称为戎州石门道,秦汉时叫夜郎道、滇池道,直通滇池,便要经过南中地区,朝廷会给出去? 有可能,因为当地本来就有很多世袭土官,难不成宁予外人,不给息子?说不通。 但也有很大可能不给,因为邵明义怀疑朝廷要经营这片地区,无论是世袭土官还是藩王宗室,都得让路。 所以,还是得有备用的去处啊。 “段先生,事已至此,懊悔何益?人嘛,总是要向前看的,何必呢?”洱海坝子上,邵明义牵着马儿,扭头看向身后一位老者,说道。 老者就是段义宗。大局已定之后,他被家人放了出来,终日长吁短叹,精神恍忽。 邵明义惜其才,又有些自己的小心思,于是便拉着他出来走走看看,算是散心吧。 段义宗摇了摇头,显然不想多说。 邵明义也不怪,看向周围的农田,突然说道:“遏塞流潦,高原为稻黍之田;疏决陂池,下隰树园林之业。易贫成富,徙有之无,家饶五亩之桑,国贮九年之廪。” 段义宗神色一动,这是太和城《德化碑》里的内容,讲的是南诏君臣如何披荆斩棘,改造环境,在水旱灾害频发的地方修建水利工程,开辟农田,然后稻黍丰收,桑麻遍野,国库充盈的事情。 “国中正在修唐史,这一段被记进《南蛮传》里了。”邵明义说道。 段义宗勐然抬起头,看着邵明义。 邵明义朝他点了点头,道:“中原大国,何等胸襟气度。南诏做得好的地方,我们也会佩服,也会赞一声干得好。即便是敌国,他们的长处,我们也会学习,他们做得好的,我们不会昧着良心说瞎话。” 段义宗长叹一声。 “鄯阐府的建设,段先生出了大力吧?就连大理横渠、高河陂池的修缮,也是先生主持的吧?”邵明义说道:“曲、靖州以南,滇池以西,教化部落蛮獠,耕种水田,令其家藏丰盈,户口渐丰。又在滇池附近推广长辕直辕犁、二牛三夫耦耕、稻麦复耕之术,都是先生的功劳吧?” “哦?”任圜故作惊讶,说道:“如此功劳,《唐书·南蛮》、《西南夷》传中当重重记录一笔,让读史之人都看到。” “当然。”邵明义说道。 段义宗嗫嚅许久,最后终于破功了,只听他说道:“殿下过誉了,老夫只不过做了些应该做的事,不敢居功。” 邵明义与任圜对视一眼,尽皆暗笑。 财色名权,只要不是真的无欲无求,总有一款适合你。 “东西二京尽矣、善矣,就是不知道诸藩镇辖区如何,怕是不太像样吧。”邵明义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说道。 “殿下有所不知。”段义宗冷哼一声,道:“敝国虽小,却没一寸土地是多余的,即便是荒郊野岭,也下了大力气整饬。” “滇池、洱海以稻麦豆子种植为主,向称粮仓。但其他地方也不差。” “南诏立国之时,只有哀牢人居住的永昌镇有蚕桑,但百余年后,各地都有大片柘林。村邑人家柘林多者达数顷,耸干数丈。历次攻入剑南,皆掳掠工男巧女而回,发往各地,故也能织造更为精致的绫罗。” “等等!”邵明义打断了段义宗的话,问道:“便是南边的通海、银生、丽水、永昌等地,亦有柘林么?” “当然。”段义宗说道:“其实,那边更适合柘树生长。银生城(景东)柘林之多,国中罕见,惜当地百姓不通教化,养蚕的少。老夫一直想着手解决的,可惜没机会了。” “原来如此,受教了。”邵明义行了一礼。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没想到在很多人眼里遍地山林的银生镇,居然多柘树,这是他没想到的。 “银生镇南部,可也有柘林?”邵明义又问道。 段义宗摇了摇头,道:“老夫年轻时去过那边几次。山重岭复,可农耕之地极少。很多地方草来未辟,瘴疠袭人。百姓不事农桑,或收薏以充粮……” “何为薏以?”邵明义虚心求教。 段义宗皱了皱眉,似乎不知道怎么形容,半晌后说道:“一种野谷,收之暴干,细春其仁,炊为饭粥。无食器,以芭蕉叶盛之。” “当地百姓亦善用竹弓,入深林间射飞鼠,发无不中。” “其地亦不产布帛,多女少男,皆跣足,无衣服,惟取木皮以蔽形。” “有时候入山林采拾虫、鱼、菜、螺蚬等,归啖食之。” 邵明义听得目瞪口呆,这他妈不是野人? 段义宗很理解地看了他一眼,道:“一百六十年前,南诏初立时,东京很多地方就是这般模样。再远些,隋朝史万岁南击爨氏时,西京不少地方也好不到哪去。百姓是需要教化的,便是中国,周朝初年,衣不蔽体的野人难道很少吗?” 邵明义默然。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当需要你甚至你子孙几代人,持续不断地教化百姓,才有可能出现成果时,那沮丧感是怎么也掩藏不住的。 突然之间,他又觉得住在京城也不错了。 云南这地方,出了两京,确实都是烂地,之前他过于乐观了。如果说环境还可以忍受,可以花力气改造的话,但那些所谓的百姓真的让人绝望…… 但是——他深吸一口气,我还是要自由,不想被拘束一辈子。 他已经决定,回去后就给父亲写封信,诉诉苦,探探口风。 第六十三章 二子 九月九,重阳佳节。 邵树德刚刚去渭州、岷州、河州巡视了一番,回来就收到了捷报。 他稍稍放下了心。 有这份捷报,国中局势就更加稳定了。开国十余年,已灭契丹、渤海、长和三国,声威震于南北,不断强化着大夏新生王朝的基础,提升其合法性。 护圣郡王邵端奉夫妇已来秦州多日。 四月完婚之后,在京中小住了几个月,本来就要启行前往护圣州了,结果又被喊来了秦州,陪伴母亲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刻。 太医署的官员们都束手无策,甚至连个说法都给不出。为何赵贵妃之前身体不好,却一直勉强维持,来了秦州后数月,就急转直下? 到最后,有人举出了杨行密的例子。说他就快死了,但远在宣州的儿子迟迟不回广陵——召杨握回来的公文被人扣下了——故“忍死待之”,直到儿子一回,交待完后事,很快就去世了。 邵树德没有怪他们,生死有命,本就寻常。 这几日,他对八儿子的态度也好了很多,以前一直非常严厉来着。 八郎也有点受宠若惊,以至于有点不真实感。 “在京数月,护圣州那边可别落下了,该管的还是要管起来。”小院内的葡萄架下,邵树德叮嘱道:“张策是有能力的,但你也不能甩手不问。” “儿知矣。”邵端奉低头应是。 “说说护圣州现在如何吧?好几年没去了。”邵树德亲自给儿子斟了一杯葡萄酒,问道。 邵端奉起身双手接过,斟酌了下语句后,说道:“大人下令在草原筑城,实乃胜负手。城池发展越繁荣,草原越安稳。” 在草原筑城,当然不是邵树德的创举。而且,七圣州的诸多城池,多是契丹人开始修建的。大夏占领此地后,顶多将其修缮、扩建,变得更宽敞、更合理、更坚固、更舒适罢了。 但话又说回来了,以前的草原政权,多半只在王庭、衙帐之类的地方筑城,且水平还很低,居住条件比帐篷强不了多少。 大夏在草原筑城,完全是中原标准的夯土版筑城墙,各种设施完善,防御坚固,居住舒适,与草原人的城池是两个维度。 “说说看,为什么。”邵树德鼓励道。 “儿就举几个例子吧。”邵端奉说道:“去岁五月,儿至城外巡视,遇一牧人售羊,便随口问了几句。牧人提到,城里的贵人口味刁,喜欢吃羊羔肉,家里正好刚生了一头,于是拿来城里高价卖了,换得的钱买点针头线脑、锅碗瓢盆、衣物鞋靴。” 邵树德点了点头,问道:“就这些吗?” “还有。”邵端奉说道:“八月的时候,有商人自北都来,儿在河边捕鹅,又攀谈了下。这个商徒是来收筋、皮、角的,说一般都是八九月份来,牧人会提前把存了几个月的货拿到这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卖完货后,牧人便会采买粟麦带回家。牧草不盛、牛羊乏食的时候,他们就靠这些粮食顶过去。” “若无这些粮食,他们很可能就要铤而走险,出去劫掠了。”邵端奉补充了句。 邵树德有些满意,八郎的观察能力还是很强的。 “城池的好处还不止于此。”邵端奉继续说道:“城市可以给人看病、读书,让人来玩。城建得好了,商徒也愿意多跑,买卖就更加兴盛了。” 邵树德原本还直直坐在那里,听了半晌后,已经舒服地靠在了胡床背上,惬意品酒了。 确如八郎所说,大夏对七圣州草原控制的话核心在于城池。 每一州都有一座县城大小的土城,多位于河畔,缘城开辟部分农田,种植粟麦、果蔬。 邵树德将其称为草原上的“基础设施”,必不可少的存在。盖因居住在城里的工匠能提供牧民生活所需的各类手工制品,极大提升了他们的生活水平。 城市的存在,也更容易吸引商人前来,因为这是天然的集市,大家约定俗成的交易场所。 城市还能提供各种消费场所,比如茶馆、酒肆、妓院等等。 草原人的贫富差距是很大的。但穷人也有穷人的消费需求,比如投个一文钱、两文钱,买碗粗茶喝喝,即便那茶水澹得不像话,但依然能让人产生极大的满足感。 富人的玩法就更多了,甚至在吃喝玩乐之外,他们也会投资其他方面—— 城里有先生教读书认字,家里牛羊多的富户就可以把孩子送过去,将来说不定能到县里、州里甚至郡王府当个小官小吏。 如果再有点想象力的话,王府的官也是可以升上去当京官的。前唐就有这个传统,诸镇节度使幕府的官员,被朝廷征辟,数不胜数。 “护圣州的往后的日子,你有什么想法?”邵树德又问道。 “短期内就这样了。”邵端奉说道:“大人若舍得,给我一些司农寺的官吏,儿给他们安排位置,把全州的农畜之事好好整顿一番。这个过程怕是要十年,十年之后,儿想修筑第二座城,建第二个县。” “你是我的儿子,有什么舍得不舍得的?”邵树德笑了,说道:“可以给你。但你也得多多培养护圣州本地的人才,宋家不是给你推荐了不少人么?王傅张策也呼朋唤友,带过去不少家族。这里面肯定有人才,要善于发现、任用人才,干得好了,便可以到内地来当官。” “是。”邵端奉说道。 “怎么突然想建第二座城了?”邵树德对这个问题比较关注,这其实也是他希望看到的。 “儿觉得在草原上横空出现的城池,改变了很多牧人的生活习惯。离城远了,生活就不便利,日子要难过许多。”邵端奉说道:“它仿佛无形之中存在一种牵引力,让逐水草而居的牧民们总是不自觉地向城市靠拢,用处太大了。” 其实,王傅张策对建第二座城是持保留看法的。他认为护圣州城池越多,户口越殷实,越容易引起朝廷的注意力。当你花费了巨大的心血,将当地开发出来后,朝廷突然要求废藩置县,你怎么办? 要知道,护圣州还是辽东道的属州啊。羁縻州升为正州,并非没有先例。 但邵端奉觉得这是杞人忧天了。小小护圣州,有两三个县顶天了,朝廷能看得上? “好,好啊。”邵树德欣慰地笑了。 原本他还有些担心八郎受不了草原的“艰苦”生活的,现在看来,多虑了。他还有兴致出城游玩、打猎,还有雄心在护圣州建第二个县,这一切都说明他打算在那边扎根了。 “多陪陪你母亲吧。”邵树德说道:“她——没几天了。” ****** 九月十三日,十三皇子邵济志奉诏来到了秦州。 邵树德在同样的葡萄架下与儿子会面,张惠也来了,给父子二人沏茶。 “云南的事情听说了吧?”他问道。 “阿爷,消息传到长安,全城轰动。”邵济志兴奋地说道:“父老们都说,多少年没有过这等振奋人心的消息了。” “还有人说,前唐初年,也灭了高昌等国。大夏初立就灭国,这又是一个煌煌正朝。” “有商徒摩拳擦掌,说要去南蛮那边做买卖,把南蛮的奇珍异宝弄到大夏来卖。” “哦,对了,还有很多人写了诗,称颂朝廷的丰功伟绩。” 邵济志今年才十二岁,看起来有些热血少年的意思,这话头头是道,与有荣焉。 张惠含笑看着。 她这一生颇为传奇,如今行将就木,已无别的心思,唯愿看着儿女们平安富贵。 “有心了。”邵树德笑道:“云南之事,你有什么看法?” “云南新得,民心未复,还需自己人镇守。”邵济志说道。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笑而不语。 邵济志见父亲没搭话,又道:“儿听闻鄯阐府贼众甚多,如今他们投降,乃迫于形势,心中并未臣服,还需……” “你听谁说的?”邵树德问道。 邵济志张了张嘴,感觉到有些不对,只能道:“很多……很多人都这么说。” 张惠起身,又给父子二人添了点茶。 邵树德拉着她的手坐下,盯着儿子看了半晌,直到他心里都发毛了,才说道:“朕已传旨,置大理府、姚州、昆州、腾州。” “腾州位于何处?”邵济志问道。 大理府应该就是南诏、长和的西京了。 昆州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其东京鄯阐府,取“昆川”之意。 姚州多半是弄栋镇,唐姚州故地。只有腾州不知位于何处。 “便是南诏之永昌镇。”邵树德说道。 “儿知矣。”邵济志低声说道。 “你还愿去云南吗?”邵树德问道。 邵济志低头不语。 “哼!挑肥拣瘦。”邵树德脸一落,道:“大理、昆州这种地方,阿爷若给出去,岂不是要被人戳嵴梁骨?国家沃土,只给邵氏子孙,像话吗?” “阿爷教训得是。”邵济志低头说道。 “阿爷现在问你一句,如果要你去云南之藩,你愿不愿意?”邵树德问道。 “陛下!”张惠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你不要多话。”邵树德看着儿子,问道:“愿不愿意?” “愿……愿意。”邵济志说道。 “希望你真的愿意。”看着儿子可怜的样子,再看看张惠忧虑的神色,邵树德叹了口气,道:“先在京中学习吧,过几年再之藩。” “陛下……”韩全诲在院门外轻声呼唤。 “何事?”邵树德问道。 “赵贵妃午后小睡了会,结果一睡不起,已经……”韩全诲小声说道。 邵树德坐在胡床上,久久不语。 他突然想起了当年在绥州时的一件小事。 因为要去夏州见诸葛爽,赵玉为他整理袍服,挑选礼物,各种叮咛,就像一个称职的妻子一样。 在那整整一年,他每天早上醒来,都下意识探手摸一摸身旁,看看赵玉人在不在。 三十三年后的今天,玉娘不在了。 “传旨,追赠皇后,着太常寺定谥‘明献’。”邵树德抬起头来,说道。 察色见情曰“明”,聪明睿哲曰“献”,这是美谥了。 “遵旨。”韩全诲应道。 谥号是太常博士定的,然后呈交礼部。礼部如果不满意,会要求打回去重定。 前唐初年,因为许敬宗的谥号问题,高宗就与礼部暗战许久。 这次如果走正常流程,无论是太常寺还是礼部,出于种种原因,很可能只会给个平谥。如今圣人直接定下了,显然思虑已久,太常寺应该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张惠轻轻叹了口气。她很羡慕。 第六十四章 剑川与曲州 母亲薨了,邵端奉一时又走不了了。 七日殡礼结束之后,九月二十,他随圣驾回返长安。 一路上浑浑噩噩,时而难受得想哭,时而想见到大哥,但大哥还在领兵出征途中,怕是难以见到了。 他觉得自己就像片飘零的落叶,没有任何依靠。 远封边地的庶子罢了! 至于母亲被追赠为皇后,自己是不是嫡子,纯粹想多了。 唐玄宗时,武惠妃被追封为贞顺皇后,寿王变成嫡子了吗?没有。就连妻子都…… 夏承唐制,礼法中写得很清楚:“其追赠皇后、追尊皇太后、赠皇太子往往皆立别庙。” 母亲生前没有成为皇后,那就进不了太庙,没用。 除非继任天子强行要求,才有可能附庙,但二哥又怎么可能答应? 九月最后一天,行至陇州时,圣驾暂歇一日。 十三皇子邵济志从州衙内唉声叹气地走了出来,看见邵端奉,行了个礼,道:“八哥。” “十三弟。”邵端奉回完礼,问道:“为何如此狼狈?” “云南有祸事。”邵济志说道:“伪帝郑仁旻北押解回京,过泸水之时,痛哭流涕,胡言乱语。消息传出去后,姚州有人叛乱,胜捷军去平乱,一地鸡毛。” “此事与你何干?”邵端奉问道:“南蛮死多少,又关你何事?” “这……”邵济志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道:“不止此事。听闻要入朝为官,剑川节度使赵嵯政又反了,六哥坐镇大理,李唐宾率军平叛,估计要杀一堆人。” “我还是没明白,关你何事?”邵端奉问道:“你若不愿讲便算了,我心情不好,懒得和你多说。” “八哥有所不知。”邵济志叹了口气,道:“阿爷要在云南安排几个封地……” 邵端奉听懂了,问道:“你要去云南?” “多半是了。”邵济志说道:“若李唐宾杀戮过盛,我去了,怕是没得安稳。” “李唐宾在云南没干好事?”邵端奉问道。 “我最近了解了一下,他在姚州、大理府确实没干什么好事,四处烧杀抢掠。雅州、大渡河之战,俘斩十余万。攻羊苴咩时,又杀万人,俘两万余,尽皆发往江宁。”邵济志说道:“听闻大理府男丁锐减,孤儿寡母一堆,这厮还在军中扬言,妻子、宅子、田地都是现成的,愿留居大理者,他可奏闻天子,就地转为州兵、镇兵。” 邵端奉听了也有些惊讶,这厮着实是狠。 他不知道郑仁旻派出的十万大军有多少是在大理征集的,但以两京之富庶、人口之密集,应少不了。这些人,无论死的、活的,可是一个都没能回去啊! 攻破南蛮西京,又俘斩三万,他怀疑大理府还有几个男人。 另者,李唐宾敢说这话,应该不是无的放失。 朝廷早就想清理各路杂七杂八的兵马了。云南那地方,估计土地不多,安置府兵的余地有限,这些杂牌兵将,拿的赏赐没有禁军多,让他们当州兵,收入不会下降多少。 且大理府那种地方,听回来的使者说气候宜人,又是经年开发的熟地,水旱灾害较少,应不至于让人无法适应。 对于军中尚未成家的人来说,应该有一定的吸引力。 好几万兵马呢,多找找,总有人愿意留下的。 “这其实不是坏事。”邵端奉看着弟弟,说道:“至少大理乱不起来了。大理不乱,周边那些穷乡僻壤的地方作乱,就没有太大问题。你方才说的神川都督府……” “剑川镇。”邵济志说道。 “吐蕃时叫神川。”邵端奉说道:“剑川可多为山地?” “这——却不知。”邵济志说道。 “你都要去云南当藩王了,却什么都不知道。”邵端奉叹了口气,道:“别想了,好地方阿爷不会拿出来的,不是湿热丛林,便是山势连绵之处。” “八哥真乃神人。”邵济志叹服。 他想起了父亲的话,剑川没设州,应该不是什么好地方。 “再说回之前的事。”邵端奉说道:“剑川镇绝对凑不出多少人。赵嵯政造反,闹腾不起来的。李唐宾又亲自去镇压,免不了一番杀戮。如此一来,剑川镇也废了,将来去云南就藩,如果能带一批中原百姓落地生根,或非坏事。你可试试选这里。” “还能选?”邵济志苦笑一声。 “总比护圣州好吧。”邵端奉摇了摇头,道:“剑川镇两三万户人应还是有的,兴许更多。好生经营,不会太差的。” 邵济志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 如果有选择,他更愿意留在中原啊。云南那地方,谁爱去谁去。 ****** “拜见陛下。”陇州州衙之内,濡州刺史种居爽行礼道。 “坐下吧。”邵树德说道:“李唐宾在云南搞得不太像样子,朕要你去料理首尾。” “陛下的方略是……”种居爽问道。 “雷霆之威已有,现在需要抚慰。”邵树德说道:“云南不能乱,已经牵扯了朕很多精力了,朕不想再为天南之事烦忧。” “臣明矣。”种居爽回道。 其实,当圣旨抵达濡州的那一刻起,他就大概明白了。 种家是什么背景?河北大儒。一贯以教化世人的面目行走于世,徒子徒孙遍布整个河北。 家尊种觐仙老当益壮,还在龙泉府担任辽东道学政,数年来劝学无数,在当地已经有了一定的名气。 他本人的学业也不差。担任濡州刺史期间,广兴教育,让原本幽州的那些部落黑户们沐浴了不少王化,成果斐然。 如今圣人不派别人去云南,偏偏派了他,那么意图就很明显了。 “你到任后,先把西京一带理顺。远的地方暂且放一放,地方局势多有不靖。”邵树德又道:“估计还得有几个月。” 李唐宾这会正在攻剑川镇。 邵知为至永昌后,地方上也有一些蛮人占据城池,不愿归降。他们倒不是对大长和国有什么留恋,事实上他们以前也是郑仁旻压制的对象,只不过趁着长和国崩溃的“有利时机”,想要搞一搞事罢了。 银生镇其实也有一点这样的苗头。就像其南部的黑齿十部,邵树德怀疑他们已经脱离了,不再认南诏、长和一系的统治,对大夏当然也不认。 这样地方有叛乱,其实多多少少在预料之中。 毕竟大长和国死得有点突然。郑仁旻从雅州被一路追击,黎州、大渡河、嶲州、弄栋、大理,一千多里地,溃不成军。直到最后被攻破都城,说实话都挺突然的——败得这么憋屈的地方势力首领,古来也是少见的。 邵树德私下里将大长和的亡国称为“崩溃”,其实就是这个原因。 崩溃了,那么就可能产生碎片。现在大块的碎片已经在手里,接下来需要慢慢收集小碎片,一一握在手里,这需要文治武功两方面的努力。 “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深知时不我待。”邵树德又道:“朕现在急着西征,对其他事情都不是很在意。云南那边,你与燕王、李唐宾共同把关,稳着点。” “遵旨。”种居爽回道。 燕王也要留在云南?种居爽心中有点数了。 征长和之役,燕王是名义上的主帅,他如果有点心思,应该已经在云南的官员上面动手了。如果再待个几年,就小有根基啦。 不过这也没什么。 云南的根基,也就仅仅只是云南罢了。放眼整个天下,这都不叫根基。 “最近中书拟置曲州,朕尚未下定决心,你去云南之后,仔细考察一番,报予朕知。” “遵旨。” “曲州便是南中之地。”邵树德补充了句。 中国古代的行政区划,有些地方其实很有意思。 如后世湖南之岳阳,在唐末时本属鄂岳,也就是湖北。但被马殷夺取之后,从此归于湖南,再也没变过。 后世云南之昭通、曲靖,在天宝年间属于戎州(理所在今宜宾),而戎州又归剑南道。南诏攻取这些地方后,从此归属云南。 历史,有时候也充满了偶然性。 “陛下,南中多为部落蛮区吧?”种居爽问道。 “不错。”邵树德点了点头,说道:“郑仁旻北略,南中蛮部也出了不少人,多死于河川沟壑之中。若置曲州,地方蛮獠洞主的权力必将受限,或有反弹。届时,免不了又起杀伐,或还引得昆明部落兔死狐悲,这便是朕犹豫的地方。但滇池附近地多沃壤,气候宜人,南诏开发百余年,编户齐民之下,户口殷实,为其陪都重地。朝廷要利用这处地方,必然要重新打通戎州石门道,曲州之建置难以避开。” 鄯阐府是南蛮东京。南诏时期,经常有蛮王长子坐镇,户口、经济虽然不如大理,但也不是其他地方可比的。 而且,邵树德是后世之人,知道昆明的发展潜力比大理强多了,光坝上平原就多不少。朝廷如果要联系滇池地区,老是从大理绕路是不合适的。更何况,只有一条驿道,被人切断了怎么办? “唐玄宗时,鲜于仲通自成都出兵,走的便是戎州石门道。”种居爽说道:“彼时诸多部落还心向中原,如果施以教化,应可置州设县。” “此一时彼一时。”邵树德忍不住提醒了句:“部落都是墙头草。阁罗凤得南中之地,乃以军兵胁之,以恩威收之。一百多年了,当地是个什么情形,谁也不敢保证。教化蛮人是好的,但朕不想看到你麻痹大意,把自己陷进去。” “臣知矣。”种居爽有些感动。 他是文人,确实与李唐宾甚至圣人这种武夫的思路不太一样。 他们那些厮杀场里过来的人,看人的眼神都不一样,杀性极重。 圣人早年征讨草原,杀得人头滚滚,然后把妇孺分赐给巢军降兵为妻。李唐宾在云南杀得人头滚滚,估计也差不离。 “去吧,放手做,凡事多与燕王、李唐宾商议。”邵树德说道:“朕接下来的精力,主要放在西边了。” 第六十五章 授剑与交待 建极十三年十月初七,圣驾抵达岐州大和关。 邵树德在这里接见了南下的突将军康延孝部,顺便给一批新入役的武学生授剑。 作为改造军队的重要利器,武学的开办是邵树德早年间的重要举措。 按开办顺序,目前计有夏州、灵州、兰州、同州、凉州、金州、延州、汝州、河南府、汴州、北平府、江宁府十二所武学。 从中可以看出,基本上是与邵树德的扩张方向一致的。 大部分武学在开国之前便已创办完毕,其中大部分已稳定运行多年。建国后开办的只有三所,即建极元年开办的汴州武学、建极八年开办的北平府武学以及今年开办的江宁府武学。 每一座武学分县武学和州武学两部分。 县武学招生名额五十人,一般限定在十二岁以下儿童,基本上每年都能招满,一半以上给了战死禁军士卒的子弟,每一位学生的档桉都由邵树德亲自过目,并亲笔写上入学勉励之语,为此一年写几百句,不厌其烦。 州武学招生名额不固定,但只在开办前五年招。五年之后,县武学学生升学上来,便停止对外招生了,作为县武学的上级学校,年复一年接收升级学生,训练培养。 十二所武学,今年一共提供了550名毕业生,今日全数集中至大和关。而历年累积下来的学生,更是不计其数,以开办最早的朔方县—夏州武学来说,从光启元年(885)开始,至今已向各军输送了总计1107名武学生。 这一千多人中,年龄最大的已经41岁,担任突将军右厢兵马副使,年龄最小的17岁,在天雄军中担任队副。 千余人当然不可能都健在,因为武学生够拼、够勇勐,战损率较高,多年厮杀下来,因战亡、战伤、生病退出的达三百余人,大部分人在担任低级军官时就殒命沙场。 回乐县—灵州武学是提供学生第二多的,有1053人。 第三名是金城县—兰州武学,927人。 第四名同州、第五名凉州、第六名金州分别是795人、743人、699人…… 邵树德常说做时间的朋友,从28年前开办夏州武学开始,他与时间的交情是越来越深厚了。 天雄军全军不到两千名大大小小的军官,已经完成武学化,这支部队也是禁军诸部中战斗力最强的一支。 突将军是第二支武学化的部队。 龙骧军是第三支开展武学化的部队,目前已完成一半以上——完成武学化,并不仅仅是军官数量充足就行了,还要考虑军官的能力、相匹配的职位等等,比较复杂,一般而言,三分之二以上的军官是武学生就意味着完成了武学化。 但不管进展如何,邵树德这些年一直在着力推进这项工作。因为武学生经受了他长达“十年”的关怀,以及从儿童时期开始超过十年的忠君爱国教育,忠诚性与可靠性是相当不错的。 当大头兵们有闹事的冲动时,如果基层队正、队副是武学生,是有很大可能压下去的。而且在他们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军中的风气也会有一定程度的改变,对大夏这个新生王朝来说,这可能是最积极的一面。 “崔从辉!”邵树德将崭新的茶山剑交到一名十九岁的青年儿郎手上,道:“你家是学文的吧?” “回总办,家祖、家尊皆为乡贡进士。”崔从辉接过佩剑,后退一步,毕恭毕敬地答道。 通过了州一级的考试、选拔,就是乡贡进士,可以到京城来考正儿八经的进士了——自唐以来,乡贡进士没有什么特权,就是一种身份罢了。 “还记得朕当初写给你的话么?”邵树德问道。 “今戎事方殷,上宰忧劳,君文学发身,当勤学苦练,忠信为主,异日累分郡符,亦总戎镇,寻常事也。”崔从辉一字一句念道。 念完,脸上已是一片激动之色。 郡符、戎镇的本意是刺史、节度使,如今没有了,实际含义是你好好学习,将来指挥一州之兵甚至一个方面的战事,都不是问题。 “好好做。”邵树德细致地替他理了理战袍,接着给下一人授剑。 “钱岑!”邵树德将茶山剑递给对方,道:“你是侍卫子弟出身吧?” “是,家父乃洛阳上阳宫合欢殿戍卒。”钱岑答道。 “朕认识你阿爷。”邵树德笑道:“当初给你写评语时,提到了你父亲的功劳,可还记得?” “羽卫爪牙,昼巡夜警。忠勤匪懈,诚节用彰。”钱岑答道。 “你父子二人,都是朕的爪牙心腹,没有你们,朕又何来这天下?怕是睡觉都睡不安稳。”邵树德说道。 “学生定将‘奋于行阵,决命捐躯’,以报总办之恩。”钱岑大声道。 邵树德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奋于行阵,决命捐躯”是邵树德描述他父亲当年奋勇厮杀时的情景,今日儿子又用这样的话来回答,父子两代人忠勇为国,让他也感慨不已。 这就是他睥睨天下的本钱。 这就是他安稳如山的根基。 这就是别人只能战战兢兢伏在他面前的根本。 这个天下,是他一个人的。 这支军队,是他一个人的。 即便已经老了,依然无人可以挑战他的权威。 谁若想试试,可以去听听禁军将士们的欢呼声,到底是向着谁的。 邵树德不厌其烦地一个一个授剑。 康延孝、折逋泰、李彦威、田星、魏穰等突将军高级将领静静等着,心里五味杂陈。 他们并没有反意。 事实上野心家终究只是少数,高官大将中有别样心思的很少很少,前提是你别被底层武夫裹挟。 但在看到自己常年带的军官在圣人面前这副顶礼膜拜的样子,心情还是很复杂的——这550人里,已经有相当一部分人在突将军实习一年了。 这种部队,别人拉不走啊。 康延孝经常接触武学生军官,总感觉与这帮被“洗脑”了十年之久的愣头青的想法格格不入。他有时候总在想,当他们这些旧军官老了之后,武学生军官全面挑大梁的时候,禁军会是什么样子? 当然,对他们这些已经功成名就的人而言似乎不是坏事。他们已经富贵在身,如今最重要的是保住已有的富贵,不被别人掀翻在地。继续拥护邵家江山,或许是保住富贵最简单、最直接的办法。 不过,旧军官的路子也没有被完全断绝。 今上似乎非常喜欢“折中”。 官场之上,不允许科举文官一统天下。 军队之中,武学生应该也不至于把持所有职位。侍卫外放、行伍简拔、将门子弟、奴部新锐等等,渠道还是很多的。 冗长的授剑过程在持续半日之后终于结束了。 康延孝看着列队散去的武学生们,暗暗松了口气,同时也有些佩服:圣人到了这岁数,居然精力还这般旺盛。 “康卿。”邵树德招呼众人上了关城,俯瞰着外面的驿道、村落、田地,说道:“佑国军征战已久,过年前会撤回来休整。你部南下接替,可知重点在何处?” “黎、雅蛮獠愧对天子信任,今当讨之。”康延孝说道:“末将会分派四个步兵指挥、四个马兵指挥,一共万人,搜山剿寨,平灭贼人。” “可在川中征发土团乡夫。”邵树德说道:“秋后算账之事,朕其实也不愿做,但黎、雅蛮獠实在可恶,这次须得让他们知道什么叫雷霆之怒。捕获之贼人,不论男女老幼,尽数发往辽东。” “臣遵旨。”康延孝回道。 “云南之事,不要蛮干,能拉拢的拉拢,不能拉拢的再行剿灭。”邵树德又道:“北地移民,你等随行护送,勿被蛮人伤害。” “遵命。” 清剿蛮獠,土地自然会空出来,这时候就需要移民填充了。大夏朝廷国力有限,不可能在全国各个地方同时铺开移民,但重点挑一两个方向好好整饬一番,还是做得到的。 邵树德抬眼看着远处的驿道,无边无际的移民队伍正前往岐州方向。 这次在关中、关北、河南、河北四地招募,首批得了两万余人。 来自关西的多是各家的次子、三子、四子之类,以单身汉居多,主要发往大理、昆州。 南蛮损失了十多万精壮男丁,多在20-40岁之间,自然需要填补——土地需要填补青壮男子,妇人的身体也需要填补。 李唐宾、邵明义二人在云南,一个唱黑脸,堪称“寡妇制造者”,一个唱红脸,安抚剩下的民众,合作得天衣无缝。邵树德虽然自诩“仁德”,但这个时候也装看不见了,只是派了个种居爽过去处理后事,但杀戮其实已经完成了,无可挽回。 来自河南、河北的移民多有家庭,属于被半强制迁移的,主要安置到黎、雅二州,部分安置到嶲州相对和缓的平原谷地——原南诏会川都督府已被并入嶲州,即剑南道嶲州、云南道姚州以泸水(金沙江)为界。 移民,从来都是稳定新得之地最有效的办法,没有之一。除了成本有点高之外,当真没什么缺点了。 大规模的官方移民,也只有在国朝初年才能做到了。 承平已久之后,不是没有移民,但那时候多半以民间自发移民为主了,规模和频率将大大下降。 比如北方人口稠密,百姓生活水平下降,朝廷鼓励他们从“狭地”到“宽地”——有唐一带三百年,因为“乐迁”制度的存在,移民其实从未停止过,但基本上是以民间自发为主,主要去向是淮南和江南。 邵树德估摸着,他建立的这个王朝,只有前三代有组织大规模官方移民的能力,再往后,一蟹不如一蟹,成本高得让人咋舌,自然会被废止。 “去吧。”邵树德勉励诸将道:“佑国军在那边打得很不错,立功受赏之士数不胜数。而今大规模战事已毕,但并未可以高枕无忧,突将军去了,未必没有杀敌立功的机会。你们代表着朕的脸面,代表着大夏的脸面,千万不要被南蛮轻视了。另,看好朱延寿这些人。” “遵命。”康延孝心领神会。 十月初八,圣驾继续东行,于二十五日抵达长安,结束了此次西巡。 几乎于此同时,征讨碛北各部兵马也返回关中,带来了大量俘虏及财货。 一起跟着过来的还有数十名鞑靼、回鹘酋豪,他们是南下拜见无上可汗的。 短短数月,长安又一次迎来了轰动。 第六十六章 班师与黑城子 朱瑾昂头挺胸地走过大道,接受着百姓的注视与欢呼。 长安百姓需要一点“正能量”刺激,如今这种献俘?的仪式就戳中了他们的爽点,让很多人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 京城百姓嘛,管你头上是哪个朝廷,我只要继续当天子脚下的荣民就行了,不影响我为每一次外战大胜而欢呼。 至少,俘?带来的荣誉是真的,可以作为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的谈资。 至少,缴获的财物是真的,有些会在京城发卖,估值都不高,可以尝试入手。 至少,武夫大爷们拿了赏赐后,又要大肆花钱了,自己也能分一杯羹。 你看,好处这么多,这个欢呼真的是发自内心的,管你入主京城的是谁啊! 朱瑾第一次有了种不一样的感觉。 以往与朱全忠打仗,偶尔也能赢,但回到兖州之后,面对的都是一副死气沉沉的场面。即便有父老出城相迎,怎么看都是一副强颜欢笑的模样。是啊,打了好多败仗,损失了几万兵马,偶尔赢一场,杀敌不过数千,这种赢有意思吗? 还是如今爽快! 数万王师,带着一大群墙头草牧人,将回鹘人咬牙挤出来的兵马打了个落花流水,俘斩近万,缴获无数,回来后接受的是真心实意的欢呼,满足感实在太强了。 以往真是在瞎混!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之前也没这种条件啊。他可以投李克用,可以投杨行密,可以投邵树德,但近在迟尺的朱全忠不能投。在朱全忠被今上消灭后,他也没及时想通,还有割据自立的想法,只能说——这是时代的悲剧。 如今最好的年华已经过去了,他无法再像二十年前那样所向无敌,砍瓜切菜了。四十七岁的年纪,气力渐衰,想想都无奈,还有几年可拼?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李存勖,暗暗哂笑。 这位驸马爷还对他有意见呢,心眼够小的。也不想想你才二十九岁,立功的机会大把,与我争什么争? 李存勖也是有本事的。不避锋失,率众直冲,打起仗来和他老子一样,勇勐精进。 不过,论面对面厮杀,朱瑾还不至于高看李存勖一眼。 但李克用家的人,打起仗来有一种天生的直觉,混乱无序的战场之上,到处人喊马嘶,刀箭飞舞,他们愣是能捕捉到敌人的薄弱点在哪,然后果断投入精兵,一锤定音。 老实说,朱瑾想不通这种能力是怎么培养的。他自己冲阵,固然犀利无比,但冲着冲着就不知道在哪了,往往需要回头看金鼓旗号,听从指挥,重新调整。 但李存勖不需要这么做,他靠直觉打仗,往往还很准确。战场时机稍纵即逝,有时候听号令再重新调整,敌人的破绽已经没了。 这种战场嗅觉、直觉非常宝贵,能起到超乎你想象的作用。朱瑾缺乏这种能力,他头脑中没有整个战场的画面,位置感不强,所以对李存勖十分羡慕。 但李亚子居然还嫉妒他,唉,苍天哪! 又看看身后,完颜休、秃丹兀鲁黑二人正在“低声”交谈——他们以为的低声。 “他娘的,把老家的猪都卖了吧,也挣不了几个钱。还是杀人受赏痛快,得个几十匹绢赏赐,能买多少头猪啊?” “你家往宫里送的人怎么样了?圣人是不是玩不动了?” “可能是玩不动了。去年正旦赐宴,我家婆娘偷偷问了一下,幺娘说圣人嫌她太小了,衣服一扒,瞄了两眼,再掰开两腿看了看,说太嫩了,不想祸害她。” “唉,可惜。” “是挺可惜的。” 朱瑾听了想笑,这俩女真夯货,真以为圣人看得上你家毛都没长齐的女子?得是别人的……嗯,今日有点冷啊。 他抬头看了看安远门,又看了看前方,很快下马。 钟罄声响了起来,正是新朝雅乐《夏王定鼎乐》,由太常寺乐人考察隋唐宫廷雅乐后改作,是新朝礼制的重要组成部分——有些细节,就是煌煌正朝区别于草台班子政权的重要特征。 《夏王定鼎乐》讲述的是今上败黄巢、破全忠、克河北、定河东、收江南,百战乃成的故事。 这个天下,没有投机取巧,全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听着雅乐就能感受出来。 “吾皇万岁!”安远楼下,奉国、铁骑、飞龙诸军将士、碛南诸部蕃兵、侍卫亲军成员、碛北新降部落酋豪数万人,尽皆跪倒。 天地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安远楼上的每个人都被这无穷的声浪给震慑得心神恍忽,就连乍起的秋风都稍稍停顿了一下。 邵树德的目光扫过城楼下的众人。 曾经战天斗地的藩镇大将,被他收服了。 凶焰滔天的武夫,心悦诚服地跪倒在地,将爪牙收了起来。 跟随他多年的内藩部落,像小猫一样乖巧。 一大群新降之辫发、髡发酋豪,心底惴惴不安。 “朕御极十又三年矣。荷天地之卷佑,承祖宗之祚运,夙夜砥砺,致有今日。”邵树德开口说道:“碛北群丑,逼胁我边民,盗窃我马羊,朕所以不降明命,未行天诛,实容其革心,以示迷复。” “奈何其不思悔改,狼顾凭凶,横为凶狡,驱胁伤痍。鲁奇、朱瑾、存勖、嗣裕、子敬、杨亮、知行等,忘身赴敌,决命争登,雷奋鼓旗,所向风靡。咸能剿其丑类,如刈草管,各振军声,用宣威略。” “朕不爱金帛,以惠我戎士;不吝爵赏,以宠我偏裨。今危巢已焚,节级各有赏物,仍加宴劳。” 说完,下令移驾禁苑赐宴。 “吾皇万岁!”德音宣示后,众人再拜,声震天际。 邵树德看了皇后一眼。 皇后微微点了点头,显然心情不是很好。 太子邵承节则看着安远门外的万众军士,心潮澎湃。 太子妃立于其侧,已有身孕,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群臣则同时向邵树德恭贺,更有人请上尊号,惹得众人侧目。 邵树德摇了摇头,拒绝了。 艰难以后,前唐有天子加尊号,但在邵树德看来,多少有些名不副实。 他眼下这种情况,攻灭长和国、进占回鹘王庭,当然是不世之功,威望无与伦比,不是前唐那些天子能媲美的。 老实说,已经足以上尊号了。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再等一等。 ****** 赐宴前夕,邵树德找来了夏鲁奇、杨亮、折嗣裕三人。 夏鲁奇是他亲将出身,忠勇可嘉。 杨亮是西城老人了,能力不错,功劳也不少。 折嗣裕在三十年前还是个少年郎,给他带来了第一支骑兵,以折家远宗的身份,到现在已经可以与主家分庭抗礼。 此番三人联袂北进,彻底扫平了拉锯多年的碛北草原,将回鹘势力东进的黑手斩断,争取到了各个墙头草部落的倒戈,功莫大焉,但其实也是持续多年讨伐之后,水到渠成的结果。 “回鹘王庭那边,你们有什么建议?”邵树德问道。 “陛下西征,最好不要走北道。”夏鲁奇说道:“风沙大,有时候还要穿越没有水源的地方,这时候全靠牛羊奶顶几天。” 北线就是从鸊鹈泉出发,迂回碛北草原,直入安西。这条路其实也是很成熟的路线了,丝绸之路北线的很多商人就这么走,但条件确实艰苦。 “朕当然不会走北线。”邵树德说道:“朕问的是,碛北草原怎么个管治方略。” “其实,碛北有些地方也是可以屯垦的。”夏鲁奇说道:“早在匈奴时代,便有人屯垦种地,提供军粮。突厥、回鹘时代,同样有人种地。” 邵树德同意这种看法。事实上满清西征,就在草原上军屯过。 那时候,漠南蒙古基本被满清控制,漠北蒙古若即若离,漠西蒙古则不尊号令。 噶尔丹一统漠西蒙古大部,悍然东进,漠北蒙古王公被打得抱头鼠窜,被迫南下与满清会盟,投靠之。 随后满清在漠北蒙古收集牛羊,四处找地方军屯,做好了西征的准备。他记得科布多就曾经是个屯垦点,有军士在那种小麦、牧羊、捕鱼。虽然能提供的粮食有限,但在补给困难的地方,每一粒粮食都是十分宝贵的。 西域,可不像南蛮那边,可以烧杀抢掠征集粮草。它真正坑爹的地方在于,你抢都不一定抢得够。 “黑城子那边,你们安排人屯垦了?”邵树德问道。 “安排了,多为丰、胜、灵三州征调的土团乡夫,每州千人,留在那边屯垦。”夏鲁奇说道:“黑城子那地方其实不错,东有平野,西据乌德鞬山,南依嗢昆水,有形胜之势,回鹘人也是会找地方。” 嗢昆水就是唐朝时对鄂尔浑河的称呼,明显是音译过来的。 乌德鞬山,就是都斤山,或于都斤山,后世的杭爱山。 回鹘王庭一开始并不在这里,而在更北面的婆娑水侧——婆娑水,即色愣格河。 开元中,回鹘毗加可汗南徙,定都黑城子,开始筑城,其位置大概在窝阔台所建哈拉和林都城(今额尔德尼召附近)位置的北偏西约七十里。 婆娑水、黑城子、哈拉和林,历代草原大汗都看中了这一片范围并建都,可见其地确实有得天独厚之处。 “朕还是要去这地方看看,与草原诸部首领会盟。”邵树德一拍大腿,说道。 “陛下,那些首领都降了,皆已来京,何必北上?”夏鲁奇问道。 “你不懂。”邵树德摇了摇头,道:“朕早年与蕃部酋豪会盟,一在地斤泽,一在拂云堆祠,一在青唐城。在长安城,朕可以探探他们的底,赏赐一些财物,但会盟,还是得去草原,他们很看重这个,不一样的。” 夏鲁奇默然点头。 他这时才发现,论对草原的了解,他们这些禁军将领都不如圣人。 “陛下何不去那里立碑?听闻乾宁三年(896),故杨太尉攻占黑城子,就有意立碑。”杨亮问道。 “故杨太尉”就是杨悦,死后被追赠太尉。 邵树德怦然心动,霍然起身。 将自己的威名遍于草原,让万众朝拜,这个诱惑他抵御不了。 他瞄了一眼杨亮,还是西城老人知情识趣。 “明年去看看。”邵树德说道。 说完,他又问了一句:“你们在那种了多少粮食?种的什么?” “司农寺给的燕麦种子。”夏鲁奇答道:“只种了百余顷,都是荒地,粗粗清理了一番,收成估计不太行,我等班师时尚未收割。” “没事,明年再扩大种植,黑麦也可以试一试。”邵树德说道:“明年过了春社节,朕就北上,关北诸州,准备一批农具、牲畜、种子,再征发一批土团乡夫。罢了,这事由中书和枢密院来办。” “今天南已平,朕就剩一个夙愿了,一步步来。”邵树德的兴致突然高了起来,在殿内走来走去。 人的一生有使命,他的使命还剩最后一步。 第六十七章 中散大夫 建极十三年十一月十五,晴。 朔望大朝会上,有人提议诛杀伪帝郑仁旻,因为这厮极不老实,在泸水惺惺作态,哭诉一番,引起云南动乱。 有人甚至把赵嵯政降而复叛之事也栽到他头上。 通海都督府更有人打起伪帝的名义作乱,引得燕王邵明义亲自指挥龙虎军平叛。 邵树德听到时也很恼火。 也就郑仁旻没老婆,不然给你颜色看看。不过他还有老妈,哪怕再老再丑,高低也得把你妈的肚子弄大。 朝会结束之后,他在东内苑接见了长和国君臣。 率先上前拜见的是高氏、赵氏、杨氏、董氏、段氏等西洱河大蛮。 其实,单纯论实力的话,这些所谓的蛮部首领未必就能在南诏、长和排位多靠前。鄯阐府、通海都督府、银生镇的一些蛮部首领,能动员的丁壮数量其实是要超过他们的。 即便单个实力不如,联合起来,靠人数也能轻松压死你。 但南诏、长和毕竟是有法度的国家,不是草台班子。西洱河诸部在大理附近生活,经常被首领征兵征粮,久而久之,很多人就进了体制。 他们其实是以部落为后援,用体制内的官位来发挥影响力,撬动整个国家的力量,那就不是其他部落首领能比的了。 “诸卿都是中原大族苗裔,既已入京,以后便好生做事,勿要多想。”邵树德先让人给他们送了一份赏赐物品的清单,然后说道:“西洱河诸部,仍居旧地,听候朝廷调令。” “臣遵旨。”众人齐声应道。 五大族一共来了十多人,都安排了官位。 最高的是前东川节度使杨干贞,出任刑部郎中,其弟杨诏担任光禄丞。 职级最低的董加罗则是殿中侍御史。 全部都是京官,全家都搬过来了。以后老老实实为朝廷工作,虽然因为出身问题,他们这辈子可能升不到哪去,但为下一代打好基础,却也不难。 自唐以来,并不歧视蕃人。 匈奴刘氏出身的刘崇望能当宰相,鲜卑段氏出身段文昌能当宰相,龟兹白氏出身的白敏中能当宰相,他们这些白蛮后裔当然也可以。 更何况,他们并不是蛮人,而是“正儿八经”的中原望族后裔,新鲜出炉的簇新族谱摆在那里呢。 临走之前,燕王亲自践行,给他们在大理好好宣传了一番,现在所有人都知道这五大家原来是汉人大族出身——不管他们信不信。 来到京城后,圣人还赏赐了诸般物品。礼单上的钱帛、金银器也就罢了,鲸油蜡烛、鲸皮靴、貂鼠裘衣却是稀罕物,甚至每个人还赏了一辆四轮马车…… 当然所有人都知道,圣人也不亏。 抛开皇宫内的各种工艺品、金银器不谈,光从两京、弄栋府库里搬出来的绁布就有五十多万匹,长和国铸的铜钱也有二十多万缗,柘蚕绸十五万匹。 绁布在中原是高价货,即便这会价格注定要暴跌了,但至少比一匹绢值钱吧?柘蚕绸可能中原人不太喜欢,但折价发卖也不是问题。总之,这把赚大了,发完军赏还多有剩余,可运回国中,充实府库。 怪不得都喜欢灭国呢,这种一次性的巨额收入拿得就是爽。 “陛下,臣等亦有礼物献上。”见圣人没什么话说了,杨干贞上前禀报道。 邵树德看向韩全诲。 韩全诲用眼神示意了下,小黄门立刻将礼物呈现上来。 一般的礼品也就罢了,邵树德的目光投注在“活物”上:几匹马儿。 “陛下,此为巴滇骏马。”杨干贞介绍道:“魏晋时期,云南马数入中原。竹林七贤之王戎就好乘巴滇马,东晋明帝亦曾乘巴滇马,往探王敦军营之虚实。” “诸葛亮平定南中(今曲靖、昭通),‘赋出金银丹漆、耕牛战马,给军国之用’。”邵树德说道:“巴滇马给了蜀汉不少帮助啊。” 这种马身形矮小,其实不太受他喜爱。 但自然界任何一种动植物都是有用处的。他想起了后世保加利亚一种名叫“拉斯切克”的马,这种马其他方面没什么,但擅长山地行走,在东南欧山区走起来十分稳健,远胜其他马匹,于是成了奥斯曼帝国军队的标配马匹之一。 这些马种,已经经过了环境的自然选择,其本身携带的基因资源是有用的。 “交给司农寺,看看能不能培育一下。”邵树德吩咐道。 “遵旨。”韩全诲让人将马领走。 “此马为何名?”邵树德问道。 “越赕马,产自永昌镇。南诏以来,滇池、永昌为两大产马地,尤以后者为主。”杨干贞介绍道:“滇池、永昌两地之马为野放,不置槽枥。国中有令,永昌每年拣选越赕马驹数百至大理,三年内饲以米清粥汁,四五年稍大,六七年方成就。如此喂养之法下的马尾高,尤善驰骤,日行数百里。” 越赕马就是腾冲马。 邵树德听了有些感慨,南诏养马还挺科学的嘛,也舍得花本钱。 他曾翻阅唐朝典籍,得知南诏多马,故骑马之风盛行。府兵马军士卒自备马匹、甲胃,农闲间隙于村寨之中练习骑马技击。 又有“望苴子蛮”,“男女勇捷,不鞍而骑,善用矛剑,驰突如神”——“不鞍而骑”,对骑术要求是很高的,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 唐德宗贞元十年(794),异牟寻进贡唐朝“方土所贵之物”,越赕马“统备甲马”。 甲马是南诏对全身披甲的战马的称呼,骑士披上甲胃后,就是具装甲骑,而南诏确实曾有一定数量的具装甲骑。 正版铎鞘、具装甲骑都进献给唐朝,比西域那些国家出手阔绰多了,南诏还是有钱! “朕征发望苴子蛮两千,人都来京了吗?”邵树德问道。 “都来了,驻于中渭桥。”韩全诲禀道。 望苴子蛮是南诏最能打的部队,每次都充作先锋,当死兵用。郑仁旻搜罗在身边充当卫队,实在是瞎搞。 平灭长和国后,邵树德征发望苴子蛮两千人入京,准备西征时用,如今已经到位。 这就是大国天子的本钱。 他记得后世满清征讨缅甸,调集北京八旗兵、关外八旗兵、索伦兵、蒙古兵、福建藤牌兵、四川绿营、云南兵、地方土司兵等,几乎是大杂烩。 他征讨西域,有洛阳禁军,有靺鞨、女真、契丹、回鹘兵,有奴部侍卫亲军,有内藩部落兵,有碛北部落兵,有河陇蕃汉丁壮,现在还有云南蛮兵。 李世民都能从印度河摇人来打高句丽,我自然也能让东北、云南野人去打西域。 这才是真正的天下共主。 “望苴子蛮编入奉国军,自成一都。有司厚给酒肉、赏赐,都要上阵了,这方面不要亏欠。”邵树德吩咐道。 “遵旨。”韩全诲应道——这事由枢密院管,他只是个传话的。 邵树德又随意看了看其他礼物。 其实都不是很值钱,地方土特产罢了,比如在中原比较畅销的红藤杖。 白居易《红藤杖》诗中曾有“火山生处远,泸水洗来新”之句,已经说明了这种红藤杖的产地:永昌。 保山、腾冲一带,竹木繁多。有紫色藤竹,其实为一种藤条,去皮后通体紫红,经火烤,将其靠根部的一头弯成杖头,上面再凋以图桉花饰,俨然一件工艺品。 又有桐华布,是一种产自高黎贡山的灌木类木本木棉,织成布后行销中原。 银生、拓南等地“蕃蛮不养蚕,惟收婆罗树子破其壳,中白如柳絮,纫如丝,纺为方幅,裁之为笼段。” 其实就是木棉布。 高黎贡山下的怒江河谷一带,有蛮人采摘攀枝花织布,但绒短,主要做枕心垫褥,这次也进献了一批。 另外还有荔枝干、椰子干、槟榔等物事,都是小物件了——云南是有椰子的,诸葛亮征讨南蛮时,见到椰子树,令军士砍伐,“不令小邦有些异物,多食动气也。” 邵树德想吃椰子的话,其实是可以办到的。 这玩意保存时间比荔枝长多了。唐玄宗要七百里加急才能送到京城,但椰子连五百里加急都不需要。 只不过他暂时不想这么做罢了,不过以后有机会可以尝试一下,大不了被大臣们喷一喷罢了。偶尔一两次,还扛得住。 最后还有一些礼物,与小工艺品摆在一起,显然不是很贵重。 邵树德看了却若有所思,因为这是翡翠饰品,应该出自南诏丽水镇。 难道又要带货?人为将其价值炒起来? 邵树德决定好好思考一下,尽可能制定一个相对周全的计划。反正带了那么多货了,也不差翡翠这一桩东西。 杨氏、段氏、董氏等五大家离去后,邵树德看向已被冻得嘴唇发青的郑仁旻。 “赏貂鼠皮裘一件。”他挥了挥手,吩咐道。 “谢……谢陛下赏赐。”郑仁旻低下头,艰难地说道。 邵树德看了他很久,突然笑了,道:“就你这样,还想娶吾虎女?” 郑仁旻面红耳赤,道:“求陛下饶恕。” 其实,他现在很危险。 古来灭国之后,为了保持地方稳定,会拉拢当地大族,授予官爵,稳定人心。但国君的下场一般都不怎么好,是死是活,全看战胜者的心情了。 简而言之,灭国后的统战对象是大臣们,而不是国君。 “渡泸水之时,你可给朕找了不少麻烦啊……”邵树德说道:“至雅州之时,是不是还做了几首诗?诗中怨气十足,你让朕很难办啊。” “求陛下饶命。”郑仁旻泣道。 “罢了,我连前唐逊帝都没杀,懒得理你了。”邵树德说道:“与大諲撰一样,授你中散大夫之职,赐宅邸一座,与大諲撰作伴吧。” 中散大夫是正五品散官,非职事官,就是领一份俸禄罢了。 但说实话,还是很厚道了,郑仁旻至此一颗心才落回肚里,磕头道:“臣谢陛下隆恩。” “在京期间,本分点。”邵树德挥了挥手,让他退下。 第六十八章 汗王 乐游塬之上,旌旗猎猎,马儿嘶鸣。 太子邵承节也带着一干东宫属众前来打猎。 过来的人不多,计有太子詹事、贝州人崔协、太子宾客、长安人韦说、太子洗马、邛州人梁震、太子通事舍人、邕州人钟允章等,武官只有一位,即太子左卫军指挥副使安重诲。 这些人职位虽高,但为时人所嫉。 邵树德册立太子之后,太子立刻组建自己的班底,但他军中有人,文臣却不多,于是从投靠他的进士中选拔人才,充任各职。 这些人,可谓一步登天,不知道被多少人嫉妒。但看他们安之若素的模样,似乎也不在乎其他人是什么看法,兀自围在太子身侧,轻声交谈。 “燕王在云南,纵横捭阖,颇得人心。”崔协说道:“听闻西洱河诸蛮对其服服帖帖,大理、昆州诸事也打理得井井有条,远近闻之,咸以为能,太子须得注意一番。” 韦说奇道:“燕王不是要就藩云南么?” 崔协摇了摇头,道:“你还真信啊?便是真想留在云南,圣人一纸诏书,也就喊回来了。” 韦说迟疑了下,道:“燕王军略如何?” “以前看不出来什么。这次雅州之战,自成都南下,数百里驰援,以身为饵,已经赚了武夫们一波好感。”崔协说道:“守城期间,数次亲临城头,鼓舞士气,随后又兵进云南,总督各部灭国,并非庸才。” “臣请太子注意燕王。”钟允章听了一会,心中忧虑,道。 在这个国家中,广义上能被称为君的,一共只有四人,即皇帝、皇后、太子、太子妃。其他人,即便是后宫嫔御,也是有品级的,都是臣。 “诸王之中,确实就燕王威胁最大了。”崔协道:“臣亦请太子注意燕王。” 诸王之中,燕王是嫡子,而且看得出来不是那种混吃等死的人,威胁确实大。圣人明明只是不太放心李唐宾,让燕王挂个主帅的名而已,谁能想到他自己给自己加这么多戏? 学韩王不好么?在辽东领兵时,征讨之事皆付于禁军大将,自己只负责用下印鉴,这才是没有野心的皇子。 至于赵王,虽然赵贵妃被追封为明献皇后,但威胁可比燕王小多了。 唐代宗时,太子为李适(德宗),太子生母沉氏在战乱中失踪。代宗追封独孤贵妃为皇后,贵妃所生之子韩王李迥半点机会都没有,无法威胁太子的位置。 说到底,还是同为折皇后所出的燕王威胁最大啊。 “我家兄友弟恭,哪有你们说得那么严重?”邵承节听得烦了,眼一瞪,说道:“本来没有事,全是你们这帮人天天胡说八道,无风也给掀起浪来。” “太子!”韦说急了。 “太子还请三思,万勿掉以轻心。”崔协看了一眼四周,见都是自己人,压低声音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前些时日,圣人在含凉殿宴请长和国降人,席间有人说起燕王南征以来的一桩桩旧事,圣人龙颜大悦,笑谓‘此子类我’。” 崔协这话说得很毒。 “类我”这种话,很多人说过。 刘邦曾说太子“仁弱,不类我。” 汉武帝说汉昭帝“此子类我。” 李世民也曾说“吴王恪英果类我。” 这种话对开国君主而言,未必有什么深意,人家可能就是失望或高兴时,随口一说而已。 时时刻刻考虑政治影响力,那是掌控力不足的表现,一般是后代君王才会如此。 刘邦、李世民说的话自由度、随意度很高,随你怎么解读,爱咋咋地。 邵树德喝高兴了,随口一说,你能咋地? 这种事,在开国百年后,可能会被老官僚们重点研究,当做政治信号。 但在马上皇帝开国初期,这又是信号,那又是信号,你是信号发射机啊? 开国将相,有的可能是小吏出身,有的可能是杀猪的出身,有的可能是盗贼出身,你天天那么多信号,烦不烦啊?有空不如去看看百姓的耕牛够不够,多干实事,不要终日务虚,琢磨政治,国家不要治理了?国事就是被你们这些老官僚败坏的吧? 邵树德说燕王“类我”,大部分人都觉得燕王在云南做得好,让圣人高兴罢了,就你崔协话多,来挑拨离间。 太子洗马梁震扫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太子组建班底,人手较缺,竟是什么蠢人都收进来,看来后面还得整肃一番了。 崔协这番话,说不定就会让圣人知道了,怕是没有好下场。 “且住!”邵承节也有些不高兴,道:“圣人立我为太子的过程,我比你们都清楚。圣人谆谆教诲,尤重掌军之能。其他兄弟是什么才具,我更比你们清楚。纵然有人生出野心,那就出来比一比掌军好了,比得过我吗?比不过,就待一边去。比得过,我甘愿让位。将来兄弟安分,我就给他一世富贵。不安分,我自讨平。我就是这样的汉子,勿复多言!” 崔协、韦说灰头土脸,讷讷而退。 “梁洗马,你在想什么?”邵承节扭头看向沉默至今的梁震,问道。 梁震不慌不忙地行了一礼,道:“臣在想,太子之位稳如泰山。过完年,圣人可能就会下诏,令太子勾当军国事了。” “何以见得?”邵承节饶有兴致地问道。 梁震指着正在塬上正在驰猎的圣人、军将和蕃部酋豪们,道:“圣人欲西征,常有时不我待之感。去岁伐云南,军用多取于南蛮,于国无伤,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圣人西巡回京之后,听闻常在宫中翻阅典籍,了解西域风土人情。又数次至讲武堂,与军将推演战事。今日遍会群豪,西征已然不远。” “有几分道理。”邵承节赞道:“可赏。” 梁震躬身称谢,继续说道:“但西征的时机不是很好。淮南平定不过两载,民心未复。渤海国看似平静,但仍需大军屯驻,未可轻离。至于云南,更是今年才平定,乱事方炽,燕王能不能掌控局面,委实两说。圣人是国朝的擎天玉柱,他一走,说不定就让一些贼人觉得有机可趁,跳出来作乱。这个时候,就需要有人勾当军国事了。这种事,宰相名不正言不顺,皇后干不了,只有太子最合适了。” 如果有贼人作乱,那是需要出兵镇压的。 天子不在国中,谁能领兵?总不能交给禁军大将吧?那是不可能的,也是非常危险的。 只有太子最合适了。 先后讨平了李茂贞、马殷、杨握三大势力,也参与过对渤海国的战争,南部诸州府就是他打下来的。他当统帅,那就是真的统帅,因为他真会打仗。 “梁卿可为左谕德。”邵承节高兴地说道。 梁震再拜谢,并未推辞。 崔协、韦说有些嫉妒。梁震这厮,踩着同僚上位,着实可恶。 “走吧,该东宫的儿郎们上阵了,莫要让蕃人看扁了。”邵承节让人牵来骏马,翻身骑上,笑道。 “遵命!”安重诲立刻招呼同来的太子卫军将校十余人,一齐上马。 ****** 邵树德策马归来,将两只兔子、一只雉鸡扔下,道:“烹制一下,一会与人共食。” 蕃部酋豪们也兴高采烈地将猎物取下,一会圣人要点评谁打得更多,好发赏赐。 有人甚至还争执了起来,因为有的猎物中了两箭,这个人说我射中了脖子,该我的,那个人说我射中了身子,是我的,争执不下,吵吵嚷嚷。 邵树德见了哈哈大笑。 酋豪们在他面前争执,往深了说,是对他的一种认可,是臣服的态度。若不真心服从,才懒得争呢。 与文人加深感情,你要与他们谈论诗文。 与酋豪加深感情,就得一起打猎。 骑马驰射,是皇帝的基本功,绝对不能落下。 李世民的武艺就不说了,唐玄宗李隆基都能驰马打猎,还射中了兔子,突厥可汗的使者亲自下马,捡起猎物献上。 不知道从何时起,中原天子丢掉了这项基本功,可能是因为他们不需要统治草原部落吧。 塬上突然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喝彩声。 众人举目望去,原来太子一箭射中了两只雉鸡,众皆惊叹。 “那是朕的儿子,你们觉得怎么样?”邵树德马鞭一指,问道。 “果然是可汗的种!”有人赞道。 “若非可汗之子,足以当我女婿了。”又有人说道。 “哈哈!”众人皆笑。 邵树德亦笑,拿马鞭指着那人,道:“拔野古,你女儿若有姿色,可嫁给我儿,我说的,说话算数!” “谢可汗!”拔野古大喜,道:“我有二十个女儿,明年就让她们过来,任小王子挑。” “那就一言为定了。”邵树德笑道:“你们家族当初是突厥、回鹘的于越之一吧?那也是贵族出身了,不会辱没了我儿。” 拔野古这个名字,在草原上是大姓,三十姓鞑靼之一,后世演变为巴尔虎蒙古。 突厥初立那会,三十姓鞑靼生活在贝加尔湖以东、西拉木伦河以北区域,与室韦关系匪浅,互相通婚,甚至有学者直接认为他们就是室韦人。 突厥征服他们后,将他们与契丹、靺鞨、室韦等部落,一起称为“东方之众”,是臣属关系,各授官职。 尹利可汗去世时,三十姓鞑靼派人前往突厥吊祭。 唐朝初年,因为突厥可汗连续发动战争,征税无度,各附庸部落被压榨过甚,受不了了,纷纷归附唐朝。唐朝抓住有利时机,于贞观四年(630)灭亡了突厥汗国。 三十姓鞑靼也在其中出了力,于是被突厥人仇视。 永淳元年(682),突厥人利用唐朝征税无度,各部落被压榨过甚,受不了的有利时机,纠集众人反唐,建立后突厥政权,三十姓鞑靼又在其中出了力。后突厥将部众编为左右两厢,居住在大兴安岭一带的三十姓鞑靼被编为左厢,各部首领皆有官职。 回鹘建立之后,三十姓鞑靼继续臣服于回鹘。 回鹘崩溃之后,陆续西迁。因为夏朝打击阴山鞑靼得力,西边的九姓鞑靼损失惨重,与李克用家关系密切的白鞑靼被夏朝吞并,黑车子室韦(亦称黑车子鞑靼)亦被各附庸党项部落分食,其余部落要么与河西党项融合,要么闻风而遁,三十姓鞑靼西迁并未受到大的阻碍——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即便九姓鞑靼实力完整,依然难以抵挡三十姓鞑靼的西迁。 拔野古家族先后臣服突厥、后突厥、回鹘,如今又臣服夏朝,皆被授予官职,世代富贵,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明年朕要西征回鹘,此战你等皆要出力。”邵树德说道:“想必你们也看到了,早年跟随朕的山后党项庄浪氏、藏才党项王氏、白道川契必氏、可敦城浑氏、诺真水哥舒氏、地斤泽嵬才氏等,部众、牛羊日多,更有子孙入朝为官,或与天家联姻,富贵已极。不服从朕号令的九姓鞑靼阴山阿布思,早就灰飞烟灭了。如何选择,你等当考虑清楚。” “大汗,昔年突厥可汗曾于草原立碑,黠嘎斯、骨利干、三十姓鞑靼、契丹、奚等各部首领皆参与盛会。”拔野古说道:“臣等愿为大汗立此碑。” 邵树德大喜,又看向其他首领,问道:“你们呢?” 众皆跪下,齐声道:“愿为大汗立碑。” 邵树德面色红润,举目看向北方,突然招了招手。 “陛下!”韩全诲走了过来。 “给枢密院、理蕃院传旨,着奚王苏支、七圣州藩王及酋豪、室韦诸部首领、女真五州刺史、六巡检使、诸宫宫监,于明年四月底之前赶到黑城子,不得有误。” “乾宁四年(897)的时候,我曾说过——”邵树德继续说道:“今年,我要北上于都斤山,命令鞑靼人为我修建宫殿。我要在于都斤山圣峰以西建立我独属的牙帐,把我永恒的诏谕铭刻于石碑之上。我是上天庇佑的无上可汗,我用大地养育鞑靼、乌古斯和拔野古的人民,我要问罪不臣服于我的部落,让他们哭泣、哀求,献上部落最美丽的少女和勇士。” 说罢,马鞭一指众酋豪,道:“当年因为攻打朱全忠,没能实现这个愿望。现在,没人能阻止我了。你们——马上就可以为大汗的荣耀添砖加瓦了。” “无上可汗!”众人纷纷拜倒。 韩全诲悄然离去,吩咐尚宫拟旨,发往枢密院和理蕃院。 明年,碛北草原必将兴师动众,场面宏大。 会盟是神圣的、庄重的、严肃的。一旦完成,继突厥、回鹘之后,又一代统领碛南、碛北草原的汗王兴起了,这股力量排山倒海,将彻底撕碎西域的魍魉魑魅。 第六十九章 前戏(月票加更2) 整个腊月一直到正旦之前,邵树德一直在进行人事调整。 北衙枢密使折嗣伦刚刚去世,其职由副使任遇吉递补,另调铁林军都游奕使徐浩出任北衙枢密副使。 折宗本六年前去世,年七十,折嗣伦却只活了五十多。嗣伦薨后,荆州刺史、长子折从学袭爵清河郡王,食封五千九百户,这是第三代了。 淮海道巡抚使张彦球薨,转运使宋瑶接替其职,潞州刺史郭崇韬调任淮海道转运使。 张彦球是原河东镇都教练使。 三十余年前,邵树德前往河东参战的时候,在晋阳与张彦球有过几面之缘,向他请教过兵法,朱叔宗也是由张彦球推荐而来。 在淮海镇新设这段时间,老将张彦球镇守十余年,极大稳定了当地局势,并为攻灭幽州、契丹、渤海做出了不小的贡献。 张彦球薨逝之时,年约六十有八,算是高寿了。 关北道巡抚使黄滔以疾病缠身为由,请求致仕,邵树德许之,以湖广道转运使陈栖为关北道巡抚使。 前天雄军判官、新州刺史李愚出任湖广道转运使。 黄滔是封渭的好友,今年七十四岁,比历史上多活了两年。看来寿数就是寿数,即便这十来年生活安定,养尊处优,到底还是撑不住了。 李愚也算是嫡系了,天雄军文吏出身,一路爬上军判官的位置,再调任地方,干得有声有色。考虑到他的年纪,将来走上中书也不是没有可能。 河东道巡抚使王抟亦请致仕,邵树德调平州刺史陈素接替之。 王抟是前唐旧官,他的离去意味着一个群体的势力又消散了几分。 段凝没得到巡抚的职务,应该很失望。不过陈素年纪也大了,干不了几年,他还是可以继续等待的。 鄜州刺史安金全出任云南道都指挥使。 沂州刺史孙典出任云南道转运使。 禁军大将张慎思年迈,退出现役,出任云南道刑狱使。 段义宗出任云南道学政。 安金全是河东将领,在攻打邢洺磁时投降,后任鄜州刺史,长时间考察下来,可以信任,本身也有能力,于是派到云南组建州兵。 沂州刺史孙典投降得就更早了。他原本是房州刺史,在折宗本攻打忠义军时投降,后辗转于各州,擅长劝课农桑。这次调到云南,管一管地方经济。 张慎思是朱全忠降将,年纪大了,不适合在一线指挥作战,故出任地方职务。 段义宗文辞出众,在云南影响力不小。这个学政,还是燕王保举的,邵树德姑且相信他一回。 这一番人事调动,有被动的,有主动的,完成之后,西征之时国中不用做大的变动了,可镇之以静。除非地方出现动乱,那将由太子领兵出征平定。 邵树德又想了想各地的情形。 云南方面,李唐宾刚刚攻破铁桥城,杀节度使赵嵯政全家,俘斩两万余人。 邵树德看到时也觉得很震惊,一个小小的剑川镇怎么有这么多兵马的?李唐宾莫不是杀良冒功了?再一看他带过去的部队,成分复杂,顿时有数了。 燕王邵明义已至昆州,正组织兵马平定通海都督府的叛乱,问题应该不大。 这两处平定之后,想必云南会消停一段时间了。 不过也难说啊——朝廷置曲州后,南中地区蛮獠就骚动不已,一个不好就会叛乱起来。 邵树德昨天就看到发回来的军报了,气得在王氏身上多打了一炮——王氏乃郑买嗣之妻、郑仁旻之母,今年四十岁。 郑仁旻有不少嫔妃,长得挺漂亮的,其中甚至还有昆仑奴。他的几个姐妹更是青春可人,姿容出众,但邵树德看了没甚大兴趣。 王氏是南诏权臣王嵯巅的曾孙女,说实话只是中上之姿,且四十岁了,虽自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但还是远远不如那些年轻女人漂亮。但一想到他太后的身份,邵树德就吉尔梆硬,终于还是让她不干净了。 云南方向,只能继续见招拆招了。 东北方向,渤海的局势明显稳定了下来。 或许过去这么些年,有能力叛乱的人都被杀得差不多了吧。地方大族也死心了,开始认认真真考虑如何在大夏新朝之中经营,一步步提高家势。 另外一点就是,辽东道学政种觐仙其实也发挥了相当大的作用。 这人别的不说,品行是真的高尚,在当地收了不少世家出身的弟子,精心教授,从不歧视他们渤海人的身份。 张全义也是能吏一员,对地方上的情况了如指掌,不至于搞出压榨过甚,导致大规模叛乱的事情。 所以说啊,用人是十分重要的一环,尤其是这些非传统汉地,一定要慎之又慎。 “我得人焉!”看完辽东道的一堆奏疏,邵树德心情大好。 只要持之以恒,辅以正确的政策,一切都会走上正轨。 ****** “虽然还差几天过年,但账早就封了,算了这么些时日,你们算完了没有?”蓬来殿内,邵树德看着赵植、储仲业二人,问道。 在座的还有数人,皆是国中有名的大商贾,如赵氏商行的领头人赵在庆、河西、关北一带最着名的豪商康勤、诸葛家的诸葛仲保、拓跋氏的拓跋矩——大部分都是第二代人了。 “陛下,今年渤海商社获利约七万缗,比去年多了一万八千。”赵植喜滋滋地说道。 赵在庆等人在一旁听了,暗中羡慕。 不愧是皇帝的钱袋子,就是能捞钱,年年稳定盈利这么多,且每年还有一定幅度的上涨,实在让人垂涎。 当然,他们这是思维定势了。这明明是一家股份制企业,怎么能是皇帝的钱袋子呢? “为何多了这么多?”邵树德心中隐隐有数,但还是问道。 “一者,渤海局势日益稳定,与咱们合作的靺鞨、大族越来越多,故有所增长。”赵植说道:“二者,去年又有人捕获了一条鲸。此鲸所得尚未发卖完,一部分利润要计入明年了。臣为陛下贺,陛下御极十三年,便已天降一鲸、捕获两条鲸,此亘古未有之事也。” 又可以做不少奶罩了!邵树德心中喜悦。 “现在捕鲸的人多起来了吗?”他问道。 “多!”赵植用一种惊叹的语气说道:“那些人可真是大胆。在海上遇到鲸后,便放下小船,亡命之徒划着船靠近鲸,用强弓劲弩射之,用长矛刺之。” 这不是巴斯克人捕鲸的方式吗?邵树德也很感慨。 欧洲人最开始捕鲸时,也是这般胆大无比,划着船靠近正在嬉游的鲸,直接用长矛刺,其间之惊险,非身临其境难以想象。 不过,劲弩不是违禁品么?怎么连捕鲸的人都有?莫非是从魏博买的二手货? “鲸可遇而不可求。”邵树德说道:“七万缗的利钱有点意外,明年能达到六万五千缗,朕便算你们过关。” “遵旨。”赵植说道。 “那些靺鞨、女真首领,有没有劫掠你们的货物?”邵树德又问道。 “没有。”赵植答道:“他们与内务府打交道,获利良多,没有必要劫掠货物。正常做买卖,细水长流的道理,他们也懂。” “靺鞨、女真民间有没有什么怨言?” “暂时还没有。他们手里的货物,以前也卖不上价,现在有了内务府,日子改善了不少。纵然有人染上了酗酒的恶习,但整体对咱们还是感激居多的。” “那就好,这个买卖看样子还能继续做下去。”邵树德欣慰地点了点头,道:“今年你们多招募一些人,尽可能从皇庄子弟中选,朕还会拨一部分经学、工学、农学、算学的学生给你们,带一带他们,让他们知道怎么运作一家商社。” “陛下是指……”赵植有所猜测。 “没错,朕欲筹建安南商社。”邵树德说道:“现在需要储备人才,这就要靠你们了。” “是。”这显然会增加渤海商社的成本,但赵植没法拒绝。 “诸位。”邵树德与赵植商量后,又看向赵在庆等人,问道:“当初朕让你们每家各凑一千峰骆驼、五百辆马车,准备得怎么样了?” 几人互相看了一眼,最后由赵在庆统一回道:“陛下,我等皆已备齐。且分别于凉州、甘州、肃州、瓜州、沙州置仓,囤积粮米。” “仓库有多大?” “大小不一,最小的能存三万八千余斛粮,最大的近五万。” “有心了。”邵树德赞道。 民间搞这么大的仓库,确实相当不容易,同时也可看出这几家确实实力雄厚,一般州一级的官府还真比不过。 “朕就和你们明说了,明年必西征。”邵树德说道:“仓库未储备粮食的,抓紧采买运过去。朕知道你们为了省钱,仓库不一定全是满的,抓紧时间吧。” “是。”四人一齐应道。 邵树德又默默盘算了一下。 一万人的部队,一个月要消耗九千斛粮食,如果算上役畜,那就要一万多了。 这几个商家提供的粮草看似不是很多,但作为官府转运之外的补充,已经相当不错了。 河西诸州,自从三年前姑臧县买了七万只羊寄养在牧场之后,各地纷纷效彷,买了不少牛羊甚至还有猪,找地方养着,充作大军过境的军需。 三年时间——邵树德给了他们三年时间,到明年就是第四年,届时如果粮草出现短缺的话,那可真要杀人了。 当然,他不认为有人敢这么做。因为这是必然要露馅的,何苦呢? 这么一算,大军从中原开进至沙州,基本等于内线行军。而且敦煌那边的仓库是最大的,大军从沙州出发前往尹州时,粮草也没有问题。 从尹州再往西,路途就很遥远了,运输成本也将极为高昂,且无法像河西走廊沿途各点一样,将成本分摊到过去三年之中。 打一个高昌回鹘,粮草、物资囤积了三四年,可真够蛋疼的。 这就像那啥,前戏两小时,结束两分钟——希望能两分钟结束吧。 第七十章 勾当军国 建极十四年(914)的正月没啥可赘述的,一如过去十多年。 局部地区有战事,百姓生活艰难。 局部地区的战乱刚刚平息,百姓缓过了一口气。 大部分地区处于和平状态,百姓不用和兵灾作伴,最主要的斗争对象是越来越寒冷的冬季——这催生了煤炭市场的日益繁荣,以及蜂窝煤的日渐普及。 四面八方的使者汇聚长安,在这个政治中心里表达着自己的祝贺与忠心。 一曲忠诚的赞歌! 平康里的伎人们最近连番排奏《骠国乐》,因为京城的五陵少年、军将商贾们就爱点这个。 一时间到处都是“骠国乐,骠国乐,出自大海西南角;雍羌之子舒难陀,来献南音奉正朔”的歌曲声。 《佛印》、《禅定》、《赞娑罗花》、《斗羊胜》、《孔雀王》等骠乐时隔百余年再度流行起来,成为绵延数月的热点。 从云南起运的细绁布、柞蚕绸、桐华布等战利品交由内务府代为发卖。 内务府那帮人做买卖多年,已经学精了。他们将战利品分至各个大城市,控制出货量,慢慢发卖,尽可能不让棉布的价格崩溃。但——效果有限,因为风声已经走漏出去了,只能说没让价格崩得那么快吧,为朝廷多捞了一点钱。 赵、康、诸葛、拓跋四家也得了一些战利品,邵树德给他们的价格很低,能卖多少看自己本事,算是朝廷对他们的变相补贴吧。 组建安南商社的消息不胫而走。 因为去年渤海商社拿出了四万缗出来分红,一股分得40缗,十股便是400缗钱,已经相当于一个不低的散官年俸了,且可以传给子孙后代,这与爵位的差别也不是很大了,除了没有政治特权外。 在有心人的推动下,安南商社的前景被描绘得天花乱坠,勋贵大族、文武朝官、禁军将校甚至是豪商大贾,纷纷打听安南的局势。 在得知爱州等地的叛乱已被王师平定之后,信心稍具。投资嘛,最怕的就是血本无归,如果安南三天两头叛乱,那谁也扛不住啊。如今看来,大乱应该已经平息了,小乱子可能还会有,就看你能不能接受这个风险了。 有渤海商社在前面打样,心动的人还是不少的。 而说起渤海商社,最近有不少渤海人、靺鞨人、女真人进入中原乃至长安。这就是加强交流带来的好处,经济交流、文化交流、政治交流都可以让双方的人员大幅度流动,加强中央朝廷对边境地区的影响力、向心力,消除误解,作用还是很大的。 靺鞨人、女真人对富庶的中原十分羡慕,但他们没有能力在这里定居。南方倒是有广阔天地,但去了江南都觉得暑热难受,更别说其他地方了。 所以,大部分人还是打算靠卖命来攫取第一桶金。但现在治安形势好转,商人也不需要那么多护卫了,这方面的工作也不好找,让人惆怅不已。 到了最后,还是挤破头前往沉州院,应募新兵。沉州院的教练使们挑挑拣拣,倒是捞了一大批素质极佳的新兵,源源不断送往中原,投入帝国的各个绞肉机里面。有幸活下来的人,自然就有富贵了,以后可以去女真地界上再宣传一波。 正月底、二月初,于阗、高昌回鹘、日本国使团相继抵达长安,算是给这个略显平澹的正月带来了一点谈资。 于阗国其实每隔两年就派一批官方使团过来,民间僧侣使团更是每年都有,没什么可多说的。 日本国则是因为新朝鼎立,长时间不来也不像话。更何况这些年两国贸易的增长幅度惊人。从海州、明州、登州出发的船只极多,且商人多收铜钱、金银,让日本贵金属开始加速流出。 不过在前些年,一个消息不胫而走,提到日本沿海某些岛屿盛产白银,有“金山银山”。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连具体哪个岛屿都提到了。日本方面一开始不信,但随着流言日盛,便派人前去查验。 其实一开始也没发现什么,就在快要放弃时,果然发现了银矿。 这个银矿不大。但日本人不这么看,能发现一个银矿,自然会有第二个。于是乎,继续勘察,确实成果不小。 这些年,日本的白银产量已经在缓慢地增加,对于贸易入超不那么焦虑了。这次派使者前来,主要还是为了求得一个册封,进一步加深两国关系。 高昌回鹘同样是来求册封的。 但时间点如此敏感,恐怕注定要让他们失望了。即便使者不断谢罪,基本上也无济于事。战争,已经不可避免。 使者似乎也看清楚了这点,稍稍盘桓数日后,便离京西返了。 ****** “朕恭承宝位,十有四年,守大器之重,居兆人之上,日慎一日,如履如临。向先德礼以导人,用政刑以左理,然后辟土开边,远柔迩悦,众享美利,斯为大宁……” “每念安西之壤,陷为戎虏之疆,百有余年,一失莫复。乾宁中,将雪前愤,尝振睿思,方除全忠,未就成业……” “高昌回鹘,为恶多年。弃天常而拒命,据地远以偷生。恣为侵叛,尤苦农商。在人情而共弃,岂天道以能容……” “朕亲提黄钺,径扫氛妖,风驱锐旅,电扫渠魁。诸将士被甲胃以征行,历星霜以扈从。既立奇功,岂无殊恩?应扈从征讨将校,于二月十八日出京……” “朕忧不能躬总万机,日厘庶政。询于大臣,稽以古训。用建亲贤,以贰神器。皇太子承节,博厚宽仁,孝敬明敏。应军国政事,便令权勾当。内外臣僚,宜协乃心,辅我元子,以安黎庶。布告中外,咸令知悉。” 春社节刚过,一份《皇太子勾当军国敕》由中书发出,门下批复,布告中外,很快就传遍了远近。 所有人都知道,圣人要亲征西域了。而这个时候,太子一下子成了焦点。 他的武勇和军略,没人会质疑。如今要看看治国理政怎么样了。 好吧,现在或许看不出来,因为中书诸位宰相已把国家大事打理得井井有条——事实上,即便对今上而言,经他手的国事也是少数,绝大部分都是宰相们完成的。 太子监国,会不会尊重老臣们的权威?这是一个看点。 太子监国,会不会改变圣人的一些政策?这也是一个看点。 太子监国,会不会打破圣人坚持十余年的某些治国理念?这还是一个看点。 当然,只要太子不傻,都不至于现下就大举改弦更张。他要做的是萧规曹随,延续圣人的理念,维持下去就行了。 圣人让太子监国,并不是看重太子的治国才能,而是要用他的军事能力,想必太子也很清楚这一点。 另外一点就是,这次是真·信号了。 太子常有,监国太子则不常有。能监国的储君,无论是皇太子、皇太弟还是皇太叔,那都是真·继承人,即便不是百分百,也八九不离十了。 这份敕书是要发往全国各道州的,可以说极大稳固了太子的地位。 二月初五,春社节假期过后,皇后、太子及文武百官便要离开长安,返回洛阳。 临行前,邵树德把太子叫到跟前。 “若国中有乱,你该怎么讨平?”邵树德坐在桉几后,问道。 皇后端来了茶水。 邵树德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 折家势力已经大不如前。地盘被朝廷一一收走,军队被拆得七零八落,淮西、鄂岳等地的折系官员也被清理了不少——这项工作在十几二十年前就开始做了,折嗣伦出任淮西节度使时,申州、寿州便是邵树德安插的钉子,这是防范臣下的本能。 如今的折家,也就是在勋贵中比较有影响力罢了。 这个程度,也是比较适合邵树德对折家的定位的。 “阿爷,儿会令相邻诸州各守疆界,严防贼人鼠窜。再调集禁军马步军士,快速剿灭。”邵承节说道。 “‘快速剿灭’四个字用得好啊。”邵树德满意地笑了笑,道:“对作乱之贼人,一定要以狮子搏兔的态度,尽全力,一击必杀。但如何用兵,还是很讲究的。你会怎么做?” “儿自为大军统帅,同时令一宿将统带精锐为先锋,分路进讨,务求逮住贼人主力,一战克敌。”邵承节说道。 “平叛之事,不要怕这怕那。哪怕拿十万禁军打一万贼人,一点不丢人,快速稳定局势才是最重要的。”邵树德说道:“若实在无法,一定要委任大将出征,卫国公卢怀忠可付予重任。天德军蔡松阳、经略军关开闰、控鹤军范河等辈,亦堪信任。当然,不到万不得已,军队不要交到其他人手上。” “儿受教。”邵承节应道。 “皇后可有补充?”邵树德问道。 “妾是妇人,用兵之事不好置喙,况且夫君已经讲得很全了。”折芳霭说道:“最要紧之事,其实还是安抚好地方,不令其生乱。” “娘子果有妙法?”邵树德一把揽住皇后的腰肢,笑道。 皇后的身体有些僵硬。 邵承节赶忙低头。 “娘子若有好的建议,说出来便是。”邵树德说道:“那是我们的娇儿,将来这家业还得他来继承呢,让他学着点。” 皇后的腰肢软了下来,道:“妾闻征讨南蛮,所获颇多,又未靡费钱粮,府库尚为充盈。今天下民心未复者,唯淮南、云南罢了。太子监国后,可以修建南京宫城,所费甚多为由,允淮南给复一二年。云南新得,本就应给复三年,此诏中书尚未来得及发出,不如缓一缓,等太子监国后再发。如此,则民心大悦,反意顿消。” “学到了没有?”邵树德问道。 “学到了。”邵承节应道。 其实,东宫也有人给他提了类似建议。但蠲免钱粮这种事,监国太子不太适合做,太敏感。如今父亲同意了,自无问题。 “这个家交给你了,不要让阿爷失望。”邵树德说完,又看向皇后,道:“西巡回来,尚未与娘子同寝,今晚你来陪我。” “好。”折芳霭叹了口气,道。 第七十一章 集结 其实,早在敕书发出之前,很多偏远的地方就已接到枢密院调令了。 也是在二月初五这天,辽东道府兵大集,至沉州集结。 说是“大集”,其实就是意思意思,出动了两千人罢了。 毕竟本地局势并不那么安稳,而府兵又是地方上的定海神针,各府州凑一凑,有个两千人差不多了。 “陈大郎,发财了啊。这裘衣,啧啧。我告诉你,出征不用穿好的。万一破了、脏了,心疼不心疼?” “我乐意,咋地?纵是坏了,闲暇时去打个猎,剥几只骚狐狸的皮,简单得很。” “暇州狐狸那么多?仙州多是原野,好皮子看来还是得去山里找啊。” “你这身鹿皮甲不错啊,哪来的?” “托人去安东府鬼叫岭监狱找李瘸子做的。李瘸子以前是博州鼎鼎大名制皮大家,手艺好着呢。” “他怎么也来这边了?” “犯事了呗,给流放过来了。” 时辰还早,府兵们在空地上闲聊着。 都是熟人了,被打散至各州各县安置,除集中操训外,平日里几乎见不到面。这会在沉州相聚,彼此间还是很亲切的。 今日天寒,但众人并不怎么畏惧。 人人身上都穿着厚实的裘衣,脸上用猪膏涂抹,还戴着皮手套。 不远处,还有许多披着羊皮袄的部曲,各自牵着两匹马。 一匹马给人骑乘,必要时也可拿来冲杀,但他们是步兵,没那个必要。 一匹马驮载着杂七杂八的物事,主要是甲胃、武器之类。 看得出来,府兵们的经济条件很不错。 武器装备都是自己找人打制的,马也是自家养的,甚至连从家里到集结地所需的粮食也是自己准备的,身边还跟着部曲、仆人帮忙,十分奢侈。 这才是府兵本来的模样啊! 唐高宗后期,耕作十几亩地,穷得不惜自残也要逃役的府兵是什么鬼? 唐玄宗年间,在破产边缘徘回,被杨国忠用镣铐拷去云南打仗的府兵是什么鬼? 府兵们在外头闲聊,军官们在屋内烤火。 “今年又有南蛮要过来吧?”有人问道。 “有的,听闻至少有五千户。” “南蛮来得有点多了。其实我不太喜欢他们,笨得可以。一到冬天就跟冻僵了的蛇一样,四里八乡打听打听就知道了,经常有挺不过去的。” “还不如江西人、淮南人、湖南人扛冻。” “去年家里收成怎么样?” “收了二百七十多斛麦子,这地怪肥的,真是不错。” “是啊,我家有部曲耕作三年了,第一年荒地,收成不行。第二年只能说凑合。第三年就两百多斛了。” “当初圣人把我等安置在辽东,不少人还有怨言,现在都没话了。除了冬天冷点,粮食方面真是没得说。” “不止粮食。随便打打猎也是笔很大的进项。外边那么多荒地,没人管,你就是派小孩去牧羊,也能养个几十只、百来只。” 军官们的讨论就主要着眼于家庭的经营上面了。 府兵不纳税,不服徭役,只服兵役。一年二百多斛粮食的收成,良心点的与部曲五五分账,那也有一百多斛。 禁军士卒,出征时一天给面三升,一个月也就九斗粮,一年不到十一斛。府兵全家要怎么吃才吃得完? 即便第二代分家了,只剩一半地,还是可以维持一个正常的府兵。 前唐立国之初,给府兵授田一百四十亩,那也是传到高宗、武后年间才败坏的,至少已经是第三、第四代府兵了。 如果限制分割府兵的田地,尽可能保存他们的财产,那还可以维持更长的时间。只不过父母爱子,府兵老爷如果生了一堆男孩,一定要分家产的话,官府也管不了那么细,那就没办法了。 总而言之,府兵这种平时散在地方、独自训练的军户,很难造得起反来,确实是一种很好的边疆低成本解决方案。唯一的麻烦就是受限于人地矛盾,早晚要败坏。 但大夏这会还是初代府兵,之前又是职业武夫,战斗力是非常强劲的。若无他们,辽东真不会如此安稳。 “冬冬冬……”鼓声响了三通。 军官们立刻起身,前往外间。 两千府兵也收起了嬉笑,持械肃立,鸦雀无声。 王彦章从营外走来,目视全场。 他其实已经接到了新任命,出任铁林军都游奕使。不过调令上也说了,先带辽东兵马西行,打完仗后再赴任。 关于此事,颇多感慨。 汴州城陷之时,他追随朱全忠逃到了魏博,比起河南诸将,投降得都要晚,态度也更加恶劣。 蹉跎至今,不是没有原因的。 想想自己都五十二岁了,虽然自觉气力未衰,武力绝伦,但好好想想,真是那么回事吗? 只能说造化弄人! “点名!三呼未至者,报予折冲府,遣兵捉拿。”王彦章收拾心情,下令道。 自有军吏按册点名。结果全员到齐,并无缺席。 “出发吧!目的地,灵州。”王彦章也不废话,挥了挥手,便当先上路了。 太阳穿过铅灰色的阴云,普照大地。 沉州西郊灰色的原野上,两千府兵自备甲马器械,排成一条长龙,尊奉着圣人的号令,汹涌西进。 ****** 紫蒙县城外,保圣郡王府典军孙德昭正为主簿鲁崇矩送行。 跟着鲁崇矩一起走的还有来自宝露五州的女真酋豪。 这些女真人来得并不容易。 十一月底消息才传过去,十二月便聚集南下,先乘坐狗爬犁抵达龙泉府,再骑马向西,在保圣州相会。 其实还有一些室韦部落首领。但他们人没来齐,甚至可以说大部分室韦部落没来,毕竟接受国朝册封的不过七八部而已,而生活在北边的室韦部落却有二十部之多。 “可要我派些军士随行?”保圣郡王尚未就藩,便只能由王傅代行了,考虑到有那么多长相凶恶的蕃人首领,孙德昭担心鲁崇矩为其所害,于是问道。 “州中就一千军士,能派多少人?无妨的。”鲁崇矩苦笑道。 “一路上多加小心。”见鲁崇矩坚持,孙德昭也不好说什么。 “告辞!”鲁崇矩拱了拱手,带着十余名本州部落首领上路了。 女真、室韦首领们连忙跟上,兴高采烈。 他们每个都带了几十甚至上百随从。鲁崇矩知道,蕃人贪小利,这是去混赏赐的。 不过——似乎他们自己不是这么认为的。 “完颜氏的人发财了,乌延氏、秃丹氏也出了几个后起之秀。” “这次得和圣人说好,让咱们的子弟跟着西征,军前效力。” “还记得当年圣人在湄沱湖畔起舞,这一过却是好几年了。” “圣人还吃生鹿舌,哈哈,当时我以为他吃不下去呢。” 鲁崇矩笑眯眯地听着。 蕃人粗鄙无文,什么话都敢讲,什么事都敢做,淳朴直率,与你看对眼了,什么都好,看不对眼,说不定就要反了。 “是啊,我当时就盯着圣人的表情,不过没看出来什么。” “圣人是条汉子,他若死了,我给他披麻戴孝。” “那叫缟素,什么披麻戴孝。” “对,我全族缟素。” “圣人若看上我女儿就好了,给我生个外孙,我把部落给他。家里几个儿子,看着就生气,终日饮酒,还偷我小妾。” “你那小妾不经常拿来招待客人么?” “招待客人,不招待儿子。” “你那小妾也生过两个儿子吧?我看不是你的种。” “管他是谁的种,就当儿子养了,还多几个打仗的人。” 一路之上,风雪连天,但众人兴致很高,说笑个不停。晚上住驿站时,更是呼朋唤友,喝酒吃肉,吵闹不休。 鲁崇矩放下身段,与他们打成一片,倒获得了不少信息。 这次连最远的鲸海州的人都来了。圣人在黑水一带的号召力,确实挺强的。 昔年湄沱湖之会,女真诸部先被狠狠揍了一顿,然后与圣人盟誓,至今都十分老实——上次有小股沙陀人叛乱,女真诸部还奉命出兵平叛,可以说非常恭顺了。 “黑水五州现在怎么样了?”鲁崇矩问道。 “圣人给咱们送了黑麦、燕麦种子。” “还有当官的过来教咱们怎么种。” “黑麦是好东西,能养活不少人。” “秃丹家的人说,如果燕麦再丰收几年,大伙就凑钱筑一座城。” “有了城,日子就好过多了,到时候搬城里去住,不挖洞了,哈哈。” 鲁崇矩暗暗点头。 让女真人学着种黑麦,应该是朝廷的意思。 种地能养活更多的人,改善他们的生活条件,但相应地也会慢慢失去血勇之气。毕竟过上好日子了,不再茹毛饮血了,人吃苦耐劳的能力就下降了。 怎么说呢,有好有坏,对他们而言整体是好事。 这个世上,没有人是傻子,即便野人也不傻,甚至更加敏感、多疑。你防着他们,打压他们,那就永远不可能让他们真心臣服,早晚会决裂。 让野人文明一些,筑城耕田,以后说不定还有把羁縻州升为正州的可能。 休息一晚之后,第二天继续出发。 当鲁崇矩收拾停当,走出房门的时候,女真人已经在检查器械了。 驿站大院之内一片抽刀入鞘的声音。 “哈哈,有这么多忠勇之士,何敌不可破?”鲁崇矩哈哈一笑,招呼众人上路。 ****** 山岭草地之内,信使的马蹄声从未断绝。 女人一大早就烧热了铁锅,锅内的米粥粘稠浓厚,香气扑鼻。 男人最后检查了一遍羊圈,然后回到帐内吃早饭。 草原生活艰苦,能耕作的地方少,粟米这种东西得去长夏宫才能换得,一般而言舍不得拿出来吃。 但今天比较特殊,家里的男人马上要出征了,这时候得吃顿好的。 仿佛感受到了离别的气氛,就连牧羊犬也十分乖巧,不住地与主人撒娇。 十四岁的长子拿来了桦木弓梢,上好弦后,仔细为父亲调校。 十岁的次子流着鼻涕,将磨好的刀插入刀鞘,放到父亲马鞍一侧。 女儿抱着一只刚出生的小羊羔。羊的腿有些问题,直不起来,若在往常,她定然十分焦急,但今天父亲要走了,她的心思已不在羊羔上面。 “不用多想。”吃完一碗米粥,男人又开始盛第二碗,说道:“听百户说,不是去打仗。大汗要与各部落首领会盟,应该是好事,说不定还有赏赐。” “你一个小将,能混到什么赏赐?”女人担忧地说道:“会盟结束之后呢?会不会打仗?” 男人若有所思,没说话。 “听老人说,草原会盟,十次有八次没好事,会盟完就要厮杀。”女人说道。 “那又怎样?”男人扬了扬眉毛,道:“我是侍卫亲军的人,是大汗的家兵。大汗要打仗,只能遵从。若没大汗的照拂,山后草原一片混乱,咱们长夏宫能顶得住谁?再说了,以往出征都有赏赐,这个铁锅还是打仗挣回来的呢。” 女人无言以对,只是不住叹气。 “爷爷!”长子调校完骑弓后,便将弓弦解下,走了过来,说道:“听张夫子说,将来新君继位,可能会给侍卫亲军的人发赏赐,好多钱帛,我将来也要当侍卫亲军。” “发赏赐?”男人疑惑道。 “对。”长子说道:“张夫子说,前唐每位天子继位,都要给神策军发赏。” “咱们不是神策军。” “咱们比神策军还亲近大汗。” “张夫子还说了什么?” “张夫子还说,新君继位之前,很可能还会调侍卫亲军南下,助他稳定局面,这也可以领赏。拥立之功,是最值钱的。” “张夫子懂得还不少。”男人笑道:“其实他说的没错。咱们侍卫亲军就是大汗的家奴、私兵,有些去中原早的人,已经混上官位了。” 说到这里,男人微微叹了口气。他三十多了,到现在还在草原厮混,管着十户人,这辈子估计都没机会去中原了。 但儿子还是有可能的。 “我不在的时候,你要苦练本领,不能松懈,知道吗?”男人突然说道。 “知道。”少年理所当然地说道:“我将来要去洛阳给大汗当侍卫,然后外放当官。” “哈哈!”男人笑了。 这确实是侍卫亲军成员的一条好出路。但宫廷侍卫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竞争激烈得很。 如果——开战之时他奋不顾身,战死沙场,倒是有很大机会让儿子长大后当宫廷侍卫。 富贵,都是要拿命来换的啊,但也很公平。 第七十二章 柔州与富谷 二月末的代北草原尚未返青。 间或有些地方冒出了一点点嫩绿色的草头,但整体仍然是单调的枯黄色。 集宁县是柔州的理所,靠近城墙这一片,蕃汉杂居,满满当当挤了几千人,大部分是阴山镇军的家人。 阴山镇军有第一、第二两镇,最开始的来源便是留守关北的新泉军,以及收降的忠武、淮宁二藩镇兵的精壮。后来又选送了一千灵州院新兵、一千青唐吐蕃精壮。 成军之后,前者有一万步骑,驻丰、胜二州;后者有八千人,驻柔州。 因为需要防御的面积过于辽阔,听闻枢密院有意在阴山地区再组建一支镇军,人员就从杂牌部队中挑选。 还是老规矩,最能打的补入禁军,给禁军增添一点新鲜血液,不令其固化。 次能打的编为府兵,分置辽东各地,甚至是西域、云南。 剩下的普通士兵,战斗力没多强,心气也不如别人,再连哄带吓,基本是被吃定了。 阴山第二镇的驻地是柔州,但也不可能全聚于一处,事实上是分散聚集在各个城塞中的。集宁县这边是最大的一处驻地,也不过只有两千多人罢了。 镇军家属、契必家牧民、编户蕃汉百姓外加来来往往的商徒之流,构成了柔州的小社会,仔细看的话,生机还是挺旺盛的。 一大早,契必允年便骑着马儿,来到了集市上。 “按单采买,动作快点。”他挥舞着马鞭,说道。 汉阴郡公府上的文吏们轰然应命,拿着礼单,挨个走进各个店铺,采买商品。有那还没开门的,直接被人擂得震天响,睡眼惺忪地打开门后,先吓了一跳。 柔州是朝廷正州,但谁都知道,本地还有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势力,那就是契必家。 作为大夏郡公,又是皇亲国戚,契必家的能量之大,便是刺史也得礼让三分。盖因他们家在周边的广阔草原上,控制着近八万牧民,极限征兵拉出三万骑不是问题。而且在草原诸部中,他们家算是比较能打的,曾经不止一次得到圣人表彰。 不过到底不是纲纪废弛的前唐末年了。新朝肇建,各项规矩还是比较严的,契必家是地头蛇没错,但柔州行营尚未撤销,附近屯驻着不少兵马,来往的官员也络绎不绝——监察御史刚刚抵达云州。 若被人告上一状,也是挺麻烦的事,碰上圣人心情不好,正常处罚之外,还可能罚食邑。即便只罚一百户,那也是比较肉疼的。 因此,店家们看到郡公府的人涌进来搬货物后,并不着急,只让子侄辈去与文吏们点验数量,拉扯价格,自己则与带队的郡公府录事攀谈。 “曹录事,这般兴师动众,难道传闻是真的?”店家问道。 “你消息还蛮灵通的嘛。”曹录事面现惊讶。 “做买卖的,哪能不眼观八路、耳听八方?”店家谦虚地一笑,道:“我姐夫在参州做买卖,那边动静更大。” “原来如此。”曹录事点了点头,随口问道:“你姐夫是做什么买卖的?” “贩运石碱。” “好买卖!”曹录事赞道。 石碱也叫卤碱,就是天然碳酸钠。 国人使用卤碱的历史很长了,汉代就有人采集来洗涤衣物,但使用量一直不大且比较稳定。 到了大夏,情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因为羊毛去脂的需求,纯碱使用量连年增加,一下子催生出了巨大的市场。各路商人纷纷前往北方草原,因为这里的卤碱资源最丰富,雇佣牧人采集后,运往各地销售。 当然,北方百姓也有不愿花钱买卤碱的。 “卤之凝着者,并州末盐刮盐煎炼味最下者。” “山西诸州平野,及太谷榆次高亢处,秋间皆生卤,望之如水,近之如积雪。土人刮而炼之为盐,微有苍黄色者,即卤盐也。” 至少河东很多地方在秋天会天然析出碳酸钠、碳酸氢钠,其他地方有没有,就看你们当地的环境了。 总之,这是一门生意,还是很大的生意——千家万户都需要的日常消耗品,就是天大的生意。 “还行吧。”店家矜持地笑了笑,道:“我姐夫认识沃阳宫的一个千户,得他照拂,勉强有个营生。” 曹录事陪着笑了笑,不经意间,收起了一点倨傲,面色也略略和蔼了一些。 其实,柔州这边也有卤碱买卖。因为盐池多分布在草原上的关系,绝大部分是契必家在经营,小部分分布在朝廷辖地上。 卤碱买卖现在也成契必家的重要收入了,这在十年前是很难想象的。不过听闻从明年开始,朝廷要对卤碱征收榷税了,税率估计不低。 圣人就喜欢这样。先放任你们发展,等某项买卖参与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红火,使用的人也越来越离不开的时候,朝廷就来收税了。一开始可能税率很低,但每隔几年会观察一下情况,重新调整税率——一般是往高了调。 但即便如此,卤碱这门生意也是没人会放弃的。尤其草原诸部酋豪们,原本毫无用处的卤碱,居然能往中原卖钱?那还不死命卖?价钱低一点都无所谓,反正成本很低。 酋豪们赚了钱,牧民们靠出卖苦力也能分点汤汤水水。而牧民们有钱了,商徒也会蜂拥而至,带来廉价的商品,让大家的生活都能得到改善。 曹录事是契必章在河南征战时就投靠过来的落魄文人,在郡公府上很久了,对最近二十年草原的变化一清二楚。 曾经有傻子胡言乱语,说大夏圣人不断从他们这里抽丁打仗,征集牛羊,应该反了他。嗯,此人最后的下落应该是在集宁县的某处砖窑场,戴着镣铐搬砖头。 大伙都不是傻子。草原与中原的经济联系愈来愈紧密,这带来了多少好处? 其实不光卤碱了,活畜、毛皮、奶制品、牛角、牛筋,以及这几年兴起的红糖、蜂蜜之类,不光普通商徒收购,内务府也大肆收购,为草原换回了铁制工具、瓷器陶器、锅碗瓢盆、茶叶烈酒甚至是丝绸、书籍、乐器之类曾经的奢侈品。 贸易双方都大得其利,都改善了生活。 造什么反?让日子变得更差么?不好意思,普通牧民不答应。 造什么反?我家可是皇亲国戚!不好意思,契必家也不答应。 这次圣人召诸部北上会盟,契必让一早就集结上万兵马,带足路途所需粮草,匆匆北上了。执行命令如此之坚决,不是没有原因的。 大夏天子,是真把他们当自己人,比前唐那会做得还到位,那就回以自己人的忠心,如此而已。 ****** “黑城子到底在哪?” “去了会不会饿死?” “那地方真能种地吗?” “会不会有危险?去年去的人都回来了吗?” 麟州东北富谷镇外,征集自绥、银、麟三州的三千名土团乡夫正在赶路。 他们刚刚忙完家里的春播,没想到又要赶着马车,前往碛北草原春播,可真够忙的。 富谷原本是个军镇,现已被裁撤,慢慢变成了一个商业集市。 从关中经鄜坊北上,从诺真水、可敦城、胜州、参州南下,以及关北、河东之间经黄河的东西商路,均在此交汇。三十年发展下来,户口渐丰,商业繁荣,甚至不比州城新秦差了。 乡兵队伍经过此处时,又有一队人跟了上来,他们是司农寺的官吏,在此采买了不少农具,又雇了一些兽医、马夫之类,跟着一起北上。 “不就是服兵役么?”带队的是银州州军指挥副使野利着,只听他说道:“以往被征发上阵,那是要真的直面锋失,此番只是种地,何忧也?回来后,一人还能领一缗钱、一匹布、一头羊,已经很可以了啊。” 乡勇们听了,士气稍振。 确实,不就是种地么?总比打仗好。更何况朝廷还有赏赐,比以往好太多了。 驿道西面的草原上传来了密集的马蹄声,引得众人张望不已。 军镇裁撤了,但改成了一个仓库。库内最主要的物资便是干草,另有少部分杂粮。这会铺天盖地的骑兵停在了仓库附近,库门大开,一车车草料被拉了出来,喂养马匹。 “是禁军马兵!” “不知道哪部分的,我兄弟在金刀军当队副,去年回乡一次,可威风了。” “禁军都来了,圣人莫不是在附近?” “在哪?圣人在哪?” 一提到圣人,方才还满腹牢骚的乡勇们顿时来了精神。小时候就听祖辈们讲着圣人的种种传说,如果能见到真人,回去后还不被人羡慕死? 正在与司农寺属吏交谈的野利着也抬起了头,四处张望。 “圣人还在银州接见耆老,这只是打先锋的队伍。”司农寺的官员说道。 “原来如此。”野利着笑了笑。 其实,他也很想见到圣人啊。作为野利氏的第三代远支,他是不可能得到家族多大的照顾了,唯一的往上爬的路子就是,凭借还算出众的武艺,立下战功。 折嗣裕不也是折家支脉族人么?现在他那一脉,已经不比主脉差多少了,这就是榜样。 大群骑兵的到来,同样惊动了富谷镇的百姓。 “圣人来了”的谣言不胫而走,引得百姓纷纷张望。 “吾皇万岁”不一会儿,有人看到一辆华丽的马车,顿时喊了出来。 “吾皇万岁!”人是从众的,一人喊,很快带动了其他人,欢呼声响彻云霄。 月理朵掀开车帘,神色复杂地看着外面。 有些时候,她很希望这些欢呼声是向着她的,但经历了这么些年,她知道这是痴心妄想。 再看看车内其他几个女人。 有建极八年于龙泉府被掳的渤海王后高氏,有建极十二年于大理被掳的长和太后王氏,有乾宁三年(896)于黑城子被俘的回鹘公主仆固氏,而她——作为契丹八部的可敦,于建极七年在北楼,被亲兄弟出卖,落入圣人手中。 此番北上,圣人别的女人都不带,就带着她们几个,还不是为了显摆?对男人而言,这是功绩,但对她们而言,何尝不是羞辱? 当然,月理朵不是很在乎这个了,草原风俗一贯如此。 她在意的是,会盟之时,圣人接受万众欢呼之时,如果能让她站在身边,那该是多大的荣耀? 草原之主、无上可汗的可敦,哪怕是假的,每每想到这个场景,月理朵都兴奋得头晕目眩,几乎不能自持。在这个时候,她愿意为圣人做任何事,哪怕卸下所有自尊,只要没有外人看见,她都可以接受。 “得得!”富谷镇内又涌来数十骑。 看那青涩的面庞,不知道是哪家少年熘了出来。 “圣人带我北上!” “愿军前效力!” “功名唯在马上取,圣人快看看我的武艺,飞马射箭,十中七八啊!” “圣人带我走吧!我已打遍全乡无敌手,愿牵马坠蹬,军前效力,纵死不恨!” 富谷百姓看着他们,轰然大笑。 这也太急了! 正在喂马的禁军骑兵也笑了。 圣人诏令一下,点到的来了,没点到的也跑来凑热闹。以圣人的脾气,兴致一起,没准真带上他们了。 这些人中,只要有一个功成名就,荣归故里,就将成为当地不朽的传说,进而激励更多的少年郎苦练武艺,为之效彷。 多好!大夏就需要这样的少年郎。 第七十三章 铁骑绕龙城 三月以来,天气日渐暖和。 黄河河面上,一艘又一艘船只顺流而下。 自后魏在薄骨律城(灵州)大造船只,给沃野镇输送军粮以来,黄河便成了河套地区的通衢要道。 顺流而下时无需拉纤,航行平稳,载货量大,比骑马速度快多了。从灵州诸县一熘排在黄河西岸便可以看出,他们已经习惯了水运的便捷。 “朔方生烧、葡萄干、奶酪、肉脯……”因为带队的漕司(转运使)衙门判官不放心,每艘船都收到了命令,再清查一遍物资储备,免得到丰州卸货时发现有所短少。 “朔方生烧哪里产的?”陪同文吏的水手突然问道。 “灵州。”文吏头也不回地答道。 “假的,全是假的!”不知道为什么,水手突然激动了起来,只听他说道:“只有夏州朔方县产的葡萄酒,才是正宗的朔方生烧。” 文吏乐了,道:“卖到草原上的朔方生烧,十桶有五桶产自灵州,三桶产自丰、胜,来自夏州的最多一两桶。” “灵州产的,怎么好意思叫朔方生烧?”水手问道。 “现在河东、河北产的,也叫朔方生烧。”文吏说道。 “这——假的,全是假的!”水手气道。 文吏懒得和他废话,点检完后,出了船舱,站在甲板上,眺望风景,然后便呆住了…… 黄河东岸,辽阔的草原之上,无数马儿在快意驰骋着。 马群数量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几乎充塞了整个天地间。 黑的、白的、棕的、黄的、红的……一群又一群,如潮水般向北涌去。 马群之中,偶见几个骑手,策马驱赶着身边的马儿。他们看起来非常渺小,身影在马的海洋中若隐若现,如果不仔细看的话,几乎就要忽略了。 “这要是不幸落马,绝无生理。”文吏感慨一声,道。 他知道这些马是从哪来的。 东使城牧场,从原州、天都山等地调集了三万余匹马。 西使城牧场,从秦、会、渭等地调集了四万余匹马。 银川牧场,从河套草原、银州山地、无定河谷地调集了三万多匹马。 丰州永清栅牧场,也从黄河南北调集了两万多匹马——目前已抵达丰州。 关北、陇右两道,并不怎么费力,就调集了十余万匹马,支持圣人北上会盟。 这份资源调动能力,草原诸豪看了怕是要流眼泪:能拿出十多万匹马的人真不多。 河西那边还有北使城、黑水城、删丹三大牧场,内地的沙苑监、河阳、广成泽、龙陂监、襄阳等牧场的马匹还未调用,这可真是…… 正遐想间,河西岸出现了大群橐驼、马儿。 它们从贺兰山出发,沿途征用了很多“催肥地”,慢悠悠地向北——所谓“催肥地”,是贸易催生的产物,即草原上有人南下卖牲畜时,因为长途跋涉,掉膘严重,进集市前催肥的地方,常年备有大量饲料。 站在船上望去,橐驼、马的背上装满了行李,不少人还拉着马车,车上也满载各类物事。 “那是什么人?”水手也被惊动了,问道。 铺天盖地的马群,一拨又一拨,永无止境,仿佛全世界的马在这一刻都集中到了过来一般,试问谁看了不震惊? “工匠。”文吏简略地回答了下,随后叹道:“圣人北上草原,岂能没有工匠随行?石匠、木匠、铁匠、陶工、漆匠、泥瓦匠、皮匠、裁缝、织工等等,只要你能想到的匠人,关北、关内、陇右三道都征集了一个遍,甚至就连营建士都去了不少。” 水手张口结舌。 “到了丰州,还会有大批田舍夫、部落丁壮被征集起来,往草原转运物资。”文吏继续说道:“圣人一句话而已,数十州、数百万人为之骚动。不过,能动用这么多人力、物力也是本事,一般的所谓‘天子’,穷得掉渣,怕是连五万头驴都凑不出来啊。” “在咱们关北找五万头驴确实不太容易,不过可以去蔡州找啊。”水手说道:“听闻淮西、唐邓、陈许等地盛产驴骡,找五万头不还是轻轻松松?” 文吏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这心眼咋这么瓷实呢? “又是武夫,又是工匠的,圣人要迁都草原么?”水手无法理解,喃喃道。 文吏噗嗤一笑,道:“何至于此!” 其实他与同僚们聊过。比起中原的官员,他们对草原的认识更加深刻。 这一次,圣人很可能要比唐太宗、唐高宗那会走得更远:筑城、派官、驻军、收税。 流官、驻军、收税这三件事看似寻常,但在草原上可不容易。三者齐备,便是实质性统治,而不再是羁縻。 历朝历代,有在草原上这么做的吗?好像还没有。 便是古来对草原控制最彻底的前唐,实行的也是羁縻统治。国境最北线,就止步于阴山南麓的城塞了。 国朝其实也是如此,但阴山以北有一批被称为“内藩”的部落。他们与中原捆绑很深,更与皇室联姻,控制力比前唐是要强上许多的,但依然是世袭土官的羁縻统治模式。 如果这次成功地在碛北草原筑城,并形成一定规模的垦殖,然后驻军、派官,裁决草原各种事务,向他们征收牛羊、皮子作为赋税的话,那可真是创举了。 诚然,如果草原有人反叛,确实有可能攻陷这座城池,但至少是一次有力的尝试。即便被攻陷了,以国朝在阴山、碛南草原的经营,还可以组织人马重新夺回来。 这样一来,积极意义在于国境线被推到了更远的地方。碛北草原成了双方反复争夺、拉锯的地方,碛南、阴山一带稳如泰山,中原就更感受不到战争的威胁了。 怕就怕有人不会算账。以为在碛北这种苦寒之地花费大量金钱不值得,建议放弃它。殊不知,一旦碛北丢失,碛南草原也不会安稳,届时让人一个突击,攻入富庶的河套地区大肆劫掠,损失该有多大? 有些人就是只会算眼前的账,而不算长远的账。 南方其实同理。 如果安南不断有人造反,那么要不要放弃?如果放弃了,五管成为前线,让人攻入邕州,大肆屠杀十几万人,这个损失够你在安南支付多少年的军费了? “新买五尺刀,悬着中梁柱。一日三摩娑,剧于十五女。”河西传来了悠扬的歌声。 一开始只有一个人唱,渐渐地,驼队中所有人都唱了起来。 文吏和着拍子,下意识也跟着唱了起来。 看着铺天盖地的马群,看着夕阳之下迤逦而行的驼队,看着一艘又一艘的船只,听着耳边这些豪气干云、一点靡靡之音都没有的歌谣,他突然觉得,草原会盟、控制碛北,似乎也不是那么遥不可及的事情。 ****** 三月底,邵树德又一次抵达了丰州。 遥想去年他还和绣娘说可能是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了,但老天就是会开玩笑,才过了一年,邵树德又去她家蹭饭了。 随驾而来的部队很多。 铁林军四个骑兵指挥两千骑,由都虞候郑勇统率。 天雄军四个骑兵指挥,由都游奕使王建及统率。 武威军四个骑兵指挥,由左厢兵马使元行钦统率。 天德军四个骑兵指挥,由副使贺瑰统率。 铁骑军全部万人,由军使折嗣裕统率。 飞熊军两千六百骑,由军使王崇统率。 飞龙、金刀、黑矟三军各三个指挥,总计一万八千人,分别由杨亮、杜宴球、李嗣昭统率。 奉国军出动两千骑兵,由朱瑾统率。 平卢、横野二军各抽调骑兵千人,由高行周、高佑卿统率。 另有银鞍直七千二百余人——西巡秦州时,又招募了部分陇右豪族健儿——宫廷卫士三千余人。 一共约六万兵马,基本都是国之精华了。所有人都会骑马,绝大部分人精通骑战,银鞍直这种更是全员冷锻猴子甲,步骑两便。 相当庞大的规模! 带着这些人北上会盟,才有牌面嘛。而在会盟结束之后,牧草正好进入茁壮生长的时期,届时顺势西征,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当然,这仅仅只是西征的一路兵马罢了。 在南线,邵树德委任天雄军军使臧都保为排阵使,从天雄、武威、铁林、义从、天德五军抽调步兵两万、骑兵一万。 从金刀、飞龙、黑矟三军抽调一万二千骑马步兵。 奉国军步兵五千、望苴子蛮兵两千以及从平卢、横野、落雁、广捷、金枪五军抽调的精锐万人。 一共五万九千步骑,由臧都保管带着,符存审、王檀、杨粲、谢彦章、刘捍、马嗣勋、野利克成、夏鲁奇、李存勖、高思继、李嗣源等人分统各部,遵奉其号令。 不是不想带更多的兵马,但河西走廊能够提供的补给有限。再者,高昌回鹘那么点实力,五六万兵马也够了,更何况北线草原出动的规模更加庞大,能有效吸引敌军主力,给南线创造机会。 兵贵精不贵多,差不多就这样了。 邵树德登上了绣娘家的阁楼,看向在黄河两岸扎营的大军。 晚风之中,鼓声连连。 各军依次入营,整齐有序。 无须多言,沙场老兵自给人不一般的感觉。 “昔年戴叔伦有诗云‘汉家旌帜满阴山,不遣胡儿匹马还’,朕得之矣。”邵树德双手抚着栏杆,笑道:“在京中埋首于桉牍有什么意思?来这世间一遭,遂我心意,霜雪割人肉,铁骑绕龙城,这才是男人的浪漫。” 杀他个人头滚滚! 第七十四章 国人会议(月票加更3) 嗢昆水两岸,新一轮的春播又开始了。 因为各种物资的贵乏,今年仍然只在去年的规模上播种,并不盲目扩大规模。 种地的是从灵、胜、丰三州征集的土团乡夫,一共三千人。去年五月抵达,然后在部分俘虏的协助下,平整土地,种植黑麦、燕麦。 实话实说,去年的垦荒有点匆忙,时间上也很赶,导致诸事不顺。在这些种惯了地的土团乡夫们看来,亩收六七斗简直刷新了他们职业生涯的最低记录。 但没办法。胃口太大了,搞了百余顷田,地里残留了大量草根、草籽,也没有进行深耕,有点吐蕃人种地,靠天吃饭,随缘收获的感觉了。 也就这地千百年来没人种过,地里养分较多,不然六斗都收不到。 今年这地算是第二年了,亩收应该会比去年好看一些,但多半达不到一斛,能有八九斗就烧高香了。 横野军军使封藏之、落雁军副使萧敌鲁二人策马绕场一周,看着平整的农田,颇为满意。 “听闻匈奴、突厥、回鹘都曾在草原上屯过田,是这里呢?”封藏之问道。 “这就不知道了。”萧敌鲁说道:“回鹘亡散已久,会写字的人又少,很难问个明白。不过,既是王庭,想必生活着大量不事生产之辈,应有小规模屯田存在。” “若无黑麦,草原屯田风险太大。”封藏之说道:“将来黑城子该怎么办,全看圣人之意了。” “黑城子有点孤立无援的味道,一旦有事,怕是反应不及啊。”萧敌鲁说道。 他是契丹人,对草原的情况再清楚不过了。 底层牧民懂啥?千百年来的风俗、传统已经告诉他们,头人说啥就是啥,跟着头人干就对了。如果出个野心家,包围黑城子,怕是难以长久坚持下去。 至于这里有没有野心家……还用说吗? 当年突厥贵族趁着唐廷压榨过甚,人皆怨之,鼓动各部反唐,建立后突厥,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野心家,只是迫于形势暂时蛰伏,他们一直在等机会啊!自己等不到,那就让儿子、孙子继续等,总会有机会的吧? 其实在今年开春后,就有不知身份的人过来窥探过了。 萧敌鲁很是紧张了一阵子。盖因黑城子的城墙又矮又破,城内只有横野军、落雁军各一千,真要出现大规模叛乱,这点人是不够看的。 幸好去年大胜的威慑还在,最终没发生什么事,平安熬到了现在。 “报,野利太子家的人来了。”一骑从远处驰来,及近,翻身下马拜道。 “起来吧。”萧敌鲁看着外甥邵赞华,用和蔼的语气问道:“来了多少人?” “十余人。”邵赞华回道。 他今年十六岁,小名突欲,曾用大名耶律倍,乃阿保机、月理朵之子,现名邵赞华,已然“认贼作父”,成了一名夏军小校,随舅舅驻守黑城子快一年了。 他现在没什么想法。 新爹对他挺好,赏赐了不少财物,在洛阳也有一套挺宽敞的宅子。即便为了博取功名富贵而投军了,也被安排到了舅舅萧敌鲁手下,算是非常照顾了。 “还好,人来得多了,尽混吃混喝,还不好办呢。”萧敌鲁松了口气。 虽说今年天气还不错,才四月上旬,牧草就已返青一半以上,但黑城子中储备的粮草、牛羊数量依然十分有限,河西党项人来得多了,确实不好办。 “把人都引到乌德鞬山脚,让他们自己搭帐篷。”封藏之在一旁说道:“让野利太子家的领头人过来见我。” “遵命。”邵赞华翻身上马,传令去了。 ****** 四月初七,南边传来消息,圣驾已至鸊鹈泉。 这个地方向北十里,就进入碛口了。最多再有一个月,圣人就会抵达黑城子。 而这个时候,河西党项陆陆续续来了十余部,各有十几人到几十人不等,尽数安排在了乌德鞬山东麓。 四月十五,新任太常寺丞李守信、光禄寺丞杨诏联袂抵达黑城子,安排各种接待事宜。与他们一起过来的,还有以书画郎张素卿、翰林学士杨凝式为首的一干人,会盟仪式已经进入实质性筹备阶段。 四月二十,河西党项几乎已经全部来齐。 又过数日,就连辽东的诸部酋豪也来了。他们几乎横穿整个草原,累得够呛——历史上阿保机从辽东打到丰州,用了几个月时间,但少数人赶路自然用不了这么久。 四月二十六日,聚集在黑城子的诸部酋豪及其随从已有数千,各种服饰、各种口音,直让人看得眼花缭乱。 封藏之、萧敌鲁、李守信等人也忙得脚不沾地,他们与碛北草原上最着名的萨满乌鲁克一起,商议会盟程序。 “草原上最后一个帝国是回鹘,其典制通行各部,会盟仪式当以此为基。”李守信说道。 说完,他看了眼乌鲁克,这个与回鹘神话传说中的巫师同名的萨满。 乌鲁克回以微笑,道:“甚好。其实最早自匈奴起,碛北草原上就是这么做的。按照汉人的说法便是祖宗法度。” “那么还请大萨满略略讲解一下。”李守信说道。 “好。”乌鲁克说道:“如果用汉人能理解的说法,便是召开‘国人会议’……” 乌鲁克讲解得很详细。 “国人”就是“贵人”的意思。因为游牧经济的特殊性和传统家产制的观念,自匈奴以来,草原上实行的就是分封制。 可汗需要满足治下每个地方势力、部落集团的需求,以换取这些地方势力首领对可汗的效忠和追随。匈奴单于、突厥可汗、回鹘可汗皆是如此,没有例外。 国中大事,可汗同样需要与这些代表地方势力的贵人们商议。 以匈奴为例,贵族们一年三次集中于王庭,召开“庭会”,商议国事。这三次是固定会议,如果遇到突发事件,单于会派人通知,临时加开会议。 参会人员包括萨满巫师、单于/可汗的亲族、地方贵族。 贵人/国人会议的权力是很大的,因为草原帝国绝大多数的人口控制在贵族手里,可汗只不过是最大的那个贵族罢了。 前唐之时,曾有过郭子仪单骑退回鹘的故事。当时回鹘军队内有五位于越(宰相),郭子仪依靠自己的老关系和个人魅力,说服了他们,令于越们对仆固怀恩的话产生了怀疑。因此,即便军事主帅坚持进攻,但五位于越召开国人会议,做出了退兵的决定。 国人会议做出的决定,高于一切,比单于/可汗的命令还要高。 其实这就是部落民主议事制度。传统源远流长,甚至直到明朝末年,后金那边也有大同小异的议政制度,可一窥其貌。 国人会议的一项重要议题是可汗的推举。 与契丹任期三年且谁都可以参选的制度不同,回鹘可汗是终身制,且原则上由嫡长子继承。 回鹘时代,他们使用一种被称为“世选”的制度,即可汗继承人优先在“药罗葛”氏的子孙中选择。在先汗薨逝,新汗尚未继位的时候,一般由众于越临时监国,处理各种事务,然后再召开国人会议。 这个时候,其实就出现操作的空间了。如果于越能力很强,威望很高,就有可能取代药罗葛的子孙,成为新汗。但即便可汗的血统发生了变化,新汗仍然以药罗葛为姓氏,综观回鹘历史,这样的例子并不鲜见——像高昌回鹘仆固俊那样直接篡位,且姓氏都不带改变的,委实是少数。 “当年骨力裴罗建立回鹘汗国,当上可汗,是怎么个情况?”李守信又问道。 “汉人有‘法统’之说,草原亦有。”乌鲁古微微一笑,道:“后突厥汗国末年,天下大乱。骨力裴罗先随阿史那施起兵,屡立战功,获得‘叶护’之职。随后又击败判阙特勤、乌苏米施可汗、仆固、同罗等部。又与葛逻禄联合,击败旧主阿史那施。接着与葛逻禄翻脸,角逐漠北,将其远远地赶到了西域。做完这些事,骨力裴罗从容击杀突厥最后一任可汗(白眉可汗),结束了阿史那氏对草原的统治。” 骨力裴罗之父为回鹘部首领,曾领唐瀚海都督之职,后被诬告谋反,被唐玄宗流放岭南。 骨力裴罗遂投靠突厥,在后突厥汗国的末世中,展现出了过人的军事才能以及超强的纵横捭阖能力,最终一举击杀突厥末代可汗,结束了阿史那家族的统治,草原迎来了药罗葛时代。 “骨力裴罗击杀白眉可汗后,人皆云得唐朝册封,故得以当上大汗。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乌鲁克说道:“真正原因是召开了国人会议,众推骨力裴罗为汗,建立回鹘汗国。没有这个会议,骨力裴罗便不是真正的大汗,无论唐朝册封与否。” 李守信以往看的都是汉地史书,此时第一次听到另一个角度的叙述,觉得蛮有意思的。兼听则明嘛,唐朝册封只是巩固了骨力裴罗的地位,但还缺少“合法性”、“正统性”,这就需要召开国人会议了。 “今回鹘已亡,草原无主,诸部齐聚。”李守信说道:“来参会的首领们可算得上国人?” “可。”乌鲁克说道。 “那么可有资格召开国人会议?” “有。” “那就好。”李守信笑道:“国人会议召开后,推选出来的新汗,可是草原唯一真主?” “是。” “新汗即位后,高昌仆固氏、葱西药罗葛氏窃踞汗位,理当征讨,可有问题?” “没有。” “如此,速速准备吧。”李守信说道。 同时,他准备把情况汇报给圣人。 圣人之前的头衔“无上可汗”,严格来说是自称,并未走过任何程序。只不过实力强大,有了既成事实,没人敢反对罢了。 如今碛北诸部皆在,经国人会议推选后,便是无可争议的大汗,如同骨力裴罗当年一样,相当于开国了。 开完国后,圣人便是草原上新建立的汗国的天子,正统方面没有任何瑕疵。 有些事情,看似多此一举。但你最好真的“多此一举”,因为很多人相信这个“多此一举”。 第七十五章 去吧! 五月初七,碛北草原上绿草如茵,野花烂漫。 青蛙在草丛里叽里呱啦乱叫着。 鸟雀落在枝头,叽叽喳喳个不停。 牛羊在草地上缓步徜徉,尽情嚼吃着鲜嫩多汁的牧草——去年秋天存下的干瘪货,它们真的吃够了! 牧羊人在山坡上找了个背风处,舒舒服服半躺了下来。 一道道金色的阳光从枝叶缝隙里射进来,照得空气中的灰尘都金闪闪的。 好天气啊! 天空突然响起一声鹰唳,前一刻还欢闹不已的鸟雀立刻慌乱了起来,四散而逃。 牧羊人眯起眼睛,向天空望去。 好大一只“鸟”! 看样子不是草原贵人们喜欢的金凋,但应该也是一种勐禽,却不知道哪来的。 突然之间,大地响起轻微的震颤。 牧羊人下意识坐了起来。 震颤越来越大。渐渐地,南方的天际边出现了高耸入云的烟尘。烟尘之下,银色的洪流以不可阻挡之势倾泻而来。 牧羊人站了起来。 洪流又出现了变化。它向左右两侧延伸了开来,彷如两只手臂。 手臂开始加速,呼啸着深入两翼,包抄而来。 山下的黑城子一阵人喊马嘶。有人欲翻身上马,不过很快被制止了。大部分人聚集到了城外,乱哄哄地列队,做欢迎架势。 “原来新可汗要来了啊。”牧羊人又坐了回去。 只要不远处的羊群没被惊扰,他就懒得管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 年轻时跟着这个叶护、那个于越,拼来杀去,什么名堂都没混出来。临到老了,还在替别人放牧,艰难度日,又何必理那些不相干的事呢? 银色洪流很快冲到了嗢昆水附近,他们缓慢减速,动作整齐无比。 “哗啦啦!”浅滩之处,无数骑士涉水而过,溅起了无数浪花。 而在他们身后,更多的骑士从烟尘中钻了出来,还有无边无际的马群,几乎充塞了这片天地间。 好多骑兵! 牧羊人眯着眼睛,用他年轻时南征北战的经验估算着,但很快就放弃了。因为嗢昆水两岸,甚至更远的乌德鞬山以西,到处都有或急或徐的马蹄声。 自回鹘汗国灭亡后,大概没有哪个大汗拿得出这么多骑兵了吧? 不,人头或许还是拉得出的,但都是像他这样的苦命人。没有神骏的战马,没有坚固的铠甲,没有插满鞘套的武器,更没有那杀人如麻的气势。 草原故老相传,天可汗之时,大唐有十六万这样的骑兵。 如今中原又兴起一位天可汗了么?牧羊人看向山下,心中有数。 “打打杀杀,苦的都是牧羊人……”牧羊人长叹一声,喃喃自语道:“每一个所谓的草原英雄崛起,带来的只有动乱和无尽的杀戮。草原——不需要那么多英雄!” 风儿轻轻拂过,低声呜咽,仿佛也在赞同他的话。 ****** 当黄伞盖渡过嗢昆水的那一刻,欢呼之声陡然冲上云霄。 “陛下!” “可汗!” “兀卒!” 诸部酋豪们恭恭敬敬拜倒于地,心悦诚服。 让他们心悦诚服的原因很多,最直接的因素便是前几日陆续抵达的大队骑兵了。 装甲枪骑兵、轻装枪骑兵、轻装弓骑兵、弓枪两用骑兵、具装甲骑、骑马步兵…… 一队又一队,一营又一营,分布在嗢昆水两岸、乌德鞬山东西,遍布原野,无边无际,几乎将整个黑城子都围了起来。 车驾停在了黑城子以东的原野上,穿着龙袍的邵树德下了马车,举目四望。 “参见大汗!”酋豪们再拜。 “都起来吧。”邵树德满意地挥手道。 召开国人会议的事情他已经知晓,同意了。如今会还没开,所有人就叫起大汗了,看来这会应该没有任何问题。不然的话,在场的这么多酋豪,有一个算一个,都走不了。 当然,只是开玩笑,何至于此! “陛下,仪典皆已齐备,可以开始了。”李守信上前禀报道。 今天就召开大会,这是邵树德要求的,他一天都不想等。 因此,从昨天晚上开始,萨满们就准备好了祭台、牺牲。以这个时代的“通信效率”,老天应该已经知道了。 “去会场。”邵树德点了点头,当先举步。随驾侍卫、宫人、黄门、嫔御、官员们紧随其后。 开会之前要祭祀,这是传统了。 仪式与党项、吐蕃大同小异:萨满们先祷告上天,然后献上牺牲,接下来是诸部首领一起盟誓。因为涉及到推举新汗,盟誓与后面的程序是一体的——草原开会推举新汗,并不是大家坐在一起投票,事实上开会前人选已经定下了,如今大家只需表态同意不同意罢了。 冗长的祭祀仪式结束后,李守信等人一熘小跑过来,低声道:“陛下,该说两句了。” 邵树德正坐在那里与工部官员谈新城修建的事情,闻言转过头来,问道:“都准备好了?” “都准备好了。”李守信回道。 圣人现在说的话,是要刻上石碑的。因此,记录、抄写、拓印、凋刻的人要事先准备好。 “陛下,臣会润色。”杨凝式在一旁说道:“回鹘语、突厥语版本,将由理蕃院的人当场译好。” 圣人讲的话,并不止汉语一个版本,还有回鹘、突厥语版本,同样要刻上石碑。 “朕直接用回鹘语讲。”邵树德说道。 杨凝式有些震惊。他听说陛下精通党项语,会大部分吐蕃语,曾经试图学习回鹘语,但因为诸事繁杂,精力不济而放弃了。 “朕只是不懂回鹘文字而已,会话大体无碍。”邵树德看了一眼月理朵,哈哈一笑,步入会场。 月理朵精通回鹘文字和语言,其实给过他讲话的草稿,但玩了点小心机,比如开头一段就写了“可汗、可敦一起接受封号”。 那么问题来了,可汗有了,可敦是谁? 玩弄小心机,就要接受惩罚,而且是非常惨痛的惩罚:月理朵的肚子里又将孕育一个生命,让这女人生孩子生到死吧! 邵树德走进会场后,场中立刻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摒气凝神。 “我——天生、英明、睿智、神武的君王,即将在圣峰之下接受可汗封号。”一开口就是草原通用语,让很多人惊讶不已,而他话中当仁不让的气势更是让人叹服。 “我将在此建立独属于我的城市。我命令把我永恒的诏谕记录下来,铭刻在沉重的石碑上,宣示四方……” “上有上天的护佑,下有大地的养育,我将在此建立我的国家……” “前边日出的东方人民,后边月落的西方人民,欢呼、赞美我的统治。” “八条河流(鄂尔浑河、色愣格河、图拉河等)之间,是我的牛羊与土地。四方人民给了我力量,我征服了误入歧途的契丹人,抓获了精疲力竭的鞑靼人……我的敌人永远失去了自己的人民和他心爱的女人……”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你们——天生英明的无上可汗的追随者们,三十姓鞑靼、十七部党项、阴山内外的贵人、我的姻亲、大鲜卑岭的七部室韦首领、七位我的儿子的领地的将军、遥远的黑水女真的首领——都将得到我的任命。” “你们是天生的可汗统治下的天生的官员,你们建立了不朽的功勋。东到大海,西到阿尔泰山西端,都将由你们来保卫……” “当年,阴山鞑靼阿布思冒犯我的威严,我召集了我的军队,说‘去吧!’” “我们光明正大的战胜了他们,夺取了他们的土地和牛羊,阿布思心爱的女人日夜在我身下哭泣。” “当年,契丹可汗统治下的人民日益衰弱、逃亡,我召集了我的军队,说‘抓住他们!’” “我的骑兵轻易击败了契丹可汗,抓获了他精疲力竭的人民。他的可敦成了我的战利品,为我生儿育女。” “当年,高昌回鹘盗窃我的骏马,我派人责问,他们冒犯我、辱骂我,不承认我的威严。俗语说‘有福者能治理百姓,无福者的力量好比流水’,现在我说‘去吧!’征服他们的人民,享用他们的女人……” 说到这里,邵树德高举右手,用力斩下,道:“去吧!” “抓住他们!”近处听到的酋豪们高声相和。 “去吧!”邵树德再度高举右手。 “抓住他们!”这次连远处的酋豪也大呼起来。 “去吧!” “抓住他们!”嗢昆水南岸亦响起了稀稀落落的声音。 “去吧!” “抓住他们!”欢呼声震耳欲聋,连山上鸟兽都纷纷走避。 “现在——”欢呼声告一段落,大萨满乌鲁克走上前来,大声道:“我们宣布邵树德是东到大海,西到阿尔泰山,八条河流之间的永恒的真主,天生的、英明的、高贵的无上可汗。” 欢呼声再次响起,直冲云霄。 邵树德静静接受着众人的膜拜。 至此,他庄严地接受了草原可汗的身份,是自李世民以来第二位“天可汗”。 或许,比唐太宗走得还更远,因为他亲自到草原上进行了会盟,更加名正言顺。 下面就一个敌人了。 “去吧,抓住他们!”他转头望向西边,哈哈大笑。 第七十六章 路线:直取北庭! 嗢昆水两岸成了巨大的工地。 从中原来的工匠们就地取材,在各族奴隶的协助下,夯土版筑城墙。 新城的位置在老城东侧,相邻而建。 因为客观条件限制,这座被命名为“无上可汗”城的草原新城规模不会太大,城周大概只有七八里的样子,相当于河南一个县城大小。 但在草原之上,这仍然是标准很高的雄城。 乌德鞬山脚下,石碑被埋了下去。 准确地说,这应该是石柱了,因为四面都刻有文字:汉语、回鹘语、突厥语,昭示着无上可汗对这片土地无可争辩的统治。 “北衙、理蕃院体系要进行重构,现有的体制已无法有效统治这么大的地盘。”黑城子老城之内,邵树德喊来了理蕃院主事杨爚、北衙枢密院的两位枢密副使赵匡凝、徐浩议事。 杨爚是继野利经臣、李延龄之后,理蕃院的第三任主官,从北衙枢密使的位上调任,已一年有余。 “陛下想怎么改?”杨爚问道。 “地方、中枢体制都要改。”邵树德说道:“理蕃院是中枢,现有架构太粗疏,官员太少,至少要彷中书六部堆一个体制出来,收税、赈灾、刑罚等等,因为是事实上的分封制,因此无需像中书那么细,但基础的架构要有。” “官职的名字可以汉地、草原相结合,便于他们理解。政事堂有七位宰相,理蕃院也可以多设几位主官,尚书也好,于越也罢,都无所谓。草原部族首领中有威望,有能力的,可以调入理蕃院、北衙枢密院当于越、当尚书、当枢密使,不要歧视他们,尽可能将他们纳入体制。” “至于地方上,朕昨日按册分封了不少夷离堇(突厥、回鹘时代部族长的官职)出去。你们再想想,需不需要设一个方面总管?” 邵树德一方面仔细回忆后世满清时的制度,又对应现在的实际情况,思考如何将其本地化。毕竟情况不同,满清时的盟旗制度是无法照抄的,还是得修修改改。 清朝时的漠北,在多伦诺尔会盟后,清廷封了土谢图汗、车臣汗、札萨克汗,统领各部。 这是合乎实际的,因为草原广阔,又处于分封自治状态,若分得太细,没有一个领头人,很容易被外敌席卷而溃,一举吞并。 后突厥时代,地盘远不如前代,还分左右厢。 回鹘时代,设叶护(相当于总督)管理各处。 蒙古时代,也有类似的官职。 这种方面大员的职务不得不设,却又要设得十分谨慎,盖因邵树德对草原的统治还十分脆弱。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匈奴、突厥、回鹘对草原的统治也不咋地,这个地方天然容易分裂,正宗草原大汗都没做到的事,你就别想太多了。 还不如好好关心各部的诉求,让他们遵守政治伦理——政治伦理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却是真实存在的,比如君主保护封臣,封臣向君主效忠,这就是一种政治伦理。 只要是人类,且有了一定的文明法度,都存在政治伦理这种事情。 中原一度提倡兵强马壮者为天子,就是政治伦理的缺失。 南北朝时期,世家门阀与君主共治天下,其实也是一种政治伦理。 贯穿大半个历史的儒家,其中相当部分也是讲的政治伦理。 草原有草原的政治伦理,南蛮有南蛮的政治伦理,中原有中原的政治伦理,都是根植于其文化和传统的,要深入去了解它们,不能一概而论。 “臣会与同僚商议此事。”杨爚应道。 “也不用着急。”邵树德说道:“制度从来都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善的。更何况像咱们如此深入地统治草原还是第一回,一切都要摸索。慢慢来,制度有问题,以后还可以改。有朕在,还弹压得住。” “陛下一身实乃天下所系。”杨爚叹道。 “这话就不用多说了。再为天下所系,你躲在宫中,也是屁用没有。”邵树德摆了摆手,道:“正如这些草原群豪,朕如果不亲自来一趟,是不可能真正统治他们的。撑死了只能像前唐那样,羁縻统治。” 但羁縻统治,其实也分三六九等。要想控制得深,就别想偷懒。 李世民是在长安,被各部联合上尊号“天可汗”,他没有去过草原,靠的是军事威慑。对草原各部,也就是封个官,但控制力度比其他王朝强,可以征兵打仗。 但邵树德的野心更大一些,他想在草原上建立体制,将其视为本国国土,在前唐的程度上进一步加深控制。 形象点说,他昨天册封了一堆夷离堇,这就相当于一个个藩镇。 朝廷与藩镇的关系,对大夏官员来说一点不陌生,甚至可以说太熟悉了,这是很多大一统王朝官员缺乏的“体验”。 这其中有很多经验、手段,都是可以琢磨琢磨再用起来的。 比如,唐宪宗时期,一度让天下各个藩镇都老实了,达成了所谓的“元和中兴”。 老实的标志是什么? 一、两税三分,藩镇的赋税要解一部分至中央。鉴于草原穷困,交多少赋税可以再议,但一定要有,这是原则问题。 二、要派军队帮助朝廷打仗。比如防秋、防冬等全国性的对外军事行动,镇压叛军等等,踊跃出兵的藩镇,唐廷会给予物质奖励。 三、藩镇内部的官位,朝廷有时候会有任免,要能得到执行。 四、藩镇官员干得好的,可以入朝为官,保持上下流动。 五、朝廷有时候会分拆藩镇,比如淄青镇被一分为三。 六、其他还有诸如科举、刑狱之类的,都是小事了,重要性不如前面几个。 大夏朝廷与草原各部落的关系,如果能做到元和年间唐廷与藩镇之间的程度,那简直是古往今来开天辟地头一遭了,历史性的突破。 后世满清与草原的关系,其实也类似于唐廷与藩镇的关系,只不过他们是肃代时期,控制力更强。 “陛下此番西征,走北线耶?南线耶?”杨爚问道。 邵树德犹豫了一下,实话实说:“本来朕想走南线,顺道看看河西诸州的。但会盟之后,左思右想,觉得权柄不能授予他人,还是得亲领诸部夷离堇,加强一下威望。杨卿觉得如何?” “陛下方上尊号,即位为汗,确实不应该将权柄让予他人。”杨爚说道:“河西诸州,班师时路过看看也无妨。” “善!”邵树德高兴地说道:“那就这么定了。” ****** 建极十四年五月十八,会盟完毕后,新官上任的各部夷离堇拿着簇新的册封诏书、官位告身、旗牌印信和诸般赏赐,匆匆离开黑城子,各回各家。 西征,并不需要所有部落都出兵,主力还是禁军马队以及阴山、河西、碛北一带的各个部落,人也不需要很多,每个部落出个几百精锐就够了。 鞑靼三十姓、河西十七部外加阴山、代北、河套的部落,以及一意留下来的女真诸部子弟,总共出兵四万人。 除此之外,已抵达灵州的辽东道府兵两千人紧急北上,与丰、胜府兵两千人汇合。 阴山两镇军挑选了两千兵马随驾。 关北道州兵也挑选了两千人随驾。 倒不是差他们这万儿八千人,主要是军队长时间不打仗并非好事,西征可以让他们得到锻炼,回来后带动其他人,让部队不至于堕落得那么快。 最后还有随军辅兵逾万,以侍卫亲军为主。这是为军属骑兵、银鞍直准备的,他们没有辅兵,需要有人提供后勤服务。 如此一来,北路兵马将达到十一二万人。 在草原上不算什么大军,毕竟阿保机动不动出动“三十万”、“四十万”大军西征,但如果考虑兵员质量的话,又非常了不得了。 五月二十,邵树德还在等待各部选送牛羊马驼过来。 走北线草原西征,自然不可能再长途转运粮食,只能用纯草原人的路数了,边放牧,边进军。 各部送来的牛羊,朝廷会用粮食折算补给他们。其实有点吃亏,因为牲畜是生产资料,并不是食物,因此还会额外给一些布匹作为赏赐——都这样了,要是还觉得吃亏,那就说不过去了。 等待期间,他召集诸将研究了一下行军路线。 “朕的意思,直趋北庭。”邵树德在地图上划了一个大圈,道:“在高昌回鹘的版图中,北庭的统治并不算特别稳固,有时候甚至还会易手丢掉。葱西回鹘、高昌回鹘、葛逻禄人等等,在此厮杀不休,民间积储消耗甚剧,百姓对他们大概也没什么好脸色。王师若出现在那边,攻伐起来不算太困难,较为容易得手,获得第一个立足点。” 这条路线说起来心酸。 安史之乱后,河西陷蕃,安西、北庭被隔断在外,当地官员只能借道回鹘控制的草原与长安沟通,走的就是这条路线。 丝绸之路的商人走的也是这条路线。 再早一些,阁那崛多、宝暹等僧人借道突厥草原,前来中原,走的还是这条路线。 整个路程大约三千里。前面一两千里是无边无际的大草原,几乎没有任何城池、堡寨等地标性建筑,单调得让人绝望。 也只有出了原回鹘汗国的西界,进入唐安西地界时,才会看到明显的人类文明建筑。 “陛下,就这么走吧。末将愿为先锋。”奉国军都游奕使朱瑾跳了出来,说道。 艹!飞龙军使杨亮暗骂一声,紧跟着站了出来,道:“陛下,自去岁回鹘被击败,溃逃回去后,便已经死了心,不再东顾。如今会盟方结束数日,如果早日西进,贼人定然不备,为我所趁。” 杨亮的意思,其实就是早日出兵,趁着回鹘没反应过来,先赶路,待他们收到消息并动员好部队时,北路大军多半已靠近他们的边界。 “臣附议。”铁骑军使折嗣裕说道:“不过要联络好南线大军。于阗国那边虽然已经谈好,但他们若动作迟缓,就没法吸引贼人注意力了。” “于阗来不来都没关系。”飞熊军使王崇豪气干云地说道:“甚至没有臧都保的南线大军,光凭咱们一路,也足以扫平回鹘了。” “拔野古,你怎么不说话?”邵树德看向鞑靼三十姓之一的拔野古氏的夷离堇,问道。 “大汗,臣同意诸位的意见,十余万大军,直接进薄北庭也好,先攻尹州也罢,都没有关系。” “野利大虫,你的意见呢?”邵树德又问道。 “大汗,臣……臣附议。”野利大虫毫无主见,直接应道。 “那就这么定了!”邵树德一拍桌子,道:“大进军,直取北庭!各部夷离堇,立刻回去召集兵马,跟上朕的大军。” “遵命!”众人轰然应命,情绪一下子热烈了起来。 第七十七 枯燥的行军 草原征战自有其特点。 首先,军队不能聚集在一块,因为牧草不够吃,必须分散开来。 其次,这里不像中原,甚至不像刚打的云南,很难劫掠到足够的粮食,一切都靠出征时携带的牲畜,必须边行军,边放牧,速度有限制。 第三,别看草原广阔,平坦无垠,到处都是路,但受限于水源,其实就那么几条路线。 朱瑾人生中大部分的军事经验都是在中原获取的,最近一年恶补了草原作战的模式,有了些许认识,但如此长距离的行军,依然让他感到不可思议。 但看其他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又不由得感慨:邵夏这个政权,胡风浓郁得很啊! 五月二十三日,被任命为先锋斩斫使的朱瑾引奉国军骑兵、女真诸部义勇军四千六百人为先锋,配部落兵五千为辅兵,赶着牲畜,当先离开黑城子,向西进发,踏上了征程。 邵树德想起朱瑾那副迫不及待的模样,有些感慨。三十岁的时候不投靠过来,出去瞎混,快五十了却又急着说“教练,我想打篮球”,何必呢? 朱瑾出发后,王彦章被任命为右翼游奕讨击使,率府兵、镇兵、州兵及平卢、横野两部骑兵,共万人,配部落兵八千为辅兵,绕道北线,于五月二十五日,赶着牲畜向西进发。 五月二十六日,左翼游奕讨击使折嗣裕率铁骑军万人,绕道南线出发,拨两千部落兵给其充作警戒游骑,兼放牧牛羊。 邵树德则在黑城子打猎,等待物资、人员的进一步集结。 五月底的时候,他收到了京中传来的消息。 燕王邵明义平定了通海都督府的叛乱,但回到昆州后病倒了,五月初才恢复。 邵树德将这份奏报仔仔细细看了三遍,这才放下。 还好,太子第一时间遣良医南下。虽然等医官抵达的时候,燕王已经疾愈,但这个态度是好的。 邵树德另外一件感兴趣的事情就是,六郎勤学武艺,身体素质不仅仅只能用好来形容了,甚至可以说非常出众,但依然病倒了,原因未知。经此一遭,还愿意去云南吗? 五月上旬的时候,太子妃朱氏诞下一子,群臣皆贺。 邵树德也稍稍放下了心,但太子不喜欢玩女人也是个问题啊。三十岁的人了,才一子一女,邵树德深刻怀疑他是大北方战争时瑞典国王卡尔十二那种人,终身未婚,没有子嗣,战争狂一个,常年在外打仗,与武夫们待在一起。 若非自己强按着二郎的头,估计他更愿意住在军营里,而不是太子府。 想到这里,邵树德摸了摸王氏渐渐隆起的小腹,笑了。给太子“创造”了那么多弟弟妹妹,以后看你支付禄米的时候还笑不笑得出来? 王氏则一副心若死灰的模样。圣人带了四个女人随驾服侍,但铁了心要她怀孕,她也没有办法。作为一国太后,怀孕生子这种事简直太挑战她过去的人生观了,但她又没勇气自杀,只能稀里湖涂过一天算一天。 前些时日,圣人与诸部酋豪会盟,当众说出的话,简直让她怀疑自己的耳朵。她是南诏人,但汉化很深,这种赤裸裸的草原大汗风格还真让她吃不消。 哦,对了,她现在不是王氏,是蒙氏了。因为圣人听闻她曾祖王嵯巅曾被赐予王族身份,改名蒙嵯巅,因此让她恢复蒙姓。 这日子过得…… 邵树德继续翻看奏疏。 有派往云南的巡查御史弹劾李唐宾,说他杀戮过盛,云南军民不安。最后还暗暗提到燕王“失职”,说他在昆州病倒的时候,龙虎军在通海都督府大开杀戒,劫掠民财不可计数。 御史的这些话,邵树德其实是信的。 龙虎军是什么部队?淮南黑云长剑军的老底子。 这支部队固然能打,但军纪是出了名的差,杨行密时代就是重点监管的对象。邵树德不相信他们仅仅只是投降了大夏,就立刻改性子了。 杀戮之事,大抵是有的,甚至可能还被澹化了。 他现在微微有些后悔了。 云南有多少人?因为南诏疏于户口统计,很难说得清楚。但其鼎盛时期,一百多万人肯定是有的,不然你很难想象有成规模的具装甲骑,有大队骑兵,还动不动拉起十几万军队长期征战——从天宝十一年(752)正式立国开始,南诏一百四十多年的历史中,有长达四十二年在与大唐、吐蕃、骠人乃至境内各部落打仗,且出动十万以上大军的次数极多。 没有一定的人口规模,没有一定的经济基础,是支撑不起这般穷兵黩武的——当然,到了灭亡前二三十年,确实也支撑不起了,不然郑买嗣也没那么容易改朝换代,实在是民生凋敝,大家都受不了蒙氏了。 现在云南还有多少人口?没人能说得清楚。 联想到明朝初年,三十万大军进攻云南,因为山川地理的原因,史载绝大部分补给是靠缴获,可见当地的人口、经济规模依然不可小视——打云南,自唐朝鲜于仲通开始,就没有过从外地千里运粮的做法,实在是交通条件不支持。 能短期内支持三十万大军征战,这实力相当了得了,当时云南人口当在二百万以上——但绝大部分应该没上户口,事实上直到明朝后期,云南绝大部分人口应该还是没上户口。 邵树德猜测,此时云南的人口大概率在百万以内,且“无效人口”(未编户、不纳赋税)的比例很高。李唐宾、朱延寿这一通乱杀,据派出去的监军密奏,不下十万人,有些过分了,事实上超出了筹粮的需要,有点故意杀人劫财的意思了。 再搞下去,怕是要全境烽火,四处作乱。考虑到军中屡有疫病传出,是时候收手了。于是他喊来了宫官解氏,令其书写一份书信,发给太子。 “陛下对高昌回鹘喊打喊杀,在云南又下令止杀,何也?”轻抚着小腹的蒙氏突然问道。 “哦,朕要为咱们未出世的孩儿祈福。”邵树德随口答道,继续翻看下一份军报。 蒙氏低下头去。 南诏崇佛,对这个说辞,她是真信了。 “稍等下,再让吾儿于江南、江西招募百姓,发往——”邵树德想了想,道:“通海都督府杀戮得有些狠了,就发往这边吧。” 明初那会,三十万大军基本都留在云南了,分至各地。这些兵员其实是最好的移民,但邵树德知道此时他没这个条件。 你让龙虎军留在云南烧杀抢掠,他们是愿意的,但让他们定居屯垦,别开玩笑了。真要下这个命令,最大可能是割据城池作乱。 没办法,还是得迁移正宗的老百姓过去。通海都督府被朱延寿杀得有些狠,空出来了许多地方,就先让江南百姓过去接手。 在这件事上,邵树德也是有私心的。 通海都督府,那可是段思平的“龙兴之地”啊。算是云南平原面积相对较多的地方,山岭的也相对缓和,不像其他地方那么险峻,利于开垦坡田。 南蛮已经开发了那一片百余年,接下来让汉地百姓再去搞一搞,后面就好办多了。 最后一份是有关于阗国的。 他们的国君在前年死了,新君继位已两年,刚刚稳定住了国内局势。但听望司密报,新君因祖上曾娶李唐宗室女为妻,又非常仰慕唐朝,故改名“李圣天”。与中原的各个藩属国类似,关起门来做皇帝,建元同庆,并自己给自己搞了个尊号:大朝大于阗国大政大明天册全封至孝皇帝。 对于关起门来称帝这种事,自古以来无法杜绝,邵树德也不以为意,只要不公开,仍然自承是中原册封的藩属国就行。 李圣天遣使至洛阳,自言七月出兵两万,攻回鹘,期待与中朝王师会于西州。 洛阳慰勉了一番使者,并派人回访,督促于阗出兵。 邵树德看完后,觉得没什么问题,在这件事上他不打算远程操作。 处理完这一摊子事后,六月初一,他委任枢密副使徐浩为供军使,继续留在黑城子,接应各部送来的牛羊马驼,自领中军主力五万七千余人西行,开始西征。 ****** 时已六月,正是草原上最好的季节。 很多随驾官员、宫人、军士是第一次在草原上进行如此漫长的行军,感到十分新鲜。 因为是在大草原上,缺乏扎营器具,故每至傍晚,除了从部分马车上卸下木料,粗粗围起一个很小的栅栏供圣人居住外,绝大部分人都是在野地里搭帐篷,甚至幕天席地。 每日天未亮,征自各部落的辅兵就开始挤奶、做饭。 牲畜尚未开始大批量宰杀,因为出发时携带了很多肉干,在草原上采集部分野菜、蘑孤后,混着煮一锅肉汤,就算大酺了。 肉干的味道很怪。 灵州有成规模的肉制品加工行业。在西征之前,官府至农户家采买老牛,大批量宰杀后,取出脂肪较少的红肉,长时间干燥后,重量变得只有原来几分之一,然后再使劲敲打、磨碎,进一步压缩,然后装进密封的坛子里——如果不讲究的话,直接塞进牛膀胱也行,更便于携带。 制作这种肉的过程很长。取出食用时,遇水膨胀好几倍,可以供十个人吃半个月——当然,这是理论上,实际上不太够,味道也不敢恭维。 比起肉,奶制品还是主要食物。随军携带的干酪、奶粉,每天现挤的牛羊奶等等,就连条件最好的圣人,早上吃的也是野菜乳粥。 生活是艰苦的,一开始感到新鲜的人,在行军十余日后就受不了了。 景色单调,除了草原还是草原,偶尔见到一点山,就高兴地跟什么似的。 蚊虫太多,每天晚上都被咬得睡不好觉。他们又不是圣人,有双胞胎帮着驱赶蚊虫,每日专人晾晒被褥衣物,还有充足的驱虫药物。 吃的东西让人上火,嘴角起泡。 奶酪、奶粉、酸浆、奶豆腐……除了奶还是奶,有一把野菜、一袋蘑孤都让人两眼放光,圣人请饮酒、喝茶、吃点心的时候,更是让人难以忘怀的极致享受。 除了干粪之外,找不到树枝枯草,极其缺乏燃料。大多数时候吃冷食,让人想死的心都有了。 另外一点就是,水很紧缺。 不是每天都沿着河流行军,有时候一连好几天,都找不到任何水源,随身携带的牛皮水囊里的饮用水都要数着喝,更别说沐浴了。 这个时候,随驾的文人们也不得不笑骂那些武夫。怪不得平地七尺雪的时候都能日夜行军,追着敌人砍呢,就这份牲口劲,他们是真比不了。 七月初,经过月余长途行军,前方终于出现了高耸入云的山脉。 秘书郎崔棁、右补阙崔邈见了,兴奋地赋诗数首。 “此为何山?”邵树德问道。 崔棁仔细研究过兵书志略、史料文档,闻言立刻回道:“陛下,此为金山东南尾闾,无名。” 金山是汉名,蕃人谓之“阿尔泰”。 金山东南尾闾,邵树德也不知道在哪。向导只知道路怎么走,但你要让他说每一座山脉的名字,他也叫不上来。或许,就连蕃人也没那个闲心给每一座山峰都取名吧? 邵树德猜测,这里应是是后世外蒙的戈壁阿尔泰省,离中蒙边境不远。古代丝绸之路北线经常走这里,因为在阿尔泰山南侧有一条平坦的走廊,多草泽,适合补给水草食物。 此地离北庭还有一千二百里左右,路才走了一半啊! 不过再往前要小心一些了。充当先锋的朱瑾离此二百余里,闲得蛋疼的他刚刚突袭了一个小部落,也不知敌友,反正干就完事了。 战斗过程十分轻松,因为敌人根本没来得及聚拢人手,就直接被杀穿了。但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在向夏军敲响警钟:再往前走,就要进入敌人腹地了。 而事实上,这里也是历史上回鹘汗国的西南境了。 “让朱瑾不要停,继续向前。”邵树德下令道:“另给王彦章、折嗣裕下令,紧紧跟上,各自保持三日路程。” 第七十八章 越过戈壁,南下! 戈壁滩上,烈日灼人,大军快速行进着。 每个人都口干舌燥,仔细保管着水囊里的水,若非实在顶不住了,坚决不喝一口。 前些时日还能沐浴的邵圣,也好几天没洗澡了。晚上都是一个人睡,因为出了汗没地擦洗,女人身上的味道也太大,瘆得慌。 但生活上不便利,精神上还是很愉悦的。 自朱瑾击溃了那个小部落后,他们已经很久没碰到人了。可见在这干旱少雨的地方,即便是游牧民族也没几个。 同时也很感慨,若没有熟悉道路的商人带路,要穿行这片区域,真是挺难的——传说中这一片有十余条河流,但这么大的地方呢,你瞎跑瞎撞之下,真的能在渴死之前找到吗? 行至业干湖(阿拉克泊)时,又派了数名信使南下。 其实早在六月的时候,就已经有一批使者南下河西走廊了。但至今未有消息传回,不知道是路途遥远的原因呢,还是迷失在沙漠里了,不好说。 业干湖这个地方,在后世忽必烈至元二十五年(1288)的时候,曾经爆发过大战。海都趁着忽必烈无暇西顾,率大军东进,但未能攻下。 清代此处名阿拉克泊,位于札萨克图汗右翼后末旗。 总体来说,这算是戈壁滩中一处相对肥美的地方了,故大军在此停留两日,补给一番。 今天已是七月初七,出征已经一月有余。随军携带的生活物资消耗大半,就连车辆都遗弃了不少,因为缺乏更换用的零部件。 邵树德的胡须留得很长了,他懒得剪。 随驾的官员、宫人们的精神头明显不如一月以前,不仅仅是身体劳累,更是心累。尤其是进入戈壁滩后,发现还不如之前行走的草原,有些失望。 反倒是一些年轻的翰林院官员们兴头十足,仿佛化身盛唐年间前往轮台等地的边塞诗人,呼朋引伴,互相唱和。 好,很有精神! 今日宰杀了一些牲畜,给大伙加加餐,主要是碍事的驮马。进入戈壁后,与橐驼比起来,啥也不是,价值直线下降。因此,辅兵们挑了一些掉膘严重的驮马,宰杀了事,反正也没那么多行李让它们驮载了。 傍晚时分,邵树德召集理蕃院主事杨爚、北衙枢密副使赵匡凝、枢密承旨杜洪、内务府少监储仲业、秘书郎崔棁、右补阙崔邈、起居舍人刘朐等文官,以及郑勇、杨亮、王建及、王崇等将,商议下一步的行止。 “朕上月派人去肃州,未能联系到臧都保,今日又派人南下瓜州,信使方走半日,结果徐浩从后方传来消息……”说到这里,邵树德让人开了一坛酒,笑道:“存货不多了,今日心绪颇佳,与众卿共饮之。” “陛下,臧帅大军已至何处?”元行钦有些急躁,问道。 五月底,他们最后一次得到消息的时候,知道南路大军的先锋已在五月中抵达瓜州附近。 按照这个速度推算,五月底的时候,别说先锋了,南路前中后三军都应该齐聚敦煌了。 敦煌有积存了三年多的粮草、物资,有扩建的军营,大军在此休整旬日后,士气、体力渐复,至迟六月中旬,就该对尹州(今哈密)发起进攻了。赵王去年抄掠过尹州,打起来应不至于多费劲,如果一切顺利,这会已在尹州城中休整。 “臧都保已取尹州。”邵树德也不卖关子了,道:“六月初五,符存审、杨粲等引兵五千人自敦煌北上,野利克成、李存勖二将率三千兵自瓜州西进,于六月十五抵至尹州城下。贼出城与战,大败而还。诸军围城勐攻,马嗣勋领望苴子蛮奋勇先登,身被数创,一日拔之。随后分兵四处,抄掠乡里,贼众大惊失色,纷纷溃逃。” “痛快!”元行钦接过酒碗,仰头灌下,大呼道。 “臧都保那么多兵马,为何只派万余兵进攻尹州?”储仲业问道。 “储少监有所不知,无论是自沙州取矟竿道北上尹州,还是自瓜州走第五道前往尹州,都不好走,路途也不近。尤其是从瓜州西进要过莫贺延碛,不好走的。”郑勇微微一笑,解释道。 莫贺延碛,古称沙河,“长八百里,目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 玄奘法师经过这里时,“四夜五日口腹干焦,几将殒绝。”。 流沙河的沙漠、戈壁及雅丹地貌给玄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真的差点完蛋。 在这种地方行军,没必要派太多人,只会白白增加后勤负担。选派少数精锐先锋(炮灰),带足食水,不惜损耗马匹、骆驼等役畜,强行穿越戈壁,冲到尹州城下就好办了。 敌军若坚守不出,那就四处抢劫。这次敌军没忍住,居然野战了,自然不客气。但邵树德还是从军报中看出了战斗的激烈,马嗣勋这个莽夫,是真的莽,率众先登,立下了西征第一功。 “原来如此。”储仲业端起酒碗,向郑勇致谢。 他是文官,不怕丢脸。大女儿储氏陪圣人过夜的天数,怕是冠绝后宫,无人能比。小女儿与姐姐的长相有七分相似,圣人也挺喜欢的,可惜这次没带出来。 有这关系,他怕个鸟! “陛下,尹州被攻破,回鹘定然大为震惊。臣以为,仆固氏这会很可能会召集大军东进,试图夺回尹州。否则,东部屏障一失,西州不得安稳了。”杨爚说道。 “应是如此。”邵树德说道。 最新的消息就是如此,后面的尚未传过来。或许臧都保的大军已经抵达尹州,与回鹘人打过主力会战也未可知。 距离遥远,环境险恶,消息不便,是此番西征面临的主要问题。 不同的环境,造就了不同的战争模式。 征云南之时,大军以步卒居多,面临的主要问题是湿热的环境和疫病。 征西域之时,邵树德带的主要是骑兵和骑马步兵,面临的主要难题是后勤,疫病倒不明显了。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邵树德喝了半碗酒,道:“只要臧都保没全军覆没,回鹘人就必须大发诸部,严阵以待。我意已决,南下北庭,横扫诸部,然后与南路大军夹攻回鹘。” 如果回鹘人没被南路大军抢先一步歼灭的话…… ****** 说是南下,其实是往西南方进军。 离开业干湖后,大军先是向西,沿着北塔山脉南麓走。 所谓北塔山脉,也叫拜山,西面、南面是准噶尔盆地,后世为中蒙界山。这一片气候是比较湿润的,有密林、有河谷、有草原,对于在半干旱草原上行军了许久的夏人来说,是个难得的喘息之地。 而北塔山也是唐代庭州、尹州的北部边界,从这里再往北,过金山,就是传说中的坚昆大草原,黠嘎斯人的地盘。 七月二十,王彦章登上了山坡,下视平野。 他、折嗣裕、朱瑾,其实都算作先锋。 作为右翼游奕讨击使,走了快五十天的路了,终日与骚哄哄的羊儿作伴,愣是一仗没打,真有点说不过去了。 跟着他一起过来的府兵私下里抱怨,说王彦章这人乌云盖顶,运气极差。 朱瑾都打掉了一个小部落,抢了不少牛羊,弟兄们还能抱着女人睡几晚觉。 折嗣裕也袭杀了一支商队(这……),得财货若干。 就他们这一路光吃沙子了,什么都没碰到。 王彦章承受了很大的压力。 还好,今天转运了!作为第一支抵达北塔山以南的部队,他们发现了一处敌人的牧地。 这个牧地比较奇特,四面有沙碛,但方圆二十里内有好水草,是一处典型的绿洲。绿洲中有城池,远远看不真切,总体不是很大,能驻扎个千余兵了不得了。 据斥候抵近侦察回报,绿洲内的敌人防备松懈,且多妇孺小儿,男丁没见到多少,甚好攻取。王彦章思虑许久,觉得该开张了。 “动手!”他不再犹豫,下了山坡,翻身上马,取出了铁枪。 早已准备完毕的军士们士气大振。 “去吧!”王彦章铁枪一指,大声道。 “抓住他们!”军士们齐声高呼。 汹涌的骑兵浪潮离开了山麓,向南直冲而去。 漫天烟尘之中,很快冲过了戈壁,远远看见了胡杨林与湖泊。 “嗖!嗖!”箭失如雨点般落下。 在草地上放羊的牧人连滚带爬奔向马匹,没走几步,就踉跄栽倒在小溪边。 还有少年哭喊着大叫,结果铁骑迎面而来,铁挝重重砸在脸上,颅骨碎裂。 杀戮,总是在不经意间开始。 数千骑兵如饿狼般冲进了不设防的绿洲。 箭失精准地追逐着青壮男子。 马刀砍在须发皆白的老人身上。 满脸狞笑的骑士弯腰抄起妇人,横掼在马鞍之上。 更有那来自辽东的府兵,如同围猎野兽一样,迂回包抄,将四散奔逃的牧人驱赶成一堆。 他们绕圈奔驰着,看到人群中的男丁,甩手就是一箭,直追面门。 回鹘人哭喊连天,死伤惨重。 他们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从北方杀来这么一股凶悍的敌人,不问情由,上来就是一通杀戮。 好死不死,部落里绝大部分男丁被征走了,留下的不过区区数百人,且一个照面就躺下了小半,剩下的也被敌人的骑兵追逐着,狼狈不堪。 后续增援而来的丰州府兵冲进了城寨,下马步战。 匆忙组织起来的回鹘人根本不是对手,被他们用精湛的武艺和娴熟的小组配合杀得溃不成军。远远望去,就像一群壮汉在打小孩一般,没有丝毫悬念。 部落辅兵则散往各处,将散落各处的牛羊马驼收拢起来,免得逃散掉。 只有小半个时辰,战斗几乎就要结束了。 草原上的突袭战,就是如此迅捷,如此血腥,如此残酷! 第七十九章 梅录 大夏王师到来的时间是非常微妙的。 尹州被破,高昌回鹘大集兵马,东进决战。与此同时,于阗国出兵的消息也陆续传来,又牵制了回鹘人不多的留守兵力。 于是乎,在北方露出了巨大的空当,给了夏军机会。 诚然,回鹘人不可能一点风声都听不到,但他们能怎么办?东面的威胁最直接,夏人已经在通过两条道路大举转运粮草、物资,为此不惜损耗,不但役畜多有倒毙者,就连人也有累死渴死的。 若让他们完成物资、人员的集结,在尹州站稳脚跟,有把握把他们推回去吗?要知道,这次来的可不光是骑兵! 骑兵可以抄掠乡野,制造恐慌,但未必能长期占着尹州不走。但他们还有大队步兵,这是可以有效控制尹州全境的。 事实上回鹘人没有选择。 如今东面的消息还没传回,北庭这边又遭到突袭,真是情何以堪! 二十日攻破特罗堡之后,王彦章留五百辅兵在此看守抓获的两千多妇孺,自领主力,一夜狂奔数十里,天明前抵达盐泉镇(也叫咸泉镇),斩首三百级,俘两千人。 二十一日,王彦章许下重赏,带了两千余精兵,搜集了四五千匹马,一路换马不换人,向西南疾驰一百六十里,入夜后抵达郝遮镇。 至城外时,数名牧民正跑过来报信,当他们被夏军抓住时,那表情简直跟见了鬼一样:居然跑得比他们还快! 王彦章拣选精兵,夜登城墙,杀守兵两百余人,克复了这座小城。 一天一夜,狂奔二百余里,斩首千级,俘六千人,缴获牛羊马驼数万。这战绩,终于让王彦章出了一口恶气。 消息传到邵树德这边时,他刚刚越过北塔山脉,进入到了相对湿润的南麓,找了个小溪扎营。 行至此处,他终于放下了大半的担心,长途奔袭,本身就是自带风险的事情。 出发时非常壮观的牛羊群已经消失了一半以上,剩下的一半也瘦骨嶙峋,急需抓紧入冬前的时间窗口养养膘。 如果此次无功而返,那损失可就大了。一路上的人吃马嚼,都是损失,补偿给军士们的赏赐,还是损失,总之亏到姥姥家,虽然这种亏损他承担得起。 现在好了,已经明确找到了敌人,路没有走错,第一步算是成功了。 现在第二步也成功了大半。王彦章率众向南急袭,连战连胜,高奏凯歌。 这个事实本身说明了很多。 其一,贼人被成功调动了,后方空虚,无法抵挡王师的征讨。 其二,贼人战斗力一般,遇到大夏这些杀惯了人的老武夫时,正面交战胜算极低,只能想想其他办法。 基于这个认识,邵树德的胃口就大了起来。 “给朱瑾传令,继续向西,尽可能抄掠更多的贼巢。男丁能抓则抓,不能抓则杀之。女人、小孩不要擅杀,派人统一看管。牛羊杂畜清点好,尤其是马,一应数目报予朕知晓。注意,若遇到葛逻禄人,暂不要发生冲突,径直报上来即可。” 朱瑾带着九千人向西去了,大体沿着北塔山脉走,抄掠准噶尔盆地的绿洲草原。这地方有不少部落,其实是墙头草,时而降这方,时而降那方,没个准数。如果运气不好,还是有可能遇到葛逻禄人的。 “陛下,这些零散部落,为多西迁之回鹘及其附庸。陛下已为草原共主,或可招抚?”杨爚建议道。 “先打了再说,边打边招抚。”邵树德毫不犹豫地说道。 开什么玩笑?这是长途奔袭,没有后勤的,不先狠抢一把,填饱自己的肚子,这个冬天怎么过? 毕竟,草原的生态承载能力就那么大。北庭一下子涌进来了十万精壮,当地可能养得起,也可能养不起,但邵树德不想冒险,先尽可能多抢一些牛羊回来,立于不败之地,这才是正道。 “给折嗣裕传令,南下攻蒲类县、蒲类镇,李嗣昭率黑矟军六千人协助。” “杨亮率飞龙军六千人南下至郝遮镇,西攻庭州。” “王彦章部休整一日,然后东进,扫荡蒲类海一线。” 信使一一奔出,驰往各处。 邵树德让人将地图铺在草地上,默默审视。 朱瑾往西北而去,既是扫荡,也是警戒。 折嗣裕、杨亮这两路是主攻,意在夺取庭州和蒲类这两个支点。 王彦章部东进蒲类海(巴里坤湖),主要目的是抢夺牲畜,顺便警戒尹州方向。 十万虎狼之师,就这样散开在了天山以北,纵马驰骋,左冲右突。 回鹘人若没点措施,天山以北的大片草原将彻底脱离他们的掌控。 心情大好之下,淫心又起,拉着满脸通红的渤海王后洗澡去了。快一个月没给人注入元气了,像高氏这种从小接受传统女训教育、身份高贵的女人,不断挑战她的道德观、贞洁观最爽不过了。 快哉,快哉! ****** 命令下达之后,整个北庭几乎乱成了一锅粥。 最先取得进展的还是折嗣裕,七月二十六日,铁骑军万人冲到了蒲类县附近。 这里是天山北麓,不似北边那么干燥,湿润草原还是很多的。回鹘人也不是聋子瞎子,夏人大举侵攻而来,烧杀抢掠已有数日,虽然一路狂飙勐进,以快打慢,但终究还是有不少地方收到了消息。 蒲类县这边就是如此,他们接到了拼死而来的信使的消息,点了点县城的人头,只有数百兵。附近几个部落撑死了再凑两千,还老的老,少的少,战斗力堪忧。 这点兵力,与传说中“三十万骑”的夏军比起来,无疑以卵击石,为今之计,只能跑了。 铁骑军在蒲类县西追上了西撤的部落及官民。 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回鹘人第一时间拉开了传统的草原战争架势:两翼包抄包抄再包抄,箭失射得不亦乐乎。 最后杨亮看不下去了,征集了千余会骑战的步兵,持着长槊勐冲,一波打散了拦在他们面前的回鹘人,追上了赶着大车小车逃跑的老弱妇孺。 “噗!”杨亮登上一辆马车,亲手斩下了一枚头颅,大吼道:“五月,黑城子召开国人大会,重推邵树德为天生英明无上可汗,尔等亦是回鹘子民,为何背叛大汗?” 说完,眼神示意了下,十几名会回鹘语的军士齐声大吼:“无上可汗建都圣峰之下,东到大海,西至阿尔泰山,皆为大汗之土。尔等何不投降?” “仆固氏并非回鹘之主,你们为什么替他卖命?” “大汗亲领三十万骑南下,你们有多少兵?凑得出万人吗?何不早降?” 他们大声呼喊,不断重复,即便战场嘈杂,但喊得多了,总有人听见。 铁骑军将士身着胸甲,又常年习练骑术、箭失,未必就比以此吃饭的回鹘人差了,在厮杀半晌之后,回鹘人尸体铺满草原,渐渐被压缩到了中间。 “无上可汗既已得国人会议推选,为何不改姓药罗葛?”一回鹘官员策马出列,张开双手,以示他没携带武器,但嘴上并不服输。 其他人也不打了,不到两千人被围在战场中间。想去车队那边,但看着四处游弋的铁骑军士卒,又打消了念头。 “回鹘十五汗,都是骨力裴罗的子孙吗?”杨亮一刀斩断了某个有异动的回鹘少年的头颅,问道:“百五十年,回鹘可汗的血脉早换过了,药罗葛氏又算得了什么?” “可汗家族确实被换过,但新汗都改姓药罗葛,回鹘汗国仍然是药罗葛氏的天下。”官员梗着脖子说道。 “那你们这些仆固氏的余孽又算什么?”杨亮一脚踹开尸体,问道:“给个痛快话吧,降不降?若不降,咱们把你们的人杀光,老子还要睡你们的女人呢,多少天没闻着腥味了。” 铁骑军那边又张弓搭箭,气氛骤然紧张了起来。 “我——阿啜林牙!”回鹘官员翻身下马,道:“只降药罗葛氏子孙,无上可汗既经国人会议推举,那他就一定是药罗葛氏的贵人,我降他天经地义。” 说完,对着北方拜伏于地。 杨亮哈哈大笑,不知道是笑这个阿啜自欺欺人呢,还是笑仆固氏统治西州那么久,依然没能彻底摆脱药罗葛氏的影响。 阿啜一降,其他回鹘人好似垂头丧气,又好似松了一口气,纷纷下马弃械,跪地而降。 折嗣裕策马转了一圈,拿马鞭指着阿啜,道:“你既是林牙,也非小官了,速速劝降其他军镇、部落,令其来拜见新汗。仆固氏本就是乱臣贼子,名不正言不顺,何必为他们卖命?” “劝降……”阿啜心中一苦,但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我南下之时,可汗曾说,汗国初立,中枢官职空缺甚多。”折嗣裕低下头,凑到阿啜耳边,道:“圣人有意提拔几个梅录,跟在身边,参赞军机,阿啜林牙可要把握住机会啊。” 梅录是回鹘官职,直译过来有“宰相”的意思,但与“于越”这种宰相又不一样。后者往往有自己的部落、草场,算是汗国合伙人,但前者更像是可汗的“顾问”、“侍从”。 如果套用到封君封臣制下,于越是土地贵族,收入来自于封邑;梅录是宫廷贵族,收入来自于国王支付的工资。 新汗愿意招揽一部分梅录,说实话很不错了,阿啜立刻抓住了救命稻草,说道:“木垒河、赤谷、长泉一带有我的姻亲,我愿意说服他们来降。” “背离仆固氏,投降汉人,他们愿意吗?”折嗣裕故意问道。 “投降的是无上可汗药罗葛氏。”阿啜强调道:“天生英明无上可汗一统草原,建都黑城子,率三十万骑西征,我等自然愿意归降。” 折嗣裕无语,挥了挥手,道:“随你怎么想,速去劝降。不愿降的,你来带路,我等将他们剿了,牛羊、女人都分一分,大伙都憋坏了。” 第八十章 别失八里 阿啜林牙投降之后,蒲类县(今奇台)、蒲类镇相继投降,这一线已无大的反抗势力。 折嗣裕分出一半兵马,由他自己亲领,沿着天山北麓,四处横扫各个部落,招降纳叛——草原作战,并不以攻城略地为能事,最主要的是抓住敌人的部落,消灭有生力量,甚至化敌为我。 另一半兵马则由刘子敬统率,配合杨亮、李嗣昭向西进发,围攻庭州。 七月二十九日,在砍伐了部分胡杨林,制作了简易攻城器械之后,杨亮驱使河西党项、鞑靼部落兵开始攻城。 刘子敬带着铁骑军,在周边抄掠乡野,搜罗物资。 之前王彦章麾下的府兵给回鹘人表演了去辽东进修后学到的绝技:围猎野兽,将惊慌失措的回鹘人驱赶成一堆一堆,然后绕圈驰射,专盯青壮男子下手。 府兵平日无事,吃饱喝足之后有力没处使,光琢磨武艺了,因此箭失极其刁钻毒辣,箭箭咬肉,把这套战术玩得炉火纯青。 铁骑军则玩了另一套汉地传统剧目。 大军冲进乡村后,先打杀一波,将敢于反抗的人斩首,然后把女人小孩、牛羊粮食装上马车,一车车押进军营。 嗯,还发现了一些“好玩”的东西。 高昌回鹘人不是简单的游牧民族,事实上是半游牧半农耕。天山以北游牧的成分大一些,天山以南则农耕的成分更大,因此他们有相对发达的农业和手工业,自己织布、冶铁乃至发行金银铜钱币。 铁骑军缴获的铜钱上有很多刺激的东西,从回鹘语翻译过来便是“回鹘天可汗”、“奉王命颁行”、“奉亦都护之命准予通行”,甚至还有一些有着浓郁摩尼教风格的太阳、星星、月亮钱币。 亦都护是高昌回鹘大汗的王号。他们到底不是药罗葛氏的血统,因此没资格称汗,故以“亦都护”之名自称,虽然谁都知道他们就是高昌回鹘的可汗。 “僭越!” “死罪!” “杀光他们!” 飞龙军军校们听闻之后,义愤填膺。 前来劝降的阿啜林牙心中一咯噔,忙道:“诸位将军息怒,印有‘回鹘天可汗’的钱币,乃百年前回鹘汗国时期铸造。” 有人将话翻译了过来。 军校们将他推了一个趔趄,骂道:“你这贼官好不晓事,闭嘴吧!” “这城怎么回事?贼官不如来好好讲讲。” “唐时庭州城应没这么大吧?” 军校们吵吵嚷嚷,阿啜林牙头昏脑涨,只能说道:“此城乃二十二年前新建,历时十余年方才完工……” 经他一番解说,众人方知,当年高昌回鹘的开国君主仆固俊与吐蕃争夺北庭,城池损毁严重。期间还有九姓鞑靼背叛回鹘,黠嘎斯人南下偷袭,葛逻禄人东侵之类的破事,庭州反复易手,城池几近完全损毁。 唐大顺元年(890),高昌回鹘第二任可汗发动西征,一举击破庞特勤后裔统领的安西回鹘,夺取焉耆、龟兹等地,向西一直追到了姑墨州一带,大胜而还——经此一战,安西回鹘在葱岭以东的土地完全丢失,变成了葱西回鹘。 得胜之后,高昌可汗派了五百名工人、一千名木匠自唆里迷(焉耆)取红土,重建庭州,并命名为“别失八里”(五城),作为高昌回鹘的“夏都”。 也就是说,高昌回鹘可汗夏天会住在庭州避暑,其他时候则住在西州(吐鲁番)——今年战事方炽,显然不可能了。 而既然为夏都,庭州自然不是等闲之辈了。 城分内外两城,外城郭使用唐法,夯土版筑,较薄一些;内城城墙较厚,但没有夯实,与西域当地很多城墙类似。 外郭城北有一子城,西城墙外有西延城,内城中还有一小城(宫城),故有外城、子城、西延城、内城、宫城,号为五城。 城内有高楼殿宇,“多卉木”。除宫殿外,最显然的建筑当属摩尼教寺庙,本为慕阇(shé)驻地,后搬去高昌,北庭由一位拂多诞管理。 自漠北回鹘汗国时期起,摩尼教在回鹘人的社会中就一直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 回鹘的摩尼教属于其东方教区,由一位慕阇统一领导,相当于总部派往各个教区的主教,拂多诞则为其下属。 但在最近十几年,与摩尼教争斗了百余年的佛教渐渐后来居上,在回鹘社会中占据了优势。 以夏都为例,城中有大寺一座,由回鹘王族出资修建,供奉王室骸骨,王室成员、卷属出家时,亦选于此处。 小小一个高昌回鹘,宗教斗争竟然也如此激烈,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观。 听完阿啜林牙的讲解后,军校们也有些感慨,以前倒是小瞧高昌回鹘了,原来不是那等杂胡部落,而是正儿八经的国家。 “诸位!”杨亮走了过来,道:“都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 “夏都嘛,肯定有女人、财货。” “都头,别说了,我这就派选锋登城,死也要拿下来。” “不把回鹘人的屎打出来,算他们拉得干净!” “哈哈!” 粗鲁的军校们口沫横飞,让阿啜林牙都觉得自己是有文化、有修养的人了。 真是见了鬼,中原礼仪之邦,什么时候冒出来这帮杀才? 吃罢午饭后,杨亮一把将鼓手从高台上拽了下来,精赤着上身,擂鼓助威。 鞑靼蕃兵冲了上去,溃下来。 河西党项蕃兵再上,又溃。 诺真水哥舒部的人抖擞精神,冲了上去…… 战斗一直持续深夜,勐攻无果。 睡了一觉起来的杨亮挥舞重剑,斩了几个部落酋豪,众皆肃然。 随后挖地洞的挖地洞,劝降的劝降,攻城的则继续攻城。 浑部、庄浪部、嵬才部、契必部、鞑靼轮番上,一直攻到天明,终于破了外城。 “圣人已至郝遮镇,离这里不是很远了。”杨亮看着满脸疲累的军校们,道:“若他老人家抵达城下之时,庭州仍未破,我自脸上无光,但在此之前,我必斩尔等,现在,给我上!” 众将轰然应命。 李嗣昭也顾不得死伤本部军士了,领黑矟军精卒两千人,借着攻破外城,贼军心神摇曳的时刻,奋不顾身,亲冒失石,数次冲上内城城头。 及至傍晚,已死伤七百余人。 杨亮气得一脚将他踹翻在地,然后不顾众将劝阻,亲自带着千余甲士攻城,厮杀至半夜,终于克复内城。 寅时,当血染衣甲、身中三箭的杨亮被人搀扶出城时,他还有心思咧着嘴大笑。 无论是禁军还是蕃兵,见到他这副勇勐的模样,尽皆叹服。有些原本不服他的人,也收敛了许多。 李嗣昭面红耳赤,领着大军冲入内城,大肆砍杀。 天亮的时候,贼人最后一个据点宫城也被拿下。 史载回鹘人修建宫城时使用的是“铁门”,其实是包铁木门罢了。打到这个时候,他们其实也没心气了,勉强抵抗一番,在发现无力扭转败局之后,纷纷作鸟兽散。 “封存府库,不得惊扰宫人,一切等候圣裁。”下达完命令之后,李嗣昭看着血流成河的宫殿台阶,兴奋之情油然而生。 ****** 邵树德是在前往庭州的路上收到攻破庭州的消息的,而此时已经是八月初一下午了。 在此之前数日,王彦章扫荡蒲类海(巴里坤湖),斩首两千余级,收降回鹘、鞑靼部众万余人。 与此同时,他还抢占乏马岭(今乌克塔克),击散了一股回鹘溃兵,打通了与西州的联系,并得到了南边的诸多消息,飞报邵树德。 原来,臧都保于七月初率主力越过沙漠,进抵尹州,休整数日后,举兵西进。 回鹘人一面派骑兵深入后方,试图抄掠夏军粮道,一面四处游弋,采取疲敌、诱敌、阻敌的方式,给己方争取时间。 臧都保被很多人认为水平一般,打仗无甚出彩之处。但邵树德知道他是一个实力大于名气的人,故委以重任。 而他果然也不负重望。 七月初八,自领主力走北线,先于纳职县(今哈密西)大败回鹘,斩首三千余级。 七月二十二日,勐攻罗护城(今鄯善县东北西盐池),并击败前来增援的回鹘大军,二十五日破城,杀贼一万三千人——这个数字颇让人怀疑,因为太大了,邵树德一眼就看出了猫腻。 三天前,又在赤亭镇(今鄯善县七克台乡)大败回鹘,杀贼五千余人。 经此三战,臧都保判断回鹘已然丧胆,且兵力损失严重,于是纵骑兵追击,直趋高昌。 消息至此戛然而止。 邵树德看完之后,对全局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从沙州一路西行,其实并不容易。沿途多沙漠,很多地方寸草不生,转运物资十分艰难。臧都保整个六月、七月都在持重前进,严密遮护粮道,直到通过三场战斗严重削弱回鹘人后,才大胆追击。 怪不得他在北庭“岁月静好”呢,原来是有人在“负重前行”啊。 至此,战局其实已经十分明朗了。 一东、一北两路大军,如同铁钳一般,牢牢扼住了回鹘人的咽喉。 至于南线于阗大军,邵树德尚未收到他们的消息,也不知道他们到哪了。 不过无所谓了,下一步就是两路夹击高昌,争取在下雪前结束战斗。 第八十一章 新秩序 八月初二傍晚,邵树德抵达庭州,入住回鹘夏都宫殿。 城内血迹未清,数千百姓人心惶惶,偶尔还有哭喊声传出,仔细看看,原来有家人被杀。 邵树德遣人暗访,原来大军入城之时,有军士烧杀抢掠,奸淫妇女,虽然很快被制止了,但依然有数百人遇害。 他没打算追究。 主将与军士之间的博弈,从来都未停止过。强如李世民,面对士兵们要屠城的请求,也没法阻止,只能出钱赎买全城百姓性命。军士们在他制止前抢走的奴隶,也无法索回,同样只能出钱赎买。 人家跟你走几千上万里地,提着脑袋干仗,奋不顾身,你一定要分得清轻重。别为了统战征服区的百姓——短期内还未必有效果——而失去军心,导致接下来吃败仗,这就是所谓捡了芝麻丢西瓜,十分不智。 “清点城中财货,酌情分赏攻城军士。然后重申一遍军纪,未有命令,不得扰民。”邵树德下令道:“回鹘王宫中诸宫人,朕一个不要,尽数赏赐有功将士。” 秘书郎崔棁运笔如飞,将命令记下。 缴获的财物主要是棉布,应该是从西州、尹州等地运过来的,充作亦都护北巡时赏赐诸部之用。 在回鹘社会中,棉布是主要交易货币。 宋代使者至龟兹,记载:“国城有市井而无钱货,以花芯布博易。” 简单来说,就是一种“四尺长、一围宽”的粗棉布,上盖回鹘可汗的印章,充作一般等价物。棉布变旧后,隔七年洗干净,重盖印章。 后世曾出土一份高昌回鹘的以回鹘语书写的买卖文书契约,上有:“猴年(回鹘纪年)腊月初二,我铁特迷利格、喀喇·不花两个人因需要开支,而把名叫库特鲁赫的女人卖了,从库特鲁赫·铁木耳那里得到了一百五十(个)粗棉布……” 当然,粗棉布只是使用量最广泛的货币。在回鹘社会中,中原来的绢帛价值更高,往往充作高额结算货币——在这点上,中原完全是反过来的,绢帛的售价远低于棉布。 以上主要是内部贸易,在对外贸易中,棉布就不能用了。回鹘人使用的是唐朝铜钱、萨珊银币以及中原绢帛,与中亚当地人进行贸易,包括敌国喀喇汗。 邵树德将棉布赏赐给军士们,大伙是乐意接受的,因为真的比绢帛值钱,虽然这玩意已经降过一轮价了——因云南棉布大举涌入中原,价格暴跌,今年才刚刚回升了一点。 “让降顺之部落首领来见朕吧。”邵树德又道。 “遵命。”在一旁侍立的韩全诲立刻遣小黄门前去通传。 不一会儿,以阿啜为首的数人入殿,大礼参拜道:“参见天王。” “缘何喊我天王?我并非仆固俊。”邵树德用回鹘语问道。 “你就像我们所期待的太阳神和月亮神一样的光明之王,我们的圣明天可汗。”一人说道。 这话一股子摩尼教的味道,邵树德笑了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布思。” 这个名字应该出自拔悉密部,算是北庭土着之一了。 “有多少部众?” “有两万人。” 其实没这么多了,被王彦章祸害之前差不多是这个数目,但追击厮杀一番后,最多还有一万六七千。 “为何愿降本汗?” “大汗乃草原真主。与大汗相比,仆固氏、药罗葛氏、阿跌氏都算不得英雄。” “回鹘铁律,非药罗葛氏不能称汗,我是汉人,也当了大汗,你当真愿降?” 说到这里,邵树德突然响起了娟娘。当初把她嫁出去时,太子还闷闷不乐许久。 娟娘不就姓药罗葛么?唔,有点失策了,早知道就不收为义女,给太子留着了。 “大汗乃开创新国,便如当年骨力裴罗建立回鹘一样,无需遵循非药罗葛氏不能称汗的规矩,自然愿降。” “既如此,我授你夷离堇一职,仍居蒲类海。”邵树德说道:“不过,值此用兵之际,你需征集丁壮,为我征战。” “谢大汗。”阿布思欣喜再拜。 “天生英明无上可汗,你的国土东到大海,西至阿尔泰山,在你幸福的统治下,无论是圣峰八河,还是别失八里(夏都)、高昌(冬都),都将载歌载舞,称颂赞美。”又有一人上前说道。 “你叫什么?”邵树德问道。 “可萨部的阿里骨。” “你是可萨部的,那么当初为何没投靠庞特勤?”邵树德奇道。 回鹘其实是分核心部族和外围部族的。 以药罗葛为核心的内九姓(后期加了阿跌氏,变成十姓)是回鹘正统自己人,以仆固、同罗、浑、契必、葛逻禄等为外九姓,说白了就是外围臣服于回鹘可汗的部落,毕竟一个草原帝国不可能仅仅只有一个人种或民族。 可萨是内十姓之一。 西迁之后,因为可汗还没死,庞特勤在焉耆自称叶护,仆固俊名义上也臣服于他,“众至二十万”。一般来说,回鹘核心十姓的人都跟姓药罗葛的庞特勤混了。 “昔年回鹘灭亡,一部南下唐境,一部东归契丹,一部南下甘州,一部西迁,其实还有人没走……”可萨解释道。 原来,回鹘汗国西部靠近阿尔泰山一带,有许多部落没走(可能还混有部分黠嘎斯人),他们被仆固俊羁縻统治,听命于高昌,可萨部(只是整个可萨氏的一部分)也在其中——这部分人在辽时被称为“粘八葛”,后来与西迁的鞑靼融合,可能还有一部分高昌回鹘北上,演变成了“乃蛮”。 “你还有多少人?”邵树德问道。 “只有三千兵。”阿里骨苦笑道:“部落被大汗的兵马抄了,我在西州听闻,连夜遁回,不意又遭到折将军迎头痛击,遂降。” “原来如此。”邵树德点了点头,道:“你部丁口已为大军俘虏,朕也不好随意要回,不过可以把你的亲族家人发还。” “谢大汗。”阿里骨大喜。 “朕授你达干(将军)一职,以后就带兵为我征战。只要建立功勋,女人、牛羊总会有的。如果抢到财物,朕为你做主,把丁口赎回来。” “遵命。”阿里骨应道。 这两人之后,邵树德又接见了几个首领,兵马其实都不多,惨兮兮的。 邵树德慰勉一番,分授职务。 这样一搞,他的画风也有些变了…… 身边一堆梅录、达干、夷离堇、林牙,渐渐把汗国的职务填充了不少,如果此时在北庭立国,这个还有些简陋的朝廷骨架竟然可以粗粗运转了,当然是以草原汗国的方式运转。 简单来说—— 阿啜梅录是他的王庭宰相,与各部落打交道,还是负责老本行,主管财税。 阿里骨是汗国中枢的将军,指挥着一支两千人的部队,如果他威望足够高,也可以指挥汇合而来的部落兵,回鹘汗国时代就是如此。 阿布思等人是夷离堇,有自己的部落,臣服于大汗。 艹,他这个大汗越来越正宗了。 平定西域之后,得把他的汗庭与即将改革的北衙枢密院、理蕃院融合一下。更准确地说,得把他在草原的资产与中原的资产进行重组,合二为一——这两份家业,都是我挣下的,不如互相换股,合并上市。 首领们离去之后,城内又有摩尼教僧侣来访。 邵树德本不是很感兴趣,但耐着性子与他们聊了聊。 他们之所以态度大变,可能是被武夫滋扰了。毕竟这个年头,是个人都知道寺庙有钱,不敲骨吸髓一番是不可能的。 但邵树德还是接见了他们的拂多诞,因为在进攻西州及其他地方的时候,有可能用得上。 再者,他现在需要尽快稳定北庭的局势,原因是离冬天不远了,再打来打去,这个冬天怕是要饿死冻死不少人——肯定冻饿不了他的大军,因为他们有牛羊,这会已经在抓紧养膘,且军队是暴力机器,可以抢掠补充消耗,但如果百姓大面积饿死也不是个事。 摩尼教在地方上的影响力不小,如果他们愿意相助,在大军的威慑下,还是比较容易取得表面上的臣服的。 摩尼教拂多诞走后,又来了佛教法师。 这帮人更是无耻,还送了一些敏感的礼物。邵树德看到后,无力拒绝,心照不宣地收下了。 “若果如法师所说,毗加可汗连遭失败,高昌人心惶惶,朕就放心了。”邵树德说道。 西域的僧侣与中原大不一样。他们在社会上控制着大片田地、商铺和庄客部曲,在政治上深入参与各项大政——或许不直接参与,但间接影响是肯定的。 “过几天你随朕南下吧。”邵树德说道。 王彦章部已经南下了。 庭州附近的兵马明天再休整一日,后天就将南下,加入到围攻高昌的行列。 邵树德要比他们晚一些,因为他在等西北边的部落首领来拜见。 朱瑾西进后,打了几仗,随后不断招抚,渐有部落首领愿降。 他现在已至故大漠州都督府(今阿勒泰)一带,这里理论上都是高昌回鹘的领土,当地部落向高昌臣服。但实际上是墙头草,立场很难说。 朱瑾至今还未碰上葛逻禄人,但邵树德觉得他只有四千战兵,有点少了,于是令王建及、贺瑰二人率四千骑北上增援,顺便压服各个部落,令其来降。 打仗只是一方面,建立自己的秩序,才是最关键的。 高昌回鹘世系 很遗憾,高昌回鹘并没有史书遗留下来。 我认为当初可能是有的,因为后世出土了大量回鹘语文书、契约残片,为我们研究高昌回鹘提供了宝贵的资料。这些资料如今有的存于我国博物馆,有的在法国、德国,万幸,可以让我们抄录研究。 先从回鹘西迁讲起吧。 回鹘被黠嘎斯汗国突袭灭亡后,部众星散,大致有几个去向。 (1)东部草原的部分回鹘人投契丹,融入契丹,比如述律部,阿保机之妻月理朵就是回鹘人。 (2)一部分被乌介可汗带着南下唐境,为刘沔击破,部分被杀,部分被俘,部分逃窜,后来又内讧,被黑车子室韦吞并。乌介可汗与其弟也死在这一阵。 (3)一部南下甘州,成为甘州回鹘。甘州回鹘历史上被西夏所灭,一部分人逃入青海,成为黄头回鹘,就是裕固族的前身。 (4)一部分人,主要是西部草原的没走,或者走到阿尔泰山一带,停下了。这部分人被高昌回鹘羁縻统治,后来与西迁的鞑靼融合,最终成为乃蛮部。 (5)一部分人西迁,主要是庞特勤,下面重点讲讲这一部分。 庞特勤逃到西域后,其实人马不少,史载有20万众,但人心不齐,各怀鬼胎,成分也复杂得很。 简单点说,就是以药罗葛氏为首的回鹘内十姓,与仆固为首的回鹘外九姓,隐隐分为两个阵营——但并不绝对,大体上还是遵从习惯,听庞特勤的,包括仆固俊也是。 唐宣宗大中十年(856)前后,在反复确认可汗已死后,之前一直自称叶护庞特勤迫不及待称汗。 但他没撒泡尿照照镜子,你有那个威望吗?回鹘内十姓直接不干了,爆发了内讧,一部分人向东投靠归义军。张议潮害怕这些回鹘内十姓勾连沙、瓜二州的回鹘,于是把他们送到了甘州——当时甘州回鹘名义上臣服于归义军。 仆固俊看到庞特勤那伙人内讧,找到了机会,自立门户,随后与安西回鹘(以内十姓为主)大战。 但他在世时,战绩并不怎么样,且还面临着吐蕃的压力,地盘不大,大体上是西州、北庭一片,且北庭还经常易手。 仆固俊死后,其继承者仍然自称“仆固天王”。 所以,后来在乾符年间东进攻打归义军的“仆固天王”究竟是不是他本人,很难说,我倾向于认为不是。 仆固俊的第一位继承者叫什么名字?没人知道。但他是个非常有能力的人,在位期间,极大打击了安西回鹘。890年那次西征,就是他亲自带的兵,一举占领焉耆、龟兹,把安西回鹘赶到了葱岭以西。 他什么时候死的,不知道。但大概率是900年以后,因为北庭城就是他下令修建的,从890-900年或稍晚,他仍在关注这座城。 但不太可能活到910年后,因为他活跃在874年之后,那时候应该已经有一定岁数了,我就算25-30岁,那就是845-850年出生,以草原人的寿命,到910年时已经55-60岁,到书中的时期(914),更是六十多了,可能性较小。 另,从后世吐鲁番出土的残片,我们还知道—— “在幸福的土猴年(948)9月24日……我们的圣明天可汗仆固天王(tangri bugu)坐上了ku l bilga天王宝座的第二年,我们心中怀着一种……” (以上这段话里的名字原文是回鹘语或突厥语,我打不出来,将就看看。) 从这里可以看出,土猴年(948),一位新汗(名字不详)登上王位,称仆固天王——tangri bugu,直译就是腾格里·仆固。 之前的大汗名叫毗加(ku l bilga),死于947年。 “幸福的火羊年(947)二月初三……ku l bilga天王……在位时,其统治范围东自沙州(sachiu),西达奴赤·拔塞干(nu,其实就是尹塞克湖)。” 现在可以推断出:毗加可汗(?-947),很可能是高昌回鹘第三或第四代可汗(不确定……)。 由于资料一片空白,书中把他作为第三代可汗。依据他死的年代推断,他的出生日期为890年比较合理。 当然,也有可能中间还有一位可汗,毗加是第四代。这都是有可能的,本书没采用,因为我懒得为他想个名字。 第八十二章 出来吧! 八月初三,飞龙、金刀、飞熊、铁骑等军次第南下,经独山守捉城南下,越过天山垭口,进入到了吐鲁番盆地。 邵树德在当天晚上接见了来自沙陀碛(今古尔班通特沙漠)及更北边的几个部落首领,慰勉一番,分授其夷离堇之职。 这些部落实力都不强,大的一万人,小的只有一两千人。听闻曾有一个大部落,可出兵五千,但被朱瑾趁夜偷袭给剿了。理由是需要筹集牛羊杂畜过冬,不如挑最大的打,再让小部落畏惧,进献一批,则库藏丰盈矣。 现在一算,陆陆续续投靠过来的部落人口有六万多了,缺点就是男丁较少,难堪大任。 八月初四,邵树德离开了庭州,带着银鞍直七千余人、铁林军骑兵两千、蕃兵八千,直奔西州而去。 而此时高昌城内,第三代仆固天王毗加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怎么办才好。 偰元助坐在胡床上,轻拈着胡须,沉吟不语。 君臣二人面前的桌桉上,摆着一份用汉文书写的请罪表,表上已经盖了亦都护的宝鉴,以及“大福大回鹘国中书省门下颉于迦思诸宰相之宝印”。 “大福大回鹘国”就是高昌回鹘的大名、正式国号。 国君、宰相都用印了,那么意味着这份请罪表已经生效,唯一的悬念就是何时发出去了。 “大汗可已作出决定?”廉右问道。 他与偰元助一为左相,一为右相,是可汗的左膀右臂。 而且,作为国中少有的诗书传家的豪族,他们也颇有能力,治理国家井井有条,深孚众望。 在场三人,可以说代表了整个大福大回鹘国。 “北庭是否真的完全丢失了?”毗加问道。 他今年才二十五岁,在位不过数年,雄心壮志自然是不缺的。不然的话,也不会亲率大军,东进尹州,与夏人大战。 但是结果十分惨澹。三场战斗,三次可耻的失败,上万勇士丧命于沙漠山岭间,让他的地位受到了极大的动摇。 “纵然还有残军在抵抗,也坚持不了几日。夏军三十万,即便是号称,十余万人总还是有的,而北庭的男女老少加起来,也不足十万,如何能抵挡?”廉右摇了摇头,说道。 他有些叹息。 当初安西回鹘尚未分裂时,有众二十万,那会应该是他们最强盛的时候。奈何内斗了这么多年,实力已是大衰。整个大福大回鹘国,也不足三十万人,还折掉了北庭、尹州,光靠高昌、龟兹、焉耆等地,基本是顶不住了。 “那高昌是否还能守住?”毗加有些不甘心地问道。 “大汗想怎么办?”偰元助问道。 毗加神色阴晴不定,显然内心在做着激烈的挣扎。 其实,不是没有人向他提出过西迁的建议。 他们本来就是从草原上过来的,迁徙是常态,跑路并不可耻。可没想到自己拐弯抹角说了两句,两位宰相却坚决拒绝了,让他匪夷所思。 后来一想,明白了。 他们哪还是什么游牧家族啊?偰氏、廉氏在城外有大量的庄田,自己又读中原的诗书,信奉男耕女织那套,早就不想跑了。 在这个时候,毗加可汗就要嘲笑他们两句了,我好歹还长得像汉人,你们两个自己拿镜子照照,除了衣服之外,哪一点长得像汉人了? 另外一点导致他们不愿意跑的因素,大概就是偰家、廉家都是好多代的摩尼教世家了,教区不跑,他们多半也不会跑。 毗加隐隐听说,摩尼教在西边的日子不太好过,如今这个东方教区似乎是发展得最好的了。在教士们用粟特文写的诸多文书中,大福大回鹘国经常被称为摩尼教“最后的乐园”。 他们舍得跑吗? 毗加可汗信佛,不信摩尼教,现在越想越气,恨不得把那帮人挫骨扬灰。 “大汗若想战,那就战吧。”偰元助叹了口气,道:“城内还有军士两万余人,虽然士气低落,并不至于不堪一击。若战事不利,我等自拥你去唆里迷城。” 廉右诧异地看了一眼偰元助。 毗加有些感动,连声道:“还是右相好,还是右相好!不过,这仗该怎么打?” “全凭大汗自决。”偰元助拱了拱手,道。 “这……”毗加可汗无语。 他这不是没主意了么?想要你们出点妙招的,结果就这样? 他的目光又落道了请罪表上,然后像被烫着了一样,赶忙转开。 传了两代的基业,如何能折在自己手上?没了高昌,还能找到更好的落脚之地吗? “彭!”毗加可汗一掌拍在桌上,五指屈起,将请罪表抓了个稀烂。 ****** 建极十四年八月初十,高昌城外旌旗如林、冠盖如云。 邵树德在宫廷卫士的簇拥下,巡视四周。 “陛下。”臧都保亲自上前,躬身行礼。 “打得不错。”邵树德简略地评价了句,又问道:“吾儿在尹州?” “是。”臧都保回道。 他并没有把全部军队都带来高昌,事实上来的还不到三万人,主要原因是补给耗费实在太大。留守后方的部队由赵王邵嗣武等人统率,疯狂转运物资,日夜不辍。 “高昌你准备怎么打?”邵树德问道。 “末将的方略是以打促降。”臧都保说道。 “如何做?” “其一,可收割城外的粮食,如此一来,必将极大减轻我军消耗,贼军见了,士气也会愈发低落。” 所以说人的适应能力强呢。回鹘本来“居无恒所,逐水草而居,人性凶忍,善骑射”,但在得到高昌这么一份基业后,居然变成二元制国家了。 天山以北基本是游牧,天山以南以农耕为主。他们修缮、扩建了旧有灌既设施,利用泉水、冰雪融水浇灌农田,盛产小麦、大麦、水果,尤其是葡萄,十分有名。 “其二,多抓俘虏,聚于城下,贼人见之必然气沮。” 高昌城不是万能的,它只能保护住在城里的人,但此州有七万余人,住在城里的才几个? “其三,末将听闻有些军士来自别处,或可遣将率骑军奔袭,抓一些俘虏过来,令贼人知道城池多陷,光高昌孤城,并不能持久。” 西州一地是拉不起太多兵马的,回鹘人之前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在北庭、尹州、西州、焉耆、龟兹等地匆忙召集兵马,如果让这些兵知道家乡陷落了,定然军心大乱。 “你打仗是有章法的,放心做吧。”邵树德一听就知道臧都保是明白人,手段也很老辣,深谙攻城为下,攻心为上的军事原则。 想及此处,他招了招手,正在不远处张望的阿啜、阿布思、阿里骨以及新来的鞑靼人默啜立刻上前行礼。 “去,带上你们的人,到城外游弋。”邵树德说道:“告诉守城军士北庭的情况,一字不漏,通通说清楚。” “遵命。”几人纷纷应道。 “阿啜,你带人去收割麦子、果蔬。徐浩还在特罗堡,高昌城下,你来当供军使。朕是第一次考验你们的能力,如果这事能做得滴水不漏,将来你可入理蕃院当官。”邵树德又道。 “谢大汗。”阿啜梅录心中欢喜,立刻带人去干了。 他们现在已经形成一个小团体了,以邵树德为核心,阿啜负责财税、后勤转运,阿里骨负责指挥打仗,阿布思、默啜等七八个夷离堇专司提供兵员。 邵树德觉得他们磨合得还不错,接下来如果进一步明晰一下架构的话,效率还能提高。 不一会儿,数百骑离开了营地,绕着高昌城转圈。 “五月,天生英明无上可汗在圣峰会盟,众皆悦附,共推可汗为主。” “七月,可汗来到北庭。他如同闪电一般,征服了各个部落。” “他抓住了我们,又放掉了我们。他说,你们拿名果、大饼、葡萄酒献给我,我就接受你们的臣服。” “八月,北庭诸部为可汗献上建文神武的尊号,没有人不想在可汗幸福的统治下生活。” “我们宣布,天生英明建文神武无上可汗是东到尹州,西到奴赤·拔塞干(尹塞克湖)的统治者。” “出来吧,阿斯兰回鹘的子孙们,在幸福的水狗年,献上葡萄酒、大饼,接受可汗的宽恕。” “没有必要死守。再过一阵子,龟兹、焉耆也要陷落啦,届时你们可没那么容易得到宽恕。” 骑士们都来自北庭诸部,卖力地叫喊着,什么语言都有。有人甚至喊出了自己的部落和姓名,以左证他们话的真实性。 城头之上,人跑来跑去,不断呼喊,已有骚动的迹象。 邵树德见了哈哈大笑。 有些东西,完全是阳谋。他打仗,也从来不搞阴谋诡计,就这个样子,你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他不着急,慢慢来就是了。 事已至此,回鹘人的压力也是非常大的。他们现在就两个选择,一是出城决一死战,一是直接投降,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他登上了营中搭起的高台,隐约看到城中高耸的寺庙、壮丽的宫殿以及鳞次栉比的商铺。 要不了多久,这都是自己的了。 八月十四,随着第一批从四里八乡抓来的俘虏被押至城下,哭天喊地,回鹘人终于忍不住了。当天午后,城门轰然大开,一队又一队的骑兵出城,列好了阵势。 毗加可汗双眼冒火,在亲卫的扈从下,手持马刀,站到了阵前。 第八十三章 八月戊寅 今天的天气其实不错,气温都没超过三十度,非常适合厮杀。 回鹘人出动了万余兵马,步骑皆有,以骑兵为主。 邵树德在高台上默默看着。 贼人步兵列队花了很长时间,显然不怎么精锐。臧都保派了一队骑兵前去骚扰,不过被回鹘人拦住了。 夏军这边出动近两万人,其中步卒一万三千余,两翼则是六千军属骑兵。而在后阵,还有少许轻骑兵及两千多具装甲骑在休整。 人多欺负人少,这是邵氏兵法核心之一。 马蹄声响起,邵树德一夹马腹,来到了阵前。 他远远看了一眼对面的回鹘人,那个金光闪闪的骚包就是多次出现在公文上的毗加可汗了吧?真是年轻地过分了啊。 邵树德年纪大了,很爱回忆年轻时那种浑身充满力量的感觉,此时看到充满活力,正在做战前动员的毗加可汗,微微有些羡慕。 但军队乃至国家之间的较量,却是以实力为根基的。 大夏如今就像个一身神力,永不疲倦的年轻人,而高昌回鹘却是个气力衰微,孱弱无比的老年人,与两国国君恰好掉了个个。 “人生短短数十年,又要灭一国。”邵树德抽出茶山剑,高高举起。 军士们立刻欢呼了起来。 他哈哈一笑,看着整齐严整的队列,典型的雁形阵。 说实话,他已记不清与敌人打过多少次阵列野战了。但记忆深刻的还是起家那会,与黄巢打,与京西北诸镇打。 明明只是几千人规模的厮杀,但印象中却像十几万人一决生死那样荡气回肠。 如今他真的能排出十几万人与敌人阵列而战了,但心绪却波澜不惊,看都懒得多看一眼。 银鞍直三千余人排作先锋,由折从阮统领。 紧随其后的是来自禁军各部的步卒,顶盔掼甲,器械精良。 后阵还有由达干阿里骨统率的近万北庭蕃兵,他们穿着羊皮袄,手持长枪、弯刀等五花八门的兵器,纯粹是来感受战场气氛的,战斗力实在难以恭维。 可喜的是,士气还可以,在看起来非常靠谱的队友的带动下,敢打敢拼了。 战争就是这样。高素质、高水平的军队,被扔进一堆猪队友里面,未必能打出什么水平。素质一般的部队,如果身边全是强军,往往能超水平发挥。 对面的动员已经接近完成。 毗加可能是看到邵树德在阵前,心中有些贪婪,迫不及待发动了进攻。 “去吧!”邵树德大喝一声。 “去吧!”宫廷侍卫们齐声高喊。 “抓住他们!”银鞍直怒吼。 “抓住他们!”天雄、武威、铁林等军将士齐声怒吼。 “抓住他们!”全军怒吼起来,杀气腾腾。 “冬冬……”鼓声连响。 大阵缓缓向前移动,很快越过邵树德,迎向了冲杀而来的回鹘人。 回鹘骑兵的配合恰到好处,他们轻捷地奔向充作先锋的银鞍直,试图用箭雨干涉、动摇他们的阵型,但很快被后阵上来的禁军步卒用弓箭赶走。 不得已退到远处后,骑弓那可怜的威力又无法对银鞍直武士们造成威胁了。软弱无力的箭失落在冷锻钢甲之上,叮叮当当响个不停,看似热闹,却没法造成多少实质的威胁。 毗加可汗气得目眦欲裂。夏人的军阵怎么就像个无处下口的老乌龟呢? 他又带人绕往后阵,试图从夏军侧后方发起攻击,结果迎面遇到李嗣源统率的千余骑兵。 只一个照面,毗加就觉得有些不好。 对面的骑将委实不要命,手持铁槌闯入人群之中,简直万众披靡,与他交错而过的己方骑士,几乎无一幸存。 而跟在他后边的夏军骑士也不是善茬,马槊、铁挝、砍刀,长短兵器连连招呼,打得他们这些以骑射为主的骑兵难以招架。 “撤!”毗加招呼一声,带着两千余骑绕了一个圈,拼死退往后方。 “毗加!”李嗣源大吼一声,舞槌奋击,拍马冲了过来。 毗加根本不敢回头。 今日出城会战,核心战术就是用骑兵袭扰夏人的阵型,造成混乱,然后争那么一线之机——希望不大,但总得争一把试试,万一就赢了呢? 但打了这么一会,他很快发现,夏人和之前在尹州时一样,步兵坚不可摧,靠骑射骚扰难以动摇其阵型,反倒让自己这边被强劲的步弓给撂倒了不少人。 至于夏人的骑兵,他更熟悉不过了,交手次数比步兵还多:绝对不能和他们面对面硬冲,那是找死,唯一的办法是拉开距离游斗,尽量靠弓箭决胜。 于是,他根本不理李嗣源的辱骂挑衅,带着人马就撤往西北方的开阔地重整。 李嗣源追了一会,遭到城头箭失打击,死伤了数十骑,于是不再硬追,骂骂咧咧一番后退回去了。 在正面战场,没有了侧翼骚扰,心无旁骛的银鞍直甲士已经与敌步兵接上了阵。 战斗直接就是一面倒。 回鹘人——或许,他们并不是真的回鹘人,而是汉人、吐火罗人、吐蕃人、羌人以及谁也说不清血统的人种——被临时鼓舞起来的士气,在鲜血淋漓的战场之上,没有存在过一刻钟,很快就被快刀长剑给砍了个烟消云散。 银鞍直武士的脚步越来越快,驱赶着已经喧哗声四起的敌人步兵向后卷去。跑得慢的直接就是一刀,直杀得回鹘人心惶惶,自相践踏,军阵已然大崩溃。 “抓住他们!”从后方赶上来的禁军步卒焦急大喊。 “抓住他们!”银鞍直甲士哈哈大笑,手里刀枪不停,肆意收割着敌人的生命。 城头落下了密集的箭失,还有间歇发射的强弩,夏军追击的脚步为之一缓。 毗加可汗借此掩护,仓皇奔进了城门。 有夏军骑兵不顾伤亡、冒着箭失追击上来,守门士卒见状,步弓齐射,连夏人带自己人一齐扫倒,然后迅速关上城门,将哭喊连天的己方军士关在外头。 “哈哈!”与邵树德一起上高台观看的将官们齐声大笑。 就这点本事,怎么敢野战的? 游牧民族的战术,从来都不是以正面厮杀为能。邵树德本以为,毗加应该果断放弃高昌,跟他打游击呢。没想到他竟然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不愿舍弃掉自己的家业,到野外去当一个传统的游牧酋豪,带着部众来与夏兵厮杀。 那样的话,邵树德还得分派各路人马,不断捕捉他的踪迹,绝对不是一两个月能搞定的。甚至于,如果他逃得足够远,藏得足够好,光追击赶路可能就要几个月,下雪前绝对无法料理干净。 舍不得自己的宫殿、农田、牧场和果园吗?那就没人能帮你了。 “贼众溃矣,这就杀进城去,抢了回鹘太后、皇后献予陛下。”马嗣勋大笑道。 “说什么胡话!”邵树德笑骂道。 众人亦笑,神气昂扬。 而在城下,诸部兵马已经做好了准备,开始强攻城池——大胜之际,不趁势攻一波城池,岂不浪费了良机? 起居舍人刘朐下了高台,坐到桌桉后,摊开纸笔,开始记录:“建极十四年八月甲戌,帝亲统六军,于宁戎驿下寨,旗垒相望。” “是日,诸将请战,皆曰宜速攻之。” “都将臧都保进言,蕃寇在城,王师在野,攻战之势,难缓于寇围;飞輓之勤,实劳于人力。今秋稼将登,请收为军粮,以堕蕃寇士气。帝嘉之,遣梅录阿啜择蕃兵三千,日夜刈之,勿令遗之原野。” “戊寅,悉驱西州百姓于城下,扬言以之攻城。蕃寇知之,皆顾其家,咸无斗志。未初,贼众万余勉力出城,为王师所破,将卒溃散。毗加单骑奔入城中,由是丧胆。” “黑矟军都虞候马嗣勋请攻城,掳高昌太后、王后以献,帝虽作色,然心德之。” 写完之后,待墨迹晾干,便轻轻合上,收了起来。 这种东西,原则上不会给圣人看。 而且,今上似乎对记录的这些东西不是很感兴趣。他早年曾起意要看,史官不让看,便作罢了,后来再也没提过这些事。 到底是打下偌大江山的马上天子,我就是我,我就是这样的汉子。你如实记录就行,爱咋写咋写,都没关系。 刘朐自认为是一个忠实的记录者,笔下有千钧之重,不会乱写。当然,有时候也会加入一点自己的理解,但一般而言,不会偏离事实太远。 “冬冬……”鼓声一刻不停地响着。 上万蕃汉将士舍生忘死地冲向了高耸的城墙,发起一浪高过一浪的攻势。 回鹘军士在城头目睹了大败,士气低落得无以复加,差点被摸上城头的夏军站稳脚跟。后来虽组织人手将夏人杀戮殆尽,但自身的伤亡也不小。 军士们的士气只是一方面。 事实上,城内官员、军将、世家、僧侣们的态度,同样很重要。 自尹州以来,已经吃了三次败仗,今日是第四场,败得尤其惨,丢了上万人马。到了这个地步,毗加的地位其实已经及及可危了——别的地方不敢说,至少在高昌城内,他将面临巨大的反噬。 第八十四章 慕阇 从八月十四大胜以来,夏军一连攻城数日,高昌城内人心惶惶,暗流涌动。 十九日,毗加可汗在王宫内召见两位宰相:偰元助、廉右。 他已经没别的人可商议了。 偰、廉两家祖上虽是东突厥,但在回鹘时代就是着名的汉学世家。入高昌之后,因为本地的农耕环境,两大家族如鱼得水,更是专心治学,渐渐成了仆固家族处理国政的重要帮手,关系密切得很。 毗加可汗思来想去,城内确实没几个人可以给他参谋,就左相、右相最合适了。至于那些部族首领,一个个蠢得要死,不是已经胆寒,意欲投降,就是叫嚣着继续死战,正常人很少。 两位宰相抵达时也是满面愁容。 事已至此,基本没什么好办法了。如今该考虑的,其实是怎样输得更体面一些,最大程度保存己方的实力。 只有活下去,才谈得上未来。 “大汗你这是……”偰元助看着推过来纸笔,心道莫不是再让我写封请罪表?只是,这会又不是数日前了,现在写怕是晚了。 “偰相精于词道,就由你来执笔吧。”毗加可汗说道:“先陈诉一下冤情。” 说罢,细细解释了一番。 偰元助点了点头,示意他听懂了。 大体上是写大福大回鹘国并不是有意抗拒天兵,实乃国中情势复杂,君王颇受掣肘,且被小人蒙蔽,铸成大错。 只是,写这段时他心中颇不是滋味。 这就是大福大回鹘国的可汗吗?出了事就往臣子身上推,拿人来当替死鬼,像话吗? “后面再写下,本汗愿献北庭、尹州予大夏国,自去尊号,永为臣属。另奉币帛若干、乐伎八人、舞姬十六人。”毗加可汗继续说道。 偰元助遣词造句,落笔不停。 “够了吗?”见偰元助停了下来,毗加可汗忍不住问道。 “臣不知,唯大汗马首是瞻。”偰元助说道。 廉右看了他一眼,暗道偰元助明明是国丈,却明哲保身,大福大回鹘国确实危矣。 旋又想到他姐姐还是太后,廉家也是高昌大族,若夏主兴师问罪,怕是很难摘出去,瞬间又很沮丧。 “你怎么能不知呢?”毗加可汗一急,抓住偰元助的手,道:“快想想办法。” 偰元助叹了口气,道:“先遣人至夏营走一遭吧,探探风色再说。” “也是。”毗加知道自己心急了,又坐了回去,但依然神思不属。 “可汗打算遣何人出城?”偰元助问道。 “先让火山奴伯克走一遭吧,他惯常出使各方。若不行,再换人。”说完,他看向偰元助、廉右二人,意有所指。 伯克是回鹘时代的一种官职,早期称匐勒(ber),乃王公贵族之意。在回鹘后期,词尾变化了一下,称伯克(beg),意思没变。 如今高昌回鹘就称王公贵族们为“伯克”,逃到葱岭以西的安西回鹘也这么叫。这个词后来被中亚人借去,使用范围十分之广。 ****** 偰元助、廉右二人出了宫城后,心事重重。 “廉相,不如到我府上坐坐?”偰元助突然说道。 “也好。”廉右点了点头,然后上了他的马车,往偰府而去。 他俩其实关系尚可。 出身差不多,不是回鹘人,而是突厥种,又都信摩尼教,与回鹘王族仆固氏其实不太是一回事。 他们高鼻深目、卷发、蓝眼睛或绿眼睛,长相与时不时从西边过来的波斯人差不多——在元朝时,他们被称为“色目人”。 而回鹘王族及大部分贵族呢,长相与汉人无异——即便到了11世纪,从夏都(庭州)西大寺回鹘王族的供奉画像来看,依然是以黄种人为主。 至于高昌本地的百姓,则比较复杂。有吐火罗人后裔,有草原上过来的诸族——这部分其实也非常复杂——有汉人、羌人、吐蕃人、吐谷浑人、党项人甚至其他不知名的小族,复杂得让人头疼。 毕竟这个地方自古以来就乱得可以,汉人、匈奴、突厥、回鹘、吐蕃等等,谁强大了都来艹一番。 而来都来了,会没有人留下吗?尤其是吐蕃这类喜欢征服异族,然后搞一波流战术的国家——敦煌那边甚至有来自昆仑山(喜马拉雅山)南的部族,不都是吐蕃人造的孽? 所以,高昌土着多半已分不清自己流的是谁的血了,或许兼而有之吧。 偰氏、廉氏其实有点看不起本地的汉人。因为他们的汉学造诣是那些汉人远远不能比的,那些人甚至连汉话都不会说,更不一定知道自己祖上曾是汉人,而偰氏、廉氏却诗词歌赋,无一不精。你让他们如何瞧得起? 马车辚辚驶过街道,很快进了偰府。 刚进入正厅,廉右就一怔,因为他在这看到了一个熟人:凡达克,汉名米志达,粟特人,摩尼教东方教区慕阇(主教)。 “这是……”廉右看向偰元助,问道。 “听闻廉相与火山奴伯克相好?”偰元助还没说话,米志达就先开口问了。 廉右向米志达行了个礼,道:“是。” “我要出城,能否安排一下?”米志达问道。 “为何?”廉右一惊。 怕破城后被杀?不对吧。若教区没了,他就算还苟活于世,又有何用? “为了热海之事。”米志达也不隐瞒,直接说道。 偰元助在一旁没说话,显然是知情者。 “热海?”廉右一头雾水。 “热海那边有二十万帐突厥种,这事你知道吧?”米志达问道。 廉右点了点头。 他是大福大回鹘国的左相,当然知道。热海(尹塞克湖)那边确实有许多突厥种部落的存在,但未必有二十万帐之多,这显然是夸大之语。 这些部落曾在仆固俊、庞特勤之间摇摆。在安西回鹘大败,连续丢失焉耆、龟兹两大重镇后,热海一带的突厥种便归降高昌回鹘,但其实只是羁縻统治,每年象征性收点贡赋,偶尔会帮高昌这边打仗,如此而已。 廉右还知道,这些突厥种是墙头草,谁强他们跟谁,没有任何节操。如今高昌回鹘被夏国打得这么惨,热海的突厥人很可能会再投安西回鹘,背叛他们。 “最近有很多人去热海活动啊,你懂的,西边来的教士。”米志达说道。 他这样一说,廉右算是明白了。 热海突厥人信仰摩尼教很多年了。事实上,自从在发源地波斯被大肆迫害之后,摩尼教徒就一路向东,康居(撒马尔罕)、大宛(塔什干)等地一度成为摩尼教的中心。像高昌回鹘这类东方教区,都是后来开拓的了。 慕阇今日说这话,廉右便有点明白了,事涉信仰,确实不容退步。 而信仰,是需要世俗武力为后盾的,也就是说,他们需要影响甚至投靠强大的世俗君王,以维系自己的教众。 历史上毗加可汗统治末年(947),热海的突厥人仍然向高昌回鹘效忠(见前文单章,幸福的火羊年……),但在960年,热海二十万帐突厥集体改宗绿教,从此脱离了高昌回鹘的统治。 “慕阇想依靠夏主的力量,稳固热海的局势?”廉右问道。 “热海二十万帐突厥之所以向大福大回鹘国效忠,全是前两代仆固天王的功劳。若无二十年前那场大战,一举击溃安西回鹘大军,勇夺焉耆、龟兹,兵压葱岭,他们会背叛安西回鹘,投靠高昌么?”米志达问道。 廉右无语。 说穿了,这个世界终究是看实力的。 回鹘汗国还在时,势力延伸至阿尔泰山西侧,很多部族包括葛逻禄人都投靠了过来,甚至就连剑河(叶尼塞河)流域的黠嘎斯人都曾经臣服于他们。 回鹘汗国灭亡后,庞特勤率众西迁,一度有二十万兵,在击败吐蕃,令其向南收缩后,庞特勤、仆固俊就是西域最有实力、最有号召力的两位君王。 随后两雄相争,仆固俊的后人战胜了庞特勤的后人,成为西域最耀眼的存在,拥有高昌、北庭、焉耆、龟兹、尹吾五座大城,三十万人口,可出十万丁壮,声威一时无二。 但草原部落最现实不过。你强,我投靠你没问题,可你一旦衰弱了,我即便不取而代之,也要另寻他主。 这是草原铁律,由草原恶劣的环境所决定。忠心对他们而言,是一种十分奢侈的东西,真的忠心不起,很容易让部落陷入灭顶之灾。 “大福大回鹘国,真的不行了么?”廉右有些茫然。 “你都是做到宰相的人了,不要感情用事。”米志达皱了皱眉头,说道:“连吃败仗,都城被围,还能有什么办法?难道起一场大风沙,把几万夏军全埋葬了么?我告诉你,即便真有这事,只要夏主没死,且不服输,早晚能带来更多的军队。他有力排众议、说一不二的能力,不会败一场就没机会了。” “廉相,其实——遍观史书,中原王朝初开之时,经常打到西域来。”偰元助突然说道:“我辈读书人,或该顺应天时,以迎真主。大福大回鹘国,运气太差了,摊上了这么一个时候,已然回天无力。” “我答应你们。”廉右叹了口气,道:“希望夏主是个宽仁之辈吧。” “他要统治西域,总得有熟悉民情、薄有威望的地方豪强相助,方能成事。”偰元助说道:“君勿忧也。” 第八十五章 往事 或许是不欲太多人知晓,八月十九日夜,火山奴伯克一行人由吊篮悄悄放下,低调入了夏营。 邵树德正津津有味地看着搜罗而来诸多回鹘文籍——当然,他只会说话,不懂文字,还得理蕃院的人帮着翻译。 “让使者进来吧。”接到种彦友的禀报后,邵树德挥了挥手,让人退下,将火山奴一行人引了进来。 色目人、色目人、还是色目人…… 邵树德突然有些好奇,当初仆固俊到底有多少人马?莫不是三万以下?以至于都开国称制了,但主体民族却未必是回鹘人。 考虑到仆固俊最窘迫的时候,被九姓鞑靼背叛,手下只有西州一地,一度投靠张议潮苟延残喘,或许他的兵是真的不多。 但草原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 这片土地有自己独特的政治伦理,草原人有自己的价值观,仆固俊最终居然还能集众,恢复实力,甚至趁着张议潮入京的机会,反噬归义军,从他们嘴里抢下了尹州。最终在他去世时,掩有西州、尹州、北庭三地,都高昌。 他的继任者虽在中原名气不显,但显然能力很强,整合三州之地,然后西伐,大败安西回鹘(亦称龟兹回鹘,因庞特勤在焉耆称汗而得名),将国土大大西扩。 草原可汗,简单粗暴点说,其实就是滚雪球。 你强,别人就愿意加入你,尊你为大汗,为你摇旗呐喊,出兵打仗。 你弱,别人就想取而代之。正如回鹘人趁着后突厥势衰,灭了突厥末代大汗,建立草原帝国一样,葛逻禄人曾经也想试一试,但试试就逝世,被回鹘打得抱头鼠窜。也就他们跑得够远,还有点统战价值,最后臣属于回鹘,不然多半完蛋了。 天生英明建文神武无上可汗西征以来,横扫北庭。数月之间,在天山以北的名声已然是“大大滴”。再发酵一段时间,等到明年,估计名声还要更大,雪球就可以滚起来了。 “使者在高昌官居何职?”邵树德问道。 “御史大夫。”火山奴虽然极力想要不卑不亢,但在看到帐内大群银盔银甲的武士后,还是有点紧张。 武人穿不穿盔甲,给人的压迫力是不一样的。 况且这支部队在几天前的战场上大发神威,仅仅三千余人,就打得回鹘步兵狼狈而逃。军中传言他们“箭失不进”、“刀枪不入”,或为虚言,但怎么说呢,应是一支难得的精兵。 对他们,火山奴觉得应该保持足够的尊敬。是的,我不是怕,只是尊敬他们。 “可是来递降书的?”邵树德问道。 “……”火山奴。 不过他也是多次出使的人了,经验丰富,什么样的君王没见过?况且,在出发前,左相廉右、慕阇米志达已经和他交代了很多事情,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夏主如此开门见山,那他也不必遮遮掩掩了。 于是,只见他清了清嗓子,道:“大夏天子若想要高昌,却也不难。” “说吧,什么条件?”邵树德的目光仍然落在面前抄录好的文书上,看起来谱很大,很不礼貌。 “夏主想怎么统治高昌?”火山奴问道。 邵树德放下了文书,看了眼使者,道:“尹州、西州、庭州为前唐正州,将来也会是正州。至于其他地方,朕还要再看。” 火山奴一愣。 夏主只提了尹州、西州、北庭,对焉耆、龟兹却只字未提,这可都是大福大回鹘国的土地啊。另者,他会怎么安排高昌本地大族呢? “朕富有四海,重心始终在中原。西域之地,还需要德才兼备之人帮朕看着点。”邵树德又道。 火山奴一听,心中松了口气。 这话虽然说得含湖了一点,但话里话外已经暗示了很多。大夏国的重心在东边,对西边力不从心,短期内还好,时间一长定有事端。若无本地代理人,定然无法持久。 至于这本地代理人是谁,还用说吗?只能是他们高昌的贵族了。 既如此,目的便达到了。政治,有时候就是这么赤裸裸,说穿了就是如何分肥,没甚稀奇的。 “回鹘西迁已七十余年,苟延残喘至今,已是侥天之幸。”火山奴突然叹了口气,然后直接跪下,道:“愿奉无上可汗为主。” 邵树德点了点头,又看了眼他身后的随从,见有一人未拜,奇道:“汝何人耶?” “拜见大夏天子陛下。”米志达上前躬身行礼,然后说道:“我乃摩尼教慕阇米志达。” “你不愿降?”邵树德问道。 “今日既来得营中,又怎会不降?”米志达苦笑一声。 “那定是还有条件没能满足,说来听听吧。”邵树德手一挥,让宫人给众人上茶。 “陛下明鉴。”米志达想了想措辞,问道:“陛下可知庞特勤?” “自然知晓。”邵树德说道:“庞特勤率众西迁后,于焉耆称汗,但只是昙花一现。数十年来,西域与中原消息不通,偶尔传过来一些,也讹误甚多,君定能为朕详解。” 米志达又行一礼,道:“庞特勤于唐宣宗大中年间得知回鹘末代可汗死讯,故于焉耆称汗,国号‘大回鹘’,中原或称之为安西回鹘、龟兹回鹘。大中十年(856),庞特勤向唐朝请求册封,唐廷准允,并派出使节西行。然仆固俊暗中派人拦截使者,劫夺印信、册书,此事未成。” “后来怎样了?”邵树德好奇地问道。 前面这些,长安都有记录。甚至还二次派出过使者,但使者走到半路,推说有人拦截,无法抵达,便回去了。 “后来安西回鹘内乱,一部分人东奔,投归义军节度使张议潮。议潮惧其勾连瓜、沙回鹘,于是将这部分安西回鹘迁往甘州,与甘州回鹘合流。”米志达说道:“陛下已讨平甘州回鹘,当知这段往事。” “继续说。”邵树德点了点头,说道。 “安西回鹘内讧之后,又面临仆固俊的侵攻,庞特勤遂率众西行至碎叶,建立衙帐。因其为回鹘王族药罗葛氏出身,身份尊贵,故得到诸多部族拥戴。” 邵树德又点了点头。 但他有自己的判断。庞特勤真靠自己血统得到那么多部落拥戴?恐怕半真半假。一定是军事进攻与政治统战两手并行,方有此成果。 “庞特勤在葱岭以西势不可挡,曾击败波斯,取得了怛罗斯人的归顺。”米志达继续说道:“又获得葛逻禄人效忠,随后不断扩张,到他死之前,除葱岭以西的大片地盘外,在东面还有西半个北庭及焉耆、龟兹、疏勒等地。” “庞特勤哪一年死的?”邵树德问道。 米志达摇了摇头,道:“不知。大约在前唐僖宗时期。他死前,将国家分给了两个儿子,众上尊号毗加·卡迪尔汗。” “庞特勤建立的这个国家,还能称为回鹘人的国家吗?”邵树德又问道。 “回鹘人征服了这些部族,又融入了这些部族,我只能这么说。”米志达回道。 邵树德微微颔首。 其实,就像蒙古人征服了欧亚大草原上的诸多国家、部落一样,最终因为人数稀少,都被同化了。 远的不谈,就眼下的高昌回鹘,早晚也要被当地人同化,甚至同化就在进行时。 “庞特勤死后,长子巴兹尔在碎叶称汗,众上尊号阿斯兰汗;次子奥古尔恰克在怛罗斯称汗,为卡迪尔汗。阿斯兰汗这个尊号引起仆固天王的不满,双方于唐逊帝大顺元年(890)爆发战争,阿斯兰汗战败,丢失了龟兹、焉耆等地,北庭及热海的部落也顺势归降仆固天王。” “再后来,因为双方关系紧张,且葱岭以西战乱不休,消息比较混乱。只知道前唐大顺四年(893),波斯人攻破怛罗斯城,卡迪尔汗的妻子、部众被俘,后来迁都疏勒,又续娶兄长妻子,收留了侄子侄女。他们一直在与波斯人打仗,年年不休。” 听完这一席话,邵树德站起身来,走到挂在帐中的地图前,仔细审视。 “他们现在信什么?摩尼?佛陀?还是别的什么?”邵树德扭头问道。 “奥古尔恰克遵循回鹘传统,信仰大萨满。”米志达回道。 邵树德又回过头去,继续看地图。 他这个无上可汗,还是大萨满乌鲁克沟通上天给“认证”的呢。看来奥古尔恰克还算传统,只是——他这个名字很不回鹘啊,突厥化的意味很浓,包括他的兄长也是。 再发展下去,整不好这个国家将再无一点回鹘元素,整体突厥化,虽说回鹘与突厥的渊源本来就很深。 “你——”邵树德转过身来,看向米志达,道:“能不能去下疏勒(喀什)?这个大回鹘国的都城在疏勒吧?去见下卡迪尔汗,就说朕想要与他一会。” “陛下,卡迪尔汗很多时候不在疏勒,而在西边与波斯人交战。”米志达有些不愿意,推托道。 “呵呵。”邵树德笑了,道:“你想要什么,朕大概知道。只是,若无殊功,岂有殊遇?你好好想想。” 米志达沉默良久,最终道:“遵命。” “高昌这边,怎么说?谁来开城?还是径直出来投降?”邵树德坐回了虎皮交椅,问道。 “陛下。”方才一直在旁边充当隐形人的火山奴立刻说道:“我等回去劝一劝可汗,若他愿意,则拥他出来降顺。若不愿意,阿斯兰回鹘的子孙们同样‘拥’他出来降顺。” “最好快点。”邵树德说道:“朕的耐心没那么多。龟兹、焉耆等地,你们准备怎么办?” “自以可汗、宰相之命令其降顺。”火山奴说道。 “有把握吗?”邵树德问道:“实话实说,勿要大言。” 火山奴刚想说“有把握”,听到邵树德后半句话后,立刻咽下去了。 邵树德看他那样子,不耐烦地说道:“尽力而为吧。” “是。”火山奴松了口气,应道。 ****** 毗加可汗收到消息时已经后半夜了,他匆忙起床,准备召见火山奴。 皇后偰氏坐了起来,柔顺地为毗加可汗整理衣袍。完毕后,轻轻搂着他的腰,将头埋在他怀里,轻声道:“大汗去忙国事吧。” “什么大汗……”毗加苦笑一声,道:“邵贼未必能许我继续做汗。” “做不做汗又怎样?”偰氏仰起脸,眨着湖蓝色的眼睛,深情道:“只要能与你朝朝暮暮,一家人在一起过日子,就够了。” 毗加心中感动,但他此刻六神无主,没心思继续与妻子腻歪了。敷衍两句后,在几名侍卫的簇拥下,匆匆来到前殿。 皇后偰氏则去了后宫中的小佛堂,一脸肃容,为丈夫诚心祈福。 “大汗!”偰元助、廉右、火山奴一齐向他行礼。 奇怪的是,还有几个官员和部落贵人,谁召集他们过来的?议降这种丢脸的事情,在有眉目之间,如何宣之于众? “如何?”毗加可汗目光灼灼地看着火山奴伯克,问道。 “大汗,我等至夏营,虽是夜中,但刁斗森严,法度严整。” “又有精甲锐士,可以一当百,顷刻间便要攻城。” “还有许多来自北庭的部落,皆已改换门庭,簇拥在夏主身侧。” “夏主深孚众望,说一不二,有雄主之姿。” 毗加愕然,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对。 “火山奴,你这是何意?”他问道。 火山奴仰脸长叹一声,流下两行热泪,道:“大汗,降了吧。” 毗加又惊又怒,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两步,质问道:“邵贼是不是已经给你们封官了?” “我等全是为了高昌百姓,断无一丝一毫的私心。”火山奴说道。 “两位宰相呢?你们怎么不说话?”毗加退到了侍卫身边,质问道。 “火山奴伯克已具陈出使之事。”偰元助说道:“尹州、西州、庭州本为汉地正州,不会留给大汗了。” “什么?”毗加怒极,道:“没有西州、尹州,难道要我去龟兹当汗?” 安西回鹘之所以被高昌回鹘击败,最大的原因其实是西州、尹州的农业发展极为出色,为高昌源源不断提供钱粮物资,如果这两地没了,他就是纯粹的落魄草原酋豪,再称不得什么大汗。 在双方实力差不多的情况下,游牧或许打得过农耕,但在面对半牧半耕的政权时,往往难以招架。盖因后者不但有游牧政权所具备的机动性,还有充裕的钱粮物资,理论上来说是碾压性的优势。 大回鹘国或许不是纯游牧,他们在疏勒、碎叶、怛罗斯等地有一部分农耕,但多年战争下来,早就废弃得七七八八,与和平发展且保持一定血性的高昌回鹘不能比,自然落入下风。 “大汗,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廉右叹道。 殿外涌来了一群士兵。不,看起来似乎更像教众。 毗加可汗大惊失色,度不能敌,匆忙向后跑去。 “可汗不愿降……”偰元助与廉右对视了一眼,道:“先开城吧?” “偰相自做主即可。”廉右说道。 偰元助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事已至此,装什么装?这般爱惜羽毛,岂是成大事之辈? 军士们快步越过众人,追着毗加大声呼喊。 身后传来了几声惨叫,毗加不敢稍停,心中一片通明:若非他们想抓活的,这会早中箭倒地了。只是,他又能逃到哪去? 想及此处,突然间悲从中来,直接弃了佩刀,一屁股坐在地上,泪流满面。 而在城池另外一侧,经过短促而血腥的战斗,一群人控制了南门,将吊桥放下。 城门先是羞涩地露出了条缝,然后如同噼开的大腿般,张到了老大,将要害之处完全暴露了出来。夏军蜂拥而上,顺着大道,直插而进。 喀喇汗王朝来历 先放结论:没有结论,因为史学界争议极大。 高昌回鹘的资料已经很少了,但与高昌回鹘相比,喀喇汗王朝的资料更少。 喀喇汗王朝这个概念出现得就很晚,大概在18世纪中叶,由法国学者德吉涅首先提出。 很离谱对不对?这王朝都灭亡几百年了,才有法国人来给他们写历史。 20世纪后,研究的人开始多了起来,并通过考古得到的古钱币,获得了更多资料。 下面说说几种来历“假说”——请记住,目前说喀喇汗王朝是什么来历的专着,都只是假说,因为资料太少,都缺乏证据。 (1)德国学者普里查克提出的“葛逻禄”说。 普里查克的核心意思大概是:药罗葛氏出身的庞特勤率安西回鹘越过天山,进入葱岭以西,然后被葛逻禄人吞并,葛逻禄人建立喀喇汗王朝。 资料来源是阿拉伯、波斯史料。最主要的证据是阿拉伯学者写的《黄金草原》一书,其他都是地图之类。 (2)法国、中国学者提出的“回鹘”说。 第一位提出喀喇汗王朝概念的法国学者德吉涅和中国学者们,大体支持此说。 核心意思就是本卷第85章的内容,庞特勤率众进入天山以西,征服了葛逻禄人,建立喀喇汗王朝。 中国史料中有关喀喇汗王朝的记载比阿拉伯、波斯史料丰富多了,尤其是与宋、辽等国的外交往来、贸易往来等等,记录比《黄金草原》还丰富。 比如喀喇汗使者入中原时,自称“回鹘”。 北宋时代,喀喇汗使者称呼北宋皇帝为“汉家阿舅大官家”。原因是回鹘王室曾娶李唐公主,回鹘可汗有李家血统,喀喇汗与中原是甥舅之国。 小结:普里查克与中国学者对840年回鹘西迁,庞特勤在焉耆称汗,建立大回鹘国这段历史没争议,争议的地方在于,后来庞特勤或其后人进入天山以西建国后,他们与葛逻禄人,到底谁占主导? 安西回鹘与三姓葛逻禄,肯定是打过的,到底谁赢了,然后建立了喀喇汗王朝? (3)样磨说。 这个假说的核心意思是:起源于中国新疆的回鹘近支样磨人建立了喀喇汗王朝。 这个假说主要是苏联人在坚持,一直到六十年代还在这么说。但后来,苏联人提得少了,样磨说基本被认为是错误的,但因为缺乏史料,所以只能把这归类为可能性较小的假说。 史料来源是波斯佚名作家写的一本书,叫《编年史与故事汇编》,其中一句提到了“样磨的帕迪沙赫称为博格拉汗”。 样磨的可汗与喀喇汗王朝的可汗汗号一样,就此提出了假说。但缺乏其他证据,所以样磨的可能性极小。 (4)其他还有葛逻禄—回鹘说、处月—样磨说、土库曼说、葛逻禄—乌古斯说等等。 后面这些比起回鹘说、葛逻禄说,因为缺乏史料,大多数证据来源不是史书,而是古代阿拉伯、波斯学者的历史论着中捎带到的某段话。或者来自于有关其他问题专着,但其中某段提到了喀喇汗王朝,证据贵乏,不似第(1)、第(2)种说法史料丰富,证据充沛。 但回鹘说、葛逻禄说都缺少决定性证据,喀喇汗与高昌一样,世系都无法完善,很多大汗的名字甚至是通过考古钱币得知的,但其生平一片空白。 本书采用的是中国学者的说法,一家之言。 第八十六章 大殿 建极十四年八月十九日夜及二十日整个白天,高昌城都处于混乱之中。 混乱的原因是城门突然打开,有部分人叛变投靠夏人,毗加可汗失去音讯,外加各部思想混乱,有人想战,有人想逃,有人欲降…… 曾经在大理发生过的一幕又出现了:有三千余人打开西门出逃,结果严阵以待的夏军弓弩齐发,一茬又一茬地收割着敌人性命。箭失射完后,元行钦领武威军骑兵上前冲杀,将混乱中的敌人切割打散,夏鲁奇领银鞍直三千甲士、望苴子蛮兵、女真兵收尾,将西门外变成了一副血泊地狱。 另有千余人自东门出奔,先遭到具装甲骑横冲,大乱,贺瑰领天德军骑兵继之,将贼人剿杀殆尽。 二十日白天基本是在全城清剿残敌,又杀千余不愿投降的敌兵。 到当天傍晚,局势基本稳定了下来,全城大安,喜迎王师。 二十一、二十二日两天全城大索,进一步清理藏匿在民间的残敌,兼且收拾尸体、血迹,打扫宫殿。 这几日,邵树德一直在城外与官员们商谈今后的治理。 西域这个地方,打赢其实不是问题,难点在于如何长期稳固地统治。 总不能你如龙卷风一般杀过来,横扫各路牛鬼蛇神,然后走了。没几年,反贼们又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将当地局势搅和得一团糟,甚至让已经占领的国土再度丢失。 邵树德对此有点模模湖湖的想法,恰好此时传来消息,于阗大军听闻大夏王师得了尹州,兵进西州,主力转而去攻打龟兹了,刚刚拿下此城。 到这时,他的想法更加清晰了。 穿越者都知道,西域大规模绿化,就在接下来几个世纪。 但这个过程是有反复的。 西域对抗绿教的大boss、总后台是高昌回鹘,先锋打手是佛国于阗。 历史上960年,因为穆萨占领碎叶,热海二十万帐突厥集体改宗绿教。 962年,喀喇汗王朝东征于阗,开始了圣战。 他们的体量是于阗国的好几倍,但因两线开战,故屡吃败仗,甚至连旧都疏勒都被于阗攻占。 《布格拉汗传》记载:“异教徒胁迫喀什噶尔绿教徒改宗原教,强迫他们食用狗肉、驴肉、猪肉,以及违反教法,行不义之事竟习以为常,人们又变成异教徒。” 布格拉汗从中亚调兵回南疆后,围困喀什噶尔五个月。于阗守军饥寒交迫,被迫出城迎战,由曲克提热西提统领,双方大战三次。 “战斗激烈残酷,双方伤亡颇大……第三次交战,异教徒大败,落荒而逃……” 喀什噶尔全城老小又一次改宗绿教。 这次围城战,喀喇汗王朝击败了于阗军队,收复旧都,并击败了高昌回鹘的志愿军——高昌回鹘虽未直接参战,但有不少佛教徒志愿南下,参加圣战。 宗教战争持续几个世纪之久,是非常残酷的。当地百姓没有自由选择信仰的权力,一切都由屠刀说话。 以喀什噶尔为例,原信仰佛教,后改宗绿教,于阗打过来后,改宗佛教,于阗败退后,又改回绿教…… 这种战争,没有仁慈,只有血腥。最终喀喇汗靠着体量,用长达四十年的消耗战击败了于阗。 邵树德觉得,绿教在西边的崛起,对他统治西域不一定是坏事。 凡事要辩证地看。 当于阗、高昌两地的佛教徒、摩尼教徒面临绿教徒的屠刀威胁时,他们会无比依赖中原王朝的支持。 历史上于阗就多次派人至北宋求援,但宋朝爱莫能助,无法提供任何支持,也没有兴趣提供支持。 如今则不一样…… 或许可以利用这一点,做些文章。即当地的羁縻政权在一线抵抗,朝廷在后方提供援助,物资、军队、移民等等都可以。这样消耗最小,且能一步步加强朝廷在当地的存在感,进而完全吃下去。 ****** 二十三日,邵树德率众进城,并在宫内大宴群臣,庆祝胜利。 除出征时随驾而来的官员外,邵树德手下的新臣子又多了不少,计有梅录阿啜、林牙火山奴、达干阿里骨等七八名中枢官员,地方部落夷离堇的数量已增加到十五个,如阿布思等人。 就在昨日,他又授偰元助、廉右二人梅录之职,授率先打开城门的高昌将领仆固大悲奴达干之职。 北庭、西州、尹州等征服地区诸部落,财税方面暂由阿啜梅录负责——另调在洛阳为官的庄敖之弟庄约西行,授梅录之职,与阿啜分掌财税。 各部落大体自治,但一应事务,如草场纠纷、刑狱司法、户口清查、赈济灾民、考学治学等,由偰元助、廉右二位梅录负责。 调萧阿古只西来,授达干。 各部落定期出兵集训,由萧阿古只、仆固大悲奴二人负责。 阿里骨统率原有的两千人——现已下降至一千六百余——为汗庭直属部队,随驾征战。 基本上,邵树德肯定了降人的功劳,又调来了一些新人,与他们分享权力,共同管理征服地区的部落。 从这些职务分派可以看出,因为北庭、西州这边的部落被打得很惨,统战价值较低,汗庭对他们执行了较为严密的控制。 前草原帝国时代,汗庭中枢的官员很多是吉祥物,权力不是很大。 邵树德现在强化的是他们的权力,其实也是在巩固大汗自身的权威。 如果说当年拉拢横山党项、阴山诸部建立起来的体制与唐朝差不多的话,后来搞出了理蕃院、北衙枢密院则是他对草原统治体系的第一次改革。 那次改革的力度是比较温柔的,且主要针对横山党项,户口统计的工作也多在那些地区完成。现在的野利氏、没藏氏以及东山党项基本已被朝廷吃干抹净,编户齐民。到了这个地步,理蕃院也将进行第二次改革。 乌德鞬山会盟之时,邵树德就与杨爚谈过此事,让他们慢慢完善制度。 征战这些时日,他也参与了政策的制定,如今打算趁着在西域打得较为彻底的有利时机,先搞个试点,看看效果,再决定要不要无限扩大。 其中最敏感的一条就是,派人至各部落核查,确定其实际人口数量以及兵员数量,并登记在册——部落兵,平时务农,战时为兵,暂定为一户出一兵,太平之后,可酌情降为三户出两兵甚至更低。 杨爚给邵树德举了个例子。 河北三镇长期不报户口、不纳赋税。唐宪宗元和年间,成功地让河北三镇报上了户口数量(虽然是假的……)、兵员数量,尤其是后者,朝廷派人至河北巡查,魏博镇一度把部分兵员藏了起来,临时回家种地,待朝廷使者走后,再召回军营。 另外,河北三镇开始交税了。 这其实就是一种进步。 这次在西域的部落改革试点,将参照唐廷整治藩镇的手段,借着大军还在的威势,一步步温水煮青蛙,慢慢加强控制。 ****** 殿内响起了明快的音乐。 不一会儿,数十舞女入内,跳起了欢快的舞蹈。 “这酒不错。”邵树德抿了一口葡萄酒,赞道。 他喝葡萄酒的经验也算非常丰富了,高昌葡萄酒给他的感觉确实不一般,即便不是第一名,也排得前三了。 “陛下,此为敝寺所产甜葡萄酒,远近闻名。其中最上等者,今年只得六十箪……”西州大丛林、北山寺的礼胜法师立刻说道。 “高昌富户,莫不是以有多少葡萄园来评比?”邵树德笑问道。 “正是。” “贵寺除葡萄园外,还有什么?” “敝寺自给自足,每月给众僧八十石小麦、七石芝麻、三石粟、二石豆子食用,另全寺每天给二十个甜瓜、一秤子葱、菜蔬若干。” “自给自足……”邵树德哈哈一笑,问道:“朕欲置安西道,广设州县。贵寺不能总窝在西州,得往更西边看看。” “会的。”礼胜法师双手合十,应道。 佛教是高昌回鹘信奉的第二个外来宗教,势力也不小。与摩尼教寺庙一样,有免税的特权。寺院有农田、有牧场、有葡萄园、有磨坊等等,还养着许多习武的僧人,基本可以看作是地方豪强。 礼胜法师心中有数,大夏占据西州后,未必会再给他们免税的特权了。即便有,也不是在高昌,而是在更西边的地方。 莫不是,要被推到对敌第一线了? 与礼胜法师说完,邵树德便结束了这个话题,转而与坐于大殿两侧的将官们喝酒谈笑。 方灭一国,大伙士气高昂,席间气氛热烈。喝了会酒后,人人都盯着场中的舞女。 有小道消息,这些舞女都是回鹘可汗、罪官的妻妾、卷属,此时以西域风俗,脸上带着面具,跳着龟兹乐舞。 那曼妙的舞姿,饱满婀娜的身材,以及充满异域风情的魅惑,无一不吸引着这些大老粗的目光。喝了酒之后,言语更加放肆,品头论足,笑个不停。 韩全诲走了过来,低下头,在邵树德耳边说了几句。 邵树德微微点头,待舞女跳到他面前时,起身入场,一左一右,将两人揽入怀中,搂回坐下。 左边一女的身躯微微僵硬了一下,半晌之后又软了下来。 右边一女的身子则颤抖个不停,面具后还有眼泪扑簌簌落下。 邵树德哈哈大笑,道:“看上哪个,径上前挑选,可带回家,赏给你们了。” “吾皇/可汗万岁万万岁!”将官们大喜,心悦诚服。 跟着圣人打仗,有战功,有赏赐,还有女人玩,怪不得人人奋勇,个个争先。若接下来打西边还有这等好事,那这仗打到天荒地老也打得啊——武夫们觉得,现在的圣人才是真圣人,以前真是管束得太紧了。 第八十七章 交代与消化 建极十四年八月二十四,晴。 一大早,臧都保来到了寝殿,向圣人陛辞。 他将率马步军士两万余人、蕃兵三万西行,前往焉耆。 高昌的信使已经西去了,但不一定能成功劝服当地的官员,因此还得作两手准备。 廉氏身披薄纱,在镜前梳妆。 蒙氏看了看廉氏胸前,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然后又有点同情。 她俩年岁相彷,都是四十。 身份相彷,都是一国太后。 境遇还是一样,都被掳来,让人发泄欲望。 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蒙氏的肚子已经挺得老大,再有数月就要生产了。 孩子都做国君的人了,居然老蚌生珠,真是没脸见人了。而造孽的人更是变态中的变态,明明有青春漂亮的女人等着他来临幸,但他看都不看一眼,偏要坏了她们这些苦命人的贞洁,直让人无语问苍天。 “臧卿先去焉耆,朕在高昌料理首尾。”隔壁的响起了“造孽主”洪亮的声音:“打赢敌人容易,长久统治才最考验功力。” “高昌这地方又与中原不一样。官田、寺田、民田皆依赖灌既,而官府手里的田籍错漏百出,得好好清查一番。” “此番西征以来,杀了得有四五万人了,还掳掠了几万。云南那边还在往通海都督府移民,眼见着西域这边也要,事体繁多。” “臧卿对统治西域可有良策?说来听听。” “陛下。”另一个声音响起:“其实,把高昌那些教门丛林、世家大族清理一番,或可得不少良田、果园,周边不便浇灌的地方,还有草场。臣看过,确实干旱,但也不是不长草,有人在那边放牧的。如果痛下杀手,空出来的地方足以安置数千府兵,如此,西州大安也。” 正在梳妆的廉氏忍不住颤了下。 蒙氏看了她一眼,紫葡萄上下晃动个不停。葡萄后面的宛丘上还有血色印痕,好似葡萄枝叶一般。 阳光透过窗灵洒了进来,廉氏雪白的身躯上有层澹澹的绒毛,金闪闪的,让蒙氏忍不住想摸一摸。 “不妥。”邵树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高昌上下已降,朕若大肆杀戮,岂非言而无信?这几日会给一批官员、大族定罪,然后流放辽东予府兵为部曲,家产没官。弄完这一批,也就不弄了,镇之以静,徐徐消化。焉耆那边,你好好打。” “陛下想要打到什么程度?” “抗拒王师者,不要手软。若愿归降,则不要惊扰,令其将官、酋豪、族长径来高昌见朕即可。接下来一段时日,朕可能都要待在这个冬都,处理政务。” “末将明白了。” “防着点安西回鹘。朕听仆固大悲奴提到,曾有疏勒行商来高昌,言奥古尔恰克之侄萨图克建有一支两千人的卫军,军号‘古拉姆’,皆拣选突厥各部骁勇善战之子弟,历经多年整训而成。步骑皆有,其骑兵很可能是具装甲骑,不可掉以轻心。” “具装甲骑?”臧都保真的有些惊讶。 “只是传闻,未必是真,但需要防着点。”邵树德说道:“吐蕃、南诏都可以有具装甲骑,突厥、回鹘鼎盛时代亦有,有什么好奇怪的?山那边,并不是什么愚昧之地啊,粟特人经营多年的城市多着呢。” “陛下,既这支古……古拉姆军为可汗之侄所领,或可离间他们叔侄啊。”臧都保说道。 “哈哈,没想到你个浓眉大眼的杀伐武夫也会玩这招。”邵树德笑道:“其实,继承权一直是草原的死穴。奥古尔恰克当年在怛罗斯称汗,结果城池被攻破,妻子被波斯人掳走。后来跑到疏勒,苟延残喘,再不敢西进。他能当上大汗,完全是因为兄长巴兹尔死了,他把大嫂娶回家,登上了汗位。侄子,怕是没那么容易动,但矛盾多半是有的,这是机会。廉右昨日也向朕提了此策,朕很高兴,异日若能成功,廉家当居首功。” 廉氏轻轻将薄纱紧了紧,继续梳妆。 蒙氏小心翼翼地起身,走到廉氏身旁,帮她编头发。 到底是四十岁的妇人,比小娘子看得开一些。蒙氏自问不如人家,当初被圣人按跪在榻上的时候,一度想死,但怀上孩儿后,有些事情就看澹了。 廉氏,似乎比她冷静多了。 “陛下若没其他吩咐,臣便告退了。”臧都保在那边说道。 “罢了,朕把王崇部两千六百骑也交给你。”邵树德说道:“你打仗持重,这很好,继续保持,万勿大意。能吃下高昌回鹘旧地,就已经完成了最低目标,朕不贪心的,一步步来。” “遵命。”臧都保应道。 脚步声响起,臧都保带兵出征了。 ****** 高昌城外,一片人喊马嘶。 大军出征,自然需要提供补给。 阿啜已经完全进入了梅录(分管财税)的角色,堂而皇之地管起了西州的钱粮。但他在本地毫无根基,于是还需要偰元助、廉右二人的配合。 “军需为第一要务,不容讨价还价。”城西的官田旁,阿啜一边查看着灌既水井、水渠,一边说道。 偰元助、廉右二人连连点头,你说得都对,然后相视一笑。 小人得志,不外如此。 阿啜是什么人?原本不过是夏都主管财税的林牙,还只能管管部落,山麓的那些绿洲农田与他没关系。 以前入冬都述职,都要给他们送礼,现在居然人模狗样起来了,你可真行啊! “近日处置了一些贼官贼将,空出了不少官田、葡萄园,好生打理,产出仔细入库,征发人丁送往前线。”阿啜继续说道:“官田中若人手不足,还按老规矩来。大汗方得大胜,我看有哪个不知死活的敢跳出来?” 高昌回鹘有个神奇的传统。 田地大致可分为官田、寺田、民田三类。官府手中掌握的土地其实不少,这些土地的耕作,除自身的少量佃户外(不够),剩下的劳动力来自各个大族、伯克的农庄。 大族、伯克们有农奴,忙完主人的田地,就要去官田帮忙。 这个传统在汉地不多见,尤其南北朝那会,世家大族把自家的农奴把得紧紧的,很少愿意由官府来支配。 “还有,你们算一下,西州五县日常开销需要多少钱粮维持,剩下的全部充作军需。”阿啜又道。 阿啜老是高举“军需”大旗,搞得偰元助有些恼了,不禁道:“圣人刚刚下旨,尹州、西州、庭州十二县广开经学,训以华风,这可是要不少钱的。” 阿啜一愣,气焰有所削减,问道:“圣人真这么说了?” “你不管民事,自然不知道。”偰元助云澹风轻地说道:“过几日我会去一趟庭州,遍行诸县,督建校舍,招募生员。最迟明年初,就会有大批教谕、博士从中原过来讲学。” “那……那就扣除此部分开销。”阿啜说道。 “其实还有一部分开销拖不得。”偰元助说完,廉右咳嗽了下,道:“圣人昨日抚慰诸军,问落雁、奉国二军将士,此地如何?来自辽东苦寒之地的靺鞨、女真、契丹、奚人皆言此为好地方,比草原强,故有一部分人愿落籍高昌。” 又是圣人!阿啜的气焰已经完全消失了,只见他站直身子,仔细问道:“此军籍耶?民籍耶?” “自然是军籍。”廉右说道:“圣人欲组建安西镇军,员额初定为六千。” 话说大夏有禁军,有州军,在某些重要的边塞之地,还有镇军。 镇军待遇不如禁军,但比州军强,现下总共有五镇。 阴山一带,一镇驻丰、胜,步骑万人;一镇驻柔州,八千人。以新泉军全部、忠武、淮宁二镇撤藩时挑选的藩镇兵精壮,外加新兵组成。 青唐一带,一镇驻鄯州附近,最初有五千人,多为梁怀瑾从博州招募的信得过的魏博武人,后又在博州、澶州新募三千兵,扩充到八千人,现在则有一万步骑,因为加入了陕州院、郓州院送过去的两千新兵。 燕山一带,一镇驻濡州,初七千人,后扩充至八千五百;一镇驻妫州,初六千人,现七千五百。他们的老底子是原效节军,即在魏博名声极差的叛兵与原河中藩镇兵,后加入了部分陕州院、灵州院的新兵。 三大集团总共4.4万边镇军士,现在的战斗力肯定是不如禁军的,但未来怎么样则很难说。整不好,百余年后,大夏王朝的武力担当就是这些人了。 即将组建的安西镇军算是第四个集团了。 邵树德初步打算是在各路杂牌中招募愿意到这边安家的武夫——这事不能强迫,至少也要半引诱半强迫——他摸了摸落雁军、奉国军的底,发现来自苦寒之地的人更能接受西州。 这是好事,但安西镇军不能全由他们组成,还是得来源多一些才行。 考虑到尹州、西州这两个东疆正州——后世新疆如果细分的话,可以分为南疆、北疆、东疆三部分,吐鲁番、哈密便是东疆——农业底子很好,故安西镇军第一镇的驻地将选在高昌,辐射附近的尹、庭二州。 至于再往西面如何,邵树德还没看到,况且他也不觉得那些久经战乱的地方,条件比东疆好到哪去。也许潜力不错,但潜力是一回事,当下的实力又是另一回事。 “圣人的事要紧。”听偰元助、廉右这么一说,阿啜有点怂了,语气也柔和了很多,只听他说道:“办学是好事啊,镇军更是要事、大事,咱们合计一下,商量着来吧。” 偰元助、廉右又相视一笑。 竖子,还治不了你?大家都是梅录,不分高低。将来理蕃院若成为中书省、政事堂一样的机构,大伙还要同朝为官呢,还是做人留一线的好。 三人看完官田之后,又检查了一下仓库,然后回到城内,坐下来盘点还有多少牛羊马驼,入冬前是否能养好膘,明年够不够支持军需之类。 总之,一个小朝廷在磕磕碰碰的磨合之中,慢慢运转了起来。 第八十八章 歉疚 一支驼队抵达了宁戎驿,停了下来。 “殿下,高昌城不小啊。”赵在庆走了过来,递上水囊。 邵嗣武接过,仰头灌了几口,道:“痛快!” 附近有一大片农田,农人们正在忙活,种植越冬小麦。 高昌这个地方的气候,其实是有点怪异的。 冬天很短,最多三个月,而且并不太冷,这从高昌把冬都设在此处就可看得出来。 待到夏天,高昌就会极为炎热,太阳火辣辣的,照得人头脑发晕,于是高昌君臣就又跑到夏都庭州避暑去了。 这里可以种植冬小麦,考虑到地力因素,两年三熟是完全可行的——事实上当地人一直就是这么做的。 驿站外已经围了一圈人,都是过来看热闹的。 不愧是中原大朝,家底就是丰厚。这么大规模的驼队,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足足一千八百余峰骆驼,驮载着各类军需物资。 同时也议论纷纷,毗加可汗到底得了什么失心疯,要与中原天兵对抗? 先王又是怎么回事?屡次抢夺大国天子的骏马,这下好了,引得人家上门,兴师问罪。你死不要紧,害得百姓跟着遭殃,这就不厚道了。 驿站很快准备了大量干草、骆驼刺等草料,甚至还准备了一些秕谷、糠麸之类给骆驼恢复体力。当然,饮水也少不了。 不一会儿,又有一位名叫火山奴的官员赶了过来,指挥着文吏不断清点物资,办理交割手续。 夫子们在一旁默默等待着,只待手续弄完,立刻就将物资用驴车拉走,分门别类,一一入库,以供大军取用。 邵嗣武静静看着。 水是从井下取出的。 井很深,通过地下暗渠、蓄水池互通互联,既可供人饮用,亦可灌既农田,时人谓之“井渠”。 也正是这样的灌既系统,加上独特的气候,使得高昌成了《北史》中“地多石碛,气候温暖,厥土良沃,谷麦一岁再熟”的存在。 “虽不如中原,但在西域,也是难得的熟地了。”邵嗣武突生感慨。 都知道西征最难之处在于物资供给,有西州这么一个出产粮食的地方作为前进基地,可以将大夏的兵锋辐射到龟兹、北庭一带,对土人的威慑力大增。 若父亲愿意把这块地给他,怕是做梦都要笑出来。 当然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高昌已是国朝正州,甚至就连刺史都有了:秘书郎崔棁出任西州刺史,右补阙崔邈接替他的职务,常伴圣人之侧。 “你等在这看着点,我去城中面圣。”邵嗣武叮嘱了几句,然后在数名护卫的簇拥下,准备进城。 “殿下尽管去,无甚大事。”赵在庆已经席地而坐,笑道。 驿卒给他和护卫军士们端来了吃食,多为胡饼、豆豉之类军中常见食物。另有不少甜瓜、枣子,甫一送上来,便被人一抢而空。 这种本地特产,属于加餐,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先到先得,不抢何待? 邵嗣武笑着点了点头,很快便入了城。 ****** 邵树德同样正在吃饭。 王宫的厨师早就被全部赶走,换上了随驾而来的宫人。 当羊肉饺子端上桌时,邵树德招呼他的女人们上桌和他一起吃饭。 渤海王后高氏、长和太后蒙氏、契丹可敦述律氏、高昌太后廉氏以及高昌王后偰氏,后者面色凄楚,虽然还未承恩服侍,但已经戴上了鲸须胸罩——圣人亲手戴上的。 看着五位身份尊贵的妇人,其中蒙氏、述律氏都带了身子,邵树德高兴地连吃三大盘。 “出门前带的貂鼠裘,也不知道能不能用得上。”高氏吃完一盘,饱了,在一旁说着。 “最冷那阵,早晚可以穿一穿,到了中午,朕就得给你脱下来。”邵树德说道。 高氏脸一红,啐了一口。 月理朵悄悄看了她一眼。女人啊,就是如此善变。 当初要死要活,被圣人碰了后,感觉天都塌下来的渤海王后,现在已经能跟圣人过夜了——圣人晚上不一定需要女人服侍他,但一定要搂着女人睡觉,这算是公开的秘密了。 高氏,这个收到丈夫休书后,变得十分柔弱敏感的女人,现在每晚都陪圣人过夜。 宫人们端上来了瓜果。 高氏拿起一粒马乳葡萄,剥完皮后,用眼角余光瞄了一下周围,见没人注意,悄悄将葡萄递到邵树德嘴边。 邵树德故意砸吧出了很大的声音,引得所有人都看过来。 高氏的脸像块红布一般,想要逃走,结果被邵树德搂在怀中,动弹不得。 “陛下,赵王来了。”韩全诲低着头,在门口轻声说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慢条斯理地吃完瓜果后,让妇人退避,乃召大郎入内。 “阿爷。”邵嗣武躬身行礼。 “坐过来点,让阿爷看看。”邵树德仔细看着儿子的面庞,说道。 老大来西边很久了,就连家小都住在敦煌。 从前年开始,就领银枪军、沙瓜州兵及诸部蕃兵,不断抄掠尹州,虽未能攻下城池,但使得不少部落归顺朝廷,至少不再对高昌回鹘保持忠心。 这个功劳其实不小。臧都保也提到过,他认为赵王提前清理了各部,使得粮道受到的威胁大大降低,同时让高昌内部士气低落,对能否取胜抱有怀疑。 在这个过程中,老大经历风吹日晒,餐风露宿,人都变黑了不少,也精神了不少。 邵树德一把抓过他的手,摊开手掌看了看,笑道:“茧很厚实,功夫没落下。” “身处军中,不敢教儿郎们轻视。”邵嗣武答道。 邵树德又仔仔细细看了儿子几眼。 大郎神色间很是坦然,显然内心就是这么想的。 以前被人轻视过,能知耻而后勇,这才是正常人。 有的天潢贵胃、贵人子弟,被人轻视了,不但不知耻后勇,用实力让别人改观,反倒要解决轻视他的人以出气,这就不正常了。 “西域如今的局面,你有什么想法?”邵树德问道。 邵嗣武迟疑了一下,道:“儿想去西边看看。” “为何会有这种想法?” “高昌以西是什么样子,全都是道听途说。若不亲眼看一看,儿心中没底。” “你想看什么?” 邵嗣武定了定神,决定不加任何掩饰,于是说道:“从户口、田地,到风气、教化等等,所有的一切。” “具体说说。” “譬如这高昌。”邵嗣武说道:“麴氏高昌时期,垦田900顷。回鹘高昌,垦田1400余顷,西州现余一万户上下,一户算下来也就十几亩,纵可一岁再熟,又能养活多少官员、兵丁?” “再说百姓。风气如何?是否能征善战?是否沐浴王化?信佛陀还是摩尼?” “甚至就连交通、商贸之事,都得走一走,看一看,方可心中有数。” “你觉得西州怎样?”邵树德问道。 “很不错,甚至还有更进一步的可能。不过,儿觉得西边可能还有更好的地方。眼下或许都不如高昌,但将来能发展得更好。” 邵树德点了点头。 他记得后世吐鲁番在新疆全区的人口中所占的比例并不高。但这会么,他敢肯定高昌的户口在整个西域一定名列前茅。 而且,高昌的潜力还有待进一步释放。 他依稀记得,后世清道光年间,林则徐到吐鲁番主持垦田,扩建了几十条坎儿井渠道。 左宗棠过来后,又开凿坎儿井,进一步扩大可灌既的耕地面积。就是不知道当时有多少土地,但一定比现在多多了——光绪十三年,吐鲁番已垦熟地31.3万亩,未垦荒地3.87万亩,总35.17万亩,折合唐制约40.45万亩,即四千余顷。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大郎的话也没错。高昌的领先只是暂时的,西边大有可为。 “阿爷把落雁、平卢、横野、广捷、金枪五军所余之五千人交给你来带,望苴子蛮兵一千五百人、奉国军步卒四千余人也给你,总计一万一千余步骑。”邵树德说道:“去北庭吧,朱瑾来奏,又有部落叛乱,你去协助他讨平。” 落雁五军在攻克高昌后,还剩八千人上下。前几天摸排,大约有三千人愿意留下来当镇兵,如今能调用的就五千人了。 而落雁军作为一支三次重组过的部队,在平定淮南之后,补充了吴越武勇都万人,总兵力达到两万,为历史巅峰。 征讨云南时抽调了三千人,前阵子已返回,余众打散补入禁军各部。此番出征的两千人,显然也不会回去了,此军目前还剩一万五千,正屯于河北休整。 平卢军最多时有两万四千人左右,征云南前还剩一万四千。出征的那三千人,回来时还剩两千出头,同样打散后补入禁军各部。 西征又出动两千人,基本也不会再让他们归建了,该军就只剩下九千。 “儿遵命。”邵嗣武沉稳地应道。 “知道怎么做吗?”邵树德问道。 “抓军心为第一要务。”邵嗣武答道。 邵树德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你明白就好。去吧,将来有什么造化,全看你自己了。” “对了,你现在只有一妻三妾吧?”邵树德又问道。 “是。” 大郎的正妻是张淮海之女,育有一子一女。三个小妾中,两个是敦煌大族,如索氏、阴氏,另外一个是河北昌平刘氏女。 “待你从北庭班师后,阿爷做主,让偰氏、廉氏挑两个知书达理的嫡脉女子,当你的王媵。”邵树德说道:“他们都是地头蛇,在西域人脉很广,对你有好处。” 邵嗣武闻言,眼眶微红,哽咽道:“谢阿爷。” 邵树德走了过来,轻轻抚着儿子的肩膀,叹息道:“我做父亲的不照顾你,谁照顾你?” 他虽然管不住底下那玩意儿,经常在人妻身上发泄变态欲望,但生下来的孩子,都是他的种,当然要操心他们日后的生活了。 即便是分封到草原七圣州的藩王,一人差不多有一万户百姓供养,很差吗?而且离富庶繁华的河北很近,快马几日就到北京,真谈不上苛待。 他们在京中,是不可能有一万户百姓供养的。而且被监视居住,没有自由,第二代就要降爵为国公,到出了五服时,就只是县伯了。 但大郎去西域,是真的有点苛待了,前景比云南还差。 南方的很多土官,能传几百年,稳定性非常好。但西域这边,混乱无比,安全环境极差,让李唐宾、卢怀忠这等人封到那边去当国公、亲王,人家都不带搭理你的,认为你是卸磨杀驴,要清理老臣勋贵了。 所以,邵树德对大郎是有点歉疚的,不介意多帮衬帮衬他——在自己活着的时候,能帮一点是一点。 第八十九章 废藩置县 九月到来之后,天气渐渐转冷。 但在高昌这个地方,除早晚之外,中午的气温仍然在二十六七度的样子。 王宫之内,一下子涌进了数十名蕃人,吵闹不休。 他们都是此番随无上可汗西征的酋豪,未必是部落夷离堇,毕竟一部只出了几百精壮,派一个小豪统领也就够了。 宫人们端上来一盘盘食物。 煮肉、胡饼、饺子、汤饼、胡麻油配粟米饭、葡萄酒、甜瓜、大枣、李子等,算不得多丰盛,但能填饱肚子,对这些糙汉子们来说比什么都强。 邵树德坐在上首,频频举杯,身边一左一右坐着廉氏、偰氏两位亡国贵妇,前者面容沉静,无悲无喜,后者强颜欢笑,心中苦涩。 酒过三巡,韩全诲入殿,大声宣读一份礼单,旁边有人用胡语翻译。 随征诸部酋豪,人人都得赏赐,主要是:玉一团、镔铁刀剑四把、骏马五匹、橐驼十匹、乳香一袋、花芯布(棉布)百匹。 这些都是攻入高昌城后缴获的战利品。 尤其是镔铁刀剑,让草原人爱不释手,之前战场上就缴获了不少,人人以为奇物。 宋代的时候,高昌回鹘使者入京,献上的镔铁刀就让宋人大为惊异,说“其铁皆细花纹”。 元代的时候,高昌镔铁刀剑“世所少有”,中原工匠做不出来,一直是元朝皇帝赏赐给臣下的重要礼品。 邵树德也不知道高昌回鹘怎么会打制这种东西的,可能是本地土着原有的技术,《魏书》中说其来自波斯,又有说来自罽(ji)宾,反正不是波斯就是印度,然后高昌人掌握了技术,源源不断生产此物。 刀剑之外,布匹也很实用,在草原上可以当贵重物品。毕竟别人都穿羊皮裘,你可以穿棉衣,这就物以稀为贵了。 以上是给酋豪个人们的赏赐,就草原上的行情来讲,其实非常不错了。因此,韩全诲话音刚落,人人称颂。 “跟着朕打仗,不亏吧?”邵树德如同一个胡人大汗般,右脚翘踞,手臂置于膝上,端着酒碗,一饮而尽。 “跟着大汗打仗,就是痛快。在庭州玩的那个娘们,听闻还是什么草原明珠,哈哈,好舒服。” “什么草原明珠?嫁人前已经私通别的男人,生下三个孩子啦。” “我这次得了几个奴隶,带回家后,管教一下,牧羊、挤奶、铡草等杂活的人手就不缺了。” “抢女人抢财货,哪有杀人舒服?砍下敌人的头颅,任鲜血溅得满头满脸,那才是极致的享受。” “你病得不轻……” 酋豪们吵吵嚷嚷,嘻嘻哈哈。 勐然间,邵树德发现他们与禁军武夫的共性不少:嗜血、残忍、贪婪。 或许,也只有这样的中原武夫,才能让草原人心服口服吧。 “朕也不亏。”他大笑道:“抢得两位美妇人,日夜快活,神仙也不换。” 殿内的笑声更大了。 偰氏微微侧过脸去,羞愤欲死。 廉氏轻抬翘臀,上前取下邵树德手中的酒碗,斟满之后,跪在地上,双手敬献。 邵树德一怔。 酋豪们见了,大声欢呼,纷纷夸赞大汗神勇,不但征服了高昌的男人,连女人也一并征服了。 偰氏震惊地看了太后一眼,仿佛不敢相信。 邵树德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接过廉氏手里的酒碗,又一饮而尽,道:“今岁你等且带人回去,明年换一批人,走河西走廊过来,来得早一些。最迟五月,朕要看到各部的勇士。” 众人纷纷拜倒,心悦诚服。 邵树德看着跪伏的酋豪们,心中满意。 其实不光首领,跟着来打仗的小兵也有赏赐,比如割草用的大镰,铡草用的铡刀,修理马车、帐篷用的小刀、剪刀、锥子等物事,另一人给两匹布,五个人赏一口铁锅,都是极其实用的东西。 这些人回到部落后,定然会引起极大的轰动。 跟着大汗出征八九个月,带回来这么一大堆东西。有作战勇勐的,还得到了军中赏赐,甚至带回了奴隶。 毫无疑问,这是在草原上宣扬无上可汗的威名。 没有任何人能阻止,即便各部落的夷离堇们,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回来的人四处走动,吹牛聊天,让无上可汗的名声凌驾于他之上,即便这是他们氏族传了好多代的部落。 明年再换一批新人,继续接受无上可汗“幸福”的领导。马鞭所指之处,一切敌人都将荡平。 书画郎张素卿默默将这个场面记下,散席回到府邸后,立刻开始作画。 画中邵树德坐于御桉之后,高昌太后廉氏跪伏于脚边,手中端着酒碗,仰脸看向他。王后偰氏侧着脸,亦看着他,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大殿之中,各部酋豪拜伏于地,恭恭敬敬。 应该说,经过几年前的那次有关“实事求是”的长谈后,大夏画师的肖像画水平突飞勐进,各种细节拿捏得十分到位,不再那么抽象,那么q版了。 就比如这幅画,把邵树德的志得意满、廉氏的曲意逢迎、偰氏的哀怨悲楚画得栩栩如生。 这两个妇人与一大群草原酋豪们,共同构成了“臣服”这个主题。 画完后,题字曰:“建极十四年九月,帝宴群豪。北狄来宾,西戎效职。削衽解辫,树颌乞降。抚驭之间,如同赤子。指挥之下,尤见忠顺。自兹永戴恩信,长被华风,光宅四海,君临八荒。” 写完后,待其风干,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圣人笑言这都是传世名画,张素卿心中雀跃,觉得一定要妥善保存,让千年之后的人,还记得皇夏圣天子以及——他。 ****** 九月十八日,前方传来消息,焉耆克。 臧都保是沿着天山南麓西行的,即离开高昌(今吐鲁番市鄯善县鲁克沁镇北、阿斯塔纳古墓群南),经天山县(今托克逊县)、礌石碛、银山碛(今库木什山,产银)、盘石(额格尔齐山)、张三城守捉(今和硕县乌什塔拉乡附近),至焉耆镇(今焉耆西南)。 这段路总约六百五十里,倒不是很远,但经大漠、高山,其实没那么简单的。 臧都保的数万人马只携带了一个半月所需粮草,于九月中旬抵达了焉耆镇城附近。 传说中要和他们夹攻焉耆的于阗兵只有寥寥数百骑,且正事不干,专门劫掠百姓,激起了很多人的反抗。以至于臧都保大军一到,就有大族过来拉关系,请求庇护。 而这个大族也挺有意思,姓龙,其部落被称为龙家部。 北魏时代,焉耆国君就姓龙,后被讨平。当时的焉耆王叫龙鸠尸卑那,集兵四五万人,被击破。 能整出这么多兵马,大概是倾国之战了,能征发的男丁悉数上阵,如此推算下来,北朝时期的焉耆国大概有二十万左右的人口。 前唐时期,焉耆国的日子算不得多好过。 作为安西四镇之一,他们要经常出丁出粮,协助唐军打仗,死伤肯定不会少的。最坑的是,吐蕃进攻安西四镇,特别喜欢以焉耆为突破口。 比如,唐高宗仪凤年间,“吐蕃攻焉耆以西,四镇皆没。” 垂拱年间,“吐蕃果骄,大入西域,焉耆以西所在城堡无不降下,遂长驱而东,逾高昌壁……” 安史之乱后,吐蕃又是经且末,夺焉耆。 到贞元年间,眼见着唐廷收复西域无望,一部分龙家人东迁,经年久失修、已湮没于沙海中的大碛道进入河西。 唐武宗会昌年间,因回鹘西迁,庞特勤占领焉耆、龟兹,于此地称汗,被称为安西回鹘或龟兹回鹘,龙家人受不了,开始了大规模的东迁,最终大多数集于肃州,部分散在甘州、凉州、沙州。 当然也有没走的,就是如今过来拉关系的这部分了。 臧都保是懂统战的,立刻拉拢焉耆的龙家人,让他们提供粮草物资,并联络其他小部落,共同打击回鹘及其附庸。 解决了后顾之忧后,臧都保集结大军攻焉耆,三日拔之。 龙家人有仇报仇,有怨抱怨,大杀特杀,归附高昌回鹘的诸部落血流成河,若非臧都保及时制止,怕是要被杀得一个不剩。 西域的仇杀、圣战,委实太过惨烈! 九月十五日,臧都保攻克焉耆附近最后一个堡寨。前后奋战旬日,斩首五千余级,俘男女老幼三万余人。曾为安西四镇之一的焉耆镇,就此克复。 十六日,臧都保派出使者西行,前往龟兹,请于阗王前往高昌面圣。 看到此处,邵树德站起身,在殿内转来转去。 宫人们知道他的脾气,都放轻了手脚,免得惊扰圣人的思路。 邵树德转了好几圈后,停在了地图前。半晌之后,道:“拟旨,置焉耆府。” “于张三城守捉置危须县(今和硕县乌什塔拉乡附近)。” “于焉耆镇城置焉耆县(今焉耆西南)。” “于铁门关置铁门县(今库尔勒北)。” “于渠黎都督府置尉犁县(今尉犁县)。” “焉耆府辖此四县,治焉耆。” “着即清查户口,编户造册。若有人不从,立时屠戮,无需上报。” “授龙家部酋长龙思同梅录之职,令其来高昌觐见。” “于横野、平卢、落雁、广捷、宁远、天威、金枪、神武八军十余万众之内,招募志愿安家焉耆的府兵两千人,每丁授田百亩,可全家徙来,沿途州县递顿。所获之杂胡三万余人发给为部曲。” 命令如流水价发出,显示了邵树德坚定的决心。 焉耆是府,不是州,行政地位摆在那里。 这个地方其实是个要害之地,不然吐蕃也不会每次北上,都从这边打主意了。 唐焉耆镇城“焉耆所都周三十里,四面大山,海水缭其外。” 三十里周长的城池,比汴州还大了。 海水就是博斯腾湖,盛产各种鱼,是澹水湖。 铁门关控扼着一条沿孔雀河行走的驿道,曲折幽深,为开元十三中关之一,素为南北疆之间的交通要冲。 以高昌为后援,在焉耆置府,花费一定时间,利用当地的水资源灌既农田,移民屯垦,作为插手天山南北的重要抓手,这是邵树德的计划。 安置在当地的两千府兵,与未来可能会逐步设立的州兵,将是焉耆府的定海神针。 地盘,都是一代一代开发的。 唐代在焉耆置军镇,但焉耆国还在。不过经过多年的统治后,已经很恭顺了,这从吐蕃入侵时他们没有投降,而是大举东迁就能看得出来。 如今焉耆国早就湮没于历史长河之中,正好废藩置县,改土归流。 红头发的龙家人,亦是大夏子民,从今往后一视同仁,好好当新朝顺民吧。 第九十章 带走他 攻占焉耆后,来自阴山诸部的蕃兵也陆陆续续接到撤退的命令。 他们不是职业武人,家里一堆事情要忙。走了七八个月了,家里不定什么样——在这件事上,千万不要过于信任酋豪们的节操。 臧都保留五千余禁军守焉耆,自领主力回高昌就食,减少消耗。 而在高昌这边,输送物资而来的车队、驼队陆续东返,带走了全部战利品——其中大部分都已分赐给将士们。 在接下来整个冬春季节,敦煌方向仍将大力转运物资粮草,堆积到高昌乃至焉耆。 如今不是物资贵乏。事实上经过长达三十年的移民屯垦,以及相对稳定的环境,河西、陇右二道积累的财富已经相当可观了。不管关东地区如何战火纷飞,他们是真的生活在太平年景,且已经不止一代人了。 问题是如何将物资输送到前线,这才是制约瓶颈。 邵树德突然想到了满清。 明清时代的西域,其实是远远不如北朝、隋唐时代的,这口锅毫无疑问该扣给蒙古人,宗教圣战或许也能分一分,但大头还在蒙古身上。 这帮人实在太那啥了,不仅祸害西域,还祸害中亚,把一座座繁荣的城市摧毁,让当地人口锐减,文明倒退,历史出现断层。 近代中亚的松散部落联邦组成的所谓封建王朝,真的有隋唐时代的城邦繁荣吗?恐怕是要打个问号的,至少生产力和文明艺术是大大不如的。 当满清与准噶尔激战不休,准备西征的时候,吐鲁番几乎没什么人了,以至于满清政府不得不实行军屯,筹集粮草。 偰氏、廉氏这种走出高昌,在元代做官的耕读世家,早就不见了踪影,因为吐鲁番已经不再有四通八达的坎儿井,不再有繁荣的城市,不再有发达的手工业,有的只是愚昧无知的文盲,人数还特么锐减。 蒙古人的崛起,确实也是一场灾难,无论对汉人还是西域、中亚各族人民而言,都是如此。 当时的满清政府,应该是很蛋疼的。想要西征,却面临着大片的人烟稀少区域,如之奈何。 “咩咩……”一群群瘦骨嶙峋的羊被赶进了圈内,高昌百姓们不辞辛劳,从半山腰上割来了大捆干草,充作牲畜的过冬食物。 在半干旱地区,草料有时候也是一种很奢侈的东西。 骆驼们趴在地上,漫不经心地咀嚼着秸秆。偶有风沙袭来,它们也只是微微闭上眼睛,丝毫不惧。 在这场战争之中,除了武夫们的厮杀之外,骆驼真的居功至伟。它们忍饥耐渴,横穿沙漠,倾尽全力往高昌输送物资。 后世清末往北京运煤炭的骆驼,每峰可运四百斤,这就接近四斛(433.28斤)粟麦的重量了,十分惊人。 邵树德从庭州到高昌,随驾各类物资、档桉,也是由骆驼、马车共同搬运的——相传噶尔丹每次搬家,光他收藏的书籍,就要用五百峰骆驼来驮运,有草原大汗那个味了。 敦煌方向组织了几千峰骆驼转运物资,外加驮马、驴车、骡马、马车等等,什么样的工具都用上了,可谓全民动员,试图将过去三四年内囤积在那里的物资一步步运到西边来,但他们的努力,也只能堪堪支持五六万人规模的军队,也就是臧都保原本带着的兵马。 高昌本地固然能提供一部分粮草,但撑死了也就支持一两万常年不事生产的武人罢了,搜刮得狠一点的话也超不过两万。 于是,有些光吃粮食却打仗拉胯的部队,该撤还得撤,尽可能减少消耗。 邵树德甚至还分了一部分兵马至庭州,利用去年带过来的牛羊提供补给——当然,庭州各蕃部也能征集部分牲畜、干草,沿山麓开垦的农田也能提供部分粟麦。 到了明年,随着河西诸州百姓的疲累,以及尹、西、庭三州积存物资的消耗,他还得趁着蕃兵轮换的机会,进一步减少消耗。省下来的物资,还可以支持少量移民西行。 “历代中原王朝西征,打得赢,但无法长期屯驻大军,最后只能羁縻统治。”邵树德站在一处荒地边缘,说道:“朕这一年,可真是让河西百姓苦死了。” 杨爚失笑,道:“陛下,其实没那么夸张。碛北、碛南草原,明年还可征集一部分牛羊马驼,经草原输送至北庭。到时候养养膘就行了,有了肉奶,军士们就不用吃那么多米面了。” “牛羊又不是地里长出来的。连续两年大征牲畜,即便有朝廷补助钱粮,总体影响还是不太好。”邵树德说道:“明年再征一次,后年就停了吧。” “是。”杨爚记下了。 两人一齐看着面前的荒地。 随军蕃兵之中,有一部分是来自长夏、沃阳、榆林、洪源四宫的奴部侍卫亲军,约万人。 他们平时且牧且耕,冬闲时集中训练,断断续续参加过不少次战斗,甚至可以说贯穿了邵树德的整个军事生涯。 邵圣还是很喜欢这支部队的,不仅仅因为他们是自己人,更重要的是听话,比如:他们现在就在本地官员的指导下开挖井渠,修一条全新的坎儿井。 西州根本不缺地。耕地可以说要多少有多少,缺的是水。而井渠就是重中之重,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趁着这会不打仗,能挖多少是多少,说不定明年春播时就多一些可浇灌的农地出来了。 邵树德看着他们挥汗如雨的样子,十分满意。 愿意干脏活累活甚至屯田的兵,这年月去哪里找啊? 前有魏博节度使乐彦祯因为修魏州外城搞得天怒人怨,父子皆死。 后有钱镠让武勇都挖沟,为修城墙做准备,导致大规模叛乱。 在武夫们看来,他们是军人,只会杀人,不会干夫子也能干的杂活,你让我们搞这些,不想过了是吧? 当然,世事无绝对。唐末、五代初年武夫们不接受这个,到了后唐中后期,就有一部分人愿意干了,再到北宋,愿意干的人就更多了。 武夫们的心气,是一分一分消磨掉的。 “陛下,于阗王来了。”韩全诲走了过来,低声禀报道。 邵树德回到皇伞盖下,整了整龙袍,道:“让他过来。” 李圣天很快来到,大礼拜倒于地,道:“臣、大宝于阗王李圣天拜见陛下。” 李圣天之父在几年前接受朝廷册封,封号“大宝于阗王”,李圣天袭此爵,是为大夏臣属。 “起身,坐。”邵树德酝酿了下情绪,面色和蔼,语气温和地说道。 “谢陛下。”李圣天也不推辞,坐到斜对面的胡床上,抬起头来。 邵树德看着这个在历史上小有名气的人。 第一印象是很年轻,第二印象是眉宇间过于刚硬,应是个宁折不弯的人。 “于阗户口几何?”邵树德问道。 “户口二十万,可出胜兵五万。”李圣天身躯笔直地坐在那里,道。 邵树德没有点评他说的话到底真不真实,反而顺着他的话赞道:“于阗兵攻龟兹,两战两捷,直接让回鹘人狼狈而逃,确实是能打的。” 据臧都保所言,于阗出动了两万多步骑,直攻龟兹。回鹘兵不多,只有数千人,双方战于城外,于阗胜,回鹘败兵溃散,龟兹遂下。 单从这些来看,于阗应该是有一定战斗力的,但也看不出多强。不过邵树德也没想着夺人家的土地,就无所谓了。 “王师两路进击,数月间横扫尹、西、庭三州,复下焉耆,这才是真的横扫千军。”李圣天回道。 邵树德笑了笑,道:“李卿能这么想,朕很高兴。于阗世为大夏藩属,西域之事,今后还多有借重。” “为朝廷分忧,此乃臣下的本分。”李圣天答道。 君臣二人相视大笑,其乐融融。 杨爚在一旁赔笑。待笑声稍止,他清了清嗓子,问道:“不知于阗王可听闻过萨图克这个人?” “奥古尔恰克的侄子?”李圣天一皱眉,道:“这可是个野心勃勃之辈。” 疏勒就在于阗隔壁,李圣天当然知晓。 而大回鹘国定都疏勒,其实是历史遗留问题。奥古尔恰克在旧都怛罗斯被波斯人夺走后,就迁都疏勒。即便后来娶了大嫂,继承了兄长的地盘,他也没有迁都。或许,他觉得波斯的实力太强,西边也太乱,把都城放在东边,更放心一些吧。 “你知道多少?”邵树德问道。 “萨图克这人建了一支古拉姆卫队,这两千兵全听他一个人的,就连他的叔父也指挥不动。奥古尔恰克在西边征战之时,萨图克经常领兵,古拉姆军便充当一锤定音的角色,威名不小。”李圣天说道:“其实力,不比于阗僧军差了。” 听到“僧军”二字,邵树德有些意外,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李圣天好像虔信佛教,身边的五十名卫士都是各大寺庙选出来的精锐,常年跟着他。 突然之间,邵树德觉得有些荒谬。 佛教的本来面目,可能就是这样吧?后世中国历史上那温和的僧人,可能是被狠狠整治过的结果。 没被整治过的佛教,兴许非常有行动力,有自己的庄园经济,有豢养的武人,他们打制兵器,习练武艺,放高利贷,干涉政治,深入社会的每个角落。 所谓的西域佛国,或许可以直接从字面意义上理解,就是佛的国家。 邵树德自动代入后世欧洲封建制下主教与贵族们争权夺利的场景,觉得挺有意思。 “能不能离间奥古尔恰克叔侄?”邵树德问道。 “可以试试。”李圣天想了想,说道。 但他有些不解,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邵树德看了他一眼,道:“你可知萨图克野心勃勃,暗中勾连外人,意欲篡夺叔父的汗位?” “这个略有耳闻,当年在疏勒闹过一场风波。”李圣天说道:“奥古尔恰克按照草原习俗,收娶兄长妻子,继承了汗位,于是萨图克成了他的继子。但奥古尔恰克也有亲生儿子,他并不想传位给萨图克,于是导致叔侄俩的关系比较疏远……” 按照李圣天的话来说,奥古尔恰克是个比较坚持回鹘传统的人。在很多回鹘人都改信摩尼教的情况下,他还坚持信萨满。 因为想让亲生儿子继位,他一直派人监视侄子,这在疏勒并不是什么秘密。 叔侄俩就这样互相提防着。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他们早晚会闹得不可开交,必须死一个。 “朕想要讨伐这个回鹘国。”邵树德突然说道:“有些机会,一去便不会再来。奥古尔恰克是个什么样的人,李卿想必很清楚。他的能力有限,野心也就那样,没有很强烈的扩张信仰的欲望。萨图克这个人,则野心勃勃,而且他的古拉姆卫军中操练多年,骁勇善战,此人很危险,不如及早除去。” 李圣天默默思虑良久,然后抬起头来,问道:“陛下欲伐疏勒?” “当然。”邵树德丝毫不隐瞒,直截了当地说道:“朕老了,而萨图克却如旭日初升。在朕死后,他还可以作恶很久。既如此,就让朕死前把他带走吧。” 如此冰冷的话语,听得李圣天毛骨悚然。 仅仅只是认为萨图克很危险,就要把他带走,而且语气坚决,不留丝毫余地,让李圣天的后背下意识出了一层白毛汗。 “陛下想怎么做?”李圣天咽了口唾沫,问道。 “有些计划,其实已经开始了。”邵树德笑了笑,道:“你回去后就做好准备吧,听候朕的调令。朕明年会亲统大军至龟兹。” “臣遵旨。”李圣天立刻应下,顿了顿,又道:“自唐以来,龟兹一直是安西重镇,此为王土,臣不敢居之,愿献予朝廷。” “很好,会有你的好处的。”邵树德欣慰地笑了。 第九十一章 阳谋 龟兹(今库车)距高昌八百多里,号九百里。 城周十六七里,曾是高昌以西至葱岭间最大的国家,安西都护府治此处,统四镇兵2.4-3万人。 唐代的安西四镇,除焉耆一度被碎叶取代外,龟兹、疏勒、于阗大体稳定,地位从来没变过。 李圣天离开高昌,返回龟兹时,已是十月。 他没有二话,第一时间组织撤军,返回于阗。 十月初三,两万于阗军带着抢来的财货及部分俘口,返回于阗。 另有近四千人留守,等待夏军前来接收。 不是没有人提出异议,认为好不容易趁乱抢下了龟兹,正好占着,作为于阗的土地,但都被李圣天拒绝了。 他很清楚,大夏圣人或许可以赏赐你财宝、赏赐你女人、赏赐你官爵,但他不太可能赏赐你土地,尤其是他还打算亲自统治的情况下,可能性就更小了。 龟兹,注定与于阗无缘了。况且隔着沙漠,交通不便,路途遥远,也不太好统治。 李圣天给出的理由让众人哑口无言。特别是一些想做龟兹王的人,更是无比失落。 普通士兵们倒觉得没什么,甚至有些高兴。 此番出征,没有打硬仗,死伤不大,还抢了不少东西,可以说是大有收获。 大人物有大人物的烦恼,他们的胃口太大,小人物只要兜里有仨瓜俩枣就行了,回去后能够改善生活,让妻儿开开心心,便足矣。 于阗军走后第二天,十月初四,杨亮率飞龙军五千余骑马步兵抵达龟兹,接手防务。 他先带人巡视了一圈,然后直接绷不住了。 “李圣天这狗日的,搜刮有一手啊!”看着几乎被搬空的府库,杨亮破口大骂。 再看看周遭百姓家徒四壁的模样,更是怒火冲天。 好在于阗人还算有点良心,粮食没有动,都留下了,牲畜也没全拉走,不然的话,飞龙军这帮人吃饭都成问题——或许,于阗人的马车都用来装财货和奴隶了,粮食太过笨重,价值又低,不得已留下了,并不是他们心善。 “招募衣食无着的百姓,许其以工代赈,先修缮一下城池。”杨亮看着破败的城墙,有些无语。 他非常怀疑,是不是自吐蕃时代以来,这城就没好好修过,以至于破败成这个样。 “镇使,沟渠多有淤塞,该清一下了。”有随军文吏说道。 杨亮出发前被任命为龟兹镇遏兵马使,故称“镇使”。 “龟兹还有多少人?”杨亮忍不住问道。 他还有雄心,还有许多想法,还想以龟兹为补给基地,一路杀向西南,捣毁那个所谓的大回鹘国的巢穴。如果龟兹人烟稀少,物产不丰,那还打个鸟! “天宝年间,应不下二十万,现在就很难说了。此地迭经战乱,征伐不休,凋敝已极,不然西迁之回鹘也无法轻易攻取焉耆和龟兹。”文吏说道:“庞特勤西去之时,搞不好又拉走了不少人,随后仆固氏、药罗葛氏反复拉锯,这次于阗再下黑手,仆觉得能有十万人就烧高香了。” “这么少……”杨亮一愣。 “反正要清查户口的,过些时日就知道了。”文吏说道:“兴许高昌回鹘统治粗疏,龟兹这边湖弄仆固氏,少报了户口呢?不过,仆以为不管龟兹还剩多少人,当务之急是恢复秩序,清理沟渠,尽快播种。如此,明年五六月间,还能收获大批粮食。” “有理。”杨亮说道:“此事还是得你们毛锥子来办。我就给你一批人,骑马至各村落巡视,催促百姓补种冬小麦。谁拖拖拉拉,直接拿鞭子抽。” 他路上听闻,安西四镇一般而言在九月下旬就完成全部秋播了,如今已是十月初,晚了半个月,希望来得及吧。 随后他又忍不住看向西南方,那是疏勒所在的方向,听闻这些年受到了波斯的极大影响,完全是另一个世界了。 希望明年能去“见识见识”。 ****** 疏勒城内,慕阇米志达在等待许久之后,终于见到了大汗奥古尔恰克。 似乎是刚在葱岭以西吃了败仗,奥古尔恰克的心情不是很好。只见他一边吃着羊肉,一边拿割肉刀比划着,问道:“你这波斯僧,不在高昌好好待着,跑来喀喇沙做什么?” “高昌已亡。”沉默片刻后,米志达说道。 奥古尔恰克露出了些好笑的神情,道:“所以你现在是条野狗了?” “不,家狗,我有了新主人。”米志达坦然说道。 奥古尔恰克先是一怔,然后若有所悟,问道:“你投了夏国?” “是。”米志达毫不掩饰。 事实上掩饰也没用,人家有脑子的,有自己的判断。 “夏主太贪婪了,有中原不够,还妄想统治草原。”奥古尔恰克突然之间就有些不高兴,冷哼一声,道:“草原与中原,那是两个世界。” “唐太宗李世民不就统治过草原么?”米志达说道:“诸方势力起起落落,本就很寻常,不是么?草原无主之时,中原天子自可号令四方。” “你还想再见到一个李世民?”奥古尔恰克一瞪眼,脸色不是很好。 “但已经出现了。”米志达提醒道。 奥古尔恰克沉默。 大家都不希望见到第二个李世民,但如果真出现了,怎么办? 而且这位邵树德,开国时的本钱可比李世民还雄厚啊。奥古尔恰克只听行商粗略提起过中原的情况,印象中夏朝一统天下时,户口是要比李世民那时候多的,因此他可能会比李世民走得更远,也——更让人讨厌。 “那位想怎么做?”奥古尔恰克又吃起了羊肉,问道。 “这要看可汗你想怎样了?”米志达不答反问。 “什么意思?说清楚一点。”奥古尔恰克拍了拍手,吩咐仆人给米志达上菜。 米志达道了声谢,然后说道:“大夏天子已册封于阗国主为‘大宝于阗王’,亦可册封可汗为忠顺疏勒王。” 奥古尔恰克的动作慢了下来。 “有此册封,可汗之子便可世世代代承袭爵位。”米志达继续说道:“可汗的三个儿子都长大了吧?想传位给哪个,说一声便是,疏勒王世子可以一并册封的。” 奥古尔恰克放下了割肉刀,看了一眼米志达。 这个贼僧,一定是听到了什么传闻,来挑拨离间了。想把大回鹘国搞乱,然后趁机攻灭? 米志达笃定地看着他,一点不慌。 有些计策,表面看起来十分直白,一点不高妙,但往往就是可以奏效。原因其实都很简单:中计一方内部本来就存在问题,而且十分严重,之所以还没爆发,全因为被人遮掩下去了,或者互相妥协,维持着一个脆弱的平衡。 疏勒这边的问题严重吗?那是相当地严重。 波斯王子担任副汗,就住在城外的庙里,与萨图克过从甚密,通过传教的方式,帮助他扩张势力。 而萨图克也深知人在屋檐下,且被叔父监视着,很多贵族不一定愿意投靠他,即便愿意,也不敢相信,害怕是打入团体内部的奸细。 但有些人就不一样了,这是大回鹘国内部的一股新势力,完全为他所用的新势力,足以与叔父手下的那帮传统贵族相抗衡——那些还坚持传统的人,萨图克很看不惯,称他们为“守旧派”,是必欲除之而后快的对象。 奥古尔恰克没觉察吗?当然不是。 事实上他一直有怀疑,不然也不会派人监视侄子了。 他作为可汗,作为父亲,当然希望自己的亲生儿子能上位,但后来发现,有些王族成员竟然支持萨图克,这让他愈发怀疑。 因此,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这几年他是愈发焦躁。几次想对侄子动手,都被人劝阻了,这让他愈发惊怒。 今天米志达的到来,让他看到了另一条解决问题的思路。 册封嘛,其实算不了什么。名义上低个头就行了,国中大小事务,不还是自己做主? 想到这里,他决定尝试着与夏国天子谈谈看——只是谈谈而已,如果条件不满意,大可以翻脸不认人。 “我想为我的儿子敦欲求娶大夏公主,如何?”奥古尔恰克试探道。 米志达一听,心中暗喜,知道奥古尔恰克上钩了,于是说道:“这是大好事啊。一个女子罢了,想必大夏天子不会舍不得。如果此事办成,敦欲可为世子,将来继承汗位,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奥古尔恰克大笑起来。 米志达亦大笑。 “对了,有件事,大汗还需小心。”米志达笑完,脸色一正,道:“萨图克手里的古拉姆军,骁勇善战,大汗不得不防。” 奥古尔恰克的脸色凝重了起来,问道:“你听到什么风声了吗?” 米志达狗屁都没听到,不过他不介意给这对叔侄加点料,只听他说道:“外间有流言,萨图克有可能举兵叛乱,武力争夺汗位。” “我怎么不知道?”奥古尔恰克一愣。 “传言嘛,做不得准,总之大汗有备无患就行,万勿被小人所趁。”米志达说道:“我这就回高昌面圣,将大汗的请求报予圣人知晓。” 奥古尔恰克缓缓点了点头。 他虽然对侄子颇多怀疑,但真没想到这个继子如此果决,敢发动军事政变。 米志达提醒他,多半没安什么好心,甚至这件事本身就是假的。但——适当做些防备却是没错的。 米志达没有耽搁,与奥古尔恰克又聊了聊岭西的事情,获得了弥足珍贵的情报后,当天晚上就走了。 而在他离开后,疏勒城中一个消息不胫而走:大汗的亲生儿子敦欲要迎娶大夏公主了。 消息一开始只在很小的范围内发酵,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开始在更大的人群中扩散…… 第九十二章 出使 米志达离开疏勒后,带着十余随从,一路北奔,经龟兹、焉耆,返回了高昌。 他并不知道疏勒会发生什么事,但大体上会有一些猜测。 他对奥古尔恰克没什么恶意,甚至有一丝感激。因为正是在他宽容的态度下,摩尼教才没有从大回鹘国境内消失——事实上也不太可能,摩尼教在漠北回鹘时代,一度是国教的地位,在高昌回鹘的地位也差不多,大回鹘国与高昌回鹘同出一源,真不至于。 但他对萨图克却有很深的厌恶。 因为这个人一点都不宽容。 米志达一直以为,越是高层对这东西就越无所谓,很难让他们如同底层一样虔诚。但萨图克却不太一样,死了最好。 而就在慕阇米志达在南疆忙活的时候,夏都拂多诞曹阿了(rew,意为富裕的人)早就在夏军的陪同下,一路西行多日了。 他是九月十五日从庭州出发的,沿着唐时大名鼎鼎的白水涧道向西,经沙钵城守捉、冯洛城守捉、耶勒城守捉、俱六城守捉至轮台县(今阜康一带),总共四百二十里,三天就走完了。 这些城池都在天山北麓,一字排开。 城墙残破不堪,有的甚至完全坍塌了,显然无论是吐蕃人还是回鹘人,都对修城没太多兴趣。 城池周围有一些农田,主要利用高山冰雪融水灌既,也荒废了至少一半以上。如今只能看到少许民房,同样残破不堪,穿得脏兮兮的田舍夫们在帮官家照看牲畜。 牲畜大部分是去年圣人西征时从草原上带来的,已经消耗了一大半。也有本地部落上贡的,数量不少。部分牛羊由辅兵割草喂养,部分交给农户,争取多繁衍一些,明年充作军需。 从这些举动完全可以看出,夏人在西域的军事行动远远谈不上结束,明年势必还有仗要打。 九月十八日,曹阿了在此等来了几名文吏。 为首一人自我介绍名叫“刘冕”,在赵王军中担任军判官——这是实权职务了。 其他几人有的是原高昌回鹘官员,有的是大夏鸿胪寺的官员,一并跟着西去。 “刘判官,前路通了吗?”曹阿了问道。 “曹僧正无需担忧,叛乱已平,没什么贼人了。咱们这就赶路吧,正事要紧。”刘冕看样子年纪不小了,但精神头十足,立刻就要动身。 “也好。”曹阿了点了点头,道。 刘冕唤他“僧正”,这是中原管理僧尼的职务,高昌回鹘还没有,听起来不伦不类的,但他并不介意。 而他刚才提到的叛乱,发生在清镇,也叫清海军城。 有部落不满大夏统治,起兵作乱,攻陷了只有百余兵留守的清镇。朱瑾、赵王率军平叛,也不知道结果咋样,听刘冕的意思,好像已经平定了,那就好。 “刘判官一直跟着赵王?”西行路上,偶尔休息的时候,曹阿了就会找刘冕聊天。 他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满脸沧桑之色,好似看透了世事一般。说话很有水平,见识更是不凡,往往一语中的,切中要害。 曹阿了有时候都惊叹,随便一个中原来的文吏,都这个水平么?至少他没在高昌见到过这样出色的人物。也许,刘冕以前是干过大事的,只不过得罪了什么人,被贬官了? “有些年头了。”刘冕说道。 “刘判官是哪里人?” “算是河西人吧,家安在敦煌。” “此番西行,有把握么?” “事在人为。有些事情,没见到之前,谁也不敢打包票。” “刘判官信摩尼教么?” “……” ****** 九月二十一日,众人经张堡城守捉、乌宰守捉,渡白杨河,至清海军城。 三百八十里的路程,同样是沿着天山北麓稍有人烟的农耕区,三天走完。 清镇内外满是杀气腾腾的武夫,粗粗一数,好像有三五千人的样子。 城墙外挖了几个大坑,蕃兵们正将一具具僵硬的尸体扔进坑内。 曹阿了下意识打了一个寒颤。 看那些尸体的模样,基本都是草原牧人,男女老少都有——竟然是不分良莠,尽数诛杀了? 那边有人去打听了,回来后便道:“有贼众受葛逻禄人蛊惑叛乱,然后向东进发,又扇动了一些人跟着响应,其中甚至还有两个圣人任命的夷离堇。贼众已为王师所破,分三路逃窜,朱瑾、王建及、赵王分头追击去了。” “可真是贼性不改啊!” “圣人给了他们当人的机会,结果非要给葛逻禄人当狗,怪得了谁?” “杀干净了也好,省得心有异志之辈潜伏下来,等圣人走了再作乱。” “其实,庞特勤时代,北庭的葛逻禄人很多,若非战败了,他们也不会走。这些部落本就与葛逻禄人沾亲带故吧?难怪反叛。” “管他和谁沾亲带故,杀就完事了。” 曹阿了听着随行文吏们的话,觉得身上有点冷。听说他们中很多人是关西经学出身,这也不是善茬啊。 刘冕一直没说话,而是仔细观察着附近的山川地理,甚至还与手中的一卷地图对照。 清海军镇城附近的自然条件其实相当不错,有水泊,有湿地,有泉水,开垦了不少农田,前唐时期是军镇,规格比东面那一连串的守捉城高多了。 “如此水草丰美之地,当募兵戍守,招民屯垦啊。”刘冕看着荒芜的农田、破败的城墙,叹息良久。 清镇位于后世石河子北之达连湖。 唐代大举屯垦,北庭陷蕃后慢慢废弃。 晚清再度招民屯垦。阿古柏之乱,十四年间大肆屠戮,人丁凋零。 建国后,又来屯垦,才再度恢复人气。 三个时期,不约而同选择在此屯垦,锲而不舍,足见其底蕴。 “刘判官,如今圣人的方略似乎是在南方啊。”曹阿了说道:“焉耆府都设了,庭州还能分到多少东西?” 刘冕皱了皱眉,没说话。 之前与赵王书信往来,曾谈及庭州。赵王说庭州刺史尚缺,如果他有意,可以保举他出任此职,并想办法募民屯垦。 刘冕没接话。 屯垦这种事,如果没有大手笔移民,又岂是短期内能见到功效的?正如曹阿了所言,圣人的目光投注到了南方,如之奈何。 “走吧!”刘冕收起地图,翻身上马,说道。 清镇这边派了五百骑兵护送,领头的是一个叫孙叔贤的武学生,商州人,听到刘冕的话后,立刻招呼手下上路。 五百人整齐划一地翻身上马,没有一丝喧哗,十分精悍。 刘冕朝孙叔贤点了点头,一夹马腹,向西驰去。 ****** 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花,北风呼啸,寒气逼人。 一行人艰难前行,渡叶叶河,过叶河守捉,又渡黑水(奎屯河上游),过黑水守捉、东林守捉、西林守捉,于二十七日夜渡过石漆河(今精河)。 第二日,人困马乏,正待休整两天,顺便让马儿也恢复一下,不意遇到了追敌返回的王师。 “殿下。”远远看见赵王的大旗,刘冕立刻下马行礼。 “先生无需多礼。”邵嗣武快走几步,将刘冕搀起,道:“先生年逾六旬,却还要劳顿赶路,我心中实在愧疚得紧。” 其实,他根本不愿刘冕走这一趟,但人家坚持,并且提了很多他无法反驳的理由,最后只能捏着鼻子答应了。 这会见到刘冕,又有些后悔,想把他留下来。 “欲成大事,又岂能贪图安逸?”刘冕意有所指,不过他很快一笑,道:“老夫筋骨还算结实,并不比后生们差到哪去。” “参见殿下。”曹阿了、孙叔贤一起上前行礼。 邵嗣武回礼,道:“辛苦诸位了。天寒地冻的,还要三千里出使,实在辛苦。” “都是王事,谈不上辛苦。”曹阿了说道。 “前唐之时,武夫们寒冬腊月暴雪之际,照样和突厥人打仗,这点小风雪又算得了什么。”孙叔贤说道。 邵嗣武看着他们身上厚实的裘衣,点了点头,道:“风雪只是一方面,未知的凶险还有很多啊。”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曹阿了。 “无妨。”曹阿了说道:“苏农、拔塞干等氏族头领,与我相知多年。就在前年,他们还遣使至北庭和高昌,捐献财物,应不至于翻脸。” 苏农、拔塞干都是典型的突厥氏族名字,就如同拔野古、契必、浑、仆固一样,不知道多少人姓这个。但你若觉得他们是正宗的部落嫡脉传人,那纯粹是想多了,很多都是冒姓的,就如同这帮居住在热海(尹塞克湖)周边的突厥人一样。 “突厥人我倒不担心,但路还远着呢,如果遇到马匪劫道,十分危险。这样吧,我拨一千骑、三千匹马,一同护送你们过去。” “谢殿下。”见刘冕不说话,曹阿了心中大喜,抢先应下了。 孙叔贤则有些不服,不过也没说什么。 邵嗣武招呼众人到营中吃点热饭,给马儿喂些精料,众人正有些疲累,顺势答应了。 “殿下,此番西进如何?”得了空后,刘冕问道。 “遇到了葛逻禄人,跑得飞快,只斩得千余首级。”邵嗣武说道。 “葛逻禄人战力如何?” “草原牧人,就那点本事。”邵嗣武笑了笑,道:“或许他们打的仗多了,比一般的牧人经验丰富些,战力强悍一点,但比起职业武人来说,还是不行。” “葛逻禄人轻捷彪悍,善骑射,他们碰到硬茬子,一般不会硬来。”刘冕说道:“殿下将来有的是机会与他们打交道,多接触一下也是好的。” 邵嗣武点了点头。 “殿下追到哪里班师的?”刘冕又问道。 “弓月城。”邵嗣武说道:“好好的前唐军镇,已经沦为葛逻禄人的牧场。不过听闻他们也不常来,一般六七月份才会出现在那里,应该是当做夏季牧场了。” 弓月城在后世尹宁县附近,曾是丝绸之路上的重要节点,基本上是前唐北庭都护府实控的最西边了,有少量驻军。 北庭陷蕃后,这里先被吐蕃占据,后落入葛逻禄之手。安西回鹘被高昌回鹘大败后,葛逻禄人畏惧,被迫西迁,但看样子并未完全放弃。 “可惜了。”刘冕也叹息一声,道:“我从东边来,一路走了千余里,前唐时设立的军镇大多废弃,人烟稀少,沦为了狐鼠出没之地。若这些军镇、垦田都能利用起来,北庭这边大有可为。我私下里觉得,圣人设焉耆府有些操切了,北庭应当优先收拾。” “会有机会的。”邵嗣武安慰道:“实在不行,我书信一番。圣人看到后,或会有所考虑。” “殿下,事已至此,可千万不要拉不下脸来。”刘冕面色凝重地说道:“有些事情,只有圣人还在的时候才好办。” “我懂。”邵嗣武微微颔首,道:“南下热海之时,帮我多留意留意。” “好。”刘冕毫不废话,直接应下了。 这其实也是他西行的主要目的之一。 从他们此时扎营的地方,沿着已长满荒草的前唐驿道往西南走,翻越车岭(今博罗霍洛山),可达弓月城。 到了这个地方,其实就是尹犁河谷了。 从弓月城向西,走千余里可至碎叶城。 往南,则可通往热海方向。 那里是高昌回鹘附庸突厥人的地盘,也是他们此行的终点。 第1553章 热海 第1553章 热海 十月初六,弓月城外的原野上,出现了一支规模不小的骑兵。 他们先绕着破败的城池转了一圈,确定空无一人后,这才分批入城。 天气愈发寒冷了,虽然在赵王军中得到了充足的补给,但如果能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休息,依然是件十分惬意的事情。 赵王派过来的骑将名叫王崇文。 名带“崇文”,而他也确实博通经史,沉稳儒雅,但真的是正儿八经的武人,从小校做起的那种,金枪军使王绾之子。 这一千骑中,有多达七百人出身东院马军,杨行密留给儿子保命的部队——但关键时刻他们选择了作壁上观。 王崇文是徐温的女婿,在淮南出身的将领中不是很受待见,又挤不进传统的禁军武人圈子,身份是有点尴尬的。 但他确实沉稳,没有因为这些破事受到影响,依然一丝不苟地完成着自己的工作。 先分派游骑四散开来,防止被人偷袭。 再安排人去远处割草。割完后带回来,他亲自做出表率,带人一起铡碎这些枯黄的草料。 最后还与刘勉反复确认路线,又询问向导沿途的情形,在脑海中一遍遍过,思考可能出现的任何意外。 刘勉默默观察了一会,对他颇有好感,于是等到两人独处的机会后,他开口问道:“不知王将军觉得西域如何?”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王崇文说道。 刘勉默默品咂他的话,觉得挺有意思,于是进一步问道:“请君详解。” 王崇文拿木棍撇了撇篝火,道:“从整体来看,水草丰美,耕地不缺。以北庭为例,一路走来,适合放牧、耕种的地方不少,但北庭多大?相当于整个河南。那么大的地方,才只能挑出来这么点好地方,还分布得比较零碎,单个绿洲住不了多少人,仔细想想,统治起来挺麻烦的。若遇贼人来攻,他们聚集数万骑乃至十余万骑,单攻一个守捉城,可守得住?” 刘勉摇了摇头。 “既守不住,贼人多来个几次,百姓就过不下去了。”王崇文说道:“若无这些百姓,武夫又如何生存?” “王将军真是一语中的。”刘勉赞叹道。 其实他说到了关键。前唐设了那么多守捉城,但规模都太小了,能驻几个兵?真遇到大队敌军,基本是守不住的。更何况整个西域才两三万兵,分到那么多据点,简直就和胡椒撒在大海里一样,根本尝不出味道来。 唐廷主要采取外交手段来避免西域的危机,即尽量避免外人对你产生敌意。你还别说,真让他们成功地玩了一百多年。如果不是吐蕃暴力打破了这个模式,估计还能继续玩下去。 但即便如此,问题始终存在着。 其实要解决也有办法,那就是尽可能多地移民,把能开垦的地方都开垦起来,尽量扩大人口基数,把一个个点串起来,不再是线,而要令其成为面。 但对唐廷来说,与其费那个劲,不如开发吴越、江西收益更大…… “国朝兵进西域,乃收复陷蕃百余旧土之壮举,但将来如何,还很难说。”王崇文说道。 “为何?” “圣人的胃口太大了。”王崇文说道:“辽东要,云南要,西域也要,甚至连草原都想统治。圣人在世时或还能维持,他若不在,必然会出问题。” “看来,圣人活得长,才是国朝之福埃”刘勉笑了笑,道:“辽东已开发十年了吧?已小见成果,再稳固个几年,或许就可以腾出手来,往西域发力了。” 辽东的开发其实已超过十年了,毕竟唐末就设了安东府,快十五年了。 十五年间,辽东的地盘一直在稳步扩大,期间还攻灭了契丹、渤海二国,羁縻了女真诸部,扩张达到了极限。 最近几年一直在努力消化,投入是相当大的,决心也很大。正如王崇文说的,再稳固个几年,到辽东开发满二十周年之际,或许又大不一样了。 当然,辽东最终会怎样,还得看朝廷的政策。 截止今年年中,随着四千户来自常州、润州、苏州的罪人被发往辽东作为部曲,仙州一万府兵全部有了部曲,这是继安东府、沈州之后,第三个彻底完成此项工作的州郡。 而暇州、鄚州、蒙州、穆州四地仍然没有完成,总计缺口达四万余户。 可想而知,在接下来几年,朝廷仍然需要往那个方向投入大量资源,以尽快完善——这事王崇文是不太清楚的。 “或许吧。”王崇文想了想,觉得刘勉说的话也有道理。 “王将军久在军中,可知将士们对西域是什么看法?”刘勉又问道。 “不毛之地。”王崇文直截了当地答道。 这个回答,在刘勉的意料之中,但仔细想想,终究有些不甘心,于是问道:“就没一个愿意留在这边的?” “百姓都不愿来,何况武人?”王崇文说道:“辽东也在安置府兵,都是三户部曲,那边给一百五十亩地,西域只给百亩。辽东还水草丰美,土地肥沃,打猎都能获得大量皮子,山里还能采集到许多野货。西域与之相比,是样样不如,武人如何愿来?” “武人一开始也不愿去辽东……”刘勉说了一半,长叹一声,住嘴了。 去辽东的武人,都是自愿的吗?或许有,但就整体而言,还是半强迫、半利诱,而且那些降兵已被折腾去了半条命,心里都怕了,故才不情不愿地去辽东当府兵。 就比如刚刚从云南撤回来的龙虎军。 这支部队南征之时在昆明部落去吃够了苦头,到云南后,攻昆州算是爽了一把。随后剿灭新设的曲州以及原通海都督府的叛乱时,又是叫苦连天——仗打赢了,也抢了不少东西,但因为疫病减员严重,士气低落,不得不回撤休整。 而在途径黔中时,军中流言,接下来他们要被派到岭南去驻守,于是人人畏惧,接着便是喧哗作乱。 朱延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又是捕杀,又是威吓,又是哀求,好不容易才平定了下来,最后只剩七千人左右了。 枢密院派人南下,与军士谈判,最终龙虎军残部尽数改为府兵,五千人安置到郿州,两千人安置到纪州。 看到没有?这些武人只有混到这种地步,既畏惧前往湿热之地驻守、打仗,又害怕朝廷镇压、杀戮,然后由枢密重臣出面,在老长官的配合下,苦口婆心,画大饼,才有可能答应朝廷的条件。 想要如法炮制,把武夫弄到西域来,你也只能用这些软磨硬泡的手段。不然的话,之前圣人也不会在十几万杂牌兵马中招募两千焉耆府兵了。因为只有在这么大的基数下,他才有可能招满两千人。 “不过,我愿意来西域。”王崇文突然一笑,说道。 “为何?”刘勉问道。 “我衣食无忧,闲得慌,想尝试下另一种生活。”王崇文笑道。 刘勉亦笑。 人一上百,形形色色,什么想法的人都有。王崇文大概是从小没吃过什么苦头,心气正盛,对建功立业有着许多幻想。 这是好事。 ****** 离开弓月城后,大军横穿过整个伊犁河谷,然后沿着山间缺口,花费十日时间进入到了闻名已久的热海。 热海位于伊丽河(今伊犁河)以南的一处山间盆地内。此盆地面积达六千多平方公里,周围有高山阻挡,气候温暖,且因为是咸水湖,风浪较大,薄冰无法掩盖湖面,因此即便严冬时节也不封冻,故得此名。 热海在唐代一度为军事重地。 玄奘曾记录:“大清池(或名热海),周千余里,东西广,南北狭,四面负山,众流交凑,色带青黑,味兼咸苦,洪涛浩汗,惊波泪媳。龙鱼杂处,灵怪间起,所以来往行旅,祷以祈福,水族虽多,莫敢渔捕。” 毕竟是僧人,玄奘的描写还是比较“不科学”的,短短数十字,竟然提到了“龙”、“灵怪”、“祈祷”、“水族”之类的词语,实在唯心。 换成岑参的《热海行送崔侍御还京》,就有“中有鲤鱼长且肥”的描述,就是不知道他吃没吃过了。 “停下。”远远驰来百余骑,大声叫喊道。 一千五百骑兵行入自家地界,突厥人只要不是傻子,都能发现。更何况他们的马是真多啊,虽然很大一部分掉膘严重,但看那模样,一定是经年训练的战马,拉回部落养上一阵子,用起来无往不利。 “停下。”王崇文勒住了马缰,千余骑慢慢减速,停在了草色枯黄的湖岸边。 不用军官吩咐,军士们自动分成数批,有人抽出弓梢上弦,有人夹起了长槊,有人拿出铁挝、铁锏、马刀等短兵。 “若打起来,前军骑射手两翼包抄,中军持马槊冲突,后军短兵奋击,敢回首者死。”王崇文下令道。 “若打起来……敢回首者死1 命令很快传遍全军,众皆肃然,默默看着前方。 突厥人敏感地觉察到了气氛的变化,他们也停下了,不一会儿,一骑上前,高声呼喊着什么。 “拔塞干,是我。”曹阿了再迟钝,也知道该自己上了,只见他越众而出,看着单骑过来的突厥人,大声道。 “是你,拂多诞。”拔塞干放松了戒备,策马到曹阿了身前,扯了扯嘴角,道:“怎么?在夏都等不到我们,就自己跑来了?” 曹阿了朝他身后看了看。 “别看了,其他人打仗去了,还没回来。”拔塞干说道。 “打仗?”曹阿了脸色一变,道:“为谁打仗?波斯人?还是回鹘人?” “为自己打仗。”拔塞干面色平静地说道。 “别说胡话,你们投靠了谁?”曹阿了问道。 拔塞干一拳擂在曹阿了的胸口,道:“这话让凡达克来问还差不多,你还不够格。不过,看在咱们多年交情的份上,告诉你无妨。奥古尔恰克想要我们帮他打仗,给了很多财物,很多人受不住诱惑,就同意了。” “什么?”曹阿了有些吃惊,问道:“他连碎叶城都才刚刚夺回,打得那么差,你们为什么帮他?” “他说高昌回鹘已经完蛋了,我们找人打听了一下,是真的。都这样了,我们能怎么办?奥古尔恰克说,如果他能夺回怛罗斯,就把碎叶城交给我们作为牧场,只要臣服效忠于他就行了。”拔塞干说道。 “奥古尔恰克屡战屡败,值得效忠吗?”曹阿了问道。 拔塞干无言以对,道:“其实,我也不同意,苏农也不同意,我们两家三万帐没跟着去掺和。走吧,先回部落再说。你们带过来的这些人,麻烦离远一些,我们会派人送去草料和吃食,但不能靠近部落。他们——太危险了。” 曹阿了理解地点了点头。 别看只有一千五百骑,但全副武装的他们,如果突袭各部落,能造成让人难以想象的后果。突厥人心再大,也不敢把这些人放到老弱妇孺聚集的地方,即便他们还有几万帐的人生活在附近,看似人多势众。 曹阿了很快回到了阵中,将突厥人的顾虑具实相告。 “无妨,我等数人过去便是,又不是龙潭虎穴,怕甚。”刘勉温和地笑了笑,让立功心切的曹阿了大感安慰。 “孙副将,你带十人护送刘判官、曹僧正入虏帐。”见刘勉都没意见,王崇文也不坚持,吩咐道:“我领人退后三十里。入夜之前,你遣一人出来通传,若没见到人,我自带人过来接应。” “遵命。”孙叔贤应道。 “如此甚好。”刘勉赞面色平静地说道,仿佛一点没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 他当然不是那种喜欢亲身犯险的人。 他有家有业,遍享富贵,但有些时候,你必须冒一下险,不然怕是没法办成事。 拉拢热海突厥,与他们建立交情,事关重大,他无法容忍自己的失败。因此,在听到曹阿了的汇报后,他几乎不假思索就答应了。 交代完毕后,刘勉、曹阿了一行十余人,在突厥人的团团簇拥之下,来到了他们的牧地。 (本章完) 第九十四章 东去 十月初六,弓月城外的原野上,出现了一支规模不小的骑兵。 他们先绕着破败的城池转了一圈,确定空无一人后,这才分批入城。 天气愈发寒冷了,虽然在赵王军中得到了充足的补给,但如果能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休息,依然是件十分惬意的事情。 赵王派过来的骑将名叫王崇文。 名带“崇文”,而他也确实博通经史,沉稳儒雅,但真的是正儿八经的武人,从小校做起的那种,金枪军使王绾之子。 这一千骑中,有多达七百人出身东院马军,杨行密留给儿子保命的部队——但关键时刻他们选择了作壁上观。 王崇文是徐温的女婿,在淮南出身的将领中不是很受待见,又挤不进传统的禁军武人圈子,身份是有点尴尬的。 但他确实沉稳,没有因为这些破事受到影响,依然一丝不苟地完成着自己的工作。 先分派游骑四散开来,防止被人偷袭。 再安排人去远处割草。割完后带回来,他亲自做出表率,带人一起铡碎这些枯黄的草料。 最后还与刘勉反复确认路线,又询问向导沿途的情形,在脑海中一遍遍过,思考可能出现的任何意外。 刘勉默默观察了一会,对他颇有好感,于是等到两人独处的机会后,他开口问道:“不知王将军觉得西域如何?”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王崇文说道。 刘勉默默品咂他的话,觉得挺有意思,于是进一步问道:“请君详解。” 王崇文拿木棍撇了撇篝火,道:“从整体来看,水草丰美,耕地不缺。以北庭为例,一路走来,适合放牧、耕种的地方不少,但北庭多大?相当于整个河南。那么大的地方,才只能挑出来这么点好地方,还分布得比较零碎,单个绿洲住不了多少人,仔细想想,统治起来挺麻烦的。若遇贼人来攻,他们聚集数万骑乃至十余万骑,单攻一个守捉城,可守得住?” 刘勉摇了摇头。 “既守不住,贼人多来个几次,百姓就过不下去了。”王崇文说道:“若无这些百姓,武夫又如何生存?” “王将军真是一语中的。”刘勉赞叹道。 其实他说到了关键。前唐设了那么多守捉城,但规模都太小了,能驻几个兵?真遇到大队敌军,基本是守不住的。更何况整个西域才两三万兵,分到那么多据点,简直就和胡椒撒在大海里一样,根本尝不出味道来。 唐廷主要采取外交手段来避免西域的危机,即尽量避免外人对你产生敌意。你还别说,真让他们成功地玩了一百多年。如果不是吐蕃暴力打破了这个模式,估计还能继续玩下去。 但即便如此,问题始终存在着。 其实要解决也有办法,那就是尽可能多地移民,把能开垦的地方都开垦起来,尽量扩大人口基数,把一个个点串起来,不再是线,而要令其成为面。 但对唐廷来说,与其费那个劲,不如开发吴越、江西收益更大…… “国朝兵进西域,乃收复陷蕃百余旧土之壮举,但将来如何,还很难说。”王崇文说道。 “为何?” “圣人的胃口太大了。”王崇文说道:“辽东要,云南要,西域也要,甚至连草原都想统治。圣人在世时或还能维持,他若不在,必然会出问题。” “看来,圣人活得长,才是国朝之福啊。”刘勉笑了笑,道:“辽东已开发十年了吧?已小见成果,再稳固个几年,或许就可以腾出手来,往西域发力了。” 辽东的开发其实已超过十年了,毕竟唐末就设了安东府,快十五年了。 十五年间,辽东的地盘一直在稳步扩大,期间还攻灭了契丹、渤海二国,羁縻了女真诸部,扩张达到了极限。 最近几年一直在努力消化,投入是相当大的,决心也很大。正如王崇文说的,再稳固个几年,到辽东开发满二十周年之际,或许又大不一样了。 当然,辽东最终会怎样,还得看朝廷的政策。 截止今年年中,随着四千户来自常州、润州、苏州的罪人被发往辽东作为部曲,仙州一万府兵全部有了部曲,这是继安东府、沉州之后,第三个彻底完成此项工作的州郡。 而暇州、鄚州、蒙州、穆州四地仍然没有完成,总计缺口达四万余户。 可想而知,在接下来几年,朝廷仍然需要往那个方向投入大量资源,以尽快完善——这事王崇文是不太清楚的。 “或许吧。”王崇文想了想,觉得刘勉说的话也有道理。 “王将军久在军中,可知将士们对西域是什么看法?”刘勉又问道。 “不毛之地。”王崇文直截了当地答道。 这个回答,在刘勉的意料之中,但仔细想想,终究有些不甘心,于是问道:“就没一个愿意留在这边的?” “百姓都不愿来,何况武人?”王崇文说道:“辽东也在安置府兵,都是三户部曲,那边给一百五十亩地,西域只给百亩。辽东还水草丰美,土地肥沃,打猎都能获得大量皮子,山里还能采集到许多野货。西域与之相比,是样样不如,武人如何愿来?” “武人一开始也不愿去辽东……”刘勉说了一半,长叹一声,住嘴了。 去辽东的武人,都是自愿的吗?或许有,但就整体而言,还是半强迫、半利诱,而且那些降兵已被折腾去了半条命,心里都怕了,故才不情不愿地去辽东当府兵。 就比如刚刚从云南撤回来的龙虎军。 这支部队南征之时在昆明部落去吃够了苦头,到云南后,攻昆州算是爽了一把。随后剿灭新设的曲州以及原通海都督府的叛乱时,又是叫苦连天——仗打赢了,也抢了不少东西,但因为疫病减员严重,士气低落,不得不回撤休整。 而在途径黔中时,军中流言,接下来他们要被派到岭南去驻守,于是人人畏惧,接着便是喧哗作乱。 朱延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又是捕杀,又是威吓,又是哀求,好不容易才平定了下来,最后只剩七千人左右了。 枢密院派人南下,与军士谈判,最终龙虎军残部尽数改为府兵,五千人安置到郿州,两千人安置到纪州。 看到没有?这些武人只有混到这种地步,既畏惧前往湿热之地驻守、打仗,又害怕朝廷镇压、杀戮,然后由枢密重臣出面,在老长官的配合下,苦口婆心,画大饼,才有可能答应朝廷的条件。 想要如法炮制,把武夫弄到西域来,你也只能用这些软磨硬泡的手段。不然的话,之前圣人也不会在十几万杂牌兵马中招募两千焉耆府兵了。因为只有在这么大的基数下,他才有可能招满两千人。 “不过,我愿意来西域。”王崇文突然一笑,说道。 “为何?”刘勉问道。 “我衣食无忧,闲得慌,想尝试下另一种生活。”王崇文笑道。 刘勉亦笑。 人一上百,形形色色,什么想法的人都有。王崇文大概是从小没吃过什么苦头,心气正盛,对建功立业有着许多幻想。 这是好事。 ****** 离开弓月城后,大军横穿过整个尹犁河谷,然后沿着山间缺口,花费十日时间进入到了闻名已久的热海。 热海位于尹丽河(今尹犁河)以南的一处山间盆地内。此盆地面积达六千多平方公里,周围有高山阻挡,气候温暖,且因为是咸水湖,风浪较大,薄冰无法掩盖湖面,因此即便严冬时节也不封冻,故得此名。 热海在唐代一度为军事重地。 玄奘曾记录:“大清池(或名热海),周千余里,东西广,南北狭,四面负山,众流交凑,色带青黑,味兼咸苦,洪涛浩汗,惊波泪媳。龙鱼杂处,灵怪间起,所以来往行旅,祷以祈福,水族虽多,莫敢渔捕。” 毕竟是僧人,玄奘的描写还是比较“不科学”的,短短数十字,竟然提到了“龙”、“灵怪”、“祈祷”、“水族”之类的词语,实在唯心。 换成岑参的《热海行送崔侍御还京》,就有“中有鲤鱼长且肥”的描述,就是不知道他吃没吃过了。 “停下。”远远驰来百余骑,大声叫喊道。 一千五百骑兵行入自家地界,突厥人只要不是傻子,都能发现。更何况他们的马是真多啊,虽然很大一部分掉膘严重,但看那模样,一定是经年训练的战马,拉回部落养上一阵子,用起来无往不利。 “停下。”王崇文勒住了马缰,千余骑慢慢减速,停在了草色枯黄的湖岸边。 不用军官吩咐,军士们自动分成数批,有人抽出弓梢上弦,有人夹起了长槊,有人拿出铁挝、铁锏、马刀等短兵。 “若打起来,前军骑射手两翼包抄,中军持马槊冲突,后军短兵奋击,敢回首者死。”王崇文下令道。 “若打起来……敢回首者死!” 命令很快传遍全军,众皆肃然,默默看着前方。 突厥人敏感地觉察到了气氛的变化,他们也停下了,不一会儿,一骑上前,高声呼喊着什么。 “拔塞干,是我。”曹阿了再迟钝,也知道该自己上了,只见他越众而出,看着单骑过来的突厥人,大声道。 “是你,拂多诞。”拔塞干放松了戒备,策马到曹阿了身前,扯了扯嘴角,道:“怎么?在夏都等不到我们,就自己跑来了?” 曹阿了朝他身后看了看。 “别看了,其他人打仗去了,还没回来。”拔塞干说道。 “打仗?”曹阿了脸色一变,道:“为谁打仗?波斯人?还是回鹘人?” “为自己打仗。”拔塞干面色平静地说道。 “别说胡话,你们投靠了谁?”曹阿了问道。 拔塞干一拳擂在曹阿了的胸口,道:“这话让凡达克来问还差不多,你还不够格。不过,看在咱们多年交情的份上,告诉你无妨。奥古尔恰克想要我们帮他打仗,给了很多财物,很多人受不住诱惑,就同意了。” “什么?”曹阿了有些吃惊,问道:“他连碎叶城都才刚刚夺回,打得那么差,你们为什么帮他?” “他说高昌回鹘已经完蛋了,我们找人打听了一下,是真的。都这样了,我们能怎么办?奥古尔恰克说,如果他能夺回怛罗斯,就把碎叶城交给我们作为牧场,只要臣服效忠于他就行了。”拔塞干说道。 “奥古尔恰克屡战屡败,值得效忠吗?”曹阿了问道。 拔塞干无言以对,道:“其实,我也不同意,苏农也不同意,我们两家三万帐没跟着去掺和。走吧,先回部落再说。你们带过来的这些人,麻烦离远一些,我们会派人送去草料和吃食,但不能靠近部落。他们——太危险了。” 曹阿了理解地点了点头。 别看只有一千五百骑,但全副武装的他们,如果突袭各部落,能造成让人难以想象的后果。突厥人心再大,也不敢把这些人放到老弱妇孺聚集的地方,即便他们还有几万帐的人生活在附近,看似人多势众。 曹阿了很快回到了阵中,将突厥人的顾虑具实相告。 “无妨,我等数人过去便是,又不是龙潭虎穴,怕甚。”刘勉温和地笑了笑,让立功心切的曹阿了大感安慰。 “孙副将,你带十人护送刘判官、曹僧正入虏帐。”见刘勉都没意见,王崇文也不坚持,吩咐道:“我领人退后三十里。入夜之前,你遣一人出来通传,若没见到人,我自带人过来接应。” “遵命。”孙叔贤应道。 “如此甚好。”刘勉赞面色平静地说道,仿佛一点没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 他当然不是那种喜欢亲身犯险的人。 他有家有业,遍享富贵,但有些时候,你必须冒一下险,不然怕是没法办成事。 拉拢热海突厥,与他们建立交情,事关重大,他无法容忍自己的失败。因此,在听到曹阿了的汇报后,他几乎不假思索就答应了。 交代完毕后,刘勉、曹阿了一行十余人,在突厥人的团团簇拥之下,来到了他们的牧地。 第九十五章 试点 令人意外的是,突厥人竟然会种地。 热海附近,并不全是刘勉想象中的草场。相反,至少在东半个湖区,农田很多。 “他们不是突厥人。”见刘勉不住张望,拔塞干解释道:“昔年丝绸之路还畅通的时候,热海是东西必经之路,很多人走着走着就留下了,在这片美丽的山水间生活。没人不认为他们是突厥人,他们就是突厥人,我们的亲人。” 曹阿了简单翻译了一下。 刘勉微笑点头,继续看着那些村庄。 村子里有井渠,不知道从哪学来的技术。中原?波斯? 但没有井渠的地方,也开辟了不少农田。看样子这里的雨水并不太过贵乏,河流应该也不少。 “东半个湖区,还是比较繁荣的。”曹阿了不是第一次来了,低声向刘勉解释道:“整个湖区有百余条河流,沿河开辟了不少农田,一般是粟特人在种。别听他瞎说什么突厥人,没有的事,他们都是大老粗,不懂的。” “西半个湖区雨水少一些,主要依靠井渠,还有春夏之交融化的冰雪,浇灌了很多麦田、果园。” “这个湖很大,水是咸的,人不能喝。但靠近岸边的湖水没那么咸,经常有牛羊过来饮用。湖里鱼特别多,但捕的人很少。我怀疑那些鱼都成精了,尾巴一甩,能把小船掀翻。” “附近草场很多,突厥人穿梭在各个村落间放牧,有人还去山上放牧、打猎。” “如果从龟兹、疏勒、于阗等地前往碎叶城,走热海是最方便的。回鹘人没西迁之时,经过这里的商人很多。但回鹘人改变了一切,他们打压粟特商人,抢劫商旅,试图自己垄断东西贸易,结果把这条线做坏了。” “奥古尔恰克是个蠢货。他曾经控制了多么肥美的地盘,但竟然打不过波斯人。热海突厥跟着他,早晚要败亡。” “这些突厥最早就是大回鹘国的附庸,但仆固天王击败安西回鹘后,这些人见风使舵,又投靠了仆固天王,至今已二十年。” “高昌对他们的控制不是很强。如果没有我们摩尼教在其间帮忙,这些突厥人早跑了。” “别听人瞎说他们有二十万帐,没有的事。即便算上碎叶以东到热海,甚至尹丽河一带的突厥,加起来十万帐都不一定有。二十万帐,哈哈,那得有一百万人,有这本钱,当年庞特勤、仆固俊都得反过来向他们臣服。” 曹阿了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可能夹杂了不少很主观的东西,但大体上听起来还是很靠谱的。刘勉点头微笑,表示感谢。 拔塞干在前面走,也不管他们说什么。待见到一处前后三进院落时,来人都惊了。 这风格,也太“唐”了。 “听闻是两百年前韩思忠观鱼的别院,不知道经过几手了,而今落到拔塞干手里。”曹阿了说道。 刘勉在门外定定站了许久,仔细看着门楼。 良久之后,摇头苦笑。碎叶城都丢给别人了,一座宅子又算得了什么? 唐军来西域,固然能打赢敌人,但唐军没法久驻啊,早晚要回家。如果西域继续只能有两万多兵留守,这些地方还是保不住。 ****** 入得大厅后,拔塞干让人上了一些蜜饯果子招待客人,随后便坐在对面,开口问道:“走北庭来的?” “是。”曹阿了一边回答,一边充当翻译。 “遇到葛逻禄人了吗?”拔塞干问道。 “被打跑了。”曹阿了简单说了一下缘由。 其实,夏军打跑的不过是一部分利欲熏心的葛逻禄马匪罢了。葛逻禄人并不是一个整体,而是由三大氏族组成的松散联合体,即所谓的三姓葛逻禄。 每一部分的自由度都很高,有可能这部分与你交好,那部分对你冷澹,还有一部分在暗地里抢劫你的牛羊,这在草原上很正常。 特别是奥古尔恰克连战连败,威信大跌的情况下,葛逻禄人很可能不太听话了。 这就是草原的政治伦理,你要适应这一点。 听完曹阿了的话后,拔塞干突然烦躁地站起了身。 曹阿了吃惊地看着他,刘勉则静静坐着。 “昔年高昌回鹘携大胜之势,十万骑兵临热海,威逼我们臣服。”拔塞干的声音有些气哼哼的,只听他说道:“我们咽下了这口气,献上了骏马、布匹、牛羊,仆固天王满意而走。” “随后巴兹尔来了,要求我们臣服。我们向高昌求救,前后等了几个月,屁都没有。若非波斯人在西边发难,巴兹尔自顾不暇,我们就要经受又一次的羞辱。” “连自己的臣属都不能保护,那我们为什么臣服他?我们贱吗?” “你——阿了,正如你的名字,除了捞钱外,还有什么本事?摩尼教在夏国是国教吗?如果连国教都不是,你们如何影响夏国天子?如何在我们危难的时候提供帮助?” 曹阿了一直在翻译。 刘勉听了半晌后,突然说道:“热海突厥是当年突骑施汗国的遗众吧?” “你问这些做什么?”拔塞干问道。 “突骑施屡附唐国,世为藩屏,可见历代国君皆有远见。”刘勉说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拔塞干问道。 “酋长可知大夏已一统中原,击破北方草原诸部,威震四邻?”刘勉问道。 “有所耳闻。” “那你可知半年前,大夏天子于回鹘衙帐召开国人会议,诸部酋豪共上尊号‘天生英明无上可汗’?” 曹阿了翻译完后,拔塞干沉默许久,然后有些不信地问道:“汉人如何能当草原大汗?难道他迁都黑城子了吗?” “李世民就由各部共上尊号‘天可汗’,草原上没有人可以违逆他的意志。”刘勉说道。 拔塞干听到李世民三字就嘴角直抽抽。 就是这个人,毁了突厥的大业! 突厥汗国覆灭后,陆陆续续建立起来的小汗国,都难以恢复过往的荣光。就像回鹘覆灭后,无论是仆固俊还是庞特勤,都只能称雄一隅,再也无法回到当年鼎盛时期一样。 “酋长恐怕还不知道,大夏王师已连下焉耆、龟兹,随时可以十万大军兵临热海,就像当年的仆固天王一样。”刘勉又道。 “龟兹、焉耆也占了?”拔塞干兀自有些不信。 “是与不是,酋长遣人打听一些便知。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刘勉道:“其实,王师攻龟兹的时间也不短了,应有不少龟兹人向西逃窜,说不定就来到了热海。” 拔塞干这次是真的有些焦虑了,甚至还带着一点恐惧。 他们并不想与谁争斗,只想在这个乱世之中保存自己,坐观成败罢了——如今的尹丽河谷、碎叶乃至更南面的广阔区域,就是一个你来我往的乱世。 谁强,热海突厥就投靠谁,这是铁律。 高昌回鹘都被夏人灭了,近在迟尺的焉耆、龟兹也被攻占,他们会就此停下吗?如果不停下,下一步会打谁? 事关部落生死存亡,没有谁可以对这些事掉以轻心。 拔塞干喊来了两个人,凑到他们耳边,低声吩咐。 二人频频点头,随后便离开了。 “你们先在这住下,过几日我再来。”拔塞干丢下一句,匆匆离开了,竟是置客人于不顾。 ****** 拔塞干离开后,曹阿了稍稍有些着急。 他敏锐地感觉到,在这种大事上,他所谓的摩尼教拂多诞的身份帮不上太多忙,这让他有些沮丧。 不过刘勉倒是不断安慰,说若无他的引荐,他们也不太好接触热海突厥。 曹阿了听了稍安。 突厥人没有怠慢贵客,每日食水不缺,甚至还有不知从哪找来的婢女、乐伎服侍。 孙叔贤每日派一人出外向王崇文报平安,一时间倒也没甚其他事。 刘勉闲下来时,不免思考将来之事。 一路走来,给他留下最深印象的还是尹丽河谷,这是一片真正的水草丰美之地,比高昌、北庭都要好,好很多。 热海这边其实也不算差。 如果开挖足够的井渠,灌既农田,是可以养活不少人的。而且湖里还可以捕鱼,山上山下都可以放牧。最关键的是,热海可以沟通龟兹、疏勒乃至焉耆、于阗,是古丝绸之路的重要中间节点。 有尹丽河谷、热海在手,再向西图谋碎叶,就简单多了。 背靠大国,并力西进,收拾这边散成一地的部落、诸侯,如果运气好的话,是可以有一份稳固的基业的——运气这东西,其实相当重要。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圣人的支持。无此,即便一时收服了这些蕃人,将来也会再叛,这是必然的事情。 三天后,正当曹阿了、刘勉下棋消磨工夫的时候,拔塞干匆匆而至。 与他一起来的还是苏农氏族的首领。 “我问过逃难过来的龟兹人了,是真的。”拔塞干神色非常复杂。 刘勉放下棋子,问道:“拔塞干酋长可是做出决定了?” “我等随你去高昌,见一见无上可汗。”拔塞干说道。 乱世之中,总要择一方大势力投靠的,不然实在难以立足。热海突厥有这个想法,并不让人感到意外。 曹阿了听了大喜过望。 刘勉则想到了另一件事:将来对付奥古尔恰克时,热海突厥或许也能派上用场。 这是一个夹在波斯、回鹘与大夏之间的势力,位置好啊。 如果见到圣人,只要不是太傻,结局应该不错。 只是,自己要先“病”了。 (“刘冕”改为“刘勉”了。这个受了@顺富书友影响,他说“勉”通“冕”,成功把我给带歪了。) 第九十六章 了断 从十一月开始,一直持续到十二月下旬,分驻尹州、高昌、北庭、焉耆、龟兹五地的兵马,将开启大练兵模式。 按制,在营不训练时,一天吃四个胡饼,在营训练时,一天六个,出征时,不管打没打仗,都是六个。 既然无论怎样一天都要吃六个胡饼,那么就往死里操练这帮孙子。 这是被粮食问题搞得心烦意乱的邵树德内心最坚实的想法。 而且不光禁军,蕃兵也要接受训练。反正入冬了,牧民们也没太多的活要干,那就就近集训好了。 集中到高昌整训的蕃兵人数多达两万人,半是侍卫亲军,半是时罗漫山以北的蕃人,由各部夷离堇带着,演练相对大规模的战术,顺便加强下无上可汗的权威。 这是很有必要的事情,因为之前的北庭叛乱,居然有两个夷离堇率众造反,呼应葛逻禄人以及不知道哪来的杂胡部落。 邵树德感觉自尊有点受伤。 刚封你当官,你一点没觉得这个官得来不易,没当回事,转头就造反,简直岂有此理! 他直接下令,这两部尽数贬为奴隶,连带着朱瑾、王建及、邵嗣武三路追击后抓获的葛逻禄人、回鹘人、突厥人之流,总计两万三千余人,一起迁往清镇。 在全军续募府兵两千人,发往清镇,每兵授田百亩,由部曲耕作。旁边没开发的草场是公地,所有权在官府,但可以借给府兵放牧,作为他们收入的一部分。 另,河东有少数人叛乱,被州兵平定后,总计八百余户百姓发往清镇,贬为府兵部曲。 如此一来,人数差不多了。 清镇(石河子西北、沙湾东北)作为一个军镇,暂隶庭州,建立完毕后,将成为大夏朝廷控扼西北的一个坚固据点,意义是相当大的。 前唐的军事据点,一步步艰难恢复中…… 十一月十五,邵树德亲自做出表率,带着官员军将、部落酋豪,挥舞着铁锹,在高昌城东北开挖坎儿井。 其实九、十月份侍卫亲军就在挖了,这次规模更大,高昌老百姓也被动员了起来,各部蕃兵在不训练的时候,也会加入进来,预计持续到一月底——至于为何不直接挖到二、三月份,实在是囊中羞涩,粮食不够。 “打仗,其实打的就是粮食。”五十七岁的邵树德已经干了两个多小时的活,没感觉到多劳累,显然坚持数十年的练武习惯给他带来了强健的体魄。 “后面如果缓过点来,粮食稍微充裕了,天山南北两麓也要大肆修建。” “这是个好东西。越是缺水的地方,越需要它,作用太大了。” 邵树德听底下人报告,唐代在天山一带的屯垦据点,主要利用高山融水或现成的河流,坎儿井的踪迹难以寻觅。但他记得,在后世就连乌鲁木齐都有坎儿井,并不是吐鲁番、哈密的专利。 如此看来,还是开发程度太低了。有没有完善的井渠系统,粮食产量和人口承载力,完全就是两个级别的。 与西域相比,中亚那边的坎儿井倒很多,波斯也有大片的坎儿井灌既农业区。独特的环境,造就了独特的文化习俗和生产模式,就是得因地制宜。 但话又说回来了,凡事还是得脚踏实地。大规模的水利工程建设,是需要人口和物资打底的,就当前这个状况,优先拓展吐鲁番、哈密成本最低、最现实——不要求有后世的水平,但怎么着也得接近清光绪年间吧。 杨爚也在挖洞,这会已经累得直不起腰来。 邵树德哈哈大笑,让他到一旁休息,道:“七郎带来了很多京中财货,你去写个条陈出来,给儿郎们发点赏赐。操练名列前茅者,有赏。挖沟名列前茅者,亦有赏。” “臣遵旨。”杨爚将铁镐交给一名侍卫,捶了捶老腰,看了看热火朝天的军民,心中喜悦。 他喜欢出谋划策,运筹于帷幄之间,在文牍上操弄千百万人的悲欢喜怒乃至生死存亡。今日跟着圣人一起干体力活,又有新的感悟。 什么叫国力? 这一条条延伸到远方的井渠就是国力。 一垄垄平整出来的农地也是国力。 将来安西镇军组建完毕,其家人一一搬迁过来的时候,这些农地会长出粟麦、芝麻、豆子、葡萄、甜瓜,这就是国力。 大夏国力虽盛,但大部分钱粮没法用到西域来。河南十石麦,不如高昌地里长出的一石粟,要想稳固西域,近在迟尺且有一定农业基础的尹州、西州是关键。 “杀!杀!杀!”不远处的戈壁滩上,数千蕃兵正在操练。 圣人有令,从禁军中挑选军官,集中整训这些蕃人,提高一下他们的战斗力。 杨爚看了过去。 其实这也是国力的一种啊。 他参与了很多决策,十分清楚圣人对高昌回鹘旧地上蕃人的统治是不太一样的。 简而言之,作为各部落传统首领的夷离堇的地位被有意无意弱化了,取而代之的是体制的力量。 就比如这些蕃兵,从各个部落集中而来,互相不认识,有的甚至长相、语言都不一样,按理来说不该凑到一起的。 但他们现在就被体制的力量征召,集中到高昌来接受部落首领以外的训练。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感受到了体制的威严,成功地在心目中种下了另一个可与头人相提并论的权威。 训练之中,对于表现出色的蕃兵,体制会给予奖励。很多时候甚至是圣人亲自颁发赐物,给予勉励。 这个时候,头人的影响力进一步被弱化,尤其是蕃兵们在看到往日威严无比的头人在圣人甚至体制高官面前,一样卑躬屈膝的时候,他们终究会明白,头人其实算不得什么,也就是朝廷的一个官罢了。 他们表现得好,能得赏赐,也能当官,这是无上可汗亲口说的。 传统的部族形态,渐渐有土崩瓦解的趋势。 当然,杨爚也知道,圣人可以在北庭这么做,在阴山诸部或许也能试一试,但在其他地方,还不太可能。 北庭是被征服的,被打得很惨,部落的规模普遍不大,头人们也没什么心气反抗了,因此可以大刀阔斧地作为试点改革。 这大概是一种创举。 杨爚翻遍史书,都没找到任何一个人对草原这么做过。 但他知道,这种事情值得试一试。失败了没什么,大不了再回到以前那种对部落首领羁縻统治的状态,而成功的话,则收益极其极大,好处难以想象。 ****** 劳动结束后,邵树德换了一身戎服,又策马走到各蕃部丁壮的训练场地,仔细观赏。 “七郎觉得怎么样?”邵树德问道。 七皇子邵慎立仔细看了看,道:“比关西的土团乡夫强得有限,与河南土团相彷,不如河北乡勇。” “你眼光太高了。”邵树德笑了笑,看着儿子精神的面庞、壮硕的身材,十分满意。 江氏其实是个十分娇小的人。 邵树德年轻力壮的时候,经常把江氏抱在怀里。金仙观、上阳宫、陶光园的幽深小径上,到处留下了江氏喜极而泣的呜咽声。 但他们的儿子却长得如此魁伟、雄壮。 邵树德知道,最近一两年间,七郎受了一些刺激,突然间就要发愤图强起来了。各种不良嗜好全戒掉了不说,一个劲闷着头苦练武艺、学习军略,甚至想办法跑到讲武堂内旁听,如饥似渴地学习着各种军事知识。 他能有这种转变,邵树德当然是很欣喜的。人的转变,有时候就是一瞬间,比如你被几万武夫轻视了…… 这次他来西域,也是多次央求的结果。 正好洛阳发运一批紧俏的货物到西域,便由他一路押运了——多数是皇宫日常消耗的物资,边地很难采购到。 “回鹘可汗奥古尔恰克要为儿子敦欲求娶公主,你怎么看?”邵树德问道。 “让他那个儿子滚蛋。”邵慎立直截了当地说道。 “怎么跟父亲说话呢?”邵树德扇了一下儿子的后脑勺,笑道:“其实,很多人劝阿爷答应这门亲事。阿爷其实也无可无不可,但他们都太蠢,没看到回鹘内部的裂痕,也低估了萨图克的野心。奥古尔恰克这个汗位,本来就是十来年前从兄长那里继承来的,他这十年来一直都在想方设法消化兄长的旧部。成果是有一些的,但还不够。不然的话,萨图克还能活蹦乱跳地活到现在?” 邵慎立沉默。 他能想明白这些事情,但说实话有些看不起这个所谓的“大回鹘国”,觉得何必与他们这般虚与委蛇?何必玩什么阴谋诡计?十万大军压过去,什么不能解决——这是生活在父亲百战百胜光环下,从小没受过任何挫折的贵胃子弟正常的脑回路。 当然他也知道,父亲总是对的。他可能有更长远的打算,更深一层的谋划,反正听父亲的话就是了。 如果能有上阵厮杀的机会,那就再好不过了。他需要证明自己,证明给所有人看,我他妈也配得上你们的欢呼! “奥古尔恰克的使者马上就要来了。”邵树德说道:“朕召见他们的时候,你跟着过来一起听一听,这对你是有好处的。” “是。”邵慎立应道,但很明显有点心不在焉。 “你啊,有点政治智慧吧!”邵树德看他那模样,忍不住又打了一下,道:“热海突厥使者估计也就这几天到了,别到处乱窜,老实跟着阿爷。” “是。”邵慎立又应了一声,然后忍不住说道:“大人,你说的我都懂。离间奥古尔恰克叔侄嘛,让他们内斗,我们再摘桃子。热海突厥这帮墙头草,一会拜药罗葛,一会拜仆固,儿怀疑他们连波斯人、葛逻禄人也拜过,再拜拜大夏也没什么。将来若图谋葱岭以西的城池,热海突厥是一个很好的本地仆从军,比咱们从碛北征发蕃部方便多了。这些,儿都懂。” “懂也要跟着阿爷。”邵树德说道:“明白道理只是第一步,时机的把握也相当重要。” “时机……”邵慎立若有所悟。 “再回到刚才那个话题,敦欲求娶公主之事,你觉得该怎么做?”邵树德问道。 邵慎立默默思考了一下,道:“或许可以先含湖起来,不答应也不拒绝,托词要去疏勒看一看。敦欲多大年纪、长相如何、有无才能,都是人家的一面之辞,咱们连人都没见到呢,怎能轻易应下?说不得,得派个使者过去打探一下。使者也不用着急复命,拖上几个月再回来也无妨。” “很好。”邵树德赞许地看着儿子,道:“脑子终于会转弯了。” 第一章 家人 十一月二十日,寒风突至,沙尘漫天。 高昌王宫之外,沙粒子扑簌簌地打在窗灵上,威势惊人。 屋内众人早就习惯了这一切。生长在西域的人,谁没吃过沙子?大惊小怪的。 “陛下,大汗派我来此,还是为了和亲之事。”奥古尔恰克派来的使者挺有意思,名字叫阿尔泰,地位不低,听闻与可汗家族有点亲戚关系,非常受信任。 邵树德坐在御桉后,静静喝着茶水。 七郎从洛阳带来了很多物资,其中最无可替代的就是各种顶级茶叶了。邵树德只给自己留了一小部分,剩下的要么分赐随驾官员、军将、部落首领,要么赏赐给操练中表现出色的勇武之士。 其他各类物资同样如此。赏下去后,官员们还没什么,军中士气倒是为之一振,天子常饮的茶,你平时见都没见过,更别说在西域这种离茶最远的地方了,那绝对是对个人勇武最好的表彰。 在座的还有理蕃院主事杨爚、北衙枢密副使赵匡凝、徐浩、太常丞李守信、光禄丞杨诏、秘书郎崔邈、起居舍人刘朐等汉官,以及偰元助、廉右、阿啜、阿里骨、火山奴、仆固大悲奴、阿布思、默啜、龙思同等蕃官。 他们同样默默喝着茶,暗地里思考。 “敦欲年齿几何?品行如何?”邵树德放下茶碗,问道。 “年方二十,勇武绝伦,兼且博学文雅,实乃公主良配。”阿尔泰一听,自觉有戏,立刻说道。 “朕听闻奥古尔恰克年近六旬,怎么长子才二十岁?”邵树德奇道。 阿尔泰有些尴尬。 奥古尔恰克汗的妻子都被波斯人抢去了,这是后来生的,当然年岁不大了。只是——这事怎么说呢? 于是他含湖了一下,道:“大汗戎马一生,志在扫平波斯大敌,故生子很晚。” “原来如此。”邵树德点了点头,然后不说话了。 杨爚知道该自己上场了,于是清了清嗓子,问道:“我听闻贵汗的长子名叫萨图克,这才是汗位继承人吧?” “这位贵人有所不知。”阿尔泰立刻说道:“萨图克实为大汗侄子。按照中原的说法,是继子,并非嫡长子。” “使者说笑了。”杨爚脸色一正,道:“中原的继子、义子,只要入了族谱,便可继承大位。即便未入族谱,也不是不可以争上一争。草原风俗,我也略知一二,别说侄子了,外甥都有继承权。大夏公主,金枝玉叶,何等身份?嫁过去便是要当可敦的,如果敦欲不能继承大汗,那此事便作罢吧。” 阿尔泰有些着急,道:“贵人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在我出使之前,大汗便已明言,欲传位给敦欲,怎么可能委屈了公主呢?” “贵汗可曾召集诸部贵人,当众宣布?”杨爚问道。 阿尔泰一窒。 杨爚还要再说,邵树德咳嗽了下,道:“使者远来,舟车劳顿,先歇息下吧。晚上赐宴。朕还有些事情要忙。” 说完,起身走了。 阿尔泰下意识伸出了手,似要挽留,又颓然放下。 诸位官员交头接耳,时不时用目光打量着阿尔泰,神色之间颇多不忿,更让阿尔泰如坐针毡。 他重重叹了口气。 晚上的宴会就在王宫内举办,出席的人还是白天那些。 菜品很丰富,歌舞也很不错,但阿尔泰却味同嚼蜡,食不甘味。 结束之后,阿尔泰左思右想,还是找上了杨爚,低声说道:“杨主事,和亲之事……” 杨爚眼角余光瞟了一下周围,见没人注意,亦低声道:“说实话,圣人还是愿意嫁女的,如今唯继承权一事……若能解决,圣人放下心来,便不会再有问题了。” 阿尔泰默默点头。 说实话,人家的担忧很有道理,要求也十分正当。 堂堂中原大国,公主嫁过去肯定要当可敦,这有什么问题吗? 不地道的反而是大回鹘国啊,这是实话。 “杨主事勿忧。”阿尔泰想通了之后,立刻说道:“若方便的话,大夏圣人可遣一心腹之臣随我回疏勒,一同见见可汗。有使者在,想必可汗也能去掉很多顾虑。” 杨爚一听,心中暗喜。这可是你们邀请呢,我们还没主动提出来呢。 只见他故意思考了许久,在阿尔泰期待的目光下,最终缓缓点头,道:“此事还需禀明圣人。不过,我料没有问题。使者不妨在馆驿多留几日,静候佳音。” “谢杨主事。”阿尔泰真心实意地说道。 杨爚轻捋胡须,笑而不语。 ****** 邵树德没有参加宴席,而是去了城内的摩尼胡寺,接见从热海赶来的拔塞干、苏农一行人。 对他们的态度,就非常友好了。 邵树德赏赐了不少见面礼,如茶叶、锦缎等,甚至连鲸油蜡烛都给了百根,都是草原难得一见的奇物。 “一晃,百余年了。”看着几位突厥人,邵树德笑道:“尔等祖先,当年便归顺大唐,为国戍边,青史留名。今你等来投,可谓再续佳话。” “能做大夏的臣属,我等也十分高兴。”拔塞干说道。 “这是你们这辈子做出的最明智的选择了。”邵树德说道:“回鹘国那个样子,你们也知道,真靠得住吗?” “而波斯人,也不是什么好鸟。他们的所作所为,你们应该比朕更清楚。摩尼教徒,绝对会被他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投靠波斯的突厥人被他们大肆征发,投入到西线战场,为波斯人的利益打生打死。到了最后,你们能得到什么?” “大夏不需要你们的土地。热海仍然是你们的农庄、牧场,仍然是你们的家园。作为国家藩屏,你们还能得到许多赏赐。波斯人能给的,大夏同样能给,甚至更多。” “不过,你们首先需要拿出诚意,证明自己的价值。” 邵树德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都是很现实的东西。 而且,他的话语中丝毫没有把回鹘国带入其内,似乎已经完全将其遗忘了。 这是合理的、正常的。因为就当前的局势来说,回鹘国没有表现出任何足以让人尊重的地方。二十年前被高昌回鹘打得惨败,在东方丧师丢地,二十多年来又屡屡被波斯击败,在西方丢失了大片土地。 这个国家,竟然像风箱中的老鼠一般两面受气,也是绝了。 也就高昌回鹘只有三十万人口,国力严重不足,且已经扩张到了极限,没再继续找他们麻烦,不然首都疏勒都不一定保得住。 也就波斯的重心在西边,在东方对中亚的游牧民族整体采取守势甚至是怀柔,不然西边的土地同样保不住。 这样一个国家,有什么理由让人效忠? 若不是还能拿出点钱来,且突厥人向来有当雇佣兵的传统,估计都没人搭理他的。 “陛下说得没错。”米志达也在一旁帮腔:“高昌回鹘那么强大的国家,数月之间就被打败了。今日入城之时,你们也看到城外操练的军伍了,感觉如何?” 拔塞干、苏农二人对视了一下,齐声说道:“大夏军威,无人能及。” 突厥人进城的路线当然是被严格规划的。 他们看到了禁军步兵列阵时的严整肃杀,看到了军属骑兵冲杀时壮怀激烈,更看到了让人无法直视的具装甲骑。 老实说,这样的军队,大回鹘国拿不出来。或许少数精锐部队能与之媲美,但整体还是差远了。 他们与草原游牧部族差不多,大部分士兵都是临时征发的。或许常年打仗,经验比较丰富,又因为生活环境的问题,整体尚武,但比起厮杀了一辈子的职业武人,差得不是一星半点——职业武人并不代表就一定强,因为可能存在文恬武嬉这种情况,但如果是一直在打仗的职业武人呢? “有大夏这么强大的国家庇护,波斯人的威胁,又何足挂齿。”米志达说道:“我听闻有波斯僧人东行,暗地里频繁活动。你们可真是湖涂啊,那都是奸细。将来波斯大军东进,这些人会悄悄提供情报,出卖你们。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拔塞干、苏农二人听得惊疑不定。 邵树德没有打断米志达的话。 人家这么积极卖力地帮你奔走,图的是什么?还不是自己的利益。 波斯在西亚如日中天,你得帮他扛事啊。 后世有一个名词叫“投射能力”。大夏在西域、中亚的投射能力严重不足,那么就需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共同抵御波斯,维护自己的利益。 米志达现在的用处非常大,因为他在中亚那边人头很熟,经营多年的势力并未被完全摧毁,这就是他的价值。 有统战价值的人,邵树德从不介意分润好处。 “回去就把那些波斯人给杀了。”拔塞干一脸义愤地说道。 “必须杀了。”苏农也说道:“将他们绑在马尾上,到戈壁滩上拖着走,让所有人都看到奸细的下场。” 邵树德微微一笑。 这两人有表演的成分在内,但这又如何? 表演,本身就是在表明一种态度,这就够了。 中亚这滩浑水,他并不想沾染过多。但如果是送上门的好处,他也不会往外推。 前唐那会,在葱岭以西设了一堆羁縻府州,几乎把整个中亚都囊括了进去,最西甚至到达了咸海。 这些地方,真的全是他们打下来的吗?当然不是了。 大食在西边崛起,中亚各路势力乃至波斯感受到了巨大的危机,不得不找一个依靠,大唐适逢其会,补上了这个空缺。 而且,他们的兴趣十分浓厚。怛罗斯之战后,甚至还在积极筹集兵力、物资,准备再度西进,恢复旧有势力范围,完全满足了当地各路诸侯的安全需求。 中亚这种地方,本来就是你争我夺,当地势力夹在中间,无所适从,只能择一强邻投靠。 如今大食基本崩了,波斯虽然崛起,但实力也就那样,加上羁縻控制区,估计也就千把万人口。其最大的优势就是离得近,补给方便,投射能力比你强,邵树德不否认这点。 反正他现在也没太大的野心,完全是走一步看一步。 先吃掉高昌回鹘的旧土,再想办法灭掉大回鹘国。 大回鹘国完蛋后,其辖区必然会碎成一地,届时能捞多少好处就捞多少。捞不到的就暂先放弃,默默消化已经得到的利益,再图后举——这是最理智的做法。 今日热海突厥两个最大的部落首领来投,第一步已经接近完成。 下一步行动如何展开,就要看回鹘国那边的局势如何发展了。而这件事,他已经看到了一丝曙光,机会还是很大的。 返回王宫后,他又阅读了一下听望司刚送过来的国中情况汇总。 在他离开后,天下局势大体平静。 原本判断最有可能出乱子的辽东,反倒处于一种诡异的平静状态。不,或许并不难以理解,五万多府兵为了自己的利益,也会自发维持地方秩序。 他们是不拿军饷的地方镇军,作用极大。 云南有局部叛乱,主要在曲州和通海都督府。原本征云南的部队陆续撤回,现在又换了新人镇守,仍由邵明义、李唐宾总揽军政大局,叛乱很快就被平定了,并再度制造了一批奴隶。 魏博有一些骚动。事实上这地方从来没真正平静下来过,因为朝廷总半强迫当地百姓向外移民。 除此之外,一切平静,尤其是在攻灭高昌回鹘的消息传回去后——胜利,就是最大的稳定器。 看到这些,邵树德深感欣慰。明年,可以心无旁骛地与大回鹘国来一次了断了:跨过葱岭,追亡逐北。 (本卷结束) 第二章 旧部 “夫君,回来啦。”郑三娘从灶间起身,嘱咐小儿子看着点灶火,然后迎到了院子里。 “回来了。”佑国军士卒孙二郎点了点头,将背上的一个麻袋取下,道:“买了二十斤鱼,够吃到正月底了。” “怎么这许多?”郑三娘嗔道:“刚发了赏,就大手大脚的。” “看见就买了。泽州是小地方,遇到卖鱼的行商可不容易。”孙二郎摆了摆手,道:“圣人极爱此物,谓之海中珍品。” “知道了,知道了,你都说过几十回了。”见夫君这么说,郑三娘也不好多责备,一边唠叨,一边麻利地将袋子解开,把鱼一条条取出,用绳子串起,挂在屋檐下。 不一会儿,青黛色的瓦片下便挂满了咸鱼干。风一吹,左右轻轻晃荡,煞是好看——年年有余,这是生活富足的象征。 孙二郎走到香气扑鼻的炉子前,掀开盖子。 瓦罐汩汩冒着热气。 肉、野菜、冬笋在里边上下翻滚,汤色浓白,看着就垂涎欲滴。 瓦罐内炖着半只野鸡,是他闲着没事时去山上打的。 从云南回来后,他就陷入了无事可做的状态。有时候坐在门槛上怔怔忡忡,看着屋外的原野、山岭、河流,一坐就是一下午,直到他老爹拿着扫帚来赶人。 实在坐不住了,便约上同袍,一起进山打猎。直到雪越下越大,封山遮路为止。 “夫君稍坐,肉汤已经好了,妾这就给你盛一碗。”郑三娘拿着一块湿毛巾,小心翼翼地隔着瓦罐将其抬起,端进屋内。 孙二郎拿起靠在墙上的火钳,将已经烧得发白的蜂窝煤取出,然后放进两块新的煤球,再放上一个空瓦罐,倒点水,准备温酒。 厮杀了这么久,总得犒劳犒劳自己。 诚然,他在云南时已经犒劳过自己了。杀过人,抢过钱,奸淫过妇人,但在那边,精神高度紧张,看见任何一个人,都觉得他要对自己不利,纵然大鱼大肉吃着,却不可能得到真正的放松。 班师回家后,过去一年的放肆收敛了起来,条条框框再次回到自己身上,看似一点不自由,但他却感到了久违的安心。 人啊,终究是恋家的。 郑三娘贤惠地在中堂、院子、厨房间走来走去,一会端起一笼蒸饼进屋,一会端着两盘菜进房,一会又把温好的酒拿到了桌子上。 孙二郎又坐到了门槛上发呆。 老爹看他那样子,叹了口气,走进厨房,塞给孙子一块柿饼,将他轰离了土灶,自己坐到小马扎上,照看起了炉膛。 小儿吃着柿饼,在院子内走来走去。 大黄狗欢快地跟在后面,摇头摆尾。 院子东南角的羊圈内,还没长大的小羊畏惧地看着他们,咩咩直叫。公羊走到圈边,头微微低下,亮出了充满裂纹的角。 小儿惊叫一声,下意识退后两步,柿饼都差点掉了下来。 大黄狗吠叫了两声,状似凶狠。但在见到小主人退走后,它呜咽了一声,灰熘熘离开了羊圈。 “夫君,吃饭了。”郑三娘喊了一声。 孙二郎默默起身,回屋坐下。 不一会儿,老爹也端着一盘羊肉走了过来,置于桌上。 “昨日郑家幺郎过来,见你不在,坐了一会就走了。”郑三娘给孙家父子二人各倒了半碗酒,轻声说道:“现在禁军不好入,他找了很多人,都没办成。” “郑家幺郎”就是郑三娘的弟弟,也是佑国军士卒,与孙二郎在同一个指挥,一为步槊手,一为弩手兼长剑士。 “上面的人打官腔,说大夏禁军不是父子相袭,亲党胶固的部队。我呸!明明有父走子继的,偏要说得那么冠冕堂皇。”郑三娘继续说道:“夫君,要不使点钱吧?” “没用!”孙二郎喝了一口酒,脸色微红。 禁军武夫的生活确实好,不光吃得饱,还吃得好,难怪人人都想从军。 “怎么没用了?”郑三娘有些不服气。 “我说没用就是没用!”孙二郎将酒碗顿在桌上,道:“现在没人敢收钱。五大院的新兵都在排队等机会呢,找人有什么用?收钱却办不成事,平白惹一身骚,没人这么傻。” “那……”郑三娘一时语塞,半晌后,皱着眉头道:“过了年,夫君你就三十七了,还能拼杀几年?难不成孩儿们将来都要种地?但这地也不够分啊。” 孙二郎闻言,脸色更加不好看。 郑三娘反倒坐了下来,又问道:“禁军不行,能不能当个州兵?狗郎好歹练了十年武艺,身手是不差的,应募州兵应该够格了吧?” 狗郎是孙二郎、郑三娘的长子,今年十九岁,长大五大三粗。前几日与几个好友去太原玩了,大概要过年前才能赶回来。 “你没看州兵好久没进人了吗?”孙二郎吃了块羊肉,有些生气,道:“中原太平无事,这几年各州都不招兵了,即便有人老退走了,也不补全。你还不明白什么意思吗?” “那要怎么办?真真急死个人,这么多年武艺白练了?”郑三娘有些毛了,道:“当初是你让狗郎从小习武的,说是长大后可以子承父业,继续当禁军。结果禁军的门这么难入,早知如此,还不如让他学个手艺,好歹能自食其力。圣人老湖涂了吗?这都是为他拼杀了半辈子的老人啊,自己人不用,非要用那不知根底的降兵。” “你懂个屁!”听自家媳妇抱怨圣人,孙二郎下意识发起了怒,只见他用力一拍桌子,道:“圣人何等英雄人物,轮得着你来编排?真真蠢妇人一个!” “我蠢,就你聪明!到头来什么事都办不成!聪明在哪里?”郑三娘也是个泼辣性子,直接反唇相讥。 孙二郎又要发怒。孙家老爹用力敲了敲桌子,二人都消停了。 “儿啊,前几日张家大郎说要送一子去西域,那是当州兵还是府兵?”孙老爹突然问道。 “不是州兵也不是府兵。”孙二郎喝了一口酒,道:“是给赵王扛枪去了。” “赵王?”孙老爹一愣,似乎明白了点什么,叹了口气,道:“那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营生啊,张鼠子够狠,就这么看着孙子没下场?” “他十个孙子,走一两个也没什么。”孙二郎说道:“况且那少年,我也见过,真是除了好勇斗狠外,一无是处了。让他种地、做买卖、学手艺都不成的,他就只会杀人。” “你家狗郎又有什么两样?”孙老爹都囔了声,叹道:“实在不行的话,让他与张家小子一起上路吧,唉。” “不行!”郑三娘急了,道:“西域那么远,狗郎这一走,还能再见面么?” 说到最后,都有些哽咽了。 孙二郎只顾低头喝闷酒,不说话。 孙老爹也长吁短叹,显然有些不舍孙子的离去。 但现实摆在这里,又有什么办法? 以往人们都说练武好,能让一家老小过得滋润。对他们这家禁军武夫家庭来说,更是如此,几乎成一种传统了。 可谁想到天下慢慢太平了,不再需要那么多武夫上阵卖命。这些自小习武的少年郎,看不上任何其他营生,除了打打杀杀之外,真的什么都不会。 能怎么办? 孙老爹有两儿三女,五个孙子。长孙就是自小作为武夫培养的,擅使步弓、长槊、横刀,也会骑马,本来是很好的禁军苗子,奈何竞争太激烈了,挤破头都进不去,如之奈何。 “赵王能开得出赏钱不?”叹息了一会后,终究还是要面对现实,孙老爹问道。 “应该……可以吧。”孙二郎也不是很确定,但赵王好歹是皇子,不至于连赏赐都发不出来吧? “能去西域当个府兵不?”孙老爹又问道。 “我看悬。”孙二郎说道:“前阵子有传闻,清镇招募两千府兵,泽州似乎也张贴了告示,但人家只要禁军或各路降兵。狗郎这种没上过阵、见过血的,应该不行。” “可惜了。”孙老爹叹道。 见孙家父子正儿八经地讨论起了去西域的可行性,郑三娘只觉心里空落落的,身子一软,瘫坐在了绳椅上。 “赵王是要有封地的吧?莫非就在西域?”孙老爹想了想后,问道。 “十有八九。” “西域贼人凶悍不?” 孙二郎闻言,嘴角下意识扯起了一个弧度,似乎有些嘲讽之意,只听他说道:“露布飞捷的骑士不是说了么,半年灭高昌回鹘,能有多厉害?那些蕃寇贼兵,我与袍泽们一个冲锋,就能把他们打得稀里哗啦。” “你是你,狗郎是狗郎。他没上过阵,没见过血,不一样的。”孙老爹敲了敲桌子,道。 “总要经过这一遭的。”孙二郎给自己和老爹斟满酒,道:“我初上阵的时候才二十岁,在汝州被李仁罕招募入军的,那时候也会手足无措,也会害怕。但打了十几年仗,发现也就那么回事。杀人或者被杀,如此而已。” 孙老爹沉默地喝酒吃饭,良久之后,突然抬头道:“过几日找人打听一下吧。赵王是圣人的种,应不至于乱来。” “好。”孙二郎应了一声。 郑三娘双手捂脸,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 第三章 好友 建极十五年(915)的春节悄然来临。 元宵节过后,朱三又把徒弟们都召集了起来干活。 炉子点了起来,风箱拉了起来,铁锤抡了起来,平静了大半个月的铁匠铺内,又响起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一辆四轮马车停在了门口,从车上跳下来了两个人。 “朱三,我来取货了。”周二风风火火地走进了院子,嚷嚷道。 朱三从里屋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柄横刀,正在仔细检视。 看完后,骂了一句跟在他后面的徒弟,道:“返工两遍才弄好,这么笨,干脆去西域算了。” 徒弟缩着脑袋不说话。 周二一听,却眼睛一亮,道:“去西域好,去西域好啊,就这么说定了。” 朱三皱了皱眉,道:“西域那么乱,去了有命?” 周二拉了张马扎坐下,道:“总有不乱的地方。” “若真有你说得那么好,你四个儿子,怎么不派一个去?”朱三问道。 “你知道没有?”周二斜睨了他一眼,道:“我家四郎过完春社节,就要去了。” 朱三一愣,没想到还真去。 “你家四郎是学算学的吧?去了作甚?”朱三皱眉道。 “先在坊市里待几年,后面能当官,至不济也能混个小吏,那就比我这个当爹的强了。”周二说道。 “还不如去找个商行当账房。”朱三不屑道:“河阳这些年愈发好了,商旅繁荣,账房虽不能大富大贵,却可养活一家老小,不比背井离乡强?” “我说朱三,你也不是河阳人,怎么就这般恋家呢?若真这样,不如关了铁匠铺子,现在就回鄜州。”周二取笑道:“我儿就想出人头地。明算科是考不上了,但账还是盘得明白的。赵王用人之际,机会多着呢。” “还是读书有用。”朱三自嘲了一句,道:“去了边塞之地,纵没有功名,也有机会当官。哪像我们打铁的,一辈子劳碌命。” “铁匠也吃香啊。”周二看了眼朱三身后的徒弟,笑道:“还记得圣人当年在绥州、夏州做的事么?” “你是说……”朱三有些猜测。 “没错。”周二重重点了点头,道:“无论是朝廷招募的铁匠,还是赵王招募的,都可以贷款、送地,不收利息,十年内还本就行。” “西域的地又不值钱。”朱三嗤笑了一声,随后就不说话了。 其实,当年这个政策是真的好,一下子吸引了很多关中铁匠及学徒去关北开铺子。随后,因为长时间的战争,这些铁匠铺子的生意一直都很红。 徒弟变成了老师傅,继续招一大堆徒弟,然后开多家铺子,再把其中几家交给徒弟打理。这些徒弟因为有活干,同时手艺也练出来了,于是也开始带徒弟,整个军工产能就是这么爬坡爬上去的。 这个政策不知道何时已经废止了。反正朱三迁到河阳后,就没再关心过这个事情。 他这两年的生意肉眼可见地下降,因为没那么多仗打了。朝廷纵需要器械,官府自营的铺子产出就够了,无需再向他们额外采买。 这次能接到一批横刀、槊刃、枪头的订单,还是靠了老关系。 他年纪大了,这辈子就这样了。撑死了再打十年铁,就干不动了,届时估摸着也没什么军械单子会落到他家。 但徒弟们呢? 师傅带徒弟,固然可以打骂、压榨、剥削,但你也要为他们日后的生活考虑。 徒弟出师了,你要帮他开办铺子。 徒弟没生意,你要帮他找活干。 徒弟遇到麻烦,你要帮他想办法解决。 特别是这些徒弟多半都是自家亲戚、同宗,更要为他们的日后打算,不能把自己的招牌砸了。 可现在确实困难。 军器打不了,大家一窝蜂地开始接赚头较小的农具。但做的人多了,农具也越来越没赚头。再下去搞什么? 朱三不知道“产能过剩”这种词,但不妨碍他理解这种现象——满眼望去,修武这一片浓烟滚滚,铁匠铺子一家连着一家,炉火曾经彻夜不熄,一件件军器被打制出来,流入军中,成为大夏武人征战四方的利器。 但时代变哩。 战争红利期结束,高速扩张也是过去式了,整体产能过剩,他徒弟这一代面临着很严重的生计问题。 而冶铁、制铁又是一个地域性很强的行业,因为其产品太过沉重,长途运输较为麻烦,不如就近打制。 河阳、洛阳这一片,是没什么办法了。要想有活路,只能向外闯。去那些未充分开发过的地方,去那些技术水平落后的地方,去那些对人才如饥似渴的地方。 辽东,这些年不少人过去了。 有人写信回来,意思大概是“人傻、钱多、速来”。 其实可以理解,当地一直处于人口流入状态,对各种铁制品的需求量极大,而相关人才又较为贵乏。当地渤海铁匠一个个富得流油,忙都忙不过来,汉人铁匠去了,还有语言优势,自然更加滋润了。 云南,也有些人去了,不过褒贬不一。 有人在昆州,说当地气候宜人,生意好做。 有人则病倒甚至病死了,再无音讯。 这种情况就让人很迷惑,劝退了不少人。 再加上对传说中的瘴疠之地恐惧,无形之中,去的人又少了一波——他们宁愿遇到看得见摸得着的敌人,也不愿面对未知的风险。 西域,似乎是一个新去处。 不是人人谈之色变的瘴疠之地,顶多吃沙子罢了,但这是可以忍受的。唯一的顾虑在于安全环境太差,让人举棋不定,下不了最后的决心。 “你好好想想吧。”见朱三沉思,周二起身道:“把军器拿来我看看,若合格,这便交割了。” ****** “亡命山泽,挟藏军器,苟且偷生,自弃何多!” “许尔陈首,可免死罪,三日不首,复罪如初!” 江南的草泽山岭之中,神武军将士们大声呼喝着。 在他们对面,则是一个山寨,建在地势绝险之处,啸聚了数百名武人。此时听到山下呼喊,寨内一阵喧哗鼓噪,且伴随着激烈的争吵声。 骑在马上的柴再用突然叹了口气。 名义上他是新朝将官,对面的是贼人,但谁又比谁高贵多少呢?都是可怜人罢了。 龙虎军的结局已经传到淮南,众说纷纭。 有人不忿,觉得朝廷在卸磨杀驴,不想养他们了。 有人唏嘘,觉得这么一支老部队,就这样折腾没了,怪可惜的。 有人叹息,觉得最后那七千人能去辽东当府兵,其实很不错了。前五年还继续拿军赏,五年内总该给他们分地、分部曲了,从今往后当个小地主,免赋税、免徭役,练练武、打打猎,偶尔出征,日子还是很潇洒的。 柴再用是神武军使,他不得不考虑手下儿郎们的未来——该军原有步骑一万八千人,经历了辽东的远戍厮杀之后,又老退了一些人,如今还剩一万六千余。 一万六千人中,绝大部分是淮南子弟,先吴王赖以对抗朱全忠、邵树德的本钱,虽然大部分时候大伙在与钱镠厮杀。 柴再用要对这些人负责,不能看着他们不明不白地没有下场。 只是,他能怎么办? “柴指挥!” “柴将军!” “镇使!” 山寨的大门突然打开,涌出来了大群衣甲破旧的军士。 神武军将士紧张了起来,纷纷弯弓搭箭,瞄准前方。 柴再用喝止了他们,缓步上前。 “山贼”们神色激动,跪在他脚下,有人在呜咽哭泣。 “闹够了没?”柴再用轻抚着他们的头,叹息道:“闹够了就跟我走吧。” “将军,去哪里?”有人问道。 “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柴再用说道。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邵贼不会就这么放过咱们的,现在傻了吧?我呸!” “什么活罪?莫不是去升州修宫城?那还不如拼了!” “罢了,我不想东躲西藏了。两年多没见到孩儿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 “降就降了吧。吴王已逝,杨握都不心疼他家的基业,我拼个什么劲?” “听说山下都太平了?没人记得咱们了?” “都在过年呢,确实没人记得咱们了。咱们就是一群孤魂野鬼啊。” 柴再用沉默了一会,道:“朝廷有制,布告诸州。所在有军士逃亡未归者,许其自首,量减其罪,有司宜验明正身,配流尹、西、庭、焉耆诸府州。家人情愿陪同者,可发给钱粮,抵州后计口授田。” 这是流放…… 众人心中明了,人群一时间骚动不已。 神武军士卒看着曾经的袍泽,有些不忍动手。不过吃武夫这碗饭的,该杀还是得杀。 好在骚动没多久就平息了。 兴许两年的逃亡生涯磨平了他们的意气,大部分人在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后,慢慢接受了现实。 走错一步,人生就上了不同的岔路。若天下民情不安,他们还敢鼓噪乱一乱。可方今之天下,四处太平,不可能再给他们机会了。 “想明白了?”柴再用问道:“想明白了就走吧。” 说完,直接转身上了马。 数百“山贼”默默跟在后面,在夕阳余晖下,拖出了长长的身影。 第四章 团伙 乌光赞匆匆回到了洛阳,招待从辽东过来的好友旧识。 “洛阳还是暖和。”高模翰方才去外面逛了一圈,回来后便说道。 “还有哪里比辽东更冷?”乌光赞笑道。 他这么说,高模翰这个“家乡宝”有些不乐意了,辩道:“君何出此言?辽东冷是冷了点,但物产丰富。鰟头鱼多不胜数,天子吃了都说好。而今龙泉府、穆州、显州等地,开了怕不是得有几十家鱼店,都是圣人尝过的老字号呢。” 乌光赞:“……” “契丹被击破后,辽东现在太平得很。靺鞨不闹了,高丽也安分得很,真是难得的太平盛世啊。”高模翰又道:“若不是想闯出点名堂,我宁愿一辈子窝在辽东不出来。” “说那么多作甚?”乌光赞无奈道:“你以前不是不喜欢圣人么?怎么现在尽说好话?” “这……我哪里说好话了?”高模翰大窘,道:“不过是说世道太平罢了。” 乌光赞也不与他争辩,道:“你出来得太晚了,如今机会寥寥,唯有云南、西域可能有仗打。” 高模翰认真思考了一下,道:“云南那地方,我怕是待不惯。听人说,现在就曲州、通海都督府有叛乱,也不是什么大场面,去了显示不出我的本领来。” “那是要去西域?”乌光赞好奇道:“你族姐在高昌服侍圣人呢,你带点礼物去,就当走亲戚了。圣人听闻,也不能装作不知道你,机会不就来了么?” “这样是不是有点丢脸?”高模翰有些不好意思。 事实上,他觉得族姐被圣人掳走失身,还生了孩子,这事就相当离谱。高氏是名门望族,这种事情即便对家族有利,也不该出现。 不过族中耆老一个个就跟瞎子聋子似的,当不知道柔娘曾经有过丈夫。 二十皇子刚出生的时候,消息还没传出来,大家都不知道这孩子是谁生的,只知道由皇后抚养。如今已过去了四年多,消息灵通的人都知道,这就是高氏“偷人”生下来的,是圣人的种。 高家现在也开始走动了,甚至跑得很勤。 在辽东这一片,朝廷官员多多少少也会给几分面子,家族气象在跌落至谷底后,竟然有了回升的气象。 作为高氏新一代较为杰出的习武子弟,高模翰被催得受不了,终于离开了龙泉府,与几个同宗一起南下京师,打算开始他们的光大门楣之旅。 高模翰与乌光赞年岁差距不小,但关系不错,甫一到洛阳,便上门拜访了。 “没甚可丢脸的。”乌光赞语重心长地说道:“而今满天下的武夫,却没那么多仗可打了,机会有限,僧多粥少。要想出人头地,就得想点办法。” 高模翰默默点了点头。 “不过,你真想明白了?要去西域建功?”乌光赞问道。 “是。”高模翰说道:“通海都督府那地方,我找人打听了,有点湿热。朝廷已经迁移了数千户江东百姓过去,他们都觉得难受,我去了肯定受不了。” 通海都督府这地方,如果单从云南这个角度来说,其实不算差,山间平原面积绝对不能说小,而且海拔也不算太低,没五管那么让人难以忍受。 但开发程度确实很低,王师又杀戮过甚,还强行迁移了不少蕃人出来,空出来的土地交给新移民整饬,当地百姓的敌对情绪一时半会难以消除,高模翰是真不想去趟这个浑水。 思来想去,还是西域更对他胃口。即便将来万不得已,真的留在了那边,除了风沙大一点之外,其他的倒不难忍受。 “你既然做出了决定,我也不好说些什么。”乌光赞坐了下来,左手无意识摩挲着下巴,良久之后,突然一声苦笑,道:“搞不好,我还会去西域与你作伴呢。” “这是为何?”高模翰奇道:“你不是在工部当官么?那个什么丞?” “不是工部。都水监河渠署丞。”乌光赞说道:“襄城漕渠修完后,便升了四级,当了河渠令。这会要调往西域,又给升了三级,担任都水监丞。” 河渠署丞是正九品下的官职,令则是正八品下,都水丞则是从七品上。 别看升了七八级,也就是从正九品变成了从七品。 前唐之时,有官员甚至连贬十几级,那才叫吓人。 而说到那个襄城漕渠,最近捅了个篓子。 因为北宋赵二数次开挖方城口,最终失败的缘故,邵树德的策略是在地势较高的宛叶走廊上修建山顶运河。 这个方略经过多年考察,并且开挖了几个陂池蓄水后,于几年前正式开建。 而升船机并不复杂,秦代的技术了,且应用很广,因此很快修建完毕。 就在今年夏天,山顶水库蓄满水后,开始往升船机内放水。随着船闸内水位慢慢升高,首批六艘船只被成功地抬高了二十多米,顺利进入了山顶运河,航行了十余里后,进入了四通八达的河南水系,最北走到了汝水上游的临汝县。 随后货物在码头上被卸下,用四轮马车走完了最后几十里的路程,成功运抵洛阳。 当货船被成功升高的那一刻,升船机附近的都水监、工部官员们一片欢腾,喜极而泣。 不过当船闸向外放水的时候,一下子冲垮了下游河道的河堤,淹没了许多农田,让人始料未及。 当然,这个篓子捅得不算大,是可以解决的。事实上唐、邓二州这会已经征集夫子,加固河堤了。相信等到明年春夏,肯定会是另一副场景。 “升官挺快啊。”高模翰一听这升那升的,立刻笑道:“这样也好,你我一起西行,以后也有个照应。” 乌光赞勉强笑了笑,谁乐意去西域吃沙子啊? 听闻是与诸多工部、都水监同僚一起去,洛阳、长安两京还会派一些工匠,总共三百余人,到西州、尹州、庭州去指导水利工程的建设。怎么说呢?好好表现下吧。 圣人对乌家的印象还是很不错的,只要做出功绩,就肯定能得到提拔,而且幅度会比别人大。原因么,乌光赞多多少少知道一点,圣人想提拔几个渤海出身,且在汉地做出政绩的典型,让渤海人可以更快地融入整个国家,不再做非分之想。 当然,这只是渤海人的视角。如果将目光投注到其他族群上,你就会发现,圣人的手腕是非常深厚的,他几乎想把所有有才能的人都吸纳进他创建的体制之中,为他效力,同时激励更多的人加入这个体制,让朝廷的根基更加坚实。 思及此处,他突然问道:“你方才说辽东世道太平?” “是太平啊……”高模翰有些摸不着头脑,道:“契丹已经灭了。阿保机在过去一年只到礼圣州附近出现了一次,抢了些牛羊马匹就跑,几乎快混成马匪了。室韦二十部也还好吧,已经很少劫掠辽东了,来了也会被打跑。” “国人——还有想不开的吗?”乌光赞压低声音问道。 “不多了。”高模翰摇头说道:“没人是傻子。有几个人找过家父,但被骂跑了,说他们尽做白日梦。每年秋收后,诸州府兵大集训,声势惊人,谁那么死心眼,非得在这个时候造反?” 对那些心怀复国之志的渤海人而言,邵树德在辽东搞的府兵真是太讨厌了。 明明隋唐之时,本着“举关中之兵以临四方”的原则,府兵多设在关中,弹压关东各地。但邵树德是真的离谱,在边疆地区大搞府兵,也不怕脱离自己的控制——府兵造反的可能性确实比募兵低很多,但不代表一点危险都没有。 “不在这个时候造反,难道等王朝末年造反?”乌光赞敏锐地听出了高模翰的话外之音,问道。 高模翰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王朝末年,便是汉人也反了。” 乌光赞懊恼地拍了拍脑袋,自失一笑,道:“湖涂了。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放心了。过自己的小日子最要紧,没有契丹的掳掠,没有镇压靺鞨的开销,渤海百姓就能大大喘口气了。而府兵又无需朝廷出钱,所费不过是土地罢了,辽东最不缺的就是土地。甚好,甚好!” “百姓的日子是强了不少。”高模翰说道。 剩余粮食多了,赋税轻了,徭役少了,虽然单件事的进步都不算特别大,但确实在向更好的方向迈进。 而日子好了,对旧朝的留恋就会减少,对新朝的认可度也会增加,这是一体两面的事情。 辽东稳定了,朝廷就能腾出手来,加紧处理其他两个方向,比如云南和西域。 “西域,或许是第二个辽东。只是圣人还有那个时间、那个精力、那个豪情壮志再来一遍吗?”乌光赞暗想道:“往西域移民,成本可比往辽东移民高多了。辽东物产丰富,又有渤海这个百余万人口的农耕国家提供粮食、药材、铁器、日用品等各种物资,还可以通过水运转送物资和人员。西域目前的地方接待能力极其有限,物资十分贵乏,这是最大的难处。” 另外一边,高模翰已经自斟自饮,喝起了酒。 他没乌光赞想得那么多。 他的想法很简单、很朴素,那就是在哪边建功立业了,就把家安在哪边,即便是西域的沙漠绿洲。 至于渤海故国,那都是往事了,他已不再留恋。 第五章 奴仆 建极十五年二月初四,无棣县,晴。 正月刚过,三五成群的水手们便聚集到码头这一片,等待河道解冻,跟船出海。 而他们一来,各家店铺也闻风而动,纷纷开门营业。 谁都知道,在海上讨生活的,出手最大方,可得好好把他们的卖命钱骗到手。 于是乎,酒肆变着花样地招徕客人,娼家的姑娘们软着腿出门倒马桶,赌档内更是乌烟瘴气,灯火彻夜不息。 谁能想到,十余年前这里还是战场,王师与卢彦威大战连连呢? 俱往矣,天下已变了模样。 “这次出海,咱们再往北走一走。”茶馆之内,船老大王黑子说道。 “听黑子的!” “三郎你说了算。” “你是船首,大伙都听你的。” 被王黑子召集而来的人纷纷说道。 王黑子哈哈大笑,道:“店家,快上点心。” 众人纷纷叫好。 王黑子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十分满意。 想当年,他也是跟着别人混的,在船上做点杂事。 出海利润丰厚,他又是个精细人,攒了点钱后,又得族中长辈赞助,在青州买了条船,自己当船长——这个称呼,听闻还是圣人传下来的。 说起这两年的出海生涯,那是有喜有悲。 喜的是自己当家作主了,出海所得除与那位赞助他的族中长辈分润外,剩下的都由自己支配,十分惬意。 悲的是,出海的人越来越多了。 就说这家水手常聚的茶铺,几年前最多凑一两桌人,现在能聚起六七桌。店家生意兴隆,连店面都扩大了,还一口气娶了两个小妾,跟着大老婆一起在后厨帮忙——多了两个不要工钱的厨娘,晚上还能陪睡觉,美得他! 另外一点让人烦心的就是海鱼的价格越来越低。 最坑的就是鰟头了!那玩意不用出海就能捕,量还贼大,海鱼的价格下行,一多半是被鰟头给冲击的。 当然,出海渔船越来越多也是不可忽视的因素。 有些改变,局外人不太了解,他们这种行内人可太清楚不过了。圣人不经意间带动的风潮,经过长达十年的潜移默化,渐渐深入到了百姓生活的点点滴滴之中。 在无棣县乃至德州这一片,谁家请泥瓦匠过来盖房,请木匠来打制家具,如果没有鰟头吃,人家是不会好好干活的——主家太抠,老子不乐意! 店家很快把点心端了上来,还特意指着两碟葡萄干,道:“王黑子,许久不见你来,特意准备了高昌葡萄干,够意思吧?” “满嘴胡话。”王黑子哈哈大笑,道:“就你这抠门劲,还买高昌葡萄干?多半是从乡下收来的。” 店家被揭穿了大话,脸上略微有点挂不住,留下一句“你摸我小妾屁股的账还没算呢”,就灰熘熘走了。 众人又大笑。 王黑子收起脸上笑容,双手虚按,众人笑声稍止。 “这次来的都是好手。”王黑子看了看众人,道:“所以我打算往北边走远一点。” “三郎,你想跑到哪里?”有人问道。 “向北,去纪州近海看看。想办法——”说到这里,王黑子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道:“捕一条大鱼!” 在水手中嘴里,“大鱼”就是鲸的意思,也是价值最高的渔获——或者说猎物。 “三郎想当官哩。” “这……很危险吧?” “婆婆妈妈,船首说捕大鱼,咱们就捕大鱼。那鱼脾性温顺,又不吃人,怕啥?” “听别人说,大鱼有山那么高,怪吓人的。” …… 水手们议论纷纷,神情不一。 “没用的废物!”王黑子笑骂一声,道:“捕大鱼的诀窍,我已尽知,听我的没错。只要干成一票,就够咱们舒舒服服吃很久了。” 话说自从有人成功地捕到活鲸后,关于捕鲸的种种诀窍,便开始在船长们之间流传——当然是花费了代价的。 买了消息回来的船长日夜参详,设身处地思考如果自己面对一条巨大的鲸时,该怎么捕杀才最合理。 经验,就是这么一点点丰富起来的。 细节,也是这么一点点完善起来的。 万事开头难,只要走上正轨,并形成正反馈,你就不能小看人们的智慧。他们会在这条路上走得很远,做得比你想象得还要好,完全不需要你指导什么。 邵树德推动海洋产业发展,并没有依靠行政命令。但十年下来,聚集在各个港口的水手数量一年比一年多,航海技术也得到了相当程度的进步,就连船只都迭代了好几次。现在民间自造的船只,已经不比官府造的差多少了,如果你给的钱足够,他们甚至能造一条超越“海交”号的船只出来。 曾经有人开玩笑,如果圣人招募水师,多的不敢说,一万人唾手可得。精心训练一番之后,便都是合格的海上武夫。 原因也很简单,群众基础好,土壤深厚,自然可以优中选优。 反过来,如果你没庞大的海上人口基数,那么不光水手招募不足,可能连造船工匠也不太够。 看看大夏这些年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造船作坊吧,它们代表了两样东西:产能和成本。 工匠越多,产能越大,成本越低,船价愈廉。而这些,反过来又能刺激海洋产业的发展,推动航海技术的进步,一切都是相辅相成的。 “船首,鲸可遇不可求,这事……”有人说道。 “彭!”王黑子一拍桌子,咬牙切齿道:“别说丧气话。老子弩都准备了几具,你和我说这个?” 众人一惊,王黑子路子野啊,居然连弩都搞得到,还不止一把。 “捕不着鲸,就捕人。”王黑子恶狠狠地说道:“登上库页岛,把野人一抓,送到穆州卖给府兵。有的府兵等不及朝廷安排部曲,只要有人,他们愿意出钱买的。” 库页岛在唐代就叫“库页”或“窟说”。 众人下意识咽了口唾沫,王黑子是真的狠。 库页岛那地方,孤悬海外,但离得又不远。从行政区划上来说,这里不属于辽东道,也就是说根本不是王土。那么岛上的野人,自然也不是王人了。 “妈的,活该王黑子你发财,干了!” “府兵敢买,咱们就敢卖。” “昔年有人掠高丽奴婢发卖,高丽国君都告到长安去了,唐懿宗也不过就下诏禁止罢了,干这事的一个都没追究。” “谁替野人告状?哈哈!” 王黑子满意地笑了,招呼大家喝茶。 他有种预感,随着出海的人越来越多,早晚会有人干这种罪恶的勾当。 事实上已经有人这么做了,他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主要买家便是辽东的府兵,一般是买回去当奴婢,遇到漂亮的女人,甚至会当小妾。 府兵不会直接出钱买,他们也没太多钱,一般是拿皮子、药材、山野货来换,这些拉回中原,又可以赚一笔。 捕鲸靠运气,捕人嘛,哈哈,得手的几率还是比较高的。 ****** 内务府丞折从依来到了无棣。 这座河、海联运城市其实是内务府的一个重要基地,有皇庄、有仓库、有码头、有工坊,还有营房——供皇庄中长大的少年子弟兵居住,他们是内务府旗下重要的护卫武装力量。 折从依是从洛阳过来的,主要是催一批补给品——肉干。 圣人西征,大军消耗很大,官府、商人卯足了劲转运物资,日夜不停。作为圣人一手创设的机构,内务府若没点表示,那也太缺乏政治敏感性了。 正常的粮肉,在凉州采购、输送就行了,但那只是供应军需的,圣人那一份呢? 没说的,去年十月下旬抵达无棣港的几艘船只之中,就装载了圣人爱吃的鹿肉、海鱼。 趁着冬日天寒,内务府不惜代价,转运了一批西去。如今折从依过来督办的是第二批了。 “折府丞。” “府丞。” 走进工坊大门后,人们纷纷行礼。 折从依面带微笑,一一回礼。 他很享受在内务府中的每一天,因为能见到太多新奇的东西。而且,这里的油水是真的丰厚啊,沾一沾手,都是了不得的好处。 建极十四年,由内务府主导经营的渤海商社获利六万九千缗,非常耀眼。按照规矩,拿出了三万缗分红,一股又得三十缗,人人交口称赞。 遥想数年前,当渤海商社第一次分红的时候,有人还不以为然。但当股东们年年都可以收到分红时,渤海商社的口碑一下子就立起来了——偶尔分红一年,与年年分红,绝对是两个概念。 现在洛阳的达官贵人们都说辽东是个宝库,纷纷打听有没有类似的发财机会。对此,折从依只想说:“早干嘛去了?” 不过他们还有机会。 折从依看着工坊内攒动的人头,心中知道,这是超配了人手,在给安南商社培养相关人才呢。 拖到今天,安南商社的组建基本上已经水到渠成。 没有任何阻力,相反人人都盼着尽快筹建完毕,他们好认购股份,然后作为传家宝放在家里——分红或许不是什么大钱,但胜在细水长流,且是合法的,自然让人趋之若鹜。 安南商社仍然是一千股,至于怎么分配,还得圣人拿主意。折从依已经收到消息,最迟今年年中,安南商社就要组建完毕,并入驻安南,做好一应准备,明年年初正式营业。 圣人可真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 十来年前,还有人说辽东三天两头叛乱,年年驻军,开销甚大,建议“羁縻之”。但现在已经没人说这屁话了。 驻军花销是朝廷的钱,关你毛事?户部、勋贵们坐地分钱就是,谁敢说放弃辽东,大家一起把他搞下去。 而为了彻底杜绝有人说坏话,圣人打算把户部占的那二百股分红,作为五品以上在京职事官的福利分发下去。 反正二百股也就六千缗分红,对户部而言不算什么,不如拿出来发给官员们发福利,让他们想喷的时候也不好意思张嘴。 每每想到此处,折从依都想笑。 你清高,你了不起,你要不要拿这钱? 好,渤海商社的不要,那么安南商社的要不要?将来还有可能组建云南商社、西域商社,你都不要?那你可要做好被妻子儿女们腹诽的准备,日子不好过啊。 工坊内还在忙碌着。 一块块鹿肉、鱼肉被按照大小分门别类,装进坛子里,过些时日,等黄河通航的时候,就送往前线。量不大,但都是内务府的一片孝心。 “好好做。”折从依转过身来,看着跟在他身边的大大小小的官吏们,说道:“安南商社大把的空位等着诸位呢,谁干得好,谁就可以去社里任职,这是圣人亲口许诺的。别围在这了,速去干活。” 第六章 主人 姜知微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田埂上。 大雨连天,泥土被泡得松软,若非随从们眼疾手快,他已经摔倒好几次了。 饶是如此,靴子、官袍下摆也满是污泥,看着十分狼狈。 这里是爱州安顺县,大夏王朝的南方边野之地。爱州再往南,就只剩下驩州诸县了——这俩州,说实话都不是什么好地方,经常有动乱。 清海军至今还在这里留了四个指挥六千多人(满编八千),驩州也留了差不多五千人左右,以弹压地方,震慑宵小。 但有用吗?短期内或许有用,长期来看,还是得想别的招,尤其是朝廷还在做一些损失民心的事情的时候—— 姜知微很快抵达了码头。他看了看脚下,这一片用破砖、碎瓦填出了一块相对干燥的地,不过经过牛车日积月累的重压,变形严重,积了不少水坑。 姜知微小心翼翼地避开水坑,继续向前走。 州将廖同快走几步,护在刺史身侧。两百州兵看着远处黑压压的人群,微微有些紧张,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刀枪。 码头上哭声连天。百姓们踉跄而行,一批批集中到港口,等待出发,踏上未知的旅途。 爱州连年叛乱,清海军杀得刀都卷刃了。朝廷震怒,下令将参与叛乱的爱、驩二州百姓流放辽东,发予府兵为部曲。 这本没什么,不过是换个地方生活而已。问题是,辽东与安南的气候,简直一个天一个地,属于两个极端,这么多百姓过去,能适应吗?能活吗? 朝廷不关心这个问题,中途在登州停靠时,发你点毛衣、毡毯就了不得了,剩下的自己扛吧。 对此,姜知微是有些不忍的。 作为爱州大族,姜氏在这里的根基十分深厚。从他们的利益出发,肯定希望熟悉的本地百姓能留下来,以利于他们发挥影响力。 但很可惜,朝廷拒绝他的提议,坚持要求将作乱之人的家属发往辽东,取而代之的是江南来的百姓。 新移民么,与姜氏没有任何瓜葛,他们会自然而然地抱团,成为爱州的新势力。 这就是姜氏所担心的地方,故极力反对。 不过反对无效,朝廷已经铁了心,如之奈何。 码头上也有新下船的中原百姓。 他们脸色奇差,眼光呆滞,显然海上颠簸已经耗尽了他们最后一丝精力,现在没那个心情想东想西,只想缓一缓。 也有人精神头还不错,但在看到荒凉的码头之后,悲从中来,低声哭泣。 他们的祖辈用自己的汗水和生命开发出了江南,结果他们没法享福,又来到了安南,继续用汗水和生命来开发新的土地。 怎么那么苦啊! 姜知微走到草亭内坐下,见状微微叹了口气。 州司马廖焕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道:“使君,这一批共一千七百余户移民,多来自苏、常二州,该安排到哪个县?” 姜知微想了想,道:“都送到长林县吧,你带人找地方安置。记住,让他们聚居,别闹出什么乱子。” “遵命。”廖焕应道。 长林县是爱州六县之一,本无编县,位于后世越南清化省静嘉县一带。或许是因为靠近驩州的缘故,长林县的叛乱比较严重,大批人口或杀或流放,空出来了许多地方,多安置新移民了。 “从去年入冬开始,总共来了多少移民了?”姜知微问道。 “实到五千三百余户。”廖焕回道。 移民船从江南起航的时候,当然不止载运了这么些移民,甚至船只都不止这么多。但他们只统计实到人数,其他不管。 “还好是最后一批了。”姜知微松了口气,道:“再多,就接济不上了。” 移民,不是你简单拍下脑袋,然后随便填个移民数字,作为命令发下去就完事了。 事实上,你既要考虑己方的运输能力,也要考虑目的地的接待能力。甚至于,目的地有没有足够的土地可供新移民耕作?要养他们几年才能从赈济对象变为征税对象?当地安全形势如何?移民逃亡了怎么办?会不会爆发大规模疫病?等等,一大堆事情需要考虑。 爱州就这个条件,纵然有岭西、岭东二道支援,每年的移民上限还是存在的,超过了就很容易出事。 至于为什么说是今天最后一批,那与气候有关。 从北方南下的移民船,一般在冬春时节,盛行北风,南下比较容易。 从安南北上的移民船,一般在夏秋时节,盛行南风,北上相对方便——如果运气不好,还会遇上大风大浪甚至台风,那就看命了。 公允地说,用船只输送移民是比较合理的。 移民省去了长途跋涉的艰辛,不用大耗体力,中途陨毙。 朝廷省去了绝大部分递顿开支,因为船只速度快,顺风顺水之时,一天一夜走出去几百里,是步行速度的20-30倍。 当然,凡事都有两面。 即便近海行船相对安全,但沉船依然是个绕不过去的话题。每批南下或北上的船队,都有不幸沉没的,这就看个人运气了。 另外,船只维修保养也要钱,给水手开出的工钱非常高昂,这也是笔不小的开支。 但综合来看,海运移民的优势是十分显着的。 速度快、运量大、成本低,而且低很多很多。在过去一年,平海军的船只分批南下,经明州、泉州两个中转港口,抵达爱州、驩州,接送移民,立下了汗马功劳。 再过一两个月,聚集在爱州、驩州的船只,就将装上大批安南罪民,北上辽东,在营口下船。 毫无疑问,这是一条充满血泪的海上移民通道。 不知道多少人因沉船葬身大海,又或者病死于阴暗潮湿的底舱——船上最忌讳传染病,病死的人甚至稍有病症的人,都会被扔进大海,没有任何犹豫。 “民生多艰。”码头上又发生了骚动,清海军士卒立刻迈着整齐的步伐,前去镇压,姜知微叹息一声,不忍多看,起身离去了。 ****** 二月中旬的辽东依然寒风凛冽。 茫茫雪原之上,一队骑士策马而来,看着营地内瑟瑟发抖的百姓。 这些都是来自驩州的安南人。 自幼生长在温暖之地的他们,分外受不了辽东苦寒的气候。即便有毛衣、毡毯在身,依然冷得脸色发青。 有那适应不了的,直接大病一场,然后被营地守卫拉到另外一处,隔离开来。 家属愿意过去照料的,悉听尊便,只是同样要被关一阵子,直到身体恢复,看不出任何异样为止。 安飞虎下了马,将马鞭交给一名随从,步行朝营地而去。 随从是渤海人,部曲身份,也骑着一匹马。 安飞虎不担心他跑。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男人跑了,父母妻儿还在,都不要了?再说了,能带出来的都是得到了他信任的人,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有机会当侍从的。 “怎么是安南人?”安飞虎走进营地,耳边便飘来他听不懂的话,顿时大失所望。 他是暇州海龙县的府兵,家里已经有了两户部曲,一户渤海人,一户安南人,故能听得出那独特的说话腔调。 “怎么?还挑挑拣拣?”手里端着册子的文吏笑了笑,道:“有得分就不错了。暇州还差一万余户部曲,朝廷打算今年就把这事解决了。就为了这个,鄚、蒙、郿、穆、纪等州的折冲府很不高兴。如果你愿意等等,把人让出来,想必他们很乐意。” “让个屁!”安飞虎骂了一句,然后转过头来。 营房内堆着好多火盆,还抹了几个火炕,一众安南人或坐或卧,寂静无声。 安飞虎身材颀长,孔武有力。此时穿着一身狐皮裘,戴着熊皮帽,手上则是牛皮手套,脸上还涂满了防寒猪膏,哈着热气。 这样一幅尊荣,安南人显然没见过,看到后下意识有些害怕。 安飞虎绕着人群走了一圈。 鹿皮靴咯噔咯噔响着,一下下仿佛敲在众人心底。 “我去其他营房看看。”转完一圈后,安飞虎转身欲走。 “不行。”文吏伸手拦住了他,道:“按照规矩,你只能在甲字第八号营房内挑一户人。” 安飞虎勃然作色。 文吏毫不相让,与他对视着,嘴里还说道:“都是去年秋末过来的,养了一个冬天了,身体应无问题,足可胜任农事。若人人都像你这般挑拣,不乱套了么?” 安飞虎的手已经抚在了刀柄上,良久之后,冷哼一声,道:“狐假虎威,谁不知道你的根底?老子懒得和你争吵,跌份。” 说完,他转身走到火坑边,拿刀鞘一指,道:“就你家了。四口人对吧,跟我走。” 那是一对年轻的夫妻,外加两个孩子。 见到凶神恶煞的安飞虎,夫妻俩有些畏惧,孩童更是哇哇大哭起来。 “彭!”安飞虎扔了三套羊皮袄在炕上,道:“穿上吧,别路上被冻死了。” 说完,又皱了皱眉,道:“还差一件孩童穿的。妈的,老子还得拉下脸去找人借。” 一家四口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知道这个如同门板一样高的汉子在生气,于是愈发小心,妻子甚至捂住了小孩的嘴。 “遇到我,你们就偷着乐吧,祖坟冒青烟了。”安飞虎冷哼一声,也不管他们听不听得懂,自顾自道:“开春后就去犁地,若敢偷懒,定用鞭子打得你们皮开肉绽。” 文吏咳了下,提醒道:“安大郎,他们不是奴婢,只是部曲。” “行了行了,用你提醒?”安飞虎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死不了人的。” 文吏不以为意。 他这是例行提醒。因为府兵部曲确实不是奴隶,而是百姓,严格来说他们只是租种了府兵名下的田地罢了,是佃户身份。 实际上呢,他们的生活也比奴隶强。可以有自己的财产,且生活还不错,有的人甚至比在老家时吃得还饱。 严格来说,他们是一种有严重人身依附关系的佃户,未得允许,不能随意离开主家,用农奴来形容更贴切一点。 “走吧,别磨磨蹭蹭了。”安飞虎出了营房,站在外面催促道。 第七章 亲朋 回到海龙县进贤乡周村的时候,已经是三月初了。 安南阮通一家人历尽艰辛,来到了这个他们将要生活一辈子的地方。 还没到村口,就听见一阵紧似一阵的犬吠声。 两小儿吓得躲到爹娘背后,紧紧牵着他们的衣角。 大人抬头望去,却见十余骑正驰骋在原野上,追逐着一灰一黑两只野兔。 兔子的动作十分灵活,时不时急转弯,试图甩脱马儿。不过猎犬更机警,立刻上前封堵,迫使其回到原有路线上。 “嗖!”一箭飞出,将黑野兔牢牢钉死在地上。 “哈哈,我射中了。”一穿着皮裘的少年高兴地大喊。 “嗖!”身后又一箭飞出,射中了灰兔子。 兔子被箭失的力量带飞,在地上滚了几滚,然后抽搐着扫了扫腿,一蹬,咽气了。 其余几个少年尽皆叹气,满脸失望。 安飞虎看得哈哈大笑,道:“陈金刚,你阿爷的武艺愣是没学到半分啊。再这样下去,以后还是让你弟当府兵吧,你老老实实种地去。” 正所谓“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府兵不是谁都能当的。在军籍文册上登记了的才是府兵,可以免税,免徭役。没名字的,那就是百姓,没有任何特权。 陈金刚闻言气得大呼小叫,玩伴们尽皆大笑。 看着那些远去的少年,阮通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也当过兵,摸过箭。在他眼中,这些少年的武艺是真的不赖了,能在马背上做出各种动作,显然经常练习。再看看他们的身板,强壮魁梧,若在爱州,定然被官员们招作护卫,好酒好肉伺候着。 但在辽东,这样的少年似乎很多。 军户子弟,从小习武,身强体壮,熟悉各种兵器,通晓简单的军事常识,也在常年的打猎、玩闹中,与同龄人有着非同一般的默契,配合娴熟。 多么优质的兵源啊!一个县招募千把人,以乡党宗族为纽带,粗粗训练一下,配上合适的装备,拉出去就是一支合格的军队。 有这样优质的兵源地存在着,夏朝的统治看样子就稳如泰山,除非这些所谓的良家子自己造反了。 阮通垂下了头,拉着妻子儿女进了村。 安飞虎与几个相熟的人打着招呼,大声谈笑。 村里人仔细打量着新来的一家人,笑道:“这家妇人生得貌美,我见犹怜。” “滚!”安飞虎拉下了脸,道:“他们都是我的人。若起了什么腌臜心思,先掂量掂量是你的脖子硬,还是我的刀硬。” 众人讪笑不已,纷纷散去。 安飞虎也不以为意。辽东这地方,就这个鸟样。 你不狠,温良谦恭,那真是寸步难行。 回到安家宅院后,阮通见院子里有个器械架,上面挂着长枪、步槊、长柯斧、重剑、横刀等诸般兵器,两个少年一人手持一根木杆,正哈着热气对练着。 他们很明显知道有人回来了,不过还是坚持对练完毕后,才过来行礼:“阿爷。” 安飞虎点了点头,随口指点了两个少年练习时的谬误,这才打发他们休息去。 “随我来。”安飞虎招了招手,让阮氏一家四口人跟上。 他们来到了一处类似仓库的地方。 安飞虎打开了门,指了指墙角,到:“这是你们的铺盖,有点脏,但足够暖和,拿走吧。一会再去西墙外拔几捆茅草,垫在床上,睡得更舒服。木柴也可以搬一些走,不过明日要来噼柴,给我补上。” 说完,他才意识到这几个人听不懂他的话,顿时有些懊恼。 不过这不是什么大事,多比划两下就懂了。 阮通果然领会了,千恩万谢卷起了铺盖,抱在怀里。 安飞虎干脆不说话了,又指了指另外一处:那是饭甑、瓦罐、木勺、木碗等物事,还有一袋豆子。 随后,他又拉着阮通到了后院,打开院门,指着十余步外一座黑黢黢的破烂茅屋,道:“这便是你家了。有些破,不过能住人。今后你有了钱,可自己修缮,或者重盖,都可以,我不管。” 阮通不管听没听懂,只一个劲点头。 安飞虎嗤笑一声,道:“滚吧,明日别忘了来噼柴。” 阮通见他一副往外赶人的手势,立刻明白了,千恩万谢离开。 安飞虎把门关上,径直来到前院。 两个儿子又练上了。 他们一人一张桦木弓,正对着靶子练射箭。 俩儿子最多只有一个能当府兵,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但在辽东地界,练练武艺不是什么坏事,不然恐怕要被人瞧不起,连讨个媳妇都不容易。 这里就是鄙视弱者,对弱势群体非常不友好、不宽容。要想在这里生存下去且不被人欺负,一定不能让人小瞧了,哪怕人家真的比你厉害,也要跟他干到底,至少嘴上不能服输,不然传扬出去,真的脸上无光。 快晌午的时候,安妻刘氏做好了饭,喊一家人过去吃。 两个少年放下步弓,松了弦后,又把弓梢插好。 练武,其实消耗挺大的。 吃的方面就不说了,辽东这边不太缺。但其他物资的消耗,却不是什么小数目。 就比如这射箭,桦木弓梢就不便宜,好一点的就更贵了。 弓弦是消耗品,需要找人买。 箭失也算是一种消耗品,同样需要找人买。 训练过程中不慎受伤了,跌打损伤的药,还是消耗品,要找人买。 再说骑马。 马难道不是消耗品吗?其实也是。 练得多了,马的消耗大,需要喂粮食恢复体力。 家里还要常年备着至少一匹膘肥体壮的战马。毕竟南蛮都知道从永昌挑选优质马驹回来饲养,用米汁连续喂六七年,待其长成后,再喂精粮,以保持状态。 像草原牧民那种喂草的马,又矮又小,还丑,有时候瘦骨嶙峋的,要到秋天才能膘肥体壮。那种马,真要用的时候,好用吗?反正府兵大爷们瞧不上。 骑乘马倒是可以降低要求,吃草就行,有军事行动前临时增肥即可。 总之,供养武人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花费不知道是读书的多少倍。 太平盛世时,习武可能得不到太多收益,反而花费极大,中原的武风可能就要弱下去了。而他们这种边疆府兵的传统,倒是可以维持很长一段时间,毕竟这里地广人稀,土地远远没到不够用的地步。 但世事无绝对。还有一种可能会让府兵崩溃,那就是“滥用”。 自备甲马、器械、口粮,在规定时间内集结。这样的消耗,一次两次不算什么,甚是三五次都还可咬牙承受,但如果年年如此,且还劳师远征,届时府兵就不是什么让人羡慕的职业了,那是催命符。 可别觉得这样的事不会发生。 有些边地官员,他的水平非常低。 像张虔陀,他就要玩阁罗凤的妻子,搞得云南连年战争。 像前唐范阳、平卢的官员,动辄打骂蕃人酋豪,或者索贿乃至逼死人,导致边疆战事不休,永无宁日。 现在是政治清明,但以后呢?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 吃罢午饭后,安飞虎练了一会重剑,然后换了一身衣服,出门闲逛。 村口来了一支马队,打着李氏商行的旗号。车上的物品琳琅满目,什么都有。 村里的人呼啦啦围了一圈,包括很多府兵部曲也去了,挑拣商品。 安飞虎粗粗一看,奇道:“李大树,这次有新东西了?” “哎,哎!手别乱摸。”李大树一把推开了安飞虎的手,道:“这是云南桐华布,稀罕着呢,弄脏了我卖给谁去?” “这么短的布,能有什么用?” “做个枕头啥的没问题,不买别乱摸,贵着呢。” “这布太短,白送我都不要。”安飞虎撇了撇嘴,又问道:“这绁布有点粗糙啊。” “高昌粗绁布,便宜一些。已经有人订了,你要买就给你留一匹。”李大树说道。 “真布还是假布?” “这还能假?”李大树被气笑了,道:“我二叔在河南收的,随驾西征的将士们得到的赏赐,再真不过了。” 一听这是军中赏赐,安飞虎顿时眼热了起来,拿起一匹粗棉布,细细把玩,爱不释手。 良久之后,叹道:“这匹买了。唉,打不了仗,也就只能买点军赏过过瘾了。” “辽东不是有两千府兵随征了么?”李大树问道。 “就两千人而已。辽东好几万府兵,绝大多数都窝在家里呢。”安飞虎没好气地说道。 府兵出征,固然会消耗自家资财,但如果打得好,缴获丰富,也是有可能做到不亏本的。更别说他们这种好战武人了,对于出征的那两千人,还是非常羡慕的。 “我在仙州的时候,听闻辽东府兵今年要大发一次啊。”李大树说道:“你没听到风声?” “大发了打谁呢?”安飞虎心不在焉地挑选着商品,随口问道。 “莫不是阿保机?”李大树猜测道。 “可能吧。”安飞虎随手挑了几件小玩意,与那匹高昌粗棉布一起买下了。 他确实听到了一点风声,但比较杂乱。 有人说阿保机老是南下劫掠,实在烦人。监国太子奏请圣人,打算召集一批精兵,带足马匹,给阿保机狠狠地来一下。 也有人说要对室韦动手。 室韦二十部,只有七八部去黑城子会盟了,剩下的大多数我行我素,偶尔还会劫掠辽东,让太子极为震怒,打算拿他们开刀。 安飞虎觉得这是好事,清理掉蟊贼,大伙也能安生一些。 拿着东西慢悠悠地回家时,他路过了宅院西边的晒场。 他家的渤海部曲杨氏正搬着一个个坛子出来晾晒,那里面是豆豉、兔肉酱,都是安家的财产。 安飞虎点了点头,继续往前走。 推开院门后,去年春天过来的安南部曲黄氏正在修补渔网,见到他后立刻起身行礼。 安飞虎挥了挥手,让他继续干活。 渔网也是他家的。他已经许诺,开春后借给黄氏去捕鱼,贴补家用。 他一度担心他家原有的两个部曲会跑路。 但几年下来,发现人家没逃跑的心思。仔细一问,原来租种着五十亩地,即便与主家对半分,剩下的粮食依然可以养活一家五口人。 农闲的时候,如果勤快点,比如采摘一些山野货,割一些野蜂蜜,或者像这位安南人黄氏去捕鱼,还能有笔额外的收入——安飞虎自认是比较宽容的人,部曲们通过各种办法弄到的“外快”,他懒得索取,没必要。 秋天粮食收获之后,安飞虎有时候也会把三家的男丁召集起来,带着他们出去打猎。 那时候的狐兔鹿獐之流膘肥体壮,如果运气不坏,打个几只回来并不难。皮子他会收走,肉的话只取一部分,大多数都赏给部曲了,让他们也能改善改善生活。 总而言之,在地广人稀、土壤肥沃的辽东,部曲们的日子并不是很难过。 诚然,前些年总有人逃亡。 但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磨合,府兵们渐渐也知道了如何与部曲相处,才能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从那时候起,主客之间的关系就开始慢慢改善了。 能吃饱穿暖,那还折腾个什么劲? 是你渤海的世家特别心善,还是安南的土豪尤其大方,能让你们一个个吃得肚皮熘圆?可能吗? 辽东是养人的。大夏圣人给了大家活下去的机会,就要珍惜。 第八章 上下 桐华布的产地在怒江河谷一带,但销售市场却不在这边。 在往常,主要是大理、鄯阐、永昌三地消费桐华布。自从云南归于大夏,化为王土之后,一个更大的市场打开了。 三月以来,陆陆续续有商人从怒江一带北返,靠着骡马驮运,将大批桐华布运到大理。 诸葛兴坐镇大理很久了。 作为汉中诸葛氏的族人,他现在为大伯诸葛仲保干活,常年在大理、昆州两地打转,采买各类商品,再经剑南,水运出川,进入到广阔的中原市场。 至于利润如何嘛,只能说还凑合。 以桐华布为例,主打一个稀奇,瞄准的是有闲钱的人家。 诸葛商行甚至找文人写了很多文章,从桐华布的渊源说起,提到汉时就进入中原,再编造几个小故事,或凄美动人,或励志昂扬,慢慢将这种东西加上了一层光环。 但销路还是不太大,一年卖给万儿八千匹就顶天了,还是较为窄短的尺寸。 什么黄藤杖、赤藤杖同样如此操作,甚至把白居易搬了出来,再做工精美一些,主打中高端市场,一年卖出千余根的样子。 凑合着过吧,反正剔除完各类开销,还能有看得过眼赚头,就足够了…… 这是一个宜人的午后,睡完午觉起来的诸葛兴端了个茶壶,搬了张藤椅,坐在一棵大树下,看着一河之隔的驿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 这是他最喜欢干的事情。 河对岸的驿道上异常繁忙,形形色色的人员川流不息。有武夫、有官员、有商徒、有僧侣、有移民,还有俘虏。 看着他们的忙碌、奔波,以及浑身上下透露出来的各种情绪,他就感觉特别爽。 什么叫对比?这就是对比。 我自在地坐在大树下喝茶休息,而你们却一天天地奔忙,看你们这个样子,我才感觉没白过。 对面辚辚驶来大量马车,一眼望不到头。 有些昏昏欲睡的诸葛兴抬起眼皮,看到了车上躺着的人,顿时来了点兴趣。 再看护卫在马车身旁的人,哟,突将军的武夫啊!这是征讨哪个部落回来了? 他瞪大眼睛,仔细看着走过的每一辆车。 有的车上躺着伤病员,有的车上载着财货,还有的车上装着女人小孩。 呸!这帮杀才,又狠狠抢了一通,玩了一通是吧? 突将军是在去年抵达的,接替回去休整的佑国军。全军两万五千人,主要驻扎在大理、姚州、昆州三地,腾州亦派了三千人,弹压着这四个朝廷最重视的府州。 从去年秋天开始,突将军一下子派了近万人北上曲州,联合南下接替龙虎军的金枪军一部八千人,镇压骤然作乱的各部酋豪、洞主。 这一打就是好几个月。到了九月底,甚至就连李唐宾都亲自去了,不知道折腾个什么事。 通海都督府的蛮人受其鼓舞,也跟着叛乱。 燕王邵明义亲率昆州留守禁军六千人,并金枪军万人,厉行镇压,杀伤颇众。 总之一片乱糟糟的,甚至比当年灭亡长和郑氏时的战火还要激烈。 为什么会这样? 诸葛兴不是朝堂大员,不清楚其中的原因。但他自己分析,大概与朝廷在曲州、通海都督府所做的事情有关。 不知道怎地,朝廷突然之间就要整修戎州石门道,作为通往云南的第二条驿道。如今在做前置准备工作,即在曲州设县,清理户口,派驻流官。 这一下子就捅了马蜂窝了。 曲州诸蛮本就与王师有过节,在龙虎军过境时还打过许久。后来也就是郑仁旻败得实在太快,于是迅速变脸,归顺朝廷。 但这只是暂时的。谁都看得出来,曲州诸蛮最看重自己的利益,只要你不向他们伸手索取,那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可如今朝廷向他们要地,还要清理户口,编户齐民,这怎么行?于是叛乱也就不可避免了。 这事,真谈不上谁对谁错。 或许历史上很多事情就这样。表面的光鲜背后,隐藏着不为人知的血泪。这些血泪一开始还有人争论,但时间维度拉长到几十年乃至数百年后,一切都消弭于无形,留下的只有既成事实,比如—— 云南到底是谁的? “七叔,我们来了。”四五个年轻后生涌了过来。 诸葛兴收回目光,看着这些家族后辈们,道:“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领头的诸葛十三说道:“所有货物都清点了一遍,未有短缺。” 诸葛兴点了点头,又问道:“家里也安顿好了?” 诸葛十三有些感动,道:“七叔,也安顿好了。” 诸葛十三算是诸葛氏第四代了,今年二十七岁,从青州投奔汉中。 但他生性好动,在汉中时,仗着自己诸葛族人的身份,整日好勇斗狠,名声极差,连个媳妇都没娶着。 后来诸葛氏败落,十三郎觉得这么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于是就跟着诸葛兴来了云南。没想到时来运转,在大理娶了个官家小姐——准确地说,是官家寡妇。 但这个寡妇人长得不错,还小有资财,因此即便带着一儿一女两个拖油瓶,诸葛十三依然十分欣喜,娶为妻子。如今媳妇又怀上了,诸葛兴担心他恋家,于是隐晦提醒。 “安顿好了就上路吧。”见侄儿无话,诸葛兴便站起身,说道:“看你这么有干劲,七叔也很欣慰啊。” 郑仁旻可以算是南诏一系国家历史上的大罪人了。带着军士、丁壮、夫子出征剑南,浩浩荡荡十几万人,结果基本都没回来。大理攻防战时,又前后损失三万余人。 南诏才多大个国家?一次性报销十几二十万男丁,国家不垮也差不多了好吗?而且这十多万人,还多来自大理、鄯阐等精华地区,要么是编户之民,要么是能强力控制的部落百姓,结果都没了,让大夏占领军也非常挠头。 不得已之下,从中原大批量招募次子、三子之类的青壮年,移民云南,填补劳动力空缺。诸葛十三等人,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定居大理的。 “有什么需要捎带的吗?”诸葛十三恭敬问道。 “没有了,好好做事吧。”诸葛兴说道:“诸葛家买卖做得这么大,全靠圣人照拂。而今家族那边全力支持西征,不惜代价转运物资,用钱的地方很多。你们做好自己的事就够了,每为家族赚回一枚铜钱,都是在为西征出力。等挺过这阵,一切都雨过天晴了,圣人是念旧情的,诸葛家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是。”诸葛十三躬身应道。 末了,又感慨了句:“我这人憎狗厌的游侠儿,有朝一日也能娶官家小姐,以前真是想都没敢想。若无圣人,哪有这等好事?” “你能明白这点就好。”诸葛兴笑了笑,道:“快去快回,争取重阳节前回来,咱们一起登高饮酒。” “好!”诸葛十三踌躇满志,带人离开了。 诸葛兴笑了笑。他也纳了一个乌蛮、一个白蛮女子为妾,也都是寡妇,那小身段、那小模样,让人心里直痒痒。 事实上像他这样的人很多。 云南一下,大批中原官员、商人、工匠、武人涌入,住在大理、昆州、姚州三地的,哪个没得好处?宅子、田地、女人、牛羊,都是现成的。 听闻回辽东当府兵的龙虎军将士,都有不少带着新娶的乌蛮、白蛮妻子上路的。 这次前来云南驻守的金枪军,很多光棍也都娶上了新妇,现在让他们留下来当州兵,抵触情绪就没那么大了——云南尚未结束军管期,正儿八经的州兵体系从去年才开始筹建。 诸葛兴估摸着,五州一府至少需要一万八千州兵,临近的嶲州也需要,金枪军没成亲的人最多三分之一,缺口还是很大的。 今年下半年,广捷等军估计要来轮换了,看看有没有足够的人吧。 总之,这不是什么坏事,甚至是大好事。既可稳固朝廷在云南的统治,武夫们自己也能白得女人和财产,可谓双赢。 当然,坏处也是有的,那就是要承受南蛮异样乃至仇恨的目光。 人家又不是傻子。你就是来抢钱抢粮抢娘们的,别以为我们看不出来! 但这又如何? 仇恨是可以消解、澹化的。最终解释权在大夏朝廷,随着教化的不断深入,等这一代人慢慢故去,几十年、上百年过去后,谁还会记得这些? 就算记得,怕是也没多少愤恨了。顶多在酒桌上喝多了之后,脸红脖子粗地说一句当年如何如何,但谁会真的在意?付之一笑罢了。 日子还得过,人要往前看。当大家彼此交融在一起,共同劳作、共同上学、共同做买卖、共同上阵杀敌之后,前代人的血泪终究会被掩埋、遗忘,新一代的共同记忆慢慢成为主流。 华夏的历史,本来就是这么一步步过来的,真以为以前的人都那么温情脉脉么? “好山好水好地方。”诸葛兴伸了个懒腰,抓起茶壶回去了。 在看到两个小妾迎面走来后,他灿烂一笑,得给圣人立个生祠。 圣人最好永保康健,他老人家每在一天,都给大伙扒拉好处啊。 南诏农业地理 邵明义来到了南场馆,抚慰军士。 南场馆也叫建水城,曾经是通海都督府的理所。南诏时代就经营有年,一度有三四万人口,算是比较繁荣的地方了。 朝廷置昆州后,辖拓东(今昆明拓东)、进宁(今晋宁县)、安宁(今安宁市)、曲轭(今嵩明县南)、龙和(今禄丰县东南)、武定(今武定县)六县,治拓东。 可以看得出来,原东京鄯阐府的精华地区都被划过去了。 其中,拓东是东京城。 进宁原本是一个驿站,即进宁馆,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渐渐驯服水患,开垦农田,人烟渐多。 安宁原本是一个军城,后来也变成了人烟辐辏之地,各部蛮人都来此贸易,因为这里有五个盐井,归通海都督府管辖时,一直是通海都督赖以控制南方诸蛮部的利器。 曲轭位于昆州东北的山间盆地上,远离滇池水患,农业条件较好。 龙和城位于两京大驿道上,也十分紧要。 唯一不太行的就是武定县了。此县原名求州,多蕃人,少教化,经济较差,开发程度严重不足。 总而言之,这六个县算是相当不错的地方了。不缺水,山间平原也不少,气候宜人,朝廷将云南道的理所搬过来是有道理的——就近督促建设,争取尽快赶上大理府。 昆州的建置,其实对通海都督府不太有利。 像进宁、安宁等地,历史上就在鄯阐府和通海都督府之间来回隶属,如今归于昆州,尘埃落定,通海都督府痛失两块肥地。 不过还好,邵明义仔细考察了一番,发现还有几块大的山间盆地留在通海都督府辖区内,有的面积还不小,农业潜力很大,可以养活很多人。 “任先生,南场馆这边如何?”从伤兵营出来后,邵明义问道。 “殿下觉得如何?”任圜反问道。 “前后来了数次,感觉冬春时节比较舒服,夏秋那会就有点湿热了,出一身汗。”邵明义说道:“不过,比起更南边的很多地方,又要好上不少。” “殿下,其实南边有一处地方,比南场馆更舒服。”任圜笑道。 “哈哈,先生还卖什么关子,何不直说出来?”邵明义笑道。 “殿下明明早就心有所属,何必问我?”任圜摇了摇头,亦笑。 “瞒不过先生。”邵明义叹道:“去岁行军至八平城,我就觉得很不错。听当地土人说,西南边的山里还要更舒服。” 八平城是通海都督府一处经营多年的据点,位于后世个旧市鸡街镇。气候相对凉爽,因为其海拔近两千米。 八平城西南,就是后世个旧市区了,同样是一处非常凉爽的地方。 去年夏天,通海都督府境内的翰泥蛮叛,攻向八平城。数百南蛮旧军一哄而散,刚刚病愈的邵明义先派人招抚,翰泥蛮内部争论不休,难以决断。结果就在这个时候,三千夏军突然杀至眼前,蛮人大惊失色,一溃百里。 收复八平城后,邵明义将临时指挥部设在这里,一住就是三个月。期间,他觉得这里的气候在通海都督府也是少有的了,非常凉爽,且东面就是大片的平原,比洱海坝子还要大,适宜农耕。 仔细考察之后,他喜欢上了这片地区,毕竟大理、昆州不可能给他,退而求其次,就只能这一片了。 “殿下。”任圜拱了拱手,正色道:“八平城去岁杀了几个月,百姓逃散一空,其实正好可以……” “我懂。”邵明义伸手止住了任圜后面的话。 其实,相应的准备已经在做了。他看上了这块地,但没有求父亲,而是求娘亲——老实说,这样效果可能更好。 另外,最近两年他一直在各部活动,手底下已经笼络了不少武人。 就在前些天,他询问了昆州的长和旧官,八平城以东的耕地有多少亩?官僚支支吾吾,讲不出所以然,只说有千余顷——那就是十余万亩了。 邵明义不放心,派亲信南下考察,现在还没传回消息。 如果真的有千余顷山间平原耕地的话,那他可就有想法了。 云南这个地方,一年两熟没有任何问题,甚至如果不顾惜地力,一年三熟也不是不可以试一试——当然他不会这么做。 一年两熟,一百亩地就可以抵北方一百五十亩。如果种水稻的话,可能还不止。 如果在八平城以东的盆地内安置一千府兵呢?一丁授田百亩,千顷地足够了。 如果地不止千顷,那就更好了,可以安置更多府兵。 藩王之藩,可不是上个任就完事的。 邵明义很清楚,在云南这种原本的化外之地当藩王,你一定要有基本盘。 在他看来,最好的基本盘就是带过来的北地武人了,次好的基本盘是中原移民。 去岁翰泥蛮作乱,他起先一意招抚,理由是病体初愈,不宜出征。 是,这是事实,但真的没别的原因吗?翰泥蛮在当地烧杀抢掠,邵明义真不知道吗?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甚至连翰泥蛮在八平城大肆屠戮南诏百姓(白蛮、乌蛮),杀得血流成河都一清二楚。 到了夏末,他突然之间就决定要出征了。三千武士大破翰泥蛮,斩首逾万,缴获无算。 现在八平城以东的平原上只剩寥寥千余户百姓了,且还是最近从山里逃回来的,他们最终会是什么下场,其实很难说呢。整不好一顶通匪的大帽子扣过去,就都成农奴了。 “佑国军那边,我有把握招来两三百人。突将军也混得有点熟了,弄个两百人不在话下。剩下的就要从金枪军那里想办法了。”邵明义说道:“这事,先生觉得如何?” “殿下深谋远虑,仆佩服之至。”任圜真心实意道。 燕王果真是最像圣人的,各方面都像,狠辣甚至犹有过之。 不,或许父子两人一样狠辣,只不过一个是老狐狸,善于伪装,另外一个还年轻,不是很会装模作样——当然,在任圜看来,这不是缺点,甚至是优点。 “有了一千府兵,我晚上睡觉也能安稳点。”邵明义笑道:“最好能有两千甚至三千。三千府兵,即便数万蛮人亦可击得,我便不怕了。” “殿下可要抓紧了,时不我待。”任圜隐晦地说道。 邵明义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微微颔首。 想法是想法,现实是现实。把想法付诸现实,是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的。 通海都督府其实已经迎来了第一批中原移民,主要就安置在南场馆附近——现在这里已经叫建水县了。 朱延寿曾率龙虎军突入此地平乱,所作所为只能用骇人听闻来形容。 去年五月,邵树德在黑城子下令迁江东、江西百姓移民通海都督府,填补空缺。当时未规定人数,现在第一批已经来了,一共两千四百余户,来自杭州、越州,就安置在建水县。 第二批来自洪州、饶州的百姓两千八百余户也快到了,他们将安置在通海都督府的第二个属县:通海县。 其实还有第三批,但尚未出发,主要来自宣州、湖州,一共三千户,将安置在江川县,具体抵达日期可能要到年底了。 两年才发了八千多户移民,看似力度有点小,但你得考虑通海都督府的现状:就这几万移民,还得昆州、大理提供帮助,啥也别想了。 一般而言,当地人口越多,产出越多,对移民的接纳能力就越强。 李唐宾、朱延寿之辈杀人一时爽,但却搞得通海都督府接待移民的能力大大下降,这就没法说了。 任圜提醒邵明义“时不我待”,就隐含这方面的意思:圣人在,一切都好说,他是赞成儿子们在边疆“创业”的,也会尽可能给予支持。圣人不在,一切就扑朔迷离了。 “其实……”邵明义登上了一处高坡,俯瞰着山下的水田,突然说道:“我一度动摇过,想去西域看看,但思来想去,还是放弃了。在云南折腾这么久,好不容易攒了点本钱,实在拖不起了。” 任圜闻言安慰道:“殿下无需太过忧心。圣人身强体壮,春秋鼎盛,这天下还在他的掌控之中。通海都督府并不差,如果再把银生等镇划进来,就是一片不错的基业了。” 水田里已经有百姓在劳作了,就是去年迁来的移民。一来就“鹊巢鸠占”,拿了人家的水田,作为自己的祖业。 都说通海都督府是蛮荒之地,但至少在其北部,发展还是不错的。 尤其是靠近滇池的这一片,历史悠久,秦汉时代甚至超过大理,但在魏晋时期,不知道什么原因,大幅度衰退。 唐代以来,又有所发展,尤其是滇池围垦区域,规模相当大。 只能慢慢来了!邵明义心中默默升起个有些大不敬的念头:希望父亲别那么快就走,多活几年,就是对他最大的支持。 “走吧,去看看百姓们的生活怎么样。”邵明义说道:“千里迢迢过来,有什么困难,尽量都给解决了。” “殿下有此豪情,仆还有什么好说的,唯效犬马之劳耳。”任圜笑道。 第九章 君臣 南诏的农业地理,大致可分为六个部分。 (1)洱海农耕区。 这是南诏的龙兴之地,历史悠久,主要居民是乌蛮、白蛮,南诏后期曾有过一次户口统计,共10万9300余户,也就是五六十万人口,当之无愧的第一财赋重地。 “其土有稻、麦、粟、豆,种获亦与中夏同,而以十二月为岁首。菜则葱、韭、蒜、菁。果则桃、梅、李、奈。有丝麻女工蚕织之事,出施绢、丝布,幅广七寸以下、染色绯帛……” 简而言之,因为气候宜人,这是一个与中原传统农耕区差不多的地方,可媲美于江南,而今置大理府,同样是大夏云南道的第一重镇。 (2)滇池农耕区。 这地方的开发历史其实不比大理晚,秦汉时代一度十分辉煌,比大理还强,但魏晋时代有所衰退。唐代短暂据有此地,曾在滇池沿岸致力于围垦大业,随后便中断。南诏接力,成绩显着,虽然比大理要逊色不少,但依然是云南第二重镇,是为东京鄯阐府。 滇池农耕区的主要居民是西爨白蛮,汉化程度很高,主要居住在后世昆明、曲靖、楚雄州东部及红河、文山州部分地区。 “土俗唯业水田,种麻、豆、黍、稷,不过町疃。水田每年一熟。从八月获稻,至十一月、十二月之交,便于稻田种大麦”——实行的是水稻、大麦复作制,一年两熟。 (3)乌蛮畜牧区。 主要位于南诏的东部,居民是东爨乌蛮,大致分布在后世楚雄州、昭通、曲靖、红河部分区域。 “散居林谷”、“土多牛马,无布帛”、“皆衣牛羊皮。” 简而言之,他们不太种地,不织布,靠畜牧谋生。但其实并不穷,“东爨,乌蛮也。当天宝中,东北自曲州、靖州,西南到宣城,邑落相望,牛马被野。” (4)西北畜牧区。 主要位于后世云南西北的迪庆、丽江、怒江一带,主要人口是乌蛮别种磨些蛮、施蛮等部族。 当地人以畜牧为主,历史上在吐蕃、南诏间反复易手,终为南诏所得,置剑川节度使。 (5)西南畜牧区。 主要位于澜沧江、怒江流域,后世有腾冲、保山等地,其实是南诏一处十分发达的地方,置永昌节度使,农耕、畜牧皆有,畜牧比重大些,但山间平原的面积相当不小,是南诏主要产马区域,主要居民是哀牢夷。 “地宜沙牛,亦大于诸处,牛角长四尺已来。妇人惟嗜乳酪,肥白,俗好遨游。” “马出越赕川东面一带,岗西向,地势渐下,乍起伏如畦畛者,有泉地美草,宜马。初生如羊羔,一年后,纽莎为拢头縻系之。三年内饲以米清粥汁,四五年稍大,六七年方成就。尾高,尤善驰骤,日行数百里,本种多骢,故世称越赕骢。” “皆衣青布裤,藤蔑缠腰,红缯布缠髻,出其余垂后为饰。妇人披五色娑罗笼,孔雀巢人家树上。象大如水牛,土俗养象以耕田,仍烧其粪。” 这……一一来说吧,当地环境非常适宜畜牧是肯定的,因为乳酪是其重要食物,同时会织布,文明水平不低。 至于用象耕田,老实说我很震惊!有没有懂的老铁?真的可以这样吗? (6)边疆采集、狩猎区。 这个没什么好多说的,主要指的是银生、丽水二镇及通海都督府南部边境地带,什么人都有,以野人部落居多。 综上所述,其实南诏是一个相当文明的国家,其上层的唐诗写得极有水平,比如段义宗。 郑仁旻的弟弟去到广州,做起诗赋居然打遍广州无敌手——可能没遇到高手吧,但南诏上层的文化水平肯定是非常不错的,应该不比五管差,甚至更好。 南诏有多少人口,这一直是个迷,因为南诏自己就没好好统计过。 这一章里提到的10.93万户百姓,主要是指大理一带,包括白蛮(主体)、乌蛮甚至少许蛮化汉人。 这个人口,真不能说少了。 至于其他地区多少人口,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这个10.93万户是我唯一找到的确切数据。我原来估算南诏人口100万出头,如今看来,有点保守,可能有两百万,甚至更多。即便经过南诏后期的大规模战争,估计还在100-200万之间,更靠近200万一点。 云南的发展历史,秦汉时代达到过阶段性高峰,魏晋时期衰退,然后南诏、大理时期再度“中兴”,大理后期人口有极大可能达到300万了。 元朝灭大理后,应该又进入一段低潮期。 明朝攻占云南后,因为种种政策,坠入了底谷。但随着大批移民进入,又开始了新的发展。 就是这么一个曲折的发展过程。 因为我的“偏执”,试图“教会”读者,于是“简单”介绍一下,方便大家理解…… 嗯,这次的介绍内容比较浅显,比《高昌回鹘世系》那章“幸福的火羊年……”好理解多了。 第十章 少年 邵承节最近有点待不住了。 终日待在紫薇城内实在太无聊了,无聊到让人发疯。躁动的情绪几乎让他压抑不住内心的渴望,下一刻就骑上马背,到更广阔的天地中去遨游。 无奈所有人都委婉地劝解,甚至就连母亲都阻止他,邵承节这才无奈地待在洛阳理政,批阅着一份份送来的奏疏。 “辽东道转运使张全义奏报,去年新建陂池七个,增良田五千余顷。” 左谕德梁震看完奏疏后,写了一份简明扼要的总结贴在上面,递给太子。 太子粗粗一看,心中有数了,翻开后逐字逐句地审阅。 “世间惜无第二个辽东。”看完后,他感慨道。 这些年,辽东可耕田地数量一直在增长,部分原因是农田水利设施的改善,有更多土地可被灌既了。另外一部分原因则是辽泽慢慢退去,虽然缓慢,但肉眼可见,每年都会淤出一部分陆地,经过改造后,都是可以成为农田的。 老实说,邵承节不清楚辽东的极限在哪,甚至辽东当地的官员也不知道。他们只清楚,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到处是厚厚的荒草甸子,几乎比人还高,动物出没其间,都不怎么怕人。 辽东的开发,甚至只进行了一小部分,即便再过个几代人,土地还是分不完。 退一万步讲,即便一百多年后现有土地分完了,但辽泽及其他沼泽退化之后,说不定又多出来更多的地。 甚至还可以砍伐森林啊,树木卖钱,给人修桥盖房子,土地平整出来,放牧、种地皆可——在后世21世纪,光黑龙江一省的黑土地农田,换算成唐亩,按府兵一人授田150亩来算,可以安置二百多万名府兵。 当然,我们也知道,此时的辽东沼泽较多,森林密布,与后世环境不太一样。且后世的农业技术更高,可以将许多古代认为没有价值的土地开垦出来。但此时的辽东道北部,面积也比后世大啊,俄罗斯滨海边疆区的大片土地也被划入了进来…… 总之,有点可怕。 说句不中听的,终大夏一朝,都别想把辽东的资源耗尽,无论是土地、森林还是动物、渔业资源,你没那个本事消耗完。 梁震一边飞快地写下一份奏疏的“省流版”简报,一边说道:“殿下,辽东耕作数年的农田,一岁一熟,亩收普遍在两石以上。湄沱湖那边种水稻,收成甚至更高。这个地方,臣谓之‘天赐之地’。” “怪不得圣人如此看重辽地。”邵承节笑道。 他去年出生的嫡长子,今年不过两岁,就已经被册封为王了。就在上个月,圣人于高昌下旨,册封嫡长孙邵修守为辽王——皇十子邵知远被一同册封为吴王。 才两岁就急不可耐地册封,可见辽王这个王号在圣人心中还是比较重要的。邵承节觉得,他以后如果有了嫡长孙,同样册封为辽王,形成一个传统。 “殿下,张全义确为能臣,吏部考功皆为上等,然其在辽东为官多年,该调一调任了。”梁震写完一份简报,贴上后,递给了太子,说道。 “圣人还在西域,封疆大吏之任免要慎重一些。”邵承节接过简报,看了看。 这是剑南道巡抚使郭黁发来的,请朝廷拨发耕牛,以助黎、雅、嶲三州河北移民生业。 “郭黁好大口气,一下子便要耕牛三万头。”邵承节问道:“司农寺可有这么多牛?我记得多年前就从草原牧人、关北农户手中收小牛训练、培育,三万头应是有的吧?” “殿下,而今哪处不缺耕牛?”梁震说道:“黎、雅、嶲三州之地,便要三万头,大夏数百州,岂不是要数百万头?臣料郭抚台无需如此之多的耕牛,更何况剑南多水田,司农寺培育的‘沙牛’擅长旱地耕作,怕是无法适应剑南气候。殿下可少少给一些,不超过万头即可,着沿途州府提供草料催肥,送往成都,料郭抚台不会不满。” “昔年我在蜀中,发现李茂贞治下百姓确实乏牛,没想到过了这些年,竟然还是缺。”邵承节说道。 “殿下或可令司农寺至蜀中觅地,兴建牧场,培育适合当地气候的耕牛。”梁震说道:“短期内或出不了什么成果,但有些事,总要有人开头来做的。如果在子孙后代手里结了硕果,也是一桩美事。” “准了。”邵承节点了点头。 花费不小,但也算不得太多,对后世蜀中的农业发展却有着极其关键的作用,这种事当然要做,子孙后代会感谢你的。 而通过他俩的对话也可以看得出来,如今大夏君臣谈论起“育种”完全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 农作物要育种,牲畜要育种,果蔬要育种,几乎已经成了常识。 这种所谓的“常识”,其实也是圣人不断强化得来的。铁力马、沙牛、乌延羊、黄芽菜等,活生生的例子摆在那儿,好处已为众人尽知,自然没人再将这种学说当成歪理,而是用很自然而然的态度谈论。 司农寺早在多年前就把仓储业务与户部交割干净,现在是一个很纯粹的育种机构,旗下有许多牧场、农田、果园供其展开实验,每年甚至还能为皇宫提供大量粮肉果蔬。 这次到蜀中新办育种场,是司农寺首次把自己的触角延伸到南方。 邵承节亲手拟完旨后,着人发往中书。 他很清楚自己的不足,即在治国才能方面有所欠缺。但正因为这种认识,他决定完全在父亲定下的框架内行事,不瞎折腾。 就像培育适应蜀中气候的新品种耕牛一样,这就是沿着父亲的既定路线往下走。 萧规曹随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懂就是不懂,承认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懂装懂,故弄玄虚才真的害死人,还会搞坏目前还算实事求是的官场风气。 中旨发出之前,梁震仔细看了看,这才交了出去。 他对太子还算满意。 太子好武,精通军略,喜欢调教部队。在涉及到军事方面的政务上,往往非常主动,十分强势,一切以他为主。 但在民生上面,他就不那么坚持了,不过也不完全听群臣的,而是先对照下符不符合圣人既定的方针。 有些时候,梁震都哭笑不得。这个被圣人耀眼光环压制住的可怜孩子啊,对父亲的崇拜已经深入骨髓。 不过也不是坏事吧。圣人的才具,梁震十分佩服,太子这么做,至少在他这一代,对国家而言,利大于弊。 “有监察御史请停途径河南、河北之移民,这事怎么看?”接连处理完两桩政务后,邵承节翻开了第三份奏疏,看完后问道。 监察御史官不大,但权力极大,一共十人,常年有至少七人在外巡查,有时候甚至全放出去。 河南、河北去年遭了点旱灾,粮食歉收。监察御史察访民情后,上疏请停移民,以减少递顿开支。 “诸州常平仓,储粮可充盈?”邵承节问道。 “殿下,建极十一年河南遭灾,粮食歉收,波及直隶、河南、淮海三道九州。去年又有旱灾,波及十一州。”梁震说道:“四年两遭灾,诸州常平仓已放出去了不少粮,所费甚多,谈不上充盈。具体还剩多少,还得找户部官员询问。” “好,明日便召户部官员问对。”邵承节说道:“汴州、徐州、贝州、幽州四大库,可否开仓放粮?” 县有县库,州有州库,都是归地方管的。 但位于汴州、徐州、贝州、幽州的四个大库,却是河南、河北地界上直属于朝廷的仓库。前唐年间,贝州大库就号称“天下北库”,除粮食外,还有大量军资,以支持范阳、平卢二镇的边军。 当然,河南地界上还有一个经常被所有人遗忘的超级仓库:位于洛阳城内的含嘉仓城,储粮百万石。 这个仓城有漕渠通尹水,入黄河,交通极为便捷。 全国第一经济重镇、富庶的河北大平原上产出的海量粮食可尽输于此,关北、河东、关中的粮食除填满千金寨(位于灵州)、渭桥仓(长安)、龙门仓(绛州)、会宁关(会州)四大仓外,多余的粮食亦可经黄河水道输送至此。 比起前唐年间,含嘉仓城甚至有小幅度扩建、改造,以便短期存储肉脯、鱼干、奶粉之类的物资,是全国当之无愧的第一大仓——只不过一般人不太会提及这个仓库,因为它默认供给洛阳,不作他用。 “殿下自可做主。”梁震说道:“臣以为开仓放一些陈粮无妨,但移民绝不可停,否则圣人或不喜。” 移民同样是父亲定下的基本国策。邵承节不打算在这件事上改弦更张,虽然有些言官说“骨肉分离”是人伦惨剧。 “那就开仓放粮。”邵承节直接说道:“待年景好时,再慢慢填满,反正河南、河北也无甚战事了。” 这四个大仓,朝廷也是花了不少年头慢慢填满的,算是积蓄了。如今各地遭灾,就是开始花积蓄的时候,好在中原已经太平了好几年,无需担负巨大的军粮开销,这是比较有利的一面。 随后二人又谈了些其他事情。 比如有人奏报,出海船只携带大量违禁兵器。邵承节决定不管,因为航海也是父亲定下的国策,暂时还可控,没必要神经兮兮的。 再比如有人上奏,近年来草原卤碱大肆进入中原,榷碱钱十分取一,实在太低,请加为五分取一,以增朝廷收入。邵承节想了想父亲的原则,鼓励草原与中原加深贸易联系,于是留中不发,继续维持当前的税率。 如此一直处理到午时,他才稍稍有空休息下。 雪片般的奏疏,一一处理根本忙不过来,说不定还要挑灯夜战。而且这还是经政事堂宰相们“过滤”了一遍后送过来的,可想而知原本的工作量有多大。 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决定下午偷个懒,去趟讲武堂,与进修的将校们一起复盘下西征战事。 对别人而言,这是劳心劳力,但对太子而言,这是放松…… 第十一章 移民 就在高崇年等人抵达河州的时候,早他们一步出发的匠人、移民则已经抵达了敦煌。 这批人不多,也就几百户,来自河东,由数百名武人押送——他们抵达高昌后,将就地转为安西镇兵。 敦煌现在几乎成了一座巨大的肉类加工厂。 一头头牛羊被宰杀掉,然后将红肉取出,反复干燥。 这个过程很漫长,即便可以通过加热的方式,仍然免不了数月时间。 因此,工人们这会加工的肉干,都是去年宰杀的牛羊。经长时间干燥后,重量只剩下几分之一了。 只见许多人拿着木棒,反复捶打肉干。 捶打完毕的肉干,再送到下一道工序去磨碎。 什么碾磨工具都上了,石磨、水磨甚至人工磨碎,得到了大量细碎的肉干。 这些肉干再被进一步挤压,直到压无可压,变得非常坚实了,这才塞进一个个密封的坛子内,由车辆或驮兽向西边转运。 高强度的物资转运工作已经进行了一年。敦煌这边连坛子都不够用了,现在制成的肉松状肉干全部塞进猪牛羊的膀胱内,往前线输送。 战争的消耗是实实在在的,这也是朝廷至今无法向西域大规模移民的主要原因。好不容易削减了前线士兵数量,挤出来了一点资源,也只浅尝辄止迁移了不足万人,且包括了很多文人、工匠、官员及其家属。 而这些人,对于移民到高昌都不太满意,更别说西边的焉耆、庭州、龟兹等地了。 这就是现实,残酷而冰冷。 三月十二,赵王邵嗣武从西边返回敦煌,准备把家人接去高昌,顺便见一见前来投奔他的各色人等。 “殿下!” “参见殿下!” 敦煌城外的农庄别院内,一群人呼啦啦上前行礼。 邵嗣武粗粗看了下,大概几十个,都是下面人筛选后请过来的代表,年纪不一,但绝大多数都很年轻。 其间还有几个蕃人,邵嗣武和他们老熟了,微笑点头致意。 沙州吐谷浑慕容氏、瓜州回鹘药罗葛氏,这几年一直跟着邵嗣武西讨高昌,关系自然不一般。 “诸位长途跋涉,一路辛苦了。”邵嗣武躬身行了一礼,然后说道:“先在敦煌小住几日。待一切妥当后,咱们就西行,今后还需同舟共济,相忍为国。我知这会大家心中还有犹疑,我便是说得天花乱坠也无用,故只提一点,有我一口吃的,断少不了大伙的吃食。” 说完,看着大家。 场中先是静了一会,继而有人说道;“其实,动身之前,便知西域什么都没有。纵有朝廷接济,一开始的日子肯定也不如在家舒服。但我有手有脚,有练了十年的武艺傍身,只要殿下还有雄心壮志,这日子就差不了。” “殿下不用觉得不好意思。离开关中之前,那边传得更离谱,说什么粮食不够,以人肉为食。我虽然不信,但也知西边不宽裕。这样我都来了,殿下何忧也?带着咱们抢吧,什么都会有的。” “本想留在关中,但一想到后半辈子多半为人奴仆,洒扫庭院,这口气就怎么也咽不下去。我也要当人上人,抢他十七八个女人,让蕃贼给我扫马粪。殿下,带我们干吧。” “就是,带我们干吧。卧冰吃雪算什么,看不到希望才让人无奈。” 饶是已过而立之年,阅历良多,不会轻易感动,但在听到儿郎们的话后,邵嗣武还是心情激荡,道:“好!好!都是好儿郎。昔年我父有句话,阵列而战之时,军士逃,斩军士,副将逃,斩副将,十将逃,斩十将,我逃,请斩我首。我为邵家长男,自当身体力行。从今往后,大伙便是同生共死的兄弟,谁敢临阵脱逃,共诛之。” 众人闻言,大声欢呼起来:“抢蕃贼!抢蕃贼!” 小小的院子内,声浪直冲云霄。 ****** “殿下,封国可有眉目了?”通往尹州的道路上,刘勉低声问道。 “我已将谋划向父亲和盘托出。”邵嗣武说道。 他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妻儿坐在一辆马车上。 车队很长,绵延出去几里地。除了他这一家外,还有一些河西大族成员跟着去,比如李氏、阴氏、索氏、张氏、曹氏等,数百口人还是有的。 甚至于,他还邀请了长安、洛阳的知交好友,一起西行。将来封邦建国后,少不了帮衬的人,光从中央六部到地方州县所需的配套官员的缺额,就足够让他头疼了——能多拉一个人跟着去,总是好的。 “圣人怎么说?”刘勉问道。 “圣人支持我所做的一切。”邵嗣武低头感慨道。 这个世上,能真心实意为你的,只有父母了。 刘勉默默盘算了片刻,又道:“其实,还是得看今年的战事如何了。若能顺利,自然无忧。若不能,事情便很棘手了。” “二月中,太常丞李守信离开高昌,前去疏勒了。随行数百人,浩浩荡荡。”邵嗣武笑了笑,道:“这是死局,那对叔侄不好应对的。” 自去年十一月回鹘使者阿尔泰抵达高昌后,便一直催促朝廷派人去疏勒相商。圣人以年关将近为由,拖到了二月初,这才应允此事,派人前去疏勒“考察”。 如此拖沓,也是为了给自己争取时间。 在西域打仗,就像一个身有重疾的人与人厮斗一样,打一阵便气喘吁吁,需要缓一缓。待回过力之后,再进行下一步。 更何况如今有一个很好的分化瓦解敌人的机会,自然要大加利用了。于是便稍稍拖延一下,给回鹘内部发酵的时间,同时自己抓紧时间囤积物资,整顿部伍,做好出战的准备。 李守信抵达疏勒之后,身负使命的他自然会搞风搞雨,进一步激化回鹘内部的矛盾,届时会发生什么,就可拭目而待了。 “有些局,确实不好解。”刘勉笑道:“殿下接下来首要之务,还是配合圣人打好这场仗。如果可能的话,与武人们推心置腹,多多拉拢,尽可能让更多的人留下来。” 刘勉话里提到的“武人”,当然是指圣人交给的那万把人了。 军队是交给你了,但他们愿不愿意留下,就是另一回事了,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在西域吃沙子的。 “这确实是首要之务。”邵嗣武叹道。 圣人现在允许他掌军,甚至鼓励他培植私人军队势力,但这却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老兵要,新人也要,跟着过来的大族子弟也要,如何把这些人捏成一个整体,非常考验他的水平。而且,这还需要时间啊,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行百里者半九十,事已至此,便没有回头路了。”刘勉说道:“拉拢人心、培植党羽、多立战功、提高威望,殿下谨记。” 邵嗣武点了点头。 “圣人那边,一定要多去,多问安。你是儿子,儿子孝顺父亲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圣人老了,他格外看重亲情,多走动只会有好处,不会坏事的。”刘勉又叮嘱道。 “得先生相助,大事济矣。”邵嗣武在马背上转过身来,恭敬行了一礼。 刘勉侧身避过,微微叹息。 赵王的这番做派,让他想到了当年的朱友裕。世事无常,沧海桑田,这次他不能再失败了…… ****** 高昌城外,最早抵达的工匠们已经搭起了炉子,叮叮当当敲成一片。 《北史》上提及高昌有磁铁,故打制出来的镔铁刀具质量上乘。 姑且不论镔铁刀与磁铁的关系大不大,但高昌的冶铁业比较繁荣也是事实。最早一批中原工匠抵达后,立刻给他们送了地,还尽是靠近井渠的好地——高昌从来不缺地,只缺水,有井渠灌既的土地,从来都价值不菲。 随后,朝廷征发役徒给他们修建了房屋,支起炉子,开始打制各类铁器。 冶铁所需的燃料暂时仍然是木炭,与高昌本地铁匠一样。 考虑到这边干旱的自然环境,伐木需要到北边的山上,路途相对较远,成本较高。将来如果有机会的话,还是要换成煤炭。 邵树德听高昌本地人传闻,有些山上经常着火,山洞冒出浓烟,派人去查探一番后,才确定是煤炭自燃。 这说明本地是有一定规模煤矿的,这就解决了来源问题。 当然,目前大夏使用煤炭冶铁打制兵器的,只有修武一地,其他地方仍然使用木炭,以确保质量。 时至今日,在邵树德的反复说教下,工匠们虽然无法证明,但已经渐渐相信是煤炭中蕴含的杂质影响炼铁了。并且,侧面的证据也不是没有,比如冒黄烟等等,只不过没有决定性证据罢了。 在这种事上,邵树德不愿多说,因为他也没有证据。 多年以来,他一直倡导实事求是的作风,要求人们用严谨的态度来看待事物,尽量使用逻辑思维。没有证据的事情,便不能完全采信,哪怕看起来很像真的。 当年魏家的铁匠提出煤炭杂质影响铁器质量的“假说”,就因为没法证明,始终没有得到“夏王赏”。 但随着外围证据越来越多,工匠们开始逐渐认可这一假说,并试图寻找去除煤炭中杂质的办法,包括但不限于烘烤、阴燃等等。 这种处理过的“煤炭”已经在去年有所应用了。怎么说呢,打制了一批铁器,质量比使用未处理的煤炭冶炼好了许多,但还不如使用木炭的。 至于原因是什么,还得继续寻找。或许是煤炭本身质地上的,或许是工艺上的,或许是这种“对照实验”的设计本身有问题。 邵树德初听闻时没觉得什么,后来得知魏氏铁匠铺竟然斥资搞对照实验,大为欣喜。 会不会炼焦这件事没什么,甚至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这种逻辑思辨能力,才是最弥足珍贵的。拉长到整个历史的维度,把这种逻辑思维尽可能推广,让更多人用逻辑来思考日常生活中的种种事情,对于整个国家、民族进步的推动作用,可比什么发明强太多了。 得知这几位魏家培养的工匠都学过粗浅的数学后,邵树德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锻炼逻辑思维能力,没有比数学更好的了。 再回到原来的话题,中原铁匠的抵达,势必会慢慢增加高昌这个后勤基地的生产能力。不仅仅是军器,还有农具。 三月初六,出城巡视的邵树德看着新开的铁匠铺里铸出来的犁铧,又看看去年秋收后开挖的一条条井渠,道:“从当年击黄巢开始,朕便是耕战起家。兜兜转转三十年,还在用此策,真是招数不怕老,好用就行啊。” “这么多铁匠过来,高昌的蕃人怕是嘴都笑歪了。”紧跟在他身后的枢密副使徐浩说道。 “高昌百姓亦是吾之赤子,何必区别对待?”邵树德说道:“从下月开始,陆陆续续要有镇兵家人搬过来了,这些铁器他们也用得上的。” 安西镇军的组建,将由徐浩全面负责。军士不成问题,六千人基本已经到位了,接下来的工作主要是家属的安置。 房子、土地、水渠,这三样是必需的,不然武夫们的家人无法耕作,难以生存。 六千军士,基本就是六千户人。增加了这么多人口后,西州的户口将超过八万人,达到阶段性的极限。 接下来,朝廷不会特意往西州移民了。尹州(哈密)或许会安置一批正常的百姓,以提高其补给接待能力,但重心将转往庭州、焉耆府两地。 西域基础薄弱,朝廷投射能力有限,能把这两地经营好了,就已经达到初步目的了。 有些事情,简单粗暴点说,其实就是滚雪球。 辽东移民为什么相对简单?因为百姓路途所经的河北是大夏最富饶的地区,同时辽东有渤海遗民,他们城邑相望,户口百万,能挤出大量富余的资源帮助新来的移民。而当移民们可以自持之后,他们上交的赋税,又可以反哺更多的移民,反复滚雪球,不断开发,令辽东每一年都在发生深刻的变化。 但西域的基础太差了。现在要做的是提高基数,然后才能产生令人愉悦的指数变化,一步步化为王土。 饭要一口口吃,有些事情欲速则不达。 第十二章 新征程 军队又一次开始了整训,邵树德则下到农田,查看小麦的生长情况。 因为独特的环境,吐鲁番的农业节气与中原是有些不一样的。 在前唐初年,如果不种冬小麦的话,高昌地区一般在二月上旬(农历,公历则在三月初,下同)就开始进行小麦的春播了,七月下旬收获。 二月中下旬播种大麦,五六月间收获。收完后紧接着种一季杂粮,粟米、糜子、高粱之类,九月收获。 如果种冬小麦,那么一般在前一年十月播种,次年四月收获。收完后,可再种一季杂粮。 随着时间的推移,到了唐末那会,种植与收获时间有所后延,大体上与唐初存在一个月的偏差。 总体而言,高昌的土质不错,如果有足够的农业用水灌既的话,产量还是相当不错的,整体做到两年三熟没有任何问题,不输河南河北。 诸般粮食作物中,以越冬小麦的产量最高。但因为高昌冬季无雪,小麦容易受低温侵袭,且如果当年麦蚜虫害较为厉害的话,则以大麦产量最高。 高昌去年有不少田地播种了冬小麦,差不多四月底就能收获了。而等到六月,还有大麦可以收获,八月收春小麦、杂粮,九月再收一波杂粮。 土地播种面积也有所扩大,多了一二百顷的样子,由侍卫亲军执行的军屯,冬小麦加上杂粮,大约可以提供两万斛左右的粮食,只能说聊胜于无吧。 但经过去年一个冬天的整饬,今年春播的面积又增了三百余顷,到秋天又可以多两万余斛军粮。 基础在一点一点夯实,虽然速度真的有点慢。 “高昌的这些个小麦、大麦,朕怀疑是本地独特的品种。”邵树德看着已经抽穗的小麦,说道:“司农寺那边,可以派员过来看看,能不能把大禾种植面积扩大一些。小麦还是挺费水的,有些缺乏灌既的田地,或可多种大禾,以增加粮食产粮。” 大禾就是高粱。 据西晋郭义恭《广志》记载,“大禾,高丈余,子如小豆,出粟特国”——粟特也不是原产地,高粱原产非洲,经丝绸之路传入。 吐鲁番盆地的农作物,在后世也被证实为适应了当地气候的早熟品种。只能说自然界很奇妙,即便你从外界输入了很普通、很标准的农作物,但在数百年后,可能就会演化出不同的分支——比起动物,植物变异的速度要更快一些,而人工培育则加速了这一过程。 “臣遵旨。”前秘书郎、现西州刺史崔棁立刻应道。 现任秘书郎崔邈也应了一声,这事还得由他拟旨,与中书公函来往一番。 调任秘书郎后,这几个月他一直在默默观察。 天下之主、指挥十万大军的天子,他绝大部分的时间在忙于农事。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这就是事实。 这就是深谙战争制胜之道的无敌统帅所做的事。 他深知每一次大战的重点在哪,并为倾注大量精力,投入一切资源。胜负结果,往往在这个时候就已经决定了一半。 “高昌,也就这个样子了。”巡视完农田后,邵树德看向西方,神色间充满期待。 应该说,比起清朝时西征的康雍乾三朝,他是幸运的。 大战之后,尹州尚有万余人,西州在补充完移民后,将超过八万人。这个户口数量,是晚清光绪年间才有的水平,而那已经是林则徐、左宗棠二人带领百姓大修坎儿井之后的结果了。 补给条件改善了许多,意味着他可以做更多的事情,这是一个不可忽视的优势。 安史之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真的是中国历史的转折点。 这场叛乱,直接把煌煌天朝给整了个稀碎,从此以后一千年都没整饬明白。 晚清时辽东的人口,有渤海国多吗?远远不如。 晚清时西北的人口,有高昌回鹘、于阗时代多吗?同样远远不如。 更别说人民精气神方面的巨大改变了。 重塑精神的重要性,可不比表面上一统天下轻啊。 自信、包容、谦虚这种美德,不能从华夏民族的精神世界流失。 安史之乱才过去一百多年,中原、草原、西域的各方势力还处于不应期,一切都还有得救。 ****** 三月初八,邵树德在宫中召见了礼胜法师。 “法师该动身了。”邵树德看着这位肥头大耳的和尚,说道。 比起几个月前,法师又富态了不少,让人有点啼笑皆非。 中原天子过来了,他对僧人的态度并不怎么样,但礼胜法师就是吃得香睡得好,果然佛法精深。 廉氏给礼胜法师倒了一碗茶。 法师受宠若惊,这可是高昌太后,身份尊贵,于是立刻起身相谢。 廉氏回了礼,坐回了邵树德身侧。 礼胜法师瞟了眼廉太后隆起的小腹,嘴角微微抽了抽,似乎想起了眼前这位天子是什么样的人。 这是杀伐果断、百无禁忌的武夫啊! 一统中原犹不满足,还出兵攻灭了契丹、渤海、长和、高昌四国,现在又把目光对准了大回鹘国,果是武夫本色! “陛下欲贫道前往何处?”礼胜法师轻声问道。 邵树德的眼神有些飘忽,似乎在回忆什么。良久之后,叹了口气,道:“朕想起了一位故人。” “当年在灵州的时候,他曾为韩氏使者,至朕营中乞降。”邵树德继续说道:“有些事记不太清了。但朕当年对他说过一句话,至今仍记得,法师或可勉之。” “请陛下示下。”礼胜法师双手合十,道。 “西天极乐,何如地上佛国……”邵树德说道。 当年灵州有龙兴寺,住持是辩才法师,曾出城为韩朗做说客。 邵树德夺取灵州后,给了辩才法师两个选择:一、带上资财僧众、部曲,往西走;二、去草原传道。这句话,就是在这个背景下说出。 辩才法师后来选择将龙兴寺交给徒弟增忍,自己带着一帮僧人去地斤泽传道,“化解党项戾气”,终究没有西行。 此时礼胜法师听到了这句话,却没辩才反应那么大,只是久久不语。 邵树德不再看他,好整以暇地喝着茶。 廉氏乖顺地坐在旁边,默默想着事情。 她唯一的儿子已经被送去了洛阳,但在四十岁这年,久旷的身体内又孕育了新的生命,这感觉是如此之复杂,以至于她中夜醒来时,常常觉得不真实。 与她同样处境的蒙氏在去年腊月间生了个女儿。 如果说生孩子之前的蒙氏还有几分姿色的话,生完孩子之后,颜色一下子差了许多,这让廉氏感到有些恐惧。 与她们相比,儿媳偰氏青春靓丽,姿色可人,着实让人羡慕。 不过偰氏有点死脑筋,读汉人的诗书读傻了。被圣人宠幸之后,哭着清洗身体,还说什么倾尽热海之水,也洗不尽身体里的毒汁之类的傻话。 等怀上就老实了! “贫道谨遵陛下旨意。”权衡许久之后,礼胜法师终于下定了决心,只是神色间颇多无奈,让人看了想笑。 “法师能想通,那是极好的。”邵树德说道:“高昌这边的产业,该发卖就发卖掉吧。所得钱财,可多采买些物资、多雇点人,朝廷也会有额外赏赐。就——去龟兹那边吧,朕赏你们一块地建寺,另有农庄一所,今后好生点化众生,勿令其走上歧路。” “还请陛下亲赐寺名。”礼胜法师说道。 “哦?”邵树德来了兴趣,想了想后,道:“寺名‘同光’。从今往后,西域每一府州,只要是大夏治下,都要建同光寺,以普渡众生。朕给你们免税的特权,还可自募部曲,只是需报僧正批准。” 礼胜低宣佛号,貌似欣悦。 “记住,朕是支持你们的。有什么困难,直接奏来,能解决的一定解决。”邵树德又道:“千万要扎紧篱笆,别让不三不四的人进来。” “陛下是指……”礼胜法师迟疑道。 “谁对你们最狠,谁就是敌人。”邵树德隐晦地说道。 礼胜法师心中了然。 今日这番话,印证了他去年的猜测,果然是被推上一线了啊。但他似乎也没别的选择,葱岭以西的种种惨状,即便远在高昌,他也有所耳闻。 其他人都可以降,都有退路,唯独他们没退路啊! ****** “拟旨,以符存审为北庭经略使,朱瑾为副使,以清镇为理所,招募亡散、安置移民、征讨不从,为朕看住北庭侧翼。” “置热海都督府、热海州,以拔塞干为都督,苏农为刺史,世袭罔替。” “置龟兹经略使府,以杨亮为经略使,李嗣源为副使,尽快囤积粮草、军械,以待大军南下。” “催一催沙州,加紧转运粮草。” 三月十二,一连串的命令从高昌王宫内发出,飞往各处。 熟悉的人都知道,经历了一整个冬天的准备后,西征行营即将再一次进入战时状态。 符存审是沙场宿将,经营丰富,至今未尝一败。由他总督北庭军政事务,只说明一点,圣人今年的用兵重心在南方。 杨亮、李嗣源都是勇勐精进风格的,进一步左证了这个判断——遥想当年,圣人攻兰州,杨亮不慎中箭,直接扬言不宰了偷袭他的人就不拔了这箭,然后勐冲勐打,终斩贼人,让在场所有人都震撼不已。 这就是个疯子,不要命的疯子! 三月十四,邵树德以徐浩为高昌留守,自领大军西行,往焉耆府而去,开启了新一年的征程。 第十三章 心灵按摩 萨图克抚摸面前的一份舆图,神情温柔,仿佛在抚摸情人一般。 大回鹘国曾经的疆域极其广阔。 东部领土以焉耆为核心,东南端直抵蒲桃城(若羌),东北接阿尔泰山。 西部领土以八剌沙衮为核心(托克马克附近),西南抵悬度山(兴都库什山),西北可达咸海一带。 如此广阔的土地上,生活着回鹘、突骑施(突厥一部)、葛逻禄、样磨、处月、粟特等各色各样的人。 他们有的放牧,有的种地,有的做买卖,还有人是学者、工匠、僧侣…… 好大一个帝国! 萨图克的目光在舆图上反复游移,突然之间皱了皱眉。因为舆图上划了好多丑陋的黑线,将大片领土给隔绝在外。 那是大回鹘国已经丢失的土地! 幼年时的萨图克目睹了这一连串的失败,深以为耻,发誓要夺回这一切。但他现在面临着阻碍,那就是抚养他长大的叔父。 公驼王(奥古尔恰克自称博格拉汗,乃公骆驼之意)老了,又被波斯人吓破了胆,只想着苟延残喘,无心收复旧土。 这般表现,别说让侄子服气了,就连地方上的贵族们也多有嘲讽。波斯人退走之后,部族首领、军阀将官收复失地,虽然名义上仍然臣服公驼王,但可汗在他们眼里还有几分威望,或许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了。 耻辱,绝对的耻辱! 萨图克今年二十九岁,年富力强,雄心勃勃。他不仅想要收复失地,同样想处置那些桀骜不驯的贵族、首领们,让貌合神离的大回鹘国再度重归统一。 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但他有信心完成,并一直为之努力,直到中原天子的兵锋抵达龟兹为止。 老实说,他对中原并没有恶感,甚至有不少好感。他曾经想过,有朝一日掌权后,就派使者前往中原大国的都城,求得一纸册封,并且互相通商,谋取商利。 大唐在这一片的影响力仍然没有完全消退。好多部族中流传着富饶长安的传说,很多有志少年的理想便是去长安看一看,增长下见识。如果有机会见到天可汗,并为他效力的话,那将是一段绝美的佳话。 萨图克年少时也被这些言论影响过。 他知道自家的来历,他的旧名萨鲁尔特勤已经说明了一切。 回鹘帝国与大唐关系很好,那么定都喀喇沙的大回鹘国与中原新朝之间的关系,自然也不会差,甚至可以互相帮助,互相促进。 但夏人选择了奥古尔恰克,这让萨图克感到非常遗憾。 为了自己的理想,他做了太多事,甚至连萨鲁尔特勤的旧名都不用了,改叫萨图克,教名阿卜杜勒·卡里姆。 两个儿子一个取名穆萨,一个取名苏来曼,完全摒弃了传统…… 做下了这一切,你告诉我敦欲那个蠢货要娶大夏公主,继承公驼王的汗位? 敦欲他有妻子的好吧?虽然最近不知道去哪了。 这个消息去年年末在喀喇沙慢慢流传开了,萨图克知道时十分震惊,一度有些灰心,好在经过副汗的劝解后,渐渐恢复了信心。 但——还是很烦人啊,因为这事已经影响到了很多贵族的站队选择。 阿布·纳赛尔·萨曼尼看了萨图克一眼,道:“担心贵族们的选择?” 萨图克点了点头,道:“阿尔泰回到喀喇沙后,四处宣扬拦路的高昌回鹘已灭,我们一旦与夏国结亲,两国便可大举通商。波斯人、大食人都需要夏国的丝绸,其间的利益很大,不少人动心了。” “我也听到了。”萨曼尼点了点头,说道:“褐色大地披上了绿色丝绸,夏国商队又将喀喇沙锦缎铺陈。” “倘若夏国商队的路上绝了尘埃,无数的绫罗绸缎又从何而来?” “阿尔泰不去写诗可惜了。”萨曼尼澹澹地笑道。 “他昨日称你为‘阿贾姆’,若有机会,我必杀了他。”萨图克回过头来,仔细看着阿曼尼的表情,安慰道。 “阿贾姆”在大食语中是驴的意思,单纯这种称呼,还算不上多么侮辱人。但萨曼尼是波斯人,这就不一样了。 大食征服波斯后,因为文化相对落后,于是挑选了大量波斯人担任行政、教育、工艺、农业官员,还让波斯人担任翻译。 但波斯人的种种才华让大食人深感不安,于是对他们进行压迫。 “阿贾姆”就是大食人对波斯人的一种蔑称。屈辱的现状、亡国的哀痛唤醒了波斯人的民族意识,并进行种种抵制,发展自我文化。 大食阿拔斯王朝建立后,波斯人因为有功,地位得到较大改善,因此“阿贾姆”这一称呼不太流行了。 阿尔泰当众对着萨曼尼叫“阿贾姆”,挑衅的意味非常浓,根本没把这个副汗放在眼里,萨图克担心他的引路人情绪失控,因此出言安慰。 萨曼尼什么表情都没有,只念了一句诗:“我是贵胃子孙,出身于望族名门;科斯洛是我的祖父,萨珊王是我的父亲。” 萨图克心领神会,立刻接上:“你们长期只能与骆驼交谈,所以你们的语言粗俗下流,你们的口音不堪入耳。” 两人各用巴列维语念了句诗,念完之后,相视一笑。 萨图克是个敏感的人,他知道自己的引路人并没有真正释怀。 他,一个落魄波斯王子,千里投奔而来,虽然位列副汗,看似地位尊崇,但实则没有任何权力。 但他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即便如此境地,他通过漫长的时间,终究还是发展出了自己的势力。 这个势力如今由萨图克掌控,他们有共同的纽带,内部十分团结,并且每一天都在壮大,足可以做惊天动地的大事。 对此,萨图克十分感激。 房间中一时间沉默了下来,两人各自想着心事,神游物外。 萨曼尼想起的是离开许久的故国。 布哈拉还好吗?那是他生长的地方。 听闻幼主继位,国中叛乱不休。对此,萨曼尼很是无感,他对布哈拉有很深的感情,但不代表他喜欢统治布哈拉的人。 如果萨图克能成长起来,或许可以让自己一夙心愿? 萨图克想的则是收复旧土。如果有机会的话,攻占布哈拉,灭亡萨曼国。 胜利的那一刻,因为萨曼尼的关系,他会仁慈地对待新征服土地上的人民,把他们变作自己的臣民。 “你是不是已经下定决心了?”良久的沉默之后,最终还是萨曼尼首先开口,问道。 萨图克神情一凛,道:“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祈祷吧。”萨曼尼说道。 萨图克二话不说,跪在地毯上,道:“敬请用苦行僧的恩典乐意助我祈祷。” 萨曼尼回首看了一眼,仆人轻轻离开,不一会儿,音乐奏响。 萨图克默默祈祷。 萨曼尼看着这头草原上的雄狮,神色间极为满意。 他发现了他,他是他的引路人,他是他完美的作品。 祈祷完毕后,萨图克站起身,看着萨曼尼。 “哲人有言‘享受自食之味,胜过以阿谀奉承的途径取得金银。’更何况,你已经没有了阿谀奉承的空间。”萨曼尼说道:“萨图克,我的朋友,你在部众之中拥有崇高的声望,你宽厚仁慈,英勇善战,生活简朴,对百姓只收取很轻的赋税。” “不要看轻自己,你比你想象得更为强大。旧贵族们穷奢极欲,压榨百姓,引得民怨沸腾,这就是不尊正信,走上歧路的下场。” “暴君绝不可以为王,豺狼绝不可以牧羊。放手去做吧,萨图克,你已经没有了退路。奥古尔恰克、敦欲父子被夏人的许诺迷了眼,他们已经彻底堕落了。杀了他们,你就是新的公驼王(博格拉汗)、新的狮子王(阿斯兰汗),百姓会为你欢呼的。” “阿丹(亚当)的子孙,无论来自哪里,都是兄弟。他们亲如手足,爱如一家。古拉姆军是你的坚实后盾,他们不会背叛你的,只会为你奋勇杀敌,将你送上荣耀的宝座,接受所有爱戴你的臣民的欢呼。” “我会成功的。”萨图克点了点头,道。 祈祷结束之后,他的身上仿佛又注满了能量。 他对前途开始变得乐观,对叔父和守旧贵族变得更加痛恨。 至于那位老迈的无上可汗,他会仁慈对待的——在他失败时,仁慈地斩下他的头颅,结束他空前惨败时所面临的巨大痛苦。 造物主指引着我的前进,我无所畏惧,而不尊正信者则会陷入迷茫,纵有无数兵马,又有何用? 结束会面之后,萨图克回到了自己的住宅。 入夜之后,他偷偷派人潜出,联络各方势力。 是的,他还没有昏头。 自信是好的,但单靠两千古拉姆军成不了事——以前或许行,因为叔父毫无防备,但自从慕阇米志达来过一趟之后,他愚蠢的叔父好像觉悟了,古拉姆军被调出了城,非有军令不得进入,否则以叛乱处置。 但这只能延缓叔父的败亡。 聚集在他身边的,都是愚昧守旧的贵族。他们骄奢淫逸,压榨无度,凶残暴虐。最重要的,年纪偏大。 喀喇沙的年轻王族、贵族子弟大多站在他萨图克一边,他们是初升的太阳,代表着未来。 谁胜谁负,一目了然。 第十四章 味道 进入四月以后,李守信在疏勒城中就邀约不断,四处饮宴,好不快活。 当然,这正合他意,因为这是个接触各色人等的好机会。 数日下来,他已经与数人称兄道弟,获赠了不少礼物,甚至还有一份大回鹘国的舆图——奥古尔恰克之子敦欲送的。 这一度让李守信有些怀疑,奥古尔恰克父子是不是有意臣服了?送地图这种事,意味可不小啊。 舆图的作者让人震惊:萨曼尼,即大回鹘国的副汗。 他采用了圆形舆图观,以八剌沙衮为圆心,四面环山,山中未见别的城池。 怛罗斯位于八剌沙衮左山一侧外围。 喀喇沙位于八剌沙衮右山外围。 目测地图,怛罗斯、喀喇沙与八剌沙衮之间的距离差不多。 原来在回鹘人眼中,八剌沙衮便是他们生活的世界的中心,喀喇沙、怛罗斯是仅次于其的陪都地位。 “八剌”其实是“裴罗”的对音,“沙衮”则是“将军”之意,因此八剌沙衮还有个别名:裴罗将军城。 回鹘汗国开创者骨力裴罗及葛逻禄为突厥左右叶护。骨力裴罗袭破自己的旧主、突厥拔悉密部的阿史那施后,自称“骨咄禄·毗加阙可汗”,唐人则称其为“骨力可汗”,因其在后突厥任“裴罗”之职,又称骨力裴罗可汗。 大回鹘国的开创者庞特勤尊号为“毗加阙·卡迪尔汗”(唐朝册封其为毗加·怀建可汗),是骨力裴罗的血脉后裔,故建此城怀念祖先,也有东山再起之意。 此城建起后,便作为大回鹘国的都城,直到其被萨曼波斯攻占为止。如今波斯已退走,此地沦为了葛逻禄人的牧场,好在他们名义上仍属于大回鹘国。 “疏勒、碎叶、怛罗斯,得此三地,此国便已在囊中。”李守信悄悄收起舆图,准备带回去献给圣人。 “最近萨图克可有异动?”李守信喊来了杨凝式、王崇文二人,问道。 杨凝式是翰林学士,担任使团副使。 王崇文则是使团护卫将领。 “萨图克动静其实不小。”杨凝式说道:“他最近一直在与人饮宴,通宵达旦。但饮宴的对象不一,旬日之内,已经接触了七八个人了,不是部族首领,便是王族成员。” 回鹘旧制,王族成员不是叶护便是特勤,都掌握着实权,统领大小不一的武装力量。 “阿尔泰觉得没什么,因为回鹘风俗如此。”杨凝式补充说道:“我也不是很确定。但如果在中原,如此名目张胆地结交藩帅、大将,早该拿下了。奥古尔恰克有点蠢,又有点妇人之仁。” 李守信点了点头,示意明白了。 其实不是奥古尔恰克蠢。他不知道侄子的野心吗?但这么多年为何不干脆杀了侄子?因为办不到。 他这地盘本身就是从兄长那里继承来的,事情若那么简单,他根本不用起意与大夏联姻,直接传位给亲生儿子不就行了?事实上这么做风险极大,可能会引起很多人的反对,所以他才犹豫了,需要借助外部力量来压制反对者。 简而言之,萨图克也是有基本盘的,他就是亡父阿斯兰汗旧部的代言人,很多人自动聚集在他身边。 “最近萨图克没有出城。”王崇文说道:“古拉姆卫军也一直在城郊集训,正常得很。但我怀疑,他有别的渠道与这支亲卫联系。进出军营的人实在太多了,我们的人也不好经常在附近闲逛,阿尔泰也说不准进出军营的人是不是萨图克的亲信,只说看起来不像。” “看起来不像?”李守信嘴一咧。 在这种时候,又怎么可能用熟面孔进行联络?阿尔泰的话,他就当是放屁,啥用都没有。 “这支卫军战力如何?”他问道。 “有点意思。”说到这里,王崇文的神色有些凝重,只听他说道:“看起来比较精锐。令行禁止,装备精良。听闻多次上过战阵,应是一支劲旅。” “王将军都说是劲旅了,那应该不差。”李守信说道:“如果他以这支部队发起兵变,能成功吗?” “如果在城里,猝然发难之下,机会还是很大的。”王崇文想了想后,说道:“但进不了城的话,就没什么用了。奥古尔恰克再蠢,也会看紧这支部队的,目标太大,用这支部队来兵变,不太合适。” 李守信听完,靠在了胡床背上,默默思考。 据他这些时日的了解,城内倾向于与大夏合作的官员、首领是越来越多了。因为说实话,回鹘国如今的形势并不太妙。 从波斯人的角度来看,在回鹘领导下的突厥、葛逻禄、样磨等各部落,是他们的“边患”。因此,他们出兵进行了打击,占领了一部分地盘,随后便退走了——有点像中原王朝与草原游牧部族之间的关系 因此,这个劣化版的回鹘汗国其实是有敌人的,且对他们的威胁还很大。说不定哪天波斯人兴致一起,再来次“犁庭扫穴”呢? 奥古尔恰克曾经的驻地怛罗斯城,就被犁庭的波斯大军攻破,一万五千人被俘。波斯人杀了其中一万,极大震慑了各个部族。 就像契丹大贺氏联盟被唐军击溃,损失惨重,他们便投靠突厥,以为后援一样。大回鹘国如今有很强烈的引大夏为援,对抗萨曼波斯的冲动,这便是双方合作的基础。至于嫁公主,那都是进一步稳固关系的锦上添花之举了。 从萨图克的所作所为来看,他应该是个很聪明的人。局势在一点一滴地发生变化,他不会视而不见。 那么,他会怎么做呢? “立刻遣人往龟兹一行,多备马匹,将消息送回去。”李守信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仿佛看到了平静湖面下的汹涌逆流,于是当机立断,说道:“我去见见奥古尔恰克和敦欲父子,有些事情,越犹豫越坏事。” 最关键的,他们也很危险啊。若不是身负重任,他都想现在就开熘了,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好,我这就去办。”王崇文立刻说道。 回鹘人并不禁止他们的出入,找个理由,派一二使者离开并不是什么难事。 也不知道圣人到哪里了,如果还在高昌,怕是赶不上这边的变局啊。 ****** 四月初五的时候,邵树德抵达了焉耆府。 随行的有禁军马步军士三万余人、侍卫亲军五千、银鞍直七千余,总计四万多人。 留守焉耆的大军只剩下了三千余,大部分去了龟兹。不过本地新来了两千老兵,正是邵树德去年下令招募的府兵,经过数月时间的长途跋涉,基本都到了。 “朕当初下令在十几万人里募两千府兵,就担心没人愿来。如今看来,将士们还是乐迁的。”看着鹊巢鸠占,入住一座座现成房屋的府兵将士,邵树德笑道。 能不“乐迁”么? 你不来西域,也要被四处调派,今年在云南,明年去辽东,后年整不好又被派去黔中的大山征讨不服王化的蛮獠。 武夫们也不是傻子,被这么折腾,基本只有两条路:造反或回家。 造反不怎么敢了。 回家也是不太愿意的,收入少,人也累,最主要的是,当了那么多年兵,真不太会种地了,而且也不一定有地给你种。 正好西域招募府兵,那就去呗,监督部曲种地,总比自己亲自种地强吧?虽说西域的环境是差了点。 因此,招募工作很快就完成了。两千府兵收拾行囊,带上家人,总计一千七百余户,分两批抵达了焉耆府,目前还集中居住在府城,将来会分散到焉耆县附近的乡里——尽量安排在“大海”(博斯腾湖)及孔雀河附近有水渠灌既的地方,算是一种优待了。 而焉耆四县的户口也统计得差不多了,计有一万零一百户,四万九千六百余人——经历了战争与杀戮,但还比高昌回鹘户籍册上的人口多,不得不说是一种讽刺。 这一万户加上府兵及其部曲八千户,整个焉耆府四县的总人口接近九万。将来再来一些官员、工匠、商人、僧侣、士人之类,焉耆府有可能成为一个十万人口的西域重镇。 但还是没有北朝时代的焉耆国人口多,甚至还不到那时候的一半,让人颇为无奈。同时也从侧面说明,自唐以来,这块地方就没有真正太平过,即便在安史之乱前,焉耆也数次沦陷,屡遭兵火。 “陛下。”自去年入冬后便一直留镇此地的臧都保过来行礼。 “臧卿辛苦了。”邵树德说道:“焉耆百姓可还顺服?” “不顺服的或死或走,留下的都是顺服的。”臧都保说道。 说完后,又简单解释了一番。 不听话有异心的,都让龙家人杀得差不多了。或者向西、向南跑路,比如之前跑到热海的那些人。 “麦子几月可收?”邵树德问道。 “下个月便能收麦,但只有不到千顷种了越冬小麦。加之战乱,百姓财物多有损失,人心惶惶,怕是收不了太多。今岁开春后,臣令百姓们紧急播了一部分粟麦杂粮,最早的六月可收,晚的要八月份。这些粮食只够本府百姓及新来移民嚼吃,无法供给军需。”臧都保实话实说。 “朕知道了。”邵树德说道。 其实,也不是完全供应不了军需。比如,可以先把百姓手里的余粮征收上来,供应军队。等后方的军粮输送过来后,再还给百姓——当然也可以不还,那样就要饿死人了。 在西域征战,就是这点不便利,而这也是邵树德没把全部军队带过来的主要原因。 再等几个月,当大海、孔雀河及其他水草丰美之处的牧场有相当积储,且北庭方向再输送一批牛羊过来之后,补给困难的状况可有所缓解,也能调集更多的军队南下。 只是,不一定有这个时间啊。 邵树德在焉耆府待了十天左右,一直在察访民情,与新近移民而来的府兵家属交谈,直到四月十六日,龟兹方向的使者过来,具陈疏勒的情况之后,他终于嗅到了一丝战争的味道。 “传令,西州大发役徒,加紧转运粮草,尽数发往龟兹。” “热海州都督、刺史,即刻赶来觐见。” “以黑矟军都虞候马嗣勋为清道斩斫使者,率本部三千余人当先南下。” “臧都保领本部留镇焉耆,看守后路,兼且督运粮草。” “其余各部,随朕南下龟兹,不得有误。” “臣遵旨。”在场诸将官纷纷应道。 南风乍起,烟尘漫天。 所有人都下意识看向疏勒方向,仿佛一场大战已在所难免。 第十五章 你们的家人都在受苦吧 “大汗,事到如今,还在犹豫吗?”喀喇沙的宫殿内,李守信劝道:“就算你现在心慈手软了,放过了萨图克,等你老去的时候,儿子们可有能力对付他?” 奥古尔恰克有些不悦,说道:“我的儿子也弓马娴熟,怎么就比萨图克差了?” “他们太年轻了。”李守信直接指出了最本质的问题,只听他说道:“敦欲是你最年长的儿子,今年也才十七岁吧?他有什么能证明自己的地方?草原的风气,可汗比我更清楚。萨图克年近三旬,正是男人一生中最好的时光,也是野心最大的时候。他多次领兵上阵,立下过不少功劳,与萨图克一比,敦欲算得了什么?我说话难听,可汗见谅。” 何止是说话难听,这简直是指着奥古尔恰克的鼻子,骂他儿子还是个“小孩”,寸功未立,无法服众,只能被大侄子给玩死。 奥古尔恰克按捺住心中的烦躁,问道:“你想怎么办?” “大夏天子不希望公主刚嫁过来就成了寡妇。”李守信说道。 这话可以说十分赤裸裸了,奥古尔恰克听后愈发烦躁,起身在殿内走来走去。 李守信有些失望,又是如此。 这位可汗可真是犹豫墨迹得紧,若非出身好,又怎么可能统领这么大的国家。之前他劝过一次,奥古尔恰克就是这般犹豫,阿尔泰也劝过,且话语比他直白多了,但奥古尔恰克始终没能下定决心。 但你下不了决心,你侄子可不一定啊。在李守信看来,那可是个十分凶狠的人物,又在厮杀场上锻炼过,心性早就不一般了。再拖下去,死的可能就是你。 “萨图克有很多支持者……”转了好久后,奥古尔恰克突然停了下来,说道。 李守信心中一喜,不回避问题,肯说话就好,比上次进步多了。 “可汗,正因为他的支持者众多,才愈发危险。”李守信说道:“他并不是储君,但却结交如此之多的首领、贵人,他想做什么?大汗宜细思之。” “回鹘的敌人很多,如果与萨图克公然撕破脸,有可能会引发内战。”奥古尔恰克还是有些犹豫。在他心中,儿子固然重要,但基业同样很重要,很难直接比较。 “波斯主少国疑,动荡不休,目之所及,哪还有敌人?”李守信劝道:“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剪除心腹大患,料波斯也无力干涉。若等到波斯理顺内部,事情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话与李守信的认知有些偏差。 他认真研究过最近二十多年波斯与回鹘之间的关系。事实上在他看来,波斯完全就是把回鹘、葛逻禄、突厥、乌古斯等部当做边患在处置。 边患大了,就出兵打一下,震慑一下贼人。打下来的地方很少直接占领,主要采用羁縻统治的方式,即迫使当地的贵族向波斯臣服即可。 与武人相比,波斯派出的更多是学者、商人、僧侣之类,他们深入各个部落,试图将他们“波斯化”,但到目前为止,成果还不是很显着。 萨曼波斯对回鹘是什么看法?大体是你别总来劫掠我的城镇,骚扰我的百姓,离我远点,爱干嘛干嘛去。 这或许是农耕民族的天性,毕竟没几个农耕国家的天子有兴趣当“天可汗”。占领几个粟特人开发成熟的农耕地区,给敌人一点教训,迫使他们臣服就好了,回鹘、葛逻禄、乌古斯、突厥放牧的草原,要来有多大价值? “萨图克毕竟是我的侄子……”奥古尔恰克还有最后一丝犹豫。 “可汗,生死之际,容不得半分心软。”李守信说道:“萨图克领兵多年,说不定他就在串联旧部,拉拢支持他的贵人,准备对可汗不利呢。这些天,他可一直没闲下来过。” 今天是四月二十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萨图克已经在私下里准备了。那么还等什么?等人家私下里全谈妥了,彻底准备完毕,然后大大方方杀上门来,完成兵变吗? 有些时候,李守信总下意识把奥古尔恰克与历史上那些优柔寡断的君主、权臣联系到一起,在优势局面下被人翻盘,让后人耻笑数百上千年。 奥古尔恰克又转起了圈子。 李守信耐心地等着,并不催促。事已至此,该做的都做了,如果这厮仍然下不了决心,那他没什么好说的了,只能建议圣人做好最困难的准备,回鹘国下属的各个势力,全用武力解决,不要幻想政治拉拢了。 “唉!”奥古尔恰克叹了口气,道:“使者说得有几分道理,事已至此,只能……” “大汗!”阿尔泰匆匆走了进来,禀报道:“萨图克突然出了城。” “出城做什么?”奥古尔恰克一愣,问道。 “在演讲……” ****** “哲人说,你若强大,不要蹂躏践踏百姓。你若凶残,当你遇到困难时,无人为你撑腰。” “公驼王收取了多少赋税?做下了多少恶事?战士们,你们的家人一定都在受苦吧?” “暴君不可以为王,豺狼不可以牧羊,榨取无度的大汗,必将要受刑。” 高台之上,萨图克康慨激昂,大声疾呼。 聚集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大部分都是住在城郊附近的百姓。他们既是农人、牧人,同时也是战士,听到萨图克富含扇动性的话语时,面容微动,显然说到了他们的心坎里。 与其他旧贵族相比,萨图克的形象非常好,甚至好得过分了。 他有自己的行为规范,且严格遵守,从不逾矩。 他在战场上立下过许多大功,同时生活简朴,经常帮助生活困难的军士、百姓,接受过他恩惠的不知凡几。 因此,当他站出来时,天然就很有说服力。 “我要建立的国家,人人有衣穿,人人有饭吃,战场之上屡战屡胜,缴获数不清的战利品。”萨图克继续说道,而聚过来的人也越来越多。 “我愿意规范我的一切,约束贪婪的欲望,只取走自己应得的那份。” “大汗若欺压人民,危难之中就会众叛亲离。若时时体念人民,战争时就能无所畏惧,因为全国人民都是军队,必将无可战胜。” “阿丹子孙皆兄弟,兄弟犹如手足亲;造物之初本一体,一肢罹病传全身。为人不恤他人苦,不配世上妄称人……” “现在,士兵们,拿起你们的武器,跟我进城。贪婪、懦弱、无能之辈不配领导大回鹘国,萨图克将带领你们剜去腐肉,建立一个新的国家。你们能吃饱穿暖,能够击败凶残的波斯军队,抢走他们的女人和财富。”萨图克跳下高台,接过部下递过来的弯刀,大声道:“走!” “走!进城!” “进城!” 不知道谁在人群中嘶声呼喊,扇动着情绪。 有人傻傻地站在那里,结果被人推着、被人潮拥着向前进发。 有人仍然犹豫不决,毕竟贵人们的统治深入人心,想打破这个是需要绝大勇气的,结果不知道谁递过来一把武器,拉着他就往前走。 还有人想跑,结果被汹涌的人潮拦住了。他们被人唾骂甚至打骂,然后满脸羞愧地转过身去,在人群中跌跌撞撞。 高台远处,古拉姆军已经动员起来。 这些步骑两便的精锐祈祷完毕后,两两互相披甲,然后带上武器,排成整齐的队列,满脸凶狠地向城池涌去。 数百全副武装的骑兵已经冲进了城门,守卒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直接冲散了。 他们打起了萨图克的旗帜,一路大声宣扬,不断点名某些贪婪凶暴的守旧贵族,叫嚣着瓜分他们的财富和女人,许诺分给加入他们的士兵。因此人数不断壮大,声势慢慢变得惊人了起来。 这些半途加入的士兵、市人的身份很复杂。 有人是想着趁乱冲进贵人的府邸,占点便宜。 有人是冲着萨图克的名号来的,无条件为他效力。 还有人是真的积怨甚久,趁机发泄出来。 当然,最有行动力的还是由僧侣们喊过来的信徒,他们的组织度不低,并且带上了武器,充当头阵。 信徒们当然不止这一点。 奥古尔恰克常年姑息的恶果已经显现了出来。 疏勒东北方的阿图什镇内,萨曼尼已经从他的专属寺庙内走了出来,披挂整齐,带上了千余亲信,骑着马儿,提着弓箭、马刀,往疏勒城而去。 他们打着“阿丹子孙皆手足”的口号,浩浩荡荡,所过之处,不断裹挟村人牧民,壮大声势,人数也像滚雪球一样快速增长了起来。 有官员过来斥责,直接被一箭射死。护卫官员的军队本想抵抗,但看到自己已被包围之后,又听到了萨图克的名号,顿时被说服,倒戈相向,往疏勒方向而去。 建极十五年四月二十日,看似处境日蹙的萨图克,悍然举兵造反。 他以古拉姆卫军为精锐,数千秘密发展的信徒为中坚,裹挟了大量百姓、军士,冲进了城内。 整个喀喇沙一片混乱,敌我难分。 第十六章 权宜之计 城内到处都是喊杀声,也不知道是杀叛军还是汗军。 居民们无所适从,惊慌失措。 叛军冲来,他们被当做支持可汗的人,迎头就是一通乱箭。 当可汗的亲军赶来时,又认为他们是叛军,又是大肆砍杀。 双方差不多同样的服饰,说着同样的语言,拿着同样的武器,昏头昏脑,一片混乱。 终究还是萨图克处心积虑,准备充足,僧侣们也比较有组织能力,对手下更是熟悉,很快就收拢好人马,将奥古尔恰克的亲信、默啜特勤匆忙集结起来的数百人打得落荒而逃。 萨图克拿着一张强劲的步弓,连连施射,每射必中,击杀了不少汗军骨干。 他已经隐隐看到胜利的希望了,一直紧绷着的脸也有了和缓的意味。 军事政变就这样,最关键的就是快,一击必中,打死或控制关键人物,即可抵定大局。大部分人其实都没有很强烈的倾向,你只要不给他们服从命令的机会,让他们没了效忠的对象,残局并不难以收拾。 听闻中原藩镇换帅之时,几百甚至百余军士鼓噪,几万人作壁上观,很轻松就兵变成功。最近的例子,则是几年前的扬州,徐温两百人就拿下了拥有十万大军的淮南镇。 草原政权往往是强人统治,强人一死,也就差不多了——当然,这是萨图克极力想要改变的地方,他不能接受这种松散的体制,汗庭的控制力必须加强,不过那是以后的事情了。 “杀奥古尔恰克者,赏牛羊一万。” “击杀敦欲者,赏五千。” 萨图克开出了赏格,众人气势如虹,直冲王宫,仿佛无可阻挡。 王宫之内,奥古尔恰克强作镇定,听取了各方汇报之后,脸色渐渐变得极为苍白。 李守信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他把阿尔泰拉了过来,问道:“大汗的部队呢?” “仓促之下,难以召集。还有人倒戈了,屠戮起自己人。”刚从外面狼狈逃回来的阿尔泰,一脸晦气地说道:“萨图克一定谋划很久了,不然拉不起这么大的阵仗。” 老子和你们说过这么多回了,可你们就是犹犹豫豫,坐失良机。 李守信暗叹一声,问道:“城里能守住吗?” “肯定守不住了。”阿尔泰说道:“萨图克召集的人马很多,光两千古拉姆军就难以对付。他又裹挟了不少人,很难翻盘了。” “那就走,别耽搁了。”李守信当机立断。 说完,他走到仍在派人联络旧部的奥古尔恰克身边,道:“可汗,事已至此,还请速速出城,召集旧部。” 奥古尔恰克有些犹豫。 这么一走,都城就让给萨图克了,对于接下来的争斗非常不利。但形势确实危急,留在城里,多半是一个死字。 “大汗,走吧。出城之后,咱们向西、向北,召集各部首领聚兵,再把喀喇沙给夺回来。”过了这么一小会,阿尔泰也想明白了,上前劝谏道。 奥古尔恰克又看向长子敦欲。 敦欲双眼赤红,恨不得与萨图克同归于尽,但在看到父亲征询的目光后,他还是艰难地点了点头。 “走!”奥古尔恰克也不废话,先下达命令,让亲信带人出宫反冲击,自己则带着长子和少许亲信,直往后花园而去。至于其他人,那是顾不上了。 李守信、阿尔泰等人匆忙跟上。 一路之上,到处是惊慌失措的仆婢。 有人乱跑乱叫,不知何往。 有人居然大包小包,往宫门口而去。 这可真是要钱不要命了,这时候居然还趁乱打劫。不过也不是什么坏事,他们至少可以阻碍一下追兵的脚步,给逃跑的人争取时间。 一行人很快到了后花园,几个卫士也追了上来,神色惊慌。 奥古尔恰克也不和他们废话,直接纵身一跃,翻上了墙头,消失在了墙后。 艹!李守信暗骂一声,这么高的墙,你怎么翻过去的? 他尝试了两下,都以失败告终。正焦急间,却见敦欲在墙头喊了他一声,并伸出了手。 李守信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在敦欲的帮助下,奋力爬了上去。 “小王子此恩,定有后报。”下了院墙后,李守信连声说道。 敦欲点了点头,拉着他一路狂奔,朝城门而去。 这会城内一片大乱,完全失去了秩序。城门守兵早就一哄而散,根本没人管。一行人七八人冲到西门,顺着汹涌的人潮,来到了城外。 当刺眼的阳光照在脸上时,李守信只觉一股劫后余生的感觉涌了上来,太不容易了! “向西走,去借马。”奥古尔恰克愈发沉稳,扭头吩咐了一句,率先走了开去。 阿尔泰看了李守信一眼,道:“使者勿忧。八剌沙衮那边的贵人都非常讨厌西边来的僧侣,他们是支持大汗的。” 李守信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事实上那些人都与波斯有着不小的仇恨,信奉的也多是佛陀、摩尼甚至是景教。 奥古尔恰克为什么屡次试探侄儿?因为他的妻儿就是被波斯人掠走的。 他曾经的都城怛罗斯,失陷后被波斯掠走了一万五千人,其中一万被波斯人杀害,大伙与波斯都有血海深仇啊,因此讨厌波斯的一切也就很正常了。 “使者还不走?”敦欲递了一个水囊给李守信,问道。 李守信叹了口气,还有人没出来呢。 而就在这时,西门内冲出数人,几乎个个带伤。 “王将军、杨学士!”李守信松了口气,出来的赫然是王崇文、杨凝式二人。 “是李寺丞。”王崇文松了口气,道:“我等还去王宫找了,结果都说你们随可汗走了。” 李守信脸有些红,关键时刻,他只顾着自己逃命,都没来得及通知住在宾馆的其他人。 不过这会不是纠结的时候,只听他说道:“形势危急,速走。” “好。”王崇文也不废话,带着仅存的几名护卫,拥着李守信、杨凝式二人西逃,很快便消失在了黄沙之中——他们也没忘了派人往龟兹方向而行,将此间的变故飞报圣人。 ****** 古拉姆卫军冲进了王宫,被裹挟起来的人紧随其后。 古拉姆还好,毕竟是经制之军,还算有秩序。他们先控制各个殿室,封存府库,抓捕人员——说是王宫,其实地方很小,相当于中原的土豪大院罢了。 乱兵则“豪放”多了,他们开始了四处抢劫。见到稍微值钱的东西就往身上揣,有人甚至连马桶都不放过,直接扛回家。 更过分的是,还有人在争抢女子,你拉一只手,我拽着另一只手,闹得不可开交。 萨图克的脸色有些难看。 以小博大,终究还是百密一疏,让人给逃走了。虽然已经派人追击,但能不能抓到,还是个问题。 他刚才就在想,如果夏国使者没来喀喇沙,他猝起发难,会不会更容易些?把握更大一些?结局更完美一些? 但这一切没有如果。事实摆在这里,他无话可说。 “维持秩序。”踹翻一位撞在他身上的乱兵之后,萨图克下达了命令—— “哲人教导我们要自食其力。”他说道:“通过辛苦劳动换得的财富,其恩典远远超过抢掠。再有劫掠百姓、擅自杀戮者,即行镇压。” “奥古尔恰克的腐朽统治已被推翻,现在所有人都是我们的手足兄弟。即便那些凶残贪暴的有罪之人,也需经过我的审判,不能随意加刑。” “敌人并未被全部消灭,起义战士需要被组织起来,约束起来,经受良好的训练和严格的军令,我们才能扫平那些注定要被消灭的敌人。” 古拉姆卫军还没什么,乱兵乱民们听了却有点懵:这好像和一开始说的不一样啊? 萨图克懒得管他们,挥了挥手,道:“执行命令。” 古拉姆卫军立刻行动起来,还在四处抢劫财物、奸淫妇女的乱兵被一通拳打脚踢,如果还不听,直接一刀斩下。 僧侣们也带着信徒和新近收编的军士,开始维护大街上的秩序,不让混乱继续蔓延。 萨图克则直接找来了几个支持他的王族成员、部落首领,商议接下来的对策。 很显然,放跑了奥古尔恰克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 在八剌沙衮一带,还有大量守旧贵族的存在。他们平时或许有点藐视喀喇沙的权威,但那只是看不太起奥古尔恰克罢了,对萨图克,他们则更不喜欢。 原因也很简单。二十年前的战争重创了这些人,让这些回鹘、突厥、葛逻禄人对波斯又怕又恨,连带着否定波斯的一切。 简直愚蠢! 萨图克坚持认为,波斯好的地方是需要学习的,比如萨曼尼给他带来的心灵慰藉。这种力量是如此强大,足可以打破部落、种群间的隔阂,将松散的大回鹘国捏成一个整体,组织度大大提高,毕竟阿丹的子孙皆兄弟嘛。 对于这些人,萨图克觉得可以拉拢,但他们首先需要改变自己的态度,即对造物主莫名其妙的仇视。 当然,萨图克也知道,光靠嘴皮子是无法让他们做出改变的。只有战场上决出胜负了,这些人才会不情不愿地屈服,舍此之外没有其他办法。 但这都是以后的事情了。他现在需要控制住都城,然后利用自己的威望,尽可能获得更多人的支持。 父亲的旧部是最稳固的基本盘,绝对可以信任。 信造物主的年轻王族成员、部落豪族子弟同样可以信任,甚至比父亲旧部还要更可靠。 中立的部落首领,也不可轻忽,必须趁着奥古尔恰克仓皇逃窜,下落不明的有利时机,立刻拉拢过来,造成既成事实。 至于其他的,就需要等萨曼尼来了后再行商议了。 引路人神通广大,之前甚至隐隐提起,拔汗那(费尔干纳)那边可以想想办法。如果以造物主的名义感召,是可以拉拢不少人过来的。 他甚至明说了,他固然不喜欢布哈拉的那些人,但他对造物主是虔诚的。布哈拉的统治者对造物主也是虔诚的,甚至可以说是狂热的。如果兵变失败,大可以逃去布哈拉,自会有造物主的战士为他讨回公道。 如今兵变显然成功了,他无需吉哈德们来为他报仇,但考虑到其他情况,必要的外部援助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这不代表他对波斯屈服,事实上只是某种权宜之计罢了。 夏国天子邵树德就在高昌,虎视眈眈。而他数月间横扫高昌回鹘的威势又很惊人,萨图克不是自大狂,有些时候变通一下也没什么。 四月二十一日,萨曼尼带人抵达了已粗粗控制住秩序的喀喇沙。 入城之后,他第一时间被请进了王宫,与萨图克密商。 第十七章 惊讶 奥古尔恰克一路西逃,至某个样磨人聚居的城镇后,获得了部分马匹。 这个时候,已经是百余人汇聚过来了。他们大多是从喀喇沙逃出的部落贵人,因不愿依附萨图克而离开。 据他们所言,投靠萨图克的人很多,甚至包括他们的子侄辈。 很多人没法理解,明明在与波斯人的战斗中,你们的父辈、兄弟阵亡了那么多,到头来不但不仇恨波斯,相反还信他们推广的造物主,像话吗? 但事实如此,没什么好说的。 公驼王极其厌恶波斯僧侣,不然也不会多番试探侄儿萨图克了。他们也差不多。 如今下一代被偷走了一部分,后面就要清理门户了,不然即便跑到八剌沙衮这个被萨图克称为“守旧派大本营”的地方,也无法安生。 “将所有马匹都收集起来。不,骡子、驴、骆驼也收集起来,食水多带点。箭失也多带一些。”出逃之后的奥古尔恰克冷静无比,沉稳地下达着各种命令:“默啜,你带兵东行,稍稍阻遏一下追兵。其余人,抓紧时间休整。” 默啜特勤是回鹘老人,掌管着这个庞大国家内日渐稀少的回鹘部落事务——只剩几万人了,且长相日渐突厥化。 他对奥古尔恰克是忠心的,听到命令之后,带着几十名骨干,征发了镇内的样磨人丁壮,一共八百多人,向东行去,打算阻击一下追兵。 “接下来怎么走?”喂完马后,李守信抓紧吃了点食水,然后拉住了阿尔泰,问道。 “先去跋禄迦,召集当地部族,联络各方。”阿尔泰狼吞虎咽般地咽下一块饼,说道。 跋禄迦就是姑墨州,在后世阿克苏一带,因跋禄迦国而得名。 目前活动在跋禄迦一带的部族很复杂,样磨人、回鹘人甚至葛逻禄人都有,样磨最多,毕竟这个突厥别种算是附近的土着了——最近数百年来的土着。 “样磨人听话吗?”李守信问道:“别去了那里,结果被人绑了。” 阿尔泰也有些犹疑。 若在以前,样磨人肯定是听话的,但现在则很不好说。都城丢了就这点不好,正统大义受到了削弱,样磨人也会怀疑,是不是萨图克得到了大回鹘国上层绝大部分人的支持? “消息还没传到那边,先过去再说吧。”阿尔泰含湖地说道:“实在不行,再跑就是了。从跋禄迦去八剌沙衮并不算太远。” “热海突厥挡在中间,你们怎么过去?”李守信问道:“他们不是高昌回鹘的臣属么?” 阿尔泰一笑,道:“他们也是我们的臣属,至少很大一部分是尊奉公驼王号令的。” 艹!这是一女二嫁?一仆二主?李守信有些无奈,墙头草就这个鸟样。他现在可以肯定,热海突厥也不是真心投靠大夏,只是迫于形势,暂时蛰伏罢了。 不过他也很看得开。世间之事,大抵还是看实力的。只要大夏在西域站稳脚跟,朝廷就有办法一点点加强对热海突厥的控制,进而让他们假戏真做,无法反悔。 “既要去八剌沙衮,确实要多裹挟点人,不然即便去了,那里的突厥人、葛逻禄人也未必把公驼王放在眼里。”李守信说道:“对了,公驼王至今未派出使者前往高昌,请求大夏发兵,何也?” “可能太过忙乱,忘了吧。”阿尔泰含湖道。 李守信恍然大悟,道:“确实。不过,你最好找个机会劝劝可汗。他若什么都没有,孤身跑去八剌沙衮,说不定会很危险。如果有大夏王师支持的话,局面就要稳固许多了,那些部族首领、地方军阀想必也不敢起什么歹心。” 阿尔泰叹了口气,道:“我尽力。” ****** 众人休息到了傍晚时分,正想吃了晚饭再走呢,结果东面传来消息:追兵杀至,默啜特勤大败。 不一会儿,默啜带着百余骑狼狈奔逃而回。 众人大哗,人心惶惶。 奥古尔恰克当机立断,下令连夜奔逃,往跋禄迦而去。 这一走就是六七天,抵达之时人困马乏。本想在此召集兵马,结果才住了一两天,稍稍缓过来些,就有人偷偷密报,萨图克追兵逼近,各部首领虽然还在争论,但多倾向于交出公驼王,效忠萨图克。 敦欲、阿尔泰等人破口大骂,但奥古尔恰克却十分冷静。 “事已至此,也不要想太多。”只见他一边整理马鞍,一边说道:“喀喇沙这地方,我早就看出来不适合做都城了。葱岭南原就在附近,拔汗那屡有僧侣、贼人渗入,以至于此。走!” “去哪里?”阿尔泰下意识问道。 “走勃达岭,去八剌沙衮,召集大军,再杀回来。”奥古尔恰克说道:“这一次,我一定要亲手斩下萨图克的头颅,做成酒器。” 李守信累得够呛,抓紧最后的时间吃点东西。 有时候他都觉得好笑。在侄子发动兵变前,奥古尔恰克昏庸无比,犹豫不决,瞻前顾后,可以说把所有错误都犯了一遍。但在侄子造反后,他又十分果断,一路奔逃,从不犹豫,以至于追兵只能在屁股后面吃灰。 有意思吗? 再说这勃达岭。唐时名“凌山”、“绫岭”,是一条通往葱岭以西的交通要道——后世乌什县别迭里山。 汉元帝时远征康居,陈汤、甘廷寿逾葱岭,经大宛,趋康居,走的便是这条路。 天宝年间,高仙芝率兵二万、蕃众五万,深入七百里,突然出现在怛罗斯城外,主力走的就是这条路。 用后世的地理来说,这条路从阿克苏乌什县西北出发,翻越别迭里山,经尹塞克湖南岸,抵达塔拉兹。山脉两侧都有驿道,唐时设驿站,便于来往行人。 而在这条路北边,还有一条被称为“冰达坂”的道路,即通过阿克苏温宿县西北的冰达坂(穆素尔岭、托木尔峰),走尹塞克湖北岸,终点一样。 这两条路的区别在于勃达岭一年四季都可通行,而冰达坂只能在冰雪融化后才能走。当然,如果你强行要走,也不是不可以,自汉至清,在冬季走冰达坂的人也不是没有,但据记载,商队需要带上铲子、铁镐,遇到难走的路段时,把冰雪铲平,做成一级级的阶梯,用绳子牵着驮马上下山。 它俩都是沟通葱岭东西的重要交通孔道。 在喀什那边,还可以直接西出,走葱岭南原,至费尔干纳盆地,经塔什干至塔拉兹,这也是一条驿道。 高仙芝西征怛罗斯,主力走勃达岭,偏师走葱岭南原,两条路都能走通。 奥古尔恰克此时提到走勃达岭,那是真的要熘了,彻底放弃葱岭以东,到八剌沙衮召集突厥、回鹘、葛逻禄旧部,试图东山再起,但——有那么容易吗? “可汗,光靠自己,未免势单力孤,不如遣使至高昌,邀大夏天兵而来。小小萨图克,还不手到擒来?”李守信吃完肉脯,建议道。 “也好。”奥古尔恰克也不再犹豫,直接应道。 说完,点了他的二儿子多罗斯特勤,在十余亲信的护卫下,前往高昌。 李守信也不含湖,让翰林学士杨凝式跟着一起回去,面禀蕃情。 一切妥当之后,奥古尔恰克带着志愿跟随他西去的样磨人、回鹘人、葛逻禄人,离开了已经愈发危险的跋禄迦,数百骑趁着降临的夜色,向西逃去。 ****** 五月初一,奥古尔恰克等人刚刚抵达山麓,就迎面遇上了大队骑兵。 这些人穿着羊皮袄,牵着马儿,拿着五花八门的兵器,远远看到他们之后,立刻散开警戒起来。 奥古尔恰克等人大吃一惊。 看他们的装束,以及远远传来的话语,应是突厥人无疑了。再看他们走来的方向,明显是从热海东行而来的。 阿尔泰派人上前交涉,不料当场就给绑了。 一队又一队的突厥人从山间涌出,抵达山脚平原之后,立刻翻身上马,左右驱驰,将他们团团包围了起来。 “别动手。”李守信低声道。 既然是突厥人,那么就不一定是敌人。 阿尔泰看了他一眼,仿佛在说,突厥不下三千,我们这就三四百人,十倍的差距,怎么动手? 不过好在突厥人也没动手。他们把抓到的俘虏送到了山中,小半个时辰后,山里面涌出来了更多的人,领头人之人穿着一身金甲,极为显眼。 李守信心中一动,那金甲有点像圣人经常赏赐部下的制式铁铠啊。不过离着有些远,看着不太真切,他没法确定。 但就在这个时候,却见奥古尔恰克策马走了上去,大声道:“拔塞干,是你?” “哦?原来是公驼王啊。”拔塞干的声音有几分嘲笑、几分戏谑,看起来他很愿意看到奥古尔恰克吃瘪。 “你们为何东进?奉的谁的命令?”奥古尔恰克沉声问道。 “那当然是天生英明建文神武无上可汗的命令了。”拔塞干说道:“我现在是大夏热海都督府大都督,奉命南下勤王。” 此话一出,场中一片寂静。 李守信偷偷观察了下奥古尔恰克的表情,从上面读到了惊讶、轻松、快意以及一层隐藏得很深的忧虑。 好一个公驼王,怕是已经猜到了什么。但事已至此,他又还有多少选择! 第十八章 无可阻挡 邵树德收到消息时,刚刚抵达龟兹。 他是四月十七日离开焉耆的,二十日夜抵达铁门关,并在此派出使者,快马前往于阗,令其率马步军士三万,多携带粮草,赶往疏勒。 下达这个命令时还稍稍犹豫了一番,因为于阗和回鹘国其实并不怎么对付。 后者最强盛时,东南方的疆域直抵若羌,几乎把于阗半包围在内,并不是没有过摩擦。于阗兵只要出现在疏勒境内,必然会引发战争。 如果让于阗如同上次那样,沿着玉河北上,横穿沙漠,赶往龟兹汇合,则有些浪费——吐蕃从山上下来,进攻唐安西四镇,基本也是横穿沙漠。 邵树德仔细思考一番后,干脆下令于阗大军直插疏勒,与王师会攻之。 这个命令一下,说明邵树德已经下定了决心。你回鹘内乱也好,不乱也罢,我都要打了,你能咋地? 入住关西馆驿之时,邵树德还见到了一尊石刻,乃岑参的《宿铁关西馆》。 岑参这个人,跟随高仙芝西行,一路上留下了不少诗作。如高昌以西的《银山碛西馆》,到这首《宿铁关西馆》以及《题铁门关楼》,都体现了他“丈夫三十未富贵,安能终日守笔砚”的强烈上进之心。 当然,岑参最终没在西域捞到富贵,一如他十九岁那年在长安落第,走潼关回乡时“来亦一布衣,去亦一布衣;羞见关城吏,还从故道归”的心情。 这次大夏数万兵马蜂拥南进,河西二十多万夫子日夜转运物资,竭尽全力提供补给,如此场面,断然不能落得岑参当年无功而返的下场。 二十一日继续前行,经于术守捉城(今库尔勒市库尔楚乡)、榆林守捉城(今轮台县野云沟乡)、龙泉守捉城(今轮台县阳霞镇)、东夷僻守捉城(今轮台县西)、西夷僻守捉城(今库车市雅克拉镇以东)、赤岸守捉城(今库车市雅哈镇以东),于五月初五抵达了龟兹镇。 一路大几百里,所过城池甚多,但大部分都处于半倾颓状态。就这,还是经过粗粗修缮了的呢,原本的样子还要不堪。 西域陷蕃百余年,音讯不通,中原根本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完全是一片空白。如今看来,当地的局势混乱得可以,吐蕃、回鹘来来回回,没有一个人认真经营的,余下的唯有毁灭罢了。 中途休整的时候,邵树德看到了城池周边唐人开垦的农田、田埂,而今多已长满荒草,无人问津。入城之时,他甚至还捡到了开元通宝及龟兹国自己铸的铜钱,隐藏在角落里,锈迹斑斑。 连铜钱都没人发现,可见这里是真的落寞了,人影都没几个。 这六大守捉城,均隶于唐龟兹镇,如同一串珍珠般,散落在龟兹、焉耆之间,作为两大军镇之间的补充。 邵树德在六大城池各留了一千名士兵戍守,着其伐树砍柴,收割野草,用作储备。夫子们转运粮食过来时,每个守捉城可各留一部分,作为临时中转仓库。 初六夜,随着使者将疏勒发生兵变的消息禀报上来,邵树德知道,战机已经成熟。 ****** “越往前走,越感到力不从心。”邵树德放下军报,说道:“昔年高仙芝率七万大军,兵分两路,自此西行。那时候,龟兹、焉耆、疏勒三镇还有许多人烟,但这会却败落了许多。” 杨爚思考了一下,已明圣意。 征讨西域,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与征讨云南有些类似。 云南的路没那么远,但山势连绵,不好走,转运物资消耗极大,于是只能就地筹粮。 西域的路相对平坦一些,沿着河流绿洲进军,水不缺,牧草也能补充不少,但真的太远了,比云南还远。 长途转运粮草的辛苦,打老了仗的人都知道。圣人这是又要故伎重施,就地筹粮了。 但他没什么异议。 武夫么,有几个心慈手软的?行军打仗时就地筹粮,古来并不鲜见,与之相比,大夏王师已经算是讲规矩的了。 粮食就那么多,只能养活一定数量的人,那么自然要优先军队了,这没什么可说的。 至于说抢掠粮草会不会惹得当地百姓痛恨,那是当然的。 但他们相互之间打仗也是这般,早就习惯了——听起来很可怕,“习惯”二字背后不知道隐藏着多少血泪,但这就是事实。 “给拔塞干、苏农传令,热海突厥进占姑墨州,不得有误。”邵树德下达了命令。 热海突厥分布较广,从尹塞克湖、尹犁河谷到碎叶,都有其分布,与葛逻禄人的牧区犬牙交错,互相挤在一起。 突厥人并没有全部归顺,满打满算也就三四万帐来降了,其他人仍旧在观望。 但没关系,接下来都要一一收服,不会留下任何隐患。 “给杨亮、马嗣勋传令,各引三千兵,多备马匹,连夜进军,前往姑墨州。若贼人降顺,自征粮即可,若不降顺,可便宜行事。” “另以杨亮为姑墨州讨击使,节制各部蕃汉兵马。” 杨亮留守龟兹数月,手下有兵五千余,都是骑马步兵。 邵树德不太放心突厥人,怕他们耍滑头、不尽心——几乎是必然的——于是派杨亮率六千禁军南下,总督战事。 崔邈很快写好了制书,一份份发出去。 “奥古尔恰克逃到哪了?他可能控制住姑墨州?”邵树德问道。 “还未得到消息。”杨爚回道:“臣估摸着,他应会尝试拿下姑墨州,以此为基,与萨图克争斗。但此时此刻,姑墨州各部未必会听他的,若办不成此事,他就只能窜回八剌沙衮,说服旧部支持他了。” “越跑,威望越低,越控制不住局面。”邵树德说道:“若不是他还有几分价值,朕都懒得关心他的下落。让他回八剌沙衮也好,省得那帮突厥人、葛逻禄人、回鹘人一股脑儿被波斯拉去。拔汗那那边,会有人过来吗?” “不好说。”杨爚说道:“萨图克与那边应有勾连。波斯人有很强烈的推广造物主的欲望,但他们没能力扫平那么多部落,于是采用怀柔之策。臣以为,纵有兵马越过葱岭南原支援萨图克,也不会太多。他们还没做好准备,对疏勒的变乱同样措手不及,一时间召集不到那么多死脑筋的造物主信徒。”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无所谓了。来就来,还怕他什么?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朕倒要看看,当刀砍倒脖子上的时候,造物主能否帮到他半分。” ****** 四野里突然刮起了大风。 沙粒子迎面而来,扑簌簌打在脸上,直入口鼻之中。 马儿不安地叫了起来,焦躁不已。甚至有人立而起的,差点将马背上的骑士甩脱下来。 戈壁滩上,小个的沙石在地上滚动着。 胡杨林中,呼呼的风声犹如鬼啸一般。 杨亮刚张开口,直接将灌了一嘴的沙子,只能闭口不言,呸呸吐个不停。 前方响起了“沧啷啷”的刀剑出鞘声,打头的数十军士牵着马儿,眯着眼睛,警惕注视着在山坡上出现的敌骑。 “不要管他们,继续前行。”杨亮以手遮面,大声道。 “不要管他们,继续前行。”军士们一个个将口令向后传。 马蹄阵阵、驼铃悠悠,数千将士坚定地行走在河谷地上,勇往直前。 来自中原的赳赳武夫,去过冰寒刺骨的雪原,待过温柔缱绻的水乡,爬过雄奇峻岳的险峰,踏过绿草如茵的草地,而今又走在飞沙走石的西域,他们神色澹漠,仿佛生死都不挂在心上,无论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贼骑不断出现在前后左右,看着这支士气高昂、甲胃精良的部队,迟疑着不敢靠近。 而在他们身后,无言的雪山高高耸立着,那是蕃人心中洁净的圣地。 或许是不容中原武夫在他们的圣地附近嚣张,对峙许久之后,一队敌骑顺风冲了过来。 他们在马上射出了箭失,但风沙太大,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哈哈!怂货!”中原武夫们停下了脚步,大声嘲笑道。 笑完,呸呸声连起。风沙渐大,已是满嘴黄沙。 贼骑射完箭后,又兜马走了回去,远远看着。 “不要管他们,继续前行。”口令声响起。 “冬冬!”马车之上,鼓声隆隆响起,回荡在山间。 武夫们牵着马儿,手持长槊大刀,横行而前。 风中的怪啸渐渐小了一些。 马蹄声再度响起,数十贼骑第二次提起马速,斜斜冲了过来。 就在他们掣起角弓,想要故伎重施的时候,行军大队之中突然冲出了一股骑兵。 马嗣勋胯下的青海骢神骏无比,快如闪电,一下子就冲到了几步远的地方。 “噗!”马槊直接挑起一人,甩落在漫天黄沙之中。 “敢靠近,就得死!”马嗣勋大吼一声,马槊挡开侧面袭来的一枪,见到迎面冲来一员贼骑,抽回一扫,贼人栽落马下。 百余骑紧跟在他后面,大声呼喝。 “你得死!”一槊捅入贼人的胸膛后,他直接弃槊,抽出鞘套中的铁锏,迎面一砸。 脑袋如西瓜破碎开来。 “你也得死!”他一夹马腹,认准一人,又追了上去。 黑色的青海骢喘着粗气,但速度快得让人惊讶,在贼人惊恐的目光中,铁锏又一次砸在无遮无挡的脑袋上。 贼人无力地栽落马下,沉重的尸体坠入尘烟,发出一声闷响。 “嗖!”风沙之中,一箭鬼使神差般地射中马嗣勋的肩膀。 他怒吼一声,拨转马首,追了过去。 敌骑亦拨转马首,向后逃去。边逃,还回首施射。 第一箭,落空了。 黑色的闪电不断拉近距离。 第二箭,被风沙吹了一下,远远飞走。 黑色闪电已经冲到几个身位之后。 贼骑满头大汗,手忙脚乱地拿出第三支箭。 “你得死!”马嗣勋高高扬起铁锏。 黑色闪电的喘息愈发急促,毛发之上汗出如浆,但精挑细选出的优秀基因让它的速度快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 短短几个身位瞬息即至。 “噗!”又一颗西瓜被砸烂了。 白的红的飞溅开来,马嗣勋浑身浴血,哈哈大笑。 “好兄弟!”他拍了拍速度慢下来的战马,意犹未尽。 这种战马,耐力较差,但身形高大,爆发那一刻,冲起来的速度直让人目瞪口呆。 贼骑一哄而散,不敢再靠近骚扰。 “不要管他们,继续前行。”口令声第四次响起。 乌泱泱的人群再度前进,仿佛无可阻挡。 第十九章 造物主的恩典 建极十五年五月初十,晴,艳阳高照。 热海突厥比所有人来得都更快,因为有利可图。 草原战争,牛羊是战利品,奴隶同样是重要的战利品。尤其对热海突厥这种半耕半牧的种群来说,奴隶更是重要资源。 跋禄迦(阿克苏)的各部落当然也清楚这点,于是他们奋起反抗,集结起了大队人马,与杀奔而来的突厥人反复纠缠。 双方都号称突厥别种,同样的生活方式,同样的战术,甚至连装备和战斗力都相差无几。 激烈的战斗在思浑河畔展开。 箭失飞来飞去,不断有人倒下。 骑兵对冲也不知道搞过几次了,战马哀鸣着躺倒于地,战士痛苦惨叫着,两眼不舍地望着天空,直至再无神采。 思浑河两岸,几乎是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几个浅水涉渡之处,争夺尤其残酷。双方甚至下了马,步行搏杀。你一刀我一枪,将对面当成杀父仇人一般。 拔塞干看得眼皮子直跳。 他没想到,样磨人的抵抗如此激烈。如今到处都传来了不利的消息,你们怎么就不好好想想,再抵抗下去,一个都跑不了呢? 当然,拔塞干自个心里知道,即便样磨人不抵抗,他们也没好果子吃。 或许,这就是战斗打得如此惨烈的主要原因吧。 苏农带着两千人从上游地带绕过,兜到了样磨人的侧后方。 拔塞干爬到了高处,仔细盯着。 敌人似乎早有准备。只见城镇、村庄后边烟尘漫天,一群由回鹘人、葛逻禄人甚至是突厥人组成的骑兵,迎面而上,与苏农所部战在了一起。 黄沙漫天,碧血挥洒,双方在短时间都躺下了一大群人。无主的战马跑来跑去,嘶鸣不已。 战斗很激烈,但显然一时半会结束不了。 “唉!”拔塞干恼怒地捶了一下胡杨树干。 他们带着一万多人南下,都是各部挑选的精壮,出发之前士气高昂,人人都觉得跟着大夏王师混,可以抢掠回鹘人的财物,肥一把自己。 可没想到,样磨人在保卫自家老小及财产的情况下,爆发出了强烈的斗志,与热海突厥杀作一团,难解难分。 拔塞干听闻,中原骑兵互相冲杀之时,甚至有冲二十几个回合的。 人死了,补充预备队,接着冲。 马跑不动了,换一匹马,再来。 但草原厮杀,从来都是干脆利落,胜就是胜,败就是败,非常干脆。反复纠缠、反复冲杀的场面不是没有,但真的很少。 他倒霉,今天遇到了。 这样一场“烂仗”,即便打赢了,回去之后,部众们也不会给他好脸色,威望受损是难免的,除非补偿足够大。 想到这里,他额头上已经沁出了汗珠,双眼之中满是恼羞成怒后的血红。 这次不狠狠屠一把样磨人的村镇,让大伙好好快活下,很显然交代不过去了。 这事,要怪就怪你们自己,抵抗如此激烈,那就求仁得仁吧。 “备马,我亲自带人冲!”拔塞干下了山坡,吩咐道。 亲随很快牵来了四五匹战马,拔塞干挑了最神骏的一头,翻身而上,接过一杆长柄骨朵,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千余人跟在他后面,卷起无数烟尘,悍然加入了战场。 ****** 于阗大军又一次出动了。 百姓们纷纷出城,在驿道两侧送行。 李圣天打出了“大宝于阗王”的旗号,面带微笑地看着众人。 五十僧人侍卫紧紧围护在他周围,片刻不离。 他们身材魁梧、肌肉虬结、衣甲精良、器械齐备,一人还备着至少三匹马。左顾右盼之间,杀气腾腾,没一点僧人该有的慈悲模样。 僧人,也就是一种职业罢了。寺庙养的僧兵,与一般的兵自然也没什么两样。 李圣天走过之后,千余名僧兵穿着铠甲,手持长枪、大斧、铁棍,浩浩荡荡走过。 如果让中原那些经常给寺庙捐献钱物的施主们过来看一看,怕是要吓死…… 在于阗,慈眉善目的僧人当然有,但那仅限于日常接待、传道、布施。 寺庙有大片上好的土地,有自己的手工作坊,有面向大众的商铺,具有宗教性、社会性、封闭性、地域性四大特征。 宗教性很好理解,他们具有弘扬佛法、维护社会稳定的作用,且职级上受到僧正、大僧正之类官员的管辖。 社会性说的是寺庙会参与世俗社会的经济活动,赚取利润,且与各大家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们的经济系统还很封闭。有专门的僧人主导各个产业的经营,有时候还会外聘人才,不需要你成为僧人,为寺庙打理产业即可。因为免除了诸多苛捐杂税,寺庙自收自支,整体十分稳定,收支大体平衡,往往略有结余。 每个寺庙还各有各的地盘,自募部曲,自己经营某地的产业,很少越界。 基本上可以判断,这是一种与南北朝时期世家大族农奴庄园制大同小异的经济模式。自收自支,不纳赋役,自募部曲,各据一方,且深度参与政治,关系网四通八达。 高昌的情况与于阗类似。朝廷其实一度严管过寺庙,让他们交过税,但总是不持久,断断续续,因为后来的统治者还在新修寺庙,态度摆在那里,很难执行下去了。 不过在西域这边,其实不全是坏事。 至少,这次李圣天出兵,各大寺庙鼎力支持,派出了千余僧兵跟着一起上阵,这都是他们多年来花费无数钱粮养出来的兵,现在为朝廷打仗,在享受好处的同时,也是承担义务的。 覆巢之下,没有完卵,法师们也明白这个道理。 僧兵之后,则是大批步骑。他们有的不住在城内,如今从城内走出,其实有点宣传的意味。 于阗常备军只有几千,绝大部分兵马都是临时征召起来的,自备器械或由朝廷配发器械,战斗力很一般,但军队的中坚就是他们。 家属们兴高采烈,欢呼声阵阵,军士们也喜气洋洋,满眼憧憬。 去年攻龟兹,大伙都赚了。除了粮食没怎么动之外,财货都拉回家了。于阗军甚至还在当地烧杀抢掠,抓了大批奴隶回来。 打这种仗,能不开心吗? 老百姓不怕打仗,就怕打亏本的仗。 此番跟随大夏王师出征,听闻还有热海突厥相助,攻打近在迟尺的疏勒,大伙盘算之下,怎么都不觉得会输。 说不得,这次又会有大笔进项了。 天空飘起了难得的细雨。 三万于阗大军沿着沙漠南缘,浩浩荡荡开向了疏勒。 ****** 萨图克已经完全掌控住了喀喇沙,远近各村镇、部落,尽皆降顺,形势一片大好。 但他是聪明人,知道平静湖面上隐藏着的汹涌暗流,一不留神就会把你拖下水去,吞噬得无影无踪。 萨曼尼饱经世事,当然也明白这一点。 “去拔汗那的人还没回来。”萨曼尼说道:“不过,你也别太指望那头。波斯国中动荡,有多人叛乱,拔汗那总督也牵扯其中。在我看来,这很可能是诬告,但为了避嫌,他短期内不太可能给你派兵。再者,你也不相信他,对吗?” 萨图克看了萨曼尼一眼。 两人以往亲密无间,合作默契。但在政变成功之后,却突然间产生了微妙的嫌隙。 这不是萨图克无容人之量。事实上,任谁看到萨曼尼居然藏着上千名精锐信徒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产生防备心理。 但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双方还需要精诚团结。 “没能杀死奥古尔恰克是最大的失误。”萨图克叹息道:“仔细想想,自从夏国使者来了之后,一向大大咧咧的他就对我防备起来了,调古拉姆军出城,调他的人入城,派更多的人监视,清洗身边不可靠的分子,这一桩桩做下来,事情就走到了今天这步。” “不要沉湎于过去。”萨曼尼加重了语气,说道:“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激励士气,击败敌人。只要胜利了,一切都好说。” “你觉得这场仗该怎么打?我们现在只有一万多军队……”萨图克眉头紧锁,问道。 “两个办法。”萨曼尼伸出了两根手指,道:“第一,你已经控制了各个部落,向他们征兵,将部队员额扩大,然后带人北上,将突厥人击败。如果夏兵紧随其后,还要趁胜将他们击败。第二,还是需要征兵、征粮,然后死守喀喇沙,等待援兵。注意,援兵很可能只有吉哈德分子,人数不会太多。” “你是倾向于带兵出战了?”萨图克问道。 热海突厥南下的消息已经传来。萨图克不确定他们是奥古尔恰克招来的,还是什么别的人喊来的。如今只知道一个事实,热海突厥万余骑攻跋禄迦,战事激烈。 “还有别的办法吗?”萨曼尼反问道:“于阗国接受夏主册封好些年了。去年他们就奉命出兵,攻占龟兹。你说他们今年会不会来?” 萨图克闻言站起了身,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这场仗,确实只能先击败一路,让敌人丧胆,然后再寻找新的胜机。” “决定了?”萨曼尼问道。 “决定了。”萨图克点了点头。 “那么,先祈祷吧。”萨曼尼拍了拍手,音乐响起。 这次还是托钵僧的苦修乐意,萨图克跪在地上,静静品味着,双眼之中甚至流下了泪水。 良久之后,他容光焕发,一脸坚定地起身,摩挲了下腰间的佩刀,看向窗外的远方。 战争,不过就是那么回事。 有造物主的恩典,他不会失败。 第二十章 摘桃子 热海突厥与样磨人已经激战三天,但烈度已经大为降低。 双方不再直来直去地对冲了,大家都不擅长这种打法,别装中原骑兵了。于是乎,包抄与反包抄反复上演,圈子越兜越大,穿插越插越深。 打到最后,所有人都乱了套,不知道友军在哪里,不知道敌军在哪里。又到处是友军,到处是敌军,见了面就先拿箭失招呼,然后拉开距离,兜圈子射箭。射到火候差不多时,抽出马刀就上。 一会突厥败,一会样磨败,伤亡急剧增加,战马的消耗也很大。 老实说,草原民族之间的战争不该这样。 但样磨人在保家卫国,士气高昂,死战不退。 突厥人觉得有大夏王师撑腰,人多势众,且没抢到财物,也不肯退。 双方就像杀红了眼的赌徒,不输光最后一个子,是不可能下赌桌的。相比较而言,样磨人的损失更大一些,因为热海突厥几次穿插,冲到他们的村镇内,大肆屠戮,老弱妇孺死伤不轻。 但这反而激发了他们的斗志,非要找突厥人报仇,战斗愈发激烈了。 五月十三,当杨亮统率的六千兵马渡过思浑河时,遇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局面。 “杨将军,还请不要留手,这帮人死硬得很,杀害了咱们不少弟兄。”短短几天,拔塞干的鬓角就有了几缕白发,显然这段时日对他而言十分煎熬。他无法想象班师回热海时该怎么办,当部众询问起自家亲人的下落时,他该怎么回答? 杨亮紧紧看着前方,根本没搭理他。 山脚下,夏军将士们正在做着出击的准备。 一路步行走来的军属骑兵翻身上了战马,操着长长的马槊,开始整队。 这些骑兵完全是配属步兵作战的“特化”部队,没有单独出击的能力,活动范围有限,机动能力说实话,比步兵还差。 但任何兵种都有自己的主战场。 在敌军步兵阵脚动摇的时候,军属骑兵就会开始冲锋,将他们的动摇变成溃败。 在草原骑射手过来骚扰的时候,军属骑兵会利用战马体格、冲锋速度以及肉搏厮杀方面的优势,让骚扰的草原轻骑兵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他们的战马被称为新一代青海骢,大规模入役部队的时间不长,只有区区两三年时间。 但这种特化的马匹能驮载着骑士冲锋小半个时辰,在这段时间内,它就是战场上的王者,速度奇快,冲击力惊人,素以耐力极佳闻名的草原马跑又跑不过,冲又冲不过,只能被动挨打。 冲完之后,青海骢汗出如浆,体力见底,怎么也不肯跑了。但已经没关系了,要的就是它爆发这一下,利用速度逮住敌人,然后逼迫草原骑射手与中原骑兵近战肉搏,大量杀伤敌军。 多搞几次,草原骑兵赖以成名的骑射骚扰战术就成了亏本生意。 邵树德也对新一代青海骢十分满意。 他记得历史上类似马匹首先出现在欧洲,当时已经是16世纪了。这种能高速冲刺的战马一登场,就让北非的阿拉伯骑兵相形见绌。没人再可以骚扰行军中的步兵,只能看着他们按部就班地前进,攻占一个又一个目标。 邵树德设想过以后中原王朝与草原的战争,在这种军属骑兵的伴随下,算不算改变了历史的走向? 当然,目前的青海骢还是让他不太满意。此番西征,大可以搜罗不同品种的马,带回去培育,看看能不能搞出新的东西。 “杨将军?杨将军?”见杨亮不说话,拔塞干有些着急,下意识伸手去拉他。 “仓啷!”亲兵们把刀抽出了出来,拦在两人中间。 “聒噪!”杨亮怒瞪了拔塞干一眼,压根没把这个鸟都督放在眼里,继续看向前方。 金刀、黑矟二军的骑马步兵也披上了甲,在草地上列阵。 以步对骑,中原武夫们演练了一百六十年了,经验十分丰富。 长枪大盾、强弓劲弩,外加不怕死的勇士手持陌刀、重剑、长柯斧上去噼斩,保管砍得对方人仰马翻。 如果敢玩花活的话,还可以学成德步兵将大阵放开一个口子,把冲锋的敌军骑兵放进来,再封闭缺口,四面合围暴打。 方法多得是,看你喜欢玩哪一种了。 这会他们选的显然是硬冲。 骑兵在两翼遮护,步兵向前快步冲锋,目标是夺取敌人的城镇。 这也是骑马步兵惯常用的战术。即作势要攻草原部族的老弱妇孺,毁掉他们的坛坛罐罐,逼迫草原骑兵硬冲他们的步阵,借此大量杀伤敌军。待敌士气低落,人困马乏之际,投入己方的生力军骑兵,一举打垮敌人。 典型战例便是苏定方击突厥沙钵罗可汗了。 五千步兵持长枪环形列阵,突厥十万骑反复冲锋,死伤惨重,就是打不动。关键时刻,苏定方投入预备队,一万多休整多时的蕃兵发起冲锋,大破突厥,斩首数万。 但今日杨亮打得没这么复杂,他的目标竟然真的是直取敌城,部署在两翼的骑兵完全就是起掩护作用的。 “冬冬冬……”战鼓擂响之后,步骑大阵缓缓移动。 风恰到好处地停了,太阳照耀之下,数千人的步骑大阵银光闪耀,宛如涌动的海潮,一步步向前推进。 突厥人、样磨人还在舍生忘死地拼杀,但拔塞干已经没心思看观看了。他的心神已被夏军吸引,区区几千人而已,但装备精良,阵列井然,一往无前。 样磨人早就发现了这支生力军的抵达。 他们抽出了两三千骑,试图阻止这支步骑混编大队的前进。 部署在两翼的骑兵分出一部,快速前出,一队迎面冲了上去,一队绕后包抄。 “轰!”漫天黄沙之中,双方近四千骑兵开始了碰撞。 夏军军属骑兵排成紧密的队形,只一个照面,就用长长的马槊将样磨骑兵击散。绕后而至的骑兵再横向一冲,敌军散得更开了。 拔塞干看得目瞪口呆。 对冲之下,样磨人直接被打散了。拔塞干看得出来,敌人是有死伤,但未必很多,他们的阵型被击散,其实是草原骑兵的“痼疾”,平时不喜欢聚在一起,纪律性也不怎么强,下意识就喜欢散开,拉出安全距离,然后用高超的骑术和箭术,虐杀敌人。 反观中原骑兵,或许是沿袭了步兵的战术,天生就喜欢集群冲锋,以弥补骑术和箭术的欠缺,靠近战技艺来杀人。 但不可否认,骑兵也是需要战术的,也是需要阵型的。集群冲锋的骑兵,天然士气高昂,配合多样,让单打独斗的人下意识感到胆怯,进而脱离战场。 样磨人被击散两次之后,已经看不到什么配合了,整个陷入单打独斗的状态。 “呜——”夏军步兵两侧的骑兵大队放出第二批,整整一千骑分成两批,再次冲了上去。 箭失密集地射了过来,冲锋过程中不断有人落马,但后面的人加快马速,很快冲到了样磨人近前。 斜举的马槊齐齐放下。 双方的骑兵纵马交错而过。 拔塞干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错马而过之后,夏军这边落马的人不多,但样磨人那边却出现了大量空跑的马儿。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面对面冲锋肉搏的时候,考验的就是另外一种本事了。在这方面,职业武人有着难以比拟的优势。 而且,长枪骑兵杀起人来是真狠啊。方才虽然被烟尘遮挡,但他隐约看到,双方迎面碰撞之时,手持马刀、骨朵等短兵器的样磨骑兵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齐刷刷倒地。 夏人,似乎光靠骑兵就打赢了这场仗,虽然有摘桃子的嫌疑,但硬实力也是母庸置疑的。 步兵大阵加快了速度。 或许是轻视吧,他们不太在乎样磨骑兵的威胁了,稍稍放松了阵型方面的要求,加快速度,直接冲向那破烂的城墙。 敌人这个表现,也确实很难让他们尊重得起来。 这个鸟样,真的不如契丹骑兵能打。如果大夏没有攻灭契丹八部,而是任其发展,一统草原东半部分的话,将来西进,西域的这些人估计没一个打得过契丹,都什么水平啊! 苍茫的大地之上,数千步兵跨过草地,越过浅浅的溪流,溅起大团的水花。 在溪流前结阵迎敌的样磨步兵紧张地大喊大叫,夏兵还没到近前,长枪就刺了出去,好似在捅空气一样。 水花散尽之后,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狰狞的面孔,以及直透胸腹的长槊。 长槊之后,高高的长柯斧奋力噼下,鲜血溅了一地。 样磨人咬牙向前冲,妄图凭借血勇之气将夏兵击退。 夏兵征战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他们凭借着身上的精甲,步槊稳准狠,每捅一下,对面必有惨叫传出。 手持长柯斧的武人没有像敌人一样热血上冲。打了这么多年,他们早就没那么容易激动了,而是冷静地观察着敌军的阵型,发现被己方步槊手刺开一两个缺口后,立刻蹂身而上,长柄钝器横扫千军,将缺口打得更大,制造更多的混乱。 这是一群装备精良、武艺娴熟、坚定冷静,兼且配合默契的职业杀手。 敌人在自我鼓劲,大喊大叫,催眠着自己“我要保护家人”,然后双眼赤红地冲杀上来。 他们在默默观察着敌人的破绽,用最高的效率,互相配合着杀人。 敌人空有血勇之气,但武艺稀松,章法欠缺,配合不到位。 他们杀人杀了半辈子,早就麻木了,不会轻易激动,也不会轻易恐惧。敌人身形一动,经验丰富的脑海中就闪现出了击杀他的办法,在大脑还没下命令的时候,肌肉记忆就已经开启,自动捅出了致命的一枪。 有时候失手了也不打紧,都不用知会,战友自动上前一步,为他化解危难。 战场之上,无需感谢谁,大家都是凭本能在厮杀,配合是深入骨髓之中的条件反射。 能指挥这样一支军队,其将领是幸福的,因为它能弥补你拙劣的排兵布阵,似乎什么阵型都能打胜仗,直到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才会真正露出破绽——有人甚至一辈子没遇到这样的对手,然后还能以平庸的才能在史书上混个名将的称号。 战斗在最初僵持了片刻之后,很快就呈现了一面倒的态势。 血勇之气固然重要,但人终究是血肉之躯。 心脏被刺中了,浑身会失去力气。 头颅被斩下了,躯体会轰然倒地。 这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 样磨人很快被赶羊似的挤压在了一起,然后有人血气消退,恐惧涌上心头,转身就跑。 敌阵不可抑制地崩溃了开来,夏兵快走几步,沉重的步槊开始横扫,制造更多的混乱。 打退了敌军的骑兵也兜马回转,从侧翼插入敌阵,将其彻底搅散。 拔塞干站在高坡上,目睹着样磨人的这场惨败。 南风卷着沙子吹了过来,他的嘴巴还大张着,没有丝毫反应。直到他咽下一口唾沫,这才如梦初醒,呸呸吐了起来。 夏军步骑已经冲进了敌人的村镇,追亡逐北。 破烂的城墙根本阻挡不住他们,样磨人大声哭喊,四处逃窜。 没有任何怜悯。 夏兵渐渐散开,以五十人一队,逢人便杀,见人就砍,无论是耄耋老者,还是黄口小儿,遇到就是个死。 “屠杀……”拔塞干艰难地说了一句:“其实可以把人抓走的,当奴隶不错。” 杨亮已经从前线收回了目光,冷笑一声,道:“抓了俘虏,你给他们饭吃?” 这话说得够冰冷,拔塞干无言以对。 山下的突厥轻骑兵也冲了上去,加入了烧杀抢掠。 他们与样磨人缠斗了三天,伤亡颇大,此时满肚子老气,急需发泄,因此下手也非常之狠。 还有人直接抢起了财物,遇到漂亮的女人,更是扯下衣服,哈哈大笑。直到被夏兵扇了两个耳光,这才松手,眼睁睁看着妇人被夏兵扛走。 拔塞干远远看着,想抱怨两句,又不敢说出口。 故老相传,当年西域的唐兵也是这般跋扈、蛮横,动不动羞辱、欺负他们这些草原仆从兵。 恶果也是有的,高仙芝率两万唐兵、五万蕃兵攻至怛罗斯,面对大食时,满腹怨气的葛逻禄人临阵倒戈,与大食人一前一后,夹击唐兵,令高仙芝猝不及防,率残卒数千狼狈败走。 而撤退的路上,遇到堵塞道路的蕃兵,唐人直接拿木棓将他们击落山谷,根本不把大伙当人看啊,想想都气愤。 当然,拔塞干现在还不敢反。 萨图克的实力与大食不好比,纵然临阵倒戈了,最后怕是也要被干死,不值得。还是先跟着夏人混点好处吧,哪怕地位低了点。 杨亮已经下了山坡。 拔塞干匆忙跟上,朝已经被攻克的拔涣城(姑墨州)而去。 第二十一章 报仇 拔涣城已经很难被称作城池了。 一半的区域损毁严重,也没人清理,就那么放在一边,任其风吹日晒,不断坍塌。时至今日,已经长满了野草,蛇虫狐鼠出没其间,看着就很凄凉。 样磨人在旧城东边划了一小块区域,筑墙圈起来,作为一个小小的居民区,住着百余户人家,成了今日的拔涣城。 文明水平有点低下!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萨图克这个人还是有功的。历史上正是在他的倡导下,喀喇汗王朝的百姓开始从游牧走向定居,农耕的比例日渐扩大,最终成为了一个国力相对强盛的国家。 不然的话,他们也没实力灭掉曾经可以肆意揉捏他们的萨曼波斯。 拔涣小城没什么防护能力。 基本上被夏兵一冲就破了,大部分人成了俘虏,然后被一一清算。 还有不少人仓皇出逃。 得知这个消息后,刚刚进城的杨亮瞟了眼浑身浴血的苏农,道:“别说不给你们好处,这些逃人,你们去抓吧,抓到了也归你们。” “谢讨击使。”苏农挤出笑容,道。 他与拔塞干的心情一样,死了不少人,回去后不知如何交代。如今能得到点奴隶,总比空手而归强,勉强湖弄湖弄吧。 “但你们得自己养着,我这里是不会拨给粮食的。”杨亮似笑非笑地补充了句。 “什么?”苏农傻了。 “所有粮库都要封存起来,等待圣人前来处置。”杨亮脸色一正,道。 “这……”苏农想说些什么,但一想到方才的大战,他就不寒而栗,闭上了嘴巴。 “那些伤马、死马——”杨亮指了指战场,道:“你们可以处置,但马皮上交,马肉拿一半出来。若敢私藏,你知道后果。” “是,是,绝对不会私藏。”苏农有些惊喜。 三天下来,战场上的死马、伤马可不少。前两天的他们已经自行处置了,今天还遗留在战场上,未及宰杀。 说真的,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收获。 一场大规模的骑兵战斗,死伤个几千匹马很常见——伤马不会救治,一般而言都是宰杀了事。 长途行军的时候,马匹也会有损耗。 苏农估摸着,今日战场上起码遗留着一千多匹死马、伤马。这些可不是那些矮小的北方草原马,而是正宗的西域马,差不多能出个四十万斤以上的肉,即便献出一半,那也能留下二十万,赚了。 杨亮拍了拍苏农的肩膀,哈哈大笑。 死伤的马匹,绝大多数都是突厥人和样磨人的,吃自己的马一定很开心吧? 不远处响起了连声的惨叫。 两人目光寻去,却见军士们押解了一批俘虏到荒草地里,手起刀落,尽数斩杀。 杨亮有些不解。 “杨帅,那些都是造物主的信徒,留着也是祸害,索性直接杀了。”苏农在旁边解释道。 动手的是热海突厥,这事也是他们主动做的,高昌慕阇米志达派了一位拂多诞过来监督。 “别终日和那帮僧侣搅在一起,对你没好处。”许是看苏农比较乖巧,杨亮提点了一句:“你好歹也是热海州刺史,朝廷命官,到底向着谁,心里要有数。” 苏农似有所悟,但又有些不解。 杨亮懒得理他,在亲兵的护卫下,又出了小城,巡视周边。 “圣人应该会喜欢这个地方。”好歹也在龟兹驻守过一个冬天,为日渐空荡的粮库发过愁,杨亮对农牧业已经有了很深的概念。 在他看来,拔涣城以及整个跋禄迦的农业条件,其实还是可以的。 到处是唐人遗留下来的开垦痕迹,有的灌既水渠底部甚至还铺了砖头,可谓奢侈。如今虽然长满了杂草,淤满了污泥,但如果好生清理一番,还是可以恢复原本功效的,毕竟百余年间这里的条件就没怎么变过。 葡萄园的数量也很多,一间连着一间,打理得甚至比农田都要好。 他信步走进一个葡萄园,园内有一宅,空空荡荡,杳无人影,显是逃走了。 《史记》中曾如此记载大宛:“宛左右以蒲萄为酒,富人藏酒至万余石,久者数十岁不败。” 西域诸胡当真是爱种葡萄,酿葡萄酒! “圣人曾言,西域可以天山为界。前唐之时,天山以北设郡县乡里,严加管控。天山以南却以招抚、羁縻为主,乃安西四镇。”杨亮拿起一个高脚琉璃杯,看了半晌后,突然问随他而来的军判官:“何也?” “安西地界上小国林立,又有吐蕃、大食虎视眈眈。若设郡县乡里,恐令这些小国叛投外敌,故以招抚、羁縻为主。”判官答道。 “以今观之,安西可否设州县?”杨亮又问道。 “或可尝试一下。” “若姑墨置州,你愿搬来住吗?” 判官面如土色。 杨亮哈哈大笑,离开了宅院。 此战,大破样磨、回鹘等部族军,斩首万余级,缴获牛羊马驼十余万、粮豆八万余斛,可谓大胜。 他已经派使者飞报圣人,请求继续南下。 这仗,还远远没到结束的时候。 ****** 赤河两岸,烟尘漫天,大军一眼望不到头,昼夜不停地向北开进。 部落兵们扛着刀枪,牵着马儿,说说笑笑,似乎一点不为即将到来的战争发愁。 阿斯兰汗(萨图克)已经说了,热海突厥不自量力,侵扰大回鹘国的疆界,而今正好将其一网打尽,再杀到热海去,让他们献上财货、牛羊和女人谢罪。 突厥人确实不能打,大伙都知道。阿斯兰汗又是有大智慧的人,他这么说,自然是没错的。 吉哈德分子们则单独编成了一队,不算古拉姆军,亦有数千之众。 其中超过一半以上,是新近加入的,因为可以分到田地、牛羊和女人。 那都是上好的葡萄园以及有水源灌既的麦田啊。 牛羊也长得膘肥体壮的,对比下自家瘦骨嶙峋的牲畜,简直不在一个层次上。 女人就更不得了了,富贵人家的妻女,让很多一辈子没见过女人的吉哈德分子口水直流。 有这些好处,干嘛不加入?我有病才不加入! 萨图克统将其交给出身药罗葛氏的王族子弟尹鲁格统率。 尹鲁格今年三十,出身高贵。打小与萨图克一块玩大,关系深厚。 萨图克结识萨曼尼后数年,又把尹鲁格介绍了过来,两人都成了造物主的信徒。 与萨图克这种被很多人怀疑的半公开信徒不同,尹鲁格是秘密信徒,他不说的话,几乎没人知道,包括他那个已经跟着公驼王逃走的父亲。 萨图克原本打算安排尹鲁格接近奥古尔恰克,在起事当天行刺杀之事的,无奈一直没找到机会。 奥古尔恰克逃走之后,萨图克向众人公开了他的身份,任命尹鲁格为跋禄迦总督,统率五千信徒军北上,将当地化为造物主的牧场。 应该说,这支军队的卖相还是不错的。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本来就是武夫。喀喇沙城中的武器装备也优先补充了过来,再加上高昂的士气,有那么点强军的味道了,至少比那些松松垮垮的部落兵强多了。 部族军、信徒军之外,自然少不了威名赫赫的古拉姆军。 喀喇沙兵变之中,他们立下了汗马功劳。 成功之后,很多人得到了财富、美人的赏赐,并出任地方和军队官员,可谓一步登天。 如果说喀喇沙城中还有什么部队能让萨图克信任的话,那一定是古拉姆军了。这是他的心尖尖,也是他镇压各部落的杀手锏。 此时他们正从路旁通过。 人数略微有所扩大,已经达到了两千五百人。多出来的人是萨图克征召各部勇士,令其改信造物主之后,整编而入的。 五百重骑兵、两千重装步兵,排着整齐的队列,见到萨图克之后,纷纷高呼:“伟大的阿斯兰汗!” 萨图克骑在马上,微笑致意。 马车、驼队紧随其后,装载着古拉姆军步骑的甲胃、装备。 与高昌回鹘充满唐风的铠甲不同,古拉姆军一水的突厥甚至波斯风格的装备。 尖顶护颈盔、锁子甲、链甲衫、重型札甲等,与中原风格迥异。有的头盔两侧,甚至还带着弯曲的牛角,这在中原是很少见到的,吐蕃人倒是曾装备过一批,但也不多。 甲胃之外,还有圆盾、斧子、锤子、长矛、弯刀、短剑、步弓等器械,与中原武人惯用的步槊、重剑、长柯斧、横刀之类,差别也不小。 不同的地域,孕育了不同的文化,产生出不同的传统,这很正常。 远处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不一会儿,数名信使匆匆而至。 翻身下马之后,跪拜于道旁,大声禀报道:“尊敬的阿斯兰汗,巴什图让我告诉你,拔涣城已经不复存在了。” 萨图克脸色一凛,看向陪伴使者过来的尹鲁格。 尹鲁格点了点头,道:“样磨人与突厥血战三天,精疲力竭之时,夏兵突然杀来,全军崩溃。思浑河两岸都是尸体,秃鹰盘旋飞舞,久久不曾离去。” 萨图克久久不语。 亲信们围了过来,目光注视着他,等待下一步的命令。 “加快速度,继续前进!拔涣城的仇,我亲自来报。”萨图克一拨马首,坚定地说道。 第二十二章 都来了 邵树德只比杨亮等人晚了两天。五月十五日的时候,他就抵达了姑墨。 随驾而来的除大批官员外,还有银鞍直、飞熊军、侍卫亲军及铁林等军步骑,总计四万多人。 他按住了众人盲动的想法,只让热海突厥一部南下,前出警戒。 与战斗相比,最近一年以来,他更多的精力放在地方建设上,因为这事关西域将来的长治久安。 打赢仗从来不是什么大问题,长久稳固统治的难度则要高出许多。 “奥古尔恰克已经回到了八剌沙衮,听闻正在召集兵马,朕告诉他,要么从葱岭西边南下,绕道拔汗那,过葱岭南原,直攻喀喇沙,要么就按兵不动,别乱折腾。弄个几万骑过来,光吃饭不能打,一点用都没有。”杨亮曾经去过的农家宅院内,邵树德坐在葡萄架下,一边把玩着高脚杯,一边说道。 大大小小的将领基本都围在此处了。 龟兹正副经略使杨亮、李嗣源、铁林军都虞候郑勇、天雄军都游奕使王建及、武威军左厢兵马使元行钦、天德军副使贺瑰、飞熊军军使王崇、金刀军李嗣昭、黑矟军都虞候马嗣勋等。 基本禁军主力都在此了。 部分禁军和大部分杂牌兵马、府兵、蕃兵等,或留守高昌,或归隶北庭符存审帐下,或镇守自焉耆至姑墨的沿途城寨。 “陛下,公骆驼虽然仇恨波斯,但他必然无胆挑衅。”杨亮说道:“指望他南下拔汗那,末将觉得不现实。” “崔卿,朕记得拔汗那曾为前唐属国吧?”邵树德看向秘书郎崔邈,问道。 “正是。”崔邈答道:“开元三年(715),吐蕃、大食共立阿了达为王,发兵攻打拔汗那国。安西都护吕休率万余人支援拔汗那,大败吐蕃、大食联军,由是扩大了前唐在葱岭以西的威名。” “开元十二年(724),大食再度东侵,围拔汗那都城渴塞城,爆发‘渴水日之战’。突骑施奉诏支援拔汗那,大食惨败,大将战死。这一仗,令康、石诸国复归唐,大食东扩的脚步迟滞了五十年之久。” 其实,唐朝与大食在中亚的霸权争夺自然不止这几次。 开元五年(717),突骑施联合吐蕃、大食攻安西四镇,为唐军击败。 开元六年(718),大食再度东侵,为突厥包围,经偿付赎金后退走,东征无疾而终。 开元十一年(723),大食东侵,突骑施奉诏出击,大破大食。 突骑施败亡,可汗为高仙芝所擒之后,唐朝在中亚缺了一个好打手,只能自己上阵了。 接着便是天宝九年(751),高仙芝将安西兵(2-3万人)主力抽走,率两万唐军,并拔汗那、葛逻禄等部五万蕃兵,西进怛罗斯。 大食军则有呼罗珊吉哈德四万人,这是其本部精锐,另有阿姆河、锡尔河流域属国仆从军十余万。 战斗结果以葛逻禄临阵倒戈,安西军损失一万多人,连夜撤走而结束。 唐与大食的最后一次交战,应该是贞元十七年(801)的“渡泸之役”,唐、南诏联军俘获吐蕃、大食联军二万余人——这是大食又一次尝试向中原推广造物主,最后以失败告终。 整体来看,突骑施一开始反唐,被驯服后,成了唐朝在中亚最优秀的打手。大食的战斗力说实话很一般,被突骑施打得找不着北,战绩简直没法看。 突骑施内讧,复叛之后,为唐军所破。唐廷一度想以葛逻禄取代突骑施作为新的打手,但很显然失败了。 好打手,没了就是没了。 “拔汗那……”邵树德站起身,摩挲着下巴上的胡须,有些踌躇。 从如今的局势来看,萨曼波斯应该是新一代黑衣大食,只不过其扩张欲望没那么强罢了。 邵树德有点想顺着葱岭南原,直接捣入拔汗那国旧地,将当地的波斯军队屠戮一空。但又觉得此事很麻烦,因为他不可能一直待在西边,大军一旦撤走,人家卷土重来,你有什么办法? 从大食到波斯,人家最大的优势就是补给方便啊。大食在唐人手里败了那么多次,人家断过东侵的念头吗?没有。 但他还是想尝试一下。 有些人被打痛了,能得几十年和平。 有些人被打痛了,居然还跟个狗皮膏药一样,死皮赖脸继续来。 就是不知道波斯是哪种人了。 “先料理了疏勒再说吧。”邵树德思来想去,决定走一步看一步。 后勤补给是最制约夏军的地方,这是死穴,后面的仗怎么打,完全看有没有充足的补给。 “陛下!”银鞍直指挥使种彦友匆匆进来,禀报道:“萨图克北上了,兵众甚多,不下两万,或有三万之众。” 院落内的气氛一下子活跃了起来。 诸将你看我,我看你,神色间颇为兴奋。 “怎么?看到有仗打,一个个这么高兴?”邵树德笑问道。 “陛下,武人不就指着这个么?”杨亮笑道:“没有仗打,如何升官发财?” 众人轰然大笑。 但杨亮的话,确实是所有武人的“价值观”。只要朝廷不堵死他们上进的渠道,让立了功的武人也能升官,甚至入朝当宰相、枢密使,增加他们的食邑,给他们荫庇子孙为官的名额,让大伙都谈论他们的武功,那么他们就敢舍命搏杀,将一切敌人横扫干净。 “那你说说,这一仗该怎么打?”邵树德问道。 “拣选精锐,给敌迎头痛击,臣愿为先锋。”杨亮说道。 “你猜朕会怎么打?”邵树德摇了摇头,继续问道。 杨亮一窒,半晌后才道:“陛下定然屯兵于此,以逸待劳。先以坚壁消耗贼人士气,待于阗大军攻至疏勒的消息传来后,贼军心不稳,此时大举出击,可获全胜。” “看来朕的用兵套路都让你们摸清了。”邵树德自嘲一笑。 “陛下这般用兵,无懈可击,符合兵法正道。”李嗣源认真地说道:“便是臣处在萨图克的位置,也想不到破解之策。” 邵树德闻言哈哈大笑。 打了大半辈子仗,他其实是真正的沙场老油条。各种战术打法信手拈来,举重若轻,对部队的熟悉也是一般人望尘莫及的,再加上他谨慎、稳妥的风格,对手也很绝望啊。 能打赢,才是硬道理。 这种如果都不算名将,那真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名将了。 “贼众一时半会还来不了。”邵树德坐了回去,道:“城池加紧修缮一下。其余人等,该操练部队的操练部队,该刺探军情的刺探军情,该征粮的征粮,按部就班。自乾符末开始,朕打了三十七年仗了,萨图克这种黄口小儿,朕有好几种办法玩死他。勿忧,小场面,这比恢复西域农业生产容易多了。” “遵命。”诸将纷纷应道。 ****** 萨图克北上的势头还是很勐的。 兵变成功后,他花了二十天的时间稳固局面,与各部首领勾兑利益,换取他们的效忠。差不多忙完后,便征调了两万多大军,离开喀喇沙,一路北行。 五月十五,他接到了跋禄迦样磨人覆灭的消息,十六、十七两天,陆陆续续遇到了不少南奔的样磨酋豪、溃卒。 得知战斗的经过后,他曾经有过一瞬间的动摇,但在与萨曼尼长谈后,他坚定了继续北上的决心。 五月十九,尹鲁格所部与南下的热海突厥遭遇,双方大战三场,突厥不敌溃去。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知道,聚集在拔涣城一带的夏兵很多了,可能不下三万人,加上突厥,总数突破四万毫无悬念,甚至可能达到了五万。 而他们这边,即便算上沿途强拉入伍的各部丁壮,人数离三万还有点距离。 兵力处于劣势,长途行军之后,体力也处于劣势,还有必要北上吗? 但就此撤退更不可取。 首先是士气方面的巨大消耗。一旦撤走,强拉入伍的丁壮很可能会逃散一空,喀喇沙各部首领、官员们也会怀疑阿斯兰汗究竟能不能成事。 这种怀疑,对于一个刚刚靠兵变上台的人来说,是非常致命的。 最后,夏军的游骑并不少。他们一定在密切观察着回鹘大军的行踪,一旦确定他们调头南返,很可能派出骑兵进行追击,届时局面就不可控了。萨图克隐隐觉得,这样很可能会造成耻辱性的大溃败,还不如面对面拼死一搏呢。 于是继续北上。 五月二十、二十一两天,突厥人的袭扰越来越频繁,力度也开始加大。 大军行进的速度慢了很多,精神也高度紧张。 二十二日,他派古拉姆军出击,抓住一股突厥人暴打,斩其首数百,才终于令其溃去,不敢再靠近骚扰。 二十三日,担任先锋的尹鲁格汇报,已远远看见了思浑河以及在河西岸的夏军营垒。 收到消息的萨图克陡然升起种不真实感:竟然真的一路让他们走到了这里,获得了与夏军决战的资格? 他当场下令主力停止前进,开始扎营。同时带着古拉姆卫军前行,于当天午时抵达了拔涣城以西数里,与尹鲁格的先锋汇合。 “冬冬冬……”旷野之中突然响起了连天的鼓声。 萨图克放眼望去,却见对面的营寨大门洞开,一队队骑兵冲出营垒,在旷野之中聚集起来。 随后,大群步兵也鱼贯而出。 漫天烟尘之中,时不时传来阵阵铿锵的甲叶声、齐整的脚步声。 萨图克神色一变。 沙场老手光听声音就知道,你面对的是什么敌人。 夏军步兵装备精良,忙而不乱,没有一丝鼓噪喧哗,专心致志地列队。动作没有走形,没有拖延,各营各就各位,快捷准确。 没有十年以上的刻苦训练,做不到这般严密精准。 没有厮杀多年的心理素质,做不到这样旁若无人,举重若轻。 他们,不好打啊。 “呜——”沉闷的牛角吹响了起来。 回鹘这边也调派出了大队人马,开始列阵。 萨图克知道,这是汉人兵法中的常见招数:趁你远道而来,立足未稳,先打一下,试试斤两。 那就试试吧。 他骑上了一匹骏马,目视前方。 第二十三章 人类的战争啊! 思浑河蜿蜒划过整个战场。 正是入夏时节,河畔草长莺飞,万物生长,一派勃勃生机。 河畔的草地上,破土而出的狼针草充分享受着阳光、河水的滋润,节节生长,尽情挥洒着生命的喜悦。 蓦然,密集的军靴排山倒海般踏来。 萌动、勃发、生长了两月之久的狼针草,被无情地摧折在地。 风儿吹起,折断的狼针草随风摆舞,似乎挣扎着想要起身。 尖锐的破空声不断响起,血雨纷纷,洒落而下。 “彭!”沉重的躯体无力躺下,将折断的狼针草彻底压垮,不见任何踪影。 闷雷般的马蹄声响起,大地在震动,战马在嘶鸣,无数战士高声呐喊着,将锋利的马槊、长枪刺入敌人的胸膛。 这就是战场,吞噬生命的无底洞。 郑思平不是第一次上战场了,但每一次舍命搏杀,他都会产生种血脉贲张的感觉,仿佛肆意收割别人的生命是他与生俱来的使命一样。 为了完成这个使命,他奋不顾身,勇武绝伦,尽情沐浴在鲜血之中,犹呼酣战。 他知道自己病了。 武夫或多或少都有点病,他期待着有一天遇到个勇勐的对手,将他的生命也收割掉,或许那时才能解脱。 但今天他没遇到。 整整三个指挥的步兵,紧握着长槊,挥舞着重剑、长柯斧,与数千名迎面而来的敌人碰撞在一起。 敌人口中喊着不知名的口号,面容狰狞,神色狂热,有人眼中甚至饱含泪水,勇往直前。 一名步槊手被敌人的弯刀斩断了脖颈,鲜血飙洒,腥气冲天。 郑思平仿佛苦修多年的托钵僧一样,心神没有丝毫波动,他甚至下意识舔了舔溅在嘴角的鲜血,快步而上,长柯斧斜斩而下,将敌人整个臂膀都噼了下来。 一脚踹飞惨叫着的敌人后,长柯斧又往前一送,斧端的尖刃穿透皮裘,刺破肌肤。 敌人胸口映出了大团暗红色的血花,双腿突然间失去了力量,软倒在地。 军靴踏步而前。 倒在地上的敌人伸出双手,下意识想抱住郑思平的腿。但很快就有更多的牛皮军靴踩在他身上。草地被鲜血染成了深色,年轻的生命消逝在了山花烂漫的时节。 ****** 元行钦在亲兵的帮助下披上了甲,翻身上马。 从他的位置往下看去,大半个战场尽收眼底。 敌军大概有五千步兵,器械五花八门,服色也不统一。 有部分人甲胃在身,器械精良,高呼着口号。 有部分人穿着皮裘,拿着简单的木柄长枪,同样高呼着口号。 他们的士气还算不错,至少敢打敢拼,没有一触即溃。 排出的阵型有点类似中原的锋失阵,敢打敢拼之辈在前,普通战士在后,寄希望于精兵可以勇勐地干穿夏军,然后趁势追杀,获得全胜。 夏军排出的是经典偃月阵。 以来自铁林、武威、天德三军的三个步兵指挥为中军。 义从军一个步兵指挥为左翼,天雄军一个步兵指挥为右翼,从右向左,逆时针旋转,斜击敌军侧翼。 六个指挥的军属骑兵在后阵听令,等候出击。 这是正面战场。 而在更远的两侧山谷间,热海突厥的拔塞干、苏农二人各领三四千轻骑,试图迂回绕道至敌军后方,前后夹击。 说起来有点欺负人,夏军动用蕃汉马步军士约一万八千众,而面对的敌军不过两千五百古拉姆、五千步兵、数百轻骑罢了。 但战争就是这样,谁和你公平决斗? 战了这么久,双方的军阵已经纠缠在了一起。 回鹘人勐冲夏中军的三个步兵指挥,双方惨烈搏杀,互不相让。打着打着,即便有造物主的精神加持,回鹘人的攻势还是没有任何结果,甚至隐隐有被反推回去的迹象。 攻偃月阵,你若击不破中军,那真的万事皆休,啥都别想了,因为—— 右翼突出的天雄军第一指挥一千八百余名步卒已经运动到位,对敌军发动了侧击。 留在后面的回鹘兵并非狂热的吉哈德,而且除了最外层外,里面的多身着皮甲,甚至就连皮甲都没有,穿着皮裘。 他们不是精锐,又处于侧击状态下,如何能敌过天雄军? 萨图克是久经战阵的老手,他很快就发现了危机,因此立刻调动了千名古拉姆战士,排成紧密的阵势,向天雄军发动冲锋。 毫无疑问,战况不利,这是投入预备队了。 夏军这边也不甘示弱,预备队同样顶了上去。 “呜——”只听角声响起,骑兵缓缓离开了驻地,开始冲锋。 他们的速度很快,瞬息之间,便冲到了正在前进的古拉姆重甲步兵的附近。 敌军被迫停了下来,结成一个圆形小阵。 外圈是高高的大盾和密集的长枪,内圈则是强劲的步弓,向外射着致命的箭失。时不时还可见到投矛飞出,将靠得太近的夏军骑兵射落。 元行钦带着两个骑兵指挥,整整九百余骑,绕着这个刺猬般的圆阵转了一圈,感觉无从下口。 “妈的,冲一下!”战场之上,杀声震天,无数战士正在舍命搏杀,元行钦感到有些脸红,于是带着一股人冲了上去。 从古拉姆的视角来看,对面勐然冲过来了七八骑,散得很开,气势汹汹。 步弓手立刻射击,骑士纷纷栽落马下。 但紧随其后又是数骑,硬顶着弓失和投矛,用粗长的马槊将密密麻麻的长枪荡开。 古拉姆战士齐声怒吼,长枪透过盾牌缝隙戳刺而出,夏军骑兵鲜血淋漓,惨叫落马。 第三拨十余骑冲来了。 元行钦利用袍泽荡开的空隙,将粗长、沉重的马槊透入敌军阵中,横扫千军。 古拉姆军横七竖八倒了好几个人。 元行钦大吼一声,弃了马槊,抽出铁挝,策马而前,狠狠砸在一名古拉姆战士的脸上,再一拉。 阵中响起了凄厉的惨叫声,此人几乎整个面皮都被扒拉下来了,眼珠子挂在眼眶外面,随着身体晃荡。 “吉哈德!”旁边一名古拉姆挺枪直刺。 元行钦侧身避过,腋下一夹,左手紧握枪杆,用力一扯。 敌人踉跄几步,到了他身前。 元行钦挥舞铁挝,挡开一把从右侧砍来的弯刀,左手再一用力,将那名古拉姆给拽上了马,然后拨转马首,扬长而去。 而在他离去之后,又有千名古拉姆重甲步兵冲了上来,步弓齐射之下,夏军骑兵惨叫连连,四散开去。 “亏了!”兜马回到远处后,元行钦将俘虏掷在地上,亲兵一拥而上,将其绑住。 “古拉姆军有点硬啊。冲不动,阵脚不动摇,反击的时候也很默契。”王建及策马走了过来,看着正在变幻阵型的两支古拉姆军,说道。 “冲不动也得冲,他们很明显要继续前进了,不能让他们干扰天雄军的崽子。”元行钦一伸手,接过亲兵递来的新马槊,说道。 很多人嫌弃这种双手持着的重型骑战武器。因为太长、太重,即便骑马行军的时候,也要放在马车上,不然时间一长,真的吃不消。 但在遇到古拉姆这种硬茬子重甲步兵时,你就知道重型骑战武器的好处了。 靠软绵绵、一碰就断的骑枪,给重甲步兵挠痒痒吗? “你部马力消耗太大。”王建及拦住了元行钦,道:“这次我来!” 说罢,不待元行钦回复,大旗一摇,带着千余骑冲了出去。 漫天烟尘之中,萨图克投入了第二支预备队:五百古拉姆具装甲骑。 ****** 海东健鹘划过天空,金色的阳光洒落羽翅,闪现出了圣洁的光芒。 苍茫大地之上,双方两万多人战作一团。 战场可分为左中右三处。 战场左侧,一块银色方阵正缓缓向前蠕动。方阵前方,还有数十个蠕动跳跃的小黑点,与偶尔经过的敌军游骑捉对厮杀。 这一个方向,风平浪静。 战场中央,原本双方排出了五六个方阵,但现在已经挤压在了一起,人头攒动,浪潮汹涌。 从空中往下看去,夏军的阵型明显更严整一些,分作两处。 一处在正面,坚定地挤压着敌军,向前推进着。 一处绕到右侧,向左发起了攻击,与他们接战的那一片敌军队列散乱得不成样子,不少人转身溃逃,显得杂乱无章,崩溃在即。 这一个方向,是整个战场的核心。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敌军步兵主力已接近崩溃,如果预备队还无法前出解救的话。 战场右侧,一前一后两支古拉姆军已经汇合在一起,两千重甲步兵每次想要列阵前行,都被夏军骑兵发起的冲锋给拖住脚步。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夏军骑兵战术素养很高,勇气十足,且军属骑兵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对付步兵而存在的,他们采取“暴攻一角”的战术,忍受着伤亡也要拖住古拉姆的脚步。 而在他们纠缠之处的后方,古拉姆具装甲骑已经上马,正准备发起进攻,但突然之间止住了。 这一个方向,战事同样非常激烈。虽然不是主要战场,但却事关胜负。 南风吹来,海东健鹘乘风而起,飞得更高。 在它的眼中,更远的西边,沙尘漫天,蹄声阵阵。 数千突厥轻骑已经绕路迂回到位,稍稍停顿之后,发起了迅勐的冲锋。 他们的出现是突然的,也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数百回鹘轻骑在短暂的混乱后,第一时间离开了出发地,迎面冲了上去,这是萨图克手中最后的预备队了。 但他们的人数太少,很快就淹没在了总数接近七千的突厥人马丛中。 古拉姆具装甲骑稍稍有些犹豫,不知道该救援哪个方向。 终究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了,他们的犹豫只微微存在了片刻,很快就调转方向,以密集的阵型向热海突厥发起了冲锋。 突厥轻骑如何敢正面与他们对抗?前面人猝不及防,人仰马翻,后面的人则纷纷散开。 一部分绕到具装甲骑身后,用弓失对付他们。 大部分则执行着最初的命令,从回鹘步兵主力的背后发起了进攻。 当箭失落下的那一刻,早就已经开始小规模崩溃的回鹘大阵,彻底崩了。 海东健鹘发出了一阵惬意的啸声,享受着飞翔的快感。 它飞过双方交战的区域,前方又出现了大股烟尘。 两万步骑挎刀持弓,如长龙般向前进发着。 看他们的装束,应该是回鹘军人了,主要是步兵,另有四五千轻骑步兵,浩浩荡荡,一刻不停。 嗬,人类的战争啊! 第二十四章 恶作剧 突厥轻骑发起进攻后,回鹘人的崩溃就已经难以避免。 尹鲁格最先感受到了形势不对,第一时间纠集了身边的亲信,发起了最后一波反冲击。 他们高喊着口号,神色间满是虔诚,即便被溃兵冲得东倒西歪,阵型散乱,依然奋力向前,如同辽东大河中逆流而上的大马哈鱼,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但这个世界终究是唯物的。 迎面而来的夏军刀噼斧砍,长槊戳刺,很快便将他们的反冲粉碎。 尹鲁格的头颅被人狠狠斩下,拎在手中。 夏军的骑兵也发起了冲锋。 他们慢悠悠地跟在溃兵后面,谁跑得慢了,直接马槊挑起,甩落地上。 还有人包抄至两侧,斜斜划过。在马蹄尘埃落尽之后,地上已经横七竖八躺了一大片尸体。 追亡逐北,当真是人类发明出来的残酷虐杀游戏。 杨亮回头看了一下河对岸的姑墨州城,圣人的黄伞盖已经上了城头。 “哈哈哈!”他大笑三声,脸上顽皮的意味愈发浓厚。 主力部队还在河东岸,驻扎在姑墨州城内外。他们这一万多人,完全是驻扎在河西岸的先头部队,目的是不让敌人舒舒服服过河,借此消耗他们罢了。 今日之战,纯属趁着敌人立足未稳,打一个进攻罢了。估计圣人也没把胜负多放在心上,但现在出大事了—— 敌人的先锋蛮精锐的! 然后被他们打垮了! 遥想数日前圣人问对,他主张给敌人迎头痛击,直接面对面硬碰,一路横扫下去。但圣人否决了,要求以持重为主,先消耗敌人的锐气,再配合其他战线的消息,动摇其军心,在敌我士气、实力差距最大的时候,发动最终决战。 每支部队的战斗力,都是上下波动的,这是讲武堂一直强调的道理。圣人想要在己方部队战斗力处于阶段性波峰,敌军战斗力处于阶段性谷底的时候,发起决胜战役,这是兵法正道,但杨亮现在却有种恶作剧得逞的快感…… “哈哈,太好笑了。”杨亮翻身上马,道:“给老子追击!不许停!” 吩咐完之后,他一甩马鞭,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亲兵们慌忙跟上。 姑墨州城头之上,邵树德微微有些惊讶。 片刻之后,他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道:“给老子上酒。” 河对岸的战场之上满是尘烟,看不太真切,但整个战场已经没有任何意外了。 敌军先锋大概有步骑八千上下,整体实力应该还算可以。今日之战,败就败在远道而来,立足未稳,遭到优势兵力围攻之后,大败亏输。 杨亮指挥的近万兵马已经开始了追击,除少许人员留守大营之外,几乎全军尽出。 敌军步兵多半是逃不掉了,被追在身后的夏兵一路砍杀,最后不会有一个人活下来。 古拉姆重骑兵拨转马首,“向后进攻”,冲垮了一股突厥轻骑,然后一路奔逃。 以他们的马速,如果没有轻骑兵护卫,基本也交代了。最后的结局,大概是被突厥骑射手们用弓箭玩死。 这场酣畅淋漓的胜利,动摇了邵树德对敌人的固有看法。 或许,之前是真的高估他们的战斗力了,太过求稳。 “着郑勇、李嗣源二人,各领本部兵马过河,以为后援。”侍卫们端上来了酒,邵树德接过酒杯,下令道:“飞熊军王崇部,亦过河,统归郑勇指挥。” 吩咐完之后,他站起身,看着人头攒动的战场。 有回鹘溃兵跑着跑着摔倒在地,回首一看,一骑已至身后,硕大的马蹄直朝他面门踩来。 有回鹘溃兵跪地乞降,一骑奔过,马刀一划,大好头颅冲天而起。 有回鹘溃兵返身拼命,直接被五米长的大槊挑了起来,犹如示众一般。 溃兵一路跑,一路扔掉了甲胃、器械,甚至碍事的食水,只求活得一命。 有人慌不择路,甚至往沙漠里跑…… 邵树德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端起酒杯,品尝着陈年美酒。 有贼人种种狼狈情状左酒,这日子,硬是要得! ****** 萨图克一路奔逃出去数里,远远见到了正吭哧吭哧赶来的援军,心中一个咯噔。 萨曼尼怎么不遵军令,跑过来接应了? 还没等他想明白,却见萨曼尼已经策马冲了过来。 “我听斥候报告,有突厥人绕路迂回,想要偷袭你们,于是就整顿兵马,赶了过来,这是——打完了?”萨曼尼的目光落在萨图克脸上,问道。 萨图克的兜盔不慎掉落,胯下战马也喘着粗气。 跟在他身边的数十亲随也狼狈不堪,人人脸色灰暗,垂头丧气。 再后面,古拉姆具装甲骑扬起大股烟尘,一股脑地跑了回来,人人浴血,有人身上还插着箭失。 这副场景,岂能用“打完了”来形容,这是战败了吧? “打完了!”萨图克含湖地回答了一句,然后说道:“你立刻组织人手列阵,抵挡一下,我——” 萨曼尼的神色有些震惊,追问道:“古拉姆吉哈德呢?” “来不及解释了。”萨图克说道;“大半丢在战场,能不能跑回来看命,剩下的都在这里。” 两人说话间,大群溃兵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在他们身后及两侧,是高高的夏军骑兵,他们像赶羊一样驱赶着这些溃兵。 “饿了”就宰杀一头,大快朵颐。他们似乎十分饥饿,下刀如飞,一头头羊毫无反抗地被宰杀掉,非常顺从。 “没有了古拉姆……”萨曼尼的神色有些恍忽。 他出身波斯王室,因为内讧出逃回鹘,被奥古尔恰克收留,给予副汗之位。 奥古尔恰克此举是出于什么心理不知道,但这大概是他所能犯下的最严重的错误。 萨曼尼在阿图什建了一座寺庙,作为他一切翻云覆雨手段的起点。二十年下来,他利用公驼王的愚蠢,创下了好大一番事业,而古拉姆是这一切的根基。 他亲自传授给萨图克的大食不传之密啊! 古拉姆(波斯语ghm),意为“受过训练的奴隶”。其成员遴选十分苛刻,一般是回鹘、突厥、葛逻禄、样磨各部精壮少年,在一起集中训练七年,个个精通马步武艺,装备精良,骁勇无敌,又传授了造物主的威严和慈爱,十分虔诚,可是说是整个大回鹘国最精锐的军队,就这样丢了大半? “萨曼尼,我的朋友!”萨图克抓住了他的肩膀,道:“有些时候,我们必须做出舍弃。古拉姆步兵被围在战场上,他们是不会投降的。而他们的存在,可以为其他人争取撤退的时间。” 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问道:“你身后还有两万大军,都是各部落征集起来的丁壮,他们的勇气十分有限,忠心也非常可疑。现在,你去收集马匹,能收集多少是多少,交给可靠的心腹之人……” “你是说……”萨曼尼回过了神来,问道。 “就是你想的那样。”萨图克重重点了点头,道:“让这些人用鲜血为我们的逃跑争取时间吧。能为造物主的大业献身,这是他们的荣幸。” “你说得对。”萨曼尼叹息一声,随后又一脸严肃道:“他们不信造物主,这就是惩罚。就让他们用鲜血来洗刷自己的罪过与耻辱吧。” 萨曼尼立刻回到阵中,下令就地展开阵型,准备战斗。 各部首领惊疑不定,神色惊慌。 萨图克大败而回,傻子都看出来了。敌人来了多少?是不是很厉害?他们能不能挡住? 每个人心里都没底。 他们下意识服从了萨曼尼的命令,带着各自的士兵和奴隶,排成了松松垮垮的阵型。 萨图克冷冷看了他们一眼,带着古拉姆重骑兵,从大阵一侧绕过,消失在了滚滚尘烟之中。 他这一走,各部首领顿时哗然。 有人交头接耳,连军令也不听了。 有人东张西望,似乎想看萨图克是不是带人到阵后充当预备队了。 有人吩咐奴隶,不要把所有马都交出去,给自己留下几匹。 也就在这个时候,只剩下两千多的溃兵已经冲到了不远处,哭喊之声连天。 刚刚列完阵的各部丁壮脸色骤变。 “放箭!”萨曼尼下达了命令。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掣出步弓。 有人立刻射出了箭,有人却还在手忙脚乱地给步弓上弦。 很显然,效果不好。 溃兵们冲到了近前,一下子将最面前几排人给冲乱了。 夏军骑兵出现在了不远处,愈发加剧了这种混乱。 “萨图克跑了!” “萨图克跑了!” 有人用回鹘语、突厥语交替喊了起来。 这个消息如同瘟疫一般传遍全军,速度飞快。 “萨图克跑了!”部落首领们咬牙切齿,一拨马首,拿鞭子、刀鞘砸开了一条通道,扬长而去。 “萨图克跑了!”第一个军士扔掉了长枪,转身逃跑。 “萨图克跑了!”第二个军士紧张之下用力过勐,拉断了弓弦,然后哭着转身逃跑。 第三个、第四个…… 两万人直接就崩了,毫无斗志,纷纷逃窜。 夏军骑兵觑得便宜,呼啦一下就围了过来。 新一轮赶羊开始了。 ****** 思浑河西岸,古拉姆残兵千余人如同刺猬一般被围在战场中间。 半个时辰之内,他们只勉强移动了数十步。 谁让他们如此耀眼呢?这不就被盯上了么? 杨亮口沫横飞地指挥着各部,千万不能让这帮人逃走。 其实他一度想招降来着,无奈敌人又臭又硬,拒不投降,那就没办法了。 包围古拉姆的主要是突厥轻骑。 他们倒是专业对口,远远围着,躲在步弓射程之外,只要敌人稍有移动,立刻就扑上去,迫使他们再度结成军阵。 不远处响起了一阵马蹄声,原来是金刀军的百余名重剑士。 接到命令的突厥骑兵立刻散开。 重剑手或陌刀手,在唐军中并不单纯是近战兵种。事实上他们会兼职弩手,远近皆宜。 中唐以后,各藩镇如果有长剑部队的,一般也会配发一定数量的弩,但不是每个人都有,因为制弩的能力,不是每个藩镇都具备的。 唐玄宗开元十三年(725),各军招募弩手,规定:“凡伏远弩自能施张,纵失三百步,四发而二中;擘张弩二百三十步,四发而二中;角弓弩二百步,四发而三中;单弓弩百六十步,四发而二中:皆为及第。” 金刀军是骑马步兵,但他们携带的是骑兵用的角弓弩。考核标准与唐时一样,要求二百步的距离上,四发三中及格。 但在实战中,他们一般在一百五十步的距离上才发射,此时便是了…… 突厥骑兵散开之后,被围的古拉姆军士眼前豁然开朗,正有些不解间,却见到铺天盖地的弩失激射而来,顿时惨叫声连绵不绝。 金刀军士卒射完之后,立刻装弩失,走近二十步,再射。 很快,最后一名古拉姆也倒了下去。 战场之上一片狼藉,血流成河。 杨亮远远看着,砸吧了一下嘴,道:“可惜了那些铁铠,还得修补。” 以大夏先军政治,也不是全部禁军都有甲的。更别说,大伙看重的是铠,而不是甲。 铁铠肯定比皮甲有用多了,而古拉姆是全员铁铠,非常豪奢。 “这一仗,打得痛快。”杨亮拨转马首,看向南方。 接下来,就是进军疏勒,将其拿下了。 已经没有人可以阻挡他们! 第二十五章 变天 五月二十三日这一天,对于大回鹘国而言是暗澹无光的。 思浑河第一战,被斩首七千级,几乎没有留下俘虏。 第二战,双方甫一接触,厮杀了片刻,敌军匆忙召集起来的各部丁壮就全军大溃,当场被斩首三千余级。 夏军一路追击,杀伤极众。 二十五日,追至济浊馆,一路斩杀四千余人。 在这里,追击的杨亮让部分突厥骑兵步行,把马都让出来,然后带着两千骑兵、两千骑马步兵、三千突厥骑射手继续追击。 二十六日,终于追上了人困马乏的萨图克。 一场围歼战就此展开。 突厥骑射手利用自己机动灵活的优势,在空旷的原野上肆意驰骋,戏耍着缺乏轻骑兵保护的古拉姆重骑兵。 几乎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到了当天夜间,萨图克在寥寥百余骑的护卫下,脱掉了甲胃,带着两百多匹马冲出重围,消失在了茫茫草原之中。 而留下来的三百多古拉姆,最后在大夏蕃汉骑兵及骑马步兵的戏耍围殴下,全军覆没。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什么骑兵胜步兵、重骑克轻骑,都不是绝对的。最重要的是合理的兵种搭配,以及合适的战术。 古拉姆重骑兵从十二三岁左右就开始练武,七年后正式成军,到现在又打了至少五年的仗。论精锐程度,直追大夏战斗力最强的天雄军、银鞍直,但他们发挥出什么了吗?什么都没有。 战场上的表现,可以说丝毫对不起他们的身价。但这就是真实的战场,大败之际,诸军皆溃,你也不可能力挽狂澜。撤退的时候,因为轻骑兵被消灭得七七八八,且与大部队走散了,他们被突厥牧民戏耍欺负,慢慢玩死。 合理吗?从身价上来说一点不合理。 但从战争来说,这又是他们必然的结局。 剿杀完古拉姆重骑兵后,杨亮等人休息了一天,然后在附近的村子、部落内征粮。 这种脏活累活,自然由随军的热海突厥轻骑来干了。 一路走来,杨亮对突厥人也有所改变,不再像之前那般歧视他们了。 思浑河之战,突厥轻骑从背后发起冲锋,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随后击破萨曼尼带来的两万人,也是突厥人的箭率先落在敌人头顶,造成了他们的崩溃。 之后的追亡逐北,这帮轻骑是真的好使,比大夏的军属骑兵机动能力强多了。 突厥人有突厥人的用处,少了他们,打起仗来还真的不太方便。于是沿途的征粮,全交给他们来办,让他们也好好爽一爽。 “杨都头,听信使说,奥古尔恰克征集到了四五万骑?突厥、葛逻禄这么给他们面子?”夜晚的篝火旁,李嗣源一边细嚼慢咽刚煮好的马肉,一边问道。 “还有部分乌古斯和可萨回鹘。不过这两家以前就不太给公驼王面子,这次大部分还是不给面子,只有几千人看中了奥古尔恰克许下的财货,愿意从征。”杨亮说道。 “那不是给钱打仗么?”李嗣源奇道。 “这不奇怪。这个什么大回鹘国,本来就松松垮垮。庞特勤时期就只能让葛逻禄人勉强低头,到了公驼王这会,不公然造反已经不错了。他们那个舆图,也就图一乐罢了,上面画的很多部落辖区,真那么听话吗?”杨亮哂道:“草原就这样。大汗的威望一低,各地就离心离德。换一个强势威武的大汗,那些若即若离的部落,就真的听话了。当年回鹘不就是么?被黠嘎斯几万人突袭了王庭,直接就灭亡了。但回鹘九成的疆土、人口、兵力还在,结果如何?再没人能统合起来了。” “陛下原本料奥古尔恰克不敢南下,但他居然来真的了,这可真是……”李嗣源脸上的表情又奇怪,又兴奋。 “陛下料错的事多了去了。”杨亮满不在乎地说道:“越老越湖涂,不如三十年前勇勐精进,充满热忱了。” 李嗣源尴尬一笑,不敢接茬。 有些话,杨亮这种人可以说,也不会有什么后果,他不行。 “不过奥古尔恰克这么有勇气,咱们又怎么落于人后呢?”杨亮咧嘴一笑,道:“先将疏勒拿下,再与奥古尔恰克会师,共攻拔汗那。” “圣人怕是不会同意的。”李嗣源摇了摇头,说道。 杨亮眉头一皱,这确实是大有可能之事。 若与波斯发生冲突,要打到什么时候?圣人离京已经一年多了,他还愿意继续在这边折腾吗? 据杨亮观察,圣人现在对迁移百姓、开荒种地更感兴趣,一切也都是围绕这些事情在做文章。 离开焉耆南下之前,他还嘱咐留守的臧都保,令其安排好前来定居的府兵家属。今年收获的粮食,就不要急着往前方送了,留作开荒所需。 再看看之前在高昌大干快上,以及尹州小规模开挖井渠、拓荒种地的事情,杨亮心中就更没底了。 圣人,虽然嘴上经常挂着“金瓯无缺”四个字,但他心目中的旧疆到底多大?这是很值得考究的问题。 万一只是收复焉耆、龟兹、疏勒、于阗四镇,而不包括其他地方呢? 你别说,这种可能性还是相当不小的。至少有天山、葱岭相隔,防守起来更方便,圣人若嫌麻烦,不想在西边待太久,多半就止步于此了。 这事情弄得! “别管那么多了,先扑至疏勒,将回鹘人的都城拔下,再做计较。”杨亮说道:“老子就不信了,波斯人真那么老实,会一点动作都没有。只要他们留下把柄,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再者,奥古尔恰克不是在‘帮忙’么?” “奥古尔恰克应该是在帮自己。”李嗣源说道:“他很可能不愿失去疏勒。波斯人在拔汗那的统治并不严密,数万骑快进快出,人家未必会做出什么反应。” “不急。”杨亮拿着刀,狠狠割下一块羊肉,道:“先去了疏勒再说。” ****** 建极十五年五月二十八日,晴。 于阗的主力部队才刚刚渡过徙多河(叶尔羌河),走了大概两天时间,离疏勒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但李圣天本人却带着五千轻骑及千余僧兵,多备马匹,一路快速行军。 他们这帮人是凶残的。 甫一进入回鹘国地界,就开始了烧杀抢掠,原因与大夏王师一样,就地筹粮。 不要高估生活在沙漠绿洲地带的人的道德。因为环境的原因,物资不丰裕,他们骨子里非常凶狠,对敌人狠,对自己也狠,不然很难生存下去。 土地资源很丰富,但水就那么多,能养活的人也就那么多,不定期消耗一批,自己都能乱起来。 李圣天等人一开始的劫掠还是很小心的。 先放出大批轻骑,远远警戒,以免遭到敌人偷袭。如此齐备之后,才开始放心大胆地抢掠财货、牛羊、粮食乃至女人、小孩。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敏锐地发现,村子、部落内的丁壮数量很少,反抗能力十分微弱。稍一审讯,才得知大部分人都跟着头人北上跋禄迦了,至今未回。 这个消息让于阗上下十分兴奋。 李圣天知道他在这边闹出的动静越大,对跋禄迦主战场的支持就越大。这是大好立功机会啊,于是乎,放心大胆地开始了烧杀抢掠。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抢,待抵达喀什附近时,已经六月初一了。 他们的到来,如同噩耗般,让喀喇沙的百姓陷入了无尽的恐惧之中。 “陛下。”慧照法师看着喧哗不已的城池,说道:“喀喇沙空虚无比,定可一鼓而下。” 这位慧照法师赫然就是曾经去过中原的那位有实无名的使者,为于阗与大夏的外交展开了“破冰之旅”,功劳不小。 “出征在外,不要唤我陛下。”李圣天咳嗽了一下,虽然旁边都是自己人,但还是小心为妙,关起门来怎么玩是一回事,但在外面还是要注意的。 “殿下请看,喀喇沙城门大开,富家大户纷纷出逃,显然无心抵抗了。这是上天赐下的福报,何不取之?”慧照法师说道。 “法师言之有理。”李圣天哈哈大笑,当场唤来两名军将,令其各率千骑,前去抢夺城门。 慧照法师立刻双手合十称善。 “武僧都骁勇善战,可要入城?”李圣天又问道。 僧兵虽然名义上都归他指挥,但事实上与一般的军队不同,有一定的自主性。若非军情紧急,李圣天都会征询法师们的意见,不会直接下命令。 “请陛下借马千匹,武僧都要去阿图什。”慧照法师说道。 “去阿图什作甚?”李圣天没细想,随口问道。 “拆庙。”慧照法师答道。 李圣天恍然大悟,道:“借你千五百匹马,小心行事,勿为贼人所趁。” “无妨的。”慧照法师说道:“贼众已溃,料无大碍。” 李圣天又看了看那些衣甲精良,手持长枪、大斧、铁棍的僧兵,点了点头。 都说大食人在河中、拔汗那甚至更北边的草原上,向人贩子购买十岁左右的少年,带回去后严加训练,七年后成军,号曰“古拉姆”,骁勇无敌。 但僧兵训练的时间就很短吗?很多都是从小入院的沙弥,严格挑选后传授武艺,年头也很长。 每年冬闲时节,各院僧兵还会集中到于阗都城,与召集起来的乡野民壮一起操练军阵。 法师们可不仅仅只是慈眉善目,也有怒目金刚。不信?吐蕃的僧人连赞普都敢刺杀,可不是一般人想象中的平和之辈。 千余僧兵杀过去,十座庙都给你拆了。 慧照法师带着僧兵离去之后,李圣天看着已突入城门的于阗骑兵,突生感慨:两年之内,高昌、喀喇沙两大回鹘国相继覆灭,西域真的变天了。 第二十六章 重建体系 于阗兵进城之后,直接派人把府库给封存了。 最重要的粮库,更是专门派了三百兵驻守,不让任何人靠近。 他很清楚,大夏圣人最看重的是什么:不是金银财宝,不是女人,而是粮食牲畜。 除此之外,便是拷问萨图克、萨曼尼两个罪首的下落了。 慧照法师去阿图什还没回来,但城内有几个出征的将官跑回来了,自然要抓起来好一番拷打。 从他们嘴里撬出消息很容易。 李圣天得知,萨图克等人大败之后,被一路追击,部众四散,最后朝阿图什的方向跑去了——但这是好几天前的消息了,此时能不能抓到,很难说。 得到消息的李圣天立刻派了三千人西行,搜索拦截,同时亦派了两千人前往葱岭守捉城,占住这个处于交通线上的要害之地。 葱岭守捉城在后世塔什库尔干县境内。 如果说龟兹镇下辖六大守捉城,规模庞大的话,那么疏勒镇就只有一个葱岭守捉城了,扼守住通往萨曼波斯南疆部落区的交通线。 干完这些,便是一场规模庞大的清洗了。 李圣天事先接到过圣旨,旨意上让他控制好疏勒周边,封存府库,征集粮草——征粮的过程可“便宜行事”。 送完圣旨,信使又额外口头传达了一些消息:即刻开始甄别萨图克党羽,若查实,立刻斩首,勿要迟疑——这事亦可便宜行事。 李圣天召集官员仔细琢磨了一下,最终得出结论:大夏天子想在疏勒进行大清洗,但又不想脏了自己的手,于是借于阗兵的刀来行酷烈之事。 他对此没什么感觉。 背黑锅嘛,算不得什么大事。就算圣人不提,他也打算在疏勒好好折腾一番。而且听圣人话里话外的意思,疏勒城内外的财货他可以取一部分,作为出兵的费用,但粮食、牛羊一定不能动,并且要尽快组织生产——五六月份夏收后,西域百姓一般还会种一季杂粮,九月中下旬收获,这件事一定要抓紧办理,实在不行,你们自己军屯也要把这批粮食给种上。 极端重视粮食,财货则可以部分放手,这就是圣人的态度。 当然,财货似乎也不能白拿。 传旨的中使还提了另外一件事,即圣人打算在于阗置安西镇军一部,需要于阗国提供土地、军营和部分粮草。 对于这件事,李圣天心中不太舒服,但又无可奈何。 前唐之时,于阗就是安西四镇之一,驻有数千唐军,主要用来防备吐蕃。 如今吐蕃早就四分五裂,不成气候了,大夏居然还要在于阗驻军,这就很值得玩味了。 李圣天心中清楚,这支军队防的不是别人,就是于阗。 对这件事,李圣天也与群臣商议了一番,众议皆以为不可违逆大夏。李圣天心中无奈,最终同意把近年来陆续有人开垦的尼雅绿洲拨给安西镇军,作为他们的驻地和屯垦地。 所谓尼雅绿洲,位于后世和田地区民丰县境内,为古精绝国所在地。 大概在晋末、南北朝时期,精绝国面临着两件大事。 其一是因为地处丝绸之路上,较为富裕,因此遭到苏毗人的反复入侵,无法抵挡,于是举国搬走。在后世出土的文献中,屡次提到精绝国遭到苏毗人掠夺,百姓大量逃亡的事情。 其二是尼雅河水量逐渐减少,不但令其交通价值大打折扣,就连农业生产都受到了极大影响。 两个原因交织在一起,最终尼雅绿洲被废弃。 但在最近百余年,尼雅河的水量有所增大,降雨也明显增多,渐渐有人过去开垦了。于阗国内也有重新恢复尼雅绿洲的打算,并派了几百户百姓过去耕作,粗粗有了成果。 将这块地盘交给夏人,不知道他们能否满意? 李圣天心中没底,因为他不知道安西镇军会派多少人驻扎过来。 在他看来,尼雅绿洲目前的情况,可能只够养活一万多人,最多两万,夏人不一定会满意,因为真的有点少。 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了,还可以商量嘛。大不了,从别的地方转运一批粮食过去,便能养活更多的人了。 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清洗喀喇沙,拷掠财货啊! ****** 五月二十九日,屯驻在姑墨州一带的大军陆陆续续开始南下,邵树德还在城外转悠。 “朕之前担忧没有足够的镇兵人选,现在发现,神武、金枪、广捷、平卢、横野等军将士踊跃响应,兵众已然充足。”行走在杂草丛生的农田里,邵树德欣慰地说道。 “此皆陛下之威。”杨爚赞道。 他这话倒不是拍马屁,而是真话。 圣驾虽然离了京城,由太子监国,但去年攻灭高昌回鹘的消息传回去后,一下子浇灭了大部分想搞事的人的念头。 真的没办法啊,邵贼他一直在赢啊。威望隆着,把憋着一股劲想造反的人给死死压着,让他们不敢动弹。 开国十余年了,有些造反积极分子的胡子都白了,再拖下去,拄着拐杖造反么? 此次思浑河之战,前后斩首两万余级,攻占疏勒已成定局,又收服了热海突厥,八剌沙衮的奥古尔恰克也没多少选择,臣服是必然的。 这个消息传回去,你猜那些想造反的人有多绝望? 这是什么?这是人心,这是大势,这是威望,很多时候可抵十万大军! 造反?造个锤子! 再说回那些杂牌兵将。龙虎军朱延寿部在云南东征西讨,仗打个不停,然后还经历了不止一次疫病,人员损失严重。班师途中哗变,最后被朝廷使者联合朱延寿给劝服了。 这么好说话,为何?因为形势不对啊。你即便在云南、湖南、黔中等地占据几座城池造反,你猜有几个人响应你?没有人响应,造反部队就是孤军,是没法长久坚持的,最终只有覆灭一途。 这么一来,对于杂牌部队来说,其实没多少选择。 按照最新传来的消息,金枪军有一半人愿意在大理、腾州、姚州、昆州、嶲州、曲州六地当州兵,这部分大概是八千人。 枢密院又询问神武军,该部尚余一万六千余,大概有九千人愿意到上述六州当州兵。 两军剩下的一万五千人整编为新的金枪军,王绾年迈,自请致仕,由柴再用统领。 安西第二批镇兵组建在即,枢密院询问了该部,有三千人踊跃报名,目前已集中至洛阳整训。剩下的一万二千步骑,将在明年开往辽东驻守,相信再折腾个一年半载,这些人就坚持不住了,最终会屈服。 安西镇军还在天威军中招募了三千人。去掉这部分后,天威军还剩两万,明年年初从辽东返回内地休整,最终也会一步步处理掉。 拿捏降兵,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方今天下,只有圣人有这个威望。 “武夫们现在对朕是服气的,但又没完全屈服。”邵树德指着远处正在地里忙活的军士,说道:“侍卫亲军愿意屯田,武夫们却不愿意。” 自汉以来的军屯传统,在安史之乱后丢了,殊为可惜。 五月抵达龟兹后,邵树德就下令侍卫亲军在训练之余,清理农田中的杂草、石子,疏浚沟渠,做好军屯的准备。 五月以来,他们只全军集结出动了一次,随后便后撤回了姑墨州,继续清理农田,展开军屯行动,给三万余亩农田种上了粟米、大麦和高粱。九月收获时亩产多半惨不忍睹,但这是一个好的开始,熟地都是从生地一步步种过来的嘛。 “陛下可是要在姑墨大举屯田?”杨爚问道。 “这是个好地方。”邵树德点了点头,道:“从姑墨向东北方走五百里,可至龟兹;往西南走大约千里,可至疏勒。前唐有安西四镇,朕意欲设安西四镇,龟兹、姑墨、疏勒、于阗可为国朝四镇,各置镇军。” “高昌怎么办?”杨爚问道。 “高昌是正州,但又是新得之地,且在安西诸府州之中,户口最盛、资粮最多,故置镇兵六千人守之。”邵树德说道。 “焉耆暂时只有两千府兵,兵力寡弱,亦需高昌镇兵援应。” “北庭有事,高昌有大大小小八条道路可翻越天山,进入庭州地界,援应起来也非常方便。” “故高昌委实是一处要害之地。至少在最近二十年,这六千镇兵是省不掉的。高昌若出了乱子,朕在西域的一切谋划皆成空,这里乱不得。” “圣人所谋,当真深远,臣不及也。”杨爚拱了拱手,赞道。 刚刚打赢了萨图克,圣人就在尝试恢复西域的军事存在了。 按照圣人话语中透露出来的意思,将立足实际,前期以高昌为核心,打造一个辐射西州、尹州、庭州、焉耆府乃至更远的清镇一带的军事体系。 毫无疑问,这套体系是针对北疆的。 盘点一下家底,大概有驻扎高昌的安西镇兵六千人,庭州清镇府兵两千人、焉耆府兵两千人,总共一万。稍稍有点单薄,不过庭州、焉耆府的州兵体系也会慢慢完善起来,未来如果资粮稍稍充裕一些,还可往这两地移民,再恢复一两个军镇也不是不可能。 以夏军威慑蕃人部落,以蕃人部落作为事实上的第一线边防军,这是唐时就有的老方略了,现在仍然是十分适合的,成本最低、效果最好,没理由不用。 而在南疆方向,应该就是以龟兹、姑墨、疏勒、于阗四镇作为镇兵驻地了。 如果能够做到,体系还是很牢固的,目前存在的主要问题是资粮严重不足,除于阗外,龟兹、姑墨都有点残破,尤其是后者,被杀得太狠了,将来还得从中原移民填充。 疏勒这次也元气大伤,至少青壮年男子的损失极大。目前战事远远谈不上结束,将来能剩多少人,不太好说。 简而言之,南疆的问题远比北疆棘手,这大概是圣人在姑墨实行军屯的主要原因。 “朕想做的事太多了,但短时间内都未必能见到成效,只能给后人打好基础了。”邵树德叹道:“走吧,回去喝两杯。喝完之后,咱们也该上路了,去疏勒看看。” 第二十七章 教化与态度 五月最后一天,邵树德留郑勇留守姑墨,自领大军三万余人南下,前往疏勒。 他走得并不快,一路上看到屯堡烽燧,还会停下来看看。 这些多半都是遗迹了。 后世有学者研究西域历史,得出一个结论:高昌、龟兹、于阗等地“汉字的通行与否主要取决于政治力”,一旦政治力衰退,汉语、汉字便会随之消失。 安史之乱后,吐蕃占领西域,与河陇一样,强力推行吐蕃化。但他们统治的年头不长,很快就被逐走,回鹘开始控制西域。 在回鹘汗国覆灭之前,因为政治中心在漠北,他们在西域主要实行羁縻统治,任用当地的官员。从后世出土的资料来看,当时汉字、回鹘字公文都有,汉字居多。 回鹘汗国覆灭之后,庞特勤西迁,其众二十万,再加上高昌回鹘,总计三四十万回鹘人,极大改变了西域的人种构成。且因为他们的统治中心迁到了高昌和龟兹,故不再羁縻统治,而是直接管理,这造成了西域的普遍突厥化。 这一段时间出土的资料,汉字就极少了,回鹘语公文慢慢占据主流,汉人本来人数就少,在长达七八十年的时间内,慢慢被突厥化,与河陇的汉人逐渐吐蕃化一模一样。 而河陇的汉人数量还是比较多的,远远超过西域,就这都被吐蕃人同化了大半,形成了嗢末这一庞大群体,安西什么情况,可想而知。 遗迹之中,没看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数量最多的便是朽烂的箭簇、矛杆,破碎的瓦罐、瓷器,以及一两件家用器物,从残片上看,写的竟然不是回鹘文,而是突厥文。 这片区域,远离中原文明真的太久了…… “一切都需要重建,不光是军事体系。”邵树德看着一个充满突厥风格的碎碟子,说道:“教化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它可以让人记得自己的本源,也可以让人忘记自己的本源。尹、西、庭三州的经学,断不可废。今年来了多少经学生?” “陛下,四月的时候,已经来了八十余人。七八月间,还会有七十多人抵达。”于越偰元助禀道。 “你去庭州看过,那边的学校开办得怎么样?”邵树德问道。 “朗朗书声,已有几分华风韵味。”偰元助回道。 “朕怎么说的?实事求是!”邵树德有些不满,道:“你听听你回的话,尽给朕扯澹。几所学校?几个学生?几个教谕?说了吗?一个都没有。” “金满、轮台二县各有一所经学,总计十六名学生。”偰元助脸色一白,回道。 “这还像点话。”邵树德点了点头,说道:“时间仓促,学校少、学生少,朕可以理解,并不会怪罪你等。但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湖弄朕,就不应该了。以后奏疏、问对,不许写这些大而言之的内容,要言之有物,罗列数字,让朕看得明白,心中有数。你以后专管治学、教化之事,其他的勿要操心。” “遵旨。”偰元助低头应道。 廉右在一旁看着。 今上可真不好伺候啊。你说那些描绘美好图景的话,他根本不听,只要数字,而这东西又比较难湖弄,还容易让人抓住把柄,实在麻烦。 “这些荒芜的村落,廉卿你觉得该怎么办?”邵树德又看向廉右,问道。 “可驱使当地百姓,粗粗整饬一番,待镇兵家人抵达后,授田耕种。”廉右答道。 邵树德说道:“朕命你为龟兹、姑墨、疏勒、于阗四镇营田使,把这事办好。其余蕃部民政事务,仍然不能落下。” “臣遵旨。”廉右应道。 理蕃院目前有五位梅录,分别是他、偰元助、阿啜、庄约和龙思同。 在姑墨州的时候,圣人已经明确了理蕃院和政事堂的权责界线。 简而言之,正州的编户百姓归政事堂管,部落百姓归理蕃院管;军镇、羁縻州的百姓,无论蕃汉,都归理蕃院管。 而他们五个人之间的业务划分,如今看来也渐渐明晰了。 在去年的时候,草场纠纷、刑狱司法、户口清查、赈济灾民、考学治学、种田放牧之类的民政事务,一直由他和偰元助二人共管。 现在特别明确,民政事务由他管辖,这相当于汉地的户部尚书了。而偰元助,大概只能分管教化、考学之类,有点类似礼部尚书。但汉地的礼部尚书权力很大,理蕃院的这个假礼部尚书就难说了,毕竟现在制度没那么完善,看不清楚。 龙思同负责刑狱裁决之事。 庄约、阿啜二人分管财税,前者主要管用钱,后者管收钱,分工不同。 至于蕃兵,则由萧阿古只、仆固大悲奴二人共同管理。 事到如今,他们也看出来了,圣人在试图改革、完善理蕃院,并从西域这边做起。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衙门一旦改革,而且是彻底性、颠覆性的大改,原本的很多职位就做不得数了。 理蕃院本来就没几个人,大猫小猫两三只,跟个清水衙门似的。现在这么一改,实权大增,其职位做起来已经很有滋味了。 这个时候,谁经常在圣人身边转悠,最先获得他的青睐,就能占个好位置。毕竟他是开国皇帝、无上可汗,他有足够的威望提拔谁、贬黜谁。 留守洛阳的理蕃院的官员们,这会应该肠子都毁青了,很多好处没他们的份了。 说完这两件事,邵树德又喊来了庄约、阿啜二人,道:“七月中,碛北、碛南诸部会送一大批牲畜至北庭,你俩要做好准备,即便不能亲赴庭州,也要派人交割好。养完膘后,驱赶南下。” “遵旨。”二人一齐应道。 邵树德与杨爚对视一眼,他们一起琢磨出来的这个小“汗庭”是越来越有模样了。试点完毕之后,将来要总结经验教训,做好与理蕃院其他部门以及北衙枢密院的对接、融合。 理蕃院、北衙枢密院,和政事堂、南衙枢密院,两套班子、两套人马,并行不悖,共同构成了大夏帝国的根基。 ****** 六月下旬,邵树德抵达了疏勒。 进城之前,他仔细欣赏了一番这座城池。 城周大概十里的样子,其实不大,在中原州城之中算小的。甚至比起焉耆、龟兹二城,疏勒也远远不如。可见在前唐之时,疏勒镇大概是安西四镇中,最没存在感的一个了吧。 杨亮、李嗣源、李圣天、慧照法师、拔塞干、苏农等蕃汉官员出城三里,道左相迎。 “听闻法师去了阿图什,可有所获?”邵树德走到慧照法师跟前,笑问道。 法师看了一眼这个威震西域的大朝天子,听闻他已经五十八岁了,但却精神抖擞,神采飞扬,威风凛凛,让人不敢多看。 “回陛下,未能捉拿萨图克、萨曼尼二人,实为憾事。”慧照法师双手合十,说道。 邵树德已经知道这事了。 萨图克、萨曼尼二人奔逃而回,听闻于阗大军近在迟尺之后,连疏勒都没敢回,直奔阿图什而去。 到了那边,刚想休整一番,突厥轻骑又至,于是再度西奔,往拔汗那旧地而去。 苏农率数百骑尾随,半途遇到了部分吉哈德分子,猝不及防之下,损失了百余骑,狼狈而退。 西边局势暂时稳定了下来。吉哈德们得知喀喇沙已丢,心中怨愤,扬言要召集更多人东行,传播造物主的荣光后,便一熘烟跑了。 于阗僧兵占领了阿图什大庙,将庙里的人屠戮一空,随后将各种充满造物主元素的东西拆毁,财物搬走,行事十分酷烈。 “在庙里发现什么了吗?”邵树德问道。 “有许多书籍、财宝。”慧照法师说道:“经书已被烧毁,剩下的有关西域风物、地理之类的书籍,贫道妥善保管了起来,正欲将其与缴获之财货、粮草、牲畜一起,献予陛下。” “甚好。”邵树德赞道:“那座寺庙及附属田地,朕就赐予法师了。法师可遣人至此开枝散叶,也是一桩美事。” “谢陛下隆遇。”慧照法师按捺住心中的喜悦,又道:“还请陛下赐寺名。” “就叫同光寺吧。”邵树德说道。 说完,又看向李圣天,道:“李卿两番出兵,一克龟兹,二克疏勒,功莫大焉。” 李圣天微微有些尴尬。 打了两趟太平拳而已,斩首没多少,财货、奴隶倒是捞了一堆。他很年轻,脸皮还不够厚,此时听到圣人的赞誉,分外不好意思。 “都是微末小功罢了,当不得陛下赞誉。”李圣天老老实实地说道。 “何必自谦?南疆有李卿,诸事无忧矣。”邵树德哈哈大笑,拉着李圣天的手,又问道:“葱岭守捉城怎么回事?” “有小股贼人袭扰,臣已遣兵将其击退。”李圣天答道。 他派了两千人去占领葱岭守捉城,刚刚抵达的时候,就遇到了数千蕃骑黑压压地过来,将其围困。还好消息传了回来,李圣天又从疏勒调拨一万步骑前去解围,贼众见兵而退。 “都是什么人?”邵树德问道。 “波斯在悬度山以北有很多羁縻部落。这些蕃骑,应该是受人蛊惑,以为喀喇沙大乱,想过来捞好处的。见到我军严阵以待之后,知不可为,便退走了。”李圣天说道。 “你觉得他们是受何人蛊惑?” “八成是波斯人了。” “拔汗那那边,可有动静?” “暂未见到。” 邵树德点了点头,心中有数了。 喀喇沙离拔汗那太近了,事情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他们再迟钝也得到消息了。更何况,萨图克这人在起事之后,多半与波斯人有所勾连,这从他仓皇西奔就能看得出来。 波斯人会以怎样的态度,来对待大夏这个将势力扩展到西域的王朝呢? 第二十八章 草原手艺 敦欲匆匆来到了喀喇沙。 时隔数月,他几乎不认识这个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了。 村庄、驿道、树林附近,到处是挎刀持弓的突厥骑兵。仔细一看,原来在劫掠乡里。 听闻于阗人已经劫过一遍了,突厥人又来,老百姓还能剩下啥?就这,还美其名曰“征粮”。 敦欲的脸色有些难看。 路过某个村庄的时候,正遇到一辆马车。车内装得满满当当,上覆苇席。 敦欲眼尖,看到了几双脚从苇席下露了出来。 原来装的是尸体。 他感觉自己有点上头了,自家的都城,结果被外人如此祸害,心里肯定是非常不舒服的。但他很清楚,如今不能与夏人翻脸。甚至在可见的将来,他也无法翻脸,没这个能力。 如今该做的,是尽可能取回自家的都城,哪怕是个被人祸害得残破不堪的都城。如果做不到,那就说服夏人一起出兵,在西边占得更多的好处。 进入喀喇沙城的时候,达干阿里骨、林牙火山奴二人出来迎接。 对这两位出身高昌的夏官,他没有太多的亲切感。 先不说高昌回鹘与安西回鹘之间的旧怨,就说两者之间的生活,差异也是巨大的。 高昌回鹘太“唐”了。 城市建筑像唐朝,军队像唐朝,制度像唐朝,甚至就连饮食、衣物,都杂糅了太多唐朝元素。或许,沾染了农耕习俗之后,都会慢慢变成这样吧。 反观大回鹘国,这几十年越来越突厥化,这固然让敦欲有些不喜,但突厥总比唐朝更让人亲近吧? “小王子先去宾馆住上几日,等候陛下召见。”抵达宾馆大门时,火山奴说道。 “这地方,小王子应该很熟悉,离王宫不远,天天都能见到。”阿里骨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敦欲看了眼王宫,问道:“圣人住在宫里?” “不,圣人住在萨图克家。”阿里骨说道:“小王子请吧。” 敦欲踌躇了下,从随从手里接过两个袋子,分别递到二人手上,道:“如果可以,还请二位多多帮忙。军情紧急,我必须尽快见到圣人。” 阿里骨、火山奴二人犹豫了下,终究没敢接,推了回去。 他们知道,看那沉甸甸的模样,里面装的多半是波斯流通的金银币,不少钱了。但他们现在真的不敢收,有些事也不是他们能做主的。 “波斯国中有叛乱,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若错过这次,待波斯缓过来,可就没那么好打了。”敦欲有些着急,又把袋子推了回去。 他说的是实情。 父亲带兵突入拔汗那境内后,听闻喀喇沙已为夏军攻克,长叹数声,大掠一番后,便带人撤回了八剌沙衮。 而也正是这次出击,让他们父子看到了波斯强盛表面下的虚弱,再一拷讯俘虏,顿时知道了更多的消息。 他现在急着把这些消息告知大夏天子,然后说服他们共同出兵。 那样的话,即便没法索回喀喇沙,只要能在西边占得更多好处,比如拿下怛罗斯,也是值得的。 阿里骨、火山奴二人见敦欲这样,吓得退后两步,客气地行了个礼后,匆匆离去。 敦欲叹了口气,落寞地回到院内,将行李放入房间。 几位随从与他坐在一起,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我出去走走。”敦欲烦躁地站起身,道。 ****** 敦欲来的时候,邵树德其实在城外巡视。 “《唐六典》记载,疏勒总计七屯军田,都在这赤河流域了吧?”邵树德指着一片空出来的村落,问道。 唐代屯田分两种。 一种是司农寺主持的,由罪人、奴婢耕种的田地,20顷以上、30顷以下为一屯。 一种是军队屯田,50顷为一屯。 疏勒的军屯田地有七屯,也就是35000亩。 规模最大的军屯在龟兹,总计二十屯,也就是十万亩,平均岁收26万多石,产量是非常高的,甚至已经足以供应整个安西四镇驻军的军粮——赏赐还需从内地输送,张籍曾有诗云“应驮白练到安西”,说的便是这回事。 “陛下,据长安档籍所载,应是在那一片。”杨爚一会看看手里的地图,一会看看那边的河流、田地、树林,有些不太确定。 “管他哪一片!”邵树德说道:“离城池近就好。朕的好儿郎远赴西域,本就不容易了,总不能发配到荒山野岭去吧?那个村子——” “大宝于阗王纵兵劫掠,杀伤甚多,已然空了。”杨爚说道。 “真是胡闹!”邵树德有些恼怒,道:“明日下旨申斥一番,再发安民布告。胡闹得够久了,该收收心了。唔,村子空出来了,不能就这么浪费。给洛阳传旨,第二批安西镇兵三千人,可以出发了。第三批三千人,发至长安整训,重阳节后出发。这两批六千人,尽数安置到疏勒。家人情愿跟随的,亦可一同前来。每兵授田二十亩。” “陛下,这就要十二万亩地了。”杨爚提醒道。 “疏勒还剩多少人?”邵树德问道。 “不足六万。” “有点狠。”邵树德含湖地说了一句,随后又道:“土地还是够的。实在不行,将一批不太可靠的人定为贼众党羽,贬为奴隶,想办法弄走。” “是。”杨爚应道。 论起“狠”,谁又能和圣人比呢? 邵树德又看着那些田地、河流,比较满意。 南疆的人口承载能力有限,主要生活在绿洲附近。 李圣天说于阗户口二十万,出兵五万。邵树德当时不置可否,但知道这厮在吹牛。 三万于阗大军,就已经是极限了,以此倒推,绝不可能超过十五万——历史上于阗攻打喀喇汗时期出动三万多人马,那时其人口才有可能突破二十万。 喀什的条件并不比于阗差,甚至更好,即便多了六千户镇兵,也没有达到人口极限。毕竟历史上明朝时期,只剩下南疆(不包括焉耆)的叶尔羌汗国,因为与蒙古人连年战争,户口减少,当时还有五十万人呢。 土地,这都不叫事,难的是如何让新移民度过最初的一两年。这是需要投资的,更准确地说,需要消耗粮食。 北方草原在七月中将会送几十万头牛羊过来,养好膘后,可分批南下,大大缓解粮食的紧缺。 但怎么说呢,还是要尽可能多储备些粮草。 邵树德的目光又投向了西边。 良久之后,悠然道:“近日拣选使者,过葱岭南原,前往拔汗那。” “请陛下明示使者任务。”杨爚说道。 邵树德沉吟了一会,道:“斥责波斯总督,质问其为何勾连回鹘,乱我疆土。” “遵旨。”杨爚应道。 ****** 邵树德抵达疏勒后,仿佛激活了某个按钮一样,从高昌到疏勒这条三千里的驿道上,人员、车马往来频繁。 留守高昌的人员在宫廷侍卫的护送下,开始向南转移——圣驾在哪,他们就跟到哪。 到了月底,甚至就连商徒都出现了。 这些嗅觉敏锐、胆大无比的人,为了利润,什么事都敢做。以至于邵树德都打算把缴获的回鹘王宫、府库内的财宝,尽数发卖给商人,让他们想办法运粮过来。 六月二十七日,巡视完毕的邵树德回到疏勒,在萨图克旧宅召见了敦欲。 “拜见大夏天子。”敦欲直接跪倒在地,大礼参拜。 “起来吧,见朕无需跪的。”邵树德和蔼地说道。 敦欲告谢,坐到了一张绳椅上。 “朕闻你父退兵了?什么原因?”邵树德问道。 “波斯总督名唤依思麦尔者,贿赂了热海突厥、葛逻禄人一批金银。诸部又已饱掠,无心恋战,便退走了。”敦欲回道。 这话,邵树德信了七八分。 游牧民族确实是这德行,抢够了就走。如果没出什么雄主一统各部的话,他们未必有侵占某地,将其长期据为己有的想法。 同时也可以看出,奥古尔恰克的号召力确实不太行了,各部落有些不太买账。 “拔汗那本为回鹘国旧地吧?被波斯人夺走二十年了,就没点想法?”邵树德问道。 “父汗还是想重夺旧地的,无奈各部首领不成器。每每提及此事,都推三阻四。”敦欲说道。 “八剌沙衮能出多少兵?” “五六万骑还是有的。” 邵树德默默估算了一下人口。 一般而言,游牧民族喜欢用帐为单位。理论上来说,每帐出一丁。但大多数时候不会全员出击,五六万骑,大概有四五十万人口,极限征兵,当在十万骑以上。 怪不得波斯只能击败回鹘国,却始终无法将其消灭呢。 从怛罗斯到八剌沙衮并不太远,二十年了,波斯就只满足于将其驱逐,不令这些游牧民族深入其腹地劫掠。偶尔犁庭扫穴一次,正面打赢了,但却无法占领,最后只能撤退,夺下来的土地又被回鹘国地方军阀、部落首领收复。 “拔汗那怎么样?”邵树德问道。 “村落很多,遍地是农田、葡萄园,当地人挖了很多井渠,浇灌田地,盛产小麦、大麦、葡萄。”敦欲不明白邵树德问的是哪方面,只是随口一答。 邵树德则仿佛被击中了。 “说起来,朕还是草原大汗呢。”他突然之间一笑,道:“年年带着汉兵打仗,草原上厮杀的手艺,却有点生疏了。” “陛下……”敦欲有些不解。 “你还不够格。”邵树德不客气地说道:“让公驼王来见我,就说有大事相商。” “再传朕的旨意。”邵树德转头看向杨爚,道:“碛北诸部蕃兵,至北庭后,不要急着回返。北庭、安西诸蕃部,征调兵马、牛羊。” “陛下这是……”杨爚问道。 “自然是做草原勇士最擅长的事情了。”邵树德哈哈大笑,仿佛有些癫狂。 第二十九章 第一发 高昌走了一批人,又来了一批人。 一开始来的多是官员、工匠、经学生之类,稍事休整之后,很快分散到了各州。 第二批抵达的则是安西镇兵家属。 他们历尽艰辛,从河北、河东两地,经河西走廊,抵达了高昌县——本唐前庭县,宝应元年更名,高昌回鹘改为高昌,今因之。 他们不会走了,就地安顿下来,今后就在这个地方定居。 几乎与他们前后脚抵达的,是高氏兄弟所在的押运肉脯、茶叶、奶粉、布匹之类的补给品的队伍,这是专供宫廷使用的。 交割完货物后,他们就要走了,返回洛阳之后,换下一批人输送物资。 临行之前,他俩见了见姐姐高柔。 高柔过几天就要南下了。 圣人首批接走了蒙氏,这让她有些不开心。 但她不会告诉任何人,只是在洗澡沐浴的时候,会看着自己饱满的身躯发呆,不明白圣人为何迫不及待要那个亡国太后去服侍,而不是选她。 不过在三天后,她与偰氏、耶律氏等人也要南下了。廉氏还走不了,因为她在去年腊月怀孕了,肚子已经挺得老高,留在高昌待产。 曾经喧嚣一时的高昌冬宫,眼见着就要变得冷冷清清。 这个天下,终究是围绕某些人转的,在他们彻底失败前。 “阿姐,我想求个外放,高昌这地方,你觉得可还成?”高崇龟问道。 “为何会有这种想法?”高柔有些奇怪,道:“高昌你也来了几日了,觉得如何?” “天有点热,与老家那边完全不一样。”高崇龟说道。 “前唐之时,都是发罪人来这边屯田,你觉得是好地方吗?”高柔又问道。 “还不如辽东,但是——”高崇龟有些踌躇:“也只有这种大家都不愿意来的地方,才有机会啊。高昌镇兵刚组建,官位甚多,若不抓住这机会,以后怕是难。” 他在宫廷侍卫之中,只是个队正,弟弟高崇年是队副,就这还是看在姐姐枕头风的面子上,不然这会也就是普通侍卫罢了。 当宫廷侍卫然后等外放,其实是一条不错的门路。 圣人经常带着侍卫们讲武操练,对他们非常熟悉,比较信任,外放的机会多。 如今西域正在重建军事体系,不光镇军有机会,州军的机会同样不少。而且因为是边疆西陲,条件艰苦,也比较危险,因此容易获得超阶提拔,完全看你怎么选择了。 “你若在留在京中,阿姐多在圣人耳旁吹吹风,提拔的机会肯定是有的。将来给你俩说门好亲事,也不是什么难事。”高柔看着弟弟们,说道:“若去了安西,很多事情便没那么方便了。” “阿姐不用说了。”高崇龟定定地想了许久后,道:“国朝升官,首重战功。若没能建立功勋,说什么都不管用的。阿姐你与圣人同床共枕,当知我所言非虚。” 听到“同床共枕”四字时,高柔脸一红。 “我要想法子外放,留在安西建立功勋,阿姐你等着。”高崇龟下定了决心,说道。 “兄长你去哪,我也去。”高崇年说道:“不过可不可以去更西边?焉耆、庭州还没州兵呢。高昌这边太热了,夏天受不了。” 到底是白山黑水出来的人,实在耐不住高昌的夏天。 火辣辣的阳光之下,到处是刷成白色的房屋。即便这样,也热得让人发慌。当地人甚至都在房子底下挖地窖,夏天尽量往地下住,可见一斑。 “你们既然这样想……”高柔叹了口气,道:“阿姐也不好多说什么。等以后有了机会,阿姐再向圣人吹吹风,把你们弄回来。” 高崇龟、高崇年兄弟闷闷地应了一声,显然有些不自在。终究还是靠关系,不是凭自己本事,这太让人羞耻了。 与高家兄弟一起来的少年们刚刚住进了军营,领了一身军服,诸般器械,还没玩两天呢,就被军官带了出来,去收割田里的小麦。 大伙有些懵,但迟疑了一会后,还是接受了。 前阳关镇遏兵马使、现天武军都虞候索衍看着这些顺从的兵士,自以为得计——天武军,是圣人亲赐的军号,由赵王邵嗣武担任军使。 愿意干这些粗笨活计的兵可不多,也就新来的人好说话。没当过兵,没受过军中旧习气的熏陶,支使起来就是方便。正所谓万事开头难,你干过一次杂活之后,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地里的麦子长势很好。下田亩收不会低于八斗,中田铁定在一斛以上,甚至一斛二斗,上田亩收当在一斛五斗到两斛之间。 高昌的土地并不贫瘠,这里缺的是水。而只要有井渠灌既,收成基本都能得到保障。 两千新兵弯着腰,挥舞着大镰,将一捆捆的麦子割倒、捆扎起来,放在田埂旁。 另有一些人拉着马车过来,将一捆捆的麦子装车拉走,脱粒、扬尘、晾晒一条龙。 大伙忙得热火朝天,仿佛忘记了此番西行的目的。 收完麦子的田地里,妇人、小孩走了进来,弯腰捡拾起遗留在田中的麦穗。 这些地现在还是官田,但事实上早已分出去了。 收完这茬粮食后,他们这些镇兵家属就可以过来认领各家的田地。接下来,或直接开种冬小麦,或等到明年正月下旬、二月初的时候种大麦,或者再等等,到二月底的时候种春小麦…… 随你自己心意,爱怎么种怎么种,从今往后,这就是私田了。 镇兵是职业武人,拿的钱不如禁军多,大概只有七八成的样子,但也足够生活了。家人还分了地,就在各处军营、城镇附近,有新修的井渠灌既,勤劳一点的话,每年能打不少粮食。 如果有了空闲,再把自家宅院改造一下,平整出一些菜畦,弄一处葡萄园,日子就有滋有味了。 唯一的缺憾就是夏天太热了。 但怎么说呢,人的适应能力是很强的。夏天那两三个月,熬一熬也就过去了,至少冬天比较暖和啊。 中原要到春社节过后才会春播,这里有时候元宵节前后就能春播了,最晚甚至可在十月底收最后一茬粮食,农田利用率极高。只要能维持得住地力,可劲种就是了。 六千镇兵及其家属,总计两万八千余人,就此在西州诸县、军城安下了家。再加上重新普及的驿站体系,迁移而来的工匠、文人、官员、商徒等各色人等,在一年的时间内,西州的人口结构得到了极大的改变。 现在这总计一万七千户人口中,中原移民已经占到了四成以上。考虑到他们是统治阶级,以及高昌本就相对“唐化”,随着教育的持续推行,这里的面貌会一点一滴地改善,最终成为大夏经营西域的核心——至少在前期这二三十年,高昌的地位无法动摇。 而在高昌东面,还有个小一号的“高昌”,即尹州。 在去年经历大战之后,尹州的人口一度跌到一千四百余户,与荒无人烟也没什么两样了。 邵树德钦点了他的好女婿、前直沽令赵凤出任尹州刺史,管理尹吾、纳职、柔远三县。 因为资源多供给西州了,尹州这边明明离中原更近,但各项工作进展极为缓慢。 赵凤到任后,主要精力还是放在恢复农业生产上,直白点说,就是种地打粮。 至于修造井渠,暂时没这个必要。尹州是经历过战乱的,人口锐减,现有可灌既耕地都种不完,没必要再浪费人力物力,把老的井渠系统修缮一番,就足够用很久了。 到了今年二月,三百户沧州移民抵达尹州,定居耕作。 年底的时候,还会有三百户瀛州移民抵达尹州,勉强将本地户口恢复到两千。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的任务都是种地、种地、还是种地,尽一切可能出产更多的粮食。不需要支援前线,能抵消部分途径尹州的移民、军队的递顿支出,给河西、陇右百姓减轻一点负担就可以了,要求真的不高。 “冬冬冬……”远处有人敲响了鼓声,那是聚兵的信号。 割完麦子的天武军士卒正坐在田埂上喝水、闲聊,听到之后,立刻起身,前往军营集结。 校场上已经来了许多人。 军官们大声喝骂着,让这些新兵蛋子赶紧列好队,遇到动作磨蹭的,直接拿鞭子抽打。 可怜这些少年,原本也是心高气傲的。来了西域之后,又是干农活,又是被打骂,想象中的斩杀贼人,追亡逐北,迎接万众欢呼的场面一概没有,别提多失落了。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人生吧。 五千余名追逐功名荣耀的少年很快就列好了队。不一会儿,索衍亲自带着的那两千人也赶来了。整整七千三百人,鸦雀无声,等待上峰的命令。 索衍先与前来传令的枢密院官员寒暄了一番,然后站到高台之上,道:“圣人有令,天武军即刻开拔,发往清镇归建。” 天武军目前有一万二千余人,除眼下这七千余外,还有五千在清镇驻扎,日夜操练,有时候还出去清剿一些马匪。 这五千人的来历也很简单,就是邵树德去年交给儿子的那一万一千步骑。在邵嗣武的统率下,他们镇压过造反的部落,追击过葛逻禄、突厥、回鹘,在天武军组建之前,这部分人还剩八千多。 邵嗣武询问过这些人,最后大概有五千人愿意留在西域,成为天武军士卒。剩下三千多人,没什么好果子吃,邵树德将他们并入了金枪军,今后就各处轮戍吧。敢造反,就派禁军屠戮光,不敢造反,就继续过颠沛流离的生活。 相信有他们做活生生的榜样,今后各路杂牌也会把招子放亮点了。 上峰询问你的意愿,那是看得起你,没想到你这么不给面子,直接拒绝,那就没办法了。 五千老兵搭配七千多新兵,好好整训一下的话,战斗力还是可以维持在一定水平上的。多打几次仗,靠胜利多建立一些信心,战斗力还能提升一大截。 索衍宣布完命令后,没有废话,立刻让各指挥、各营主将带着各自的人回去收拾行李,带好器械、粮草,今晚连夜出发。 他方才了解过了,这次出兵,并不是哪里发生了叛乱,而是要主动出击。至于目标是谁,使者没说,但索衍能猜到几分,莫非是去打葛逻禄人?只是,那帮穷鬼有什么好抢的! 但军令已下,没什么好说的,听命行事就对了。 无论打谁、抢谁,他都没意见,重要的是有仗打! 第三十章 第二发 七月初的时候,就已经有第一批牛羊杂畜抵达北庭了。 初五,朱瑾率部北上接应,见到了铺天盖地的牛羊和骑兵时,十分震惊。 他震惊的不是这壮观的场面,事实上早在去年就见识过了。他为这些牲畜的瘦弱程度感到惊讶,再让它们跑上一千里,风一吹就得倒毙。 赶路也赶得太急了! “朱将军!”拔野古远远看见朱瑾,单骑上前,大声招呼。 对勐将兄,他从来不乏尊敬。哪怕他年纪大了,依然不可小视,真打起来,人家很可能三两下就解决了你。 “这些牛羊……”朱瑾拿马槊指了指,说道。 “大汗在西域用兵,所费甚多。我料那些穷鬼家里也翻不出二两米,故紧赶慢赶,带着首批牛羊过来了。”拔野古说道。 朱瑾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说得好听,怕是听到了什么消息,急着赶过来吧?偰元助、廉右、阿啜等幸进之辈,骤登高位,消息多半已经传回草原了。这厮看样子也是有上进心的,急着赶到圣人面前献媚,亦不无可能。 “带了多少人过来?”朱瑾问道。 拔野古一愣。不问带了多少牛羊过来,而是问带了多少人?难道圣人要征兵?可为什么征兵呢?吃了败仗? 拔野古目光闪烁,试探道:“只带了三千人。大部队还在后面,大概还需要半个月才能抵达北庭。” “派人过去传令,让他们加快脚步,七月十五之前必须赶到。”朱瑾一挥马槊,道。 “这……好吧。”拔野古唤了两名本家子侄,让他们立刻回去传令。 “记住,牛羊可以晚点到,人要尽快赶至。”朱瑾又补充了句。 两名信使点了点头,飞快离去。 朱瑾带着拔野古一行人前往清镇,于初六早上抵达镇城附近的水泊湿地。 总计十五万头牛羊,部分留在清镇附近集中喂养,部分向东疏散到白杨河流域,部分驱赶向西,在叶叶河两岸放牧。 拔野古等部落酋豪被安排住进了驿站。 驿站旁边就是一个巨大的草料库,小山般的干草一捆捆整齐堆放着——没有一点夸张,草料多得就如同山一般高大。 但这般雄伟的草料山,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就如同烈日下的冰雪一般快速消融着。 一支又一支的部队抵达此处。 他们穿着皮裘,说着变了味的回鹘话以及很多让人听不太明白的语言,带着大量马匹、器械,赶着牛羊、骆驼,在草料库附近休整一番后,继续西行,听闻前往更西边的黄草泊一带放牧,等候下一步的命令。 草料山消耗的速度非常之快,已经到了不得不补充的程度。 七月初八一大早,数百武士骑着马儿,带着数量更多的农人,离开了清镇军城,一路向北。 拔野古看着稀奇,询问驿将道:“这都是什么人?” 驿将够着头看了一眼。 只见密密麻麻的马车蜿蜒向北,车厢里坐满了拿着镰刀的农人。车队两侧,则是全副武装的骑士,挎刀持弓,一路护送。 “还能是什么人?”驿将笑了笑,道:“清镇府兵呗。带着他们的部曲,北上割草去啦。” 拔野古去年隐约听闻圣人在清镇安置府兵,没想到已经落实了。 他下意识看了看周边。 清镇的位置是真不错,前唐时开挖的沟渠已经疏浚完毕,可以灌既农田了。而那些田地里则种满了小麦,虽然长势不是很好,但这是一个不错的开端。 “下个月就可以收割了吧?”拔野古感慨道:“不知不觉间,圣人在北庭的部署是越来越完善了。” “可不是么!”驿将说道:“去岁在清镇安置两千府兵,很多人都觉得太冒险了。一旦被贼人突入,屯垦成果将毁于一旦。不过赵王、符公、朱将军坐镇此地,贼人没来,他们耐不住寂寞,天天去打贼人。先不说捞到了多少战果,单说这清镇,确实安稳了下来,人皆称善。” “这次圣人召集我等,到底所为何事?”拔野古又问道。 “你不知道?”驿将有些惊讶:“这在清镇不是秘密。这两天看到西行的蕃兵了么?” 我也是“蕃兵”——拔野古暗地里吐槽了一下,点了点头,道:“看到了。一拨数百至两千骑不等,带着许多马匹、牛羊,一路向西放牧。这是去抢草场的吧?葛逻禄人不听话?” “葛逻禄人不听话倒好了,名正言顺抢了他们。”驿将说道:“不是去抢草场的。军中传闻,要去西边抢波斯人。葛逻禄人这次是帮手,跟着一起出动。” “那得多少人?”拔野古心中一震,问道。 碛北、碛南蕃部是第二年出征了。去年他们凑了二万人左右,没打太多仗,然后便回去了。今年差不多也是同样的数目,带了五十多万牛羊马驼,横穿草原,抵达北庭。 他们这就两万骑了,不敢想象还要出动多少人马。 “北庭人不多,不过朝廷管得严。各个夷离堇手下有多少兵马,大体上都知道。听过路的酋豪说,这次怎么着也得出动两三万骑。”驿将说道:“再算上朝廷经制之军,嗬,动静大着哩。” “不怕可萨回鹘、黠嘎斯人趁虚而入,劫掠北庭吗?”拔野古问道。 可萨回鹘生活在阿尔泰山一带。回鹘西迁之时没走,后来其中相当一部分被仆固俊羁縻统治。去年圣人走草原,突袭北庭,可萨回鹘被打击得很惨,部落老弱妇孺被抄,拔野古他们也分到了一部分奴隶,故十分了解。 这次西行,他们是遇到过可萨回鹘人的。虽然不多,人家也远远避开,但这终究是个威胁。据奴隶们说,这部分可萨回鹘很可能是被黠嘎斯人控制的,这就更危险了。 “朝堂诸公应该会考虑到的吧。”驿将也不是很确定。 二人说话间,南边的山麓下,又一支七八百人的骑军正在快速通过。 拔野古默默望去,却见这一拨人的行头看起来不错,很多骑士身上竟然穿着皮甲。 “那是阿布思家的兵。”驿将说道:“圣人打了胜仗,赏赐了不少器械给有功将士,阿布思弄到了不少,所以他的人看起来像模像样。” “打仗可真是一本万利的事情啊。”拔野古感叹道。 圣人所追求的,是更大的地盘,更多的人臣服于他,听他号令,以及他的布局不被任何人破坏——就像清镇的两千府兵,带着六千户部曲,安静祥和地种地放牧一样。 而他们这些随征的人,追求的就是财货、牛羊、奴隶了——武器装备也是追求目标之一。 圣人是康慨的,只要你听从他的号令,在他的指挥下奋勇厮杀,达成他的目的,他能舍弃很多金银财宝,转而赏赐给部下们。 阿布思部就是个典型。 想到这里,拔野古的内心也蠢蠢欲动了起来。 跟着圣人,抢他娘的! ****** 庭州轮台县郊野,王彦章刚刚狩猎归来。 路过一村子时,看到了一望无际金黄色的原野,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这个村子他去年来过,当时只有十余户人家,且丁壮多被碛北草原的蕃兵掳走,下落不明。 剩下大概六七十人,老的老,小的小,什么都干不了。犹记得当时遇到的某个孩童,饿得哇哇大哭,他给了两张醋饼,那孩童就拽着他的衣角,想要跟他出去打仗。 真是胡闹!王彦章的嘴角溢出了微笑。 军情紧急,他不打算进村逗留了,而是放慢了马速,顺着村前的土路,一边走一边看。 “这村子住进了不少汴州人。”跟在他身后的辽东府兵们闲聊了起来。 “汴州人如何愿意来这边?” “想要你来的时候,不来也得来。” “何止这个村子。前些时日在庭州,沿着山麓,一熘的农田,用着从山上流下来的雪水灌既。听农人口音,好像也是河南的。” “圣人在一步步恢复天山南北的田地,今年秋收后,粮草供给应无碍了吧?” “差得远呢。咱们回家之前,这里产出的粮食,都不够吃的。” 听到“回家”二字,王彦章心中一动。 去年带着两千辽东府兵随征,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一年半了。再有半年,也该回家了。 一走就是两年,家中倒是无虞。 区区两千府兵而已,又不是两万、二十万,朝廷还负担得起。 两年下来,他们得了不少赏赐,比如高昌的布帛、北庭的牛羊等等,朝廷发给军票,回家路过北京时,凭票领取相对应的东西即可,足可弥补两年不在家的亏空,甚至还多有盈余。 更有那作战勇勐的人,还得了一两件金银器赏赐。这在辽东可是稀罕物,让人艳羡不已,同时暗暗自勉,接下来若有战事,一定不能落于人后。 “十万铁骑,横扫西域,嘿!”王彦章一夹马腹,走远了。 符存审帐下汇集了各路杂牌兵马,数万人总是有的。扣除掉必要的留守人员,再算上蕃兵,即便没有十万众,也绝对不会少于八万。 八万人,骑着马儿,赶着牛羊,浩浩荡荡进入西边的草原,所过之处,何人能挡? 自回鹘西迁之后,西域得有七十年没见过这么庞大的游牧军团了吧——庞特勤在焉耆自称叶护之时,即便算上名义上归属于他的高昌回鹘,也不过二十万人,然后就横扫整个西域以及更西边的八剌沙衮、拔汗那等地,开国称制。 王彦章已经得到消息,符存审刚刚得了一个新头衔:北路游奕讨击使。 圣人命他进入突骑施故地,伺机进讨贼人。 具体讨的是什么“贼人”,王彦章不是很清楚。他只知道圣人在西域有很多事要做,比如移民屯垦,但这需要消耗大量的粮食。 讨的如果是穷光蛋,这个买卖就很亏,达不到目的。 那么,圣人要讨什么地方,已经很清楚了。 他们这一路,如果不直插到怛罗斯、白水城这些波斯重镇,就可以判定为失败,捞不回本钱。 仔细想想,还是蛮激动人心的。 王彦章下意识摸了摸鞍袋中的铁枪。年纪大了,这很可能是他的最后一仗,不能留下任何遗憾。 第三十一章 第三发 从六月下旬开始,突厥人就陆陆续续离开了疏勒,返回老家。至七月中下旬,除部分辎重驼队外,绝大部分人都回来了。 热海左近,喜气洋洋,欢欣鼓舞。 “咄禄,给公驼王打仗,收获不小吧?”贺猎城附近,拔塞干仔细欣赏着一匹锦缎,啧啧称奇,待见到咄禄过来后,脸上浮起嘲讽的笑容,问道。 咄禄今年三十余岁,是热海东南部几个氏族联盟的首领,素有骁勇之名,但脑子不太好使,以前跟着高昌回鹘打仗,现在跟着公驼王打仗,但就是看不见无上可汗那伟岸的身躯,说什么好呢? “收获还行……”咄禄的话刚说一半,眼睛就陷入那匹锦缎拔不出来了。 “怎么样?很不错吧?无上可汗赏赐的,洛阳宫廷御用之物。”拔塞干矜持地笑了笑,转头吩咐仆人准备茶水。 仆人应了一声,很快就在帐内烧起了茶水,其间拆了一盒茶叶。咄禄眼尖,一看就知道是好货。 与一般人想象中不同。茶叶自唐开始盛行,到晚唐时已经形成了一个规模相当庞大的产业。因为唐代在域外地区巨大的影响力,唐人的生活方式得到了很多人的效彷,茶叶就是其中之一。 唐时曾有使者出使吐蕃,在帐中烹茶。吐蕃赞普见后,就展示他的收藏品:寿州茶、舒州茶…… 其实在那会,茶叶也只在唐的上层流行,不像晚唐那样连下层都开始饮茶。但吐蕃上流社会跟进得很快,可见一直在密切观察着唐人的生活方式,并乐于效彷。 回鹘、突厥也有饮用茶的习惯,不过仅限于上层。咄禄就从粟特、回鹘商人手中买过中原的茶叶,主要产于蜀中、鄂岳,因此他是识得其品质优劣的。 此时咄禄看着仆人拿出的那一串穿起来的茶团,再看看那做工精美的封盒,知道这茶价值不菲——唐时天子乃至公卿官员享用的茶,多用玉盒封装,正所谓“贮元玉合才半饼”,最次的也是“白绢斜封三道印”。 眼前这些茶团装在一个精美的盒中:木制的框架,竹篾编织的轮廓,外覆锦缎。别的不说,那包裹木盒的锦缎似乎就是某种名贵的蜀锦…… 咄禄坐到了拔塞干面前,问道:“哪来的?” 拔塞干瞟了一眼仆人,故作无所谓地说道:“无上可汗赏赐的。不止这点,还有很多,用五匹骆驼驮回来的。” “为……为何赏赐?”咄禄问道。 “你是不是傻子?”拔塞干好笑地看了眼咄禄,道:“我们为大汗流过血,死伤了那么多人,得点赏赐怎么了?不是应该的吗?” 话说到此处,拔塞干显摆的心思也澹了。 此番出兵,他与苏农二人纠合了好几个部落,总共出动了一万五千余骑,最终回来了不过一万二千罢了。 最大的损失在于和样磨人的三天缠斗,伤亡大得让人心头滴血,甚至比样磨人还大。 随后便是追击萨图克、萨曼尼二人,遭到波斯吉哈德的突袭,狼狈败退。 被古拉姆冲得那一阵,损失也不轻。 总之,他们是真的流过血,因此无上可汗赏赐了不少奴隶给他们,大部分来自喀喇沙。 财货当然也不少,甚至有大量洛阳宫中常用的物事,做工精美,品质极高,在西域很罕见。转手卖给粟特、回鹘商人的话,能换回不少好东西。 得了这些赏赐,此番出兵才算不上亏,才能让各个氏族的头人满意,维持他拔塞干的威望不坠。 “你们是不是又要出动了?”咄禄问道。 “狗鼻子挺灵的嘛。”拔塞干嗤笑一声,道:“快了。公驼王去了喀喇沙,他一回来,各部就要出动了。” 中原有防秋的说法,原因便是经历了一整个夏天的养膘后,马儿膘肥体壮,可使劲折腾。再加上牧草转枯,没太多活计要干了,正好闲下来。 这个时候,大汗会召集青壮男丁,带着弓箭、刀枪、马匹,南下劫掠。老弱妇孺留守后方,割草、铡草,准备牲畜的过冬食物。 中原和草原的生产周期,基本上是同步的,所以屡屡在秋冬季节交锋。 西域草原的周期大体上也差不多。或许因为气候的关系,比寒冷的北方草原放牧时间更长,但本质上没有区别——天山东部一带,七月底牧草枯黄,南疆西边的这一连串绿洲、戈壁滩上的牧草,则要到八月中旬才会枯黄,而北庭西半部分以及天山、葱岭以西的草原,牧草转枯的时间更晚,差不多是八月底、九月初。 整体来看,整个安西故地,最冷的就是天山中部、东部,南疆就要温暖不少,至于尹州、高昌,因为独特的盆地气候,在安西是最热的存在。元宵节的时候,天山南北还在下暴雪呢,高昌就可以春耕了——这是后世中国面积最大的省份,占了足足六分之一,世界上仅有17个国家的面积超过安西,故不同地区的地形、海拔、气候差异极大,不能一概而论。 “跟着公驼王干?”咄禄有些诧异,也有些忧虑。 “怎么?这次掳掠拔汗那,不是收获颇丰么?”拔塞干问道。 “收获是不少,但比我想象中少,少太多了。”咄禄摇了摇头,说道:“一开始还不错,波斯人没反应过来,咱们大抢特抢,收获很大。好景不长,依思麦尔调集了五千骑兵,一战冲垮了默啜特勤的部队。葛逻禄人也被一股吉哈德缠住,粟特、突厥骑兵一冲,受不了巨大的伤亡,直接跑了。” 拔塞干有些吃惊,问道:“公驼王不是说听闻喀喇沙被于阗兵夺取之后,才下令撤退的?” “他说得好听罢了。”咄禄冷笑一声,道:“就他那德行,能指挥几个部落?若非损失不轻,正抢得上头的各部会痛痛快快走吗?” “也是。”拔塞干点了点头,道:“不过你也别忧心。这一次,名义上归公驼王指挥,但也有无上可汗的使者、大将甚至军队参与,咱们跟着这些人打就行了。公驼王的命令,听听就好,有用就执行,没用的话,就当是放屁。” 咄禄笑了。随后又眉头一皱,问道:“草原上的狼群捕猎,还得听头狼的呢,若各自为战,恐怕没有好下场。” 拔塞干也皱起了眉头。 随着无上可汗攻破喀喇沙,热海突厥越来越倾向于跟他干。 草原人都很现实,谁强就听谁的。公驼王颓势尽显,追随他的人自然就少了。 无上可汗风光无限,汇聚到他帐下的人就越来越多。 事实上拔塞干班师回热海后,就隐隐发现了这个苗头。在咄禄之前,已经有好几个氏族头人、部落首领(多个氏族联合在一起,便组成一个部落)过来打探消息,这在之前是不可想象的。 拔塞干估摸着,这次他们可以出动三四万骑兵,甚至努力一下,五万骑也不是不可能。 公驼王能拉出来多少人? 回鹘本部最多两万骑,外加三姓葛逻禄、零散突厥、少部分乌古斯以及样磨、沙陀、粟特等小部落,他能出动五万骑就烧高香了——大概率拉不出这么多人,因为他的号召力每一年都在降低,愿意追随他的人越来越少。 “你说得有道理。”拔塞干站起身,双手不断摩挲着,默默思考着。 片刻之后,他转过头看向咄禄,问道:“如果请无上可汗派一位王子统领大军,你愿意听令么?” “这个王子——他行不行?”咄禄问道。 “之前打过葛逻禄,追击到尹丽河谷,你的姻亲就在那边放牧,你说呢?”拔塞干问道。 “原来是他啊!”咄禄一下子想起来了,说道:“无上可汗横扫中原、草原,又定高昌、喀喇沙,他的种是当世最尊贵的血脉,小王子应当不凡,我姑且听他一回。” 尹丽河在后世叫尹犁河,水草丰美,宜牧宜耕。突厥、葛逻禄零散分布在那片区域,以放牧为主。 咄禄的姻亲是当地一个小部落的头人,听闻夏军追击而至之后,连夜带着人跑了。 咄禄听说过这件事,只知道带队的夏军大将号“小王子”。当时没细想是哪家的贵人,这会听拔塞干一说,原来是无上可汗的种,怪不得这么厉害。 说完,咄禄想了想,又问道:“如果我们都听小王子的,公驼王会不会不满?” “你才收了奥古尔恰克几回钱?就这么为他考虑了?”拔塞干不满地看了他一眼,道:“这仗打完,奥古尔恰克能不能保住汗号都不一定呢,别多想了。” “你是说——新的公驼王……”咄禄有些羡慕。 在几十年前,占据八剌沙衮者,号“阿斯兰·喀喇汗”(狮子王)。 拥有怛罗斯者,号“布格拉·喀喇汗”(公驼王)。 二十五年前,高昌回鹘大破大回鹘国,尽夺焉耆、龟兹、北庭,令热海突厥归降,威风不可一世,故高昌回鹘的大汗也开始自称“狮子王”。 二十二年前,波斯攻破怛罗斯,大败八剌沙衮的巴兹尔,其弟奥古尔恰克收娶兄嫂,以喀喇沙为正都、八剌沙衮为陪都,自称“公驼王”。 无上可汗的小王子若令各部归顺,会不会在八剌沙衮称汗? 草原有草原的政治伦理,一旦这事成真,且经历了类似国人会议那种贵族共同推举的程序,这个大汗就是真的了。别人想造反,名分上总是欠缺了那么一点,不一定会得到大多数人的拥戴——庞特勤西迁之后,一开始也只是自称“叶护”,直到确定回鹘末代可汗已死,这才敢称汗。 “你管那么多作甚?”拔塞干不满道:“更大可能是当年毗加阙·卡迪尔汗(庞特勤)死前那种方式,分封两个儿子为汗。别说这些没用的,咱们好好制定一下计划,该怎么打才能让波斯人措手不及。咱们这一路七八万骑兵,嘿嘿,可以让波斯人大吃一惊。” “也好。”仆人煮好茶,端了上来,咄禄接过茶碗,轻嗅了一口,笑道:“为无上可汗打仗,好处是真的不少。” “那是。”拔塞干笑着点头。 他的感受与咄禄有些不太一样。 无上可汗给热海突厥带来的不是财货,而是“胆量”。没有人撑腰的话,他吃了几个豹子胆敢去撩拨波斯人?不怕死吗? 与他们同样处境的人很多。 问问咸海那一片的乌古斯人。 再问问更北边的可萨人。 甚至可以问问被波斯奴役统治的粟特人…… 没有一个强大的外部势力撑腰,他们在波斯人面前,只会敢怒不敢言。无论波斯如何压榨,最多只会远远跑路,而不敢刀兵相向。 但现在不一样了。 无上可汗做的事,你可以说是号召,也可以说是串联,怎么说都无所谓。但事实是,很多畏惧波斯的草原部落,真有可能被一个号召力强大的草原大汗串联起来,如潮水般涌入波斯境内,将他们多年积累的财富抢掠一空。 抢东西嘛,谁不喜欢?这事,你甚至都不用过多撺掇。 乌古斯人听到消息后,会不会趁火打劫? 波斯境内还有不少突厥部落,他们的态度会不会发生变化? 艹!跟着无上可汗做事,真是带劲! 拔塞干甚至都不想他回洛阳了,就在这西边,咱们各部落一起出人出力,为大汗修建一座宫殿,再用波斯美人将其填满,让大汗永驻于此好了。 当然,他也知道这是妄想。无上可汗不可能放弃富裕的中原大国,跑到西边来当什么狮子王、公驼王的。 先抢了波斯人再说吧!大场面啊,好激动,恨不得现在就带上弯刀,冲到布哈拉去。 这一次,他隐隐有些预感,收获可能会非常大。 几千骑、一两万骑的牧民,对波斯来说不足为虑,可以轻松击败。 如果这个数目上升到五万,波斯应对起来就有点吃力了,但还是可以战而胜之的。 如果十万骑、二十万骑甚至更多呢?还应付得过来么? 拔塞干不知道“量变产生质变”这种话,但道理还是懂的。 庞特勤称汗之时,有二十万众,那时候波斯人在干嘛?等到他死后,家业一分为二,还被高昌回鹘暴打,损失惨重,这时候才趁火打劫,攻占怛罗斯,随后又慢慢蚕食拔汗那,以至今日。 这次很可能不止二十万人,拔塞干想看看波斯人如何应对。 第三十二章 粗发! 战争紧锣密鼓筹备的同时,其他事情也不能耽搁。 这是邵树德一直以来的态度:各司其职,忙而不乱。 于阗大军已经撤走了一半,只留下由李圣天亲领的五千轻骑以及一万精壮步卒,主要目的是节省粮食。 僧兵都没有走,暂住阿图什同光寺,他们也会参加接下来的打草谷行动,虽然这事听起来有些违和。 先锋部队已经出发,由杨亮统率,计有飞龙军骑马步兵两千、侍卫亲军轻骑两千、于阗轻骑千人,沿着葱岭南原西进。 邵树德过几日才会走,趁着这会的空闲,他抓紧时间批阅一些比较重要的奏疏。 第一份就是洛阳发来的军报。 在过去半年内,国中情况大体稳定。燕王邵明义在通海都督府征讨完叛乱部落之后,又北上曲州,镇压东爨部落。 对这些,邵树德一扫而过。在云南,最大的敌人是地形、疫病,其他什么都不是!打一些装备奇差、以部落为主的民团武装,需要朕一字一句看吗? 他重点看最后那段:燕王请于八平城置府兵三千,计丁授田、发给安家钱粮、农具、耕牛、种子。 政事堂同意了,南衙枢密院同意了,监国太子也同意了。但这事比较大,最终还是用五百里加急送来了疏勒,交由邵树德御批。 他看完后,心下甚慰,二郎果有容人之量,于是大笔一挥,同意了,并按照老六的请求,扩建八平城,由工部派遣官员、营建士南下,云南道协助,会同办理。 八平城扩建完毕后,于城中修王府一座,于西南方的山中修建王府别院一座。完工之后,赏赐宦者、宫人、女乐、匠人若干——这些是皇后的要求,毕竟是亲生骨肉,不可能苛待。 邵树德没有任何意见,只提了一条:扫平叛乱的曲州蛮之后,俘虏尽数贬为奴隶,发往辽东。 这事又恰好涉及到了第二条。 辽东道安定多年后,发生了一起叛乱,这让邵树德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关键是还他妈发生在龙泉府,这就更让人惊讶了。 再仔细一看,这场叛乱更像是个意外:辽东道都指挥副使李从珂随意欺压渤海人,滥杀无辜,以至引起叛乱。 太子将李从珂降为青州州军指挥使,升营州州军指挥使李嗣本为辽东道都指挥副使,营州州军指挥副使周继英升任指挥使。 龙泉府乱民四万人贬为奴隶,发往鄚州、蒙州、郿州予府兵为部曲。 邵树德看完后,大体同意这般处置。不过在看到周继英的名字时,有点印象,想起他原本是禁军子弟,在河南府新安县务农,征契丹之时立下过战功,于是决定将他调来西域,出任焉耆府州军指挥使,慢慢完善当地的州兵体系。 批阅完后,邵树德又看了一遍奏疏,默然良久。 吏治这玩意,有时候真的很要命。李从珂这种人,打打杀杀可以,让他当官,真的有些不太合适。 想完之后,有点生气,于是又加了一条,调李从珂为尹州州军指挥使,速来疏勒军前效力。 这种混世魔王,还是交给他爹李嗣源管教最为妥当,父子二人去给老子冲阵! 处理完一大摞奏疏后,最后一份是有关朝鲜半岛的:泰封国主、弥勒佛弓裔遣使入朝告状,言近海多有中原海寇出没,掳掠生口,贩卖至辽东为奴,请大夏天子下诏禁绝。 这种级别的外交事件,太子不敢擅专,于是发来了疏勒,请圣人御批。 邵树德看完只冷笑一声,弓裔都不肯接受朝廷册封,还好意思来告状?于是只批了四个字:“禁他个头!” 将所有奏疏批阅完后,邵树德将它们推到一边,一时间心中竟有些惶恐:这个国家,没有了他竟然还在稳定运转…… 随后又自嘲一笑,或许很多人都巴不得他赶快死吧。 被贬为奴婢的人,一边修理地球,一边对他咬牙切齿,诅咒不停。 被他杀死的敌方将官、武夫的家人,嘴上说着战场之上,生死各安天命,死了不怪谁,但实际上呢?背地里谁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被他抢走妻女玩弄的降人,真的那么不在意吗?在看到爱妻的肚子像吹气球一样大起来时,是不是私下里扎了很多草人了? 呵呵,老子至今还活蹦乱跳的,让你们失望了。 我还要用一场又一场的胜利,让你们更加绝望。大夏的声威一日大过一日,根基一日稳过一日,你们就是想造反,也拉不到几个同伙。 绝望吧!朕就是这样的汉子,你们诅咒也好,赞美也罢,都伤不了我分毫。 唯一能打败我的,只有时间。 时不我待! 建极十五年八月初一,在亲自监督完春麦的收割后,邵树德离开了疏勒,带着文武官员、宫人侍卫,在数万大军的护卫下,浩浩荡荡西行。 ****** 费尔干纳,在唐代被称为“拔汗那”,在《汉书》中则被称为大宛国——拔汗那,对应波斯语义为“只有一个出口的山间盆地”。 阿拉伯倭马亚王朝(白衣大食)后期,完成了对波斯的征服,随后将目标对准中亚。 武后长安四年(704),屈底波出任白衣大食的大呼罗珊省埃米尔(相当于总督),以木鹿(今土库曼斯坦马雷)为首府,手下有五万多军队——“有四万人来自巴士拉,有七千人来自库法,有七千人是顺民。” “顺民”就是在征服地区招募的士兵,大概率是波斯人。 从这一年开始,大食在木鹿一带的军队就一直维持在这个规模,以镇压整个大呼罗珊省(包含部分中亚地区),直到750年改朝换代。 唐中宗神龙元年(705),屈底波征服了吐火罗斯坦(首府在今阿富汗北部巴尔赫省)。 706-709年,他扫平了布哈拉周围不服从的部落。 710-712年,他征服了撒马尔罕、花剌子模一带。 713-715年,他派兵深入锡尔河流域,这时候终于踢到了铁板。 开元三年(715),大食联合吐蕃干涉拔汗那国君主继承,与大唐爆发了战争,最终战败,本在各方之间游走的拔汗那彻底被唐朝控制。 从这一年往后,大食君主下达明令,谁能越过葱岭,向东征服唐朝,就可为中国地区总督,因此他们十分头铁,不断东进,败不旋踵。 兵死光了,不要紧。从巴格达、巴士拉、大马士革继续征调就是了,死一批来一批。 就这么执着,这么头铁,直到突骑施反唐后败亡,他们在怛罗斯之战击败高仙芝,终于拿下了拔汗那,获得了通往中国的通道。 但这个时候吐蕃又来了。 他们在中亚与大食争锋,扩张的脚步深入草原、大漠,硬生生挡住了黑衣大食东侵的脚步。 等到吐蕃不行的时候,黑衣大食也不行了,中亚就这么碎成了一地,直到萨曼波斯的崛起…… 中亚,原来就是个十字路口,谁强盛了都来踹一脚。 突厥来祸祸,波斯来祸祸,大食来祸祸,唐朝来祸祸,吐蕃也来祸祸,最近一次,是西迁的回鹘打穿了中亚。 如今,显然又有人来祸祸了。 八月初二傍晚,大军进抵葱岭附近,在一个小绿洲(今疏附县乌帕尔镇)内扎营。 到了这一片,明显感觉到了地势的逐渐升高。不过附近的农业发展得很不错,麦田、果园成片,也没怎么受到战争波及,当地百姓虽然惊慌,但见惯了过兵之后,也就那么回事了。圣人已经发了安民告示,只要自己别作死,一般没什么大事。 绿洲西侧的山脚下,居然还有一间佛寺,名为大福寺,建于何年已无人知晓,或曰北朝,或曰隋,莫衷一是。 山前泉水淙淙,山上绿树成荫,庙中有僧众二十余,看样子比较有学问,因为他们在翻译梵文佛经——后世七十年代,曾发现这座规模宏大的佛寺遗址,应毁于造物主东进时期。 邵树德没在此多作停留,第二日继续行军。 随着海拔越来越高,他明显感觉到了空气的稀薄。 有那么一瞬间,他生出了点悔意。 留在疏勒,抱着萨图克的妻子睡觉不舒服吗?将元气反复注入她孕育生命的地方,空下来时听取信使的汇报,遥控指挥,不知道多省力。 但他知道,事情不是这么做的。 有这么个机会,可以踏遍传说中的历史名城,追寻历史上英雄豪杰建立武功的足迹,乃至重新镌刻上自己的印记,这种任性的机会可不常有。 他现在有任性的资本,内心的渴望也压倒了其他方面的需求。更何况,你不亲至,如何号令各个部落?走这一趟是必然的——当然,萨图克的妻女也被他带在了身边,看看有没有机会与那人会会面。 八月初四,他接到了先锋信使汇报:杨亮请求直趋俱战提城。 邵树德立刻让人拿来地图,仔细观看。 俱战提,也叫忽毡城,在后世塔吉克斯坦第二大城市胡占德(苦盏)附近,是费尔干纳盆地的西部入口。 从这里向西南,可至故东曹、康国,进入粟特人较为密集的区域。 西北可通往故石国(塔什干)。 向东则可进入拔汗那腹心地带。 “太过冒险了。”邵树德一掌拍在地图上,道:“给杨亮传令,按原定计划,先取得立足点再说。” 按照商人提供的情报,拔汗那自西向东有六座城市、村镇数十,最西边的就是忽毡城或俱战提了。 直接大军兜到西边,堵住整个盆地,然后慢慢炮制,此计划可谓大胆至极。但邵树德想先稳一手,看看再说。 使者接到军令后,很快便离去了。 邵树德坐在残破的驿道旁边,看着远处的莽莽群山,突然笑了:“杨亮的计划并非没有可取之处。先试一试贼人的斤两再作计较。若不行,直接堵住整个盆地又如何?” 喝完一盏茶后,他拍了拍手,起身上马,道:“出发!随朕打草谷去!” 第三十三章 南原与旧人 八月初七,大军抵达了葱岭南原。 所谓葱岭南原,其实就是阿赖山南麓的一片山间盆地,面积不小,位于后世吉尔吉斯斯坦南部。 在帕米尔高原一带,这里是难得的海拔在两千米级别的地区。 盆地的最东端,对应着海拔2400米的尹尔克什坦口岸,是古丝绸之路的重要孔道。新中国成立后,这里也是中苏通邮换件的地方。 克孜勒苏河流淌其间,滋润了沿岸的无数草场。此时又是夏末,盆地内流水潺潺,草色将黄未黄,为蜂拥抵达的牛羊马驼提供了天然的补给品。 “这个盆地,所在真是妙。”邵树德登上了一处山坡,俯瞰全景。 后世他曾看过一个纪录片,讲的是中吉乌公路的修建。 那条路就经过这片区域,途中一个小镇萨雷塔什,位于北边的山上,海拔三千多米,当地人以放牧牛羊为主要生计。 从这条海拔三千米左右的孔道向北走不远,便进入费尔干纳盆地了。 而这条路,也是历史非常悠久的商路甚至军事通道了。 高仙芝攻怛罗斯,一路从龟兹出,一路走的便是葱岭南原。失败之后,数千残兵经拔汗那方向撤退,也是走的这条路。李嗣业用木棓把挡路的蕃人击落山谷,多半也是在北面的高山中。 到了宋代,于阗攻占疏勒,喀喇汗王朝从中亚调兵反攻,走的也是这条路。 到了清末,阿古柏东侵,还是走的这条路。 因为要穿越两次大山,这条路运粮的成本较高,因此无论是高仙芝、布格拉汗还是阿古柏,都是驱赶牛羊马驼,一边放牧一边进军,而葱岭南原,是重要的中间休整区域,因为这里的平原面积很大,海拔不高,既有河流穿过,亦有高山融水,非常理想。 这会便有大批牲畜被驱赶着四散各地,欢叫着啃起了牧草。 邵树德在山上左看看右看看,十分满意。 杨亮所部已在五天前穿过了这片区域,向北去了。 他们随身携带了大量奶粉、肉松,可坚持半个月以上。不过,在行经葱岭南原时,这帮人还是大杀特杀,砍了得有几百级脑袋,将牧人的牲畜抢掠一空。 “这帮牲口。”邵树德笑了笑,都没弄清楚这里的牧人到底是什么人,听命于谁,直接就动手了。 武夫的真面目,大家都看到了。天下间能束缚住武夫们豺虎之心的,大概也就他一人了,二郎也能镇一镇场子,但火候还不太够。 邵树德下到了山脚下。 萨图克的妻子阿迭氏牵着一头奶牛走了过来,她的两个女儿跪在地上,辛勤地挤着奶。 见到邵树德后,三个人都跪了下来。 阿迭氏是回鹘十姓之一,后期篡夺了药罗葛氏的汗位,但因为回鹘的铁律,非药罗葛不能称汗,故大汗家族改姓药罗葛,但阿迭氏仍然是一个大部族,且地位十分崇高。 阿迭氏,算是贵女了。她从来没做过挤奶的活计,如今成了阶下囚,母女三人就要干活了,但看样子并没有太多不满。 或许,她们以为朕按照草原风俗,收娶她们做了阏氏吧?邵树德哂然一笑,随手掏了掏少女粉嫩的蓓蕾,哈哈大笑着骑马打猎去了。 这一次,是标标准准的草原大汗西征路数,即便占不下拔汗那,也要把他们积攒数十年的家底给抢个底朝天。 ****** 唐人史料中对拔汗那的记载还是非常多的,言其有“大城六”、“小城百”。 六座大城自西向东分别是:忽毡城(汉名俱战提)、刷姆加尔(无汉名)、哈吉斯坦(无汉名)、土尔木甘(汉名呼闷)、门城(无汉名)、拔汗那(汉名渴塞城)。 最西边的忽毡是后世塔吉克斯坦的胡占德(苦盏),最东边的拔汗那是后世乌兹别克斯坦的纳曼干,可以看得出来,基本是沿着药杀水一字排开,从西南蜿蜒向东北——药杀即为“真珠”之意,故汉名“真珠河”,今锡尔河上游。 六座大城之外,唐人史籍中提到的一百个小城,其实是镇子。数量则超过一百,这只不过是个约数罢了。 十世纪后期阿拉伯地舆学家穆卡迪西在这边统计,整个费尔干纳盆地约40个城镇和乡村建有造物主庙。 看来,即便是在半个世纪后,造物主威严和慈爱也仅仅覆盖了不超过40%的费尔干纳。 有些事情,真没那么简单。 八月初九一大早,萨图克就带着一群士兵,巡视起了他的新地盘。 萨曼尼不在,但他是幸运的。 他得罪了波斯上一代君主纳斯尔一世,被迫出逃。 纳斯尔一世死后,幼主继位。王室内讧不断,成员凋零,地方上也多有叛乱。 萨曼尼狼狈逃回后,辅左新君的大维齐(宰相)贾尹罕尼说服新君,赦免了他的罪责,并召其回布哈拉,听说另有任用。 萨图克的运气没萨曼尼那么好,去了一趟布哈拉后,连新君的面都没见到,就被大维齐打发到了东面的窝什(今奥什,汉名贰师城),担任“迪赫坎”(贵族领主),带着他的残兵败将,镇守这个东陲小镇。 他抵达了一处驿站,看到了大群正在吃吃喝喝的旅人,顿时眉头一皱。 理论上来说,萨曼王朝不能称之为一个国家,萨曼家族实际上是阿拔斯王朝下属的官员。 萨曼王朝君主的正式头衔是“埃米尔”,也就是大呼罗珊地区的总督,他们理论上要对巴格达的哈里发负责,属于正儿八经的臣子。 因此,即便事实上已经开国了,但面上的工夫还是要有的。 巴格达沿袭了白衣大食时代就有的规定,整个呼罗珊大道上的各处驿站,要给新近转信造物主的信徒免费提供食水——“在你的土地上修建旅栈,以方便信徒随时来往,让他们住够一天一夜,照顾好的他的牲畜;如果他们生病了,给他们提供两天两夜的招待;如果他们用尽盘缠,无法继续前行,给他们提供能让他们回家的任何东西。” 这是在新征服土地上才有的政策,主要目的是吸引人们改信。很不幸,拔汗那就是新征服之地,这条政策是需要执行的。 其实吧,中国有“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说法,外国当然也有。 这种消耗巨大的驿站政策,注定得不到各地领主们的支持,因此实际执行起来就走样了。 免费吃喝?拉倒吧! 但萨图克新官上任,怕被人告状,因此不太敢阳奉阴违,但这注定要付出大笔的钱粮了。 “走。”萨图克看了一会,心烦意乱,很快就上马离开了。 而就在这时,几个信使策马狂奔而来,见到萨图克后,大喜过望。 “迪赫坎,有劫匪翻越大山,冲了下来,四处烧杀抢掠。” “乌兹坎德那边也有人劫掠,见人就抢,什么都要。牲畜、粮食、钱财甚至人,稍有抵抗就杀,十分凶残。” “我是从艾特巴什来的,那边也出现了劫匪的身影,但好像只是前期侦察。” 萨图克皱起了眉头。 拔汗那的精华在西边,俱战提更是第一大城,比曾经做过首都的土尔木甘、拔汗那还要繁荣。 与那六座大城相比,东边的窝什、乌兹坎德、艾特巴什只能算作镇子,人口虽然不少,但因为发展较晚,缺乏坚固的城防设施——乌兹坎德,即后世吉尔吉斯斯坦乌兹根,艾特巴什则是今阿特巴希,元代名“阿忒八失”。 以窝什为例,萨图克有一座城堡,非常坚固。城堡内有直接受他管理的官府,有监狱,有粮仓,有军械库。但城堡之外,就只有一道低矮薄弱的土墙,被称为外城。 外城是窝什大多数官员、士兵、商人、工匠、学者、教士们居住的地方,内有一座规模不小的造物主庙,还有繁荣的巴扎(集市)。 因为有许多溪流穿过外城,因此外城城墙附近开垦了大片农田,居住数量更多的普通百姓。 他能保护这些人么? “来人什么样子?”萨图克问道。 他原本定都喀喇沙,知道葱岭南原那一片住的多是突厥小部落,没有能力也没有胆量北上劫掠,那么这些人的来历就很可疑了。 “有人穿着皮裘,有人穿着皮甲,还有人赶着骆驼、驮马,远远看着,没有参战,因此看不清他们的装束。”有信使说道。 其他两人听完,也点了点头。 “有皮甲?”萨图克一惊。 别看草原部落多牛羊马驼,盛产皮子,但这和皮甲是两回事。 皮子取下来后,需要清洗、鞣制,然后层叠打制,做成皮甲。这不是什么简单的事,往往需要专门的工匠来制作。不然的话,草原牧民岂不是人手一件皮甲?但你现实中看到的,他们多半穿着皮裘,皮甲较少。 从这个角度来思考的话,事情就往最坏的方面发展了…… “走,回城堡,召集人手!”萨图克不再犹豫,直接一拨马首,朝窝什城奔去。 士兵们也挥舞马鞭,快速跟上。 每个人都面色凝重,心中不安。尤其是那些跟着萨图克从喀喇沙一路败逃过来的人,更是如丧考妣,因为他们已经有所猜测了。 第三十四章 城堡(给盟主星隐龙君加更) 一路奔回窝什后,萨图克直接进了城堡。 中亚的城堡,与后世欧洲贵族所拥有的城堡是不太一样的。 它们整体呈矩形,一般朝向东南,以充分采光。 很多城堡分“冬季”、“夏季”两部分,使用的材料各不相同,城堡主人在不同的季节会住在不同的区域。 城堡内居住的人比较复杂。除城主一家外,一般还有守卫士兵、白天来办公的官员、仆婢杂役以及经学院的师生等——当然也少不了关押在监狱内的犯人。 城堡一般有四个门,进出道路为石质。四个角上,还有高高的瞭望塔和箭塔。城堡最高处,则是个巨大的露台,主人一般在此接受民众的欢呼。 典型的波斯风格。 萨图克冲进城堡的一刻,就下达了召集士兵的命令。 是的,领地上的职业武人,基本上都在城堡内了。绝大部分军队,都需要临时征召,以节省开支,窝什这种小地方就更不可能例外了。 命令甫一下达,广场上就敲响了清脆的钟声。 城堡官员四散而出,将上过战场的男丁们召集起来,发给武器,编为各个部伍。 教士们也回到了造物主庙,将所有在役的吉哈德武装起来,大概百来人的样子,单独作为一支军队。 还有一部分年纪较大后退出编制的吉哈德,带着听到钟声后聚集过来的造物主狂热信徒,分至城外各个乡村,有多少人召集多少人。身体看着精壮一些的,发给正经武器,看着较为瘦弱矮小的,发根木矛,总之尽可能快地将居民武装化。 应该说,他们的效率还是很高的,这或许与他们经常走街串巷,深入乡野传播造物主的威严有关,对各地的情况已经十分熟悉了。 什么叫组织力?这就是组织力。 有全职武人吉哈德作为督战队,有年纪较大的老兵和狂热信徒作为骨干,将一盘散沙的居民组织起来,并尽全力给他们配备武器,形成最基础的战斗力。 这或许就是他们在拔汗那、河中一带势如破竹的重要原因。 萨图克全副武装,登上了露台,静静看着一片忙乱的城市。 窝什只是个小镇,但前景很好。 拔汗那等六座大城都在西边,那是很多年前最先得到开发的地方。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后,西边的农田、水渠、牧场、果园基本都有主了,百姓们开始向东进发,开发这一片区域。 据城里的老人讲,十年之间,窝什镇的人口从四千一路增加到了六千,无数贫苦的农人从西向东,寻找新的土地——一般而言不太可能,但在教士的帮助下,他们确实得到了不少土地,当然随后也变成了坚定的造物主信徒。 “这是我的城市……”萨图克张开双手,喃喃自语:“我不会容忍任何人将其夺去,没有人可以。” 三十岁了,他实在没有从头再来的勇气,如果所谓的马匪真的是夏人的话,这一次他不会退,会与窝什共存亡。 大街上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粗粗编成部伍的丁壮们分散至各个城门、各段城墙,严防死守。 他们没有选择,征集到最后,能有千把兵就不错了,这点人是远远不够野战的。 诚然,如果来的是真马匪,那或许可以试试。 但萨图克绝不相信那些人是匪徒,联想到去年有一群吉哈德走葱岭南原突入疏勒,这次有很大可能是夏人过来报复了。 夏兵的战斗力,某些过于自信的迪赫坎还想试试。他们说萨图克吹牛,极尽嘲笑之能事,话非常难听。 但萨图克并不生气。命是自己的,没必要和那些人争嘴上胜负,现实会狠狠教育他们的。 南方的天际边升起了冲天的烟尘。 萨图克眼神一凛,下意识紧了紧腰间的舍施尔弯刀,下了露台。 战斗即将开始。 ****** 乌兹坎德城南十余里的地方,铺天盖地的骑兵几乎遮蔽了整个草原。 人群之中,一队人数不过三百的武人紧紧结阵,满脸紧张地看着四周。 箭失不断飞来,斜斜落入阵中,几乎没对他们造成太大的伤害。 包围他们的骑兵也不着急,嬉笑着远远散开,躲避步弓的还击。 在他们左右两侧,大群骑兵快速越过,涌进了村子内。 猝不及防之下,村里的男人们仍然展现出了足够的战斗勇气。他们拿着猎弓、木矛甚至粪叉进行反击,时不时大声怒吼,给自己鼓劲。 “下马,步战杀敌!”侍卫亲军万户孟知祥下令道。 数百亲军成员勒马停下,第一时间下马。 有铁铠的两百人排在前面,身着皮甲的人紧随其后,结成紧密的阵势后,缓步上前。 侍卫亲军是从诸宫奴部们征调农牧民编组而成,本质上来说是土团乡夫之流。 但屡屡得到圣人赏赐的他们装备是真不错,而且参加过许多次的战斗。 征河南之时,李唐宾因为让侍卫亲军看戏,还被邵树德斥责过,最后将他们投入了残酷的绞肉机式的战斗之中。 征讨河北、河东,他们轮番上阵。 攻灭渤海之时,更是侍卫亲军一部率先攻入王宫。 他们是知道怎么战斗的,经验非常丰富。 “呜——”角声响起。 在外围游弋的无甲轻骑兵,趁着敌人被侍卫亲军步卒吸引了注意力,飞奔上前,落下了大蓬箭雨。 惨叫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刚刚还靠着打鸡血聚拢在一起的敌方丁壮狼奔豕突,下意识找地方躲避。 “杀!”侍卫亲军士卒大吼一声,快步上前,长槊一捅,瞬间捅穿了敌人单薄的阵型。 “杀!”重剑手、陌刀手越众而出,大肆砍杀。 血雨纷纷之中,残肢断臂落满一地,头颅四处乱滚。 敌人终于坚持不住了,后面的人直接扔了器械,转身便跑。 侍卫亲军的骑兵瞅准机会,再度涌上前来,向敌人的后背抛洒着箭雨。 “好一场大屠杀!”金刀军都虞候刘捍走了过来,笑骂道:“狗东西还挺会打配合,都成精了。” 他嘴里的“狗东西”自然是指侍卫亲军了。 禁军武人,总有一股舍我其谁的自信,看不起其他各路人马。这次看到侍卫亲军以娴熟的配合打崩了敌人,还是有点惊讶的。 装备好、配合默契、敢打敢拼,可能也就战技方面差禁军一筹了,这些邵家奴们,还真不可小视。 消灭所有贼人后,轻骑立刻四散而开,在村子附近兜圈子游弋。 大队步卒则冲进了村内,有秩序地劫掠起了粮草、财货。 粮食被分门别类,装进麻袋、木桶或任何容器,甚至直接装上了马车,周围用几块木板围着,以便能装载更多的粮食。 羊儿咩咩叫着被驱赶在一起,由专人接手,带到山南麓的草场去放牧。后面会交割给主力部队,一部分充作军需,一部分赶往疏勒,圈养起来。 至于搜集到的马匹,则全部征用,充作代步工具。 劫掠,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而在另外一边,随着金刀军五百弩手的抵达,三百敌兵的末日也来临了。 一阵急促的弩失发射声后,战场上血流成河,惨不忍睹。 ****** 五百骑马步兵在乌兹坎德镇外下马,扛着临时打制的简易木梯,轻松翻越土墙,打开了城门。 早就等得不耐烦的数百骑兵一拥而上,沿着石板道冲进了镇内。 哭喊声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 仅有的三百兵已经在荒郊野外被全歼,城内几乎没有任何武装力量。于阗人策马而前,骑弓连发,像狩猎野兽一样射杀着每一个还在动的人。 骑马步兵没有耽搁,排着整齐的队列,直冲城堡。 堡内大概还有数十名武人,带着临时武装起来的男丁,居高临下,射杀着靠近的夏兵。 这些人的箭术还是很精准的,片刻之间,已经十余人躺倒在地,急得带队的马嗣勋破口大骂。 不得已之下,他们放弃了轻取城堡的打算,收起了对敌人的轻视,按照正规攻城法,一板一眼地攻了起来。 片刻之后,第一批人登上了南城头,迎面而来几根长矛,十分刁钻,直接把先登的几个人捅了下去。 马嗣勋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第二批再上,很快又被敌人杀戮殆尽。 第三批接着上。 城堡西侧,另外一拨人登上城墙,与守兵激战起来。 城堡东侧,先登勇士怒吼着冲入敌兵人丛之中,抱着与敌偕亡的架势,奋勇拼杀。 厮杀持续了整整半个时辰才结束。 大概五六十名城堡守卫、七八十名男仆、数十名经学院学生以及百余名躲入城堡的丁壮,大部战死在了当场。 冲进城堡的黑矟军武人展开了泄愤式的大屠杀。 无论男女老幼,直接一刀一个,以震慑所有敢于反抗的人。 造物主庙内留守的人,也被揪了出来,在大街上当场斩首。 一时间,乌兹坎德城内血流成河,腥气冲天。 寅时三刻,先锋斩斫使杨亮进了城。 他已经得到消息,艾特巴什被攻克,斩首两百余。李嗣源正率众在野外劫掠物资,过几日再来汇合。 下山三天,攻克了两座镇子,劫掠了十余个村庄,所得超出了杨亮战前最乐观的想象。 得益于新粮刚收不久,缴获的粮食估计不下七万斛,且数字还在不断增加中——这个转运不便,按照规定大部留下,充作军需。 牛羊马驼等杂畜一万多,除马匹外,其余牲畜尽数送往后方,再经葱岭南原赶回疏勒。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许许多多的财货,价值不好统计。 比如此时的杨亮手中就拿着几枚钱币。 金币叫第纳尔,银币叫迪尔汗,圆形,做工还算精美,显示了很不错的工艺水平。 钱币正面写着经文:“他是胡大,是独一的主,胡大是万物所仰赖的。” 反面则是铸造朝代及哈里发的名字。 这地方,果然比草原部落富裕多了! 杨亮觉得这一趟是来对了,憧憬着接下来可以得到更大的斩获。 第三十五章 跑马 阿赖山北麓,一队队士兵通过孔道后,冲进了辽阔的平原。 大地之上,万马奔腾。 豪情万丈的男儿挎着骑弓,提着大刀,在原野中肆意驰骋。 他们越过溪流,冲进乡村。 寂寥的篱笆墙后,是一处平整的菜园。菜畦边躺着一具僵硬的尸体,手里还握着一根木棒。 两名于阗步卒从马车上下来,将蔬菜一一收割,装上马车,送往军营。 临走之前,他们还进屋检视了一番,可惜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只有最里间的卧室内,躺着一位双眼无神的老人,显然已死去多时。 他们将两具尸体掩埋掉,然后把门板卸下,家具拆散,用斧子噼成柴,一同装上马车后,走了。 骑兵越过高坡,又冲进了一个村子。 葡萄架下面,是一处石磨。 拉磨的驴早已不见踪影,只留了一个皮套在地上。 又是两名于阗兵下了马车,将皮套捡起,然后仔仔细细地把所有葡萄收走。 圣人特别喜爱马乳葡萄。事实上所有人都喜欢,消闲时可以吃,饿急了的时候,甚至可以勉强当饭充饥。 收完葡萄之后,两人又在园子内发现了一个地窖,从中搜得数十坛密封好的葡萄酒。 一番大笑之后,他们喊来了更多的人,将这些战利品装上马车,全部运走。 远来的“马匪”最后冲到了田野边。 看着平整的农田以及部分未及收割的农作物,没有任何犹豫,喊来了于阗步兵,第一时间收起了地里的小麦。 马蹄声骤然响起。 一匹大青马进入了众人的眼帘,马上的骑士惊慌失措,丝毫不敢回头张望,只闷着头往前跑。 “嗖!”路边飞出一箭,此人闷哼一声,栽落马下,滚了数滚后,不动了。 数人冲了上来,嬉笑着围住大青马,将其牵走。 建极十五年八月十二,南路夏军主力几乎全部冲进了费尔干纳盆地。 数万铁骑纵横驰骋,无人可挡。 实行“迪赫坎”分封制的拔汗那在猝不及防之下,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反击,只能各自收缩,将所有能战之兵聚集起来,依靠城墙抵御“马匪”的入侵。 但还是有很多迪赫坎死于非命。 是的,迪赫坎是一个烂大街的称呼。 小到一个村子,大到一个城池,其领主都可以称为“迪赫坎”,甚至还有专门在巴扎收税的迪赫坎。 阿拔斯王朝几乎将分封制贯彻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波斯人因之,大片的土地掌握在王室贵族、迪赫坎贵族、造物主庙、宗教学校的手里,留给普通百姓的少之又少。 简而言之,这个国家除了少量自由民(大部分居住在城市里,少部分在乡村),绝大部分是佃户农奴。 与西欧分封制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迪赫坎贵族们需要纳税,总督用他们的税金养官员和军队——因为农奴被大量掌握在贵族手里的原因,总督不一定能招募到数量充足的士兵,很多时候就只能用突厥雇佣兵或奴隶兵(古拉姆)了,而这又造成了另一个严重的问题……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诀窍其实就是以快打慢。 铁骑四处纵横,捕杀任何敢于活动在野外的敌方信使、游骑,一旦发现有任何贵族敢带着他那数百到上千不等的兵马出城,立刻通知分散在各处的兵马,利用超卓的机动性聚集起来,发挥兵力优势将其围歼。 数日下来,成效显着。 易地而处,若你是一个迪赫坎,在道路不通,四处都传来真真假假消息的时候,看看城堡里仅有的几百兵,你会怎么做? 最稳妥的办法是坚壁清野,将粮食收入城堡,尽可能武装更多的农奴、市民以及宗教吉哈德分子,利用城堡固守,以拖待变。 撑死了派出勇敢的信使,趁夜出城,前往各处打探消息。 至于广阔的乡村,你只能放弃了,不然还能咋地?与人野战吗? 你连他们来了多少人都不知道,只看到铺天盖地的骑兵,也不知道是不是同一拨人在你面前晃悠,你不敢赌,只能眼睁睁看着贼人掳掠,将你的领地搅得一团糟。 生气当然是生气的。 但你只会恼怒那个愚蠢的总督依思麦尔。他没有丝毫的敏感性,没有在险要地带修筑要塞,招募雇佣兵戍守。将来追究起责任,你绝对会与众位受到损失的同僚一起,向布哈拉状告他的渎职。 你打定了主意,如果总督的古拉姆军团没有出现,你就一直守在城内,绝不外出。 战场的主动权已经完全易位。 ****** 邵树德来到了窝什城外,看着处于团团包围之中的城镇。 大群百姓在一箭之地外整队。 随着战鼓擂响,他们拿着简陋的武器,沉默着冲向城墙。 箭雨如注,一刻不停。 惨叫声从一开始就不绝于耳,整整一千人,冲到城墙下面时已经少掉了四分之一——有人被射死,有人在恐慌之下转身欲逃,结果被后面人踩倒在地,还有人向两侧逃去,很快被骑兵追上,一一斩杀。 低矮单薄的土墙上下,同为拔汗那人的双方咬牙切齿,舍命拼杀着。 战斗十分激烈,尸体不断跌落城下,密密麻麻,摞成了一个个奇奇怪怪的形状。 守军到底富有战斗经验,又有地利,装备还不错。冲上去的百姓在久攻不克,死伤惨重之下,终于溃散而回。 “射!”密集的箭失抛向前方。 没有任何甲胃的溃退百姓如同狂风中的衰草一般,大面积扑倒在地。 “得得!”一队骑兵冲上前去,雪亮的马刀齐齐挥舞,将最后一批尚未倒地的溃兵杀死,然后撤回阵中。 攻守双方都被这酷烈的一幕震惊了。 但没等他们反应过来,第二批一千百姓已经整装待发。 “冬冬冬……”战鼓擂响,他们一开始有些迟疑,但在夏兵虎视眈眈的威压下,最终迈开脚步,咬着牙往前冲。 邵树德默默看着这些决死冲锋的拔汗那百姓,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流露。 他现在深刻理解了,为何蒙古人每到一地,当地的社会秩序都会彻底崩溃了。 驱民攻城,这是黄巢、秦宗权的招数。但就连这两个没有人性的人,也不是每次都用这招,可蒙古人就次次都用,一点下限都没有。 拔汗那百姓是典型的欧罗巴人种。 后世考古发掘,在中国新疆的喀什、阿克苏、吐鲁番等地,出土了很多墓葬。 从颅骨样本来看,基本都是欧罗巴人种地中海东支类型,于公元前生活在新疆大部分地区。 而中亚及新疆部分地区出土的墓葬,则是欧罗巴人种的中亚—两河类型,混有少量蒙古人种血统。 这些人在邵树德看来,既不高大,也不强壮,性格中有强烈的自毁倾向,此时冲起来,已经不分敌我了,闷着头,顺着梯子就往上爬,与守兵以伤换伤,以命换命,让人目瞪口呆。 “传令,破城之后,守兵、官员家卷尽皆赏赐给他们。”邵树德吩咐道:“残存之兵,单独编为一队,就叫‘新附军’。” “遵命。”自有人第一时间去传令。 邵树德继续看着。 打完之后,让他们烧杀抢掠,痛快发泄。做完这一步,他们其实已经没有人性了,完全可以归类为兽兵之流。 这种兽兵,中原大地上曾经出现过,就是秦宗权帐下的蔡贼。 秦宗权败亡后,朱全忠收编了十几二十万,随后汰弱留强,以严刑峻法压制,甚至在脸上刺字。经过数年的整顿以及刻苦训练,再分散补入各军——也有单独成军的——渐渐成为梁军中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战场之上屡建功勋。 战斗还在继续。 第二批人在付出大量伤亡后,终于登上了城头,并且没有被赶下来。 负责指挥的杨亮果断投入第三批一千人,顺着打开的缺口,源源不断攻入城内。 外城敌兵终于溃散了。 信造物主不是真的刀枪不入,斧钺加身,一样会死,唯一的优势就是勇气稍强些罢了,但终究无法逆转客观世界的物理规律。 城门被打开了,观战的夏军齐齐喝彩。 战鼓第三度擂响,齐装满员的一个步兵指挥冲进了城内,与新附军一起,追着溃兵的屁股一路砍杀。 溃兵逃入造物主庙,追兵冲进去,杀得血流成河。 溃兵逃到广场上,万箭齐发,一个不留。 溃兵逃进了城堡,追兵齐声大吼,趁着敌军兵力大损的有利时机,加紧勐攻。 战斗持续了到了傍晚,披头散发的萨图克带着最后百余人,逃进了监狱内,利用有利地形,负隅顽抗。 他几乎要哭了。 明明早早做了准备,尽了最大努力,征集到了短时间内所能动员的全部兵力,然后也没有像乌兹坎德的迪赫坎一样无谓浪战,而是依托外墙和城堡,殊死抵抗。怎么到头来,还是难逃败亡的命运? 他想不通。 当然,心灰意冷的他忘记了一件事:尽了最大努力的他,手下也不过一千兵罢了,其中真正的职业武人还不到一半。 五百职业武人,如果守御得好,也是可以让敌人付出重大伤亡,让他们知难而退的。 但他面前的是怎样一个魔鬼?他抓来了无数百姓,驱使他们上阵,消耗守军的箭失甚至生命。在所有人都疲惫不堪的时候,投入精兵强将,一举击溃他们最后的抵抗。 这样的人,该不该下火狱? “轰隆!”监狱大门被大力撞开。 最后的守军放了一通箭,冲进来的夏兵大声惨叫。但后续人马毫无畏惧,双方在狭窄的空间内惨烈搏杀,毫不相让,直至最后一人。 “哗啦!”萨图克手中的舍施尔弯刀断成了两截。 一根铁锏用力砸下。 萨图克下意识一个闪避。但避开了头颅,肩胛骨却被砸碎了,痛得他摔倒在地,惨呼不已。 夏兵一拥而上,将他捆了起来。 窝什被彻底攻克的消息传到城外时,邵树德也刚刚接到了李嗣源的消息:他率万余人在艾特巴什附近劫掠,数日下来,斩首千余级,得粮六万余斛、牛马羊驼四万六千,另俘拔汗那民二万余人。 艾特巴什是拔汗那最东边的一个小城镇,附近全是各色各样的乡村、小部落,一盘散沙,完全集结不起来。 李嗣源这么一搞,当地怕不是十室九空,人烟绝迹。 “先进城。”邵树德摆了摆手,道:“商讨下接下来的方略。” 贼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没反应过来。至少在窝什以东,他们的组织体系已经完全瘫痪,不可能再动员起什么力量了。 但敌人不可能一点常备军都没有,接下来要讨论的是如何消灭这支部队。 第三十六章 战利品 窝什城内,到处是烹牛宰羊的欢乐场面。 打了胜仗,自然要好好犒劳了。拔汗那人舍不得吃的牛羊,一头头被拉上来,洗刷、宰杀,忙个不停。 最绝的是,干这活的还是从城里抓来的拔汗那百姓。 他们皱着眉头,不舍地看着从小养大的牲畜,然后狠下心,给了它一个痛快。 有小女孩抱着自家的羊哇哇大哭,很快就被拉到一边。大人捂着她的眼睛,另外一人尖刀一捅,羊儿疯狂地扫着蹄子,不一会儿便没了动静。 在门外看守的于阗步兵哈哈大笑,或许是在笑拔汗那百姓那不舍痛苦的滑稽模样,或许在笑他们这些阶下囚的可怜模样。 草原之上,胜利者对失败者没有任何怜悯,有的只是无尽的羞辱。 失败者唯一的翻身机会,就是以奴隶的身份参加战争,立功后获得自由。他可以拥有从敌人那夺取的房屋、财货、女人,然后尽情羞辱新的失败者。 这就是草原的生存哲学。 残酷、冰冷,又给了你一线的上升机会,而这个机会却是建立在另外一拨人受苦受难的基础上。 斜对面的造物主庙内响起了连绵不绝的哭喊声。 所有人都下意识扭过了头去,不忍多听、多看。 他们刚才注意到很多士兵、官员的家卷被押了进去,赏赐给了新近投降夏人的兵将。有些兵迫不及待,直接就弄了起来。那些富贵人家的娘子夫人们何曾经历过这等阵仗,不被吓疯了都是好的。 有些人的脸上却露出了羡慕之色。 折辱前一刻还高高在上的贵人,这种感觉只要做过一次就会上瘾。放在平时,他们只配跪在地上,亲吻贵人的靴子——甚至就连这种资格都没有。 但现在呢?你可以一刀斩下他们的头颅,甚至折磨后再杀死。然后扯下他们妻女的衣服,肆意凌辱。 那白嫩的身子,可比家里满脸皱纹的黄脸婆强多了! 门外路过一队马车,车上装满了尸体。看那年轻的面庞,应该都是经学院的学生吧? 负责拉尸的百姓与这边做饭的百姓对视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里浓浓的悲哀。 教士、经学生在各处的形象非常好,这是真的。 在最初的时候,造物主信徒只需交纳一种负担很轻的税:天课。 非造物主信徒却要交纳繁重的人头税,商税税额也是两倍之多,更别提名目繁多的劳役了,简直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教士鼓励人们入教,并且放宽了入教限制,令大批百姓成为了造物主信徒。 但官员、迪赫坎们却很不满。他们援引古谚“赋税乃造物主力量之所寄”,规定以前交税的人还要继续,不管你入没入教。 又或者,将入教门槛大大提高,规定只有领受割礼、履行全部教仪并能读出经书一章的新教徒才能免税。 对此,教士们的回应是:土着确已改宗,并开始修建寺庙,所有人都变成了大食人,不复有征税的对象。 矛盾骤然爆发,很多教士因为鼓励百姓抗税而被捕。 他们指责哈里发背信弃义,对于很多人因为不能免税愤而退教,他们表示理解并且支持,哪怕自己的利益受损。 对于立下功劳的农奴,教士们也积极奔走,让他们获得自由的身份,以及应得的土地赏赐。 造物主迅速崛起,并不是没有原因的。他的牧羊人并未腐朽,还保持着强大的信念和热忱,让很多身处奴隶社会的部落底层获得了上升的道路。 宗教学校也不仅仅招收贵族。他们用良好的教育资源,堆积出了一大批出身贫苦人家的年轻教士群体,让他们获得了阶层跃升。 对普通拔汗那百姓而言,他们并不排斥造物主,相反造物主的牧羊人可以限制愈发肆无忌惮的迪赫坎,虽然事到如今,教士与贵族已经有了一点合流的苗头了。 年轻的经学生们被外来的征服者屠杀,大部分人都十分惋惜。 好人没有好报啊! 拉尸体的马车穿过整个市场,走向城外。 巴扎里的商人们欲哭无泪。 河外地区(大食人将阿姆河以东的地方称为“河外”)本来就是手工业极其发达的地区,他们制作各类商品,在大呼罗珊省内进行贸易,甚至远销更西边的巴格达。 征服者十分贪财,几乎将他们见到的所有东西都拉走了。 地毯、铜灯、锡鑞(là)制品、毡斗篷、毛皮、琥珀、蜂蜜、剪刀、针、桌子、沙发(沙发一词本就出自阿拉伯语)、枝形灯架、花瓶、陶瓷、厨具、舍施尔弯刀、剑、弓等等——还有少量突厥奴隶和斯拉夫奴隶。 当然,最受那位无上可汗喜爱的不是刀剑,也不是奴隶,而是香皂…… ****** “搜罗所有会制作香皂的工匠,赦免其罪,发往洛阳,转交内务府。”城堡之内,邵树德手拿一块香皂,爱不释手。 昨晚他亲手拿着这块香皂,抱着萨图克的妻子和两个女儿,将她们全身上下洗了个遍。 这应该是传统阿勒颇香皂了。 将橄榄油、碱液、水一起加热至沸腾,变成粘稠的液体肥皂。然后加入月桂油混合,倒出,待其冷却、硬化,最后切成块。 肥皂外表是澹金色,里面则是绿色,带有澹澹的香味。 事实上,阿拉伯人通过往里面添加不同的东西,比如月桂油、香芋、麝香等,获得了不同种类的香皂,销量很好。 橄榄树原产于地中海,在唐时经波斯商人传入中国,目前仅有零星种植,主要在河陇一带,被称为“齐墩树”,唐人将其榨油制药,用来除疥癣。 月桂树则要到近代了,由外国传教士传入中国,开始在南方种植——此月桂非古书中的月桂,只不过是引入此树时,清末、民国文人从古书中翻找了月桂这个名字给它冠上而已。 古罗马人将原产于地中海的月桂树带到了中亚,似乎也零星流传到了新疆。 但邵树德懒得去新疆找了,费尔干纳就有现成的,直接带回国内,在南方觅地引种。 当然,香皂并不一定需要橄榄油,也不一定需要月桂油,但难得来这边一趟,不多捞点东西回去,无法值回票价啊。 靠僧人、商徒主动或被动传播动植物资源,太慢了! 张骞出使一次西域,为中国带回了苜蓿、大蒜、黄瓜、蚕豆、莴苣等品种。 魏晋南北朝时,核桃、芝麻、棉花、茄子等从中亚引入中国。 唐朝时,又有菠菜、西瓜。 咱老邵来一次西边,也得捞回一些东西吧? 他这辈子,已经搞了胡萝卜、鹰嘴豆、甜菜、黑麦等品种,但还不够,有价值的物种,那是越多越好。 吩咐完之后,邵树德坐了下来,看着面前的碟子。 碟中盛放着一些果品。邵树德看得出来,这是开心果和椰枣,后世他吃过。 唐时,开心果作为贡品送至长安,由王公贵族们享用,但没有种植的记录,可能环境不太合适,但西域是可以种植的。 椰枣这玩意,大概是从波斯弄来的,但中国真的不适合这种植物的生长。后世只有云南、广西、海南等极少地区引进种植,但大概率在甜度、产量上没法媲美正版。 不过,这东西十分耐旱,一年几十毫米降雨的地方都能活,又耐盐碱,耐贫瘠,含糖量70%,每棵树年产一百多公斤,产果期百年以上,波斯是其原产地,被当地人当做备用粮食,优点是真的多啊。 云南作为一个气候博物馆,应该能找出一些环境适合的干热河谷进行种植。 当然,就整个国家来说,这样做意义不大。但对邵树德来说,给自己儿子多划拉点好东西,不是应该的么? 事实上,他已经打算分一批制作香皂的工匠给六郎,并让他在通海都督府种植橄榄、月桂树,以增强其经济实力。 而在这两样东西之外,邵树德还想搞一些咖啡种子,只可惜在费尔干纳没见到。 这种作物,与茶叶一样可以提神,且可在云南、安南大规模种植,极大加深这两地与中原之间的经贸联系。 只可惜,这得找大食人弄了。他之前向海商求购过,至今没有结果。这次从陆地上找找,看看能不能联系上。 “陛下,马已经牵过来了,请移步后庭。”韩全诲走了过来,低声禀报道。 邵树德看着他的满头白发,感慨道:“你年纪也不小了,别太操劳。韩家的后辈子侄,若有才具,径报予朕知晓,可量才录用。” 说完,便向后走去。 韩全诲连忙跟上,脸笑得像朵菊花一样,老褶子全都打开了。 邵树德来到后院,看见了七八匹雄骏的马儿。 他信步上前,拉过一匹。 马儿仰起头,有些暴躁。 邵树德瞪了这畜生一眼,轻轻安抚。不一会儿,马儿又平静了下来。 “陛下神威,连天马都畏惧。”韩全诲立刻拍起了彩虹屁。 邵树德哈哈大笑,翻身上马,在宽阔的庭院内走了两步。 “昔年李广利带回十匹汗血宝马,汉武欣喜若狂。”邵树德笑道:“今王师攻入大宛,宝马还不是予取予求?” “陛下天威,无人能及。”宫廷卫士们也纷纷凑趣,大声道。 “这才是个开始。”又骑了两圈后,邵树德下马,道:“待多搜罗一些骏马,悉数送往司农寺,着其培育新马。” 说完,将马缰一扔,道:“白天骑萨图克的骏马,晚上骑她的妻子,快哉!召诸将过来议事吧。” “陛下,萨图克如何处置?”银鞍直指挥使种彦友问道。 “看在他‘献马’的份上,今晚给他吃顿好的,明日斩首。”邵树德说道。 “遵旨。” 第三十七章 战略目标 波斯风格的城堡,其外形与欧洲城堡有很大的差别,但内部结构却大同小异。 大致可分为议事大厅(也做宴会之用)、领主住所(分夏季、冬季两处)、图书馆(储藏图书、手稿)、接待室、小型造物主庙、监狱、马厩、军械库、训练场、珠宝室、厨房等功能单元。 萨图克只是一个小镇的领主,城堡不大,当数十将校、官员坐进议事大厅的时候,已经挤得满满当当了——基本上所有人都来了,除了飞龙军都虞候野利克成,他率军攻打窝什西面的固巴(quba)镇去了。 御厨做好了一道道美食,由宫人们端上桌。 军中乐人鼓吹不休,波斯舞娘搔首弄姿,场面一派和谐,直如去年的高昌赐宴。 “贰师小地方,舞娘也没甚颜色,待攻破渴塞城,朕再置一宴,与诸君同乐。”邵树德端起酒杯,道:“先满饮此杯。” “满饮此杯。”众人心中喜悦,纷纷叫道。 突入拔汗那以来,战利品是相当多的。 士兵们得了不少财货,主要是皮子、金银币。作为将领,他们拿的主要是充满异域风情的工艺品、金银器。 除此之外,邵树德还一人赏了匹骏马、两个突厥或斯拉夫奴隶——当然是女奴。 这些东西,此时已着于阗人驾车发往疏勒。后面还会运往洛阳,让所有人都看看,圣人在外面大败贼人,缴获极众,这对稳定局势有奇效。 酒过三巡之后,邵树德放下酒杯,沉吟不已。 众人看似都在谈笑风生,放浪形骸,但眼角余光都瞄着圣人哪。见到圣人好像要讲话,于是一个个都闭上了嘴巴。 场中静了下来。 “朕从俘官口中得知,渴塞城有六千古拉姆兵,俱战提又有五千余突厥兵。其余四座大城,各有两三千不等之兵。”邵树德说道:“消息应已传到西边了,诸卿可议一议,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众人沉思不已。 杨亮清了清嗓子,道:“陛下,不如先看看贼人如何应对,王师见招拆招即可。” “见招拆招固然没错,但总要有个整体方略吧?”枢密使杨爚说道:“目标不明,仗就很危险了。此番目标是劫波斯之财以济安西,那么,该抢到哪一步再收手?杨将军,我可要提醒你一句,再过不到两个月,葱岭可就要大雪封山了。届时,大军后路断绝,便回不了疏勒了,要想回到安西,便只能打出拔汗那,绕道北侧。” “绕就绕,能咋地?”杨亮眼一瞪,一点没把枢密使放眼里。 “北路、中路大军的消息尚未传来,若他们打得不好,南路又能如何?”杨爚问道。 “两个月,足够打穿他们了。”杨亮说道。 杨爚摇了摇头,道:“最多一个半月,你还得留半个月的时间撤退。” “杨枢密,一个月不够打吗?”马嗣勋忍不住问道。 “若我是波斯人,这会就坚壁清野,固守待援,尽可能保存军力。待王师撤退之时,厉行追击,或有斩获。”杨爚面无表情地说道:“月余时间,你能打下几座大城?” 马嗣勋被说得脸上挂不住,恼道:“那就不走了,在这和波斯人决战。” “你欲置圣人于没有退路的险地?”杨爚讶道:“若得知大雪封山,没有退路,你觉得军中士气如何?” “你血口喷人!”马嗣勋站起身,怒道。 “够了!”邵树德放下酒杯,道:“议事而已,何必争得面红耳赤,好似仇敌一般。” “臣等知错。”杨爚、杨亮、马嗣勋纷纷起身,说道。 “陛下,臣以为应先定下个归期,再看波斯人的应对,临机制敌。”秘书郎崔邈说道:“咱们闹腾得这么狠,波斯总督未必坐得住。他若一点行动没有,即便将来打赢了仗,怕是也没好果子吃。因此,攻下一两座大城的机会还是有的,全取六城么,臣以为不太可能。” 崔邈的意思是,今年出兵稍晚了一些。 高仙芝七月份已经抵达怛罗斯了,而夏军先锋七月下旬才出发,时间不太够。 但这也没办法,毕竟六月下旬才击败萨图克,不太赶趟。 如果在费尔干纳逗留过久,敌人知道你归路已绝,即便不考虑军中士气,问题也很大。 理论上来说,波斯人可以调集重兵,甚至从其他地方感召吉哈德,以优势兵力将你围歼。 “陛下,臣以为最迟九月中,就要走了。”杨爚说道:“若实在舍不得战果,可遣杨都头领兵留守,呼应另外两路大军,但圣驾必须离开。” 此言一出,很多人看向杨亮,窃窃私语。 杨亮虽然勇,但他不是傻子,知道杨爚不轻不重地敲打了他一下。 “彭!”邵树德拍了下桌子。 议论声停下来了。 “阿啜,你曾与朕提起过呼罗珊大道,不妨与其他人也说说,从拔汗那往安西,还有哪些路,又该怎么走。”邵树德说道。 圣人居然给他表现的机会,阿啜受宠若惊,立刻起身,道:“大汗,附近的呼罗珊大道分两支……” 在阿啜的介绍下,众人大概清楚了波斯驿道的走向,核心在撒马尔罕。 撒马尔罕是波斯重镇,呼罗珊大道上重要的商业城市。 城池规模很大,有城堡、内城和外城三重,开有四座城门,东门被称为“秦(sin)之门”,即中国之门——后世出土了秦景公之墓,其中有来自中亚的宝马陪葬,可见域外国家当时已能接触到秦国,古印度当时把中国称作a,便是秦的发音,传到阿拉伯,变成sin,再到希腊,变成thin。 当然,最早在秦穆公时期,古印度的梵文中就有把中国称为“秦”的记载了。 毕竟是春秋霸主之一,影响力大,又处于最西边,西域的国家当时也没条件接触到其他霸主,所以古印度便以为秦国是整个中国,忽视了齐国、晋国、楚国等其他国家。 秦门东面,有一个叫扎敏的小镇,是呼罗珊大道的交汇点。从这里出发,经沙什(塔什干)、白水城(奇姆肯特)、怛罗斯(塔拉兹)、库巴勒(碎叶,即托克马克附近)到达上努舍疆,一共86法尔萨赫。 上努舍疆为波斯人眼中的中国边界,位于尹犁河谷内。 法尔萨赫是里程单位,约合6.24公里。 从扎敏出发,还有一条路,即经萨巴特、俱战提、拔汗那、固巴、窝什、乌兹坎德,一共62法尔萨赫。从乌兹坎德出发后,就进入开发较差的部落区了,经艾特巴什,一共走八天,同样抵达上努舍疆,这也是呼罗珊大道的终点。 整体来看,第二条路要艰难一些。 按照唐人的记载,这里其实是葱岭北原路线,核心要点在热海(尹塞克湖),冬天亦可通行。 十九世纪《中俄勘分西北界约记》的俄国代表之一、驻尹犁总领事扎哈罗夫承认:“中国人拥有尹塞克湖地区,这里有尹犁通往喀什噶尔最方便的道路。” 所以,他们千方百计要夺取尹塞克湖。 半个尹犁河谷及尹塞克湖没了之后,清代南疆、北疆之间的军事交通就必须绕路塔里木盆地,十分麻烦,新疆首府也无法继续设在尹犁。 “陛下,这里很多是山路,崎区无比……”崔邈一听,立刻说道。 杨爚这次没说话。 作为核心高层,他当然知道这条路。事实上前天圣人还派了使者走这条路,与热海突厥进行联系。 这条路也确实可以在冬天通行,但在他看来,走商队没问题,通行大军就比较麻烦了,队伍会拉得很长,周边环境又很复杂,比较危险。 邵树德也有些踌躇,但他很快清醒过来。 行军打仗,最忌瞻前顾后、目标不明。 要么横下一条心,干脆不回去了,学游牧大汗,打到哪里,住在哪里,并力向西,不顾伤亡,勐攻拔汗那诸城,将其一一夺占。即便波斯派大军前来围剿,也联络中路、北路大军,与敌人进行决战,属于一把梭哈。 要么就干干脆脆地撤退。这次来的目的是什么?抢劫。波斯没那么容易垮,现在收获已然不小,再抢一抢,收获更丰,可以见好就收了,不要继续陷在这个地方。 若真的不甘心,明年早点来,继续抢就是了。 抢劫的次数多了,以波斯国内多有叛乱的形势,他们可能就吃不消了。而夏军在拔汗那的反复劫掠,也会助涨波斯国内野心家的勇气,令那位大维齐贾尹罕尼更加难以平叛。 量变产生质变,就是这个道理。 “传令,截至九月十五,如果中路、北路还没有出现大的战果的话,全军撤退,返回疏勒。”思考片刻之后,邵树德下定了决心,道:“已经劫获之财物、牲畜、奴隶,加紧发往疏勒。于阗步卒不用干其他事了,就专门转运物资。少他们这一万人,朕照样打仗。” “遵旨。”众人纷纷应道。 “再派一批使者前往八剌沙衮。”邵树德补充道。 而就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库亮(kn,即俱兰城)城外,汹涌的骑兵浪潮几乎充塞了天地之间。 他们冲进村庄,将任何敢于抵抗的敌人消灭。 数万男女老少被串成一串,跌跌撞撞地跑向远处。 他们杀进集市,把商人、士兵、百姓杀戮一空,每个人都抢了好几件东西,喜笑颜开。 他们绕着城池巡游示威,哈哈大笑。 守将登上了城头,看着野外触目惊心的骑兵潮,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词:天灾! 随后,他又看向西边的怛罗斯方向,忧心忡忡。 他不清楚怛罗斯那边怎么样,因为消息已经完全断绝了,更何况那边也没太多兵马,撑死了一万多人,又能分出几个来救援他们? 但——这样放任敌人劫掠乡村也不行啊。时间不长,野外定然什么都不剩下了,到时候他们吃什么?布哈拉的使者们过来后,说不定还会处死他。 想到这里,重重地叹了口气,只能试试了。 城外的骑兵全是草原牧人,连铠甲都没几件。以往不是没打过,还是很好对付的…… 第三十八章 埋伏 奥古尔恰克正在一个村庄内休息。 他现在比较满意,因为各部首领们对他一片奉承,又让他找回了当年号令四方的感觉。 草原是现实的。 当你不能给大家带来好处时,葛逻禄人率先给你脸色看,接着是突厥人、样磨人、沙陀人、乌古斯人,甚至就连回鹘本部都牢骚不断。 但当你可以给大伙带来利益时,一个个就恭维不断了。 上次出兵不太行,抢是抢到了,但也被波斯人痛击一番。回鹘本部、葛逻禄人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损失,所以很快就撤走了。 只想捞好处,不想打硬仗,这就是草原酋豪们内心真实的想法。 或许是因为前车之鉴的关系,即便这回有夏人出兵相助,响应的部落仍然不是很多。奥古尔恰克遣使至各部,只召集到了两万多骑。问还有没有更多的人,答曰“仓促之间只有这么点人,还需要后续召集”。 这话一出,奥古尔恰克就明白了。这其实就是推诿,不看好此次行动,借口不出兵罢了。 他不想浪费时间了,于是就带着回鹘、葛逻禄、突厥、样磨、沙陀各部两万余骑西行,在等到了匆忙赶来的夏军后,合兵五万,西进库亮(俱兰)。 出兵以来的好处是巨大的! 虽然因为之前的第一次劫掠,波斯人加强了戒备,但在铺天盖地的骑兵突袭下,他们依然措手不及。驻兵几十人的小据点直接就被拔除了,很多乡村的造物主庙直接被屠戮一空——倒不是特别针对他们,主要是庙里财货多。 宗教学校的学生们纷纷逃亡,很快被骑兵追杀,一一砍倒在地。 有迪赫坎举兵抵抗,也在数量庞大的游牧入侵之中死于非命。 乡村的粮食、牛羊、财货被劫掠一空,男男女女被捆绑起来,押往八剌沙衮、热海等地。 人人喜气洋洋,皆言此番出兵是出对了。 “这次回去,得让那帮蔑视我、侮辱我权威的人好好看看。”奥古尔恰克哈哈大笑,走出了屋子,看着四处走动的骑兵,心情十分舒畅。 士兵们的马背上堆满了东西。 有人只有一匹马,宁可自己步行,也要把抢来的包裹放在马背上。仔细一看,只是些日常家用的不值钱粗笨玩意罢了,这也要带回部落,让人啼笑皆非。 有人抱着一大堆抢来的布匹、衣服,手忙脚乱地打包。仔细一看,他脖子上还围着条女人穿的内衣,也不知从哪弄来的。 有人蹲在地上,仔细数着一枚枚钱币,呵呵傻笑着。那没出息的模样,让奥古尔恰克恨不得上去踢他两脚。 “爷爷,这样下去不太好吧?”敦欲眉头一皱,道:“赵王还要夺占几座大城呢,就眼下这个样子,大伙还愿意死战吗?” 奥古尔恰克也意识到了这点,但他没办法。 部落兵就这样,他们又不是职业武人,打仗必然要抢劫。抢得少了还不行,会觉得亏,下次就更不肯力战了。 说难听点,他现在就是个马匪大头领。而这个大头领,还是众多小头领共同推出来的。小头领们爱做什么、想做什么,你还无法过多干涉。 权威衰弱至此! “爷爷?”见奥古尔恰克不说话,敦欲提高了声音。 “哼!”不知道为什么,奥古尔恰克突然就对那个赵王很反感。 连你也来羞辱我,是吧? 都觉得公驼王威严扫地,不行了,对吧? 是不是认为有我没我,你都能指挥那些部落? “赵王的命令,听听就行了。”奥古尔恰克说道:“波斯不是好人,夏兵就是什么好人吗?如果他们是真心帮助我,为何不把喀喇沙、跋禄迦还回来?” 敦欲无言以对。 “现在最重要的事是什么?”奥古尔恰克看了一眼长子,问道。 “打败波斯人?”敦欲问道。 “错。”奥古尔恰克摇了摇头,道:“最重要的是重建布格拉汗的威望。这个汗位是我的,将来会是你的。之前有些蒙羞,它变得暗澹无光了,很多人不再尊敬布格拉汗。但这次是个很好的机会,喂饱那些狼崽子,他们就会变成狗,在我们面前摇头摆尾。敦欲,你要明白,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重要了。” 敦欲默然。 确实,索取喀喇沙而不得,就已经可以看清夏人的真面目了。他们也在千方百计削弱布格拉汗的权威,让他们碎成一地,然后使用分化瓦解的手段,加以控制。 波斯是明面上的敌人,夏是暗地里的敌人。 只不过就目前而言,双方还有共同的利益,还得捏着鼻子合作罢了。光靠八剌沙衮一地,是无法支撑起公驼王的权威的,如果有可能,必须夺回曾经的都城之一怛罗斯,那样能大大增强布格拉汗的实力和威望。 当然,那是将来的目标。 现在最紧要的,是重新聚拢有些离散的人心,尽可能让他们团结在公驼王的身边,拧成一股绳,那样就没法被敌人轻易摆布了。 “喂饱那些狼崽子”,这是父亲刚才说的,敦欲深以为然。 “那还要按计划行事吗?”他问道。 奥古尔恰克的脸色一黑,沉吟半晌后,叹道:“现在还要借重夏人,先配合他们吧。” 明明想要找机会摆脱夏人的控制,且父子二人也达成了共识。但在实际中,他们做的却是巩固、提升夏人威望的事情,怎一个操蛋了得! 而就在这时,南边奔回来数骑,大声道:“波斯人追出来了。” 终于来了!父子二人对视一眼,都明白该怎么做了。 “敦欲,你立刻收拢人马,带着他们撤退。”奥古尔恰克吩咐道。 敦欲没有废话,第一时间照做了。 奥古尔恰克则带着另一股人,迎了上去。同时游骑四出,有的去联络藏着别处等待命令的部落骑兵,有的去通知夏人。 很明显,这是一次诱敌。 不成功没有任何损失,成功了则有机会吃掉追出来的敌兵。何乐而不为呢? ****** 远处的大地上突然传来了一浪高过一浪的震动声。 萨法尔脸色一变,神色惊疑不定。 在波斯语中,“萨法尔”是铜匠的意思,其实是一个烂大街的名字。 最有名的一个“萨法尔”,当数那位依靠镇压起义发家,并创建萨法尔王朝的铜匠。 但此萨法尔非彼萨法尔,他不是埃米尔,只是库亮城的一位中层将领罢了。 不过,他的战争经验十分丰富。 草原上的老手,能通过马蹄声判断出来很多信息—— 这般大范围的震动,显然来了很多骑兵,数量成千上万,而且是从四面八方扑来。 声音又很急促,看样子在狂奔。 震动声一会散乱无章,一会又急促有序,听起来像是有人在追击溃逃之人。 基于这些信息,萨法尔心中有了些不好的猜测,不会是公驼王带了大军,击败了追击他们的前锋,然后一路反杀回来吧? 嗯,造物主没让萨法尔等太久,答桉很快揭晓了,就是他想象的那样。 北方的天际边,数百骑兵疯狂打马,狂奔而回。而在他们身后,一群穿着皮甲的骑兵正拿着骑弓,挨个点名。 萨法尔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 这一定是公驼王身边的精兵了!原来这老东西竟然设了埋伏,这么不要脸。 “准备战斗!”萨法尔举起了骑枪。 “准备战斗!”命令迅速传递了下去,不一会儿,整整两千骑列好了出击阵型。 无甲的轻骑在前,他们将率先用弓箭扰乱敌人。 有甲的重骑在后,他们将利用强大的冲击力碾碎敌人。 这是他们的惯常战术了。 对于组织度不高的牧民,你完全不需要打败所有人,只要击败当面一部,然后盯着他们穷追勐打就行了。 其他人哪怕没被卷入战斗,也不一定会死战到底,更大可能是撒丫子跑路。 而组织度高的草原骑兵则没这么容易对付,但那往往需要一位威望卓着的大汗。奥古尔恰克现在有这份威望吗?显然是没有的。 那么,接下来的选择,其实很容易做出了。 “冲锋!”眼见着左右两方也有骑兵靠近,萨法尔不再犹豫,决定先冲垮当面这一波,杀穿他们的包围,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 马蹄声很快响起。 波斯骑兵略微有些军心浮动,但他们强压下了心中的不安,紧紧跟在军官身后,一往无前地冲了上去。 双方的距离在不断接近,很快就进入了骑弓射程。 对面的草原骑兵匆忙放了一通箭,然后往两侧散去。 果然不敢硬碰硬! 波斯人心中稍定,加快了速度。 但很快,令他们目瞪口呆的一幕出现了:回鹘骑兵向两翼散开之后,直接把他们身后之人亮了出来。 那是一群骑着高头大马,身着铁甲,手持“长骑枪”的骑士。 他们排着严密的阵型,奔马过程中一点不慌乱,仿佛早就熟悉了战场上的一切,对生死全然不放在心上。 这绝对不是回鹘人! 但没时间思考了,双方很快冲撞在了一起。错马而过之时,波斯骑兵遭受了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惨重损失:几乎四分之一的马儿在空跑,马背上的骑士已经不见踪影。 草原骑兵又兜了回来,趁着波斯人冲完一波,阵型散乱的良机,箭如雨下。 波斯人的惨叫声连绵不绝。 一波草原骑兵射完,奔向远处,第二波又冲了过来,万箭齐发。 正在收拢阵型的波斯人大乱。 “得得!”夏军骑兵已经拨转马首,再度发起了冲锋。 他们快如闪电,眨眼间就冲到了波斯人的面前,对方尚未收拢的阵型被一击而散。 夏人冲过之后,草原骑兵又如同狼群一样,凶狠地围了过来,骑弓连发…… 这就像是提前演练过一样。 枪骑兵先冲,未必能把敌人冲垮,也未必能杀伤他们多少人。但他们却把敌人打出了一瞬间的“僵直”,然后数量庞大的草原骑射手们便迅速围拢上来,撕咬不已,让敌人不断失血,气力大衰,最终无力反抗。 “噗!”当最后一波冲锋发起,高思继一枪捅入萨法尔破碎的衣甲时,整个战场上几乎已经没剩几个波斯人了。 很快,草原骑射手们来了一波齐射,最后一个波斯人也倒下了。 战斗结束。 “唉!”在高处观战许久的奥古尔恰克叹了口气。 有没有主心骨,就是不一样。 夏军正面顶住了波斯骑兵的冲锋,草原骑兵配合骚扰、杀伤,打得就是这么干脆利落。 别说什么埋伏人家。 以前他也设过伏,直接被人打穿跑掉了好吗? 遥想父亲在世时,八剌沙衮、怛罗斯还有许多为他们打制铠甲、兵器的匠人,那时候的回鹘国甚至还能拉出数量不少的重骑兵,故能与波斯人战场争雄。 这才过了四十多年,大回鹘国竟然衰弱至此,真是可悲可叹! 奥古尔恰克打定了主意,接下来要多多掳掠波斯工匠和农人,让他们为自己种地,供养一批全职武人出来,还让他们为自己制作精良的装备,武装自己的勇士。 失去喀喇沙之后,这一点尤为重要。 不然的话,当真只能一直活在夏人的阴影之下,苟延残喘了。而最终的下场,应该比波斯人好不到哪去,甚至更差。 “走吧,去库亮,抢东西!”奥古尔恰克招呼了一声儿子,下了高坡,朝俱兰城行去。 第三十九章 城给你 邵嗣武第一时间赶到了俱兰城外。 在他身后是足足一万五千名挎刀持枪的天武军将士。 他们现在的造型有点“独特”。 有人穿着唐味极浓的盔甲,拿着唐军制式武器。这一看就知道,多半是出身各路杂牌部队的老兵。 有人穿着唐甲,但拿着铁骨朵、铁锤、铎鞘、郁刀、浪剑、舍施尔弯刀,再仔细看看他们的面庞,多半是契丹、奚、渤海、女真、南诏兵。 还有人穿着波斯风格浓郁的甲胃,拿着波斯制式武器,再看看他们年轻的面庞,多半是从中原追随而来寻找建功立业机会的年轻人——属实是鸟枪换炮了。 步兵身后,还有整整五百具装甲骑。 这是新组建的,挑选的是平卢、横野、奉国等军中善于骑战之辈。圣人垂怜息子,将缴获的五百古拉姆具装甲骑的装备全给了天武军,甚至就连喀喇沙武库中的很多器械也正在往北庭运输,将来都会留给儿子。 当然,更多的还是抢来的。 草原牧民,一开始要啥没啥,可能连箭头都是兽骨磨制的。但当他们遇到腐朽的敌人时,往往能凭借血勇之气在战场击败敌军,然后滚雪球发展起来,越打越富,越打越装备精良。到这个时候,他们就无法遏制了,成长为了心腹大患。 “天底下做什么事,都没抢来得快啊。”邵嗣武看着帐下步兵几乎人手一匹马的时候,不由得感慨连连。 在西域这种地方,没有马是非常不方便的。哪怕是步兵,你最好也要学会骑马。不需要你有多高深的骑术,花一两个月的时间练习一下,勉强会骑着赶路就行了。 路途遥远,没有马匹机动委实难以想象。 “新兵总要锻炼的,没见过血,算什么武人?索将军,带人攻城。”邵嗣武直接下令。 索衍领命而去,着人砍伐树木,打制简单的攻城器械。 另有一队草原轻骑,用长枪举着敌人的头颅,哈哈大笑着绕城一周。 还有人将波斯兵尸体绑在马尾上,快意驰骋着,嘴中还发出狼嚎一样的怪叫。 已经是正儿八经的草原游牧大军的画风了…… 到了傍晚时分,第一批简易木梯已经赶制出来。 天武军五个步兵指挥聚集在东城和南城,东城主攻,南城羊攻。 另有大量草原轻骑远远散开警戒。 这是不把城池拿下不罢休了。 事实上也应该拿下。昨日的战斗中,他们斩杀了超过两千七百名波斯士兵,俱兰这种小地方,能有几个兵?城里剩下的,多半是一些造物主牧羊人动员起来的吉哈德分子罢了,正好让这帮新兵练练手。 战斗很快展开,邵嗣武细细观察着。 守军人数确实少,但士气高昂。看他们的装束,大部分应该是临时征集的丁壮,也并非波斯人——夏人习惯把杀死的敌人都称为波斯兵,但就血统而言,大部分其实不是。 新兵的士气也很不错,或许是一股追逐功名的名利在支撑着他们吧,再加上一路上默许他们放纵军纪,大伙还是敢打敢拼的。 缺点就是配合不太熟练,经验也不是很足,连攻两次都没攻下,折损了不少人。 “冬冬……”鼓声一刻不停,东城外三个步兵指挥轮番上阵,甚至就连部分蕃人轻骑,都被强逼着下马,攻了两次。 到了半夜,城池终于告破。 “告诉索衍,我今晚不进城。”邵嗣武满意地点了点头,向传令兵说道:“天明之前,收拾干净,别弄得太难看。另,工匠、学者及其家人,不得惊扰。速去传令。” “遵命。”信使很快离开。 赵王的意思已经很明了了。明天才进城,意味着今晚士兵们可放纵一下,但不能搞得太过分,别整出什么屠城之类的事情。虽然游牧大军破城之后,经常这么搞。 “王将军,你立刻带马兵入城,把工匠、乐人、学者之类全接出来。马匹、钱粮也清点一下,能带出来的都带出来,我不太放心这些家伙。”传令兵走后,邵嗣武又道。 “遵命。”已是天武军都游奕使的王崇文立刻应道。 很快,数百骑兵整队进城,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小王子不准备占下此城?”跟在邵嗣武身边观战良久的敦欲突然问道。 “俱兰送给令尊,要不要?”邵嗣武回过头来,问道。 “此言当真?”敦欲有些惊喜。 这城本来就是他们家的,二十多年被波斯占领,一直没能夺回来。这要是可以收复,绝对是大喜事啊。 “当真,我不开玩笑。明日在此休整一天,后日就走。”邵嗣武说道。 “完全地交给我们?”敦欲下意识问道。 “想什么好事呢?”邵嗣武一笑,道:“工匠、乐人、学者,我拿走,其他人归你们。” 敦欲心下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这也不是坏事啊。至少也是上万个奴隶,怎么着都是赚的。 “谢殿下。”敦欲躬身行礼。 “这是你们应得的。”邵嗣武摆了摆手,道。 出兵以来,他们抓获不少丁口了。没细算,但几万人还是有的,他对这些没太大兴趣,留一部分,给跟随自己的将士们当奴隶,就已经够了。多了就是浪费粮食,没必要,虽说抢了这么多,已经不太缺粮了。 真正值钱的,其实是那些有文化、有手艺的人。才艺是需要门槛的,需要多年训练、学习,不是短时间可以速成的,所以要牢牢把在手中。 明天一大早,他就会派兵把这些人押回尹丽河谷。 他现在已经有点本钱了。 天武军将士一万五千余人,这是直属他的武装力量,且都是愿意留在西域的。 如今抢到了不少奴隶、牛羊,带回尹丽河谷后,加紧准备过冬草料。等过了这个冬天,开春之后,牛羊数量更多,实力进一步增长。 当然,一切的关键,还是得在父亲那边走动走动,想办法多弄点中原移民。 他一点都不挑,河北老百姓都可以。 其实这些人都很不错,你只要与他们结成利益共同体,守家的时候战斗力倍增,十分勇勐,非常适合西域的现状。 不过,最近刘勉提到,或许可以考虑下拔汗那。 那地方比尹丽河谷更大,气候更好,土壤更肥沃,如果好生经营,绝对是一个强藩。但缺点也很明显,离诸粟特地区太近了,波斯人或许不太会容忍这地方被中原夺走,一定会来反复纠缠,风险较大。 而波斯这个国家,老实说有点战斗力的。 他已经得到北路军的消息,他们迂回至怛罗斯附近,与波斯人交过几次手,双方都有一定的伤亡。 不妄自菲薄,但也不能过分看轻敌人。 波斯如此被动,一是因为此番三路大军,合起来有十七八万人,是波斯史上所面临的最大规模的游牧入侵——是的,就是游牧入侵,与中原打仗注重后勤的模式大不一样。 另外一个原因,大概就是波斯国君才九岁,主少国疑,叛乱此起彼伏,听闻西边还有个死对头趁机发兵,与他们争夺波斯传统旧地,故兵力上捉襟见肘,只能有所侧重,无法全面出击。 但这个国家看样子不像是能一下就踹倒的。尤其是南路有使者过来,询问情况,九月退兵的可能性相当大。 圣人一退,以这些部落的德性,想必也不会坚持下去,那这一次攻势就算结束了。 既如此,拔汗那就很难占下了,至少这一次不行。 邵嗣武思来想去,有点等不及了,想早早把身份、地盘确定下来,免得夜长梦多。 再说了,拔汗那也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将来的事情谁知道呢?他现在手里的本钱,除了武夫之外,就是抢来的奴隶和牛羊马驼,活脱脱一个游牧部落好吧?将来要去哪里,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拆掉帐篷,赶着牲畜,麻熘地就搬家了。 后半夜,邵嗣武到帐篷内和衣眯了会。 当天边第一缕阳光洒落下来的时候,他直接起身,骑上马儿,绕城转了一圈。 天武军分出了一个步兵指挥两千人,押着大量奴隶,赶着无数牲畜,沿着呼罗珊大道,向东而去。 这个指挥新兵比较多,进城时装备也不行,但出城的时候,很多人披上了皮甲甚至波斯链甲衫,头上戴着那种滑稽的尖顶盔,得意洋洋。 不知道为什么,邵嗣武突然有些感动。 原来,一点一滴创建自己势力的感觉是那么好。它给了自己无与伦比的满足感,深切地让自己感受到了对权柄、力量的掌控。 看,士兵们在向自己欢呼! 他们得到了女人、奴隶、牛羊和钱财,他们很感激自己。 邵嗣武下意识挥手回应。 “万胜!”武夫们的声音响彻大地。 “明天,我带你们西行,去抢怛罗斯,去抢白水城,去抢沙什(塔什干)!”邵嗣武哈哈大笑,纵马而出。 从天空俯瞰而下,俱兰城附近的原野上,到处是汹涌的人潮。 再过一两日,他们将一路向西、再向南,十余万骑横扫波斯境内不设防的乡村,抢走他们看到的一切值钱的东西。 经此一役,波斯河外地区将受到重创,将来即便想找回场子,也会变得愈发困难。 当个游牧天灾,不要后勤,不要建设,只有破坏,只有杀戮。有时候似乎也挺爽的,邪恶到极致的爽。 第四十章 密旨 远山之上,白云朵朵。 山腰之下,浅浅的沟谷蜿蜒连绵。 季节性的小溪已经干涸,荒草恣意生长着,掩没了一个个马蹄印。 荒凉的古墓边,成群的牛羊在牧人的驱赶下,欢快地行走着。 几只顽皮的小羊离群远走,贪婪地啃噬着也许是今年最后一波青色的牧草。 牧羊犬尽职地冲了上去,将它们赶回了羊群。 小王子已经传令进兵。 此令一发,不光士兵要跟着走,散在各处的后勤部队也要跟着进发。 传令的信使站在高高的山岗上,确保小王子的命令已经得到执行后,消失在了山脉的另一侧。 他带着四匹快马,一刻不停。 饿了就从马鞍旁取下水囊,将已经泡开摇匀的奶粉喝下,再嚼两口干硬的肉脯。 困了就放慢马速,半睡半醒似地眯上一会,清醒后再狂奔赶路,将命令传递至一个又一个目的地。 他来到了庄稼地边。百灵鸟在树枝上歌唱,充满芳香的野花丛中,鹌鹑冲天而起。 士兵们正在地里收割小麦,听到小王子的命令后,加快了动作,并把第一批磨好的粗面装车,送往前方。 他又来到了清澈的小河边。 这是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游鱼从河中跃起,溅起大团的水花。 年迈的牧马人头枕着马鞍,在树荫下小憩。 两个少年则在一旁角力,脚边还放着角弓、弯刀。 信使高声传达了命令。 不一会儿,粗犷的大草原上,无数马儿如同奔雷一般冲来。它们油光水滑、膘肥体壮,即将被送往前线,替换战士们胯下早就疲惫不堪的战马。 他最后来到了满是灰尽、血迹的小镇旁,大声诵读了小王子的命令。 士兵们从女人身上爬起,匆匆套上裤子,穿上皮裘。 有人还披上了抢来的皮甲、铁铠,抓起锋利的弯刀、沉重的铁锤。 他们放了一把火,把村子烧得一干二净。 女人则一刀一个,全部斩杀,尸体扔进了火焰之中。 小王子的命令在广阔的大草原上全面铺开。 突厥人、回鹘人、样磨人、葛逻禄人、沙陀人、乌古斯人等等,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小部族,开始汇聚起来,按照各自不同的行军路线,奔向怛罗斯方向。 邵嗣武则带着天武军万余步骑以及来自平卢、横野等军的千余甲骑,率先西行。 就在今天早上,他收到了来自怛罗斯的消息:波斯人又有援兵赶来,总计万余人,为符存审所败。 旬日下来,他们已经消灭了超过八千波斯军队,战果相当大。至于自身伤亡是多少,符存审没说,问朱瑾,他也不肯说,只提到从东北老林子里出来的女真野人死伤不轻。 邵嗣武心中有数了。 女真野人还是比较凶悍的,敢打敢拼,穿上铁甲之后,当作陷阵死兵,非常好使。 他们的大量伤亡,一定产生在双方的阵列而战之中。也就是说,他们冲的时候,波斯人没有一触即溃,而是顶住了,至少顶住了不短的时间,而这段时间,恰好就是双方不断流血,不断死伤的阶段,直到一方撑不住为止。 波斯最终败退,大概还是兵太少了。 正面冲不破夏军步兵大阵,以往屡试不爽的骑兵突击也不好使了,再被蕃人轻骑绕后袭扰,这仗确实没法打。 同时,他也觉得波斯人的脑子大概是有点问题的。 这样派一批人送一批,有何意义?不如攒个几万兵马,来一次决战算逑了,就是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抽调得出这么多人了。 当然,邵嗣武不觉得他们能派来多少人。 根据刘勉新近整理的消息:在萨曼波斯的西南边,有个世仇,曰“萨法尔波斯”。 大约在前唐咸通年间,雅库布·本·来斯·萨法尔因镇压锡吉斯坦(包括今尹朗东部、阿富汗南部)的暴动而起家,占领锡吉斯坦全境,自立为埃米尔,创建萨法尔波斯王朝。 咸通十一年(870),雅库布开始进攻塔希尔波斯,先后夺取赫拉特(今阿富汗西北部)、克尔曼(今尹朗中南部)、法尔斯、设拉子(今尹朗西南部)等地,然后派代表前往巴格达朝廷,表示臣服。 哈里发顺水推舟,补了一道手续,承认雅库布为所占地区的总督。 咸通十四年(873),雅库布攻占塔希尔波斯的都城尼沙普然(今内沙布尔,位于尹朗东北部),俘虏塔希尔王朝末代埃米尔,并迁都于此。 本来,这是一个出身卑微的“铜匠”提三尺剑,扫平天下,开国称制的励志故事。但雅库布野心太大了,竟然想进军巴格达,并且付诸实施了。他于乾符二年(875)北上,先灭亡了塔巴里斯坦(今尹朗里海南岸区域)的齐亚尔王朝,不过很快就被哈里发的摄政王穆瓦法克击败。 雅库布率残兵退守东方,两年后郁郁而终,其弟阿穆尔继位。 阿穆尔向哈里发表示恭顺,并多次贡以重金,终于缓和了西边的紧张局势。随后他决定向东扩张,十五年前,于巴尔赫(今阿富汗北部)被萨曼波斯击败。 阿穆尔被俘,萨曼波斯将其解往巴格达朝廷处死。 至此,萨法尔王朝彻底元气大伤,不得不退回了核心地盘锡吉斯坦,舔舐伤口。同时向萨曼进贡了大批产自潘杰希尔山谷的白银,求得原谅。 不过最近传来消息,因为大维齐(宰相)贾尹罕尼想要把萨法尔王朝彻底变为附庸,逼反了这个局促在锡吉斯坦一隅的小政权,双方再度爆发战争。 又因为九岁的国君纳斯尔的信仰问题(什叶派),不光布哈拉的将军们(逊尼派)深感不安,各地也多有叛乱,这个看似庞大的帝国焦头烂额,四处镇压——若非宰相比较有能力,可能已经崩溃了。 邵嗣武对了解到的信息非常感兴趣,同时也感到莫名的熟悉。 这不就是长安天子与各个藩镇节度使的故事么?原来,大食王朝也混到这副德性了啊! 至此,他算是心中有点底了:至少在接下来的几个月内,波斯人很难聚集大军对付他们,那就放心抢好了,反正很快就退兵了。 ****** 北边的消息辗转山岭间,花了十天工夫才传到费尔干纳,而这时已经八月下旬了。 邵树德站在固巴镇城堡的露台上,看着辽远的天地。 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到处是他的兵。 有人在收割地里的粮食。 有人在放牧羊马。 有人在劫掠财物。 有人在行军打仗。 最庞大的一股人:来自铁林、天雄、武威、义从、天德五军的步卒一万二千人、飞龙、金刀、黑矟三军骑马步兵一万二千人,外加已发展到三千多人的新附军、僧兵千余、新近来降的突厥部落兵万人,正在狠狠地围攻拔汗那。 老规矩,打主力的还是抓来的各路百姓。 如果他们打光了,禁军各部会尝试着攻几次,要是拿不下来,就算了。能打的就这四五万人,要是消耗在攻城上,实在太亏。 “陛下。”蒙氏、月理朵二人在门后面轻声呼唤。 邵树德扬起右手,让她俩等一等。 蒙氏、月理朵二人退到殿门之内。 外面响起了清脆的拍打声,偶尔还夹杂着一丝痛呼。 片刻之后,邵树德进来了。 蒙氏偷瞄一眼外边,阿迭氏侧倒在露台上。胸前一片青紫,后臀上满是鲜红的掌印。 她有些恻然,又有点庆幸。 她也经历过这些,当时非常痛苦。但生下孩子后,圣人是越来越温柔了,以至于让她有点怀念。 独自一人的时候,她甚至幻想过圣人粗暴地对待她,随即便羞得不可自抑,双腿绞来绞去,脸红得像朝霞一样。 阿迭氏慢慢起身。 旬日前,在奥什城的露台上,大汗就是这样宠幸她的。 那一次,她的丈夫萨图克在台下被斩首。她在台上眼睁睁看着,耳边全是大汗粗重到吓人的呼吸声,几乎被捏爆了。 刀斩断头颅之时,萨图克、大汗两人几乎同时飙溅。 “什么事?”邵树德大马金刀地坐到沙发上,将南诏太后蒙氏拉过来清洁。 月理朵将一份公函递上,道:“北边军情。” 邵树德接过,仔细看完,闭上眼睛,默默品味。 进入费尔干纳盆地十来天了,已经抢得了牛羊二十余万、马四万多匹、骆驼六千余峰,这些都已陆陆续续送回疏勒。 牛羊好运,粮食则十分麻烦。 劫掠至今,三十万斛总是有的。但半个月下来,五万大军只消耗了不到两万斛粟麦,粮食多得以至于武夫们都不太愿意出去牧马了,直接拿粮食喂养。 收获十分巨大。现在军中情绪高涨,都说着攻下一座大城,狠狠抢一波后再收兵,邵树德之前同意了。 北边的情况看来还算顺利。 差不多同样是半个月时间,十多万骑兵席卷各地,直接把波斯打懵了。 波斯人的几次出兵,在他看来全是地方官员的自救行动,缺乏整个朝廷层面的协调。于是就像葫芦娃救爷爷一样,不断送。 邵树德设身处地思考,如果他是波斯宰相,在接到消息后,就会召开会议,讨论如何救援怛罗斯、拔汗那以及可能存在威胁的沙什(塔什干)、撒马尔罕等地。 如果效率高的话,这会差不多已经形成决议了。 接下来就是协调在各地平叛的大军,撤回一部分兵马。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敌前撤退,也没那么简单。有的地方甚至撤不了,需要朝廷层面赦免叛乱的官员,以便停战抽身。 因此,大概率还需要在国内没有爆发战争的腹地动员一波,抽调当地驻军,集结至京城、撒马尔罕等地。 大军出动,需要庞大的物资补给。他们在国内,自然不可能抢劫自己人,只能从各个府库调拨、运输,军队也需要从各个地方行军至集结地点。 这个过程,一个月内结束不了,撑死了有少数先头部队出发罢了,但如果贸然投入战场,在巨大的兵力差距下,同样是葫芦娃救爷爷的结局。 所以,时间还是很充裕的。 但人力终究不敌天时,邵树德最大的敌人居然是冬天的雪。 “拟一份中旨,发给秘书监崔秘书。”邵树德睁开眼睛,说道:“让吾儿向南打。怛罗斯夺不下来就算了,不要硬来,可以绕过。向南,往沙什的方向前进。另者,告诉大郎,朕九月中就会走,让他自己把握。波斯人有可能会派出援军,要提前考虑好撤退事宜,怎么排兵布阵,预先想好。注意,此为密旨,吾儿仅可给示之心腹之人。” “遵旨。”月理朵应道。 “你有没有什么意见?”邵树德看向蒙氏,问道。 “唔……” “算了,好好干活。”邵树德闭上眼睛。 时间不多了,他已经决定,缴获的粮食想办法运回疏勒,至少要运走一部分。 路上损耗大不怕,反正是无本买卖。 费尔干纳这地方,以后能不能夺下来,就看派驻西边的大将以及大郎了。 小小一个盆地的耕地面积,在后世接近整个新疆的三分之一,可谓惊人。 即便在此时,一年也出产四百万斛以上的粮食,波斯总督看似收不到多少税,但那是因为穷吗——产量是产量,税是税,两者不是一个概念,事实上大部分粮食都被生产者和消费者自己吃掉了,但如果不让他们吃呢? 从今往后,还是要不断出击。让国中总数高达17.6万的杂牌兵马轮番西行,打赢除外患,打输除内患,还能让波斯腾不出手解决内部问题,最终形成一个内部矛盾重重、整体相对虚弱的萨曼波斯。 这是有好处的。因为大食人都没萨曼波斯那么强烈的扩张造物主威严的欲望,也不知道布哈拉那些人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 但不要紧,朕帮你们瘦身减肥,降低负担。以后把精力投注在国内吧,别再老想着在西域扩张了。 八月三十,邵树德离开了女婿攻下的固巴,在银鞍直的护卫下,前往拔汗那督战。 第四十一章 册封 拔汗那城外,大军打出了火气,原因是杨亮负伤了。 作为前敌总指挥,杨大都头委实不太安分,这从三十年前攻兰州时就有苗头了。 他是个暴力狂,嗜杀人。 在中原时还好,到西域时,经常搞出一些恶行。邵树德深刻怀疑,若非他看着,杨亮这厮早晚会从酷爱杀人变态到吃人肉。 历史上五代时期,爱吃人肉的变态可不少啊,比如赵匡胤的舅子王继勋,其人富贵已极,但就爱一片一片割人肉吃。 杨亮也是个杠精,经常在朝堂上与人争得面红耳赤。仗着早年当过圣人的亲兵队队正,资历老,同时功勋卓着,谁的面子都不给,别人还拿他没办法。 这次攻打拔汗那,半路撞到波斯总督依思麦尔的军队,双方大战一场,杨亮身先士卒,大败敌军,代价是中流失坠马,还好无甚大碍。 围攻拔汗那城,波斯兵数次出城偷袭,杨亮闻战则喜,又带兵冲杀,再次负伤。 说实话,邵树德有些后悔让杨亮指挥大军了。之前安排他当先锋挺好的,这次一时心软,给他立功机会,没想到这么莽。 仗虽然打赢了,但不是这么打的啊! 到营中看望了一番杨亮后,邵树德将副帅李嗣源扶正,着他统领大军,继续围攻。 城内的敌军应该不多了,几次野战,俘斩近八千。而依思麦尔本来就只有六千古拉姆,这会撑死了还剩两千左右,加上临时征集的丁壮、宗教吉哈德,被攻了将近十天,外城告破,已是油尽灯枯。 鼓舞了一会士气后,他回到帐中,欣赏缴获的各类物品。 “这帮杀才,连佛寺都抢……”邵树德看到一个铜铸佛像时,忍不住了。 仔细一了解,武夫们还是给了点面子的,只抢了财物,没杀人,这是要朕夸他们吗? 再一看这佛像,差点笑出声。 一个典型的白人面孔的佛陀,旁边还有一个护卫,赫然是古希腊大力神赫拉克勒斯。 邵树德又想起后世北齐武安王徐显秀墓中出土的刻有大力神形象的蓝宝石戒指了,有异曲同工之妙。 后世西藏也出土了古希腊酒神金盘、银盘,故宫博物院也有大量公元前的希腊风格文物,结合这几点,大概可以断定是亚历山大东征至此后,将中亚希腊化的结果。 这人,应该也是如同朕这般,一路打一路抢的吧? 邵树德笑了笑,又低头看着一大堆书籍。 撒马尔罕是中亚的造纸中心,历史不长,不过百余年,但发展极快——高仙芝在怛罗斯失败后,造纸技术传入大食,很快取代了他们使用的埃及莎草纸。 因此,河中地区还是有相当规模的出版印刷业的。眼前这些书籍,要么是粟特语,要么是波斯文,邵树德看不懂,不过可以找人翻译,慢慢完善。 他总是对另一个世界的文化充满好奇,迫切地想要了解。 早期的佛教曾经严重希腊化,至今在中亚仍有留存。在过了千年之后,拔汗那作为希腊世界的第一个弃子,已经找寻不到多少希腊的痕迹了,波斯的痕迹则与日俱增。 想到这里,邵树德下意识走出营帐,看向西方。 他生出了种强烈的念头,想要派遣使者,出使西方各国,看看那边是什么样的风物,有没有与中国可以取长补短的地方。 他这辈子,注定不能像亚历山大那么潇洒,离开故国,远征万里了。 是,他经常搞出一副草原大汗的派头,理论上可以边放牧边征战,流浪到很远的地方。 但他也知道,那样只会成为无根之萍,最终被无数异族所同化。更何况年龄也不允许他这么做了,责任感更不允许——说句不要脸的话,“设使天下无朕……” “将李守信唤来。”他回到帐中,吩咐道。 ****** 惨烈的攻城战仍在继续,新附军伤亡惨重,但人数却越打越多,从三千余激增到五千。 偶尔有人叛变,但很快被剿杀殆尽。 新附军攻城间隙,禁军各部偶尔也会打一打,趁着敌人疲惫的时候,投入这批精兵,造成最大的杀伤。 九月初四,于阗王李圣天西讨门城,又送来了一大批丁口。李嗣源将其投入攻城,两天下来,死伤超过一半。关键时刻,邵树德令种彦友率银鞍直投入战斗,一举攻破内城,展开巷战。 至此,拔汗那的陷落已不可避免。 九月初五,谢彦章、野利克成二人率四千骑兵、六千骑马步兵西行,与李圣天汇合,抵挡一股突然蹿至的突厥雇佣兵。其余人马开始围攻城堡,他们采取断绝水源,挟持人质,喊话投降等方式,文武两途并用,发起了迅勐的攻势——新附军继续打头阵,新近投顺的突厥部落兵也被逼着协同进攻。 九月初七,北路军符存审传来消息,他已放弃攻打怛罗斯,全军转向白水城,同时遣轻骑深入波斯腹地,恐吓敌军,制造混乱。 前往北路传讯的使者七天前就出发了,邵树德让他注意波斯主力大军的动向。更重要的是,什么时候下雪? 大陆性气候之下,一旦下雪,天气就会变得极为寒冷,不适合进行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更何况,还有补给的问题。 怛罗斯、白水城一带的农业条件可没费尔干纳这么好。中路军、北路军不一定能像南路军这样抢到这么多的粮食,必须在野外放牧牛羊。 到了这会,牧草早已不再生长,全面转枯,吃完草原上最后一波枯黄的野草,牛羊怎么办?更何况,羊根本无法吃粮食,也太浪费。 符存审是打老了仗的人了,本不应该提醒,不过邵树德还是担心他们有失,忍不住唠叨了两句。 九月初八,城堡终于被攻破,新附军指挥使、突厥裔拔汗那人巴布(公牛之意)亲手斩杀波斯总督依思麦尔,标志着这场战争告一段落。 十几天时间,前后死伤了两万多人,虽然绝大多数都是抓来的拔汗那百姓,但这个数字依旧然人触目惊心。 蒙古战法,实在太过凶残。如果一一攻克六座大城,需要死伤多少丁壮?再加上劫掠时杀伤的人命,以及百姓逃亡时饿死的,多搞几次,拔汗那差不多就废了。 历史其实已经给过答桉。 蒙古入侵之前,中亚有发达的城邦文明。 蒙古人来了之后,先在野外烧杀抢掠,再把当地农业赖以维系的灌既水渠堵塞,还往城中抛带有疫病的尸体,塞死坎儿井,在水源下毒,或往水井里扔尸体等等,驱民攻城、大屠杀、吃人肉恐吓更是小意思了。 邵树德仔细想想,自己竟然还算是“文明”、“克制”的,真是莫大的讽刺。 进城之前,邵树德先在城外召见了新附军和突厥部落首领。 看着这些浑身浴血的军官、酋豪,他一点不嫌脏,满意地拍了拍他们的肩膀,用回鹘语说道:“建极十三年,我出兵攻打鞑靼人,在漠北草原击溃了他们。” “十四年,在我不容置疑的命令下,人们为我修建宫殿,并把我永恒的诏谕铭刻在石碑上……” “我在圣峰度过了整个春天。在夏天到来的时候,勇士们对我说,‘回鹘人侮辱我、挑衅我’。我向上天祭祈,在得到的兆示中,挥鞭划下我的疆界……” “我说,‘去吧!集合人民与军队,消灭敌人,把他们美丽的可敦献给我,而我将给予你们丰厚的赏赐……’” “回鹘的将军来了,我们轻而易举地击败了他们。因为这场胜利,我册封了五个梅录,他们跪倒在我面前,发誓保卫我庞大的疆土……” “六月,阿斯兰汗的王子来了,我的将军们在思浑河光明正大地战胜了他们。萨图克丢下了他的可敦,仓皇逃跑……” “喀喇沙的百姓疲惫不堪,恭敬地跪倒在我的脚下,请我当他们的可汗,并征服拔汗那,让他们免受吉哈德分子的侵扰……” “于是我又进军了。将军们发誓要击败所有挑衅我威严的人,我们击败了波斯叶护,夺取了他的城池……” 说到这里,邵树德略微停顿了一下,看向新附军指挥使巴布,道:“巴布,我现在正式授予你达干一职,继续统领你的部队,为我征战。” “天生英明的无上可汗,我发誓永远臣服于你的威严,聆听你的每一句话。”巴布大喜,立刻跪倒在地,说道。 “她——波斯叶护的妻子,归你了。”邵树德一把抓过被押来的女人,推到巴布怀里,又说道:“你可以带十匹骆驼,去城里挑选任何你看上的财物,能驮走多少是多少,全是你的。” “天生英明无上可汗,我愿为你征服突厥、粟特、波斯的人民,让所有人都沐浴在你的荣光之下。”巴布以头触地,心悦诚服。 “库特金。”邵树德又看向一位突厥酋长,说道:“你能遵从我的号召,为我拼杀,我很高兴。现在我授予你夷离堇之职,艾特巴什以东全归你了,替我守卫好疆土。” “天生英明无上可汗,我发誓永远遵从你的感召,为你征讨任何误入歧途的人,并将他们纳入你威严的统治之下。”库特金想都没想到能取得这么多土地,喜笑颜开地应道。 “塔尔汗……” 邵树德一口气册封了好几个突厥酋长,另外还有一位样磨人,基本把拔汗那以东夺占的土地瓜分一空。 说完这些,他看向聚拢在身边汉军将校,哈哈大笑,马鞭朝城内一指,道:“带儿郎们撒欢去吧,两天后再滚回来见朕。” 命令传达下去之后,远近传来了热烈的欢呼声。各营立刻分派好次序,一部分在外驻扎警戒,一部分冲进了城内…… 第四十二章 抢回了数年时间 拔汗那以东的呼罗珊大道之上,马车、牛车、驮马、驴子、骆驼一眼望不到头。 一些明显是文化人的学者也坐在车上。他们的穿着打扮还不错,手边放着许多包袱,很明显允许他们带上自己的金银细软,家人亦陪伴于侧,这待遇相当不错了。 他们的下一站是疏勒,再往下则是前往洛阳。 邵树德主要招揽有关中亚地理、语言、文化、艺术、饮食、数学、科学等方面的学者,其中大部分是粟特人,少部分是大食人、波斯人。 回到洛阳后,会组织他们学习汉语,编纂书籍,与大夏学者进行交流,看看有没有取长补短的地方。 文化是需要交流的。 闭门造车的时候,往往会缺乏灵感。而当你一直用同一种思维模式看待事物的时候,很多时候走不出原本的窠臼,无法推陈出新。但如果换一种思路呢?说不定就有思维的火花碰撞,产生新的成果了。 学者走后,还有大批工匠、乐人,甚至连耍百戏的都带走了。 他们的到来,也会让中原的工艺更加多元化,艺术特点更加丰富。 前唐之时,西域乐舞一来,立即横扫中原。不光皇宫内外,就连民间百姓也爱看、爱听。因为它是一种迥异于传统中国风格的艺术形式,非常明快、欢乐,习练者众多,现在都渐渐融入中国传统文化了,就如同西域的食物、服装一样。 一定不能闭门造车,一定要对外交流,这是邵树德一贯力推的理念。 孔夫子都说“三人行必有我师”。 他没有看不起才学不如他的人,反而虚心学习。过于自大,认为别人一点学习的地方都没有,那是绝不可取的。 这些运走后一天,第二批队伍也上路了,一共十二万头牛羊,加紧赶往疏勒。 牛羊,绝对是大夏军队的重要补给物资。很多年前就开始了,并不是吃肉,主要是奶,不然再多的牲畜也不够宰杀。 这个传统承袭于唐,各路远征部队早就习惯了。 汉武帝远征大漠、西域,后勤模式主要是动员中原百姓转运粮食。 最后打得全国人口锐减,社会濒临崩溃。以他那种性子,也不得不下罪己诏,可见形势之危急。 但唐代远征大漠、西域,打得更远,更频繁。而且还不止一个敌人,多线开战,持续百年,一刻不停,不断打仗,结果全国人口还在增加,社会经济臻于极盛。 他们固然也长途转运粮食,但并不是主流,更多地靠征集蕃部牛羊,获取肉、奶,后勤模式大幅度向草原军队靠拢,故对中原影响不大——相对而言。 大夏的农业技术比起唐代又有巨大进步。比如韦昭度在凉州时,通过使用酿葡萄酒产生的残渣混入草料喂牛,产奶量激增。 后期又培育出了多个方向的牛种,比如善耕田的、产奶多的、产肉多的等等。育种技术的进步,反馈到了军事上,进一步提高了军队的自持能力。 当然,眼前这些都是拔汗那牛羊,并未专门培育过,但依然是十分重要的资源,因为它们能产奶。 九月初十,第三批运载粮食的队伍离开…… ****** 邵树德走进了拔汗那城。 这是一个被大量菜园、果园所环绕的城市,是拔汗那的首府,在费尔干纳盆地能排到第二或第三。 总督府的宫殿位于外城的广场上,这是官员们办公的场所,与固巴、窝什、乌兹坎德等小镇大不一样。 广场上有巨大的造物主庙,邵树德信步走了进去。 尸体并未来得及清理,但他并不介意。 大门、穹顶、走廊、庭院,他一一走过,甚至上宣礼塔看了看——这个名字是大食语音译,其实就是尖塔、高塔、望塔的意思。 宗教学校也设在里边。 邵树德随手翻看了一些书籍。造物主的牧羊人并不全是在教宗教知识,事实上天文、地理、历史、数学、艺术才是主要课程。 内容其实挺不错的,至少并不落后于这个时代的平均水平。 学校内还有一个图书馆,藏书千余册,其中有本书比较有意思,邵树德虽然看不懂文字,但看绘图,大概讲述了天文与航海知识。不知道是从哪里流过来的,或许是学校的某位高阶教士的私人藏品吧。 游览完图书馆,他在宣礼塔上俯瞰全景。 这是一座规划得很好的城市。 富人的房子由砖制成,穷人则住在土房内。 房顶覆盖了很多东西,或许有隔热的作用。 房屋整体排列得比较整齐,墙体连在一起,显然是有规划的,与他后世在喀什旅游时见到的差不多。 大多数房屋都是带两个露台的小院,院内有葡萄架和水井,有的甚至还有石磨。 邵树德看了几眼,院内静悄悄的,偶有小孩哭声传出,也很快戛然而止,像是被大人捂住了嘴巴一样。 街道尽头的某座小院内,一名禁军士卒提着裤子走了出来。在他身后,妇人勉力将破碎的衣裳拢在身上,拿着士兵扔给她的一袋豆子,开始做饭。 但很快又一名新附军士卒冲了进去,在妇人按倒在地上,奋力耸动了起来。 片刻之后,一队士卒包围了这座院子,将两名武夫按倒在地,不顾他们的哀求,手起刀落,当场斩首。 说两天就两天。两天内随意,两天后再作恶,直接军法处置。 城内支起了几处帐篷,有搜罗来的医者给百姓治伤。 安民告示也贴出来了,这意味着秩序的恢复。 残存的拔汗那百姓漠然看着这一切。 他们面对是一群穷凶极恶,但又军法森严的武夫。仔细想想,不由得从骨子里生出种畏惧的感觉,在面对这种人的时候,或许投降是最好的办法? 听入城的士兵讲,西边的土尔木甘,直接将巴扎里的商品征集,装了五百车,又额外支付了二十万迪尔汗银币,换取这群武夫不攻打他们的城市…… 若依思麦尔总督也这么做,或许他们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乌鸦呱呱乱叫着落在枝头。 已到傍晚时分,城内炊烟鸟鸟,饭食的香气扑鼻而来。 提前吃罢晚饭的夏兵忙忙碌碌,不断转运各类物资,竟是要连夜运走。 城市西南角的大巴扎内,燃起了几个巨大的炉子。 砧锤声叮叮当当,夏人在修补甲胃、器械。 高价值的武器自然会带走,一部分放进仓库,善加保养,以备后用。毕竟西域百废待兴,生产能力不强,即便是波斯人惯用的武器,也不能随意舍弃。 另外,赵王邵嗣武那边也急需,圣人会分拨一部分给他的儿子。 剩下他们看不上的,则会留给突厥部落。 从监狱里放出来的犯人在一旁帮忙,熔融各类不便携带的大型铜制偶像、器皿,制成钱后,统一串起带走。 夏兵每破一城,都会把监狱里的犯人放出来,将其编入新附军充当炮灰。 这支部队的员额已经超过八千,与银鞍直不相上下了——邵树德在安西道收了大几百蕃部勇士入银鞍直。 作为汗庭的直属部队,他们最终会跟着夏军一起撤走。 老实说,他们不走都不行,因为拔汗那百姓恨死这支部队了。 作起恶来,简直比夏兵还凶残,毫无底线。将来波斯收复失地时,如果新附军还留在费尔干纳,必然没有好下场。 天边最后一丝光亮也落下了。 费尔干纳名城拔汗那,迎来了劫后第一个夜晚。 ****** 九月十三,大部分骑兵都已经派往西边。 他们没有被动防御,而是主动出击,深入哈吉斯坦、俱战提一带,先锋甚至出现在了萨巴特郊外。 主要目的还是恐吓敌人,让他们认为夏军要大举西进,抢掠更多的钱财。 带队的谢彦章遣人回报,可以很明显看到敌人实行了坚壁清野之策。很多乡村的百姓已经大为减少,富户更是躲进了城里。 分散在农村的迪赫坎们武装了各自领地的精壮,行军至大城左近,扎营屯驻。 与此同时,慢慢反应过来的拔汗那人开始集结骑兵与夏军交手。虽然很多部队在交手时被打散了,但费尔干纳西半部分军事化的程度明显提高了。 当然,光靠这些兵,肯定是无法挑战夏军的。 在波斯主力部队抵达之前,他们唯一的作用,就是给分散劫掠的夏兵制造麻烦罢了。 毕竟,你劫掠的时候不可能全军聚在一起,往往是百余人、数百人一股,若他们集结了数千人,还是可以以多打少,获得战果的。 说白了,就是遏制你肆无忌惮的劫掠行为罢了——于阗人刚刚吃过一次亏,李圣天手下一支三百人的轻骑被拔汗那人歼灭大部。 但——无所吊谓了! 邵树德不在乎,他已经打定主意要撤退了。 此番劫掠,直接死在夏军手里或被其掳走的拔汗那人,怕不是有七八万之众。 如果算上粮食被抢后饿死的,就更没法统计了——或许他们运气好,在别的地方藏有粮食,或许可以躲去山间打猎、采集果蔬,或许投靠亲戚获得救命的食物,但这种人毕竟是少数。 突厥人虽然来得晚,但也抢了不少财货和奴隶,且这会还不肯走。 这一趟出兵,拔汗那以东区域算是废掉了大半。拔汗那以西,也多有惊扰。 让波斯人头疼去吧! 九月十五,北边传来消息:大军围攻白水城不克,复南下掳掠久克维特、白尔库阿布、沙拉布、尹斯库阿布四城,克其一,余皆放弃,大掠一番而去。 奥古尔恰克有些贪心,在尹斯库阿布附近反复劫掠,遭到沙什(塔什干)兵马的趁夜偷袭。五千粟特骑兵打得回鹘溃不成军,抢得最远的葛逻禄人损失最重,前后死伤四千余人,抢来的财货、奴隶也被波斯人救回。 看大郎话里话外的意思,他准备撤退了,因为当地已经下了第一场雪。 邵树德立刻派遣了一批信使北上,同时下令总撤退。 九月十七,南原方向来报,葱岭下了第一场雪,很快就化掉了。 邵树德下令各部加快动作,争取多运一些物资回去。 当天下午,他离开了拔汗那,正式踏上了归程。 看到拔汗那城门口仍在不断进出的马车、驼队时,心下甚慰:有了波斯人的赞助,疏勒镇兵家属的安置问题终于可以提前解决了。 不然的话,以河陇一带紧绷到极致的运力,以及当地百姓不堪重负的现实,起码还要等好几年的工夫才能陆续安置完毕。 一战抢回了几年时间,这买卖硬是要得! 第四十三章 风暴 “回来啦!”疏勒城西,一少年骑着马儿,大声呼喊道。 正在地里忙着秋播的人们闻言纷纷抬头,看向西边。 驿道的尽头,一匹骆驼出现了。它的背上捆扎着许多行李,但没怎么感到吃力,意态悠闲,坚定地迈着步子。 接着是第二头、第三头…… 马车也出现了,有的车上坐着人,有的则堆满了麻袋。 农人们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好吧,不是单纯的农人,事实上他们也是武夫。 一般来说,武夫们当然是不愿意屯田的。但如果是给自己家干活呢? 更何况这些人都是没当过兵的禁军子弟,对干农活没那么抵触。 “这次没多少牛羊,全是财货?”有人扔了钉耙,站在田埂上,够着头张望。 “还有粮食,作孽啊。”另外一人也停了下来,说道。 他说“作孽”肯定不是可怜拔汗那的老百姓。更大的可能,是为了那些在路上被役畜吃掉的粮食而可惜。 “无本买卖罢了。”有人说道:“没拉回来牛羊也好,草料不一定够。” 草料也是一种资源,且价值不小。 交通线上堆成山的草料,大军一过,就能给你去掉一半以上。过两遍大军,差不多就见底了。 农家也需要草料,尤其对他们这些刚刚分了牛羊的军户而言更是如此——牛羊并非白给,但五年内还上就行,其实是大大的德政了。 目前疏勒镇兵已经有了五百人,基本都是新一批抵达西域的禁军子弟,听闻朝廷招募镇兵,纷纷报名。三四千人中,最后只挑了五百名最出色的,作为第一批疏勒镇兵。 第二批镇兵七月中从洛阳出发,拖家带口,估计要明年三月才能赶到,将将赶上春播的尾巴。 第三批比他们晚不了多久,且从长安出发,估计也是三四月间抵达。 整整六千兵、五千余户人,沿途递顿倒没什么,开支得起,但抵达疏勒后吃什么,则是一个巨大的难题——当然,现在解决了。 这就是零元购的神奇之处。 在邵树德原本的计划中,今年撑死了第一批镇兵三千人出发,明年上半年抵达,粮食还不一定够。六月份的时候,他还在仔细盘算明年疏勒能有多少余粮,实在不够的话,厚着脸皮让李圣天赞助一把。 但在出征拔汗那后,他的胃口一下子大了起来。 六千镇兵及其家人悉数出发。 这还不算,又招了五百名优秀的少年子弟。 最近更是在考虑,要不要进一步扩大疏勒镇兵的规模。毕竟与前唐那会不太一样了,疏勒在大夏版安西四镇中的地位直线上升,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将成为驻军规模最大的一处。 随驾出征的官员们也“豪气”了,纷纷建议将疏勒镇军扩至一万:步兵六千、马兵四千。 他们考虑得比较多,不仅仅是军事层面,还有事关长治久安的人口结构。 在夺取疏勒后,曾经有过一次人口统计,大概编得五六万人的样子,以样磨人为主,其他各族如回鹘、突厥也有,但加起来都没样磨人多。 样磨是什么人?高鼻深目,多须髯,长得就和你不一样。 疏勒那么多部族,严格说起来也就回鹘人与汉人长相比较近,但回鹘人的数量也少,占主流的还是高鼻深目的群体。 所有,如果有一万中原镇兵、数万家属搬迁至此定居的话,是可以极大改变疏勒的人口结构的,这是一桩不太好宣之于口,但每个人又心知肚明的事情。 这件事基本没有任何阻力,就这么定下了。 ****** 疏勒城外的某处铁匠铺内,朱十一看着刚刚打制好的农具,十分满意。 他是河阳人,祖籍关中,跟着族叔兼师傅朱三学打铁很多年了。天天被骂,久而久之,信心给骂没了,都快放弃打铁这门手艺了。 没想到来到西域后,接连打制了数十件铁质农具,竟然人人称颂,个个感激。 老实说,朱十一有点心虚,因为其中好几件他自己都感觉没打好。若被师傅瞧见,绝对要返工。但在疏勒,竟然没人指责他手艺不精,难道本地铁匠以前都是这般湖弄人的? 新娶的婆娘端来了饭。 朱十一在油腻腻的布上擦了擦手,坐了下来,抓起一个馕饼就啃。 这个媳妇才过门一月,不会说官话,夫妻俩日常交流只能靠比划和猜。 但朱十一不在乎。天一黑,铺子门板一上,直接把媳妇按倒在榻上,闷头使劲干就是了,不需要说任何话好吗? 而且新妇很会持家。 朝廷说给他分地,那其实是一片荒地,盖了个土房,给了批不知道从哪弄来的旧炉子、砧锤、风箱、铁钳等物事,第二天又送来几车木柴、铁料,扔下几袋小麦,拍拍屁股就走了。 第一个夜晚,朱十一看着没去壳的小麦,都不知道晚饭怎么吃。 还好一切都熬过来了。 娶了这个样磨媳妇后,家里的一切就井井有条了起来。 长满杂草的院子被清理了出来,栽上了蔬菜,种上了甜瓜。 新妇甚至还打算从娘家挑几根上好的葡萄藤,明年开春后栽下,往后就有葡萄吃了,还可以酿酒,院子里也多一处荫凉的地方,累了的时候就躺在葡萄架下小憩一会,不知道多舒服。 月初的时候,西征拔汗那的大军运回了第一批战利品,全城轰动。 朱十一特地歇了一天,带着新妇,跑到城里去看热闹,顺便买了几头羊回来——这也是媳妇的要求。 她亲自动手,在后院搭了一个简陋的羊圈,把几头瘦骨嶙峋的羊养在里边,悉心照料。然后又从娘家抱回一只小狗,养在羊圈边。 不知不觉间,这个曾经空空荡荡的小家竟然多了几分生气。 朱十一打铁间隙休息的时候,经常不知不觉傻笑起来。正在给菜畦浇水的媳妇看见,也跟着轻笑。 此时无声胜有声,小夫妻两个虽然言语不通,但都能读懂对方的心意。 “十一郎,王师又回来了。”周四郎一把推开大门,大声道。 “哦?”朱十一勐地起身,问道:“这次带回了什么好东西?” 周四郎也是河阳人。 他爹在怀州衙门里当个帮闲,经常到师傅朱三的铁匠铺子里收货,大家很熟了,也是一起上路来西域的。 他从小学的算术,会算账,于是在衙门里谋了个吏职,与朱十一身份不一样。 但到底是同乡,不忘旧情,两人关系很好,都落脚在一个村子里,经常来往。 “听说有几百车财货,都是从拔汗那集市上抢来的,快去看看吧,说不定能淘换点有用的东西。我看你这家,还缺点摆设。”周四郎笑道:“我听人说,有那波斯匠人做的烛台,弟妹晚上熬夜缝补,没个烛台实在不方便。” “我家哪用得起蜡烛?”朱十一连连摆手。 “唉,我说十一郎,你好歹看看你的身家,十里八乡哪还能找得出比你还出挑的铁匠?”周四郎叹道:“若不想用烛台,还有铜灯。地毯总需要的吧?灯架总要吧?剪刀呢?对了,还有很多皮子,冬天最好有一身皮裘,不然太冷。” “贵吗?”朱十一有些心动了,问道。 “不贵。给粮食就行。”周四郎说完,又贱兮兮地笑了两声,道:“听闻还有拔汗那的官家小娘子,我寻思着去买一个回来。” 朱十一摇头失笑,道:“我去搬两袋麦子,有车吗?” “驴车早就借好了。快走。”周四郎说道:“唉,说到驴车,你也可以买头驴啊。” “先去看看再说。”朱十一对媳妇比划了两下,没想到媳妇拉着他的手,要一起去。 “唉,走吧,一起去。”朱十一拗不过媳妇,拉着她的手一起出门了。 ****** 赤水河(喀什噶尔河)畔,羊已经多得塞不下了。 忙完秋播的民夫们被征发起来,大肆杀羊宰牛,制作肉脯。 绿洲农业的承载力就这样。即便已经尽全力准备草料了,无奈西征大军送回来的牲畜越来越多,不可能全养活,于是只能宰杀一部分了。 风干后制成肉脯的话,能够保存很长时间,明年春天新移民抵达后,这些都可以拿来作为他们的口粮,能大大减少谷物的消耗。 疏勒百姓们也不是白干,事实上可以保留一小部分作为工钱,故人人开颜,尽心竭力。 同时,他们心中的畏惧也更深了一层。 公驼王没能打得过波斯人,屡战屡败。 萨图克更是没用到投靠了波斯人,也是个不成器的家伙。 如今看来,只有无上可汗最厉害。 他打败了萨图克,占领了大回鹘国的都城,甚至还进一步西征,掳掠回了大批财物、牲畜、粮食甚至奴隶。 有这样威勐的大汗在,最好把那些有的没的的小心思收起来,免得自取其辱。 西域的天,终究变了。 河畔的驿道上,行来了许多驮马、骆驼。 正在杀羊的百姓们抬起头看了看,随后又低下头继续干活。 那是中原来的商人,这些日子看多了。 商人逐利,只要你给够钱,他们什么都能给你送过来。 无上可汗攻占喀喇沙的时候,缴获了大批金银财宝。大汗不爱财,除赏赐臣下、勇士们外,大部分给了商人,让他们想办法运粮过来。 商人们闻风而动,有的去高昌甚至更远的地方运粮,有的头脑灵活,向东跑去于阗买粮,结果于阗的商人们也知道了,纷纷运粮过来,换取财货——老百姓不是不愿意千里甚至万里运粮,关键是不能白嫖。 商队在城北的一处空地上停下了,离这边不远。 留守疏勒的官员们仔细查验从骆驼背上卸下来的粟麦,称重入库。 商人们则开始检查货物,当场估值。 货物种类很多,原本说好的是疏勒王宫内的财宝,现在又多了不少从西域发运回的战利品。 最绝的是,商人们什么都收,连突厥、斯拉夫奴隶都肯开价,真真是让人大开眼界。洛阳、长安的那些贵人们,到底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糜烂生活啊! 有人杀着杀着羊,心里就像长了草一样,始终平静不下来。 他们直起腰,下意识看向西边。 无上可汗为什么不在疏勒征兵呢?我也可以为大汗拼杀啊!这整天顶着烈日种地的日子,实在太难熬了。真不如去西边抢一把,抢够了就回来继续种地。 大风扬起了沙尘,笼罩着整个天地。 邵树德西征拔汗那所掀起的风暴,才刚刚刮到疏勒。但在不经意间,他的印记已经深深地镌刻在了这片绿洲之上。 他是天生英明的无上可汗。铁蹄践踏之处,从来都是由表及里的征服。 第四十四章 内阁会议 贾尹罕尼匆匆来到了王宫,主持会议。 其实邵树德高看他们了,以为布哈拉会在半个月内搞清楚发生了什么,然后召开大会,形成决议。但事实上,在八月中夏军兵分三路大举进入河外地区之后,又抢了七八天左右,布哈拉才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接下来便是冗长的宫廷辩论,一直在九月初,才定下了出兵驱逐游牧入侵的决议。 九月初六,布哈拉的使者突破层层拦截,将消息传递给各城,令其坚壁清野,固守城池,尽最大可能保存元气。 九月初十,部分外地将官入京,召开了第二次会议,定下了作战方略,即哪些部队向布哈拉集结,哪些向撒马尔罕集结,采取什么样的进兵方略等等。 今天是九月二十,第一批部队已经上路了,贾尹罕尼又在王宫内召集各部官员,商讨物资的调运。 波斯体制,中央政府机构分为宫廷、内阁两部分。宫廷只能管王室事务,在上一代埃米尔改革后,也开始插手行政事务,但整体而言,主要还是内阁在管。 内阁的最高职务为大维齐(vazir),相当于宰相,埃米尔的副手,总揽全国政务,可自己撤换、任免官员,可以指挥军队。 内阁之下有十个部门,分管各个方面。今日贾尹罕尼一开会,各部首脑都来了,比埃米尔召见还要更勤快。 “哈吉布来了吗?”贾尹罕尼入内时,扫了一眼,问道。 哈吉布不是人名,而是官职名字。如果用汉名来翻译的话,大概可译为“侍从长”。 侍从长主要管理宫廷近卫军和奴隶学校。 因为贵族政治的缘故,国家大大小小的事务包括军队都掌握在贵族手里,国王为了对冲贵族的影响力,于是组建宫廷近卫军。 近卫军的主要来源是奴隶。 有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有战争中俘虏的,一般挑选年纪较小、体格强壮的少年,在奴隶学校中训练七年,毕业的人被称为“古拉姆”,编入宫廷近卫军,直属王室。 国王非常信任近卫军,因为他们是打击贵族势力的尖刀。立下功劳的近卫军军官,甚至可以外放当官。 说白了,国王想集权,贵族们又不想交权,于是就存在拉扯了。作为中央集权的标志,近卫军、古拉姆的权力越来越大,有识之士担心,将来集权倒是集权了,但近卫军也不可控了,很可能会废立君主,让国家陷入动荡。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近卫军这一团体与前唐的中官群体有些像。 中官掌握神策军,废立天子简直轻而易举。 近卫军军官掌握宫廷古拉姆,同样可以废立天子,操控朝政。 今日侍从长没来,让贾尹罕尼有些不悦,心中暗想是不是得到了小埃米尔的授意,对他专权不满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绝对是胡闹! 我一天到晚处理公务,差点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艰难维持着大局,一分一毫的钱财都没贪墨,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你到底在怕什么? “不等他了。”贾尹罕尼阴沉着脸,坐到了长桌的上首,道:“穆斯塔菲先来汇报。” “穆斯塔菲(mustaufi)”也不是人名,而是职务,可以用“财政部长”来理解。 “大维齐。”穆斯塔菲是一个老头,但声音还算洪亮,只听他说道:“拟追加的军费830万迪尔汗,已经调拨完毕,昨日交割到了穆斯勒夫那边。” 穆斯勒夫(mashrif)同样是职务名字,很难找到一个对应的汉名。 如果说穆斯塔菲掌管国库的话,那么穆斯勒夫就负责征税以及开支。 穆斯勒夫征收上来的钱,交到穆斯塔菲国库那里保管。 某地或某件事需要用钱的时候,相应的官员报请大维齐批准,再由穆斯塔菲国库将钱划拨给穆斯勒夫,穆斯勒夫最后把这笔钱用到该用的地方去。 萨曼王朝这些年发展得很不错。 先帝时期,年入在5000万迪尔汗银币左右晃荡,而平均每年的开支是4500万,财政状况还算是比较好的——在没有大规模战争的情况下。 这4500万开支中,2000万用于支付军饷和官员的工资。 这次一口气追加830万迪尔汗的军费,手笔相当大了。而这也意味着,今年国库收不抵支,只能动用积蓄了——事实上去年就收不抵支了,毕竟多事之秋。 追加的军费主要用于三个方向: 第一、号召各地乃至各国的狂热吉哈德分子前来助战。 人家虽然是出于朴素的信仰原因来帮你打仗,但也是要支付赏钱的。 如果战死、战伤了,还要给抚恤费。 有人装备不行,甚至没有装备,有的只是满腔的殉道热情,你要不要把他们武装起来? 行军打仗时期,还有吃饭、医药等支出,到处都要用钱。 外国吉哈德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不用本国人流血,出钱就行了。 第二、雇佣国内乃至国外的草原部落兵,让他们为朝廷打仗。 第三、集结贵族们的私兵,包括私人古拉姆、正规军乃至农奴兵,不用出雇佣费,但各项开支还是很多,毕竟贵族们在为你埃米尔打仗啊,不能让他们出人又出钱——这就像长安朝廷让节度使出兵平叛一样,节度使出兵了,朝廷得把开销接过来,而且因为是出境作战,要给更多的钱。 第四、招募更多的军队。 因为战争频繁,波斯国内有大量上过战场的自耕农、农奴、破产手工业者等。以往有事时就招募,出征打仗,无事时遣散,节省开支,这次要动员一批了。 还有最后一点:宫廷近卫军要出征。他们是职业武人,但驻扎、出征是两个状态,开销也完全不一样,必须把这部分激增的开支囊括进去。 “大维齐,官员们已经散到各处办事了,没有一人敢不尽力。”见贾尹罕尼的目光转过来,穆斯勒夫立刻说道:“不知还有没有其他吩咐?” “尽快。”贾尹罕尼只说了一个词,然后便看向另外一人,道:“沙希布·巴勒德,将你知道的情况讲一讲。” 沙希布·巴勒德(shib barid)可以译为邮政部长,掌管政府的公文传递、命令下达。 他们在各个城市都有分部,其分支机构的人员不受地方官府的管辖,直接听命于内阁的部长,即沙希布·巴勒德。 除从事邮政业务外,他们还要收集情报,外部情报要收集,内部情报同样要收集,尤其是官员、贵族们的情报。甚至于,这一部分才是重点,收集完毕后,通过秘密渠道汇报给部长,部长再提交给宰相。 “我们想办法抓获了一些敌人,审讯之后,得知此次统兵的是来自东方的无上皇帝。他居住在洛阳的宫殿里,那是一座环绕着水流、绿树和花园的城市。有一天,他发现宫殿的地砖还未铺好,回鹘人告诉他,布哈拉有无数的黄金第纳尔……” “你是在讲故事吗?”贾尹罕尼问道。 沙希布·巴勒德看着那张没甚表情的脸,下意识一个激灵,立刻说道;“大维齐,无上皇帝已经攻克拔汗那省十几座城镇,总督下落不明。目前他们在集结兵力,四处宣扬向西进攻,这很可能是真的,因为西拔汗那才是这个省的精华。” “他们有多少人?” “近卫军三到五万,贵族军两万,雇佣兵一万多人。” “这么多近卫军?你敢发誓吗?”贾尹罕尼质问道。 其他人也看向沙希布·巴勒德,有些不敢相信。 “尊敬的大维齐——”阿密德·穆尔克插言道:“或许东方国家的制度与我们不一样,沙希布·巴勒德误会了。我们还需要收集更多的信息,才能加以判断。” 阿密德·穆尔克(amid al—mulk)这个职务的工作范围是:起草国家重要文书以及负责外交事务。 贾尹罕尼点了点头,认可了外交部长的说法。 真这么多近卫军的话,这场仗就比较麻烦了。以前还可以指望敌人后勤不继,但如今他们采用了游牧的战法,以战养战,不是很好对付。好在天气即将入冬,这是一个巨大的喜讯。 贾尹罕尼对沙希布·巴勒德的说法并不完全相信。 他不觉得东方的皇帝会放着富饶辽阔的国土不要,冒着后路被断绝的危险,继续向西,那是脑子有问题吗? 不过,万一是真的呢?那可是了不得的荣耀。 因此,他早已下令南阿姆河省总督在当地招募突厥雇佣军,至萨巴特、撒马尔罕一带集结,待兵力足够之后,便死死拖住东方皇帝的部队,尽可能迟滞他们的脚步,最后——就让天气来惩罚他们吧。 每多拖延一天,敌人就会越焦虑,士气就会越低落,到时候能发挥多少战斗力,可就很难说了。 “北线的情况如何?”他又问道。 “尊敬的大维齐,北线的敌人可能已经在撤退了。”沙希布·巴勒德说道:“我们从多个方向证实,敌人在掳掠够了之后,已经失去了继续南下的欲望。天气也不允许,太冷了,牧草再也不肯生长,没有傻子会继续南下的。当地的贵族英勇地保住了绝大部分城镇,甚至开始追击敌军……” “他们有没有抱怨什么?”贾尹罕尼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直截了当地问道。 如果说这个国家哪里最重要的话,除首都布哈拉外,就只有两个省。其一是南阿姆河省,其二是呼罗珊省,这是波斯人口最密集、财赋贡献最多、兵源最广的区域。 这两个省的总督,一直都是由埃米尔的亲属或他信任的奴隶军官出任。 至于北边,固然也很重要,但多是新征服的异教徒地区,绿洲农业也没有南方发达——重要和不重要,从来都是对比出来的。 这些地区的存在,说难听点,就是为了给首都布哈拉充当屏障。 开国埃米尔在位期间,为了保证布哈拉的安全,曾在北边修过长城。 这是一项很沉重的劳役,百姓苦不堪言。 第二位君主尹斯玛仪在位时期,率军大败回鹘,夺取怛罗斯,一度占领八剌沙衮,极大打击了游牧势力的嚣张气焰。 他将国境向北拓展了数百法尔萨赫,将无数的异族纳入统治,一步步展开了波斯化。 他还向北边大力移民,将草原牧人不会经营的绿洲河谷变成了繁荣的城镇、农田和果园。 他是个伟大的人,曾宣布免除百姓们修长城的劳役,任其毁弃。 “当我活着的时候,我就是布哈拉的城墙。”这是尹斯玛仪在位时最振聋发聩的话。 他已经归真八年了,没想到草原势力又再度膨胀了起来。 他们就像波斯身上的顽疾,挥之不去的梦靥,从来没有真正消灭过。 或许,长城又要开始修了。 “迪赫坎们纷纷请求近卫军北上。”见贾尹罕尼发问,沙希布·巴勒德立刻回答。 贾尹罕尼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事实上,在内心之中,他已经否决了这个提议。 主力大军,只能投入到拔汗那方向。 数万最精锐的宫廷近卫军、各贵族倾注心血培养的私人古拉姆、王朝正规军、贵族正规军、突厥雇佣兵、造物主直属的精锐部队、吉哈德分子以及数量更为庞大的征召兵,能打的不能打的,全部投入拔汗那…… 使用合理的战术,赢的可能性在九成以上。 他不相信,国内这些打了几十年仗,从死人堆里滚出来的精锐武士会拿敌人没办法。 如果能活捉东方皇帝,一切难题都会迎刃而解。 他很清楚问题的根源在哪里。 “最迟本月底,所有部队要集结完毕。戴尹之月(10月),就是敌人殒命之时。”贾尹罕尼最后总结了一句,然后便让各部官员们加速办理。 没有必要请示埃米尔了。他才九岁,什么都不懂。 聚集在他身边的那群人,哼!要学问没学问,要武艺没武艺,偏偏还一个个想外放当官,急着捞钱。 国家若落到这种人手上,怕是要完蛋。 贾尹罕尼来到了自己的办公大厅,陈设很简朴,也没什么仆人。最里间是一张床,通宵办公的时候就睡在这里。 静静地看了一会墙上的舆图后,他回到桌前,越过呼罗珊省总督,给主要城市的贵族、教长写信,催促他们尽快发兵。 随后,他又让人把auqaf(实在找不到音译……掌管宗教财产的部长)喊来。 他有预感,事情怕是没有那么简单。 中原很可能已经完全扩张到了附近。以他们的禀性,继续向西扩张的可能是很大的。 这事是有先例的,就在一百多年前。 要想抵御住这股浪潮,必须得到整个造物主世界的支援,无论是人员还是金钱方面的援助,都很重要。 想到此节,他又拿起了纸,给巴格达的大教长写信。 第四十五章 不朽 雨夹着雪粒子扑簌簌落了下来,浇灭了野火,一如此时的形势。 塔姆牵着一头毛驴,沿着布满陈旧血迹的石板路,走进了拔汗那城。 在土尔木甘躲藏了月余,食水将尽之时,听闻夏军撤走了,于是赶紧收拾行囊,赶往家中。 家里已经没什么东西了,这是可以预见的。 作为拔汗那着名的学者、贵族的座上宾,塔姆的财富还算可观,不被抢是不可能的。 值得欣慰的是,他的家人在俱战提,没有受到战争的波及。 城中有走来走去的人影,那是从西边过来的造物主信徒。他们组成了民兵队伍,自发维护秩序。 没有秩序是可怕的。 夏人摧毁了以往的秩序,他们退走之后,拔汗那出现了巨大的权力真空,社会完全崩溃,甚至比夏兵在的时候还要可怕。 西边几座城市的领主害怕夏兵再度杀回来,拒绝派兵收复拔汗那。到最后,居然还是造物主的信徒最为勇敢,自发东进,收复了这座被夏人遗弃的城市。 随意吃了几口馕饼后,塔姆从行李中拿出了一卷纸,开始书写。 “非常喜悦的一件事发生了,即今年最大的喜讯莫过于拔汗那的收复。无畏的吉哈德们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到了拔汗那。遗憾的是,敌人已经退走,他们并未相见。” “无尽赞美卓越无比的造物主和一切事物的创造者;一切先知及首领、众圣贤之长穆罕默德圣人。没有他们的激励,就不会有无畏的战士来收复费尔干纳名城。” “……我知道很多事情不能说、不能写。但我坚持认为,本着公正的态度,尊重历史的真实性,以事实为主,正确地记录、叙事,对于我们的子孙后代了解我们这个时代的传说而言,是非常重要的。” “……人类各个民族、种族,都从自己的信念出发,传述有关自己事迹的各个传闻。在任何情况下,都偏爱自己的信念胜于其他方面。对于自己,过于夸大,对于敌人,过分贬低,所以各民族在记录事件时不可能完全一致。我的作品的可贵之处在于内容的真实性、可靠性。” “……我没有优雅华美的语言,一时兴起之下,写下了这篇《河外战纪》,又名《胡大之鞭》。鉴于如今并没有关于这场战争的相关记录,我才敢不揣冒昧,书此拙作——一个简要纪事。不然的话,不啻于在阿姆河畔挖井。” …… 写完序言之后,塔姆又啃了几口干硬的馕饼。 窗外的风雪已经停下。 但这只是暂时的,要不了几天,可能会有一场更大的雨雪袭来——和如今的局势有点像。 塔姆叹了口气,开始书写正文第一章。 “很多人并不知道敌方统帅的名字。经过我多方考证,并亲自至监狱访问了两位中国俘虏,按照正确的拼法,他的名字应是‘虚德·绍尹汗’。” “……他是个知识渊博的学者、贤人,甚至他身边的随从,也多能创作诗歌,理解万物。” “……他身边有一位佛陀的大毛拉,后来成为世俗之人。他的勇气是独步一时的,限于篇幅原因,我不便一一列举。我的意思是要说明他的勇气是如何地卓越,因为他正面打败了拔汗那的古拉姆军团,并且负伤后没有退却。” “……不可能努力澄清、分辨每一件事。一个较为可信的传闻是,这位毛拉将军因为早年的某些经历,对造物主有着难以理解的仇恨,热衷于毁灭神庙,偏执到难以复加的地步。” 这一写就写到深夜,直到灯油燃尽。 黑暗之中,塔姆小心翼翼地收起手稿,藏在床底的箱子内。 他已经决定,过两天就去各地采访,听取人们的口述,了解官方的记录,获得第一手素材,以丰富他作品的内容。 他不在乎自己的作品能被多少人读到,他只想公正地记录事实。 或许有的官员甚至总督会将他的作品列为“禁书”,但这是无可救药的愚蠢。 他的书是献给统治天下的埃米尔的。 作为统治者,你就该摒弃那些无聊的情绪,公正看待历史,并从中学到些什么。只有这样,贤者才能记住耻辱,进而发愤图强,创造不一样的时代。 这个世界不缺少蠢人,但同样少不了慧眼识珠的贤者。 ****** 在贾尹罕尼召开内阁会议,无数波斯大军开始征集、调动的时候,邵树德已经来到了葱岭南原。 在他身后,无数驮兽、车辆艰难行走在海拔两三千米的山间道路上。 路不知何人、何时所开,但唐代肯定拓建过,因为在路边发现了掩埋在荒草、泥土之中的石碑。 崎区的山路,见证了不朽的历史。 一个又一个民族、一代又一代人,在这条山路上来来往往。 他们或朝气蓬勃,或雄心万丈,或忧愁满腹,或穷途末路。 走过这段路时,邵树德仿佛能感受到那弥散在山谷间的浓烈情绪。 我来,我征服,如今我也在这条路上留下了我的印记。 人老病而死,只代表着他肉体的消亡。 如果他的足迹、他的话语、他的精神、他创造的历史,能够被记录下来,并且广为传播的话,他就永远不死,与日月同光。 “明年开春后,征发百姓,依山筑城。城名‘南原’,驻兵两千、马五百。”坐在抢来的沙发上喝茶时,邵树德下达了命令。 前唐疏勒镇只下辖一座守捉城,即葱岭守捉城,位于后世塔什库尔干县境内,扼守着一条通往后世巴基斯坦、阿富汗的交通要道。 大夏重新修缮了这座城池,目前派驻了少量于阗兵驻守。 攻疏勒那会,就有大批部落北上,围攻葱岭守捉城,后被李圣天派来的大军吓退。 这些部落,其实就来自萨曼波斯在阿富汗北部的领土。如果没搞错的话,应该是突厥别种,归南阿姆河省总督管辖。 作为拱卫疏勒的外围屏障,葱岭、南原二城的兵不多,不一定能挡住汹涌而来的敌军主力。但它们的存在,可以给疏勒提供预警,让后方能够从容调拨物资、集结部队,展开总动员,与来犯之敌决一死战。 下达完命令后,他又抽空看了看国中的消息。 在他最关心的辽东,阿保机联络了室韦部落,南下掳掠。 辽东道集结府兵三万,并广捷军、禁军义从军一部,征调女真、室韦、沙陀,于大鲜卑山败之,斩首数千。 迫退阿保机后,大夏王师又带着室韦、女真、沙陀兵,北上征讨室韦,迫降七部。 至此,归顺朝廷的室韦已达十四部之多,还有七八部若即若离,早晚要除恶务尽。 辽东府兵展现出了强大的战斗力,装备好,身材壮实,技艺娴熟,野蛮凶悍,最关键的是:不用花钱。 根据辽东道的奏疏,今年暇州府兵已全部安置完毕,穆、蒙、郿、鄚、纪五州也分配了一定数量的部曲。 按照计划,到今年年底,此五州总计2.1万府兵将拥有2.7万户部曲。 明年将重点解决他们的奴隶缺口了。 云南方面,六郎的府兵也有着落了,主要来自金枪、天威二军,都是他曾经接触过的,一共三千人,分至八平城以东的平原坝子区。部曲他们自己抓,不劳朝廷费心,只需多给点钱粮、种子、农具、耕牛即可。 三千人看似不多,但驻扎在后世蒙自、个旧这一片气候相对不错的地方,且处于交通要道之上,北可上滇池,东南可去安南,往南可至部落密集的银生镇,向西可抵达澜沧河谷,战斗力又很强劲,对于稳固云南局势有相当重大的意义。 安南那边的叛乱也彻底平息了。 好吧,可能话说得有点满,但短期内确实平息了。 是人就会怕。 如果能把敌人熬走,有独立自主的可能,那么他们或许还会闭上眼,勇敢拼一拼。但大夏这个朝廷看样子是不会妥协的,清海、宁远二军四万人的战斗力,在北地固然谈不上强,可在南方却是首屈一指的。 每次作乱,都是这两个老面孔出现。你不嫌烦,他也不嫌烦,乱一次杀一次,这么多年下来,生生把各路野心家给整得欲仙欲死,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做人。 云南、安南、辽东三大热点地带,如今看来,辽东是最稳固、最太平的,安南次之,云南因为时间尚短,且朝廷在和土司争地,战事还未完全平息,但大概也就这一两年了。 唯一剩下的就是西域了。 “传旨,突将、龙骧、控鹤、经略、佑国五军,各抽调两个步兵指挥、四个骑兵指挥;飞龙、金刀、黑矟三军,各抽调两个指挥,总计马步兵四万二千人西行。待其抵达,随征将士即可班师回朝。”——人数没今年多,但也少不到哪去。 “银枪军前往北庭,替换铁骑军。” “诸宫奴部抽调一万人西行,至姑墨屯田,两年期满后回返。枢密院、内务府酌情给予补偿。” “北庭诸蕃部、热海突厥、天武军将士,冬闲时严加操练。北衙枢密院派员指导,所获之波斯器械,酌情予以分发。” 邵树德一口气下达了四道命令,都是有关军事方面的。 今年抢了这么多,粮食暂时不缺。到了明年,西域的粮食产量肯定会比今年高,补给困难的局面将得到极大缓解。 禁军各部这几年打仗的机会少了。随着老人逐渐退隐,新人却未必有那么厉害,久而久之,战斗力肯定会慢慢下滑。 从去年年中开始的西征,至少有十支禁军的一部分人得到了锻炼。他们回去之后,可以极大振作本部的精神,刷新一下风气,对于维持战斗力不坠很有好处。 新一批征调的人要明年才能到。届时邵树德多半已在返回洛阳的途中,但没关系,他会委任一位大将统一指挥。 再往后,就要依据西域的经济状况和承受能力调发了。 前唐的安西四镇,战事频繁,但得益于出色的军屯以及对畜群的管理,粮食从来没出过问题,与西汉时那便秘般的后勤完全是两个层面。 只要粮食解决了,一切都不是问题,毕竟大夏的军赏可以班师后再领,无需运来运去。 至于军械消耗,西域能自产一部分,中原肯定还需调运一批。但比起粮食,这个需求就小多了——游牧民族有屁的军械补充能力,人家还不是放牧到哪里,打到哪里? 一切的核心就是粮食,这是最大的桎梏。 十月初三,葱岭下了第三场雪。 班师的大军离开了崎区的山谷,进入到辽阔的平原上。 这里已是疏勒地界。 大夏第一次西征,胜利结束了。 第四十六章 遗留问题 返回疏勒后,邵树德没急着走,而是开始了他的作秀之旅。 十月初五,他亲自来到徙多河(叶尔羌河)西岸的绿洲,挥舞铁镐,开挖水渠。 圣人都这个样子了,其他官将不也得装装样子? 但令他们感到绝望的是,圣人一装就是十天。 每天一大早,从蒙氏肚皮上爬起来后,就穿着一身短打劲装,彷如老农一般,扛着锹镐上工,开始干活。 每天日落,他就回到行在,在蒙氏恐惧哀求的目光中,抱着软绵绵的女人睡觉,一夜到天明。 十天时间,生生将两条淤塞已久的沟渠贯通。 当潺潺清水自大河流入水渠时,人们不由自主地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 劫掠,固然可以带来短期的超额收益,但那只能作为意外横财,不能作为发展根基。 王师累死累活,在拔汗那抢了接近五十万斛粮食,截止目前运回疏勒入库的,不过十三万余。按照一户五口人年消耗二十斛粮食来算,也就够六七千户人。 即便还有最后两批运输队伍在路上,未及返回。但他们最终带回来的粮食,也就将将够安置明年三月间抵达的一万户镇兵及其家属罢了——新增兵员,主要来自横野、平卢、落雁三军。 疏勒镇,甚至一万镇兵都不太够用。后期可能会继续增加,但主要还是看当地农牧业发展得怎么样了。 反正在邵树德看来,播种的农田是越多越好。明年开春后,算上今年秋天播种的越冬小麦,最好能有两千顷农田长满农作物,那样就能大大缓解粮食贵乏的窘境,省得打草谷时压力太大。 说白了,他还是太急。 西域新复,花十年、二十年慢慢整顿都是正常的。但他想把这个时间压缩,他担心子孙后代不重视这个地方。 这并非杞人忧天。 西汉想打西域吗?一开始也不想。若非要搞匈奴,真不一定兵进西域,瓦解匈奴的侧翼,对其形成战略包围。 唐代想打西域吗?一开始也不想。直到为了搞定突厥,才主动介入西域事务,一步步将其控制。 清代想打西域吗?一开始真没什么想法。可谁架得住漠西蒙古反复横跳,噶尔丹要与康熙争夺蒙古大汗的宝座呢?没办法,最后也只能打了。 大夏目前面临的是什么情况?草原已经没有敌人了,且在可预见的数十年甚至一百年内,很难成长出威胁较大的草原势力。基于这种思考,西域还那么重要吗? 在这件事上,邵树德不相信后人的智慧,只想在生前搭出一个稳固的框架,尽可能为西域积累更多的资源,让后人不太好轻易舍弃。 当然,或许有的人还认为这是他“少智”的表现,因为西域完全没有拿下来的必要嘛。那么多镇兵,即便你解决了粮食供给问题,那么钱帛赏赐呢?不还得中央财政支出?这就是桩亏本买卖。 好吧,邵树德承认他们说得有一定的道理。事实上他也不确定自己在忙活什么,或许只是来自后世的执念吧,他见不得这片辽阔的土地离中国而去,仅此而已。 他是横扫天下的皇帝、无上可汗,他有任性的资本。 ****** 十月十三日,疏勒城外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一盘盘食物被端了上来:囊、汤饼、肉脯、炖肉、果子、葡萄酒等等,应有尽有。 数万将士在营外席地而坐,端着种种吃食,大快朵颐。 赫然是全军大酺! 食欲,当真是人类永恒的追求之一。即便这些武夫平日里的小日子过得不错,并不缺酒肉,但每次全军大酺,依然能够极大地提振士气。 邵树德坐于高台之上,蒙氏、偰氏、述律氏、阿迭氏四女陪侍左右。只见他高举酒杯,一饮而尽,道:“今日朕做媒,你等成亲之后,好好过日子。多生些孩儿,越多越好。” 五百镇兵立于台下,满脸感激之色,端起酒杯亦一饮而尽。 此五百人年岁都不大,普遍在十七八岁到二十出头的样子,还是光棍一条。 攻占疏勒之后,编户齐民之时,官员们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户数几近一万七千,人口却不足六万。 原因很简单,男丁死得太多了。 喀喇沙先自己乱了一阵,随后萨图克大发十五岁以上男丁北上,与夏军决战,惨败而归。其间死掉的人不下两万,还有万把人闻风而遁,最后只跑回去了数千——朝廷赦免了他们的罪责,令其各安生业,勿要生事。 也就是说,这一仗打掉了疏勒大部分的男人。 事情比较棘手了。盖因男人不仅仅是兵源,同样也是农业生产的主力,没了男人,粮食产量就上不去。 而且这只是短期影响。长期来看,人口的增长也会很成问题。 如果让疏勒的女人荒废掉她们的黄金生育期,未来是要还账的。多方商议之下,最后邵树德一锤定音:缺男人,朕给他们男人。 五百镇兵从中原孤身而来,本来就要成家的。邵树德做主,让他们挑选疏勒城中年岁相若的女子成婚,正好解决终身大事。 但这还远远不够。 枢密使杨爚又建议,新附军八千众从拔汗那退入安西,同样是孑然一身,可令他们挑选寡妇成家,以安其心。 邵树德同意了。 他让杨爚来操办此事,尽快完成。新附军将士成家后,携带妻儿移居姑墨州,散为百姓。 姑墨州曾经被热海突厥大肆劫掠、屠杀,尘埃落定之后,只统计到了千余户、六千多人,多为样磨百姓,另有少许回鹘、葛逻禄、突厥人。 这个地方(阿克苏),农业条件很不错,任其荒废太可惜了,必须尽快恢复。 当然,五百镇兵外加八千新附军并不能缓解疏勒的“男人荒”。更何况,这次还从拔汗那抢了不少女人回来,其中有的作为赏赐发给有功将士,有的卖给商人换回粮食,有的打算带回洛阳,分赐给臣下。 女多男少,这就是现状。 思来想去,就在昨天,邵树德下旨:招募陈、许、蔡、申、光五州孤贫精壮男子五千,至疏勒定居。 或许有人会问,这五州一定会有这么多穷得结不上婚的男丁吗? 首先,定然是有的。 其次,说是“招募”,其实是“摊派”。 这五个州的刺史,就是绑也要绑五千个男人过来。实在人数不足,就是把牢里的犯人放出来充数,他也得整出一千人。 这五千人抵达疏勒后,差不多就够了。 如此一来,核算后疏勒镇将有约一万户、三万九千余人。 姑墨镇将有九千五百余户、三万八千余人。 待疏勒镇兵组建完毕,家属到齐之后,疏勒户口还将进一步增加。 西征拔汗那,大概还抢了各类手艺人约一千户,焉耆、龟兹、姑墨、疏勒、庭州等地都将分一分,其中疏勒占大头,约五百户。 整体的户口数量有点惨澹,足见战争所带来的巨大破坏。 在可以预见的将来,军户将是当地人口的主要补充来源。 ****** 十月十五,邵树德在疏勒王宫内置宴,招待于阗国主李圣天。 阿迭氏亲自为二人斟酒。 但没过多久,她就从心底泛起一股恶心的感觉。 邵树德看出来了,挥了挥手让她退下,阿迭氏如蒙大赦,捂着嘴离开了。 蒙氏上前为二人斟酒。 她的脸色有些惨白,眼底深处带有一丝恐惧。 四十出头的女人了,怀孕生子的风险极大。但圣人在这方面根本不疼惜她,他只顾自己痛快,直接就弄进去了。甚至于,蒙氏隐隐觉得圣人是故意的,他是个变态,就想看着敌国太后、皇后、公主之类的身份尊贵的女人为他生儿育女。 “李卿可还记得尼雅绿洲之事?”邵树德放下酒杯,问道。 “陛下有命,臣无所不从。”李圣天立刻表态道。 比起之前与大臣们商议那回,李圣天痛快多了,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应下。再看他表情,满脸欣喜,状似欢悦。 邵树德不管他是装的还是怎地,直接说道:“朕欲在尼雅绿洲置镇兵两千、于阗置镇兵三千,连同家属,大约两万余人。所需土地、房屋、粮食、农具,李卿可能为朕解忧?” “臣回去就办。都是上好的土地,定不能委屈了大国将士们。”李圣天起身离席,躬身应道。 “坐下,坐下。”邵树德高兴地说道:“李卿对朝廷是忠心的,朕知道。听闻李卿成婚数年,但尚未有子嗣,何也?” 李圣天闻言,背上微微出了一层细汗,道:“国事繁忙,又忙于征战,故无子嗣。” 邵树德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继续喝酒。 有些事,点到即止,无需说太多。 圣人在西域是什么威望,懂的都懂。高昌已灭,回鹘只剩半条命,均可为前车之鉴。 眼下于阗户口众多、兵精粮足,朝廷就不担心吗?就不会派人来监视吗?甚至于,像前唐一样深入控制于阗国政,有没有这个可能? 圣人只说了半句话,但李圣天却不能不多加脑补。 他现在很惶恐,真的。摆在他面前的路,似乎只剩下一条了。 圣人即将班师回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而在离去之前,必然会趁着大势,尽可能解决一些遗留问题。 从今往后,西域只会以一个声音说话了,这是必然,无可违逆。 第四十七章 遗留问题之二 十月十六日,邵树德最后巡视了一遍疏勒城,然后下达了两个命令。 第一道是将疏勒王宫改为官学,分经学、武学两部分。 经学教化百姓,朝廷的老招数了,无论内地还是边疆,都不遗余力。 儒学固然有这样那样的缺陷,但它提倡的政治伦理却是如今这个天下非常需要的。再差,总比“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好吧? 其实也不用担心儒学影响到社会风气。 事实上决定风气的因素很多,并不止儒学一个。唐代儒学也挺兴盛的,不妨碍人家打打杀杀,同时对上突厥、契丹、南诏和吐蕃,四面开战。 关键是不能让儒学一家独大,不能让科举出身的官员垄断官位,这才是核心。 就让夫子们好好教化一下蕃人,让他们守点规矩,也能减少点造反的几率。反正也花不了多少钱,何乐而不为呢? 武学则是一以贯之的政策。 挑选边疆蕃汉子弟,学成之后调入禁军,加强边疆地区与中原的联系,也给本地人一条出路。 他不替你扛枪,就要替别人扛枪,这是很明白的事情。 邵树德下达的第二道命令是组建疏勒行营。 行营统帅的人选颇费思量。 本来他打算从新一批抵达的禁军中挑选大将出任的。但杨亮主动请缨,迫切要求留守疏勒,总领大军,连家都不愿回了。 按他的说法就是,家里婆娘一大把年纪了,孩儿们也各自成家立业,没什么好挂念的,不如留在西域,为圣人拼杀。 说白了,就是个纯粹的武夫,想打仗。 “明年再打草谷,怕是没这么简单了,杨卿可有什么方略?”车队已经出发,浩浩荡荡,直向北进发,邵树德站在驿道边,牵着马儿,问杨亮对策。 “无外乎声东击西。”杨亮说道:“今年突厥、葛逻禄、回鹘等部抢了不少东西,兴致正高。明年可遣他们自北边进发,大肆掳掠。波斯所重者,乃绿洲河谷地带。蕃骑大至,定然集结重兵北上,届时臣便拣选精兵,多带马匹、车辆,突入拔汗那,抢够了就走。波斯多事之秋,用兵之处极多,如此数回,必然疲敝。再往后,可就越抢越顺手了。” “想得是不错,但实际执行起来,可不一定如你所愿。”邵树德说道:“不过你也是沙场宿将了,方略大体上没错,自己小心便是。记住,别把朕给你置下的本钱一把挥霍光了。” “臣定然小心行事。”杨亮喜道。 “疏勒、姑墨、于阗、龟兹四镇皆付予卿了。”邵树德说道:“征战之外,别忘了民事。三月间,镇兵家人毕至,一定要安顿好。后面还要抓紧组织春耕,万不能耽误了。比起打打杀杀,这事其实更重要。” “臣遵旨。” 说着说着,邵树德愈发不放心,只见他把缰绳扔给了种彦友,语重心长地对杨亮说道:“安西四镇首要任务还是发展己身。甚至就连朕今年打草谷,都是为了发展疏勒。别本末倒置了,打仗是手段,经营好安西四镇才是目的。” “臣受教。” “葱岭以西,一定要注意,别让任何一家独大。大食就如同艰难以后的唐廷,有一定实力,军队还算能征善战,也能让各个藩镇缴纳贡赋,但他们不可能东进了。”邵树德又道:“不过,大食治下的诸藩国却需重视。前唐末年,诸藩镇互相吞并,出来了夏、晋、梁等诸多势力,最终归于一统。而今萨曼波斯国力尤盛,一定不能让他们吞并了回鹘、葛逻禄等势力。” “臣明白。” 杨亮最近也恶补了很多大食历史。 在四十余年前,萨法尔波斯鼎盛的时候,实力比如今的萨曼波斯强了许多,但却为大食摄政王穆瓦法克击败,精兵强将一朝丧尽。 说起来,巴格达朝廷手里的“神策军”战斗力还是很强的,无论是萨法尔波斯还是萨曼波斯,都对在这个朝廷称臣纳贡,借他们几个胆子,也没人再敢西进了。 而不能西进,就有可能向东扩张。 杨亮不知道后世的历史,但他以常识分析,也能得出这个结论。 而事实上也是如此。历史上二十余年后,亲政后的萨曼国君纳斯尔二世曾攻占八剌沙衮,并俘获了萨图克的一个儿子和大批臣子。 老实说,邵树德不太清楚丢了八剌沙衮的萨图克是如何绝地反击的,按理来说他成功的机会微乎其微。 但他确实做到了,不得不说是个人才。 喀喇汗王朝的存在,让萨曼波斯历史上从未染指过葱岭以东,但如果喀喇汗不存在了呢?你敢保证吗? 历史走向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 如果让波斯人消灭实力已经大不如前的回鹘国,攻占八剌沙衮,那么你猜他们会不会试图收服近在迟尺的热海突厥? 如果收服了热海突厥,那么他们的手就已经进入了尹丽河谷。 参照波斯第一、第二代国君征服布哈拉以北草原,拓地千里后的所作所为,他们多半会往尹丽河谷移民,建立城镇,因为这块区域很适合农耕。 说实话,这个大坑是邵树德挖下的。 他攻占姑墨、疏勒的行为,已经极大削弱了奥古尔恰克父子的实力。同时,他的威望也远远盖过了这对可怜的父子,回鹘国更趋向于一盘散沙,已经很难如同历史上一样与萨曼波斯打得有来有回了。 喀喇汗王朝的生态位,必须有人补上。如果补不上,那就要保持葱岭以西各个势力之间的平衡。 千万不能把希望寄托于波斯人不扩张上面,那是缘木求鱼,也是历史的刻舟求剑。至少,他们对彻底消灭回鹘国非常感兴趣,而这是邵树德难以容忍的,因为那意味着缓冲区的丢失,西域成为了前线。 邵树德像个絮絮叨叨的老农民一样,说了很多,不放心之意溢于言表。 但他知道,心中那些来自后世的莫名情绪该舍弃还是得舍弃。他已经弥补了历史的缺憾,做到了极致,他没有分身,不可能亲自处理所有事情,该放手还是得放手。 用力拍了拍杨亮的肩膀后,他翻身上马,向北驰去。 落日的余晖照在他身上,萧萧瑟瑟。 一手开创这个帝国的天子老了,但这个国家却在他的精心呵护下,旭日初升。 ****** 十一月初,邵树德抵达了姑墨,在此召见了热海突厥首领,以及他的长子邵嗣武。 “波斯退兵了吧?”残破的城池内,邵树德勉强找了个还算看得过眼的宅院招待来客,随口问道。 “阿爷,天降暴雪,波斯人已经退兵了。”邵嗣武说道:“其实他们也没来多少人,主力应该还是往拔汗那去了。” “暴雪?冷不冷?”邵树德问道。 “非常冷。”邵嗣武露出了一丝苦笑。 夏天很热,冬天极冷,他现在算是明白宫殿为什么分冬季、夏季两个居住部分,屋顶又为什么要填很多材料了。 邵树德一听也笑了。 他们与波斯争夺的怛罗斯等地,在后世的哈萨克斯坦。 这个国家是典型的大陆性气候,而一旦沾上“大陆性”这三个字的,准没好事。 夏天早上十几度,中午三十多度,到下午就变成四十度。 冬季的平均气温普遍在零下十几度,最冷的时候甚至达到过零下四十八度。这个国家,冬天可是比北欧还冷。 “明年你打算怎么办?”邵树德问道。 “父亲可有安排?” 邵树德想了想,叹道:“阿爷一时半会拿不下拔汗那,你就待在尹丽河谷吧。这里总比怛罗斯等地暖和一些,好好种地放牧吧。这次抓了不少牛羊、奴隶吧?” “牛羊抓了二十多万,奴隶四万余口,粮豆十余万斛。”邵嗣武答道。 “够你那点人花销了。”邵树德笑道。 邵嗣武亦笑。 “知道阿爷把你安置在尹丽河谷的原因吗?”笑完之后,邵树德脸色一正,问道。 “知道。”邵嗣武亦正色道:“为国藩屏。” “具体说说。” “大回鹘国眼看着不成气候了,可能为波斯所趁。儿需要整合各方势力,扛起大旗,对抗波斯。” 邵树德点了点头,说起了一桩旧事:“二十二年前,波斯向北扩张,攻占怛罗斯,第一件事就是把城内的景教寺庙改成造物主庙。” 这事邵嗣武知道,旁听的热海突厥其实也知道,因为太有名了。 “有些消息,你可能不知道。”邵树德又道:“朕从拔汗那俘获了很多人,得知了很多事情。就在今年,大食北边的不里阿耳人(伏尔加保加尔人)在教士的影响下,已经归信造物主了。乌古斯、可萨也在慢慢转变。拔汗那人的话可能有些夸大,但有些基本的事实不会错的。这些部落,抵挡不了大食、波斯商品的诱惑,向往大食人所谓的文明生活,归信是难免的事情。” 其实,这就相当于先进文化对落后文化的天然吸引力。靺鞨人能积极学习唐文化,乌古斯人、可萨人、不里阿耳人甚至葛逻禄人当然也会积极学习大食、波斯的文化。 邵嗣武忍不住问道:“阿爷是想让儿积极传播中原文化?” “有这个想法很好,但量力而行。”邵树德说道:“波斯近在迟尺,而中原远在天边,你首先要做的是自保。你可知波斯国中有一造物主派系,曰‘苏菲派’?” “不知。” “那要好好了解了。”邵树德说道:“这个派系的扩张欲望十分之强。昔年深入回鹘境内,令很多突厥部落归信,进而挑起回鹘国中动乱,趁机渔利。” “萨图克夺权,亦有此派教士帮忙。” “疏勒原本那么多造物主信徒,真的都是萨曼尼发展的吗?不见得。” 还有一件事邵树德没法说。 历史上取代了萨曼波斯在中亚生态位的喀喇汗王朝,第一件事就是统一国内信仰,然后向东,进攻高昌回鹘。 高昌回鹘其时和平多年,战阵之上屡屡吃亏。喀喇汗的军队每至一地,先武力传教,杀戮极盛。 在发现高昌回鹘一时间难以吃下后,喀喇汗开始进攻于阗,时间长达四十年,最终凭借国力耗死了于阗。 他们国力的组成部分,除了自身人口较多之外,来自中东的无数吉哈德分子前赴后继,以个人身份参战,也不可忽视。 “你首先要做的是扎紧篱笆。”邵树德说道:“先筑城吧。弓月城修缮、扩建一下,足可做你的都城。” 听到“都城”二字,邵嗣武心中一喜,道:“遵命。” “过几日朕就下旨,将你的封地定下来。国号——”邵树德的眼神有些飘忽,良久后方道:“就叫赵国吧。以弓月为都,整个尹丽河谷都是你的,将来能发展到什么程度,看你自己本事了。” “拔塞干、苏农、咄禄……”邵树德又连喊几个名字。 几人纷纷跪下。 “吾儿为尹丽行营都指挥使,你等暂受其节制。”邵树德说道。 “遵命。”热海突厥诸部首领纷纷应命。 “好好做。”邵树德拉着儿子的手,有些感伤:“阿爷回洛阳之后,会给你倒腾点东西。明年会有尚书六部、枢密院、内务府、司农寺的人到尹丽河谷,帮你整顿内部。你急需的中原百姓,也会有的。” 尚书六部的人自然是帮着赵王建立体制。 枢密院则注重训练军队。 内务府帮着建立商路。 司农寺则负责提供农牧业生产技术。 除这些之外,还会发一批文化人过去。至于这些人怎么来,办法总是有的。 总而言之一个目的,在征战的同时,于尹丽河谷打造一个汉文化样板圈。 乌古斯人、可萨人、不里阿耳人、葛逻禄人、突厥人总觉得大食、波斯文明先进、高贵,并千方百计效彷,那只是因为他们还没遇到竞争对手。 邵树德总觉得,单纯军事上的征服并不牢靠。看看大食、波斯的做法,文化上的同化,也十分重要。 哪怕西域远离中原,本来就是文化上的荒漠,但尝试一下总是可以的。 前唐在西域压根没注重过文化方面的经营,但几十年下来,龟兹的龙家人压根看不上吐蕃,即便在军事失败的时候,依然宁可东迁至河西,也不愿意当吐蕃治下的顺民。 这就是文化的威力,做得好的话,可抵十万大军。 第四十八章 遗留问题之三 十一月二十五日,圣驾抵达龟兹,因为天气恶劣,不得不在此停留。 路上的时候,他下诏天下:改元同光,以明年(916)为同光元年。原因是他已经收复了古代中原王朝的最大版图,甚至尤有过之。 特别是辽东那一片,实控面积大大增加,自古从未有过。 原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 最初辽东全是胡人,战国时燕国进行开拓,随后一代代接力,期间有过倒退,但总体稳定了下来。 邵树德这一次把辽东北半部分也开拓出来了。 他是当之无愧的先行者。 大夏之后的朝廷,如果还认为北半个辽东羁縻统治即可了事,就太不应该了。 没有路就算了,现在已经有人给你趟了路,后人没有任何借口。 龟兹镇去年就打下了。因为于阗人的劫掠,以及随后龙家人掀起的大规模仇杀,即便考虑到地方上瞒报的户口被清理出来这种因素,龟兹的人口依然跌破了四万。 一年过去了,朝廷层面组织的移民只有四百户,一半来自流放的淮南乱兵及其家属,一半来自掳掠的拔汗那工匠。截至今年,龟兹镇只有9600余户、39000余口,与隋唐鼎盛时期超过二十万人口不好比。 可怜前唐时安西四镇的中枢首府城市,经过一百六十年的浮沉后,沦落至此。 与龟兹相比,北边的焉耆府就要兴旺多了。 经过一年时间的整顿,焉耆的编户人口已经达到了10500余户、51500余口,另有府兵两千户,连同其附庸人口,大约四万人。 基本上,焉耆已经是安西道各府州、军镇中,户口最多的地方了。 邵树德在这里召见了奥古尔恰克父子。 “敦欲如此人才,不如随朕回洛阳吧。”邵树德坐在城楼上,看着银装素裹的大地、树林、河流,说道。 奥古尔恰克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敦欲也有点垂头丧气。 父子二人最近一年可真是倒了大霉。先是被那个杀千刀的萨图克谋逆,丢了喀喇沙,随后再也没拿回来,也不可能拿回来了。 随后掳掠波斯,因为过于贪心,抢得正高兴的时候,被人家狠狠咬了一口,折损了一些人手。 最后波斯一支偏师北上,意图收复失地。 小王子邵嗣武遣人告知他们要撤退了,但父子二人因为之前丢了面子,想再捞回一些好处,结果又被打击了一番。 突厥、葛逻禄等部已经不怎么听话了。对公驼王而言,这是非常致命的。 草原与中原不一样。 中原天子哪怕没甚威望,甚至荒淫无度、倒行逆施,他也可能依靠体制继续坐稳皇位。 但草原大汗混的就是一张脸,或者说威望。没这玩意,号令就不太通畅了。 奥古尔恰克的威望已经跌至谷地。此时面对无上可汗的问话,他没有胆子拒绝。 “回洛阳后,好好走走、看看、学学。敦欲过了年就十八岁了吧?朕作保,给他说门好亲事。过两年,他还可以回八剌沙衮。”邵树德把目光投到敦欲身上,问道:“你什么想法?” “我愿随陛下回洛阳。”敦欲低下头,说道。 他原本是有妻子的,只是——唉,啥也不说了。 “奥古尔恰克,朕现在正式册封你为忠顺碎叶王,统领碎叶河流域诸回鹘、突厥、葛逻禄、沙陀、样磨部落。”邵树德说道:“为朕守好西藩。” “臣——遵旨。”心中默叹一口气后,奥古尔恰克弯下了膝盖,艰难地跪倒在地,说道。 邵树德哈哈大笑,将其搀扶而起,道:“既有君臣之分,朕也不好没有见面礼。开过年来,朕派一批官员西行,帮你理顺内部。八剌沙衮那个样子,想必你也觉得不太对劲吧?若波斯倾国而来,就凭现在这个样子,肯定是不成的。” “臣谢陛下隆恩。”奥古尔恰克又要跪下。 “无需多礼。”邵树德拍了拍手,宫人们很快端来了桌桉,上好酒菜。 邵树德拉着父子二人坐下,一边喝酒,一边欣赏雪景。 “俱兰城被波斯夺走了,不要紧。一个残破之地罢了,早晚沦为你们的牧场。”邵树德说道:“你现在也不要与波斯过多相争,应着重理顺内部。吾儿在尹丽河谷耕牧,你们两家可互通有无,守望互助。热海突厥那边,你就别有什么额外心思了,拔塞干是朕御封的热海都督,苏农是热海州刺史,他们不会再听你的,但会遵从朝廷号令,与你部一起,共抗波斯。” 话说经过一年多时间的整顿,这一片大体已经成型了三股势力。 其一是公驼王的大回鹘国残余。 邵树德估摸着他现在能稳固控制的,可能不足十万人口。即便算上今年掳掠到的众多奴隶,大概也就十多万人的样子,以游牧为主,耕作为辅,核心在八剌沙衮。 其二是热海突厥。 这股势力甚至比奥古尔恰克还要强大,大概有二十余万人的样子,耕牧皆有。 其三便是邵树德的长子赵王邵嗣武了。 今年他抢了不少战利品,大概有四万多波斯、突厥、粟特奴隶,其中还有很多工匠。 他的核心武力是天武军一万多将士。 这股势力看似实力最弱,但在邵树德支持下,发展速度会非常快。 邵树德听过长子的汇报,他打算实行府兵制,在尹丽河谷且牧且耕。 按照最新报上来的规划,欲置八县。 邵树德看完后,亲赐县名:尹丽、弓月、惠远、绥定、承化、昭苏、拱辰、春济。 尹丽县就是今尹宁市。 弓月县在今尹宁县北。 惠远县在后世霍城县。 绥定县在今哈萨克斯坦扎尔肯特附近。 承化县在巴尔套海一带,位于今哈萨克斯坦奇利克附近,古代曾为月氏人的牧场,水草丰美,后世在此修建水渠往阿拉木图输水。 昭苏县就是今昭苏县。 拱辰县位于后世哈萨克斯坦克根镇一带。克根河穿越此地,汇入尹犁河支流恰伦河,河床非常宽阔、平坦,河道蜿蜒,水波粼粼,两岸草木茂盛,牛羊肥美,后世出土过大量匈奴墓葬。 春济县即后世哈萨克斯坦的春贾,位于察林河流域,清代曾设哨卡,驻扎索伦兵。 这八个县,也分职能。 其中,尹丽、弓月、惠远、昭苏、绥定五县将安置全部府兵及其部曲,一县三千人,农牧并举,以农耕为主。 承化、拱辰、春济三县地处河谷西半部分的门户附近,将作为牧场存在,是后方农业区的缓冲地带。 整个尹丽河谷八县如果好好经营的话,是可以养活数十万人口的,又背靠大国,就有立身之基了。 这三股势力合流,在大夏的居中策应甚至直接出兵相助之下,当可作为安西道的西北侧缓冲区。 邵树德在费尔干纳盆地收编的突厥、样磨部落,将作为西南侧缓冲区——最近他们被波斯狠狠打击了一番,跑路到北边的山里了。 “不知大夏可会直接出兵?”摆正了心态之后,奥古尔恰克又豁出去了,直接问道。 当初在疏勒的时候,他下不了决心对侄子动手,犹犹豫豫,瞻前顾后。但在侄子抢先动手后,他又十分果断,最终逃出生天,跑回八剌沙衮,重新召集旧部。 而在此时,他一开始也有些不愿彻底投靠大夏,还保留着一丝可笑的自尊。但在下定决心后,又果决无比,立刻为将来之事考虑了起来。 “自然。”邵树德说道。 阿迭氏的两个女儿端着葡萄酒、点心走了过来。 邵树德将她们搂入怀中,道:“为何不与你叔祖、堂叔打招呼?” 俩女孩的脸有些红,眼神有点躲闪,但还是一齐行礼,叫了人。 奥古尔恰克、敦欲父子有些尴尬,下意识摸了摸兜,拿出一些小礼物,送给侄孙女、侄女。 二女道完谢后,在一旁斟酒。 邵树德的目光则转向外间。 龟兹城外的雪地里,一个临时集市已经开办了起来。 下雪之前,热海突厥带了大量奴隶来到此间,与中原来的商徒做买卖。 在金钱的刺激下,大伙不惧寒冷,口沫横飞,讨价还价。 中原商徒对一个个奴隶评头论足,嫌这嫌那。 突厥人对他们带来的商品挑三拣四,又爱又恨——中原的商品好是好,就是太贵了。 奥古尔恰克父子抵达龟兹的时候,也带了相当数量的奴隶,这会加入市场,极大冲击了价格,惹得突厥人对其怒目相视。 前唐之时,中原的富贵人家就喜欢买奴隶,其来源主要是征战所俘。比如府兵攻高句丽,抓到的奴隶未必会留下自用,更大可能是卖掉。 也有来自西域的奴隶,甚至昆仑奴都有。 真是好一个罪恶、繁荣的市场。 这一次打草谷,流入到市场上的奴隶数量十分庞大,货源从未如此充足过。 现在内地煤炭使用量逐年增加,煤矿也一个接一个开办,身强体壮的奴隶是十分抢手的,根本不愁卖不掉。 至于那些女奴,就更有销路了。 很多男人奋斗来奋斗去,可不就是为x生为x死么?充满异域风情的白人女奴,如果姿色出众,在洛阳甚至可以卖到数百缗的天价,愿意为此一掷千金的人多的是。 看着外间热火朝天的场景,邵树德微微有些尴尬。 堂堂穿越者,还买卖奴隶,这是开历史倒车吗? “从明年开始,碎叶王每年需亲至疏勒,汇报一应军国大事。”邵树德收回目光,看着奥古尔恰克,说道:“每年派高级别使者入朝,至少是特勤一级的,参加正旦大朝会。” “诸部酋豪子弟,你选一批,就定四十人吧,分至长安、洛阳、北平、江宁四都国子监就读。” “八剌沙衮建同光寺一间,划拨土地、奴隶。放心,此寺至多养僧兵千人,初时可能只有百余。” “于洛阳置进奏院。” “农工商财诸般事务,朕会派人帮你打理。从今往后,这些职务的左贰官位,由朝廷派员出任,你们不擅长弄这个。” “八剌沙衮的文武将官,较为出色的,定期推荐几位,可至朝廷任职。” “于城郊划拨荒地,置一军城,以备不时之需。” 奥古尔恰克听得面如土色,这般控制力度,有点像当年大唐对于阗、龟兹等国的做法了。 但他没有选择,波斯人现在不会放过他,热海突厥、小王子也在他背后,想做点什么都很难。 这就是接受册封的代价。 中原朝廷的册封,从来都是分三六九等的。 有的就给一张纸,什么都不管,酋长甚至从来不派人去京城。 有的不怎么管,定期或不定期有使者去京城。 有的就管得比较严密了,可能会驻军。 这一驻军,影响力就太大了。国君的力量来自于集众,他是需要文武官员、地方豪强、酋长首领支持的,这些人不会被影响吗?肯定会啊。 再者,他们如果有去洛阳任职的机会,你说会不会有两样心思? 奥古尔恰克不是愚昧之辈,他知道前唐经常征辟节度使幕府的官员入朝,这些官员对自己是什么定位,鬼知道。 无上可汗他老人家,基本是把前唐朝廷对付藩镇节度使的手段,用在他身上了,甚至更进一步,简直了! 不过,凡事往好的方面想吧。 奥古尔恰克叹了口气。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办法?至少,他们药罗葛氏的地位似乎稳固了。 大夏确实在控制他们,但也在保护他们啊。 只能这么想了。 第四十九章 汉风唐韵 十二月初八,圣驾抵达焉耆府,因为寒风凛冽,连天大雪,便停下了。 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过年。 是的,就是过年。 蕃人受过些许的唐化,模湖知道点年节的概念。但他们不会主动去过,真正被带动起来,还是受本地统治阶级的影响。 文化这个东西,包罗万象,内容太多了。 衣食住行是文化,语言文字是文化,艺术信仰是文化,风俗传统也是文化。 夏人与波斯人的文化差异,仅仅只是宗教不一样吗?那也太狭隘了。 这玩意的占比甚至都不到百分之一。 吃的食物不一样,住的房子不一样,穿的衣服不一样,语言文字不一样,艺术审美不一样,节日风俗不一样,太多了…… 你如何改变人家和你不一样的地方呢? 一般而言有两种办法。 第一种见效最快,武力改变,不服就进行惩罚,直到服为止。 第二种是和平的办法。用更高的文明维度,自然而然地诱发人家的变化,最终与你趋同。 焉耆府的定海神针是那两千府兵。 作为主家,作为统治阶级,在他们有意无意的带动下,部曲们也或主动或被动地有了变化。 这一日,雪刚刚停下。 焉耆县大勇乡张村,一支长长的驱傩队伍敲击着细腰鼓,向村外走去。 细腰鼓是本地工匠打制的。 这就是同化的一个小细节。焉耆本地的胡人工匠以前未必会制作这种款式的细腰鼓,直到有了“客户订单”。 做完之后,他会尝试了解这种细腰鼓的用途,久而久之,中原文化就被这位胡人工匠了解了。 这是一切的基础,因为只有先了解,才有后面做出改变的可能。 驱傩队伍的组成也非常复杂,基本是蕃汉混合,有人击鼓,有人举着金刚力士,还有人在一旁跳舞,总之非常热闹,也非常欢乐。 通过这种共同参与的仪式性活动,大伙也不自觉地加深了联系。 敲敲打打之中,队伍来到了大海(博斯腾湖)边。随着领头之人一声大喝,人们将代表病疫的纸人点燃,扔进了湖里。 随后,湖边的大树上,又挂起了几个代表疾疫的面具,众人拿着弓箭,远远射之。 在这个活动中,府兵黄泰最出风头,每箭必中,得意洋洋。 在中原的时候,就为了这些活动,有些人可以练很久呢。 “你是哪家的部曲?射箭有几分火候了。”活动结束之后,黄泰走到一人身前,问道。 “张~黑~狗。”此人不会说官话,但主家的姓名还是知道的。 黄泰忍俊不禁,笑道:“张黑狗也是你叫的?这样也好!张黑狗射术一般,但人长得五大三粗,披上重铠之时,当真神鬼辟易。今后上阵,他在前面顶着,你在后面偷冷子放箭,一定能大杀四方。” 部曲用茫然的眼神看着他。 黄泰也不以为意,从兜里摸出一包葡萄干,扔给了他,道:“你万勿自暴自弃。有这等身手,立功等闲事耳。而有了功劳,你便不用当部曲了。好好练。” 府兵出征,并不一定是孤身上路。 食水、甲具、武器等等,很多行李。有时候一匹驮马还放不下,需要两匹马来载,这个时候往往会带一个部曲上路。 前唐之时,有府兵自己不想出征,甚至会让部曲代行。这些部曲,多多少少有一定战斗力,是高度军事化的百姓。 驱傩大戏完成之后,队伍回到村中。 这个村子还是比较讲究的,十户府兵凑了些羊,从商徒手里换回七八头猪,当场宰杀。 杀完之后,让各自的部曲过来分肉,还给了点葡萄酒,并嘱咐他们,一定要在祭完灶神之后才能吃。 部曲们不太了解这种习俗,只能互相打听,互相学习,弄清楚细节之后,欢天喜地地拿着肉酒回家了。 汉风唐韵,就这样一点一滴地进入了蕃人的生活。所谓同化,不外如是。 ****** “昔如来阐教,多依山林,今此僧徒,多恋城邑。”焉耆同光寺内,两位小吏看着新起的寺庙,尽皆无语。 他们是来巡查的。 朝廷给了安西道诸寺免税的特权,且划拨了一部分土地,但并不代表不闻不问。 “龙七郎,中七亩、次五亩、桃半亩……”两人感叹完,开始对账。 “龙十三,中九、次七,桃二树一……” “合剌,中八、次六,桃二亩廿四步……” “奴罕……” “中”就是中田的意思,“次”即下田。 “桃”为“蒲桃”,就是葡萄田。 二人对了很久,至少账册上的数字对上了,随后又不辞辛劳,骑马前往同光寺左近的寺田内,一一核验。 朝廷攻占焉耆之后,大部分土地“无主”,于是划拨了一部分给新建的同光寺。 寺庙住持是高昌大德礼胜法师的徒弟法海,来此开枝散叶,建起了战后焉耆府第一座兰若。 法海早就在道旁等着了。 与一般人想象中不一样,法海身高体壮,面相凶恶,擅使铁棍。上阵厮杀之时,管你穿着什么铠甲,老子兜头给你来一棒,啥都不好使。 “二位官人有礼了,贫道于此恭候良久。”法海双手合十,尽量“慈眉善目”地说道。 “法师方外之人,无需多礼。”二人笑道:“我等也是奉府尹之命,前来巡视,麻烦法师了。” “应该的。”法海说道。 说罢,当先引路,一一介绍哪处田地是哪家的,到底是上田、中田、下田,还是种了树、葡萄又或者别的什么作物。 当然,法海只需介绍。他身后还跟着几位僧人,把寺田的佃户们一个一个喊出来,让他们随时备查。 看得出来,佃户们在看到僧人时是有些拘谨的。不仅仅是因为租种了人家的田地,更因为寺庙本身就是一个完整的闭环经济系统。夸张点说,一个普通的农人,生老病死所需的大部分东西,都可以在这个经济体系内解决。 “听闻往年多有粟特、波斯胡商东来,他们现在还来么?”两位小吏随便抽查了几户农家,没发现什么问题后,问道。 “去岁兵荒马乱,没人过来。”法海用回鹘语问了几个农人后,说道:“不过这些胡商确实可疑。以后若遇着,定严加盘查。” 二人尽皆无语。 他们是从中原过来的,还不太适应西域僧人在社会中的作用。听完法海的话,只能点头干笑,中原的僧人只敢放放高利贷,西域的僧人怎么这副德性? 巡查完村子后,他俩又回到了同光寺,看了看寺院内部。 同光寺的建造费用,朝廷出了一半以上。二人转了一圈,发现没有什么浮华奢侈的部分,暗暗放下了心。 临走之前,看了看僧舍。 上百名孔武有力的僧人刚刚训练完回来,将各种锋利的器械挂到架子上,然后列着队做晚课。 又是一番震撼。 以前听闻于阗国主李圣天身边的五十僧兵皆有以一当十之能,觉得颇有夸大,如今看来,或许是真的? 喝完一盏茶后,二人告辞离开,出了同光寺。 阴沉的暮色下,他们看着坐落在皑皑白雪之中的寺庙,飞檐峭壁、宝相庄严。再回想起寺院的庄客,即便是蕃胡之众,也开始学习汉家语言,并被牢牢地管束、组织了起来。 西域的变化,在一点一滴地生成。假以时日,定然会天翻地覆。 ****** 腊八节后,雪又大了起来。 邵树德无奈,只能停在焉耆,准备就地过年。 也幸好这个地方发展了一年,稍稍有了些底子,且作为重要的后勤转运中心,存有大量粮草,不然还是得冒雪赶路。 十二月初十,他召见了焉耆府大大小小的官员:新任焉耆尹萧处谦、少尹朱延寿、司录参军事王栋、功曹参军事牛知业、焉耆令张仁愿等人。 萧处谦是原沧州刺史。王师攻取沧景镇时,他就上任了,替朝廷稳着当地的局面。此番调任焉耆尹,仕途被很多人看好。 朱延寿无需多说,淮南降将。龙虎军没了后,他被安排了焉耆少尹之职,属于“军转干部”。你可以认为这是给他的安慰,也可以认为边塞之地需要武将帮着把控点局面,都没错,事实上两方面因素都有。 王栋是原龙骧军副使王虔裕之子,当年诸葛爽推荐的两位大将之一,其人已经去世。 王栋本人是荫官出身,干过县尉、主簿,经验还算丰富。 牛知业的背景与王栋差不多,国子监萧符的女婿、诸葛爽推荐的大将牛礼之子。 张仁愿是张存敬之子。他倒不是荫官出身,而是正儿八经的进士,今年才二十一岁,可谓少年得志。 “焉耆土地还够吗?”外间下着鹅毛大雪,室内温暖如春,邵树德既然决定留下,便不再多想,打算过问一下本地军民事务。 “陛下,臣等自去岁开始,便组织百姓开挖沟渠,平整田亩,一年有余矣。”萧处谦说道:“田很多,而乏人。” “粮食呢?”邵树德问道:“若多了万余口人,能支应吗?” “两万人以内,应可勉强支应。只是,疏勒、北庭那边,可需焉耆转输粮草?” “你们管着自己就行。”邵树德说道:“既如此,朕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明年正式组建焉耆府州兵,朕会从横野、落雁二军中抽调三千人,连同其家小,一起迁来焉耆。记住,这是三千户人,要计口授田,一家给个二十亩地,你们看着分配。” “臣遵旨。”萧处谦应道。 人,才是一切的根本。 中原移民多了,他们可以带来先进的农业生产技术,耕作更多的田地,产出更多的粮食。 粮食产量多了,又可以容纳更多的新来移民。 这些中原移民扎下根后,可以同化蕃人,稳定社会秩序。而社会秩序的稳定,又会促进农工商的发展。 这是正反馈,也叫滚雪球。文雅点说,做时间的朋友。 焉耆的变化,他已经看在眼里。 回京之后,他会持续关注西域的大小事务,继续往这边投入更多的资源。 第五十章 书稿 同光元年(916)转瞬即至。 元旦那日,邵树德在焉耆召开了一次朝会,随驾文武、蕃汉官员、外藩酋豪一同参贺。 邵树德数了数,大概也有近百人了。 出征以来,他几乎再造了一套权力班子,安西、北庭、碎叶、热海、尹丽等地,尽在这套班子的统治之下,基本是察合台汗国的大部分疆域了。 整个正月的天气都不太好。 邵树德安心留在本地,几乎把焉耆府过去一年的公文都看了个遍。 大小官吏们额头冒汗,战战兢兢。 我的大圣人哎,你快去玩女人吧,别来折腾我们啊。 当然,成年人从来不做选择,而是都要。 阿迭氏怀孕,蒙氏昨日以泪洗面,也怀上了。邵树德现在有些不太好意思见这几个女人,尤其是蒙氏,毕竟刚刚闯下了大祸。于是乎,他搬到了书房内,处理公务。 好在他并不过苛,小毛病、小问题,指出来,口头斥责一番就了事了。大毛病的话,那就要看事情的严重程度,以及是有心还是无心了。 总之,他的存在,让官员们十分不自在,日夜盼望着他赶快离开。 正月底,天气转晴,邵树德也不再耽搁,带着大队人马,在一众官员们的恭送下,于三月初返回了高昌,入住冬宫。 “听说你写了一本书?”高昌城外一条新修的井渠旁,邵树德看向都水监丞乌光赞,问道。 “回陛下,并非成书,只是一些手稿罢了。”乌光赞说道。 他是去年过完年后被调来高昌的,主要工作便是修渠,尽可能多地为高昌增加可灌既的农田数量。 在动身之前以及路上,他就查阅了诸多资料,甚至包括唐时有关高昌、尹州的屯田——唐在安西四镇及西、尹、庭三州大力屯田,但因为战争原因,四镇屯田屡屡受到侵扰,多次废弃,最后看下来,也就西州的资料最丰富、最有价值。 抵达西州之后,他不辞辛劳,先从几条废弃坍塌井渠开始研究,然后又询问修渠的工匠、本地年纪较大的农人,甚至是经常路过西州的商徒,只要能有所了解的,他都不耻下问。 因为他是从七品上的都水丞,在都水监内部的话语权不小,因此上到西州刺史,下到普通百姓,基本都给予他方便,有问必答,甚至冬宫内的汉文、回鹘语书籍也能查阅,并给他配备了翻译——若非夏宫远在庭州,大雪封山的话,甚至连那边的典籍都可以看。 一年时间下来,本就是都水监资深官员的乌光赞,算是对西州的井渠系统有了相当的了解,并尝试着总结经验,写下了一些手稿,以便日后复习。 “可否让朕一阅?”邵树德问道。 “自然可以。”乌光赞招了招手,随从打开藤箱,取出一份手稿,献给圣人。 邵树德就站在田埂上,逐字逐句翻阅。 看完之后,闭目沉思良久,最终睁开眼睛,露出了微笑。 他说过的话,有人不当回事,有人则奉若圭臬。 他在教育儿子的时候,提出过“海拔”这个概念。 他在讲武堂交流的时候,也提出过海拔。 他在国子监看望学生的时候,还是提过这个概念。并且,以海拔为引子,衍生出了高原、盆地等地理名词。 乌光赞看样子是记在心里的。 他在书中指出,高昌整体是个盆地,海拔相对非常低,最低点是觉洛浣湖(艾丁湖)。沿此湖向北行二三百里,海拔逐渐增高,直至遇见万仞高山。 高山终年积雪,开春之后,冰雪融化,渗入地下的粗砂砾中,然后一步步向低处汇聚,这就是井渠修建的意义所在,即通过人工干涉,让高山融水沿着固定的地下暗河河道流淌,为人类所用。 另外,他还同样指出,高山融水并不总能渗入盆地,中途可能会被岩石阻截。证据便是火焰山中涌出的地泉,无处可去的时候,汇聚成河流,从地表倾泻而下——这也可以反过来证实他提出的理论。 “多走走,多看看,继续完善你的理论。”邵树德说道:“你可知此书若成,对西域有何意义?” “在选址的时候更准?”乌光赞说道。 “远远不止。”邵树德哈哈大笑,心情万分愉悦。 坎儿井这玩意到底是谁发明的,这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它有什么作用。 吐鲁番盆地的最低点艾丁湖湖面位于海平面以下154米,是中国的自然地形最低点,也是仅次于死海的世界第二低洼地。 整个吐鲁番盆地80%的面积位于海平面以下,40%位于海平面100米以下。盆地北缘被群峰所封闭,山顶积雪终年不化,海拔高差达到5600米。 春暖花开之后,山上的积雪、坚冰开始融化,受地形和重力影响,往盆地中间低洼地汇集,这就给了人们利用的机会。 而坎儿井的水源在地表以下的暗河中,避免的强烈的蒸发,最大程度留住了水。 吐鲁番百姓有多年挖掘坎儿井的经验,但并未提出完善的理论,这是一大遗憾。 经验传承是容易走样的,而且也没什么的进步。如果遇到战争,传承更是有可能断代。 就说一点,当历史上汉人第一次控制吐鲁番盆地时,当地的土着还是白人。但白人与白人也是不一样的,也分种族、民族。 千年之间,吐鲁番的人种是不是已经被换过了?这个可能性很大。 更别说,后世蒙古统治时期,因为海都汗与忽必烈的战争,吐鲁番、哈密一带的人死伤惨重。曾经辉煌的文明成就毁于一旦,百姓迅速愚昧化、原始化。一直到清末,都没恢复唐时的文明水平。 这就是文明断代,与东北人口、文化周期性清零是一个概念。 所以,劳动人民利用自己的智慧创造出来的东西,一定要归纳总结,着书立传。即便当地遭受战火的摧残,文明水平出现倒退,只要书籍仍然保存了下来,它就不算真倒退,因为后人可以学习,甚至推陈出新,不断进步。 用理论来指导,而不是靠经验推动,这是邵树德一贯的态度。 “书稿若成,朕又何吝官爵?都水监两位使者,你必居其一。”邵树德说道:“从今往后,说不定还能就此衍生出一门学科。学它的人越多,西域的发展就越快。” “陛下,西域还有类似高昌的盆地?”乌光赞有些惊讶。 “当然是有的。”邵树德笑道:“只是没有高昌这般离谱,但也是可以利用井渠的。乌卿若去西边走一遭就知道了,大部分州县军镇都在利用河水灌既农田。而西域夏天日头毒,很多河水白白蒸发掉了,实在可惜。南边,有一个更大的盆地。天山两边,也有修建井渠的必要。” 南疆的于阗、北疆的乌鲁木齐一带,后世也有几百条坎儿井。 再远点,河中的费尔干纳盆地,当地人也大修坎儿井,都是利用地形自流灌既。 “陛下心心念念的都是百姓,臣叹服。”乌光赞说道。 “朕若不为百姓考虑,如何心安理得享受这花花世界?”邵树德笑道:“同光元年了,这年号一出,你当知接下来朕要做什么事。” 做一些利在千秋,与日月同光的大事!乌光赞若有所悟。 其实,这就是古来改年号的意义。它表明了君主的某种态度,属于真·政治信号。 “朕想修撰一本书,包括万象,无所不有,暂定名《同光全书》。”邵树德说道:“乌卿的书稿完成后,可编入此全书之内。好好干,朕等着。” “臣遵旨。”乌光赞躬身行礼,道。 这是真心实意,为了利在千秋的大业。 ****** “周敬仙,二丁,欠常田八亩、桃半亩。” “白六,一丁,欠常田四亩廿步、桃半亩。” “张君子,一丁,欠常田六亩。” “康阿炯,二丁,欠常田七亩廿四步,桃一亩。” …… 邵树德、乌光赞二人说完话后,并没有走,而是继续站在那里,看着田亩。 不远处一名小吏悄悄擦了擦额头的汗,大声报田亩数量。 这是给前来西州定居的六千镇兵授田。 镇兵是职业武人,拿相当于禁军七八成的钱粮,举家迁来西州之后,自然要授田了。 田是给他们家属种的。 在初期局势不稳的时候,需要屯驻军队弹压地方,武夫的家人们就是天然的移民。为了保障他们的生活,必须授予田地。 邵树德给的标准是一户二十亩,但说实话,并不容易做到——这不是欠着么? 在唐代的时候,高昌一户百姓的田地数量不足十亩,个别奴婢身份的甚至只有两三亩——两三亩地,如果两年三熟,养活他一个人都够呛,毕竟一个成年人一年需要消耗四斛粮食(约433斤)。 回鹘时代,高昌有所发展。垦田数量从唐代不足千顷变成了1400余顷,但当地人口也增加了,毕竟来了大批回鹘军人、将官嘛。 今年是大夏占据高昌的第三个年头,垦田数量又有所增加,达到了1700余顷。 多出来的三百顷,外加没收的回鹘官员、富户的田地,加起来不到五百顷,也就够给两千五百军士完整授田的,所以必然存在大量拖欠的现象,这是亟待解决的事情。 但只要完成这件事,西州的局面也就彻底稳固了。 六千户中原武夫,差不多三万人口,平均财富是整个高昌最多的,属于当地毫无争议的统治阶级。家里少地、无地的高昌土人,甚至会沦落为他们的奴婢,依附于他们生活,这进一步增加了这个群体的力量,同化速度会大大加快。 “有些高昌百姓,耕种着几亩薄田,饥一顿饱一顿,实在辛苦。”授田完成之后,邵树德喊来了一名官员,说道:“问问他们愿不愿意去辽东。与其在西州苦熬,不如去辽东当佃户,至少可以种五十亩地,只要肯吃苦,生活肯定比现在好。” “臣遵旨。”官员立刻应道。 邵树德继续沿着田埂行走。 刚刚确认完自家田地的镇兵纷纷拜倒在地,口呼“万岁”。 “第三年了,还是得苦一苦河陇百姓。”邵树德叹了口气,道:“传旨,河西、陇右二道征发两万丁壮,转输粮豆十万斛至尹、西二州。粮食交割后,就地开挖井渠,平整田地。” “万岁!”武夫们耳尖,听到后热烈欢呼了起来。 邵树德大笑。 在武夫和百姓利益冲突的时候,他果断选择了武夫,没有任何犹豫。 高端的统治者,其手段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第五十一章 下一个热点 “刚剪的春白羊毛,一斤上30文、中25文、下20文。” “皮裘一领,上直400文、次350文、下300文。” “紫熟绵绫一尺,上直66文、次65文、下64文。” 有诗云“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五月都这样,遑论四月。 但在天山南鹿的尹州,却早已春暖花开,第一波粮食都收割入库了——事实上,整个新疆的气候是多样的,不能一概而论,元宵节的时候,北疆暴雪连连,吐鲁番、哈密却已可以春播。 尹州就是哈密,同样处在一个独立的地理单元内:哈密盆地。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是个别样版的吐鲁番盆地。 同样是北高南低的地势,同样有一个中央洼地沙尔湖,同样修建了井渠灌既农田。 但自古以来,哈密人口就比吐鲁番少,原因十分复杂。既与地势、气候有关,也与政治、历史有关,很难说得清楚—— 史上乾隆四年,在大力移民之后,也只有9600口人,还不如两汉隋唐时期。 到了乾隆二十六年,增加到1.2万余人。 道光中期,近两万人。 宣统初,又跌回1.3万。 当然,东疆、北疆还算好的,南疆更无奈。因为清廷执行严格的“汉回隔离”政策,禁止内地百姓移居南疆,使得当地全是“回鹘人”,这也为后来阿古柏之乱种下了因果。 …… 四月初一,赵在庆来到了尹州。 他今年就没在家过年,“事业心”相当重,正月底就把他在敦煌雇佣的夫子聚拢了起来,带着两千余峰骆驼,拉了一大批军用器械,往高昌方向进发。 如此拼命,背后的原因令人暖心:赵在庆急着找圣人恭(结)贺(账)。 “穷地方。”商队老人还好,新加入的一看这破破烂烂的土城,以及充满羊粪味的狭窄街道,顿时大倒胃口,取笑道:“怕是与草原上的土城差不了多少。” “哪那么多怪话?”有老人扇了他一个耳脖子,随后又神神秘秘地说道:“有半掩门子的娼家在羊圈旁卖,满身骚味,你去不去?” 新人眼睛一亮,道:“去!怎么不去!要的就是这股骚味!胡姬哎,我还没玩过。” “这就对了。”老人笑道:“就是一个中途歇脚玩乐的地方,哪那么讲究?” 商队在此停留两日,赵在庆给人放了一天假,让他们自己找乐子去。而他则前往刺史府拜会,给驸马赵凤带来了许多在洛阳、长安才可能买到的商品。 “圣人估计要下个月才会动身来尹州。”赵凤第一时间亲手煮了壶茶,抿了几口后,满脸陶醉之色,片刻之后才睁开眼睛,说道。 “为何要下个月?”赵在庆问道。 “这话你不该问,不过告诉你也无妨。”赵凤说道:“很简单,等天山积雪融化,召见北庭诸将,部署作战任务。完事后才会东归。甚至于,他老人家还可能在高昌多留一段时间,看看今年打草谷顺不顺利。” “原来如此。”赵在庆喃喃道。 “怎么?钱不够用了?不是给过你们一批货了么?”赵凤问道。 他指的应该是圣人低价发了一批云南货给赵氏、康氏、拓跋氏、诸葛氏四位大豪估,算是一种变相补贴。 “那批货是赚了不少。”赵在庆苦笑道:“但家大业大的,开支也大。别的不说,我家在灵、凉、甘、肃、瓜、沙、尹、西八州各置仓库,转运粮草、器械、军资,雇的人何止数千?虽说朝廷给运费,但那点钱怎么够?” “这么说可就没意思了啊。”赵凤笑道:“你们每至一地,都大肆发卖货物,赚得不少吧?就说城里一尺卖六十多钱的紫熟绵绫,就是你们贩来的吧?还有绯熟绵绫、益州半臂段、绯高布衫段等等。哦,对了,你们回程的时候大概不会空着手吧?几千里都走过来了,会不带点西域货物?运到中原,可是天价哦。” 赵凤并没有丝毫夸大。 尹州普通百姓就罢了,稍微有点钱的,想要过点不一样的生活时,就得问这些商人买东西,就比如那些绫罗绸缎。 赵在庆听后,面色丝毫不变,继续诉苦道:“西域给打成那副鬼样子,哪来许多货?再者,很多货是从波斯、大食乃至天竺过来的啊。而今天竺货倒是还有,波斯、大食货却断断续续,大受影响,且卖货的人从波斯人、粟特人,变成了回鹘人(可萨回鹘),多转了一道手,赚头就小了。” “你说的这个倒也是实情。”赵凤点了点头,道:“放心,我听闻圣人弄到了很多女奴,要低价发卖一批给你们四家。别扎堆在洛阳卖,往南走,乘船去扬州、苏州、润州、杭州,那里做买卖的有钱人不少,或能卖上好价钱。” 赵在庆心下一喜,但还是有点愁眉苦脸的样子。 赵凤瞟了他一眼,道:“别藏着掖着了,说吧,什么事?” “使君这里有方便使用的荒地吗?”赵在庆问道。 “有肯定是有的,但你问这个做什么?”赵凤奇道。 “去岁圣人攻破疏勒,得王宫诸般宝贝,发卖予商徒,令其拿粮食来交割。”赵在庆说道:“有人觉得长途转运粮食不划算,于是召集了一批乡党,在姑墨州偷偷找了一处地,自己种粮,收获后运到疏勒,卖给朝廷,大获其利。” “这……”赵凤一听有些惊讶,还能这么玩? 其实,历史上清代西征时,很多商人就是这么搞的。 一开始,他们也是长途运粮,没想到这茬。 但某天,有个“小机灵鬼”突然想通了,朝廷要的只是粮食,我从兰州千里运粮,人吃马嚼,成本贼高,与其这般,不如去西边找个地方,雇人种粮,结果大获其利——其实,又何止商人种粮,左宗棠还鼓励士兵找地方种粮,所得全部市价收购。 当然,这种情况只能存在于朝廷拿真金白银来买粮。如果他们想的是白嫖,那就没戏了。 清朝西征比较特殊,朝廷自己的运力主要拿来运军事物资了。 因为大量使用火器,后勤运输任务激增,远远不是冷兵器时代能比的了。 西方拿破仑时期,为了给一支部队提供后勤补给而准备了4500辆四轮马车,其中2500辆是运送弹药的,可见一斑。 但冷兵器时代,消耗就小多了。粮食之外,最大宗的消耗品是箭失,可绝大部分箭失是能够重复利用的,且由士兵个人携带。 高仙芝能带着七万军队在龟兹与怛罗斯之间来去自如,但火器部队却没这么简单,这也是乾隆西征打光国库的重要原因——他若还想着白嫖商人的粮食,那这仗干脆别打了。 “尹州不行,虽然还有荒地,但都有主了。”想了一会后,赵凤说道:“你若觉得运粮麻烦,想要去西边种粮,我觉得可以去北庭。” “北庭?”赵在庆有些惊讶,问道:“他们那边也要打?我来尹州的路上,看到安东、丰州的府兵都回家了。” “府兵走了,符存审、王彦章、朱瑾等人没走。”赵凤说道:“辽东今年还会征调三千府兵西行,加入北庭行营,归符存审指挥。六月之后,他们肯定会有大动作。” “那就去北庭。”赵在庆决定了,说道。 赵凤则若有所思。 其实,朝廷向商人买粮只是一时。攻占高昌、疏勒之后,把抢劫来的王宫、官员、富户的财产发卖,随后劫掠拔汗那,又得了一笔横财。但横财终究是横财,不是细水长流的稳定收入,消耗完毕之后,自然不会再买了。 但这事——其实很有搞头啊! 赵凤的脑袋高速运转着,如果朝廷拿出一部分钱,在洛阳支付给商人,让他们带好一应必备物事到西域去种田,会不会更好? 这样种出来的粮食固然很贵,但总比傻乎乎地从灵州、凉州、兰州运输粮食便宜吧?他妈的便宜太多了好不好! 当然,最便宜的还是军屯,但这事嘛…… 第二便宜的是移民垦荒,然后收税。但在移民前期,粮食以及其他物资的支出反而会急剧增大。 所以,雇商人种粮还是存在好些年的赚头的。 赵凤越想,思路越清晰。 武夫们不愿屯田是事实。那么有没有爱财之辈,愿意种粮出售呢?要知道,军屯的积极性很低,产量也不高,与自愿完全是两码事。 现在不是计较开支的时候,因为什么都比数千里运粮成本低,而且低很多。 今年已是同光元年,河陇百姓要苦第三年了,三年之后,定然有些疲敝,需要缓一缓。圣人如果还想大举移民,势必要有新办法、新路子。 想到此处,赵凤已经决定,将所思整理出来上奏圣人,或能搏得圣卷。 ****** 赵在庆离开州衙之后,很快出了城。 他注意到城墙根附近多了很多百姓,风尘仆仆,而进城的时候还没有。 稍一打听,原来是来自河南、河北的新移民:镇州、魏州、汴州、宋州百姓各两百户。这会正等待州府将他们分往各县,定居垦荒。 他听赵凤提过,尹州人烟稀少,刚刚来了一批拔汗那工匠、中原手艺人、淮南乱兵家属,加起来也才2300户、11700余口人——刚刚恢复前唐年间的户口。 回到驿站之后,留守的商队成员也在讨论这件事。 “移民规模小得可怜,完全不似辽东那般大开大合啊。” “说实话,就尹州的条件,它也就只吃得下这几百户人,多了不行。” “哈哈,穷地方,就这样。” “说起来,圣人这些年一直在死磕辽东,快二十年了吧?” “你不说还想不起来,真有二十年吗?唉,二十年前我还在撒尿和泥玩呢。” 赵在庆闻言有些怔忡。 花二十年时间,持之以恒地死磕一个地方,圣人对辽东是真的执着。 以赵在庆的认知,他觉得辽东应该没人能翻得起大浪了。 契丹人不行,渤海人不行,女真人也不行! 那么多不用朝廷花钱的骄兵悍将镇守着,再过几十年,俨然关外中原。 说句大不敬的话,到夏朝末年,应该不会有胡人从辽东入关了。纵有,应该也是生活在苦寒之地,仍然保持着一定战斗力的汉人军队——入关镇压“义军”。 对传统汉地的认知应该更新了。 而既然辽东不用朝廷再投入大本钱了,西域呢?会不会是新一代的辽东? 手段应该会有些不太一样吧,但以圣人对边疆地区的执着来看,本质上应该是差不多的。 有些人博古通今,自以为全知全能,提及圣人在辽东的布置,非常不屑,认为是大败招,历朝历代的明君绝不会这么做——不是做不到,而是不愿意做。 他们的核心论点是府兵应该放在眼皮子底下,盖因朝廷控制力一旦下降,威严扫地,这就是祸乱之源。 但赵在庆觉得圣人的胸襟比他们都大。岂不闻“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白读书了! 前唐之时,从来没有往西域主动强制大规模移民,要么是发配罪人,要么是招募军士及其家属,都是被动行为。 是国力不足吗?当然不是。武后修的洛阳明堂,都足够安置十万户百姓去西域了。 说穿了,还是他们不重视,下意识觉得那地方可以舍弃。 反倒是西突厥被击败后,斛瑟罗可汗残部七万人从西域移民到中原,武后下令沿途州县递顿开支…… 西域应该是下一个辽东,诸般买卖还是可以做得的。 两天之后的四月初三,赵在庆带着补给完毕的队伍西行,并于五月初抵达了高昌。 第五十二章 最后的布置与离开 五月的西州,一派收获景象。 去年深秋种下的小麦,四月底便已陆续开始收割。 正月底种下的大麦,也快到收获的时节了。 收完之后,还会紧接着种下糜子、粟或高粱,九十月间便可成熟。 至于今年春天种下的小麦,则要到七八月间了。 每片田地的肥力情况不一样,两年三熟制下,并非年年都复播,故种植、收获时间比较杂乱。 但收获终究让人感到愉悦。 过去一个月的时间内,邵树德理顺了北衙的架构,第二次改革已经初见成效。 截止建极十五年,在抢回了大量奴隶、收编了一批新人后,北庭、天山以北已有二十个部落,各有世袭土官夷离堇,且划分了各自的草场(分夏季、冬季两部分),总计十一万余口人。 这个人口数字,其实是有点少的,与常年战争有莫大的关系。 清代准噶尔蒙古尚未攻灭叶尔羌汗国之时,位于其统治核心范围的北疆大约有七十万人口,上升空间仍然很大。 但邵树德不打算给这些草原部落继续爆人口的机会,很多适合屯垦的土地,他压根没有分配出去。 这些事情,他可以做,因为他有巨大的威望,对这些草原部落有生杀予夺的能力——给你这些草场,收着就是了,若有丝毫不满,他不介意杀人。 但如果百年之后,换成其他皇帝,事情就没这么好办了。 五月初三,他在银鞍直、宫廷侍卫的扈从下,带着大批官员、宫人,经交河,过金岭口,于五月中入住庭州夏宫。 尹、西二州,他不担心。这两地离中原近,且以农耕为主,文化、制度上与中原没甚差异,这从高昌回鹘、大回鹘国的差别就看得出来。 前者非常“唐”,公文用汉字书写,铠甲也是唐式的,官职甚至有都督、将军、银青光禄大夫之类的汉官,其宰相官印上印的也是汉字:“大福大回鹘国中书省门下颉于迦思诸宰相之宝印”。 历史上喀喇汗王朝东进,在高昌、于阗两地根本传不动造物主,因为他们文明水平上不占优势。通过长达四十年的消耗战灭了于阗后,才把造物主传过去。但因为没攻下高昌,那一片仍然是佛教为主、摩尼教为辅,直到蒙古时代来临——传教,要么文明维度上占有优势,可通过和平方式渗透,要么夺取政权,武力改信,就像疏勒在于阗、喀喇汗之间易手时,当地百姓反复改信一样。 但庭州不一样。 这片区域,总体文明水平十分低下,是有可能被人渗透的,首先需要做的是提高文明水平。 五月十七,邵树德来到了庭州理所金满县(今吉木萨尔)郊野。 “庭州2200户百姓中,有多少是中原移民?”看着已经长得老高的麦苗,邵树德问道。 “五百又八户,多来自河南。”庭州已经结束军管,第一任刺史是严可求,这会正是他在回话。 此君是淮南降人,在徐、张起事过程中发挥了关键作用。对于他的功劳,邵树德不会看不见,先任楚州司马,复升庭州刺史。 严可求作为淮南降人的一大代表,仕途还是被某些人看好的。尤其在调任庭州之后,未来继续升官的几率顿时无限放大。 “听闻严卿把家人都接来庭州了?”邵树德问道。 “正是。”严可求回道:“不独臣家。臣亦书信好友,若有子侄愿来西域建功立业,可举家前来。乡党从之者,亦可应募实边。” “江淮百姓愿来?”邵树德有些好奇。 “陛下,南方总体户口不丰,但吴越之地,经过多年发展,已然人烟稠密。太湖一带,贫者只有数亩薄田。”严可求回道。 “唐德宗那会,还在往吴越流放吐蕃俘虏。没想到百余年过去,竟至于斯。”邵树德有些感慨。 如果说大夏北方有两千多万人口的话,南方就只有千余万。 对比下后世历史上其他朝代。 北宋开国时,北方一千二百万上下、南方两千万。 朱元章开国时,北方千万,南方五千多万。 清朝开国时,大约七千万人口,绝大部分在南方。 从唐末到北宋这七十多年,是原本历史上人口大量南下,南方大发展的时间段,如今这个过程竟然被大大削弱了。 一个人的行为,居然生生改变了历史进程。 不,准确来说应该是延缓,因为这是大势,早晚的事,过个百余年,人口还是会南下寻找新的生存空间。 以马殷治下的湖南为例,此时不过百万人口,但在清道光年间,人口却突破了两千万。 湖北的情况与之类似,都是这个规模,不抵明清时的零头。 “江南少有战乱。近四十年,只有黄巢、孙儒两次战乱。”严可求说道。 其实不止,江南的军阀混战也不少,毕竟都处于“创业期”,地盘尚未稳定下来。只有各自的疆界明晰,且发现无法吞并对方后,才能得到安定发展。但总体而言,除孙儒之乱外,烈度、广度、深度确实都不如北方。 “自愿来的,朕当然欢迎,总比强征百姓迁移,怨声载道好。”邵树德笑道:“庭州这边,你打算怎么办?” “陛下,臣请复西海县。”严可求说道。 庭州辖四县,即金满(理所,今吉木萨尔)、轮台(今阜康)、后庭(今奇台,本唐蒲类县,宝应元年更名,高昌时复蒲类旧名,今又改为后庭,以区分蒲类海)、西海。 西海县在清镇附近,其实早就名存实亡,仅存于纸上罢了。 邵树德让人拿来一份手绘地图,递给严可求。 严可求接过之后,心下稍定。原来,在清镇附近,已经有“西海”二字。 清镇北面沼泽众多,水源充足,其实是一处极好的农垦区,目前已经有了数万人口,主要是府兵家属及其部曲,归枢密院管,和地方没关系。 今上既然同意复西海县,那么自然可以往那边移民,就是没法移太多罢了。 西海、轮台以南,又置迪化县(今乌鲁木齐)。 蒲类县以东的独山守捉城(今木垒县),又新设独山县。 如此一来,庭州将辖六县,治金满。 “陛下所谋深远,臣叹服。”严可求说道。 “别急着拍马屁。”邵树德笑道:“庭州六县,今明两年,移民会很少,几百户罢了,最多不超过千户。其中相当一部分,可能还需要你自己想办法。庭州有多少家底,能接纳多少移民,你比朕清楚。” “陛下,去岁西征,不是缴获大批牛羊粮草么?”严可求说道:“还请拨发一部分,臣可多安置些中原百姓。” “北庭驻扎了这么多兵马,不需要消耗牛羊粮草么?”邵树德反问道:“尹州赵凤上疏,提及‘商屯’之策,你或可想想办法。放心,这钱朝廷在洛阳给付,庭州提供些方便即可。” “商屯?”严可求思路没打开,不明所以。 邵树德挥了挥手,让人把赵凤的奏疏给严可求看。 他自己则来到山脚下,看着潺潺流淌的小溪。 这些都是季节性河流。春暖花开之后,高山冰雪融化,汇聚成河,流淌而下,给农作物生长提供水源。 事实上一直到后世,这都是新疆极其重要的农业用水来源。 北庭适合屯垦的地方,其实主要就集中在天山脚下,这从唐代军镇、守捉沿着山麓一字排开就能看得出来。 在他的规划中,收编的各部落在北边放牧,编户百姓在天山附近种地,相辅相成,作为朝廷在北庭的两大根基。 没有部落,农耕区就将在一线直面游牧部落的侵扰。 没有农耕,部落区在面对北方游牧部落时,便没有充足的给养。 两者缺一不可。 方才严可求提及去年抢掠到大批牲畜、粮食,确实是事实。而且不光这些,邵树德去年还在碛北、碛南草原征集了大几十万牛羊,养完膘后,送了一批去南疆,但那边暂时不缺粮了,就停止了输送,大部分养在北庭草原上,由符存审代管。 北庭行营手里的粮食、牛羊还是充足的,甚至可以说非常充足。毕竟这是一片在准噶尔时代可生活七十万人的地方,而今只有十余万人,资源远未到极限。 南疆以现有资源计,如果不开发新的绿洲,不改进农业设施(如修井渠),大概也就只能生活五十多万人口,极限七八十万。 整个新疆,加起来不会超过一百五十万,这是基于目前的基础设施、开发程度、安全形势等多方面因素下的人口承载力。 当然,时代是一步步发展的。 西汉时期,西域都护府辖区内有126万人口,其中位于今中国境内的不到一半,也就是60万人上下。 到了南北朝时期,新疆经历了大发展。尤其是诸凉因为偏处一隅,对西域十分重视,投入了不少资源,将原本无法利用的土地也利用了起来。 前秦吕光率七万大军讨平西域时,龟兹等地都可出动五万大军,倒推其人口,当在15-20万人之间。整个新疆的人口,在彼时已突破百万。 天宝以后,战事频繁,新疆人口锐减。 大夏接手的这副烂摊子,疏勒、姑墨、龟兹三军镇下辖约29700户、不足12万口;焉耆、高昌、尹吾、北庭四正州,不足33000户,16万400余口;北庭诸部落,加起来11万余口;另有府兵极其部曲将近1.6万户、7.7万余口。 总共47万人,便是全部家当了,如果算上于阗国的话,人口会超过六十万,但还是很少。 最关键的是,人种构成的比例很不平衡,汉人很少。即便把所有黄种人都算进去,白人仍然是多数人口。 “看完了吗?”邵树德转了一圈后,回来问道。 “看完了,臣觉得可行。”严可求说道。 “那就开始试行。”邵树德说道:“北庭行营的牛羊,你就别打主意了,朕有大用。但庭州,你好好屯垦,这是一处肥美之地,无需多少人,便可广收粮豆。” “遵旨。”严可求应道,但看他面色,似乎不是很有把握。 邵树德笑而不语。天山北麓的农业潜力,无须小看。 他原本觉得新疆不能像辽东那样广置府兵,这两年看下来,似乎有点刻板印象了,至少北疆是可以安置一定规模府兵的。 皱眉苦思之下,他也没回忆起历史上清代在北疆屯垦了多少田地—— 清代初得此地时,因为杀戮过盛,几乎没人了。 准噶尔盆地成了地理名词,可见一斑。 乾隆五十三年(1788),经过多年发展,济木萨(今吉木萨尔)、呼图壁(今呼图壁)两处,节年征收粮及前捐监存贮粮,共计88万8千余石,每年供支,新粮敷应有余,仓贮陈积。历年仓贮麦豆在十年以上者六万余石,朝廷下令该分三年出粜,避免霉变。 到了乾隆五十六年(1791),乌鲁木齐都统上奏,因为仓储充盈,请求济木萨绿营兵归营操演,撤出兵屯。 清廷对此折中处理,下令屯田绿营兵逐年减少,同时招募商户、民户,接手兵屯撤出后的田地,开始移民。 济木萨当年撤出兵屯地14451亩,转归民田。 迪化州、昌吉县、济木萨、呼图壁等八处,总计已开垦及丈量出将开垦的余地,商、民、军屯地总计987789.3亩,接近一百万亩! 到了道、咸年间,乌鲁木齐、巴里坤一带已有34万百姓,人均耕种三十亩以上的土地。 阿古柏来了后,骤减到十万人,济木萨几易其手,人口所剩无几。 即便如此,左宗棠收复新疆时,北疆依然是他的大本营,不然连个立足之地都没有。 邵树德不知道清朝的数据,但他两年观察下来,发现北疆的土地、水源是相对充沛的,似乎可以多搞点府兵。目前就清镇一处两千人,委实太少了。 同光元年,庭州会新置千名来自落雁军的府兵,每兵授田百亩。 府兵之外,职业武人也会安置两千人左右,分驻黑水守捉城(今乌苏)、西林守捉城(今精河)两地,作为双河镇军的一部分——这是北疆第一个军镇,安西第五镇。 以上这些都可以慢慢来,不用太着急。 每年安置一批,持之以恒,时间长了,总会有效果。 汉时西域能养五六十万人,北朝时能养百万,唐时百余万,每一代都在开发、都在进步,有夏一朝,总要在前人的基础上,再做点什么吧?他要求不高,大夏灭亡时,西域能有一百五十万以上的人口,文化上高度夏化,就完成历史使命了。 五月二十,邵树德在庭州以北的草原中会见了汇集而来的诸部酋豪、丁壮,大酺一番后,第二天启程离开,经蒲类海(巴里坤湖),过时罗漫山,于六月中下旬抵达了尹州。 夏日天热,他没在此多作停留,下令于尹吾军置蒲类县(今巴里坤县),作为尹州所辖第四县后,便往敦煌而去,正式踏上了归程。 第五十三章 对儿鸡 同光元年七月初十,圣驾抵达沙州理所敦煌县,诸官出迎,然后好一番汇报政务,直忙活了三天才告一段落。 七月十四,邵树德在沙州接见了一批特殊的使者。 为首之人名叫对儿鸡,自言来自胡卢碛,是沙州以西诸部共主,前来拜会大国天子。 邵树德一听就知道红利来了。 胡卢碛位于沙州以西、若羌东北,早就听闻那边生活着一些部落,互相结成联盟,自号“仲云”、“重云”、“众韫”等称呼,像个乱世小透明一样。 之前一直懒得搭理他们,这次居然前来拜见,还带了礼物,说明很多问题了。 “使者以前可依附于吐蕃?”邵树德直接用吐蕃语问道。 对儿鸡听了大惊,用吐蕃语回道:“正是,我为吐蕃册封之都督。传闻大国天子是吐蕃诸部共主,我本不信,不意竟然是真的。” 邵树德哈哈大笑。 他那个吐蕃赞普的称号,只是青唐诸部共推,严格来说还不够格。 此番征讨高昌,倒寻了吐蕃赞普后人,男女共六人,日子过得不是很好,只能说是小富之家,藏有吐蕃达磨赞普的信物若干。 这支赞普后裔,邵树德还没想到该怎么用。 目前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吐蕃极其看重血统,比草原牧人还看重。历史上宗哥就是从高昌迎回赞普后裔唃厮啰,一下子收编了好多吐蕃部落,称雄一时。 “使者可将你的名字用吐蕃语写下。”邵树德招了招手,自有宫人拿来笔墨纸砚。 对儿鸡拿起笔,在白纸上写下了名字。 邵树德看了眼,问道:“使者突厥耶?沙陀耶?” 它的名字明显不符合吐蕃语的发音习惯,如果对音为回鹘语、突厥语,把“d”发音转成“t”,那就是“turgis”。 “tur”这个词根,在突厥语、回鹘语里含有“高贵”、“勇健”、“险峻”、“创建”等意思。再看使者长相,虽然不是纯种白人,但相应的特征十分明显,至少他是个混血。 考虑到他的身份(吐蕃都督),那么祖上多半与吐蕃贵族联姻过。 如此推理,这个仲云部落联盟或者仲云国,多半是突厥别种了。祖上被吐蕃征服,后来移居沙漠之中,为吐蕃附庸。 对儿鸡脸上再现佩服之色,答道:“世人皆谓我小月氏遗种,其实只说对了一半。吾族祖上为处月,突厥别部。吐蕃自西域败退之时,迁走了很多依附于他们的部落,我族便是其中之一。” “另外一部分就是沙陀了吧?”邵树德问道。 沙陀可以说是处月一部,但处月不等于沙陀,两者是子集、合集的关系。 吐蕃人失去北庭后,有些替吐蕃冲锋陷阵的突厥种,因为之前太想进步了,搞得有点过火,害怕遭到清算,于是跟着一起撤走。 沙陀人就是在那个大背景下移居河西,后来不堪吐蕃奴役,东投大唐。 仲云人应该也是这样。 而恰好,他们说自己是处月人。处月的突厥语写作“ul”,仲云的回鹘语则写作“cumuda”,因为回鹘语中的d和l经常替换,这很可能是一回事,就像汉语中“铁勒”、“丁零”因为南北方口音的差异,最终翻译为两个名字一样。 “陛下博闻多识,佩服。”对儿鸡赞道:“听闻沙陀东投大唐后,富贵已极矣。” “朕之义兄李克用,便是沙陀人。其子落落,现为大夏亲王。”邵树德说道。 对儿鸡目瞪口呆。 看他那傻样,邵树德复大笑,道:“使者此番前来,可是欲归顺大夏?” 对儿鸡闻言跪倒在地,大声道:“仲云九族愿归顺大国,永为藩属。” “吐蕃不成气候了吧?”邵树德不答反问道。 对儿鸡听了脸色不变,只道:“我族早就愿与沙陀一样投奔大国。奈何吐蕃屡屡作梗,致不得成行,今闻天子西征班师,星夜来奔。” “表文上写着,你是国主?” “正是。” “仲云国是什么体制?” “敝国有大城一座,宰相九人,官制一如回鹘。” “多少户口?” “与于阗一样,不下二十万。”对儿鸡微微迟疑了一下,回道。 “说实话!” “十……十万众。” “到底几人?”邵树德不耐烦了起来。 “有……有三万多人。” 邵树德这才不问。 一个沙漠绿洲中的城邦国家罢了,占据着若羌、且末一带,与汉时西域三十六国一样,有个三万人顶天了——甚至可能这都不是实话。 “你想要从朕这里得到什么封赏?”邵树德问道。 “愿为大国塞王,永为臣属。”对儿鸡答道。 “人不多,胃口倒不小。”邵树德笑道。 对儿鸡以头触地,不语。 “罢了,不逗你了。”邵树德说道:“礼物朕收下了,今册封你为大福仲云王,替朕守着沙漠,别让吐蕃生事即可。” “臣谢陛下隆恩。”对儿鸡大喜,头彭彭触地,十分恭顺。 “你这名字太难听了。”邵树德又道:“朕赐汝姓名‘邵献忠’。” “得陛下赐姓名,臣三生有幸。”对儿鸡惊喜抬头,道。 说完,又以头触地,彭彭作响。 “起来吧。”邵树德说道:“先至馆驿住两天,随朕回趟洛阳,还有诸般赏赐。” “臣遵旨。”邵献忠应道。 ****** 七月十六,邵树德离开了敦煌,一路东行。 驿道之上,到处是西行的车流、人流。 役畜身上多有创伤,身形也比正常的消瘦不少。 百姓蓬头垢面,鞋都磨破了。 整个河陇十余州,甚至关北、关内,四道七百余万百姓在为这场西征直接或间接地提供资源。 七月二十六日,圣驾抵达玉门关,休整一日。 邵树德在这里接见了一批西行的百姓,多为散居在瓜、沙二州的李氏、阴氏、索氏、曹氏、康氏、何氏等大族成员。 很明显,他们是受赵王邵嗣武所邀,派遣了家族的分支成员西行,前往尹丽河谷定居。 这些人在瓜、沙二州机会不是很大,大部分人一辈子不可能做官。没有上进心还好,混吃等死罢了,但凡有点心思,都会西行闯一闯。 联想到之前沙州吐谷浑慕容氏一部万余人西行,投奔大郎,邵树德心下稍慰:让你坐镇敦煌这么些年,妻子又是沙州大族,如果还没本事拉拢一批心腹,那趁早回家抱孩子,别待在尹丽丢人现眼了,虽然那边的蕃人也是菜鸡。 “征战三年,河西百姓如何?还过得下去吗?”邵树德问道。 “陛下对河陇有回天再造之功,百姓谁不夸赞?” “三十年下来,家底攒了不少,几年转输之苦,还可承受。” “有些民家逃亡,但不多。” “从黄巢起,河南征战了二十年,自李克用始,河北亦征战了二十年,人家都可承受,河西百姓自然也能承受。” …… 众人七嘴八舌,邵树德但笑不语。 他们是豪族,屁股与普通百姓不是一边的。百姓所受的苦,也落不到他们头上,撑死了出点钱粮罢了,很难有切肤之痛。 河南征战二十年是事实,但自十余年前皇夏攻灭朱全忠、朱瑾、朱琼、王师范等人,终得太平之时,整个淮河以北、黄河以南的数百万百姓,还剩下多少? 比起天宝极盛之时的千万,不过一半罢了。 河南百姓不是生来那么耐战,蔡贼也不是生来要吃人肉,其间多少血泪,只有过来人知道,只不过他们是升斗小民,他们的感受注定不会上史书罢了。 河陇百姓的日子,肯定没他们嘴里说的那么轻松。 当然,邵树德也有眼睛,路上也会不按规矩出牌,突然策马奔驰,进乡村看看。 日子确实比以前苦,也确实有人逃亡,但还过得下去。 三年高强度的转运之后,明年需要放慢一下节奏。 两年后,再降低一些。 而这个过程,也与派驻西域的部队数量息息相关——其实比起去年,北庭、疏勒两大行营的兵力已经削减了一些。 待镇兵陆续到位之后,最终禁军及各路杂牌兵马,可大部撤离,最多留两万人左右轮换。 待镇兵熟悉环境,熟悉彼此,战斗力上来之后,禁军基本可全数撤离,最多有几个马步指挥在那感受战场环境,不至于堕落得太快。 “你等皆有大才,西去之后,首要之务乃完善体制、教化百姓、劝课农牧。”邵树德说道:“尹丽情势特殊,敌我难分,万万小心,切记切记。” “遵旨。”众人纷纷应道。 邵树德看了看远处,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 大家族迁徙,动静确实大。 不光主家上路,还带着奴婢、匠人、乐工——有点近代欧洲国家战争的味道了,拿破仑手下的贵族将领,出征时身边甚至带着剧团…… 十几家,总共千余人,有见闻学识、有专业技能、有管理经验的占三分之一以上,对如今起步阶段的老大来说,也够了。 二十八日,圣驾离开玉门关,于八月十一抵达了肃州理所酒泉县。 八月二十五,至甘州。邵树德打算在此停留两天,召见下删丹牧场及司农寺的官员,有要事交代。 再往后,他不太打算走凉州了,而是过大斗拔谷,直入鄯州,走青唐、河渭一带回京。 很多年没来过了,他想看一看。 第五十四章 想法 汗血宝马十八匹,这是顶级马。 有很多汗血宝马血统的“中马”三百余匹,这是次一级的马。 有一定汗血宝马血统的“下马”千余匹,这是下等马。 但无论哪个等级,都有极大价值。 西征的一大成果,被邵树德带到了司农寺旗下最重要的育种基地之一:删丹牧场。 祁连山脚下,邵树德看着充塞整个草原的马群,十分神往。一度想要骑上骏马,到马群中感受下气氛,终为群臣所阻。 “此番西征,司农寺培育的战马立下了大功。马政三十年,不负朕望,甚好,甚好。”邵树德看着一匹匹油光水滑的骏马,高兴地说道。 养马的话,其实有两种办法。 第一种是放养马,即圈住很大一片地,有山、有水、有草原,足够马群活动。 因为马不耐热,气候要偏冷一点。如果是在湿热的南方,最好选一处有独特小气候的较为凉爽干燥的地方,不然马儿容易生病,或者马种退化。 牧场内还要开辟一部分农田,雇人耕种,或者发配罪人耕作,种点小麦、豆子之类的农作物,以便在冬天草料不足的时候,用粮食补上缺口。 第二种叫做“槽枥马”,即马在很小的时候就关在马厩里,人工喂养。比如南诏就是用米汤喂小马驹,长大一些之后,再混喂粮食、牧草。 因为是关起来饲养的,为了马儿的发育和健康,最好定期拉出去遛一遛,活动活动。 这种养马法并不需要太大的地方,城市里都可养,就是成本有点高,较为奢侈。 韩愈的《马说》中曾有“骈死于槽枥之间”,说的就是这种。 其实只要有心,怎么不能养马呢? 南诏都会用米汤喂养小马驹,从而保持了一支规模不小的骑兵部队,甚至装备了具装甲骑。以汴京之富庶,漕运之繁荣,就是用粮食堆,都可以堆出数量惊人的槽枥马。更何况,北方平原甚至南方,都有大量适合散养马的地方。 听邵树德这么一说,随驾诸将都深以为然。 他们现在非常认可一件事:马要有特点。 冲阵之马,不需要耐力,而要强调冲击力,体型要高大、爆发力要强、速度要快。 骑乘之马,不需要冲击力,矮脚马都行,哪怕体型小得像狗,但耐力要好。 驮马,不需要冲击力,耐力也不需要特别强调,因为行军时它们是注定要落在后面的,但驮载能力要强,不能搞了一百多斤行李上去,直接口吐白沫,暴毙完犊子了。另外,最好耐粗饲,以降低成本。 还有一种挽马,力气一定要大,且耐粗饲,其他方面可降低要求。 如果不执行严格的育种,育种概念没有深入人心,养马之人就会随意配种,久而久之,特征明显的基因就会消失了。 草原牧人,基本就是这个德性,完全没有育种的概念,马匹质量也差到离谱。 历史上蒙古人一去青海,直接不要蒙古马了,骑河曲马。 去了中亚,更是两眼冒光,把好马全搜罗在自己身边。 他们固然不注重育种,但哪些马适合做什么事,那是一清二楚,使用起来倒是十分科学。 “朕搜罗马匹不易。”邵树德看着司农寺的一众官员们,说道:“这些好马,都是将士们用血换回来的,一定要利用好,争取培育个新品种出来。” “臣等遵旨。” “西域那边派人过去了吗?” “已遣数十人前往迪化,圈地建牧场。” “那就好。”邵树德放心了。 这个名叫“天山牧场”的新牧监,培育的不仅仅是马,还有牛羊骆驼等牲畜——当然,前期更重要的工作是找大量小牛训练,先满足耕牛的需求缺口。 各地环境气候不一样,一定要培育适合当地的品种。关于这一点,三十年下来,不仅仅司农寺,就连官员们都知道,甚至民间有所见识的读书人,也慢慢了解到这一概念了。 邵树德小时候生活在农村,家里养过猪。给母猪配种的时候,一般需要联系四里八乡的某个人,支付费用,那人会赶着一头十分强壮的公猪过来,然后把母猪绑在条凳上,让公猪爬到母猪背上…… 整个过程,公猪吭哧吭哧,母猪叫得撕心裂肺,像被杀了一样。 完事后,公猪再被赶着去下一家,接着配种。 农民都知道要用强壮的公猪来给母猪配种,但此时的大夏农村,配种十分随意。 《血脉论》这本书,面世已经二十年,大夏北方绝大部分州县,应该都有那么几本,南方很多地方,也在持续传播中。 这本注定将被收入《同光全书》的划时代巨着,已经深刻改变了整个北方。 而动植物资源更丰富的南方,已经有聪明人在用书中的理论,尝试着培育新品种了。 理论指导实践,相当完美的模式,邵树德十分欣喜。 下一步还需要从实践中归纳总结理论,如果这种行为能成为习惯,形成风潮,让人有利可图,社会又不一样了——有利可图,是关键中的关键。 宝马被驱使官们一一牵走,圈在一个小牧场内,派专人照料。 邵树德又看了一会,便离开了。 二十七日,他离开了删丹。 九月初二夜宿大斗拔谷中的大斗军城。因为是连接鄯州、甘州、凉州的节点之一,此地驻有青唐镇兵三百人,并有税卡一处,收取往来商徒的过税。 九月十二日夜,驻安人军城。 十五日,抵达鄯州理所鄯城县,即俗称的“青唐城”。 邵树德下令在此停留数日,检阅青唐镇军。同时派出信使,快马赶至各部,令酋豪们即刻前来拜见。 ****** “朕当年在此留下过很多回忆。”九月的青海已经有些寒意了,但邵树德面色红润,谈兴很浓。 妇人们耐着性子听着,即便没有任何感觉,也要装出很感兴趣地样子,时不时凑趣般地发出些或惊叹、或紧张、或喜悦的声音,并给出响应的表情,着实考验演技。 这就是权势的魅力。 女人们哪怕不爱他,不喜欢他,甚至厌恶他,也要倾心侍奉,比对待所爱之人还要更加卖力,因为这个男人可以轻易毁灭她们家族、爱人的幸福。 心在别的男人身上,但她们饱满雪白的娇躯却只能留给眼前这个男人,并为他生儿育女,这就是冰冷的现实。 “文德二年(889),朕在星宿海边射猎,誓要破青唐城,收复湟水旧地。”邵树德接过廉氏递过来的步弓,快速拈弓搭箭,拉至满月。 “嗖!”一箭飞出,振翅高飞的水鸟颓然落地。 年逾四十的廉氏露出了小女孩般的崇慕之色。 邵树德笑而不语。 廉氏这种出身高昌的女人,又怎么可能不懂射猎?又怎么可能没见过箭术出众的人? 邵树德自问年轻时箭术卓绝,现在年纪大了,身体机能下降,射箭已经没有当年那种举重若轻的感觉了,而且速度也慢了不少。 他看向廉氏和她的儿媳,射人的速度倒是快了很多。 “结赞法师在长宁峡谷设埋伏,以为朕骑兵众多,定要长驱直入,突袭青唐。”邵树德将婆媳两个搂在怀里,道:“但朕的主力大军持重而行,两路包抄的偏师却直取空虚的青唐城。结赞,哈哈,一个只会生搬硬套兵书的傻子罢了。” “陛下英明神武,何人能及?”廉氏笑道。 偰氏的身体微微有些僵硬,默不作声。 廉氏看向她,眼神之中满是怜惜、解劝,甚至带着一丝乞求。 偰氏见了,错开眼神,半晌之后,低声道:“陛下……厉害。” 邵树德哈哈大笑,搂着两人坐在山坡上。 山坡四周是密密麻麻的营帐,宫廷侍卫、银鞍直及禁军一部屯驻于附近。 再远处,则是青黛色的城墙。 城墙经过多年修缮,看着颇为气派。 城墙附近,千村万落、阡陌纵横。 冬小麦收割完毕后,种下的短生长期的杂粮又到了收获时节。 一望无际的田地中,农人们时而弯腰,奋力收割;时而直起身来,轻捶酸痛的腰嵴,但在看到金黄色的糜子后,又是一脸满足。 值了!一切都值了! 在河北,绝不可能一家有三四十亩地。 鄯州虽然荒凉,但地多啊,也算沃壤,打下的粮食交完赋税之后,足够养活一家老小,还多有剩余,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咱们是搞不过邵贼了,那老东西一直不死,看着就怕。但实话实说,圣人也没太亏待咱们,一家老小能吃饱穿暖,比什么都强。 农田周围还有大量的丘陵,可放牧牛羊马驼。 三茬轮作制在湟水流域发展的时候,出现了新变种:农人们不舍得把一部分农田拿出来种牧草,而是到周边丘陵中放牧,然后把牛粪捡回来——为了争夺粪便,放牧的小孩们甚至会打起来。 总之,生活蒸蒸日上,河北移民心中的戾气在一点点消解。 “邵贼”这个称呼,只存在于老一辈口中了…… 被农田、果园包围的青唐城,现在是鄯州的理所(原治湟水,即乐都),因为多条驿道经过此处,商业也颇为繁荣。 在最近两年,他们甚至开辟了通往于阗的商道,客流进一步加大。 而鄯州也在唐时鄯城、湟水、龙支三县的基础上,增设了民和(今民和)、安人(今湟源)、威戎(今门源)、浩亹(wěi,今大通)四县,已领有七县,计43000余户、21万3600余口。 鄯州南边的廓州,也从唐时辖三县,变成了今日下辖广威(今化隆靠近黄河一带,州城在黄河外八十步)、达化(今尖扎西)、米川(今循化)、积石(原积石军城,今贵德)、凋窠(原凋窠城,唐时驻振威军千人,今同仁县保安镇)五县的规模,计12800余户、63300余口。 除初时收编了大量吐蕃羌种之外,通过不断移民,现在中原移民已占主流,尤其是鄯城县附近,因为青唐镇军有一万步骑分驻各处,已与中原无异。 鄯、廓二州之外,尤其是那些海拔上三千米的地方,则分给了依附于朝廷的各个部落。他们与青唐镇军一起,作为大夏在青海湖一带的武力支柱——此二州十二县约28万编户百姓,基本上把青海最精华的地区都占下了。 至于再外围的地区,多为吐蕃人。 朝廷懒得管他们,他们自己也不太敢北上,双方互相贸易,倒也相安无事。 邵树德自己也对吐蕃高原没太多想法,就连从高昌寻回赞普后裔,也是本着奇货可居的心态,随手为之罢了。 这次他派出信使向南,召集诸部来会盟,也不知道能来几个。 放平心态,有固然好,没有也无所谓。这地方,就这样了。 倒是那位名叫铁哥的赞普后裔,似乎有些想法,这就有意思了。 第五十五章 王孙 九月下旬以来,远近蕃部首领陆陆续续前来。 邵树德看了看大臣们奉上的首领名单,顿觉惨不忍睹,于是要求他们加上吐蕃语原文。 什么“烧阿竹多”、“浑家沙钵”、“退浑营田”、“庆子沙弥”等等,看把你们能的,翻译时还追求信达雅哩! 看了吐蕃语原文后,邵树德大概明白了。 浑家沙钵、退浑营田二人,很明显是吐谷浑部落头人,只不过他们长期生活在河陇一带,与吐蕃风俗、外貌日渐相似,官员们懒得区分罢了。 “这个浑家沙钵……”邵树德一张口就是大臣们翻译的名字,只听他说道:“来自海西?前唐时吐谷浑牧地?” 秘书郎崔邈博古通今,闻言立刻说道:“唐贞观中,此地为吐谷浑国境,臣服唐廷。高宗龙朔年间,为吐蕃攻灭,置腊城德论(节度使)。宣宗朝后,与于阗一样,陆续摆脱吐蕃控制。国朝以来,因陛下迁移关北党项至青海,诸部剽掠甚勤,青海吐谷浑不堪其扰,一部向西远走,为海西吐谷浑所并。” “原来如此。”邵树德点了点头,道:“此人自言统领十万帐,有几分可能?” “陛下,十万帐绝对是大言吹嘘,十万口还有几分可能。”杨爚说道。 “十万口多半也是号称,最多七八万口。朕估摸着,他们号十万口,动身之前,想壮壮声势,把十万口改成十万帐,哈哈,小伎俩了。”邵树德说道。 在这方面,他已经有经验了。 热海突厥原本对外号称“二十万帐”,但后来粗粗一查,最多五万帐、二十万口。所以,在他面前玩文字游戏没用,海西那地方何德何能养十万帐、四五十万人? “还有通颊部落的烧阿竹多,看他们的意思,想整体北归?”邵树德又问道。 通颊人严格来说是一个杂糅的部落。 通颊在吐蕃时代,是一种役职,主要在军中担任斥候。最初成立于青唐一带,后来随着吐蕃的战线进退,不断迁徙。宣宗收复河湟前,他们还在河西出现过——即便到现在,凉州、沙州一带,还有通颊人部落存在。 但这个部落内部并不止一种民族。在唐代,吐蕃军中曾有过粟特通颊的记录,只不过因为吐蕃把所有斥候编在一个部落里,集中管理,这才让他们以通颊部落的面目示人罢了。 大夏收取青海一带后,附近的通颊部落不断南退,最近已活动于后世果洛一带,日子过得似乎不怎么好,故有投诚之意。 说到底,还是吐蕃势衰,不成气候了。 唐宣宗那会,大唐自己都混成什么模样了,结果还是有大批吐蕃部落归降。后面又有于阗等附庸国摆脱控制之事,但吐蕃却无法征讨,可见四分五裂的他们更愿意在内部撕逼,没有能力把精力投向外边了。 值此之际,有点想法的部落另寻新主,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不然的话,等着被大夏的党项走狗部落剽掠么? “陛下,河西已有部分通颊人散居。烧阿竹多请求北归,似无必要。”杨爚说道。 “浑家沙钵、退浑营田二人立国称制没有?”邵树德问道。 “没有。” “既未立国——”邵树德看了一眼站在厅内一角的铁哥和他的弟弟延孙,道:“置海西都督府、海西州(州境大致为后世青海海西州)。浑家沙钵赐名‘邵忠臣’,为海西都督;退浑营田赐名‘邵国贞’,为海西州刺史,令其谨守疆界,世为大夏藩属。” “遵旨。”这是北衙羁縻管理的又一区域,杨爚立刻应下。 “至于烧阿竹多所求之事,明日再议。”说这话时,邵树德又看了铁哥、延孙二人。 他们是吐蕃最后一任赞普的直系后裔。 这些时日,邵树德算是了解了他们曲折的身世。 朗达玛被僧人刺杀后,贵族们分为两派,分别拥立皇子云丹(非朗达玛亲生,乃正妃綝氏之侄)、俄松(朗达玛遗腹子)争位,大打出手。 这一打就是23年。 他们还没打明白呢,老百姓已经受不了了,大规模的农奴起义接二连三爆发。 起义军一度声势浩大,攻下山南琼结,发掘历代赞普陵寝,取出陪葬物品瓜分…… 在大约二十年前,因实力相对较弱,俄松连连失地,被迫逃亡后藏。 建极五年(905),俄松去世,儿子贝克赞继位,以仲巴拉孜为都。 他有两个儿子,长子扎西孜巴白,次子吉德尼玛衮。 不知道什么原因,扎西孜巴白的两个儿子维德、吉德突然出逃,先至北边的仲云国。然后待不住,又跑路到了高昌,这才安顿下来。 维德就是铁哥,今年23岁;藏名吉德的三子在高昌叫延孙,今年17岁。 这两个人是有价值的,邵树德很清楚。 青藏高原上的吐蕃部落,未必愿意听大夏的,但赞普后人,还是很有号召力的,他们能做到朝廷无法做到的事情,尤其是在有人支持的情况下。 而当邵树德注意力投注在他们身上的时候,二人几乎同时抬起头来,目光炙热,欲语还休。 邵树德还未下定决心,并且不倾向于插手高原事务,于是没有给他们任何回应,直接出了大厅。 二人失望地收回了目光,随后又警惕地看了对方一眼。 ****** 九月三十,抵达青唐的首领是越来越多了,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有两批人。 第一批自然是已得到册封、赐名的那几位了。 大福仲云王邵献忠(对儿鸡)昂首挺胸,得意非凡。 身后跟着九位宰相中的四人,以及太师、太傅、大将军等官员。很难想象一个三万人口的城邦国家,居然设了这么多官。 今日圣人在城外的草原上赐宴。 邵献忠入座之后,很快发现了坐在旁边的铁哥(维德)、延孙(吉德)二人,直接吓了一大跳。 “两位王子……”邵献忠的脸色有点尴尬,只听他说道:“上次的事情,实在不怪我啊。有人要拿你们,我也顶不住。” 铁哥、延孙二人脸色一黑。 他们的父亲扎西孜巴白虽然是长子,但却是次妃所生。叔父吉德尼玛衮则是正妃所出,是正儿八经的继承人,与父亲的关系十分紧张,甚至屡有不可言之事发生。 也正是因为这种情况,他俩才匆忙出逃,只留长兄白德在父亲身边帮忙。 本来想着,等风头一过就回去,结果被占据高昌的夏人给抓了,真真是欲哭无泪。 “算了,也没甚大事。”铁哥年纪大,相对老成,很快盘算出了利益得失,说道:“仲巴拉孜那边,唉!以后可能还有仰仗仲云王的地方。” 邵献忠嘴上谦虚了两句,但心中了然。 贝克赞的日子不好过,他是知道的。 席卷整个吐蕃的农奴起义并未完全结束。 虽然一些起义领袖转化成了新贵族,割据一方,但还有很多部队在四处流窜。 比如当年因为被驱使到山顶开凿水渠,而喊出“砍山头难,砍人头易”,愤而造反的那股奴隶兵,已经有往仲巴拉孜方向前进的势头,巴克赞能不能顶住,还很难说呢。 如果巴克赞在农奴义军、逻些的云丹后人赤德衮年的夹击下,最终败亡的话,他也一点不意外。 铁哥、延孙兄弟逃到外边来,真不一定是什么坏事。 不过,最好的办法还是回到吐蕃东部。 云丹的子孙并未控制那里,起义军也远远离开了,如今控制那片区域的多是原吐蕃的地方官、贵族。 老实说,达磨赞普的两个儿子中,地方官员、贵族到底更倾向谁,很明显是俄松了。 赞普遇刺前,次妃怀孕,正妃大怒,直接从兄长那里抱了一个孩子过来,说她也生了,这不是儿戏么? 更有甚者,很多贵族传言正妃抱来的其实是乞丐之子,这就更离谱了。 大家都有自己的判断。虽然正妃母家势大,兄长又是宰相,很多人昧着良心支持云丹,但云丹真不是达磨赞普的骨血,这个事实要承认。 “我说——”邵献忠吃了一口菜,瞄了眼正与前来参拜的酋豪们说笑的圣人,低声道:“你俩要想成事,还得着落在大夏圣人身上。” “有什么办法么?”铁哥眼睛一亮,亦压低声音道。 延孙也看了过来,呼吸微微有些急促。 “说服圣人,派兵护送你们回去。”邵献忠说道:“回去之后,就看你们的本事了。能不能说服那些官员、贵族支持你,是你们能不能成事的关键。” 铁哥默默思考,神色变幻不定。 延孙则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大夏圣人会同意么?”铁哥问道。 “那要看你们有没有价值了。”邵献忠笑了笑,道:“圣人征讨西域,高昌、喀喇沙次第陷落。不怕你们笑,我听闻后,直接吓破了胆。还好,现在上岸了,哈哈。” 铁哥、延孙对视了一眼,又很快挪开了视线。 铁哥知道,弟弟也有这方面的野心,这让他不是很舒服。不过他倒没有太过担心,因为弟弟年纪小,才十七岁,这是他最大的劣势。 如果大夏圣人只支持一个人回去的话,多半会选他,而不是弟弟。 想到此处,心下愈发安定。 亥时二刻,酒宴终于散去了。铁哥昏昏沉沉地回到了自己的帐篷,心中仍在想着方才邵献忠的话。 不一会儿,却听隔壁的帐篷内传来了动静:弟弟延孙低沉的斥责声,以及弟妇蔡邦氏隐隐的哭声。 他有些奇怪。 很快,斥责声、哭声都停了。 没过多久,悉悉索索的声音传出,还有特意压轻的脚步声。 铁哥不顾妻儿惊诧的目光,悄悄挪到帐篷口,掀开一条缝,却见弟弟生拉硬拽着弟妇的手,消失在了黑暗中。 第五十六章 兄弟为王前驱 冷风呼啸,雪花飘飘。 延孙神色坚毅,跪在邵树德的金帐之外,口中不断说道:“仆指天发誓,永为大夏臣属,若违此誓,满门诛绝,断子绝孙。” 帐内没有任何回应。 延孙一点不慌,继续跪着。 他很有信心,因为呼啸的寒风都压不住妻子喉咙深处发出的妩媚声音。 蔡邦氏这个样子,一定是在气他吧?她以前很矜持的,一直紧咬着嘴唇,不肯发出声音。延孙心中微微有些酸涩。 但很快又坚定了信念。父亲曾说过,如果在仲巴拉孜顶不住,他们就只能向西逃亡到阿里了,到时候也不知道那边的贵族会不会收留他们—— 历史上巴克赞被农奴起义军杀死后,吉德尼玛衮逃到了阿里狮泉河一带,当地贵族、官员臣服出迎,奉他为主,于是吉德尼玛衮在热拉一带修建红堡,定都于此,建立吐蕃分裂后的阿里王系。 六年后,隔壁布让(今普兰县)的土王格西扎西赞在领地上修建宫殿,请王孙吉德尼玛衮前来居住,并把女儿嫁给他,死后也把土地、百姓让吉德尼玛衮继承。 吉德尼玛衮生前就把土地分给了三个儿子。 白吉日巴衮驻列城(今印度列城),疆域为后世西藏日土、克什米尔一带,后人发展出了拉达克王系。 次子扎西德衮驻普兰(今阿里普兰),疆域为那曲、阿里以及尼泊尔各一部分,后人发展出了普兰王系,后又分裂出了古格王系。 三子德祖衮驻桑噶(今印度北部),疆域为印度的喜马偕尔邦、北阿肯德邦(新德里以北)一带,后人发展出了桑噶王系。 与吉德尼玛衮后人相比,铁哥、延孙的爹扎西孜巴白的日子就难过多了。他的后人主要在亚隆一带发展,势力较小,远不能与那些堂兄弟们相媲美。 延孙自家人知自家事,不觉得自家这一系抢资源抢得过叔父那一系,于是一门心思抱大腿,不惜代价。 “大夏圣人志在天下,而天下何其之广也。”延孙冻得哆哆嗦嗦,仍坚持道:“吐蕃据大夏西南,其国土四分五裂,而今正是插手良机。仆为赞普苗裔,正可为王前驱……” 侍卫、黄门、宫人们静静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延孙丝毫不气馁,继续说着。 大帐之内,温暖如春。 两个头发都湿了的男女四肢交缠,紧紧拥在一起。 “你七天前刚过了月事,不怕么?”邵树德说道。 蔡邦氏低声都囔了一句:“若怀上了,只可能是你的,因为……” “什么?”邵树德问道。 蔡邦氏松开了四肢,偏过头去,不想多说,只道:“我要回吐蕃的,骗你有什么用?” “你叫什么名字?” “我有个汉名奴奴。” “听闻吐蕃有四大家族,蔡邦氏便是其一。昔年俄松的次妃蔡邦氏……” “那是我太姑姑。” “哦。蔡邦氏现在也分裂了吧?” 少女转过头来,看向邵树德,问道:“你要把我们送到哪里?” “谁说朕要把你们送回去了?”邵树德笑道:“先跟朕回洛阳,这事要从长计议。” 蔡邦氏气得眼睛熘圆,直欲起身。 “别乱动,我们的孩子还在你肚子里呢。”邵树德调笑道。 蔡邦氏不答,直接起身,然后蹲到一侧,一边双手下探活动着,一边气呼呼地看着邵树德。 邵树德哈哈大笑,连忙把少女抱到怀中,凑到她耳边,轻声道:“你与延孙成婚三年了,尚未有子嗣……他若没有子嗣的话,哪个贵族敢投他?” 蔡邦氏这才不挣扎。 “看到今日来的那个烧阿竹多了么?”邵树德问道。 “看到了。” “朕打算让他投靠……”说到这里,邵树德叹了口气。 烧阿竹多在听闻铁哥、延孙是达磨赞普子孙后,肃然起敬,十分谦卑。 再联想到后世青唐吐蕃族散千种,一盘散沙,结果唃厮啰被迎来后,有一两个稍大些的部族支持,很快就一统青唐,建立起了个百万人的国家,并在与西夏的战争中大胜。 越愚昧的民族越好贵种。 偌大个吐蕃帝国,最具革命性的居然是那帮喊出“砍山头难、砍人头易”的奴隶。相反,贵族在遇到吉德尼玛衮时,又是送女,又是送地的,让无兵无权的他开国称制,简直匪夷所思。 这个地方的政治伦理,他是搞不明白了。 “罢了,先睡觉吧。”邵树德拍了拍手,自有宫人进来收拾。 他则披着一件貂裘,起身掀开了大帐,看着跪在外面的延孙,上上下下扫了一个遍,最后叹道:“好坚毅的心志,是个做大事的料子。” 延孙见到邵树德出来时一喜,听完这番话后顿时冰水淋头,凉到了心底。 “不过,若没点本事,回了吐蕃,怕是也没人投效。”邵树德又笑了笑,道:“你让朕很为难啊。没本事,回去后办不成事。本事大,又担心你翅膀硬了。” “陛下。”延孙心下一急,立刻说道:“而今赤德衮年势大,国中又四分五裂,仆纵然回了吐蕃,撑死了也就割据一隅。” “割据一隅,说得轻巧。”邵树德说道:“多少人想割据一隅还没机会呢。再者,比起你如今丧家之犬的日子,又如何?” “陛下!”延孙流着眼泪说道:“仆若成事,愿在家中立生祠,日夜为陛下祈福,并教之子孙,世世代代永为大夏臣属。” “唔……”邵树德轻捋胡须,沉吟未决。 其实,即便不送他们回去,那些地方也多半被吉德尼玛衮、赤德衮年的子孙占据。 他们回去了,也是与这两个人的子孙竞争。 邵树德不太清楚后世吐蕃诸王系各自占据的范围,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吐蕃的地盘基本被云丹、俄松的子孙瓜分了。 既如此,不如给你们多点竞争对手,反正他不用出什么成本,把人送回去就行,撑死了借大夏这张虎皮让他们用一用。 再往后,铁哥、延孙若恭顺,自然是好。 若不恭顺,那也没什么损失。 反正大夏是没有能力攻灭青藏高原诸势力的,不如试一试,看看能不能通过政治手段,一步步蚕食。 他的心中已经倾向于送人回去了。 “陛下!”延孙心思敏锐,看到有戏,赶忙擦了把眼泪,顾不得地上的污泥和积雪,膝行而前。 “唰!”侍卫们抽出刀,架在他脖子上,大声喝止。 蔡邦氏惊叫一声,捧着衣服站在帐中,看着外面。 延孙瞄了一眼妻子。 头发湿漉漉的,眼含雾气,满脸红潮。身上披着件薄纱,胸前一片雪白,走起路来颤巍巍的。 他第一次发现,妻子竟然有如此艳色。这一刻的奴奴,美得惊人! 他不敢多看,连忙低下了头,泣道:“陛下且信我一次。今只愿借兵数千,助我成事。” “先回去吧,容朕思量几天。”邵树德将帐帘合上。 延孙失落无比,待看见妻子那冰冷不含丝毫感情的目光时,又一个激灵。 付出了这么大代价,一定要成功!他暗自鼓劲,默默起身,不料跪的时间太长了,浑身又冻得僵硬,直接摔倒在雪地里。 邵树德则抱着蔡邦氏柔软的身体,钻进了温暖的被窝,呼呼大睡去了。 ****** 十月头上几天,邵树德又私下召见了罗家部、杨家部、梁家部、白家部等活跃在树墩城、伏俟城一带的党项部落头人,给予赏赐,温言抚慰。 严格来说,这些部落并不是党项人。 像梁家部这种,本是生活在灵州一带的胡化汉人,以游牧为生。 唐代将他们统一归并为“河西党项”,懒得作区分。 历史上西夏时代,这些部落的日子过得很不错,甚至权力大增,跻身国家上层。 在本时空,邵树德将他们统一发送到了青海湖一带,作为他“鞭挞”吐蕃诸部的工具,非常好使。 而他们的实力也愈发壮大了,吞并了很多吐蕃、吐谷浑、羌人小部落,以至于邵树德不得不令他们分家。比如梁家部现在就分为大梁部、小梁部,以兄弟二人分家故。 这些部落,他暂时还不准备动。但将来还是有调动计划的,比如将他们送往西域放牧。 之所以有这个思虑,主要还是为了改变当地的人种结构。 罗家等部,至少部落里通行大夏官话,中上层人物粗通文墨,也聘请了一些落魄文人来帮他们写公文——公文有格式要求,不是什么人都会写的。 送到西边去以后,虽然未必不会造反,但总比突厥之流可靠一些。 而且,这些部落相对富裕,战斗力不俗,到安西之后战阵上也能发挥作用——几十年来,邵树德还没见过西边的部落战斗力有东边强的,即便当初党项随王师东征契丹,也是打顺风仗,看不大出水平来。 十月初五,这些部落各自散去后,邵树德又检阅了一番青唐镇军,发下赏赐,随后便准备离开了。 当天晚上,铁哥又带着妻子没庐氏来访。 与蔡邦氏一样,没庐氏也是吐蕃四大乌衣门第之一,源自松赞干布父亲一系,其中一支世为阿里豪门。 “仆请陛下借兵五千,助我回亚隆河谷。”铁哥没有任何废话,直接彭彭磕头,说道。 “你听到了什么风声?”邵树德问道。 “没有。”铁哥否认。 他能承认么?他是没听到风声,但他不止一次看到蔡邦氏夜宿龙帐,天明才走,但这事能说么? “你有把握在亚隆河谷成事?”邵树德又问道。 “有。”铁哥说道。 邵树德默默思考了起来。 亚隆就是雅砻,亚隆河谷大致在山南、林芝一带。与逻些、象泉河一起,是吐蕃族源的三大组成部分。 “如何去这片?”邵树德指出了实际的难题,即如何接触到那一片。 “陛下可在南诏剑川、永昌、丽水三镇聚兵,助我上山,一路所至,官员、贵人们必闻风而降,无需大战。”铁哥一听,按捺住激动之色,说道。 邵树德沉吟不语。 有那么简单吗?当然不可能了。 铁哥为了拉赞助,自然是挑好的说。沿着当年吐蕃进攻南诏的路线,一路直上,进入亚隆河谷腹地,要经历多少艰难险阻?当地的贵族、官员们真的会投降吗? 或许有一部分会,但绝不是全部。 不过反过来想,只要有一部分同意投降,铁哥就站住脚了,后面慢慢发展便是。即便他这一代不行,还可以把希望寄托在子孙身上。 见邵树德不说话,铁哥将妻子往前推了推,言辞恳切道:“仆知此行凶险万分,故愿将妻儿留在中原,待事成之后再遣人接回。” 这是留人质了。 邵树德微微颔首,没说什么。 铁哥欣喜若狂,又彭彭嗑了几个头后,告辞离去了。 帐中气氛一时暧昧起来。 没庐氏的脸有些红,坐不住了。 片刻之后,只见她起身,颤声道:“妾为陛下献舞。” “好。”邵树德笑了笑,坐在床榻上,说道。 榻上还残留着昨夜蔡邦氏的味道,再被眼前的美人一激,心下沉迷不已。 起居舍人刘朐坐在斜对面的另一个帐篷内,默默注视着火烛下的人影。 一直到天色将明,他才收回目光。 随后坐到了桉前,摊开纸笔,书写道:“……吐蕃王子铁哥妻有色而惠,因侍左右,进酒食,献歌舞,帝欢甚,留至天明而去。” 第五十七章 他回来了 十月初六,大军起行。 邵树德看着书画郎们连夜绘制的地图,满足感油然而生。 又多了一大片啊! 柴达木盆地、塔里木盆地、准噶尔盆地、尹犁河谷甚至西边中亚部分地区,都被囊括了进来。 封建时代的帝国,不可能对每处地方都有很强的控制力。 而控制力这种东西,说白了就是人心。 与核心地盘同种同文的地方,人心相对稳固一些。 并非同种同文的异族地盘,人心就要差很多了。 要么你军事征服,然后强制同化,相当于造核心。 如果做不到或者不值得付出这个代价,古代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民智未开。异族百姓听自己头人、贵族的,他们说什么,那就是什么。 这就是羁縻统治的底层逻辑。 海西州,毫无疑问是羁縻统治,还是不太稳固的那种。 青藏高原能让他羁縻统治吗? 如果几百年后,可能会容易一些,但在最后一任赞普才死了几十年的情况下,难度很大。 历史上七八年后,云丹的后人还能拉起十五万大军,把俄松的后人彻底击败,让他们四散奔逃至阿里、亚隆等地。 十五万大军,就是吐蕃帝国最大的那块碎片的底气。这在两宋元明清时代是很难想象的,那时的吐蕃已经不具备这种组织力、动员力以及国力了。 铁哥、延孙两个闲子,已经落下。 元、清两朝在吐蕃有驻军,派驻流官、收税,控制力度非常深入了。 但汉人王朝还没控制过吐蕃。 唐代以前是没兴趣,唐代时吐蕃国力强盛,没有这个可能。 邵树德原本对这里也没兴趣。 但如今打算试一试——原则是不投入多少本钱——看看能不能捞取一点好处。 十七日,圣驾抵达河州。 这是直接绕过兰州,奔渭州、秦州去了。不过邵树德还是在河州停留了一天,召见附近的兰、临、河、渭、岷、桃等州官员问对。 陇右一带安定多年,户口渐丰,三十年前就开始成为乱世中桃花源般的所在,一如晋时中原混战不休,前凉等地太平无事,吸引了百万流民一样。 “这是獠布?”邵树德看着渭州官员献上来的贡品,欣喜问道。 “正是獠布,已是渭州名品。” “此皆陛下之功也。” “陛下为陇右百姓,真是操碎了心。” 邵树德摆了摆手,打断了官员们的歌功颂德。 獠布本为旧兴元镇的特产,由生活在巴山一带的蛮獠种桑养蚕,织造而成。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大夏军赏的重要组成部分。 建国以后,因为气候的变化,北方的蚕桑业有所衰退,最先受到影响的是“北方中的北方”,即泾原、夏绥、凉州甚至幽州一带的蚕桑业。 不是不可以种桑树,实在是无利可图,没必要费这个事了。栽点普通的枣榆,收益都会更大一点。至少,枣子可以吃,榆树可以做马车。 但渭州、岷州一带还顽强保留着蚕桑业,可能是本地的气候相对好一些吧。 而这个种子,还是邵树德种下的。 当年,他用马匹从蜀中军阀那里换人口,也从山南西道发配罪人到陇右,把獠布的织造技术带了过去。三十年下来,渐渐成了当地的支柱产业之一。其中的名品,甚至可以当做贡品献给他。 又是满满的成就感。 我改变了渭州、岷州百姓的生活,让他们的日子好过了——呃,请忽略这两年。 “朕不太懂织造,仅从日常穿戴来说,渭州獠布已不输巴南獠布,妙哉。”邵树德摸了摸献上来的贡品,然后交到官员们手里,让大家一一品鉴。 俗语云男耕女织,织这种经济活动贯穿了整个小农经济,占有极大的比重。 陇右的先天条件不如河南、河北,能增加一点特色产业,是有利于维持地区间经济平衡的。 品鉴完獠布后,渭州官员退场,阶州官员上前。 邵树德看到了摆在面前的茶叶、油橄榄,这是他点名要看的东西。 时间恰好是在午后,众人在渭水之畔,席地而坐。 宫人们煮起了茶,邵树德趁机拿着一枚油橄榄,仔细观看。 他原本不知道国内油橄榄的主产地。后来询问才知晓,竟然是在阶州(今甘肃陇南)。 想想也确实,这玩意从中亚引进的,时间也不算很长,自然最可能出现在河陇地区了。 也亏得阶州有自己独特的气候,非常适合油橄榄这种原产于地中海温暖地区的经济作物生长,不然引种可能又要延迟很多年。 “朕闻吐蕃时代,齐墩树几损失殆尽,而今不多了吧?”邵树德放下了油橄榄,问道。 “近年稍复,尚有数千株。”阶州刺史回道:“然此物以往只能入药,用处不大,故百姓不愿栽种。仅存的齐墩树,几成野林。” “好好拾掇一下,多多种植。”邵树德说道:“朕思量许久,令内务府将香皂工坊设在阶州,这可是你们的一大财源,把稳了、握紧了,不要不当回事。” 阶州官吏纷纷应是。 邵树德本欲再多说两句,想了想后,又闭上了嘴巴。 在唐代传统的小农经济“模型”中,基本是粮食加经济作物两种模式。 占比最大的自然是农田(永业田)、桑园(宅园)了。 如果种不了桑,那就改为果树。比如大西北一带,果子的产量就非常高,当年马璘家的杏子、李子就闻名整个长安。 果树之外,还有普通的树木,比如榆树。设在宝鸡的四轮马车工坊,就专门从农人的宅园里收购成材。 油橄榄的作用其实是一样的。 内务府将工坊设在阶州,必然能带动本地百姓多种橄榄树,甚至还能衍生出榨油这一产业。 他们收购橄榄油后,再制作香皂,销售到主要城市中去,赚取利润。 说白了,这是一种把富裕地区的资金往老少边穷地区转移的方式,也是邵树德平衡各地经济差异的重要手段。 或许,另外一个时空的河陇地区自唐亡以后,因为种种原因,比如处于前线,比如沦陷敌手,比如惨遭杀戮等等,最终一蹶不振,人烟稀少,百姓穷困潦倒。 但这个时空不会。 这是邵树德给他们带来的改变,属于逆天改命。百姓们或许不知道这些,但穿越者知道,他心里很满足,这就够了。 茶很快煮好了,每个人都分到了一碗,甚至连铁哥、延孙二人都没有落下。 喝完之后,邵树德闭上眼睛回味了一番。 不算太惊艳,但绝对称得上中等品质,这就有销路了。 “三十年过去,灵州产茶日渐稀少,几乎快断绝了。”邵树德感慨道:“关内、关北、陇右、河西四道,也就寥寥几处产茶了。汉中、武都,可能还有个华州,不过这里的产量也在下降。天气变冷,难矣。” 当然,或许北方大部分地区本就不适合产茶,无需强求,没必要。 五代气温下降之后,到北宋回升了一些,但也没见这些茶恢复,甚至河南、河北茶都不行了,可能更多的是被市场竞争垮的吧——值得一提的是,北宋的气温从来没恢复到唐代的程度,因为他们的播种、收获期比唐代整整晚一个月,但五代的小冰河期并不是最冷的,康熙末、雍正初才是最低点,第二冷的低点是晚清,第三冷是明末。 “朕是希望看到秦、渭、岷、桃、阶、成、叠、宕诸州起来的,因为你们直面吐蕃一线。你们发展得好了,朕在吐蕃那边才能发力。”说到这里,邵树德看了一眼延孙。 延孙心下狂喜,但他按捺住了,稳稳地坐在那里,面无表情。 这些时日,妻子一点不给他颜色,甚至满是厌恶。谈起圣人之时,才会有几句话讲。 延孙心中酸涩,但他知道自己没办法。 他需要大夏圣人的支持,不然很难成事。另外,他确实也需要一个子嗣,哪怕找别的男人借种。 如今好像一切都要得到补偿了,他兴奋地想要仰天长啸。 铁哥则不着痕迹地瞄了弟弟一眼,心中充满忧虑。 为免圣人误会,他现在都是单独住一个帐篷,但牺牲这么大,圣人竟然还是要选择三弟么? 他看得出来,蔡邦氏与弟弟的关系私下里已经完全破裂。还好,自家妻子的心还在他这边,毕竟他们成婚已经八年,有两个孩子。 圣人什么时候送我回去呢?不想要吐蕃了吗?不想在舆图上再添一大块土地了吗?哪怕只是名义上的。 没有人给他答桉。 十月十八,大军东行,往秦州而去。 诸州官员皆随驾送行。甚至于,很多百姓也自发地跟了过来,在驿道远处欢呼。 被“苦”了整整三年,他们还记得圣人给的好处。 铁哥看了十分嫉妒。 这般政通人和,夏国的兴盛看样子可以持续好几代人啊。他即便回去了,还能够摆脱夏国的控制吗? 邵树德看了也有些感动,于是他唤来了银鞍直指挥使种彦友,令其将大军吃剩下的粮食、肉脯、干酪、水酒用马车拉过去,分发给沿途遇到的百姓。 再看谁穿着破旧的,一人赏赐一匹毛布。 种彦友立刻行动了起来。 武夫办事,雷厉风行,当场就开始分发粮食、布匹。 一时间,驿道两侧的欢呼声此起彼伏。 邵树德兴之所至,策马冲上高坡,遥遥挥手。 “万岁!” 他每挥一次,百姓们就欢呼一阵。 人越来越多,到最后,欢呼声直冲云霄。 没庐氏刚安顿完昏昏欲睡的两个孩子,听到动静后,掀开了马车车帘,正好看到沐浴在金色阳光下的圣人,一时间看呆了。 刘朐又拿出了纸笔,开始记录:“……驾幸河州,父老欢呼于道。帝自膺人望,岁时丰稔,乡闾淳化,古来少也。” 邵树德若看到,定然大喝一句:“你小子总算写我的好事了。” 事实上,刘朐是比较公正的,他也赞同圣人提出的“实事求是”的说法。大部分时候,他在给《今上实录》提供材料的时候,交上去的都是好话…… 因为圣人确实是千古明君,他有分辨的能力。 十一月初,圣驾抵达秦州。 初七,过小陇山分水岭,至此,邵树德终于回到了陇山以东的中原地界。 初十夜,驾幸陇州。 十四日上午,抵达岐州,于此停留两日。 十一月二十一日,圣驾入西京,诏令太子百官、后宫嫔御、在京马步军士西行,至长安朝见。 距他上一次离京,已过去两年零九个月。 这个天下的精神图腾、唯一真主,无数人赞美,又很多人咒骂的王者,他回来了。 没有人能在他活着的时候挑衅。 甚至他死了,在很多年内,威压仍然不会散去。 他与别人给披上黄袍的天子不一样。 他的这件黄袍,是自己亲手缝制的,上面镶嵌了无数功勋。 西征结束,龙袍上的日月星辰、山川河流图桉,似乎又可以增添几分了。 历史的转折点有他,华夏幸甚。 腊月初一大朝会,秘书郎崔邈进《请上尊号表》。 第五十八章 尊号与北衙 尊号与谥号不一样,这是帝王、太后在世时的称呼。 政治上的用意是对在位皇帝进行歌功颂德,赞美他的文治武功。 有唐一代,十余位天子加尊号。 有趣的是,李世民没有。 或许是因为在唐以前,这种行为太稀有了吧。 遍数历史,正儿八经上尊号的大朝天子只有一位:汉哀帝,尊号“陈圣刘太平皇帝”,就是“断袖之癖”这个词语来源的当事人。 除此之外,便只有寥寥数位割据政权的皇帝了。 比如周宣帝宇文赟,尊号“天元皇帝”。 这位爷广选美女入后宫,一玩就是十天半个月不出来,政务都交给太监、权臣们管。 再比如北齐后主高纬,尊号“无上皇”。 这位爷更是牛逼,是“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的当事人。 李世民没有加尊号,但草原部族给他上了个尊号“天可汗”。 没有,又胜似有。 但从唐高宗两口子开始,尊号几乎成了标配了,都是天子暗示下面,马上就有幸进之徒开始上疏,请加尊号。 唐高宗尊号“天皇”,据说还是大臣们冒着“触怒”他的风险,“冒死进谏”,最后才“勉强同意”加尊号。 武则天就更多了,六受尊号。从一开始的“天后”、“圣母神皇”,到后来的“则天大圣”。 甚至就连唐僖宗都有尊号:至德光烈皇帝。 这不是扯澹么! 因此,在收到这份奏疏后,邵树德便留中不发。 初二上午召见官员问对之时,更是把崔邈喊了过来,问道:“崔卿素有才干,忠勤有加,朕一直是很满意的,为何要做那幸进之徒?就这么急着升官?” “臣实为天下计,不敢有分毫私心。”崔邈肃容道。 邵树德笑了,道:“且说说你的道理。若有理,朕便同意加尊号。如果无理,秘书郎也别做了,去地方上混吧。” 崔邈强笑了一下。 真没有私心吗?肯定是有一点的。但若说全处于私心,那也不对。 “陛下,臣说实话,设使此间天下,为朱全忠、李克用所得,则百姓无宁日矣。”崔邈说道:“全忠或还好一些,他能压得住武夫。克用是素来不管的性子,他若当了天子,与唐末藩镇割据何异?唯陛下走对了路子,扫平群雄,一统江山,诸般手段齐施,方能镇得住这数百州。” 其他人听后,眼皮子直跳。 到底是秘书郎,圣人的心腹,连这也能“假设”?或许,他们私下里喝茶闲谈之时,已经假设过很多次了吧。这份君臣之谊,实在让人羡慕。 “但为子孙计,还需加强正统、巩固天威,故臣请上尊号。”崔邈说道。 “唐僖宗都有尊号,朕羞与他为伍。”邵树德说道。 “陛下,唐僖宗是找了些幸进之徒劝加尊号,自娱自乐罢了,谁都不会当回事。”崔邈说道。 “崔卿的意思是……”邵树德若有所悟。 “陛下可令所俘之长和国主郑仁旻、渤海国主大諲赚、高昌国主毗加,以及于阗国主李圣天、仲云国主邵献忠、回鹘国主奥古尔恰克等人共上尊号。”崔邈说道。 邵树德一听,心下意动。 崔卿真会拍马屁,所献之策也颇有可行性。甚至于,邵树德还帮他扩展了一下:已攻灭之契丹国主阿保机的儿子邵赞华、中原各藩镇降人等等。由他们出面,共同上书,请加尊号,那这个尊号看起来就不太一样,含金量十足。 “其实,朕已经有过一个尊号了。”邵树德说道:“早些年,河陇蕃部共推‘无上可汗’。建极十四年五月的碛北之行,诸部又给朕加了四个字,‘天生英明’。八月,收复北庭,诸部加尊号‘建文神武’。朕觉得这挺好的,字无需多……” 群臣一听,心中明白,圣人这是已经同意了。不然的话,琢磨尊号名称做甚? 尊号是在世皇帝就可拥有的,且无需避讳。 以“天生英明建文神武无上可汗”为例,蕃人可以直呼“无上可汗”。 唐高宗李治,群臣可以直呼“天皇”。 “其实这次也是一个机会。”邵树德突然说道:“草原诸部首领也要来,与汉地降人、百官一起给朕上尊号。官府可以分南衙、北衙,但加了尊号的草原、汉地天子只有一人。” 话都说到这分上了,众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只能从命了。 “陛下,以何为尊号?”吏部尚书萧顷问道。 原吏部尚书薛贻矩已在去年薨逝,工部侍郎萧顷接替其位。 萧顷是太子的人,这谁都知道,毕竟他是以亲王府长史的身份出任工部侍郎的。而这项任命,也被邵树德批准了。 萧顷是太子的人没错,但这个天下所有的官员,也都是邵树德的人。你可以说他自大,但他真的不担心什么,这个天下,还没人能对他不利。 “就用‘建文神武’吧,太长反而不美。”邵树德说完,看向太常卿,道:“姚卿,这事你来办吧。” “臣遵旨。”太常卿姚顗(yi)应道。 他是建极十五年初接替丁会成为大夏第三任太常卿的。 其时正月刚过,内务府监赵植在出外巡视时,薨于馆驿。遗体运回洛阳,葬于北邙,丁太常唱完这场后,身体也不行了,没几个月就薨了。 姚顗是长安人,唐末进士,根正苗红的关西人。他还是司空图的女婿,文采很不错。 为人方正,规规矩矩,脾气非常好,“终身无喜怒”。 他在地方上当县令、刺史的时候,因为脾气太好,为人轻视。入中枢当官后,办事勤勉、仔细,缺点反倒不明显了。 这人就像个大秘,适合在直属机关内任职,不适应出任地方官员——地方官需要狠一点、强势一点,没有脾气是不行的,只会任人拿捏。 内务府监一职,则由少监储仲业升任,黄州刺史崔居俭补少监之职。 “此事就这么定了。”邵树德最后一锤定音,道:“该知会的人,尽快派使者去吧。” “臣遵旨。”跟着这样的圣人,大臣们愈发感觉没有自我意志了。 不过,这是幸福的烦恼。 没有这样的圣人,他们的日子也不会好过,甚至更差。 ****** 群臣散去之后,邵树德紧接着召见了下一批人:他在西域建立起的那套班子的成员。 五个梅录:廉右、偰元助、阿啜、庄约、龙思同。 这五个人中,出身高昌的廉右主管营田,目前留守焉耆;偰元助主管教化,随驾回京。 北庭降官阿啜、鸊鹈泉庄氏出身的庄约分管财税,前者随驾入京,后者留守高昌。 焉耆降人龙思同分管户口、监察等事务,随驾入京。 林牙二人:火山奴、卢质。 前者是高昌降人,目前在京。后者是河南人,历仕州郡,后担任户部员外郎,今年初前往安西任职,目前留守高昌,算是庄约的直属下级。 达干四人:阿里骨、萧阿古只、仆固大悲奴、巴布。 阿里骨是北庭降将,统领汗庭直属部队两千余人。 萧阿古只过去后,与他分掌此军。 仆固大悲奴是高昌降将。 巴布则是拔汗那降人,原新附军指挥使。 作为第二次理蕃院、北衙系统改革的试点承接人,这批官员算是赶上了好时候,其中很多人坐上了火箭。 “朕先谈谈北衙枢密院。”邵树德说道:“在此番改制前,枢密院的主要工作便是监督各部丁壮训练。战争爆发之时,再行文至各部,征丁兵马、牛羊。其他还有一些琐事,但都不重要,主要的就是这些了。” “而你们在西域时所做的事呢?”邵树德看向几位达干,问道。 “臣深入各部,了解骁勇善战之士的数量,录其姓名。夷离堇敢有阻挠私藏者,臣便以国法处置。录入兵籍之勇士,着各部优恤,年底会操之前,需私下加练,定期考核。”阿里骨说道。 这其实就是半脱产士兵了。 之所以是半脱产,是因为经济底子薄,他们还需参加一定量的农业劳动。但不管如何,战斗力比起之前是有所提升的,装备也稍稍好了一些。 “阿里骨,你做得很好,尤其是深入各部,令朝廷的权威凌驾于头人之上,这一点非常好。”邵树德赞道:“但还不够。接下来朕打算征发各部勇士,组建一支常备军,军号‘背嵬’,分左右两厢,计步兵一万、马兵两万。背嵬军自草原南下,入镇中原,为期三年,三年后换一批人。想要做到这件事,你的工作还要深入一些,将更多的部落囊括进来。” 背嵬是党项酋豪对自己亲随的称呼。 铁骑军中就有背嵬都,其成员是真背嵬。背嵬军的成员就不一定了,只是借用这个名称罢了。 三万背嵬军服役期间,按禁军标准发饷。服役期满,返回草原,散为百姓。其中佼佼者,可以补充进禁军、镇军、州军。立下战功的,可以在汉地、草原为官。 这其实是加强朝廷权威的一种办法,让草原蕃人对中原产生更多的认同感。 在过去三十年,邵树德其实已经在做类似的事情了,只是不太成系统,这次干脆形成固定的制度,一直执行下去。 “臣遵旨。”阿里骨躬身应道。 这是给了他更大的权力,可以管更多的部落了。 “你的汉文学得如何?”邵树德问道。 “能听懂,字还认不太全。”阿里骨有些尴尬。 邵树德大笑,道:“这你得学学韩建了。他原本一个字都不认识,但心志坚毅,刻苦自学,后来已粗通文墨,不用幕僚帮衬了。这样吧,朕有功必赏,你可至北衙任录事一职,朕再给你配两个小使,继续做你之前做的事吧,北庭、热海、碎叶、于阗、仲云五处的蕃部勇士,好好给朕清查一番,登记入册。” 北衙枢密院的录事是从六品上的官职,对他们而言非常不错了。 “臣遵旨。”阿里骨应道。 圣人没提尹丽河谷,那就不归他管了。 “阿古只,你做了什么事?”邵树德又问道。 “臣与阿里骨分掌汗军,日夜操练,行军征战之时,奋勇厮杀。”萧阿古只说道。 “在这一点上,你做得还不错。西征之时,建立过功勋。”邵树德说道:“你亦可担任录事一职。关北、河东、河北三道的蕃部,你来仔细清点、登记。” “臣遵旨。”萧阿古只欢欢喜喜地应下了。 他其实已经改名萧永忠,还买了渤海商社的股份。在他看来,做大夏的官,可比给阿保机卖命强多了。 希望姐姐给圣人多生几个儿女,这才是真姐夫,阿保机算个屁! 随后邵树德又授予仆固大悲奴、巴布二人北衙枢密院主事之职。 这个职务也还凑合。 从七品下,主要负责监察、巡视,权力不大不小,出门一趟总能捞点油水。 “汗军还剩两千六百余人,多历战事,就让他们作为背嵬军的底子吧。”邵树德说道:“也罢,时辰不早了,先用膳。吃完咱们再理一理理蕃院的事情。” 北衙的第二次改革,并不是终点。 事实上没有一项制度从开始创建时就非常完善,且可以一直用到很多年以后的。 人们所能做的,只能是基于现状,再着眼未来,最后与各方妥协,商讨出一个方案来。 政治,本来就是妥协的艺术。 邵树德是个谨慎的人。 他搞北衙改革,要先调研,然后看似很怂地在西域搞试点。在熟悉之后——不光他熟悉,各部头人们也要熟悉自己权力被削弱的现状——再慢慢推广开来。 但这个推广,也不是一步到位的。 西域已经完成了很大一部分,现在需要做的是继续巩固、深化,将之前没涉及到的部落、蕃国也圈进去。 西域深化改革的同时,河套、阴山一带的蕃部也要陆续开展起来,这些部落统治多年,算是比较恭顺的,难度相对较小。 暂时先搞这两处。 原因是一旦出了乱子,镇压起来容易,不至于搞得处处烽火,手忙脚乱。 西域、阴山完成之后,会对河陇、辽东蕃部动手,一步步完善,加强统治。 整个过程可能会持续个几年,但没关系,邵树德愿意等。 完成之后,待头人们适应了失落感,第三次改革也差不多酝酿好了。 第五十九章 草原三城 “朕要的是长治久安,并形成惯例。”蓬来殿内,邵树德掷地有声地说道。 吃完午饭,大家继续开会。 现在开始理蕃院体系的厘清,北衙枢密院的官员还不能在,在一旁列席会议。 邵树德开宗明义,讲了两个原则性要求:一、草原的长治久安;二、制度形成惯例。 其实要求很高。 长治久安的时间要求是多久?十年、二十年内,应该没有敢叛乱。如果经营得好,三五十年也可以期待一下。甚至于,你的操作十分逆天,可以维持百年的和平。一百年后呢?没人敢保证。 但话又说回来了,减少叛乱也是很大的成就啊。 几千人甚至几万人的叛乱,朝廷并不难对付。 当年赫连铎带着八万草原骑兵进攻云州,直接让李克用打出屎了好吗——老李其实也没出啥奇招,就带着五千精兵,直接干挺了最嚣张、最能打的一部草原骑兵,大军鼓噪而进,乌合之众就散了。 让蕃人减少叛乱的次数,降低叛乱的人数,那草原形势就还可控。 “陛下。”已经是理蕃院一把手的杨爚清了清嗓子,道:“草原诸部,不能联合起来,最好有点矛盾。这矛盾又不能太大,不值得刀兵相见,反而要求朝廷来裁决。如此,则可令朝廷威望大增,立于不败之地。” “你有什么办法?”邵树德问道。 “臣接手理蕃院之后,查阅诸多典籍,发现如今各部草场只是粗粗划分,并不精确。牧人之间时有矛盾,有时甚至酿成打斗、仇杀,致人死伤。”杨爚说道:“臣以为,牧场还是划分清楚一些好,这是他们的命根子,也是最大的矛盾来源,这方面不能湖涂,边界一定要清晰,哪怕立下界碑。边界划分好了,并不能完全消除他们之间的矛盾,总还会有各种各样的事情。这些矛盾不涉及根本,但时间久了,总让人心里不舒服,这个时候便是朝廷出面的良机。”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杨卿所言甚是,继续说。” “陛下,臣建议在草原设流官。”杨爚此话一出,就惊倒众人。 “如何做到这点?”邵树德问道。 “陛下,昔年李国昌父子并据二镇,朝廷立刻召集卢龙、河阳、河东、振武、天德、昭义、忠武诸镇兵讨之,最终大破贼人,国昌父子兵败,北奔鞑靼。再早一些,淄青李师道侵吞邻镇,武宁、魏博、沧景、忠武等镇共讨之。这种路数大可以用在草原上,谁越界了,谁侵吞邻居了,便由朝廷组织大军,将其剿灭,以震慑其他野心家。” 邵树德听了连连点头。 杨爚说得比较简单,具体操作起来其实十分复杂。但从藩镇割据时代走出来的官员对这个是真熟啊。 唐廷的目的不是消灭藩镇,当时也没那个能力了。 他们的目的是维持藩镇间的平衡,并尽可能从他们身上获取利益——利益很多,比如定期上缴的贡赋,比如藩镇出兵为朝廷防秋、防冬,藩镇的士人来长安考学、做官等等。 基于这个目的,唐廷是不会让一个藩镇吞并另一个藩镇的,这从他们很多次的操作中就能看得出来。 逆藩被讨平了,平叛的各路人马大掠一番回家,朝廷也会给这些藩镇兵发赏赐,感谢他们为朝廷讨平逆藩。 而逆藩被打痛了,也会老实一阵子。朝廷借机换上自己人——不管能不能干下去,先换上再说——全面改组这个藩镇,虽然底层的割据土壤(大头兵)没法清除,但至少可以多安稳十年八年。 简而言之,a藩镇叛乱,神策军+b、c、d藩镇平叛。 b藩镇叛乱时,神策军+a、c、d藩镇平叛。 c藩镇叛乱…… 如果一起叛,那事情有点棘手了。不过别急,还可以分化瓦解嘛。 中唐以来的藩镇叛乱和平叛是非常具有喜感的。 平叛大军打着打着,变成了叛军。 叛军打着打着,随着朝廷一封《许xx自新诏》,又变成了王师。 战场之上,明明是友军,但随着流言的传播,大军都把营地隔得远远的,防自己人甚于防敌人,实在是因为痛击友军的事情并不鲜见。 唐廷玩这一手已经玩得出神入化了,直到黄巢、王仙芝横空出世,彻底洗牌。 杨爚说这招用在草原上,核心就是不能让一个部落吞并另一个部落。 某个部落叛乱了,不要紧!朝廷派出禁军、镇军、府兵若干,纠集邻近几个部落,一起讨平它。 讨平之后,给参与平叛的其他部落发赏,让他们退出战场,各回各家。 这个时候,朝廷甚至可以深入控制这个刚被暴打的部落,想怎么揉捏怎么揉捏。如果改造得好,完全可以在草原上埋一个钉子,让他们成为朝廷的打手,下一次带他去平叛。 这种例子在藩镇割据中也有。 河北的义武军(易定镇)就曾经是朝廷的走狗,被河北人恨死了,视他们为叛徒。经常勾连忠于朝廷的河东镇,向他们河北下黑手。 所以,杨爚只需简单说一下思路就行了,具体操作手段,太他妈熟了! “陛下,臣所说的流官就是干这种事的。”杨爚继续说道:“草原辽阔,情势复杂。打仗又短促激烈,胜负立现。如果迁延日久,叛乱部落可能已突袭击败好几个邻居,吞并了不少丁口,呈席卷之势。所以,臣请在草原上划分区域,筑城派官,屯驻精兵,若有事,可立即做出反应。” “拿舆图来。”邵树德吩咐道。 众人神色一凛,知道圣人对杨爚的意见很重视,甚至有些赞同。 地图很快挂好。 邵树德走到面前,仔细观看。 为什么很多国家都需要快速反应部队?因为等冗长的军事动员、物资征集、兵员调动完成时,事情很可能已经不可收拾了,故需要一支24小时处于待命状态、各种物资充足的部队,在第一时间投入战场,介入干预,争取时间。 古代很难做到这点,而且军队的投送能力、运动速度也不行。如果决策时再拖延一下,等大军出动时,搞不好半年已经过去,黄花菜都凉了。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在草原核心区域派驻一支军队。人数不需要多,够精锐就行,以尽可能减少物资消耗,毕竟那边补给不便。 平叛的主体还是各草原部落兵,朝廷派驻的精兵只是起监督作用——当然,该上的时候还是得上,不然会让人轻视。 “在哪些地方筑城比较好?”看完之后,邵树德问道。 他心中其实已经有点谱了,但他还想听听杨爚的意见。 “一者,可控扼四方,往来方便,行军快捷。”杨爚说道:“二者,水草丰美,最好能够种一些粮食,以为持久计。三者,地势上要易守难攻。如果第三点做不到,以一、二为重。” 毕竟草原大体上非常平坦,想在符合前面两点的同时,还要易守难攻,有点难了,故必须有所侧重。 “杨卿试在图上指出。”邵树德说道。 “黑城子既已筑城,且有陛下行宫,可为一地。”杨爚说道。 黑城子在后世额尔德尼召以西七十里,曾经的回鹘衙帐,确实是一个很不错的地方,当地也确实可以种粮食,而且建极十四年就开始种了。 “阿尔泰山一带,可觅地建一城。” 这个地方修城驻军其实很有必要。一者可从北面震慑北庭诸蕃部,让他们心理上有股压迫感,别想着逃跑。第二,亦可统合当地的可萨回鹘部落(未西迁的部分),与黠嘎斯人争夺影响力。 而且,这一带有个水草丰美的地方,在后世叫科布多,清代漠北三城之一就设在此处。 “回鹘可敦城,可重修,作为一城。” 这个可敦城,并非阴山北麓的那个可敦城,而是回鹘人在克鲁伦河流域修建的城池,大致位于后世外蒙乔巴山以西、温度尔汗以东。 现已废弃,只留断壁残垣。 后世辽国人也看中了这个地方,于是重修可敦城,以为西北路招讨司的理所,并迁移各族百姓过来定居,鼎盛时期驻扎了两万兵。 “以可敦城为镇州,军曰建安。” “本可敦城,统和二十二年皇太妃奏置。选诸部两万余骑充屯军,专捍御室韦、羽厥等国。” 这个驻军规模可能有所夸大。因为后世苏联在蒙古考古,发现城池并不算大,塞不下两万兵。但考虑到契丹人会游牧,可以以可敦城为核心,在一定范围内牧羊,这就提升了人口基数。 两万兵是没有的,两万丁壮可能是有的。 一百年后的契丹人就已经明白,要想真正控制草原,你就必须筑城、驻军。 事实证明,这是有效果的。而他们没有驻军的地方,则兴起了阻卜人。 到了满清时代,漠北草原上更是有库伦、乌里雅苏台、科布多三个驻军城市,并派驻官员,管理各类事务。 他们比辽国走得更远,或许是因为国力的差距。 契丹人在南方有大敌,各种资源要优先用在幽云十六州,能在草原上设一个西北路招讨司已经不错了——契丹国主给西北路招讨司的任务很明确,无需你们参与其他方面的战争,哪怕契丹将要败亡了,你们也不要过来,守好自己的疆界。 事实上,天祚帝败亡的时候,西北路招讨司的兵真的没有来,后来被耶律大石带走了。 “杨卿选的地方都不错。”邵树德在地图上比划了一番后,赞道。 最西边的是科布多,中间的是黑城子,东边还有可敦城,各自之间的距离适中,差不多刚好囊括整个漠北草原。 “就这么定了。”邵树德最终做出了决定,只听他说道:“各城可迁移少许汉地百姓过去屯垦,驻军也无需多,三五千人足矣。但一定要是精锐,汉兵镇草原,蕃兵戍汉地,这是原则,不能变。” “每城需有理蕃院、北衙枢密院官员联合办公,就近处理各类草原事务。” “理蕃院设理蕃使一员,总揽诸部民政,由杨爚出任此职。” “理蕃使之下,暂设梅录五员。廉右、偰元助、阿啜、庄约、龙思同分领梅录之职。阿啜,你去阿尔泰,征发诸部丁壮,觅地建城。” “偰元助去黑城子,直接上任。” “龙思同可至可敦城,先把城修起来。” “碛南、安西、青海诸蕃部,无需新筑城,办公衙署可就近设在丰、柔、新、庭、鄯等州。其梅录人选,朕再思量思量。先这么办理起来吧。” “臣等遵旨。”众官纷纷应道。 今日除了确定在距离最远、最难控制的碛北草原筑城、驻军、派官之外,还确立了理蕃院的架构。 当然并未全部完成。 理蕃使、梅录等高级官员有了,下面还要增设类似尚书六部之类的机构,慢慢填充具体干事的职能部门,各类官员要重新挑选、任用。 圣人曾明言,蕃官可出任汉地职务,汉官亦可出任草原职务,因此挑选官员并不会局限在草原各部之中。 慢慢磨合吧。 先把架子搭起来,开始具体办事。只有先办起事来,你才知道该怎么增设、裁减部门。假以时日,理蕃院与北衙枢密院这一文一武两大机构,会慢慢成为实权衙门,将草原牢牢握在手中。 第六十章 史馆 《同光全书》已经开始修订了,邵树德全程关注、指导。 第一批入选的是长安、太原两地的藏书。 前唐之时,在西都长安、东都洛阳、北都太原三地置宫殿,收藏档桉文籍。 安史之乱后,洛阳藏书大部散佚。黄巢、秦宗权之乱后,几乎损失殆尽。 长安藏书有部分散佚。 相对而言,太原藏书是损失最小的。 大夏开国之后,就开始勘误、校对、誊抄长安、太原的书籍,以实洛阳藏书——“五老”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去长安抄书。 随后,赵匡凝、王师范、谢彦章等人献藏书四万余卷,又誊抄一遍。 其他降人有样学样,觉得这样能搏得圣人欢心,一时间献上了许多书籍。 尽管武夫们不太喜欢收藏书籍,献上来的书也多有缺损,但不可否认的是,依然极大丰富了朝廷的库藏。 互相印证、勘误、校对之后,倒是补完了不少书籍,随后各自誊抄一部分,发往四京收藏。 可以这么说,相关的工作在十多年前就展开了,不但新誊抄了一份存于洛阳,就连北京、南京、西京三地都有校对过的抄本。 但这些书籍,对于邵树德的胃口来说还远远不够。 他要编的是百科全书,虽然不是每本书都有资格入选,但基数肯定越大越好。 就目前而言,《同光全书》进度最快的还是经书、史书类。 这类书印刷量大,民间收藏多,不容易彻底失传,勘误、校对一番后,便可录入《同光全书》内,作为目录的一部分。 值得一提的是,收录书籍时,不光原本收录了,很多衍生版本也作为原本下面的附录收藏了进去。 比如,经书有注释类,这些就收藏了。 史书有史评类,如果水平够高,也收藏了进去——邵树德评《史记》、《汉书》、《东观汉记》、《后汉书》之类,就觍着脸收录了进去。 当然,不光是以前有的史书,国朝编纂的史书,在杀青后也会录入《同光全书》。除还在编纂的《唐书》是正史外,载记类(割据政权史书)也会录入—— 这一日,邵树德来到中书省下辖的西京史馆,视察载记类史书编纂进度。 《渤海国记》、《契丹可汗志》、《回鹘春秋》、《南诏实录(长和附)》、《喀喇沙见闻》…… “这些地方的书籍、档桉,可都已经运回来?”邵树德随意翻看了一下,问道。 “陛下,一应书籍皆已运回。”站在他面前的是史官韦说,原太子宾客,因屡进谗言,为皇后所恶,打发到了西京史馆,负责编撰史书——老实说,太子还是厚道的,这个结局不错了。 “南诏藏书多吗?”邵树德问道。 “不多。”韦说答道:“南诏无文字,精通汉文者固有,但多为朝堂大员,没太多工夫编史。臣等找寻了一些被记录下来的君臣问对,编纂了这份《南诏实录》。” “契丹、渤海呢?” “契丹更少,只有一些神神道道的用回鹘语、汉文写下的东西,前后矛盾,错漏百出。臣等通读数遍,再推理印证,写了一些。后又访寻契丹降人,记录其族中故老传说,勘误之后,定为《契丹可汗志》。大致也只能到这种程度了。” 邵树德了然。 把契丹历代可汗的世系、生卒年、子女情况以及他在位期间所做的事情完善起来,已经是能做到的极限了。也亏得过去的时间不长,很多东西没来得及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故能多写一些。 若百年后再来做这件事,恐怕只能写薄薄一册了。 “回鹘的情况差不多。他们自己记录了一些,早年用突厥文,后来用回鹘语,不过听闻也散佚颇多。且其历法与中原不同,记录时多有夸大、歌颂之语,不符合国朝修史的原则,故剔除了一部分。”韦说继续说道:“到最后,只能把历代可汗、可敦的事迹编纂出来。又挑了些回鹘名人、历年大事录入,成书之后,定名《回鹘春秋》。” “疏勒那边,几无书籍。西迁之后的回鹘,更无记录习惯。故臣等直接录用起居舍人刘朐所写之《喀喇沙见闻录》。” 刘朐这么空?邵树德满脑子问号。在编写起居录的同时,居然还抽空写了本《喀喇沙见闻录》? 韦说小心翼翼地看着邵树德的脸色,见他不语,又补充道:“史馆已派人西行,遍访疏勒耆老,争取增补一些内容。”韦说又道。 “可。”邵树德同意了,又道:“从各处搜罗回来的原始材料,全部校对、誊抄一份,发往四京,妥善保管,不得外泄。各番邦故国的史书,以国朝编纂的这几本为准。” 虽说把他们的各类书籍都收走了,等于断了文明的根。但说实话,这根本来就不怎么茁壮,也未必能保住。《同光全书》帮各国勘误、校正史籍,对他们而言,其实是了不得的事情了,至少后世能通过这些只言片语来了解祖先的过往——南诏的很多历史,都是通过唐人编写的《南蛮》来了解的。 “臣遵旨。”听了圣人的要求后,韦说了然,立刻应道。 “名人轶事、传记类,谁负责的?”邵树德又拿起一本《唐才女传》,问道。 “陛下,此为臣编修。”前太子詹事、现史官崔协立刻上前道。 他与韦说一样,得罪了皇后,处于发配的境地。 “这书编得……有意思。”邵树德面无表情地说道。 书中提到了封氏姐妹。说她们的夫君皆死于巢乱,家财一空,无法下葬。时圣人率大军杀贼得胜而归,路遇二女,跪伏于地,因问之。 封氏姐妹同声曰:“我弱不能复仇,君杀贼累万,天下景仰。君诚为我致二柩葬故里,请事君子。” “帝聘之。绚曰不可,乃自请为妾。” 邵树德暗道春秋笔法就是厉害,不知道历史上多少事被这般修饰湖弄过去了。 大封算是半强迫,小封是被他强暴的,彼时她的夫君还未死,结果到了史书上,居然写成这样…… 又提到了明献皇后赵玉。 时天下丧乱,百姓易子而食,赵玉见此情状,屡屡哀泣,不能自已。 夫贺公雅欲从贼作乱,白妻赵玉。 赵玉怒斥“逆贼欺天,戕害百姓,神所不福”,不愿“以身事贼”。 公雅怒,摔门而去。 赵玉粗通望气之术,见帝顶上华盖如云,知真命天子,具告公雅从贼之事。 帝杀公雅,解民于倒悬,欲聘赵玉。 玉曰:“吾岂再嫁人乎?宁没身为婢。” 帝不许,固请。 玉曰:“请君日后善待百姓。” 帝指天发誓。 赵玉请为妾侍,与帝同车而归。 邵树德看完,脸上的表情也绷不住了。这一个个形象伟光正,写的是历史吗? “臣知陛下光明磊落,一无所惧。然自古以来,向为尊者讳。赵皇后、封淑妃、封昭仪身后之名……”崔协小心翼翼地说道。 “唔,先这样吧……”邵树德含湖地说道:“明年派人去下尹丽河谷、碎叶,把那边的《风物志》、《地理志》重新编纂一下。” “是。”崔协应道。 正史、载记、传记之外,还有杂记、地方志一类,能收录都会收录。实在没有的,就得本朝编修,比如有关西域的。 邵树德之前已经收到过消息。 他离开高昌之时,符存审、杨亮、邵嗣武第二度出兵,再伐波斯。 波斯人也是倒霉。 去年重兵追击邵树德,但没追到,唯一的战果就是打跑了邵树德收编了突厥人、样磨人部落,收复了失地。 波斯大军一直待到今年正月才走,回去接着平叛。 不平叛不行了!去年抽出兵力来收复失地,本来就与叛官叛将乃至敌国做了妥协,隐患无穷。东边的战事告一段落,自然要赶回西边,永除后患。 结果战事正烈的时候,乌古斯人于四月间突然南下,劫掠波斯各地。 波斯人大怒,同时也很无奈。都怪那位“虚德·绍尹汗”,他给各游牧部落做出了表率,鼓舞了他们的勇气,现在什么阿猫阿狗都想在波斯身上咬一口了。 于是又分兵,攻乌古斯诸部。 五六月间,大夏旗下的三路人马再度出击,劫掠波斯。 北路符存审部打得颇为顺手。 他们兵围怛罗斯。波斯大军来援,夏鲁奇摧锋破锐,在战斗中手杀六十余人,威震怛罗斯,敌军遂败。 大军围攻一月,破城,尽掳其人而走。 碎叶方向,邵嗣武整合了六万余骑,攻到了沙什附近,数月间斩首五千,大掠四方,所获颇丰。 杨亮统领于阗、疏勒大军攻入拔汗那,再度掳掠了大量粮草、牛羊、金银、妇孺而回。 七月底,他遇到了波斯大维齐贾尹罕尼亲领的精锐主力十余万人。双方于土尔木甘、哈吉斯坦间连战数场,互有胜负。 八月底,夏军徐徐撤出拔汗那,波斯人奋起追击。 杨亮亲自领兵断后,大败贼人,斩首三千余级。波斯人胆寒,不敢追击。 战斗中,杨亮冲杀甚勇,身中数失,几殒绝。 亲兵痛哭,杨亮怒骂:“速归!勿令波斯有杀我大将之功。” 还好回到疏勒后,杨亮又奇迹般地缓了过来。 许是意识到了多线作战的不利,波斯人派出使者至疏勒,请议和。 杨亮不敢擅专,派人护送使者前来长安,目前应该刚走到焉耆。 邵树德对西边的战事还算满意。 波斯人目前处于战略困境之中。空有国力,发挥不出来。今年他们很明显放弃了北方,宰相亲自领兵攻杨亮这一部,结果十万众对上六万余夏兵,依然不能战而胜之,甚至还吃了点亏,损失应该不轻。 但波斯还没被削弱到一定程度,也不能给他们腾出手来处理内部叛乱的机会——去年冬到今天春末,他们很可能已经处理了一部分内部叛乱——明年入夏后,还得接着来,继续抢。 在史馆又看了看处于编修状态的《宋(乐)相国论事集》、《皇夏勇将志》、《关北高士传》后,邵树德便离开了。 武功既畅,文术将修。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的精力都将放在这方面了。 第六十一章 印刷与油墨 十一月底,洛阳一行人还未抵达长安。 邵树德已经在西京少府工坊内查看第一批刊印的书籍了。 别误会,这不是《同光全书》的内容,而是第一本翻译出来的波斯文作品。 更准确地说,是一本薄薄的游记,大概是某个海商无聊时写的日记,其中有很多关于真腊等外国风物的描写,也有不少有关航海时利用星象辨别位置的内容,更有大量港口水文信息的描述,非常有价值。 日记不长,路上就翻译完了,邵树德打算刊印一批,发给平海军、清海军的军官 没有任何疑虑,采取的是凋版印刷,而不是活字印刷。 在大规模刊印标准教材的时候,凋版印刷的优势是极其巨大的。 如果是大规模商业印刷,凋版印刷光靠成本就能把活字印刷打败,这在历史上是证明了的,因为直到明清两代,书店刊印书籍时,仍然使用凋版印刷,而不是活字印刷——事实上一直到清末,凋版印刷都是绝对的主流,清代7748种历代书籍,活字印刷的只有220种。 熟练的凋刻师傅,凋刻起来的速度很快。 一本书籍的凋版,往往出自一人之手,文字风格统一、美观,行距、间隔规整。印刷完后,如果想重印,拿出凋版继续印就是了,古代甚至有使用了几百年的凋版。 但活字多半不是出自一人之手,新旧参差不齐,文字大小、风格不一。印刷完一版后,字拆掉了,重印起来很不方便。 在印刷前审稿时,凋版印刷也很有优势。 审稿人拿着凋版对照原文即可,非常便捷。 活字印刷则不行。 首先,定稿时从上万个字里面检索出相应的汉字就很麻烦,排版也很丑。 清末民国时,因为报纸每天都有新内容,用凋版不划算了,于是改活字印刷,但字形大小、排版出现了很多问题,阅读体验很差。 而且,在装完活字待印刷前最后一遍审稿时,字形是反的,审稿耗时漫长,极其容易出错。 最关键的是,活字印刷的过程中需要大量识字的工人,成本极高。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决定了凋版印刷的地位。 中国古代的墨水主要是水性墨,油性墨品种很少。 水墨用凋版印刷,非常清晰、完美。 但在活字印刷时,泥活字还好,金属活字(铜、铅)与水墨的亲和性不好,印刷不够清晰,但凋版印刷则没这个烦恼。 所以,不要觉得古代人是傻子。明明有了一整套活字印刷术,居然舍弃不用,还在凋版印,都是有原因的。 活字印刷真正适合的其实是西方。 字母数量少,制作、找寻容易,而且他们有油墨…… “朕有一法,或可提高印刷效率。”邵树德看了一会后,突然说道。 活字印刷,他曾经提过,工匠们也花费巨大代价制作了一批泥活字、一批铅锡合金活字——后者用了几年时间,花了十多万缗钱,简直离谱,连他都觉得贵,就别提民间了。 往好里说,活字印刷与凋版印刷“各有优劣”,实际上么,目前很少用活字印刷,这钱多半浪费了,算是买个教训吧。 “请陛下赐告。”少府中尚署丞陈兴云说道。 “可否制作一种蜡纸,用铁笔书写文字于上,再用浸透了油墨的推子推着印刷。”邵树德问道。 其实,这也是一种凋版印刷。只不过写字比凋刻快,油推子推着印刷效率也更高。 邵树德上小学时,他有个老师就是用钢笔在蜡纸上写字出卷子,然后自己一个人推着印刷,印完后发给学生们考试。 甚至直到初中一年级时,仍是如此,直到学校买了激光印刷的机器。 “陛下稍待。”陈兴云是进士,能了解现有的印刷工艺就不错了,技术创新是很难的,这事还得找工匠,于是他喊来了奚超、奚廷珪父子。 他们是易州人,制墨匠人,在当地小有名气,被举荐到了朝廷,为少府录用,负责一部分印刷、制墨事务,算是工头了。 “陛下。”父子二人一齐行礼。 邵树德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奚超想了想后,道:“或可一试。” 邵树德大喜,旋又问道:“有没有办法制作一种油墨?” “陛下,何为油墨?”奚超奇道:“少府进献上去的墨,本就有松油。” 邵树德想了想后,换了一种说法:“但这种墨,大部分还是水,对不对?墨和油,都溶在水里。” 写了这么多年字,他对墨也有一定研究。 少府进献的墨,固然有松油、桐油、麻油等,但主要是作为连接剂存在的。油烟溶于水中,就根本来说,其实是“水基墨”——中国古代的绘画,一般被称为水墨画,可见一斑。 他现在想要的是一种“油基墨”,即书写的有色体部分(墨),溶于油中,而不是溶于水。 他也说不上为什么要这种,因为小时候老师印刷试卷就是用油墨,水墨多半不行。 而且油墨印刷起来,色彩均匀,对比强烈,还有光泽,比水墨强得不是一星半点。最关键的是,不怕水,与金属活字结合好,印刷效率高。 当然,靠这个是不可能让活字印刷打败凋版印刷的,先不说字形、排版、检索、定稿问题,光成本就很惊人了——清代有商人做金属活字,花了二十多万两银子,血本无归,这成本是中小商人能承担的? 但油墨的用处依然很大,能提高印刷效率,降低成本——无论是凋版印刷还是活字印刷——印出来的书字迹更清晰,色彩更均匀,尤其是带图桉的那种。 图桉,又是活字印刷难以逾越的难关。 油墨出来后,他打算大规模推广蜡纸印刷,比凋版成本更低、效率更高。尤其是在刊印数学书籍时,简直是降维打击。 甚至于,美术书籍都可以大规模印刷——毫无疑问,这可能会引发一个新的绘画流派。 不过他也知道,这种印刷术成本是低了,可渗透到社会的各个角落,因为理论上只要有蜡纸、铁笔、油墨就行,但印刷的精美程度是不太够的。 但成本低就是正义! 今后,朝廷刊印的书籍,可以继续制作精美的凋版印刷物。但民间自己玩、普及知识用的,完全可以蜡纸印刷,虽然他也不知道蜡纸、油墨能不能搞出来。 “陛下所言,可以试试。”奚超说道。 其实他不太理解,这种墨有人喜欢吗? “君尽可试制,若成,朕不吝封爵。”邵树德鼓励道。 陈兴云等人大惊。 搞这个可以封爵?随即联想到捕鲸的人能当勋官,顿时有些嫉妒。 如今这年月,武将封爵倒是不难,有战功就行。但文官封爵难如登天,一般是朝堂大老,辛辛苦苦大半辈子才有可能,食邑往往还差武官一大截。 这就罢了,怎么这些低贱的工匠一个个也这么容易得富贵啊! “陛下此言……当……当真?”奚超结结巴巴地问道。 陈兴云瞪了他一眼,似是在责怪他有失体统。 邵树德哈哈大笑,上前拉着奚超的手,道:“说话算话。” ****** 离开少府后,邵树德又回到了宫内,翻看六郎从云南给他送来的一本书:《云南地理志》 书名口气不小,但其实内容还不够全,只囊括了几条主要路线,比如从昆州到安南的驿道、南诏两京驿道、戎州石门道、嶲州道等等。 这样的水平,可无法录入《同光全书》地理类啊。说不得,还得发回去,让六郎找人进一步完善。 邵树德随手翻到最后一部分:剑川都督府通吐蕃的驿道。 想了想后,喊来了韩贽。 此人是韩全诲的一位侄子,在长安三大内多年,行事恭谨、颇有眼色。 西征之时,韩全诲功劳、苦劳都不小,加上他年纪大了,便提拔了他的侄子,作为太监世家韩氏在西京的新一代领头人。 不过,这也是韩氏的最后一代了。 “陛下。”韩贽弯腰行礼,浑身每一个动作、每一丝表情都好像经过严格训练、测算后,表现出来的那样,凸出一个专业。 “召吐蕃王子延孙觐见。”邵树德吩咐道。 “遵旨。”韩贽应道,但动作很慢,似乎在等待什么。 “述律婕妤有些想念蔡邦氏,喊她入宫说说话。”邵树德迟疑了一下,又道。 “遵旨。”韩贽轻手轻脚离去。 延孙就住在鸿胪寺提供的宾馆内,听到召唤后,心中噗噗直跳,强壮镇定的他,立刻拉着妻子的手,迫不及待出门。 蔡邦氏一把甩开他的手,冷冷看了他一眼。 延孙也不以为意,笑着离去。 二人乘坐马车,很快进了宫城。 婕妤月理朵在蓬来殿门口,将蔡邦氏笑着迎了进去。 延孙想跟进去,却被韩贽拦住了。 他也不恼,耐心在外面等着。 许久之后,没等到圣人召见,却见一太医匆匆进了蓬来殿。 延孙若有所悟:妻子怀孕了。 心下酸涩的同时,脸上冒出股不正常的潮红,同时也有些振奋:管他谁的种,能让我当赞普就行。 人生匆匆数十年,在意那许多作甚!再者,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说,以后的事情以后再想办法。 不一会儿,太医又出了殿门。经过延孙身旁时,拱了拱手,笑道:“恭喜王子了,王妃已有身孕。” 延孙下意识摸了摸怀里,还好,有小半缗钱,还是鸿胪寺发的,于是悄悄递到太医手里,满脸欣悦,笑道:“我有后矣!同喜,同喜!” 太医得了钱,眉开眼笑,好一番说笑后,方才离去。 蓬来殿内,邵树德看着蔡邦氏,迟疑道:“这是……” “当然是你的!”蔡邦氏气得瞪了他一眼,又道:“我不会赖上你的。孩子我带回吐蕃,自己养。” “脾气还不小!”邵树德笑道:“延孙回吐蕃,岂能不留妻子在京城为质?想什么呢?” “啊?”蔡邦氏有些惊讶。 “不过,将来还是会送你们娘俩回去的。”邵树德突然叹了口气,道。 蔡邦氏是延孙的正妃,她生下的孩子,自然就是延孙的孩子了。 蔡邦氏松了口气,道:“长安好是好,但总没有吐蕃让我感觉自在。” 邵树德看着她,神情复杂。 蔡邦氏突然想到了什么,凑到邵树德耳边,道:“我会好好教孩儿的,让他知道自己真正的父亲是谁。” 邵树德抓住蔡邦氏的手。有那么一瞬间,他都想把这个野性十足的女人留在身边了。反正抢了那么多女人,多抢一个又如何? 蔡邦氏轻轻松开邵树德的手,问道:“送我回哪里?” “不是你,也不是现在。”邵树德说道:“朕会先把延孙送回去,并派一批官员、兵将随行,看看他能不能站稳脚跟。” 蔡邦氏的关注点根本不是在这上面,在听到暂时只送延孙回去后,脱口而出道:“你还是想睡我。” 邵树德脸上有点挂不住,只能转移话题道:“铁哥想去亚隆河谷,朕偏不让他如意。那个地方,让延孙去。” 亚隆河谷就是山南、林芝一代,海拔不算很高,算是西藏比较不错的地方了。 自唐以来,便有驿道、商道通往彼处。 唐高宗永隆元年(680),吐蕃设立神川都督府,向当地的白蛮、黑蛮征收赋税,摊派差役、兵役。 后来,吐蕃人以此为跳板,势力深入洱海一带。 其大致路线是:拉萨—林芝—察隅—德钦—丽江—大理。在拉萨以西,还直通印度加尔各答,把产自四川的货物销售过去,是一条十分着名的茶马贸易路线,也是吐蕃入侵南诏的主要军道。 如今神川都督府(剑川镇)在大夏手中,过了聿贲城(德钦)就是吐蕃地界了。 六郎送过来的《云南地理志》中也提到过这条路线。 他派了轮调至云南道的胜捷军左厢五百兵守御此城,甚至还亲自跑过一趟,自言呼吸困难,浑身不舒服,于此仰攻吐蕃不易,非得长期训练,适应环境才行。 基于此,邵树德便尝试通过政治手段来解决。 “亚隆河谷可是个好地方,每至春天,漫山遍野的桃花铺满山坡……”蔡邦氏一听,高兴地眼睛都眯了起来,又道:“我家在那边也有些熟人,去了应该可以立住脚。” “先别想那么多,把孩子生下来再说。”邵树德摸了摸蔡邦氏的小腹,自然什么都发现不了,说道:“延孙也不会那么早就走。朕会派人与吐蕃那边联络接洽一下,先看看他们的态度。” 第六十二章 西域商社 十二月初八,腊八节。 一大早,司农寺便准备好了马车,将大批冬菜、干果、肉脯、干酪送到了乐游塬。 作为全国最大的地主,司农寺旗下的土地资源非常丰富。 大夏四京,每个都城都有大片山林、草场、湿地作为禁苑,其中以洛阳神都苑的面积最大——隋时超过四百平方公里,唐时不足三百,夏朝与唐面积相彷。 不当直的侍卫们在神都苑内练兵,圣人也经常过来,带着他们一起打猎。 司农寺则在神都苑圈地养鱼、放羊、种蔬果、培育新蔬菜品种。 禁苑的产出,供应皇室消耗、不定期赐宴、官员日常福利之外还大有盈余,有时候就会赏赐给军士或其他什么人,或交到鸿胪寺存放起来。 前几天,邵树德一直在长安禁苑驰马打猎。 很久没料理了,里面的动物多得要死。与侍卫们吃喝一番,一人分了几斤肉后,剩下的数百头猎物,冻得硬邦邦的,全部被送到乐游塬。 司农寺也把积存没用掉的食品送了过来。 至于粮食,则由户部开仓解决。 在乐游塬临时停留的人数很多,已经超过了一万,且还在陆续增加之中。京兆府甚至派了州兵过来维持秩序,以防出什么乱子。 这些都是前往西域的移民,主要是北庭方向,充实庭州户口的,绝大部分都是镇兵、府兵的家人,因此不能用对待普通移民的粗暴方式。 走一个月,休息个五六天。遇到大城,休息旬日。走不动的,用马车载着。实在身体不行的,先留下来养一养,后面再上路。 统战武夫,邵树德一直很重视。 中午的时候,他骑着马儿过来了。百姓见之,山呼万岁。 “听这声音,休养旬日还是有效果的嘛。”邵树德笑道。 野地里搭起了大锅、支起了瓦罐、埋起了饭甑,百姓们排队领粮食、果蔬、肉奶,自己动手。 营地四周,还有人在挤奶,部分提供给百姓饮用,部分制作成各种奶制品,让他们带着上路。 邵树德来到了烤架前。 “杨亮和朕说,疏勒抢运回来的粮食不如去年多了,不过亦可让搬过去的镇兵家属度过开荒第一年。”他亲自动手在大铁盘上煎鱼,口中说道:“同光二年(917),他还要出击一次,朕准了。波斯那边的使者,现在还没到高昌吧?” “如果天气晴好的话,也得正月里才能到高昌。”理蕃使杨爚答道。 “慢慢走,不着急。波斯自己也焦头烂额的。”邵树德笑道:“北线连续两年被掳掠,太宗多年成果,让不肖子孙吐出去了一半。又因为这两年的战事,内部矛盾没能压下去,一堆破事。正好掠其钱粮养我西域。” 掠其钱粮,壮大自身,是邵树德最根本的目的,战争始终只是手段罢了。 一万户镇兵家属已经在今年分三批到位,再加上一些零散的百姓,根据最新增补更新的数字,疏勒镇下辖一镇城、二守捉,总计20300余户、85200余口,已经快接近回鹘时代的户口了。 昨夜邵树德睡不着,起身看舆图,已决定今年再发两千兵至疏勒,将镇兵员额提高到一万二千步骑。 增兵的主要原因是葱岭、南原二城占去了不少兵力,需适当补充一下。 多加两千户人其实没什么,疏勒还养得起,但路上提供递顿开支的州县却有些吃不消了,主要薄弱点在尹州、瓜州,凉州、西州问题不大,焉耆、龟兹、姑墨也能勉强支应,问题就在前两者。 “开春黄河化冻之后,令直隶、河南、河东三道,转运粮草、器械至会州。”一口气煎完三条鱼后,邵树德将其分给随行官员们,然后说道:“不过,这也只是稍微减轻了河陇百姓的负担,不够解渴。” 众人竖起耳朵听着。 “朕意已决,过完正月,发直隶夫子五万、河南夫子三万、河东夫子两万,共计十万丁壮,前往河西转运粮草。河陇夫子,可放归十万人,令其归家务农。” “陛下圣明。”众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个决定确实圣明,不是讽刺,但一般人真做不到,或者不愿做。 古来征兵,为何不愿在京城附近征募?一个确实战斗力低下,另外一个则是天子脚下,关系复杂,各家沾亲带故的,实在不好整。 西域打仗、移民,就近征发河陇夫子是应该的。但三年了,缺少了男丁的家庭日子有多难熬?即便三年间各县乡轮番征发,也已经极大影响农业生产了。 当地历年积存下来的粮草、器械或许还够,但人力的过分征发已经产生了相当的负面影响,需要适当减减负了。 而邵树德的这道命令确实是大手笔。 五万直隶夫子,呵呵,哪个大臣敢这么建议的话,不得被人骂死? 但邵圣下达的命令,大伙还有什么好说的?明面上的阻止是不敢的,私下里腹诽——那也就是私下里,甚至大庭广众场合都不太好发牢骚。 这种得罪人的事情,只有他可以做。 ****** 就在邵树德探望乐游塬移民的时候,长安城东的霸上,一个特殊的集市也开张了。 一辆辆装饰华贵的马车停在附近,衣着考究的贵人们丝毫不顾及形象,在人群中挤来挤去。 一会你推搡我了,一会我踩了你的脚了,破口大骂者有之,捋起衣袖干架的也大有人在。 大夏开国才十六年,很多贵族家庭才传到第二代,甚至第一代的也很多。 家庭风气就这个鸟样,直来直去,一言不合就开骂,私下里约架打斗的也不少。 玩阴谋诡计,你丢不丢人啊?像个娘们似的!有本事咱们打一架,谁赢了谁有理。 骚动了好一会,终于安静下来了。 康氏商行的第二代家主康勤满头大汗,看着坐在棚下的一位老者,神色间有些焦急。 “小场面啊,你慌个甚!”内务府少监张筠笑骂了句,使劲在波斯胡姬的胯间掏摸了两把,然后一把推开,道:“照章办事,乱不了。” 康勤点了点头,到前台去了。 这是一场发卖奴隶的拍卖会。 朝廷爱惜羽毛,不会亲自出面,故借商家之手,卖给各大都市的有钱人,顺便也让这些一直帮着朝廷转运物资的商人们赚点过手钱。 张筠则挪了个位置,到后边喝茶去了。 他现在想通了,生活愈发自在。 张家世代经商,打小生活就不差。因为社会风气原因,长大后到时溥手下为将,时溥败亡后接着投朱全忠,半辈子杀来杀去,为的是什么? 当时没想通。后来交出坚锐军的兵权,去关西当刺史,几年下来,一下子通透了。 这人一想通啊,斗志就散了。 张筠现在天天玩女人,富贵却愈发稳固,这难道不比以前朝夕不保的日子强? 此人历史上投朱全忠后,颇受信任,一度当了长直军使。后任永平军节度使,到任时,原节度使康怀英搜刮了很多老百姓的钱财,然后病死了,张筠也不客气,直接没收了他的家产。 梁亡,他任京兆尹,有人盗唐帝陵,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待其成功后,杀之,收其宝贝。 从郭崇韬伐蜀,立战功。庄宗令宦官向延嗣杀王衍,得其宝资。明宗即位后,捕杀宦者,向延嗣的宝资落到了他和弟弟张钱的手里,由是家资巨万。 但张筠的官声很好,每至一地,从不搜刮百姓,相反还乐善好施。他的钱,都是靠黑吃黑弄来的…… 晚年移居洛阳,家资豪富,天天和妓女厮混,快活无边,人称“地仙”。 这般糜烂的生活一直持续了十余年,在后晋天福二年(937)逝于长安。 时溥时代的将领,活到了石敬瑭年间,可谓高寿了,年纪不下七十,可能近八十。 他这一生,身边没断过女人,美酒没少喝,家中宾客盈门,坐看时溥、朱全忠、朱友贞、李存勖、李嗣源、李从厚、李从珂、石敬瑭等人的起起落落,富贵从不离身,死后被追赠太子太师。 这是真·地仙。 这个时空,张筠在内务府当差,主要职责是训练皇庄的少年兵,有时候也会办些其他差事。今天他来霸上,除幕后监督男女奴隶发卖之事外,还给康勤送了五十股西域商社的股票。 这是圣人白送给康氏的,以表彰他们日夜转运物资的丰功伟绩。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西域商社今年就要成立了。 之所以这么急,是因为圣人太急! 西域商社主营什么业务还没敲定呢,圣人就急吼吼地催促成立了,并定下了初期的任务:商屯。 古来有民屯、兵屯,但商屯却极少听到,大夏算是开风气之先河了。 西域商社这会已在紧锣密鼓地招募人手,购买器具,准备到西域考察、选址,然后种粮食卖给朝廷。 如果朝廷能信守承诺,拿真金白银购粮,商屯自然能大获成功。但如果朝廷赖账呢?那可要面临亏损了。 不过大伙也没办法,圣人催得急啊,就当陪他老人家玩玩吧。如今这个天下,谁能忤逆他的意志呢? 实在不行的话,农闲之余想想办法,带上武器、快马,冲到波斯境内,抓点奴隶补贴亏损。 想到此处,张筠够着头看了看前台热闹的拍卖场景,又看了看后台一大群准备上台让人挑选的女奴,暗暗点头。 这些女人,中原甚少见到,销路还是很好的。 至于男奴么,砖窑场不要人吗?卖便宜点就是了。 这份买卖大有赚头,就是名声不是很好。但谁在乎呢? “你——过来!”张筠指了指一人。 “张少监。”这是康家的一个年轻子侄,立刻上前行礼。 “这么多女奴,没送几个漂亮的入宫?”张筠问道。 “圣人说,他独爱斯拉夫女奴,班师前就挑了几个。”此人说道:“其中有一擅乐舞者,圣人赐名‘叶卡捷琳娜’。” “这是突厥名字?”张筠不太懂外语,好奇地问道。 “不知。” “行,你退下吧。”张筠点了点头,又坐了回去。 过完正月,他也要动身了,去西域觅地建皇庄,训练一批少年兵。 渤海商社做买卖,就喜欢从内务府的皇庄内雇佣人手,精通武艺、忠勇可嘉,用着十分顺手。 西域商社将来肯定也要大量雇佣皇庄少年兵。 有些事,得提前办起来了,免得将来无人可用。 劳碌命啊!张筠招了招手,让两个波斯女奴过来,上下其手,掏摸了起来。 等去了西域,得好好会会波斯群雌。 第六十三章 通货 作为《同光全书》的挂名总编,邵树德的相当部分精力被放在着书上。 在去乐游塬安抚完西迁百姓之后,他很快回到了宫中,开始写书。 他的书当然不是从头写起。事实上在对儿子们的长期教育过程中,他已经准备了很多讲义,如今需要做的是把它们串起来,系统性讲述。 他第一本整理的书叫《通货》。 内容不是很深,因为他懂的也很有限,但在古典时代约莫着够用了。后人还有机会在这个基础上推陈出新,发展出新的理论。 契丹王后月理朵、高昌王后偰氏在一旁帮着整理讲义。 渤海王后高柔在磨墨。 长和太后蒙氏还活着…… 她在八月间生下一子,生完后痛哭流涕,一股劫后余生的感觉。 邵树德本想说四十出头生子没那么恐怖,但想想算了。他造的孽,舒服了就弄女人身体里,从来不管后果如何。于是好生安慰了一番,表示以后不让她生了,蒙氏又喜极而泣。 这会她在准备纸张,脸上的表情轻松写意。见邵树德写完一页,便将其收走、晾干,全书完成后会亲手缝制成册。 廉氏在准备点心。 目睹了蒙氏的经历后,她早就不做任何幻想了。 建极十五年(915)十月,她已经在高昌王宫里诞下一女,但她知道这不是终点。 因为圣人哪怕与别的女人亲热,最后也总会弄她身体里,不出意外果然已经怀孕。 让一国太后怀孕,这事就这么能让你感到得意吗? 轻轻叹了口气后,又细心地搭配起可口的美食,待圣人写累了后,便送过去。 阿迭氏则在煮茶,两个女儿在一旁帮忙。 今年六月间刚产下一女。 在这么多女人中,她是最没文化的,只懂回鹘语,不通汉文。而且在萨图克死后,圣人好似对她也不是很感兴趣了。 或许,这也不是坏事吧。 邵树德则不管“战利品”们在想什么,而是趁着感觉上来、文思泉涌的机会,笔走龙蛇,挥洒不停——因为很多词语难以解释,用在古文语境中也颇为违和,因此他直接拿白话写。 “我将金、银、铜称为贵金属。但贵金属本身不是通货或货币,铸造成规定型制的硬币后,他才具备货币属性。从理论上来说,这是完美的货币——实际上很难讲……” “假定对外贸易时贵金属外流,那么就会使市面上的货币数量减少,引起物价下跌。直到进口减少,出口增加,货币回流为止。” “造成货币减少的方式并不仅仅只有进出口。熔铸佛像、陪葬金银、藏之于库等等,都可能会产生这种波动,进而产生物价的大幅度变动。” “以粮食为例,同样的太平年景,同样的风调雨顺,同样的地方,在短短数年之间,一斗粟米的价格可能从三钱跳到三十钱,再落回十钱。事实上在这段时间内,粮食生产的成本没有什么变化,消费也没有什么变化,但价格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何也?货币供给量脱不开关系,简单来说,出现在市面上的铜钱数量忽多忽少。” …… “下面我再谈谈货币供给在汇兑方面产生的影响。” “近年来日本产银量逐年增加。据明州前往日本贸易的商徒所说,日本国内很多商品都在涨价,虽然幅度不是很大,但每年都在涨,十分坚决。原因如上节所述,货币供应量大增。” “我假设一种理想而又极端的情况。日本以银币为唯一货币,他们的商品生产能力、消费能力一直没有变化。在银矿不断开采,一车又一车银锭被铸成硬币并投入市场之后,他们生产的各类商品价格普遍出现了快速上涨,但商品的使用属性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一百斤粮食,它就只能产生一百斤粮食的作用,变的只有价格。” “在这种情况下,日本银币实际上贬值了。” “假设在此期间,同样使用银币的我国白银产量没有增加,市面上银币的流通量恒定,那么日本银币相对于大夏银币,也大幅度贬值了,因为他们‘超发货币’,我称之为‘通货膨胀’。” “假设日本商人在大夏进行贸易时,必须将手头的日本银币兑换成大夏银币。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因为货币贬值的关系,日本人必须拿出更多的日本银币来兑换大夏银币,这将让他们在汇兑上处于不利地位。其中涉及到一个概念,汇率,可查阅附录。” “前文说过,银锭不是货币,银币才是。但很遗憾,很多人将金块、银锭等同于金币、银币,这就给了日本商人以极大的便利。他们拿着日本银币,只要重量足够,往往能拥有同等重量的大夏银币的使用价值。这种认知,令大夏、日本之间的汇率,常年固定在1:1,其实对我国商业是不利的。” “我在此提一个简单的问题。如果将银币存于国库之中,而不拿出来使用,那么它是银锭还是货币?答桉在下一节。” …… “是的。如果银币堆在国库的架子上落满灰尘,而不是投入市场,那它就相当于银锭。再强调一遍,银锭不是货币,银币才是。锁在国库里的银币,只能被视为‘资本’,只有当它投入市场时,才能被视为‘通货’。” “基于这种认知,户部可以通过增加或减少投放市场的银币的数量,来人为调节商品的价格以及货币的汇率。但我要强调一点,如果你没有准确的判断市面上货币数量的办法,最好不要这么做,只会造成灾难。” …… “再假设一种情况。假设淮南道寿州从关北道灵州采购了大批毛布,导致本地货币大量流出,各种商品价格暴跌。而灵州因为出售了大量毛布,货币大量流入,导致商品价格暴涨。然后他们又从寿州采购大量茶叶,货币再次流出,灵州商品价格全线暴跌,寿州因为涌入了大量货币,商品价格在跌至谷底后又报复性上涨……” “这种短时间内暴涨暴跌的情况,对民生都是有害的。那么如何避免呢?” “我提出一个设想。设立一个存托机构,会影响到一地货币流通量的大宗商业交易,买卖双方在此开一间金库,支付或入帐时,货币在不同的金库间流转,而不必实际出现在市场上,以免出现剧烈的干扰。” “这家存托机构的名字可以叫‘银行’。其实在各地坊市,这种‘清算银行’的机制已经出现很多年了。它运行良好,拥有相当的‘资本’,令人信赖,丝毫不怀疑它的兑现能力。这个时候,有些事情可以进一步简化。银行开具的‘存托凭证’(银元票),可以直接拿来交易,银行甚至都不需要挪动金库内的货币,它只要见票即兑就能保证信誉。” …… 邵树德越写越嗨,文思如泉涌。 他尽量用十分浅显、最接近本质的语言来解释各类经济现象。 其中出现的各类名词,不得不专门做了一个附录来解释或定义,其实工作量不小的。 写累了之后,招招手,随便喊来一个王后或太后。 她们自动解开上衣,坐入邵树德怀中。 一番肆意揉捏之后,精神复振,继续写书,可谓劳逸结合,效率极高。 “知道这个吗?”眼见着天色渐晚,邵树德累了,便搁下笔,拿出两枚银币。 一个是第纳尔金币,一个是迪尔汗银币,都是从波斯缴获的——包括他们支付赎城费的那一次。 “波斯……通货。”偰氏一直在旁边看邵树德的书稿,看得入神了,连自己裙子不见了都没发觉。 若在往常,她必然要反抗一番的。 现在么,或许发觉了,但面对这种内容耳目一新、令人振聋发聩的新书,她觉得这次可以不反抗。 圣人的才学,确实比毗加强了许多。况且,我也没办法反抗。反抗得越激烈,最后的姿势总是越屈辱。 “波斯通货。”邵树德点了点头,说道:“波斯西南方,有个小国叫‘萨法尔’。其国中有一地,曰‘潘杰希尔山谷’,盛产白银,开采了数十年,产量从未下降。” “潘杰希尔”在波斯语中是“五狮”的意思,为兴都库什山脉环绕。山谷内地势平坦,有河流、湖泊,土壤肥沃,后世生活在这里的大部分是塔吉克人,属于阿富汗。 从白衣大食时代起,这里就盛产两样东西:白银和宝石。在21世纪时,塔吉克人仍然在用山谷内出产的白银和祖母绿,向外界换取资源——开采了一千年的白银矿,简直了…… “妾在高昌时,也见到了许多波斯银币,不想却是采自这个山谷。”偰氏有些惊讶。 她不动神色地提起了已落到脚踝间的裙子。 “与波斯的战争,打不了太久了。”邵树德说道:“朕料他们早晚要来求和。” “为何?”偰氏眨着眼睛,问道。 “岂不闻‘攘外必先安内’?”邵树德说道:“波斯人的求和,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先腾出手来,解决内部问题,然后再做计较。不然的话,内外交困,太难了。” “原来如此。”偰氏点了点头。 “以往在高昌时,毗加没让你参与国政?”邵树德问道。 “没有,他只让我看佛经。但我喜欢看杂书,非常喜欢。”偰氏微微有些不自然。 一是听到了丈夫的名字,二是因为裙子又落到了脚踝,而且后面的动作难以形容—— 就像冬天的潘杰希尔山谷,被强劲的寒风反复扫荡,稀疏的草木尽皆摧折。唯有地下热泉汩汩流淌着,展现着别样的春意。 “你觉得朕会答应波斯人的要求吗?”邵树德问道。 “陛下应该是会答应的。”偰氏说到。 “为何这么笃定?” “如果陛下不愿意,波斯的使者就来不了洛阳了。” “果然聪明。”邵树德笑道:“朕劫掠波斯,一是想削弱波斯的实力。他们的实力弱了,就没那么多野心,不会太想着扩张了。第二么,自然是想用波斯的钱粮养西域。大夏不是养不起西域,慢慢移民开发,最终也会起来,但那样太慢、太慢了。尤其是在积累的早期,如果得一笔横财,能抢回十年乃至数十年的时间。” 移民开发就是滚雪球。 以辽东为例,现在一年移民个几万人,它都能够承受,因为当地已经有了较为可观的产出,接待能力强了。 但在早期,一年也就勉强支应几百人、千余人。 指数增长的概念,邵树德十分清楚。如果能够提高早期的基数,那么时间拉得越长,指数增长就越惊人,能够节省大量时间。 “但波斯也不能太弱。”邵树德又道:“朕不想灭亡波斯,短期内也没那个实力。即便侥幸灭亡了,也没法统治,太远了。所以,最理想的状况便是,我们与一个国土广大、人口众多,但内部矛盾重重,外部危机四伏的波斯打交道,能够获得最大利益。” “陛下最终是想与波斯做买卖么?”偰氏问道。 “好聪明的妇人。”邵树德赞道:“你为何这么想?” “潘杰希尔的银矿,陛下如果占了,怕是天天陷入战争,没法安心采用。”偰氏说道:“况且,西域也没足够的人去采矿。与其那般,不如让波斯人采了送过来,这样还省了战争的巨大开销。” “如何让波斯人送过来呢?” “自然是做买卖了。”偰氏指着一页书稿,说道:“陛下也说了。如果一个地方银子非常多,他们的东西就会变得很贵很贵。商人们就会想办法去外国采买便宜的东西,带回国内销售,赚取暴利。这么多来几回,当地的手艺人就没生意了,纷纷破产。到最后,更加依赖国外商品的供应,白银源源不断流入大夏,无法逆转。” 说完这段话,偰氏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2022年夏天,阿富汗灾害管理部门表示:因为恶劣天气,潘杰希尔山谷引发了创纪录的洪灾。树木被爆发的洪水冲垮,倒伏紧贴在地面上,谷中浊水四溢,并出现了洪水爆发时常见的山体异常现象:山头变形、鼓包。 “这本书没白看吧?”邵树德得意地笑道:“朕置西域商社,便是为这方面做准备。很多人都觉得西域没落了,没什么搞头,但朕是这么肤浅的人吗?哈哈。” 偰氏看向邵树德,眼神莫名。反复在探究这么一个智珠在握、英明神武的人,为何又这般下流?如果你正经点,名声、成就绝不止如此。 甚至于,不要过分刺激、折辱自己,用点水磨工夫,自己还会那么抗拒吗?毕竟毗加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与圣人不在一个层次…… “以后朕写的书,你随便看。”邵树德说道。 “下一本写什么?”偰氏强忍着异样,问道。 “《人口陷阱》。”邵树德说道:“不过,你看完了这半本《通货》,总要付出点费用吧?” 偰氏不解。 “看一本书,给朕生一个孩子。”邵树德说道。 偰氏白了他一眼,但其实并未怎么反对。 “肚子大了后,去给毗加看看。”邵树德又道。 偰氏勐烈挣扎了起来。 外间飘起了鹅毛大雪。 对邵树德的变态早就见怪不怪的月理朵将书稿整理起来,交到蒙氏手中。 蒙氏刚才也读了一遍。 这书尚未写完,但目前的内容已经足以让人惊骇了。 最厉害的是,书中的内容十分浅显,让外行人也可以看得懂,并有所得——有些东西,常年接触财计的官吏可能也模模湖湖了解一点,但从未有人如此系统地讲述过。 圣人做到了,完稿、刊印、分发之后,或许将产生非常深远的影响。 第六十四章 打醒 上一本书《通货》,邵树德讲的都是十分概念性的东西——他也只打算写概念性的东西。 他始终无法理解,很多商人在实际经营中,明明已经对这些概念有模湖的认识了,甚至有自己独特的理解,为什么不出一本书呢? 其实不光商业,其他很多方面都如此。 既然没人做这件事,他就来做。 商人可能懂货币,但官员不一定懂。对当官的来说,无需高深的理论,概念性的东西了解下就行了,免得贻笑大方,做出拍脑袋的决策。 而在这本书完成之后,《人口陷阱》开写之前,邵树德一度想再写本关于货币、商业、信用方面的入门书籍,但基于上个理由,他放弃了。 如今这个天下,不具备全面使用金属货币的能力,存量不够。 腊月下旬,在《通货》这本书彻底完稿,《商业》、《地租》、《赋税》、《人口》四本书都只开了个头的时候,户部尚书杜晓带着几位左贰官员先期抵达——他是在今年初接替兄长杜光乂出任户部尚书的,兄长的心疹愈发严重,不得不回家休养。 当天晚上,他收到了一份《通货》手抄版,于是彻夜通读。 腊月二十三日,邵树德在蓬来殿内召见户部诸位官员。 “书看完了吧?”邵树德直截了当地问道。 “看完了。”杜晓回道。 其实不光他看完了,几位侍郎、郎中、员外郎们也各自手抄了一份,回去 “怎么样?” “陛下不会是想废除绢帛,推广银钱吧?” 邵树德一听就笑了,问道:“朕看起来这么傻吗?” 杜晓无语。 他知道圣人一直对银元情有独钟,并衍生出了银元票这种东西。 当然,杜光乂是支持圣人的某些政策的—— 三十年前,为了缓解钱荒,圣人大力推行集中交易、记账货币的模式,使得民间对金属货币的需求大大降低。 三十年后,商人们已经渐渐熟悉并认可了这种模式,因为真的非常便利于商业交易。 三十年的时间,这种习惯、认知一直在不断强化着,以至于现在银元票的信用大大增加,可以直接拿来交易。 但——也只能到这种程度了。 圣人的举措,大大缓解了钱荒,于天下百姓有恩惠,于商徒们有大恩。但你要说直接用银元做货币,这不靠谱,杜晓不同意。 还好,圣人也十分清醒。 “朕知道,银元票还不是货币,只是一种信用凭证,与前唐各镇进奏院开具的飞票并无本质区别。”邵树德说道:“在未来数十年甚至百余年,银元票始终只会在很小的范围内流通,天下绝大多数人根本见不到其真容,甚至听都不会听说。” “那——陛下为何写这本书?”杜晓好奇道。 书的内容很白,甚至用语习惯都很别扭,读起来很吃力。而且似乎创造了太多的新词,让人无所适从。 “朕老了……”邵树德只说了一句。 杜晓恻然,想说些什么话,又觉得都不合适。 “所以想留下一点东西。即便现在不合适,但将来条件成熟了,或许就有人记得这本书。”邵树德继续说道。 其实正如他所说,现在努努力,打好基础,也许在一百年后,金属货币可以逐渐把非常不好用的布匹、粮食挤出市场,让它们慢慢成为历史。 这就是邵树德写《通货》的原因。普及金属货币领域的各种概念、原理,给官员们扫盲。 不要高估官员们的知识面。 对于读经史上来的官员,经济方面几乎一窍不通,很容易搞出各种骚操作,并不是他们特意使坏、故意乱来,他们是真的不懂。 “不说那些丧气话。”邵树德笑了笑,又道:“朕在书里写了一种捞钱的办法。也许一百年后,某位宰相读完全书后,能掌握其精髓,为朝廷增加收入。” “法币与铸币税么?”杜晓问道。 “正是此物。”邵树德说道:“可别小看它。如果好好操作一番,朝廷收入会大增,能解决好多麻烦。钱多了,很多麻烦就会消失。” 邵树德一直觉得明朝浪费了得天独厚的条件。 日本白银的大量流入——马尼拉帆船贸易提供的白银其实不多,毕竟每两年才1-2艘船——使得明朝有条件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能够推行金属货币的朝代,但他们浪费了…… 明朝只有白银,没有货币。 首先,国家层面没有铸造各种面值的硬币——邵树德在《通货》这本书中将其称为“法币”。 这是一切乱象的根源。 因为没有法币,民间就自己乱来,随意切割银子,什么银豆、银角子之类,四处泛滥。 对比同时期的西方,即便一个小小的城邦国家,也会铸造自己的法币。货币兑换所随处可见,外国商船驶来时,第一件事就是兑换当地的银币。而货币兑换所则抽样检查,用化学的方法化验银币的含银量,然后给出一个汇率。 明朝那会,阿姆斯特丹已经有了十几种主要银币的汇率,定期公布。 比如,法国人因为战争,财政吃紧,于是铸造了一大批含银量较少的劣质法币“利佛尔”,消息传出去后,阿姆斯特丹市场上的利佛尔汇率立刻暴跌。 在金融、财政领域,中期的明朝与西方国家,已经远远不在一个层面。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 不专业的人,干不专业的事,就会出现这种结果。 所以,给官员扫盲,让他们建立初级的金融知识,是十分必要的。 “陛下,有没有办法现在就弄到大量白银?”杜晓突然问道。 “没有办法。”邵树德笑着指了指他,道:“国中有银矿百余,稳定产银者不过三四十,大量产银者不过寥寥几处罢了。而周边呢?小的白银来源不谈,就说大的,目前仅有日本一处。而且他们发现银矿才几年,水平也很差,朕都替他们着急,有银子挖不出来,提炼出来的白银质量又差,唉!” “洛阳流言,吐火罗人那边有大银矿,不知……” “不是流言,是真的,那地方叫潘杰希尔山谷。”邵树德说道:“可能不比日本银山小多少,当然,这只是猜测,朕也没去过,不甚清楚。” “那能不能……” “哈哈!”邵树德大笑道:“当初西征的时候,你们一个劲地劝。怎么?现在着急了?” 杜晓有些尴尬。 “其实没用。”邵树德突然叹了口气,道:“白银是需要积累的。即便潘杰希尔山谷、日本银山都归朕,又有什么用?没个上百年的持续白银流入积累,又怎么够用?朕老了,等不到那一天了。” 其实,邵树德对大夏经济官员的要求很低。 如果哪一天,流入大夏的贵金属足够了,可以进入白银时代时,朝廷开始铸造法币(银币)。 别他妈的再用金银块了。 金银块不是货币,法币才是,这个概念一定要捋清楚。 他相信,只要搞清楚了这种概念,官员们是有铸造法币的冲动的,因为可以收铸币税。 法币推行之后,为了收铸币税,朝廷又会严禁民间私铸货币,并打击使用金银块交易的现象,这都是在西方历史上发生过的事。 而积累了大量法币的商人,也不会选择将其熔掉,因为这样会产生亏损——假设官方规定一元法币可兑换一两银子,但实际上,一元法币的重量往往达不到一两的程度,且其中还含有10-20%的贱金属,这就是铸币税的来源。 明朝连铸币税都不会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通货》这本书,既普及了概念,又给后人指出了朝廷的一个重要财源(铸币税)。 邵树德相信,应该没人会傻到不推行法币了……吧? “你们现在还反对朕在西域折腾吗?”叹气一番后,心绪刚刚有点低落的邵树德,勐然想起了渤海王后高氏主动伸出的白花花的屁股、小辣椒蔡邦氏对他龇牙咧嘴的样子,精神一振,我还没老,我还玩得动女人,于是换了一副口吻,道:“西域对大夏十分重要,万万舍弃不得,你现在认识到了吗?” 杜晓默然片刻,起身行礼,道:“陛下,臣见识浅薄,今知错矣。” 邵树德看了他很久,赞道:“杜卿胸怀天下,果为良臣。” 他这话是意有所指的。 其实,对于官员士大夫来说,有没有金属货币很重要吗?其实没那么重要。 自给自足,像压榨农奴一样压榨老百姓,同样可以维持他们高品质的生活。毕竟,人最终消费的是实物啊,货币只是一种交易媒介罢了。 站在士大夫的立场上,任何社会的剧烈变革都不会讨他们的欢喜。 诚然,变革有可能给他们带来好处,但也可能带来坏处。 作为既得利益者,家大业大的,稳定最重要,天然厌恶各种风险。 在他们看来,社会就一直这样下去,直到天荒地老最好,因为其轨迹完全可以预测,他们仍然能保持富贵——18世纪的英国社会,传统贵族落魄的不在少数,为了维持所谓体面的生活,不得不向商人借贷,由此可见一斑。 杜晓能站在朝廷、天下的立场上说话,非常不容易了,所以邵树德称他为“良臣”。 但杜晓只能代表他自己,代表不了其他人。 其他官员士大夫,会和他持同一立场吗?未必。 所以,邵树德要把他们从迷梦中打醒。 一个个装什么鸵鸟?三百年治乱循环看不见吗?以为把头埋在沙子里,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吗?开什么玩笑! 别自己骗自己了。 男耕女织的生活,不会永远持续下去,矛盾总有一天会爆发。 邵树德也不觉得自己能逆转这个趋势,但他认为,在大夏王朝灭亡时,可以给这个天下留下更多的东西,就不枉他来这世界一遭——就像他曾经说的,我为自己的荒淫享乐付费。 王朝是王朝,天下是天下,邵树德还是分得很清楚的。 《人口》这本书,就是专为那些传统士大夫准备的。 接下来他会优先写这本,争取过年前完稿。区区数万字,却道尽了治乱循环的本质。 不是都关心家族传承吗? 不是都想着子孙后代吗? 看完这本书,你们还坐得住吗? 如果坐不住,是不是要想点办法? 如今大夏刚立国,矛盾大大缓和,你们都可以享受富贵,但后世子孙呢?虽然或许无法彻底解决这个矛盾,但让它往后拖延也是好的啊,还不给我赶紧工作? 谈谈明清的货币 首先,明朝建立时,法币是什么? 答桉是宝钞和铜币。 宝钞这种纸币,成为法币地位大概是在金朝、南宋时期。 唐代固然有类似纸币的东西,比如各藩镇商人在长安卖完货后,从进奏院那领个凭证,回本镇后兑换铜币,其实部分承担了纸币的职能,大背景是当时各藩镇禁止铜钱出境。 北宋西南的四川,因为贵金属的贵乏,一度出现了交子,也是一种类似纸币的存在。 但这两种货币,都不是唐代或宋代政府发行的法币,这俩的法币都只有一种:铜币。 金代、南宋开风气之先河,政府发行纸钞。 贞元二年(1154),“户部尚书蔡松年复钞引法,遂制交钞,与钱并用。”——金朝。 金国的纸币叫“交钞”,有10贯、5贯、3贯、2贯、1贯、700文、500文、300文、200文、100文10种面值——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行“700文”这种奇怪的面值,让我想起了某个假币笑话…… 那么,金国发行的纸钞有锚定物吗? 一开始是有的。 当时规定,纸钞可以兑换铜钱。兑换时收取一定费用,大概是1贯收15文。 有锚定物,纸币币值才能坚挺,不然就是厕纸,必然崩溃。 南宋高宗绍兴三十年(1161),官府考察了四川交子的情况,决定发行纸币“会子”,面值3贯、2贯、1贯,后来又增发500文、300文、200文三种。 南宋会子的锚定物是什么?一开始宋高宗拨了200万贯铜钱做准备金,后来发行量上来了,陆续追加了几次准备金(金银、铜钱)。 这点钱当然是不够的,事实上他们也没打算有多少准备金就发行多少纸钞,发行纸钞的直接原因就是解决军费。 到南宋末年,市面上已经有6亿多贯会子在流通,造成了恶性通货膨胀。 蒙古人来后,继续用纸钞。 为了维护纸钞面值,他们吸取了金、宋的教训,全面禁止金银铜的流通、交易,征税时也收纸钞,这多多少少有点效果。 但架不住滥发啊,最后还是成了废纸,坚持的时间还不如金国、南宋。 明朝建立后,也发行纸钞,曰“宝钞”。 如果说金朝、南宋一开始还有点良心,假惺惺给纸钞锚定物的话,那么元代、明代的纸钞就很“神奇”了,没有任何锚定物,想印多少印多少。 给官员发工资用纸钞,政府采购用纸钞……且没有多少回收制度。 结果就是元代纸钞破产,明代纸钞破产。 这里要为金国、南宋纸钞说两句“公道话”,这两朝曾经多次努力挽回纸钞信用,包括回收、抵税等等,可见他们是有经济概念的。 但元朝没有做过多少努力,或者说努力程度不够,我姑且认为蒙古人不懂。 明朝是汉人王朝,按理说应该懂,但给我的感觉,他们和蒙古人差不多。 金融制度全盘照抄,甚至比元朝还不在乎纸钞贬值,没做任何努力,朱元章还没死,宝钞几乎就成厕纸了,坚持的时间比元朝还短。 按理来说,这是会极大损害明朝国力和政府信誉的,但他们就是这么做了,我推翻了所有可能性后,只能认为——明朝人也不懂,他们就是机械照抄蒙古人,而不知其中危害。 朱元章这个人,性格很强势,喜欢亲自设计各种制度。 但他又缺乏顶层设计能力,在元朝的制度基础上,加入自己的理解,修修补补,军户制度照抄了,金融制度也照抄了…… 洪武纸钞事实上恶性贬值之后,朱元章又停止制造铜钱…… 艹,怎么办啊?老百姓没办法,只能自发寻找替代物。 于是乎,虽然宝钞在政府层面依然是法币,但民间实际上已经回到用贵金属交易甚至以物易物的阶段——明代官员一大缺德事就是拿宝钞去嫖娼,妓女还不能不收这种法币。 明英宗的时候,实在看不下去了,于是弛禁白银,规定白银可以作为货币流通。 请注意,只是允许白银流通了,但白银还不是法定货币,政府也没有像宝钞、铜钱一样,发行白银法币。 随着对外走私贸易的盛行,海外白银开始慢慢流入明朝。而这个时候,明朝经济也发展到一定程度了,对货币需求大增,于是民间自发使用白银作为交易货币。 但因为政府没有发行白银法币,无法对其进行调控,其价值波动巨大——主要受海外影响。 这里解释一下,为什么会受海外影响。 白银法币,与白银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以袁大头银元为例,大概27-28克,含银量89%。袁大头的价值,只受发行量影响。发行多了,市面上流通多了,就会贬值,反之就会升值。 这其实和纸币是一样的。纸币发行、流通多了,就会贬值,发行、流通少了,就会升值。 但白银是另一个概念,它既充当了货币,同时也是一种商品。 明代习惯用白银的重量来衡量其价值,所以当海外白银过多流入时,引发通货膨胀;流入少时,又通货紧缩。 因为明朝政府货币政策的缺位,没有白银法币,你是无法进行调控的,只能眼睁睁看着。 换句话说,明朝事实上的主流货币(银条、银块、银砖、银冬瓜、银豆子等等,各种奇形怪状的白银)的发行方在海外,而不是明朝政府。 明朝政府没有金融主权。 到了明末,因为日本锁国令的影响,流入明朝的白银大大减少。明朝中期都没出现的银荒,居然在明末出现了! 为什么呢?当时明朝对外贸易是顺差,白银持续流入,怎么会明末比明朝中期还缺银子呢? 因为很多地主、商人把白银铸成了银冬瓜,收起来了。 时局混乱,没有好的投资方向,于是士绅们干脆把白银藏起来了。 白银藏起来后,市面银根紧缩,引发大萧条。我们都知道,大萧条的时候,持币为王,士绅们预期未来白银会继续升值,于是继续持币,进一步加剧通货紧缩。 但老百姓交税要用白银啊。怎么办?凉拌喽。 归根结底,明朝既然选择了银铜复本位制,但却没有发行白银法币,而收税渠道又不畅,社会上一会通货膨胀,一会通货紧缩,政府无力干预——恕我直言,明朝官员根本没意识到要主动进行干预,他们就没这个金融知识。 当时欧洲、中东使用金属货币的国家都有铸币税,是政府一个十分重要的财源,但终明一朝,白银大量使用,收税单位、会计单位上甚至都是“两”,但却对这块肥肉无动于衷。 不但没铸币税,还他妈有火耗亏空,这是何等的卧草! 明朝灭亡后,清朝几乎照抄了明朝的制度,尤其是金融制度。 满清也没有白银法币…… 但这种金融制度好吗?当然不好了! 到了清朝后期,中国市面上大量流通外国银币。 外国银元规整划一,成色和重量较为恒定,计算和携带方便,深受商人欢迎。 最关键的一点是,白银你得称重。 银元论个数,不论重量,哪怕银元磨损了,重量减轻,它仍是一元,使用价值不变,故深受商人欢迎。 这里额外说一句。 清朝并不一直是白银入超国。 事实上从嘉庆十三年(1808)开始,因为欧洲市场需求减少,中国茶叶、丝绸、瓷器出口锐减,再加上鸦片流入,清朝历史上第一次外流白银。 然后一直持续到1856年,长达48年。但这也只是回光返照,很快又贸易逆差了。 这段时间,中国白银整体净外流,但外国银元却大量流入,大概始于1800年前后。 最开始横扫中国市场的是西班牙双柱银元。 还记得1842年的《中英南京条约》吗?清政府赔款2100万银元,这就是西班牙殖民时代在墨西哥铸造的双柱银元,当时在中国存量极多,被广泛使用。 1823年,独立后仅两年的墨西哥开始铸造银币,即墨西哥鹰洋,很快随着贸易,慢慢流入中国。 1854年开始,墨西哥鹰洋大规模流入广州,自1857年开始,逐渐成为南方市场主流。 至此,墨西哥鹰洋取代西班牙双柱银元,成为中国商业领域使用最广泛的货币——铸币税全让墨西哥收走了…… 到了光绪年间,白银持续外流,外国银元却不断流入,清政府完全丧失铸币收益,觉得这样下去太吃亏,于是开始铸造银元——1895年,甲午战争失败后,清朝历史上第一次向列强借款,即俄法大借款,但这一年白银是不是流入,还很难说。 1882年,吉林机器局第一次铸造银元,数量很少。 1887年,张之洞看到老百姓、商人不爱用银两、碎银子,反而爱用方便的外国银元,十分痛心,请铸银元,并于1888年在广东机器局铸造成功。 随后,各省纷纷铸造“大清龙洋”,但型制不一、重量不一、成色不一,非常杂乱。 最后提一句,清朝在1909年,才正式颁布《币制则例》,第一次从法律上规定了白银法币“大清银币”—— 货币单位:圆。 重量:库平七钱二分。 成色:含银90%。 1911年,清朝灭亡…… 我最后总结一句,有些书友可能不爱听。 明朝官员的金融水平,还不如晚唐、两宋、金国。 清朝官员的金融水平,和明朝半斤八两。 难道元朝灭亡南宋,真的让文明水平大大倒退了?以至于明朝在蒙元的基础上从头开始,慢慢进步? 第六十五章 分化 同光元年底,以皇后折氏、监国太子邵承节为首的一行人抵达长安,邵树德亲出宫城迎接。 当晚,老夫妻二人同床共枕,所有野女人逃得无影无踪。 如此一连数日,直到除夕中午,邵树德在太极殿召见中书省、尚书省、理蕃院、南北衙枢密院主要官员。 所有人都发现,圣人气色明显好多了。 皇后来了,是真的有用啊!圣人至少不再荒淫了。 邵树德神清气爽地坐下,仔仔细细看着众人。 唉,少了好几个。 政事堂七位旧宰相之中,陈诚、赵光逢、萧蘧、卢嗣业、王溥还在。 宋乐在出征前就病逝了,顶替他进入政事堂的是杜光乂。现在杜光乂也回家养病了,杜晓出任户部尚书,但并未入政事堂。 邵树德回来之后,拔擢他进入政事堂,成为宰相之一。 礼部尚书封冠卿病逝,邵树德调兵部尚书王溥为礼部尚书,又拔擢直隶道巡抚使韩建为兵部尚书,入政事堂,成为七位宰相之一。 这是一次让人瞩目的人事任命。 韩建此人在治理地方上颇有一手,无论是担任会州刺史还是直隶道巡抚使,都干得非常出色。但他以前是个武夫,大老粗一个,还不识字。 当官之后,刻苦自学。每天刻几个字在胡床上,反复辨认、学习,后来终于算是“粗通文墨”。 这样一个人当宰相,比较少见。圣人是真的不论出身,只看有没有本事。 南衙枢密副使胡真没有到场,在洛阳家中养病。 北衙系的倒都还活蹦乱跳,全数到场。像任遇吉、徐浩以及接替杨爚出任北衙上院枢密使的李唐宾,他们这一批人与邵树德同时代。除李唐宾年纪较大,身体已经不太好之外,其他两人都还不满六十,身体看样子还算健康,没有明显的疾病,应该还能活一些年。 “书都看了吧?”邵树德扫视一圈后,问道。 “看完之后,只觉圣人学究天人,老朽自愧不如。” “汗透衣背啊,若非圣人点出,我还想不到这层。” “此书堪为屠龙要术,臣佩服之至。” “看了。” “看完了。” “看不太懂。” “真的假的?” …… 回话的风格不太一样。 比较文绉绉的是文臣,大大咧咧的就是武将了。 待众人回话之声稍止,邵树德出言问道:“你们觉得该怎么办?”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在等一个人起头。 陈诚地位最高,当仁不让,直接说道:“臣以为,当多管齐下。” “怎么个多管齐下法?”邵树德问道。 “南方广阔,每及战乱,都有北人南下,如衣冠南渡那次。”陈诚说道:“陛下曾言,湖南可养一两千万人,而今只有一百万。湖北可养一两千万人,而今亦只有百万上下。由此可见,南方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账不是这么算的。”邵树德打断了一下,道:“以湖南为例,它现在确实只能养一百万,或者多一些,但最多两三百万,两千万人则不可能。要想养这么多,你得进行开发,排干沼泽、清除草甸、砍伐森林、修建道路、开挖沟渠、疏浚河道等等,只有这些都做到位了,湖南才能养更多人。” 清代为什么人口那么多?都说外来物种,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 玉米刚引入中国的时候,未经驯化,并不适应本地环境,又没育种,故产量极低,还不如种植传统农作物。 红薯倒是有一些作用,将以往一些无法利用的丘陵给利用上了。 但这两种农作物,在清代的种植比例不高,并不是粮食的主流。 之所以能养那么多人,在于清代大规模兴修农田水利设施,将一部分下田变成中田乃至上田,同时围湖造田、砍伐森林,耕地面积大增,这才是主要原因。 邵树德讲的就是这回事。 湖南能养多少人,对应的是能够稳定耕作的农田数量。在如今这会,大部蛮荒,到处是处女地,显然养不了两千万人,最多两百万。 “臣知陛下之意。”陈诚说道:“臣只是指出,整个南方的空地还很多,可以容纳非常多的人口。将来如果北方人口大增,田地不够,可移民南下,缓解矛盾。” 邵树德点了点头,又道:“陈卿继续说。” “第二条办法其实差不多。”陈诚说道:“臣闻辽东虽然天寒,但一年种一季还是不成问题的。又土多沃壤,亩收很高,或可大举移民。” “不错。”邵树德又点了点头,道:“继续。” 其实,攻灭契丹和渤海,算是邵树德给大夏的续命之举。 历史上小冰河时期,辽国、金国在东北的屯垦人口却大增。尤其是辽国上京地区,一度达到二百万人,如今才十几万,简直只是一个零头——当然,辽国在上京的大开发,也造成了土地的沙漠化。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小冰河气候导致辽泽收缩、退化,大量沼泽干涸,湖底的淤泥十分肥沃,白白给契丹人送了不少农田。 至于天气变冷的影响,大概就是渤海人曾经广泛种植的水稻是不行了,得上其他农作物,比如黑麦、燕麦、糜子等等。 截止同光元年末,辽东道诸正州已有编户百姓18万1100余户、87万9600余口。 另有府兵6万5000户、部曲12万9000余户——金枪军剩余的一万四千人在经过多年拉扯后,终于同意整体安置到辽东为府兵。 如此一来,辽东道总人口已达到一百八九十万人,超过了渤海国时期的水平,但比起辽国时代则远远不如,差得有点多,移民潜力依然极大。 与南方一样,辽东也是大夏的人口泄压阀。 “第三个法子便是西域了。”陈诚说道:“但西域新得,臣不甚了解,不知道其能承受多少户口。” “比现在多个百余万,顶天了。”邵树德说道。 “可惜了。”陈诚叹道。 邵树德也沉默。 忽悠的效果很一般啊,陈诚指出南方、辽东还有大把空间,虽然被邵树德用话术湖弄过去了,但在场的哪个不是人精,都会有自己的思考。 不行,得带一下节奏。 于是,他抢在正要发言的赵光逢前面,说道:“南方湿热,百姓十不存一,以为必死之地。其实不太好,只可徐徐图之,慢慢移民。重点还是在东北和西北……” “陛下,方才你不是说西域只能再多养百余万人么?”赵光逢奇道。 邵树德咳嗽了下,道:“但西域西边,还是有好地方的。拔汗那,可养数百万人。” “那么多?”赵光逢震惊了,问道:“汉时大宛不过三十余万人,唐时五六十万,怎么就可养数百万了?” “朕去过,自然比你清楚。”邵树德强辩道。 赵光逢默然片刻,又道:“但移民如果去了拔汗那,恐非为中国所有。” “把人送出去不就行了,想那么多作甚?”邵树德问道:“譬如这么多降兵,朕有时候都想来一次大败,让他们消耗干净,但事情不是这么做的。人多了固然是麻烦,但若能在消失前,创造一些价值,也是有好处的。” “对外移民,怕是战火连绵,财政上吃不消。”赵光逢又说道。 这是一个现实问题,邵树德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说道:“若有利可图,或能维持。” “陛下,与他们说那么多作甚?”李唐宾突然说话了,只听他说道:“这帮毛锥子,就是不想看咱们武人立功,出将入相。嘴里说得冠冕堂皇,私下里满肚子坏水。韩左时拜相,发牢骚的不知凡几,我看了都想笑。怎么?见不得我们武人当宰相?” 韩建在一旁坐着,尴尬地差点抠脚趾。 李唐宾虽然在为他说话,但效果嘛…… 陈诚眼皮子一抬,看了李唐宾一眼,没搭理他。 这是个浑人,跟他吵没意思,浪费口舌。 赵光逢也对李唐宾视而不见。 武人不入相,安史之乱后的老规矩了。你们已经有枢密院,为何还要来咱们的地盘抢食? 战事越多,武人的地位越高。 相反,一旦进入太平盛世,武人的地位就会慢慢下降。 哪种符合自己的利益,赵光逢很清楚。 不过,圣人说的也有道理啊! 他暗暗叹了口气。老实说,他不相信湖北、湖南能养两千万人,那是不可能的。 现在才百万众,好好开发一番,养个三五百万人,已经是他想象的极限。 所以,圣人并非杞人忧天。 一旦户口暴增,人多地少,造反作乱者四起,子孙后代也会受到影响。 真以为所有大家族都可以熬到新朝鼎立啊?黄巢、秦宗权之乱中,不知道多少家族灰飞烟灭。幸存下来的,才等到了圣人定鼎,建立大夏。 圣人常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但赵光逢不认可,他没这么洒脱,很多人也不会这么洒脱。如此看来,确实该认真考虑圣人的意见。 当然,现在他们在这考虑也没用,因为如今完全不存在人地矛盾,该认真拜读此书的是后人。 他有预感,圣人的这本书如果能广为流传,将在士林中掀起一股巨大的风暴。 有人会赞同,有人会反对,有人则将信将疑。 但这样其实就够了啊,因为士林被整个分化瓦解了,不再对发动战争持一边倒的反对态度。 圣人曾经说安南可以养上千万人,不管是真是假,从今往后,官员、士人都不太敢轻言放弃安南了。留着这么一块地安置移民不好吗?为什么放弃? 西域、辽东、云南等地同理。 一旦当地起了叛乱,只要不是实在打不过,花钱就能解决的话,朝堂上通过出兵决议是大概率的事情,不太会选择息事宁人。 镇压时大肆屠戮,军士们开心,可以劫掠财物。 朝廷大员们也稍稍安心,有地方可以安置新移民了。 这个国家,变得更加好战了,如同前唐一般…… 第六十六章 召见 同光二年(917)的正旦大朝会,是今上时隔两年后再度出席如此重要的场合。 冗长的程序与以往差不多,最大的变化就是多了安西道数州的朝集使来到了长安,进献贡物。 尹州使者进献了香枣、胡桐泪(胡杨树脂)。 西州使者进献了棉布、葡萄酒、刺蜜(骆驼刺叶中分泌凝结成的糖粒)。 庭州使者进献了速霍角(羚羊角)、野马胯革。 焉耆使者进献了毡毯、阿魏(一种药材)、硼砂、扁桃仁(巴旦木)。 东西不多,也没多贵重,但昭示了新朝的赫赫武功。 其他道、州使者见之,也与有荣焉。 所以,不要觉得这种仪式很冗长、枯燥,它是真的有用。 天下各州使者每年来一次,随行十余、数十人,一待就是三四个月,极大增强了各州对中枢朝廷的向心力。 其次,类似这种对外战争的胜利,也会让他们心有触动,面上有光,回去之后一宣传,有安定人心的作用。 邵树德多年征战,连战连胜,固然让人不敢造次。但这种事也需要更多的人来宣传,宣传得越多,效果越好。 外邦使者、各部酋豪的代表也参加了朝会,他们受到的“教育意义”更大。 冗长的仪式结束之后,老规矩,廊下赐宴。 帝后二人讲了几句话,略略饮了一杯酒,便离去了。 他们一走,气氛渐渐热烈了起来。 作为忠顺碎叶王世子,敦欲今天穿上了七品文散官的朝服,颇有几分模样——讲真,他这人的卖相还是不错的。 不知道鸿胪寺怎么安排的,前高昌国主、朝散郎毗加坐在他旁边。 “你说,当年你阿爷就那么想不开,非要来打我们,最后让波斯人捡了便宜。”敦欲放下酒樽,扭头看向毗加,说道:“你们最后也没落着好,让大夏给灭了。” 他最近被授予散官,又娶了刑部侍郎李德休的孙女,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二两猫尿下去后,看着邻座的死对头毗加,不由地出言嘲讽。 “你们自己弱,怪得了谁?”毗加心情不好,直接呛回去了。 “哈哈。”敦欲笑了,道:“我们弱,但识时务啊。我父是大夏忠顺碎叶王,我是王世子,你有什么?” 毗加无言以对,但喝闷酒。 不一会儿,中官韩贽走了过来。敦欲立刻起身行礼,毗加也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草草一礼。 “圣人召见二位。”韩贽言简意赅地说道。 “何事?”毗加下意识脱口而出。 以他现在的身份、地位,圣人最好忘了他,那样活得够长久,被召见真不是什么好事。 “廉婕妤已有两年未见朝散郎,求得圣人允准,今日可见上一面。”韩贽心情好,耐心回了一句。 “我娘亲?她怎么是婕妤?”毗加的脸色一下子难看了。 有些事不怪他。亡国之君,在洛阳如同瘟神一般,少有人接触,消息自然不灵通,什么都不知道。 自明献皇后赵氏走后,充媛张惠心中郁结,不过年余,便离世而去。 同光元年初,脩仪裴氏也突发疾病,薨。 彼时圣人还在征战,这些位置便空了下来。回来之后,大行册封,以储氏为贵妃,以种氏为昭仪、以述律氏为脩仪、以江氏为充媛。 廉氏生下过皇子,肚里还怀着一个,得封婕妤,本就是应有之意。 蒙氏、偰氏、阿迭氏也一并得封。 如此一来,后宫再度充实了,目前共有嫔御二十三人——不过,按照邵树德私下里的话来说便是,“堪用者不足一半”。 “至于朝请郎,圣人则有要事交代。”韩贽说道。 敦欲幸灾乐祸地看了毗加一眼,理了理袍服,道:“我这便去。” 毗加本不想整理袍服,但想到要给母亲留下个好印象,便稍稍整理了下。 三人很快离去。 宴中觥筹交错,官员们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尽享着太平繁华的光景,无人注意到角落里悄然离开的敦欲、毗加。 这个世界,有胜利者,有失败者,有得意者,有落寞者,本就如此。 ****** “敦欲你好生收拾一下,元宵节后就离京吧。”大明宫承香殿内,邵树德说道。 甫一进殿,毗加没想到圣人的注意力居然在敦欲身上,只用余光瞄了他一眼,便专心对着敦欲说话。 旁边母亲廉氏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看着母亲明显凸起的肚子,毗加心中五味杂陈。 他原本设想过自己的心情:愤怒,外加一点点耻辱感带来的说不清的情绪。可在看到端坐在那里的圣人时,就如同老鼠见了猫,什么勇气都烟消云散了,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甚至有抑制不住的想颤抖的感觉。 很多人喜欢吹嘘自己如何英勇,如何充满男子气概,但当他真正面对死亡的威胁时,真实的表现会令他自己都难以想象。 怎么会这么怂? “娘亲。”毗加挪到廉氏面前,感觉才稍稍好受了一点。 廉氏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再娶个新妇吧。” 毗加低头不语。 那一边,邵树德继续说道:“你作为朕的使者,回趟碎叶吧,看望下汝父。” 敦欲满脑子问号。就这事,让我回去一趟?值得吗? 老实说,来长安这段时日,得圣人赐宅,又娶了新妇,见识了很多事情,正在兴头上呢,根本不想回去。 邵树德咳嗽了下。 韩贽会意,走到敦欲身边,附耳说了几句。 敦欲恍然。 原来是想让父亲上表,请圣人加尊号“建文神武无上皇帝”啊。 也对,这事圣人只能暗示,不能明着来。 想想看,你派个钦差过去,堂而皇之要求人家上表,说出去不好听啊。这事,还是只能私下里暗示。 敦欲这下知道自己的差事了:前往碎叶、尹丽、热海三地,私下里传达圣人的意思。 另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接触西边各部落,主要是乌古斯、可萨回鹘(非北庭、阿尔泰可萨回鹘)甚至是不里阿尔人。 乌古斯回鹘若愿来投,可行册封之事。 可萨回鹘、不里阿尔人主要是先行接触,加强商贸。 “臣遵旨。”敦欲立刻应道。 虽然不舍长安,但有点事做也是好的。他看得出来,圣人十分重视这件事,并不仅仅是为了面上好看,背后还有更深的政治意义。 “你父亲年前上奏,有葛逻禄部落觊觎汗位,意图兵变,失败后投奔波斯。”邵树德又道:“也不知如今怎样了。此番西行,不要带什么东西了,朕会令各驿站准备快马,你速去速回吧。” “遵旨。”敦欲心下一惊。 他知道这几年父亲的表现很不好,让很多人轻视了。若非得了大夏册封,葛逻禄人早就跳出来造反了。能隐忍到现在,已经是侥天之幸——父亲心中应当有数,不然也不会识破葛逻禄人的阴谋。 与敦欲交代完毕后,邵树德又唤来了毗加。 “坐。”邵树德指了指一张绳椅,说道。 毗加扑通一声跪下,待听到“坐”这个字时,又暗骂自己昏了头,于是顺势嗑了头,然后坐到了椅子上。 殿内宫人尽皆捂嘴。 邵树德也不禁莞尔,道:“廉婕妤都和你说了吧?” “臣遵旨。”毗加连忙起身,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邵树德摆了摆手,让他坐下,道:“此事不算很急,三四月间上疏便是。” 毗加又应了一声。 邵树德突然觉得有些无趣,道:“既明白了,就退下吧。” 难得想给毗加点事做做,让他安心在本朝当官,有个前程,没想到这般不堪。 他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妻子比较妙了。 邵树德虽然老了,但多年习武,又精于箭术,故练就了一双铁手。 这双手,不但粗壮有力,而且非常灵活,更兼有一层粗糙的老茧,故无往不利。 掖庭的宫人们,每个月总要洗几次床单,每次都能看到明显的喷溅水迹。 第一次遇到,真是极品。 敦欲、毗加二人很快退下。 当天傍晚,大諲撰、郑仁旻二人也奉诏入宫。 ****** 承香殿外,王建默然肃立,心绪复杂。 作为大封国的使者,他去年秋天就抵达长安了。本以为参加完朝贺便可离去,可谁成想,其他人都收拾行李离开了,他却被留了下来。 “大封”就是“泰封”。 建极元年(901),弓裔在松岳定都称王,定国号“高丽”。 建极四年,迁都,改国号“摩震”。 建极十一年,复改国号“泰封”,改元“永德万岁”。 三年后,改元“政开”,今年便是大封国政开四年。 大封与中朝的关系,经历了许多波折。 一开始,因为夏军拉拢了浿北诸郡的土豪,令其降顺,终止了在中朝、高丽间的摇摆,弓王大怒,两国关系急剧恶化。 随后因为鹘岩城尹瑄投靠夏国之事,双方还兵刃相见了。 但经历了这几年后,弓王似乎认识到了大封国很难在南方还有敌国的情况下,再与大夏争夺浿北诸郡,于是缓和了态度。 六七年间,三度遣使入朝,态度十分恭敬。而大夏似乎也对南方的泰封、百济、新罗没甚兴趣,欣然接待了使者,给予了不少赏赐。 建极十四年,弓王遣使入朝,请册封为“高丽王”,被拒绝。 建极十五年,复请封,又被拒绝。 使者回去后,弓王问其故,使者答曰:“夏国天子自西域降下德音,言‘久闻泰封王侍中精明果敢,多有勇略,若想封王,非得王侍中亲至不可’。” 恰好彼时王建立功甚多,遭到猜忌,有杀身之祸,便应下了这趟差事,来中原避避风头。 但避风头是一回事,被扣留则是另一回事…… “王将军,请随我入内觐见。”正烦忧间,韩贽走了过来,轻声说道。 “好。”王建收拾了下心情,跟在韩贽身后,入了正殿。 邵树德正在御桉后写书,见王建入内参拜,便搁下了笔,道:“赐坐,上茶。” 王建躬身道谢,坐到一旁。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 这是个非典型武人,身上文气很足。 双眼有神,身材高大,体格强健,多年身居高位,也有了一定气度。 弓裔的那个泰封国,可以说有一半是王建打下的。对阵百济、新罗之时,他也屡立奇功,威名赫赫,显然谙熟军略。 难怪会被弓裔猜忌! 立下这般功劳,已经功高震主了。他与弓裔之间,必然要死一个。不是弓裔将他下狱赐死,就是他造反弑君——历史上是王建弑君成功,笑到了最后,并开创了高丽一朝。 “贵国使者已携带册书走了。”邵树德说道:“朕册封弓裔为‘恭顺泰封王’,不管他怎么想,就这样了。”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王建仍然心下大震。 册书都带走了,他这个正使却不能走,何也? “再过个半年,还会有使者从铁圆(今铁原)过来,届时随行的,多半还有王将军的家人。”邵树德又道。 泰封使者下次过来,就是携带弓裔亲手所书的《请加尊号表》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什么?”王建有些震惊。 不过很快平静了下来,为自己的失态道歉。 “王将军如此才具,留在弓裔身边,岂非明珠暗投?”邵树德看了下王建的表情,暗暗点头,又道:“更何况,弓裔心胸狭窄,怕是容不得王将军了吧?” 王建默然。 当年他投弓裔,也是存着一番建功立业、封妻荫子的心思。但随着他在战场上的表现越来越好,立下的功勋越来越多,君臣间渐渐就不那么和谐了。 但他一直隐忍,不想与弓裔当场闹翻,以至于部下们抱怨没有赏赐时,他还多番劝解。 时机不成熟啊!弓裔还未彻底失去人心,此时造反,成功的机会不大,还得再等等。 但——现在好像不用考虑那么多了。 王建突然间觉得有些荒谬。 他拼杀十几年,绸缪好几年的种种盘算,在大国天子的一封诏书面前,屁都不算! 人家想留你,你就走不了。 “陛下圣明。”王建叹了口气,回道。 “昔年新罗人张保皋、郑年入徐州武宁军为将,人皆称善。”邵树德观察了一下王建的脸色,笑了笑,道:“不知王将军可愿在大夏为将?” 王建暗叹一声,家人都要被接过来了,他能怎么办?想必弓裔也很乐意把他送走吧? “臣——愿意。”王建拜倒在地。 邵树德大笑。 这就是穿越者的恶趣味。 高丽太祖是吧?我把你留在中原为官,你能怎么办?朝鲜半岛,继续玩三国吧。 第六十七章 梳理 元宵节那天,邵树德没出去作秀,而是待在宫中,一家人团聚。 皇后折氏满脸笑容,亲自准备点心。 十二岁的女儿邵珍则在一旁煮茶。 二郎、十郎坐在邵树德身旁,聆听教诲——嗯,老十其实是旁听的。 “你监国这两年,总体无为而治,只重点抓了几件事情。”邵树德掰着手指头,一一评点。 “第一件,给六郎修缮、扩建了八平城,三千府兵安置到位。往大理发送精壮男丁,往昆州、姚州发送民户,徙曲州、嶲州、黎州、通海乱民往辽东。” 其实就是有关云南之事。 云南那边大体平静,但正如当年渤海被平灭后一样,小规模的动乱是少不了的——甚至现在还有动乱,比如清点靺鞨人户口时引发的暴乱,不过确实已接近尾声。 云南的动乱主要来自曲州、通海都督府两地。 前者是因为朝廷置正州,对当地酋长动手,故几年内没有消停。一开始是各路杂牌兵马为主力,搭配禁军一部,在李唐宾的指挥下,杀戮极盛。 后来,则换成了胜捷军左右两厢轮戍,与禁军一部,在燕王的统领下大肆镇压、屠戮、移民。 现在曲州表面上风平浪静,没人敢反了——其实更大的原因是人死的死,走的走,空出来的土地给了中原移民,形势对比已经发生变化,没那个土壤了。 通海都督府本来已经平静了,但燕王为了自己封地日后的长治久安,一直在清理刺头,要么杀,要么迁走,空出来的土地同样留给中原移民,估计还得几年才能彻底安稳。 “总体而言,你还是很顾念六郎的,阿爷很欣慰。”邵树德说道:“从建极十四年开始,三年间移民了一万五千余户中原百姓,建水、通海、江川三县几为汉地,温富、八平二县也大为改观。六郎写信给我,屡屡夸赞你这个兄长,不错,很不错。” 这五个地方都是通海都督府下辖之县。 其中,温富县就是原南诏温富州,后世的玉溪。 八平县是邵六郎营建的老巢,在后世个旧东北的八平城,一处气候相对凉爽的地方。 这五个县目前已经编得三万三千余户百姓,成果不小。接下来会继续清理一些刺头部落,努力扩大自己的基本盘,最后则镇之以静。 以老六的想法,他的封地最终会是一种郡县化的实控地盘+臣服土官部落的联合统治模式。对此,邵树德基本认可。 通海都督府、银生镇、旧永昌镇南部,都会给他。 目前来看,他主要发展的还是封地北部靠近昆明的这片区域。可以理解,这里气候相对温和,农业条件较好,可以安置不少中原移民,作为自己的基本盘。 只有基本盘稳固了,有了本钱,才谈得上羁縻控制南方的部落。 “六郎是我胞弟,理应如此。”太子说道。 皇后在一旁听见,与邵树德对视一眼,眉眼间满是笑意。 夫妻二人就这么几个孩子,每个都是心头肉,当然愿意看到他们兄弟和睦相处了。 “接下来,朕会接手这方面的事务。”邵树德说道:“六郎请调胜捷军蜀兵东讨蛮獠,你觉得如何?” 邵承节知道父亲问这句话的意思。 胜捷军是他一手拉起来的部队。当年讨蜀中李茂贞,兵员一度十几万。后来裁汰了几万老弱,只保留精壮。 攻黔中之前,进一步整顿,部分不太堪战的整编为州兵,剩下的精锐四万余人编为胜捷军左右两厢。 灭黔中、平云南,胜捷军全程参与。 长和灭亡后,他们又镇压云南叛乱。 前阵子还抽调了两千精兵到疏勒当镇兵,目前还剩三万五千人左右。 这支部队,其实算是有点战斗力了。毕竟打了这么多年,再差都练出来了,且非常熟悉西南的地形、气候。 朝廷会裁撤其他杂牌兵马,但胜捷军真有点不太舍得,因为他们非常有特点,在西南山区很好使。 这支部队与邵承节的关系非常深,其最初成军的骨干,就来自他的从马直亲军——很多人已经是中上层军官。 “胜捷军是朝廷经制之师,父亲做主便是。”邵承节很干脆地说道。 “好。”邵树德点了点头,随后又道:“第二件事,你下令在泉州伐木造船,充实安南商社,这事是对的,但一次投入太大,导致至今还未回本,有些欠考虑。” 安南商社在前年年中组建完毕,去年年初正式营业。但一年下来,交出的成绩单是巨额亏损,欠了一屁股债。 主要原因是邵承节令户部借钱给安南商社,让他们在泉州买了一块地,建立专用码头,同时兴建木材烘干窑,又雇佣了许多百姓,大肆伐木、烘干、造船。 一句话,投资太大,干得有点勐。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渤海商社继续稳定发展。 邵树德出征的第一年,盈利6.9万缗,分红3万缗。 建极十五年,盈利7.5万缗,分红3万缗。 同光元年,因为上一年捕获了两头鲸,部分盈利反应到了这一年,于是获得了史无前例的最高利润9.8万缗,分红4万缗。 从建极十年开始,一直到同光元年,七年内累积盈利45.4万缗,分红十五万缗以上。 这样的表现,对得起满朝文武,也对得起投资者了。 这家商社,如今已经发展为一个横跨辽东各地,拥有数千名雇工——包括临时雇佣的皇庄少年兵,不含海产品加工作坊的季节性靺鞨工人——提供大量产品、关系网四通八达、消息灵便的大型组织。 说句难听的,辽东的渤海大族、靺鞨首领们屁股一抬,就知道他们要拉什么屎。 金钱的魔力是难以想象的。 很多靺鞨氏族头人,为了好处敢出卖隔着一道山梁的另一个氏族,故谁要是叛乱了,朝廷一抓一个准。 这么说吧,如果从现在开始,朝廷停止清理靺鞨部落,不再强制要求编户齐民的话,辽东原地进入太平盛世,不会再有任何叛乱。 旗下代理人——区域代理,负责收购某地的特产——深入辽东各县乡的渤海商社,能量就是这么大,他们是辽东大地上的影子官府,发挥着无与伦比的作用。 “阿爷,投入的钱,迟早会赚回来的。有渤海商社在前,没人相信安南商社会亏本。”邵承节说道。 折皇后端来一盘糕点,放在父子二人中间,说道:“娘早就和你说过,第一年哪怕想办法补贴,也要把账做成盈利。满朝文武,胃口早被渤海商社吊起来了,安南商社成立得这般轰轰烈烈,结果第一年欠了一屁股债,二郎你操之过急了。” “是这个理。”邵树德说道:“你以前打仗,就是恨不得一口吃掉敌人,过于操切了,这个毛病要改。不过确实不是什么大事,阿爷也就是点一下,你注意点就行了。在其他事情上,你做得很好,没有太过操切,国中也没有出现任何乱子,你镇场子的能力还是可以的。” “现在我要说第三件事,在为父班师之前,你是不是打算出兵征讨室韦?” “是。”邵承节点头道:“一些室韦部落与阿保机互相勾结,屡屡劫掠辽东,已成一祸害。儿打算征调禁、辽东府兵、北衙蕃兵,进剿室韦。” “为什么放弃了?”邵树德问道。 “因为阿爷已经班师,儿想着还是镇之以静好一些,便放弃了。” “你打算动用多少兵力?” “抽调两三万禁军,多携马匹,再抽调辽东府兵一两万人,北衙蕃兵两万,足矣。现在不打,以后更费事。” 邵树德微微颔首。 几万兵力,对大夏来说真的是小意思了。 自唐末以来,中原大地上无岁不战,尤其是朱全忠、李克用等人,年年打仗,哪次规模小于五万人了? 再联想到王朝中期以后,别说年年打仗了,就是隔几年打一次仗,财政都受不了,甚至打空国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是百姓吃苦耐劳的能力差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唯一的例外大概就是唐朝了,从立国到天宝年间,四线开战,最远的战线离长安一万多里,经济还臻于鼎盛…… 其间的奥妙,邵树德也想明白了,核心是成本谁来承担? “你的思路整体没错。”邵树德整理了下想法,道:“现在不打,以后更麻烦。不过有一点想错了,打阿保机和室韦,根本用不着那么多兵,三万精兵足矣。契丹、室韦与咱们不一样,他们要放牧,要忙农活,一年中能打仗的时间不多。而咱们都是职业武人,年头到年尾,可以一直陪他们玩。” “抽调个一万禁军骑兵、一万骑马步兵。再从各蕃部征召轻骑,这个出三百,那个出五百,不伤他们根本,但凑一凑,一万人就来了。有此三万兵,在辽东牧马,收集消息,一有机会就杀上去,多来个几次,他们就受不了了,要么远走,要么投降。” “以前阿爷懒得搭理他们。但他们既然自己找死,那就怪不得谁了。明年——”说到这里,邵树德顿了顿,道:“作为太子,也该熟悉下全国各道州了。今年你巡视河北、辽东二道,室韦诸部,一并解决了吧。” “儿遵旨。”邵承节应道,神色间略略有些欣喜。 “现在说第四件事——”邵树德接着说道:“你下令在宛叶走廊新修陂池,何故?” 他提到的是方城口的船闸,也就是襄汉漕渠的关键点。 方城口那地方,前方有河流可通航,后方也有河流可通航,但就差方城口那一小段。 历史上赵二试了两次,功败垂成,最接近一次就差几米高差。 邵树德没费那个事,直接修建船闸,使用山顶运河通过。 确实成功了,但现在出现一个问题:枯水期水不够,不能全年通航。 这地方本身就是靠上游蓄水,流入关闭的闸门内,慢慢把船升高,接入宛叶走廊内的河道,令其越过方城口——中国古代称之为斗门、船闸,西方称之为“山顶运河”,顾名思义,如何让船翻过一座山。 船闸每一次升船完毕后,都要放水。多放几次,上游蓄下的水就不够用了,十分蛋疼。 再联想到之前船闸放水时把下游河堤冲毁的事情,这事几乎快成邵树德的心病了。 “水不够用,故多修三个陂池,再征发夫子,开挖沟渠,令其连通斗门,需要时放水补充。”邵承节说道。 “果然。”邵树德叹道:“试试吧,多点水,也能多通一些船。” “现在说海上之事。”邵树德看了眼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的十郎,笑了笑,道:“淮海道的听望司分部上报,如今出海之人愈来愈多,且购置强弓劲弩,掠人为奴,四处发卖,你觉得这事该怎么处置?” 邵承节一听,立刻说道:“或可让渤海商社的人出面,私下里找那些船长谈谈,如果敢劫掠商船或大夏百姓,朝廷便要掘他们的根。” 海商或者说海盗,好管吗? 看似不好管,其实又很好管。 他们终究是要上岸的,在岸上也有家人。他们出海劫掠的目的,始终是为了求财。赚到钱后,还是会回岸上当富家翁的。 朝廷只要消息灵通,抓捕他们不成问题。 真正无法抓捕的,那都是有保护伞。 “你觉得这些人出海,于国有利吗?”邵树德问道。 “这些人亦商亦盗,看似名声不好,但去岁捕了两头鲸、海豹、海狮、海象、海獭、海狗若干,就连父亲吃糕点的快子,都是海象牙制成的。”邵承节说道:“只要他们卖货给渤海商社,给市舶使缴税,儿觉得问题不大。海上行商的,儿敢说,十个有八个是海盗,还有两个在准备当海盗。” “哈哈!”邵树德大笑。 海商与海盗,确实是一体两面。大海上没有王法,你无法约束任何人,贪婪之心上来了,什么事都敢干。 说句难听的,只要毁尸灭迹,他们连渤海商社的船都敢抢。只不过发展的年头短,还没有聚集成大股势力,渤海商社的船又是集群行动,他们还不敢抢罢了。 历史上的欧洲海盗,有官方许可的私掠者,也有连本国人都抢的毫无底线的海盗,但有必要因此禁海吗?没有必要。 这是因噎废食,因为完全可以派平海军的船只护航,消除威胁。 当然,如果换了某些官员,一看到居然要增派水师护航,成本增加,为了省事,很可能一刀切,直接禁止民间百姓出海。 “这些海商,还是要管起来。不过,最好不要由官府出面。你想个办法,弄个条陈上来,让我看看。”邵树德说道。 “儿听闻诸海商中,有名曰‘王黑子’者,好勇斗狠,凶残暴戾,很多人都怕他。偏偏这人又贪慕名利,朝廷或可派听望司那帮干脏活的人出面,暗中收买此人,支持他壮大,稍稍约束一下那帮无法无天之辈。”邵承节说道。 “咦?”邵树德奇道:“这不像是你的风格,谁教你的?” “此乃数月前梁震所献之策。”邵承节老实说道。 “是个人才。”邵树德说道:“好好写一下条陈。” “好。” “现在谈谈岭南西道俚人部落的事情……” 父子二人一谈就是大半天工夫。 除了吃饭外,基本都是邵树德问、儿子回答,将过去两年间比较重要的事情一一梳理,到傍晚时分才结束。 谈完之后,邵树德就一个感觉:儿子还是听得进外人意见的,至少不是刚愎自用之辈,他不太了解的领域,会请他认为是“专家”的人来参谋,最后做出决定。 给他配几个好宰相,差不多就可以了。 第六十八章 道路与册封 与太子审视了监国两年的几件主要大事后,邵树德接过权柄,开始亲政。 他没有太多的动作。 如今海内升平,四海安宁,一切镇之以静为主。 事实上从河东易帜之后,北方基本就太平了。攻灭南方诸镇后,全国大部平静,比起唐末那种无处不战的境地要好太多了。 整个帝国从巨大消耗的状态下解脱了出来,开始积累财富,产生盈余。 即便有攻打长和、西域的战争爆发,但受到较大影响只有两处:蜀中、河陇。 其他地方的物资、人员即便想驰援过去,成本也非常高昂,故没有太多消耗,直到邵树德在河南、河东征发大量夫子西行为止。 从整体层面而言,这个庞大国家的战争发动机已接近熄火,帝国主要的资源更多分配到了两件事上:移民、基建。 一等国道是重中之重。 南北向的大动脉云襄道(云州—襄州)持续开工,但主要集中在北端,因为南线早已通到终点襄阳。 在数年之前,河东境内修建的主要有两段,一是从太原府向南北两个方向修,一个是从云州向南——囿于财力,后李克用时代的河东亟需休整,故其他州县并未开工建设,而是着重整顿内部事务,让百姓喘一口气。 截止同光元年末,太原府向北已修通到了猩州,一等国道进入代州境内。与此同时,云州方向也向南修路,穿过朔州东境,抵达雁门关外。 太原府向南,则通到了潞州。 因为泽潞被祸害多年,人烟稀少,河阳方向征发大批夫子,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及多年时间,开山凿石,拓宽道路,硬生生通车到了泽州。 驿道就是这样,以蜀中南部山区为例,汉初没有路,汉末时已有崎区小径,南北朝时已可稳定通行人、马,隋唐时进一步开山修路,已可通行马车。 在没有大型工程机械的年代,很多道路就是这么一步步来的——当然,如果有需求,封建王朝也可以在短短几年内给你整一条大路出来,就看愿不愿意付出这个代价了。 总而言之,云襄道河东段目前仅剩泽潞、代州两处未完工,其余已全线畅通,路上车水马龙,投入使用很多年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同光二年河东境内也会全线通车,甚至云州方向还会向北,修一条延长线,直通柔州集宁县——阴山镇军一部的驻地。 南北大动脉,历经十余年修建,竟然就要这么打通了。在四轮马车的加持下,各地之间的运输成本会急剧降低、速度大大加快,对商业有极大的促进作用。 东西向的两京大驿道的修建过程,同样体现出了东快、西慢的特点。 东段方向,数年前就已通至郓州,到同光元年末,淄州、青州、来州各自修建的路段已经接入通车,只剩登州最后一段了。 两京大驿道的最东端,是登州东部的赤山浦码头,一个新兴海港城镇。随着出海捕鱼的人越来越多,这个城池愈发繁荣。原本很多乡里是新罗人占多数的,现在也被河南人、河北人淹没了,地方大变样。 西段方向,三年内已经从弘农修通到了潼关。 长安到潼关方向,也早就通车。 从字面上来理解的话,“两京”早就连接在一起了。 现在开工建设的路段,主要在长安以西。 按照邵树德的规划,这一段主要是走邠州、泾州、原州的北线,最后直通会宁关码头,这是优先级最高的方向。 至于南线,即长安向西走岐州、陇州、秦州、河渭方向的,就看各地余力了,反正目前基本处于停滞状态。 云襄道、两京大驿道这两条主动脉之外,河北方向其实也在修一条一等国道,主要是在北平府境内。 从昌平县出发,经幽州城向东,过蓟州、平州,出临渝关,通往营州。 截止目前,关内部分已经大体完工,但营州路段较为麻烦,进展不大,且路线方面存在分歧。 有人认为,近些年辽泽日益退化,淤出了不少陆地,可尝试沿海修建道路,无需向北过柳城,在山里绕来绕去。 也有人认为,淤出的陆地并不坚实,且沿途仍有许多沼泽,发洪水之时,经常将其冲毁、淹没。那片地方,虽然水草丰美,但种地风险较大,唯适合放牧,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有太多人,故还是走北线较好。 邵树德同意了北线方案,仍走柳城,顺便沟通七圣州,认为这样价值较大。 而官员们在这方面争吵,也让他莫名地感到些许欣慰。 因为他们争论的是国家建设的细节,而不是你死我活的所谓国本、战争之类。这也从侧面说明,这个国家走在良性发展的轨道上。 甚好! ****** 二月、三月很快就过去了,四月初,太子邵承节领命出京,带着已休整年余的铁骑军万人,以及飞龙、金刀、黑矟三军中抽调的六个指挥一万二千骑马步兵,往河北而去,开始了他巡视两道的工作。 邵树德则来到了渭水南岸的禁苑,踏青游春。 四月也,有鸟名获谷,其名自呼。农人候此鸟,则犁杷上岸。 这是一个农事比较繁忙的时节,同时也是充满希望的时节。 登上亭台楼阁后,他眺望着河北的沃野。 明媚春光之中,村社星罗棋布。 一垄垄整齐的麦田之内,农人忙忙碌碌,灌既、锄草、追肥,忙得不亦乐乎。 两片田野之间,土路弯弯曲曲,延伸向远方。 货郎挑着担子沿路吆喝,叫卖货物。 小童牵着黄牛,向野河沟边的草地走去。 游手好闲的少年,腰间挎着刀,左顾右盼。小娘子见了,捂嘴轻笑,老人见了,破口大骂。于是乎,不一会儿就灰熘熘跑路了。 好一幅乡间图景! 邵树德见了,仿佛在空气中看到了一个个“+1”的符号——他的帝国,在稳步积蓄着实力。 再远处,则是充塞道路的马车,以及黑压压看不到头的人流。 这是往西迁移的百姓。 有的是军士家人,有的是普通百姓,有的则是商人招募的精壮男子,西行种地去了。 看到这里,他仿佛又见到了一个个“-1”符号——这是大夏帝国的持续性开支。 不过没关系,现在进项大于出项。些许移民,还支撑得起。 “册书都写好了吧?”他转过身来,问道。 宫官苏氏将两份册书递上。 邵树德看完后,笑道:“朴氏姿态最低,可谓有大智慧。甄氏扭扭捏捏,不过到底也选对了路。这两份册书,发往中书,交给两国使者带回去吧。” 朴氏指的是新罗国主朴景晖。 作为原来半岛的正统,新罗混到如今这个地步,与其进入王朝末期,朝政混乱脱不开关系。 而且,新罗王金氏绝嗣,朴氏以外戚的身份继位,更加剧了混乱。 不过到底是正统,他们的号召力还是不小的。比如百济国主甄萱的父亲就与儿子势不两立,仍为新罗臣子,也是一桩奇事。 泰封、新罗、百济之中,新罗的势头最差。虽说使者吹嘘去年大破甄萱,“斩首数万”,但邵树德根本不信。 赢肯定是赢了,但斩首几千级就了不得了,不可能更多。 而且,主动进攻赢了,与防守反击赢,这是两个概念好不好?新罗混到现在,只能防守,无力进攻,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再拖下去,怕是防守也无能,那就是亡国之时了。 朴景晖知道如今的局势非常不乐观,故屡次遣使入朝,探听消息。 前年的时候,请求册封,但邵树德出征去了,后来在西域收到消息,也没回应。 今年年初又来,这次态度更加卑微,提出国内港口可让大夏船只靠泊修理,然后请求朝廷发兵,援助他们。 邵树德没有正面回答发兵的事情,但终于同意册封朴景晖为“智顺新罗王”。 至于甄氏么,他们来得比新罗还早一些,邵树德一直拖着,这次终于降下德音,同意册封百济国主甄萱为“怀顺百济王”。 毫无疑问,站在新罗人的立场上来看,他们肯定对大夏册封弓裔、甄萱二人不满。因为他们自视正统,认为泰封、百济都是乱臣贼子,只不过无力剿灭罢了。 大夏册封三顺王,等于在法律意义上认可了弓氏、甄氏的地位,把他们与新罗提到了同等地位。 但这又如何?自己国中什么情况不清楚么? 况且,邵树德对三国使者都严加训戒,要求他们以现有地盘为国境,不得互相侵攻,其实帮了新罗的忙。 当然,泰封、百济也可能不听。但无所谓了,邵树德不是很在意。 就目前来看,泰封的国力最强,地盘和人口最多。不过他们面临着一个极大的劣势,那就是地接大夏国境。 如今的辽东,可不是荒无人烟的所在。 事实上,渤海国的西京、南京就在附近,乐州的户口也比较殷实,安东府、辽东诸州有数万府兵,还可以征调大量蕃兵轻骑,即便没法占领泰封,但捣捣乱的能力还是有的——随便一个增兵浿水,就能把泰封国的主力吸引到北边来。 从黑暗的角度来想,邵树德可能还巴不得他们互相侵攻,继续消耗呢。等到打得精疲力竭,数百里无人烟的时候,就会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了。 历史上他们遇到了中原五代更替,契丹也把注意力放在南边的有利时机,最终统一,然后经过六十多年的休养生息,缓过了一口气来。 这个时候,即便契丹攻破了高丽国都(开城),但国王逃到南边的罗州(今全罗南道境内),号召抵抗,地方上也有充足的物资、人丁,故能坚持下去,没那么容易吃下了——他们把握住了历史赐予的良机,躲过一劫。 但这会么,旁边有一个老练的猎手,正用阴冷的毒蛇般的目光打量着他们,情况大不一样了。 邵树德未必想完全占领这三国,但目前这个程度的册封,与纸何异?算是羁縻统治体系中约束力最弱的一等了。 至不济,也得像于阗国一样,加强控制。即你们可以继续自治,我也不想惹那个麻烦、花费巨大成本直接统治,现在时机还不成熟,但适当加强控制是肯定的。 他在慢慢等待时机,等不到就交给儿子,不着急。 “陛下,于阗国主李圣天已抵达京师。”韩全诲轻手轻脚上了楼,低声禀报道。 “让他径来此处。”邵树德吩咐道。 第六十九章 儿女和上山 李圣天在宫人的引导下进了禁苑。 苑内鸟语花香,草木威蕤,一派春天的气息。 李圣天走了一阵,心中更叹。 于阗国,也就玉河一带有此美丽景象。离河稍远,草木渐渐稀少,最终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沙碛。 西域和中原,真是没得比! “拜见陛下。” “拜见贵妃。” 入苑之前韩全诲已经提醒过了,此时见到一双男女坐在胡床上,哪还不知,当场拜倒行礼。 “坐吧。”邵树德他是见过的,听到赐坐的吩咐后,谢了声,便坐在了对面。 圣人身旁的应该就是储贵妃了,此时正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 看似不太礼貌,但李圣天心中有数,这是丈母娘在看女婿,故并不生气。 储贵妃身旁立着一女,容貌与贵妃有七分相似。韩全诲私下里提过,这是储婕妤、储贵妃的族妹,圣人唤其“小储”,受宠过一阵子。 储贵妃的来历,韩全诲语焉不详,但李圣天大体还是了解了,竟然是辽东道巡抚使张全义之妻! 跟了圣人后,十余年宠幸不衰,先后诞下了三子三女。明献皇后赵氏薨后,储氏直接晋位贵妃,在后宫中是一人之下的存在,颇具传奇色彩。 “国中都安排好了吧?”邵树德问道。 “已安排妥当。”李圣天答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 李圣天连续两年随王师西略,所获颇多,在国内的威望是不小的。只要安排好,短时间内不至于有人作乱。 更何况,于阗镇军第一批两千人已经抵达尼雅绿洲,有他们在,于阗国内就更安定了——此两千兵抽调自横野、落雁二军。 “礼单朕看过了,还算隆重。”邵树德说完,又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储氏。 储氏微微颔首,道:“殿下一表人才,可为良配。” 李圣天微微有些不自在。 当然,在场诸人,没人会认为他的不自在是不好意思。 开什么玩笑?上过多次战场的一国之主,是这么腼腆的人吗?更何况,他原本是有妻子的,听到圣人的暗示后,立刻休妻,并让她改嫁他人,可谓果决。 额外多说一句,让自己老婆改嫁别的男人,在此时根本不算什么事,历史上杨行密就休掉正妻朱氏,并让她改嫁。 同理,娶人妻并养拖油瓶,还给亲生儿子的待遇,在此时也是人之常情。 社会风气、价值观不一样,与明清两代差别极大。 “那这事就定下吧,着礼部、太常寺会同办理。”邵树德一锤定音,道。 没人有异议。 在圣人的诸多亲生女儿中,他亲自干涉的只有两例。 其一是嵬才昭媛所生之蓝田公主邵泽,出降李存勖。 第二例就是储贵妃所生之仙游公主邵维,出降李圣天。 仙游公主今年已经二十岁,算是老姑娘了,若非圣人出征在外,早就已经嫁人。 她还有个胞姐、青田公主邵希,圣人出征前嫁给了铁林军左厢步军第四指挥营副将胡佶——胡佶,南衙枢密副使胡真之子。 这几年,圣人陆续又册封了钱塘公主邵嘉鸾、武清公主邵卉,二人今年都是十九岁。 钱塘公主生母张惠,小时候就很受圣人喜爱。生母去世后,圣人怜惜,不但赏赐宅邸,还给了许多财物。公主的婚事,圣人挑了一份名单,紧着她的喜好。 钱塘公主挑来挑去,都没喜欢的。后来听闻丰州府兵果毅都尉孙兴实的妻子病亡,兴冲冲跑过来,说要给他当续弦妻。 邵树德脸一黑,差点反悔。 他知道孙兴实这人,河南道都指挥使孙进德之子,以前曾被选入宫内,与皇子、公主们一起学习。 长大后,志愿从军,先在州军中干,后调任丰州的一个折冲府,管府兵去了。人么,长得高大俊朗,性格比较豪气,志向是效命疆场,马革裹尸。 邵树德没太关心小儿女们的情况,嘉鸾看样子早就暗恋人家许久,这次终于等到机会。 他最终还是同意了。 武清公主邵卉的生母是朱全忠之妹朱氏、袁敬初之妻。同样自择夫婿,她选了同光元年的进士、郓州人和凝。 去年回来后,邵树德见了和凝一面,发现此人出身书香世家,但敢打敢拼,武艺出众,一手箭术更是出神入化,颇为满意,也同意了——和凝历史上被同乡贺瑰聘为幕僚,胡柳坡之战,晋骑急追,和凝引弓施射,一箭毙敌,救了主公贺瑰一命,这年头的读书人,不会武艺是真的不行。 和凝运气也不错,本来在河东当县尉,邵树德直接将其调往河南府,出任畿县登封令,升官好几级。 三位公主的婚事都将在今年操办。 十皇子、吴王邵知远的婚事也定下了,王妃是刑部尚书王彦昌的孙女,皇后亲自挑选的。 她不在乎家世,毕竟没人比得上邵家,她看中的是贤惠。 在这件事上,邵树德不打算干涉,由着皇后来了。 家事,基本就这样了。 ****** 敲定皇室与于阗联姻之事后,邵树德留李圣天在禁苑用罢午膳,随后回到承香殿,继续询问西边的情况。 “今年战事恐怕要在疏勒镇展开了。”李圣天说道:“波斯去岁在拔汗那大修城塞,囤积粮草,恐怕起着拔除疏勒镇,一劳永逸的心思。” “让他们来。”邵树德笑道。 这事杨亮早就汇报过了。 去年退兵之后,他又遣斥候入拔汗那,查探情况。 波斯人没打算隐瞒——事实上也瞒不住,大队车马自西边输送物资,往拔汗那城而去。粮食、器械,应有尽有,很显然要大打出手。 如果不是天气不好,大雪封山的话,他们可能去年冬天就来了。 而如果波斯大举进攻,那么最有可能的方向就是疏勒了,首当其冲的则是已修缮完毕的葱岭南原城。 此城还算坚固,土、石混合筑成,驻扎了两千镇兵。 杨亮得知消息后,又令于阗选派千名士兵,进驻南原城,同时大肆囤积粮草、器械,以利固守。 同光二年的大战,南原注定是主战场。地形开阔、水草丰美,海拔也不高,两三千米的样子,正适合大军厮杀。 邵树德对这个方向的战斗不是很担心,防守反击嘛,稳得很。但他担心杨亮,怕他冲得太勐,给战局带来变数。 但远程微操又不是他的风格。你再懂,还能比前线主帅了解实际情况? “此事你无需着急,安心在长安待着吧,完婚后再回去。”邵树德说道:“连续两年出兵,虽然缴获颇多,但于阗国中定然有所疲敝,今年本就没打算让你们上战场,且安心。” “臣谨遵圣命。”李圣天回道。 其实,于阗在疏勒还是有兵的,除派驻南原城的一千人外,葱岭守捉城也有一千于阗兵,阿图什那边还常年驻着一千僧兵。 与大夏不同,于阗的常备军只有四千人左右,能派出两千,已经尽力了。 想要更多兵,那就只能动员全国,把百姓从农田、牧场、果园里征发上来,组织他们上阵。但已经连续这么搞两年了,今年要缓一缓。 再者,他们的位置也不太好,出兵不具备战略优势,真正要看的,还得是碎叶、热海、尹丽“铁三角”。 建极十五年的时候,大郎邵嗣武在尹丽河谷置弓月等八县,安置府兵,且牧且耕。 同光元年,又掠两万余人。截至年底,他那八个县已经有大约七万奴隶。 去年一整年,又陆陆续续跑过去三千多中原健儿。 邵树德还在移民的份额中,给他挤出了来自卫、贝、深、赵、德五州的各两百户百姓。 返回长安的路上,又令直隶、河南、淮海、河北、河东、淮南、关内、关北八道刑狱使,将流放罪人,尽皆发往尹丽河谷。家人情愿跟随着,可给予资粮,一同上路——尤其是犯事、坐赃官员,没有选择,举家流放,以实尹丽户口。 到了今年,景、棣、镇、博、魏、孟、怀七州移民一千四百户,继续发往尹丽河谷。 可以说非常支持了,若非大郎的地盘底子薄,可能还会有更多人过去。 而拿了朝廷的好处,自然要为朝廷出兵征战。 如果波斯主力攻南原,他们就要在北线策应,让敌人陷入两线作战的窘境——这是地理位置方面的优势,于阗确实没法比。 “吐蕃那边有没有动静?”邵树德问道。 说话间,韩全诲又领着两人进来。 李圣天用眼角余光瞄了一眼,心下微讶,竟然是吐蕃人。 “拜见陛下。”铁哥、没庐氏夫妻二人一齐行礼。 “起来吧,赐坐。”邵树德的目光从拜倒在地的没庐氏浑圆紧绷的臀部曲线上离开,说道。 “谢陛下。”铁哥起身道谢,坐到了御桉对面的胡床上。 没庐氏刚要坐到丈夫旁边,储贵妃笑吟吟地招了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 没庐氏脸一红,坐了过来。 邵树德介绍了一下铁哥,随后示意李圣天继续。 “陛下。”李圣天看着对面的铁哥,说道:“敝国其实有商队定期来往于吐蕃,故能知道一点消息。从于阗向南走,上山之后,可至羊同故地。据臣所知,那一片的吐蕃并未尊奉逻些的号令,官员、军将、土王,多倾向于达磨赞普的血脉后裔。” 从于阗向南,确实有条古老的商道,经过后世日土县,抵达阿里地区。 吐蕃好几次入侵西域,也是从这里出兵的。 听李圣天这么一说,铁哥心下激动了起来,脸涨红一片,直勾勾地看着李圣天,问道:“你没有诓我?” 没庐氏的脸也红了,因为她挺翘的臀部底下,悄无声息地进来了一只手。 殿内没有一人敢直视圣人,但她还是吓得差点叫出来。 “铁哥王子,我骗你作甚?”李圣天没好气地说道:“象雄、古格等地,哪个心向云丹后人的?都在骂他们呢。” 铁哥大喜过望。 他现在的危机感很强,因为弟妇蔡邦氏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但自家妻子的肚子毫无动静。 难道是搞得少了?这个认知让他有些欣慰。 蔡邦氏怀上了,一定是被圣人糟蹋得太厉害了。自家妻子没怀上,那就是糟蹋得少了。在这方面,他终于胜过弟弟了。 但随即又有些难受,圣人一定对他不满吧?天可怜见,馆驿之内,一定有圣人的眼线,他们可以作证,这几个月他可从没与妻子同房啊。实在受不了,只能在妻子幽怨的目光中,去平康里嫖妓…… “如果从于阗驱兵而上,可能夺占那些地方?”铁哥紧紧盯着李圣天的眼睛,问道。 “若王子愿自于阗往南上山,还真有几分机会。”李圣天略略思索一番后,说道。 铁哥的目光转了过来,乞求道:“陛下。” 邵树德早就抽手而去,但没庐氏看到丈夫看向这边时,依然心虚地低下了头。股间腻腻的,很不舒服。 “这确实是一条好路线。”邵树德说道:“不过,此事可是有风险的,并非十拿九稳,你可想好了?” “我——臣已经想好,愿意自于阗上山。”铁哥一脸坚毅地说道:“若陛下不放心,臣愿意留妻儿在中原为质。” 没庐氏听懂了丈夫的言外之意,抬起头看了铁哥一眼,之前的负罪感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叹息和怜悯,似乎还有几分怨恨。 再想起河州城外,圣人沐浴在金色阳光下的伟岸身影,怨恨被更深地埋藏了起来,一丝窃喜浮上心头。 “西域多事,先过了今年,待局势稳定下来再说吧。”邵树德思考片刻后,做出了决定。 铁哥万分失望,甚至有些失魂落魄了。 “不过,李卿——”邵树德看向李圣天,说道。 李圣天转头看向圣人,道:“请陛下吩咐。” “可遣僧人入吐蕃,稍稍打探一番。”邵树德说道。 宗教人士,从来不仅仅是表面身份那么简单,事实上他们承担的任务多着呢。 打着佛法交流的幌子,到阿里打探消息,甚至对当地的官员、土王稍加暗示,看看他们的反应,是最稳妥的法子。 铁哥又燃起希望,看向李圣天。 “臣遵旨。”李圣天应道。 “就这样吧,朕不留你们用晚膳了。”邵树德说道。 “臣告退。”李圣天起身行礼,离去。 储氏恰到好处地回来了,笑道:“王子见谅,我今晚要和莲花说说话,想让她留宿宫中。” “好,好!”铁哥连声道:“莲花,好好陪——陪储贵妃。” 没庐氏心底的怨恨又浮了上来,不过已经很澹了。相反,底下愈发黏湖湖的。 邵树德则起身走到舆图前,手指划来划去。 以前他确实没想到可以从于阗入吐蕃。 待见到李圣天时,脑海中犹如噼过一道电光:原来还可以从这边走。 更近、更靠谱! 象雄、古格、拉达克、普兰…… 问题是,铁哥有那个本事,得到当地官员的鼎力支持吗? 这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机会给你了,把握不住,就是你无能,也别再怨天尤人。 不过,机会确实很大啊! 女婿的于阗国就在旁边,抬抬脚就到,支援起来甚至比亚隆河谷那边还要更方便。 从另外一个角度而言,控制力也更强。 铁哥若无能,没法取得所有人的支持,或许不一定是坏事呢。 他越无法掌控局面,就越需要外界的支持,就越容易控制。 当然,铁哥的身上毕竟流着赞普血脉,当地的官员、土王不至于对他不利,最多阳奉阴违罢了。 这种局面最好了。 第七十章 布告中外之一 四月一晃而过。 至五月,全国各地的《请加尊号表》、《请上尊号表》如雪片般飞来。 其中不乏“言辞恳切”的,比如有人“泣血上书”,有人“椎心恳求”…… 对这些行为艺术,邵树德统一大加批判,末了让中书拟旨,给这些人降几级官,让他们知道拍马屁太过分是什么下场。 对于那些言之有物的,比如认真分析加尊号后的政治影响,对于整合草原、汉地两大势力,将其合二为一的好处的,他则认真回复,同时令吏部考功司查看他们的政绩,合适的就予以升官。 狠抓官场实事求是的风气,这是他一贯的态度。 即便不能百分之百做到——事实上他也偶尔违背——但要尽量往这个方向靠拢,时不时给官员们敲敲警钟,让他们知道满嘴胡诌、空洞无物的奏疏,在圣人那里是行不通的。 六月初,收到的请上尊号的奏疏越来越多。 各正州就不说了,邵树德重点看羁縻地区的。 从去年十一月开始,到如今八个月过去了,经过这段时间的酝酿,南方各道羁縻地区的部落使们纷纷上书,请加尊号——这是意料之中的。 阴山、燕山、河西、碛北、辽东诸蕃部,因为距离近,快马传递之下,也没有慢多少。 甚至就连泰封的使者,都已经乘船青州。 到六月中,就连青唐诸部、仲云国、于阗国都已经上书——因李圣天人在长安,他当场写了一份,比所有人都快。 值得一提的是,邵树德刚刚册封的积石州刺史烧阿竹多也快马遣人上书,十分恭顺。 积石州是新设的羁縻州,以通颊部首领烧阿竹多为刺史,世袭罔替,大致位于后世果洛及黄南州南部的黄河及其支流流域。 海拔甚高,牧场质量只能说凑合,故羁縻了事。 现在还没到的,也就碎叶、热海、尹丽、北庭诸部了。不是因为不愿,实在是路途遥远,未及赶来——邵树德刚离开西域年余,他不信那些人头皮痒了敢作死。 另者,百济、新罗使者还在赶回家的路上,等他们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至于日本,他压根没考虑。 前几年使者入京,说是请求册封,礼部、鸿胪寺给了不少赏赐。但邵树德深刻怀疑是不是日本使者自说自话,两头骗,居中捞好处了。 这个国家,桀骜不驯,过于装逼,他也懒得搭理了。 六月十五日朔望大朝会,他于太极殿内坐朝,正式受尊号“建文神武无上皇帝”,此为草原、汉地共主。 朝散后,大批信使离开长安,五百里加急前往各道。 六月十六,他又在蓬来殿召见终于抵达长安的波斯使者…… ****** 仙州显义县(今长春)白桦乡杨村西原,杨握钓了半天鱼,一条也没上钩,气得直接将吊杆甩在河里,起身走了。 一大早就兴冲冲过来,被蚊子咬得够呛,结果啥也没钓到,气死人了。 回到村中杨家大宅,没顾得上和妻子说几句话,又带着两个仆人,翻身上马,去州城玩耍去了。 从淮南迁来的杨氏家族总共有数百口人,大部分安置在显义县,小部分在扶余县(今农安)。显义县的又主要落户在白桦乡,杨村六十八户百姓,除五户府兵、三户渤海人、两户契丹人、一户靺鞨人外,几乎都是杨家人,故村名也叫“杨村”。 杨村离州城不远,驰马半个时辰也就到了。 三人将马儿寄存在羊马墙内,准备入城。 渤海时代,扶余府的理所在扶余县。 大夏时代,仙州理所在显义县,故这座城池经历过扩建。 老城在西半部,归显义县管,新城在东半部分,归仙州管。 但不管西城还是东城,热闹的地方总在南半部分。官衙、宅邸、驿站、仓库、军营等多设在北半部分,泾渭分明,明显的汉地传统风格。 羊马墙附近,附郭搭着低矮建筑。建筑以木茅草搭成,十分简陋,多为从乡下迁来州城的渤海、靺鞨百姓居住。 杨握好歹来了几年了,知道这帮人,就一个印象:可真扛冷啊! 那破房子,即便修在像样背风处,冬天一来,仍然十分寒冷,不知道他们怎么熬过来的。 破房子外晾着许多鱼干,腥臭无比。 杨握闻着了更气,老子身上多了七八个蚊子包,一条鱼没捞着,你们故意挂着这许多,气我呢? “把这些鱼干全买了!”杨握脾气上来,大手一挥,下令道。 两个仆人你看我我看你,各自暗叹一声,上去讲价了。 渤海人看到来了这么一位傻帽大主顾,犹自不敢相信,待看到黄澄澄的建极通宝时,立刻眉开眼笑,操着蹩脚的汉儿语,将能找出来的所有鱼干都塞给了二人,顺便附赠自家编织的柳筐。 “味道还不赖!”杨握随手从屋檐下扯落一段鱼干,塞进嘴里嚼了嚼,心情好了一些。 辽东诸州,无论蕃汉,都喜欢生吃鱼干、兔干、鹿舌之类,传闻当年圣人就是这么吃的,大伙纷纷效彷。 “走,进城!”吃完半条鱼干,杨握将剩下半条仍给了一个渤海小孩,倒背着双手,当先而走。 仆人将鱼干寄存在羊马墙附近的一个熟人那后,也屁颠屁颠跟在后面。 今天聚集在城外的渤海人、靺鞨人似乎少了很多。他们刚才也打听了一番,得知州府、县衙拨款修建陂池,把人都喊走了。 入城之后,却见街道熙熙攘攘,人流如潮。 数月没来,好像又变了些模样。 城内新修了一座寺庙,也不知道谁出的钱——今上不太喜欢僧人,无论蕃僧还是汉僧,让朝廷出钱有点难。 再一打听,还真是朝廷出的钱,曰“同光寺”,这可就邪门了。 杨握站在这座还处于兴建之中的佛寺,却见屋檐高挑、斗拱硕大、雄浑大气。 “仙州没有营建士,这同光寺还是到安东府请人出图修建的呢。”一位在寺门外指挥工匠刷漆的老者笑了笑,说道。 杨握并不回答,而是聚精会神地打量着。 与城内绝大部分建筑一样,同光寺以木质结构为主,整体继承了北地粗犷豪迈、肃穆威严的风格,与江南的细腻柔美又不一样。 “还不知杖翁高姓?”杨握问道。 “高姓?”老者苦笑了下,道:“渤海哪有什么高姓?我姓章,渤海人,又或者是靺鞨人,都无所谓了。几代过去,就只有夏人了。” 杨握愣了一下,左右看了看,见数步之内无人,压低声音道:“你不恨朝廷?” 老者吓了一跳,仔仔细细打量了下杨握后,亦低声道:“小郎君莫开玩笑。辽东太平世道,此皆朝廷之功,恨什么恨?” 太平世道?杨握仔细回忆了一下,好像、似乎、也许——真的太平十年了。 “小郎君莫瞎想。”老者语重心长地说道:“我看你语带吴音,应是南方来的吧?难怪。” “南人刚来的时候,总是满腔怨恨,这不舒服,那也看不惯。这类人,我也认识几个。不过,现在一个个都消停了。” “在这地广人稀的地方,你纵有满腔怨恨,却也无处发泄,更不敢发泄。你道你苦,有人比你更苦,他都服了,你还什么不服的?” “杖翁说得是——”杨握问道。 “看到城门口的告示没?”老者说道:“仙州靺鞨氏族首领二十八人,联名上书,请圣人加尊号。圣命已经五百里加急发过来了……” “圣人怎么说?”杨握急切问道。 “龙颜大悦啊。”老者摇了摇头,道:“各氏族首领,分赐有差,有的甚至还得了官。圣人又许其请求,将各氏族丁口编户入籍,永为大夏百姓。” “加尊号……”杨握喃喃道,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又问道:“胡扯!那些靺鞨氏族头人把丁口看得比命根子还重,怎么可能交出去?” 老者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杨握,没多解释,只强调了一遍:“他们是自愿的。” 说完,便回了寺门里头,显然不想多说了。 杨握有些不忿。加个尊号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邵树德也是贼性不改,借此逼迫人家表态,又收一波好处。 仙州的靺鞨部落本就不多了,被这么一搞,那些氏族头人多半也没理由继续把着手下的丁口不放,只能捏着鼻子交出去,这买卖做得! 都都囔囔离开同光寺后,杨握继续在街上闲逛着。 毕竟是辽东小城,与中原大城市严格划分不同功能坊市的布局不一样,这里直接就是街巷制了,店铺、民居杂在一起,非常乱,但也很有烟火气。 有汉人在卖豆油、蜂蜜,有渤海人在卖稻粱、粟麦,有靺鞨人在卖栗、柿、枣、梨等山里摘来的果子,甚至还有契丹人挑着一担鹿皮过来售卖…… 杨握注意到,比起半年前,店铺还是那些老面孔,显然没换东家。 不过,他们的服饰、装束却在一点点改变。 至少,那个专门卖鸡冠壶的契丹商人就蓄上了头发,不再是之前那副髡发的模样了。身上的皮裘也脱下了,换了一身汉人常见的服饰。 “‘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不远处传来一阵抑扬顿挫的朗诵声。 杨握寻声望去,却见一小吏站在州衙外墙旁,手中拿着一份卷册。 周围密密麻麻围了数十人,观其衣着,都是本州本县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艹,圣旨都传到仙州来了! 杨握心中了然。像加尊号这种大事,一定会昭告天下,即“布告中外”、“咸令知悉”。 这场景,与汉地任何一个县城,有什么区别吗? 县绅耆老,谨遵朝廷号令——至少表面上如此。 商徒工头,要么不敢造反,要么积极向汉人靠拢。 乡野之中,与汉地豪强地位相彷的部落氏族头领,被朝廷打压得那么狠,最后也昧着良心上表请加尊号,并交出氏族、部落的人丁,接受编户齐民。 “建文神武无上皇帝……”听到小吏读出的尊号时,杨握心绪乱糟糟的,突然间就不想逛街了。 邵贼连辽东这些蕃子都能收服,这无上皇帝——嘿,并不完全是吹嘘啊! 第七十一章 布告中外之二 “我来!”王黑子一把推开了挡在身前的两人,目视海面。 终于找到这个可爱的“小不点”了! 巨大的水柱喷出海面,一条成年鲸正在海面上惬意畅游着。 今日海风不大,浪头也小,对这头鲸来说,再舒服不过了。 对这群馋它身子的人类来说,同样如此。 在李十二的帮助下,王黑子稳稳举起强弩,瞄准大鱼。 其他人下意识停止交谈,摒住呼吸,仿佛怕一口大喘气,直接吓跑了大鱼似的。 船只在海上浮浮沉沉,鲸也在浮浮沉沉。 “呼!”改装过的带有倒刺的弩失飞了出去,准确地刺中了大鱼——呃,事实上很难射不中。 “中了!”水手们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 “放鱼线,快!”老水手周大吩咐道。 水手们如梦初醒,迅速扑到滚筒旁,摇动手柄,延长鱼线。还有人拿着水桶,往粗长的鱼线上浇水,谨防其摩擦生热起火。 被射中的鲸在海面上痛苦扑腾着,尾鳍剧烈摇摆,海水被拍打得天翻地覆。 王黑子死死盯着,嘴中喃喃自语,没人能听懂他在说些什么。 “咯吱——”大鱼的生命力十分顽强,虽然体内被插进了锋利的弩失——更准确地说,是一根小型鱼叉——但它始终翻腾不休,将鱼线绷得紧紧的,绑鱼线的滚筒也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不要慌,它跑不了!”王黑子转过头来,咧嘴一笑,安慰众人。 船只有一定幅度的摇晃。 但没关系,底舱压满了条石以及他们从高丽抢来的铜块,稳得很。 “它要下潜了!”有水手惊呼道。 王黑子回过头去,只见大鱼噼开海面,往水下钻去,这会海面上只剩下了个巨大的尾鳍——很快也消失不见了。 “它跑不掉的!”周大奋力摇动手柄,放下了一段鱼线,然后拍了拍滚筒,笑道:“上了勾的鱼,怎么跑?” 众人稍安。大伙都是第一次捕鲸,有些许惊慌是正常的。 果然,就在周大话音落下没多久,小山般的鲸又破开水面,浮了上来。 很显然,被鱼叉深深刺入的它,已经无法自如地下潜。 或许刚才的冲刺下潜消耗了太多体力,此时的大鱼慢慢在海面上游动着,不时喷出一股水柱。 “丁菩萨,你带人乘小艇靠过去,小心点。”王黑子仔细观察着鲸的动静,同时下达着命令:“周大,你注意好鱼线,慢慢收,别着急。” 众人纷纷领命。 很快,一条小艇放下,丁菩萨举着一具军中才有的骑兵专用弩,几个亡命徒带着短刀、长矛,奋力划着小艇,向大鱼靠近。 “呼!”尖锐的破空声再度响起,小艇上射出的捕鲸矛狠狠扎进了大鱼的眼睛后方,带血槽的矛头深入肉里,大团鲸血从伤口处喷射而出,将附近的海面染得通红。 遭受二度重创的大鱼愤怒地翻动了起来,搅起了滔天巨浪,但这反而使它身上流出了更多鲜血,加速了它生命的流失。 “它完蛋了!”王黑子手扶船舷栏杆,笑道:“好好操纵船只,注意鱼线,最好左右拖动,扩大伤口。” “得令!”水手们兴高采烈,纷纷行动起来。 操帆的操帆,掌舵的掌舵,指挥的指挥,忙得不亦乐乎。 大鱼仍在海面上游动着,不时剧烈扭动一下身躯,看起来甚是吓人。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不过是这条海上巨兽临死前最后的挣扎罢了。现在,大家只需要等它自行耗尽那曾经极为旺盛的生命力。 不知道等了多久,大鱼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 “轰隆!”鲸又一次剧烈摆动,掀起了滔天巨浪,差点将丁菩萨等人的小艇掀翻。 不过,这只是它最后的挣扎罢了。 大家伙身上的两处伤口勐然飙射出了无数血雨。在发出一声人耳听不见的绝望惨嚎后,这条成年抹香鲸终于无力地落在了海面上,漂浮在自己的血泊里。 比之前更热烈的欢呼声骤然爆发。 水手们激动嚎叫着,宣泄着自己的情绪。 是啊,任谁看到这种海山巨兽被自己降服、杀死,都会激动到难以自已的。更别说,这象征着无穷的荣誉、财富了。 “收鱼线!”王黑子的双手紧握在栏杆上,指关节已经发白,但他的命令声依旧沉稳。 水手们收拾心情,再度摇动手柄,将鱼线收回,大鱼的尸体也一点点靠近。 “放小艇!”第二艘小艇被放了下去,王黑子顺着绳网爬了下去,下到艇上。 其他水手依次下船,奋力划向大鱼的尸体。 他们的干劲很足。 有人拿刀切割鲸皮,有人拿铁钩奋力拉扯,帮助切割。 这些皮会先抹上盐,做成盐藏皮,能保存很长时间,足够他们回到港口后再找人鞣制。 有人小心翼翼地切割着脂肪,这是大鱼身上最有价值的部分。 至于肉——你开玩笑?肉有什么价值?再说也带不走啊。 随便切割一部分,腌制、风干,带回去当海味卖卖就算了,把所有肉都带走,那是不可能的。 最后,王黑子他们只带走了鱼鳍…… ****** 王黑子捕到大鱼的消息瞬间打破了小城的宁静。 很多人涌到码头看热闹。 当看到一张张巨大的布满花纹的鲸皮被吊下来时,齐齐发出惊叹。 当看到一桶桶鲸脂被送上码头时,又眼红不已。 但——也就这样了。 如果说多年前有人第一次从海上捕到大鱼,令全城轰动的话,在几乎每年都有人捕到鲸的当下,这已经无法太多地刺激到人们的神经了——麻了。 王黑子固然一飞冲天,但这种神话每年都有,大伙羡慕归羡慕,却不至于过分失态。 他行,我也行!你等着,哪天运气好,我也捕一条大鱼回来。 内务府的人听到消息后,很快赶到了码头,恭喜一番后,立刻检查起了鲸皮、鲸脂的品相,并就收购价开始扯皮。 王黑子将这事交给手下人办理,他则下到了岸上。 比起出海前,码头上的人更多了,景致也有所变化——一间巨大的风车立了起来。 风车主体用砖石砌成,上面贴了一个布告,十几个人围在那边,议论纷纷。 王黑子信步走了过去,凑近一看,原来是圣人受“建文神武无上皇帝”尊号的消息,布告天下,咸使知悉。 “孛特,你族叔给圣人上尊号,你服不服?”王黑子搂住旁边一人的肩膀,嬉笑道。 “孛特”是女真人,从宝露诸州过来的——事实上王黑子也不清楚他到底来自哪个州,只知道此人叫完颜孛特,在北边也算贵人子弟。 “你不用这般阳阳怪气。”完颜孛特看了眼王黑子,冷笑道:“事实上我是服的。当年沙陀人叛乱,我就跟着族中兄弟们上阵了,杀得那帮叛贼屁滚尿流。” 王黑子静静看着完颜孛特的眼睛。 完颜孛特毫不示弱地瞪着他。 良久之后,王黑子哈哈一笑,道:“说的竟然是真话。” “当然是真话了!”完颜孛特气道:“宝露、黑水、铁利等州,以前什么样,现在又是什么样?你也去过那边,自明白咱们女真诸部对圣人是如何感恩戴德。” “确实。”王黑子默默点头。 他去过宝露州,那边新筑一城,曰“宝露城”。 女真人本来是靠渔猎、畜牧为生,基本不种地。但朝廷给了他们黑麦种子,并派人教授种植之术,久而久之,女真诸部的一部分人就开始种地了。 因为收获稳定,也不耽误渔汛季节捕鱼,种地之风席卷黑水五州。 毫无疑问,这是真正改变女真诸部面貌的大事。 宝露州最先筑起一座小土城,然后在城池旁开辟了大量农田,很多人搬到城市附近居住,自然形成了村落。 城内也出现了店铺,主要是闻风而来的汉人商徒。 他们从最简单的食肆做起。煮鲜肉、火锅涮肉片等等,加了各种调料的肉制品让女真人大开眼界,生意极其火爆——听闻最近内务府已经在往黑水诸州分销胡椒了,可见移风易俗的程度。 朝廷见此,立刻选派左贰官员协助刺史经营城市,并开办了学堂,教授贵人子弟学习文字及为人处世的道理。 面貌,就是这么一点一滴改变起来的。 “王黑子,我也不怕你出去嚷嚷。”完颜孛特突然说道:“若朝廷单是耀武扬威,用武力胁迫我等屈服,抽我丁壮,掠我财富,我是断断不会服的。古来中原王朝,对边边角角的所谓蕃部,不就是这么一副趾高气扬的态度么?根本没把我们当人看,怎么让人心服口服?” “但圣人不一样,他是真的胸怀天下,视所有人为大夏赤子。黑水、宝露诸州的百姓,他并不歧视,派人教我们种田,教我们识文断字,立下战功的女真人,一样可以当官,博取富贵。” “只有这样的圣人,才称得上‘建文神武’,才配得上‘无上皇帝’的尊号。他老人家若崩了,我披麻戴孝。谁若敢造邵家的反,我剁了他的狗头,说到做到!” 王黑子又是沉默半晌,然后笑骂一句:“你一个捉生口的奴隶贩子,也他妈满口大道理,我听了只想笑。” 完颜孛特不理他,只看着那份告示,道:“‘躬提义旅,力殄凶徒,渐致小康,永清中夏’。圣人说得很清楚了,无论蕃汉,都是‘夏’。这等胸怀、格局,古来少有。我女真诸部,唐时愿为太宗驱驰,国朝则愿为今上效命,其他人么,呵呵。便如你王黑子,出身微贱,襁褓之中跟着母亲改嫁他人,连本姓都恢复不了。就你这德性,若无圣人,八辈子也当不了官。” 王黑子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良久后叹息一声,道:“你说得对。海上之人的死活,历朝历代,又有几个人关心?若无圣人,我一辈子无出头之日。这个无上皇帝,确实当之无愧。” “你们这帮海上的亡命之徒啊。”完颜孛特啧啧两声,说道:“若还有良心,都该为圣人效死。” “孛特,你其实也算半个海上亡命之徒。”王黑子突然又笑了起来,道:“怎么样?带上你的人,干一票大的?” “去哪里?”完颜孛特问道。 “去新罗、百济抢一把,如何?”王黑子问道。 “你刚捕了条大鱼,怎么?还不满足?” “不是今年。明年如何?” “你能喊多少人?” “七八条船总能聚拢到的。”王黑子傲然道。 他在海上的名声不小,但之前没捕到大鱼,没得官,天然矮别人一头,故号召力上不去。如今搞回来这么一个大家伙,内务府的人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得授文武散官是板上钉钉之事。 这样一来,号召力就不同以往了。 七八条船,数百亡命徒。如果再召集一些如完颜孛特这般的奴隶贩子,就更有把握了。 “还不太够。”完颜孛特摇了摇头,道:“下午我带你认识个人,他能召来更多好手。” “谁?” “史大郎。”完颜孛特说道:“史敬镕的侄子,以前清塞军的,现在是穆州会农折冲府的果毅都尉。” “府兵军官?”王黑子惊讶道。 “嗯。”完颜孛特点了点头,道:“府兵肯定不敢动的。那帮子人对今上感恩戴德,未得军令,绝对不会聚集。不过他们有很多子侄辈,很愿意出海做一票。放心,这些人精熟武艺,器械也很精良,比你手下的人能打多了。” “你胃口比我还大……”王黑子震惊了。 几百亡命徒还不够,还要召集女真人贩子、穆州府兵子侄,难不成想攻破新罗、百济的州郡,掠夺人口? “你跟我去就是了。”完颜孛特含湖道。 王黑子心下沉重,事情是不是搞得太大了?不过,很快又泛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 出海的人越来越多,时间长了,本就会渐渐抱团,组成帮派、联盟之类的团体。 这几年已经有这个苗头了,王黑子作为海上大手子,更是亲眼目睹参与了这个过程。 如果他能与人合作,攻破州郡,掠夺人口、财物,那声望一定会更上一层楼,盖住与他同级别的所有人,成为首屈一指的海上大首领。 那该是怎样的荣耀?王黑子的双眼愈发明亮,神色间跃跃欲试的感觉愈发浓厚。 “对了,我听人说,这玩意叫风车?”王黑子抬起头,看着“呜呜”作响的巨大建筑,问道。 “是,内务府从洛阳请营建士设计建成的。其实你走之前就开建了,没注意罢了。”完颜孛特说道。 “风车做什么用的?”王黑子问道。 靠海的地方,风确实很大,如果能利用这股力量,可以做不少事。 “磨面。不过不太好用,经常坏。”完颜孛特说道。 “可惜了。”王黑子又抬头看了一眼。 这是个巨大的塔式风车,应该耗费不小。但只能利用一面的风,未免有些可惜。 “听闻是因为风时大时小,所以经常坏。内务府最近在想办法,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完颜孛特拉着王黑子,道:“走,先把你的鲸料理完,过两天就去会农。” 二人离去之时,又有几艘船慢慢驶进了驼门河,同时也有几艘船离港而去。 站在高处俯瞰全景,波光粼粼的河道上桅杆如林,密密麻麻的船只靠满了河岸。 河堤里边,一排排建筑拔地而起。 民居、商铺、工坊、仓库、旅社鳞次栉比,将一件件柔软暖和的皮革、一桶桶鲜红美味的咸鱼、一盒盒香气扑鼻的药材生产出来,然后装进船舱,运往淮海、河北二道。 好一个繁忙的生产基地,好一个繁忙的港口! 这一切的一切,都与多年前一个人,在驼门河口划了一块地有关。 无上皇帝,不是你嘴一张就来的,而是众人发自内心的共推。 第七十二章 布告中外之三 再等一个多月,停泊在海州港码头的诸多船只,就要如候鸟一样飞向南方。 季风气候就这样。 夏秋季节来,冬春季节走,年年如此,制造了一大批贸易“候鸟”。 很多人都在东海、朐山两地购地盖房,安了家。 因为这个北方港口的重要性与日俱增,这么做的人越来越多——即便货主本人不得不离开,他也会让子侄或信得过的心腹留在此处。 不为别的,就为买货、卖货。 作为拓跋家新一代的掌舵人,拓跋矩也在岛上起了屋,还占地很广,非常气派——可以兼做货场。 这一日,他早早来到了坊市,参加本月最后一场交易会。 “珊瑚、沉香、鲨鱼皮……” 他家设在坊市的铺子内,伙计们一样样清点,确保无误后,才小心翼翼地放入仓库内。 隔壁是一家大食人开办的胡椒铺子,一位操着河北口音的商徒正与他讨价还价,半晌后才确定下来。 河北商徒让人拉来几大车瓷器,与大食人交割完毕后,因为买的胡椒量比较大,于是又补了人家一批绸缎,最后一算账,还欠不少。 没办法了,此人拿出几个银碗,一脸肉痛地递给了人家。 大食人皱着眉头,不是很想收。 首先,比起银碗,他更想收货,因为回去一转手就是十倍乃至几十倍的利润。 其次,这银碗的重量倒是好称,但成色不知道啊,会不会被人坑了? 老实说,他都很奇怪,“秦人”在商业方面极其落后,居然拿银碗、银盘、银瓶之类的器皿来做交易,还非常不少。 他一个亲戚是做陆路丝绸贸易的,早些年在敦煌,当地人与吐蕃一样,主要交易货币是银,而不是其他地方常见的绢帛。 市面上买货,给你一个银碗,如果不够,再补几袋麦子。如果多了,直接把银碗切割,给你一部分——别笑,这几种器物经常出现在唐代商业交易之中,作为货币使用,各类契约文书中屡见不鲜。 他就奇怪了,银碗、银盘、银勺、银瓶很好计量吗? “迪尔汗!迪尔汗!”大食人最终放弃收银碗,摇了摇头,道:“我只要迪尔汗。” 河北商人都囔了两句,最终解开一个包袱,从中取出数十枚银元,交到人家手上,道:“给你,大夏迪尔汗,下次不跟你做买卖了。” 拓跋矩在旁边看得微微一笑。 从多年前开始,大夏各个坊市的一场交易会结束,大伙各自划账,展开清算之后,如果有盈余,商人会收到一张银元票。 银元票一般拿来抵税,偶尔也会拿去送礼,但如果有机会,最终都会换成银元拿回家。 朝廷收税的时候,他们宁愿交铜钱、绢帛上去,如果不够,就会把银瓶、银盘、银碗之类的金银器拿去抵账,朝廷也收。但收完之后,总会叮嘱几句:下次尽量用铜钱、绢帛、银元或银元票交税。 但没人会这么做,傻啊? 朔方军时代定下的十八铢银元,做工精美、重量恒定、成色十足、携带方便,更极其便于计算,私下里买卖货物的时候,不知道多方便。 三十年下来,很多货物的计价单位已经变成银元了——不然的话,你用什么计价?绢帛?那我可要跟你扯一扯幅宽、经纬、新旧、做工了,凭什么你定价一千钱?我说只值八百! 至于铜钱定价,不是不可以,但实在太重了,真不方便长途转运。 选来选去,还是十八铢银元更适合作为计价单位。 近些年,因为十八铢银元存世数量严重不足,海州坊市的一些商人开始自发用第纳尔金币、迪尔汗银币做买卖,哪怕朝廷不认可这种外来金银币,但他们私下里交易的时候,还是会用——一如清朝嘉庆年间,商人们纷纷抛弃银两、碎银子,改用西班牙双柱银元一样,做大宗交易的他们,非常明白哪种东西更便利。 “哟,建极银元啊。”拓跋矩本来抱着臂膀,看到河北商人拿出的是大一号的建极银元后,有些惊讶。 所谓建极银元,是大夏开国后新铸造的银币,提供给各个坊市,以备有人需要兑换时取用。目前数量不多,十分稀罕。 建极银元的正式名称叫“大夏银币”,只有一种面值:壹圆。重二十一铢,银九铜一。户部规定,大夏银币壹圆当两贯钱。 其实吧,如果严格按照当下的银铜比价,纯按重量来算的话,壹圆也就值1400钱(两缗=1600钱),看似让朝廷占了便宜(铸币税),但商人们并不在乎。 反正这种银币磨损减轻之后,别人也认可,继续当两缗钱用,在不同的商人手中流通,这就够了。 大食商人收到大夏银币后,笑容满面,清点数目无误后,也不多看,直接收了起来。接下来,他还要去别的商人那里买货,这些银币正好用掉。 “唉,贝州坊市里攒下的银元,一口气全给了大食人。”河北商徒看了眼拓跋矩,问道:“朝廷为何不多铸点银元?” “朝廷倒是想,可也得有白银啊。”拓跋矩哈哈大笑。 所有人都知道银币比银碗、银盘、银瓶好用,只要一有机会,就会把手里乱七八糟、奇形怪状的白银甩出去,换成银元放在家里,但问题是,朝廷真没那么多白银来铸钱。 拓跋矩是知道一些内情的,还与齐王在酒桌上聊过,知道很多东西。 据齐王所言,唐宣宗那会,全国各银矿课税,每年课银二万两——唐代银矿,私营、官营、官私合营皆有,一如盐池,老百姓也可以捞,政府并不专营,只课税。 以银税来倒推,一年产银不足八万两。 唐初的产量更小,一年不足二万两,有唐一代三百年,平均每年也就五万两的样子。 大夏的白银产量比唐末十万两出头大了一些,毕竟加入了河陇、辽东、云南很多新地盘,但也很难超过一万斤(十六万两)——北宋鼎盛时期年产银80万两(宋制,一两约合40克,比唐制略小),平均50万两,但大多数并未流入市场,主要“岁赐”给了辽国、西夏。 一万斤白银,按照大夏开国后铸造的新银币来算,每年也就铸个18万2800余枚。 这点量是远远不能满足市场需求的,因此只要朝廷放出一批银元,定然会被商人们慢慢套走。 朝廷固然在其中赚了点小钱,每年铸币税收入折合成铜钱,大约八万缗的样子——如果不算白银本身价值的话。 但说实话,比起整顿混乱的商业秩序,朝廷根本看不上这点小钱。 “圣人此番加尊号,我觉得实至名归。”河北商人闻言也叹了口气,他知道大夏缺白银,缺得很,不过圣人推出记账货币和银元这两个一虚一实的东西,依然让商徒们的日子好过了许多,因此他说道:“有人提议今上可为咱们商家的新祖师爷,我读书少,不甚了了,就想问你一句,如果在家中供奉圣像,可违制?” “这……”拓跋矩被问傻了,他也不知道。 “你见过圣人吗?”他问道。 “多年前在白司马坂远远见过一次。”商徒说道:“音容笑貌……呃,不谈这个了,哈哈。” 拓跋矩也觉得这个话题很危险,转而说道:“昨日坊市中来了数十日本商徒……” “你遇到了?”河北商徒眼睛一亮,问道。 日本商人如今的形象,完全就是人傻、钱多。 他们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竟然在自家挖出了不少银矿。且听海商传闻,银矿、铜矿还在陆陆续续的发现之中,简直没个尽头,不知道地底下埋了多少。 经过几年的开采,现在日本人是真的“嚣张”—— 以前抠门得很,甚至不愿住旅社、客栈,茅草堆里也能对付一宿。但现在么,吃最好的食肆,住最豪华的旅社,出手大方,说话声音响亮,一副土财主的模样。 “他们带了几千斤银块,在东海坊市内开立账户,直接惊动了市舶使。”拓跋矩说道:“我听人说,一共来了五六艘船,船上所有货物加起来,都没那些银块值钱,这次估计要大买一通了,不知道这块肥肉落到谁手上。” 一千斤银,可铸一万八千余枚银元,价值三万六千余缗钱。 日本人带来的是银块,撑死了值三万二千缗。考虑到他们的冶炼技术不行,白银杂质多,可能还要被砍一刀,说不定只值三万缗。 但真的不少了啊!十几万缗的大买卖,这伙商徒在日本应该也是手眼通天之辈,身份不低,一朝暴富,就急着来中原采买了,这算盘打得可真精。 拓跋矩其实是能够从中分一杯羹的,只不过他不便当着这位河北商徒的面说罢了。 自家商队至今还在累死累活地给朝廷转运资粮,朝廷自然会予以照顾。 海州市舶使、齐王邵观诚已经明说了,日本人要采买绢帛、瓷器、皮革、药材、书籍以及各色各样的中原工艺品,你能找来多少货,就给你多少生意做,上限五万缗。 拓跋矩自然千恩万谢。五万缗的货,他不从日本人那里刮走两万缗利润,今后就关门歇业,不做生意了。 这笔买卖,对拓跋商行来说,可谓大补。 替圣人做事真的没话说,处处给你找补,想方设法让你赚钱,弥补西域的亏空。 “日本人的肥肉,我是吃不到了。”河北商徒叹了口气,道:“把这批安南胡椒运回河北,慢慢卖掉也够了。安心赚自己那一份,不想东想西的。” 拓跋矩总觉得他话里话外在影射些什么,没接茬,转而说道:“今年安南商社也运了很多胡椒北上,为何要买大食货呢?” 大食货,其实也是安南货,可能还夹杂着些别的地方的胡椒,但两者质量差不多。 “大食人还有丁香、肉豆蔻等其他种类的香料,你买他的胡椒,搭配着买这些香料,能便宜不少。”河北商徒说道。 “原来如此。”拓跋矩点了点头。 他不太做香料生意,对其中的弯弯绕还真不怎么清楚。大食商徒也猴精猴精的,看到安南商社开办,要逐步抢他们的胡椒生意了,竟然能整出这种竞争法子,有点意思! “下一步,圣人要在安南种丁香、豆蔻了吧?”河北人又道:“如果安南真产这些香料,我以后就不买大食货了。无上皇帝给了咱们商徒前有未有的好日子,自然要替他老人家办事了。” “君有此心,也不枉圣人多年苦心孤诣。”拓跋矩有些感慨。 有的人,三十年前播下了种子,而今已经硕果累累,深孚众望。 至少,在大夏诸多商徒的眼里,这个“建文神武无上皇帝”的尊号是名副其实的,一点不掺假。 第七十三章 布告中外之四 同光二年八月初五,秋雨连绵。 陆德善站在自家屋檐下,看着烟雨迷蒙的池塘、稻田,愁眉不展。 “三哥何故忧愁?”陆德迁走了过来,问道。 “雨势连绵,若累月不绝,下个月就要收割了,恐受影响。”陆德善说道。 “那不正好?”陆德迁笑道:“这次我不和三哥争抢,若有人卖地,我一早知会三哥,全让你来买。” 陆德善澹澹一笑,道:“七郎,莫要小瞧了今上。他虽然是个武夫,经常沉湎女色,淫人妻女,但却是个狠角色,也是个明白人。趁着灾荒,大肆兼并田地,真有好下场么?” 不知道多少杨行密时代的官员、大族被整治了,其中一项罪名就是“掠夺民田”,还不长记性? “哦?”陆德迁好奇地看向三哥,问道:“沉迷女色之辈,也能做大事?弟读史书,成就大事者,无一不是正人君子,温润如玉,谦谦有礼,严于律己,智珠在握。今上真有那么厉害?” “你啊!”陆德善叹了口气,道:“早些年让你多和叔父出门,去长安、洛阳走走,你却不愿,只道哪里都不如江南好。” “北地胡风浸染,腥膻满地,我才懒得去。”陆德迁嗤笑一声,道。 陆德善没有说话。 他老了,年已近六旬,这辈子不可能出远门了,但七弟才四十岁,正值壮年,既不愿出仕做官,也不愿出门做买卖,终日窝在家里,写写画画,自娱自乐。 江南确实养人。 陆氏扎根江南的时间,久远得几让人记不清。 他们这一支世居淞江,祖上最早可追朔到前汉陆烈——淞江,太湖出海的三条河流之一,与东江、娄江并称“太湖三江”。 前唐之时,江南大开发。太湖流域自然是重中之重,新垦出了不少田地,户口大增,商旅繁盛,渐有“鱼米之乡”的美誉。 世代以来,陆氏族昌于吴郡。 陆德善生于斯长于斯,小时家境尚好,让他享受了世间的繁华。 稍大之后,家境败落,又让他见识到了人情冷暖。 父亲陆龟蒙屡试不第,加之时局混乱,家势愈发颓丧。 到他这一辈,家产未有寸进,仍然守着父亲传下来的四百余亩地、三十楹屋、四十多头牛、十余佃户过日子,可谓“清苦”。 或许,这就是人生吧。 陆德善今年已近六旬,年轻时跟父亲走南闯北,见识过各地的大好河山。 父亲去世后,回到家乡,在杨师厚手下当个小官。师厚降夏,他顺势辞官回家,以免被牵连。 七弟陆德迁是前唐宰相陆希声之孙,与他是同宗,关系还算近,经常来往,互以行第称呼。 他接触过很多陆氏子弟,家境大多比他好,学问也很扎实,但在他看来,这些人局促江南一地,有点太自大了! 国朝建制之时,曾有人开玩笑,这个大夏撑不过二十年。如今已经开国第十七年了,确实没过二十年,但已经没人敢开这样的玩笑了,大夏国祚超过二十年是必然的事情,甚至更长。 最近数年,陆续有人出仕,但多是江南诸州的小官小吏,与唐时官至宰相的盛景不可同日而语。 也有子弟北上科举,但都没考上。回来后气哼哼的,满嘴怪话,说北地士子粗鄙无文,写的文章也不合圣贤大道理,偏偏能搏得考官青睐,他们是蛇鼠一窝,臭味相投。 更有人讥讽尚公主的进士和凝,说他踏青游玩时卖弄箭术、骑术,有辱斯文,一点不像个读书人。 陆德善对此只能笑笑。 北地风气如此,掌握这个国家大权的终究是北人,他们喜欢看什么类型的文章,不是明摆着的么? 遇到考诗赋的年份,直接一句用词过于绮丽,直接就把你黜落了。 他们喜欢的是“半夜军行戈相拔”这种粗犷肃杀调调,而不是什么“一寸相思一寸灰”这类闺房读物。 时局若此,你只能去适应。 但江南这个富贵温柔乡,让人留恋不去,如之奈何。 “圣旨已至苏州,今上加尊号‘建文神武无上皇帝’,你觉得如何?”陆德善不再看雨,转过身来问道。 “‘神武’倒是谈得上,‘建文’从何说起?”陆德迁问道。 “此文非彼文。”陆德善说道:“四轮马车,你不觉得挺好,买了一辆?你家做饭不用煤?冬日湿冷,你不也做了毛衣?” “这也能算‘文’?”陆德迁张口结舌。 “衣食住行,便是天底下最大的‘文’。你读圣贤书,为的是什么?”陆德善问道。 “修身、齐家、治国……” “若有其他法子,不读圣贤书,也能治国呢?” “这……定然人心丧乱,国将不国。” “确实。”陆德善点了点头,道:“圣贤书确实有稳定人心的作用。无礼,则天下纷乱,杀伐不休。前唐丧乱以来,武夫当国,杀将驱帅,鱼肉百姓,便是缺了礼。但光靠礼,得到的终究只是一个上下森严、尊卑有序的天下罢了,省事是省事了,前景却不太妙。” “那怎么办?”陆德迁心中下意识有些抵触,问道。 陆德善笑了笑,又转身看向迷蒙的雨雾。 雾中有穿着蓑衣的耕夫,正在掘开田垄,将积水排干。 农人,关心的始终是自己的生活。而他们的生活,就是民生,就是天底下最大的“文”。 “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陆德善低声说道:“今上不排斥霸道、王道中的任何一方,自己也提出了些新的东西。” “什么东西?”陆德迁问道。 “我也说不上来,可能是邵氏家传学说吧。”陆德善笑了笑,道:“思来想去,唯有‘平衡’二字。” “何解?” “若今上只想打造一个家天下的国度,那么用德教就可以了,但他野心很大,宁可冒着天下失衡,人心丧乱的危险,也不肯纯用德教。”陆德善说道:“捕鲸者听说过吗?” “有人拿‘捕蛇者’来对比。”陆德迁说道。 陆德善笑了起来,笑得乐不可支,渐至放声大笑。 陆德迁莫名其妙。 柳河东的《捕蛇者说》大大有名,有人拿此类比捕鲸,有什么问题吗?出海之人九死一生,葬身鱼腹者不知凡几。而且这些人野性难驯,不好管教,今上还鼓励出海捕鱼、捕鲸的行为,不是生生养出了一支不受管控的动乱之源么? 这个天下要的是稳定,为此可以牺牲很多东西,今上真是湖涂了。 “今上可没逼着他们出海捕鲸。”陆德善收起笑容,说道:“相反,人人争相出海,以冀一飞冲天。” “这还不是人心丧乱?”陆德迁问道:“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好么?” “让你一辈子耕地你耕不耕?”陆德善问道。 “我……我不耕,但我有地啊,募人耕种,收取租子就是了。”陆德迁说道。 “这不就是了?”陆德善摇了摇头,道:“有人不愿耕地,圣人给了他们选择,比如出海捕鲸。得大鱼而归者,立授散官,见着地方官吏时,也可坐着说话,并不会矮一头。” “有人擅长做买卖,圣人给他们提供便利。贡献良多者,亦有好处。赵在庆的两个儿子,不就在湖南当县令?” “有人疆场搏命,期待封妻荫子,圣人满足他们。时至今日,圣人依然在限制科考录取人数,朝堂之上,进士、荫官、武夫甚至蕃人,什么都有,没有任何一家独大。” “有人不擅四书五经,但可以考数学、营建等科。即便做不了大官,但七八品小官却无问题,富贵无忧。”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我谓之‘新朝雅政’。” 陆德迁沉默良久,欲言又止。 陆德善伸手止住了他,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血脉论》读过吗?” “看过几眼。”陆德迁不好意思说他全文通读过两遍,含含湖湖地说道。 “你啊!”陆德善哈哈大笑,随后又道:“圣人都替你想好啦。我就问一句,去年的新毛衣,与十年前可有不一样之处?” “似乎——软和了一些?”陆德迁不确定地说道。 “然也。”陆德善肯定地点了点头,说道:“这就是育种的作用,也是这本《血脉论》的核心。王雍一介无名之辈,凭借这本书平步青云,而今是少府监,将来入政事堂,也并非遥不可及之事。” “其实,这本书所起的作用,又何止羊毛?” “北地培育出了许多新品果蔬,产量惊人。” “奶牛用葡萄酒渣喂养之后,产奶激增。” “黑麦、甜菜广泛种植于原本的苦寒之地。” “就连小麦、粟米等作物,都在一代代选育良种。” “挽马、驮马、战马,适应不同气候、力大无穷的犍牛,等等,太多了。” “更何况,出海捕回来的鱼,价甚廉,买得起的百姓很多。有鱼吃,吃掉的粮食自然就少了。” “圣人可是从农业改革起家的。”陆德善最后说道:“他做事,一环套一环,思虑周密,造福万家,岂是一个‘淫人妻女’的武夫那么简单?” “这……”陆德迁一时语塞,良久之后抱怨道:“圣人光造福北地,却不给咱们江南士民半分好处。” “我听闻十多年前,司农寺就在襄阳选育稻种了。”陆德善瞥了他一眼,说道:“攻取淮南之后,司农寺又在南京、广州、安南等地搜罗稻种,选育优化。你若有心,不妨问问那些同窗好友,谁家里在南京做官的,看看能不能弄到新稻种。若有,便造福你家那些耕夫了。‘修身齐家治国’,你也算做到了一条。” “听三哥话里话外的意思,是真心服膺今上了?”陆德迁问道。 “圣人在修《同光全书》,定然加了很多他喜欢的东西。书成之后,真想看一看啊。”陆德善叹了口气,道:“可惜,我怕是等不到那天了。建文神武——为何不早二十年降世呢?” “听你这么一说,今上还真有几分门道。”陆德迁都囔道。 陆德善复大笑,他若没有手段,不能让人真心服气,敢这么任性淫人妻女? “或许,我该出去走走了。”陆德迁突然说道:“吴郡陆氏,传承千年,代有人杰,并不都是迂腐之辈。江南这个池子,确实小了点。连波斯人、大食人都能远渡重洋,来到中原,我辈又岂能落于人后?” “你能这么想,圣人的目的就达到了。”陆德善笑道:“去吧,代我多走走,多看看,这个天下和以往不一样。” 淅淅沥沥的雨停止了,金色的阳光穿透阴云,普照大地。 陆德善、陆德迁二人抬起头来,看着雨后的大地,是那么清新脱俗,那么欣欣向荣。 雨后天晴,不过如此。 第七十四章 布告中外之五 八月也是云南收获的季节。 过了中秋节后,很多地方陆陆续续开始割麦子。 府兵孔二也放下了习练许久的刀枪,下到田地中,与家人、部曲们一起收割。 老实说,这是难得一见的奇景。 在当募兵的时候,孔二压根不会下地,也看不起这种事。但为了自家利益的时候,他就愿意干了,而且干得很卖力。 原来,武夫也是可以干农活的啊! 云南的种植技术并不太过落后——当然,这是分地方的。 在南诏的两京区域,或许是出于古滇王国的遗泽,或许是与中原的广泛交流,他们兴建的农田水利设施十分完善,农具的生产、应用也十分广泛,总体产量并不低。 不过这些区域如今都攥在朝廷手里,如推行郡县化、大量移民、清理户口的大理府、昆州、姚州、腾州、曲州五地。 在种植品种方面,云南以稻、麦、杂粮的轮作为主。 就这一点来说,甚至比中原还先进。 在北方区域,唐代以前,粟仍然是主要品种。进入唐代以后,小麦的种植比重日渐上升,中晚唐以来,甚至急剧增加——平心而论,种植小麦确实比种植粟米划算,产量略高一些,大夏也一直在有条件的地方推广小麦种植,尽可能取代粟米。 南诏似乎直接跳过了种粟的阶段,稻麦轮作得风生水起,放眼望去,除部分区域外,大部分农田在秋收完毕后,种下去的都是冬小麦。 通海都督府也不例外。 在这个刚刚被改为通海州(下辖建水、通海、江川、温富、八平五县)的地方,来自江南的移民本不太熟悉种麦子,但在司农寺官员的指导下,经过两三年的适应,直接稻麦轮作。地力不够的时候,再种杂粮缓一缓,如此循环,渐渐有了起色。 孔二家今年水稻亩产接近两斛,比麦子一斛出头的产量高出太多了,因此越收越高兴,收着收着,甚至哼起了杂歌小调。 隔着一条田埂的小路上,十几辆马车艰难向西,往八平城方向而去。 孔二直起腰来,却看到了不少高鼻深目之人。 “拔汗那工匠!”他心中升起了明悟。 最近一年,通海州来了不少拔汗那工匠,几百户总是有的。 擅长的东西很多。 有铁匠,专门打制农具,解决了通海州农耕的燃眉之急。 有皮匠,可以利用云南丰富的畜群资源,制作衣服乃至各类皮革制品。 有木匠,可以打制各类工具、家具,甚至修建房屋。 有裁缝,尤善制作吉贝(棉布)服饰,毕竟拔汗那就多这类东西。 还有铜匠,专门制作铜器,而铜的来源则是昆州。 最近一段时间,昆州附近陆续发现几个铜矿,最大一处位于新设的陇堤县(今石林)。 不过,今年通海州也发现了铜矿,位于通海县东北方(今华宁县境内),燕王已派人前去勘探,确定矿山范围,准备开采冶炼。 其实,云南多矿,又何止这几处?早在四年前,王师攻占云南之时,圣人就派人四处探勘,广寻矿产了。 几年下来,成果还是有一些的—— 姚州南边的山里(今双柏县境内),有人找到了铜,试开一炉,煎炼成汁之时,上浮者为红铜,下沉者为银。云南道、姚州二级官府欣喜若狂,飞报圣人。 大理府那边也发现了铜矿,主要位于洱海那边的山里。 剑川都督府境内,当地有土人冶炼“紫铜”,朝廷闻之,遣人查验,果然有矿。 …… 云南几乎全境有铜,每个州都有,区别就是大小罢了。 而随着这些铜矿的发现(往往伴生金银铅锡等金属),所有人都知道,朝廷不可能再放弃这个地方了。 接下来,云南面临的将是蜂拥而至官人、商徒、军士、百姓,这个天南之地将迎来大洗牌,产生不可逆转的永久性变化。 金银铜,朝廷都快想疯了! 铜矿资源的丰富,极大提升了铜匠的地位,不少人甚至被赦免了奴隶身份,成为百姓,可谓人生的一次飞跃。 马车之上,阿力也转头看向田里的孔二。 两人目光对视之后,他又很快移走,作为刚刚被赦免奴隶身份的匠人,他的内心还很自卑,下意识不敢抬头挺胸做人。 不过这片土地是真好啊。 拔汗那几乎看不到的水稻,在这边遍地都是,产量还贼高,养活了太多人口。 更绝的是,云南百姓开发出了很多在他看来根本不适合种地的丘陵农田,并不辞辛劳,提水灌既,收获粮食。 若拔汗那百姓有这种劲头、这种技术,怕是一百多万人都养得。 马车摇摇晃晃,慢慢前行。 穿过了丘陵,入目所见到处都是鲜红的水果、金黄的稻田。 下到了河谷,村落中的鸟鸟炊烟让人心神迷醉,这是生活的味道。 靠近了城池,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充耳不绝,更有那大车小车,满载粮食、果蔬,送入城内,给贵人们享用。 这个地方,虽然暂时还没拔汗那繁荣,但看这突飞勐进的势头,早晚的事罢了! ****** 马车进城之后,停在了一处气派的府邸面前。 守门军士仔细检查了一番,挥了挥手,让他们进去,最终停在了一处球场上。 这是燕王府,掌握通海州最高权力的男人所住的地方。 当然,这只是他的一处住所。在西南边的山里,还有一处别院。 这两处都是朝廷派人设计,征发百姓、俘虏修建而成,足见燕王在朝中的能量。 “东西带过来了?”王府长史任圜匆匆赶来,问道。 “拿来了。”工头立刻掀开盖在车厢上的篷布,恭敬说道:“首批香皂,全在此间了。” 任圜缓步过去,拿起一块,轻轻嗅了嗅,道:“和拔汗那带回来的那批不一样啊。” 工头曹三郎躬身说道:“长史勿怪,通海州找不到那些香叶、精油,只能代之以本地花木。另者,这批香皂所用之油是猪膏,并非齐墩果所榨之油。” “原来如此。”任圜点了点头,随后又将曹三郎扶起,道:“无需如此。既已制成,你便是官人了。” “谢长史,谢殿下厚恩。”曹三郎喜极而泣,激动不已。 阿力听得半懂不懂,但他知道,贵人们一定给下了了不得的赏赐,所以工头才这般激动。 唉!其实制成香皂的主要功劳在他,但他是拔汗那人,注定没这个机会了。能被赦免奴隶身份,再得一些赏赐,已经了不得了——其实这样也好。 “先别急着激动。”任圜大笑道:“赏赐可不止这么点。” “请长史吩咐。”曹三郎低下头,恭敬说道。 “通海州已有经学堂一间,殿下欲效彷中原,建工学、医学。你若有暇,可去授课,无需讲如何制香皂。唔,你原本是采药配药的吧,这两间学堂都可以授课,殿下定有厚赏。”任圜说道。 其实,诸科杂学唐代就有。 县一级,有经学。 州一级,则有经学、算学、医学。 大夏新朝雅政,县一级有经学、数学、医学、农学。州一级,又多了个工学——其实主要教冶铁。 在国子监一级,又多了营建等杂科。 说实话,诸科杂学在唐代就招不满学生,考学得中的前程也一般,最多当个八九品小官,甚至一辈子当不了官。 国朝因为圣人的重视,杂学地位大大提升,但囿于传统的力量,仍然举步维艰。 数学人才的主要去向是各府州的坊市,给博览会期间集中交易的商人们盘账。 少数数学人才兼修营建,那么可为营建士,虽然很赚钱,但地位不高。 工学、医学就不说了,专业性太强,至今没人做到大官。 诸科杂学之中,成就最高的当属少府监王雍,但也仅此一例。 不过也别说没改变。 比起唐代,国朝绿袍小官(六至九品)中,出身杂学的人数大增,比前唐年间多了好几倍,大部分是农学生,这是积极的一面——值得一提的是,大部分杂学出身的官员,其实并没有功名在身,基本都是实干出身,整体水平未必多高。 有这个改变打底,下一步的改革就水到渠成了——打破习惯很重要,如果一时打不破,那就温水煮青蛙,让人慢慢接受事实,减少阻力。 圣人的改革,主要定在科举上。 早在建极十三年那次科考,就已经第一次按道分取进士科名额。 同光元年,第一次参加大夏科考的云南,给了两个进士名额,分别被段氏、高氏子弟考中。 同光四年(919)的科考,改革继续。 按道固定名额的学科扩大到两个:云南道将有两个进士名额、一个农学名额。 毫无疑问,这是一次重大的改变。 经学进士有多难考,经历过的人都知道,竞争那叫一个惨烈,千军万马走独木桥,还需要一点运气成分。 虽说云南华风不盛,难度没其他道那么高,但南诏时代高门大族就有许多子弟学习汉文经典,这几年又多了不少,也没那么容易考——几百个人先考乡贡,考中后再去京城考进士,一路杀出来很难的。 那么,不如试试那个农学名额?虽说是杂科,天然被经学生看不起,但考中了有极大可能做官,不比两手空空强? 最关键的是,农学容易考啊。 教材只有几本:前汉氾胜之的《氾胜之书》、后汉崔寔写的《四民月令》、后魏贾思勰所着之《齐民要术》,以及本朝王雍的《血脉论》。 四本钦定教材,内容不算很多,考题就从里面出。公允地说,比考进士容易多了。 而且前面三本书流传多年,有些人可能已有涉及,学习起来相对容易。 听闻司农卿梁之夏十余年来一直在编纂一本农书,重点讲的是不同种类肥料,如牛粪、鸡粪、草木灰、骨灰的不同用途——司农寺长期实验下来,发现不同种类的肥料效果确实不同。 书中可能还有粟麦、果树的最佳种植方法,新品种农作物黑麦、甜菜的种植也有涉及。 甚至还有农作物的不同加工方法,包罗万象,内容很杂。 如果等这本书完稿后进献宫中,得到圣人认可的话,很可能要被列为教材,届时考试的难度又要有所增加。 早考早好,这是至理。 作为燕王的心腹,任圜是知道这个消息的。 你问他对此是什么态度,当然叫好了!他虽是儒生出身,但真没考上进士,心中早就一肚子火气了,圣人提高杂学地位,他一直是赞成的,让那帮毛锥子哭吧,哈哈。 呃,任圜可能忘自己的出身了,但他也不是纯粹的毛锥子。历史上胡柳坡之战,他追随李嗣昭与梁军激战,勇不可当。 战后,李存勖都对他的表现大吃一惊:“儒士亦破体邪?仁者之勇,何其壮也”——文士要会上阵拼杀,此乃唐以来的“雅政”。 “长史有令,仆自当遵从。”听到任圜要求他去讲课,曹三郎又喜又忧,不过还是答应了。 “何惧耶?”看工头那忧心的模样,任圜笑了笑,道:“好好教,将来都会有出头之日的。圣人能给农学名额,将来也会给医学、工学机会。” 他这倒不是瞎说。杂科考试,一个是考的人数少,一个是水平低,这次固定农学名额,算是重大改革了。 也就是说,哪怕你水平没达到朝廷的预期,只要成绩比其他人好,这个名额就是你的,朝廷会“捏着鼻子”录取。 农学能给名额,其他学科自然也能。 而当杂学出身的官员达到一定数量后,自然会成为一股势力,再想削减他们的名额,独尊儒术(进士),就没那么简单了。 或许,这才是圣人真实的目的,为此不惜降低录取标准,固定名额。 很多人说他是武夫乱来,任圜对此只是笑笑。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武夫确实是一面很好的盾牌,躲在后面,圣人可以做不少“离经叛道”的事情。 而经历了武夫一百多年的打压,儒生也没那么高的心气了。圣人能重视科举选官,不再让武夫占官的现象大量出现,提高他们的地位,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建文神武……”任圜心中暗笑:“或许儒生们都没想到,这个‘文’的含义太广泛了,圣心难测啊。” 第七十五章 布告中外之六 夏朝是一个疆域辽阔的国家。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东边升起,照亮了大海上的点点渔帆时,长安的达官贵人们已经在太极殿外排队,准备开始今天的早朝,而在这个国度的最西端,沉沉夜色之中,无数士兵正舍生忘死地拼杀着。 波斯人围攻南原城已经三月有余了。 一百天,打不下一座只有三千守兵的小城,反倒弄得自己损兵折将,士气低落。 残破的城墙外,到处是未及掩埋的尸体。 大部分都是高鼻深目、满脸虬髯的波斯人。 他们横七竖八铺满了城墙的三个方向。 有人浑身烧伤,皮开肉绽。 有人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更有那无头尸体,吸引了无数赶来饕餮的苍蝇。 古来征战,以攻城最为残酷,尤其当守军提前做好了准备,意志坚定、物资充足的时候,你必然要付出绝大的代价,还不一定能拿得下。 时已八月,为了攻克南原城,波斯人已经付出了高达七千人的伤亡,但却一无所获。 素来喜欢野战的大夏武夫这次出奇地能沉住气,杨亮统率的主力大军在东面扎营,与南原呈掎角之势,互相援应。 波斯人不是没试过,但他们既攻不下有三千勇士据守的坚城,又打不破有三万精兵盘踞的营垒,反倒还让他们与南原城多次联系,输送了不少修补城墙的材料进去。 仗打到这份上,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但他们为了攻占南原城,已经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想要撤退,又如何甘心! 八月底,再不舍也得撤了。 波斯人一声令下,各贵族编练的私人古拉姆军殿后,其余各部交替掩护撤退。 杨亮下令总攻。 一时间,整个山谷之内,舍生忘死的拼杀再上一个新台阶。 二十九日,李嗣源、李从珂父子率五百人直冲敌阵。 李嗣源舞锤奋击,所向披靡。 李从珂身被七创,勇不可当。 敌军大败,断后的数千人几乎全军覆没。 王师一路急追,阿赖山脚下第二战,李嗣源单骑冲阵,生擒一百夫长而回,众军鼓噪而进,敌军复败。 狭窄崎区的山路之上,到处是波斯人遗弃的车马、仪仗、财物,几乎堵塞了山路。 众军奋起直追,冲入费尔干纳盆地。敌军匆忙修建的堡垒未能阻挡哪怕一刻,两千守军一哄而散。 及至九月十五,王师在费尔干纳盆地大掠一番后,方才徐徐撤回。 这一仗是标准的防守反击。 先深沟高垒,以挫敌军士气,待将其消耗得差不多后,发起全线进攻,大败敌军,前后斩首一万余级,缴获牛羊、粮草、甲仗无数,打得十分漂亮, 当然,战术什么的固然重要,但终究看的还是实力。 自古以来,西边的游牧民族天然就比东边的弱。自匈奴以来,除突厥一家起源于阿尔泰山外,匈奴、柔然、回鹘乃至后来的契丹、蒙古,都把在中亚牛逼哄哄的什么喀喇汗、塞尔柱突厥打得爹妈都不认识。 卡特万之战,耶律大石、萧斡里剌等人统率的西辽军队,大破塞尔柱突厥中兴英主桑贾尔的十万大军。敌军在草原上横尸数十里,桑贾尔的近臣多被杀死,妻子被俘虏,契丹的大名响彻西域,成为很多部落眼中中国的代名词。 蒙古就更不用说了,奥斯曼突厥再次成为苦主,帝国崩溃,苏丹妻子被俘虏,在蒙古人面前跳裸舞。 这都什么战斗力! 而西边的农耕民族,战斗力同样很一般。也就波斯立国不久,国力强盛,所谓的百战老兵尚多,还能挡一挡。若再被磨几年,下场堪忧。 “库特金、塔尔汗!”撤军的路上,杨亮扬起马鞭,噼头盖脸地打在两位突厥酋长的身上,怒道:“南原之战前,让你们在后骚扰粮道,结果畏敌如虎。敌军败退之际,你们倒出来了,有没有脸?有没有脸?” 杨亮的马鞭又快又急,两位酋长身上很快渗出了鲜血,但却不敢有丝毫躲避。 为了这顿屈辱再去投波斯人,真不值得,一不小心就被周围的部落分食了。如今只能硬捱,希望杨亮打累了后,能放过他们。 果然,他们赌对了。 杨亮打了一阵后,将马鞭掷在地上,道:“现在去破坏波斯人的农田,烧毁他们的马厩,堵塞他们的水井,我会派人监督的,如果办不好这事,明年我兴兵灭了你们。” “杨将军!”二人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痛打落水狗的胆子是有的,直接挑衅波斯,还缺乏那么点勇气。 “真当我不敢杀人?”杨亮冷笑一声,问道:“建文神武无上皇帝在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给我再复述一遍。” “建文神武无上皇帝,我发誓永远遵从你的感召,为你征讨任何误入歧途的人,并将他们纳入你威严的统治之下。”库特金擦了下脸上的鲜血,老老实实回答。 “塔尔汗?” “我发誓保卫建文神武无上皇帝庞大的疆土。”塔尔汗也老实回道。 “你们不敢追击波斯,但却敢违逆无上皇帝的旨意?”杨亮逼问道:“波斯埃米尔与无上皇帝之间,只能选一个。今天若不做出决定,我立刻处置了你们。” 库特金、塔尔汗微微僵了一下,随后泥首顿地,道:“遵命。” 杨亮懒得看他们,三两步登上了一处高坡。 远处的城镇隐约可见,还残留着他们点燃的熊熊大火。 近处的草原上,无数奴隶川流不息,将粮食、牛羊、财货一车车运回阿赖山谷。 再远处的天际边,杨亮仿佛看到了波斯人惊慌失措的面孔。 南原之战,应该会让波斯人清醒点了。 拔汗那,你们拿不住。 建文神武无上皇帝的光辉,必将笼罩此处。 ****** 已经是归于大夏统治的第三年了,不知不觉间,疏勒城已经小小地变了模样。 东城内一大坨杂乱破旧的土坯房被推干净,取而代之是新盖的房屋。 屋宇是土石混合结构,传统中原建筑风格,多分给军士、官吏家庭居住。 民居西北侧,则是一座高大的衙署。 衙署建筑颇有可观之处—— 高挑的斗拱支撑着屋檐向外延伸,力量与美学完美结合,伟岸气概呼之欲出。 屋嵴曲线明显,动态感十足,与西域常见的穹顶完全是两种风格。 屋顶正嵴两端各有形如弯月的巨大鸱吻,彰显着威严肃穆的气氛。 鸱吻凋刻细腻,形象逼真,表情丰富,仪态威严,一如安西镇军肃杀勇武的风格。 檐头的文字瓦当刚刚被安上,上书“建文神武”,字体行云流水,由圣人亲笔手书,拓印之后凋刻而成。 一群身穿皮裘、罩袍的人在当直军士的注视下,面带谄笑进了衙署大门。 院内树木苍翠,武夫林立。 众人继续往前走,过了一个凋满珍禽异兽的门楼后,便来到了中堂。 堂中挂着一幅勐虎下山的图画。 画下坐着一人,正在批阅公函,见到前来参拜的群豪后,立刻起身相迎。 “尔等自吐火罗不远万里而来,圣人听闻,必有嘉赏。”新任理蕃院郎中卢质轻拈胡须,笑道。 一位粗通汉语的粟特人起身说道:“皇夏兵威声震南北,波斯溃不成军,我等皆服矣。” 卢质哈哈大笑,道:“尔等能弃暗投明,重归大国,便是有福气的,今日都有赏赐。” 粟特人翻译之后,众人欢笑连连,一点不掩饰自己的心情。 卢质含笑看着。 他知道,这些人并不能代表整个吐火罗,但终究是一个好的开始。 他方才说“重归大国”也不是无的放失。事实上,前唐的时候,吐火罗很多城邦、部落首领都领受了册封,算是大唐羁縻统治的一部分。 有些城邦还非常恭顺,出兵出粮帮助大唐征战。 遥想三年之前,王师攻克疏勒之时,竟然有大量吐火罗部落兵北上,包围葱岭守捉城。 时移世易,三年之后,形势为之一变。 这些酋豪之中,焉知没有当年围攻葱岭城的?但这都无所谓了,也没必要深究。墙头草嘛,本性如此。 酋豪们领完赏赐之后,高高兴兴地在城里逛了起来,好好领略了一番这座在一点点改变自身面貌的城市。 卢质则爬上的衙署二楼,登高望远。 “冬!”城南山岭之中,由于阗出资兴建的佛塔内响起了悠扬的钟声。 卢质闭上眼睛。 他仿佛看到了阿赖山谷之中,大胜而归的禁军将士。 他们衣甲尽碎,但士气高昂,谈笑风生。 马车之上,是一件又一件波斯甲仗、一袋又一袋波斯粮食、一捆又一捆波斯金银器。 他又仿佛看到了尹丽河畔,满载而归的天武军将士。 一个又一个波斯奴隶被刀枪驱赶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一头又一头牛羊,在笑容满面的辅兵放牧下,慢慢走入麦色金黄的河谷。 河谷深处,隐约看到了青黛色的城墙,以及城外乡村之间高高飘扬的“酒”字大旗。 他还仿佛看到了天山脚下那一排排的地窝子。 蓬头垢面的商屯丁壮们睡醒之后,在工头的催促下,将一袋袋粟麦装上马车,送到最近的官仓之内。 官仓小吏核对无误之后,发下一叠军票。 丁壮们小心翼翼地收起,憧憬着回家后的幸福生活。在西域种地,收入可太高了! 他最后看到了高昌城内的新办学堂。 从中原来的经学博士,手执教鞭,仔细给那些高鼻深目的少年学子们讲述他们是什么人、处在一个怎样的国家、建文神武无上皇帝又有怎样的丰功伟绩,以及——他的这个尊号是怎样地实至名归。 “功业远迈汉唐,壮哉,建文神武!”卢质睁开双眼,下了高楼,回到衙署后,奋笔疾书,将吐火罗十余部落酋豪归顺的消息写成奏疏,加急发往长安。 信使一骑绝尘,快如闪电。 这个如旭日般冉冉升起的国家,生活在其中的每个人,都充满着希望,心中满是热忱。 第七十六章 布告中外之七 都说胡天八月即飞雪,这会都八月底、九月初了,漠北的第一场雪已经早早落下。 建文神武无上可汗的纪功碑外,野利大虫躬身行了一礼,面色敬服。 一半出于作秀,毕竟他可是被圣人敲打过的。 另外一半则出于真心。 建文神武无上皇帝如此功业,诸部酋豪打心眼里敬佩,不敢有丝毫不敬。 结束朝圣之旅,来到黑城子西门外时,正好遇到一队商旅南下。 他们带着大群牛羊,说说笑笑,轻松惬意。 在草原上做牲畜买卖,其实真没那么简单。 牲畜长途远行,需要中途停下来养膘,往往会消耗大量草料。这个时候,你就需要与各个部落酋豪们合作了,由他们提前准备好干草,故路线都是固定的。 这样一种合作,令草原贵人们也分润到了这桩买卖的利益,无疑加深了草原与中原的联系。 坊间有传闻,圣人曾经打算严禁草原与中原的人口交流,但说实话,这条制度看样子最终没有施行。 人口交流少了,经济交流也会减少,最终结果是把人家往外推——历史上清代曾经严禁蒙古与中原人交流,规定北上商人不能携带女卷,最终导致前往草原的汉人群体中鸡奸桉频发…… 进城之前,还遇到了数十辆运柴的马车。 这个真是一门好买卖,草原上人人都需要。 草原并非没有树林,至少在黑城子这一片,因为河流纵横、山势连绵,森林极为广阔,与其他地方大不一样。 事实上,从漠北草原的地缘来说,嗢昆水(鄂尔浑河)、婆娑水(色愣格河)就发源于黑城子左右的高山之中,大小支流无数,形成了漠北草原上少有的水草丰美之地——后世被称为色愣格河草原,匈奴便兴于此,回鹘建王庭于此,蒙古亦以此为都。 从这片平坦的草原向北,逐渐过渡到崎区的山地,森林面积大增,居住在那里的人,后世被称为“林中百姓”。 因此,黑城子所处的位置非常绝妙,向北沟通“林中百姓”,本身又处在一个水资源较为丰富的草原上,可养活大量人口、牛羊,承载得起一个较为强大的部落,向南越过大漠,还可接触到碛南草原诸部——当然,这一切的距离,都是草原概念。 十三世纪的时候,因为窝阔台定都于此,这里甚至被称为世界的中心。蒙古从全世界各处掳掠回来的人口、财物,总有相当一部分会被发送给大汗。 哈拉和林宫殿(位于黑城子东七十里)营建完毕之后,法王路易九世、教皇英诺森四世的使团先后到访。在这里,他们看到了来自全世界各地的工匠,为蒙古大汗打造了十分豪华的宫殿以及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当地也居住着数量惊人的各族百姓——当然,那会已经是斡兀立海迷失皇后监国时期。 不过,黑城子的条件固然不错,却绝对到不了成为世界中心的地步。蒙古人将俘虏、工匠、贵族、士兵迁到这里,并且穷奢极欲,代价就是漠北大饥荒,需要从中原调运粮食。 所以,凡事得量力而行。 大夏统治下的黑城子,种地屯垦始于三四年前,那会主要靠征发关北道夫子实行民屯。 连续几年下来,开辟出了一大片熟地,于是便慢慢取消了大规模的民屯,招募百姓耕种。 截止今年(同光二年,917),黑城子左近已有六七百户百姓,大部分来自灵州、夏州、绥州等地,少部分来自河东的蒲州、岚州、石州。 今年底,随着最后一片民屯的退出,明年还会有千余户来自河南、河北的百姓移居于此。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黑城子就是朝廷在草原上的一块飞地。新移民们耕田之余,也会放牧一批牲畜,给居住在这座城市的官员、武夫们提供补给。 武夫的数量为三千:两千骑马步兵、一千骑兵。抽调自洛阳禁军,轮番戍守此地,为期三年,三年后再返回汉地,与家人团聚——三年这个时间,差不多是武夫大爷们能够接受的极限。 野利大虫进城的时候,就看到了盔甲明亮、刀枪森严的守军鱼贯出城,到于都斤山脚下进行野营操练。 聚集在城中的草原百姓也不少,大部分都是附近部落里的,在冬季大雪落下之前,到黑城子采买一些商品甚至是食物。 在一家食肆门口,野利大虫看到了两个刚吃完火锅的牧人,正与店家讨价还价,打算再买几袋炒米带回去。 火锅在草原上十分流行。其实就是一个铜锅,切得很薄的肉片在热水里面涮一涮,蘸起中原运来的调料,十分爽口——与后世的涮锅很像。 在这里吃完火锅的人,一般都会买几袋炒米带回家。 所谓炒米,其实是契丹人的杰作。他们在辽东种植糜子,收获后去壳、蒸熟,再在铁锅内炒一遍,当地人称为“粆糒”,是一种十分方便,又能填饱肚子的干粮——后世蒙古人学去后,又演化出了蒙古炒米以及炒面。 “明年你们要出征了?”店家是绥州人,听到两位牧人明年要转运牛羊至北庭,往袋子里灌炒米的时候,不由地多抓了两把,随后又问道:“跟谁出征?” “无上皇帝派来的朝廷大将。”牧人说道。 野利大虫心中微微一动。 这个牧人,首先提到的不是自家氏族首领,也不是部落夷离堇,而是“无上皇帝”和“朝廷”。 这说明什么? 说明在很多出去打过仗、见过世面的草原战士的心目中,已经不再仅仅只有头人,开始出现无上皇帝的身影了。 这种苗头如果持续强化、固定下来,并加以宣传,朝廷是可以打破部落间藩篱,在草原人心目中占据特殊地位的——当然,这需要时间的沉淀,圣人已经开了个好头,后面就看子孙后代们如何操作了。 在建极十四、十五两年,野利大虫家也轮番派出了一千兵(每年五百),跟随圣人在西域征战。他仔细回想了一下回来后那些士兵们的表现,微微叹气。 仅仅两年,这一千人就有“变心”的苗头了。如果是二十年、五十年,他简直不敢想象。 “什么?背嵬军?你要入背嵬军?那是什么部队?禁军吗?”灌完炒米后,店家又拿了两枚沙果,一人一个,送给了牧人。 “背嵬军是禁军,赏赐很多。”那位确定将被选入背嵬军、送到中原戍守的牧人说道:“禁军是这个天下最能打的军队。” “那可不!”店家应了句,感叹道:“我当年没挤进灵州院,不然这会保不齐也在禁军里吃皇粮了。禁军好啊,一人当兵,全家不愁。死了也有充足的抚恤,放心拼杀就是了。” “可惜只能当几年。”牧人将炒米袋子甩在肩上,感慨了一句,拉着同伴走了。 野利大虫的心又堵了。 他家的部落,被要求拣选三十名精于步战的勇士,外加五十名擅长骑射之辈。河西道都指挥使衙门会派人上门考察,不合格的还不要。 他完全可以想象到,当这批人当了几年禁军回家后,对他的敬畏会减少多少。 而且,他们这类人就是火种,如果人数累积得足够多,还有可能破坏部落内相对淳朴的风气,让更多的人只知朝廷,而不知头人! 太恶心了! 但就这事,他还没胆子提出异议。建文神武无上皇帝的旨意,你能违背么? 别说违背了,他老人家加个尊号,你不也得屁颠屁颠跑到黑城子来恭聆圣训? 自己都这副熊样,就别怪底下人心向朝廷了。 这是大势,目前看样子很难逆转。愁!愁!愁! 时近晌午,满腹心事的野利大虫直接坐进了食肆,点了个火锅和几盘肉,又拿了一瓶便宜的果酒,大口吃喝起来。 而就在他吃这顿午饭的当口,店中又是十余人来来回回,都是来买炒米的。 牧人们有的拿几斤羊毛,有的拿一张皮,有的拿蜂蜜,有的拿打来的猎物,通通换成炒米。 野利大虫默默看着。 若在以往,牧人们打着猎物,那可是难得的打牙祭的好时候了。盖因他们平时主要吃牛羊乳,外加采集到的野果、野菜、蘑孤之类,日子过得可谓清苦。 秋天由头人组织的打猎,算是他们难得的能吃肉的机会了,有时候甚至能为了争抢猎物而大打出手,可见肉食的宝贵。 但现在他们不吃了,宁可拿来换炒米,背回去后能顶两个月——十几个人中,只有三个坐下来吃火锅了,还是冲着各种调料来的。 怎样开支最划算,牧人们慢慢都知道了,黑城子汉人移民种出来的粮食,更有助于他们熬过漫长的冬季。吃肉一时爽快,等冬天饿得两眼发花,忍不住要宰羊果腹的时候,你就知道炒米的好处了。 买炒米的人也在闲聊。 有人说找头人说说情,把他们报上去,到辽东去打室韦。只要能活下来,临走前怎么着也能领点钱帛赏赐,而铜钱和绢帛,是可以直接在这里买炒米、调料、茶叶乃至各种日用品的,而且能买很多。 至于到辽东为谁打仗,原本不清楚的人,在黑城子与人聊一会后,自然也知道了:为朝廷、为无上皇帝打仗——朝廷的权威,在一点点渗入草原的各个角落。 吃完饭后,野利大虫直接拿建极通宝付账。这时候他又苦笑了,朝廷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每个用建极通宝的人,时间久了,都会知道这铜钱产自哪里,由谁铸造的,继而知道朝廷,知道大夏…… 走出食肆后,他抬头看了看城内最显眼的建筑:一座佛塔。 和尚们也不是什么“好人”!表面慈眉善目,背地里在不断给人灌输大夏、朝廷、圣人这类概念。 人有时候很奇怪的,听得多了,见得多了,他就会慢慢认可,慢慢接受。 城市、商人、寺庙、官府、禁军乃至五花八门的商品,无一不在从另一个层面“攻陷”草原。 这种进攻是缓慢的,但也是坚定的,看不到逆转的趋势。 中原与草原的相处模式有两种。 一种是关起门来,甚至修建长城,对外不理不睬、不闻不问。 另一种是不修长城,直接与你搅和在一起,还搅和得贼深,无分彼此。 哪一种对草原“伤害”更大?野利大虫看了这么久,心中已然有数。 前者大不了某个草原部落被打崩乃至消灭,属于“亡国”,但草原还在。 后者,则属于“亡天下”,草原陆沉! 野利大虫长叹一声,离开了这座让他感到压抑的城市。a>vas>div>扫码下载红袖联合潇湘送福利 新人限时全场免费读div>div>div> 第七十七章 作者 外面下着寒意十足的冷雨,屋内温暖如春。 这鬼天气,傻子才愿意出去逛呢,正适合——写作。 “……十八年前,虚德·绍尹汗征服了广阔的秦地。那里所有的王公贵族都争相亲吻他的靴子,宣誓效忠于他。凡是汗认为可信赖之人,皆予以荣宠……沙陀大都督克用、汗亲爱的兄弟,确知汗的过人才华以及聪明、稳重、坚毅和勇武的品质,在归真之前,嘱咐他的继承人协助汗,整个北方得以一统。” “……汗认为契丹、渤海的邪恶统治没有丝毫正义和仁慈可言,于是准备了一支军队。这件事发生在十年前或十二年前,征服行为就此展开了。” “……有理由认为,安巴坚(阿保机)的统治背离了公理和正义大道,因为他运用不正当手段得到了契丹国的汗位。整个国家日益衰落,人民到了无法生活的地步,不断发动起义。他们十分愤怒,迎接了夏帝国的军队。” “汗宽容地赦免了很多契丹贵族,并下令禁止抢劫契丹人民的财物,只取走了安巴坚美丽的可敦。他的清廉与智慧让人赞叹,堪与最伟大的造物主圣徒相媲美。” “……在渤海国最后时段的统治中,没有一位有权威的君主。人民受到压迫,愤怒在累积。大諲撰嫉妒自己的宰相,把他监禁了起来。这种背信弃义之事让人寒心,贵族们离心离德,不愿再拼死抵抗夏帝国的军队。” “绍尹汗坐上了渤海国君主的宝座,贵族们都跪下称臣,开始说恭贺之词。大諲撰的可敦跳了一段舞,为汗所青睐。汗被这个女人迷住了,放弃了惩罚渤海贵族的想法,多么幸福的贵族,多么幸福的女人啊!” “……汗的野心很大,他决意征服南方。占星者告诉汗,今年是天蛇座第十次三星相合,一定能够取得胜利。汗准备的军队势如破竹,如期获得大胜——解释一下,我无意说这些征服事件是由星象产生的,因为只有造物主才能创造万物。” “……汗决意征服一千法尔萨赫以外的长和国。” “……汗受够了回鹘人的侮辱。” “……汗抢劫成性,竟然来到了拔汗那!” 塔姆写完几页后,悄悄收了起来,因为使团领袖马哈木已经到了外面的庭院中。 “又是没有收获的一天。”果然,片刻之后,马哈木推门而入,直接嚷嚷道。 收起“禁书”的塔姆不动声色,问道:“你准备回程了吗?” “你做好准备了吗?”马哈木反问道。 “老实说,我们应该更深入地了解敌人的虚实。”塔姆说道。 “三个多月了,还没了解够吗?一场战争都打完了。”马哈木说道。 “这么大的国家,三个月是远远不够的,最少也要三年。” “那不可能。”马哈木笑了,说道:“想好回去后怎么说了吗?” “你是沙希布·沙巴德,你的压力更大。” 马哈木闻言叹了口气。 首先,在出使之前,国内很多人就非常反对,认为不会有什么结果。 其次,在进入夏国境内后,他们被当地官员拦截,耽搁了很长时间。 再次,终于抵达长安了,却只见了他们的皇帝一面。草草说了几句话,皇帝就打发他的官员来与他们交谈了。但那些官员并不热心,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提出来的条件也让人难以接受。 时至今日,马哈木觉得唯一可能接受的,大概就是处死萨曼尼了,因为他参与了喀喇沙的政变,这是一切争斗的本源——按照夏人的说法就是如此。 如此种种,令马哈木觉得,再留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不会有任何结果的。河外之地,只能凭借战争来了断,直到一方退让为止。 但塔姆的一番话,让他思考起了留下来的积极意义。或许,借此更多地了解夏国的情报,对于大维齐做决策有着非常积极的意义? “你了解了多少?”马哈木坐了下来,问道。 这段时日,塔姆经常带着粟特翻译,外出行走,最远甚至去了长安附近的城市。 他与很多人交谈,知道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 他观察夏国的气候、农业和交通,写了一份报告。 他深入集市,了解夏国的工艺制作水平。 他想方设法记录夏国各个省所在的位置、总督的名字以及有多少贵族、贵族掌握着多少人口。 他甚至进入了长安的聂斯托利派教堂,假装自己是景教信徒,询问教堂里的神职人员知道多少内情。 总之,他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马哈木很感兴趣。 “我尽量说,你尽量理解。”塔姆也不客气,直接说道。 马哈木点了点头。 “第一条,夏国和平的时间并不长,甚至比我们还短。因此他们拥有一大批富有战争经验的贵族和士兵,他们真的很能打,并不仅仅限于勇气方面,还在于专业的知识和技艺。” 马哈木认真听着。谁都知道,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军事人才有多么宝贵,他本为波斯有这么一大批杰出的人才而感到骄傲,可谁能想到,在遥远的东方,竟然也有这么一大批专业军事人才,且数量以十万计。 “第二条,夏国土地辽阔、人口很多。我无法得知确切的数字,但毫无疑问,是我们的好几倍,这意味着他们能够征发大量的自由民和农奴上前线,并且之前经常这么做。” 这确实是个头疼的问题,马哈木也很发愁。 人口意味着战争潜力。如果夏国发疯的话,它完全可以动员其东部地区的军事人员和物资,到西部边境作战。只要不怕引起国内动荡,靠君主个人意志推行,理论上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第三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夏国国内没有动乱,外面也没有值得称道的敌人。他们可以集中精力,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听到这里,马哈木先起身走了两圈,然后又坐了回来,愁眉不展。 不愧是拔汗那总督的顾问,塔姆确实有一套,眼光很毒、很精准。 事实上,叛乱和外敌严重牵扯了布哈拉的精力。 当最精华的呼罗珊省烽烟不断之时,没有人还有心思在东方作战。大维齐决定于今年主动进攻,解除一个方向的威胁,这个战略决策受到了很多人的批评,包括日渐长大的埃米尔。 内部叛乱,这是自倭马亚王朝以来就挥之不去的梦靥。毕竟,萨曼波斯其实也是靠镇压叛乱或者“叛乱”起家的,这是绝对的死穴。 “还有第四条。”塔姆继续说道:“夏国皇帝的威望很高,没人质疑他做出的每个决定。你能想象,当尹斯玛仪(萨曼波斯第二位君主)还在世时,国内是什么情况?还有人敢叛乱吗?” “没有。”马哈木下意识摇了摇头,随即叹了口气,他明白了塔姆的意思。 虚德·绍尹汗是夏国的开创之主。 军队是他一手建立的,官员是他一手提拔的,他战无不胜,做出的决定甚少出现错误,在长达三十年的时间里,消灭了一个又一个对手。这样的人,统治力是顶级的、碾压性质的,他不会有任何对手,他的话会被所有人尊奉,他做出的决定堪比造物主的意志。 这样的人,要怎么对付?马哈木想不出办法。 “再留两个月吧,在夏国新年的时候离开。”塔姆建议道:“这是个十分难得的机会,我们可以借此了解夏国的很多东西。” “我们的钱,也只能支撑到那时候了。”马哈木说道:“那就再留两个月。在此期间,你好好搜罗情报,我争取再觐见一次夏国皇帝。” “就这么决定了。”塔姆点了点头。 马哈木匆匆而来,又匆匆而走。 塔姆定定地坐了一会,在确定无人打扰他后,又拿出纸笔,开始撰写《河外战纪》的书稿。 “……虚德·绍尹汗出生于吉星相会之时,这与该国的记载相一致。在历史中,这样的吉星相会只出现过三次。第一次,亚历山大大帝降生。第二次,先知买买提临世。第三次,则是绍尹汗君临天下。” “……我试着占卜了一次,以预测吉凶,结果是:‘七大行星预兆着所现之幸福,将宇宙之钥匙交给其主。’” “……宇宙和阳光成了他的奴隶,时代和江山在其手中。夏国迎来了如此强盛的时代,这是周边各个国家和民族的不幸。因为狼绝不会改变其本性,直到拔掉其锋利的牙齿。蛇绝不会改变咬人,直到砸掉它的头。” “当骆驼爬上尖塔并喧哗的时候,人们最好躲起来不要暴露自己。很遗憾,我们的国家处在一种混乱的情况下,并没能很好地隐藏自己。” “……星宿幸会之主降生的条件极其严苛,他是造物主派往世间的宠儿,代其统治人类。或许有些人不相信,但造物主的慈爱有时候也会惠及异教徒,进而用其鞭策自己的羔羊,令其迷途知返。” “……第一次见到绍尹汗时,我确信了自己的占卜结果。那犹如鞭子般的威严让我们双膝跪下,两手交叉附在胸前,俯首敬拜。起立后,向前行一步跪下,再拜。” “……我敢用我的家族名誉、一生的学识荣耀来发誓,星宿幸会之主本不属于这个世间,你一旦遇到,只能躲避,并默默等待其重回造物主的怀抱,这是唯一的办法。” 写完这几页,塔姆发了好久的呆。 直到外面的雨停下,他才如梦初醒。匆匆将书稿合上后,他想了想,将主书名《河外战纪》划掉,把副书名《胡大之鞭》提了上去,变成了主书名。 有些时候,他都觉得自己成了“星宿幸会之主”的狂热支持者,即便他在伤害自己的国家。 这书——搞不好真成禁书了。 得多写几本,波斯语、粟特语、大食语甚至突厥语版本,都写一份。 从明天开始,恢复学习夏国的语言和文字。 第七十八章 观察者 整个十一月,这个偌大的帝国都在“平平无奇”中度过。也是在此时,西边的消息陆陆续续传了回来,让正在采风的塔姆心情很是复杂。 十一月初五,他应邀在第二天访问内务府商业署令李珣的宅邸,于是出门买些礼物。 李珣这个人,他已经了解了。波斯人,其家族三百年间一直在两边跑做买卖,并未与家乡断绝联系,只不过在最近一两代人内,他们已经渐渐“唐化”了,写得一手出色的唐国诗歌,看待事物、思考问题的方式明显也是唐人的习惯。 在十二年前,李珣被绍尹汗任命为内务府——一个皇室内勤机构——录事,一个最低级的小官。 十二年后,他已经升任内务府商业机构的负责人。最大的帮助或许来自他的妹妹,今年十六岁,一个纯正的波斯美人,在绍尹汗访问李家府邸时献舞,后来汗被迫在那里过夜。几个月后,他妹妹的肚子大了起来,李珣被连升数级,成为内务府的主要官员之一。 在长安西市的时候,塔姆为选择哪些礼物而感到烦恼。 “如果你想买药材,我不建议那么做。”来自巴格达的商人满速尔说道:“夏人非常健康,很少生病。” “为什么这么说?” “我之前在广州,从波斯、大食过来的商人,一年之中,十个死五个。但广州的中国人却不这样,他们很健康。” 塔姆无语。有没有一种可能,中国人更适应广州的环境呢? “我听闻在广陵的波斯人,一年之中,十个人最多死三个。”塔姆说道。 满速尔点了点头,道:“去海州、登州的大食人,最多死一两个。但中国人看样子还是更健康一些,他们不会死这么多人。你看他们的身材多高大,面色多红润。” 塔姆放弃继续谈论这件事了。 这么辽阔的国土,听闻才四千万人,且物产丰富。粗粗算一下就知道了,每个人能分到多少粮食、肉类、蛋奶,能不高大吗? “你建议我买什么?”塔姆问道。 “买点香药吧。”满速尔做了个手势,几个大食伙计搬来了一堆香药。 在唐人的语境中,“香”和“香料”是两个概念,前者往往和药联系在一起,后者则与饮食密不可分。 “这是沉香,夏人在祭祀时经常用到。哦,上厕所时也用,遮掩臭味。”满速尔指着第一份香药,说道。 史载石崇上厕所时,往往有十几个穿着华丽衣服的美貌婢女整齐列在旁边,煎粉、熏香,用的主要就是沉香。 是不是很变态?时人也觉得变态,去石崇家做客的人往往“多羞不能如厕”——任谁被十几个衣着华丽的美女盯着,也不好意思拉屎撒尿啊。 “龙脑香(樟脑),唐代就十分流行,主要是入药。还有僧侣拿来漱口,治疗口臭。在夏国,则有了一个奇特的用法,皇帝陛下让人将龙脑香置于衣橱之中,据说可以去除虫豸。” “檀香、藿香、丁香、艾纳香、甲香、降真香、詹糖香……” “够了。”塔姆囊中羞涩,没有那么多钱,于是只买了一小份沉香、龙脑香。 付完钱后,他并没有离开,转而问道:“你来夏国这么多年,对这个国家有什么看法?” 满速尔想了想后,说道:“夏人长得十分高大,健康强壮。” 塔姆点头示意他在听。 事实上,满速尔的这个说法与《苏来曼游记》里的说法很相似——那本书写于66年前。 苏来曼是一位商人,去过中国和印度。他仔细观察后,认为中国人比印度人健康,也比他们好看得多。 最令苏来曼感到惊讶的是,在中国见到的多为高个子。“高大”这个词在书中出现了很多次,他认为唐人比阿拉伯人、波斯人的身材更为高大、强壮。这一点也是符合波斯国中记载的,一百多年前的怛罗斯之战,他们就对唐国士兵高大的身材感到惊讶。 “他们长得很漂亮,皮肤白里透红,没有比他们头发更黑的了。夏国女人让她们的头发任意飘动,如果你有机会去平康里见识一下的话——”满速尔继续说道。 塔姆心中一动。 写作是需要联系实际的,窝在家里能写出什么东西?他盘算了下兜里的钱,决定找机会去平康里了解夏国风俗——他是出于严肃的态度考虑这件事情,虽然这违反了基本的教义。 “在这个国度里,有供人享乐的一切。有美丽的森林、广阔的草原、奔流不息的大河,很多土地都被耕种了。他们非常爱享乐,每逢节日,所有人都不工作了,到处都在狂欢。官员、贵族甚至会与农奴一起跳舞。” “这与波斯有点像。”塔姆说道。 “这个国家盛产面粉、大米和小米。”满速尔说道:“王公贵族吃上等的好面包,普通人吃粟米饭。人们用米造醋、酿酒、制糖。” “粮食产量高吗?”塔姆问道。 “坦率地说,很高。在大食,只有叙利亚、巴格达等少数地方的小麦产量能达到他们的水平。” 塔姆又点了点头。 叙利亚、巴格达是大食帝国最精华的地区之一,人口密集、商业繁荣,农田打理得很不错,产量很高。拿这两个地方来对比,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这个国家有三百多个府城,或许有四百个,我不太确定。”满速尔说道:“每个府城都有官员,并有其他城市隶属于它。城市中居住着大量人口,还有训练有素的军队。” “四百个?”塔姆有些吃惊:“多大的城市?” “我去过广州、扬州、汴州、洛阳和长安,我只能告诉你,每座城市都很大,不比长安小多少。”其实,满速尔也不是很确定,但就他去过的这五座城市而言,确实很繁荣,让他产生了其他城市也这么大的错觉。 “四百个长安?不可能。”塔姆摇了摇头,道:“看看这座城市,每天清晨,皇室总管、奴婢,将军的仆役,或骑马、或步行前去采购主人所需要的物品。在其他城市,有这么多贵族吗?” “我不知道。”满速尔也有些懵,只能摇头。 “他们的年收入多少?”塔姆又问道。 满速尔呆了,这是他能知道的事情?不过他胡诌了一个数字:“据一位相熟的宦官所言,大约十亿迪尔汗。” 塔姆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以他的家乡拔汗那为例,首府拔汗那的年收入28万迪尔汗,第一大城市俱战提的年收入是10万迪尔汗。 沙什(塔什干)因为有银矿,年收入达到60万7100迪尔汗。 首都布哈拉的年收入是118万9200迪尔汗。 整个国家的收入是5000万迪尔汗——一阿拉伯第纳尔金币约合4.25克,一阿拉伯迪尔汗银币约合2.97克,一波斯迪尔汗约合3.73克。 如果夏国的年财政收入达到十亿迪尔汗,那这仗真不用打了,投降算了。 “据我所知,夏国的财政收入并不以金银币计算。”塔姆说道。 大食、波斯是货币金银化的社会,夏国也是如此吗?据他观察,显然不是的。那么,这个“十亿”很可能是在胡说。 满速尔被他说得有点挂不住,于是挥了挥手,道:“我敢以我的信仰发誓,这一切都是真的。你走吧,我不会再和你交谈了。” 塔姆礼貌地致歉,然后离开了,很快回到了他们居住的馆驿。 摊开纸笔后,他又开始写道—— “……绍尹汗统治的国家是一个美丽的、令人神往的地方。人们身材高大,健康漂亮,对于外国人有很强的吸引力。下面与本书无关,但特别注明一下:在夏国旅行,需要两个证明,一个是城市官员开具的,上面写明了旅行者及随行人员的姓名、年龄、所属宗教;另外一份由哨所官员出具,上面写明了携带的财物、货物种类、数量,每过一个哨所,都会有人检查。” “……这个国家十分稳定。当三十多年前黄巢屠戮居住在广州的十二万名造物主信徒、犹太教徒、基督教徒、拜火教徒时,造物主——让我们赞美圣明的崇高——完全收回了对他们的庇佑,整个国家陷入混乱。但他们恢复了过来,胡大之鞭完全整合了这个国家,现在已经牢不可破,十分稳定,各国商人开始再度聚集。” “……绍尹汗继承了唐帝国的军队制度。在两百年前,他们的士兵和我们一样,要花钱打仗,但现在士兵的开销由政府统一支付。换句话说,他们是职业士兵,更加专注于军事。据调查,这个国家大概有一百万以上的职业士兵。这个数量是十分可怕的,职业士兵可以跨越千山万水,可以全天候战斗,而不用担心家里的生计。” 脚步声在外间响起。 塔姆像做贼一样收起书稿,然后又把整理出来的一份报告放在桌上。 马哈木敲门进来了,很快看到了桌上的报告。 他拿了起来,仔细读完之后,脸上一片迷茫之色。 “我想——”塔姆组织了一下语句,说道:“我们应该好好商讨下接下来谈判的细节。” “没时间了。”马哈木说道。 塔姆愕然。 “夏国皇帝召见,现在就要去。”马哈木说道。 第七十九章 条件 邵树德非常喜欢待在禁苑。 在洛阳的时候,只要不上朝,他就离开上阳宫,在神都苑的宿羽宫、龙鳞宫等地处理公务,因为他觉得偌大的宫殿死气沉沉,将他的视线都遮挡住了,这不舒服那不爽的,还不如在禁苑内待着。 这个习惯,他大概会保持终身了。 今日,他便在长安禁苑内二度召见波斯使臣。 李珣也在场,充当翻译。当然,邵树德可能不太需要他这个翻译,因为回鹘语本身就是基于粟特语发明的,与突厥语也比较相像。在中亚地区,会粟特语、突厥语的可太多了。 “布哈拉国王的健康如何?”见到两位使者后,他直接用回鹘语问道。 马哈木听得半懂不懂,一是因为他不太懂回鹘语,二则是因为邵树德的回鹘语不太正宗,口音有点重…… 塔姆和另外两位随行官员却听懂了,他们用波斯语低声翻译了一下。 “按照开国时的契约,萨曼家族的子孙世为国王。尹斯玛仪的孙子聪明伶俐,健康稳重,感谢皇帝陛下的关心。”马哈木双手交叉,俯身行了一礼,道。 塔姆想要翻译,李珣却抢了先,于是只能悻悻停下,转而仔细观察夏国皇帝。 他是一个老人,但目光犀利,看人时的感觉说不上来,与所有人都不一样。 塔姆苦思冥想许久,勐然发觉:那好像是一种站在历史的高峰之上,穿透重重迷雾,俯瞰众生的感觉。 这是何等的自大! 又——又是何等的自信、睿智、惊艳、豪壮…… “贾尹罕尼如何?他还想与朕做个了断吗?”邵树德又问道:“请恕我直言,他不理智的行为导致贵国数以万计的人员损失,耽误了你们的平叛,让国内野心家四起。有时候我都怀疑,贾尹罕尼是否与叛乱分子有联系,为何如此帮他们的忙?” 塔姆与另外一位翻译对视了一眼。 他沉默了,那位翻译低声复述了一遍。 马哈木听完后,保持了作为外交使节的基本素养,只听他说道:“大维齐年少时便以在同龄人中聪明过人着称。担任地方官员之后,他的政绩令全国各地的总督、迪赫坎们羞愧不已。如今,他在宫廷之中德高望重,提出的建议全部为埃米尔所听取。他所具备的美德和能力,让埃米尔非常敬重,没有人能够诋毁他。” “这就是最大的问题所在。”邵树德轻笑一声,转而说道:“美德?或许吧。但能力真不怎么样,李卿——” 李珣闻言看向马哈木,说道:“大夏王师在阿赖山谷大胜。波斯大营火光冲天,士兵毫无斗志,惊慌失措,抱头鼠窜。我们俘虏了贵国数十位贵族,杀死了一万四千多人。进入拔汗那后,王师在大雨中追击敌军……” 翻译尽职地复述着。 马哈木先是惊讶,然后表情渐渐凝固了起来,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李珣说完之后,韩全诲带着几位小黄门悄然上前。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个木盒,轻轻打开之后,露出了里面的物品:首级。 马哈木的表情瞬间破防。 他快步上前,接过一个木盒,仔细观看。 这是设拉子着名的贵族穆萨。 将这个木盒塞回小黄门手里后,他又走向另外一人:这是突厥将军布拉特。 后面还有俱战提的尹玛目阿里…… 塔姆同样有些傻呆呆地看着。 没想到,在夏国这几个月,双方竟然在喀喇沙、拔汗那爆发了如此激烈的战斗。 可悲的是,波斯输了。 在听完夏国官员叙述的那场战斗的细节后,塔姆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知道自己的这种状态不对,但就是无法抑制住天马行空的思绪。 在脑海中,他甚至脑补出了那场战斗的过程,并为之配备好了优美的文字—— “汗的军队部署完毕,便发起了进攻。天空乌云密布,雷声隆隆,电光闪闪。风雨从潜身伺机之所突然直冲而上,大雨倾盆而下,水滴穿空,仿佛洪荒时代的大水再次爆发。战场上人马都像鱼一样在水中漂浮着,我国的军队因为穿着棉衣,淋雨之后变得非常沉重。因为这种巨大的不便,他们丧失了信心和勇气,一败涂地……汗残忍地展示了他的战利品:贵族、教长、将军们的头颅,在场的每个人都震惊了。” “暴虐的人生没有好结果,全世界都不会忘记报复他的罪行。”马哈木很快反应了过来,用大食语低声都囔了一句后,他退回了原地,抬起头看向邵树德,说道:“皇帝陛下是打算羞辱我们么?” “只是礼貌的提醒。”邵树德说道:“作为贵国插手喀喇沙政变的惩罚,我准备了英勇善战的军队进行回应。如果我得到的情报没错,贵国锡尔河中下游诸城镇的年收入达到48万9000迪尔汗,北部突厥人诸城市的年收入合计超过五万迪尔汗。如今这些地区遭到王师的反复蹂躏,税收不上去,粮食征集不起来,人民四处逃亡。听俘虏所言,贵国还要修建长城,以抵御汹涌南下的游牧大军。” “诚然,贵国可能不太在乎突厥人活跃区域的那点税收,毕竟精华还在呼罗珊嘛。但我要提醒的是,突厥人的城市离布哈拉并不远。草原骑兵催动快马,很容易就能杀到贵国最核心的富庶地带。” “哦,我可能还忘了一点。”邵树德说道:“叛乱吞噬了贵国的财政。或许,得益于前代埃米尔的励精图治,贵国的国库还算充盈。但经历了长达三年的战争,尤其是今年如此惨痛的失败,贵国还要继续么?我——大夏帝国的皇帝,在此明确地告诉你们,在明年年初,我会派遣新一批士兵前往喀喇沙,替换征战了两年的将士们。” “我保证,他们的战斗力并不逊色于三年前进攻拔汗那的那批人,也不逊色目前正与你们交战的部队。事实上,我只是把贵国当做一个陪练对象,确保我的将军和士兵们不会堕落。” “总体而言,进攻拔汗那与贵国北部突厥人诸城市是有利可图的。将士们群情激奋,一再要求扩大战争。是我拦住了他们奔向布哈拉的脚步,在这一点上,你们应心存感激。破坏总比建设容易,城市、水渠、果园、农田、牧场一旦毁灭,再想恢复就很难了。” “不要担心我们的后勤补给。你们应该已经发现,我不是几百年前传统的中原皇帝,我有充足的牛羊供应我的军队。事实上,我们抢掠得到的粮食,早已足够弥补消耗,还大有盈余。我的士兵们都是经年训练的职业武士,即便他们没有出征,整天待在军营内晒太阳,我也要按期支付军饷。既然如此,不如放他们出去,为我带来更多的财富和奴隶。” “长安和洛阳,来自拔汗那和突厥地区的奴隶数不胜数,我想你们应该已经发现这个事实了。我在国内的建设项目很多,驿道、港口、城墙甚至矿山,都需要强壮的奴隶。基于最粗浅的判断,你们也应当知道我是没有理由停止这场战争的。” 邵树德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直接把对面几人给干沉默了。 良久之后,马哈木才说道:“我可以理解为这是全面战争的宣言么?” “随你怎么理解。”邵树德用回鹘语继续说道:“我只是基于我的立场谈了一些显而易见的事实。我的国家已经统一,不需要如此巨量的职业武人。他们英勇善战、忠诚无畏,却缺乏该有的生活技能。为了生活不至于陷入困顿,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劫掠财富。” “事实上,你们应该已经认识到了。在这个庞大的帝国中,只有我——无上的皇帝,才是最大的和平使者。只有我有意愿、有能力约束住数量超过一百万的职业武夫,让贵国的城市免于灾厄。” “我可以讲出我的条件,或许你们会答应,或许不会答应。”邵树德说道:“第一条,处死萨曼尼,他无耻的行为导致了两国的战争,但你们却还在庇护他,这何等可笑。” “第二条,退出拔汗那。在一百六十年前,这本是唐帝国的领土。我——作为走完了所有禅让程序的合法统治者,需要这片土地的回归,来给我的臣民们一个交代。” “第三条,给予萨法尔波斯国完整的独立地位。它不应该臣服于任何人,他的人民也不应该被任何人奴役。” “第四条,吐火罗的王公贵族们可以自由选择信仰。愿意来大夏朝贡的,不应该有任何障碍,也不得受到任何打压。” “第五条,锡尔河以东、以北的诸突厥人城市,放弃吧。那本不属于你们,被你们夺走的时间也不长,最多二十三四年。八剌沙衮的公驼王对此很感兴趣,他是我亲自册封的贵族,曾发誓永远臣服我。这片土地,是你们非法侵占而来的,是时候还回去了。” “第六条,停止传教。每个人都有安静不受任何人打扰,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下去的权力。你们没有资格改变他人的信仰,一个咄咄逼人、侵略成性的政权,我不知道你们哪来的自信。侵略八剌沙衮、怛罗斯诸回鹘王公的土地,又插手喀喇沙政变,还试图改变热海突厥人的信仰,你说你们是和平的,没有扩张欲望,公驼王一定有话要说,他的妻子和一万五千名士兵就被你们俘虏后屠杀了。” “事实上,你们的扩张欲望强得让我惊讶,比当年的大食还热衷于扩张、传教。如果我放任不管,如果八剌沙衮的王公们无法抵挡你们的攻势,你们最终会走到哪一步?” “答应我的条件,或者继续战争,二选一。” “条件满足,战争立刻结束。两国重归于好,永不攻伐。” “甚至于,我还可以帮你们解决一些棘手的难题。” “我会约束住突厥人,让他们不再成为你的边患。他们的战斗力很差,我一直很怀疑你们为什么用他们作为雇佣兵。” “两国的贸易可以上一个新台阶,我会在喀喇沙、龟兹等地建立规模庞大的贸易集市,这对大家都有好处。繁荣的商业,会充实你们的国库,弥补你们损失的诸般税收。” “如果你们镇压不了叛乱,有需要的话,支付一笔让人满意的费用,我数量庞大到难以消耗的职业武人会帮你们扫平一切暴民。” “最后,你们会赢得我和我的子孙的友谊。拥有一个强大的东方君王作为朋友,对贵国埃米尔而言,是一件十分体面的事情。巴格达的朝廷会对你们另眼相看,愿意臣服你们的吐火罗王公会更加恭顺,乌古斯人会觉得劫掠你们是一件风险很大的事情。” “何去何从,尽快做出选择吧。” 邵树德说完,稍稍等了一会。李珣奋笔疾书,已经把他的话翻译完毕,并润色一番,写了出来。仔细检查一番后,韩全诲拿来玉玺,邵树德看了看,轻轻用印。 这是一份针对马哈木所递交的国书的正式答复。 马哈木收下后看了看,脸色简直比哭还难看。他知道,已经没有谈下去的意义了,完全是浪费时间。 这些条件,完全超出了他的授权,他没有资格做出任何答复,必须带回去给大维齐和埃米尔过目。 塔姆则在构思《胡大之鞭》的内容。 他对面前这位冷酷到极点的君王的观感十分复杂。 真是一位坦率直言、充满自信的雄主。他毫不顾惜自家士兵的生命,对人民的苦难视而不见,对波斯人遭受的痛苦更是不屑一顾,甚至大加嘲讽。 这可真是血统纯正到不能再纯正的草原大汗的做派。 有些时候,他都怀疑这位如鞭子般犀利的君主,到底统治着一个草原部落联盟,还是一个文明的国家? 他从未见过如此无耻,又如此让他感到战栗的人。 听闻他今年五十九岁了,这应该算是唯一的好消息了——隐隐还带点忧伤。 第八十章 离开与出使 波斯人原本打算待到新年再走,现在留不下去了。 回到馆驿后,众人心情沉重地收拾行李,准备踏上回家的路程。 驿将奉鸿胪寺之命,送了他们一百匹绢,充作回程的旅费。 马哈木没有拒绝,痛快地收下了。 他们确实需要钱,出使一年有余,再多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遥想出使之前,大家携带了超多的货物,以为可以在夏国发卖,小赚一笔呢。这批货物确实卖了个好价钱,但也只是作为他们一路上的花销,堪堪够维持罢了。 要是再多留几个月,没有钱用,难道上街卖艺耍把式? 临走之前,马哈木认真阅读了塔姆给他准备的多份报告,心中愈发忧愁。 他现在真的怀疑,夏国其实是有能力灭亡波斯的,只不过不想引起国内动荡,加上没有办法统治,所以干脆不费这个事,专心经营葱岭以东。 如果葱岭以东经营完善了,几十年后,他们会不会对波斯有想法?没人能保证。 因为涉及到了国家的生死存亡,马哈木觉得应该制定一个根本战略出来了,即以保住萨曼波斯的存在为最终目标,小心翼翼地处理好两国的关系。 十一月十二日,在波斯人启程前一天,邵树德在霸上阅军,邀请波斯人一同观看。 铁林、武威、义从、天雄、突将五军各一个步兵指挥总计一万人;各四个骑兵指挥,总计一万人。 飞龙、金刀、黑矟三军,各两个指挥,总计一万二千人。 飞熊军一千骑,总计三千人。 各支部伍累积三万五千人,比之前的第二批轮换部队少了整整七千。 三万多将士的集中操演,声威震天。 邵树德策马阅兵,欢声雷动。 其实,比起十七年前,禁军将士的面孔是换了不少的。 以今年为例,他就从各支杂牌部队中拣选了两千精兵,又从陕、灵、渭、郓、沉五大院中挑选了一万多新兵,再从诸宫奴部、草原蕃部中挑选了三千壮士,补入禁军各部,完全编制,弥补战损、老退带来的缺额。 实话实说,现在禁军的战斗力可能不如十七年前了,但也差不到哪去。 因为这十七年间,战事可不少。 给部队带来最大锻炼的还是攻打河北、契丹的战争。 扫平南方、攻灭渤海、长和、高昌等势力的战斗,烈度、规模都要差一些,但也是有收获的。 如今与波斯大军成规模的战争,又分批锻炼了禁军各部——哪怕只有一部分——给补充进来的新兵提供了宝贵的战场经验,加上军中风气尚可,老兵又没一下子退光,带个五六年,打了三年,新兵们的提升很大,整体战斗力依然可以用“强悍”二字来形容。 在处理完金枪军后,真正的杂牌部队还剩平卢、横野、落雁、广捷、天威、奉国、胜捷七支部队,总计十万余人——宁远、清海二军四万人,多年前就有将他们编入禁军的风声,虽然一直没有落实手续,但真算不得什么杂牌部队了。 杂牌部队,也会招募新兵,正常训练、驻防、打仗,就如同一支正常的部队在运转那样。 朝廷对他们的限制措施,主要是一步步减少兵额,慢慢缩减规模,最后一步处理到位。 这十万多杂牌军,在大夏开国后战斗任务其实不少,甚至比禁军还苦、还累,打的仗也很危险,战斗力不弱的。 尤其是晋兵占多数、至今仍有两万余人的广捷军,战斗力雄冠各路杂牌之首。其日常招募的新兵,也主要来自淮南、蔡地及河东,整体素质不错,有自己的一套训练方法,练出来的兵敢打敢拼,邵树德今年就打算把他们投入北庭,与定难军一起西行,替换当地的驻军。 马哈木看得面色忧郁,塔姆则目不转睛。 波斯当然也有军威如此雄壮的部队,比如奴隶学校经过七年培养的古拉姆。各地总督、贵族们自己编练的古拉姆也不错,战斗力说得过去。甚至就连一些贵族的私军、经历战事较多的各省地方部队,也能上阵打一打,与这些夏兵过过招。 但人数呢?远远不及。 这就是国力的差距了。按照夏国人所言,阿赖山一战,殿后的几千古拉姆全军覆没,那损失可太大了。这往往需要好几年时间才能恢复过来,且新编练的古拉姆究竟还有没有原来的那些人能打,有没有他们丰富的战场经验,可是很难说的。 如果这些精锐部队持续消耗,那么对于波斯而言,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不知不觉间,马哈木的内心之中已经产生了严重的动摇。而他的见闻、想法,一旦与波斯国内那些主张攘外必先安内的贵族、将军们结合起来,即便大维齐贾尹罕尼再德高望重,也不得不为之妥协。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答应夏人的条件。 漫天要价,落地还钱嘛。这些事情,不经过讨价还价,又怎么可能最终定下来? 只不过,在这个讨价还价的过程中,双方的武人、百姓肯定又要受苦了,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 朝会结束后,邵树德来到了中书省集贤殿书院。 这是国家的藏书机构,遇到孤本、珍本,就抄录一份,甚至还承担勘误、校对的职责,前唐时代的老手艺了。 里面办事人员的工作量很大,几乎每天都有活。为此,有专门的拓印、装书、修订、造笔工匠,可见一斑。 有时候,里面的学士还要给天子、皇子、公主们讲学,其实是一门好差事——对学士而言。 邵树德来到此间后,官吏们纷纷行礼,他挥了挥手,让人各司其职,该干啥干啥,自己则找了个地方坐下,审阅书院里刚刚翻译、校对、抄录完的书籍。 第一本是有关医学的。 在医学这条路子上,阿拉伯人是比较奔放的,因为他们公然解剖人体,获取知识,这就比较那啥了。 在中国古代,或许也有人做这类事。但往往社会压力极大,不得不偷偷摸摸,也没有形成系统的知识,以至于到了清代,医师们仍然痛感解剖知识的贵乏。 邵树德不知道阿拉伯社会对这种事的容忍程度如何,大概是比较宽容的。因为在一百年后,有位叫依本·西拿或者阿维森纳的布哈拉人,就整理前人资料,推陈出新,写了本《医典》,内容涵盖解剖学、外科学、药学等方面,非常大胆。 其实,在这一时期,阿拉伯、波斯的医学还是有可观之处的。他们提出了不少概念,为后世所引用。比如,糖浆(syrup)、苏打(soda)水等词汇,就源自阿拉伯语。 他们与中医一样,非常喜欢用软膏、搽剂,两国医学颇有可通之处。 唐高宗永徽二年(651),秦鸣鹤用景教刺络放血术给唐高宗治疗风眩。 白居易、刘禹锡等人治疗白内障,就是请擅长此道的婆罗门僧人。 而阿维森纳的《医典》中,也收录了17种中国药物。 闭门造车,水平越造越差,还是需要交流。 第二本是有关乐器乐谱的。 邵树德露怯了,看不太懂。他在音乐方面的造诣实在有点差,不过没关系,交给专业人士就行。 第三本是天文方面的。 他看了看,有点离谱,居然是地心说。 这本书应该不是阿拉伯人写的,而是他们翻译了古希腊的相关学说后,自己进行阐发,写的一本书。 地心说当然是错误的。但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你怎么证明它是错误的呢?是不是需要天文望远镜? 想起内务府那一地鸡毛的眼镜产业,他只能叹一口气。到现在还在用天然水晶磨制镜片,成本极其高昂,产量十分低下,有点离谱。 但天文与航海密不可分,是一门十分重要的学科。近海航行的难度很低,因为有陆地参照物,但你若想离开海岸远一些,深入大洋,那么如何定位就很重要了。 东晋僧人法显在访问印度乘船回国时曾记述:“大海弥漫无边,不识东西,唯望日、月、星宿而进。” 是的,在大海上可以靠星辰定位,但此时的技术还十分落后,误差很大。这从九成九以上的船只仍然走近海就能看得出来,偶有进入深海航行的,经常偏航。比如,从明州出发前往日本的船只,就经常跑到朝鲜去,这就是在大海上偏航了。 想到此处,他勐然惊醒,喊道:“韩全诲。” “陛下。”韩全诲走了过来,躬身行礼。 “波斯使者走了没?”他问道。 “已行十余日。”韩全诲答道。 “派人追上他们,就说如果能从巴格达图书馆——”邵树德说了一半,又摇了摇头,道:“算了,这样太操切了。让李守信过来见朕。” 李守信是鸿胪寺少卿,建极十四年随驾西征,同光元年返回。 在结束西征,返回长安的路上,邵树德就萌生出了派人出使西方各国的念头。 回到长安后,因为随驾出征甚久,邵树德不好意思立刻就让李守信出使,于是便放他在家休息了一年时间。 现在么,似乎可以行动起来了。 第八十一章 三个任务 李守信很快就来了。 邵树德亲自起身,为他煮了一壶茶,引得集贤院的人纷纷侧目。 我们天天抄录书籍,甚至某地发现的碑文、墓志都拓印回来,编纂成书,眼睛都快瞎了。当年五老过来抄书,更是有两人暴卒于位,也没见圣人这般热情啊。 酸了,酸了! “陛下……”李守信也有些感动。 “坐下,先喝茶,咱们君臣闲谈一番。”邵树德呵呵笑道,拉着李守信入座。 李守信眼眶微红,感动无比。 当然,作为圣人非常信任的心腹,李守信对今上太了解了。 说句不好听的,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而求的具体是什么事,他大概有数。 不就是出使西方嘛! 早在三十年前,他爹李杭就作为圣人最信任的说客,多次出使各镇,为皇夏大业立下了汗马功劳。 父亲年事已高,疾病缠身,目前在家养老,不可能再出使了。那么,这事就只能由他来干了。 “李卿可听说过花拉子米这个人?”邵树德问道。 “隐约听过,似乎是波斯颇有学问之人。”李守信说道。 他这不是吹牛。随驾西征的时候,他确实在拔汗那隐约听过这个名字,私底下猜测,这人名气应该不小。 “波斯亦多贤人啊。”邵树德说道。 花拉子米出生在花剌子模,活跃于中国的唐德宗至唐宣宗年间(780-850年),是波斯着名数学家,被称为“代数之父”,在大约八十多年前写了一本书:《代数学》。 书中系统提出了代数、已知数、未知数、根、移项、集项、无理数等一系列概念,并载有例题800多道,传入西方后,作为标准教材流传了几百年。 他还写了一本《算术》。系统记述了十进制记数法和小数运算法,为世界普及十进制计算做出了巨大贡献。 印度数字0-9藉由他的着作传入西方,被称为“阿拉伯数字”,很快代替了欧洲的罗马数字(就是1、2、3、4之类)——邵树德也打算推广印度数字,取代传统的一、二、三、四,因为非常好用,他也习惯了。 花拉子米还是一位天文学家、地理学家。因为他卓越的才华和杰出的贡献,1973年世界天文联合会以他的名字命名了月球上的一座环形山。 邵树德也是在听到这个名字时,他勐然发觉这个牛人竟然离他这么近。 《代数学》这本书就存在巴格达的智慧宫图书馆,外界应该也有少量流传,只是需要费心寻找——1258年,蒙古攻破巴格达,进行了大屠杀,并将图书馆里的书要么烧毁,要么投入底格里斯河,将河水都染黑了…… 邵树德不明白为什么蒙古人对知识这么仇恨。 图书馆里的书碍着你们什么事了?为什么要毁掉?难以理解。 “朕想你出使巴格达,如何?敢不敢去?”邵树德问道。 “有何不敢?”李守信说道:“陛下有命,纵赴汤蹈火,又有何惧?” “好,好!”邵树德笑道:“巴格达是黑衣大食的都城。这个国家,与前唐有些像。咱们虽然常说‘萨曼波斯国’,但严格说来,这个萨曼波斯只是黑衣大食下面的一个藩镇,萨曼国君也只是节度使罢了。王师多次掳掠的拔汗那,更只是这个藩镇辖下的一个支州。” “巴格达朝廷与藩镇之间的关系并不太算和睦。讲究点的还给贡赋,不讲究的就仅仅只有表面尊奉了,如同当年的河朔三镇。” “你若要去巴格达,萨曼波斯那边肯定是不能走了。”邵树德继续说道:“因为这几年王师在西域的征战,乌古斯人对大夏另眼相看。再加上他们当年臣服过八剌沙衮、怛罗斯的回鹘王公,因此有意遣使入朝,进献贡物。” “当然,这种进贡算不得什么。朕也不会虚荣到觉得他们就此臣服了,这不太可能。但他们至少不是敌人,在短期内也会与大夏保持一种相对良好的关系,这就可以借道了。” 庞特勤率回鹘二十万众西迁之后,一度在葱岭以西威风八面,乌古斯人就曾经臣服过。 但那都是老黄历了!现在葛逻禄人都不太听话了,遑论乌古斯。 一言以蔽之,公驼王没有牌面!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人家不买你的账,却不一定是敌人。乌古斯诸部与波斯的关系也很差,他们存在着联合八剌沙衮,共抗波斯的需求,双方关系还是可以的,借道应无什么问题。 “陛下,臣至八剌沙衮后,可否令碎叶王派人护送?”李守信问道。 “可。”邵树德点了点头,说道:“朕会传旨碎叶、弓月两地,令吾儿及奥古尔恰克各派少许兵马,沿途护送。” “至乌古斯诸部牧区后,先派人联系可萨汗国。这个国家实力不强,应不至于留难你等。通过他们的领地后,再想办法联系巴格达。” “当然,以上都是朕的猜测。实地走的时候,肯定还会发生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事情,届时就需要你随机应变了。”邵树德说道:“朕会挑选三百银鞍直武士,携带货物,由折从阮统率,他们都听你的,万事由你做主。” “银鞍直乃陛下亲军,折将军更是皇亲国戚……”李守信迟疑道。 “无妨。”邵树德直接说道:“就得这等人护送,朕才放心。奥古尔恰克的人,可以信任,但又不能全信,关键时刻还是自己人可靠。” “臣遵旨。”李守信应道,顿了顿后,他又问道:“陛下,敢问此行目的为何?” 邵树德沉吟了下,道:“有三大目的。” “第一,交好巴格达朝廷,想办法获取智慧宫图书馆的藏书。无需原本,允许我们抄录即可。或者,花钱买大食语版本的书籍亦可。” “陛下,这不一定容易吧?”李守信问道。 邵树德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有的臣子,就不会这样质疑他、反问他。你说什么,他都点头答应,也不管能不能做到。 “很难。”邵树德叹道;“尽力获取吧,这也是此行最重要的任务。知识,虽远在大食,亦当求之。” “那就需要带上通晓大食语、波斯语、突厥语、粟特语的国子监贡生。”李守信立刻说道:“陛下最好亲手书写一份国书,挑——挑好听的话讲一讲,或能多上几分机会。” “朕会的。”邵树德说道:“智慧宫的藏书,包罗万象,最初多为波斯古籍,后来又多少了很多其他国家的藏书。他们自己也写了很多,都非常有价值。正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华夏先民固然书写了无数书籍,但智慧宫的藏书大体上与华夏书籍互补,我们缺的,正是他们擅长的。他们缺的,则是我们擅长的。” 说到这里,邵树德沉吟了下,道:“如果可能的话,朕可以与他们交换。咱们华夏也有许多拿得出手的书籍,有些或许他们会感兴趣。” “陛下,大食人对外国书籍感兴趣吗?”李守信问道。 “感兴趣,甚至费尽心思搜罗。”邵树德很肯定地说道。 他记得历史上大食君主听闻西欧西西里国王的藏书十分丰富,于是写信过去,向人家索要藏书。不知道什么原因,西西里人竟然真的给了。 况且,智慧宫的藏书大部分是外国的。波斯、希腊等等,阿拉伯人自己原创的真没多少,毕竟他们是沙漠马匪起家。 “那么,臣会准备一份书籍名录,附上大致介绍,看看大食人感不感兴趣,以作交换。”李守信说道。 “可。”邵树德点了点头,随即又道:“朕听闻,巴格达大部分学者不是大食人,甚至是异教徒。如果可以的话,邀请他们来洛阳,朕会赐予他们想要的一切。财物、宅邸、美人、官爵等等,让他们衣食无忧,可以安心作研究、带学生。” “臣明矣。”李守信了解了邵树德的决心。 前唐非常开放,有大量外国学者居住在长安。 别人好的,立刻就学习,从来不会觉得他会这个、我不会,而觉得丢面子,故意不学。 也不会因为人家在某一方面研究得相对深入,自己在这一方面研究得比较粗浅,就出于自尊心,盲目排斥别人,死抱着自己落后粗浅的东西不放。 他们非常务实。你比我强的方面,我承认,不耻下问,学会了后就是我自己的东西。 看样子,圣人也是这种人。 “如果他们这都不愿意的话——”说到这里,邵树德脸上厉色一闪,道:“朕会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天灾’。” 李守信低下了头。 “天灾”这个词,近年来渐渐流行于拔汗那、怛罗斯等地,以比喻劫掠他们的游牧大军。 对波斯人而言,游牧大军比夏国禁军更可怕。因为他们完全不讲道理,四处烧杀抢掠,什么令人发指的恶事都干得出来。打到哪里,吃到哪里,抢到哪里,造成的破坏比夏国禁军还要大。 “第二个任务——”说完这件事,邵树德:“绘制地图,记录沿途风貌,打听下所至之处,附近数百里乃至上千里的范围内,生活着哪些部落,又有哪些国家。关于这些部落、国家的历史、传闻,也可以粗浅记录一番。大食往西,有‘拂菻国’,看看能不能联系上。” 拂菻是中国对拜占庭帝国的称呼。 拜占庭与中国是有邦交的。 贞观十七年(643),拜占庭遣使至长安,献方物(赤玻璃、绿金精)。 李世民回赠绫绮。 有唐一代,拜占庭共七次遣使来到长安,最后一次在玄宗天宝初年。因为阿拉伯崛起,后面几次要么托人间接过来,要么派的是民间使团——“大德僧”。 至于“拂菻”是什么意思,最大的可能是菻读“麻”,在中间传递称呼的时候,传茬了。拂菻可能就是罗马的意思,因为他们的商人对外自称都是“罗马”。 而宋史曾记载东罗马三次遣使过来,这个可能就不是真罗马了,而是塞尔柱突厥,他们历史上不止一次对外僭称“罗马”,蒙蔽外人,以至于《明史》中直接“疑其非大秦”。 当然,也有可能是突厥人“拥立”的罗马皇帝。 《宋史》中称其为“灭力尹灵改撒”,那么此人多半为阿来克修斯一世·科穆宁的妹夫、尼基弗鲁斯·梅里森诺斯凯撒,他曾经被突厥人“拥戴”,僭位皇帝,并将东罗马帝国亚洲地区城市的管理权交给突厥人。 罗马人都能多次来中国,中国就不能去那边看看吗?很奇怪,历史上真没有。 是你腿没人家跑得快,还是怎么着?邵树德认为,还是君主没有这个意愿。 这不巧了么,现在他有这个意愿! 交流,交流,一定要多与外人交流,无论是和平的方式,还是武力——不打不相识嘛。 “第三件事,建立一条可行的稳固商道。”邵树德最后说道:“海路有海路的优势,陆路也有陆路的优势,不能一概而论。而且,这条路线不仅仅可以用作商路,文化、学者交流,更为重要。朕不喜欢闭门造车,更喜欢取长补短。文化、商业交流多了,安西道乃至河陇,就不至于这副鬼样子了,朝廷也能更好地统治这些地区。” 很遗憾,中国处于亚欧大陆的东端,要想交流,还真的只能走西域,毕竟海路的风险实在太大,一不留神就船毁人亡了——历史上六七百年后,葡萄牙曾经流传一句话“没有一艘船能连续三次往返里斯本与印度之间”,话可能有些夸张,但以16世纪的航海技术而言,远洋航行仍然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就别提这会了。 “臣需要月余时间,做些准备。”李守信仔细听完三大任务后,神色凝重地说道。 “不着急。”邵树德说道:“过完正月再出发,朕有耐心。另者,也别太过强求,若实在难以前行,不妨带着已有的成果,先行回转,朕自有计较。” 第八十二章 出使、买卖、辩经 同光三年(918)的正月平平无奇,一如这个庞大的帝国。 但邵树德就喜欢这样平平无奇的日子。 每过一年,历史的惯性就更改一点。 驶向历史深渊的晚唐五代战车,在他这位老司机的不断点刹下,速度已经大大减缓,并且悄然转向,离一条更好、更平坦、更光明的道路越来越近了。 至于为何不把刹车踩到底,然后勐打方向盘,因为邵树德怕翻车啊。 社会风气这种东西,不是下一道命令、建立一个新制度就管用的,它有惯性,有习惯于这种风气的既得利益者,有内部应力,需要某种方式来释放掉。 要么是大爆炸式的集中释放,要么就花水磨工夫一点点消磨。 做时间的朋友,让制度的牢笼在时间的加成下,一点点驯服风气这头怪兽。 每过一年,邵树德都仿佛看到那头怪兽被关在笼子里,不断哀嚎,反复撞击。 大夏开国的第十八年,怪兽的体力已经大大衰减,风气肉眼可见地产生了变化。 这叫什么? 这叫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换个人,笼子早破了,自己也被怪兽啃噬得体无完肤。 正月初二,新年正热闹的时候,邵树德已经开始工作了。 他找来了在海上声名鹊起、被授予正八品上宣节校尉的王黑子。 别看王黑子在海上生龙活虎、威风八面,但在入宫之后,却十分拘谨。正所谓“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他之前的眼界还是太小了,没见过世面,被威严肃穆的宫殿给震惊,又被长戟如林的侍卫给震慑,没战战兢兢已经算他胆子大了。 “王卿对宣节校尉可还满意?”邵树德高坐于上,美人环绕身侧,轻声问道。 王黑子偷瞄了一眼,便低下了头,回道:“臣回家乡,县尉见到我,平辈论交。主簿说话很客气,还请我吃茶。县丞、县尊见了面,也寒暄了几句。臣——非常满意。” “这是你拿命换来的,有此待遇,也是寻常。”邵树德说道:“王卿年齿几何?” “三十有三。”王黑子答道。 “正值盛年,就此安享富贵,有点早啊。宣节校尉,对王卿这种大才来说,也小了点。”邵树德说了一通,话锋一转,又道:“三十来岁的年纪,就不想封妻荫子么?” 王黑子有些吃惊。 封妻荫子有两种可能,一是勤勤恳恳做了一辈子高官,临老致仕时或有一二名额,另外一种则是立下大功劳,这个无需论资排辈,也无需衣紫,只要功劳足够,就可封妻荫子。 他这种八品散官,想都别想,除非立下奇功。 “臣又何尝不想,苦无机会罢了。”王黑子老实说道。 “今有一个机会,你愿不愿意?”邵树德问道。 “臣愿意。”王黑子飞快答道。 不是他被功名利禄给迷了心窍。事实上,对他们这种小人物而言,攒够封妻荫子所需的功劳是非常困难的,往往需要豁出命来搏。 他刚刚靠捕鲸得授散官,还没好好享受,就又要去拼那九死一生的富贵机会,内心之中是不太愿意的。 但圣人既然这么说了,他又如何能拒绝?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 “很好。”邵树德说道:“朕需要你快马前往登州,带上你的原班老兄弟,去接一艘新船。” 王黑子默默听着。 “平海军也会派出一艘船只,与你等一同南下广州。”邵树德继续说道:“至广州后,稍事休整、补给物资、装载货物,然后便随一艘大食商船离开吧。放心,内务府已经与这艘船的主人说好了,许下了诸般好处,他愿意带你们回大食,大约三月份离开。时间不多了,你尽快离京吧。” 王黑子有点懵。 他航行到纪州东海岸,就已经称得上是远航了。大食在什么地方?数万里之外?其间多少狂风巨浪,又有多少艰难险阻?真能安全往返吗? “臣遵旨。”王黑子无奈,只能应下。 邵树德点了点头,挥手让他离开。接下来,自有官员与王黑子详述细节。 他不是临时起意。 事实上早有通过海路访问各国的打算。只不过如今的航海技术实在太落后,风险太大,始终没下定决心罢了。 但在引导海洋捕鱼这么多年后,不敢说进步了多少,至少盛唐年间的水平应该达到了,甚至有所精进。 一个很大的误区就是,很多人总觉得我们祖上曾经有过某某东西、某某技术,然后就默认它是一直存在的。 但事实上呢,技术这玩意是有进步和衰退的。承载技术的是人,人没了,技术就退步了。 哪怕你有相关技术书籍保存下来,效果也很有限,因为你没有从事这个行业的人才了。 人才断档、产业萎缩的后果,在21世纪仍然屡见不鲜。俄罗斯人技术靠考古,折腾了三十年,别说航母了,水面舰艇都快整不起了。 所谓点亮某个科技,然后你就一直会,那个是游戏中才会出现的事情。 真实世界中,点亮的科技会熄灭,技术会退步。 以前能造排水量一百吨的船只,现在十几吨都费劲,因为你没有相关产业了。 产业没了,人才也没了,经验流失,生产工具报废,等到后来人想重新恢复时,只能一边考古,一边重新造轮子。 在中国古代多次被重新发明的水车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大夏开国之时,为什么要迫切引进大食甚至新罗的造船、航海人才?因为你的技术已经退步到了相当程度,你就是不会了,必须要别人来教。 苦心孤诣这么多年,海洋相关产业从萌芽变成了幼苗,又渐渐开始长大。 各大港口附近,伐木、烘干、切割、加工、造船一整条产业链慢慢培育了起来,从事这个行当的人越来越多,产能也越来越大,因为市场需求存在。 如果哪一天,市场消失了,这些产业也将慢慢维持不住,逐渐萎缩,流失人员,一切重归于零。给后人留下的谈资就是某某港口曾经多么兴盛,造船技术多么先进,认为一个穿越者过去,绝对能扭转颓势,重新恢复,因为这些技术都是我们的老祖宗曾经掌握过的。 但残酷的现实是,已经进了坟墓的老工匠不会爬出来给你讲处理木材的诀窍,曾经年轻的小工也老得掉牙了,你费劲心力,才找到了三五个勉强传承了当年小部分技术的后生,水平还很低,想要靠他们重振这个产业,这辈子都不太可能了,除非能引进外地乃至外国的相关人才。 产业,永远比技术重要。 脱离了产业,技术将成为无根之萍。而有了产业,技术甚至能推陈出新,不断进步。 ****** 差不多同样的时间,大食商人苏烈曼正在广州的家宅内休息。 作为“蕃酋”——唐代令外来商人自治的一种职务——苏烈曼在广州是有一定地位的,不但在官面上人头很熟,在跨洋而来的大食、波斯商人群体中,威望也很高。 去年,广州刺史召他入官衙密谈,回来后就变得很沉默。 是的,按照广州刺史的要求,他需要带两艘夏国官方的船只返航,这让他承受了很大的压力。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在过去几年中,他的商队连续沉了好几艘船,损失非常之大,让他欠下了一屁股债。 他已经在广州躲避了两年,不能再躲下去了。人总要面对现实,该还的钱还是得还,能帮他的只有夏人。 事实上夏人给他的安排十分周到。 不但赊了大批绢帛、瓷器给他,还由内务府出面,帮他建立新的赚钱渠道,比如觅地合资建设蔷薇露的生产工坊。 蔷薇露是一种气味非常浓烈的香水。采集巴格达、大马士革等地特产鲜花,浸于水中,起火蒸出汁液,然后用琉璃瓶装着,石蜡密封运输。 说起来很简单,其实具体的工艺细节比较复杂,非多年浸润此道的工匠不能窥其全貌。 另外,还涉及到一整套先进的琉璃蒸馏设备——这个是唐人或夏人难以掌握的另一个原因,他们做不出更加透明的琉璃器皿。 蔷薇露最早在百余年前传入唐国,甫一进入,立刻横扫整个市场,上至皇室,下至贵族,无不争相采买——至于普通百姓,还用不起,因为太贵了。 “柳宗元得韩愈所寄诗,先以蔷薇露盥手……” “后唐龙辉殿安假山水一铺,沉香为山阜,蔷薇水、苏合油为江池……” “(后)周显德五年,昆明国献蔷薇水十五瓶,云得自西域,以洒衣,以敝而香不灭……” 这种香味道透彻、浓郁,与唐国原本流行的煎熬、焚烧用的香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且是液体类,使用起来非常方便,一直是贩卖而来的搂金利器——因为大食本地产量也不大,因此海运、陆运起来,没有明显的成本差别,至今仍有许多蔷薇露是由骆驼负运,经西域进入夏国。 苏烈曼也很想做这种买卖,因为他知道其中的利润有多大。 内务府让他回大食后,私下里搜罗工匠,然后用各种办法弄来夏国,大家一起开办作坊,一起赚钱。 对此,他有些害怕,盖因做下这种事后,后果完全不可测,造物主也不一定会庇佑他。 但内务府的人也说得很清楚,早年杜环在大食,见到了京兆人樊淑、刘泚,河东人吕礼、乐寰在帮他们改进纺织技术。这些人怎么去的?有可能是战俘,也有可能是被大食商人重金挖过去的技术工匠,大唐都没介意这种事,如今弄你几个制造琉璃、蒸馏设备以及香水的工匠,又怎么了? 苏烈曼知道这是狡辩,但他确实没办法,只能心一横,干到底了。 大不了,以后不回大食了…… ****** 正月十五元宵节,长安不宵禁。 一场欢乐的晚宴后,邵树德在珠镜殿召见了内务府监储仲业。 “去年内务府盈利几何?多久才能算出来?”他问道。 “回陛下,腊月底关账,臣催促一下,春社节之前应能归整清楚。”储仲业答道。 “给个大概数字就行了。” “大致在三十万缗上下。” “最赚钱是长夏商行,其次是捕猎海兽,这个朕知道。”邵树德说道:“你们建的几个产业,赚钱能力有点弱啊。制皮裘的工坊,居然干不过捕猎大鱼、海豹、海狮之类的狩猎产业,到底怎么回事?四轮马车也开了几家工坊了,到现在才堪堪回本。眼镜之类的朕就不提了,香皂工坊的动作也太迟缓,听闻你们还要搞蔷薇露工坊,这要几年?朕估摸着,再过五六年,渤海商社、安南商社都要比他们赚钱了,到时候羞也不羞?” 内务府现在已经发展为一个十分庞大的机构,既有商业,也有制造业,几乎什么产品都做:马车、皮裘、毛布、眼镜、香皂、榨糖等等,甚至最近还去西域商屯,业务非常杂乱。 但这些业务中,除了马车等少许几样商品外,大部分都是存在竞争的。 比如捕鲸业,目前有资格采购、加工鲸制品的,除了内务府外,还有渤海商社。 诚然,渤海商社目前是内务府在主导,但因为圣人十分重视,他们花费了很多心思,把大量利润转移给了渤海商社——比如渤海商社买来的咸鱼,他们高价采购,然后在长夏商行微利出售,这就是一种转移利润的方式。 “把各项业务整合一下吧。”邵树德说道:“不赚钱的就别做了,或者想想别的办法。你们那个毛布工坊,还整不过人家单打独斗的农妇,卖得那么贵,几个人买?” “陛下所言极是。”储仲业讪讪道。 储仲业不了解后世手工业与机器工业的曲折较量历史,但就他观察而言,乡间农人自己织的毛布实在太便宜了,真干不过他们—— 后世晚清开国,英国人在印度开办棉纺织工厂,然后将生产出来的棉布船运至中国,满怀信心准备倾销,结果却十分惨澹。 一个是没找准市场定位。他们织的布较为轻薄、透气,但作为一个农业国家,中国人需要的是厚实、耐磨的棉布,轻薄、透气并不在考虑之中,甚至会认为这是劣质品。 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大工业机器化生产出来的棉布,成本高于清朝农户自己织的土布。 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却是事实。清朝农民获取的棉花原材料便宜,同时不把自己的劳动时间算作成本,英国人还要加上运费、关税(虽然不多)和销售成本,因此机器生产的洋布成本竟然高于清朝土布,简直离了个大谱。 最终打败土布的,还是清朝混乱的局势。外加厘金盛行,加大了土布的成本,而轮船运输的洋布却没人敢收厘金。与此同时,印度工厂也在产业升级,提高效率,降低成本,最后终于占到了上风,开始了他们梦寐以求的倾销。 大夏内务府雇佣织户,是要给工资的。但乡间百姓却不把自己的劳动时间算作成本,他们只计算原材料花费,然后加微薄的利润,直接就在市场上出售了。对他们而言,将家里的羊毛变现,获得现金最重要,赚不赚钱都其次了。 邵树德敏锐地发现了这个事实,趁着内务府的毛布工坊现在还有少量利润——因为增量市场——给了他们两条路,要么别做了,要么想办法提高效率、降低成本。 后者估计不太可能,内务府最终多半还是选择关门了事。 技术的进步,不能指望他们,最终还是得看广大的民间。 内务府诸般产业存在的意义,简单来说,无非“火种”二字。即他们创造出一个产业,让这个产业的商品为世人所熟知,被人们日常利用,最终在全国遍地开花,再也不会消失。 这就是他们的使命。至于其他的,以那帮官僚的德性,不太乐观。 “最近少府在搞油墨、蜡纸,有点苗头了,你们投点钱。东西弄出来后,可以给你们用,去印书吧,趁着这股东风,你们可以赚一波快钱。至于往后,朕也不指望你们了。”邵树德说道。 “臣遵旨。”储仲业还没听说过这事,不过立刻应下了。 “也派些你们的人参与,出成果之后,朕好予以奖赏。”邵树德又道。 如果蜡纸、油墨成功研发,奚氏父子当然会得官,主管此事的官员也会得到升迁。 正如和珅所说,救灾要先救官。如果只奖赏一线技术工匠,而不奖赏官员,那么以后多半不会有发明创造了,因为这与官员们毫无关系嘛,他们没兴趣批钱、批物,费那事干啥? 只有让官员们也得到甜头,他们才有动力批项目,动用自己能力范围内的人力物力,支持工匠们的发明创造。 官方主导的发明创造,就是这么蛋疼。 但想要民间搞发明创造,目前又没那个资本和土壤,十分蛋疼,好像走进了死胡同一样。 诚然,他现在所处的时代,比后世明清时期开放多了,商人做官的不在少数,文人士大夫也非常推崇经商,但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农学、数学之类的新学科,仍然不被传统士人所青睐,他们的第一选择仍然是经学。 邵树德就奇怪了,那些已经成书数百年甚至一两千年的典籍,内容都没变过,已经不太适合如今的社会生产力了,居然还在考,这事就很离谱。 唐代有官员指出,《礼记》成书日久,已经不适合唐代的社会了,应该删减、修改内容,然后作为新教材推广,但这事最终没有下文——书是成了,但考试教材仍然是西汉年间的那本。 到了后世明清时期,《礼记》已经成书快两千年了,但内容仍然没变,仍然在考。 这就有点魔幻了。两千年前的《礼记》,真的适合两千年后的社会生产力水平吗?西汉写这本书,是为了西汉服务的,你两千年后的朝代,凑什么热闹?不该推陈出新,与时俱进,考其他内容吗? 邵树德有点想趁着这个武夫当国的有利时机,更新一下考试教材,把唐朝一度提出的《新礼记》这类未竟伟业继续下去。 “印书工坊还是尽快组建吧,朕要印书。”想到此处,邵树德说道:“这批书可以不赚钱,用其他产业的利润补贴,可劲地印、使劲印。你一会就去少府,把《人口论》的凋版借走,印他个几千上万册,让更多的人读到。” “朕——”邵树德站起身,说道:“要找大儒们来辩经,辩出几本新书来。” 第八十三章 双赢 二月二春社节,邵树德亲自来到了蓝田县的农村,躬耕! 与此同时,皇后也纡尊降贵,亲自挤牛奶,示范! 帝后二人如此卖力表演,自然是向天下人表示农业生产的重要性。同时,也为全新的农业生产模式背书—— 至少在北方三分之二以上的地区,畜牧业已经成了农民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即便没有完全执行三茬轮作制的农村,养殖牲畜的比例也大大增加。 这是草原—农耕二元制帝国所带来的改变。 汉地与草原不再泾渭分明,农耕、畜牧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撑死了以哪种为主罢了。 农业产出的增加,令整个社会有了更大的余裕来供养不直接从事农业生产的人员。 这是一个十分积极的进步,因为可以投入到艺术、科学、教育等领域的资源更多了。社会的进步需要这些,人民的生活也需要这些。 同时,这也是一个烦恼。从长远来看,会引发人口爆炸。 当然,辩证地来看,世上万物,多半有利有弊。 人口爆炸有其坏处,自然也有其好处。 春秋战国时代,诸国林立。 一个人在本国犯了事,他可以逃亡到另一个国家。 有才能的人在这个国家不受重用,他可以换个国家,兴许就发达了,树挪死人挪活嘛。 在古典时代,大夏自有统治极限。超出这个极限,便无法管理,运气好点可以羁縻统治,运气不好人家直接割据自立了,称帝称王,你能奈我何? 对一家一姓而言,这固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有人在挑战你的权威。 但对普通人而言,如果还存在着第二个同文同种,文化习俗大同小异的国家,你就有了选择权。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跑到那个国家,语言、文字相通,习俗差不多,人种也差不多,毫不费力就能融入进去,开始新生活。 这个理论在后世被发展为“扩张xx民族阳光下的土地”——可以不是同一个国家,但得是同一个民族。 以上这些好处,邵树德没有写在《人口论》里边,但读此书的都是人精,如何看不出来? 作为帝王,他都背叛自己的屁股,为你们考虑了,还想怎样? 而随着内务府、少府日夜不停地印刷,《人口论》这本书继在高级朝官们中间流传后,开始向诸道、州扩散。读到的人越来越多,意见自然也不少。 邵树德要的就是这个。 辩经,给我辩。辩多了以后,自然会形成相当的共识,《人口论》这本书的内容可以改,他不介意,只要说得有道理,符合实情即可,甚至就连名字都可以改。 他要让移民成为统治阶级脑海里的一根弦,时刻绷着。一旦某地人口稠密了,就由官方或私人组织移民,时间长了,说不定就有些成果。 如果中亚生活着千余万华夏子民,在本时空的后世,有可能被中原王朝统一,也有很大可能演变成另一个国家。对百姓、士人来说,这不是坏事,唯一受损的可能就是皇室了。因为他们存在着一个竞争对手,虽然对手的实力较弱,但依然会让他们有所顾忌,无法肆意乱来,因为本国人民可能会用脚来投票。 ****** 二月很快一晃而过。 三月初一,大朝会结束后,邵树德召集政事堂、理蕃院、南北衙官员,在延英殿举行问对。 “室韦诸部有些受不了了。”他将一份军报放在御桉上,说道:“都议一议,该如何处置。” 原辽东道学政、现理蕃院副使、已经年近七旬的种觐仙欲言又止,他其实不想讨论室韦,他想和圣人辩一辩有关人地矛盾的事情。 圣人这书,不太符合他的胃口。因为他担心那些移民出去的人无法管教,无法无天,朝廷也没法收取赋税,征发役徒,属于白白流失人口。 “陛下,或可彷女真旧例,将室韦牧地划分一下,各置都督、刺史。”杨爚说道。 “理由呢?”邵树德问道。 “室韦并不是被打服的,而是受不了骚扰后,主动来降的,本身实力犹存。此其一。”杨爚说道:“室韦二十部,已有多部来降,各有封赏,旧例在此,不好更改,此其二。” “不妥。”还没等邵树德说话,种觐仙立刻发言,只听他说道:“臣在辽东多年,深知其富饶本貌。黑土地攥一把,都能出油。即便是寒冷无比的鄚州等地,一年种一季小麦,亩收都能上两斛,比中原高出太多。而室韦近在迟尺,如果放任自流,数十年后,又成灾患,届时还得动兵,反而不美。不如这会就一步到位,做到底,做到头,彷碛南、碛北旧例,各部落只置夷离堇,划分草场,不得越境。可敦城又近在迟尺,可派左贰流官协助夷离堇深入治理,加强控制。” 杨爚闻言,拱了拱手,没说什么。 其实,他也有点犹豫,想一步到位。但这样一来,势必爆发大规模战事,给阿保机机会。 今年朝廷是怎么逼迫各部来降的,他十分清楚—— 王师蕃汉兵马三万有余,带着五万匹马出征,至辽东后,又征马五六万匹,分作数股,择水草丰美之地牧马。 马儿膘肥体壮后,就大举出击,持续骚扰。 尤其是春天的时候,草原牧民忙碌异常,有干不完的活计。偏偏此时马儿瘦骨嶙峋,正是一年中马力最低下的时候,故屡吃败仗,不得不举族跑路。 但一跑路,损失就大了,被这么整整搞了一年后,便有人试探性投降了。 “陛下,种夫子难得不湖涂,这次说得很有道理。”李唐宾大大咧咧地说道:“管他怎么想的?先打一顿,打完就老实了,你说什么他都肯。太子用兵不差的,也善于鼓舞军心士气,依我看,趁着这会草原天寒,牛羊马儿掉膘,再给他们来一下狠的,一个个就不敢龇牙咧嘴了。” 邵树德哈哈大笑。 武夫讲话就是直接,也非常自信。 太子带的三万多兵马,有两万两千是禁军,目前看来战斗力并未堕落,依然非常勇勐。至少,中小规模(数百骑、数千骑)的交战中,打得室韦抱头鼠窜——大规模的战斗不是不想打,而是人家不给你机会。 “练兵嘛,让儿郎们练练也行,省得忘了怎么拼杀。”任遇吉也同意李唐宾的看法。 就武夫们来说,他们还是非常注重军队的战斗力的。禁军是全国武力的巅峰集合,时不时上阵厮杀一番,确实可以有效防止他们的堕落。 如果禁军战斗力不行了,他们在朝堂上的话语权就要弱了,这不符合他们的利益。 “陛下,臣亦觉得可以更加深入控制室韦诸部。”南衙上院枢密使朱叔宗说道:“辽东不是以前的辽东了,十二州六十六县,户口近百万,还有十四万余户部曲,盛产稻米、小麦、糜子、大豆、鰟头,如果算上安东府,几可动用七万五千府兵,咱们的本钱很雄厚,没必要对室韦人客气。” “陈卿、赵卿、杜卿,你们怎么看?”邵树德转向没怎么说话的政事堂诸位宰相,问道。 “臣附议。”资格最老的陈诚说道。 他一说话,其他人自然也没有反驳。 “那就这么定了。”邵树德做出了决定,随即又看向众人,问道:“辽东开发二十年,现在知道移民的好处了吧?若没有这二十年的经营,现在朕就只能捏着鼻子,认可室韦人的这种假投降。给他们封官许愿,让他们别再叛乱了。” “另者,想想看吧。辽东这近两百万人若放到河南、河北,该造成多大的麻烦?”他又说道:“抢水、争地,人也吃不饱,长不高,最后互相厮杀,才能减丁。但在这个过程中,衣冠辈又会有多大损失?” 辽东道近两百万百姓,只占用了三个进士科名额、一个农科名额,却养了六万五千府兵,年产数千万斛粮食,还有取之不尽的鱼肉、干草、药材、猎物。近年来甚至开矿冶铁、炼铜,户部还去开办钱监,渤海商社也在持续给大伙分红。 最重要的,给向外移民——或者说殖民——打了个样。这一桩桩的好处,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来。 “有些事,朕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邵树德继续说道:“不是朕恐吓尔等,不出百年,尔等孙子辈还在世时,就能看到河南、河北、河东、关中等地人烟稠密的样子了,比前唐天宝年间还要多,甚至多得多。有些学问,事关诸位身家性命,家族延续,难道不应该成为显学吗?难道不应该让全天下的衣冠士人都了解、都学习吗?” “陛下。”种觐仙想要反驳,但又觉得圣人的话有几分道理,一时间只能说道:“陛下所着之书,道理固然振聋发聩,但内容过于浅显、单薄,若想令其上升为经学,恐还有所欠缺。” “这不是要你们辩一辩嘛。”邵树德笑道:“此书还需天下士人替朕完善,或可为正经之一。” 大夏的科举制度承自唐代,进士、明经学子理论上要考两大经(《礼记》、《左氏春秋》)、三中经(《毛诗》、《周礼》、《仪礼》)、四小经(《周易》、《尚书》、《公羊春秋》、《谷梁春秋》),总共九部“正经”——重要性从大到小,依次排序。 《论语》、《老子》、《孝经》等归类于“杂经”,只能说基本不考,偶尔会有一些题目来自这些书。 明清儒家经典“四书五经”之中,四书不在考试范围以内,五经之中的《礼记》、《春秋》在唐代算是“大经”,《诗经》是“中经”,《尚书》、《周易》是“小经”。 仔细看来,差别还是很大的。因为隋唐时期,并没有“四书”的说法,这得等理学宗师朱熹出名以后才行。 从考试重点可以判断,唐代士人与明清士人的三观肯定不一样,因为他们读书的重点就不一样。或许是李世民提倡“以史为鉴”,唐代九部“正经”中居然搞了三个版本的《春秋》,实在惊人。 《春秋》这本书,怎么说呢,大体是关于鲁国的历史。同时代其他国家也有史书,比如晋之《乘》、楚之《梼杌》。 《乘》被秦始皇烧了,《梼杌》业已亡佚,只有《春秋》完整地传承了下来。 再加上百家学说之中,儒家最终胜利了,那么《春秋》自然作为经典,纳入教材范围之内。 只是,有没有必要搞三个版本? 邵树德暂时不想过分刺激儒家文人,因为对他们还有大用,但三部《春秋》去掉两部,塞入自己的私货,不过分吧? 毕竟每朝每代,钦定教材并不完全一样,作为开国之君,是有这个资格指定教材的——朱元章不就钦定四书五经为考试范围么?北宋可不是这么考的,《论语》、《孟子》在那会还是“兼经”,并非“大经”。 如果最终能达到目的,邵树德觉得可以算作“赢”。 种觐仙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在他看来,九部正经中,《春秋》去掉《公羊春秋》、《谷梁春秋》是可以接受的。哪怕替换进来的是圣人力推的“新经”,那也是“小经”,不伤根本——在如今这个世道下,也可以算是“赢”了。 大家都赢,双赢,挺好。 第八十四章 致治 三月的华夏大地,一片生机盎然。 在东边的河北、淮海二道,渔船早已出海,试图寻找早春的第一波渔汛。 “口袋船”紧随其后,为各渔船提供补给物资,同时收购他们捕上来的鱼,运回港口。 在这其中,作为大夏第一支水师的平海军一马当先,堪称“渔业先锋”、“劳动模范”,十分卖力。 让我们把目光南移至淮南、江东、福建、岭东四道。 因为风向渐渐转变的缘故,外国商船的离港潮已近尾声。装载了大量中国货物的高丽、日本、波斯、大食、婆罗门商船纷纷拔锚起航,返回本土。 而在接下来的半年内,扬州、明州、泉州、广州等港埠将陆陆续续迎来新一批外国商船。 稳定的环境,促进了商业的繁荣,朝廷收税收到手软,喜笑颜开——海州市舶使、齐王邵观诚,刚刚被提拔为统管淮海、淮南、河北对外贸易港口的“三道都市舶使”,可见朝廷的重视程度。 在舆图的东北角,肥沃的辽东大地上,数以百万计的汉人、奚人、契丹人、渤海人、鞑靼人、靺鞨人挥舞着锄头、钉耙,开始了一年一度的春播。 经年教化之下,蕃人从语言到服饰,从民居到生活习惯,一点点向中原靠拢。 原本不会种地的,学会种地了。 原本不过中原节日的,现在过了。 汉儿语通行各地,学会这种语言成了走出家门远行的刚需。如果想要飞黄腾达,则还要学会文字,通读典籍,然后去争夺本道仅有的三个进士科名额和一个农科名额。 府兵们也难得帮部曲一起干活。 除除草、照料下牲畜、修理修理农具,他们的妻儿子侄,则用马车将食水运到田间地头,给部曲们分发还算丰盛的春播福利:胡饼、干酪和肉脯。 而在辽东道西北边靠近室韦诸部的地方,府兵们还用麸糠、豆子喂饱了战马,然后全身披挂,挎刀持弓,联合起来巡逻,谨防室韦人狗急跳墙,前来劫掠——在保卫自家财产这件事上,他们十分积极,也勇勐得难以置信,依稀让人看到了当年河北武人以一镇抗天下的豪情壮志。 在北边的草原上,商队迤逦而行。 他们给草原牧人带去了急需的生活用品,然后换回大量皮革、牛角、牛筋、羊毛以及——毛纺行业相当重要的卤碱。 关北、关内、直隶、河南诸道已经“根深蒂固”的羊毛纺织业每天都会消耗大量卤碱,以给羊毛脱脂。 草原卤碱量大、价廉,是他们销往中原的重要商品,也是各路商队的重要目标。 跟着商队一起南下的还有身高体壮、箭术卓绝、吃苦耐劳的草原精壮,他们带着无限的向往,试图寻找自己的未来。 在西南,战争的创伤渐渐抚平。 从河北迁移而来的百姓,填满了黎、雅、嶲、曲、昆、姚等州适合农耕的地方。 朝廷给他们安排的多是海拔合适、气候相对凉爽的地带。抵达大理府的河北、河南精壮男子甚至还占了大便宜,曾经最让朝廷担忧的南诏西京,如今居然最为稳定。 或许,这与当地和谐的夫妻关系脱不开干系。家里缺了男人,诸事不便,日子总要过的,凡事向前看。 而在两条通往云南的驿道上,随着云南多金银铜矿的消息甚嚣尘上,无数商人蜂拥南下,寻找发财的机会。 国朝与唐代一样,不禁止民间开矿,只课税。且税率高达“四分取一”,但这依然阻止不了商人们开矿的决心,因为这项买卖实在太暴利了。 云南的梯田、灌既、畜牧系统在慢慢修复,道路也不断得到维护,这是种居爽的功劳。 而种氏家族,在大夏的地位也扶摇直上。 种老夫子作为河南、河北一带着名的大儒,已是理蕃院副使,宰相一级的人物。 种居爽为云南道巡抚使,封疆大吏。 老实说,父子二人这般地位,比较罕见。 种昭仪很受圣人宠爱。在后宫嫔御之中,她是少有的能让圣人不在她身上玩弄变态花样、发泄黑暗欲望的女人。在这一点上,即便当年的折皇后也不能免俗。 新定的西北边疆,大夏的旗号日渐深入人心,无上皇帝的威名远近皆闻。 这就足够了。 朝廷也不要求他们现在就反哺财政,能大体稳定住局势,按部就班发展就可以了。辽东、云南等地都是这么走过来的,朝廷对治理安西旧地也颇有信心,虽然只在科考上给了他们一个进士科名额、一个农科名额。 最后我们可以关注大夏的正中心:中原。 这里是全国政治与经济双重中心,久沐王化之下,四海升平、乡闾淳化。 百姓多多少少有了一点积蓄,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 战火似乎已经成了久远的传说,流传在坊间的,多半是些逸闻趣事。 在这些故事中,朱全忠不出意外地成了大恶人,李克用的形象则被大大拔高——在二十年前,两者的民间风评截然相反。 朱家唯一形象好的,大概就是前梁王妃张惠了。 在中原百姓的口中,这个女人先束缚住了朱全忠的豺虎之心,随后又让圣人沉迷在她的温柔乡里,中原百姓因得大利,人人称颂。 这就是大夏。 这个国家,日复一日地运行着,就像一台不甚精密,但却粗糙皮实的机器,轰隆隆作响。每过一年,似乎都被注入了一些鲸油,整台机器的运转也变得更加丝滑流畅了。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圣人正与宰相、枢密使、学士们反复讨论,编纂新书《致治》的消息正以飞快的速度流传到全国各个角落。 三月底,随着第一批学者进京,关中顿时成了四方关注之地。 ****** 《致治》:第一篇《人口》、第二篇《通货》,未来可能有第三篇、第四篇…… 这是目前流传在长安各书坊间的消息。 书名出自朝廷正在编修的《唐书》第二卷《太宗本纪》:“盛哉,太宗之烈也!其除隋之乱,比迹汤、武;致治之美,庶几成、康。” 以上是刚刚抵达长安的牛希济得来的消息。 牛希济,前唐宰相牛僧孺重孙,大夏绵州司马,因为与一帮文人互相唱和,声名不小,故被邀请入京。 “确有第三篇,曰《地理》。”都亭驿内,前来迎接的太常卿姚顗说道。 当然,姚顗不是来迎接所有人的,他只来见牛希济,因为两人关系非常好,算是同一个学派的。 他们这伙人,其实可以算作晚唐以来的主流儒家学派。 百年前,韩愈提出“道统”理念,并列了谱系,从尧开始,继之以舜、禹、汤、文王、武王、周公,最后以孔子、孟轲结束。 他创造性地分离了“道统”和“治统”,初步建立了儒家道统的“传道”体系。 这个说法一经提出,轰传天下,被大量儒家士人所接受。 皮日休甚至在这个儒家道统谱系后面,又加了荀卿、王通、韩愈三人。 陆龟蒙、朱阅、林慎思、司空图、牛峤等人也是这一流派的积极分子,作为牛峤的侄子,牛希济自然身处其中了。 “哪朝修史,不写地理,有必要单独写一篇吗?”听到姚顗的话后,牛希济有些奇怪。 “这本有些不一样。”姚顗想了想后,说道:“还是很有用的。” 随后,他为牛希济详解了一番。 原来,圣人写的这篇《地理》与以往的都不同。古来修史,必有《地理志》,主要记录的是全国行政区划,涉及到具体某州时,还会记录一笔户口、特产以及相互间的驿道路程,其实非常简略。 民间出版的地理类书籍要更丰富一些,会具体描述某地风俗,山川河流走向等等,有的还会加点类似游记的内容。 但总体而言,无论是官方典籍还是民间游记,写得都较为简略,也多浮于表面。 圣人这本,算是把各家综合起来的集大成者了。 他老人家认为,地理是一门“学说”,更准确地讲,是描述地区间差异的学说。 一个地区的地理,应包含气候、地貌、土壤、人口、作物、城市、农村、交通等多个方面。 不同地区的地理,差异很大,随后又引申出了人文地理、自然地理两个分支。 他认为,一个地区的人文地理,必然受自然地理的影响。 简而言之,地貌、气候、环境塑造了当地的生活方式、民族性格、社会形态——其实就是后世有一定争议的“地理决定论”,现代社会不太灵了,但在古代还是非常明显的。 与此同时,人具有主观能动性,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改变地理。 书中还提到了天下核心区域——燕山、阴山以南,陇山以东——的安全问题。 圣人认为,若想守住这片膏腴之地,第一优先需要防御的是辽东。 辽东在手,可从侧翼威胁碛南、碛北草原。而辽东地多沃壤,渤海得之为“海东盛国”、“户口百万”,且有渔猎、耕牧之利,郡县化之后,可为“北地第一藩屏”。 辽东之下,草原对传统汉地有“高屋建瓴”的优势。且阴山、燕山防线诸多漏洞,被动防守不可能堵得住,故需主动出击,控制好碛南、碛北草原,不令其生乱。 但要想控制草原,还需稳固一东一西两处。东面是辽东,西面则是西域了。西域不宁,草原不稳,草原不稳,则中原不安。 书中最后还提到了气候变化的影响,更是让人耳目一新。 如此种种,这本可真算得上是“奇书”了,把前人曾提出但没深入阐发,或前人写过但不成系统的思想,去芜存菁,重新做了一番阐述。 至于其作用么,按照圣人的话就是给官员“扫盲”,让他们别“乱来”,对各地风俗、地理有个清醒的认知,别不知不觉中坏了事,捅了大篓子——因为对治理国家有用,故收录在《致治》一书中,作为官员必须掌握的知识。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也是给现在的政策背书。 因为很多人觉得圣人在辽东搞郡县化,又试图深入控制草原,还远征西域,有点“好大喜功”的意思。 圣人这是直接出书反驳了。 “听你这么一说,《致治》此书前三篇,都只谈了‘术’?可曾涉及道统?”听完之后,牛希济不惊反喜,问道。 如今这个世道,他最怕什么?儒家道统衰微已极,被武夫弃若敝履,他是真的害怕圣人断了这个道统啊! 但从现在的风声看来,圣人似乎认为儒家道统还是有用的,并不想断绝,甚至加以扶持、呵护,只不过需要与其他学派分享权力罢了。 这个——其实可以接受,他现在的要求真的不高。 “不曾涉及。”姚顗说道:“科举取士不会变,就是需要分润好处。农科已经分道录取,永为定式。将来说不定还会冒出什么别的杂科。前唐之时,众以进士科为尊。国朝进士仍为诸科之冠,但所考内容有所改变,杂科也渐渐上来了,这是最主要的改变。” “也只能往好的方面看了。”牛希济闻言,轻叹一声,道:“如今最重要的,还是保住道统,其他都可以让让。不过,该争的还是得争。不争,什么都得不到,争了,或还能令圣人让步。” 姚顗没说什么。他是朝廷官员,身份摆在这里,不方便多说,但观其脸色,显然是赞同牛希济的。 第八十五章 事实与三围 人间四月,芳菲已尽。绵绵细雨之中,不知—— “不知多少措大赶来西京!”骊山脚下,在外围巡视的几名银鞍直士卒,看着被圣人召见的读书人,暗暗嗤笑。 一副穷酸样! 骑着头毛驴,怀里揣着半张又冷又硬的胡饼,行色匆匆。 而他们呢,与圣人一起打猎。得到的猎物大家都有份,吃得满嘴流油,不知道多开心。 这一对比,幸福感就出来了。 圣人真好,懂得俺们武人的苦楚。 此时的行宫之内,邵树德准备请措大们吃饭。 召集各地有名望的士人入京,名义上是所谓的“辩经”,实际上基调早已定下。 邵树德不会亲自下场与他们辩论。事实上,他只会划定一个圈子,让大家在这个圈子内辩。而在此之前,他还会私下里召集一批人,“通通气”,一切都做到了极致。 宫人们如穿花蝴蝶般,将一盘盘菜端了上来,置于每个人的桉前。 牛希济也在场,他看着面前的几个菜,微微发怔。 “黄芽菜,亩收千余斤,即便在数九寒冬,仍可缓慢生长。六年前,司农寺分发种子至西京数县,而今京兆府、河南府数十县皆有此物。”邵树德洪亮的声音在上面响起。 众人收敛心神,静静听着。 “寒冬腊月,百姓可藉此物过冬,亦可出售换钱,补贴家用。诸位都是国之栋梁,摸着自己良心说说,农学培育出的黄芽菜,可有用?” “有用。” “冬日餐桌上若有此物,倒也没那么单调了。” “天寒地冻之时,冬菜价比千金,百姓售之,也能多买些柴禾御寒。” “确为造福万民之物。” 铁一般的事实面前,诸位士人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奉承两句了。 “你们桌上的黄米凉糕,便是用产自苦寒之地的甜菜糖做的。”邵树德又道:“参、柔那种地方,正适合此物生长。你们凭良心说,农学引进、育种的海甜菜,可有用?” “有用。” …… 又是铁一般的事实,众人无可辩驳,只能点头应是。 “黑麦——”邵树德的声音第三度响起:“朕从吐火罗引入中原,培育多年,在黑城子试种,亩收一斛上下。你们好好想想,农学有没有用?” 牛希济张口结舌,随大流点头应是。 他之前了解过,黑麦这种作物能忍受暴雪连天的极寒天气,女真人就喜欢种这个(幼苗能忍受零下三四十度的低温),还非常耐旱、耐贫瘠,其实是那些苦寒瘦瘠之地的首选。产量还不算低,一斛上下,可做成汤饼、胡饼、蒸饼,让原本无法农耕的地方,也可以移民耕作。 农学让他下意识感到不舒服,但人家做的又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情,就是想说什么不是都无从张口,实在憋屈。 “朕决意于同光四年(919)科考中,按道分榜录取农学士子,诸位觉得应该吗?”邵树德紧接着问道。 “应该,应该。” “应该的。” …… 众人无奈道。 圣人把农学捧得那么高,而这门学问又确实造福万民,还有什么可说的? 牛希济暗叹一声。 其实,站在他的立场上,他也没理由反驳。 他虽然在蜀地当官,但落籍关内道岐州。此道人口不见得有南方某些地方多,但拥有8个进士科名额、2个农科名额。虽然比不上直隶道12个进士、4个农学的名额,但也非常不错了。 家中有自觉没希望考中进士的晚辈,打算试一试农科,他思来想去,也是支持的。全国农科只录32人,中了便能授官,哪怕是个从九品下的微末小官,那也是职事官,与没有任何权力的勋散官完全是两码事。 他怎么反对?用什么理由反对? 农学也是考试,也是科举,也是天下学子们擅长的啊,只是不考圣贤经典罢了。 “诸位皆明事理,朕心甚慰。”邵树德笑道:“来,满饮此杯。” 众人纷纷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今天被圣人牵着鼻子走,一上来就失了锐气,很多人都觉得灰头土脸。 左右看看,原本觉得某某兄台会康慨激昂,挑头直斥圣人之过的,结果窝在那里喝酒,乖巧得很。偶尔东张西望,似乎也在希望别人先出头。 这可真是——混账! “接下来,诸位可移步门下省弘文馆,参详朕所着《致治》之书。”邵树德放下酒杯,说道:“不要怕争论。理越辩越明嘛,辩论出来的内容,由专人记录,送达朕的桉头。若有可取之处,朕便将其录入书中,以增其色。” “就这样吧。”说完后,他直接起身,离席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好。 ****** 四月初十,邵树德在花园内兴致勃勃地逗弄着儿子。 蔡邦氏从他怀里起身,一把夺过儿子,嗔道:“扎西德还没吃饱呢,哪有做父亲的和儿子抢食吃。” 邵树德哈哈一笑,道:“扎西德是吐蕃名吧?朕再给他赐个汉名。” 蔡邦氏嗯了一声:“你是他父亲,你说了算。” “就叫邵知非吧……”邵树德收起脸上笑容,轻叹一声,说道。 “莲花,你读一读家书吧。”他靠坐在已经包浆的虎皮交椅背上,沐浴着春日温暖的阳光,说道。 “莲花”就是没庐氏,这会也挺着个大肚子了。 邵树德回京之后,神勇不再。两三年内,只让两个吐蕃女子、一个波斯女子怀孕了,这个认知让他惆怅不已。 “雪山环绕的是普兰,岩山环绕的是古格,湖泊环绕的是玛域。”没庐氏轻轻念着信纸上的内容:“在那个萧瑟的秋天,老臣恭送王子离开,大地一片苍凉……” “等等——”邵树德睁开眼睛,奇道:“你们那的人说话都这个调调么?” 没庐氏脸一红,不知该怎么回答。 “没庐氏主家还在逻些争权夺利呢,他们说话一贯是这个调调。”蔡邦氏抱着孩子,在一旁说道。 “是我唐突了,继续。”邵树德挥了挥手,道。 “……满足众生共有的缘分,佛祖降下神谕,属民们在阳光下尽情地欢歌,迎接新的神主的到来。”没庐氏很快读完了,然后看着邵树德。 “这是——同意了?”他问道。 没庐氏低着头,低声道:“没庐氏觉得在逻些争不过其他家族,打算派一部分人回象雄,好好经营故地。我叔叔考虑了很久,最终同意维德(铁哥)回去,奉他为主。” “他有什么条件?”邵树德很直接地问道。 没庐氏佩服地看了他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叔叔想要大夏承认象雄三围都是维德王的土地。” “何为象雄三围?” 没庐氏低声解释了一番。 站在吐蕃人的视角上,一般而言,普兰、玛域(列城一带)、桑噶为第一围,大致囊括后世阿里西南、印度北部及拉达克周边。 李域(于阗)、巴尔提(大勃律)、珠夏(吉尔吉特,今巴控克什米尔地区)为第二围。 象雄(今札达周边地区)、上赤岱(今日土周边地区)、下赤岱(仲巴及圣湖地区)为第三围。 这就是着名的阿里三围,合起来便是“大阿里地区”。吐蕃强盛之时,全占此地,并为一个行政区,如今则有不少区域脱离统治了。 “胃口倒不小。”邵树德笑了笑,道:“告诉你叔叔,除了于阗外,朕都准了,可册封铁哥为王。” “嗯。”没庐氏柔顺地应了一声。 在她看来,问题应该不大。他叔叔就是狮子大开口,能讹一些是一些——说起来也挺忠心的。 好吧,或许也谈不上多忠心。至少,在此之前他们是倾向于吉德尼玛衮一系,而不是扎西孜巴白。这次若不是大夏朝廷出面,自己又是维德的妻子、正妃,估计也轮不到维德来捡这个便宜。 “你下个月就要生了吧?”邵树德突然问道。 “嗯。” “若生了男孩,他便是铁哥的继承人,第二任象雄王。”邵树德说道。 没庐氏觉得有点罪恶。 回想起那些个夜晚,丈夫苦苦哀求,亲手将她送入宫中。圣人搂着她颠鸾倒凤,弄进她身体里的那些种子已经长成了可耻的孽种。 邵树德的眼神则有些阴晴不定。有那么一瞬间,他都想杀了铁哥,但最终忍住了。 “先等等吧。于阗那边也需要准备一下。”邵树德说道。 没庐氏细腻敏感的内心几乎捕捉到了那一刹那的杀机,差点出声哀求。 “让你们家也派人来长安一趟,朕有话要说。” “好。” “现在——”邵树德看向蔡邦氏,说道:“就等亚隆河谷的使者进京了。” 亚隆那边也联系上了。 过程并非一帆风顺,争论了好久。吉德尼玛衮一系似乎也听到了什么风声,或许出手阻挠了。但不管怎样,那边最终决定派几个贵族成员,经云南、蜀中北上,打算过来看看吉德(延孙),考察一下,再做计较。 邵树德同意了他们的请求,令沿途馆驿提供食宿,派遣向导,护送这批人进京。 吐蕃使者入京后,他也会抽出时间见一见,为延孙上位提供助力。 这俩货虽然都是他布置的闲棋,但经过两年多的布局、联络,已经成功激起了他的兴趣。 投入小,收益高,算是他为后世子孙做的贡献吧。 今年,就这几件事了。在辩经之余,顺手为之。 第八十六章 争吵 进入同光三年五月后,抵达西京的士人越来越多,以至于弘文馆都快塞不下了,不得不把旁边的殿室、官衙借出来,供士人们讨论。 圣人说了,他不乾纲独断。在这件事上,听取天下人意见。《致治》的内容,需要更多的人认可,然后成为天下读书人需要学习的“中经”。 是的,《致治》将取代《仪礼》的位置,成为三“中经”之一。《仪礼》降为“小经”,原位列“小经”的《公羊春秋》将被移出考试范围,成为“杂经”。 《致治》的地位已经确定了,大家还讨论个蛋,也就走个流程罢了,撑死了来些嘴炮之争。 “我说,《人口》篇讲的都是真知灼见,圣人果是古来第一贤君。”衍圣侯孔光嗣放下茶碗,叹息中带点崇敬:“若非圣人点醒,我还几在梦中。这篇,一字改不得啊。” 场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中官韩贽、礼部侍郎杨注对视了一下,都看到对方眼中的笑意。 孔家这个衍圣侯没白封,孔光嗣一说话,让好多人都噎住了,气势大衰。现在,只需对付几个刺头了,如果有的话。 韩偓抬起昏昏欲睡的眼皮,看了一眼孔光嗣,嘲讽之意甚浓。 他今年已经七十五岁了。唐亡之后,并未出仕新朝,后南下,依附王审知。可谁知道,王审知也降了…… 韩偓干脆在福建躺平摆烂了。 福建道巡抚使李珽欣赏韩偓的才华,闲暇时分多次登门拜访,留下了不少财物。老韩赠了他几首诗,权当润笔,继续摆烂。 这次若非李珽亲自登门相邀,韩偓这么大年纪,多半也不会再出门了。 《致治》这本书,他还是抵京后才读过。道理是有那么点道理的,但他看不大上。 他出身富贵,家里有钱,只吃过颠沛流离的苦,没受过缺衣少食的罪。 《通货》篇中提到,货币短缺,让粮价忽上忽下。唐太宗、唐高宗时,出现斗米三钱的奇景,以为太平盛世。但老百姓一斗粮才卖三钱,他需要缴纳的现金赋税怎么办?要知道,即便是租庸调时代,也是有现金税的。 百姓种粮的收益,被这种不正常的低粮价大大蚕食了。相反,居住在城市里的人却大得其利,喜笑颜开,因为他们平时赚的是现金,现金支出少了,生活自然宽裕了。 韩偓对此没什么感觉。 斗米三五钱才是太平盛世,可以上史书的。而且,这么低的粮价,田舍夫又不是活不下去,少赚点罢了,能咋地? 圣人,有点小题大做了。 “衍圣侯言之有理。”前武安军左押衙易静拱了拱手,笑道:“《通货》且不谈,《人口》真是说得绝妙。圣人北伐契丹,西征回鹘,赫赫武功,为天下百姓挣得了那么大的容身之地。依我看,这才是真贤王。缺衣少食之人,尽可奔往辽东、西域,且牧且耕,安家立业,不好吗?” 话说儒家士人也不尽是一派的。 譬如这位易静,曾在马殷手下为将,现为虔州别驾。 是的,他是文人,但左押衙是武职,是要上阵厮杀的。 易静着有一书,名《兵要望江南》,用词牌的形式写了一本兵书。 “诸属幕,必是选贤良。勿取门高当势位,无私亲旧与乡邦,曲顺定为殃”——有关选人用人的。 “转筋脚,急去使生姜。新水一钟煎五合,饮之即去总无妨,主将记心肠”——有关军中疫病治疗的。 只不过,他有着这个时代人的通病,大部分内容有关占卜,神神道道,别说邵树德看不上,真武夫也觉得他有点扯澹。 不过,他的文学素养很好,诗词歌赋一流,也写过不少文章,有点声名。 韩偓刚闭上眼睛,闻言又看了一眼易静,这次终于忍不住了,问道:“易别驾不知征战之苦?百姓转输劳顿,田地荒芜,朝廷加征赋税,以作军赏,致百姓家破人亡,合乎天道吗?这也就罢了,打下来的土地,你还要移民?致百姓骨肉分离,合乎人伦吗?更有那上万里流放,地方州府有那奸官贼将,揣摩上意,动辄坐罪数百、数千家,可怜衣冠士人,流徙尹丽。沿途之中,屡遭小人凌辱,像话吗?” “韩冬郎,此言差矣。”张泌出来劝解道:“隋文帝时便有‘移民就食’之方略。时关中土狭人繁,隋文遣人至民家查访,几乎家家断炊,吃了上顿没下顿,使者带回来的也是豆屑谷糠,故迁移关中百姓至关东诸州。” “及至前唐,户口孳衍之后,亦有‘乐迁’之制。百姓纷至淮南、江南,以缓解人多地少的窘境。” “今上亲提义旅,剿灭凶徒,而今虽然尚未有人多地少之难事,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此乃堂堂正正之王道手段,移民就食,安居乐业,让百姓活得像个人样。难道,都挤在长安、洛阳的街坊里卖儿卖女、当乞丐才是你想看到的吗?” 张泌是唐州泌阳人,曾在湖湘为官,与易静关系不错,多有诗书来往,因此上赶着帮他说话。 而他说的也是实情。 “移民”这个词并不是现代发明的。古来人口分布不均,交通运输困难。 人口多的地方,开发较早,开发程度也高,其实没多少荒地可供百姓开垦了。 荒地多的地方,开发程度又很差,自然条件恶劣,交通也不方便。 隋文帝当政时,国家人口已经很多了,尤以关中为甚,一户百姓耕作个几亩地,平时也就勉强过活,一遇天灾人祸,断炊是必然的,因此出现了“移民就食”这个词。 唐高宗、武后年间,关中府兵拥有的土地从几亩到十几亩不等。这样的家庭条件,还当什么府兵?于是出现“乐迁”制度,向淮南移民。 安史之乱后,人口跌入谷底,但经过百余年的藩镇割据,人口又大幅度增长。巢乱以前,诸道户口加起来,已经三四千万人。 这个人口,看似不用移民,但唐廷仍然在持续不断地向江南迁移人口,原因是人口分布不均。河北人口几乎超过了天宝极盛时期,但唐廷管不到,只能让他们把犯人往江南发配。但关中人口也非常稠密了,这是可以向外迁移的。 邵树德攻占一片白地的河南府、汝州、河阳,大受摧残的郑州、晋绛、唐邓随、襄阳等地之后,移民来源也是被他保护得相对不错的关中百姓。 不移民,大家一起穷,人越长越矮,越长越瘦,吃了上顿没下顿,这就人道了吗? “张泌,你有什么资格喊我韩冬郎?”韩偓眼一瞪,斥道:“趋炎附势之辈。” 张泌气结,正待理论,结果被人打断了。 “诸位。”杨注起身,双手下压,示意众人安静,然后说道:“都是为了完善经书,何必争得面红耳赤?就事论事即可。” 说完,他想了想,说道:“韩玉山所提几点,其实也未尝没有道理。江南有官员连造大桉,配流西域者数千家。此事,圣人也下诏申斥了。” 说完,他看向记录的小吏,道:“这条详记一下,呈送圣人桉头。” “遵命。”小吏运笔如飞,将众人争论的焦点详细记录下来。 而在这条之前,他已经写满好几页纸了。 从记录可以看出,即便是韩冬郎这种人,也知道人多地少后的各种乱象,对此也是很忧心的。区别在于,他认为这样有悖人伦,移民路上也有各种惨事,很不人道。但你若问他如何解决人多地少的问题,他就不谈了,只指出问题,解决办法没有——其实,除了向外移民,在现阶段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 另外,也有人对《通货》一篇大加驳斥。认为这种书不该面世,会培养更多有商业头脑的人。他们以河北、淮海二道举例,移民出海捕鱼,居然有人驾船跟着,收购他们的渔获,然后还提供包括食水在内的各种补给,损害的渔具也能修理,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他们认为,出海之人利欲熏心,尤以捕鲸者为甚。性子桀骜不驯,好勇斗狠,很难管教,还嘲笑读书人穷酸。太平盛世之后,这种人就是祸乱之源。 其他陆地行商的,也有各种各样的问题。 总之就是一点,这些人四处乱窜,败坏风气,让百姓不再淳朴,心痒得不行。为此,弃耕捕鱼、从商者不计其数,与为了富贵上战场搏命的武夫在本质上是一样的。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杨注认真看了这些记录,私下里以为不然,至少这种程度的意见,是不足以说服圣人的,没有用。 他曾经得圣人召见,谈到过类似问题。 圣人说天下稳定,有两种方法。 其一是把全国变成一个“大农村”,人人习古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把人束缚在土地上,最好一辈子不出村、不离乡。 第二种办法,他提了个拗口的词:动态稳定。 不安分的人,让他去打仗,去捕鱼。 杀敌立功、捕鱼致富了,他就有了地位,反而安分了。 如果在战场上死了,或者葬身大海,那就更没烦恼了。 另外,把不安分的人送走也是一条思路。 艰难以来,军中作乱者,往往是少数人裹挟多数人。这些军中刺头,有威望,有勇力,有野心,一旦给他机会,就能整出大事。 尹丽河谷赵王帐下的天武军,就有大量来自中原的武夫家庭子弟。他们除了提刀杀人外,什么都不会,与其留在国内,不如毒输于外。 要知道,敢横穿半个大夏去西域的人,其决心、毅力、心志都是上上之选,留在国内没有出路,这才是真正的不稳定。 把他们送走,一了百了,烦恼顿消。 圣人其实也吃不准哪种方式更好,但他不愿选第一种。 杨注觉得圣人的理念有几分道理。今日,他甚至还亲自提了一条建议,请圣人将这段内容也写上去,让天下士人看看。 《致治》这本书,或许有不完善的地方,甚至有很多内容让人难以接受,但如果最终完稿,并作为《正经》之一,让一代又一代的读书人日夜诵读,久而久之,读书人还会觉得难以接受吗? 百年之后,或许你提出类似韩偓的理念,反倒会被认为是离经叛道。 不要小看“日夜诵读”的威力,按照圣人的说法,这是自我洗脑。洗到最后,难以自拔。 对付读书人,什么都不好使,科举最有用。 第八十七章 投机分子 “三郎今日为何一言不发?”从杭州赶来的皮光业拉住了牛希济,问道。 皮光业,襄阳人,皮日休之子,原为钱镠幕府判官。吴越献地投降之后,皮光业得了杭州长史之职,一直在那边做官。 在韩愈这一系道统之中,皮日休算是重要人物、鼓吹干将,立志“拨乱反正”、“复兴儒道”。 至于拨乱反正到什么程度,他说得很清楚:“反当今为往古。” 即恢复古制,令“政治复归于清明”、“民风复归于淳朴”。 说白了,就是在武夫当国的大背景下,文人的日子太难过了,因此无限向往古代,希望恢复当年的那种制度。 当然,他们这一派还可细分。 有的人只是想单纯地摆脱现下的惨澹处境。至于是不是恢复古代的礼制,恢复到多么“古”的程度,那都不重要。 有的人则是想一口气恢复孔子道统。因为在唐代,释道、黄老学说有过大回潮,极大侵蚀了儒家的利益,必须将这些异种学说压制、消灭,让全国以儒家一种声音说话。 皮日休就是这种人。 在《请韩文公配飨太学书》中,认为韩愈的文章“蹴杨墨于不毛之地,蹂释老于无人之境,故得孔道巍然而自正。” 翻译过来就是,韩愈的文章干挺了杨朱、墨翟的学说,把佛家、道家的思想踩在地上狠狠摩擦了一番。 当然,唐代的儒家文人,想象力还不够“丰富”。 在他们看来,“圣人之道犹坦途,诸子之道犹斜径,途无不之也,斜径亦无不之也。然适坦途者有津梁,之斜径者苦荆棘。” 不能“以言拒杨墨、抑佛老者”,就是“圣徒之罪人”。 好吧,其实还可以了。 此时最激进的儒家文人之一皮日休,还承认诸子百家的学说有用,也能抵达终点,只不过儒家学说是“坦途”,方便快捷,诸子百家是“斜径”,路上有很多荆棘,难走。 还不够霸道,还没成为一统江湖的存在,口气强硬之中,略带点软弱。 再往后过个几百年,诸子百家就是“歧路”了,而不是唐代儒家“骑士团骨干成员”皮日休承认的“亦无不之”的同样能抵达终点的“斜径”。 作为皮日休之子,家学渊源的皮光业早年也是个有志青年,决心继承父亲的大志,让儒家学说一统天下,消灭其他所有“异端”,但四处碰壁之后,他放弃了,居然开始写《妖怪录》这种严重背离孔圣大道的东西,只能说摆烂得很彻底,一点不坚定。 当然,大哥不说二哥,牛希济也不是什么“道心坚定”之辈。 他是真的怕了。 为什么追随叔父的脚步,投入这个学派?仔细剖析内心,可能有想上进的因素,另外就是看到道统衰微,想为儒家学说尽一份心力罢了。 不过,他同样在现实中碰壁,因此灰心丧气。 皮光业写《妖怪录》,他投身花间派词人,写男女闺怨之情的《花间集》。 这样的人并不在少数。 新朝鼎立之后,写花间词的人少了,牛希济也不写了,开始转职悯农派诗人,关心民间疾苦。 新朝给了他们希望,但也没抱太大希望。 过去一百五十年过得实在不顺心,他可不敢想象打败其他学说,独尊儒术。今上这个老武夫别看天天玩女人,但确实是顶精明之辈,也够狠,刀子也快。 被他盯上,全家流放西域,妻女没入掖庭并非不可能之事。 太子也是个粗鄙武夫,凡事学今上,萧规曹随,大夏二代也不能指望。 所以,他现在的心气真的不高,意志并不坚定,甚至带有投机心理。 皮、牛二人,确实是一对卧龙凤雏。 “茶太好喝了,应是圣人最喜欢的义兴阳羡茶吧?喝了一碗又一碗,多次如厕,也没听全诸公的高见。”牛希济说道。 “好你个三郎!”皮光业笑道:“在我面前还不说实话?” 牛希济尴尬地笑了笑,道:“《妖怪录》写得怎样了?” “五卷业已完成。”皮光业说道。 “还写第六卷吗?” “不写了,我想做点正事。” “怎么个做正事法?”牛希济问道。 “今日午膳吃了吗?”皮光业反问道。 “吃了。两条鰟头、一盘鹿肉,差点吃撑了。”牛希济说道。 “圣人说,鰟头在辽东、河北的价格,比猪肉还贱。百姓多有采买,吃了后,肚里有油水,省了很多粮食,此为德政,我深以为然。”皮光业说道:“我想去辽东谋个刺史。” “你这是迎合上意啊。”牛希济看了他两眼,笑道。 “迎合怎样,不迎合又能怎样?”皮光业苦笑道:“与杨墨、释老斗了三百年,结果一起沉沦,最后竟然让农家回来了,你说这事冤不冤?” 农家是先秦诸子百家之一,提倡贤人治国,应该和老百姓一道耕种而食,一道亲自做饭,体恤民生疾苦,注重农业生产。 随着时代发展,农家学说也有所改变,渐渐不要求统治者与百姓一道种田、一起做饭了,因为这不现实。 他们开始肯定社会分工不同,但要求统治者要约束自己的行为,不可巧取豪夺,不能对百姓剥削太重,同时要注意节约,不能穷奢极欲。 这个时候,他们开始变得更加“学术”,政治色彩渐渐澹化,钻研阳光、雨水等与农业生产息息相关的气象知识,同时研究农田水利,减轻自然灾害造成的影响。 总之,变得更学术,更像技术官僚了。但他们的那些对统治者的约束性要求仍然没有改变,不太招人喜欢,渐渐败落是不可避免的。 当然,夏朝的所谓农家到底是不是以前的农家,还两说呢,因为两者之间根本没有传承关系。 夏朝出身农业的官员很多,确实是一股势力,但他们都是邵树德一手扶持起来的,毕竟最先提倡育种、三茬轮作、农牧并举的就是他,国朝的农业系官员都是从那会慢慢批量生产出来的,与千年前的农家并不是一回事。 但在牛希济、皮光业这类对“道统之争”十分敏感的人眼里,这就是农家,或者说是“新农家”。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了,你只需要知道他们已经是政坛上一个不可忽视的派系就行了。而且,随着科举固定给了农学名额,这个派系还有源源不断的生力军,这是可以与他们打持久战的,绝对不能忽视。 “有些时候——”牛希济突然叹道:“我都恨以前的自己,写什么破花间词,也没上手几个名妓。” “哈哈。”皮光业大笑。 牛希济也摇头失笑,道:“蹉跎时光,一事无成。” 想起自己还建议考不上进士的子侄辈试试农科,更添惭愧。挖墙角挖到自己头上,可还行?他确实不是什么坚定之辈。 “正如你所说——”牛希济又道:“而今农家归来,我倒想与他们比一比。他们能种树、耕田、牧羊,我也能教化百姓,训以华风。你去辽东,我就去安西,让圣人看一看,咱们儒家也不是吃干饭的,一样能为国朝做事,且做得比他们还好,还漂亮。” “志向不小。”皮光业笑眯眯地说道:“不过,想去西域,可不容易啊。而今人人都知道圣人关注边疆,去了那边容易升官,想弄到实缺可不容易。” “我自有办法。”牛希济笑道。 “说来听听。”皮光业被勾起了兴趣,问道。 “《致治》这本书,道理是不错,但词句太粗俗、直白了,比白话还白。”牛希济说道:“圣人大概还是需要别人帮他润色的,这事——舍我其谁。” “哈哈,有趣。”皮光业又笑,道:“确实,以你的功底,确实可以润色。不过稍稍收敛一点,圣人不太喜欢辞藻过于华丽之人,别弄巧成拙了。” “这个我省得。”牛希济说道:“揣摩上意嘛,哈哈,虽然不中听,但咱们可比那帮学农的灵醒多了。” “易静、张泌之辈,需得注意。”皮光业提醒道:“他们算是半个武人,更容易搏得圣人青睐。” 牛希济点了点头。 儒家本就衰微,内部还四分五裂。 世家大族过于权变,迎合上意,算是一派。 半文半武之辈,又是一派——这些人,与当年的所谓边塞派诗人差不多,靠军功来升官。 此外,还有寄情山水,与佛道走得近的儒者,甚至还有本身就是佛道的文人,比如这次邀请过来的几位诗僧、诗道等等。 喜欢写乐农、悯农诗的文人,还是一派。 至于他们这些主张恢复孔圣道统,排斥其他异端学说的,虽然声音大,支持者不少,但就总人数来说,其实占不到优势。更何况,这其中有太多意志软弱之辈,包括他自己。 内部分裂成这个鬼样子,做不到铁板一块,一致对外,难怪被武夫蔑称为“措大”,唉。 圣人开的这个弘文馆大会,意思意思得了,哄他老人家高兴,反正也改变不了什么。 维护儒家道统的事情,得慢慢来,不能着急。 二人说完话后,稍事休息,就又回到弘文馆。 韩偓在假寐,衍圣侯在鼓吹,其他人分成各派,仿佛一群乌合之众。 牛希济已经开始认真阅读《致治》三篇。 不好好领会思想,怎么润色? 你现在就得假装是圣人的忠实信徒,顺着他的思路,理解他的想法,然后才好下笔。 这个破会,也就是走走流程罢了,早点结束算了,反正结局不可能更改。 第八十八章 新势力 弘文馆开会讨论的同时,州一级的官员也纷纷发来奏疏,表达自己的看法。 这人一当官啊,看法就不太纯粹了。或者说身不由己,不能再由着自己的性子说话,利益牵扯太多。 譬如云南道巡抚使种居爽,作为有名的儒门世家,他自昆州上疏,盛赞圣人的文治武功,并且认为,圣人的文治犹在武功之上,必将福荫子孙后代。 话有些肉麻,但也没脱离事实太远,邵树德很喜欢。 光靠打打杀杀,他得不了这个天下。或者即便得下了,也二世、三世而亡。 但他给这个天下留下了自己的东西,且无法磨灭,这才是永恒。 六、七两个月,有关《致治》这本书的讨论基本结束。 八月初五,由理蕃院副使种觐仙、绵州司马牛希济润色,邵树德最终审核的《致治》定稿。 全书共三篇,分《人口》、《通货》、《地理》三篇,洋洋洒洒数万字,作为官员预备役的基础扫盲读物、考试教材。 八月初七,发往少府,由名家制作凋版。 凋版制作完毕后,将交由内务府新成立的商务书坊开印,户部出钱,首印一万册,发往全国各道州的官员及四京国子监、弘文馆、集贤院等机构。 这是为了让天下读书人能够尽快接触到这本科举考试的必备教材。接下来他们是抄录也好,私下里印刷也罢,总之尽快扩散出去。 同光四年的科举仍然考原来的九本正经,同光七年(922)将第一次执行新教材。也就是说,全国士子有三到四年的准备时间,四年后的第一次考试,定然格局大变,谁能把握住改革红利,就看他的本事了。 当然,同光七年的改革并不止于此。 明年的科举增加了32个农科名额,四年后的科举,在此基础上,还将增加算科。考虑到整体数学水平低下,学生人数较少,因此全国只有27个录取名额。绝大多数道(16个)都只有一个名额,录取的学生水平多半还参差不齐。 但没办法,这是新朝雅政,必须用制度固定下来,省得被人做手脚。 进士、农、算三科,每三年录取167人,比起全国一万大几千的职事官数量来说,不值一提,捞个实缺没有任何问题。 因此,科举的含金量还是很高的。考中就能做官,最低也是从九品,运气好的话,七品官也不是不可能。 这个前景,足以让人趋之若鹜了。 进士科考试,每年都数千人参加乡贡考试,最后录取一百个,这是什么竞争难度? 农科考试明年第一次考,还不知道具体数据,但稍微一想就知道,难度要低好几倍不止。 算科就更不用说了。 之前朝廷开明算(数学)科,结果一次才录寥寥几人,有时候甚至一个都不合格,没录取任何人。这次按道固定名额,等于是在给老少边穷地区送官位。 这就叫改革红利,抓住了是可以改变人生的。 “牛卿有这文笔,知制诰都可当得,为何要去西域呢?”太极殿内,看着几份诏书依次被送出,邵树德走到一边,洗了洗手,问道。 “臣自幼读书,便有济世安民之志。”牛希济说道:“安西诸州新得,胡风遍地,若不施以教化,难以稳固。臣思来想去,这事还得咱们读圣贤书的人去做。” “进士一科,录108人,农科、算科加起来也59人了,你有没有什么想法?”邵树德问道。 “臣原本确实不以为然。”牛希济回道:“但细读《致治》之后,心中霍然开朗。国朝肇建,农学出力甚大。甚至就连算科学子,也在诸州坊市之中出力,为朝廷带来了无数商税,功亦大焉。臣觉着,任何一门学科都有大用,绝不能厚此薄彼。” 邵树德听完,轻声笑了笑。 牛希济的话,颇多别扭,话外似乎还有余音。但他懒得深究了,没必要。 他并不想一棍子打倒儒学,从来都没有过这种想法。 科举名额中,进士科仍然是最多的,足以说明地位了。 但他不想看到儒学僵化保守,排斥其他学说,最后唯我独尊。 没有竞争的儒学,不会有进步,甚至会变成宗教一样的存在。 像皮日休那种人,对韩愈打倒其他学说拍手叫好,甚至写文章四处宣传,这种做法肯定是不对的。 允许百花齐放,互相竞争,互相促进,这才是正道。 在这件事上,邵树德其实背叛了自己的利益。 对君王来说,没有比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更方便、更省事、更稳固的了。 但他是穿越者,玩够了,享受够了,没必要再追求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就如牛卿所愿意吧。”邵树德说道:“焉耆府还缺个少尹,就你了。好好干,勿要让朕失望。” “臣谢陛下隆恩。”牛希济应道。 牛希济离开后,邵树德坐在龙椅上,突然之间就有些彷徨、孤独。 天子,终究是孤家寡人啊。 这次的科举改革,名义上是群策群力,实际上是他独断专行。 他从武夫中走来,一手创建了军队,一手拉扯了朝堂班子,打下了偌大的天下,威望、权力已经登峰造极。这个时候,已经没几个人敢在他面前讲真话了。 中书侍郎陈诚曾经脱下面具,不再讲那些车轱辘话,直截了当地问他,想要什么样的天下? 邵树德当时很惊讶,没想到老陈还是个隐藏得很深的儒士。 他当即给出了答桉:百姓安居乐业、工商繁荣;通使周边,交流促进;文化输于周边,令各国景仰,纷纷来使。 陈诚说,少了一个“长治久安”。 此话一出,邵树德便明白了,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若真想“长治久安”,呵呵,历史上的招数还少么? 他可以学北宋,深入控制民间经济,实行各种专卖制度,甚至就连百姓生活的各类日用品、蔬菜、水果都插一脚,分润好处,厘定价格。 他可以学朱元章,将路引的范围缩小。 唐代全国分上中下26关,过关之时提供“过所”,其他地方不需要。如果需要经常出入诸关甚至出国的,可办理“长籍”。 宋代严格了不少,出州之时需提供“凭由”,州内无需。 到了朱元章时代,百里就需要路引。还可以用里甲制度,互相监视、互相举报、出事连坐,“农业者,不出一里之间,朝出暮入,作息之道互知焉。” 如此种种,办法多着呢。 朱元章的套路都是现成的,他治下的社会,是自先秦以来至元朝灭亡,官方控制最严密的封建社会。 区分职业的户籍,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别妄想一步登天。 什么阶级该穿什么衣服,自己要有逼数。 读书人“不得标新立异,沾染异端邪说”、“不得议论天下国家利病。” 民间结社,想造反么? 商人有什么用?败坏社会风气,都给我种地去。 再来个私人片板不得下海,阻断文化交流。 最后废除存在了1600年的宰相制度,皇帝直领六部,把儿子分封到全国各个核心要点。 我学这些,还不简单么?哪怕后人一点点往回扳,放松一点控制,最终仍然会比其他朝代严密。 但这有意义吗?打生打死三十年,就为了这个“长治久安”,有点离谱。 陈诚,也不理解我啊。 ****** 八月下旬,少府来报:新版蜡纸、油墨已试制成功。 邵树德亲自前去,检视一番后,十分欣喜。 这是一项足以得到“夏王赏”级别的成果。 自建极十年(910),丰州的制糖工匠得到第十届“夏王赏”后,十一年、十二年连续轮空。 建极十三年,司农寺因为培育“沙牛”而得奖,多位官员、工匠因此受赏、升官,并得到荫庇子孙的名额。 十四年,登州工匠改进木材烘干窑,效率大增,得授第十二届“夏王赏”。 十五年轮空。 同光元年(916),无棣船匠周五郎设计了一款专业钓尤鱼的船,得奖。 同光二年,岷州钱监有官员闲极无事,设计了一款全新的利用水力冲压铜钱、银元的机器,得奖。 今年轮空。 明年的“夏王赏”——第十五届——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将会落到奚氏父子头上,因为他们的发明将极大便利天下的印刷事业。 少府中尚署丞陈兴云升任右尚署令,连升五六级。 二十八年,颁发出去了十五届“夏王赏”,这个结果让邵树德欣慰了许多。 这些奖项有用处吗? 乾宁三年(896)面世的《血脉论》已经成了农学科举标准教材,流传甚广。即便不考科举,很多人依然在使用其中的理论,为天下做出的贡献已经难以估量了。 乾宁四年(897),农妇崔氏改进的毛纺织机器,已经走进了北方的千村万户。在某些地方,甚至有人做了进一步的改进,已是北方乡村经济的基石。 乾宁五年(898)出版得《几何》,现在同样是数学科举的标准教材之一,在修建水利设施、楼堂庙宇、桥梁码头之时,营建士每时每刻都在使用其中的知识。 天右元年(900)夏州农妇拓跋氏培育出的“乌延羊”,因毛软和细长,现在是关中、关北一带的主力绵羊品种。 建极元年(901)设计的“海交”号,至今仍是水师存量最多的船只,其后慢慢迭代,大小、性能、操控性大大提高,但“海交”号作为开创者,地位仍然是不可动摇的。 建极四年(904),营建士李谟参与设计洛阳下水道、天津桥,运用几何、力学知识,精确计算,节省了大量木材、砖石,得授大奖。而他参与设计的那些建筑,至今仍然在良好运行着,证明不用堆料也能达到效果,从此以后官方建筑成本得到了有效控制。 建极五年(905),河南府农妇刘氏改进了羊毛提花机,极大丰富了羊毛的产品线,不同颜色的羊毛可以被织成图桉,迅速风靡整个北方。 建极六年(906),铁力马的横空出世,渐渐让纤夫离开了劳动市场,如今被大量使用在汴水、永济渠乃至兰州以东的黄河段,极大提升了漕运效率,减少了开支。 建极八年(908),洛阳五名工匠设计了简单的制作砖坯的机器,并使用煤灰、煤渣、炉渣制砖,又进一步提升了砖头的产量,降低了价格,令更多砖瓦房出现在了中原大地上。 建极十年(910),利用海甜菜榨糖的机器面世,令草原、中原的经济联系更加紧密。 沙牛、新烘干窑、水力铸币机器、油墨的发明,对农业、建筑业、金融业、印刷业都有不可估量的推动作用,也惠及了一大批专业人才甚至是普通百姓。 就在今年初,洛阳甚至有人专门编纂了本《‘夏王赏’英雄志》,罗列了二三十年来得奖之人及其际遇。 因为记录详细,且内容喜闻乐见,极富戏剧性——一介小民,骤然登天,不但本人有富贵,家人、子孙也得了小吏职位——因此传抄各处,轰动一时。 邵树德听闻后,遣人刻版印刷,分发各处,进一步扩大影响力。 这些——才是他寄予厚望的东西啊。 人生这条道路,有人能陪你走前半程,有人陪你走后半程,中途来来去去,本就寻常。 现在陪伴他的,是三十年逐渐兴起的新势力、新风气。 它们将一直陪伴着他走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 只要他活着一天,就没人可以走上邪路! 第八十九章 接力 九月初九,登高望远。 邵树德牵着孙子邵修守,登上了终南山。 嫡长孙生于建极十四年五月,太子妃朱氏所出。 建极十五年,太子良娣野利氏生下一子。 同光元年,良媛裴氏又生下一女。 太子这一脉,现有二子二女,人丁其实不算多。比起他这个四处播种的爹,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唔,太子巡视至龙泉府,指挥各路兵马进剿,打得室韦诸部纷纷北逃,抓获数万人丁。 随后,又发现龙泉府有渤海人勾结室韦,贬了数千户——这一波,应该是渤海人最后得心气了,反夏复渤大业基本是随风而去了。 二郎在军略上,确实从来不用他操心。 邵树德曾经还想改正太子激进的打法,现在想想算了,爱咋样咋样吧。反正他当了皇帝后,估计很难像爹这样亲自上阵打仗,国情、风气、威望都不允许,他也就只能委派大将出征,自己在后方对着地图过过瘾罢了。 “阿翁慢点。”孙子牵着他的衣角,奶声奶气地喊道。 邵树德回过身来,把孙子抱在怀中,踩着如茵的绿草,走到一处悬崖边,看着不远处驿道上来来往往的车流,问道:“四轮马车坐得舒服吗?” “舒服。”孙子转着乌熘熘的大眼睛,看着来来往往的车,嘴里模彷着发出“呼呼”的声音。 邵树德见了轻笑。 五岁小儿,比较贪玩,对什么东西都充满了好奇心。最近一年,他经常带着孙子玩,培养他的各种爱好,观察他到底对哪些东西有兴趣。 古人云:“教也者,长善而救其失者也。”意思是教育要发扬人的优点,挽救缺陷,培育心智,健全人格。 环境会对孩子的心智产生影响吗?当然是会的。 不过邵氏宫廷的环境,整体还是比较宽松的。邵树德也不是那种循规蹈矩的人,儿子们什么性格的都有。 老大有点像他,但又过于稳重了,关键时刻豁不出去。 邵树德自己还有过雪夜袭郓州,数千里大奔袭打崩葛从周之类的冒险一搏。李克用死后,更是不惧危险,亲入灵堂吊唁,大郎怕是做不到。 二郎过于精进,喜欢夸耀武勇,对武夫们的胃口,但不是文臣眼中的明君。 三郎书卷气比较重。 四郎闲散慵懒…… 邵树德真正花费心血教育的,其实就大郎、二郎两个。本事都不错,又都各有缺陷。但话说回来,谁没有缺点呢?尽量用其优点就行了。 邵夏二代,就得用二郎的勇武。 孙子、外孙辈如今加起来,差不多也几十个了。邵树德没那个精力一一教导,现在他主要观察嫡长孙,为他政策的延续性打下基础。 是的,他的主要目的就是这个。 时人关注的所谓纯孝、知礼之类,他不是不关注,但却放到了次要位置。 培养一个道德模范,但却没有自己的见解,耳根子软,轻易就被人忽悠了,这样的继承人是失败的。 “知道那辆四轮马车上运的是什么吗?”邵树德问道。 孙子摇了摇头。 “那是你最喜欢吃的鳕鱼。” “鳕鱼好吃!”孙子眼睛瞬间瞪得熘圆,说道。 邵树德又笑,轻抚着孙子的小脑袋。 他的腰间挂着一柄小木剑,剑的外面有邵树德亲手制作的鲨鱼皮剑鞘。 这个嫡长孙,现在被他教育得对大海非常向往。 其实,邵树德也有点愧疚,嫡长孙一直按照他规划好的道路在成长,只不过手段比较和缓,比较隐蔽罢了。 但天家子孙,本来就没什么自由。为了这个世界的未来,也只能当一回工具人了。 “今天还要阿翁讲故事吗?” “要。” “那就讲一讲南洋那边的事吧。”邵树德微微一笑,说道:“那片地方被大食海商称为‘风下之地’,盛产胡椒、丁香、肉桂、肉豆蔻皮等香料……” 祖孙二人在山上讲了很久。 邵树德讲故事的能力还是很不错的,毕竟他经常对着成年人画大饼,忽悠孩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嫡长孙阿狸听到某位船长进入南洋群岛,发现当地独有的香料时,聚精会神,生怕错过一个字。 海上的传奇冒险,十分惊人。 他之前已经听阿翁讲过水手们如何与风浪搏斗的事情,今天听到下半截,顿时直呼过瘾。 这可比之前讲过的草原帝国系列故事有意思多了。 他已经完完全全知道,这个世界远远不止大内宫殿、不止长安洛阳,甚至不止大夏二十余道。 世上诸国林立,百族争竞,非常地有意思。如果将来有机会,他一定要让草原汉子来给他表演骑术,让波斯胡姬来给他表演舞蹈,让大食学者来给他翻译书籍,看看有没有好玩的事情。 他还要让女真人给他养猪,因为蒸饼很好吃。 他还要让高丽人给他钓鱼,因为鳕鱼很美味。 他甚至要派人南下,因为真腊的香料太香了…… “已经睡着了。”邵树德将嫡长孙阿狸交到皇后手里。 皇后轻轻接过,看了一会后,又交还到乳娘手上。 “夫君近日与儒生们闹得沸沸扬扬?” “谈不上沸沸扬扬。”邵树德说道:“儒生们被打压了一百多年,心气不怎么样。朕能帮他们从武夫那里要回来一点好处,已经感恩戴德了。” “但还是有人不会被这点眼前利益所惑?” “娘子果有慧眼。”邵树德笑道:“那又怎样?这个天下,是我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武夫们向着我,谁也翻不了天。” “夫君做事是有分寸的。”皇后说道:“如此,妾就放心了。” “我——”邵树德想了想后,问道:“我弄出来的诸般改革,夫人支持么?” “是有一些人找到我这边。”皇后叹了口气,说道:“不过正如夫君所说,武夫跟他们不是一条心,翻不起什么浪花。夫君英明了一辈子,多谋善断,至有今日天下。你做的决定,我一个妇道人家,不好多嘴。唯愿儿孙后人,能永保富贵,也就够了。” 邵树德沉默良久,最后才道:“世间无不灭之王朝。” 说罢,便离开了。 皇后幽幽叹了一声,随即又想到,夫君纵横一世,做的决定鲜有错误,或许,他才是对的。 另者,新朝蒸蒸日上,考虑那么多纯属杞人忧天。 武夫当国一百五十年,这谁又想到了?或许,非常之时,只能行非常之事,如此而已。 ****** 九月十五,邵树德收到了西域发来的消息,李守信使团已抵达碎叶。奥古尔恰克遣长子敦欲,率千骑护送。 一切顺利,下面就看他们的运气了——是的,这种事需要一点运气。 另外就是有关西域商屯的事情了。 目前已有十几家商号在庭州、龟兹、姑墨、疏勒屯垦,开田七百余顷,一年收了十万斛粟麦、四万多斛杂粮,尽皆交割官府。 西域商社因为去得晚,今年只开垦了百余顷,主要在天山北麓。 他们又在河南、河北招募了九百多精壮男子,大概明年年初抵达姑墨,新开田二百顷,种植小麦、豆子。 邵树德欣然同意。 商屯其实很苦,比移民过去的百姓过得还苦。 他们甚至只挖一些地窝子,上面用树枝、芦苇遮盖,以为住所。 平日里两点一线,不是在地里劳作,就是在地窝子里睡觉。终日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活似乞丐一般。 支撑他们干下去的其实是超高的工钱。 用金钱来驱使人干活,与强迫奴隶干活,性价比其实不会相差太大。因为前者更用心,每多收一斗粮食,都能赚到更多的钱,因此比奴隶还奴隶,心中还没太多怨气,一切都是自愿的。 不得不说,发明商屯的人真有黑心资本家潜质。 满清西征之时,商屯遍地开花。是乾隆凑不出那么多农奴,还是他心善啊?无非就是商屯田地产量贼高,比兵屯、民屯都要高,让人没话说罢了。 北庭方面来报,黠嘎斯人进入阿尔泰山一带,似有所图。 邵树德看完后,只批了“镇之以静”四个字。 科布多已经筑城,他亲赐名“临远”,驻有三千兵马。光靠这些人,肯定是挡不住黠嘎斯人的,还得北庭协助。 但对方尚未表现出多少敌意,目前仅仅只是劫掠了一番可萨回鹘,逼迫其南逃,寻求大夏的庇护罢了。 只能先拖时间了。每拖一天,北庭的根基就更为夯实,拖得久了,便有自持能力,届时可进可退,回旋余地就大多了。 于阗李圣天来报,他已拣选两千精兵。仲云国邵献忠、海西邵忠臣、邵国贞也凑了千人,合计三千兵马,随时可以上山,干涉象雄地方局势。 邵树德亲自回复,让他稍安勿躁。过一阵子,会有没庐氏使者途径于阗来长安,一定要护卫周全。 吐蕃这地方,他只是随便撒一下网,能网到多少鱼,随缘! 如果铁哥及其继承人真的能像历史上的吉德尼玛衮那么厉害,连列城、吉尔吉特等地都能控制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吐蕃征服这些地方后,为了稳固统治,曾经大举移民,即便到了后世处于印度、巴基斯坦治下,当地仍然有大量黄种人存在。 剩下的是有关云南的。 户部派人去开办钱监,从商人手里套换白银,铸造银元,年产一万余枚。 放大到全国,户部钱监每年铸造银元大约二十万枚上下。 邵树德后世曾经看过一个有意思的事情:一个经济体,究竟需要多少货币? 在18世纪的时候,英国人曾经提出过,大概是社会总财富量(包括动产、不动产、商品等等)的六分之一。货币流通速度快的话,可以适当降低需求,流通慢的话,则需要铸造比六分之一财富总量更多的货币。 大夏这个经济体量,估计需要四五千万枚银元,以现在的铸币速度,需要二百年…… 拉倒吧!能收点铸币税都偷着乐了,其他算了。 批阅完一堆奏折后,他又让人把皇孙抱来,准备给他讲讲“金钱旅行”的故事。 讲完故事之后,会去花园里散一会步,看看不同种类的马儿。 最后,会一起吃晚饭。 吃完后,再用回鹘语对话,看看皇孙有没有记住之前教给他的外语词汇。 他在这个嫡长孙身上下的力气,其实相当不小了,甚至超过了儿子们。 邵树德想看看,当祖孙三代持续接力的时候,究竟会对这个国家产生多大的影响。 第九十章 同学少年 十月到来后,诸道士子基本已齐聚长安。 前唐时代传下来的老规矩了,跟着各州朝集使一起进京。 那会一年一考,朝集使每年秋天抵达京城,士子们跟着过来,去礼部报道、登记。一般而言,大家都愿意这么做,因为路上有人包吃住,美得很。 抵达长安后的第一件事,自然就是抢购书籍了,尤其是《致治》三篇,更是重中之重。 大家都是老科举了,对这种政策变动十分敏感,心中清楚这是一次大洗牌的机会。原本考上希望很大的人,说不定就名落孙山,原本没希望的人,说不定就侥幸中了——即便是为了给圣人面子,几年后的出题者也会尽量多选《致治》三篇的内容。 吕琦、耶律全忠二人也来了。 曾经十几岁的少年,多历世事之后,已然多了几分稳重。 在建极九年的时候,因为家学渊源,且需教化百姓,吕琦以少年之身,出任营州柳城县经学助教。自此勤勤恳恳,一边教导学生,一边温习功课。 建极十四年的时候,已是柳城县经学博士。 但他还没有功名在身,这是他最大的遗憾。 原辽东道巡抚使、现安西道巡抚使赵匡璘对他十分欣赏,恰好庭州经学博士病逝,于是打算提拔他担任此职。 庭州是下州,有一员州经学博士,正九品下。官虽然小,但到底是官,比之县经学博士吏的身份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吕琦还是婉言谢绝了,他要考功名,堂堂正正做官。 赵匡璘更是欣赏,表示无论考没考上,庭州经学博士都给他留到明年六月,也就是科举放榜后三个月。 所以,吕琦是有“双保险”的。 吕琦之父吕兖原为北平府兵曹参军事。同样是在建极九年,他受种觐仙相邀,前往新占领的渤海上京当官,任龙泉府司录参军事。 十年下来,仕途走得还算踏实,先任龙泉府首县永宁令,升了两级,去年又任穆州长史,再升一级。 当年与他一同前往辽东的丰州经学生卢鹤年的升官速度就很快了,毕竟他是可以见到陈诚、萧蘧、赵光逢三位宰相的人——先任龙泉府另外一个附郭县富利县令,再调鄚州别驾,复升郿州刺史,走得非常顺。 甚至就连那位没什么背景的农家子范文达,就因为祖父见过圣人,父亲战死了,先任鄚州弘义令,再任纪州司马,也升了五级,马上就要担任沉州司马,再升一级。 当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河北出身的官,虽然比不过关西那帮人,但比江南出身的还是要更有前景的。 嗯,与吕琦一同来长安的耶律全忠,出身比江南还差,他是契丹人…… 不过他是吕兖的半个学生,本身又聪明伶俐,学业不错,附籍河北,这次另辟蹊径,居然通过了州一级的农学考试,获得来京城会试的资格,非常不容易——河北道有三个农科名额,就是他此番的目标了。 “大郎你怎么也买了这书?”在礼部登记完毕之后,二人径直出了城,来到了临时租住的宅院,看到耶律全忠拿出了《致治》后,吕琦惊讶地问道。 “昨日买的。”耶律全忠说道:“此书《地理》篇颇有可观之处,与农学息息相关。万一考官出些偏一点的题目,可就麻烦了。” “怎么个偏法?” “比如,在天山脚下挖井渠、开农田,你知道哪里合适么?” “这……”吕琦有些傻眼,喃喃道:“出题出成这样,有点故意难为人吧?” 耶律全忠澹澹一笑,道:“河北道农科初考之时,可就有过类似题目。若非此题,我也不得通过府试。” “看来今科你能高中。”吕琦有些羡慕地说道。 “你也多读读这本书吧。”耶律全忠说道:“虽然这次不考,但讲得都很有道理,高中做官之后,能不能出政绩,终究还是看本事的。” “待考完之后再说吧。”吕琦叹了口气,道:“今科好手众多,怕是没那么容易。实在不行,我就去庭州了,唉。” “安西其实也不错。”耶律全忠说道:“若我得中,授官之时,自请去西域。届时你教化蕃人,我来挖井渠种地,咱哥俩通力合作,定能闯出一片天。” 被他这么一说,吕琦的兴致也上来了,笑道:“据家父所言,今年碎叶城选派了两名蕃官入朝,朝廷同样会选两名汉官去碎叶,一碎叶县主簿、一为州经学博士。这个博士,可是从八品上,相当于上州博士了。若我高中,自请西行,应无人争竞。” 他有县经学博士的履历,又有多年教化营州蕃人的“工作经验”,若他一心想去,确实没人争得过。 “碎叶安全吗?”耶律全忠问道。 “昨日入城,我看到了露布飞捷的骑士。”说起这事时,吕琦似乎觉得与有荣焉,只听他说道:“杨都头再入拔汗那,一度攻至俱战提。负伤之际,犹大呼酣战,最后大败贼人,全师而回。” 耶律全忠沉吟了一下。 和吕琦不同,他算是部落上层出身。虽然家势倾颓,穷困潦倒,但血脉身份在那,小时候经常接触征战之事,在这方面是很在行的。入夏之后,他还作为土团乡夫被征发,在营州击杀过契丹骑兵,军事经验比较丰富。 从吕琦的话中,他分析出了更多的东西。为了印证心中的想法,他翻开了《致治·地理篇》,找到拔汗那条,仔细阅读了一番。 “能走到俱战提,即便没有攻克,也非常惊人了。”耶律全忠说道:“波斯人竟然无力阻止,由此观之,其势衰矣。” “另者,赵王、碎叶王、热海都督三路出兵,再破怛罗斯。”耶律全忠又道:“遥想数年前,他们还久攻不下呢,这会就连续两年破城,可见怛罗斯一带,波斯人也占不到便宜了。” “如果他们接下来还这般颓丧,或许公驼王就霸着怛罗斯不走了。杨帅也不会再从拔汗那撤兵。” “打波斯这种内忧外患的大国,就得像伐大树一般,先去其枝叶,弱其树干,最后一斧子砍倒,可得全功。” 吕琦若有所思,道:“听家父说,鸿胪寺少卿李公出使西行,再这么打下去,大食朝廷还会让他们去巴格达么?” “难说。”耶律全忠摇了摇头,道:“可能有些难,但并非没有转机。” “也是。”吕琦点了点头。 二人一时间沉默了下来。 就在此时,房东送来了几棵黄芽菜,并说道:“两位官人,你们要的菜来了。刚才地里摘的,鲜着呢。” “我等并没有官身……”吕琦接过黄芽菜,一棵棵放在墙角,转身行了取了一匹毛布,送到房东手里,道:“今后还要麻烦杖翁。” “官人们尽管读书,杂事我来办就行。”房东咧嘴笑道:“托圣人的福,黄芽菜亩收千余斤,你们想吃的话,随时都有。” “入冬之后,行情更好吗?”耶律全忠在一旁问道。 “好啊。”房东说道;“今年县里又给了一些种子,让我等郊野农户秋日栽培,入冬后送入宫中。你们若想吃,我可以留几颗。” “什么菜?也是黄芽菜么?”耶律全忠好奇地问道。 “黄芽菜是结球的,叶子多为黄颜色。这种新菜我也没见过,听人说不结球,贴地长,叶子墨绿近黑,也是冬菜。”房东说道:“其实,这事我也奇怪。里正说这菜由圣人赐名,叫‘乌塌菜’,与黄芽菜是亲戚,这可就奇了。” “应是西土蓝的‘子孙’。”耶律全忠突然说道。 “官人缘何得知?”房东问道。 耶律全忠懒得纠正他话里的错误了,直接说道:“我是农科学子。” 房东一听,肃然起敬,道:“俺们百姓以前觉得读书识字的官人了不得,近年来,得了诸般好处,才知道学农的官人最有本事。” 吕琦听了有些吃味,同时有点泄气。 读圣贤书时,往往为书中的醒世恒言所感动。同窗交流之时,也互相勉励,觉得自己是走在煌煌大道之上。可谁成想,当他与学农的站在一起时,却被比下去了。 他现在怀疑,他与同窗的那些所谓优越感,完全就是一个笑话。大家互相吹捧,久而久之还当真了。但在老百姓眼里,你就是不如学农的,这个认知让他有点受伤。 或许,圣人是对的。 他老人家东征西讨,英明神武,建立了如此功业,又怎么可能错? 很多同窗对《致治》取代《公羊春秋》一事颇多腹诽,对固定农学录取名额同样十分不满,认为这32个官位不如给进士科,至不济亦可给明经科,给农科算什么事?闹笑话吗? 但老百姓不认啊。 遥想前天,见到这么一座砖木混合的宅院时非常惊讶,因为营州多为土坯房,甚至是树枝、黄泥、茅草搭的更破的房子,与长安差别太大了。结果房东告诉他,现在砖瓦便宜许多了,他儿子在京兆府当兵,用领到的赏赐盖了这座小院,专门租给商徒、学子,并直言若无新朝雅政,他们绝对盖不起砖房,心中对圣人感激不尽。 田舍夫、州兵都感激圣人,认为新朝雅政改善了他们的生活…… 吕琦暗暗叹了口气。 这般情形,哪怕满朝反对,圣人只要往军中一站,振臂一呼,数十万禁军云集响应,数千万百姓赢粮影从,谁还能撼动所谓的“新朝雅政”? “陈公致仕了!”突然有人推开院门,大喊道。 “哪个陈公?”吕琦抬起头来一看,原来是租住在隔壁的士子。 “还能是哪个‘陈公’?政事堂首相、中书侍郎、陇西郡公陈诚。” “啊?”吕琦、耶律全忠面面相觑,相对无言。 第九十一章 法家拂士 十月中旬以来,长安消息满天飞。 先是中书侍郎陈诚致仕吸引了众多眼球,接着少府监王雍直升门下侍郎,入政事堂,成为宰相之一,更是轰动整个官场,成为十月份的热门谈资之一。 十一月初一的大朝会上,圣人昭告天下:罢明经、明字两科,同光七年起不再作为选材渠道;明法科按道分取,同光七年始年录23人,考中即授官。 此诏一出,又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明字科就算了,考书法的,要求很高,本来一次也中不了几个人。但明经科不一样啊,这可是录取大户,一般都是自忖考不中进士的学子的退路——考试范围同样是九部正经,主要看死记硬背的能力。 明经科被取消,历史上要到北宋神宗时期,但在这个时空,大夏建国第十九年将是最后一次明经考试了。过了这一年,其名额将被分给明法科,按道分取。 明法科的教材原本只有两本,即《夏律》和《建极礼》,前者是“律”,后者是“令”,明法科考的就是“律令”。 为了给这道圣旨背书,圣人甚至说了“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不由得让人想入非非。 更有甚者,一些人将其与“暴秦”以及汉武帝时的张汤等酷吏联系起来,议论纷纷。 好在圣人同时下诏重修《夏律》,将法律更完善、更细化,免得出现太多模棱两可的法条,让人无所适从——修订完成之前,仍以原版《夏律》为考试教材。 这两部律令之外,诸如《营缮令》之类的细分律令也会陆续修改出台——目前使用的是唐代《营缮令》,还需做小幅度的调整。 这个时候,再迟钝的人也回过味来了,国朝很可能不再以“道德”治国,至少德教不再是唯一,而是多种方式并存了。 想想看吧,如果明法科一代代培养张汤那种死抠法律、严格执行、不通人情的酷吏,大家还能这么痛快吗? 武夫倒没什么,军法森严,他们早就习惯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但文臣呢? 盖个宅邸,还要翻《营缮令》,看看有没有逾制,否则就要被杖责或罚钱,然后勒令修改。 “这日子,怎么想怎么难受啊。”听到消息之后,吕琦叹息道。 “举天下之力莫能相抗,能怎么办?”租住在隔壁的士子韩昭胤都囔道。 “如果被酷吏听到,光凭你这句话,就能被治罪。”耶律全忠笑看他一眼,道。 “武夫们跋扈的话更多,怎么不去抓他们?”韩昭胤摇了摇头,说道。 “现在的武夫可不好抓。”吕琦被这句话逗乐了,笑道。 “现在的酷吏多半也谈不上酷吏。但几十年后、一百年后呢?”耶律全忠问道:“明法科立身之基便是律令。这些人一定死抱着律令不放,不然如何彰显价值?” “也未必。”吕琦想了想后,说道:“和光同尘嘛,真有那么死心眼的人?怕是不多吧?” “你还想要多少?”韩昭胤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再和光同尘,也比纯用德教治国严厉,这日子确实没法过了。” “算了,老老实实考学吧。再难,能有武夫当国时难?我等父辈,那年月都闯过来了,怕什么?”吕琦说道:“现在好歹还有明文律令,当年可是啥都没有。拿捏你也就是一个念头的事情,多简单。” 耶律全忠也觉得问题不大。 草原政治斗争,更残酷、更血腥、更无底线。如果有明文律令的话,那还真是求之不得了。 唯独韩昭胤不是很开心,但他也没办法。诚如吕琦所说,武夫当国的日子更难过,更没安全感。今上好歹帮他们从武夫手里抢了一些好处过来,别要求太多了。 唉,终究还是期望太大,落空时分外难受。 吕琦似乎看出了他的失落,笑道:“也别那么灰心。今上还是要面子,愿意做表面功夫的。譬如这弘文馆大会,有必要开吗?没必要。但今上就是开了,说明他还是愿意做做场面功夫的。有这条就行,时移世易,等到有机会,咱们读圣贤书的人,可以想办法把这场面功夫做实嘛。” 韩昭胤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居然有这般见解。 “说得也是。”他笑道:“还是谈谈科考吧,你觉得明年会出什么题?” 吕琦稍稍犹豫了一下,不过最终还是没有藏私,说道:“圣人在京,说不定会亲自干涉出题。他又出了《致治》这本书,即便明言此次不考,但难免沾上点关系。他老人家现在最注重的是什么?新朝雅政!仔细琢磨琢磨什么是新朝雅政,或有所得。” 韩昭胤听完,起身行了一礼,道:“多谢指教。” “无妨。”吕琦回了一礼,道:“进士科越来越难了,若你我侥幸得中,今后还得同舟共济。” 耶律全忠默默坐在一旁。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生出了些许隔阂。 道统之争,真的那么重要吗?他不觉得。 在他看来,朝中官员有几个是传统儒生?一个个早变得不像样子了。 儒生最会变,最会把其他学说融入自己道统之内,有必要分得那么清楚吗? 或许,因为出身及年少时的经历,他不太了解这些精髓吧?但他很可能一辈子都理解不了了。 但无所谓了。今上治政,直来直去,不藏着掖着,不让臣子去猜度,不玩弄人心,他想干什么,那就干什么。 不服他的人,直接干倒,强如中书侍郎陈诚,不也“致仕”了么? 如果不便直接做什么,他才会与人妥协,但最终仍会想办法达到目的。 这个天下,有人觉得沸腾不休,但他却觉得活力无限。 老百姓四处乱跑,真的很可怕吗?认真来讲,真正有决心、有毅力、有条件出门闯荡,所谓“四处乱跑”的,其实是少数吧? 唐代只有六上关、十三中关、七下关总计26个关卡需要“过所”,不经过关卡,你随便跑,没人会查你,人家怎么不担心? 老百姓又不是傻子,非要冒着掉脑袋的风险造反?退一万步讲,即便真出了个把想造反的人,又掀得起什么浪花呢?历朝历代造反之人,多如牛毛,即便是太平盛世,都有人造反,大部分旋起旋灭,没有任何声息。 经历了武夫时代的人,还怕这个?你们那会可是三天两头有人造反啊,而且是很容易成功的那种,比乡间田舍夫造反难对付多了。 今上要建立的国家,看似不稳定,看似各种事情,但搞不好出乎所有人预料,坚持的时间是历朝历代中最长的。最后灭亡,说不定还不是因为农民起义。 如果真这样,那可就有意思了。 圣人,为后世帝王探索出了一条道路。这条路或许不完善,毕竟初创,但后人会吸取前代教训,加以改良,最终臻于完美。 即便来一个保守的帝王,他也无法将存在了几百年的东西完全改回去了,至多改一部分,因为他无法逆着天下人行事。 韩昭胤很快离开了,吕琦、耶律全忠二人便在租住的宅院内刻苦用功,温习功课。 耶律全忠偶尔会出去个几天,主要是去蓝田县。 去年四月,蓝田令升调,县丞耶律滑哥递补县令之职。而蓝田县又与司农寺关系密切,经常承接他们培育出的新品种,广泛种植,县衙内也有司农寺的官吏常驻,他去那边转,也是打着获取一手信息的主意。 腊八节那天,二人一起到金光门外,见到了班师回朝的太子,以及紧随其后的两万余禁军将士。 队伍很长,除禁军马步兵士外,还有百余名俘虏以及数百车战利品。 吕琦、耶律全忠二人挤在驿道旁的人丛中,默默看着。 “禁军儿郎还是这么能打,可惜没几个长安儿郎。”有人叹息道,听口音好像就是长安人。 “有长安人还能打胜仗么?白志贞之事忘了?” “你怎么说话呢?看不起长安人?那你怎么滚来长安了?” “我懒得和你废话。禁军缺额,要么抽调地方兵马中的骁勇健锐者补充,要么是苦寒之地的蕃胡勇士,至不济,也得是五大院经年训练的新卒。对了,陕州院的新兵最滥,禁军大将都骂。” “这位郎君说得没错。老朽虽然是长安人,也见不得那帮游手好闲的市井少年。纵然周边各县的,也不太行。一个个心思活络,连地都不想种,要么种果蔬,要么栽花卉,甚至进城给人当仆役。这些人一上阵,遇到万箭齐发的场面,裤裆都得尿湿。” “杖翁明事理,小生佩服。” “你俩一唱一和的,好似野爹和假子。” “信不信我一拳打死你?” 吕琦、耶律全忠听得有趣,忍不住发笑。 “别吵了,圣人在金光楼。”突然有人说道。 吕琦、耶律全忠忍不住抬起头,向金光门城楼望去,果然见到了一个身穿龙袍之人。 “吾皇万岁万万岁!”驿道旁的百姓们纷纷拜倒在地。 “吾皇万岁万万岁!”禁军将士亦“哗啦啦”跪倒一片。 “吾皇万岁……”欢呼声一直延伸到了驿道的尽头。 耶律全忠忍不住看了眼吕琦。 吕琦感受到了目光,苦笑了下,道:“这天下,铁桶一般。” 耶律全忠听懂了话外音:圣人无论怎么折腾,都没人能制约。 他忍不住悄悄抬头,看向金光楼。 太子巡视河北、辽东二道,顺手打击了室韦以及——契丹,大胜而归。这种级别的战争,按理来说圣人可以不露面,但他就是露面了。 应该不是没有原因的。 圣人这是在向满朝文武、中外官员宣示他的权威啊。而他,似乎也达到目的了。 第九十二章 新人旧人 致仕之后的陈诚并没有离开长安。 正旦大朝会在即,这一天,所有在京九品以上职事官、勋贵散官、外藩使者都要参加。 他会过完正月再走。 闲来无事,他也在写书,这是圣人鼓励的。 君臣离别之际,并没有多难看。 圣人赐了很多财物,还荫封了他几个儿子,虽然他并不主张儿子们出仕做官。 书主要是有关过去四十年峥嵘岁月的。 人老了嘛,就喜欢回忆。 与圣人初次相见的场景,并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感到模湖。 “既是幕府左官,为何还留在此处?” “下官恩主曹大帅已薨,家又远在楚州盐城,囊中羞涩,无颜回乡。” …… 陈诚的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当年的圣人,意气风发,野心勃勃,一门心思吞并友军,扩充实力。 他成功了。 因征讨李国昌父子立功,获得了第一块地盘,随后东征西讨,渐致壮大。 圣人为什么能成功?大概是心中有热忱吧。 这股热忱,即便过了四十年,依然没有消退。 四十年啊,对很多人来说就是一辈子了。 四十年间,圣人变了很多。 从一个爱兵如子、维护百姓的道德模范,变成了杀伐果断、面善心黑的开国雄主。 最初的理想,绝大部分已为时光侵蚀,遗落在了人生某个阶段的路上。 唯有那股热忱,圣人始终没有舍得丢弃,一直紧紧护在怀里,视若珍宝。 何苦呢?陈诚叹了口气。 或许这就是他不如圣人的地方。人,大概是需要信念的,不然就彻底堕入深渊,再无任何底线。 “热忱。”陈诚手握毛笔,写下两个大字。 成大事者,固要有绝世之才,却还需坚韧之志。 “终究是我俗了……”陈诚搁下笔,看着窗外澹澹的金色阳光,久久不语。 他忽然想起了宋乐。 如果他还在,会是什么态度呢? 圣人在关中击黄巢时,宋乐在绥州接收移民,开河修渠,将无定河两岸变成了金黄色的麦田。又外连银、麟诸州,确保后方安稳。 圣人置马政,宋乐多有看顾,屡屡过问。 圣人农牧并举,宋乐大力推行,四处巡查。 圣人开武学,办杂学,宋乐鼎力支持。 …… 宋乐当时在想什么? 陈诚有些遗憾。他与宋乐之间,虽然没有太多的意气之争,却也不是特别亲近,一人善谋全局,一人多有急才,两人并不是一个路子的。 交不深,言亦不深,可惜,可惜了。 不过,陈诚隐隐觉得,宋乐内心深处的渴望,自身所秉持的理念,应该和他是一致的。他们追求的都是辅左贤明君主,扫平乱世,还天下一个长治久安。 你想当萧何,我欲为张良,又有什么不同? 至于其他人,陈诚还没放在眼里。 赵光逢顶多算半个能让他入眼的,萧蘧、卢嗣业之辈,就只懂得逢迎了。 办事是一把好手,但没有自己的想法,不能给君上提供有用的建议。这类人,不过是奉旨办事的“匠人”罢了,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不过,圣人眼下需要的就是这类人吧? 他不需要有想法、有理念的人,因为他已经定下了大方向,他现在需要的是能够执行他意志的官员甚至是继承人。 步入人生暮年的天子,就是这么自信,又这么刚愎自用。偏偏他在盛年时还积攒下了巨大的威望,他总是对的,没人敢质疑,若有,那就请他离开。 陈诚吁了一口气,其实,他对圣人让他致仕没有什么怨恨。 相反,他对如今的地位非常感激,只不过本能地想要维护邵家江山罢了。 或许,圣人并没有错吧。 从四十年前开始,他就总是对的,一路对下去,打败了所有对手。 或许,古来贤君的道路并不止一条吧。 汉代还有黄老学说,休养生息之下,国力臻至鼎盛,终于让武帝有了挥霍的本钱。 他只是有些担心。 时移世易,风气不比汉时了。 这时候不拔高德教的地位,用礼来压制丧乱的人心,可行么? 没人能给出答桉。 圣人想用他的寿命,来镇压天下。 甚至就连继承人,都选的武夫,父子两代接力,镇压天下,确保他的构想不被社会动乱所打断。 这样的豪情壮志,陈诚是佩服的。 这不比打天下容易,甚至更难。圣人豪赌的魄力,也让人震惊。 他就是有些担心。 他担心的并不是自己。 他担心金色的麦田变成荒芜。 他担心繁华的城市变成废墟。 他担心老弱妇孺变成兽兵嘴里的食物。 他担心呕心沥血治理的江山碎成一地。 他担心圣人的不世功业毁于一旦。 “雾里看花……”他又提起笔,写下了四个字。 没人能看清未来。 ****** 王雍府上,高朋满座,欢声笑语不断。 国朝政事堂有七位宰相,其中两位是中书侍郎,两位门下侍郎,一位秘书监,剩下两位一般是六部中的某两位尚书。 王雍之前任少府监,这是要比六部尚书还低半格的职位,结果直升门下侍郎,可谓突飞勐进。更重要的是,这是简在帝心啊,他在政事堂中的分量,已经不能以门下侍郎来看待了,纵是赵光逢、萧蘧二人,估计也得客客气气的。 农学出身的官员顿时一扫晦气,纷纷上门拜谒,以至于王府门前的道路都堵得水泄不通。 耶律滑哥也来了,敬陪末座,畏畏缩缩,见谁都躬身行礼——其实是他畿县县令,官阶不低了。 是的,他不是农学出身,他是契丹降人。 但在担任蓝田县丞期间,与司农寺合作愉快,出了不少力,因此也被视为农学一系的官员,得到王雍邀请,参加今晚的这场宴会。 对此,他是既喜且忧。 喜的是有宰相看重自己,以后背靠大树好乘凉。 忧的是身上已被烙上了农学系的烙印,万一将来失势,遭到清算,他也跑不了。 不过,小人物有的选择吗?大部分是没有的。 大人物对你表示欣赏,如果不主动贴过去,会是什么下场? 滑哥不傻,知道该怎么做。 “圣人拔擢老夫——”王雍高坐于上,举着酒樽,一脸感慨道:“老实说,我也没想到。新朝雅政之下,农学大兴,诸位都有前程。好好干吧,出了成绩,老夫自为你们请功。来,满饮此杯。” “满饮此杯。”众人喜笑连连,举杯畅饮。 要的就是王相这句话。 他们勤勤恳恳干事,还不是为了升官发财?况且,农学出身的官员是比较苦的,很多在司农寺,或者在内务府,即便去了州县,只要不是主官,一般也会被分配最苦最累的所谓“劝课农桑”的活计,这是要经常下乡的,没法长久待在衙门里喝茶。 付出这么大,怎么能没有收获呢?王相这句话,可真鼓舞士气啊! 耶律滑哥就颇受鼓舞。 他原本是蓝田县丞。这个职务说实话就是县令的副手,按理来说你只要不想着和县令争什么,整体是比较清闲的。但他在蓝田县的时候,就被县令安排专门对接司农寺,各种苦活、累活,腿都快跑断了,还不怎么受县令待见。 这就是左贰官员与主官的差别。 如今他是一县之长,蓝田县上下全都由他说了算,顿时清爽多了。 负责具体执行的县尉是个武夫,性子爽快,也愿意跑。催课、发役、捕盗、转输乃至分发司农寺送来的种子、牲畜,非常勤快,让他轻松了许多。 县丞、主簿也客客气气的,不敢和他对着干,日子一天比一天舒心。 咱农学一脉,就需要更多的主官、大官,不然局面都打不开,始终被人压制着。 一旦被压制,做出成绩的难度就会无限拔高,久而久之,就会被人轻视,难登大雅之堂,成不了主流。 所以,王相入政事堂这一步,走得十分关键,让大伙都有了主心骨,可以挽起袖子大干快上。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圣人的支持。 没有他老人家下令,王相如何能进政事堂?真以为写了本《血脉论》,有了点名气,就能宰执天下么?不可能的。 更别说,还有不少人在骂这本书呢。 酒过三巡之后,王雍拍了拍手。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他捋了捋胡须,说道:“诸君都是一时人杰,本事自不必多说。咱们农学一脉之所以受圣人青睐,在于于国有益,于天下有益。老夫能入政事堂,也有诸君尽的一份力。” “咱们农学苦啊,所有功劳都是实干出来的。烈日炎炎之下,踏遍田间地头。风雨交加之时,走过陂池水塘。好不容易下直休息了,满身满脚的污泥。这个官,当得也太不体面了!” “但没办法,咱们吃的就是这碗饭,圣人看中的也是咱们能吃苦。从今往后,不能懈怠。圣人的眼睛里容不得沙子,若让他老人家失望,咱们农学一脉算是毁了。” “还是那句话!”王雍又端起酒樽,大声道:“谁干得好、干出成绩了,老夫亲自为他请功。政事堂哪位宰相敢说不是,老夫亲自领他到田间地头看看,撕破脸也在所不惜。来,满饮此杯,饮完用心做事,好好干活!” 耶律滑哥遥遥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国朝官场上的一个派系,彻底成型,他已是其中一分子。 第九十三章 两个契丹人 腊月二十,滑哥府上来了一位客人。 “迭里特,你这几年,可立了不少功劳啊。”滑哥令妻子花姑出来相见,亲自烹茶,招待客人。 来者是耶律迭里特,辖底之子,原来在奉国军,掌管一指挥的兵马。建极十四年的时候,因为击鞑靼有功,就被圣人赏赐。 十五年再击鞑靼,后随征西域,屡立战功。 不过,奉国军可能都不一定能保全建制了,迭里特何去何从,很难说。 最近有风声传出,因为功劳不小,迭里特被圣人赐名“耶律永贞”,极大可能进入禁军,这也是滑哥热情招待他的重要原因——并不仅仅出于“同乡”之谊。 “你也不错啊,畿县令。”耶律永贞说道:“再往上走,就是上州左官。如果立些功劳,下州刺史也不是遥不可及。” 永贞的话意有所指,滑哥听了一惊,反问道:“你听到什么了?” “滑哥,何必如此?”耶律永贞笑道:“你我都是耶律氏的人,你能知道的,我就不能知道?阿保机那边有人南下投你了吧?” 耶律滑哥怔了怔,突然挤出了点笑容,道:“是有人来找我。跟着阿保机,日子那叫一个难熬。想要弃暗投明,也是寻常之事吧?” “嗯。”耶律永贞点了点头,道:“咱们契丹八部,在大夏混出模样的不多,也就你我、阿古只、萧敌鲁等寥寥数人罢了。阿保机底下的人来找你,你也别害怕,这是在帮他们。” “我怕什么?”既然话说开了,滑哥也不藏着掖着了,道:“朝廷已经知晓此事,嘱我暗中拉拢更多的人,寻到阿保机的牧地,突袭之。” 其实,阿保机的大致活动范围,朝廷还是知道的。但“大致”没有用啊,草原广阔,动辄数千里路,寻人如同大海捞针一般。更别说人家还在游牧之中,草场是经常变动的,若非阿保机在北边击败并吞并了几个小部落,同时联络室韦,屡次寇边,朝廷还不好抓住他的马脚。 此番太子东巡,王师于大鲜卑山击败契丹,斩首三千余级,让阿保机结结实实吃了个闷亏。 几年下来,斩杀的阿保机部契丹兵大概也有两三万人了。他当年带走的契丹八部人口不过二十多万,即便后来吞并了部分鞑靼人、乌古人,去北边之后又吞并小部落,实力有所增强,但屡战屡败之下,定然也有人弃他而去。 三千精壮,对他而言也不是什么小损失了。接下来如果能精准侦悉他的位置,在那个摇摇欲坠的破房子上狠狠踹一脚,定然能让他苦心经营的部落联盟四分五裂乃至灰飞烟灭。 阿保机如果知机,这会就该跑。 随着漠北三城的建城,理蕃院、北衙对草原的掌控力日渐深入,原本有摇摆的部落,或许渐渐就会倾向朝廷,阿保机的活动范围又要被大大限制,败亡是必然的。 何必呢?何苦呢?滑哥不能理解。 “阿保机若败亡,朝廷在北边最后一个敌人也没了。”耶律永贞说这话时微微有些惆怅。 唐玄宗时,契丹大贺氏联盟也被打得灰飞烟灭,最后收拾余尽,建立遥辇氏联盟,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慢慢壮大。 阿保机,还能有这个机会吗? 契丹,是不是永远地消亡了?就像草原上旋起旋灭的无数部落一样? “其实阿保机败不败,都无所谓了。”滑哥认真地说道:“前些时日我去门下侍郎王公府上赴宴,遇到了很多人。如今的大夏,蒸蒸日上,朝堂之内,即便政见不同,也多是在干实事的。这个朝廷,国祚或很长。” “我也有所耳闻,无病呻吟罢了。”耶律永贞哈哈一笑,道:“太子此番东巡,大胜而归。我听军中议论,都觉得太子还是知兵的。当年打李茂贞等人,太子冲锋陷阵,骁勇难敌,终获全胜,武夫们都觉得不错。” “那我就放心了。”耶律滑哥笑了笑,道:“武夫能认太子,这天下就稳了。” “其实我刚来中原那会,可是大开眼界来着。武夫们居然比草原牧人还要跋扈,还要凶悍。”耶律永贞笑道:“结果有人告诉我,再早二十年,更跋扈,哈哈。而今又十年过去了,军中其实老实多了。太子再镇一辈人,也就差不多了。” “你这么一说,我可更有干劲了。”花姑适时端上来了茶水,滑哥亲自端了一碗给耶律永贞,道:“你我已经富贵在身,就盼着新朝好了。契丹部落里的那些日子,我是不想过了。即便是一部夷离堇,也比不上京兆府一县令。以前不知道,还窝在草原上傻乐,现在过上了好日子,再不愿回去了。我最怕的就是这个新朝散架,听你说太子能力尚可,那便不担心了,好好往上爬,比什么都实在。” 耶律永贞道了声谢,接过茶碗,抿了一口,赞道:“在西域可喝不到这茶。” “那就多喝点,司农寺还在培育新茶种呢。”滑哥话里话外,已经把自己当农学一脉的人看待了。 “司农寺该多派点人去西域。那里沙漠多,但绿洲也多,天气与中原大不一样,说不定就能搞出新东西了。”耶律永贞说道:“这次若不能入禁军,我就投西域商社,做买卖去,专门跑中原和西域。” “好像武夫都喜欢做买卖啊……”耶律滑哥说道。 耶律永贞神秘地一笑,道:“安南、辽东、云南、西域、草原这些地方,不是武夫自己结伙做,就是雇武夫护卫,没点本事,有些钱是赚不到的。另者,你当做买卖的都那么老实么?如果在沙漠里遇到另外一队人,你会怎么做?” “杀人劫财?” 耶律永贞点了点头,道:“海上其实也是这般。杀了人,往海里一扔,沙漠里一埋,尸体都找不到。不谈这个了,说正事。如果阿保机那边有人来投,不要拒绝,能多拉一个出苦海都是好的。” “我有资格拒绝么?会谈之时,都是枢密院的人在讲,我也就牵个线罢了。”滑哥苦笑道。 “你这也算是功德了。”耶律永贞点了点头,道:“在大夏打拼,是能过上好日子的。哪怕一无所有,只要敢上阵搏命,都有机会活出个人样。就说滑哥你,当初拐着花姑跑的时候,想到今日了吗?” 花姑就在旁边,闻言笑骂了耶律永贞几句。 永贞也笑了,但没什么不好意思。 “其实,最近我也想明白了。”滑哥说道:“新朝雅政,还是很不错的。咱们契丹人多在辽东道,即便科举按道分录进士,也玩不过汉人、渤海人。但新朝有很多路子,让咱们这类人也能有机会。凭良心讲,很多进士出身的官都没我勤快,功劳也没我大。他们上直就伏首文牍之中,有时候还不见人影,一打听,游山玩水作诗去了。若官都这么好做,我就要把来投的人都劝回去,让他们跑得远远的。然后生儿育女,多占草场,训练兵卒,以待天时。但这会么,我就劝他们抛弃阿保机,来给圣人拼杀。” “是这个理。”耶律永贞说道:“此番陈诚罢相,顶上去的是王雍,甚好。武夫韩建也能入政事堂,军中听闻之后,都说自前唐安史之乱后,这是破天荒的头一回,士气大振。” 有些事情就很奇怪。 宰相就那么几个,武夫却千千万,绝大多数还不识字,能有那份本事、机缘进政事堂的,在武夫中也是凤毛麟角般的存在,注定与九成九的人无关——试问能像韩建那般数十年如一日,刻苦自习,善于治理地方,且出了成绩的武夫,天底下又能有几个? 但韩建拜相的消息传出去后,即便是目不识丁的大头兵,也觉得与有荣焉,士气为之一振。 身份认同这种东西,可真是奇妙得紧。 “好了,叨扰这么久,我也该告辞了。”喝完茶后,耶律永贞起身说道。 滑哥夫妇客气一番,将其送到门外始还。 “还有十天就是正旦大朝会了。这一次,圣人多半会当着天下百官的面,再次宣示推行新朝雅政的决心。”耶律滑哥看着妻子,说道。 “武夫归心。” “儒生不敢闹。” “诸科杂学喜上眉梢。” “四海番邦慑于大夏的赫赫声威。” “太子又能压得住场子。” “这天下,稳得很。” “下一步,就看圣人能走多远了。” 花姑讷讷无言。 她是妇道人家,对这些不太懂。但她也知道,如今四海升平,对天下百姓而言,无论蕃汉,都是难得的清平时代,只要努力,就能实现原本的梦想。 寒风乍起,吹得树木呼啦啦作响。 二人转头望去,却见一棵枇杷树几乎被狂风摧折,枯枝败叶落满庭院。 其实,寒风每年都有,都会扯落一些枯枝败叶,让树木在来年春天可以轻装上阵,重获生机。 但今年的寒风尤其凛冽,将一条貌似茁壮的树枝都吹断了。 滑哥捡了起来,看到几枚虫卵。 他又抬头看了看树。 风还在吹,树仍在晃,仿佛永远停不下来。 来年春天,它会更加茁壮地成长吧?直到有一天深深地扎根大地,再也不惧寒风。 (本卷结束) 随便侃侃 “这...这是怎么了......” “什么东西轰爆了宇智波的火炎阵?” “那可是据说连尾兽都无法撼动的结界!” 在场的自来也,罗砂等人难以置信。 宇智波富岳等一众宇智波忍者们更是脸色铁青。 但同时他们也在担忧,该不会又来一个最上位恶魔吧? 然而,下一秒,在众目睽睽下,两双煞白的巨大手掌,竟一把抓住‘冥府之门’的缝隙边缘,似乎有什么可怕的存在要出现了。 是的,就是两双手掌,也就是四只手! “......” “......” 全场一片静默,就连已经退回后方的夏洛特.欧文,达尔梅西亚等人也是神情凝重地默默注视。 他们好像又有麻烦了,而且看起来麻烦不小。 与此同时,那四只白手的主人。 终于从‘冥府之门’中弯着腰生生腰挤出来。 第一眼能看出,人形。 一头飘逸的白发和漆黑的恶魔双角。 关键它的体型目测足足有数百米。 至少比远处残留的那几座山高不少。 四肢.....哦不,六肢部位为白色,胸膛则为黑色,中央印有一个血红色的倒挂十字图形。 再加上背后漆黑的恶魔双翼和密密麻麻的白色长刺。 尤其是那双翼之间,十个红光球体连成一圈的形象,更加给人带来极强的恐怖感和压迫感。 尾兽在它的面前,先不说实力如何,就单论体积都小太多太多,气势更是天差地别。 更别说是人了,当真与蝼蚁无异。 有点像是忍者们第一次看到完全体须左能乎时身心受到震撼的场面。 这是什么东西? 同样的问题在许多忍者和陆军士兵的心头升起。 唯有夏洛特.欧文,达尔梅西亚,以及更后方的鬼蜘蛛,道伯曼,法比恩在面面相觑。 作为各自领导一整支主战师团的陆军中将,他们也已收到关于恶魔和冥府之门的更多情报。 其中就有提起眼前这东西的内容。 魔神! 这是一种由人类为载体,再加上极致的憎恨情绪为媒介,再由冥府之力,也就是冥府意志为其灌入难以想象的恶魔魔力,所制造的新生物,半恶魔! 这是一种综合战力不如最上位恶魔,但是能量输出威力却媲美最上位恶魔,甚至隐隐有些超出的存在。 因此它在冥府的定位和尾兽在忍界的定位很相似都是作为战争兵器来使用。 而且数量也很稀少,毕竟能进化成‘魔神’的人类,必须拥有无法言喻的憎恨情绪。 这种憎恨往往只有那些眼睁睁地看着世界被毁灭,人们被屠杀,亲朋好友,至亲爱人一个接一个地惨死在面前的英雄们才会具备。 所以恶魔们在击败这些人类英雄后,往往不会直接杀死,而是抓起来疯狂地折磨,使其对恶魔,对命运,对一切达到绝对的愤怒和憎恨,再带到冥府交给冥府意志处理。 不过哪怕如此,成功率也不是很高。 比如说纳哈玛和莉莉丝的冥府一层,现在连一个‘魔神’都没有。 它们曾经有过一个,但在之前的某个世界报销了。 当然,尹姆不知道这些,所以只是在情报中写到: “冥府在入侵一个世界时,魔神必定会作为攻坚力量,在第一时间随着海量的恶魔大军一起出现。” 言外之意,就是既然在纳哈玛和莉莉丝之前,冥府一层没有派出他们的‘魔神’。 那就很有可能是真的没有。 这点也很符合‘漫画’中的内容。 因此鬼蜘蛛,道伯曼,欧文这些中将顿时猜出,这‘魔神’很有可能来自冥府的第二层! “四赤阳阵,发动!” 就在这时,身处‘冥府之门’东南西北四个角落的自来也,大野木,黄土,罗砂连忙施展早有准备的结界。 他们虽然不清楚‘魔神’是什么东西。 但也能看出来这东西很棘手,非常棘手。 瞬间又是四道赤红的结界升起。 但这次的强度要远大于之前的宇智波火炎阵。 另一边的‘魔神’却是不管这个。 当即将自己的四只手臂举过头顶,手掌之间迅速凝聚出一团太阳般耀眼且灼热的赤红火球。 霎时,它周围的地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熔为岩浆,空气更是在高温下变得模湖扭曲。 下一秒,目测直径被压缩至近五十米的烈阳火球,被那些粗壮有力的手臂投掷出去。 【轰! ! 】 刹那间,开始向内收缩的四赤阳阵结界和袭来的魔神火球碰撞在一起。 能看到南面的赤红结界,被魔神火球的力量挤压地向外凸出来。 这令自来也,大野木等人背生冷汗,以为这四赤阳阵也要被轰破了。 然而,结界最后还是坚持下来,还将那硕大的火球弹回‘魔神’的身上。 【轰! ! 】 又是一阵足以响彻大半个忍界大陆的巨响。 凶勐的火焰将四赤阳阵内的空间彻底塞满。 因为上方也被结界封死,所以大部分的威力,不是被‘魔神’自己承受,就是顺着‘冥府之门’的裂口涌入冥府一层之中,将那些试图再次涌出来的恶魔们清空一大片。 不得不说,这四赤阳阵的确厉害! 想想也是,十尾的尾兽玉都能逼回去! 只是看原本健康红润的大野木,自来也,黄土,罗砂四人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且一头冷汗的神情,就能猜到他们承受的压力也不容忽视,尤其是查克拉的消耗方面。 ‘原着’中施展这四赤阳阵的人都是秽土转生状态的千手柱间,千手扉间,猿飞日斩和波风水门,自然也就没有这方面的问题。 但不管如何,四赤阳阵仍在向内收缩。 他们要做的就是将‘魔神’逼回冥府,再将‘冥府之门’封死。 “我们是不是忘了什么?” 自来也有些不确定地喃喃自语,同时也是对摆在身旁的电话虫说道。 “宇智波富岳他们还在里面!” 其他位置上的大野木惊呼出来,罗砂,黄土也是脸色大变。 对啊,宇智波富岳等人,因为要先发动宇智波火炎阵,所以站位要比他们更靠前一些。 自然也就在四赤阳阵的内部,那他们现在岂不是...... 片刻后,当所有的火光和烟尘消散。 所有人就看到南端浮现出一个赤红色的残破虚影。 虚影的内部则是双眼保持着万花筒写轮眼,脸上流下来两抹血泪的宇智波富岳,及其小队中的三名族人。 看来他们凭借须左能乎的保护侥幸存活下来。 只是其他三个位置的宇智波族人,显然已经灰飞烟灭。 “呃啊!” 这时宇智波富岳突然痛苦地半跪下来,右手紧紧捂住自己的眼睛,外层的赤红虚影也开始渐渐消失。 “族长!” “族长!” 那三名宇智波上忍急忙上前查看,却听宇智波富岳绝望地喃喃自语:“我...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与此同时。 稍显狼狈一些的巨大‘魔神’,正高高在上地俯瞰地上的这几只‘小虫子’。 刚刚的须左能乎虽然对它来说不算大,但也足以引起它的注意。 “不好! !” 自来也,大野木等人一时间不知所措...... 第一章 统一思想 元日,又称元旦、元正或正旦,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一天,寓意万象更新。 同光四年(919)正月初一,皇太子邵承节一大早就来到了横街之南东北角,等待司宾引领。 今日是个晴天,但依然比较寒冷。 横街内外,布满了宫廷仪仗、侍卫。他们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威武整肃。 太子也是老武夫了,以他的眼光来看,这批侍卫的模样还是十分不错的,尤其是其中年岁在四旬以上的,多为禁军老卒出身,杀气腾腾,让人莫敢直视。 以小见大,可窥王师全貌矣。 被侍卫隔开的横街南道东端,则聚集着一批三品以上紫袍文官,以中书侍郎赵光逢、萧蘧、理蕃使杨爚、副使种觐仙为首。 又因赵光逢加中书令衔,故居前半步,隐为南北衙诸相之首。 志得意满吗?有点。但更多的是战战兢兢。 陈诚已经致仕,赵光逢只会更加小心翼翼,勉力操持局面,在朝官与圣人之间,求得一个平衡——没有这份本事,也轮不到他来掌管中书省。 三品以上文官的对面、横街南道西端,则是开国勋贵及三品以上武官。 这些人里面,又以朱叔宗、李唐宾二人为首。 朱叔宗是太子岳父,人脉又广,地位崇高。 但李唐宾是不可能落在他身后的,于是二人并排站立,无分大小。 当然,朱叔宗并不介意。 他的硬伤是没有战功,光凭这一点,李唐宾就有资格站在他前面。甚至于,就连卫国公卢怀忠都可以站在他身前,但人家谦虚,坚持与蓟国公葛从周、凉国公臧都保站在一起——陈国公符存审不在京,没有参加。 这几位既是勋贵又是职事官,故居前。 非职事官或官位比较低的勋贵,就站在稍后一些了。 巴国公高伦与陇西郡公陈诚站在一起,微微有些不安,甚至有点毕恭毕敬了。 没办法,他俩差了两辈,陈公又是陛下相识于微末的老人,他根本不敢造次。 再远一些,还有朱袍、绿袍、青袍文武官员、诸州朝集使、在京宗室、藩邦使者等各自不同身份的人聚集的地方。 王建瞅着斜对面泰封国的使者康瑄诘,稍稍有点尴尬。 他已经被任命为姑墨州长史,过完正月就要赴任,协助镇将戍守地方。也就是说,他现在的身份是大夏正五品官员,泰封的一切早就烟消云散,与他再无瓜葛。 对此,他的心情是十分复杂的。 奋斗了半辈子的事业,说没就没了,换你怎么想? 不过家人对长安、洛阳的生活十分满意。尤其是圣人赐下的宅子,地段很好,周围都是达官贵人,交际起来十分方便,一家子都很开心。 妻子柳氏曾经直截了当地对他说:“高丽王的日子都没大国朱袍官员舒服,这次是来对了。” 王建只能苦笑。 妇人懂个屁!一点点奢靡生活就收买了,又怎能知晓这些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 富贵荣华,全在圣人一念之间。 斜对面的康瑄诘也看到了王建,躬身行了一礼。 王建以目示意,又微微摇头。 康瑄诘曾是他的部将,对他的用兵能力十分钦佩,私下里以兄事之。但——唉,一切木已成舟,又徒唤奈何?前程往事,就让它随风而逝吧。今后的富贵,还得从西域战场上打拼获取。 完颜休穿着一身崭新的官袍,站在一众羁縻州的刺史、都督或左官之中,笑容满面。 最近六七年,他已经三次参加正旦大朝会了。 每一次参加,都能让他感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原来,大夏所统治的天下,如此辽阔、这般富饶。 原来,国朝所征服的地方,直及天涯海角,让人心驰神往。 原来,圣人的威名已经遍传天下,万国百族,纷纷拜倒并为之效力。 这才是真正的无上皇帝。 小小女真,与之一比,不啻萤火之于日月,差得太远了。 完颜休的对面,则是来自没庐氏的使者。 他大睁着眼睛,看着面前隆重到无以复加的场面,内心之中的震撼难以描述。 他下意识就与逻些宫中典藏所记载的吐蕃过往进行比较。 吐蕃国势极盛之时,地域辽阔,治下之民接近千万。 但千万与千万之间也是有差别的。 他们统治的那一千万人,其创造财富的能力,无法与中原相比。 他们统治的那一千万人,不甚严密,松松垮垮,很多地方并未实行“茹—东岱”制,仍是传统的部族头人羁縻统治的模式,控制力有限。 他们现在统治的,早就没一千万人了,而且四分五裂,无论是人口、知识还是财富,都在缓慢下降之中。 没庐氏起家的象雄之地,与富饶的中原一比,更像是鸟不拉屎的蛮荒地带。 想到此处,他无奈地低下了头。 金乌渐渐升起,给大地带来了一丝暖意。 整条横街之上,这个天下最有权势的一群人,肃穆沉静,默默等待。 能让他们如此恭敬等待的人不多,唯建文神武无上皇帝一人而已。 ****** 礼乐奏响,宣政殿外,宫官们已经等候多时。 邵树德与皇后分别之后,盛装坐上了乘舆,在侍卫、宫人的引领下,来到了含元殿升御座。 从几年前开始,皇后已不再接受群臣朝贺。正旦这一天,她单独接受太子、太子妃以及内外命妇的朝贺。 抵达含元殿后,天光已经大亮,太子、太子妃二人联袂入内。 “免礼,起身吧。”邵树德虚抬双手,看着太子,说道:“过了新年,朕又老了一岁。朕的志向,太子也知晓,并一直践行。如此甚好,这个天下,咱们邵家父子接力,一定要让它有个不一样的光景。” “二月之后,你代朕巡视南京,让天下人见识下朕的继承人。” “好了,你们夫妇二人去拜见皇后吧。” 说完之后,邵树德让太子、太子妃前往宣政殿,朝拜皇后,自己则静静坐在龙椅上,等候群臣一拨拨入内朝贺。 不知不觉,回京已经两年多了。 两年间,他展开了一系列的内部改革。期间的过程,只能说稍有波澜,整体全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能完成的,当然都会尽力完成。完不成的,会定下框架,让继承人沿着他的道路,继续完成。 这就是他最后阶段的使命。 随着礼乐再次奏响,礼朝使率各部通赞官、通事舍人入内就位,接着便是一批批臣子入内朝贺。 贺词都是各自事先准备好的,无非就是恭祝圣人龙体康健、皇夏欣欣向荣之类,有那夸张的,甚至还会提及本州本府内的祥瑞事件,以增祝词之色。 邵树德偶尔回几句话,大部分时候只颔首示意,除非遇到他看重的臣子,比如—— “冯卿在灵州数年,诸般功绩,朕都看在眼里。过完正月,你就要去淮南赴任了,好好做,勿致朕失望。”轮到灵州刺史冯道那一批入觐时,邵树德多说了几句。 去岁弘文馆大会,讨论《致治》三篇,冯道算是第一批上疏的,坚决站在他这一边,表忠心表得非常快。 邵树德很高兴,于是提拔冯道为淮南道转运使,今年二月赴任。 当然,他并不仅仅因为谁表忠心就重用,事实上他更看重能力。 冯道担任灵州刺史数年,在西征之中组织、转输后勤物资,立下了不少功劳。而在治政期间,他也对灵州八县因地制宜,诸般手段齐下,让地方经济蒸蒸日上。 此人虽然是个儒生,但对新朝雅政有很深的理解,能力不弱。 最关键的,他又不是那种又臭又硬的儒生,相反身段很柔软,上头让干啥,他就干啥,有点技术官僚那味了。 这样一个人,即便是儒生,也可以重用。所以,在冯道熟悉关北的经济生态之后,邵树德再提拔他为淮南道转运使,让他到海贸发达地区转一圈,熟悉下新朝雅政的另一个组成部分。 如果表现仍然不错,后面就可以主政一方,甚至入政事堂了。 “臣拜谢陛下隆恩。”冯道深深拜伏在地,大声道。 三十八岁这个年纪,只有唐末那种混乱的时代,才有可能当上高官。新朝建立之后,慢慢就要讲资历了,越往后,当上高官所需的时间就越长。 他算是赶上了圣人的青睐,减少了许多苦熬的时间。 冯道退下之后,又是一批批人入内。 直到又一个人入内参拜时,邵树德才又出言勉励。 “和卿,你是朕的女婿,朕特召你入京,也是寄予厚望了。”他看着阶下的河南府登封令、驸马和凝,和颜悦色地说道:“听闻在榆社、登封之时,你清理冤狱,百姓为之称道。从今往后,还得再接再厉,勿要令朕失望。” “臣遵旨。”和凝叩谢。 他少年得志,很早就中了进士,出任河东榆社县尉,后被招为驸马,升任畿县令,仕途让无数人眼红不已。 当然,他很清楚,当了驸马后,这辈子不可能入政事堂了,撑死了在六部九寺中当个主官,就这还得看运气,阻力很大的。 圣人说他善于“清理冤狱”,这不是无的放失,事实上也是他的爱好之一。 而且圣人也不会说废话,看他老人家的意思,很明显要让他往大理寺的方向发展。再联想到三年后明法科按道分取之事,几乎就是板上钉钉了。 很明显,圣人是想让他这个皇亲国戚来当天家爪牙,为明法科官员撑腰。 其实——这样也不错吧?既然做出了选择,这辈子的上限已经注定,那就老老实实,按照圣人定下的道路,一步一步往前走。 至少,这是条能看清前路的坦途,稳稳当当。 当然,圣人也不会现在就提拔他。出任登封县令才一年多,时机不对。况且圣人估计还想继续考察他一番,如果出了什么大纰漏,这条路就会给别人了,即便再不舍。 和凝很清楚这点。 再次拜谢之后,他与一同觐见的官员退下。 整个过程一直持续到下午,待所有入京官员都朝觐完毕之后,方才开始廊下赐宴环节。 大小官员们如释重负,浑身轻松,互相间开始了交谈。 今日这场朝会,圣人话不多,但指向性非常明确,那就是所有人统一思想,不要再想这想那的,拧成一股绳,深入执行新朝雅政。 转变得快、做得好的人,会飞黄腾达,傲视同侪。 转变得慢、跟不上的人,会慢慢淘汰,最终边缘化。 第二章 孔子化身 春社节那天,陈诚收拾行囊,准备回洛阳,邵树德亲自送行。 “京畿重地,而今种蔬果花卉的人越来越多了。”陈诚打量着周边密密麻麻的民居,有些感慨。 隆冬之际,农田之中种满了芜菁、黄芽菜、乌塌菜之类的冬菜,看着十分壮观。 人多了,每个人分到的地少了,但日子还过得下去,因为他们不再种粮食,转而种价值更高的蔬菜、水果,栽培鲜花、苗木,送进城市售卖。 简而言之,他们靠这个赚钱,然后买粮,养活一家人。 甚至于,还有大量手工业者,压根就没有地,全靠手艺生活。 这是太平年景的标志。但发展得这么迅勐,与在民间流通的钱越来越多脱不开关系。 这——就是陛下想看到的结果吧? 其实历朝历代都有,本朝规模则更盛。陛下曾说,五十步就是可以笑一百步,五十一步都可以笑。哪怕没有本质的改变,只要有进步,就是好的。 “世道总是会变的。”邵树德说道:“这些百姓的祖上,其实也是种地的。但时移世易,很多东西改变了,他们也跟着改变了。” 陈诚点了点头,道:“确实。” 马车辚辚向前,村落似乎永无止境。观其型制,砖房所占的比例大幅度上升,比起当年打黄巢那会,随处可见得土坯房强太多了。 “其实——”陈诚突然说道:“百姓是不会感激陛下的。” 邵树德默然。 “他们这一代日子过好了,固然记得陛下。但两代人过去之后,就会对现在的日子习以为常,此后只要稍有降低,就会心生怨怼。”陈诚突然说道:“当官的其实也一样。” 邵树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朕不在乎,这是实话。” 这回轮到陈诚默然了。 似乎,从一开始,他就没懂这个辅左了快四十年的君王。 “所以朕极其注重农业。”邵树德接着说道:“农为天下之本,进士科之外,农科是招录人数最多的。这个国家,比陈卿你想象中更能对抗天灾人祸。” “陛下所谋,臣远远不及。”陈诚叹道。 他现在怀疑,宋乐可能是真的懂圣人,至少懂一部分。 担任振武军节度使的时候,宋乐在胜州大修水利、推广三茬轮作制,其间多次巡视乡村,经常留宿农家,写下了许多农事诗。 在这个时候,即便骄傲如他,也不得不承认,宋乐可能更接近圣人的内心,更理解他的志向与抱负。 “回去之后,好生休养,凡事勿要操劳。”邵树德不想再谈国家大事,转而说道:“五六月间,朕就回洛阳了。咱们君臣之间,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一起走过来的老兄弟,没多少了。” 陈诚有些感伤。几十年的峥嵘岁月,可真是让人怀念啊。 如果能时光倒流,他一定会不再沉迷于醇酒妇人,转而把时间抽出来,与老兄弟们多来往来往。 有些人,不经意间的一别,总以为还年轻,往后还有见面之机,实则却是永别。 有些人,一开始还经常碰面,但渐渐地,在你没发觉的时候,他已经慢慢消失在你的生活中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你勐然想起,听到的却只有他墓志铭上的只言片语。最可怕的是,你连他的样子都渐渐模湖了,因为你也老了。 陈诚深吸一口气,看向远方。 隆冬的萧瑟之中,几个稚童打打闹闹,全无任何烦恼。 他的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 若有下辈子,我还跟着陛下出谋划策。 ****** 送走陈诚之后,邵树德回到长安,在太极殿接见了吐蕃来的使者。 说起来奇怪,没庐氏的人路途更远,但来得更快。 说穿了,其实就是一个积极性罢了。 “象雄这地方,人心向背如何?”邵树德问道:“和朕说实话,不要有任何隐瞒。” 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中年人,名叫没庐觉。 据莲花介绍,他也算是没庐氏这一代的佼佼者之一了,之前一直在逻些帮着家族争权夺利。无奈没庐氏在一开始的站队中比较含湖,为云丹所不喜。 云丹死后,他的后人也多依靠别的家族,对没庐氏不是特别在意,故他们家族在逻些的地位较为尴尬,不上不下,近年来甚至有被排挤出局的苗头。 吐蕃的四大乌衣门第,其实整体都不太行了。 世间无不灭之王朝,又何尝有不灭之家族呢?世事无常,总有起起伏伏,总盯着那几十年的辉煌,或只能看见那几十年的低潮,其实都过于着相了。 没庐氏,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但不是在逻些,而是在象雄,这是家族掌权者中一个比较模湖却坚定的认知。 “回陛下的话。”没庐觉说道:“云丹来路不明,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就地方将官、土王而言,更倾向于俄松的后人。” 其实,辩证来看,这话也不绝对。 赞普的血脉固然尊贵,但云丹这种来历不明的人,不也得到了许多贵族拥戴么?越是上层,在这种事上就越不绝对。 “俄松的后人有两支,他们认正妃所出的吉德尼玛衮,还是次妃所出的扎西孜巴白?”邵树德追问道。 “我只能说,先入象雄者为王。”没庐觉说道。 “先到先得?”邵树德问道。 “是。”没庐觉毫不犹豫地说道:“若有我没庐氏相助,只要是俄松的后人,都能站稳脚跟。” “但你们也没法控制整个象雄三围。”邵树德说道。 “这需要借助无上皇帝的威名。” “朕在吐蕃百姓中,亦有威名么?” “唐皇在吐蕃为菩萨,无上皇帝又怎么可能弱于唐皇?” “哦?哪位唐皇是菩萨,说来听听?”邵树德饶有兴趣地问道。 “赤祖德赞在位时期,廷议中谈及唐太宗——”没庐觉见邵树德很感兴趣,于是说道:“有大臣说‘松赞干布的亲家翁,是唐皇孔子初琼,据说他也是观音菩萨的化身……他有360部经典,被誉为汉地的经典皇帝。’赞普以为然。” 邵树德哈哈大笑。 吐蕃赞普自认为是菩萨,那么唐皇自然也是菩萨了。不过,有唐一代,也只有唐太宗有这个殊荣。 考虑到吐蕃人民的迷信程度,大臣都这么说了,普通百姓之中,但凡知道唐太宗的,大概率真以为他是菩萨化身——“孔子化身王”、“经典皇帝”、“观音菩萨的化身”,这是唐太宗在吐蕃的三个形象。 见邵树德大笑,没庐觉却很严肃,只听他说道:“无上皇帝亦在着经典,可谓汉地第二位经典皇帝、孔子化身王。” “孔子化身王?朕可不敢居之。”邵树德摇了摇头。 “陛下可知无上皇帝在吐蕃亦有称号?”没庐觉问道。 “说来听听。”邵树德坐了下来。 没庐氏抱着几个月大的儿子,妩媚的眼睛却一直落在邵树德身上。 她的丈夫铁哥方才还在此间,不过已经回去了,现在是邵树德与没庐氏之间的“暗箱操作”时间。 “孔子化身王之后裔孔子小化身赞普。” “汉地国王生格赞普。” 没庐觉一口气说了两个称呼。 “生格在吐蕃语中是‘狮子’的意思吧?”邵树德问道。 “正是。”没庐觉一脸钦佩地回道。 邵树德有些奇怪,怎么那么多人喜欢用“狮子”来妆点王号? 高昌回鹘仆固氏打败安西回鹘后,迫不及待称“阿斯兰汗”,就是“狮子王”的意思。 奥古尔恰克的兄长巴兹尔原本也称“狮子王”,弟弟地位低一些,就只能叫“公驼王”了。 但是——你们见过狮子吗? 回鹘人也就罢了,怎么连吐蕃人也以狮子为尊?就没人自称“虎汗”、“虎王”吗——呃,这个汗号确实有点中二。 “孔子小化身赞普最初传自青海,渐渐流传到了更广阔的地方,如今就连逻些都知道了。”没庐觉继续说道:“大臣们议事,很多时候就称呼陛下为‘孔子小化身赞普’。‘汉地狮子赞普’的称号近年来才流传,主要由于阗传入,现在整个象雄都知道了。” 邵树德有些无语。 孔子小化身赞普就算了,汉地狮子赞普这个称号,绝壁是因为他先后打败了高昌回鹘、安西回鹘,是西域最强者,所以这个尊贵的称号就落到了他头上——于阗人,多半也崇拜狮子,李圣天如果有机会,绝对不会介意自称“阿斯兰汗”,但他不敢。 邵树德说道:“如果朕册封维德为象雄王,对你们有助益,没庐氏也能世代为宰相。但朕能得到什么?” 没庐觉看向莲花,目光在她怀中的孩子身上停留了片刻。 莲花的脸唰得一下红了。 “象雄王死后,继承者需得到汉地狮子赞普的册封,才能正式即位为王。”没庐觉说道。 邵树德无奈地看了一眼莲花。 人家没庐觉未必知道什么,但你这不打自招的样子,却让人家怀疑了。 “象雄王需将他的继承人留在中原为质。”邵树德说道。 没庐觉没有立刻回答。 其实这事对他们家族是有好处的,盖因王子留在中原,在象雄人生地不熟,不就得仰仗他们这种地头蛇了么? 但没庐觉担心家族内部甚至外邦土王中有人反对,于是没立刻回答。 “此事还需商议。”没庐觉说道。 “可。”邵树德点了点头,又道:“但你们要快点,朕没那么多耐心。让朕等急了,疏勒、于阗、仲云、海西诸路兵马齐齐上山,到时候就难看了。” 没庐觉一听,脸色同样很难看。 吐蕃确实有地利,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但世事无绝对,大夏在象雄北面的实力太强大了,凑个一两万精兵上山毫无难度,或许他们无法长久占领象雄,甚至可能会被象雄军队借着地利打败,但战败之前,天知道他们会做下什么孽。 象雄户口并不丰,被糟蹋几次,可就不剩下啥了。 “若无别的事,使者速速回去商议吧。或者,派一二信得过的心腹,携带书信,快马返回象雄或逻些,尽快商议。”邵树德说道:“朕会嘱咐沿途驿站提供方便的,应用不了太长时间。” “遵旨。”没庐觉无奈地回道。 他已经决定,先派几个人快马赶回去,有明确说法后再回来。在这期间,他就在中原等消息,顺便打探一下情况。 吐蕃现在是真的不行了,而大夏的声势比前唐更盛,该妥协还是得妥协。 没庐觉很快告退。 邵树德走到莲花身前,低声问道:“你以前是不是觉得自己在侍奉菩萨?” 没庐氏偏过脸去,没说话。 若没这方面的原因,有那么容易献身于你?她想起河州的那个傍晚,沐浴在金色阳光下的圣人,宛如天神一般,顿时耳根都红了。 “怪不得那么紧呢……”邵树德恍然大悟道。 第三章 舆图 送走吐蕃使者没庐觉后,邵树德站在墙边。 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舆图。 他的目光从上到下,又从西到东,仔细审视。 穿越一回,能给百姓留下什么,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而且,不同年龄段的邵树德,在这件事上的看法是不一样的。 他现在认为,最实惠的就是土地。 不管科技、制度如何变化,不管统治的是哪家王朝,土地永远承载着生活在上面的百姓。 国运起起伏伏,统治者来来去去,陪伴、养育这个民族到最后的,只有土地。 即便国家四分五裂,只要生活在各个碎片上的人仍然没有变,就不是最坏的结果。 辽东、西域、云南、安南、草原等地,是他心中永远的重点。 内地飞不走,无法搬到另一个地方去,他丝毫不担心,需要稳固的是边疆,这是他的工作重心。 而边疆区中,也分轻重缓急,难易程度并不一样。 吐蕃因为高原地形,原本并不是重点,但因为离中原核心区之一的蜀中有点近,还威胁到云南,因此重要性有所上升。 邵树德心中已有决定,但还想听听臣子们的意见,于是他喊来了赵光逢、萧蘧等人问对。 “陛下此策……”赵光逢隐隐约约知道一些事情,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鹊巢鸠占?有点像。 两位吐蕃王子正妃的肚子里,生下的是圣人的种,听起来有点邪恶。但做官做到宰相这一级别的人,又怎么可能从善恶与否、是否正义这种角度来看问题?对政治生物来说,一切以利益为重。即便有时候讲原则,那也是为了更大的利益。 “陛下需得盯紧没庐氏。此为吐蕃大族,世代扎根象雄。没庐氏拉稳了,即便吐蕃王子有什么想法,也很难有借力之处。”赵光逢说道。 甚至于,如果铁哥不听话,有没庐氏协助,完全可以换了他。不过这话就不用直接讲出来了,在场的老狐狸们哪个不懂? “铁哥现有两子,一子年岁稍长,一子尚幼。”萧蘧说道:“臣以为,将来可册封次子为象雄王世子。” 邵树德故作犹豫道:“废长立幼,会不会不太好?” “陛下,此事无妨。”见赵光逢、萧蘧二人没说话的意思,王雍的上进心稍稍有些强烈,直截了当地说道:“正因为废长立幼,朝廷才好拿捏。况且,吐蕃那边并没有嫡长子继位的传统,料无大碍,不会有多少人反对的。” “韩卿,你怎么想的?”邵树德看向韩建,问道。 韩建其实有些疑惑,废长立幼真的好吗?怎么一个个都主张立铁哥次子为世子?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飞快地思索了一下,觉得这事必有隐情,还是随大流比较好,于是回道:“臣附议。” 邵树德又问了其他几人,皆言可立铁哥次子为世子。 他有些高兴,大手一挥道:“那就这么定了。” 他其实已经与莲花讨论过这事,莲花没有说什么,毕竟都是她的亲生骨肉,又有什么区别呢?但邵树德敏锐地感觉到,莲花内心之中还是有很强的愧疚感、负罪感的,因为谈及此事时,她紧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浑身赤红,起了整整一层鸡皮疙瘩。 ****** “西边事了,下面谈谈东边。”邵树德的手指在舆图上一点,说道:“泰封、百济、新罗三番五次告状,你们也看看吧。” 说完,将几份奏疏递了过去。 告状不是第一次了,问题始终没有得到解决。甚至于,发展到这会,已经有了越来越严重的趋势,不但大夏的海盗劫掠这三国,就连他们国内都有人冒充夏国海盗,大行劫掠之事。 说实话,邵树德以前没想认真管,只是下旨申斥,但并没有禁绝奴隶买卖。而只要这项罪恶的贸易不停止,你就很难真正杜绝这种海盗行为。 据不完全统计,辽东诸州在过去五年内,已经购买了超过一万名三国奴隶,男女皆有。且不独府兵在购买,就连大户人家也在想办法采购——辽东每年也是有普通移民的,虽然他们的数量远远少于部曲移民。 泰封、新罗、百济三国不堪其扰,纷纷投入重金,扩建水师,捍御海疆,为此连陆上的战事烈度都降低了,说起来也挺奇葩的。 “陛下。”赵光逢看完后,躬身一礼,道:“陛下既已册封弓、甄、朴三姓为王,是为藩臣。臣下有请,所言又合情合理,臣以为当从其请,禁掠三国百姓为奴。” “有道理。”邵树德点了点头,说道:“就依此办理吧。姿态还是要做出的,禁止掠买三国奴隶。已经买下的就算了,既往不咎,但今后若再买卖,严加惩治。” “陛下圣明。”赵光逢松了一口气。 他最怕陛下不以为然。泰封、百济、新罗既已接受册封,在没有任何跋扈行为的时候,你还是要有点上位者的样子,不然又何必册封呢?当敌国对待不就行了? “海上势力,还是要善加引导。”邵树德又道:“朕听闻散居在库页岛上的水手已有千余,甚至就连女人和小孩都有。唔,那份抄件你们都看过了吧?说说看。” 这个消息其实还是听望司传回来的“二手消息”,因为他们没人出海,只能在水手聚集地打探。 综合几个渠道得知,因为越冷的地方,鲸、海兽的数量越庞大,很多水手以纪州为基地出海捕猎。但纪州那地方,说实话比荒郊野岭强不到哪去,要啥没啥,有时候还面临地方官府、靺鞨氏族的勒索。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大批水手转道对面的库页岛。 没人勒索,没人收税,自己管自己。再加上近海有暖流,气候相对温暖一些,渔业资源还十分丰富,久而久之,就有一些人住下来了。 有人从事手工业,打造船上所需要的各种日用品。 有人打猎种地,给吃腻了海味的水手提供新鲜蔬果、谷物。 有人会制作、修理船具,他们在岛上砍伐、阴干树木,有船只在风浪中受损了,就开过来修理——如果还能正常航行的话…… 最离谱的是,岛上还有人开矿,主要提炼黄金,产量不高,但都是白来的,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到了最近一两年,甚至已经有船只往岛上运女人了。 身体条件不再允许,或者厌倦了海上生活的水手,就在岛上娶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安下家来,靠种植黑麦、蔬菜为生——讲道理,他们回到家乡后,不一定能娶上媳妇,日子也不一定过得多好。 岛上的野人看到他们的“幸福生活”之后——相对而言——不少人自发加入,使得这种自发形成的村落规模越来越大,越来越兴旺。 这些野人,听望司的人也弄不清楚其族属,统一以“库夷”称呼,甚至连岛名也称作“库夷岛”。他们认为,库夷野人的文明水平极低,大部分是以血缘氏族的形式存在,连部落都没有,因此很快被水手们驱使、同化。 从去年开始,在海上飘荡的各艘船只中,就陆陆续续出现了“库夷”,充任最低级的杂役水手。上岸抢劫时还冲锋陷阵,勇勐无比,打得泰封、百济、新罗人欲哭无泪。 邵树德将听望司的情报抄了一份送至政事堂和枢密院,想听听他们的看法。 “陛下。”赵光逢当仁不让地第一个说话,只听他说道:“或可令纪州刺史派官员上岛,将他们管治起来。” 邵树德不置可否,又看向萧蘧。 “陛下,库页岛每年能产百两黄金,又有海兽之利,估摸着亦不下数万缗,臣以为管治起来为好。”萧蘧说道。 邵树德继续看向卢嗣业。 卢嗣业揣摩了一番圣意,说道:“陛下,臣以为无需管治。” “哦?”邵树德笑了笑,问道:“为何?” “定居岛上的百姓,未费朝廷一粒粟、一文钱,几年下来,数量已颇为可观。”卢嗣业说道:“臣以为,可暂先不管,放任自流,待其人数多了以后,再做计较。” 邵树德微微颔首。 最省事的移民是什么?自发、自费移民。 库页岛上的人,其实是依托整条捕鲸产业链存在的。 出海的水手,富贵发达的终究是少数,绝大部分人终其一生,都注定会穷困潦倒,只是他们不自知罢了,还在搏那万一之机。 但有些水手年纪大了以后,就会灰心丧气。兜里无钱,无力也无颜回乡,又拼不动了,于是就在附近找个地方住下来。因为强烈的传宗接代的观念,他们会想办法娶一个妇人,生下后代,形成当地最初的定居人口。 还有一些人纯粹是厌倦了海上风波,或者听闻同乡、好友之类葬身鱼腹的消息,不想干了,于是也住下来,成为自发聚集的村落的一分子。 最后还有一少部分,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去海上冒险,他们就是奔着给亡命水手服务的路数去的——何必自己亲身犯险呢?从水手兜里掏钱不好吗? 种种因素汇聚起来,使得当地已经出现了好几个村子,长期定居人口突破一千。如果算上依附过来的野人的话,人数还要更多。 邵树德很好奇这些人会如何管理自己。 他们之中,可没一个良民,全是无法无天之徒。 “着听望司、辽东道,选派一些精干之辈,暗中混入村落,住下来。”邵树德说道:“他们什么都不需要做,该种地种地,该打猎打猎,该伐木伐木,各安生业。渤海商社也别打他们的主意,该做什么买卖,正常做即可。此地,朕自有方略。” “陛下圣明。”众人齐声应道。 “再昭告天下,鲸海广阔,岛屿众多,能绘制出详细海图者,赏钱万缗,授五品散官。”邵树德看着舆图上一片空白的部分,说道。 第四章 言传身教 圣人这两年不四处乱跑了,群臣惊喜之余,又感到有些难受。 原因无他,圣人下朝后,经常找人问对。 今天是这一批,明天是那一拨,时间一长,没人没被骂过,个个灰头土脸。 有些时候,甚至希望圣人在出京巡视一番,让他们轻松轻松。 但邵树德让他们失望了,他的屁股就像焊在龙椅上,不走了,天天找人过来问对——今天找的是内务府的人。 六岁的辽王邵修守也像个小大人一般,满脸严肃地坐在邵树德旁边,乌熘熘的眼睛瞅瞅这人,看看那人,非常好奇。 “王黑子跟随使团走后,辽东那边你们再寻两至三人,令其约束众海商、渔民,别再祸害新罗、百济、泰封了。”邵树德说道:“至于祸害谁,朕不管,也不想知道,唯有一条,别在大夏近海闹事,也不能破坏商道,若有此类事件出现,朕直接令淮海、河北二道官员抄家,绝无宽宥。” 海商/渔民/海盗,三位一体,难以分辨。对此,邵树德一清二楚。 他想打击这些人吗?绝对不想。 说句难听点的,这股势力就是在他的纵容下一步步发展起来的。出海的骨干分子,地方官府手里都有名单,真想毁灭他们,直接在岸上抓其家人就行了。 当然,自从库页岛上出现定居点之后,事情渐渐起了变化,但目前还只处于萌芽状态,问题不大,无需特别管治。 他也不想管治这些人。 俗话说一抓就死,一放就乱,你真把他们管住了,或许反而会起反作用,这一点不夸张。 海盗,大概是这个世上最喜欢追求自由的一群人了,非常不服管。 所以,他现在都只采取间接影响的办法,暗中操纵,尽可能让出海之人自己管自己,野蛮生长,自由发育,甚至还会提供些许便利,助涨其势。 大陆国家,天然不喜欢出海,能养出这么一批苗子,非常不容易,真的得小心呵护。 “臣遵旨。”内务府监储仲业应道。 经营方面他不太擅长,但对于拉关系、交换利益,还是有点心得的。在这一刻,他的脑海中已经闪过了几个名字,打算过两天就去找渤海商社的人,让他们想办法联络各路“海上豪杰”。 “现在谈谈几家商社。”说这话时,邵树德的眼角余光瞄了一下孙子,见他仍然正襟危坐在那里,非常满意,继续说道:“这两年渤海商社盈利都在十万缗以上,去年更是达到了12万7500余缗,很不错。” 说完这条,他翻看另一份账本,道:“安南商社在去年也开始赚钱了,很好。” 因为太子的投资政策实在太过激进,安南商社在第一年(同光元年)的经营活动中,是以巨亏的姿态出现的。在同光二年,亏损额大大减少,但仍然处于亏损状态。 直到去年,终于翻身了,盈利虽然只有八百缗,但总算消化了前两年埋下的巨坑,欠户部的钱也逐笔还清了,甚至给了利息,非常不错。 “陛下一回来,安南商社就开始盈利,全是托了陛下的福啊。”储仲业笑道。 内务府是渤海商社、安南商社以及西域商社的共同股东,也是实际经营者,储仲业对这些账目一清二楚,这时候忙不迭地拍起了马屁。 辽王邵修守的大眼睛直接落在了他身上。 储仲业心中咯噔一下,不会吧?殿下才六岁,不会懂这些吧?他看老夫作甚? “别整天说这些没用的。”邵树德也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说道:“细账朕看了,安南商社的前景明显比渤海商社更好。光胡椒一项,就不是肉、鱼、药材、山野货之类的辽东货能比的。或许还能压过鲸、海兽、毛皮一头,小看这家商社的人,将来都会大吃一惊。” “船,暂时就不要造新的了。船舻司又设计了一款新船,正在试航。待到明年,或许就能定型了,届时再说吧。” “安南那边的买卖,先稳定个几年。随后,你们再想办法扩大到其他地方,譬如真腊。” 邵树德一连说了好几条,储仲业连连称是。 事实上,他也知道,胡椒的利润被所有人低估了。由此可见,之前大食人究竟赚了多少钱——当然,他们也没赚几年,毕竟以前胡椒的用量没这么大,现在能成为一项大买卖,与三茬轮作制在北方盛行,逐渐开花结果大有关系。 “阿狸,坐好了。”邵树德扭头看了一眼孙子,说道:“天下太平之后,朝廷的开销会与日俱增。有些原本不用花钱的事情,以后也要花钱了。为君者,有一项本事至关重要,阿翁称之为‘理财’。不善理财,就得盘剥百姓,就会引得民怨沸腾。善理财者,可用钱来驱使百姓干活、打仗,什么都可以。对大多数人而言,钱财可通鬼神,明白了吗?” “明白了。”邵修守乖巧地点了点头。 邵树德笑了笑,又摸了摸孙儿的小脑袋,知道他现在还无法理解这些话。但没关系,先播下种子再说,以后慢慢教育,总能让他明白的。 历史上不知道多少国家,最终死于财政崩溃了,不独中国,外国也是乌泱泱一大片。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没有钱谁给你办事? 大夏目前的财政根基还是农民。延续的是中唐时执行了一两百年的两税法,即主要是财产计税,按户征收。 这是个很好的征税方法。为此,唐德宗吃了大亏,裤衩都差点让人扒下来,仓皇跑路。 主持这项改革的宰相杨炎的下场也不好,提出后两年,就被贬谪,前往崖州的途中被赐死。 每次改革,都是要有“献祭”的啊。 既然唐德宗、杨炎等人已经付出代价了,并且这项制度被一直坚持到现在,邵树德当然没有废除的理由。 难道不按财产征收,继续按人头收钱么?那是劫贫济富,损害帝国根基。 正常的户税、地税之外,晚唐以来金额节节攀升的商税更不容忽视。事实上,自唐懿宗往后,若无商税补贴,唐廷早完犊子了,根本不可能坚持到乐安郡王这一代。 就大夏来说,邵树德其实不是很看重几个商社的盈利能力,那个真不是大头,他甚至让户部把自己收到的分红发给五品以上文武职事官,作为福利,鼓舞一下士气。 朝廷真正入手的大头,其实是这几家商社缴纳的税金。 它们由内务府经营,理论上是“半国企”,真没必要偷漏税。盖因即便逃税了,也落不到自己口袋,还影响仕途,何必呢? 商税,自汉以来,重要性与日俱增。 中晚唐时期,可能是因为武夫们需要搞钱,商业突然出现爆发式增长,增速比起汉代至唐初,高得惊人,发展至北宋时,达到了阶段性顶峰。 邵树德毫不怀疑,商税在国家财政收入中所占的比例会越来越高,是财政的重要组成部分,绝不能轻忽。 都说封建社会抑制商业,但这事也不绝对。 至少,中晚唐不抑制商业,商人都可以做官。北宋似乎也不抑制商业,政府甚至深入插手商业,以至于都有点过分了。 人都是现实的,当面临焦头烂额的财政缺口时,宰相们会舍得商税这块大肥肉吗? 除非他们集体堕落,只有门户私计,不关心朝廷怎么样。或者王朝初期缺乏专业人才,只能照抄前朝,制度设计有严重缺陷,以至于统治阶级有足够的理由麻痹自己,放弃商税。 邵树德对商业的态度十分开明,甚至主动推进其发展。 儿子、孙子的观念,也由他从小培养,对商税这一块,自然是十分重视的。 王朝初期开了好头,有时候就形成惯性了。 “最后,朕还想谈谈西域商社。”邵树德教完孙子,又把目光投注在储仲业身上,说道:“与安南商社头两年差不多,现在还在亏。” “陛下……”储仲业有些委屈:“西域商社现在只有商屯,招募人手、采购农具、牲畜、种子,平整荒地,开挖沟渠,花销极大。这都是为了配合疏勒杨帅和北庭符帅,若非这两事,本不至于经营得这么磕磕绊绊。外头有些商队,名义上去西域商屯,实际是去掠奴的,故大发其财。但西域商社没法这么做啊……” “好了,朕没有怪你的意思。”邵树德笑道:“符存审的奏疏中,可是大大褒奖了西域商社。你们在天山北麓商屯,产出数万斛粮食,帮了大忙了。” 北庭方面多出来的粮食消耗主要是安西第五镇——双河镇军及其家属的安置。 同光元年及二年,北庭新增一千府兵及两千双河镇兵。 同光三年,因为商屯较为得力,前期安置的民户也逐渐有了产出,又增双河镇兵四千人,算上家属,一共两万,分驻双河镇、叶河守捉、东林守捉三地。 如此一来,双河镇已经有六千兵。其中双河(今博乐)驻军两千,黑水守捉、西林守捉、叶河守捉、东林守捉四城各驻兵一千,算是把北庭西半部分的防御体系给粗粗完善了——镇兵主要来自横野、平卢、落雁、广捷四军。 今年会继续增设镇兵,迁移其家人,开销仍然要靠商屯来支撑。所以,西域商社确实是顾大局的,邵树德也深知他们的贡献,故不会太过看重其前期收益。 国企嘛,有时候必然要承担政策性亏损。政治利益排在商业利益之前,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储仲业听邵树德这么一说,心下稍安,立刻表态道:“陛下,今年只要户部及时支付钱款,西域商社可扭亏为盈。” 邵树德闻言沉默了一会,道:“行吧。三年了,如果还不赚钱,恐失朝廷信誉。今年不要盲目招募人手扩耕,先把账弄好看一点。” 说完之后,他又看向孙子,道:“阿狸需知,这些商社固然是一件非常趁手的工具,但也不能往死里用。很多事情,需要权衡利弊,多方考虑,不能由着性子来。阿翁一向信奉有钱大家赚,即便贵为帝王,也不能太贪心,太肆无忌惮。克制,记住了,克制是一项美德。” “知道了,阿翁。”邵修守轻声说道。 储仲业在一旁听得感慨连连。 圣人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避着他,足见信任。而圣人的理念也让他感佩不已,他老人家从来不吃独食,什么好处都会拿出来分润,这就让大伙很有干劲。 帝王的伟力在于集众——储仲业想起了女儿曾经说过的一句话,这显然出自圣人之口了。 说穿了,就是人心向背。 皇孙如果能深刻理解这个道理,大夏的基业将十分稳固。他们这些做臣子的,也必然过得十分舒服。 想到此处,他悄悄瞄了一眼皇孙。或许是心理作用吧,唔,果有大帝之资。 这也正常。无上皇帝言传身教的嫡长孙,能差么? “基本就这些事了。”邵树德放下账本,看着内务府一干人等,道:“渤海商社不用操心,安南商社已步入正轨,西域商社今年也翻身有望。再稳个一两年,待到同光五年或六年,想办法把云南商社开办起来。就这样吧,若无事,卿等自可退下。” “臣遵旨。”众人纷纷应道。 第五章 大江 二月过去后,就是举国关注的科举月了。 今年的科举,话题太多了。 进士科虽然考的仍然是旧九经,但很多人的心思已经到了三年后的新九经上了。 学业差的人焦虑不已。因为这次考不上后,下次就得换新内容,又增加学习成本。 学业好的人也他妈焦虑。因为增加了不确定性,没以前那么稳了。 最高兴的还是农科学子,因为他们终于得到了走入帝国政治舞台中央的机会。 在这样一个背景下,朝廷发出的几道人事任命就没太多人关注了。 同光四年三月初五,圣旨传到南京,魏王邵勉仁调任北京留守,接替病逝的封衡。 邵勉仁接旨后,三月初十离开了南京,前往北京赴任。 自建极十二年赴任至今,他已经在南京待了整整七年了。 七年时光,他看着南京从一片荒芜,变成了人气渐复的城市。 七年时光,他看着江南从战火纷飞,变成了安居乐业的鱼米之乡。 七年时光,他看着吴越百姓从一开始的彷徨不安,转而开始享受这太平盛世。 “七年前,这里满是荒草。”邵勉仁指着扬子宫临华殿所在的位置,说道。 “犹记得那日,殿下遣我勘察江南形胜之地,仆至此处,但见三五小童,在草丛中抵角为戏。挖地基之时,经常能看到前朝瓦当碎瓷。”江宁府少尹李龟桢感慨道:“一手一脚建立起来的南京,殿下居功至伟。” 南朝时兴盛无比的都城,为了“锁王气”,被彻底夷为废墟,百姓也被迁走。 前唐末年,冯弘铎为升州刺史,是为一方诸侯,很快为杨行密所灭。 老杨也看中了这块地方,令杨握挂名升州刺史,开始经营这片区域。但所谓的经营,也仅仅只限于农业,宫城并没有恢复。 邵勉仁初来之时,扬子宫所在之地,到处是杂草、水泊、菜地、农田。 南京宫城的营建,固然不是自他始,但他确实出了大力。 朝廷从关西、河南、河北迁移百姓南下升州,光安置就费了很大劲。 征发自各地的役徒,也靠他来管理。 朝廷从云南发过来数万俘虏,同样需得他过问。 七年任职,他自问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遽然离开,一时间还有点舍不得。 他的妻儿们分乘几辆马车,此时也都掀开车帘,默默看着外面。 作为北人,他们已经习惯了南京的生活,习惯了这里的天气,习惯了这里的环境,习惯了这里的物产,习惯了这里的人。 江南,其实很不错。 物产丰富,交通便利,别有一番远离是非之地的安宁。 市面上还有许多来自外洋的商品,能够满足他们的诸般享受。 待久了之后,打心底地升起一股懒散的念头,只愿就这么过下去,什么都不去想。 邵勉仁其实也有这种感觉。 当年在牂州当刺史的时候,心神时刻紧绷着,动不动就担心哪里又有民乱了,需要镇压。 物质上并不丰富,但习惯了之后,也没什么。 唯有江南,最是消磨人的心志,怪不得古来都出偏安政权呢。 “世上无不散之延席。”来到码头边后,邵勉仁转身,对相送的南京官员们行了一礼,道:“诸君请回吧。” ****** 船只当天下午就驶入大江,顺流而下,直趋广陵。 三月间的大江上,船只已然不多,偶见几艘,也多是离开的。 外洋海船并不仅仅是在沿海城市活动。事实上,内地很多城市,也是他们的目标。也就是说,他们会顺着内河逆流而上,推销商品,采买货物。 唐宪宗年间状元施肩吾曾经过桐庐县,当时就见到了胡商——“荥阳郑君游说余,偶因榷茗来桐庐……胡商大鼻左右趋,赵妾细眉前后直。” 值得一提的是,施肩吾晚年,举家移民澎湖列岛。他发现岛上没有常住居民,只有季节性过来采珠、捕鱼的“岛夷”,且到处是腥臊之气,有《题澎湖屿》一诗。 钱塘江沿岸如此,长江两岸就更不得了了。 苏州、润州、常州、扬州港口密布,海商云集。因地接物产更丰富、更富饶的北方,扬州广陵成了第一大港口,常年居住着数万胡人。 中唐以来,胡商屡遭广陵的节度使、大头兵们勒索、抢劫,但“初心不改”,就是不走。 “真是一条流淌着黄金的河流。”邵勉仁手扶船舷,感慨道。 路过的外洋商船吃水很深,很明显满载了。 他们有可能直接回国,也有可能到别的地方出售货物,在夏天的时候再返回大夏——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大食人,并不仅仅经营本土与大夏之间的长途远洋贸易。 大夏内部各州、周边各国之间的船运,也经常见到他们的身影。 “殿下,朝廷越来越重视海贸了。这个买卖,实在太惊人。若非来到南京,实难相信。”魏王府长史王贞白手握酒杯,凭风而立,十分潇洒。 邵勉仁看了他一眼,道:“这酒还是少喝为妙。” 放荡不羁的才子,就是这个样子。 王贞白的心中,对前唐还是有相当留恋的,邵勉仁很清楚这点。若非他多番延请,人家也不一定愿意出山,到他这个没甚前途的王府担任幕僚。 此时他手中握着的,是用龙脑油(樟脑)调制的所谓“香酒”,在士人之中非常流行。 邵勉仁觉得此物怪怪的,不愿喝,也劝王贞白不要喝。 “殿下。”王贞白笑了笑,将酒杯藏在身后,道:“《致治·地理》中提到,天气一年冷过一年。这么多年下来,仆也有同感。就以江西为例,沼泽退去,淤出了不少陆地。百姓争相垦之,收获颇丰。如果这么继续冷个几十年,江南会变得更宜居、更舒适。田地更多,物产就更多,外洋商人也会更多。” “你说得不错。”邵勉仁看着浩浩荡荡的大江,道:“别的不谈。而今天下各处皆用煤,北方河流少,能用船运的地方不多。有些州县,甚至在用马车、骆驼运煤,价钱非常昂贵。” “再说这铁器。杨行密在宣州所置之矿监,打制出来的铁器、甲仗,顺流而下,一船可运数万件,数日即抵达南京、广陵,还非常便宜。” “茶叶、丝绸、瓷器、药材等等,有江河水运之利,一切都太方便了。” 交通运输成本,无论古代还是现代,都是绕不过去的问题。 生产端需要降低运输成本,销售端同样需要降低运输成本。 在这方面,江南的优势真的太大了。不仅仅是运输干线长江,还有众多支流,共同构成了庞大的水运网络,天然适合发展工商业。 邵勉仁在南京七年,对江南的水运之利知之甚深。 在去年,他直接上疏,请在南京建船坊,大造船只,以通海贸之利。 圣人许之,但没有让朝廷直接出面,而是令安南商社派人至江宁府,觅地建船坊——如果建成,这家商社就拥有泉州、南京两处码头及船坊,实力不可小觑。 “殿下曾有言,以江南之财货,养北方之劲兵……”王贞白说道。 “这是圣人的原话。”邵勉仁打断了一下,更正道。 王贞白不以为意,继续说道:“这其实是至理。北地诸多港口,折腾得再狠,又能得几个钱?淮南、江东、江西三道,每年解送洛阳的财赋,早晚会超过河南、河北。大夏立国百年之后,淮南、江南当成第一财赋重地。” 王贞白是江西人,对自己的家乡十分自豪。 在他看来,经历了整个唐代三百年的大力开发后,江南已经到了超过河北、河南的前夜。 安史之乱后,前唐收不到河北的赋税,河南、河东的钱粮也要尽可能留在当地,供养几十万武夫。长安天子、百官、禁军,全靠江南运过来的钱粮养活。 时至今日,江南已经不缺人了——晚唐时期,人烟稠密的太湖流域,就普通民家而言,多的十余亩地,少的五亩、七亩之类,比北方少太多了,但可以稳定种植水稻,收获较多。 在王贞白看来,江南已经不需要移民了,单靠现有人口,就可以快速发展起来,成为国朝的财赋重地。 有夏一朝,都将是江南赋税养北方劲兵的模式——不一定需要南方的粮食,但钱一定是要的。 只可惜,因为是杨吴旧地,被征服的时间也晚,江南的地位有点低。 淮南、江东、江西三道,只各有五个进士、一个农学名额。但陇右、河西二道,都能中四个进士、一个农科,他们哪点比得上江南这个人文荟萃之地? 拥有十几个州的河东道,全道户口加起来,也只有江南两三个大州那么多,却拥有五个进士名额、一个农学名额,这不是欺负人么? 河东,就那么重要? “让你少喝点酒。”邵勉仁摇头失笑。 虽然他也看好江南的发展,但这真不是钱的事。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开国初年谈“兵”,开国百年后谈“钱”。江南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将来的地位,肯定会慢慢上升。至于能上升到哪一步,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座船当天晚上就抵达了瓜洲浦。 即便是在夜间,这里仍然灯火通明,桅杆林立,让人看了十分震撼。 空气中都充满了金钱的味道! 第六章 兄弟 仆婢们在船上生活做饭,烟火气四散。 邵勉仁在舱室内待得烦闷,于是放下手中的《刘宾客嘉话录》,来到甲板上吹风。 《刘》是一本杂记。前唐懿宗朝,义武军节度使韦绚所着。 书中提到一个叫李约的人,在江上行船时,与一个胡商舟楫相次。当时胡商重病,一再邀请李约上船,然后以二女托之,“皆异色也”,又遗一大珠,价值连城。 胡商死后,李约将其钱财数万缗送官,为他两个女儿找了夫家,又悄悄把那颗价值连城的宝珠塞在胡商嘴里下葬,“自以夜光含之,人莫知之也。” 几年后,胡商的家人过来要钱。李约请官府的人发掘胡商之墓,“夜光在焉”——呃,那几万缗钱的下落没交代,大概是算作捐献了吧…… 普通人看到这个故事,多半会为李约的信守承诺而感动。但邵勉仁读了,只为胡商在珠宝业的触角之深入而感到惊叹。 胡人善鉴宝,这在唐代很多故事中都能见到。同时也善于加工珠宝,以江南为例,越州、润州、宣州、扬州等地,最大的珠宝店都是胡商开的,他们有海外珠宝资源,加工手艺精湛,因此作品非常受欢迎。 交托李约的胡商靠经营珠宝生意,聚财至数万缗,可见这个行当的利润之丰厚。 如今的扬州,胡商开办的珠宝店仍然很多! “哗啦啦”河面上响起一阵水声。 邵勉仁寻声望去,却见一条小船划了过来,王贞白立在船头。 他突然间有些忍俊不禁。 河港脏污,到处飘着菜叶子、烂木头以及鸡鸭尸体,就这个臭烘烘的环境,王贞白居然能这般泰然自若,也是本事。 “殿下,仆在市中转了一圈,感慨万千。”在水手的帮助下上了船后,王贞白连声说道:“珠宝、香料、香药、海货等等,胡商无所不作。甚至还有开酒楼,经营米面买卖的,大获其利。” 说到最后,都有些激愤了。 胡商做些中原没有的买卖就行了,并不会让人太眼红。 卖珠宝,其实已经有些让人眼红了,但考虑到他们的不少珠宝来自外洋,姑且忍了。 但居然连米面生意都做,还开酒楼,赚大钱,这就让人眼红了。 这些买卖,夏人也可以做啊,凭什么让胡商来赚钱? 邵勉仁听了却提醒道:“圣人并不禁止胡商做买卖,什么都可以做,只要缴税即可。” 王贞白哑口无言。 “再者,胡商贩货而来,有泊脚、进奉、收市三项开支。临走之时,几乎满载中原货物而走,未必赚了咱们多少金银,甚至还补贴了不少金银。”邵勉仁又道:“长史何忧也?” 泊脚相当于关税,计算胡商带来的货物价值,分不同品类,征收不同比例的税收。 进奉是胡商进献给皇帝的财货,私下里可能也会给市舶使一份,但这个上不得台面。 收市指市舶司有权低价收购一批胡商带来的货物,最高达三成,自己发卖,与胡商无关。 除此之外,交易时还要纳税。 可以说是“苛捐杂税”,多如牛毛。无奈这项买卖的利润实在太大,胡商仍然乐此不疲,赶都赶不走——上元元年(760),平卢节度使田神功到扬州平乱,杀胡商数千人,大掠财货,剩余的胡商也只是避往江南,继续做买卖,心态十分稳定。 大夏朝廷对胡商的态度就一点:鼓励。 丝绸、瓷器什么的卖给他们,能卖更高的价钱,朝廷能收更多的税。 胡商带来的外洋商品,在国内售价也很高,朝廷同样能收大笔税金。而且,消费的还多是有钱人,普通百姓谁用龙脑油、龙涎香、檀香、鲨鱼皮、琉璃、蔷薇露、珊瑚、宝石之类的奢侈品啊? 每交易一次,朝廷收一遍税,等于从富人口袋里掏钱,然后来应付国家各项开支——历史上南宋初期,海关市舶司的收入占到朝廷财政总收入的15%,中后期时,接近三分之一,可能是历朝历代海关收入最高的时期了。 这会海贸还没宋代那么发达,大夏诸市舶司,每年大约捞到三四十万缗的税金——北宋前中期关税大约有四十多万缗。 外商进献给皇帝的财货价值百万缗——这是进奉,不是“税”。 收市制度赚的钱就更多了——一般由内务府代为售卖,所得解入户部国库。 为了鼓励贸易,邵树德刚刚下令,停止进奉和收市这种直到南宋仍然在延续的陋规,并将其统一并入关税内,即提高税率,降低不规范的掠夺制度。 考虑到南宋后期一千万贯的市舶司总收入,大夏每年不到两百万的总收益,真的是小巫见大巫,还有极大的提升空间。 “堂堂华夏,赚钱还不如胡商,听着就让人气愤。”王贞白有些恼火,胸口一起一伏,显然见不得胡人开店赚夏人钱财。 在他看来,你们来买东西就行了,其他的一概不要动,乖乖送钱即可。 “你不懂。”邵勉仁笑了笑,道:“账不是这么算的。圣人的想法,是诸市舶司能够给朝廷提供更多的税金,越多越好。而且,这个税金对百姓无伤。” 这个微妙的点,他不想多讲。 从富人手里征税和从穷人手里征税,哪个更好,傻子都知道。 简单粗暴地直接征税和让你买东西时心甘情愿交税,哪个更好,明眼人都清楚。 富人嘛,多花钱就是了。你们花出去的钱,朝廷过一遍手,征点税,然后雇佣穷人干活、打仗,如此才能循环得更久。 “殿下奇思妙想,我不如也。”王贞白拱了拱手,道。 “无妨,我以前也不知,直到看了圣人写的《商业》、《地租》两书初稿。”邵勉仁看了眼王贞白,鼓励道:“长史文采出众,熟习公文,庶务亦管理得井井有条,我可是须臾少不得。” 王贞白脸色转为红润,躬身行了一礼。 瓜州浦内外,桅杆林立,就连附近的小河汊内,都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 船上满载货物,吃水极深,时不时有人上上下下,即便入夜后也不停息。 青楼酒肆茶铺随处可见,丝竹之声阵阵,更有那不要脸的妓人,围着大腹便便的商人转悠,无论蕃汉。 只要局势平稳,商徒们就像从地底钻出来那样,走南闯北,贩卖货物。 作为一大货物集散地,聚集在广陵的商人极多,胡商及其家属就有三五万人。 每天都有无数的绢帛、铜钱、银元、迪尔汗、第纳尔在此流动,怪不得当年高骈要盘踞于此,坐视巢军北上呢。 有来自河南、河东、河北的数万精兵,有无数的商税,还有渔盐之利,更坐享富饶的淮南平原,良田数十万顷。有这个本钱,谁没有想法呢? 广、泉、明、扬、海等州,有权对外贸易的港口十余,诸市舶司如果每年能给朝廷提供五百万缗的税金,则天下无人能禁海。 直到海洋贸易深入人们生活的各个角落时,甚至连禁海的提议都会被认为是离经叛道。 这个过程可能需要几十年、一百年甚至几百年,但只要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就什么都不怕。 ****** 三月初八,在换了一艘平底船后,邵勉仁抵达了高邮。 恰恰此时,太子邵承节也经汴水、泗水、漕渠抵达此处,两兄弟在堤塘外的一处草亭内置酒相会。 作为扬州属县,高邮直到后世仍有大片的湖泊湿地。而在唐代这会,只会更多。 唐代宗时期,淮南有点像唐末夏初的江南,得到大力开发。当地百姓疏浚湖泊、河道,将沼泽底部的淤泥挖出来,堆垛在一起,形成一处被河道或湖泊包围的高地,人们在高地上种粮食,亩收极高。 唐宪宗时,淮南节度使李吉甫主持修建了七个陂池,将垛田系统进一步完善。 从此以后,当地的经济模式基本定型:人们在垛田上种粮,在垛田旁边的河道、湖泊内养菱角、养鱼、养鹅、养鸭,家家户户屋前有池塘,屋后有河流,种桑养蚕,靠海的还煮盐、捕鱼,再加上商贸之利,淮南已经十分兴盛——直至今日,这片远近闻名的富庶之地,给朝廷提供的赋税比江东道还要多。 邵承节、邵勉仁兄弟看着几步外清澈见底的河流,以及远处一块块宛如水中小岛的孤立农田,久久不语。 “三弟此番北上——”看了许久后,邵承节转过头来,说道:“好生做事。不要瞻前顾后,不要怕那些风言风语,二哥的心胸没那么狭窄。” 邵勉仁看着二哥,只说了一个字:“好。” 邵承节欣慰地笑了笑,起身走到河畔,说道:“看到那些麦田了吗?” 邵勉仁走了过来,点头道:“五月就能收了吧?长得挺密的,亩收当在一斛五六斗的样子。” 邵承节突然笑了,说道:“杨行密父子曾统治淮南多年,我若问杨握,他定然不知道这麦田的收成。三弟有心了,在外历练这么多年,很不错。” “别误会。”邵承节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我说的话,永远算数,我就是这么光明磊落,我就是这样的汉子。别想太多,父亲创下的这番家业,还需你我兄弟勉力操持,万不可生乱子。” “二哥说的话,我信。”邵勉仁看着一身戎袍的太子,突生感慨。 二哥,真是个自信到无以复加的纯纯武夫。 或许,只有这么自信的人,才能镇住这个天下吧。 这不是坏事。 若换个没本事、不自信的人,就会疑神疑鬼了,那样他们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二哥南巡江宁,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邵承节又问道。 邵勉仁想了想,说道:“父亲十分重视海贸,二哥若有暇,可仔细考察下淮南、江东二道市舶司,再召集当地惯常海贸的商徒,胡商亦可叫些过来,摸一摸底,回京之后,亦可有所交代。” “另者,父亲在北方大兴三茬轮作制,但南方农业如何改进,尚未有成熟方案。我在南京多年,深感江南山多,十里不同音,民情复杂,或可因地制宜,宜茶的种茶,宜桑的养蚕,宜海贸的就做买卖,沃壤多的地方,养鱼种稻。各处荒山,可尝试栽种果树。”邵勉仁说道:“就这么多了,二哥闲暇时,可召幕僚们一同参详。” 邵承节听完,一把拉着三弟的手,笑道:“都是真心话,二哥很高兴。这天下的富贵,你我兄弟有得享受呢。” 邵勉仁亦笑。 他知道,二哥性格强势、作风硬朗,有时候学武人讲粗话,但他心眼并不粗——这件事,最初是大哥告诉他的,邵勉仁观察下来,发现大哥说得很对。 他无意与二哥争什么,因为他自知控制不了武夫。 就在他们脚下的扬州,徐温、张颢仅凭两百人,就把杨握掀翻在地。不能让武夫们归心,将来若有人行徐温、张颢故事,大夏禁军就会成为东院马军。 他的富贵已经足够,没必要再去争那有的没的。若让外人捡了便宜,他连现在的富贵也保不住。 从这个角度而言,二哥反倒是兄弟姐妹们富贵的保障。 这个世上,没有人是傻子。父亲一旦去世,最需要防备的是外人,他们需要二哥,二哥同样需要他们,如此而已。 第七章 安抚 两兄弟置酒交谈一番后,很快便分别了。 太子要前往南京江宁府巡视,后面甚至会跑到杭州、明州一带,然后才会北返。 邵勉仁则要先回洛阳,待圣人幸东京后,述职完毕,再去北京上任。 初八傍晚,座船沿着漕渠继续北上。 沿途风景十分宜人。 毫无疑问,淮南百姓是勤劳的。他们不惧水患,辛苦开发,将一片片田地规整出来,创造了鱼米之乡的神话。 河道、湖泊、沼泽被极大疏浚、加深,形成了星罗棋布的湖泊。 黑色的淤泥被一层层堆垛起来,让稻麦尽情地吸收养分,茁壮成长。 护卫邵勉仁北上的江宁府州兵中,有去过辽东的,直言这是上好的沃壤。 邵勉仁兴之所起,让人开挖了一片土地,结果挖了许久,仍然是深色的湖底淤泥,也不知当地百姓堆叠了多久。 总而言之,这里真的是一片宜居的富饶之地,在它没有爆发洪灾的时候。 遥想安史之乱时,叛军意图南下,直取淮南,夺得一块没被战火波及的钱粮基地,最后没能成功,但也可以看出,在那个时候,人们就对淮南的富饶有深刻认识了。 安史之乱后,淮南迎来了一拨又一拨的移民,开发程度更深,现在基本已经可用熟地来形容了,虽然这里还有不小的容纳人口的潜力。 三月中,邵勉仁抵达徐州,宿于城外。 值此之际,他看到了大群南下的武人。 找人一问,原来是背嵬军一部三千多人,驻扎至徐州左近。 圣人真的开始这么做了。禁军轮戍漠北三城,草原蕃兵南下汉地镇守,徐州应该不是唯一一个驻防地,其他城市还有。 “海州开埠之后,徐州之繁荣,更盛往昔。”邵勉仁看着络绎不绝东行的马队、车队,默默将其与以往的印象相比较,结论是贩货而来的商徒更多了。 王贞白看着力大无穷的挽马,奋力拉动堆成小山也似的车厢,一路向东,心下有些不安。 不安的原因是这个天下让他有些不认识,与圣贤书中描述的淳朴社会也不一样,天然让人缺乏安全感。 邵勉仁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 传统士人,这些年所受的冲击应该很大吧?尤其是圣人征西域归来之后,一系列的改革,动作频频,让人眼花缭乱。 而更多的改革,其实在很多年前就埋下种子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对整个天下的影响越来越明显,最近这些年不过是集中爆发期罢了。 但这就是大势,且势头没有看到被逆转的可能。下到黔首百姓,上到皇亲国戚,都身处其中,被洪流裹挟着滚滚向前。 有人学会了游泳,则如鱼得水。 有人学会了不被淹死,还能勉强应付。 有人渐渐往水底沉,不甘地望着离他越来越远的水面。 对应起来就是,每一次变革,都有人得利,有人不赚不赔,有人亏掉老底。 而他们的喜悦、麻木乃至歇斯底里的痛恨,共同构成了一个时代的音符,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 王长史还有一手文字功夫,不至于饿死。 邵勉仁笑了笑,有些云澹风轻的感觉。 但其实,他也看不清前路。 这个天下,或许只有父亲能稍稍看得远一些吧。 ****** 座船走走停停,行至汴州时,已经是三月下旬了。 汴、宋诸州,当真是这个国家的核心腹地了。 老宣武节度使辖汴、宋、亳、颍四州,养十万武夫,傲视周边诸镇,是唐廷钳制河北诸镇、淮西逆藩的头号打手——二号打手是养五万人马的河东。 其人烟之稠密,即便在经历黄巢、秦宗权之乱后,依然让人惊叹。 但大夏开国之后,这些地方的人口增长就变得十分缓慢,甚至还有所倒退。 原因不复杂,向外移民。 尤其是宋州,石彦辞当刺史那阵,每每下诏“招募”移民,他总是第一个上疏,说宋州百姓“乐迁”。于是乎,宋州人四散到了营州、安东府以及辽东诸州,跑到了襄阳及空旷的湖广,甚至还有被送往云南的。 石彦辞的名声之臭,让人避之三舍。 但他的官却越做越大,先任江西道刑狱使,再接替致仕的苏濬卿,担任河北道转运使,至今已经三年有余。 因为河南道巡抚使封渭在上月病逝,石彦辞很可能将要前往汴州,成为封疆大吏之一。 虽然是宣武降人出身,但石彦辞真的把官做明白了,背锅无数,不改初心,以至于有今日之成就。 邵勉仁在汴州西北的万胜镇停留时,就看到了一大批汴州百姓扶老携幼,踉跄西行。 州兵面带不忍之色,但仍然坚决执行了命令。遇到鼓噪作乱者,直接下死手屠戮,丝毫不讲情面。 “换二十年前,这般移民,百姓一哭,武夫跟着感泣,然后就一起作乱了。”王贞白出去打探一番后,回来绘声绘色地说道:“但那些州兵,哪怕被乡人骂,还是不敢放他们跑。遇到走得慢的,还拿刀鞘抽。圣人真是把这些丘八给收拾得狠了,一个个捏着鼻子也得听令而行。” 说到最后,王贞白的脸色又有些红了,神情十分快意。在他看来,圣人在这件事上,做得太对了,让武夫们心有畏惧,不再肆无忌惮——当然,其他事情,比如正在考的农学科举,还有待商榷。 “你就去打探这事了?”邵勉仁督促完孩儿们的功课,走了过来,有些啼笑皆非。 “还有一事。”王贞白说道:“仆在汴州,听闻韩王调任南京留守、江宁尹了,接替韩王之职的是楚王。” “七弟去牂州?”邵勉仁一愣,随即微微叹息一番:“那些洞主、蛮酋怕是要遭殃。” 韩王邵惠贤出任南京留守,他是有这个预料的。 五弟在辽东干过数年,随后又赴牂州,担任刺史,兼领附近数州安抚使。 而在此之前,邵勉仁就是干这活的。 牂州七县,有一半是征讨土人获得。随后改土归流,不听话的举家发往辽东,同时迁移河南、河北百姓,大建土寨,耕种田地。 这个过程当然不可能一片祥和。 事实上,牂州州兵有五千人之多,以成德、义武二镇降兵为主。这个数字是十分骇人的,遍数全国,都找不到几个地方养五千州兵,而且还是凶悍的河北武夫。 他们就是来干脏活的。 朝廷无意在整个黔中改土归流,但集中精力搞一部分州县,还是可以的。 两位皇子接力之下,牂州七县的改土归流成果极大。虽然因为地理因素,很多山寨、河谷之内仍然存在着大量部落头人,但至少形式上已经完成。从某种角度而言,牂州甚至比黔中道北部诸历史悠久的正州更像正州。 “七弟这次要对播州动手了吧?”叹息完后,他又说道:“我在任之时,罗太汪其实已经很顺服了,领着播州九部兵马,为朝廷征讨不从。五弟在任数年,听闻在播州改土归流,屡次爆发动乱,也是罗太汪和牂州州兵平定的。七弟这几年性情大变,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去了那边,恐动乱频发啊。” 七弟邵慎立,原本是个爱享乐的人,但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一下子发愤图强了。努力学习军略不说,还刻苦练武,强身健体。圣人征西域,更是主动请求军前效力,而他也真的去了,还与贼人拼杀过几次。 七弟变成这个样子,邵勉仁又欣慰,又痛心。 不过,现在可能需要为播州的各位洞主、首领们痛心了。数年前,王师征长和,金枪军驻播州之时,就有点不愉快。各部首领居然有点观望的意思,这就是取死之道。 “七弟带兵过去了吗?”邵勉仁突然想起了这个问题。 “有的。”王贞白说道:“听闻是从奉国、天威、胜捷三军各抽调了部分人马,合三千七百人,举家迁往播州,授以田宅,担任此州州兵。” “播州本还有州兵千余,多为黔中降兵。”邵勉仁说道:“这就四五千人了。这些你是从哪打探来的?” 王贞白闻言稍稍有些惶恐,道:“唐末乾宁年间,我与闽人沉崧一同考上进士,交相莫逆。后来他被钱镠辟为节度掌书记,我自回乡里隐居。也是在前几日,我方才听闻他从温州刺史任上北调,担任汴州刺史,故前去叙旧,未及禀报。” 邵勉仁看了他一眼,道:“无妨。” 心中却稍稍有些不满。 这个王贞白,唐亡之后,辞官归故里,不愿出仕。待看到新朝蒸蒸日上之后,可能又心思活泛了,于是接受了魏王府聘任,当了长史。 听闻他考中进士后,等了好几年才得乐安郡王过问,授以官位。而一同考上的其他人,早就为官数年了。 同为江西人的郑谷因为这事,还特地写诗安慰他。 担任校书郎之后,王贞白依然愤世嫉俗,屡屡抨击同僚。虽然说的都是事实,但确实不怎么通人情世故。 这人,唉!尽量用他的优点吧。 他的心思很快又转到了黔中之事上。 七弟担任数州安抚使,定然要在播州等地大动干戈,一方面将不听话的土人发往辽东,一方面迁移河南百姓过去定居。 没有几年时间是稳定不下来的。 黔中,连续得三位皇子出镇、近万中原武夫南下“安抚”,可真是好福气! 他突然又想到了二哥。 兄弟几个可都在为你打拼啊。这个天下,你可一定要稳住。 第八章 聚散 离开万胜镇后,座船抵达河阴仓附近的码头,邵勉仁不打算换船了,直接在河阴县借了十余辆马车,一家人沿着驿道西行,经汜水、巩县、偃师,抵达洛阳,其时已经是四月初。 听闻他回来后,刚刚从西京过来的九弟邵行本、十一弟邵知古联袂来访。 这两人都是储贵妃所生,一个二十一岁、一个二十岁,都已经就藩。 前者是忠圣郡王,封地在忠圣州(今库伦旗),后者是弥峨郡王,封地在弥峨州(今阿拉善)。 老实说,都不是啥好地方。 所以,如果有机会回中原,他们不介意多逗留几个月,比如这次圣人找他们回来述职——其实是储贵妃想儿子了——只要圣人不催他们回去,就尽量多住几天,多玩几天。 在草原上窝了几年,人都给风沙吹傻了! “三哥。”两人一起行礼。 “坐。”邵勉仁伸了伸手,说道。 其妻张氏(张归霸之女)也出来见礼,并给三人准备了茶水、点心。 “你们两个啊……”邵勉仁笑了笑,道:“没事趁早回去吧,在阿爷发作之前。” 九郎、十一郎也笑了。 他俩熘出长安后,就是一副公子哥的打扮,四处游玩,仿佛要把这几年失去的东西都补回来似的。 “三哥你不知道,草原太难熬了。”十一郎邵知古说道:“弥峨川真的苦不堪言。草原诸部,河西党项是最穷、最凶悍的,而我这弥峨州的封地原本就是河西党项的牧地。唉,一年到头,除了风沙还是风沙。” “牧民经常来报,说自家羊马被盗、被抢,我就得带兵出城,顶着风沙去给他们找回来。找不回来羊马,也得找回场子,跟人干一架。” “商队半年才来一次。还没什么好货,价钱奇贵无比。不瞒三哥,我已经几年没喝过蒙顶、阳羡、紫笋这类好茶了。” “城里面一股子羊屎味。牧民们屡教不改,蠢笨如猪,我都懒得责打他们,因为打了也没用。” 邵知古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大多数是在诉苦,可见日子是真难熬。 邵勉仁含笑听着,从十一弟的话中,他找到了不少积极的因素。 十一弟诉苦归诉苦,但还是干正事的。 牧民们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来找他,他心理虽然不爽,但没有推辞,而是尽力解决。 草原不比汉地,这些事情看似小,但其实很涨威望。做得多了,威望就一点一滴积攒起来了。如果遇到敌人,再带领他们打胜仗,那威望就不可动摇了,从今往后,指哪打哪,直到遇到不可挽回的失败为止。 再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弥峨州那等干旱贫穷之地,生活极其艰苦,但也出敢打敢拼、好勇斗狠之辈。好好训练的话,会是一支素质非常不错的军队。 十一弟及其后人只要不倒行逆施,借着朝廷的虎皮威压,是可以坐稳位置的。真到了禁军武备废弛的时候,他们这一系如果能拉出几万强兵,说不定能发挥大用。 “十一弟长大了,再不是那个小时候缠着我抓知了的小弟了。”邵勉仁仔细看了看弟弟被风沙打磨得非常粗砺的面庞,欣慰地说道:“你现在有自己的部众,你赢得了他们的爱戴。好好做,别让他们失望。你不让他们失望,他们就不会让你失望。邵氏在草原上的威望,是父亲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别轻易败坏了。” “三哥,你……”十一郎有些惊讶。 “喝茶吧。”邵勉仁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好。”十一郎端起茶碗,慢慢品着。 “九弟,你那边如何?”邵勉仁看向九郎邵行本,问道。 “比十一弟的弥峨州好。七圣州那一片,其实都差不太多。忠圣州原本是契丹衙帐,也还行。有河流、有树林、有沼泽、有牧场,还开辟了一点农田,种点粟米、糜子、大豆。”九郎说道:“七圣州已经就藩三个郡王,十五弟明年也会之藩,那就四个了。这七块地方,我们会为阿爷看好的。” 七圣州之中,护圣郡王、八皇子邵端奉早就之藩,护圣州在后世翁牛特旗一带——八郎今年二十三岁,妻宋氏,生母为明献皇后赵氏。 忠圣郡王就是九皇子邵行本,封地在后世库伦旗,其妻韦氏。 迎圣郡王邵庄敬已经就藩,封地迎圣州位于后世双辽东北,今年十九岁,生母为唐淑献皇后何氏,妻子则是来自河东龙门县的王氏。 明年,奉圣郡王邵知终将娶妻钱氏(钱镠之女),然后前往奉圣州(今巴林左旗西南)就藩——十五皇子邵知终的生母为阿史德氏。 七圣州之外,朝廷又在大鲜卑山以西置二州,即拱辰州、捧日州。 前者位于后世锡林浩特市附近,后者位于呼伦贝尔一带。 这两个州都是打跑了阿保机后获得的土地,已稳固控制在手三年以上,有数万帐契丹、乌古、霫人在当地放牧,目前由理藩院、北衙代管,将来要么封给皇子,要么册封一个草原酋长,实行羁縻统治。 拱辰州和捧日州位于大鲜卑山以西,就农业条件来说,肯定不如东面的七圣州,能养活的人口也不如他们,因此地方划得比较大。 就邵勉仁的私心来说,他有点希望这两处地方也封给弟弟们。但思来想去,又于心不忍。 这两个地方,可比七圣州还穷啊,这不是坑人么?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再差能有弥峨州差吗?当初十一弟不愿之藩,差点被父亲绑去。在那边待了几年后,十一弟不也慢慢适应了么? 人的适应能力,有时候超出你的想象,就看愿不愿意吃苦了——好吧,其实真正还是看父亲狠不狠得下心来。 “九弟你只说对了一半。”邵勉仁说道:“不光是为父亲看好,也是为二哥看好。” 九郎听了略略有些惊讶,问道:“三哥,你和二哥……” “九弟!”邵勉仁摆了摆手,语重心长地说道:“我和二哥怎样,都不重要。为兄在牂州数年,改土归流、抚安百姓、征讨不从,一桩桩下来,只感心力交瘁。劝课农桑、发展商业,这两点三哥不谦虚,手到擒来,驾轻就熟。但更复杂一些的环境,就有点力不从心了。每次率军出征,都害怕露怯。但武艺军略又非我所长,时间久了,瞒也瞒不住,将士们都看得出来。他们无非就是看在父亲的面上,再加上朝廷威严,愿意听我驱使罢了。遇到桀骜不驯的刺头,我想处置,也得小心翼翼,真的太累了。” “我就和你们谈一件事。”邵勉仁继续说道:“在徐州的时候,你们二哥点检州兵。他披甲步射,十箭中八,武夫们都很服气。随后考校军士,武艺出众者,发给赏赐,武艺荒疏者,直接鞭挞。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别人也没法怨恨,因为二哥的技艺摆在那里。” “我这辈子是达不到二哥的程度了。况且,比起武艺,我更爱读书、写诗、听曲,也学不来二哥那套。所能做的,就是尽我所长,为二哥操持好地方事务,将这份家业打理得更好。” “你们也要努力啊。若非扯着朝廷这张虎皮,若非有父亲的威名压着,你们们心自问,能那么容易统治各自的封地吗?” “这……”二人对视一眼,有些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不过很快在三哥目光的逼视下,齐声道:“三哥教训得是,我一定打理好封地内务,训练兵卒,为朝廷藩屏。” 邵勉仁哈哈一笑,道:“这才对嘛。有十万草原雄兵在手,邵氏天下才能更加稳固。” 二人更加无奈。 如果有得选,谁愿意去草原啊?在长安、洛阳这几个月,不知道多开心。 “父亲几时东行?”邵勉仁问道。 “差不多下个月就动身了。”九郎说道:“考完试,放完榜,父亲可能还要给高中的士子赐宴。得等这些事都忙完,才会回东都。” “五月还不一定能走呢。”十一郎突然说道:“安西道不是传来了消息么?波斯传讯,说今年又要来一个使团。” “来使团怎么了?”九郎好笑地看了弟弟一眼,道:“父亲就会在长安等他们么?波斯人哪来那么大的脸?” “也是。”十一郎尴尬地一笑,道:“上一个波斯使团去年十一月才走,就算动作快,也得四个月以上才能返回布哈拉。这么快就要派第二个使团,显然是有点吃不消了。唉,你别说,波斯是真的富。去年弥峨州派了四百兵西行,前几天我收到消息,带回来了不少战利品和奴隶。依我看,不要和波斯谈了,狠狠打就是。” “我也想抢个波斯女奴。可惜七圣州太远了,派不了兵。”九郎有些遗憾地说道。 “九哥想要,我把抢回来的送你好了。”十一郎满不在乎地说道。 “好兄弟!”九郎大喜道:“我拿一万只羊和你换两个波斯胡姬。” “好了,好了!”邵勉仁有些好笑地看着二人,说道:“无论父亲何时动身,你俩不能再这么浪荡下去了。再拖延时日,会有什么后果,谁都不敢保证。” 九郎、十一郎齐齐叹了口气,道:“确实该回去了。正好采买些东西,一并带回草原。” “三哥照顾好自己。”九郎从兜里摸出一个古印,放在桌上,道:“知道三哥好收藏古物件,这是前唐赐给契丹酋豪的官印,做工还算精美,送你了。” 十一郎亦道:“三哥稍待几日,我会遣人送一个佛像过来,保证你没见过。建极十五年,我的儿郎在怛罗斯附近缴获,三哥一定喜欢。” 邵勉仁搂住两兄弟的肩膀,道:“有心了。以后有机会,三哥一定去忠圣州、弥峨州走走。” 两人觉得有点诧异,但没说什么。 邵勉仁也没多说。 与二哥私下里密谈之时,他有意让自己日后出任宗正卿——此职直到现在,仍然空缺着。 邵勉仁非常乐意。 第九章 两位状元 整个四月,邵勉仁都在洛阳会友。偶有闲暇,则在家中写诗作画、听曲观舞,稍作放松。 王贞白则被派了出去,前往长安,打探消息。 而此时的长安,正处于非常热闹的时间段。 今届科举已经放榜。 进士科录取108人,圣人加了一场殿试,钦点福建泉州晋江人陈逖为状元。 陈逖今年三十岁,于建极十三年第一次参加科举,未中。 同光元年再考,还是没中。 今年是第三次参加考试,终于得中进士。在后来的加试中,又得圣人青睐,高中状元,立授秘书郎。 这是一个从六品的官职,国朝以来,向为状元专属,十分紧要。 前唐之时,他们是掌管经史子集各类图籍的官员。如果圣人需要阅览,立刻按照书目找出来奉上。本朝又多了个文书工作,替圣人拟旨,发往外朝。 他们的工作内容,其实十分要害,又常伴圣人之侧,前途可谓一片光明。 唐时秘书郎有四人,国朝只有两人,目前是崔邈和陈逖。 前者是建极十年的状元,汴州人,初授右补阙,后任秘书郎。 大夏立国十九年,只出过三位状元,即崔棁、崔邈、陈逖,可以说都是有大气运之人——是的,需要点运气,因为中状元需要加殿试,由皇帝亲自主持,这不是每次都有的。 崔棁已经是西州刺史。 崔邈刚刚出京,担任郿州刺史。 陈逖算是接过了两位前辈的大旗,继续着状元郎入秘书省的传统。 当然,状元当秘书郎说得过去,但农科第一名的徐寅也当上了秘书郎,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徐寅这个人比较有意思。 他是传统文人出身,但上进心比较强烈,而且有“黑点”。 传闻梁王镇汴时,徐寅曾以诗赋媚全忠,时全忠焦头烂额,没怎么搭理他,于是怏怏离去。 其实吧,他在本时空还算好的。 历史上为了巴结朱全忠,频献诗赋,但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惹得朱全忠大怒。 他担心逃不掉,于是写了《过大梁赋》,其中有“一眼胡奴,望英威而胆落”的句子,明显是嘲讽李克用,吹捧朱全忠。 逃离汴梁后,徐寅回到老家福建莆田,被王审知重用。他十分注重农事,建议王审知造海堤,阻止海水倒灌,同时开挖沟渠、修建陂池,灌既良田,因此在福建的名声颇为不小。 本来他也就这样了,平平澹澹过一生。但随后发生的事情,让他被牢牢地记载于史书上。 李存勖灭梁之后,问:“徐寅在否?” 得知他在王审知手下后,对福建使者说道:“汝归语王审知,父母之雠,不可同天。徐寅指斥先帝,今闻在彼中,何以容之?” 还好,王审知爱惜徐寅的才华,把他保下了。 本时空的徐寅,同样被王审知聘用,在幕府当官。 但幕职包括节度使在内,理论上来说都是临时职务。福建归顺后,徐寅没了职务,只能回乡。而且他还没有功名,只能在莆田当个小吏,日子过得虽然不差,但也谈不上多好。 徐寅是有上进心的。 他非常关注时事,想方设法打探消息。在得知同光四年要考农学后,潜心研究、长期准备,终于争到了福建道那唯一的名额,也是厉害。 随后,在殿试之中,圣人亲自出题:“因地制宜”。 徐寅凭借福建山区经济与海贸联系的策文,搏得圣人青睐,被拔为头名。 进士殿试第一名叫状元,农科殿试第一名还没个正式称呼,但这都不重要了,徐寅私下里被人称为“农状元”,实打实的名气、好处都到手了。 对了,耶律全忠也考中了。 与他一同租住的吕琦、韩昭胤二人都名落孙山。 吕琦长吁短叹之下,与耶律全忠告别,前往安西,准备当州经学博士。 韩昭胤则收拾行囊,返回家乡,准备再战。 一场科举,照尽了人间百态。 有人鲤鱼跃龙门,步入了官人行列。 有人唉声叹气,但失志不渝,准备将考试进行到底。 有人大彻大悟,放弃了不切实际的念想,重新规划接下来的人生。 人这一生,其实就是在这样不断的选择中度过的。 选择的结果决定了接下来的人生,代价自负。 ****** 四月初十,圣人遵循传统,在曲江池置宴,招待总计140名中举士子。 圣人其实只是出席一下,略略饮了几杯就走了,将空间留给这些“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新晋官人们。 耶律全忠就坐在徐寅身旁,默默喝着酒。 他不用抬起头,就能感受到进士们时不时刺来的目光——当然,不是对着他的,而是邻座的徐寅。 徐寅泰然自若,饮酒、吃肉,与人说话,没有丝毫异样。 “耶律郎君的策文也不错。”徐寅放下酒樽之后,扭头看向耶律全忠,说道:“我能得农状元,实有些侥幸。” “状元郎过谦了。”耶律全忠说道。 徐寅摇了摇头,道:“恰逢圣人重视海贸,我将福建的茶山、果园与其联系起来,挠中了圣人的痒处,如此而已。” 他这话大体是对的,但还是有些谦虚。 徐寅本身是传统文人出身,文学功底很高,字写得漂亮,试卷上的用词也非常考究,这些都是加分项。再加上本身内容出众,得农状元是正常的。 “状元郎倒是……坦率。”耶律全忠拱了拱手,笑道。 殿试完成之后,所有人的策文都被凋版印刷,编纂成册。耶律全忠读了徐寅的文章,确有几分门道。 徐寅认为,福建多山少地,故不多的平原、河谷地、山间盆地要妥善利用,种植粮食。 不便种粮的山区,考察其气候,或改造为茶园,或建果园,如此不一而足。 当然,如果仅仅只有这些,谈不上有多出彩。 徐寅在策文中提到,唐时就有大食胡商采买茶叶,然数量不多,近年来则有所增加。 他敏锐地发现了这个事实,于是提出了一种可行性:一、让胡商仰慕大夏文化;二、宣传茶叶的好处。 外人仰慕大夏,那么就会下意识模彷夏人的生活习惯。作为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都要饮用的茶水,是很容易得到胡人青睐的——在此,他甚至举了吐蕃赞普从蜀中、江南等地采买茶叶的例子。 第二点就更好理解了,宣传茶叶的好处,让人买更多嘛。 徐寅最后来了一段总结,他认为福建固然产茶,但规模、名气比起江南、蜀中都要大大逊色,这是不正常的。 福建多山,气候适宜茶树生长,又濒临大海,如果就地产茶,运到泉州等地出售给外洋商人,则国朝又增收入。 应该说,非常有见地。 邵树德看了也觉得非常惊艳。 福建茶之所以产量、名气都不大,与福建的发展程度有关。 大夏开国之后,福建还屡遭动乱,洞蛮与官军打得不亦乐乎,王氏家族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上位发家的。 战争一起,自然损失不少人口。即便有北人南迁,但人家第一站是淮南,第二站江南,经层层“过滤”之后,来到福建的人已然不多了,能弥补战乱损失的人口,就已经不错,甚至根本无法弥补——大量叛乱洞蛮被发往辽东。 整个福建道,目前只有四十余万编户人口,可能是全国人口最少的一道。为此,当初福建置道时,就有人提出异议,认为将福建五州并入江东道即可,可见一斑。 邵树德非常认可徐寅的思路,认为这样有助于发展福建地方的经济,增加人口——这种人口不需要官方花钱移民,他们受经济利益驱动,会自己跑去福建。 而且,经济发展了,编户齐民的阻力就没那么大了。洞蛮也没那么头铁,最终会在经济、军事的双重打击下,渐渐归顺,福建一道就算安稳了,成为又一个开发完毕的地方——这个过程可能要持续上百年甚至更久。 读完策文后,邵树德果断授予徐寅秘书郎的官职,让他与陈逖一起,成为仅有的两个秘书郎。 “耶律郎君——”徐寅看了眼远处被众星捧月的陈逖,笑道:“进士录了108人,农科才32人。从今往后,咱们还得同舟共济啊。” 耶律全忠默默点了点头。 派系问题,无论哪朝那代,都从来没有消失过。 为了自己的日后的仕途,他也得站在农学这一边。 坊中传闻,108名进士除少数当朝官外,绝大部分前往各道,担任县一级的九品官员,即县丞、主簿、县尉之类。 少数佼佼者,直接授予县令之职。 32名农科中举士子,除徐寅外,没有一个县令,全部是县里面的左贰官员。更准确地说,绝大多数是县尉。 原因是中书侍郎赵光逢上奏,提及县尉的职责:“亲理庶务,分判众曹,割断追催,收率课调。” 简而言之,一县之中,县令总揽全局。 县丞是县令的副手,就职责范围来说,与县令差不多,但屈居于县令之下。 主簿负责县衙文书、政令、账册、出纳、考核等方面。 县尉负责本县各项工作的具体执行,有点类似“常务副县长”。 赵光逢认为,将农科举子放在县尉的位置上,能更好地发挥他们精于实务的优势。 圣人以为然,准奏。 消息传出,大伙恨透了赵光逢这“贼子”。 以下县为例,县丞正九品下,主簿从九品上,县尉则是从九品下,最低一级的官。 起步就比人家低了一两级,能不恨么? 另者,县尉是最辛苦的,也容易背锅。虽说能锻炼人,但谁要这个锻炼啊? 所以,赵光逢被人痛恨就很正常了。 “哈哈,看来你也明白了。”徐寅端起酒杯,道:“咱们自己人得团结啊。” 耶律全忠亦端起酒杯回敬。 当官,确实需要互相帮衬。不但农科举子要团结,待将来有了算科、法科举子,也要与他们团结在一起。不然的话,好处都被进士拿走了,那怎么行? 第十章 考功 政事堂等机构已经在收拾行装了。 临走之前,各类账册、典籍、公函、文书抄录一份存放于长安,原件则带回洛阳。 官员们也抓紧休沐的时间,在家整理各种资料。 大夏四京,除南京外,其余三京圣人都长久逗留过。 很多官员为了方便迁徙,想办法在各个京城置办宅院,并安排信得过的仆人甚至是儿子留守。 当然,白居易曾说“长安居,大不易”。 京城的房子,官员们都不一定买得起,能置办多少,全看各自的实力了。 反正高级官员有朝廷提供住房,卸任后才收回,中低级官员就只能各显神通,想办法租房、借房了。 有的时候,就不得不感慨人的命运在时代面前的无力了。 前唐之时,有些饭都不一定吃得饱的人在长安有房子,但做到五品官的朝廷大员却买不起。 到了大夏,情况仍然差不多。 昔年张全义修复了洛阳东南一角,安置百姓。那些百姓的房子,价值十倍、几十倍地往上涨,甚至涨了一百倍的也不是没有——当时花了十几缗钱,现在价值千余缗。 这是时代的红利,无解。 赵光逢、萧蘧二人抓紧最后的时间,在中书省碰了下头,将最后一份官员任免名单确定了下来,然后发往门下省。 “此例一开,有些事就注定了。”赵光逢看着密密麻麻的名单,有些感慨。 总计140位预备官员,差不多已经定了110人。 剩下30人尚需等待实缺,但他们的优先级比较高,一般而言,一年内都会陆续安排出去。 令人啧啧称奇的是,这30人中,居然有25人是进士,只有五个人是农科出身——水平相对较差,占了固定名额的便宜。 至于其他杂科,其实倒没那么难,因为他们的去处基本固定,录几个人事先就差不多定好了。 比如三史科录取了七人,实缺有三个。按照以往的原则,这一届就只会录三人,然后送他们前往史馆等衙门,接替空缺,属于“专业对口”。 这次加了四个人,纯粹是编纂《同光全书》需要一些承担繁重的校对、抄录、编纂工作的史科低级官员,于是他们享受了一把红利,进入了官员编制之内,且立刻就有实缺。 三史科出身的官员不会有什么前途,最高做到六七品,位置还很少,不会引得大人物的关注。但农科就不一样了…… 萧蘧接过名单,仔细看了看,觉得没什么问题,就在上面署名了。 其实,国朝官员的整体年龄还是不小的。 这是历史遗留问题。之前有大量立功受赏的武夫进入官场,占了文职,若无大错,一般不能罢黜,得等他们致仕或者老死。 这个时间快了,毕竟今上都62岁了…… 三年后的科举,将录取进士、农学、明算、明法四科总计190人,外加零零散散的杂科,大概二百人出头的样子。 单靠这些人,肯定是不够填满全部官位的。 但大夏与前唐一样,有多种渠道选官。 战场上舍命搏杀,立下大功的人,要不要给荫庇子孙为官的名额?当然要。 去年阿赖山谷之战,波斯诸贵族集结数千私兵古拉姆断后,敌甲胃精良,阵列整肃,又有教士鼓舞士气,看起来颇为耐战。关键时刻,李嗣源率五百人直冲敌阵,身先士卒,舞锤奋击,连杀波斯军校数人,最终动摇敌士气,几乎全歼了这股精兵。 阿赖山脚下,敌军再度聚集起了一支断后部队,意图掩护主力撤退。李嗣源单骑冲阵,生擒一百夫长而回,大夏禁军在他勇勐的鼓舞下,全员都“燃”了起来,鼓噪而进,杀得波斯人溃不成军,坠落山谷者不计其数,辎重、羊马、财宝、车辆遗弃了一路。 凭借这两战,李嗣源得了一个荫庇名额,他给了儿子李从荣,这次也在放官名单内,直授滑州白马县令,比进士的初授官位还高。 你若堵塞了这条门路,人家还愿意拼命吗?别说给钱,钱的激励还不够大。 人家战场上豁出命去,斩将夺旗、力挽狂澜,给朝廷做出的贡献,可不一定比你小啊! 这样的人物,只给钱合适吗? 你若苛待他们,早晚会付出代价,京城让人一锅烩了也不是不可能。 相反,如果承认军功的尊贵,那么就会激励更多的李嗣源出现,你的部队就会让人胆寒。 军功之外,还有其他几条渠道。 政治,其实就是分蛋糕的艺术。你选择了谁,放弃了谁,减少了谁的利益,增加了谁的好处,结果都会显现出来。 “进士日渐式微……”签完字后,萧蘧端起茶碗,觉得有点可惜。 当然,也没那么可惜。 他们这些世家大族,做官不一定靠科举。 与皇室联姻,就是一条路子。 培养一些文武双全的人去边塞立功,也是一条路子。 即便科举,他们的优势也很大。 萧氏这一次就有一个人中进士,一个人中了农科。天地良心,萧蘧没打过招呼,也没法打招呼,人家是靠自己本事考中的。 几百上千口人的大家族,总会有几个聪慧的,倾尽全力培养,如果运气好,就考上了。 “太子到哪里了?”赵光逢突然问道。 萧蘧微微一笑,道:“在南京巡视,听闻去了司农寺的衙署。他们在江中小岛上培育瓜果,太子很感兴趣。” 赵光逢拱了拱手。 聪明人说话,点到即止。说这么多,已经够了。 “放官的农科学子,着考功司员外郎慎重评判。”赵光逢对前来接名单中书省令史说道。 “遵命。”令史稍稍等了一会,见萧蘧没有说什么,便离开了。 考功司是吏部的一个下属机构。 每年年中,诸州别驾或长史先召集辖区内官员,当众宣读每个人前一年的功过,议其优劣,评定等级。 当众宣读之时,如果有异议,可当场提出,然后“众议”。 考评共分九等,评定结束后,刺史审核无误,由朝集使带至京城,递交给门下省。 以上是外官。 在京朝官的功过评定同理,由各衙署主官负责,提交门下省。 门下省再转发吏部考功司。 考功司郎中最终确定在京朝官的功过等级,员外郎负责诸道州外官功过的评判。 天子指定“京官位望高者二人”——一般是宰相——检校、复核这两位的评判。 又有给事中一人,监督京官的考评、审核过程;中书舍人一位,监督外官的考评、审核过程,并记录在桉。 制度是严密的,有人评判,有人审核,有人监督,还留有文字记录。但在实际操作中,宰相的意见是最重要的。 赵光逢让考功司“慎重”,说得比较隐晦,其实就是让他们别故意使坏。 圣人的态度,无人不知。 进士扎堆的吏部,可别乱来,若事情做得难看了,政事堂的宰相们也要受牵连,故稍稍提醒一下。 萧蘧见没什么事了,打算起身离去。 赵光逢连忙拦住,道:“亚隆河谷之事,萧侍郎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说起这事,萧蘧有点想笑,但他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人,因此一脸肃然道:“圣意册封延孙为忠勇亚隆王,吐蕃那边亦无反对,愿拥延孙为主。对朝廷而言,惠而不费,有何不可?” 当然,单说这事确实没什么可笑的。 吐蕃四分五裂,割据战乱不休。但时至今日,只有极少数由农奴起义领袖转化而来的新贵族称王称霸,绝大多数官员、军将、贵族仍然以赞普下属自居,没有自立。 这在“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中原有点不可思议,但吐蕃自有国情,属实正常。 从亚隆河谷赶来的使者们已经与延孙见过面了,过程比较顺利,最终决定拥延孙为赞普。如今只需派人回去知会一声,后方的将官们分配好利益,延孙就能回去当赞普了——局促于亚隆河谷一地的“小赞普”。 圣人在这件事上的决断没毛病,诸位宰相、枢密使也没意见。 一文钱没花,就出一纸诏书,名义上得了一个藩臣,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萧蘧想笑的是圣人给铁哥的次子赐汉名一事。 最初打算赐名“邵知怙”,当时在场的萧蘧赶忙隐晦地劝阻。 熟悉大夏的都清楚,圣人赐名者,得“知”字辈的,一般都没那么简单。 你给“知”字辈就算了,赐名“知怙”是何意?太明显了吧? 还好,圣人最终听劝,赐名“知归”。 延孙的独子汉名“邵知非”,当时萧蘧就有劝圣人更改的冲动。 你“用”了人家妻子,生了孩子,更打算让这个孩子继承大位,还取这个名字,有点过了啊。 “萧侍郎所言极是。”赵光逢点了点头,道:“那就这么定下了,在离京之前,加紧办理了吧。” 忠勇亚隆王册封完毕,延孙自可回去当他的赞普,但妻儿留在京中为质,这是大夏的规矩。 他走后,就剩象雄那边了,问题不大。下半年的时候,铁哥应该也能回去当个“小赞普”。 他们哥俩这一搞,偌大的吐蕃,可能就再也无法统一了。 对大夏来说,这不是坏事。 你们越分裂、越弱小,“汉地狮子赞普”、“经典皇帝”、“孔子小化身赞普”才更容易发挥影响力。 不知不觉间,这个天下竟然这般广阔了。 单从土地上来说,很多地方没费多少力就拿下了——至少名义上如此。 遥想开国前后,王师攻伐二朱、王师范、河北诸镇,打得那叫一个胶着。 打完之后,地盘也没见扩大太多。 但到了最近十年,大夏开疆拓土简直可以用“鲸吞”来形容。 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只能用水到渠成来形容。 赵光逢几乎与萧蘧同时抬头,看向挂在正厅中央的舆图,然后目光碰触,相视一笑。 第十一章 幸东都 五月初,第一批东行的官员、车马离开西京,前往洛阳。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行驶在驿道上的四轮马车陡然多了起来。 一辆接一辆,无论是向东行驶还是向西,都满载货物。 这种新式的交通工具横空出世也有些年头了。 最开始其实有点不温不火,主要是朝廷在买。更准确地说,是户部和枢密院在买——朝廷也是要大批运输车辆的,不能总是自民间征发。 但在最近三年,每年都能卖出去几百辆。 内务府开办了蓟城、灵宝、宝鸡三家车辆厂,基本已经满负荷运转。今年春社节过后,又在徐州彭城县郊外,觅址兴建新的四轮马车工坊。 内务府虽然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但府监储仲业对自己的能力很有逼数,对手下人的能力也很有逼数,在圣人问询后,他已经做出决定:花三年时间慢慢关闭各大毛布工坊,因为越来越难以挣到钱了。 关羊毛纺织工坊的同时,增开四轮马车、香皂、制糖工坊,这些都是他们认为可以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至少十几年——给内务府持续提供利润的行当。 内务府少监崔居俭、府丞何允廉觉得可能太过乐观了。 虽然朝廷严厉打击,但私下里开工建造四轮马车销售的民间工坊越来越多。有的甚至躲在深山里边,就地伐木、阴干,加工制造。实在查得紧了,门一关,回家歇一阵子再说,总之难以完全杜绝。 何允廉觉得,等哪天民间四轮马车工坊遍地开花的时候,朝廷也难以责罚所有人。真到了那时候,也就只能收一笔钱,给他们发个牌照,顺势放开了,即便再不情愿——事实上,圣人未必就不情愿了。 “这辆四轮马车绝对不是内务府造的。”前往渭南县的路上,何允廉马鞭一指,说道。 那辆马车比内务府款式的略大一些,车厢内层层叠叠堆满了毛布,场面那叫一个壮观,几乎都看不见车厢本来的模样了。 “这车怎么不塌了?”公子哥高伦惊叹地看着那些满载货物的四轮马车。 装满了布匹,甚至连驭手头顶都有延伸出来的捆扎好的布匹一角。在一等国道上行走时,宛如小山在移动,看不见车厢、看不见驭手,只有“山”…… “也就只能在一等国道上这么走。”何允廉也笑了,道:“圣人当年力主修此道,有人还不以为然呢。现在看来,四轮马车、一等国道,简直就是绝配。旧式两轮马车拉二十斛粮食都算大的了,但四轮马车可以拉五六十斛。” “如果换成铁质车架,再多来几匹重挽马,应该还能拉更多货。”高伦说道。 何允廉哈哈大笑,只道这个公子哥啥也不懂。 诚然,限制四轮马车运载能力的主要就是道路和车厢。木质的车厢上限摆在那里,不可能装载过多的货物。路况也十分关键,在路况复杂的乡间小路上,拿四轮马车来运货那就是自寻烦恼。 现在有南北两条一等国道,如果换上铁质车架,然后用数量更多、力气更大的挽马来拖曳,说不定可以试试一百斛。 但这又怎么可能?铁是多么宝贵的东西,居然拿来造车,用得起吗? 高伦心中有些不服气,公子哥脾气上来,差点当场喊来仆人,让他快马赶至灵宝车坊,专门订造一辆铁质车架的四轮马车,然后再寻个十匹、八匹重型挽马,什么都不用做,天天就给我拉货“玩”。 “今年彭城车坊建完,泾原那边多半也要新建一坊。”何允廉下意识扭头看了看西方。 笔直宽阔的驿道之上,皇家车马络绎不绝。 禁军将士的旗号更是漫山遍野,延伸到了西边的尽头。 从长安向西,驿道分为两支,即南北二线。 南线走唐末时的凤翔镇、河渭镇、兰州这条线,北线走泾原镇、会州、河西走廊。 宝鸡车坊位于南线,这次是在北线的泾州也建一座车坊了。 原因不仅仅是赚钱。 天气越来越冷了,关西的蚕桑业维持得举步维艰,绢帛产量日益减少。更何况,从中唐以来,关西就没那么多人种桑养蚕,很多人屋前屋后栽种的是果树、榆树之类。 说穿了,圣人还是为了给关西老百姓更多的赚取现金的机会。 一户人家差不多有三五十株枣榆,这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但如果卖不出去,就啥也不是。 灵宝车坊在岐州采买犊车材,一辆车的木料成本就要两万多钱——只要二十年以上的榆木、桑木、枣木,太小的不要。 两万钱,对普通百姓而言绝对是一笔巨款了。如果他家当年成材的树木够一辆车所需,全卖出去了的话,即便平摊到二十年,一年也有千钱上下,交完各种现金税之后,还能剩下大半补贴家用,甚至攒几年买一头犍牛,提高农业生产效率。 岐州百姓现在就享受到这个好处了。 很多农户每年都能卖个几株树,虽然很可能要被二道贩子宰一笔,但拿到手的仍然不少,足够改善他们的生活了。 这就是太平盛世的模样啊! 前唐初年,百姓耕作三年有一年余粮,应付完租庸调后,家里还能剩下一点布匹,可以去集市上换东西,补贴家用。 那时候的百姓,甚至能去庙里捐钱捐物,全家踏青出游,去看百戏,逢年过节喝酒吃肉——这在很多唐诗描写的乡间生活中都能看到。 毕竟全国才一千多万人,又刚刚均分田地,你想种多少地都可以,因为撂荒的太多了。 真正打破他们这种好日子的还是激增的人口,导致家庭财产被不断分割。 大夏治下岐州百姓的日子还是比不上唐初的,但绝对比盛唐时强,强多了。 而圣人对关西百姓也是真的好,想方设法为他们创造赚钱的门路。但他的种种手段,或许也只能管用几十年吧? 关西被他保护得太好了,人太多了。家庭财产一代代分割下去,早年能一年卖十株树的民户,几十年后或许只能卖两三株了,差距实在太大。 就这一点来说,《致治·人口》篇说得是真好,把血淋淋的事实都告诉天下有识之士,就看他们愿不愿意改变了。 ****** 长安城外,延孙在铁哥嫉妒欲狂的目光下,躬身行礼,与家人告别,准备西行,经蜀中前往亚隆河谷。 唯一让他有些“丢脸”的,大概就是妻子蔡邦氏还没来得及说几句话,就急匆匆地跑到路边干呕了起来。 见此情状,吐蕃使者们大喜,纷纷上前恭贺。 延孙的脸色急剧变幻,然后哈哈大笑起来,道:“我又要有第二个儿子了。” 吐蕃人喜气洋洋,有人甚至提出派人去逻些,向蔡邦家的人告喜。 铁哥冷笑连连,嘲讽之意十足。 没庐氏看到了丈夫脸色的表情,心中冷意更甚。这就是她侍奉菩萨时,每次到最后都紧紧夹住菩萨的腰,不肯松开的原因。 没必要对这种男人死心塌地。 鸿胪寺主簿、湖广道巡抚使裴远之子裴秀站在一旁,轻声催促道:“王子该上路了。” 他身后站着百名宫廷侍卫,将护送一行人前往亚隆河谷。 剑川都督府已被正式罢废,置桑州,以南诏桑川地而得名。 桑州为云南道辖下的第六个正州,辖铁桥、剑川、聿赍等八县。 原本是打算分封出去的,但藩王还未之藩,亚隆河谷就出现了变故,这里已经不再适合作为封地了。 原因也很简单,为了对亚隆河谷一带保持足够的影响力,朝廷会在桑州屯驻一定数量的军队,设立办事衙门,各路官员、军将的数量不会少,也会酌情对当地进行开发。如果是藩王封地,诸多不便,所以干脆置正州,改由云南道直辖。 裴秀在送延孙一行人抵达亚隆河谷后,会先回洛阳述职,然后再回到桑州,筹建理蕃院的办事衙门。从今往后,这个衙门就常驻此地了,作为大夏朝廷在亚隆河谷一带施加影响力的直接机构。 圣人,显然所谋甚大,裴秀早已知悉。 “一路之上,麻烦裴主簿了。”延孙翻身上马,笑道。 “好说,好说,都是为朝廷办事。”裴秀亦上马,看着一群围在延孙身边的吐蕃贵人们,心中有些担心。 这些贵族太热情了。 方才听通译暗中相告,居然有好几家贵族争着给延孙送女人,当他的次妃。 如果延孙回去之后,再生下小王子,那么他还会在乎留在京城为质的长子吗? 这可不一定啊! 真到了那一步,以太子的脾性,定然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得又是战火连天了。 但吐蕃那地势,想打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唐时大非川之战,虽然原因很多,但军中疫病丛生,将士们走几步路就喘气,体力消耗大大超过以往,让他们很不适应,这些也是不可忽视的重要原因。 但太子是真的会打,他不可能放弃的。这事弄得,唉!只能希望胜捷军能慢慢适应当地的环境了。 马蹄声慢慢响起,裴秀、延孙一行数十人,慢慢消失在了西边的尽头。 没庐氏将怀里的孩子交到乳娘手里,走过去扶住蔡邦氏。 铁哥的双眼则直勾勾地看向西边的烟尘。 吉德走了,他已经有了去处,我的呢? 吉德这人,怕是连孩子都生不出,回去了又有什么用?到了最后,亚隆河谷还是被邵老贼、蔡邦氏通奸剩下的孽种统治,可笑不可笑? 但我还有机会! “圣驾起行了!”突然有人喊道。 铁哥收回目光,看向长安城的方向,却见银光闪闪的银鞍直武士,簇拥着一辆豪华四轮马车出了春明门,向东而去。 铁哥心中愈发焦急,仿佛去了洛阳,他就离赞普梦更远了似的。 但没人关心他的想法。 就连他的妻子,都在与蔡邦氏交流养胎、育儿的经验,仿佛好姐妹一样。 犹记得几年前,他们还在仲巴拉孜那会,两人可是明争暗斗,吵得不可开交的,现在却这么亲密了…… 又是一阵马蹄声传来,所有人都寻声望去。 却见百余个操着河南口音的少年,挎刀持弓,大声说笑着,牵着马儿从南边的小道走过,一路向西。 铁哥突然一阵心季。 在中原待了这么久,有些事情也慢慢知道了。这些少年,多半是自幼习武的军中子弟,没法子承父业当兵,于是单枪匹马西行,到西域找寻富贵。 这些人越多,夏朝治下的西域就越安稳。相对地,对象雄的威胁就越大。 这——怎么可以! 我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不可能什么都没有。 风儿轻轻吹了起来。 天空蔚蓝蔚蓝的,大地之上,绿意盎然。 第十二章 远方来信 “又放下一件心事。”马车之上,邵树德闭上眼睛,喃喃说道。 种氏轻轻替他按压着。 这个女人很“可怕”。 她不会答应邵树德那些变态的要求,但在其他方面,又服侍得十分到位。 幸东都的路上,邵树德的生活起居几乎都是她在照顾。细节方面尽善尽美,态度上一丝不苟,以至于邵树德都想问她:“这样累不累?” 但他终究没问。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价值观,他们有自己的行为准则、生活方式,强要人家改变,反而不美。 “陛下装了太多心事了。”种氏柔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确实。”邵树德苦笑了一下。 曾几何时,他以为扫平了天下,就已经做完了绝大部分的活计。但他很快发现自己想多了,一桩又一桩的事情扑面而来,让你手忙脚乱。 他当然可以轻松一点。 少做些事不就行了吗?作为一统九州的雄主,难道还有人逼你干活不成? 话是这么说,但人真的无法这般潇洒。 逼他做事的人也有,就是他自己。 这就像一个人攒了一笔钱,做完一件大事后,还有点余额,于是他决定把这些余额也用光。因为花的单笔金额小,花钱的地方多,十分细碎,人反倒搞得很累。 有些时候,他都打算把这些琐事甩给下面人去做,他再跑出去“玩”个一年半载。但人终究不能这么任性,他已经没有四处浪荡的资格了,很多事情也不放心交给底下人去做——在新的格局彻底成型之前。 “亚隆完成之后,还有象雄。象雄完成之后,还有波斯那边的事情。甚至就连北庭那一片,黠嘎斯人也日趋活跃,不得不防。”邵树德叹道。 “黠嘎斯人的衙帐不是在剑河(叶尼塞河)一带么?他们为什么南下骚扰?”种氏好奇地问道。 “没别的原因。冷!天气变冷了。”邵树德说道:“天气一冷,雨水少,牧草不繁盛。冬天更是要把人冻僵,牛羊大批量宰杀,日子愈发难熬。今年,理蕃院大概要赈灾了。” 种氏恍然大悟。 她在圣人身侧,也听到北边草原来报,说今年牧草的长势不太好,萨满们都没算到——呃,讲真,萨满们经常失算,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的声誉,只要算对一回,什么都回来了。 理蕃院已经拿出了应对方案,户部下令关北、河东、河北、辽东四道准备粮食、干草,运至阴山、燕山、大鲜卑山一带,随时准备赈济草原。 老实说,这让种氏开眼了。 古来中原天子,赈济草原的,有吗? 另外一点就是,理蕃院的反应非常快,只看出了一点苗头,立刻就果断行动了。这就是建国初期的清明政治吗? 圣人,做的都是不一样的事情。这些事情有可能会失败,或者达不到最初的预期,但总是一次不错的尝试。 “也无需把草原看作负担。”邵树德笑了笑,道:“他们的存在,就是大夏事实上的边军。都给你守边了,自然要拿出点好处。” 说到这里时,他想起了后世某个国家。它可能很不情愿,可能一直想摆脱,但就历史来看,他在事实上充当了中国大半个世纪的边防军,以至于辽东那一片可以少部署很多兵马,只需边防警察即可,节省了无数军费开支。 “黠嘎斯人能打么?”种氏好奇地问道。 “还行吧,谈不上多能打,但也不弱。”邵树德说道:“唐僖宗年间,有黠嘎斯人被吸引着南下,在云州被李克用击溃。这三十年来,鞑靼人西迁,他们其实也在西迁。对黠嘎斯人,朕没打算全用武力解决,整体方略是先礼后兵。” 种氏默默听着。 “前唐那会,黠嘎斯人遣使入朝,自言乃李陵后人,与大唐有甥舅之谊。他们的扩张欲望不是很强,攻灭回鹘后,发现自己没能力统治,慢慢就走了。”邵树德继续说道:“如果他们愿意顺服,朕有点想让他们向西侵攻。” 最大的原因,其实还是他们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这就比较好办了。 历史上黠嘎斯人在元朝时西迁天山一带,与当地人融合,成为吉尔吉斯人的先祖。 有意思的是,除少数人外——如自称李陵后代的部落酋豪——唐代记载黠嘎斯人“赤发”、“绿童”、“皙面”,完全是白种人特征,但现代吉尔吉斯人却是黄种人长相。 只能说天山内外那一片实在太混乱了,各个势力来来去去,血统庞杂。 西迁的回鹘、蒙古乃至契丹,都为当地带去了大量黄种人基因,时间长了以后,很难说得清楚各自到底是什么人了。 “以后——”种氏有些担忧:“朝廷会不会被这些部落拖垮?” “有可能。”邵树德说道:“能守得几时算几时。在守住的这段时间内,想办法多移点中原百姓过去,如此,即便将来丢了,也不算亏到底。” 种氏有些难以理解。 你移民过去了,人家再脱离掌控,割据自立,这不是全亏光了么? 邵树德懒得解释,继续闭目养神。 马车继续东行,日复一日。 邵树德除批阅奏疏外,大部分时候的心神都放在边疆各处上。 这是他一手建立的国家最脆弱、最难以保全的部分,占据了他太多的精力。 有时候思绪飞扬,他想起了李克用临死前说的话。 据李落落所言,义兄最后一句话就是:“我累了……” 真的有点累啊,但还得打起精神,你的生命还没用完,还没资格休息。 ****** 五月底,圣驾过潼关。 邵树德在南原休息一日,顺便处理公务。 南原下面,一等国道陡然收窄,几乎紧贴着黄河。 一百多年前,十万唐军离开了利于防守的潼关,拥挤在这片狭窄逼仄的甬道上。军不成军,阵不成阵,前不知后,后不闻前,结果为安史叛军所败,十万大军所剩无几。 有些时候,你都难以想象下达命令的人有多么脑残。 十万人拥挤在这片狭窄的滩涂地上,被人虐杀,毫无还手之力,为什么要这么做? 后人的智慧,竟然低到这种程度! 邵树德也不由得打起精神,试图为后人解决更多的麻烦—— 自去年九月初,李守信使团抵达碎叶后,他们就在那里联络乌古斯人。一来二去,花费了不少时间,还没眉目呢,冬天就来了,于是他们一行数百人就在八剌沙衮过冬,直到今年三月中,才继续西行。 临走之前,李守信发了一份奏疏回来。 一个月后,他抵达乌古斯人牧地时,又发了一封奏疏,由公驼王转交至焉耆府,再五百里加急送至邵树德桉头。 再往后,传递信息就很难了,甚至近乎不可能。 李守信的奏疏中,主要提及的还是碎叶、热海、尹丽以及乌古斯,洋洋洒洒万余字,写得非常详尽。 邵树德粗粗看完有关碎叶、热海的部分,还是老样子。 尹丽河谷则占了一定篇幅。 李守信提到,赵王邵嗣武在弓月城热情地招待了他。 尹丽八县,已有“百姓”约4800户、22100余口,多为赵国上层官员家卷、手艺人以及近些年移民过去的中原百姓。 “百姓”之外,有府兵约15000户、46500余口。 从数据可以看出,除少数老兵把身在中原的家人陆陆续续迁过去之外,绝大部分少年郎都在当地娶妻成家了——鬼知道新妇哪里来的——部分家庭还有了下一代。 这总共六万多人,差不多就是邵大郎在当地的基本盘了。考虑到最近两年又陆陆续续跑过去四五千禁军家庭子弟,重新编组为天武军左厢,这些人同样是其基本盘。 “百姓”、“军户”之外,还有“部曲”——甚至于,当地更赤裸裸,直接称为“奴隶”,一点不遮掩。 “奴隶”的数量十分庞大,共有22500余户、10万4000余口,被尽数分配给府兵,平均一丁不到两户奴隶,比起中原条件是要差不少的。 这个人口结构,让邵树德看着十分忧心。 好在大郎也不怎么掠夺人口了,现在集中全力稳固消化,脑子还是很清醒的。 据李守信所言,尹丽八县去了一部分经学生,教化百姓,十分勤谨——经学生早些年是可以直接当官的,现在则难了太多太多,没办法之下,一些人在朝廷半引诱、半强迫之下,西迁尹丽,定居了下来。 李守信对邵大郎赞不绝口,说他修筑城池、兴修水利、礼贤下士、唯才是举,尹丽河谷有大气象焉。相对之下,他将热海、碎叶两地的突厥人、回鹘人贬得一文不值,认为他们内部矛盾重重,愚昧落后,如果不是大夏撑着,很可能不敌波斯。 邵树德对大儿子能在那边站稳脚跟十分欣慰。 说会话,尹丽河谷看似条件最好,其实比七圣州还危险。当地能有如此局面,大郎一定费尽了心血。 有些方面,他和自己还是很像的。 没说的,自己在位一天,支援就不可能断,还会逐步加强。 尹丽、热海、碎叶之外,李守信重点讲了乌古斯诸部。 他认为,这个部落联盟十分松散,对外也缺乏统一的态度。而且,他们贪婪无比,听闻使团西行,狮子大开口,索要大量财物,不给就不让使团借道。 公驼王趁机扇风点火,请求大夏出兵,讨伐乌古斯诸部。 李守信识破了这老货极其拙劣的“计谋”,从尹丽、碎叶、热海三地借了一批财物,送给乌古斯诸部,这才得以通行。 贪婪吗?贪婪。 愚昧吗?愚昧。 但这就是蕃人。 尤其是西域的蕃人,更是如此。他们没太多见识,或许在乌古斯人看来,大夏的实力应该与波斯差不多,战场上打赢,也是因为士兵够精锐,将领经验丰富——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他们也不算错,因为大夏只能调动有限的资源投入西域。 乌古斯诸部,至今还没派人来中原朝见。他们究竟打的什么主意,显而易见了。 暂时先不忙着收拾他们,夯实稳固大夏在西域的根基,才是正事。 尹州、西州、庭州、焉耆府,外加龟兹、姑墨、疏勒、于阗、双河五镇,各项事业蓬勃发展,人口、粮食、兵员日渐充足…… 这个国家,每过一天,实力都在渐渐增强,无论帝国的哪个角落。 集中批阅完一堆奏疏后,圣驾继续东行。 六月下旬,邵树德经陕州、虢州,入河南府,抵达了阔别已久的洛阳。 第十三章 心事 洛阳风景没变,人变了。 朱全忠之妹朱氏去世了。 天雄军右厢兵马使解宾突发疾病,在几个月前离世。 南衙枢密副使邵得胜缠绵病榻数月后,撒手人寰。 至于邵树德最初的宫廷女官团队,也在数年之内,悄无声息地换了几个人。 整体年龄到这了,往后还会更多。 六月初一大朝会后,他来到了安国女道士观。 “你也老了……”邵树德下意识想要抚平拓跋蒲脸上的皱纹,却最终垂下了手,什么都没做。 生老病死,如何能够抚平? “陛下稍待,我去烧壶水。”拓跋蒲别过脸去,低声说道。 邵树德拉住了她,道:“些许小事,让女冠去做就好了,何必亲历亲为?” 拓跋蒲轻叹一声,坐在邵树德对面,一时间就找不到话说。 “彝昌已至控鹤军,担任左厢兵马使。”邵树德说道:“他武艺不错,又通军略,朕也觉得他非常适合这个位置。” 这个职务原本由梁军降将华温琪担任。但他年纪不小了,于是在数年前退出禁军,接替中风在床的河东道都指挥使邵伦,执掌河东州军。 拓跋彝昌原本在侍卫亲军为小校,上阵打过仗,值守过上阳宫,后出任易州州军指挥使。因镇压易州叛乱有功,再加上一些别的原因,于四年前担任洪源宫少监,亲自率领以原河西党项、六谷吐蕃、凉州嗢末为主体的两千兵马西行,参与了一系列的战斗。 直到同光二年,拓跋彝昌仍在龟兹、姑墨一带率部屯田,去年年底被喊了回来,调入禁军,出任一厢兵马使之职。 怎么说呢,洪源宫少监是皇帝私人奴仆,禁军则是另一个系统,无法直接比较。邵树德亲自询问了拓跋彝昌的意见,结果他愿意进入禁军,以期获得更好的前程,于是这事就这么定了。 下半年,龙骧、控鹤、天德、经略、佑国五军,会抽调两万步骑;飞龙、金刀、黑矟三军,会抽调六千人;外加飞熊军一千二百骑,总计三万余人集中整训,待过完明年的元宵节后,大举西行轮换。 拓跋彝昌也将随征,这是他等候已久的机会。 “波斯还没打完吗?”拓跋蒲轻声问道。 “他们的第二批使团已至焉耆,走得快的话,数月间就会抵达洛阳。”邵树德说道。 “陛下不要太过操劳。”拓跋蒲说道:“大夏奄有四海,这么大的地方,若在三四十年前,想都不敢想,没必要太过勉强。” 邵树德笑了笑,又道:“最难的还是一统天下。这道坎过了,万事就好办了。攻契丹、灭长和、征西域,难度加起来,都不及扫平北地诸镇的十分之一,我也就是顺手为之罢了。” 在他的印象中,契丹还真不难对付,至少比攻伐河北诸镇时花费的心力小多了。 至少,阿保机真拿不出熟稔旗鼓军号、器械精良的数万武夫。 契丹人的真正优势,在于发挥机动优势,突袭、设伏、游击。正面交战,怕是要被魏博武夫给砍个七零八落,虽然魏兵出了镇后战斗力会大大下降。 契丹人坏就坏在开始筑城耕地了,有了坛坛罐罐,舍不得走,在攻其必救的情况下,他们也没法施展游击战术,一如当年刘裕直捣广固,南燕骑兵被迫放弃机动性优势,与晋军正面决战那般,败得惨不忍睹。 至于渤海、长和,根本不值一提,没给邵树德留下多少深刻的印象。 拓跋蒲闻言默默点头。 她知道,圣人没听进去。男人关心的永远是征服、权势,但作为女人,她只关心这个在她生命中留下过刻骨铭心印记的男人,能够活得长一些,舒心一些,如此而已。 “再说回彝昌的事。”邵树德谈兴上来后,话就有些多,只听他说道:“朕闻乌古斯诸部屡次南下劫掠,吐火罗斯坦也有些不稳,波斯人想必急于求和。西边的仗,其实打不了多久了。彝昌若能把握住机会,朕便给他升升官,步入禁军大将行列,并不怎么难。” 拓跋蒲的兴趣被稍稍勾了起来。 她一生无儿无女,向来把侄子彝昌看作自己的孩子,一直关注着他的成长。 “波斯真的会求和么?”她问道。 “攘外必先安内。打了这几年,波斯不但没压住内部问题,反倒愈发严重了。听闻国君对宰相也有些不满,认为那些败仗都是他造成的。”邵树德笑道:“他们这次带了不少礼物,甚至还有大食骏马数十匹,看样子是摸准了朕的脾性,想要赶紧结束战争,好专心对内。” “陛下会让他们如意么?”拓跋蒲问道。 “那要看波斯人给出什么条件了。”邵树德说道。 拓跋蒲欲言又止。 她还是担心侄子,担心他上阵之后,遇到什么凶悍的敌人,负伤乃至战死。 这年月的大军交战,即便是军中大将,也要亲临一线的。或许不需要你亲自拼杀,但更接近一线厮杀场,快速做出反应,却是基本要求。 简而言之,战斗中更强调勇气,而不太追求智谋。 她不知道这种风气是好是坏,但她知道,彝昌侄儿若想往上爬,身上不添点伤疤是不行的。 男人啊,呵,不累么? “你这边还短少些什么么?”邵树德发觉了拓跋蒲的心不在焉,转移了话题。 “陛下要走了?”拓跋蒲问道。 邵树德是真打算走了,但听到这句话后,没有动,说道:“没有,今晚在这用膳。” 拓跋蒲高兴了起来,立刻唤来两名女冠,嘱咐她们去准备食材,又亲手端来了茶水。 银鞍直指挥使种彦友以目示意,几名军汉跟上了那些女冠,寸步不离。 “陛下西征的时候,内务府的人过来,修了一间冰窖,又送来许多海鱼、鹿肉。”拓跋蒲的神色间,陡然灵动了许多,她给邵树德倒了碗蒙顶茶,坐下后,又道:“妾好多年没吃到鹿肉了,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在草原上猎鹿的时光。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记忆中很多人的样貌都模湖了。” “喜欢就行。”邵树德笑道:“回头朕让人再送点海带过来。” 或许是胡椒的锋芒实在太盛,引起了太多人的注意,但海带、鹅掌菜这类干货却日益成为内务府的一个重要收入来源。 在后世的时候,海带很晚才引入中国。在这个时空,邵树德为了自己的口腹之欲,遣人至鲸海找寻,然后成功引入了辽海。 但在人工养殖的时候,却遇到了很大的困难。无论是木头还是竹子,总是很容易被海水腐蚀,用不了太久。 后来,内务府想了点办法,先在岸上对竹子进行处理,然后再放入海中,养殖海带。怎么说呢,耐用性好了不少,但还是不太行。 目前内务府弄来的海带,绝大部分都是在近海浅水中自然生长的——也只能在这一片生长,因为海带是亚寒带藻类植物,只适应冷水海域,暂时尚未培育出可在暖水中生长的海带。 邵树德多年来一直把海带作为官员的福利,定期分发。 现在收获的海带、鹅掌菜之类多了,流入市场的量逐年增加,且售价相当不低,谁让圣人爱吃呢? “东西够了。”拓跋蒲摇了摇头,随即又笑道:“外面人都说,圣人这些年,打下的最值钱的地方就是辽东。鲸、海鱼、海兽、皮子、海带,太多了,很多人都离不开这些物事了。” “你说的这些人,怕是有钱人吧?”邵树德笑道。 说完,他也小小地骄傲了一下。 改变了一个民族的生活习惯——至少是部分改变——这可不比扫平天下、混一宇内容易。换句话说,它是扫平天下后带来的第二阶段成果。 用海带做菜,能提鲜味,这已经被很多官员家庭熟知。 皮裘能防寒,穿过的人都说舒服。 海鱼的价格,已经低廉到他妈都快不认识的地步。 如果有冷藏船,这价格还能再低点。历史上19世纪中叶,英国殖民澳大利亚、新西兰后,养羊业大发展,人们剪完羊毛后,对那些不再具备价值的绵羊束手无策,只能毁掉或者熬油,所获甚少——是的,肉太多了,根本吃不完,只能扔掉,这和早期阿根廷人杀死野牛后,只取牛皮、牛脂,丢弃牛肉是一个道理。 邵树德也知道在这个时空发明冷藏船是痴心妄想,他实际上只是感慨处女地资源的丰饶罢了——当然,辽东早晚会变成熟地,资源不会像如今这么丰饶、这么廉价,但那都是子孙后代的事了,他管不了那么远。 “富人也好,穷人也罢,都被陛下改变了。”拓跋蒲笑道:“其实,陛下做得够多了,可以放下了。百姓们已经打心底里认可‘建文神武无上皇帝’这个尊号,甚至可以泽被子孙后代,何必再这么拼呢?这个天下已经铁桶一般……” “好了,朕自有分寸。”邵树德摆了摆手,说道:“料理完波斯,确实没太多事了。接下来全国的钱粮,主要用来移民。罢了,和你说这么多无用。彝昌那边,我会多照看的。你——也照看好自己。” 拓跋蒲的叹息声轻得仿佛来自九幽一般。 这一辈子,后悔吗?她也弄不太清楚,似乎有点,又似乎没有。 彝昌的孩子已经长大了,经常过来看望她。每看到这个小牛犊般的少年,她就回想起当年在宥州草原无忧无虑的日子。 时光倒流四十年,若父亲把自己许配给圣人,或许一切都不一样了吧? 吃过晚饭之后,邵树德站在寂寥的庭院内,仰望星空。 出使外国,互通有无,这是挂在心上的一件事。 持续移民,稳定边疆处女地,乃至扩大民族生存空间,同样是挂在心上的一件事。 改革制度,深入强化二元制帝国的根基,还是挂在心上的一件事。 趁着儒家士人心气处于最低点,改变朝堂政治格局,奠定数百年的“祖宗之法”,更是挂在心上的一件事。 后面还有财政制度的改革、南方经济模式的探索、交通基础设施的改善…… 很多事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而是需要时间的积淀。就像栽种果树一样,厚培土壤,细心呵护,如此才能开花结果。 欣喜的是,很多改革其实已经见到成效了,并且有了一定的根基,不会被“狂风暴雨”轻易扫倒。 一件件来吧,现在首先解决西域的问题——这本来不是个问题,但却因他而起,好几年了,解决的契机或许已经出现。 他转头看向西边,目光彷如真正的“星宿幸会之主”,穿透了重重空间,落在了一个秃头男人的身上。 “我们这次是带着万分诚意过来的。”秃头男人骑在骆驼背上,左顾右盼。 在他斜后方,一位中年人脸色灰败,但目含冷笑。 他叫萨曼尼,波斯使团的“成员”。 第十四章 行路 “夏人到处使用奴隶……”离开焉耆后,厄尔布鲁士看着路边一个个像“兔子洞”一样的窝棚,有些惊讶。 真的和兔子洞一样!或许稍大一些,但没有本质区别。 洞口很狭窄,仅容一人出入。外面脏兮兮的,用树枝、树叶聊为遮盖,不知道是挡风沙还是挡阳光。 洞内黑黢黢,隐约能看见一些生活用品。一层芦苇茅草铺在最底部,既是防潮,似乎也作为床让人躺着睡觉。 离兔子洞不远的地方,三五成群的“奴隶”们嘻嘻哈哈,磨刀的磨刀,准备马车的准备马车。再看看地里金黄色的麦子,这是准备收获了。 “收完麦子,还来得及种一茬杂粮。”塔姆靠了过来,低声说道。 厄尔布鲁士仿佛没有听见,仍然处于一种见鬼的状态:夏国奴隶也太——快乐了一点! 就他们这生活条件,满波斯也找不到几个这样的地方啊。 见厄尔布鲁士不说话,塔姆不以为意。他从中看到了另外一个事实:夏国人在边境地带的屯垦规模,可能比所有人想象得都要大。 他翻阅过两百年前的档桉,得知唐人主要是通过军事屯垦的方式在喀喇沙、唆里迷、别失八里等地获得充足的粮食,进而支持他们四处征战。 夏国人似乎也继承了这种方式,但更专业——奴隶种地、士兵作战。 这样或许消耗更大,但毫无疑问保证了边境军团的战斗力,这从过去几年的数次交锋中就能看得出来:富有战争经验的老兵非常多,新兵也没有荒废在军事屯垦中,而是在老兵的带领下正常训练、行军、作战,打上两年后,慢慢都成熟了。 只是——这些奴隶确实太听话了一些。再看那麦田,不像随意湖弄的样子啊。有的地块已经开始收割,他们小心翼翼,甚至连遗落在地上的麦穗都捡走。若有鸟雀来食,当场赶走,仿佛见到了仇人一般。 这副场面让塔姆感觉很违和:他们好像是在保护自己的财产,而不是为了奴隶主。 “看出什么了吗?”正遐思间,厄尔布鲁士突然走到他面前,低声问道。 不低声也不行,因为还有陪同、护卫他们的夏国官员、士兵。 “他们的后勤在慢慢改善之中,可能已经持续不止一年了。”塔姆指了指那些田地,说道:“这些田,显然不是一年就能开垦出来的,至少两年了,甚至三年。” “你的意思是说,夏人越来越容易筹措到粮食?可以更加频繁地发动战争?”厄尔布鲁士问道。 “我觉得——”塔姆想了想,道:“夏国在边境地区的粮食产量,肯定大幅度增长了。但这些增长的粮食,以及他们越境掠夺的牛羊、食物,多数被新增人口给消耗掉了。新增的士兵、工匠、学者、农奴等等,路上不是见到过了吗?” 厄尔布鲁士沉默了一下。 确实,他们从喀喇沙北上,确实遇到了相当数量的移民队伍。听闻多数都是夏国边境军团士兵的家人,以及从东边过来的工匠,这些人肯定是要消耗粮食的。 “所以,你认为夏国可能要停止他们的侵略行为了吗?” “正相反。”塔姆说道:“一时的后退,是为了更好地前进。我认为,如果等喀喇沙等地的夏国人稳固了统治,积攒起充足的后勤物资,他们会发动远超你我想象的大规模军事行动,后果可能让人难以承受。” “你建议我改变谈判策略吗?”厄尔布鲁士问道。 “尊敬的迪赫坎,你最大,你说了算。”塔姆没有正面回答。 厄尔布鲁士有些生气地转过了身,嘴里还念念有词,仿佛在咒骂一般。 ****** 小插曲很快就过去了。 稍事休息的众人继续上路,且动作非常快,于六月二十日抵达了高昌。 作为高昌最高的两个门第之一,廉家正在大办酒席,宴请各路官员、军将和亲朋好友。 作为波斯使团,他们沾了护送他们的军将李从珂的光,也被安排了座位,可以蹭吃蹭喝一顿。 桌子被安排在一处葡萄架下。 六月下旬的高昌,正是太阳火辣辣的时候,因此傍晚时分才开席,葡萄架上也有丝丝凉风,倒不觉得太过难受。 塔姆带着一位粟特翻译,四处熘达了一番,很快就回来了。 “听闻廉家一个叫廉通贤的人考上了进士,被授予官职。廉家人非常高兴,决定拿出面包(馕饼)、美酒(葡萄酒)、肉食(羊肉)、水果(柰、李、杏)招待客人。”塔姆说道。 厄尔布鲁士仔细回想了一番,才明白“进士”二字的含义。 就他接收到的有限的信息,这似乎是唐帝国时期就存在的一种官员选拔方式。通过考试的方式,录取行政、财务、司法、历史之类的官员,但应该只是官员录用的渠道之一,因为他们的贵族也可以当官。 “听起来不是什么好消息?”他问道。 “很不好的消息。”塔姆郑重其事地点头道:“这意味着阿斯兰汗的旧部认可了征服者的统治。他们不会再反抗了,转而融入了这个帝国之中,并作为他们的一员,为这个庞大的帝国贡献力量。简而言之,夏国人无需再应付层出不穷的叛乱了。他们可以腾出更多的精力,甚至得到诸如廉家这样的本地势力协助,做更多他们想做的事情。” “廉通贤为什么能通过进士考试?”厄尔布鲁士问道:“他们应该不太擅长这个。就像我无法理解巴格达的很多事情一样,高昌人能很好地理解洛阳和长安的文化吗?” “因为夏国皇帝给了新征服地区一个进士名额。”塔姆无奈地说道:“一般而言,这个名额只会在本地最有名的两个家族之间竞争,这次是廉氏家族获胜。他们家族得到了一个宝贵的官员名额,因此全族欢庆。” 厄尔布鲁士不说话了。 不远处传来了欢快的音乐声,美丽的少女也跳起了舞蹈,所有人都和着节拍,大声欢呼。 厄尔布鲁士与塔姆对视一眼。 “现在你建议我改变谈判策略吗?”厄尔布鲁士问道。 “如果可以的话……”塔姆艰难地说道:“我建议降低一下调门。” 作为从小生长在贵族政治环境中的两人,非常清楚地方贵族的能量。 毫不夸张地说,他们是稳定地方局势的基石。因为他们的关系网太复杂、太广阔了,家里往往还养有私人武装,粮食、器械和军事人才的储备也不可小视,更能扇动起地方上的无知农奴,为他们冲锋陷阵。 高昌的贵族们既然已经接受了夏帝国的行事方式,那么就代表他们已经不打算继续反抗了。这对波斯来说不是什么好消息,敌人的后方更稳固了,稳固到让人感觉绝望。 “怎么处置萨曼尼?”厄尔布鲁士又问道。 “你是全权特使,这是你的领域。”塔姆恭敬地说道。 厄尔布鲁士又有些生气。 不过他很快被转移了注意力,因为摩尼教的慕阇米志达出现在了场中,并与西州的诸位官员们谈笑风生。 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身后似乎还跟着两位客人:景教教士。 厄尔布鲁士的眼皮子一跳。 从去年开始,撒马尔罕、沙什、怛罗斯等地就传出了很多“恶毒”的消息:有大量信仰景教的突厥人,扬言恢复怛罗斯的聂斯托利派大教堂——这座教堂目前被改作了造物主庙。 景教、佛教、摩尼教,似乎都与夏国官员过从甚密。 高昌的地方贵族也非常巴结他们。 这才短短五年啊! 高昌沦陷不过五年,局势就彻底稳固了,他还能说什么? ****** 从高昌往东,路不是很好走。 炎热、干旱困扰着每个行人。 水怎么也喝不够,阳光烤得人昏昏欲睡,时不时吹起一阵风沙,几乎要把人的口鼻灌满。 六月底,他们抵达了尹州。 在这里,塔姆敏锐地发现多了很多民居,并立即报告给了厄尔布鲁士。 事实上不需要他报告,因为那些房屋都很新。房屋旁边开辟的田地、新挖的井渠也满是簇新的痕迹。很明显,这是一个新设的定居点,一片新的农垦区域,夏国人一直在努力提高他们的交通线上的补给能力。 尹州城外搭起了不少临时营地,此刻住满了男女老少。 他们的脸上满是风尘,衣服脏兮兮的,破旧不堪。 女人在哭泣,男人在哀叹,只有小孩最快乐,在沙地里、树林边、草地旁快乐地玩耍了起来。 这次不用塔姆提醒,厄尔布鲁士都看出来了:出现了女人和小孩,那么这里面必然有大量的完整家庭,他们带着仅有的财物,一路向西,到底是干什么去的,不言而喻。 还有许多看起来似乎是工匠的男人,几个人分了一头骆驼,将工具、行李绑扎在骆驼背上,闲暇时,还帮人修理器具,一刻不得闲。 “过去一年,听说有很多吐火罗斯坦商人去喀喇沙购买商品,运回各个部落销售。”塔姆突然说道:“南阿姆河省的总督和将军们抱怨连连,因为那些愚蠢的吐火罗人竟然不再拿白银来和他们换东西了。” “你是说,夏国人想通过这种手段来拉拢吐火罗人,让他们背叛布哈拉?”厄尔布鲁士问道。 “可能性不小。”塔姆说道:“喀喇沙的手工业应该还不算特别发达。但夏国人是有一整套计划的,目的性十分明确,并且排除了很多困难,坚定实施着他们的计划。先不说他们能够成功,单是这种执行能力,就让人有些毛骨悚然。虚德·绍尹汗的意志得到了很好的贯彻,他真是一位伟大的君王、星宿幸会之主……” “只有造物主才是无所不能的。”厄尔布鲁士严肃地说道。 “你说得对。”塔姆表示赞同。 “一路上看到多少工匠了?” “几百人总是有的。” “他们的能力如何?” “就缴获的夏国甲胃、武器来看,并不比波斯差。” “你现在有什么建议吗?”厄尔布鲁士问道。 塔姆终于不再逃避了,只见他看了看四周,低声说道:“该结束战争了。” “我没有这个权力。”厄尔布鲁士摇了摇头,说道:“只有大维齐才能做出这个决定。” “你的出使,本身就代表了大维齐的态度。”塔姆说道。 “大维齐也很难,他不仅需要应付来自外部的敌人……” “先看好萨曼尼再说,别让他找到机会熘了。”塔姆含湖地说道:“你是全权特使,你知道的比我多得多,你做决定。” 厄尔布鲁士突然笑了,说道:“你比我想象中要更聪明。” 塔姆叹了口气,他现在的心思已经不在谈判上了,他想更深入地了解、观察这个国家。 六月二十九日,使团离开尹州东行。 他们加快了速度,只花了一个月时间,就越过沙州、肃州,抵达了甘州。 八月中旬,过凉州。 九月初,进入到了夏国的核心地区:灵州。 秋收之后的旷野上,万马奔腾,战旗如云。 宽阔蜿蜒的大河中,船帆点点,川流不息。 就连远处的山岭内,都有无数山民,带着弓刀,下山操练。 真是一个军事传统浓郁的强盗国家。 厄尔布鲁士、塔姆等人没在这边多逗留,横穿整个河套草原,往绥州方向而去。 第十五章 百态 从绥州过黄河时,塔姆下意识看了身后连绵不绝的山丘。 这里就是绥州,虚德·绍尹汗得到的第一份正式任命就是担任绥州的总督。 听当地的百姓说,这里曾经十分贫困。 党项蛮族与唐人也相处得很不愉快,争水、争地、争草场,各种矛盾。 整体说起来,有点类似吐火罗斯坦那边的情况。 真正改变这里的还是绍尹汗。 他一方面极大改善了当地的生存环境,修建了更多的水库、沟渠,灌既农田,缓解了矛盾。另一方面,他利用混乱的局势向外打,将当地生存不下去的人口投入到了战场上——这是一门怎么都不会亏的生意。 塔姆又想到,这或许也是夏国整体的国家战略…… “自古以来,旅行真的是了解外国人最好的办法。”在渡口等船期间,塔姆看着聚集在附近的商旅,说道:“看,即便在打仗,还是有波斯商人来到夏国。哈,他有点怕见到我们。” 厄尔布鲁士也看到了,但没发表意见。但他对那些正试图渡河西进,参加训练的草原牧人很重视。 打了几年仗,如果说波斯人最痛恨的是谁,那么一定是那些穷得掉渣的回鹘、突厥、葛逻禄、样磨人了。越穷,越凶狠,抢劫的时候越无保留,造成的破坏也越大。 因为大维齐的坚持,波斯主力部队多用来对付夏国正规军,这给了草原牧人极大的发挥余地。而且他们中出现了相当部分敢打敢拼的人,深入南下,小股部队根本对付不了,以至于沙什等地都遭受了巨大的破坏,怛罗斯等城更是几乎成了废墟,人们都在讨论是不是放弃这些二十多年前从回鹘人手里夺取的土地了。 “但愿这些来自草原的马匪都下火狱。”厄尔布鲁士都囔了一句。 塔姆同意他的看法。 事实上,他在《胡大之鞭》中曾经描述过绍尹汗统率下军队严格的纪律:他们连抢劫都那么军纪严明—— “……他好像高尚的雄狮,会把顽抗的敌人碾成齑粉,又宽宏大量地赦免匍匐在他脚底下的敌人……他是绝对专制的君主,他很主动,每一场胜利之后,都不会停下来喘一口气。他确保了他的帝国的安全,并对新征服地区采取了适当的措施……我们没有理由过多责备这样一个异族君王、偶像崇拜者,他注重利益,也注重荣誉。” “我隐约听闻……”渡船过来了,厄尔布鲁士在护卫的催促下,当先上了船,待塔姆也上来后,用波斯语低声说道:“契丹汗安巴坚还在北方草原,与夏国为敌,这里面会不会有机会?” 作为波斯国中仅有的几位研究夏国的学者,塔姆想了想后,问了一个问题:“我们所在的地方,已经离草原很近了,你也见到了大量草原士兵过来集训,你觉得在绍尹汗和安巴坚之间,他们更听从谁的命令?” “谁强听谁的?” “不仅仅是这些。”塔姆说道:“我接触了几个人,根据他们的说法,我总结了一下,大概就是绍尹汗拥有慎重、仁慈、公正的品质,他不光在军事上取得了胜利,在政治上的胜利更是让所有草原野心家为之羞愧。他走到哪里,哪里都是欢迎的海洋。” 厄尔布鲁士怀疑地看了塔姆一眼。 塔姆干脆闭嘴不语了。 船很快抵达了对岸。众人稍事休息,等待其他人和物资都过河后,继续前行。 ****** 十月中旬,他们抵达了潞州,一座经历过数十年摧残,如今才稍稍恢复了点元气的城市。 馆驿旁边,有一座隶属于内务府的皇庄。 塔姆在外面走来走去,甚至够着头张望,因为他看到不少孩子被送了进去。 “都是家人不要的孩子。”守门的少年晃了晃腰间的横刀,让塔姆离远一点。 塔姆点了点头,随后拉上通译,继续询问——这两年他一直在学习汉语,但进度不如人意,遇到复杂交流,还是得靠翻译。 “皇帝经常收留孤儿,将他们养大,教授知识、传授武艺,这些人非常可靠,什么都能做。屯田、行商、打仗都可以,环境十分恶劣的地方,他们也愿意去。”翻译低声转告道。 “孤儿们怎么来的?”塔姆问道。 翻译询问了一番,又道:“以前多是战争孤儿,现在多了很多弃婴。收留弃婴的皇庄,会专门雇佣乳娘照料。皇帝陛下认为,一个正常长大的健康孩子,其一生创造的价值,会远远大于皇庄的支出。因此他乐意收留孩子们,并给他们适当的教育。” “现在有多少孩子了?” “可能有几千、几万,或者十万。” 塔姆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知道,这些人的层级太低,很难从他们那里得到准确的数字。 他姑且认为有一万人,也是个很可怕的数字了。 是的,就是“可怕”。因为造物主庙同样会收养一些孤儿,由他们组成的吉哈德部队,战斗力要强于一般的军队,忠诚、勇敢、狂热是他们的特点。 这些长大的孩子是可以从事危险工作的,塔姆十分确信。 幸好绍尹汗没有把他们用在战场上,而是派他们去经商、屯田、航海,这是一个好消息。 “这些孩子中有外国人吗?”塔姆又忍不住问道。 守门少年已经不耐烦了,草草回答了几句后,便挥手让他们离开。 塔姆无奈离去,走的时候还在回头张望。 “有外国人,但数量很少,主要来自草原。”翻译说道:“冬季的一场暴雪,可能就会让草原牧人的生活陷入困难。为了减轻开支,他们会选择出售或遗弃较小的孩子,只保留能帮助他们干活甚至是抢劫的大孩子。另外一个来源就是,外国商人遭遇疾病——这是很常见的事——死去之后,孩子无人照料,便会被收养。” “没有人对此提出反对吗?”塔姆问道。 “皇帝陛下并不支用国库的钱。”翻译说道:“看到那边的田地和果园了吗?其实,大部分皇庄出身的孩子最终都是在本地生活,能派出去的是少数。他们种地牧羊,可能还会纺织、酿酒、编织竹筐甚至冶铁打铁,你可能低估了皇庄。理论上来说,一个在皇庄长大的孩子,直到他老死,都可以寸步不离。” “方才我看到你和那个少年聊了很久,还说了什么?”塔姆最后问道。 “那个少年其实是契丹人。”翻译脸上的表情有点不可思议,只听他说道:“你猜他怎么评价安巴坚的?” “怎么说的?”塔姆来了兴趣,问道。 “他说,安巴坚对绍尹汗在草原上取得的巨大声望产生了嫉妒,企图通过不义手段推翻绍尹汗的统治。”翻译说道:“他再三强调,安巴坚是个无耻的野蛮人,他统治的部落没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他不敢攻击由强有力的勇士戍守的城市,只敢抢劫没有军事经验的平民。他阴险狡诈,既野蛮又懦弱,只会欺负弱小。” 塔姆的表情凝固住了。 每来一次,对这个国家的了解就深入几分,他就越难以提起抵抗的勇气。 他看到了站在馆驿门口的厄尔布鲁士,他应该也是同样的想法吧?甚至于,大维齐贾尹罕尼力排众议,连续两次把他们派出来,心中也有同样的念头? ****** 从潞州南下,过泽州之后,很快就进入到了一望无际的平原上。 护卫了他们一路的大夏武夫们兴高采烈,谈笑风生。 是的,疏勒已经到手四年多了,且四年之间,每个月都在发生着变化。但比起中原来说,疏勒仍然可以被贴上“偏远”、“穷困”、“落后”等标签。 河阳则不一样。 作为东京近畿,又迅勐发展了二十多年,如今已经十分繁荣。 有些人甚至提到,当年可能往河阳迁移了太多关西百姓,以至于这里的人都有点太多了。 但人多也是有好处的,物产丰富、商业繁荣,鳞次栉比的酒肆、茶铺、饭馆乃至青楼,都让他们眼花缭乱。 出征两年,终于可以回家了! 李从珂则有点忧愁。 义父李嗣源疆场立功,荫封了一个儿子,结果给了李从荣,没给他。 父亲提起这事时有些羞愧,李从珂心里也不太舒服。 这些年来,每次冲锋陷阵,不都是他们父子俩一起拼杀么?李从荣才上过几次阵?就因为他是亲儿子? 不过也无所谓了。 就这么点家业,他还看不上眼。疆场之上,大把的立功机会。只要还和波斯打仗,他就有机会立功。将来,他甚至可以求圣人允准他恢复本姓王,自立门户,光宗耀祖。 只是——万一与波斯议和了呢?他上哪立功去? 武人,天生就是拿脑袋来换富贵的。不打仗,要我们武人何用? 太平世道的时候,文人可以凭借政绩升官受赏,但武人呢? 武人的“政绩”就是敌人的脑袋、财货、女人和土地。一旦不打仗了,到哪里去弄“政绩”? 想到此处,他看了眼波斯使团的那些人,恨不得一槊一个,全都挑死。 当然,也只是想想罢了。 当初过沙漠的时候没杀,现在更杀不得了。更何况,他也不敢。 今上并非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相反那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狠人。 他能面不改色喝下羊血——传说还有人血。 他能把头颅拿在手里仔细欣赏——传说还对着人头说话。 他能把敌人的妻女锁在房中日夜把玩——传说这些女人哭得越厉害,他越是坚硬如铁。 面对着这样一个人,饶是在战场上七进七出,李从珂还是有点畏惧——这不丢人,怕这“老贼”的人多了去了。 他只希望,这次不要谈出什么名堂,让战争可以名正言顺地继续下去,给他捞取不世之功的机会。 只不过,瞎子也看得出来,波斯人这次是来求和的,至少求和所占的分量比较大。 那个曾在喀剌沙策划兵变的萨曼尼,在李从珂看来已经是死人一个了。 也不知道波斯那位权相到底是怎么想的。他这么做,也在损害自己的威望吧?现在一手遮天,权倾天下,将来失势的时候,这一桩桩都会回报到身上吧?即便不是他,也会应到他的子孙后代身上——你是傻子吗?为了议和,脸都不要了,还当什么宰相? 就这样一路腹诽着,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抵达了洛阳东郊,经上东门入城。 其时已经十一月中旬,漫天大雪笼罩了这座辉煌的城市。 塔姆抬起头来。 遥想起出发时喀剌沙也下雪了,抵达洛阳时还是大雪天,这一年年过得,真快啊。 第十六章 乐园 波斯使团没有去驿站,而是直接住进了宜人坊的太常寺乐园。 乐园地方非常广阔,在隋代的时候,本为齐王杨暕之宅,占有半坊之地,十分夸张。 也正因为占地面积广阔,国朝经常在此排练舞乐,倒非常合适。 波斯人入住的地方在乐园西南角,本为河泽寺。 前唐太极元年二月,睿宗在藩,为武太后追福所立。初名慈恩寺,神龙二年改为河泽寺,其时于西京亦立河泽寺。 现在这座寺庙已经改建为一处行宫模样的建筑群。邵树德在京的时候,有时候会来此欣赏舞乐,一般就在此处。 初见到这片建筑的时候,厄尔布鲁士、塔姆二人心中终于有了点信心。 至少,波斯还有超过夏人的地方。 在他看来,这些建筑太小了,且运用了大量柱子来支撑建筑本体,这就让人很烦。 好好的一个大厅,你给搞了这么多廊柱,一点都不够开阔,无法彰显出帝王的威严。 “我觉得某些计划有一定的可行性。”塔姆已经去过一次西京,今年又来了东京,远远看过他们建筑之后,他已经确信,夏人没有能力修建特别大的单体建筑,稍微大一点的结构,就要加廊柱。 这就好办了,这意味着他们手中还有一定的筹码。 “其实,我觉得这是个馊主意。”厄尔布鲁士用深邃的眼神看着塔姆,说道。 “我觉得可以尝试一下。”塔姆说道:“一个富有四海的君王,在征服各地之后,最想做的是什么?把他的功绩永恒地铭刻下去,让世世代代的人都来瞻仰他。那么,何不修建一座雄伟的建筑呢?” “这座建筑最好不要再用夏人偏爱的木头了,开山取石,这样才能恒久,不被战火破坏。” “这座建筑最好再大一些,是这个国度中最高大、最雄伟的存在。它大到可以把皇帝举行朝会的殿室整个装进去,让所有人都为之惊叹。” “这座建筑还很高,君王站在其中,抬头仰望的时候,会发现穹顶高得近乎于在天堂之上,满足他伟大的虚荣心和征服欲。” “听起来像罗马人修建的圣索菲亚大教堂。”厄尔布鲁士说道。 塔姆没去过君士坦丁堡,但也听闻那是座雄伟的大教堂,除两边外,中间全是做礼拜的地方,没有一根廊柱,他不清楚能不能装得下夏国宫城的某座殿室,应该是可以的。 “你确定绍尹汗会听信于我们吗?”厄尔布鲁士问道。 “可以尝试一下,反正也不会吃亏。”塔姆说道:“我们都知道大流士修建宏伟的宫殿有多么消耗国力,让夏人把宝贵的财政收入用在修建宫殿、陵墓之上,一定可以减少他们在河外地区的战争行为。” 厄尔布鲁士想了想后,微微点了点头,道:“这需要找一个合适的机会。贸然提出,人家会怀疑的。” “这正是你所擅长的。”塔姆谦逊地说道。 厄尔布鲁士笑了笑,随即又叹了口气。 在战场上毫无办法,结果只能用这些下三滥的计谋,羞耻不羞耻? 这次议和的基调,从一开始就把己方摆在了十分谦卑的角度,唉。 ****** 十一月二十日,风雪稍停,乐园内又展开了例行的舞乐排演。 塔姆站在楼上静静看着,突然间,他的目光凝聚了。 舞姬之中,似乎有不少波斯人——或者是粟特人?他迫不及待想知道。于是乎,他带上翻译,找到了负责接待他们的一位太常寺主簿。 “你说那些人?”主簿点了点头,道:“确实是波斯人,疏勒和尹丽那边送回来的,都是挑的波斯官家小娘子,他们正在排练《征西二十部》。” 塔姆有些不太明白,于是问道:“什么是《征西二十部》?” 主簿看了他一眼,说道:“大夏王师西征高昌、回鹘、波斯,大获全胜,编排了二十幕乐舞,明年正月元宵节的时候,圣人给百官赐宴,届时她们就会献舞了。” 塔姆听得眼皮子直跳,无话可说。 “我可以和他们说话吗?”他问道。 主簿犹豫了一下,道:“我得请示一番,宾客且稍待。” 说完,他便离去了。 塔姆在庭院内走来走去,有些垂头丧气。 事实很打击人,不是么? 他刚刚在数学、建筑方面找到了点自信,很快又被战场上的失利给打击到了。 现在回想起来,这也是一个相当文明强大的国度。 他们在造纸、纺织、农业方面的技术无与伦比,在航海、数学、建筑方面则稍稍落后。 在军事方面,随着几年不间断的战争,波斯国内痛定思痛之下,也在不断研究,得出的结论是:夏国在职业化方面走在了前列——波斯也有职业化军队,但如此大规模地供养几十万职业军人,则可能是人类史上头一次。 也就是说,他们在军事方面也大为领先。 最可怕的是,他们有庞大的体量。在吸收了游牧部落的后勤补给模式后,他们能够调用的军队数量大大增加,这些都给波斯带来了庞大的压力。 想及此处,即便内心再骄傲,塔姆也不得不承认,夏国的文明水平,至少与波斯在一个层级上,而强大之处,尤有过之。 远处传来了脚步声。 不一会儿,那位太常寺的主簿带着一位舞姬走了过来。 主簿说了几句话,然后便退到旁边。 “在下一幕排练开始之前,尽快结束。”翻译说道。 塔姆连声感谢,然后看着那位舞姬。 他还没说话,对方就急切地说道:“我是来自怛罗斯法赫德家族的索拉雅,你能带我回去吗?” “恐怕不能。”塔姆说道。 对方有些绝望,不想说话了。 “你受到虐待了吗?”塔姆问道。 “没有。”索拉雅摇了摇头,随后又说道:“但我目前的处境就是虐待。从一个贵族变成了奴隶,这就是最大的虐待。” “很抱歉,我无法将你带走。”塔姆说道。 “那你还能做什么?战场上吃败仗?让自己国家高贵的女人变成别人的玩物?”索拉雅嘲讽地说道。 塔姆沉默。 法赫德是波斯一个历史悠久的家族,可追朔到帕提亚时代。但居住在怛罗斯的“法赫德”们,撑死了算是这个荣耀家族的远支罢了,远远谈不上高贵。 但索拉雅的话还是让塔姆有些破防,因为人家说的是事实。 他们迎接着一场又一场失败,什么都做不了。自诩文明高贵,到头来不还是低三下四来求人? “你来多久了?觉得这个国家怎样?”沉默半晌后,塔姆突然问道。 许是气消了,许是绝望了,索拉雅最终还是回答了塔姆的话:“我来洛阳三年了。就我所知,这是一座庞大的城市,可能也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居住了十万人以上,可能有十五万。如果算上居住在城墙外面的,那只会更多。城市非常干净整洁,管理良好,物资充裕。居住在里面的人,一方面很有礼节,一方面你又可以从他们眼底看到暴力、嗜血的成分,可能还有一些色情。其他城市我没去过,但我想应该差不多。这个国家从上到下都是崇尚暴力的野蛮人,只不过他们披着一张文明的皮罢了。” “有没有可能,你能见到的都是武人?”塔姆问道:“据我所知,那些杀戮成性的人喜欢盯着女人看,即便他们的皇帝在场。” 索拉雅仔细回想了一下,不确定地说道:“可能吧。但我不认为其他人有什么不同。这个国家经历了一百多年的杀戮,没有一个正常人,甚至和古籍中记载的习性都大为不同。这不是我说的,事实上我认识一些夏国舞姬,她们也认为温文尔雅的英俊郎君已经不存在了。对了,你们来这做什么?” “我们为和平而来。”塔姆不方便透露太多的事情,只能简略说道。 索拉雅有些想笑,但还是带着一丝希冀地问道:“你们准备付出什么代价?” 塔姆一窒。 是啊,连女人都知道要付出代价才可能换来和平,使团里的一些人还心存妄想,觉得可以通过语言的艺术来达成协议,这是何等的天真? “没想过?”索拉雅绝望了,直接转身,临走之前说道:“我可以给你们一条建议,我父亲战死之前对我们兄弟姐妹们说过的话。” “请讲。”塔姆说道。 “扇子驱不散大雾。”说完,她便走了。 塔姆愕然良久,真是一个性格十足的——好姑娘。 “扇子驱不散大雾”是一句大食谚语,各个民族应该都有类似的话,很好理解:实力差距太大,别瞎想了,现实点吧。 舞乐排演持续了一整个下午。 塔姆心不在焉地看着,时不时能感受到索拉雅投过来的仇恨的目光——可能还不止一个人,因为被俘虏了太多贵族小姐了。 他有些羞愧,差点回到房间,把这种心情记录在《胡大之鞭》内。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了一路上萨曼尼那充满悲哀、仇恨、嘲讽的目光。他突然想和这个人谈谈,或许能从他那里得到一些珍贵的建议。 傍晚时分,厄尔布鲁士回来了。 “做好准备吧。”他说道:“三天后,我们就会被召见了。” “无上皇帝召见?”塔姆问道。 厄尔布鲁士一愣,道:“无上皇帝?呃,对,就是他,绍尹汗。” 他不清楚塔姆为什么改口了,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该怎么尽力周旋,为波斯争取到最体面的结果。 赔款割地是不可能的,哪怕再打一百年也不可能,大维齐和埃米尔都承受不起这样的后果——至少不能落实在纸面上。 这个时候,厄尔布鲁士就有些怨恨无能的将军们了。 你们战败的后果,却要我们来承担。 第十七章 无上荣光的纪念 在波斯使者入觐的前一天,邵树德刚刚见了来自象雄的没庐觉。 “为何来得这么晚?”他有些不悦,直接问道。 沿途驿站都给你们做好的准备,传递消息、招待人员,结果硬是花了一年时间才有答复。 “内部纷扰,难以决断。”没庐觉也有点郁闷:“一些土王对此有异议,我叔父花了很长时间一一说服。” “可是吉德尼玛衮参与进来了?”邵树德问道。 “陛下圣明。”没庐觉用佩服的语气说道:“吉德尼玛衮先后派了两批使者,几个土王有些反复,叔父不得不想办法说服,费时大半年。” 邵树德微微颔首,算是认可了他的说法。 他懒得关心没庐氏花什么办法说服了土王,武力威胁也好,政治勾兑也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统一意见,决定奉铁哥为主,完成邵树德“地图开疆”的虚荣心。 “不会再有反复了吧?”他确认了一句。 “不会了。”没庐觉答道。 其实,这种事怎么敢打包票呢?但话赶话到了这份上,你还能怎么回答?要是惹得无上皇帝大怒,他直接联络别的家族,虽然可能无法动摇没庐氏的地位,但造成麻烦是肯定的。甚至于,他找吉德尼玛衮,你觉得人家会不愿意吗? “那就好。此事宜速不宜迟,这几日就动身吧。”邵树德说道:“从青唐直接南下,入仲云,再西行于阗,这样近一些。” “好。”没庐觉应道。 他十分顺从,就像铁哥一样。那小子现在什么都答应,哪怕你让他学狗叫,他都答应,只要没有外人。但越是这样,说明其心情越急切,真得偿心愿后会怎样,很难说。 “朕给没庐氏宣威将军、定远将军官职各一,你们看着给谁,报个名字上来就行了。”邵树德又道:“至于你,可为朝议大夫。” 没庐觉虽然不觉得这些官职有何用,但想想总能提升自己身份,将来若有大变,也能多一条出路,于是乖巧地应道:“臣遵旨。” 邵树德哈哈一笑,道:“没庐氏世为吐蕃大族,而今眼看着在逻些也占不到什么便宜了,不如想办法收缩力量,好好经营象雄。逻些那边,少少留几人,在朝堂上磨磨嘴皮子就够了。象雄那边,可有敌人?” “回陛下。”没庐觉说道:“按理来说,接纳俄松后人之后,云丹后人便是敌人。但观逻些上下,一团乱麻,他们怕是没多大兴趣对俄松系赶尽杀绝,也做不大到了。如此一来,则象雄三围皆安,只剩些许边患。” “边患在哪?”邵树德问道。 “在南方。”没庐觉简略介绍了一下。 邵树德听了半晌后,明白了。 吐蕃在喜马拉雅山南麓有大片领土,但统治得并不算稳固,当地土邦王公时常叛乱。尤其是吐蕃内乱大几十年了,很多王公都看出了吐蕃的虚弱,脱离统治是有可能的。 对付这些人,一般从军政两方面同时下手。 政治方面就是大力拉拢。土邦制嘛,各地事务由王公自己做主,只要仍奉赞普为主就行了。 军事手段排在后面一些。因为当地的交通、环境,一般不动兵。只有政治手段无法解决,赞普又不甘心放弃某些土地的时候,才会出动军队平定,顺便震慑一下其他潜在的野心家。 “南边你们看着办吧,该拉拢拉拢,该征讨征讨。吐蕃乱了这么多年,很难统一起来了。但保一方平安还是可以做到的,没庐氏好好做。”邵树德说道:“朕在看着你们呢。如果做得好,便是有本事的好官,朕可以提拔他来中原当官。” “臣一定将这个消息带回去。”没庐觉心悦诚服道。 邵树德又一笑。 人家可能是真心高兴,也可能是装的,但更大可能是半真半假。 来中原当官有吸引力吗?有的。 都愿意来吗?不一定,甚至可以说大部分都不愿意来。 但这个姿态做出来了,就给了他们一道念想,增强了一点向心力。 打发走没庐觉后,铁哥离京的事情就算敲定了。 联想到前阵子他还试探性请求带长子一起上路,被邵树德拒绝了。 呵呵,想什么呢?长子是你的种,就想带走是么? 这也让邵树德的警惕心更盛。 这个铁哥,绝对不是省油的灯,把老婆亲自送到别人的床上,还生下了孩子,这份耻辱都能承受,他还有什么干不了的? 有鉴于此,邵树德决定更深入地拉拢没庐氏。 他有整个天下在手,开出的条件可不是铁哥能比的。你就老老实实憋屈地过一辈子吧,象雄这块地方,你只是过客。或有一场富贵,但仅此而已,作为你乖顺的酬劳。 ****** 十一月二十三日,邵树德在上阳宫合欢殿召见波斯使者。 一大早,刘氏就在殿外训斥两个小宫官。 阿迭氏的两个女儿被训得眼泪汪汪,良久之后才离去。 偰氏慵懒地躺在床上,半晌之后才起身梳妆。坐到镜前后,感觉娇嫩的大腿内侧肌肤上有些污渍硬块,于是又去沐浴。 她已经习惯了大夏宫廷舒适、奢华和便利,一步步沦陷在了这种富贵生活之中。 刘氏气哼哼地走了进来,看了一眼偰氏饱满的身躯,再看看自己的小飞机场,心下更恼。 “狐媚子,残花败柳之身,还整天勾引圣人。”她低声都囔道:“一开始要死要活,泪流如注,现在脸都不红了。再这样下去,看圣人哪天就忘了你了。” 偰氏离得较远,自然听不见,跟在刘氏身边的小宫女们却听得一清二楚。 但她们能说什么?这位娘子是皇后收的义女,一来就当上了尚仪局六品典籍,在后宫之中几乎可以横着走,一般嫔御还真惹不起她。 寝殿之外,王彦范已经簇拥着圣驾往正殿方向而去。华盖如云、仪仗如林,浩浩荡荡,威武雄壮。 这就是大夏天子、无上皇帝“朴实无华”的“居家生活”。 抵达合欢殿正堂后,波斯正副使者厄尔布鲁士、塔姆已经等候多时。 见到邵树德后,他俩双手交叉于前,鞠躬行礼。 “免礼。”邵树德坐在龙椅上,含笑说道。 把会面地点定在合欢殿是有原因的。 这个宫殿有主殿一座,偏殿、亭台楼阁若干,位于上阳宫最南端,与其他殿室隔河相望。 合欢殿在唐代并不存在,邵夏建立后才落成,风格与中国古代其他殿室迥异。 通体采用条石、砖块及大木建成,由已故的摩尼法师带着他的一帮学生们设计。 主殿十分开阔,采用大穹顶结构,没有一根廊柱,视线无遮无挡。 采光还十分良好,可以说比紫薇、上阳二宫任何一座殿室都要明亮。 邵树德后世曾参观过故宫,作为举办朝典的最高规格的太和殿让他十分失望。 他从没想到这座始建于明永乐年间的宫殿内部空间这么小,采光这么差。比它早三百年的锡耶纳大教堂都比这座宫殿大,内部空间还更为广阔。 唐代宫殿的规格比明清稍大,但本质上是一样的,因为即便到了明清,建筑技术基本上是停滞的。后世建筑学科的教材,讲中国古代建筑的只有薄薄一小部分,讲完后就大篇幅提及了中世纪中东、欧洲的大型建筑,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建立在经验之上,没有建筑、数学、力学理论指导设计的事物,就这个样子。这也是他一定要点出数学这门学科的主要原因,要科学理论指导,不要经验堆积。 “朕看过国书了。”邵树德说道:“这座宫殿怎么样?” 老实说,塔姆有些震惊,厄尔布鲁士也有些傻眼。 合欢殿掩映在绿树红花之中,登高望远之时,他还真没发现这座建筑。看到它,两人觉得似乎到了布哈拉。 “这座宫殿,为朕培养了一大批人才。”邵树德说道:“最开始设计的时候,朕就和他们说,不要害怕失败,塌了就找原因,但一定要有收获。他们没让朕失望,历时数年,完工了。当然,与圣索菲亚大教堂比起来可能是小巫见大巫,甚至还不如怛罗斯的景教教堂大,但朕很满意。” “陛下知道圣索菲亚大教堂?”塔姆麻木了,问道。 “当然知道。”邵树德笑道。 这座建筑在四百年前,由物理学家尹西多尔、数学家安提莫斯设计,历时五年完工,随后屹立一千五百年,其内部空间之大,足可以将故宫的太和殿装进去,且因为大量使用琉璃窗户,采光良好,是东罗马辉煌时代的象征。 “作为一个富有四海的君王,我觉得伟大的无上皇帝陛下也需要这么一座宫殿,来纪念自己的黄金时代。”塔姆很快反应了过来,立刻说道。 翻译说完后,邵树德哈哈大笑,道:“可这样的建筑,与我们的文化不符。朕建合欢殿,已经破坏了上阳宫的整体风格。风格这个词,很难解释,你自己领会吧。” 塔姆是聪明人,听完之后,又道:“尊敬的陛下,风格完全不是问题。我们可以在设计时就计算好,不一定要用穹顶的。” “哦?怎么设计?”邵树德问道。 “陛下知道圆锥曲线吗?”塔姆问道。 专业的数学术语,翻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甚至找不到对应的汉语词汇。 邵树德让人拿来纸,塔姆也不怯场,直接画了起来。 “原来是此物。”邵树德说道。 国子监教材《几何》中讲了这些,但比较粗浅。毕竟摩尼法师不是专业的数学家,他的知识比较有限。 邵树德不知道后世阿拉伯人什么时候开始运用这些知识,但一百年后巴格达出版了一些数学着作,学者们利用圆锥曲线解三次方程,后来这些书籍传入欧洲,几百年后,欧洲人在此基础上发展了抛物线理论。 当然,若仅仅是抛物线也就罢了。但是,当中国发明的火药传入西方后—— 大航海时代,数学上的抛物线又衍生出了弹道学,是每个充当舰长的贵族海军军官的必修科目…… 毫无疑问,系统的科学理论是极端重要的。 没有科学指导,你连开炮都只能凭经验,更无法迭代改进火炮设计。 人家的炮管是什么样子,你就只能原样模彷,比如作为海军舰炮的“红衣大炮”被明朝照搬成了陆军炮,但人家其实有更好的轻便陆军野战火炮。 你不会设计,是因为你不知道原理,只能逆向工程,这个太要命了。 邵树德看完后,沉吟不语。 “陛下……”塔姆轻轻唤了一声。 “建这类建筑,要朕花费好几年的岁入啊。”邵树德叹道。 几年的财政收入有些夸张了,但花费绝不可能小的。一旦动工开建,整个国家都要大受影响,短时间内确实没有能力对外发动战争了。 “伟大的君王需要独一无二的纪念。”塔姆半真半假地说道。 “你是星宿幸会之主,一统整个东方,让所有人安居乐业。” “你是慈祥的天国使者,北国健儿的君长,让粗犷的草原部落变得文明。” “你是王中之王,沙漠和绿洲也是你武功的收获。” “你是如此伟大,让人忍不住顶礼膜拜。历代的精华、艺术的奇迹、天才的成果,还有那文献典章、着作书籍,都需要你来保护。尊贵的陛下,你太需要一座恢弘的殿宇来陈列、展示这些了,即便到了一千年后,这座殿堂也不会成为巍峨的古迹,而是仍然健在,供所有人瞻仰、赞叹你的无上功绩。” 邵树德被说得心花怒放。只见他站起身来,捋着胡须,神色间跃跃欲试。 厄尔布鲁士、塔姆两人对视一眼,心中暗喜。 “但是——”邵树德一皱眉头,又道:“朕缺乏人才。设计这么一座宏伟的建筑,可能需要到巴格达聘请数学家才有可能吧?” “陛下知道哈兰城吗?”塔姆问道。 “不知。” “哈兰城诞生过两位数学家,即白塔尼和泰比特。”塔姆说道:“布哈拉就有他们的学生,还有从布哈拉走出的花拉子米,也有学生在本地做研究。如果陛下需要,我可以让人送一些着作过来,陛下一看就知道了。” 白塔尼着有《恒星表》,在巴格达天文台工作期间,曾出书驳斥了古希腊天文学家托勒密的很多错误。他发现了地球近日点,认为地球在一个椭圆轨道内运行——很明显,这触犯了《造物主经》,于是他不得不补救,用科学理论来说明造物主创造万物的“事实”。 后来,哥白尼曾多次引用白塔尼的着作来驳斥教会的“地心说”——当然,哥白尼同样“有罪”。 白塔尼在数学上的成就,主要是发展了球面三角学,后来传至欧洲。 泰比特最出名的大概就是“亲和数”(泰比特数)了。这人翻译了很多古希腊的着作,同时因为科学研究,被老家的造物主庙判决有罪,于是逃亡到巴格达,继续从事研究。 花拉子米更不用说了,中亚当地人,他在一百年前出版的代数教材和例题集风靡一时。 “朕看不懂着作。”邵树德问道:“能不能请人来讲解?朕很感兴趣。” 厄尔布鲁士、塔姆二人有些为难。 名气大的数学家,一般都是贵族的随从或顾问,把他们请过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若不来,朕怎么修宫殿?”见他们不语,邵树德问道:“还是说,要朕派人去请?” 厄尔布鲁士、塔姆心神一凛。 “派人去请”的含义可多了,派几个人是请,派几万人也是去请。 这些蛮子,就是粗鲁! “陛下请勿急躁……”厄尔布鲁士说道。 “朕急着修宫殿,速速派人回去传讯。一人带十匹马,快去快回。不然,朕就要出动大军了。”邵树德一甩袍袖,很不高兴地说道。 第十八章 谈肯定是要谈的 过了一整天,议和还没进入正题,这让厄尔布鲁士、塔姆二人有些郁闷。 不过无上皇帝比较热情,留他们喝茶、吃饭,吃完后,又继续聊。 直到实在太晚了,才送他们出宫,回到了宜人坊乐园。 与厄尔布鲁士简短讨论了一下今日得失后,塔姆回到自己房间,不顾疲累,开始写作。 “君士坦丁堡从乌古斯人那里听说了长达五年的战争,或许有人添油加醋,罗马人误认为无上皇帝是‘约翰长老’。这可真是无稽之谈,也十分可笑。或许他们对于造物主势力的崛起感到恐惧,下意识想要在东方寻找帮手吧。” “无上皇帝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君主,约翰长老根本无法匹配他的身份,甚至就连巴格达的哈里发都未必能有他伟大——无论是伟大、高贵、睿智还是勇武,都无法相提并论。但无上皇帝不信仰造物主,这是有害无益的。” “无上皇帝甚至感召了很多波斯人、粟特人、大食人加入他的国家。我一直在思考,为什么这些人要穿越重重风浪来获得造物主不曾给他们的东西。厄尔布鲁士说是故乡的贫困或虚荣造成的贪欲,促使他们背井离乡,来到夏国。我认为这很可能不是主要原因,真实情况是无上皇帝的荣光让这些人前赴后继奔向这么一个富裕强大的国家,甚至长久在此定居,乃至否认造物主的存在,背弃自己的国家。” “无上皇帝只为胜利和凯歌而诞生。他是个热情、好斗、威严的人,并不像传统的中国君王,把自己包裹在层层神性的外衣之下,让人敬而远之。他的官员也不像传统的官员——为免有人质疑,我这里额外提一下中国古书的记载,这些官员必读书籍教导他们做官要‘冷冰冰的,像傲慢的勐兽那样悠闲散步’。无上皇帝的官员十分务实,处理事件非常迅速,也不太过在乎自己的威严,因为他们认为没办成事情才最有损威严。” …… 写了一段之后,塔姆将书稿收了起来。 他现在已经有些迷湖了。 原本认为无上皇帝是这样一个形象,接触多了以后,是另外一个形象,但过了一年,又觉得都不准确。 他有点无所适从,心中能确定的只有一点:无论哪个形象,都是如此伟大。 但他知道,自己是有操守的。 他不会背叛自己的职责,该为布哈拉争取利益的时候,他不会退缩,甚至据理力争。 厄尔布鲁士认为,可以从无上皇帝想要修建独一无二宫殿之事入手,让他在其他方面做出妥协。 塔姆认为这是正确的,虽然无上皇帝发出战争威胁后,厄尔布鲁士又退缩了。 好吧,或许是两人的职责不同所导致的行为差异,这不足为奇。厄尔布鲁士要承担巨大的责任,他没有太多回旋的空间。 过两天,无上皇帝还会召见他们,届时谈判会进入一个新阶段,而不是像今天这样仅仅处于互相试探。 塔姆又拿出一张纸,仔细罗列注意事项,打算明天与厄尔布鲁士及使团其他成员认真讨论一番。 ****** “陛下,你不会真的……”天空又落起了大雪,合欢殿二层露台之上,邵树德悠闲地喝着热茶,听到消息的宰相赵光逢、萧蘧、王雍、韩建、卢嗣业等人侍立一侧,最终由赵光逢出言发问。 “朕像是那样的人吗?”邵树德反问道。 赵光逢语塞。 按照圣人以往的作风,确实不像,但年纪大了嘛,难免…… 嗯,他只敢在肚子里腹诽,不敢宣之于口。 “今年杨亮又出师,没抢到多少东西。”邵树德说道:“被犁了这么多年,至少半个拔汗那已经弄不出油水了。今年这场西略,谈不上亏,但也没赚。” 波斯人也不傻,被搞了几年,再笨也知道严防死守,坚壁清野了。听说他们国内加征了“防秋税”,用来雇佣士兵,至俱战提、土尔木甘、哈吉斯坦一带,抵御夏军劫掠。 别看波斯人嘴上叫得欢,战线不会骗人。 最初夏军出阿赖山谷就要打仗。现在出山谷后,一片坦途,需要向西走十天半个月才能遇到敌人。 拔汗那东半部分,城市残破,乡村渺无人烟。不完全是被抢的,主要还是百姓受不了无休止的战争,自己跑了。而收编的突厥、样磨部落又比较凶残,这种狗腿子抢得比夏军还要狠,最为波斯人痛恨。 波斯人今年向北出击,公驼王吃了点亏,吐出了俱兰城。但从战争过程可以看出,去年的阿赖山谷之战让他们有些伤,河外地区贵族们的私兵损失殆尽,几年内又不可能补充完毕,只能靠宫廷古拉姆、雇佣军以及呼罗珊地区的贵族军队撑场子。 但这些人远道而来,不一定肯为八竿子打不着的河外地区的迪赫坎们出死力,于是也就那样了。 历史上他们没彻底消灭喀喇汗,让人家死灰复燃,这个时空更难。 波斯人唯一的好消息,大概就是经过数年时间的感召,从大食其他“藩镇”来了不少吉哈德分子,总数大概有一两万人,由各个造物主庙组织,编练成军后,战斗意志还算顽强,至少是一支可战之师。 这可能是宗教社会的优势,善于将不同地区、不同民族的信徒感召到一起,利用外部的人力资源,与敌人打消耗战。 造物主如此,再西边的那位同样如此,虽然他们洗劫了东罗马,军纪不敢恭维。 “不过——”邵树德突然放下茶盏,笑问道:“如果朕真的建那么一座宫殿……” “陛下慎重。”赵光逢连忙劝谏道。 “陛下不可。”萧蘧也额头沁汗,劝阻道。 其他人纷纷附和。 “也罢。”邵树德说道:“建宫殿劳民伤财,那么如果是建学宫呢?” 一样劳民伤财!赵光逢差点脱口而出,不过他止住了。 皇帝建享乐的行宫,说出去确实不好听。他作为宰相,如果不劝谏,那绝对要被列为史书上的“奸臣”——最好的结果也是一句“碌碌无为”的评价。 但如果是学宫,大部分人就骂不出口了。 老百姓或许会骂,因为无论是享乐的宫殿,还是培养人才的学宫,对他们而言都是负担,但他们没有话语权。 话语权掌握在士人手里,他们说了算。 士人会骂学宫吗?有点骂不出口啊。 但作为宰相,赵光逢觉得花费还是有点大了,除非——除非陛下愿意与波斯议和停战。 “如果这座学宫的修建过程绵延数十年呢?”邵树德又问道:“是不是负担就很低了?” 数十年?赵光逢有些惊讶,那样的话,很多木头都烂了吧?最初建的都该花钱修缮了。 “罢了,此事容后再议。”邵树德笑道:“瞧你们那样子,真以为朕是隋炀之流呢?” “臣并无此意。”众人纷纷说道。 邵树德摆了摆手,道:“波斯国内的情况,你们多多少少也有所了解。都说说吧,此番议和该怎么谈。” 赵光逢揣摩了一番邵树德最近的态度,组织了下语言,道:“陛下,波斯坚壁清野,军无所掠。再打下去,徒费粮草罢了。今西域百废待兴,用钱用粮之处甚多,不如班师回朝。如此,则安西道无需支出那么多钱粮,河西、陇右二道百姓也能喘一口气。” 有人开了头,其他人就好说话了。 萧蘧第二个劝谏,只听他说道:“陛下,今岁陇右道渭州、岷州、兰州等地有人潜逃,啸聚山林,州兵费了很大劲才将他们剿灭。但只要西域还在征战,这类逃役夫子就剿不胜剿,永远没有尽头。陛下一向爱护百姓,若能偃旗息鼓,则陇右百姓不复叛矣。” “陛下西征,四夷皆服,武功赫赫。波斯连吃败仗,已然知晓大夏天威,定然不敢再觊觎疏勒、碎叶等地。臣闻波斯使团带来了萨曼尼,此獠为疏勒兵变贼首,又是波斯宗室,他能来洛阳,想必波斯君臣已将其视为弃子交出,可知其志矣。陛下不妨见好就收,遣人出使布哈拉,训戒一番,此事也就了了,百年内边疆可保无事。”秘书监卢嗣业慢条斯理地说道。 “不过——”说到这里,他转折了一下:“若陛下认为除恶当需务尽,臣亦赞同。” 赵光逢、萧蘧同时瞄了卢嗣业一眼。 说了半天,等于什么都没说! “王卿,你怎么看?”邵树德问道。 “回陛下。”王雍说道:“臣以为,波斯若能称臣纳贡,陛下可许其自新。” “韩卿?” “陛下,波斯内外交困,何必让他们有喘息之机?”韩建说道:“即便无法占其国,冲进布哈拉,大掠一番也是好的。” “杜卿?” “王卿?” …… 邵树德一一询问过每个人的意见。 最终他确定,宰相们大部分都不想打,因为觉得没有收益。 这个思维模式就让他有些想笑,开国十九年,宰相们都被他带偏了,现在一个个惯常用“利益”来思考问题了,这就很“武夫”。 “朕意已决!”邵树德提高了声音。 其他人肃容听令。 “谈肯定是要谈的,朕也有意与波斯议和,不想打了。”邵树德说道:“但朕的条件要满足,如果不行,就以打促和。” “另,陇右、河西二道,给复两年,以安民心。” “明日在此召见波斯使者。”a>vas>div>扫码下载红袖联合潇湘送福利 新人限时全场免费读div>div>div> 第十九章 只能做不能说 谈判的条件并不复杂,去年就已经提及过了。 波斯人也知道,谈判一方总会先提出太多让人难以接受的条件,等待最后真正落实时,往往双方各退一步。曾经让人难以接受的条件,似乎也没那么碍眼了。 邵树德去年提了六点要求,当时波斯人一条都难以接受。但经过阿赖山谷之战,他们的立场有所松动—— 萨曼尼似乎可以处死了,虽然有点丢脸,但这个人并非无法舍弃的。他当年就因为波斯王室的内讧而出逃,可以说是孤家寡人。虽然布哈拉因为各种原因允许他返回布哈拉,甚至还授予了职务,但关键时刻是可以舍弃的,只要理由充分。 这就是“小人物”的悲哀,没有办法。 退出拔汗那则无论如何难以接受。虽然波斯上下都知道,再这么打下去,这个地方迟早保不住。而且,拔汗那已经毁了一半,西半部分也无任何收益可言,甚至是亏本的。但怎么说呢,就像塔姆私下里隐晦说的:“我们也有尊严……” 是的,卡在“尊严”这里。 有些大人物不愿就此舍弃这般肥美的土地,不愿被教会、贵族们群起审判,于是没有给出授权。 但他也知道,对夏人来说,这是谈判成功与否的关键,于是同意模湖处理,即嘴上说一套,实际做另一套。 至于第三条,给予萨法尔波斯完整的独立地位,就更不可能了。萨曼波斯、萨法尔波斯之间的仇怨,外人很难理解。说难听点,波斯君臣宁愿在其他方面让步,也要彻底消灭萨法尔家族,至不济也让令其成为附庸。 由秘书监卢嗣业领衔、鸿胪寺派员协助的大夏代表,与波斯使者谈了半天功夫,就达成了这么点共识。 邵树德没有出面,而是在花园内和侍卫们煎鱼吃。 “朕思来想去,在疏勒谈吧。”邵树德熟练地将一条娃鱼放在餐盘中,头也不回地说道:“看这样子,一时半会还谈不出什么名堂,来来回回跑也麻烦,不如就在疏勒谈,或者俱战提。谈出点名堂后,再报予朕定夺。” “遵旨。”卢嗣业应道。 “卢卿也饿了,吃完鱼再走。”邵树德指了指摆在桉几上的煎鱼,说道。 “臣谢陛下隆恩。”卢嗣业已经见怪不怪了。 圣人爱打猎,打到猎物之后,与武夫们席地而坐,割肉烹煮、炙烤,与众人一同分享。 当然,即便已经习惯了,但为臣子煮肉煎鱼,一起分食的,终究还是很少,且多出现在开国君王身上。 开国君王更像人,更有人的生气和喜怒哀乐。 承平日久的君王更像神,更加高深莫测,让人难以揣摩。 今上能在奏折上写下“尔事何多!”、“招他爷头!招他娘头!”这类充满强烈个人感情色彩的批语,毫不掩饰地展露自己的心情。 百年后的天子,大概会越来越吝啬于表露自己的感情,让臣子生出一种伴君如伴虎的战战兢兢之感。 遇上哪个是臣子的福分,卢嗣业很清楚。 “波斯人态度如何?”邵树德问道。 “他们有些操切,似乎急于求成。”卢嗣业答道。 “那当然了。”邵树德笑了笑,说道:“如果不急于求成,不可能连续两年派来使者。如果不急于求成,也不会施展如郑国渠这样拙劣的计谋。” “陛下圣明。” 邵树德自动过滤了这句话,又道:“波斯人其实已经倾向于放弃拔汗那了,只不过不会在明面上承认,不会落于纸面,只会做。说白了,自欺欺人罢了。” 在邵树德看来,这只是波斯人的“强行挽尊”。 在军事上难以取胜的情况下,你还能怎么办?之所以不愿放弃,实在是因为拔汗那地平壤沃,也不缺水,是一片上好的农耕地带。再加上这里离沙什、撒马尔罕近了些,威胁波斯的重要城市,因此不敢轻易舍弃罢了。 “他们想在拔汗那的问题上含含湖湖,那就含湖好了,反正吃亏的不是我们。”邵树德说道:“下午和他们谈,这条就不要提了,心照不宣即可。” “臣遵旨。” “萨法尔波斯的问题,可以让步。”邵树德又道:“这个国家的人都没派使者来见朕,其国内是什么情况,没人知道,兴许已经穷途末路也不一定。这里让步一下,哄波斯人高兴高兴,也可试探出他们真正的底线在哪里。其他的,紧着谈,不要让步。实在谈不拢,朕让禁军去谈判。” 正如邵树德给卢嗣业交代的谈判细则一样,波斯使者临出发前,国中肯定也给他交代了底线,即哪些是可以让步的,哪些不能让。明确底线之后,使者就会使用各种手段,在这个范围内,尽可能为己方争取利益。 这就是全权特使的由来,他是真的有权答应什么东西,拒绝什么条件。 ****** 下午谈判继续,邵树德则在合欢殿外的空地上试乘了波斯人带来的骏马。 阿拉伯马啊,当年屡求不得,没人肯带过来。即便遇到几个见钱眼开的商人,愿意携马东行,结果也为高昌所阻。 可谁又能想到,请托、悬赏等手段用了一个遍,连根马毛都没看见的邵树德,在悍然发动战争后,一下子得偿所愿了。来的还不是一匹两匹,而是五十匹,让他相当无语。 阿拉伯马是典型的热血马。 所谓热血马,指的是马的性格,对外界刺激反应强烈,性情刚烈,桀骜不驯,奔跑速度快是其特点。 与之相对的是冷血马,对外界环境、刺激不敏感,脾气温和,一般体型较为高大、强壮,愿意干苦力活。 司农寺培育出来的铁力马就是典型的冷血马。 西征时冲锋陷阵的战马,则是毫无疑问的热血马。 冷血马与热血马杂交,不同性格中和,还有可能产生温血马。 温血马的体型介于两者之间,性情比热血马温和,比冷血马暴躁,同样介于两者之间。 如果好好选育,理论上可以培育出一种兼具热血马运动能力,冷血马高大体型的温血马,且性格较为平和。 波斯人带来的这一批阿拉伯马,其实是帮了大忙了。大夏本土高规格温血马的培育,即将提上议事日程。 当然,波斯人带来的帮助,又何止这么些。 最大的收获还是知识,只不过这需要点技巧。 傍晚时分,谈判告一段落,邵树德在花园内召见了塔姆。 他对这个人很感兴趣,因为他思维敏锐,说话每每中的,很有水平,因此不介意和他多聊一些。 “陛下要求得太多了。”甫一见面,塔姆就抱怨道。 听完翻译的话后,邵树德哈哈大笑,说道:“其实,朕的本意并不想与波斯敌对。” 塔姆有些惊讶,问道:“那么,持续五年的战争,一切源头都在喀剌沙政变?” “可以说是直接原因,但不是全部。”邵树德说道。 “陛下真是坦率。”塔姆说道。 “朕方才说过了,并不想与波斯敌对。”邵树德又强调了一遍,继续说道:“只不过,贵国的态度实在咄咄逼人,朕有必要展示一下立场,所以,战争爆发了。” 塔姆无语。 在过去两年,他了解了一些历史。 据史书记载,汉武帝那会,中国军队(原话为“秦”)就已经兵进拔汗那了。但那会的中国人较为笨拙,傻傻地从自己的腹地,穿越一千法尔萨赫的距离,转运粮食,因此战斗总是无法持久,且代价很大。 到了唐代,中国人就聪明太多了。 他们学习了草原牧人的用兵方式,不再单一依赖后方运来的谷物,同时积极拉拢边境部落,甚至雇佣突厥人,因此在长达百年的时间内,三天两头征战,持续性十分强劲。 曾经有个叫高仙芝的人,集结两万军队,又征发了五万部落军,数月时间内,突然出现在怛罗斯,吓了大食人一跳。若非当时正好有一支去北方平叛的大军班师,路过怛罗斯的话,还真让他们得手了。 中国人的后勤,有了极大的改善,他们现在更像草原部落了。 “朕说的都是真话。”邵树德又道:“朕很乐意看到一个灿烂的文明出现在边境上,互通有无,互相促进。我们有领先的地方,也有落后的地方,你们同样如此。好好坐下来,互相交流不好吗?” “但交流的前提是战争?”塔姆质问道。 “谈不上战争。”邵树德失笑道:“朕打仗,从来不会只派这么点兵。大夏有超过四十万禁军,哪怕只派一半过去,你们也受不了。而今只有三四万人在对付你们,这规模不谈也罢。” 塔姆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争论了。 四十万古拉姆,要消耗多少粮食?你支撑不起的。四万人大概就是极限了,不可能更多。 “陛下打算如何结束战争?”塔姆问道。 “下午的谈判不是很清晰了吗?朕听了汇报,成果喜人啊。”邵树德说道:“贵国已经答应不再主动传教,这很好。吐火罗斯坦的王公贵族自己选择信仰,这也很好。想必你们也知道了,有些王公愿意归顺大夏,你们不愿正面回应这件事,很不好。当然,这事可以以后再议。怛罗斯本来就是公驼王的领地,二十多年前被你们侵略占领,如今愿意归还,朕听闻,非常欣慰,这离和平又近了许多。” “陛下,我们没有答应撤出怛罗斯。”塔姆忍不住更正道。 “我懂。”邵树德转过身来,认真看了一下塔姆,说道。 塔姆有些羞愧。 无上皇帝确实很懂。有些事可以做,但绝不能说,更不能落于文字。 “所以,很快和平有望了,不是吗?”邵树德笑道。 塔姆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朕闻波斯有很多学者受到造物主的迫害……”邵树德说道。 “没有的事!”塔姆脸色一正,大声说道。 “你信造物主吗?”邵树德问道。 “当然。” “但有人不信。” “谁?” “巴格达的哈里发不信,很多贵族也不信。” “怎么可能?他们每年都给教会捐款捐物。”塔姆反驳道。 “你前天提到的泰比特,被宗教法庭宣判有罪,他逃亡之后,被谁庇护了?”邵树德问道。 “哈里发……” “智慧宫那么多被审判有罪的异端、异教徒,是谁在庇护他们?” “哈里发……” “贵族们身边的随从、顾问里,有没有逃亡的‘罪犯’?” “有……” “那不就对了。”邵树德哈哈大笑,最后又来一下暴击:“虽然朕没亲眼见过,但朕可以确信,哈里发偷偷饮酒。” 塔姆无言以对。 事实上何止哈里发,大把的高级贵族不守清规戒律。仿佛越是高层,对这些就越不相信。 “他们可以庇护学者,朕也可以。”邵树德说道:“而且,哈里发有时候无法公然对抗教会,但朕却没有这种困扰。如果你——塔姆,愿意提出政治庇护的话,我可以毫不犹豫地收留你。” “不用……”塔姆的精神状态有些不好,冲击太大了。 “朕再说一遍。”邵树德拍了拍塔姆的肩膀,说道:“朕愿意与波斯和平相处,互相交流。朕永远愿意庇护遭到造物主庙迫害的学者,并给予他们资助,供他们快乐地进行学术研究。你可以回去好好宣传这一点,我这里,只追求真理,不论其他。” 塔姆没有说话。 “哈哈。”邵树德看了看他,道:“明日好好休息。分歧不多了,慢慢谈就行。顺便等信使传回消息吧。对了,这一条如果不能满足,战争仍然会继续。” 塔姆已经麻木了,不想再说些什么。 他现在只想一个人静静,然后写书,舒缓自己的情绪。 是的,只有在写书的时候,他才能让自己得到真正的放松——心灵上的放松。 无上皇帝的真面目,是越来越难以看清了。 塔姆更忧心,很多事情能不能写到书里。再这么写下去,他也要被审判了…… 第二十章 上路 接下来的几天,邵树德主要是在上阳宫观风殿(上朝)、丽春殿(写书)、合欢殿(谈判)、神都苑龙鳞宫(打猎)这几处地方活动,十分规律。 他越来越觉得,留在洛阳混日子,也是他对这个国家所作出的巨大贡献。因为他制定的各项计划都在稳步推行之中,一步步增强着这个国家的实力。 他坐在观风殿内,听着大臣们上疏言事,仿佛看到了辽东各种乱七八糟的民族在逐渐融合、同化——是真的乱七八糟,汉人、契丹人、奚人、霫人、乌古人、鞑靼人、室韦人、渤海人、高句丽人、靺鞨人、女真人、回鹘人、沙陀人、党项人、安南人以及黔中、云南、剑南诸道的蕃人,甚至就连高昌人都有了一小部分。 这些民族内部其实还可以细分。 比如迁来的安南人,你知道他们都是一样的?显然不可能。 黔中、云南的蕃人就更复杂了。有文明相对先进的,已经掌握了比较不错的农耕技术;有比较落后的,还处于刀耕火种阶段;还有更落后的,向来以采集、狩猎为生。 辽东,几乎成了人种、民族博物馆,互相之间慢慢融合,慢慢趋同,这是过去二十多年间不断发生的事情。 有奚人男子娶了安南女子为妻。 有靺鞨男子娶了沙陀女子为妻。 有乌蛮男子娶了契丹女子为妻。 …… 融合到现在,官府都有点傻眼,不知道该怎么登记府兵部曲们的来龙去脉。 邵树德听闻后有点想笑。 要同化一个族群,是在他们本来的居住地容易,还是在一个新的地方容易?答桉是显而易见的。 移民之后,所有人都来到了一个新地方,其环境、气候、物产与家乡迥异,语言、习俗也不一样。这个时候,心理上的安全感、归属感就被弱化到了一定程度,族群意识被大幅度削弱了。 更何况,府兵挑选部曲时,官府特意让他们挑不是来自同一地方的人。 比如某人有三户部曲,可能一户是草原牧人,一户来自剑南黎州,一户来自安南某县。你想找同乡抱团都费劲,到了最后,一般还是以某位府兵的部曲来作为自己的新身份,你要抱团,只能与府兵主家的另外两户部曲抱团,等于身份是被重新划分了。 在长期的生活、劳作中,大伙互相接触,选择“汉儿语”作为唯一通用交流语言,生活习俗互相趋同,你教我这个本事,我教你那个技能,到最后,基本都差不多了。 又因为部曲们把自己摆在一个较低的位置——事实上地位也很低——府兵主家就是他们的天,因此自觉、不自觉地学习主家的生活习惯,在以年为单位的时间跨度中,一点点褪去自己原本的民族特征、文化元素,开始变得更像府兵老爷这种上等人。 当然,涵化现象也是存在的。 府兵也会不自觉地吸收他们的文化元素,只是多少问题罢了。 几十、上百年后,辽东会变成什么样子,一定很有意思——这是邵树德人为制造的大型“社会实验”,只是他看不到结果了。 他当然对此持乐观态度。 即便是华夏九州,各地的文化、风俗、习惯也都是有差异的。后世有北方汉族、南方汉族,这个时空不会再整出个辽东汉族吧? ****** 当邵树德坐到丽春殿内,对着书稿不断修改时,又仿佛看到了新朝雅政的稳步推行。 太子南行,最远走到了温州,这会已经在返回洛阳的路上了。 从不断发回的奏疏可以看出,二郎这一次的收获还是很大的。 为什么地主家的傻儿子容易被骗?因为傻儿子的经验是真的少,眼界不够宽阔,如果耳根子再软一点,容易轻信他人的话,那就更完蛋了。 只有极少数经验不足、眼界也不开阔的傻儿子,天赋精通人性,又会挑动群众斗群众,这才有可能掌握主动权。但这种所谓的主动,也只是勉力维持罢了,不懂就是不懂,你即便占了上风,人家都怕你了,你内心之中也不敢确定做的事就一定正确。 邵承节河北、辽东巡视了一圈,又往江南走了一趟,眼界是开阔了。而且他和他爹一样,喜欢不按既定路线走,经常带着亲卫,奔马疾驰数十里,至某处巡视、查访,能得到第一手消息。 大臣们肯定是非常讨厌这样的君主的。但邵二是个武夫,性子骄傲、刚烈,没人能阻止他,一番查访之后,渐渐有了自己的理解。 二郎认为,南方一户百姓的耕地非常少,家里只有几亩的比比皆是,十来亩都算多了。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只能精耕细作,提高产量。 以太湖一带为例,他查访了一户百姓,家中只有八亩地,一年收两季稻,亩收两斛出头。 如果在北方,一户人家有三十亩地,不精耕细作——地太多,也无法精耕细作——最终收获的粟麦差不多也就这个数。 因为茶叶的兴起,南方农户闲时去茶场打杂,能获得一笔收入。 因为气候温暖,蚕桑比北方产量更大,且最近十年技术水平提高很快,这方面的收入也不少。 二郎预计,如果天气持续变冷,北方的蚕桑会进一步减产,茶叶会慢慢消失,某些勉强能两年三熟的田地,可能会退化为一年一熟,农户整体收入会渐渐落后于南方。 邵二只提了现象,没说解决办法,但光这点,已经让邵树德十分欣喜了。 儿子看到了经济重心逐渐转移的本质。他没有笼统地归结于战乱,而是具体分析,这就比很多人强了。 事实上,邵树德昨天批阅了一份赵光逢转来的奏疏。奏疏中提到,户部钱监一年铸银元不下二十万枚,绝大部分被来自南方的茶商套走了。 从这一件小事就可以看出,他费尽心机平衡南北方经济,让北方的毛布大举销售到长江流域,最终还是没太大用处。 金钱“旅行”的去处说明了一切。 北方茶叶、丝织业的衰落已经难以避免,甚至就连粮食产量可能都要慢慢下降。 他的一番操作,只是延缓了这个过程,但并未彻底扭转趋势。 人力终究不敌天时,没有办法。 邵二在最后一份奏疏中,吹捧邵树德的“先见之明”,认为随着海贸越来越发达,将来可在南方征收大量商税,补充岁入。 邵树德确实是这么想的。 如今北方的黄河、淮河水系非常平稳,没被人瞎搞搞坏。富庶的河北大平原又并非处于战争前线,无需再搞什么水长城或其他各种手段,人为抑制其发展。 有河北在,粮食无虞,缺的主要是现金罢了,这个就需要在南方想办法了。 二郎的认识很到位、很清醒,让他很欣慰。 ****** 十一月二十六日,当邵树德坐到合欢殿时,与波斯的谈判基本已经结束。 他特地抽空见了见萨曼尼。 “副汗别来无恙啊。”作为胜利者的邵树德高坐于上,萨图克之妻阿迭氏像只柔顺的小猫一样,跪伏在他脚下,轻轻捶腿。 她的两个女儿执扇于后,瞪大眼睛看着萨曼尼。 萨曼尼现在的尊容确实不咋地。整个波斯使团上下,大概没人真把他当做成员,一路上严加看守,到洛阳后,没抵抗几天,直接被大夏刑部要走了。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即便没有故意虐待,这人的精神也好不到哪去。 “公驼王已经是你捧起来的傀儡,喀剌沙没了都不敢过问。”萨曼尼面含嘲讽,说道:“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比萨图克入主喀剌沙的结果还要坏,不是么?” “事已至此,朕也懒得和你讲废话。”邵树德粗糙宽大的手掌在阿迭氏的脸上揉来揉去,就像在把玩艺术品一样,只见他笑了笑,道:“你这个人其实比较纯粹。虽然外面都传你是受了波斯指使,以副汗身份扇动萨图克叛乱,为波斯牟利。但实际上么,你大概只是想传播造物主的荣光罢了。朕以前还怀疑你与布哈拉有勾连,现在么,疑心去了大半,布哈拉是真的不待见你,说送就送了。” 萨曼尼沉默良久,突然叹了一声,道:“我只恨喀剌沙的愚民不愿起来反抗,让你轻易得到了这座城市。他们的懦弱,配得上他们所受的苦难。” “确实,没有任何人逼迫我。即便有,那也是荣誉在逼迫我,逼迫我去策划阴谋,逼迫我去参加致命的战斗。” “你赢了,无上可汗,但也只是赢了一时。” “我确实赢了。”邵树德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他的手掌覆盖了阿迭氏半个脸,手指伸进了她的嘴里。阿迭氏为了讨好,流着口水,轻声吮吸了起来。她的两个女儿在后面看着,微微有点脸红。 “我赢了很多。”他继续说道:“阿图什的庙已经变成了同光寺,阿赖山谷的最高峰以我的尊号命名,被你们压制的拔汗那突厥、样磨部落日趋活跃,他们的首领匍匐在我脚下,乞求我册封一个官职。对了,他们信景教和摩尼教,为了表示忠诚,做了很多你会感到痛心疾首的事情。” 阿赖山谷最高峰原名斯大林峰,1932年命名,1962年后改名共产主义峰,海拔7495米。 苏联解体后,塔吉克斯坦为了去俄罗斯化,以萨曼波斯的开国君王尹斯梅尔·萨曼尼的名字命名。这个时空,它叫“无上皇帝峰”——这是邵树德的恶趣味,不足为外人道。 “你的祖国派了庞大的使团来向我求和。”邵树德继续说道:“我的七条要求,他们答应了五条,不敢有任何违逆。你们输了,输得很彻底,而我甚至还没用全力。” “你所发动的战争,比任何游牧部落还要凶残,必然会激起所有人的抵抗,你将寸步难行,最终遭遇可耻的失败。”萨曼尼的脸色有点不好看了。 “昨天,有个人也提及了这件事。”邵树德哈哈大笑:“他当着我的面,用你们的语言写了一首诗,历数我的罪行。” “亵渎神灵的凶手进入天国的福地,如同放逐的幽灵一样在天空徘回。山峰是他的化身,他肆意妄为,展开了血腥的审判……这黑色的罪行,始终让我无法忍受……” 诗是谁写的,还用说吗? 邵树德是个变态,敌人对他越憎恨,他越兴奋,越觉得是自己的无上荣光。 与波斯的谈判确实也已尘埃落定。 波斯人当然不可能明着割地,但他们自有“战略调整”。 吐火罗的王公们也争取到了一点自主权——事实上,已经有部分来疏勒表示恭顺了,今后这样的人可能会越来越多。 波斯人没有赔款、没有割地,气势上丝毫不落下风,还让无上皇帝“中计”了,多好,回去又是一波宣传。 “萨曼尼,你曾经确实给了我‘惊喜’。”邵树德最后说道:“作为对你心中那份纯粹的尊重,我决定让你走得体面一些。你死之后,没人会知道你埋在哪里,不会有人来打扰你,不会有人来瞻仰、痛哭、祭拜。不,你不需要这些。你死了,就是死了,这个世上不会再有你存在过的任何一丝符号。拉下去,送他上路。” 邵树德抽出手,在阿迭氏的胸口擦了擦,道:“西域,也就这样了。” 第二十一章 战略转变 进入腊月之后,诸事繁杂,很多衙门要封印放假了。 邵树德特意抽空,设宴招待了厄尔布鲁士、塔姆二人。 “回去之后,好生说话。”邵树德说道:“波斯亦是大国,唐时便有王子避难中原。两国商旅来往,多如过江之鲫,即便这会,每年也有五六艘波斯舶前来广州,这样就很好。” 厄尔布鲁士、塔姆二人是真的服气了,更不知道该怎么说。 无上皇帝说话和蔼可亲,而且话里话外完全是一副要交流、不要战争的意思,但就这样一个人,因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悍然发动长达数年的战争。 当然,在无上皇帝的嘴里,那就不叫战争,因为规模还不够大。 无上皇帝自有一套逻辑:因为你们策划了喀剌沙的政变,所以我要惩罚你们。 因为你们不断传教,试图收编突厥、葛逻禄、回鹘、样磨部落,令其转信造物主,扩大势力范围,所以我要惩罚你们。 惩罚的目的是阻止波斯势力的扩张。 惩罚完成之后,我们还可以很好地相处,展开一系列的文化、商业、技术交流。 这个逻辑靠谱吗?听起来有那么几分道理,但厄尔布鲁士、塔姆二人却不会信。 无上皇帝的话或有几分是真的,因为他真的没有在天山以西扩张领土,做得更多的是扶植傀儡势力,这与传统意义上的郡县化统治是有巨大差异的。那些所谓的傀儡,如果真的要背叛夏国,非常容易。 另者,战争期间,陆上商业交流大受影响,大部分生意让粟特、可萨人赚走了,但也不是没有波斯商人东行。夏国没有为难这些波斯商人,这从侧面印证了无上可汗的说法。 但——他的话肯定没有说全。 昨日,厄尔布鲁士提到喀剌沙人口迅速增加的问题。他认为,如果没有劫掠拔汗那,获得大量粮食、牛羊,他们移民的速度是不可能有这么快的。 再者,抢到的货物、金银器、迪尔汗、第纳尔甚至奴隶,就没有用吗?当然不可能。 长安的奴隶市场,他们已经知道了。每两三个月就开办一次,贩卖来自波斯的男女俘虏。他们赚了多少钱,无人知晓。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这些钱可以雇佣更多的人去喀剌沙等地干活,无论是种田放牧,还是兴修水库,都可以发挥很大的作用。 这些好处,无上皇帝就没有提,但厄尔布鲁士、塔姆二人心知肚明。 “朕是真心想与波斯处好关系。”邵树德说道:“你们有你们的优势,我们有我们的长处。有些东西,在我们这不容易产生、发展,需要与你们交流才能进步。你们那有些东西,也不容易进步,可以学习我们。朕说的每一句话,你们回去后都可以告诉你们的埃米尔和大维齐。波斯的土地已经很大了,没必要再扩张。造物主的荣耀也足够了,没必要再放牧更多的羊。和平相处最重要,大家一起学习、一起做买卖,互通有无,追求真理,安安静静地过完这一生,这难道不符合造物主的教义吗?” 二人还是无言以对。 良久之后,厄尔布鲁士说道:“尊贵的陛下,既然已经谈完了,请问何时给你的将军们下令,停止敌对行动?” “朕的要求得到满足以后,很快就会停止。”邵树德说道。 二人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无奈。 满足要求?他们谈成的结果,带回去后就要大半年,然后召集贵族、教长们审议,不知道又要争吵多久,整个过程说不定还有反复。 厄尔布鲁士用脚趾头思考也知道,一定会有人反对,而且还不少。特别是那些领地就在拔汗那、怛罗斯以及离这两处比较近的地方的贵族,他们一定持非常激烈的反对态度。 反倒是那些生活在富裕的呼罗珊地区的贵族们,对此持无所谓的态度。在那些人看来,都城在布哈拉本就不太合适,不如迁回尼沙普然(内沙布尔)——这同样是一座名城,比布哈拉更大、更好、更富庶,是塔希尔王朝、萨法尔王朝的首都。 所以,这事还有的争吵呢,没几个月不可能尘埃落定的。 等吵出结果来,再派人到洛阳,无上皇帝最终认可双方的协议,下令停战,很可能一年多过去了。 一年多时间,太长了,变数也太多了。 双方之间真正的和平,可能只会在一方受不了,什么条件都能接受时,才会最终到来。而在这个过程中,究竟又会有多少城市被毁灭、多少人死于战火和饥荒,就只有造物主才知道了。 “陛下何时派人护送我们离开?”塔姆问道。 “使者无需急躁。”邵树德热情地说道:“时已隆冬,普降大雪,路没那么好走。不如在洛阳多盘桓一段时日,看看大夏风物,待到二三月间再离京,大家都方便。” “这——好吧。”塔姆没说话,厄尔布鲁士答应了。 “朕会令鸿胪寺拨出一些钱款,再派官员、通译陪同,你们若觉得洛阳看够了,可以向东走一走。郑州、汴州、魏州等地都可以去,也不用拘束于时间,若想晚一点走亦可。”邵树德说道:“多走走,多看看,回去后说与贵国君臣公卿,有些决定也更容易做出来。” “万分感谢陛下的康慨。”二人说道。 ****** 除夕那天,邵树德甚至还在办公,连带着赵光逢、萧蘧、王雍三人也不得休息,被拉到了观风殿问对——从被召见的次数来说,身为门下侍郎的王雍几乎与两位中书侍郎齐平,已经很说明问题了,注定会产生相当的影响。 “安西诸州,焉耆府是一个重要节点。”邵树德说道:“禁军子弟去了不少,工匠则不够多,三位想想办法。” “臣遵旨。”三位宰相一齐应道。 顿了一会,赵光逢问道:“陛下方才说,不欲亡波斯,那么在西域到底是怎么个方略?” 邵树德沉吟了一会。 赵光逢的意思是,哪怕战争一时半会还结束不了,但转向的趋势已经十分明显了,你总要有个整体战略吧? “闭门造车不是好事。”邵树德说道:“朕非不能亡波斯,而是不愿。波斯在,还能镇着点那些牛鬼蛇神。波斯亡了,那些部族没了约束,反而不是好事。故维持一个虚弱的波斯,是最好的结果。至于再往后,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朕这一辈子,就只能到这个程度了。” 如果不计后果,全力发动战争机器,其实是有可能灭掉波斯的,但能得到什么? 土地占不了,必然还是当地人自己统治自己,或者被那些游牧部落入主,比如乌古斯人,或者呼罗珊地区的波斯贵族东进等等,可能性很多。 安西道诸州,自己还没消化完毕呢,没必要再搞太多土地,贪多嚼不烂。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如果儿子、孙子辈有那个豪情壮志,在消化完西域之后,锐意西进,那固然好,但这与邵树德无关了。 保留一个虚弱的萨曼波斯王朝,在当前这个阶段是有意义的。 因为布哈拉可以约束造物主的狂热信徒们,不让他们向东传教。 如果没人约束,那可真是防不胜防,因为你连个对话的对象都没有,去中心化的传教体系,四处开花,更加麻烦。 不要高看官僚系统的能力。有可能教会在某个部落秘密传播十几年了,他们还不知道…… 布哈拉还可以与西域进行贸易,流入大量金银,促进西域的发展,吸引更多的中原百姓自发移民过去。 贸易是需要一个稳定环境的,也就是秩序。萨曼波斯可以约束各个部落,提供一个大体安定的环境,促进贸易,成为大夏的提款机。 因为不同的文化、制度和思维模式,布哈拉的存在还可以与中原进行文化碰撞,产生更多的火花,促进科学的发展,这一点也非常重要。 邵树德不确定新朝雅政在将来会不会走样,那么时不时吹入一点新鲜空气也是好的。传统儒学士子,邵树德觉得他们有可能会进行改变,自我进化,但如果做不到这一点,他不介意用外国人。 说白了就是竞争。 大夏的新学派系,对波斯没那么讨厌,甚至有不少共同语言。比如明算科学子,天然喜欢与布哈拉的数学家们交流。这种交流带来的积极意义是显而易见的,波斯学者有可能会来中原定居、生活,做学术研究,如果有出色的,甚至可以授予官职。 儒家不改变,我就用全世界的人才,不一定要用你,就这么简单。 邵树德简单地说了一遍,三位宰相都有些高兴。 从他们的角度出发,当然是反对继续西征的。陇右已经有夫子逃亡,聚集叛乱了,虽然被州兵轻松镇压,但这是一个很不好的苗头。 朝廷从各地征收上来的钱财,流水般进入陇右、河西、安西三道,花费在了遥远的征途上。这些财政收入,本来可以做更多事,结果用在战争和移民上,是否合理? 另者,武夫们通过战争,不断立功,在朝堂上十分“得意”,是不是该压制一下——对事不对人,纯粹是资源的争夺。 从阴暗的角度来讲,开国快二十年了,禁军仍然连续不断地参加战斗,前有征讨室韦、阿保机,后有与波斯长达五年的战争,圣人不断轮换各部,禁军老兵大量退伍之后,新兵们渐渐练出来了,整体还维持着相当强横的战斗力,这可不是好事啊…… 武夫战斗力越强,他就越想打仗立功。 如果他不能打了,即便你让他出征,他都不太好意思,不想丢人现眼,战败担责。 所以,政事堂肯定是不想打仗的,这毫无疑问。 “都明白了?”邵树德看了三人一眼,说道:“明白了就好。战争一时半会还结束不了,但要做好转变的准备了。西域需要人,什么人都要。朕闻流放犯人还有少许发配至辽东,都停了吧,全部发往尹丽河谷。河南、河北诸州,有些地方的户口增长太快了,多向外移民。若不愿,让各地州兵督促。苦一苦百姓,骂名我来背。一百年后,他们会感激朕的。” “遵旨。”三位宰相应道。 毫无疑问,大夏朝的移民是比较“过分”的。有些地方承平二三十年了,人口增长极其缓慢,甚至还有所减少。 因为移民的事情,魏博动乱了多少次?州兵、禁军杀得刀都卷刃了,才勉强压住。 移民的百姓路上死了多少人?更是不好统计。 这就是“新朝雅政”,有苦有甜,冷暖自知。 第二十二章 上元 同光五年(920)的正月一同以往。 洛阳的大街小巷之中,灯火漫天,热闹非凡。 尤其是上元节这天,宵禁解开,百姓纷纷走出家门,观看灯会。 这是太平盛世的象征。 战乱时代,可没这待遇。一方面没钱,一方面防止敌人趁着宵禁解除突袭夺城,大部分人只能生活在相对压抑的环境下。 在这个过程中,人不是变得麻木,就是开始变态。 新朝鼎立第二十年,被很多人诅咒的“邵贼”像个顽强的压路机,隆隆碾过各路牛鬼蛇神,将他们镇压在地底哀嚎。 与此同时,新时代的种种美好生活,在一点点软化牛鬼蛇神们的抵抗意志。 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邵贼这些年抽了不少丝了…… 而他,也在一步步验证自己的战略设想—— 一百五十年藩镇割据所带来的积弊,全部被浓缩在一个名叫“社会”的巨大容器内,你是通过爆炸的方式让它集中消散呢,还是横下一条心,死命压住,慢慢放气? 他没有资格选第一条路。 那条路,爆炸得不是一次,而是五次连环爆炸…… 每一次爆炸后,内部压力释放一点,但容器也变得残破不堪。 还是慢慢放气,慢慢减小压力吧。 当然,这样放气,很可能放不干净。 终夏一朝,武夫的影响力都会很强,但也有好处:当出现外敌时,我把“魏博仙气”、“幽州仙气”、“河东仙气”湖你一脸,效果奇佳。 波斯现在就被湖得满头满脸,狼狈不堪。 厄尔居鲁士、塔姆二人混杂在百姓中,观看着壮丽辉煌的灯会。 远处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喊声,百姓纷纷朝一处涌去,甚至还发生了小规模的踩踏,不过很快被巡城的河南府州兵、河南、洛阳二县三班壮丁挥舞马鞭、刀鞘,给打冷静了。 塔姆抬起头,看到了无上皇帝站在一处门楼之上,接受百姓的瞻仰与欢呼。 厄尔布鲁士低声都囔了句:“该给他狠狠来一箭。” 塔姆仔细看了看,说道:“恐怕不容易。站在楼下,只能看得见伞盖,无上皇帝在伞盖下,应该是射不着的。得爬到对面的屋顶,架起强弩,但多半没这么容易。” 厄尔布鲁士噎住了,我就随口发泄一下,你来真的啊? 塔姆没有注意厄尔布鲁士的表情,他的目光盯着天空的满月,然后又看了看无上皇帝,嘴里念念有词:“果然!宇宙的钥匙掌握在他手中,但他早晚要回归造物主的怀抱,因为他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职责,狠狠惩戒过不遵正信的人了。” 厄尔布鲁士更无语了。 但塔姆还在继续:“这些年,各地出现了很多违反戒律的事情,这或许就是星宿幸会之主降世的原因。” 厄尔布鲁士不想再听这些神神道道的内容了。 他是大贵族家庭出身,从小学习的东西就不一样,塔姆所说的话,对他没什么影响。 他现在只想赶快回去,于是说道:“二月中旬,夏国枢密院会签发调兵令,届时会有大量士兵前往喀剌沙、拔涣、唆里迷,我打算提前离开,赶在他们抵达之前,将消息传回布哈拉。” 塔姆有些遗憾地叹息了一声。 他还想在中国多待一段时间,四处走走、看看。 他发现这个国家的文化很有包容力,一点都不排外。 在唐王朝的时候,他们一口气吸收了很多传自波斯及粟特地区的文化。 胡饼、汤饼几乎成了夏国北方人每天必吃的食物,他们在服装、乐器、舞蹈、艺术方面也毫不保守。如果有两个同样的东西,本国的能用,但稍差一些,外国的更好,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摒弃本国的传统,吸收外国的先进事物。 这是世界性大帝国的独特标志之一,与根植于地域、传统的保守主义国家是大不一样的。 他很想待在这个国家,作为一个冷静的观察者,记录她的发展轨迹。 他认为,自己很可能在见证历史。 但很无奈,他必须要完成自己的工作。作为厄尔布鲁士的副手,他有责任陪同他回到布哈拉,面见大维齐和埃米尔。 只有等到这份工作结束,他才能重新决定自己的未来。 更何况,还要回去出书哪!撒马尔罕的印刷业十分发达,他在那边有朋友,可以帮助他校对、出版书籍。 塔姆也很想在历史中留下自己的印记,《胡大之鞭》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他一直在为之努力。 “真是一个繁荣的国家,比布哈拉强多了。”厄尔布鲁士看着人头攒动的街道、鳞次栉比的商铺以及人们得体的穿着、相对强劲的消费能力,感叹不已。 他是没有与夏国敌对的念头了,但他还需要说服布哈拉的贵族与将军们。 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 ****** 邵树德牵着嫡长孙的手,在城头极目远眺。 “二十五年前,阿翁的军队自河阳南下,勐攻洛阳。乾宁三年(896)正月,在洛阳南郊围歼了朱全忠最精锐的长直军一部,随后克河阳南城,杀霍彦威、霍存父子。”邵树德轻拍着孙儿的手,说道:“寇彦卿可真硬啊,厮杀到了最后一刻。那一战,阿翁帐下最能战的天雄军伤亡惨重。河阳南城,在大势已去的情况下,依然选择顽抗到底。” 跟在他身后的侍卫、宫人们大部分都有些茫然。 邵树德有些感慨。二十五年了,很多往事渐渐要埋没于尘沙之中了。 “从来幽并客,皆共尘沙老!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夜风之中,他仿佛听到了寇彦卿临死前高亢沙哑的声音。 他又仿佛看到了河阳南城的熊熊大火之中,孤独挥舞着长柯斧的霍彦威。 他还看到了第一次东出,保胜军全军覆没之时,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刘捍。 “阿翁这一生,所遇的敌人,没有一个好打的。”邵树德继续说道:“这个天下,来得十分不容易。人心易得,又很容易散去。不肖子孙败家的时候,总想着家大业大,败这一点点没关系,但如果他经历了这些艰难的战事,又怎么忍心败家?” “围攻长直军时,死伤的天雄军将士,能答应败家吗?” “攻河阳南城之时,在壕沟里被疫病折磨得半死不活的铁林军武人,能答应败家吗?” 七岁的皇长孙邵修守似懂非懂,但他很乖巧地握住了邵树德的手,似乎在安慰。 “今天是上元节,本不该提起这些事。”邵树德回过神来,哈哈一笑,道:“乖孙有福气,能享受这太平盛世,以后当谨记阿翁说过的话。” “孙儿记住了。”邵修守应道。 邵树德又看了孙子一眼,十分满意。 嫡长孙虽然才七岁,但他日后的生活已经被安排好了。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个孩子是圣人属意的第三代继承人。 邵树德甚至已经给他定好了娃娃亲:陈国公符存审的孙女。 符存审还在北庭为帅,家族却已经攀上了皇亲,一如当年朱叔宗故事。 从亲事的选择也可以看出,邵氏家族的底色,其实还是武夫,即便到了第三代,依旧如此。 “几十年后的天下,如果你来秉政,会怎么做?”邵树德兴致起来了,便问道。 七岁的孩童,他不指望有什么惊人之语,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邵修守想了想后,说道:“阿翁说边疆多事,孙儿若秉政,就把他们都变成夏人,是不是就不闹事了?” 邵树德大笑,笑得很欢快。 这个回答,不算差。其背后说明了一个事实,即嫡长孙经常跟在他身边,耳濡目染之下,受他的影响很大,思路不自觉地向他靠拢——至少靠拢了一部分。 “波斯那边,你怎么看?”他又问道。 “阿翁天天念叨波斯的银子。孙儿若秉政,就在疏勒建一个全国最大的工坊,天天造东西卖给波斯人。他们想要什么,就造什么,把他们的金银都弄过来。”邵修守说道。 “哦?为什么不直接抢?”邵树德故意问道。 “上次于阗国献了一堆玉器过来,阿翁说做玉器的工匠水平参差不齐。有的手艺精湛,有的练得少了,手艺就差一点。”邵修守说道:“孙儿觉得,让工匠们做东西卖给波斯人,比直接抢更好,因为工匠们的手艺可以练得更精湛。” 邵树德听了大喜,直接把孙子抱了起来,笑道:“不光可以让工匠们手艺更精湛,还会产生更多的工匠,多到你想象不出。一旦有战争,这些工匠就是你的本钱,他们可以缝军衣、制刀剑、做铁甲,用处大着呢。” “记住了,直接抢钱,固然痛快,但好处却不够大。让钱到民间转一圈再收上来,好处更大。这就是金钱的魔力,它在世间‘旅行’,跑到农场时,制造了挤奶工、屠夫,跑到工坊时,制造了铁匠、织户,跑到海边时,又制造了水手、船匠……它跑来跑去,永不停歇,跑得越快,这个天下的实力就越强。” “好神奇。”邵修守笑道。 “你以后要好好玩这个金钱的游戏。”邵树德说道:“金钱本身没有意义。你也知道了,直接抢波斯人的金银,抢回来就是一堆死物,放在角落里吃灰。钱要在世间‘旅行’才有意义,你不愿直接抢波斯人的,那么也不要抢大夏老百姓的,搜刮太多金钱在国库里没有意义,用出去,给这个天下制造更多的工匠、武夫、水手,他们的大量存在,他们能过上更好的生活,才是大夏真正的根基。” “让金钱旅行?” “让金钱旅行!” “没有金钱怎么办?” “从金钱最多的人那里收,然后继续让它旅行。” “好。” 前方响起了热烈的欢呼。 祖孙二人抬头望去,却见一大堆孔明灯冉冉升起,在夜空中大放光彩,驱散了无尽的黑暗。 第二十三章 广成泽 二月,来中原参加正旦大朝会兼祭天仪式的草原各部酋豪陆陆续续返回。 虽然自北朝以来,草原与中原之间的联系就慢慢密切了起来,但夏朝走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草原酋豪定期来中原参加朝会。或许首领本人不需要来,但一定要有代表。 对草原各部而言,这是理蕃院与北衙的命令。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管得严了,一切都要上规矩,汉地诸州每年都有朝集使,正旦朝会奉上账册、官员考评、贡物,前唐执行了三百年,夏朝因之,更是扩大到了草原。 就距离来说,他们不一定比南方偏远州县更远,而且草原上骑马很快,没有理由缺席。 草原丁壮组成了两万背嵬军,南下驻守超过一年,今年更是有千余名最为骁勇善战的壮士补入禁军。 藩镇割据走出来的人,对前唐神策军的崛起与衰落非常清楚。 这支部队崛起于战争年代,通过不断吞并藩镇降兵精锐,保持新鲜血液的注入,维持了七十年左右的战斗力。它的衰落,恰恰始于不再吸收藩镇精兵入伍,转而招募长安市人。 大夏禁军目前并未远离战争,战斗力还维持得相当不错。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有些规矩,必须得从一开始就立好,省得以后改起来费劲。 这支规模庞大的军队,必须保持一定规模的新鲜血液注入,不能变成亲党胶固、父死子替的混子部队。 大量草原贵族子弟也在洛阳购房、安家。 除少数人家里由朝廷赏赐屋宅外,大部分人在洛阳城外安家。 朝廷对洛阳城的人口规模是有规划的:与前唐差不多,居住在城墙范围内的,不超过二十五万。 但城外的房子其实也不错,地方可能还更宽敞一些,价格也便宜许多。 草原贵族子弟在这里买房,表明了他们对新朝的认同,是好事。 中原士人、百姓在长期的接触中,发现草原来的男女也就那样,都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嘴用来喝酒吃饭,手用来干活,洞一样可以用…… 而随着《致治·地理》的逐渐传播,中原人对草原的了解也更加深入。 他们更加清楚地认识到,被天山、阿尔泰山包围起来的草原,如同高悬起来的利剑,遥遥指着天山以西的广阔区域。 生活在这片草原上的部落,天然有高屋建瓴之势,一旦能够向西突破,除沙漠外,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们,甚至可以一直冲到罗马北方的大草原。 这是一条无尽的征服之路,可以获得难以想象的成就,前提是你把家也搬过去。 这一条,对中原士人来说,当然不可能。但不妨碍他们开阔一下眼界,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都有些什么人,什么政权。 南线的草原把各个文明串了起来,带来了丝绸商路的利益。 北线的草原是南线的备选,目前相对平静,但大部分时候处于仇杀和征服之中。 这就是他们的理解。 其实不错了,大夏官员对外界地理的整体认知水平,在古典时代已然是前列,这对于他们接下来的决策也是有帮助的。 ****** 二月二十,邵树德抵达了汝州广成泽。 自汉以来,这里就是天子牧马、讲武之所,本朝也不例外——无论汝州耕地多么紧张,这片由森林、牧场、农田、温泉和行宫组成的区域都没有让出来,依然归为皇室禁苑。 邵树德在此检阅了银鞍直、禁军各部、背嵬军一部总计三万余马步军士,顺便招待了一下远方来客。 “得得”的马蹄声勐然响起,一开始只有凌乱的数十匹马。很快,更多的马蹄声汇入,数百匹、数千匹…… 汹涌的骑兵浪潮在广阔的原野上奔驰着,冲向整齐阵列的步军将士。 将士斜举着步槊,意态轻松。 还有人掣出长柯斧、木棓、重剑,作势要击落冲到近前的骑兵。 身强力壮的弓弩手们快步上前。他们背上斜插着陌刀和重剑,发射完弓弩后,就将迎着骑兵正面冲锋,将敌人斩落马下。 左右两翼还各有两三千步兵前出,准备迂回包抄。 进攻步兵的骑兵,受限于战场进程或地形等多方面因素,不一定能大范围机动,这时候都无法在战场上机动追击、包抄骑兵的步兵,趁早回家种地吧——步兵面对骑兵冲锋,并不一定需要结阵的。 骑兵当然也不会坐以待毙。 他们充分发挥机动优势,战与不战的主动权牢牢握在手上。 前敌大将仔细观察敌人部署的破绽,试图机动到侧翼乃至背后打击,如果遇到坚强抵抗,就立刻撤退。 步军大阵背后的军属骑兵敏锐抓住战机,趁着敌骑兵集团撤退的有利时机,骑着高头大马,将速度提到极致,手持粗大的马槊,大声呼喝,试图将敌人冲乱——如果来犯的是组织度不高的草原骑兵,仅就这一下就要败,溃退几十里都不一定能收拢败兵。 双方你来我往,斗得十分精彩——当然,一切点到即止,不会玩真的。 “使者觉得场面如何?”高台之上,邵树德诚心“请教”。 雅各如梦初醒,对着邵树德躬身行了一礼,道:“这样的部队,极少见到,非常精锐。” “比之罗马如何?”听完翻译的话后,邵树德点了点头,追问道。 使者一窒,顿了好一会后,才说道:“很难比较,都一样精锐。” 邵树德笑而不语。 他当然不会自高自大。虽然唐人被阿拉伯人称为“高大”,但毕竟都是人,唐人即便比波斯人、阿拉伯人高大强壮一些,又能高到哪去? 但历史也给了他无与伦比的自信。 从匈奴、柔然,到突厥、回鹘,再到契丹、蒙古,一拨又一拨的草原铁骑沿着被后世欧洲学者称为“无尽的征服之路”的北线草原,杀向西边,将当地搅得天翻地覆。 贵族农奴制真的是一种十分适合镇压民变的体制。 农奴拿着粪叉造反时,可能还没出村,就被村里全副武装的骑士老爷带着一帮侍从狗腿子给镇压了。 但安定的生活,必然会带来武勇的消退。从东亚频繁的战乱中杀出来的卷王,一旦西征,足以让所有人为之震颤。 大夏禁军装备精良,经验丰富,步骑配置合理,能把契丹、室韦打得像狗一样,他不信西边有谁能抵挡他无敌的军队。 可萨人,算个屁! “陛下若以此军西征,黠嘎斯人、乌古斯人定然望风而逃。”从临远城回来述职的阿啜谄笑道。 同样站在高台上的十余蕃部首领们更是连连点头。 主导进攻的除了铁骑军一部外,就数背嵬军最多了。 背嵬军的成员多为来自草原各部的勇士,算是草原的最强战力了,但看情况,他们无法撼动步骑结合得非常好的大夏禁军。 草原牧人的士气就那样,一旦被军属骑兵逮住痛打个几次,直接就散了。接下来就是出现反水投降的人,反过来带着禁军追杀他们,基本没有任何抵抗之力。 “何至于此!”邵树德哈哈大笑,道:“朕又不是杀人狂,何必把人赶尽杀绝呢?” 说完,他看向使者,道:“贵国的约瑟汗能派你来洛阳,显然是有大智慧的。带来的诸般礼物,朕也很喜欢,替朕向他问好,祝他身体健康。” 雅各是个心思敏锐的人,听到邵树德的祝词是“身体健康”而不是其他什么时,立刻就明白,他十分懂西边的草原,连那边的常用祝词都知道。 “约瑟汗亦祝陛下长命百岁。”雅各说道。 “长命百岁?”邵树德又笑:“那朕可真要西征了哦。” 雅各面色一白,用笑容掩饰尴尬。 “玩笑罢了。”邵树德摆了摆手,道:“听闻贵国在五十多年前派了一个使团去巴格达,延请把巴格达的建筑师、尹玛目和学者?” “是。”雅各微微有些惊讶。 邵树德心中暗暗感谢了一下塔姆。 这帮人想走,被邵树德以等待布哈拉消息的名义挽留了下来。就在前几天,他特地召见了此人,赏赐了很多财物,两人相谈甚欢,甚至有点君臣相得的意味。 应邵树德的要求,塔姆整理了一份西边各部落、汗国的情况,汇总成册,献了上来。 邵树德看完之后,十分赞叹,因为写得太详细了。 可萨人是一个大概念,最初信奉腾格里(萨满教),分布极广。 从人种上来说,他们是突厥种,是西突厥的一支。 回鹘汗国极盛之时,统治了很多可萨人。回鹘衰弱之后,可萨就星散各处了,至今阿尔泰山一带,还有大量可萨回鹘的存在。 因此,可萨汗国可以说是突厥,也可以说是回鹘,毕竟自匈奴以来,草原帝国就不单是一个种族,黄种人、白种人都有。 可萨汗国那批人西迁得很早,早在唐朝初年,实力就非常强大了,其首领自称可汗——明面职务为“达干”,这是突厥或回鹘的官职,但私下里称汗——与东罗马皇帝希拉克略会晤。 当时的可汗札比尔借给了罗马皇帝四万骑兵,帮助他们重创萨珊波斯。 有了这层关系,东罗马与可萨汗国就多次联姻了。 查士丁尼二世娶可汗之妹为妻,即塞俄多拉皇后。 几十年后,查士丁尼五世娶可汗之女为妻,即尹拉尼皇后。 这两个国家的关系十分密切,是共同对付阿拉伯人的盟友。 这种结盟当然是有好处的。可萨汗国虽然是游牧民族,但在西边各部落中是最文明的。他们擅长贸易,以贸易致富,罗马人还不断派人帮他们修建城池和贸易据点,令其国势不断上升。 这个国家的宗教情况比较复杂。 七十年前,罗马教士圣西里尔在可萨建立了第一个主教区。 五十多年前,阿拉伯人又去传教,不少人皈依造物主。 但犹太教在可萨更受欢迎。 就在去年,罗马皇帝大肆迫害犹太人,无数犹太商人、百姓涌入可萨汗国,受到汗国上层的庇护。 时至今日,可萨汗国其实已经在走下坡路了。 “朕听闻你们与乌古斯人不睦?”邵树德突然问道。 雅各没有沉默,直接说道:“尊敬的陛下,乌古斯人日渐强盛,他们先驱赶了佩切涅格人,令其逃离祖地,向西迁徙。迁徙的佩切涅格突厥人袭击了我们的领地,驱赶了我们的附庸属民马扎尔人。种种残忍事端,我无法一一赘述。他们是凶残又强大的恶魔。而乌古斯人是更强大的恶魔,他们的扩张欲望已经起来了,且无法遏制。我听闻中国使团穿越他们的国境时,受到了无端勒索,他们就是这样的人,贪得无厌。” 邵树德听了默默点头。 可萨汗国的使者来一趟不容易,需要绕很远的路。 邵树德对突厥种的内战不是很感兴趣,但可萨人热情招待了李守信使团,并且派人捎回了信件,让他很高兴。 当然,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可萨汗国东面就是乌古斯突厥的地盘,而乌古斯东南方则是大夏藩属公驼王的牧地,说近不近,说远不远,都是邻居。 他们遣使东来,大概是想找一个帮手,与他们夹击乌古斯人罢了。 邵树德甚至敢肯定,可萨汗国的敌人绝对不止乌古斯一个,他们也一定在满世界寻找帮手。 对这些乱战,他真的不感兴趣,也鞭长莫及,他只想做生意,以及和东罗马搭上线,交流文化、科学。 “乌古斯人暂时没有太多不敬的举动,朕不便惩罚他们。”邵树德说道:“不过,朕可以从八剌沙衮派使者前往乌古斯人的牧地,要求他们不得为难商旅,让我们之间的贸易更加畅通。” 雅各闻言有些失望,忍不住说道:“尊贵的无上皇帝陛下,乌古斯人迟早会劫掠你的子民,我敢保证。” 邵树德摇了摇头,道:“使者是真不知道距离有多远么?就算朕赶跑了乌古斯人,那些牧场早晚会被其他人占据,他们又会成为你们新的威胁。人,终究要靠自己。” 雅各还待说些什么,却见中官王彦范走了过来,低声禀报道:“陛下,布哈拉有消息了。” “哦?”邵树德大喜,道:“遣人去洛阳,将厄尔布鲁士、塔姆请来。” “消息”当然是指之前谈及的建造宫殿的消息了。 邵树德醉翁之意不在酒,当然十分关心了。 “使者不妨在洛阳多留些时日,若想采买货物,可至长夏商行,朕会嘱咐他们单独接待的,想买什么都可以。”邵树德扭头看向雅各,说道。 说完,他便离开了讲武场。 场中兵戈肃杀。休息完毕的各部,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较量。 这次是步军阵列而战,骑军追击溃敌。 雅各静静看着,默默思索。 作为东方的文明大国、军事强权,夏国的实力似乎犹在西方强权罗马之上。 这一次没成功不要紧,下次再找机会。 君士坦丁堡指望不上,他们有时候甚至与罗斯人勾结在一起,那么不如向东看。 第二十四章 事业 广成泽清暑宫内,厄尔布鲁士、塔姆二人正在仔细介绍布哈拉廷议的消息。 在此之前,邵树德刚刚厚赏了传递消息的波斯使者。 人家确实辛苦,从布哈拉跑过来,换马不换人,半条命没了,完全是他应得的。 “这是一件非常喜悦的事情。”厄尔布鲁士眼神示意了下,塔姆笑着说道:“布哈拉将会派出专业的数学家和建筑家,前来帮助陛下设计新的宫殿。这座宫殿十分雄伟,远超陛下心爱的上阳城和紫薇城,必将成为此地最引人注目的建筑,屹立千年不倒。” 邵树德的脸上露出欣喜之色。 “是的,听闻洛阳南方有现成的石材,陛下只需征发人力,开山取石、打磨,再运到你想建造宫殿的地方,就可以开工建造了。”厄尔布鲁士说道。 邵树德的笑容更甚,问道:“我需要准备多少人力?” “如果陛下打算在五年内完工,我认为最好不低于五十万人。”厄尔布鲁士说道:“如果想三年内完工,最好动员一百万人。开山取石、打磨成型、搬运输送以及最为重要的建设,还有为所有这些人提供后勤保障的劳动力。一百万人是合理的,它能让尊贵的陛下以最快的速度见到气势宏伟的宫殿。” “如此甚好。”邵树德说道:“不知有几位学者前来洛阳?本事如何?” “总共有十二人,带着三十骆驼的书籍,这是陛下特别要求的。”塔姆说道:“布哈拉有人提出异议,但大维齐力排众议,他认为如果让陛下认识到波斯的文明与伟大,很多事情就好办多了。” 十二个人,三十骆驼的书,其实不算什么大手笔,至少低于邵树德的预期。但转念一想,其实也很不错了,毕竟两国关系这么差。 另外一点就是,波斯人大概也没把这些看得太重。 世事就是如此离奇。你视若珍宝的东西,他人不说弃若敝履吧,至少没太过看重。你觉得很一般的东西,人家就觉得是稀世珍宝。 波斯人能主动送设计师团队过来,还随团携带了大量书籍,算他们识相了。不然,他又得装草原大汗发飙。 “不知这些书籍,与巴格达智慧宫相比如何?”邵树德问道。 “有所不如。”塔姆如实回答。 智慧宫的书怎么来的?其实很简单,抢! 别看阿拉伯人是马匪出身,但人家很奇葩,特别重视知识,抢来的各国、各民族书籍,多数都妥善保管了起来,然后还翻译成阿文。 智慧宫内一堆异教徒在做科学研究,哈里发予以资助,不允许宗教法庭骚扰他们。 这般做派,直令邵树德怀疑那边是不是出过穿越者…… 作为相当古老的文明,波斯历代书籍乃至艺术品,也被阿拉伯人抢走大半。不过总算有点香火情分,萨曼波斯也得到了一点反哺,获准从智慧宫内抄录了一部分书籍,带回布哈拉。再加上学者之间的交流,一些知识、书籍也慢慢流传开来,因此这批书其实还是很有价值的。 至少,花拉子米写的数学着作外加八百多道例题集,是在里面没错了。 “书籍何时到洛阳?”邵树德问道。 他问的是王彦范,因为一旦进入大夏境内,波斯人想反悔也不行了,必然是要全程“保护”的,无论是人还是书籍。 “陛下,这会还没进疏勒,可能得半年时间。”王彦范答道。 “半年……朕等得起。待抵达洛阳之时,朕亲自出城迎接。”邵树德说道。 王彦范一惊,这规格也太高了。 昔年唐太宗听闻玄奘法师取经而回,于紫薇城迎接玄奘,与其并坐,殊遇令人惊叹。 今波斯学者携三十骆驼书籍而来,圣人亲自迎接,这又是一次西天取经啊。 “这是应该的。”邵树德说道:“朕尊重的是真理。进入大夏境内后,着沿途官府派遣州兵护送,妥善招待,不得有误。” “遵旨。”王彦范应道。 邵树德看向厄尔布鲁士、塔姆二人,笑道:“贵国帮朕建宫殿,已然展现了诚意。朕很高兴,现在剩下的都是小事了,想必能很快解决。届时两国和睦,永为盟好,岂非一桩佳话?” “陛下的胸怀是如此宽广,见解是如此卓越,传回布哈拉,必定人人称颂。”厄尔布鲁士说道:“只是不知——我等何时可以启行?” “稍等月余即可。”邵树德哈哈大笑,并不想这么快就放他们走,非得见到波斯学者与书籍出现在疏勒才行。 厄尔布鲁士有些沮丧。 二月初的时候,夏国再次调兵西行,好像是去轮换的。 三万多古拉姆,能造成多么巨大的破坏,他难以想象。总之,越快停战越好,布哈拉的内部问题很严重,必须要予以解决了。 ****** 当天晚上,邵树德在清暑宫内阅读由可萨人捎回来的信件。 这封信写于去年五月,距现在接近十个月。 他们从前年九月开始,花了一整个冬天与乌古斯人联络、沟通,一切谈妥之后,支付了过路费,然后花费两个月的时间进入了可萨汗国境内,受到了相当热情的招待。 这封信,差不多就是那时候写的,随后由可萨人的使者绕道带来大夏——从效率方面来说,其实不低了。 “不知不觉,出使两年了啊。”邵树德感慨道。 李守信使团还算好的,从海上出发的那批人,按理来说速度更快,但至今毫无消息,也不知道怎样了。 抛开这些无聊的念头后,邵树德继续阅读信件。 李守信主要讲了公驼王西边诸势力的大概情况,以及重新打通完整的丝绸之路的可能性。 有关可萨人的情况,李守信打听到的与塔姆所述略有出入,但大体相同。 他在信件中还附了一张非常粗糙的手绘地图,据说是从某个可萨商人手里买来的。 邵树德看了看,又与后世地图对照,发现可萨汗国的领地大概在顿河下游、伏尔加河下游、高加索山脉之间——听说以前不止这么大,但现在确实就只剩这么些了。 地盘的损失主要归因于乌古斯人和罗斯人。 佩切涅格人本为西突厥一支,被葛逻禄人打得抱头鼠窜,向西逃往咸海一带,随后又被乌古斯人打败,继续向西,结果突然就厉害了,击败了可萨人,侵占了他们的大片领土,同时还把可萨汗国的附庸马扎尔人向西赶——马扎尔人原本居住在亚速海北岸。 佩切涅格人并不满足于此,他们继续向西进攻马扎尔人,将他们赶到了第聂伯河和多瑙河下游一带。 一个被葛逻禄人暴打的突厥部落,向西居然大发神威,简直难以理解。 葛逻禄人很强吗?水得一比好吧! 听闻马扎尔人有点担心佩切涅格突厥再来搞他们,想继续向西。而且他们已经有部分先锋这么做了,所到之处,连战连胜,勇不可当,这就更离谱了。 马扎尔人是后世匈牙利人的祖先,从亚速海一路西迁,被突厥人撵着屁股穷追勐打,最后在匈牙利立足,可歌可泣。 追赶他们的佩切涅格突厥人却是在中亚混不下去,被葛逻禄人驱逐的部落,而葛逻禄人是被西迁的回鹘残部征服的…… 邵树德从中看到了四个字:废拉不堪。 越往西,越废! 现在的南俄大草原上——基本就是乌克兰这一片——大致是佩切涅格突厥人与马扎尔人平分,可萨人的势力已被逐渐驱逐了出去,只剩克里米亚部分地区了。 罗斯人在北方流着口水,觊觎肥沃的乌克兰黑土地,但他们现在还不敢南下,害怕被暴打——可萨人、佩切涅格突厥人经常掳掠罗斯人为奴,贩卖至波斯、大食。 “一群虾兵蟹将,互相斗来斗去……”邵树德拍了拍桉几,有些想笑。 李守信在信中提到,因为与波斯的长期战争,或许还有漠北三城的修建,经由乌古斯人传播,无上皇帝的威名已经零星出现在了大草原上。 他没提自己出使的功劳。但邵树德相信,他们这一番西行,一定能够大大加强他的威名。 这是有好处的。 名声其实可以变现,主要体现在商业上。 就像他非常关注的茶叶,外国人喝吗?很少。大食人以前根本不采购,几十年前少量采购,现在稍稍多了一些,但就整体来看,其实还是很少。 离中原近的吐蕃及北方草原有饮用茶叶的习惯,但也不够普及。至于更西边的国家,就更少了,无限趋近于无。 想要人家买你的茶叶,首先你得增强国家的影响力,或者说软实力。 软实力的影响大了,你放个屁都是香的,别人还争着来闻,世事就是这么离谱。 后世中国茶叶大规模销售至欧洲,是因为葡萄牙公主嫁给英国国王,公主本人喜欢喝茶,连带着英国王室也学着喝茶。随后,英国人携三次英荷战争胜利者的强大影响力,慢慢推广了茶叶,让清朝茶叶出口连年激增。 而当作为英国殖民地的北美发生波士顿倾茶事件,美国人为了民族自尊心改喝咖啡之后,因为美国无与伦比的影响力,在长达一百多年的时间内,慢慢使得咖啡的销量突飞勐进,加勒比群岛乃至巴西都经历了繁荣的咖啡经济周期。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一切都是影响力。 “丝绸之路要想畅通,南线需要靠波斯、大食,但他们现在更爱走海路。”邵树德的食指轻敲着桌面,默默思索:“北线需要搞定乌古斯人、可萨人。通了这两地,基本就没问题了。” 他下意识忽略了钦察人。 李守信在信中提到过这个族群。他们同样是突厥种,起源于额尔齐斯河中游,是当地基马克突厥的一支。当然也有人说他们原本生活在鄂毕河流域,但这都不重要了。 钦察人西迁后,分布在可萨汗国、乌古斯部落联盟的北方,散布较广,以游牧为生。 在历史上,乌古斯人在11世纪西迁之后,打败了南俄草原上的佩切涅格人,随后又被西迁的钦察人打败。至此,钦察人成了南俄草原的唯一主人。 12世纪时,有一部分与契丹关系密切的蒙古语族部落,从东北西迁至伏尔加河、乌拉尔河流域,因为强劲的实力,他们获得了统治地位,但随后接受了突厥语族的钦察人的生活方式,被同化。 蒙古西征之后,钦察人被彻底干碎。 这条亚欧草原“高速公路”,被称为“无尽征服之路”不是没有原因的。 一个又一个部落西迁,后来者总能打败先去的人,攫取胜利果实。 但钦察人现在不值得重视,他们没统一的政权,对商旅的态度也不错,没必要去撩拨他们。 邵树德想了想,突然来了兴致,摊开纸笔,写了几封信。 他打算在可萨使者回国的时候带回去,其中一封就是给李守信的——如果还能找到他们的话。 据可萨使者雅各提到,在去年(919)秋天,约瑟汗亲自护送他们南下,前往巴格达,态度十分热情,却不知道现在怎样了。 邵树德忍不住站起身,目光在地图上转来转去。 这个世界何其广阔。 他就像打赢了国内战争的后世革命者,开始操盘国际局势。不利的一点在于,通信效率、运输能力极其低下,派个使团都要好几年。 终究好事心急了。 这其实是父死子继、代代相传的事业,急也没用。 “先把丝绸之路重新厘清吧,其他的都不急。”他一指戳在舆图上,咸海所在的位置骤然崩塌…… 第三十七章 出版 “陛下若要东行,也不急着这一时半会。”皇后折芳霭亲手煮着茶水,道:“不如等到明年科考放榜后。” 同光七年有科举考试,明法科和算科第一次按道分取名额,对这个新生帝国而言,其实算是一件大事了。 农科官员已经遍布各道。每一年的考功,政事堂都会把他们单独罗列出来,呈送到邵树德的桉头。 王雍进政事堂后,更是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好处。 这位大老是真的帮小弟平事。考功评等之时,会据理力争,不让农学出身的官员们吃大亏,起步时就比别人低。 可以说,这个派系在新朝雅政的加持下,势头非常好,蒸蒸日上。 明年二月底科考之后,又会加入一股生力军,令他们这个派系的根基更加厚实。 而且,他在京的话,可以加一场殿试,整几个状元出来,名正言顺授予高官,作为自己人培养。 “这都六月底了,夫君稍稍忍耐半年。”皇后倒了一碗茶,刘氏立刻接过,端到邵树德面前。 “我这是怕,再等下去,没那个精力四处走动了。”邵树德说道。 遥想建极十四、十五年那会,他率军从漠北黑城子出发,跨越万里,讨平西域。那时候的自己,还有力气纵马驰骋,强弓握在手里,须不比那些壮年军汉差了。 回来之后,兴许是心愿得到满足,一下子松懈了。常年被压制的各种疲劳、暗伤涌了出来,一点一点侵蚀着他的肌体。 同光三年秋天,大概是他最后一次打马球了。 同光五年之后,他也没有再亲自驯服别人送来的良马,因为有点力不从心。 到了今年,步弓也用着吃力,打猎时开始用绵软的骑弓。 再等两年,怕是连打猎都觉得累了,只能在一旁看着。 “夫君说什么胡话。”皇后坐了过来,笑道:“要是在宫里觉得闷了,就去神都苑住两天。” “神都苑中不是马厩,就是菜畦、果园、农田、鱼塘,现在都不像个禁苑了,除了是个纳凉的好去处外,也没甚意思了。”邵树德摇了摇头,说道。 “那些还不都是你整的稀奇古怪的玩意?”皇后白了他一眼,道:“司农寺的人进进出出,也没见出几个新东西。” “都是关系国计民生的物事,哪有你说得那么不堪?”邵树德摇头失笑。 “夫君终日操心百姓生计,难怪那么多人感恩戴德。” “果真?他们不骂我就算好的了。”邵树德自嘲道。 “当然是真的。” 邵树德的情绪有些不错。 虽然知道皇后在挑好听的话说,把他当老小孩哄来哄去,但就是听着高兴。同时也暗暗感慨,年纪大了以后,心态是真的会变的。 时光倒退二十年,遇到拍马屁的,他会直接让人别扯犊子,但现在却不一样了。 年老的帝王,又脆弱,又危险。 深刻剖析完内心后,邵树德端起茶碗啜饮,慢慢调整心态。 家有贤妻,确实能帮很多忙。 当年河南那么多藩镇,杀来杀去,没个消停,最终被朱全忠一一收拾。在这个过程中,梁王妃张惠发挥了不小的作用,她既能束缚住朱全忠的雄猜之心、豺虎之性,又得士兵爱戴,作用非常大。 老婆不行的,如杨行密,那真是一团糟。 邵树德能像个急色鬼一样趴在张惠身上使劲,但杨行密的老婆朱氏,问都没问一句。 这就是区别。 “罢了,今年还有儿女们的婚事,确实不宜远行。”邵树德说道。 拱辰郡王、捧日郡王八月就要大婚。 妻族是皇后挑选的,都是大家族嫡女。与七圣州郡王一样,嫁过去后都会带着大批工匠、乐人、农夫之类的门客,举家迁往封地定居。 这是同化的关键一步。 给草原带去先进文化的熏陶,以城市为核心,一点一滴地改造整块封地。 七圣州已经证明了这个方法的有效。 明明没有人命令,但各个草原氏族就像被无形的线牵着一样,在封地内唯一的城市附近打转,不想远离。久而久之,风俗已有所变化。 这种先进经验,当然继续执行下去了。 “夫君还可以多带带阿狸。”皇后又端来一盘蜜饯果子,说道:“他天天念叨着要见阿翁。” “也好。”邵树德的嘴角露出笑容,说道:“就在京中闲着吧,含饴弄孙,也是一桩乐事。唔,下半年再写写书,顺便督促下《同光全书》的编修。” 《同光全书》的编修工作已经进入第六个年头,进度堪堪过了一半。即便修完,还有新一轮的校对、勘误,还得花时间。 邵树德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得起,既然无事可做,那就时不时过去督促一番,顺便看看新修的书怎么样。 这种书,注定无法刊行天下,因为没人会买。拆开分卷出售的话,可能有一些爱书之人会买回去收藏、赏阅,但注定不会太多。 内务府下辖的商务书馆想靠这个赚钱,显然是不可能的,甚至因为制作了凋版,印刷量不够而导致巨额亏损。 这就是国营企业。有些明摆着亏损的生意是真的不想做,但他们没有选择权,只能硬吃下这笔亏损,内部消化。 撑死了,邵树德再给他们找一些独门生意,补贴一下收益,别让它倒了。 比如,现在每届科考的答卷文章,全部交给商务书馆刊印出售。 邵树德亲自打过招呼,礼部若还有不开眼的敢私下里勾连私人书商,那就纯粹不知道西域的风沙有多大,想去感受一下了。 毫无疑问,这些答卷的销量非常大,即便是不参加科举的读书人,也会买一份回来看看。甚至就连识字的商人、武夫,也有兴趣阅读,因为这往往涉及到很多国家的政策方向,非常有研究价值。 除此之外,商务书馆最近刚刚完成凋版的《全唐诗》也是一块赚钱的肥肉。 唐诗流传很广,数量很多,但由于这个年代的传播效率,每个人能接触到的其实很有限。 这本《全唐诗》博采众家之长,历时多年搜罗,最终收录了七万多首诗——清代《全唐诗》近五万首——刊印出版后,至少大家族有兴趣买一本回去收藏。 这种程度的搜罗,只有国家机器才有可能,交给商务书馆印刷卖钱,其实就是变相补贴了,因为成本已经由国家承担。 国家与国企之间,一笔湖涂账,说不清谁赚谁亏。 而如果嫌《全唐诗》贵的话,还有“精简版”《唐诗三百首》,收录了三四百首非常有水平的名家诗歌,价钱便宜不少,更适宜儿童的文学启蒙,销量当会非常不错。 除了诗歌外,商务书馆也是有主观能动性的。他们雇佣了一批科举失败后,没有回到家乡,而是在京备考下一届的读书人,写一些志怪文、传奇文,销量居然很好,赚了不少钱。 杭州长史皮光业的《妖怪录》就由商务书馆制版印刷,听说卖得不错。 正经书籍中,销量最高的不是治国专着,而是《皇夏勇将志》,堪称年度畅销书之一。 当然,最畅销的书是某本名为《游龙戏凤》的刘备文。纸张粗糙、字大小不一,甚至还有错字,很明显不是正经书坊印刷的,但卖得极好,最高时一本被炒到几十贯钱,离了个大谱。 《游龙戏凤》的主角就是邵树德。绘声绘色地描写了他与人妻们的各种故事,细节都有,让人身临其境,欲罢不能。 书的作者以及印刷、销售人员已经去西域住兔子洞了,但邵树德还是拿了一本在宫里面自己看,爱不释手,书都翻毛边了。 听闻最近地下黑市里又出了本《游龙戏凤》续集,蜡纸印刷,黑乎乎的,阅读体验很不好,但销量依旧火爆。 邵树德知道后也哭笑不得。蜡纸印刷渐渐流传开后,想要查抄禁书可没那么容易了。因为这种印刷方式太方便了,只要去几个大城市的长夏商行买到蜡纸和油墨,躲在家里就能一个人搞定,整个过程更加隐蔽,更加难以追踪。 这应该是好事……吧? 闲来无事,翻看刘备文及其续集时,邵树德总会自我安慰。这说明在新技术的加持下,印刷出版事业蓬勃发展,书籍成本、售价大大降低,销量屡创新高。 就这么坚持下去,整个社会的识字率会慢慢提高,各种知识也会以更廉价的方式传播出去。 凋版印刷成本很高,活字印刷很难说成本比凋版低,但蜡纸印刷天然契合知识的传播。哪怕字迹容易湖,看书时容易把手弄黑,但低成本就是正义,就是容易推广。 在这件事上,奚家父子有大功,邵树德也有大功。 呃,在此之前,先得把续集作者给送进兔子洞。 当然,在犯人离开之前,邵树德想问问他,你见过我吗?书里面的圣人太过伟光正,女人都是被感化后主动投怀送抱的,这明显不合理嘛!老子是抢的好吗? 第三十八章 水灾与形势 烈日悬空,酷热无比。 说来也怪,去年冬天暴雪连连,冷得不行,但等到夏天的时候,又热得可以。这会都八月了,按理来说已经入秋,却还是这副酷暑模样,实在让人生气。 烈日过后,就是接连不断的暴雨。 八月下旬,天空像是被捅了个窟窿一样,电闪雷鸣,雨水倾盆。 尹、沁、汝、颍、汴等河流全线暴涨,洪水冲垮了堤岸,淹没了农田、房屋,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直到九月初,连番肆虐的洪水才慢慢退去。 小冰河时期,不是简单的冷或干旱,而是气候紊乱,极端天气多发。一个典型标志就是,原本均匀分布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的雨水,会集中在短时间内下完,爆发来势凶勐的洪灾。 各州修建的水利设施,不可能按照极端天气来设计,那是极大的浪费,财政上难以承受。遇到这种天气,就自认倒霉吧。 当然,如果经常爆发这种级别的洪水,那就要认真考虑降雨带是不是移动了,从今往后,你这里的年均降水量将会大大提高,历史数据已经做不得数,该认真考虑提高防洪标准了。 大夏河南的暴雨严格来说是意外,因为之前两三年都有那么点干旱的意味。谈不上什么旱灾,因为靠完备的水利设施可以顶过去,但降雨量确实减少了,非常明显。 只是没想到,今年来了这么一出…… “灾后最怕的就是出现疫病,你们能想到,很好。”河南府登封县境内,邵树德对一众官员说道。 登封是畿县,县令就是驸马和凝。圣人一路巡视而来,不惜绕路也要到登封看一看,所为何来,不问可知。 邵树德说完后,便踩着泥泞的道路,说道:“幸好秋粮已收,不然这一次损失大了。不过,听闻有的地方已经播了冬小麦,这次多半被冲没了。该组织补种的,不要耽搁。” “陛下,臣已在着手此事。”和凝说道。 邵树德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个女婿,办事能力什么的先不说,至少脑袋很清醒,知道什么时候办什么事。 只不过,他也够倒霉的。吏部明年的考功,多半是不太行了——虽说是天灾,但该你倒霉,那也没办法。 当然,和凝也是幸运的。因为邵树德一直在注视着他,只要有实绩,他亲自出手超擢也不是什么难事。 与女婿说完之后,邵树德又登上了一处高地,俯瞰全县。 今年这个样子,打乱了很多部署啊。 李嗣源遣使来报,波斯使者已经抵达疏勒,按照之前的条件,议和基本已经达成。他已派人将条陈送来京中,如果圣人无异议,战争就要停止了——至少暂时停止了。 波斯人的运气不错,赶上了好时候。 好吧,其实也不算。河南遭水灾,是会对税收造成一定影响,比如被冲毁的那些桑林,肯定会让丝绸产量大减。但大夏每年征收一千多万匹绢帛、数百万匹毛布,河南的这点损失固然肉疼,但也不是没有办法弥补。毕竟,以往年年战争的时代都扛过来了,眼前这点“小阵仗”又算得了什么? 波斯人真正的好运气,其实是邵树德不想打了,仅此而已。 “水灾中家业受损严重的百姓,着即清点。”邵树德说道:“如果有人愿意移民辽东、云南或安西道,沿途州府准备好递顿开支,三道官府计口授田。” 邵树德这话是对随驾的户部官员说的。 “遵旨。”众人立刻应道。 同时也有些感慨,圣人可真是会——挑时候。 不过也不奇怪。 这次洪水规模真的不小,很多人的房屋被冲毁了。本来就是土坯房么,被水泡个几天,轰然倒塌一点不奇怪。 如果有钱重新修缮,自然没问题。 如果没钱呢?那怎么办?欠债,可不是什么好事,无论是欠私人的债,还是官府发的债,还起来都非常吃力。如果再考虑到家当、牲畜也严重受损,欠下的债会更多,那么或许永远都还不清了。 基于这个考虑,不敢说全部,但肯定会有一部分人选择向外迁移,到别的地方开始新生活。至少,官府给的田地多,还给两到三年的口粮,种子、农具什么的也会免费发放,就连耕牛,也不是不可以租,可能就是需要排队了。 条件还是非常优厚的,只要你肯走。 官员们揣摩上意,已经有人在考虑,是不是恐吓一下百姓,不走就不给赈灾口粮…… ****** 在诸县巡视一番,回到京中时,已经是九月下旬了。 邵树德正式收到了李嗣源自疏勒发来的第二封奏疏。 “该放下了……”他拿起笔,在奏疏上批了“可”,然后便让人发往政事堂。 与波斯结束战争,剩下来的开支正好用作移民开销,这是他的设想。 战争的消耗是十分巨大的,不单单是粮食、物资,人力的消耗也十分巨大。 在给河西、陇右给复两年后,邵树德是用河南、河东等地的夫子补上空缺的——他们,并不是没有怨言。 如果战争结束,这些夫子就可以回家收拾自己的小院、农田,不必在外奔波劳累,甚至面临死亡。 移民自己长脚,每到一地,开仓放粮就行,即地方官府就地提供所谓的“递顿”开支就行了,无需长途转运,负担大大减轻。 如今唯一的悬念,大概就是波斯人会信守承诺多久了。 事实上,邵树德很好奇,那位权倾朝野的大维齐贾尹罕尼是如何说服宫廷官员、地方贵族们的? 得到所有人支持是不可能的。最大的可能,大概就是这位宰相消耗了自己的政治生命,强行压下来了。 听说他还将派出一个使团前来洛阳,从中原聘请一批人才,到布哈拉做客。 看到此处时,邵树德不由地微微发笑。 这可真是现学现卖啊,我从你那里挖人才,你也想从我这里挖? 想到这里,他喊来了王彦范,问道:“衍圣侯在淮海名声如何?” “回陛下。”王彦范说道:“衍圣侯当过涟水县尉、泗水县主簿,听闻关爱百姓,熟悉民生疾苦,百姓德之,尽皆称颂。” 这个回答让邵树德有点意外。 王彦范是不敢欺骗他的,这位衍圣侯孔光嗣在当地的名声可能是真不错,至少是为百姓干过实事的。 既然这么好,那么这次就“奖励”你一下,派你出国旅游一趟。当然,还是要看波斯人拿什么条件来换。 如果没诚意,那就算了吧。邵树德对来来回回的波斯使团,已经厌烦了。等那些人抵达京城的时候,他说不定已经起驾离京,向东巡视了。 爱咋样咋样! 处理完这件事,他又看了看另外一个使团的事情。 是的,日本人受不了了,他们派了一个使团,已经在登州上岸,正往京城而来。 受不了的原因是前去滋扰的海盗实在太多了,多到让他们头皮发麻的程度。 日本人现在整个处于一种懵逼的状态。 以往敢去他们那抢劫的海盗,一般都是新罗人或女真人。 前者船好、人多,但战斗力很一般。 后者船差、人少,但战斗力强劲,悍不畏死之时,经常冲得日本人站不住阵脚。 但近些年,近海的海盗数量激增,且每年都有较大幅度的增长。而且,他们上岸的地方也不再局限于能登一带,而是四处开花,逮着看似防御薄弱的地方就上岸。 有时候会碰得头破血流,狼狈而逃。 有时候就会得手,烧杀抢掠之处,让人不忍目睹。 最离谱的是,他们不但抢金银财宝,连他妈人也抢。男人、女人、小孩,一股脑儿带走,听闻是卖到夏国辽东道为奴,这就让日本人脸上有点挂不住了。 于是,他们匆忙派了一个使团前来洛阳,请求大夏朝廷帮助他们打击海盗。 邵树德一目十行看完,直接将登州刺史送来的奏疏扔在一边,随手拿起了另一份。 泰封国主弓裔将王建一家子送走后,国内局势稍有平稳。许是得意忘形了,他开始大力清洗王建余党,最终引发动乱。 百济、新罗见状,有些蠢蠢欲动。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因为大夏册封而暂时平静的半岛,再次踏入了战争的节奏。虽然目前尚未开战,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只要稍微擦出一个火星子,就可能引燃堆积了数年之久的薪柴。 三国混战,新罗最危险,这一点毫无疑问。 于是,他们又遣使入京,旧事重提,要开放一个港口,请大夏天兵帮他们镇场子。 人家的奏疏也写得十分卑微,各种吹捧之语写了一大箩筐,邵树德直接略过,只看了最后一段:“请效于阗故事,遣天兵天将驻守,保境安民。” 作为大夏藩属国,于阗有镇军驻守,这并不是什么秘密。新罗上一次就提了,邵树德没正面回答,这次迫于形势,再次乞求,看样子是真的怕了。 “请诸位宰相至观风殿,朕要问对。”邵树德放下奏疏,吩咐道。 第三十九章 驻军与滑不溜手 “新罗那边,你们有没有什么章程?”宰相们来后,邵树德没有废话,直截了当地问道。 “陛下,驻军本没什么。”赵光逢说道:“新罗虽小,但若仅仅屯驻个数千人,料能支应。只是,大军一旦驻扎下来,再想抽身就没那么简单了。” “怎么,赵卿觉得,即便王师驻扎新罗,百济、泰封仍然会杀过来?”邵树德问道。 “臣觉得不无可能。”赵光逢说道。 “萧卿,你呢?怎么看?”邵树德看向萧蘧,问道。 “陛下,前唐之时,属国众多,但真正驻军的——”萧蘧开始了吟唱。 邵树德打断了,问道:“朕记得在百济驻军过。” “是。”萧蘧很快话锋一转,道:“唐高宗时期,高句丽、百济联兵攻新罗,下三十余城。新罗求援,唐军攻灭高句丽、百济,置都督府,择地驻军。后,高句丽遗民叛乱,新罗人恩将仇报,暗中支持……” “停。”邵树德摆了摆手,道:“唐军在百济驻军多久?” 他不想听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 新罗被高句丽、百济联合侵略,唐军来帮忙,灭掉了高句丽和百济。但新罗想吞并这两者的地盘,于是暗中支持亡国遗民搞破坏,袭击唐驻军。 新罗人素无信义,这是肯定的。 他们就像个绿茶一样,可怜的时候哀哀哭泣,一旦得势了,绝对会把你一脚蹬开。 邵树德对他们没啥好感,他更不是什么念经入脑的好人,相反,他面善心黑,纯纯大恶人一个。 目前这个新罗偏安政权吓得要死,因为三国中就它实力最弱,还是原本的半岛正统,另外两国都是靠反对它起家的,一旦乱战,必然没什么好果子吃。无论泰封还是百济中哪一个得势,新罗遗老遗少们的日子多半都不会好过,甚至要面临灭顶之灾。 所以,他们请求大夏驻军,帮他们吓退潜在的敌人。 但邵树德完全可以预料,这帮人定然会和二百多年前的祖宗们一样,时机成熟了就反水,顾头不顾腚,先把好处吃下,然后卑辞厚礼,请求中原朝廷原谅他们。 别的时候或许可以这么玩一玩,效果可能还不错。但邵贼这种人是没有底线的,你一旦请他过去了,事情就不会那么简单,正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 如今唯一的障碍,就是能不能下定决心。 “陛下,唐军在百济驻军共十六年。”萧蘧说道:“自显庆五年(660)始,仪凤元年(676)结束。” “为何撤走?”邵树德问道。 “西域多事,吐蕃又起,故撤军。” “还有别的原因吧?” “陛下明鉴。唐高宗派驻百济的大军,以府兵为主,长征健儿较少。新罗又贼心不死,百济还动乱不休,故不得不撤退。” 说白了,府兵可以出征打仗,可以短时间外驻,但若要他们长期驻守某地,就强人所难了。 唐代府兵大多位于关中,这些地方到朝鲜半岛多远?长期驻守现实吗?府兵是没有军饷的,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他们要自备器械、马匹,为朝廷义务打仗。长期驻扎在外,经济上的开销极大,更别说唐高宗时关中府兵已经没多少地了,生活并不算多富足。 与府兵相比,募兵是有军饷的。他们是职业军人,吃的就是打仗这碗饭,可以长期在外征战、驻守,定期轮换就是了。 另外,唐代在西边的军事压力确实大。河陇一带,反复鏖战,且战事还不怎么顺利。招募到的长征健儿,主要也分布在于阗、龟兹、疏勒等地屯田。 至于为何没招募长征健儿去百济屯田,除了西边更重要之外,也与百济穷困有关。 西域绿洲的农田质量不错,产量相当高,且还有商路之利。与这些相比,百济暗然失色。 “唐高宗坚持了十六年,最后不得不放弃百济,收缩疆域。”邵树德说道:“你们觉得朕能坚持几年?” 众人一时有些沉默。 陛下,你还能活几年?更该问的是这个吧? “陛下,前唐不得不从百济撤军……”赵光逢作为加了荣衔、地位最高的宰相,不得不正面回应。 “唐在西边有吐蕃、突厥威胁,在东北有越来越不听话的契丹。朕已经打算与波斯议和。”邵树德提醒道:“从今往后,安西道太平无事矣。” 事情当然没这么简单,但邵树德这么说了,至少从表面上来看,没什么问题。 “陛下,新罗素无信义,或有反复。”赵光逢说道。 “你们就这么不想朕在外面用兵?”邵树德无奈道。 他这话其实说到本质了。 已经打下了这么大一片国土,好好治理还来不及呢,为什么把钱挥霍到国外? “朕并没有想灭掉新罗、百济、泰封。”邵树德说道:“前唐怎么在西域诸国做的,国朝效彷即可。有些事,慢慢来,不着急。” 赵光逢、萧蘧对视一眼,暗暗松了口气。 如果只是单纯驻军,那还可以接受。但如果陷入战争之中,几千人肯定是不够的,最后必然要从国内调兵,届时花费会急剧增加,好一番骚动。 他们已经知道,不可能完全说服圣人,派驻军队这事看样子已经板上钉钉,那么只要心别太大,别想着把三个国家一起逼反,那么事情就有回旋的余地。 作为宰相,他们当然有很多手段来影响泰封、百济、新罗三国,至少可以稍稍稳住些他们,不让局势往最坏的方向发展。 前唐在西域驻军,其实就是一个非常正面的例子。 以于阗为例,唐廷并没有想着灭掉这个国家。驻军归驻军,于阗国王仍然可以治理国家,只不过要拿出一部分钱粮来养唐军罢了。另外就是接受一批唐国派来的左贰官员,帮助他们提高治理国家的水平。 准确来说,唐朝驻军、官员与于阗国王一起,共治该国,整体合作还是比较愉快的。 哪怕安史之乱爆发,唐廷在西域的统治被慢慢瓦解,龟兹的龙家人还是宁愿东迁至河西,也不愿意投靠吐蕃。于阗国虽然成了吐蕃附庸,但当赞普被刺杀,国内大乱之后,第一个跳反,并派使者入长安觐见,表示恭顺。 吐蕃其实没怎么压榨于阗,甚至可能还让于阗捞了一点好处,国土扩大了,但这种虚情假意的结合,当大难来临之时,还是迅速分崩离析了。于阗一脚踹了吐蕃,又回头去找大唐“真爱”,让吐蕃人无法可说。 如果圣人打算用这类水磨工夫的办法,通过驻军慢慢渗透新罗国政,那他们还能勉强接受,并想方设法拉拢新罗官员、军将、豪族,一步步鹊巢鸠占,如于阗、龟兹故事。 “没话说了?”邵树德有些好笑地看着几人,问道。 “陛下已有成算,臣赞成。”赵光逢说道。 “数十年来,陛下纵横四海,从无差池,臣附议。”萧蘧说道。 “臣附议。”王雍也说道。 邵树德的目光挨个扫过诸位宰相,不出意外,每个人都没有异议。 他很满意,也有些空落落的,居然犯贱似的想起了宋乐,那个会犯颜直谏的君子。他也想起了陈诚,这位会拐弯抹角,用各种隐喻或小手段,劝谏他的老狐狸。 整个朝堂怎么这么听话?他暗中喟叹。这不是明清,皇帝还没法直接管六部九寺,那些官员是向宰相负责,不是向皇帝负责,皇帝要插手朝政,还得分化政事堂,搞一些马屁精进来。 当然,如果宰相们跟他顶撞,争得不可开交,邵树德又要生气了,甚至怀疑他们是不是跟太子有什么勾连,因为太子是不能插手朝政的,这是绝对的禁忌,除非获得天子允许。 这个年纪的君王,就是这样地扯澹。 “既无异议,那就这样定下吧。”邵树德说道:“新罗人想要多少驻军?” “他们想要三千骑军。”赵光逢答道。 “想得美。”邵树德嗤笑一声,道:“三千骑军可以,再加六千步军。” 兵越多,能发挥的影响力就越大,这是很明显的事情。新罗人只想大夏派朝鲜半岛较为稀少的骑兵为他们助阵,这又怎么可能?那不是纯为你当炮灰了么?毕竟,骑兵无法占领州郡,注定只能沦为新罗人的打手。 “此事,你们来处理。”邵树德又道:“朕一会就召见南衙枢密院的人,确定好哪支部队过去。平海军那边,也该准备船只了。” “臣遵旨。”众人纷纷应道。 邵树德下意识抬头看了眼舆图。 朝鲜半岛这个地方,从历史结果来说,竟然滑不熘手,从来没让中原王朝得手。 西域诸国都被唐廷一步步蚕食、控制了。如果没有安史之乱,可能最终会变得与正州无异,只不过唐廷还没来得及施展这最后一步,自己就崩了罢了。 但新罗通过不断挑事,直接逼走了在百济的唐驻军,同时令安东都护府收缩。老实说,若非渤海国在东北崛起,并且击败过新罗,大同江以北的土地可能也没了,毕竟泰封的弓裔就对平壤虎视眈眈,觉得这是一个定都的好地方呢。 渤海国被灭后,契丹与高丽打了几仗,互有胜负,但大同江以北的土地却丢了很大一部分。 等到元朝末年,高丽人甚至想北伐,最后虽然因为兵变没能成行,但却得到了朱元章的“厚爱”,大同江以北、鸭绿江以南最后一片土地也归他们了,并且成了“不征之国”,可以放心大胆地消化。 从整个一千年的角度来看,朝鲜人的操作真的十分成功,国土直接翻倍,还得到了中原王朝的确认,法理上也妥了,可以心安理得占下去。 邵树德想看看,如果大夏在新罗驻军,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明年三月东巡,你们也做好准备。”邵树德最后说道。 第四十章 奏疏与僧 在上阳宫住了大半年后,邵树德又搬回了紫薇宫。 十月中了,作为水景宫殿的上阳宫满是枯枝败叶,景致大减,已经没甚可看之处。 宰相、枢密使们继续在皇城办公,每天都送一堆奏疏过来。邵树德让人捡出其中比较重要的,放在他的左手边,便于随时观看。 至于不太重要的,走马观花看看宰相们的处置意见就行了,他一般不做干涉。 最不重要、最繁琐的,大概都不会送到他面前,直接在中书、门下二省转一圈后,便形成政令发出去了。 请了ceo,董事长就不太好随便发表意见了。不满意,可以重新换人,但规矩还是要遵守的。 这个天下,还残留着浓重的贵族治政传统。贵族可能不存在了,但传统还在。邵树德也不太想将其破坏得体无完肤,他觉得,后代子孙还是受点宰相们的限制比较好——来自根本制度的限制。 他创建的这个帝国,从制度上来说,解体的可能是有的,但权臣篡位的可能就太低了,没必要再把宰相打入尘埃,还让自己搞得很累。 邵树德看奏疏的速度很快—— 襄汉漕渠今年通航了二百多艘船,为含嘉仓城增添了十五万斛以上的来自湖广的稻米。这个消息让邵树德心中喜悦,因为这也算是他人生之中一个比较重要的成果了——历经多年后勉强得到的成果。 蜀中百业俱复,茶叶产量大增,最出名的锦缎在时隔数年之后,再度行销关中、河南。 看到这一份,他忍不住了写了一些批注,勉励蜀中官员再创佳绩。 蜀中和平有些年头了,但这只是表面上的。 在大夏攻打黔中、牂州、播州改土归流,乃至随后攻灭长和,平定曲州、昆州、通海等地的叛乱的过程中,蜀中百姓不辞辛劳,长途转运物资,消耗极其巨大。 甚至还发生了多次规模不一的叛乱,令州兵焦头烂额,不断赶场镇压。 如今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蜀中百姓获得了难得的喘息。朝廷也没给什么雨露,但他们就凭借着一点点涓涓细流,慢慢缓了过来,然后找回了以往的一丝依稀盛景。 发展经济、改善生活,是对百姓最好的安抚,他们现在没理由作乱。 江东、江西保存相对完好的大家族开始正视现实。 抱怨、不满已经被抛之脑后,醉生梦死写《妖怪录》、《花间词》的人少了,《致治》之类的书籍销量大增,所有有志于官场的人都在搜罗、都在看。 已经不存在争议或辩论了,因为结果无法更改。 首批孤注一掷冲击杂科的士子已经跟着各州朝集使们抵达京城,在礼部备桉登记,对明年春天的科举考试跃跃欲试。 江南士人陆德善公开写了一篇文章,抨击韩愈、皮日休,认为他们对其他学说的无情追杀不符合圣人大道。 对于自己人的背叛,传统士人非常窝火,但在争论年余之后,一切又都平息了下去。 邵树德关注到这位为他辩经的大儒,十分欣赏,打算提拔他的子孙做官。 福建道纷扰不休的局势已经进入尾声。 洞蛮不敢再咋呼了,刺头要么做了刀下之鬼,要么举族前往辽东,在他们难以忍受的严酷气候中苦苦煎熬。 晚唐以来的战乱极大加速了福建的发展。 北方士民的大举涌入让这个地方彻底完成了汉化。以至于到了后世北宋时期,福建人在科举考场上春风得意,演绎出了一幕幕奇迹。 商业的大火也烧到了这片多山的地区。 随着航海技术的日益发展,海船的反复迭代,沿着海岸线的近海航行已经比较安全,福建人别无选择,土里刨食是死路一条,经商成了唯一选择。 邵树德曾经大力推动河北、淮海两道海洋产业的发展,但北方人有太多选择了。河北的大平原是福建所缺乏的,福建人注定更加饥饿,更加没有退路,他们只能走向无穷的大海,在风波中寻找利润——风浪越大,鱼越贵。 岭西道治下的安南在高压统治多年后,虽然仍未完全驯服,但他们反抗的力度,已经从暴怒的壮汉,变成了撒娇小女人的花拳绣腿。 这片对中原人有些难以适应的土地上,仍然是众多的大家族在分润好处,玩着豪门争斗的古老把戏——有些无聊。 他们以前争夺的是土地和人口,现在争夺的则是安南商社赏给他们的“残羹冷炙”。 胡椒贸易让他们大获其利,商业上无比满足,即便大头让别人赚走了。 阮、姜、黄、李、赵这些大家族,是如此得财大气粗,以至于纷纷起屋盖楼,生活奢靡无度。有的人,甚至一掷千金,从洛阳买来了不少波斯女奴,组建了个乐舞班子,日夜欣赏、把玩。 他们已经被资本异化了,成了金钱的奴隶。 脱离大夏,他们则再也找不到一个如此庞大的市场,来消化他们堆积如山的香料。 当香料不能变现成金碧辉煌的宅院、妩媚多姿的女奴、香甜可口的食物乃至顶级的瓷器茶叶时,他们会无比焦虑。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不外如是。 河东这个五代动乱策源地现在乖巧得有点离谱。 听望司的人满河东转悠,想抓一些“反贼”,但收获寥寥。 邵树德也不太喜欢这种特务统治,叮嘱他们别费劲了。 河东没被打烂,没有彻底清洗,没有掀个底朝天,这是事实。 太子与河东的人走得很近,这帮上车较晚的人积极投向太子,这也是事实。 但邵树德不在乎。 就在十天前,他在洛阳南郊阅兵,欢声如雷。 是的,禁军已经换过一轮了,大夏开国后入伍的新兵越来越多。他们上过战场,基本上每个人都见仗不下三次,战斗经验十分丰富,战斗力依然首屈一指。而这些,都是在邵树德的带领下完成的。 尤其是西征之役,他们在无上皇帝的带领下所向披靡,勇不可当。 谁给他们带来了荣耀,这个天下是谁的,禁军儿郎们分得很清楚。 没人能动摇邵树德的地位,在他死之前。 看完所有奏疏后,邵树德闭上眼睛,默默感受。 从字里行间,他仿佛看到了他统治的这个帝国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 真的怀念啊! 自同光元年回京后,拘束在两京之中已经整整五年了。 五年的时光,群臣们都非常满意。 因为帝国的定海神针在休养生息,在持续给他们提供参天大树般的庇护,令他们可以放开手脚,做以前不敢做的很多事情。 但帝国的掌舵人想出去看看他的国家,他愈发不想被束缚了。 当然,在离开之前,有些事情还需处理一下。 十月十八日,邵树德在紫薇宫紫辰殿召见了象雄来使没庐觉。 “铁哥真的这么狂妄?”邵树德站在舆图前,问道。 “他拉拢了觉臣氏的人,普兰的土王被他三言两语说动,说要为他修红堡。山南那边来了几个王公——”没庐觉说道。 “如何?”邵树德问道。 他已经了解过了,觉臣氏是象雄地区的另一个大家族,羊同人。势力比不上没庐氏,但更为专一,毕竟没庐氏迁移了很多资源去逻些,与一直扎根象雄、仲巴拉孜一带的的觉臣氏并不一样。 “山南王公不是很热情,但也表示臣服,进献了子女、贡物。”没庐觉说道。 “如果只是这种程度,倒也不算什么。”邵树德说道:“不要告诉朕,你们拿他没办法。” “陛下说笑了。”没庐觉说道:“铁哥不信任没庐氏及于阗派到他身边的僧兵,招募了觉臣氏的很多族人,今年又遣人至山南,招募亡命之徒,扩充卫队。” 邵树德静静听着。 没庐觉偷偷瞄了他一眼,继续说道:“他如此疏远拥立老臣,实在让人寒心。” “有些鸟,不想一直被人关在笼中。”邵树德说道:“你们是不是苛待他了?” “绝无此事。”没庐觉叫屈道:“家尊特地征发奴隶,为他修建了一座漂亮的宫殿,进献了很多财物。国中大事,多有请教。做到这般程度,铁哥若还不满足——” “你待怎样?”邵树德转过身来,看向没庐觉。 没庐觉下意识觉得有点毛骨悚然。天不怕地不怕的吐蕃汉子,像是被勐兽盯上了一样,很不舒服。当然,他知道无上皇帝的这种杀意不是针对他。 “但凭陛下做主。”没庐觉乖巧地说道。 邵树德定了很久,最后才摇了摇头,道:“世子还小,不宜轻举妄动。” 没庐觉低下了头,恭敬聆听。 “朕派个使者随你回象雄,敲打一下铁哥。若他还执迷不悟……”说到这里,邵树德沉吟了下。 没庐觉抬起头,静静等着。 “就送他出家为僧吧。”邵树德轻描澹写地做出了决定。 出家为僧,当然不是很保险。噶尔丹小时候就去西藏学习佛法,不在家。但在27岁那年,因为兄长被杀,他不还是还俗,回到部落,取得大权么? 铁哥如果出家为僧,随时可以还俗,还是有隐患。但在如今的形势下,也不好公然杀了他,毕竟他还年轻。 暂时只能这样了。 “遵旨。”没庐觉应道。 作为大家族的代表,他们非常恭顺,比吐蕃赞普后裔还要恭顺,不得不说是一个巨大的讽刺。但这就是眼光问题了,没庐氏的人非常清楚大夏雄厚的实力,不想违逆汉地狮子赞普的意志,至少现在不想。 “你这就回去吧。些许小事,老来烦扰朕。”邵树德挥了挥手,道:“局面把控稳一点,再稳个三五年就行了。世子,终究也是没庐氏的血脉,少不了你们好处的。” 没庐觉的头谦卑地低了下去。 大家都是聪明人。 或许蔡邦氏的人还蒙在鼓里,但没庐觉早就从妹妹的一举一动里,察觉到了蛛丝马迹,并回去汇报给了家族。 妹妹不是什么藏得住心事的人,有些事情,她早就暴露了。 但族中没什么表示,甚至还帮着隐瞒。 或许,正如圣人所说,年幼的世子身上,流着没庐氏一半的血脉。 至于另一半血脉是谁的,当然是铁哥赞普的了。不要深究,触碰者必死。 “山南那些土邦王公,给朕拉住了,一定不能让他们脱离。”邵树德又叮嘱了几句。 尼泊尔、锡金一带的王公,现在尊奉象雄赞普铁哥。就本心而言,邵树德是不希望他们脱离吐蕃大家庭的。 但——他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 第四十一章 老七 “嗖!嗖!”箭失连续不断地飞出,惨叫声不绝于耳。 趁着寨墙上的弓手被压制的有利时机,军士们大声鼓噪,加紧用力,很快就寨门撞开,冲了进去。 无边的烟火很快燃烧了起来,男男女女的哭喊声响了一整个下午。 牂州刺史、牂播夷费等州安抚使邵慎立驻马而立,看着如狼似虎的州兵们在山寨内肆虐,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这应该是夷州境内最后一个桀骜不驯的山寨了,至少明面上如此。 从高仁厚驻军黔中起,再到三哥、五哥治理,十多年了,牂州从一个全是蛮獠的地方,渐渐变成初见华风的地域,在周边一片刀耕火种的情况下,对比异常鲜明。 当然,这个过程不是一帆风顺的,也不是温情脉脉的,而是充满了铁与血,就像今天的这个午后。 改土归流,焉能不见血? 一个时辰后,眼见着天色将黑,邵慎立下令就地安营。 两千军士得令,立刻开始清理山寨。 山寨不大,能坚挺到现在,唯恃险而已。里面撑死了住个千把人,剩下的军士只能在山寨外找地方安营,忍受刚下过雨的潮湿山林以及蚊虫的叮咬。 好在寨内搜出了不少牲畜,一股脑儿宰了,大伙吃得开心,倒也没那么在意了。 “都头。”亲兵端来了饭甑,里面盛满了肉汤。 “肉太多了,挑几块出去,分给将士们。”邵慎立说道。 亲兵没有二话,立刻执行。片刻之后,附近分到肉的军士们纷纷起身告谢。 邵慎立挥了挥手,一脸傲然。 他知道收买军心的手段,也知道这个时候趁热打铁说几句漂亮话,效果更好。但没意义,没必要,他曾经被人轻视过,他现在有实力了,武艺、军略不弱于人,他要靠实力引得将士们的尊重,而不是这些小手段。 多年前那稀稀拉拉的呼喊声,仿佛犹在耳边。别人或许觉得没什么,但他认为这是自己永远洗刷不掉的耻辱。 这些年来,他肆意挥洒汗水,苦练武艺,他不畏生死,上阵冲杀,他私下里请教父亲军略,如饥似渴地学习各种用兵法度——他实在拉不下脸来向周围人请教,不想丢脸,那就在父亲面前丢脸好了,还能看到父亲欣慰的笑容,这让他心里暖暖的。 他脸皮薄,又有着自己的骄傲,绝不认输,哪怕死。 在被人轻视和死之间,如果真要选一个的话,他觉得自己很可能会选择死。 有些事,几乎成了执念、心魔了。 “都头,东西都准备好了,何日启程?”亲兵又走了过来,低声问道。 “回到牂州,交割一下,差不多就走吧。”邵慎立说道。 这个“启程”当然不是指班师,而是指回京城。 自同光四年上任之后,他已经在牂、播、夷、费、南等州待了足足两年零七个月。 在任期间,民政工作几乎都委托给了属下。 唐末战乱以来,进入黔中避难的中原士人非常多。这些人熟悉民情,纷纷进入各县担任官左、小吏。有他们在,地方上真没什么大事。 而他,则狠抓改土归流的工作。 这个工作,毫无疑问意味着大量的战争,却正是他所喜欢的。 他带着州兵,四处出击,平定叛乱,杀得贼人胆寒无比。 诸州洞主纷纷高呼“来了个敢搏命的邵家郎”,这让他暗地里十分欣喜。 三哥、五哥都是运筹帷幄的帅才,指挥部队打仗可以,但带兵冲杀,却绝非其所长。 邵慎立与他们不同。他十分勇勐,经常直冲敌阵,斩将杀敌,鼓舞士气。 两年多下来,州军儿郎们是真的服气了,私下里议论时,都盛赞七皇子的勇勐。 邵慎立偶尔也听到将士们对他的评价,每到这个时候,他都兴奋得难以自抑,脸色酡红无比。 他在信中与父亲聊起这些“趣事”。父亲敏锐地发现了问题,说他太在意别人的看法和评价了。 邵慎立仔细想想,确实如此。但他改不了了,他就喜欢别人说他勇勐,赞他顶呱呱,他病态地追求着别人的肯定,哪怕为盛名所累,也在所不惜。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些什么…… 这次父亲遣中官来牂州,召他回京,所为何事,他隐约知道了一些,因为父亲已经和母亲交过底了。 他大了,今年二十六岁了。作为皇子,也是时候为这个家做点什么了。 他以前很留恋京城的繁华,怎么都不愿意离开的。现在又觉得,这个地方的人,都对他怀有偏见,印象还停留在他以前经常逛青楼胡闹的时候。 只有父亲,这些年一直关注着他的成长,给他写信,指出他的不足,称赞他的进步。 离开京城的唯一羁绊,大概就是父亲了。 父亲老了,一朝离别,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但他又想逃离京城,宁愿在山沟沟里被蚊虫叮咬,与野人厮杀,痛饮鲜血的滋味,也不愿意回到那个曾经让他引为奇耻大辱的地方。 父亲要“赶”他走了,要让他去拔汗那。 他去过那个地方,甚至还纵马冲杀过。 那里到处都是被河流、果园、麦田包围的城镇,到处都能听到商队的悠悠驼铃,到处都有自汉以来中原王朝进兵的痕迹。 这其实是一处好地方,养一百多万人完全没有问题。 父亲想把这里作为他的封地,给他封邦建国的权力,他很高兴。高兴的原因不是有封地,不是可以威福自专,而是他得到了父亲的肯定,也得到了别人的肯定,他不再是那个被禁军将士奚落嘲笑的可怜虫,他现在站起来了。 “拔汗那……”邵慎立喝完最后一口汤,随意地拿衣袖擦了擦嘴,道:“郑三,你愿意随我去西域么?” “殿下……” 邵慎立一瞪眼。 “都头!”亲兵郑三立刻说道:“我是你的亲兵啊,不跟你走,跟谁走?” 邵慎立擂了他一拳,哈哈大笑,道:“你们都是我的老人,将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谢都头。”郑三笑道。 其他亲兵听了,纷纷凑了过来。 邵慎立看着他们热情的面庞,很高兴。人,总是需要班底的。封地,靠自己一个人也建设不起来。这些跟随他厮杀多年的亲兵,有他自己招募的亡命徒,有父亲派过来保护他的宫廷侍卫,有厮杀半生的禁军老卒…… 有他们在,军官骨干就有了。剩下的,只能慢慢来了。 第二天,休息了一晚的州兵将士班师回城。 临走之前,他们放了一把大火,将山寨化为灰尽。这样的话,即便还有躲在山林中的蛮人,也回不到以前的家了,老老实实下山,接受编户齐民吧。 ****** 十一月初一,在官员们的“依依惜别”之下,邵慎立翻身上马,带着三百亲兵北行,离开了治政近三年的牂州,返回洛阳。 官员们觉得很开心,这位杀星终于走了。 先后三位皇子出镇牂州,就数这位七皇子最好战、最凶狠。 如果仅仅这个也就罢了,毕竟和蛮獠们说道理不一定说得通,最终还得兵戎相见,楚王这么做倒也不一定错。 但这位皇子太喜欢亲自冲杀了! 万一出点事,他们能讨着好么?必然不能啊! 大伙做官都不容易,有人是靠战场上立功得到的官位,有人是苦读多年、辗转多处得来的位置,有人是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得到的荫官,你一出事,大伙都要完。 但劝不动,就是劝不动啊! 七皇子经常带兵出征,有时候深夜行军,出其不意急袭敌人;有时候策马冲杀,将最死硬的敌人高高挑起;有时追击溃敌,百里方止…… 无论哪个行为,都让他们吃不消,因为太容易出事了。 现在他走了,甚好,甚好!大伙马上就去小聚一场,喝了那么几杯,以示庆祝。只要离了牂州,七皇子哪怕如厕时淹死,也和他们没关系了,真的,太好了。 邵慎立隐约知道官员们的想法,他不在意,也不在乎。 骑马又乘船,花了大半个月的工夫,才离开了黔中,抵达夔州。然后又换大船,沿江顺流而下,抵达荆州。 荆州人气恢复了一些,商业也有了很大起色。甚至到了夜晚的时候,码头上灯火通明,船只一艘艘靠泊过来,商徒们口沫横飞,完成一笔又一笔买卖。 邵慎立视若无睹,只让亲兵在此采购了点干粮,随后再度北上,经襄阳、南阳、汝州,于腊月初返回了东京。 矗立在长夏门之前时,他回望来时路,已经苍茫得不见踪影。 过完年就二十七岁了,距而立之年只差三岁。 有些事情,或许就是天意。 他不急着进城,而是静静欣赏着来往如织的人流,贪婪地呼吸着洛阳的烟火气。 良久之后,他牵着马进了城。 洛阳,注定只能存在他的记忆中了。 难以言表的耻辱,以及父亲温暖的关怀,一切都镌刻在这个寒冷的冬日。 接下来,他将前往西域,接受更多人的肯定。 他知道这样活得很累,但——这就是自己。 第四十二章 缓冲区 洛阳的冬天,天气固然严寒,但人们的心头却是一片火热。 冬至、新年接踵而至。在过去的一年中,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有多少欢喜、悲伤或遗憾,接下来都要忘却。好好享受快乐的时光,让自己疲惫的身体、心灵获得喘息。 大大小小的酒肆、商铺前顾客盈门,生意爆好。 沽二斤米酒,点几条鰟头、几碟小菜,多年不见的好友能坐半天。 妇人们拿着最新款带有花纹的毛布,仔细比较,打算回家做几身衣裳。 草原来的商人看着繁华的城市,怔怔发愣,心中升起了在洛阳买房定居的念头。 外地来的士子看着充满生活气息的坊市,感慨万千,诗性大发。 街头巷尾之处,小孩们打打闹闹,欢声笑语不断。 这就是洛阳,这就是大夏啊。 邵慎立穿过街巷,时而凝视,时而伫立。 他的时间不多了,有些景象,看一眼少一眼。 无声地叹了口气后,他先回到王府,沐浴一番,换了身衣裳后,匆匆入宫觐见。 邵树德正与宰相赵光逢、南衙枢密使朱叔宗讨论有关波斯的事情,听闻七郎回京之后,大喜,立刻召其入觐。 七郎很快来了,一一见礼之后,看着日渐苍老的父亲,神色有些恍忽。 在小时候的记忆中,父亲策马奔驰,神勇难当。走到哪里,迎接他的都是武夫们的山呼海啸。 现在的父亲已经老了,气力大衰,怕是开不得硬弓,使不得重剑。 岁月可真是不饶人啊。还好他长大了,可以为父亲分担一点压力。 “七郎一去牂州三年,历练出来了。”邵树德坐在龙椅上,看着一脸风霜之色的儿子,说道。 说完,还看向朱叔宗、赵光逢二人。 “殿下越来越像个武夫了。”朱叔宗笑道。 武夫是什么形象?性格、爱好或许不尽相同,但一定不是细皮嫩肉的,一定不是英俊的。 常年在艰苦的环境中风餐露宿,人就帅不起来,潇洒不起来。 雨雪风霜会仔细凋琢武夫的面庞,风沙烈日会打磨武夫的皮肤,手掌一定是粗糙的,有时候还会布满裂口。 军营之内,不存在翩翩佳公子,有的只是臭烘烘的粗糙军汉。 朱叔宗只扫了一眼,就知道七皇子是货真价实的武夫,那份特质太鲜明了,隔着十几步都能闻到味。 “殿下治牂三年,施政之处可圈可点。”赵光逢也赞了一句。 “赵卿就不要给七郎戴高帽了。”邵树德哈哈大笑,道:“朕可是听闻,七郎在牂州就是个甩手掌柜,专事改土归流,打打杀杀。抚民方面,可没有太多建树。” “陛下,臣闻治理地方,首要在于‘得人’。”赵光逢说道:“殿下慧眼识英才,提拔有才之人,便是得了理政之要。” “赵卿说话还是这么滑头。”邵树德又笑,然后招了招手,道:“七郎坐近点,让阿爷好好看看。” “是。”邵慎立坐到了邵树德下首的一张椅子上,抬头看着父亲。 “很不错,有邵家郎的几分气度了。”邵树德说道:“七郎可知为父为何让你去当牂州刺史?” “阿爷想让儿多学学如何治理地方。”邵慎立说道:“惭愧。儿确实过于沉湎军事了。” “知道就好。”邵树德不咸不澹地说了句,随后又道:“西征之时,七郎你也在,你觉得拔汗那这块地如何?” 到重点了!邵慎立深吸一口气,到:“阿爷,拔汗那属实是块风水宝地。” “朕也是这么觉得的。”邵树德说道:“杨亮率军攻克了俱战提,收取拔汗那大部。这是将士们用血换来的土地,不容易的。” 邵慎立默默听着。 他去过拔汗那,了解那个地方。 汉时大宛故地,当时大概有三十万人口。唐时拔汗那国则有五十余万人口,大夏西征之前,大概有六七十万人的样子。 经过长达五年的战争,拔汗那现在能剩三十万人都是多的,更大可能没有。而且,今年是第六年了,战争并未完全停止。之前大夏王师进攻得太快,很多地方并未来得及清理,仍然有很多城镇、村落掌握在波斯贵族或造物主庙手里。今年李嗣源就带着禁军着手清理,很是打了不少仗,估计又造成了不小的人员损失。 这个地方,其实已经废了。 但邵慎立知道,拔汗那废掉的只是人口,城镇、城堡、陂池、沟渠、农田、果园、牧场等设施,仍然存在着。 毫不夸张地说,即便是同光六年的拔汗那,也比当年赵王就藩的尹丽河谷强,因为这是一个成熟的农耕文明地区。 父亲将拔汗那交给自己,其实非常爱护了。 这里有纵横的河流,可以灌既麦田。 这里的阳光非常艳丽,可以结出甘美的瓜果。 这里的牧草鲜嫩多汁,可以养活成群的牛羊。 即便是缺乏河流灌既荒废的土地,也不是不可以开发出来。只要父亲支持,从高昌聘请一些专业挖井渠的人才过来,利用拔汗那四周的高山融水,一定可以开辟出更多的农田。 他需要的只是人口,仅此而已。 人口足够了,这里将是一片田园牧歌,可以养活他的军队,能够支持他四处征战,做自己最喜欢做的事情,让所有人都不敢轻视他。 大哥,应该十分羡慕吧? “你去了拔汗那后,第一件事是什么,可知道?”邵树德看着儿子,神情严肃地问道。 “移民实边。”邵慎立答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移民固然重要,但有些事更重要。” “请父亲明示。” “七郎,你不会真觉得,波斯人就这么善罢甘休了吧?”邵树德说道:“退一万步讲,即便波斯朝廷真的善罢甘休了,造物主信徒呢?这可不好说。” “李嗣源今岁大力清剿不服大夏的贵族、教士,结果,就有敌人勐攻俱战提,还好被击退了。”只听他继续说道:“这些顽固的吉哈德分子,甚至都不一定是波斯人。他们没有脑子,一门心思传播造物主的荣光,他们将是你最大的敌人。拔汗那,并不稳,你要有心理准备。” 邵慎立一听,立刻说道:“阿爷,儿还怕他们不来呢。来了正好杀干净,杀得他们胆寒,不敢再窥伺拔汗那。有些仗,总是要打的。阿爷已经把最大的仗打完了,剩下的都是小阵仗,交给儿料理就行了。” “初生牛犊不怕虎。”邵树德笑了笑,道:“你能有这份勇气,阿爷就放心了。只有敢战,才会有真正的和平。彻底斩断波斯人的念想后,拔汗那才能成为你真正的根基。不过,移民之事确实也不能落下。明年,朕会继续压缩西域的禁军数量,进一步减少开支。省下来的钱,就用来输送移民了。你大哥有,你也有。” “谢阿爷。”邵慎立说道。 “拔汗那还有不少突厥、回鹘、样磨部落,你想办法收服。”邵树德又道:“记住,你不收服,早晚也会被别人收服。届时,别人的势力就深入拔汗那了,形成侧后威胁。” “南边的吐火罗王公,你不要随意插手。一个拔汗那就够你忙活许多年了,贪多嚼不烂的道理别忘了。” “与波斯关系的处理,要有整体方略。尽量避免战争,但也不能害怕战争。朕看得出来,布哈拉现在也不太想打仗了,他们急着清理内部问题,短时间内没有向外扩张的动力。这个宝贵的时间窗口,你一定要把握住。” “多与你大哥联络联络。你们一在南,一在北,中间隔了些小部落以及热海突厥,都是自己人。遇到困难之时,当守望互助,如此才能在天山以西艰难生存下来。” “其他地区的突厥部落,原则上是可以拉拢的。他们见钱眼开,经常给人当雇佣军,能收钱替波斯打仗,自然也可为了大夏而打仗,全看你怎么做了。” “朕还会派遣大量经学生前往拔汗那。这些年他们的日子不好过了,没有出路,朕就交给你了。记住,知人善用是最基本的要求,别小看经学生,他们是有真才实学的。七郎你能不能在拔汗那站稳脚跟,就看他们了。” 邵树德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足见他对儿子的关心。 大夏朝在天山以西的支柱,除了原本的北线铁三角外,现在又多了一个拔汗那。 正如他所说,地是好地,但能不能占稳就不好说了,挑战多着呢。 他这一辈子,也就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因为他已经达到了自己设定的“边界”、“极限”。 历史上唐代经营西域,也不是一代人能做到的,而是几代人持续不断的接力伟业。 大夏二代继承人对西域有没有兴趣,他不知道,也管不了。 或许会有兴趣,因为这关系到大夏朝廷在草原的统治是否稳固。 或许没有兴趣,因为他们更关心朝鲜半岛三国的情况,打算以最小代价来干涉半岛局势。 尹丽、碎叶、热海、拔汗那四地,在他们看来,只不过是帝国的缓冲区罢了。 一切早已天注定,强求亦是无用。 第四十三章 纨绔子弟 问对结束后,宰相、枢密使们离去之后,邵树德又拉着儿子一起吃饭。 “有没有恨我?”吃饭间隙,邵树德突然问道。 “没有。”邵慎立看着父亲的目光,坚定地说道。 他知道,父亲老了,软弱了。 早个二十年,甚至早个十年,他都不会这么问。 该怎样就怎样,没人能违逆他的意志。 敌人,他会毫不留情地杀死。 女人,他毫无心理障碍地玩弄,丝毫不会顾忌她们的感受。 威胁到他权势的自己人,会被悄无声息地边缘化,再也没有兴风作浪的能力。 宽厚仁德是他的表面,冷酷无情才是他的底色。 如果只有一个人说他“面善心黑”,那还可能是诽谤,但朱全忠、李克用、王师范甚至就连前唐逊帝都这么说…… 但父亲终究是老了。 他心底的温情越来越多,尤其是对自己的孩子,他已经不再那么杀伐果断了。 邵慎立才二十六岁,他没有办法理解父亲一生心路变化的历程。或许,每个人都是善变的吧,都是在不断变化着的。 他喜欢这种变化,他喜欢父亲更像一个关爱子女的寻常父亲。 当然,他也知道。父亲的这种温情十分脆弱,经不起背叛的打击。 很多事情一旦出现,哪怕被平息了,就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父亲现在还没遇到这种事。 但邵慎立无法想象,一旦出现,会有怎样的腥风血雨,上万人头落地,前往辽东、安西的驿道上挤满了曾经衣冠楚楚的贵人…… 这都是最轻的结果了。 邵树德想说些什么,良久之后,只叹了口气,抚着儿子的肩膀,亲手夹了一快菜,放到七郎的碗里,道:“以后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阿爷,我都多大的人了……”邵慎立心下暖流涌动,嘴上却满不在乎地说道,还有点拉不下面皮。 邵树德瞪了他一眼,道:“你知道阿爷说的是什么。” “我以后会披三层甲才冲。”邵慎立说道。 父亲夹过来的鹿肉,吃得就是香甜。 邵树德直接扇了他一下。 邵慎立眉开眼笑,道:“阿爷,儿知道了。以后重金招募亡命徒,让他们冲杀。儿不怕他们反噬,他们爱的只是钱财、官位和女人,给他们就好了。再者,他们也打不过我。” 邵树德嗤笑一声。 不过,他不得不承认,儿子长大了。 七郎以前爱玩,也不太乐意习武。但他的底子是非常好的,身材高大、魁梧,常年锻炼之下,肌肉虬结、体壮如牛。再加上从小由名家指导,武艺是相当不凡了。 如果说这种自己练出来的武艺还不作数的话,那么在西域、牂州多次冲锋陷阵,斩将夺旗,七郎的气质由内而外发生了升华,产生了质变。 搁二十年前,七郎就是自己帐下的勇将。战场局势焦灼的时候,让他披挂上阵,带上千余精甲武士,直捣敌阵,摧锋破锐,一锤定音。 他的军略也还不错,至少经验是比较丰富的,是一员中规中矩的将领。将来怎么样,能否指挥十万级别的大军,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评判七郎时,邵树德又想起了其他几个儿子。 大郎是不喜欢也不太敢直接冲锋的,但他确实会指挥大军,更像是那种坐镇中军,运筹帷幄型的儒将。 二郎勇勐无比,粗中有细,能指挥上十万规模的大战,喜欢和人硬碰硬,野战制胜,与大郎完全是两个风格。 三郎不是武夫,虽然从小习武,诸般武艺、骑术、军略都学过,但只能算是及格水平。他的性格,也不是能镇得住场子那种的。说白了,没有领袖气质,只适合当助手。 四郎……不提也罢,会搞钱就行。 五郎和三郎有些类似,但又有所区别。 说来搞笑,三郎长得秀气、俊逸,但骨子里还是有点狠劲的。征湖南之时,他也上阵了,虽然现了个大脸,让姚彦章偷袭得手,但最后能收拾败兵,重新稳住阵脚,也算是凑合了。 五郎就体格来说更像是武夫,披甲上阵时,非常能唬人。但接触多的人都知道,他其实算是文人,粗豪、强壮的外表之下,写得一手好诗,对武夫也不是很喜欢,甚至有点厌恶,觉得他们太能坏事,是不安定因素。 出镇辽东时,遇到战事,五郎极少亲临一线,都是派人去打。即便去了前线,也是住在城里,不与武夫们同甘共苦。 在这一点上,三郎有时候还会做做样子呢,五郎是连样子都不做。 邵树德其实非常喜欢六郎,觉得他在治政上与自己非常类似。对他最大的不满,大概就是表里不一,喜欢玩弄权术。 这种事不是不可以,但六郎太过醉心于这些了。 人心,不是那么好玩弄的,这其实只是小道。 邵树德被人称为“面善心黑”,但他答应别人的事都做到了,对人也有几分真诚。 如果李克用不死,直接投降,会被杀吗?可能别人不信,但邵树德没打算杀,而是会给富贵,虽然他杀了朱全忠等人,也一直对阿保机追杀到底。 早年诸葛爽对他有大恩,山南西道有叛乱时,邵树德义不容辞,直接帮忙。 李劭、张彦球对他有过恩惠,同样富贵已极。 做人,虚情假意可骗得一时,骗不得一世,没人是傻子。 邵树德的人品,是经得起考验的,虽然很多人害怕他,觉得他手太黑了。 六郎在统兵方面也很像他。 善于鼓舞士气,善于发现敌人破绽,关键时刻投入重兵,一战克敌。 没有必要,他不会在一线厮杀,在这一点上,他与二郎不一样。 但如果有必要,他豁得出去,敢玩命、敢搏杀。在这一点上,大郎比不过他。 六郎,如果稍加打磨,其实是一个很好的继承人。可惜,他比二哥小了足足九岁,没遇上好时机。 皇后,也不赞成六郎当储君。 与前面六个儿子相比,七郎就是另一个类型了。 他锋芒毕露,锐气逼人,与二十岁之前相比,几乎洗心革面,换了一个人。 但这也正是邵树德担心的。 七郎太锋芒毕露了,须知刚过易折,这不是什么好事。 再者,他现在的一切,都是胸中一口气顶上来的,如果将来这口气泄了,会不会又故态复萌,终日醇酒妇人,开始摆烂?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 他对儿子们太操心了,越来越软弱了。 “你还得学会理政。”邵树德又给儿子夹了一块鱼肉,说道:“道理你都懂,该学的东西,你们兄弟几个都是一样的老师,不会有什么差别。但你得用起来,我将你放在牂州任上三年,就是为了让你学会怎么治理地方,积累一点经验。可你倒好,终日打仗,乐此不疲。早知道,把你随便往河南、河北哪个州一塞好了,省得成天出去胡闹。” “阿爷,儿知道怎么理政,不爱用罢了。”邵慎立夹起鱼肉,使劲吃着。 邵树德又夹了一块,继续说道:“又说大话。拔汗那之民情,与中原能一样?若是全盘套用中原那些手段,就是刻舟求剑,不知变通。看来,还得给你塞几个人,你这样子不行的。” 虽然是被父亲批评,但邵慎立却很受用。 明年走后,再想听到父亲的批评,也不可能了。 距离太远,信件太慢,甚至就连这鳕鱼,都吃不到了。 “阿爷多写信教导我不就行了?”邵慎立说道。 邵树德夹菜的手停在半空,片刻之后,他说道:“阿爷总有走的那天,你要照顾好自己。” 这是今天第二遍说这个话,意义却又不一样了。 邵慎立有些难过,低头吃饭。 父子二人都沉默了下来。 ****** 吃完饭后,邵慎立又去见了见自己母亲。 抚养他长大的野利氏身体不太好了,五十多岁的人,看起来就像六七十一样。 见到儿子过来,她非常高兴,让宫女准备了茶水、点心,嘘寒问暖。 邵慎立刚刚吃过晚饭,但还是吃了几块点心,喝了一盏茶。 离去之时,心中愈发感伤。 他还去见了见自己的生母江氏,说了许久的话。 母亲亲手给他缝制了一个香囊,泣不成声。 邵慎立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自己的王府,一个人坐在书房内。 妻儿还在路上,要新年前后才能回到洛阳。 寂静的夜里,他一遍又一遍地整理父亲的信件,两位母亲给他准备的行囊。 他就这样一直待到了过年。 臧家的小子、卢家的五郎、任家的四儿子,这些以往的“狐朋狗友”喊他出去玩。他也只是略略应酬了几场,随后便闭门谢客了。 他发现,自己与这些少年时代的玩伴中间,存在一条深深的鸿沟。 是,他们以前都是各个家族中最顽劣、最没出息的一群人。 每个大家族,都有这样一群人。天生衣食无忧,失去了所有目标,一天到晚只知道瞎混,就连自己兄弟都看不起,觉得他们丢自己家族的脸。 以前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现在么,看到这些人一副纵欲过度的苍白面孔,他就感到恶心。 豆芽菜似的的身板,一阵风都能吹跑。而他肌肉虬结,经年锻炼的铁臂能拉开军中最硬的弓,披上两层重甲时,健步如飞,还能挥舞沉重的长柯斧,扫倒一片敌人。 自己与他们,终究不一样了。 这个转变,就源自当年洛阳南郊,那一刹那的怅然若失。 同光七年(922)的春节很快来到了。 鹅毛大雪之中,邵慎立挥舞着重剑,一遍又一遍地砍着木人。 二月初二,他将猎犬、健鹘以及年少时积累下来的玩物,全都送给了“狐朋狗友”们,珍重道别之后,起行上路。 驿道之上,鹘鹰高声亢叫。 邵慎立疑惑地抬起头,看着在天空盘旋的健鹘。 马蹄声响起。 “七郎,我把健鹘、走狗都放了,不要了。”远处行来一胡子拉碴的骑士,却是凉国公臧都保的小儿子。 “你这是……”邵慎立若有所悟。 “我跟你去西域。妈的,受不了家里人的目光。”来人愤愤不平地说道:“去了拔汗那,咱们兄弟几个一起拼,草。” “几个?”邵慎立一怔。 马蹄声又起。 “七郎,我把女乐也送人了。再玩下去,早晚死女人肚皮上。我会算账,以后替你打理钱粮事务。”卢五郎策马而至,大声道:“小时候圣人还夸过我呢,说我有算学天赋。唉,日子越过越差,不跟你走不行了,再烂下去,我怕哪天死在花街柳巷里。” “七郎,你五姐当年嫁给我哥,我就气不过。”任四郎也走了过来,道:“现在想明白了,再瞎混下去,只会被你五姐继续瞧不起。带我一起走吧,非得混出个人样来,我可以帮你打理民政,当年学的都没忘呢。” 邵慎立哈哈大笑。 一群“狐朋狗友”,心中的热忱终究没散尽么? “七郎!”远处又奔来数骑。 邵慎立看过去,都是当年京中“着名”的纨绔子弟啊。 有人手里拿着弓,有人扛着马槊,有人带了一驮马的书籍…… “走!”他毫不废话,一拨马首,向西而去。 “纨绔子弟”们纷纷跟上,大声谈笑。 未知的前路上,有太多艰难险阻,有人会退缩,有人会再度迷茫,甚至有人会死。 但在这一刻,他们都不想瞎混了,他们想建功立业。 没人受得了无休止的轻视,即便是纨绔子弟,也有尊严。 第四十四章 二月 进入二月之后,满街乱窜的读书人渐渐消失了。 他们窝在临时租住的民宅内,温习功课,准备考试。 今年的科举定在二月末,最迟三月初就会放榜,届时所有人的命运就将揭晓了。 考完之后,因为圣人在京,很可能还会加个殿试,时间大概在三月初。 进士、农科、算科、明法一共190个名额,将由数千人来竞争。而这所谓的几千人,也都是各州杀出来的精英了,没点本事,县、州这两个级别的考核都过不了,更无可能来到京城。 这是一条千军万马争先恐后的独木桥,桥下就是汹涌的怒涛,不知道埋葬了多少人的青春梦想以及悲欢离合。 五老榜的奇迹,可一不可再。白胡子一大把的人还来参加科考,为的只是心中那一股执念罢了。从十几岁的翩翩少年一直考到老态龙钟的杖翁,沉没成本太高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在经历了唐末那么久的战乱后,科举已经没那么招人喜欢了。这一点,直到大夏开国后才慢慢恢复,科举再度变得热门。但经过圣人这么一改革,大伙都很迷茫,热情又有所降低——主要是瞄准进士科的学子们。 但考还是要考的。除了考试,他们还会什么呢?不会种地、不会打仗、不会做买卖,他们已经因为科举而特化了啊,除了儒家经典,其他方面的能力已经无限退化。 呃,好吧,其实就连他们擅长的经典,现在也被改了…… 二月二十七日的考试中,帖经、墨义大量出现《致治》三篇的内容。 《致治》只是中经,但出的题目,简直和大经有的一拼,甚至尤有过之。 这让许多人哀叹不已。 是的,他们已经有所准备,知道今年的这次考试必考《致治》,但前半生的精力都花在九本正经上了,一时半会转不过弯来很正常。更何况,有些人的内心其实还是有点隐隐约约的抵触。 这就是作死了。 都告诉你要考《致治》三篇了,你还心中带有抵触,却又可笑地还来参加科举,你不死谁死?时代大潮,浩浩汤汤,有人当了弄潮儿,有人被卷入水底,本就寻常。 持续数日的科考很快过去了,三月初四,礼部张榜公布名单。 所有人都挤了过去,上上下下扫视着,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韩昭胤被人簇拥着,喜气洋洋地走了出来。 他——高中了! “恭喜!恭喜!” “韩兄一步登天,让人好生羡慕。” “韩郎君可已娶妻?” “娶了妻也不要紧,可以休妻再娶嘛。” “如果殿试再弄个好名次,起步就可以六七品官啦。” “韩兄,莫忘贫贱之交。” 吵吵嚷嚷之中,韩昭胤回到了租住的小院,感慨万千。 三年前,也是在这座院字里,他与耶律全忠、吕琦三人,把酒言欢。 那一次,耶律全忠考中了农科,出外做官去了。 吕琦没考中,前往庭州当了个九品经学博士。 只有自己两手空空,暗然回乡,什么都没捞到。 他忘不了族老们失望的眼神,妻子强颜欢笑的照顾。巨大的压力,逼得他差一点就放弃科举,去衙门当个小吏算了。 还好,一切都过去了。 三年后的考试,他一扫阴霾,金榜题名。 一起租住的士子失魂落魄地前来告别。 韩昭胤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两人坐在一起,就着黄芽菜炖春笋,喝了两盅酒,然后便散了。 时天色将暗,韩昭胤静静地坐在院子里,懒得收拾狼藉的杯盘。 三年前,他吃了一整个冬天的黄芽菜。 这一次的冬天,他又是与黄芽菜、芜菁作伴,偶尔去集市上买点肉或鰟头回来下酒,改善生活。 几年下来,他倒是愈发中意黄芽菜了。 不仅仅因为它是冬日中难得的新鲜蔬菜,更因为它是新朝雅政的象征之一。 韩昭胤很清楚,这次能考中进士,与他疯狂苦读《致治》有莫大关系。 出题量实在太大了! 从金银谈到法币,从贸易谈到商税,从人口谈到土地,还从气候谈到收成……无所不包,涉及方方面面,让他心花怒放,直呼妙哉。 最绝的是,今年诗赋都没考,也不知道没抽到还是怎么回事。但无所谓了,他作诗的水平也不差,考不考都不怕。 毫无疑问,他今年能成功,就因为搏对了。所以,他对新朝雅政有相当的好感。 其他考中的人,应该也有同样的感觉吧? 圣人可真是厉害,不动神色间,不但巩固了杂科的地位,扩大了招录的人数,就连进士科都慢慢渗透了。 再这么考几届,很多事情就面目全非了。 当然,这并不是说韩昭胤否定新学,事实上,他是支持他。 整整三年的日夜诵读之下,你别说,他还真鬼使神差地认可了书中的理论。其实想想也正常,千余日,从早到晚,每天都要抽出一段时间来读《致治》,感觉人都读魔怔了…… 这就是圣人要的结果吧?唉,只能说他老人家成功了。年复一年地培养认可他理论的读书人,再通过科举批量制造拥护新政的官员。 管他呢!韩昭胤端起酒盅,喝完最后一口残酒,砸吧了两下。 美,真美! 今后的日子要想继续美,一直美下去,在做官一道上,还得继续向新朝雅政靠拢。 这是韩昭胤的感悟。 对抗圣人,没有好处的。 ****** 孔光嗣匆匆来到了洛阳,住进了馆驿。 吃罢午饭之后,他打开了临街的窗户,看着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他知道,自己在士林中的名声坏了,有点臭。因为他写了几篇赞扬新朝雅政的文章,虽然没被人指着鼻子骂,但阴阳怪气是少不了的,这些他都知道。 但世情如此,他有什么办法? 今上这个人,人到暮年,手段愈发可怕。几年前江南连造大桉,多少大家族灰飞烟灭,举家去了辽东?那些武夫、狗官,心狠手辣起来,简直比当年的王卞还可怕——还好,在正月的时候,王卞那个老武夫没熬过寒冬,蹬腿死了。 作了一辈子的恶,竟然富贵已极,临死前儿孙都聚在床前,让他含笑离世…… 这个天下,好不了了。 孔光嗣觉得自己改变不了什么,不如顺应大势。 当然,他觉得自己还是有底线的。 今上并未对儒学一脉赶尽杀绝,进士仍然是最重要的学科,只不过抬高了杂学的地位罢了。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他觉得没必要和圣人对抗到底,更何况他们也没什么对抗的资本。 武夫桀骜起来,管你是什么人?朱瑾那厮当泰宁军节度使的时候,孔家被敲诈走了多少家财、土地?交了多少赋税?甚至就连为家族服务了几辈子的仆役、小厮,都被拉丁入伍,充军打仗,有道理可讲么? 与朱瑾那些人一对比,今上算是讲道理的了。 “唉!”恋恋不舍地看了一会繁华的街景后,孔光嗣坐回了桌前,喝起了闷酒。 马上就要入宫面圣了,面完圣,他还要西行前往波斯。 每每想起这件事,他就觉得很不真实。 孔家传承千余年,似乎还没远行西域的吧?虽然他还年轻,但波斯哎,去一趟不得几年?会不会水土不服,客死他乡? 孔光嗣不敢想,但也不敢拒绝。 传诏的中官说得很清楚,让他去波斯弘扬儒法,与波斯“大儒”辩经,让他们知道华夏传承千年的名教底蕴。 离了个大谱! 波斯人会听这个?他们能欣赏这个?不是说儒法不好,实在是波斯人学不来啊。人还有水土不服呢,儒法去了没根基的地方,很难得到别人的认可,更别说传承了。 但圣人就是有一股自信,认为波斯连战连败之后,会觉得中原的什么东西都是好的,会盲目学习。 这——唉! 不过他的心中,确实也因此多了几分自信。 前唐攻西域的时候,那些国家一开始也不认你,举兵相抗,凶悍异常。但被打服了之后,就开始如饥似渴地吸收中原文化。 譬如于阗国,除了释家一门独大之外,儒学也非常流行,豪门大族、官宦子弟多有学儒者。 再比如渤海国。粟末靺鞨虽然不是野人,但也文明不到哪去。但认识到前唐强盛的国力、繁荣的文化之后,全面汉化,儒生遍地走,开口孔孟之道,闭口成仁取义,慢慢地变成了海东盛国,肖似华夏。 波斯,或许也能这样吧? 想到此节,孔光嗣心中有点热切了起来,不由得多喝了两杯。 也罢,就去那边看看。 堂堂华夏,万邦来朝,传承千余年的学问,又怎么可能差呢?听闻波斯也是西域盛国,华夏春秋时期就已经建立了王朝,有文法、有学问,人杰地灵,英才辈出,若能把华夏的文明传播过去,也是一桩可流传千年的美谈。 届时,后人或会提及他孔光嗣的名字,也算是流芳千古了,美哉! 喝完酒后,孔光嗣借着微醺的状态,闭目思考抵达布哈拉后,该怎么与波斯士人谈一谈“礼乐”的概念。 第四十五章 出巡前夕 孔光嗣很快得到了召见。 彼时邵树德正在紫辰殿内召见外国使团,孔光嗣进来时,遇到了几位一脸晦气的日本人。 他没有在意,在中官的引领下,匆忙进殿。 “拜见陛下。” “赐坐。”邵树德放下手头的一份奏疏,看了眼这位当代衍圣侯,说道。 “谢陛下隆恩。”孔光嗣坐到了下首,目不斜视,正襟危坐。 邵树德沉吟了一下,问道:“衍圣侯可知日本使团所来何事?” “臣实不知。”孔光嗣答道,同时有些诧异,圣人不应该和他说说波斯使团的事情么?听闻已经抵达东都了。 “告诉卿也无妨。”邵树德说道:“最近数十年来朝的日本使团,真真假假。甚至可以直白地说一句,绝大部分是假的。或由商人冒充,或是公卿私人,伪造国书,湖弄一下天朝上国,混点赏赐,寄希望于天朝买下他们那些不值一文的货物。” 屏风、折扇、刀具、鲨鱼皮以及充满腥臭味的干海货,加起来才值几个钱?日本输入中国的最大宗货物,其实是充满杂质的铜块。 最近十余年,白银渐渐变得多了起来,但也被人嫌弃,因为纯度不够,兑换大夏货币时,往往被狠宰一刀——国朝有制,外洋商人来朝买卖货物,均需在市舶司清算行内兑换银元或银元票,私下里使用本国货币或以物易物的交易行为,是要被打击的。 这个要求,严格来说,有点不近情理。以往外国商人来做生意,中原朝廷对他们十分宽容,什么货币都收,只要是贵金属就行。后世南北朝贵族墓中出土了大量大食、波斯银币乃至东罗马金币陪葬物,原因就在于此。 但大夏朝不一样了。 清算行内有一个分支机构,类似于货币兑换所。所有外来商人,在大夏境内都必须用“法币”来进行交易,即银元(包括银元票)、建极通宝之类的金属货币进行交易。 没有大夏法币不要紧,可以先卖货,卖完回笼资金后,再去买。也可以拿带过来的金银铜块,去清算行兑换货币,就是需要被宰一刀了,相当于缴纳铸币税。 这个规定在前唐没有,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延长了交易的时间。但这个年月,节奏很慢,花个几天时间也没什么关系,最后基本上所有外洋商人都接受了,包括日本人。 “商人逐利,败坏……”听到商人这么说,孔光嗣直接打蛇随棍上。 “好了。”邵树德笑着打断了他的“经义”,道:“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总是有利有弊。做一件事,无非是权衡利弊罢了,朕这些年一直就是在做这些事。” 辩证思维,世上之事,有利有弊,这是刻在邵树德血液里的认知,即便在晚唐这个烂泥潭里打滚四十年,他也没有忘记。 世上之事,也不是非黑即白,绝大多数是灰色。 这种灰色的程度也是不一样的,有的偏左多一点,有的偏右多一点,有的刚好折中。而且,时移世易,在不同的时间段,灰色的程度也在游移不定。 拒绝用非黑即白的二极管思维看问题,用发展的动态眼光看问题,不刻舟求剑,以及坚持辩证思维等等,以上这些都是邵树德理政数十年的底层逻辑。 一件事情,有时候坏处多一些,有时候好处多一些,完全看你怎么用。 商人固然有很多问题,比如赚到钱之后的暴发户嘴脸,让田舍夫难以安心种地,囤积居奇等等,这是其负面影响。 但另外一方面,它加速了商品的流通,促进了手工业的发展,让政府收到大笔商税,维持国家财政,给全社会提供更好的服务——在古代,主要是国防服务,明末若能如中晚唐一样,商税占到国家财政收入的一半,又何至于此! 邵树德从来没有无聊的偏见,也没有思想包袱,该怎样怎样,尽量用其好的一方面,然后尽可能削弱其负面影响,如此而已。 “陛下所言极是。”孔光嗣立刻说道。 “这次来的日本使团是真的。”邵树德说道:“他们请求朕下令禁海,约束海盗。孔卿怎么看?” 孔光嗣是兖州人,属于淮海道,隐约听闻过很多凶恶之徒出海,劫掠新罗、泰封、百济、日本甚至是遥远的库夷岛。 近些年来,劫掠新罗三国的人少了,因为朝廷明令禁止买卖三国奴隶,同时敲打了一大批海盗,发动他们的亲族、乡党劝说,效果非常好——效果不好的话,下面就得州兵出马,抄家流放了,海盗们顶不住这一招。 但多如牛毛的海盗总得有个去处吧?他们总要有——“生计”吧?所以,孔光嗣完全能够想象日本人所面临的麻烦,原本劫掠四个国家的海盗,全部涌向日本,这能有好? “古之为政,爱人为大。”孔光嗣偷瞄了一眼,说道。 话很短,很简洁,但意思明了。 “日本人亦要爱么?”邵树德问道。 孔光嗣本想沉默,但见圣人一直看着他,便道:“此为大礼。” 邵树德点了点头,不想和孔光嗣继续探讨这个问题。 如果要诡辩,他能辩下去,但没意义。 而且,有些海盗其实不太好管了。现在可能还看不大出苗头,若再等二十年,待那些在海外成家(如库页岛、北海道)后繁衍出的“海盗二代”们长大后,事情就会发生变化。 他依稀记起了后世加勒比海着名的海盗岛——托尔图加岛。 生活在这里的多半是脱离了祖国的英格兰、联合省、法兰西海盗。年纪大了后,在岛上定居,有人还生了后代,种地、开酒馆、制造枪械、修理船只等等,为海盗们服务。 从这里走出来的海盗,不会有任何归属,什么国家的船只都抢。 东亚这片海域,将来一定也会出现聚集着海盗后裔们的化外之地,且不止一个。届时,海上运输线可能就要受到威胁了,因为这些出生在海外的海盗后裔们,对中原的归属感,比起父辈要差多了,滋扰航线,几乎是必然的,唯一的悬念就是轻重程度罢了。 这就是发展航海所带来的负面作用,即辩证思维中的有利有弊。 大夏的后代国君,只要不是非黑即白的二极管思维,当不至于因噎废食。 “还是和卿谈谈波斯的事情吧。”邵树德转移了话题,道:“波斯使团已经入京,西域诸般事务谈得差不多了。你在洛阳稍待数月,听从鸿胪寺安排,待人都聚齐之后,便西行吧,前往布哈拉,与波斯君臣、公卿贵人多交流交流。” “臣遵旨。”孔光嗣说道。 “别这么快应下。”邵树德笑道:“去了布哈拉,打算说些什么?” “臣闻波斯国中,诸侯林立,彷如春秋。”孔光嗣说道:“臣打算与波斯人谈谈礼乐之事。”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卿放手而为即可。波斯屡战屡败,在大夏面前已失了锐气,失了自信。春秋礼乐,非常适合他们的情况。” 其实吧,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国家,在这个时候都是一大堆有封地、有官僚、有百姓的实封贵族。 这一套在中原已经没有生存土壤了。但在人家那边,仍然是封君、封臣体系,且因为各自文化传统、气候地理等因素,有些许差异,但大同小异。 波斯与大夏开战,人家的贵族是真的带兵为国王打仗,就如同中国春秋时期,周天子有召,诸侯带兵勤王一样。 在这个过程中,起关键作用的就是政治伦理。 孔光嗣对自家老祖宗的学问还是比较精通的,孔子那个年代的价值观,或许还真的挺契合波斯这一套呢。 当然,与中国春秋时期不一样的是,波斯还存在着神权。 国王(埃米尔)试图增加君权力量,削弱大贵族,形成一堆小贵族。 贵族们抱团抵抗君权力量。 神权在两者之间起到润滑剂的作用,同时也或明或暗地扩张自己的力量。 三者既斗争,又联合,最后形成一个大家普遍能接受的政治伦理。 孔光嗣的家学,应该是比较符合君权胃口的,贵族能有条件接受,因为这一套同样能限制君权的无限扩张,至于神权,肯定不开心了,因为这是在与他们进行意识形态领域的争夺,且很可能获得世俗贵族力量的支持,不警惕就怪了。 “臣谨遵圣命,定然不让波斯人小觑。”孔光嗣答道。 “甚好。”邵树德笑道:“你走北庭、尹丽、碎叶这条路,可在尹丽河谷盘桓一下,时间上没那么急的。” “臣遵旨。”孔光嗣似乎隐隐明白了圣人的目的。 这是要给赵王提供帮助啊。只是他不太明白该怎么做,讲学?以吸引更多的儒门子弟前往尹丽扎根?那还不如直接写几篇文章,号召有胸怀的读书人西行尹丽呢。 随便又聊了几句后,孔光嗣诚惶诚恐地退下。 邵树德批阅完奏疏后,搁下了毛笔,喊来王彦范。 “传旨,十日后朕在南郊祭天、阅兵,开始东巡。”他说道。 “遵旨。”王彦范默默退下。 邵树德的目光散乱地落在空气中的尘埃之上。 这一次,或许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出巡了。 第四十六章 东莱 同光七年三月初九,圣人在含元殿加殿试,钦点了四位状元。 韩昭胤运气比较好,勇夺进士科状元。 邵树德授其秘书郎之职,原秘书郎陈逖出任句容令。 句容是畿县,县令为正六品上,等于是连升两级了。 徐寅因为参与了财税改革,令邵树德比较满意,且又是农学出身,被授予万年令之职。 大夏四京,一共有洛阳、河南、长安、万年、幽都、蓟、金陵、上元八个附郭县,县令皆为正五品上,徐寅这次是火箭升官了。 农科状元、华州人赵莹同样当上了秘书郎。 这种根正苗红的关西人,在仕途上的前景,是陈逖、徐寅这两位福建子难以企及的,虽然他们起步都是秘书郎。 殿试结束后,自然是一番游玩踏青。 这种考试本身不涉及黜落谁,只是定个名次罢了,除非你闹得实在太过火,让人看不下去,否则都能和和气气地结束考试,等待授官。 当然,在唐代其实是有黜落的,数量比较少。 北宋仁宗时,因殿试被黜落,张元愤而投奔西夏,得李元昊重用,成为军师。最离谱的是,他的家人被宋廷看管羁押在随州,结果还被西夏间谍潜入,矫诏释放,回到西夏。 这是一次十分成功的“敌后大营救”。西夏间谍先假传圣旨,再把一家子男女老少从湖北带到陕北,穿越重重关卡,何止数千里!在进入西夏国境时,大肆奏乐,狠狠羞辱了一把宋人。 好水川之战后,已官至西夏太师、中书令、尚书令的张元,在界上寺墙上题诗,就是那句侮辱性十足的:“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 北宋对这多番羞辱,回应是殿试不再黜落任何人…… 游宴等一整套程序之后,剩下的自然就是等待授官了。 官位是邵树德亲自圈定的。他对杂科士子非常上心,同光四年的32人,表现出色的一批已经给升官为主簿或县丞了,一开始就授予县令的,更是已经调入州中,出任左贰官员过渡一下,几年后再看。 今年有整整82名杂科预备官员。 明算科大部分到海陆关口担任关令(从八品到从九品不等),或出任大州坊市市令(从九品上),少数佼佼者进入税务监,出任各级职务。 这个安排,基本算是人尽其才了。 这些人,在四品以下,也很难转任地方行政官员。他们处于一条上下垂直管理体系中,因为专业性太强,只有做到高位之后,才有可能出任道或六部九寺官员。 不过,对学数学的士子而言,这仍然是开天辟地头一遭的厚遇。税务监的存在,更是让他们看到了希望,同时也有了强大的靠山庇护,毕竟税务监主官可是政事堂成员之一。 农科、明法科的去向,与进士科大同小异,担任基层县一级左贰官员。 邵树德耐心地看完名单上最后一个名字,十分满意。 他知道,形势已经起了微妙的变化。继续坚持个几届,威力就会慢慢显现出来了,毕竟这是一个量变产生质变的过程。 曾经唯我独尊的进士科,随着时间推移,必然会被冲击得不像样。 三年之后,营建、医科亦将开始按道分取名额,分别录取24人、22人。 邵树德曾经打算削减进士名额,但与宰相们仔细算了一下之后,发现每科(三年)二百多人的录取名额完全可以安排得过来,并不会造成冗官问题,便作罢了。反正届时进士科的比重已经跌破50%,往40%的方向迈进,统治性地位遭到严重削弱,没必要了。 处理完这些事后,邵树德便准备东行了。 三月初十,他在南郊祭天,同时检阅禁军马步军士,发放赏赐。 三月十二,礼部尚书王溥薨,辍朝三日。侍郎杨注接替其职,但并未获得进入政事堂的资格。 三月十五,银鞍直指挥使种彦友率五千人西行,前往西域。 禁军各部,陆陆续续抽调了一万多人一同前往安西道,接替龙骧等军将士班师。 与波斯议和成功,并不代表战争彻底结束,更不代表能够掉以轻心了。 邵树德没这么天真。他第三次削减了西调禁军的人数,但并未彻底停止驻防。银鞍直及铁林五军总计一万多人,就是他派往西域的定海神针。 这种驻防行为可能还会持续个几年,期间会进一步削减人数,以减少开支。 这既是为了以防万一,同时也是维持禁军战斗力的一种办法。 与此同时,他下令从横野、平卢、落雁、广捷四军中抽调精锐三千余人,调入禁军,与五大院的数千新兵一起,补充缺额。 杂牌部队,至此还剩六万人上下,离被彻底“消灭”是越来越近了。 而五大新兵院的人数,基本被压缩到了十万人以内,平均一家不足两万。再过几年,会进一步压缩到一万五千人上下。 在训军士受到了枢密院的大力整顿,尤其是陕州院,近年来屡遭批评,因为输送的兵员质量达不到预期。如果整顿后还没有起色的话,这个处在东西二京之间的新兵院将面临裁撤的噩运。 忙完这一切,三月十六,邵树德留太子监国,亲领官员、宫人、嫔妃、侍卫及随驾军士数万人东行,前往淮海道。 ****** 四月的黄河又成了一条交通运输干道。 东行的路上,邵树德有时候会登上山坡、高塔,瞭望远方。 此时的黄河,温柔、恬静、悠远。 它驯服地给人们提供各种便利,灌既、运输、捕鱼乃至饮水,哺育了两岸无数人民,堪称河南、河北的母亲河。 晚唐以来,黄河只决堤过一次,地点位于滑州,为朱全忠所掘。 汹涌的河水淹没大地,造成了严重破坏。虽然百般抵赖,时过境迁之后,这笔账依然牢牢地扣在老朱头上。 掘黄河是有报应的。 朱全忠掘了一次之后,他儿子也掘了一次,然后就遭报应了。 当李存勖带着百般拼凑出来的不到两万步骑,孤注一掷豪赌,从郓州方向杀往汴州时,段凝统率的五万汴梁禁军主力,却被泛滥的黄河给阻隔在了河阳,没法回援,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李存勖率领五千先锋进入汴州,灭亡了后梁。 中唐以来,地方藩镇是治理黄河的。 主要工作是加固两岸堤坝,防止洪水爆发时溃堤。同时修建水门,大力疏浚与黄河连通的各条支流水系以及陂池水库,当黄河水位升高,达到警戒线时,打开水门,将黄河水导入汴河、永济渠。 夏朝的治河大同小异。 工部每年都会拨下钱粮、征发役徒上河。水门内外淤积的泥沙被一遍又一遍清理,连通黄河的水系更是得到了重点照顾,如圃田泽、沙海、福缘池等水库,每年冬天都要清淤、加深,以便在夏季洪水来临时,可以有充足的泄洪区。 至于黄河本身,没有太大的治理必要。更准确地说,工程量实在太大,在没有明显灾情的情况下,先不要动了,免得出乱子——公允地说,有唐一代三百年,黄河算是比较给面子的,没出过什么问题,或者说黄河暂时也没什么毛病,只要你不去玩弄它。 途径圃田泽时,邵树德稍稍停留了两日。 这个人来人往的商业重镇之内,桅杆林立,大大小小的船只几乎塞满了河面。 邵树德一面与宰相们说着话,一面翻阅着集市市令送来的历年商业数据。 “封禅泰山之事,朕不想做,没必要。”邵树德将手中的账本翻得哗啦啦作响,嘴里说道:“朕的名讳已经镌刻在阿赖山最高峰之上,古来君王,何人能比?” 他这话倒也不是夸大其词。阿赖山最高峰(萨曼尼峰)之上,确实立了几处石碑,镌刻了他的圣谕,山峰名字更是直接叫“无上皇帝峰”。 如此牌面,何必再封禅泰山呢?有点小家子气了。 “陛下圣明。”宰相们一听,知道圣意已决,便不再纠缠此事了。 “耽罗国主在唐代是陪戎副尉吧?”邵树德继续一心二用翻看着,同时说道:“既已遣使入觐,可册封其为陪戎校尉。” 陪戎校尉、副尉,一为从九品上,一为从九品下,低到不能再低的武散官职衔,说出去都让人笑。 但耽罗岛的酋长也就配得上这个。 如果说朝鲜半岛上的国家文明开化的话,那么耽罗岛上的居民就是半开化、半愚昧性质的人了。新罗私下里称他们为“野人”,夏朝就更看不上了。 给个陪戎校尉的官职,真的很看得起你了。 平海军在这里修建了一个临时港口,用作避风锚地和船舶维护码头。渤海商社的船只有时候也会在此靠港,甚至还在岛上租地修了个仓库,拿来晾晒、储存货物。 小地方一个,没太多人关心,基本上已经被平海军和渤海商社两家瓜分,岛民们全体为他们打工,甚至还提供了一部分底层水手的来源。 “新罗那边有消息了没?”邵树德将账册放到一边,问道:“他们到底打算献出哪个港口?” “陛下,听闻枢密院欲派出九千步骑之后,新罗人似有疑惧。鸿胪寺的使者刚从新罗返回,但言君臣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中书侍郎赵光逢说道。 “好大的胆子。”邵树德笑道:“再派人催一催,就说朕看中东来县了,让他们想办法划拨土地,修建军营。” “遵旨。”赵光逢应道。 东来县就是后世的釜山。对新罗而言,其实是一片蛮荒之地,且因为海盗的威胁,人烟稀少,连小渔村都谈不上。 大夏索取这么一块荒地,对新罗人而言,其实不难接受。现在的问题是他们害怕,担心夏军对他们有什么不利企图,故左右为难。 但害怕就有用么?该来的还是得来,逃不掉的。 “着信使快马赶至登州,给平海军传令,出动战船,至东来县外海巡弋。这块地,朕要定了。”邵树德看着地图,说道。 信使很快出发,五百里加急前往登州。 第四十七章 舰队外交 邵树德抵达汴州时已经四月上旬了。 正如后世全国有诸多区域中心城市一样,汴州在河南道的地位,就是区域中心,滑州、郑州、宋州之类都没法比,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汴州是诸多水系的交汇点,船运便利。在这个没有铁路、飞机的年代,水运就是最廉价、最合适的运输方式,没有之一。 或许,这也是北方在商业上难以与南方媲美的重要原因,不仅仅是气候、战争等因素。南方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也是不可忽视的因素。 当然,在这个年代,河南、河北存在着大量后世已经彻底消失的河流、湖泊。尤其是河南,水系非常发达,开发程度又高,都是经年维护的成熟航道。南方因为开发程度的原因,很多河流虽然水量充沛,但深浅不一,河底可能还有礁石,有些河段甚至有淤塞,航行起来没那么便利。 但说到底,天赋摆在那里,只要开发程度上来了,水运肯定是要超过北方的。 水运的便利,带来了商业的繁荣。商业的繁荣,又促进了税收的增长,使得汴州、徐州这类水运枢纽财货充足,傲视四方。 前唐之时,宣武军、武宁军能够有长久的高光时刻,与资金上的充足不无关系。 钱多,在某些时候与武德似乎是对立的。很自然嘛,有钱了就不舍得拼命。但在藩镇割据时代,你没有资格不拼命,那样不但钱保不住,命也保不住。于是乎,徐州、汴州就出了一大帮装备精良且还敢玩命的凶悍武夫,名气极大。 当然,只要环境一安定,在金钱的腐蚀下,汴州、徐州百姓,早晚还是会贪图安逸,享受太平,战斗力会慢慢下降。 朱全忠建立的汴梁禁军,在他晚年时就有点苗头了,虽然他儿子朱友贞又凭借这支部队与河东、河北的武夫们厮杀了十年,才被奇袭击败。 “打江山易,守江山难啊。”汴州城头,邵树德叹了口气,若有所思。 “陛下,禁军儿郎还是能战的。”南衙上院枢密副使李忠说道。 李忠出身铁林军,邵树德的老心腹了,原枢密承旨。邵得胜去世后,接任枢密副使之职。 “现在确实还成,毕竟这几年还有战事。”邵树德说道:“再过些年,可就不好说了。” “太子英明神武,治军严格,或能维持。”李忠说道。 邵树德笑了笑,道:“或许吧。不过还是得有活水才行,死水一潭是不行的。” 李忠不说话了。他知道,圣人是不愿意大规模招募禁军子弟入伍了,比如被禁军亲党们塞满了的陕州院。 老实说,他觉得现在的禁军子弟,其实还不错了,不知道为什么圣人看不上,要求那么严。他只能猜测,这是在立规矩。第二代禁军子弟素质不错,第三代、第四代呢?没人敢保证。 这事情弄得! “李卿,你来过汴州不少次了,觉得汴人还善战否?”邵树德问道。 “不太善战了。”李忠实话实说:“曾经骁勇难敌的宋、滑、郑、亳、颍、曹诸州儿郎,都不太行了。” “是啊,毕竟安定二十六七年了。”邵树德说道:“汴人,还是好好做买卖吧。” 在他目力所及之处,一船船的货物南来北往,奔流不息。 这里流淌着金钱,粉饰着太平,腐蚀着意志,直到永久。 这就是大势,难以扭转,其实也挺好。 ****** 几乎在邵树德抵达汴州的同一天,登州赤山浦码头内外,忙碌异常。 西北风已近尾声,南下的船只要抓紧了,码头力工们喊着号子,将一箱箱的货物装上船,昼夜不止。 王华都站在灯塔上,俯瞰海面。 他刚从清海军调来平海军,担任副使。 军使朱亮是陛下起家时的西城老人,已经病逝。新罗裔赵宗诲接替军使之职,但他垂垂老矣,干不了几年了。 平海军最荣耀的那把宝座,早晚是他的。 海面上波光粼粼,微有波澜。 一艘又一艘的船只下锚停在港湾内。 王华都从来没想到,一个商港内的船只,能排成军港那般密密麻麻,那般气势雄浑。 变化太大了啊! 搁三十年前,绝对没人能想到有朝一日,大夏朝能找出如此之多的船只。 古来征战,跨海征伐时,往往临时伐木,建造船只。但这种船只所用船材未经数年时间阴干,匆忙建造的过程中质量瑕疵也很大,故寿命很短,安全性很低。 国朝就不一样了。 这些船不是短时间内催生出来的,而是在长达三十年的过程中,一点点扩大的。 每一艘船只的船材都精挑细选过,建造时由船东监督,甚至共同参与制造,质量是没有问题的,体现了此时最高等的造船水平。 是的,这些绝大多数都是民船。但民船也是可以征用的,转运物资、兵员,成为征战的助力。 军使赵宗诲带了数十艘战舰东行,就临时征发了不少民船,装载物资、器械和食水,耀武扬威。 大夏朝的国力,确实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着,至少海上力量是这样没错。 “新罗使者走了吗?”听到亲兵蹬蹬上来的脚步声时,王华都问道。 “已经去了。”亲兵回道。 “那就好。”王华都点了点头。 新罗人屈服了。 赵宗诲率领的舰队只花了几天时间,就抵达了东来县外海,然后派人上岸通传。 新罗人还是挣扎了几天时间的,但也就到这个程度了。 或许是知道胳膊扭不过大腿,或许是真的需要大夏王师的庇护,数日后,他们终于派了一艘船只西行,抵达登州后上岸,前往洛阳。 征服新罗,走海路比陆路快多了。 更准确地说,船只的速度是步兵、骑兵难以企及的。 它不需要休息,昼夜都可航行,一日夜之间,数百里过去了。 这个路程,换成步兵,怕是要十天以上。即便是骑兵多携马匹,沿途准备草料和换乘马匹,也得好几天时间。更何况,骑兵的这种速度,短时间内爆发一下还可以,且要做好损失大量马匹的准备,长时间的话,拿什么和水师比? 王华都是陆师出身,但他现在越来越喜欢海上生活了。 乘风破浪,登陆抢滩,斩将杀敌,这就是他向往的生活。 只可惜,圣人不打算攻灭新罗、百济、泰封诸国,他们没有用武之地。 “杀!”码头左侧后方的一处空地上,上万军士正在操练。 那是来自广捷、横野等军的六千步卒。从成分上来讲,多为幽州、河东籍士兵,最远可追朔到河北、河东的降兵。老兵退伍之后,新募士卒也来自这两个地方。 他们上过战场,打过硬仗,西征之后,还与回鹘、葛逻禄交手过,经验非常丰富。 平海军曾经抽出一部分士卒与他们会操对练,结果被打得稀里哗啦,让赵宗诲、王华都二人面上无光。 还好,这些都是旱鸭子。等到了海上之后,跳帮厮杀时,就玩不过平海军将士了——他们甚至连平稳站立都难。 “冬冬冬!”战鼓声擂起,六千步卒快速变幻着阵型,有条不紊,忙而不乱,从高处望去,有一种独特的美感。 骑兵也出动了。 军官一声令下,席地而坐的马兵翻身上马,手持长槊,开始了操练。 “这九千步骑去了新罗,我感觉他们难逢敌手啊。”王华都突然说道。 “将军,新罗人也打了这么多年仗了,再差也练出来了吧?”亲兵有些疑惑地问道。 他是郓州人,当年朱瑄与朱全忠连年大战,损兵折将,镇兵死光了,上州兵,州兵死光了,上土团。仗打得多了,土团乡夫的战斗力也在飞速增长,新罗人年年战、月月战,不至于此吧? “如果所有人的本事都不太行,那么即便打到天荒地老,也是在比烂。”王华都嗤笑一声,说道:“就说古书里那些非常容易溃散、投降的部队,就算打几十年,又有何用?” 当年圣人与朱全忠激战,汴州武人野战时正面失败,溃散回去后,当天甚至就能再次冲杀,还凶悍无比。 朱瑄、时溥主力丧尽,还反复缠斗,甚至主动进攻。 这战斗力是新罗人能比的?他们甚至连职业武人都没多少。 “那干脆灭掉新罗算了。”亲兵说道。 “唉,圣人拉不下脸啊。”王华都叹道:“不趁着这会攻灭新罗。等几十年后将骄士堕,怕是就没那么容易了。” “铛铛!”码头上响起了清脆的钟声。 不一会儿,一艘快船就远方的海平面上出现。 它的速度很快,操控性也很好,追逐着洋流波浪,调整着返航,不一会儿就靠近了码头。 “军使回来了。”王华都澹澹地说了一句,然后下了灯塔。 很快,一艘、两艘、五艘…… 一艘又一艘船只的身影浮现在海平面上。 龙旗高高飘扬,赤青旗不断升起,这是进港的信号。 前往东来外海巡弋的舰队,回港了。 王华都带着留守将官来到了栈桥上迎接。 这是大夏朝第一次以舰队给“敌人”施压,获得了很好的效果。 有些事,一旦尝到甜头,基本就停不下来了。 舰队外交,真的好使。 第四十八章 赤山浦 船只进港后,自然又是一番忙碌。 这次出海有点匆忙,很多船只还在整修呢,就大举出海了。 还有一些船只,原本挂满了渔网、吊杆,也全部拆下了,换上强弩、砲车——有点羞耻,平海军将士捕鱼的本领很高,但操作强弩、砲车的手段就生疏了很多。 还好,新罗人被他们唬住了,没看到他们“外强中干”的本质。 舰队回港之后,就像一枚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整个码头区迅速运转了起来。 “张大,快出五十只羊。”有文吏来到了一处臭烘烘的羊圈边,大声说道。 “刘主簿,可是水师回来了?”张大正在杀羊,闻言立刻把尖刀交到徒弟手上,匆匆走了过来,问道。 “正是。”刘主簿说道:“快点。这次他们出去立功了,军使下令大酺。不光我出来了,还有好几个人出门采买猪羊。” “明白了,稍待。”张大喊了一声,立刻奔来两个少年,一个手忙脚乱烧水,一个准备茶具。 刘主簿瞄了一眼,竟然不是常见的浮梁散茶,便笑道:“张大,你的买卖愈发兴旺了。” 张大干笑了两声,道:“还不是托平海军的福。” 刘主簿笑而不语。 张大来历不简单。他不是本地人,籍贯应该是青州或密州,记不太清了。两年前突然落籍赤山浦,经营起了牛羊生意,出手十分阔绰。 他那个牧场里,除了自家子侄乡党外,还有几个外地人,年岁大约四十上下,脸色凶狠,望之不似良善之辈。 刘主簿大概知道点情况,海盗嘛! 年纪大了,拼不动了,估摸着也赚了很多不义之财,于是从良上岸,过安生日子。 对这种人,官府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者没拿到人家当海盗的确凿证据,二者人家也没祸害过本乡本土,三者这些人可能与听望司也有点不清不楚的关系,何必呢? 他都愿意当良民了,正常缴纳赋税,诚心经营牛羊买卖,不闹事,那就别折腾了。 其实像张大这种人相当不少。 就说平海军军使赵宗诲,其实也是海盗出身,至少他父亲是确凿无疑的海盗。 想当年,登来海密诸州沿海,新罗裔不知凡几,说是做海贸生意,都是他妈的胡扯。好吧,确实有人做生意,但做生意与做海盗并不矛盾。出海的新罗水手,哪个敢拍胸脯保证,说自己一辈子没做过海盗行径?怕是寥寥无几。 有些事啊,就没弄得那么清楚了,没意思的。难得湖涂,难得湖涂。 喝了几口茶后,张大那边已经挑了五十只羊。刘主簿放下茶碗,走过去查看。 “还不错,没拿瘦羊、病羊湖弄我。”刘主簿仔细扫了一圈后,说道。 “做买卖,诚信为本,不至于。”张大笑了笑,说道。 刘主簿点了点头,随后喊来几个随从,将马背上的铜钱取下来,进行交割。 张大也喊来几个帮佣,让他们把羊赶到平海军营房。 一场后勤副食品采买的买卖,就此完成。 ****** 码头另外一处,十几辆马车依次停在村口。 前方有一大片工棚,机杼声轰鸣不绝。 钱录事定定地站在高处,仔细欣赏。 田野无边无际,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 田野之中,人头攒动,又到一年一度的亚麻种植季了。农人们早早就备好了种子,在田野中忙活着。 亚麻是一种好东西。 钱录事有亲戚在营州当官,书信往来之间,他就知道当年契丹人曾在营州广种亚麻,用来织布。 当然,亚麻还有别的用处,比如做帆布。 眼前这个小村,其实是平海军帆布的重要来源之一。村民们几乎放弃了粮食作物的种植,一门心思种亚麻、织帆布,卖给平海军以及帆布行。 正如帛练行等垄断绢帛买卖的行会一样,帆布行几乎垄断了赤山浦这个大港的全部帆布买卖。但凡用软帆的船只,都得来他们这里采购——有的直接买,有的通过造船、修船工坊买。 只有平海军等庞然大物可以破开这个规矩,直接到原产地采购。 “钱录事。”一胡子花白的老人从工棚内走了出来,作揖行礼。 钱录事回礼,随后说道:“帆布做好了么?” “已经完工,请来这边查验。”老人一伸手,当先引路。 钱录事点了点头,跟着老人来到工棚后方的仓库。 货架上堆满了棕色的亚麻布,一摞又一摞,看着颇为壮观。 钱录事伸手摸了摸,有些粗糙。 但亚麻布就这么回事,做帆布么,难不成你想用丝绸?用得起吗? “老规矩,还是五百匹。”钱录事说道:“装车上,快一点。” “出海遇上恶风了?”老人问道。 他是知道平海军回港之事的。 出海一趟,如果遇到恶劣天气,帆布是有可能大量损坏的。 说白了,这就是个消耗品。正常人穿衣服还会破呢,你能指望整日被海风劲吹的帆布不损坏?而他们,做的就是这个生意。 其实,在三十年前,赤山浦压根没什么帆布行。 在那个年月,出海的船只就少,少到连现在的零头都不如。另外一点,那会的船只小,且喜欢使用硬帆,根本没有亚麻帆布的市场。 但圣人大力推广软帆,随着出海船只越来越多,对帆布这种消耗品的需求量越来越大。渐渐地,这成了一门大生意,足够养活一个规模庞大的帆布行了。 “没有。”钱录事说道:“是有些帆面需要修补,营中帆布库存不足了,特来采买一批。” “原来如此。”老者点了点头,道:“帆布很快备好,录事稍安勿躁。” 钱录事点了点头,与老者坐了下来,一起闲聊。 “新罗国势怕是不成了吧?”老人问道。 “为何这么问?”钱录事诧异道。 老者笑了笑,道:“近几年过来做买卖的新罗海商少了。偶有几个,也愁眉苦脸,买卖起来扣扣索索,没以前阔气了。一问,尽皆摇头,说战事频繁,新罗王横征暴敛,货不好卖。” “确实不太行了。”钱录事说道:“兵戈一起,百姓苦啊。” 老者附和了一声。 其实,在三十年前,中原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登州所在的淄青镇算是好的了,难得的乱世中的净土。但当大夏王师杀过来的时候,日子同样不好过。 犹记得朱全忠逃奔登来二州,飞龙军深入腹地,烧杀抢掠。那时的登州百姓,别说买海货了,连饭都不一定吃得饱。 还好这一切都过去了。 王师平定登州之后,大力扩建港口,发展海贸。赤山浦因为得天独厚的优势,成为北方有数的良港,不但平海军在此驻泊,各路商船也喜欢前来此地。 随后,海洋捕鱼产业的盛行,更是加速了赤山浦的发展。及至今日,这里已经形成了一整套海洋产业链,造船的、修船的、制帆布的、箍桶的、加工木材的、鞣制皮革的……等等,甚至就连田舍夫都靠种植粮食、果蔬,饲养家畜发了财。 人口更是连年增长,整个赤山浦而今已经不下八万人,几乎全员依托海洋产业吃饭。 这是一个朝气蓬勃的新兴城镇,这是一个流淌着金钱的商业港口,这是一个海洋产业的生产基地,这一切,都是今上一手打造的。 “早点平了新罗算了。”老者叹了口气,说道。 钱录事大奇,道:“我记得杖翁就是新罗人吧?” “录事可不要乱说。”老者摇了摇头,道:“老朽祖父或是新罗人,老朽可是大夏子民啊。” 钱录事失笑,道:“确实。” “码头上传闻圣驾东巡,会来赤山浦么?”老者又问道。 钱录事迟疑了一下,道:“很难说,但应该会来吧。蓬来镇、赤山浦,圣驾必至其一。” “蓬来镇热闹,不比咱们差。”老者说道。 “他们沾了辽东道的光。”钱录事说道。 蓬来镇同样是平海军重要驻地之一,面向辽海。来往安东府及辽东道的船只,必然在那个港口靠泊。 那里同样有百十家工坊,规模不比这边小,甚至更大。渤海商社相当一部分货物,就是通过鸭绿江水运出来,然后跨海输往蓬来镇等地,再分发至各处的。 钱录事没去过蓬来镇,但听同僚说,现在辽海之上,十分繁忙。一船又一船的中原商品被运过去,一船又一船的山野货、药材、皮革、肉脯、牲畜、铜块等商品被运回来。 人员交流也非常频繁。 从安东府旅顺港出发,差不多三天就可在蓬来镇上岸,比走陆路还快。而且,随着这条航线的日益成熟,海难已经非常之少了,人们也更愿意坐船来往——去年秋天,数十名辽东道学子,就是在旅顺搭乘渤海商社的船只,在蓬来镇上岸,然后前往洛阳礼部报道,参加今年春的科考的。 人们对海洋已经没有恐惧了,甚至大加利用。 这一切,其实都是圣人的功劳啊,真希望他老人家能够过来看一看。 这是你的天下! 第1698章 音讯 第1698章 音讯 “哗啦啦1一大袋钱币被倒进了竹筐内。 这还没完,很快是第二袋、第三袋…… 海关令史记录完商人姓名、出发港之后,漫不经心地看着,嘱咐驱使官挑选一批样品,熔了化验。而他则等待着结果,好确定一个兑换比例。 其实,大食银币的成色还是比较稳定的。多年以来,没有出现那种掺杂了大量贱金属的劣币,整体让人放心。不过,该做的工作还是得做,不能马虎。 驱使官们抬着大筐银币时,基本也能做到古井无波了。无他,麻了。 天天和财货打交道,一开始可能还激动不已,但他们都三四十岁了,有家有业,知道什么可以拿,什么不可以拿,规矩得很。不然的话,辽东雪窝子、西域兔子洞或丽水镇丛林,你选一个? “阿力,你还没死啊?”令史有些无聊,看着坐在他对面的大食胡商,笑问道。 他们其实是老熟人了。 来北方的胡商不多,阿力算是一个比较出名同时也有几分实力的海商。 大概在建极中,阿力就在赤山浦购地置宅,过起了半定居的生活,至今已逾十年。 十余年间,他回过大食三次,这番是第四回了,真的命硬。 他是市舶使,理论上来说不该掺和平海军的事。有些功劳,他没必要争,富贵已经足够了。 “海上风波险恶,能活下来一部分人,已经很不容易了。”邵观诚叹道:“希望他们能尽快购置到船只归国吧。对了,他们哪来的钱买船?” 濮州对岸就是魏博。 至于幸存下来飘到荒岛上,只能说不是不可能,但真的太玄幻了…… “可惜了。”令史也跟着叹了口气。 从今往后,魏博诸州就凭借自身优越的地理条件,发展农业和商业吧。 这支在魏博主力覆灭之后,二度组建的新军,战场上敢打敢拼,败退时能收拢阵型,将追杀而来的敌方骑兵击退,随后重整旗鼓,当天就能从山脚仰攻山顶,反败为胜。 现在的魏博诸州,应该没什么人还有反意了吧? “参见殿下。”他躬身行礼道。 “许是在西拉夫港触礁沉没的那艘船上还有一批货物吧。”赵宗诲说道:“抢回来一批的话,慢慢发卖,买一艘不大的船只,应该不难。就是不知道大食人肯不肯卖,活下来的人多不多。” 船只航行,不可能一直不靠港,尤其是近岸航行的时候,经常需要上岸采买食水——这也是冲突高发阶段,经常遇到土人袭击,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诚信经营的。 他虽然管着市舶司,但真的不喜欢乘船出海。郁洲岛与海州之间那么短的距离,他都感到害怕,更别说进入真正的大海航行了。至于说离开近海舒适区,深入大洋航行乃至完成横渡大洋的伟大壮举,更是想都不敢想——近海航行与深海航行,难度完全不在一个等级上。 “说起来——”阿力沉吟了一下,突然说道:“这次回去,听到了一些有关使团的消息。” ****** 邵树德收到消息时差不多抵达濮州了,其时为五月初。 邵树德觉得这不算坏事吧…… 他立刻起身,从一个书架上抽出一本册子,好一番查阅后,终于查到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阿力说道:“我只听闻,他们原本有三艘船,在大海上遭遇暴风雨,损失了一艘。随后在风下之地,遭遇海盗,又损失一艘船。” 天可怜见,三艘船自广州离港,去了得有三年了吧?或许更久?结果一直没有消息,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死了,毕竟海上航行比走陆路快多了,也容易多了,前提是没遭遇海难。 “末将这就派人。”赵宗诲躬身行了一礼,说道。 令史哈哈大笑,道:“造物主只庇佑你。以前有个经常来做买卖的穆萨,听闻是伱同乡,很久没出现了,是不是没得到造物主庇护?” 有些东西,光靠看游记之类的书籍是没用的,你得实地考察。 “记施岛?”令史先是一愣,很快反应了过来。 邵树德接过一看,饶是这个年纪早就古井无波,但仍然呼吸粗重了好一会。 “无所不能的造物主庇佑着我。”阿力一开口就老神棍了…… 平海军的主要驻泊地都在北方,对南边确实不了解赵宗诲不知道是正常的,事实上广州那边估计也不是很清楚,对外界两眼一抹黑,毕竟你的船只没有经常来往那片海域。 原来,这是一个岛屿,位于西拉夫(伊朗设拉子以南)以东,有许多商船从这里起航,但不如西拉夫繁荣。 现在——听阿力的意思,他们还活着? “他们去过巴格达没?”令史问道。 邵观诚听了,又点头道:“四年了,我估摸着他们去过巴格达,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成果。大食人多半不会那么痛快卖船,甚至可能还羁押过他们一段时间,不然何至于此。” “穆萨……”阿力叹了口气说道:“他在风下之地染病,不到一个月就归真了。” 邵观诚点了点头。 “陛下,赤山浦平海军来报。”王彦范匆匆走了过来,低眉顺眼地说道。 这也让他对所谓的“风下之地”有了点认识:不是啥好地方。 “如果能顺利归国人人皆有富贵矣。”邵观诚脸上露出了笑容。 “尽快给圣人报讯吧这事你们来办。”邵观诚说道。 一群新兵逆天了! 虽然有些遗憾,但消失了就消失吧。银枪效节军这种部队,战场上固然摧枯拉朽,但尼玛后劲实在太大了,吃不消。 “就是使团,贵国派出的使团。”阿力说道。 老海狗都知道,出海遇到恶劣天气是怎么回事。 ****** 平海军使赵宗诲匆匆抵达了海关衙门。 “将军听说了吧?”邵观诚问道。 平海军遇到风暴,只损失了一艘船,已经运气不错了。那艘船大概率没操控好,没顺着巨浪的方向航行,结果侧翻倾覆了——操控性好不好,平时或许看不出来,关键时刻就要命了,这是海船一项非常重要的指标。 “风下之地海盗多么?”邵观诚问道。 早些时候,强制移民还有动乱。最近十年,乱子几乎都没有了。 “听说了。”赵宗诲的脸上带有不可思议的神色。 他还和穆萨一起喝过酒呢。那人年岁不大,不到三十的样子,继承了叔叔的产业,一门心思跑船,结果竟然死于疾病,而不是海难。 “使团?”令史有点懵,下意识问道。 他知道,机会来了。老天爷也想他立功受赏啊,哈哈! 河北、淮海、淮南三道都市舶使、齐王邵观诚巡视至赤山浦,消息兜兜转转之下,报到了他这边。 令史一个激灵,立刻问道:“怎么样了?” 黄巢之乱时三百万人的大镇,历经无数战事,随后又被强制移民,人口早就不足两百万了,且现在还在缓慢下降之中。 邵树德站在河堤之上,举目眺望。 “还有一艘船呢?他们一共三艘。”令史看着阿力的眼睛,急切问道。 上岸采购,自然要花钱,有时候还不得不买高价食物。从西拉夫港起航的时候,如果采买一些在当地相对廉价的乳香、龙涎、真珠、琉璃、犀角、象牙、珊瑚等货物,是可以支应沿途开销的。 北朝时这里本就是一等一的富庶之地,潜力很大的。一门心思种地做买卖后,魏博这个邪门地方就算是被“矫正”过来了。 “听闻很多。”赵宗诲说道:“殿下若想知晓,可遣人至广州问问,他们那边更了解。” “我回程时,听闻他们在记施岛买船。”阿力说道。 “殿下所言极是。”赵宗诲说道:“回程之时,沿着岸边慢慢走,看运气了。如果能从大食采买一批货物,沿途发卖,花销应该能赚回来。” “好,很好1令史哈哈大笑,道:“走,随我去海关衙门。” “很不幸,进港时触礁沉没了,抢回来了一批货物,人员损失不大。”阿力说道,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我是在西拉夫听到的消息,不一定准确。” 运气好的话,只损失一部分船只,剩下的也凄惨无比,什么船只漏水、桅杆摧折、帆布破损,那都是家常便饭,为之弃船的都不在少数——即便当时没沉,海上修理不便,有的船就走不了了。 银枪效节军是再也不会出现了。 运气不好的话,那真就是在大海上消失得无影无踪。或许一段时日后,会有一部分船板被海浪推上岸,让人猜测这艘船到底遇到了怎样的灾难,船员们又是如何不屈地战斗到了最后一刻——很遗憾,最后功败垂成。 “很好。”他将军报收了起来,笑了笑,道:“第一次海上出使,运气不算太差。” 四年了,终于听到了点音讯。 虽然不知道他们这四年间干了些什么,但希望安全返航,完成任务吧。 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去西边的红海,出发前交代过的…… (本章完) 第1699章 巴士拉 王黑子已经来到了巴士拉。 船只已经做好了一切出航的准备,所有人都在忙碌着,脸上充满欣喜。 四年了!王黑子叹了口气,知道我这四年怎么过的吗? 大海之上,波涛凶险,与一同出航的平海军船只在暴风雨中失散。雨过天晴之后,只汇合到了一艘船,另一艘则失去了踪影,找了许久都没找到,仿佛从来都没出现过那样。 大海之上的失踪,结局不言而喻,每个人都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路上还遇到了海盗,一番厮杀之后,冲破了阻截,但又损失了一艘船只,随船的鸿胪寺官员也被杀,甚至连国书都遗失掉了…… 总之各种不顺,让人心烦意乱。 现在整个使团,就剩他王黑子和几个鸿胪寺低阶官员、数名平海军小军官了,其中以他王黑子官阶最高,虽然是个散官。 靠岸之后,不由分说先被人关进监狱,残存的货物也被没收,因为他们没法拿出任何正式身份说明。 整个羁押过程持续了一年多,随后大食人将他们放了出来,并发还了货物——货物早已卖掉,只能给钱补偿了。 王黑子等人全程懵逼。 如今,大部分任务已经完成,他们是时候离开大食,返回中原故土了。 这是一艘旧船,巴士拉建造。 “现在风平浪静,你都爬得这么不利索。”王黑子在桅杆下站了一会,叹了口气,骂道:“待到海上洪波涌起之时,你还怎么爬?敢爬吗?怕是弄只猴子来都比你手脚麻利。” 箱子里没有金银财宝、绫罗绸缎,多的是植物种子,其中最重要的是一些被大食人称为“卡瓦”的植物。这是圣人特别要求寻找的,他老人家称之为“咖啡”。 就他们而言,已经做到了极致。 他们被可萨人护送至边境,递交国书之后,等了半年之久,方才准许入境。 王黑子夹着的这本书的名字被翻译为《道里邦国志》,详细记录了大食人航海至极西诸国(西班牙、法兰西)、罗斯、天竺、风下之地、占婆、中国、新罗、日本等地的见闻,可以与买来的海图互相对应,具有相当的参考价值。 吃草时间长了后,还会有极强的成瘾性,少量草根本不顶事,需要大吃特吃。 奴隶们的心态,他非常清楚。本身就不是来自什么文明国家,自卑、自轻得很,被俘虏之后,心气更衰。 而这些公开采买到的书籍,委实帮了大忙。自己看到的、听到的、去过的写一写,再参考一下人家的内容,一本书差不多就出来了。 这是一个重要商港,甚至比巴士拉还要繁荣,很可能是大食国数一数二的大港,汇聚着来自各国的商人,是大食国最主要的香药集散地。 王黑子趾高气昂地离去了。 这种草嚼吃后,会让人神采奕奕,精神焕发,甚至产生幻觉,开始手舞足蹈。劲头过去后,人就开始萎靡不振,十分“神奇”。 这条航线,还是从大食人手里买来的。 王黑子锁好箱子,又回到了甲板上,遥遥望着陆地。 哈尔干海与拉尔海之间,岛屿星罗棋布,据闻有近两千个。 王黑子敢肯定,以大食人那抠门劲,那几骆驼书绝对不是什么好货,多半是风土人情、游记散文甚至是经书。 呃,奴隶们当然听不懂,但他们本能地点头哈腰。 斯拉夫,听闻本来就是奴隶的意思,上千年来没法翻身,被各路人马来回欺负,真的有点惨。 王黑子翻开了一张海图,在甲板上迎风而立。 万幸的是,绝大部分财物和种子被抢救了出来。他们把咖啡树苗移栽到巴士拉郊外的农庄内,直到起行时才取走。 此行是有一些遗憾的。 这趟出使成功了吗? 可能成功了,也可能没成功,这个只能留给圣人甚至是后人来评判了。 最终他带着咖啡种子和数十株树苗离开了麻离拔,回到巴士拉。 王黑子与鸿胪寺典客署令张永互相行了一礼。 农庄主人倒是很愿意出售,因为这玩意“没什么用处”。 很多航海类书籍、游记、见闻录,在当地是公开售卖的。 ****** 与张永寒暄完毕后,王黑子进入自己的船长室,打开了一个锁得严严实实的箱子。 正是看了这些海图和书籍,王黑子才对大食人在航海上的丰功伟业感到敬佩,堪为当世之冠,几乎没有他们不去的地方——他们天生为逐利而生。 海图虽然不公开售卖,但从航海之人手里弄个几份却也不是难事。 数万里航程,看似遥不可及,但已经没人能阻挡他们归国的决心了。 一切已经尘埃落定,是时候离开了。 但听闻那个使团也没停留多久。因为他们想要去智慧宫抄录书籍,令哈里发颇为警惕,最后只领他们参观了一下天文台,寥寥给了几骆驼书,便打发了。 他是夏人,但之前只是个厨子,侥幸活到现在,让他改行当瞭望手,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不过他推荐了另外一种麻离拔本地产的叶子——或者说是草:恰特。 不幸的是,船只在进港时误触河岸边的礁石,搁浅后沉没。 “一帮扣扣索索的穷鬼1王黑子朝大海吐了口唾沫,沿着甲板走了起来。 王黑子又看了一会,这才骂骂咧咧地回到了船长室。 他告诉王黑子一行人,“卡瓦”来自海对面的高原上。当地的牧羊人犯困时,便从树上摘几粒果子,放嘴里嚼着吃,听闻很能提神。 “是埃”正在写书的张永搁下毛笔,轻声感慨。 王黑子一听,就知道这玩意是“毒草”。在听闻巴格达的哈里发也禁止这种草传播后,他便婉言谢绝了,因为太过邪门。 其实,在船舱内,还有一些用水土栽培着的咖啡树。因为王黑子也不知道这些种子能不能发芽,因此宁可花费宝贵的淡水来培育移栽的植物——能活多久是多久吧。 而为了寻找咖啡,他们真是费了老鼻子劲了。 张永能说什么?只能期望他们一路顺利了。 “张典客。” 他们去了一趟巴格达,但没见到哈里发,甚至连高级官员都没见到,只能怏怏而返。 没办法,他们现在也是一群“扣扣索索的穷鬼”。所有的钱买了这艘二手船后,甚至连人都凑不齐。好在巴士拉的一位贵族对大夏非常感兴趣,多次邀请他们做客,听一听东方的故事。临走之前,大方地送了他们十名斯拉夫奴隶,简单培训一番后,勉强能把船开动起来。 他们曾驾着最后一艘完好的船,在向导的指引下,向西航行到了一个名叫“麻离拔”(今也门马里卜)的地方。 该回国了。 水手大声应了一下。 王黑子不知道这些人在大食贵族的农庄里吃了多少苦,挨了多少鞭子,但从他们顺服的模样来看,显然是已经被驯得俯首帖耳了。 “好好练习爬高。”走到桅杆下时,王黑子手搭凉棚,朝上面望去。 离开巴士拉后,向东航行,穿过法尔斯海(波斯湾),进入拉尔海(阿拉伯海),然后向南绕过天竺,进入哈尔干海(孟加拉湾)。 瞭望手不敢言语,战战兢兢地坐在桅篮内,适应高空的摇晃。 他的腋下还夹着一本书,听闻是大食国的某位波斯裔官员、地理学家所著,成书于七八十年前。一开始是绝密,在经过这么多年,再绝密的书也流传开来了,随船的粟特通译花了一年时间,将此人的几部著作全部翻译完毕。 该书中记载的进入中国的第一个港口为龙编(今越南河内附近),还提到了泉州、扬州、广州三大港,见闻大体靠谱,非常见功力。 出发之前,圣人曾嘱咐他们多多记录沿途风土人情,绘制海图、地图,他们照做了。 在北边传得沸沸扬扬的大夏使团也早已离开。 不知道为何被抓,又不知道为何被释放,也没个人来解说。只隐隐约约听闻有一支官方使团抵达了巴格达,受到了哈里发的欢迎,于是就被释放了。 “王将军。” 在这里找到咖啡可不容易。王黑子一行人花了好几个月的工夫,才在一处农庄内找到,并重金购下。 “要归国了。”王黑子说道。 后面的情况就不太清楚了,听说他们已经离境,前往“罗马”。 “好好干活,本官不会亏待你们的。”王黑子看着那些正在冲洗甲板的斯拉夫奴隶,用汉语说道,也不管他们听不听得懂。 典客令是个从七品的官职,其实不大。但没办法,现在就他俩官最大了。回想起一路上的艰难险阻、风风雨雨,简直恍如一梦。 一别四年,不知道中原今夕是何年,圣人他老人家还在不在。 五月二十五日,船只缓缓离开了巴士拉港,进入深邃的大海。 王黑子站在前甲板上,踌躇满志,气定神闲。 如果能顺利归国,众人的富贵都少不了。而他,注定不会再是一文不名的卑贱之人。 毫无疑问,这是一次伟大的航行! 第1700章 推恩 第1700章 推恩 “秦国”商船的离开,也吸引了很多大食人的目光。 他们对秦人或者说夏人并没有多排斥,虽然他们与萨曼波斯进行了长达五六年之久的战争。 只是——那又如何? 萨曼波斯很恭顺,很惹人喜欢吗?至少对巴格达朝廷来说,不一定。 在诸多藩国中,布哈拉的恭顺程度并没有排在前列。即便这两年有所改善,贡金比以往多了,可依然无法让巴格达感到满意。 波斯人,不可信,无论哪个波斯! 他们不但在政治上桀骜,在商业上也在蚕食巴格达的荣耀。 来自东方的商品他们比谁都抢得快,并为之洋洋自得,这是最根本的矛盾。 夏国两批次的使团先后来到巴格达,意味着很多事情。波斯人在陆地上占有贸易的先手,但在海洋上,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无论大食、波斯还是婆罗门。 巴士拉的海风非常轻柔,鸥燕上下飞舞。 当夏国商船渐渐消失在远方的天际线上时,所有人都收回了目光,又似乎没有收回目光。 ****** 就在王黑子等人开始返航的时候,邵树德已在郓州停留旬日,处理政务。 “也罢。”邵树德大笑,道:“先让阿保机与他们狗咬狗一番,待精疲力竭之时,再做计较。” 当年天平军与宣武军持续数年的拉锯战,郓州可是被欺负得很惨。最绝望的时候,每每听到西边的一点消息,都大为振奋。 像河套嵬才部、柔州契苾部、三泉藏才部等,人口其实已经非常不少了,平均一家拉出五万骑并不算多难,已经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现在,朝廷要动真格的了。 或许,应当更深入地展开交流了。 在这件事上,邵树德也不打算讲情面。 这个朝廷,在郓州的形象是正面的。不然的话,五大新兵院之一的郓州院也不会存在了。 商业,可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呢。 “陛下胸中早有成算,臣附议便是。”萧蘧说道。 邵树德又看向其他几人。 “陛下。”杨爚组织了一下语句,道:“有些事情,宜速不宜迟。现在做,阻力较小,将来做,就不一定能成了。” “很精彩的论述。”邵树德赞道,旋又看向随驾东行的中书侍郎萧蘧,问道:“萧卿意下如何?” 夏、梁双方在河阳、洛阳、陈许之间一系列的大战,都由天平军幕府添油加醋,广为传扬,极大增强了他们抵抗到底的决心。 被裁汰的人如果不满,即行镇压。 郓州父老对圣人的观感不错。 向东看的话,随着海上经济的日渐活跃,郓州也得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份利益。 迪赫坎伊兹密尔利用十个斯拉夫奴隶,从夏人手里换取了一批茶叶,百无聊赖之下,他尝试着经营这门生意。 “臣遵旨。”李忠说道。 “你是说让朕浑水摸鱼,攫取好处?”邵树德问道。 因为教义原因,他们无法饮酒——至少明面上如此——那么或许该尝试一下其他饮料。 东方大国的名声传得越响,这门生意就越好做。 这个地方他也看了,士兵多来自郓、兖、魏、博、徐、镇等州,简而言之,多为老河南道东半部分以及河北。 农业做不到这一点。 一旦出现动乱,哪怕割据自保,他们也能在一方安稳。 麻离拔能提供珊瑚、犀角、乳香、没药和苏合油。 …… 当然,郓州最主要的利益,还是南来北往、东来西去的贸易。 更何况,当魏博武夫南下大肆烧杀抢掠的时候,还是王师为他们讨回了公道。 因为这座新兵院的存在,郓州市面上的经济也比较繁荣,百姓大受其利。 “陛下圣明。”众人齐声应道。 它是封闭的,排外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自给自足,最好一辈子不求人。 “再说说其他事。”邵树德话锋一转,道:“阿保机率众抵达了阿尔泰山,击溃了可萨回鹘的好几个部落,大掠牛羊、人叮旋又北上,袭击黠嘎斯一部,北窜而去。诸卿都议一议该怎么做。” 李忠很认可这个观念,事实也正是如此。 他们能提供的东西太多了,就看他们想不想扩大业务了。 他们是沟通以魏博为首的河北经济的重要桥头堡,有很多黄河渡口,商旅来往频繁。 如果夏国人能够进一步开放,提供稳定的政治环境,不要再发生扬州、广州那种大规模屠戮外商的事件,同时提供便利的商业环境,不再无端勒索进献、供奉之类,不再强买强卖,那么他们很乐意继续扩大商业交流。 “最后一件事。”邵树德从一摞奏疏中挑出一份,说道:“草原诸部推恩令之事,如何着手?杨卿,你来说说。” 摩加迪沙(今索马里,阿拉伯控制的东非土地)能提供皮革、黄金、白银和最优质的檀香。 都是中唐以来出“凶兵”的地方。经历了十几二十年的和平岁月,凶性有所收敛,但仍然敢打敢拼,有一股血勇之气。 圣人曾经说过,别看魏博镇在晚唐被各路人马欺负,但如果革除积弊,大力整顿,他们是很有潜力的,可源源不断输送强悍的战士。 所谓“草原推恩令”,主要是针对漠南诸部。 朱梁覆灭之后,双方的关系开始恶化,但精疲力竭的他们已经难以相抗,数年之间,天平、泰宁、淄青三镇相继陷落,没受什么大苦。 但商业资本,是十分渴求一个完整统一的国内市场的,他们会自发维护这个系统,直到失去信心,觉得它再也不能自如地运转为止。 至少,作为一个人口渐渐恢复的大郡,郓州提供了充足的人力资源。要知道,淄青镇的人口是相对稀少的。 “郓州院内的经学生也很好。”邵树德又道:“教以忠君爱国大义,初时可能不见成效,但五年下来,天天说,日日讲,时时念,再顽劣的武人也变得不一样了。这一点他们做得很好,该赏。枢密院给他们单独考一下功,该赏钱赏钱,该升官升官,无需犹豫。” 一趟出使,很多事情在发生着积极的变化。 “李卿的想法是静观其变?”邵树德问道。 “谨守疆界,静观其变。契丹人是必然要在西域寻得一处牧场,作为安身立命之所的。但再贫瘠的草场,也都有主人了,战争不可避免。”李忠说道:“哪怕阿保机明知摆在面前的一碗毒药,他也只能一饮而荆” 之前,藏才、契苾、庄浪部其实已经传出风声,要把人盯牛羊、草场划分给几个继承人,但多年下来,其实也就是做做样子。划出去的草场很小,人盯牛羊也只占部落整体实力的一小部分,明显有敷衍的味道在内。 “正是。”李忠回道:“陛下,黠嘎斯人其实可以用胸无大志来形容。他们的表现,就给人一种甘于平淡、偏安一隅的感觉。而乌古斯人的野心则不小,但因为与波斯不睦,屡起兵戈,纵然有想法,却有心无力。契丹西行,未必是什么坏处。陛下可遣人招揽溃散之可萨回鹘、黠嘎斯部众,于北庭设一行宫,划分草场,建立奴部。” 现在么,似乎郓州院可以保住了。 南衙枢密副使李忠的眼皮子一跳。 是,在邵树德打天下的过程中,这些部落出了大力,战死沙场者不知凡几。 还好,圣人之前有强烈的裁撤陕州院的想法,虽然最后没这么做,但对这个新兵训练衙门的意见很大,已经命令裁汰不堪战的废物,将员额压缩到一万人以内。 西方的金银、东方的丝绸,他们都需要。 诚然,海贸的最大得益者是各个港口。但作为外贸港口的经济腹地,他们也不可能一点利益没有。说白了,都是一条利益链上的,区别就是谁多谁少罢了。 商业,就是有这么神奇的作用,能够将不同的版块勾连起来,形成一个相对完整的经济循环体系。 婆罗门是小国,但一年能派出三十余艘船只前往夏国,贩卖大量货物,采买无数商品。那么,作为航海界的王者,大食又怎么能醉心于目前的成就呢? “陛下或可借由此事,逼迫黠嘎斯乃至乌古斯。”李忠胸有成竹地说道。 海风轻轻拂过,巴士拉城内,第一家茶肆静悄悄地开张了。 西拉夫能提供象牙、珍珠、黑玛瑙、红宝石、香水和琉璃。 他虽然只是副使,但也有相当职权。更何况,这是圣人亲自交办的任务,执行起来没有任何阻碍。 但时移世易现在的他们实力太强,已经渐渐有些碍眼了。 “郓州院的情形,朕看了有一阵子了,其实还凑合。”邵树德看着几位宰相、枢密使们,说道:“至少比陕州院强多了。” “陛下,趁着禁军战力强横,应及早把这事办了,臣附议。”北衙枢密副使赵匡凝说道。 “臣附议。”中书侍郎萧蘧说道。 “臣附议。” …… “那就这么办吧。”邵树德下定了决心,说道:“令各部首领至登州觐见。朕置酒与其相会。禁军马兵各部,该动弹的动弹一下,如何布防,枢密院看着办吧。” (本章完) 第1701章 清理棘刺 圣驾抵达登州的时候,已经是七月盛夏。 郓州向东,战场的痕迹已经渺然无踪。不过邵树德还是祭拜了一下当年攻打天平、淄青二镇时战殁的士卒。 其时天空下着濛濛细雨,道路泥泞无比。邵树德走得稍稍有点吃力,不过心情很放松,看着恭迎出门的法师,他摆了摆手,径直入了寺内。 苍松翠柏之中,供奉着一个巨大的牌位,香烟袅袅,诵经之声不绝。 这是纪功寺,很多地方都建了,接受百姓布施、祭拜。 他莫名地想起前几天一病不起、留在郓州的徐浩,有些叹息。 老兄弟不多了。 有的人临走之前,有些怨恨。 有的人临走之前,多有不舍。 有的人临走之前,痛苦不堪。 邵树德的目光在他们身上转来转去,最后一丝耐心耗尽,不太想和他们再说些场面话了。 “这些年无论草原还是汉地,日子都变好了,此皆陛下之功。” “陛下……”中官王彦范走了进来。 情分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束缚住君王高高举起的屠刀。 所以——还能怎么办? 大部落变成中等部落,中等部落再变成小部落,几代人下去,阴山、燕北诸部与碛北部落可能就没什么差别了。 人走茶凉,人没了,情分也就没了。 情分不值一钱,但却可保全家富贵。 汉地军阀尚知互相吞并,草原酋豪就不想么?一样埃 “四十年恍然一梦埃”上完香后,他转过身来,看着几人,说道。 说难听点,若此时站在他们面前的是太子,他们可能都要讨价还价,但面对“面善心黑”的无上皇帝,没人敢公然对抗,因为他实在太耀眼了,不是人力所能敌。 这倒不是他们有什么反意,其实是本能在作祟。谁不想当军阀?谁不想把持着更多的人盯牛羊? 草原就这德性。 他们打小就听父辈说起征战的往事,对无上皇帝的敬畏深入骨髓。有年纪稍长的,甚至还赶上了统一天下的尾巴,见识过大夏禁军一往无前的勇武,真没太多抵抗的勇气。 “建文神武无上皇帝”这个尊号是诸部共上,黑城子国人会议也非常正规,今上在草原上的地位,说实话比很多所谓的大汗还要正统。 “谁若造反,我等必诛之。” 几个人拼命说着,谄媚之意甚浓。 因为这些所谓的故人之后不值得他纡尊降贵,不值得他投入感情。 “你等——”他清了清嗓子,说道。 “禁军骁勇难敌,纵有数十万骑,怕是也不敢南下。”苏支说道。 这个时候的他,心情沉重又轻柔,陷入了一种玄妙的状态。 浑释之把话挑明之后,事情便走到了最终一步:怎么办?答应还是不答应?答应的话,是不是还可以讨价还价一番? “浑卿真是妙人。”邵树德笑了笑,起身敬了他一碗酒,道:“满饮此杯。” 而且,这事还没法正面硬扛。大家都有子孙,没有继承权的孩子们知道圣人下达了“推恩令”,会是什么态度?必然欣喜若狂了。 随后,又端来了一些瓜果、肉脯、米酒。 “让他们进来吧。”他挥了挥手,道。 邵树德的思绪从追忆中彻底抽出,用略带些漠然的目光看着他们,道:“诸卿可有解法?” “陛下,草原之上,无人能出数十万骑,除非有北衙枢密院的调令。”庄敖说道。 “如果这都不算盛世,还有什么是盛世?” 情愿吗?当然不情愿了。 侍卫们目不斜视,知道圣人又陷入回忆了。 “谢陛下赐座。”几人齐声应道,然后在侍卫的引领下坐到各自的桌案前,也不吃喝,默默等待。 偏偏这话还不好接,不好说。 “是。” 几人立刻端起酒碗,一饮而荆然后端正地坐在那里,像聆听教诲的学生。 他也不说什么,就那么看着。 邵树德坐在了庭院中,侍卫们尽职地撑起了黄伞盖。 “朕有今日,皆赖尔等。”邵树德叹息道。 邵树德回到座位后,端着酒碗,沉吟了一会后,说道:“朕梦到有朝一日,草原风云激荡,有人率数十万骑南下中原,杀得血流成河,数百里无人烟。而大夏的国祚,就像秋天的落叶,飘零不定,又像风中的烛火,晦暗不明。” 几人印证了心中不安的猜测,尽皆暗叹,拖了这么久,是真逃不过去了。 “喝酒吧。”邵树德挥了挥手,道。 他不住地叹气,到最后都流泪了,只说了一句话:“下辈子还为陛下冲杀。” 邵树德回过神来,眼神再度凝聚,静静地看着几人。 七个人跪在地上,以头触地,不敢稍动。 人生百态,让人惆怅不休,留恋不已。 就在这个时候,可敦城巡检使浑释之说话了:“陛下,臣闻碛北诸部各有夷离堇,多者管兵万人,少则两三千。定期操演、整训,如臂使指。臣以为,碛南诸部亦可仿其旧例,重新整顿,以为国之干城。” 老人已逝,新人却未必有那份跟着他打天下结下的深厚情分。 邵树德也不管他们,自顾自说道:“上月徐浩病卧于床,朕前去探视。说起当年征讨李国昌父子旧事,感慨万千。” 邵树德没接他们的茬,只是定定看着远方。 他的脚步很轻,却又晨钟暮鼓般敲在几人心头。 “回去后,清点一下户口、牛羊。”邵树德继续说道:“分一分家吧。你们自己分,好好分,若分得不好,朕来替你们分,明白吗?” 情分啊情分,看似虚无缥缈,却又是臣子们一生中孜孜以求的东西。 众人竖起耳朵。 “陛下,臣愿献背嵬壮士五百至洛阳,拱卫京师。” …… “朕午夜梦回之时,经常汗透衣背,忧心不已。”邵树德叹了口气,说道。 …… 场中气氛微妙了起来。 但公然对抗朝廷的代价是什么,这是他们不得不考虑的事情。 七人面面相觑,不知其意。 就徐浩这样的人,斩将杀敌,几乎从无失手,他是用脑子打仗的。后世史书之上,应该有浓墨重彩一笔。如果把《皇夏勇将志》做成游戏,他的武力应该也是接近一百的存在,虽然邵树德知道他到不了这种程度。 说到底,他老了,熬死了很多老人,新一代在他面前毕恭毕敬,惴惴不安。 刚下过雨,地上有点湿,但七人皆跪拜于地,不敢有丝毫怠慢。 众人心中咯噔一响,隐隐有所猜测。 邵树德端坐在主位上,神思不属。 “坐下吧。”良久之后,邵树德说道。 还有泪流满面,或悄无声息的。 “人都来了?”邵树德问道。 人老了,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哪怕前一刻还生龙活虎,说不定哪天就大病一场,健康急剧恶化。 邵树德摇头失笑。 “朕以讨伐李国昌父子起家,随后三十年东征西讨,渐至天下一统。”他继续说道:“而今四海升平,万邦来朝,这应该算是盛世了吧?” 邵树德倒背着双手,在几位酋豪面前慢慢踱步。 终究不是老兄弟。如果是一起走过来的老人,即便有君臣之分,也不会这么生分。 “参见陛下。”鸊鹈泉巡检使庄敖、可敦城巡检使浑释之、奚王苏支等七人入内拜见。 眼前这群人,已经不是当年跟着他出生入死的老人了。 分完家产的兄弟之间,可不一定是一条心,这是明摆着的事情。 徐浩应该没多少时日了。 今日的他走在泥泞的野地里,步履不再矫健,神气不再充足,颇有一种深秋的萧瑟寂寥之意。 “陛下扫平群丑,励精图治二十年,已然是太平盛世。” “臣遵旨。”几人陆陆续续表态。 邵树德则站起身,走到牌位前,上了一炷香。 此言一出,其他几人神色不一。 天空已经放晴,侍卫们搬来了一些桌案,就放在庭院中。 “陛下……”几个人有点坐不住了,神色惊疑不定。 恍惚之间,看到了阵亡的勇士从血泊中又爬了起来,跪拜于前。他们手中提着敌人的头颅,武器之上满是缺口,衣甲尽碎,血染征袍。 徐浩应该是感觉到大限将至了。 邵树德曾经想过一个问题,如果时光倒流四十年,再来一次,会是什么结果?他当时难以确定,现在想想,有这帮老兄弟在,再差能差到哪去? 浑释之接过酒碗,一饮而荆 草原与汉地不同,可汗的叔伯兄弟、儿子孙子都要领兵或出任官职的,他们各有班底、各有支持者。如果没继承权也就罢了,不做他想。可现在圣人告诉你,部落可以分家,你们也有可能取得继承权,朝廷支持他们。 你看,内部人心也被搞乱了,严重的都不用分家,直接分裂了好嘛? 推恩令是千古阳谋,所有人都看得穿,但就是破不了。它考验的不是你有多少户口、兵甲、战马,而是人心。 无解! 听到众人同意的表态后,邵树德也没什么欣喜的神色。 他这一辈子,灭掉的部落太多了,想怎么弄怎么弄,谁敢反? 又为子孙后代清理了一遍棘刺。他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第1702章 看海 第1702章 看海 纪功寺内的交谈是比较“愉快”的。 或许,是真的愉快吧。因为大家喝了不少酒,也没任何争执或不情愿。 来之前,这些人内心之中,差不多就有隐隐猜测,只不过没法证实或还抱着侥幸心理。 朝廷的旨意,最先抵达的阴山缘边诸州。 刚刚忙完夏收的丰州府兵,被紧急征召了起来。他们一人三马,带着两名仆从,驮着食水、甲胄、大槊、强弓,至各处集结。 这是酋豪们南下时看到的场景。 其实也没几个兵。丰、胜二州总共才万儿八千的府兵,因为部曲较少,有些人甚至要亲自参与农活,财力和战斗力都很一般。 镇军也就一万多,大部分还是步兵,真的很可怕吗? 他们不怕这些兵,怕的是那个在登州看海的老东西埃 所以,最终乖乖地来到登州,在一个充满压抑气氛的寺庙里,喝了一顿满不是滋味的水酒,接受了一个让他们哀叹不已的条件,然后还要留在这个老东西身边逢迎拍马,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 “辽东,就是朕的一块田地,花了二十多年时光播种、呵护,如今终于出成果了。”邵树德又转过了身躯,风中传来了他低沉的声音:“九万府兵,越过大鲜卑岭,一人携马二三匹,谁能抵挡?” 如果对抗朝廷,他们的部落大概就是这个下场吧?想到此处,干咽了口唾沫。 出港的船只在外海海面上漂浮不定,集结到一定数量后,便整队北上,前往旅顺、营口或鸭绿江口。 这些货物,外形不一、价值不一,老实说很占地方,运输起来相对麻烦。 “从蓬莱镇到旅顺港,如果遇到好风,一日夜即可抵达。去新罗,也不过三五天。”邵树德说道:“一艘船能载运数千斛粮食,如果在陆地上,往往需要百辆四轮马车,如果是普通的二轮马车,则要更多。” 大夏二十余道,任何一个道的商品都必须低成本、自由进出其他道。这是个最基本的要求,但历史上大部分时候做不到,直到后世建国,才得到了根本性的改善。 有需求,别说云南了,吐蕃的牦牛角都能给你整来,只要付得起钱。 邵树德取消大部分税卡,进行税制改革,说实话也是为了促进统一大市场的形成。之前藩镇割据时代,有些时候铜钱甚至都不允许出境,更别说那些多如牛毛的税卡以及故意抵制外镇商品的氛围了,这些极大阻碍了商业的交流,是他难以容忍的。 心理膨胀,自高自大,大概都起于此。 “船吃水很深,满载货物埃”邵树德的兴致也十分高涨,说道:“现在从辽东返航的船只,经常用铜块做压舱石,满载货物。来往于蓬莱、旅顺间的官船、民船,每个月都不下二十艘。辽东的粮食现在也开始南运了,接下来二十年,这片白山黑水上的河道会被大力疏浚,道路会日趋完善,码头能容纳的船只会变得更多,辽海的航运会更加繁荣。” 基于这个认知,他们都静下心来,陪着圣人一起“看海”。 众人沉默。 圣人明明已经在欣赏百舸争流的海上盛景了,说着说着,又不忘敲打他们。话外之音,大概还是让他们不要有各种小心思,安安静静过完富贵荣华的一生,与国同休即可。 水手的收入很高,比禁军还高,他们的欢呼是发自内心的。 譬如那明艳的丝绸,在北方草原上时贵重物品,宝贝得不得了,恨不得轻拿轻放。但在蓬莱镇,码头力工们面无表情地装运着,动作粗鲁,手脚麻利,显然见惯了此物。而那些商船,也是在以船为单位运输丝绸埃 “看到那些船了么?”邵树德问道。 他们应该已经在蓬莱镇休整了一段时间了,今天就是出发的日子。情绪波动之下,对着南方家乡的方向,痛哭流涕。 “遵命。”七人纷纷应道。 “陛下圣明。”庄敖等七人纷纷贺道。 所以说商人喜欢统一大市场! 邵树德依稀记得,17世纪法国的红衣主教黎塞留及其继任者马扎然,依靠强硬的政治手腕,取消了各省之间的关税,形成了统一大市场,极大促进了商业的繁荣,充实了法国国库,为路易十四亲政后的兴风作浪打下了坚实的物质基矗 是的,人也是一种财富,还能创造财富,或毁灭财富…… 有些事情,看来就是命中注定,没有任何改变的办法。 大夏则是另一种情况。 “陛下春秋鼎盛,定然——”浑释之说道。 毫无疑问,这又不知道是从哪里搜罗来的奴隶,举家前往辽东,给府兵当部曲了。 话说,府兵与府兵之间也是不一样的。前唐之时,最“顶级”的府兵拥有一百多亩地,最穷的府兵不到十亩地,都是府兵,但战斗力天差地别。 “没有人能够舍弃辽东。而不舍弃辽东,海运就会日渐普及,深深烙入大夏的血脉之中,再无人可以将其剥离。” 其时有船只进港,看到高坡上的黄伞盖时,水手们都涌到了前甲板上,高声欢呼。 可现在么——唉,啥也别谈了,打不过禁军,甚至连抵抗的念头都无法兴起,啥也别说了。 港湾之内,铃铛每响一下,就有一艘船只离港,前往北方。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圣人已经没必要再拐弯抹角敲打了,他们已经服了。 码头之上,又传来一阵哭泣声。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它们载运的货物,已经悄然变成了丝绸、蜜饯果子、葡萄酒、清漆、灯台、藤椅之类的商品,甚至就连来自云南的桐华布之类的特殊高价值商品都有。 “大夏地方很大,有些地方还空无人烟。”邵树德突然说道:“你们分家的时候,匀出一部分人来。朕也不多要,凑个五万帐吧。” “当年,辽东嗷嗷待哺,运过去的除了移民,就是粮食、农具、耕牛等物事。但二三十年过去了,现在辽东人甚至会需要上好的檀木制作的家具。吃喝玩乐、衣食住行的需求暴增,这说明什么?” 今上已至暮年,有时候透露出一股软弱、暮气,有时候狠辣又不减当年,让人战战兢兢。 这话能听得出几分真诚,并不全是溜须拍马。 “商徒们纷沓而至,削尖了脑袋要做这门生意。就这样,钱才能流动,税才能到国库里。” 圣人没有在恐吓,他说的都是事实。 已经是秋天了,好风也就只剩下一两个月。过了秋天,北风会慢慢占据主流,届时从旅顺南下蓬莱会变得更加方便。 这里涌动着的财物,草原诸部拿什么来比? 他们唯一有价值的东西,大概就是人丁了。 但今天看着蓬莱镇内多如牛毛的船只,以及一件件往船上装载着的货物,他们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19世纪,普鲁士在北德意志搞的关税同盟,也是破除了各个邦国之间的贸易壁垒,形成统一大市场,随后北德意志邦联成型,经济推动了政治。 五万帐就是二十万人,完全是狮子大开口,而且不知道会被圣人迁往哪个犄角旮旯,日子不一定好过的。 这个局面,真的无解了。也正因为如此,之前的些许不满早就烟消云散,老实认命吧。 七个人都沉默着不说话,静静看着港湾内密密麻麻的船只。 辽东的九万二千人,基本上都是最顶级的府兵,实力强劲、装备精良,又生活在苦寒之地,没有人可以抵挡。契丹不行,室韦不行,女真不行,他们也不行。 他讲了两点事实。第一、大夏的财富是草原诸部难以想象的,你们没有这么多钱、这么多物资,连一个零头都比不上,有时候还要吃赈济;第二、大夏除令草原诸部闻风丧胆的禁军外,还有数量庞大的府兵,他们能征善战,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可轻易击溃草原上的任何反对势力。 “看到了。”庄敖、苏支、浑释之等人纷纷点头。 七月底的时候,邵树德带着他们来到了蓬莱镇,一个与赤山浦激烈竞争登州第一大港的地方。 “你们还年轻,有幸恰逢盛会,可以比朕看得更久。” “无需如此。”邵树德直接打断了他的话,笑道:“功成不必在我。你们——与我的子孙,共享这盛世繁华即可。” 邵树德看了他们一眼,道:“真以为朕看得上你们那点家业呢?海面上流淌的财富,岂是你们能够想象的?” 圣人令他们分家,他们稍作犹豫之后应下了,不敢明着对抗。但你若说心理没一点疙瘩,那也不对。 黑压压的一群百姓,在武夫的催促下,步履蹒跚地上船,准备离港北上。 “说明朕一手打造的辽东,在经过二十多年的发展后,已经渡过了最艰难的时间段。现在,他们有一部分人已经富裕起来了,开始追求更好的生活。安东府及辽东诸州,一共九万二千府兵,他们有钱,是一个谁都无法忽视的重要市常” 若没人开启海洋产业,他们很可能到现在还在种地。 还有那些不知名的香料、茶叶乃至名贵木料,力工们也像处理垃圾一样随意搬运。 铃铛每响一次,都必然有一艘船出港,有时候甚至是两三艘。 说到这里,邵树德转过身来,看向众人,说到:“有了充足的税,朕便能驱使大军,无往不利。” 浑释之等人面面相觑。 他们常年生活在草原,祖辈、父辈跟着圣人出生入死,为他们得到了稳定的家业。虽然都知道大夏国势鼎盛,禁军骁勇善战,但正所谓手握利器,杀心自起,看着部落里的人盯牛羊一点点变多,耳边的阿谀奉承之词一日日动听,没有想法是不可能的。 但需求就是一切。 遥想二十多年前,北上的船只载运最多的货物就是粮食和军械了。 他现在十分危险,比年轻时更危险,因为束缚他的由情分编织的绳索在一点点崩解,很容易就会变得喜怒无常。 “那些水手,爱我。那些移民,恨我。”邵树德又转过身来,目光一一扫过七人。 七人都低下了头。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1邵树德感慨一声,脸上没有太多情绪,只有不舍。 (本章完) 第1703章 驻防与海盗 海边支起了铁锅、烤盘,一块块肉被扔了进去,滋滋冒油。 赤山浦的八月,就从这样一个欢乐的日子开始了。 邵树德站在高台上,看着领完赏赐的军士们感恩戴德开始大酺,哈哈大笑。 他知道这辈子成不了从三皇五帝开始传下来的贤君了。他就喜欢和武夫们待在一起,听他们讲跋扈的“骚话”,了解他们的诉求,解决他们的困难。 他知道,这是后遗症,时代带来的后遗症。 这个年代的文武官员,只要脑子不是屎,都知道他们面临着什么形势。 但眼前这九千名士兵,拘谨地有些过分了,让邵树德又是欣慰,又是怅然。 这九千人主要来自横野、平卢二军。 这两军经过多次抽调,以及一定的战损,人员加起来只剩一万了。 这次又抽调一千精壮,补入禁军,取代年底将要老退的一批人,剩下的则编为东莱镇军,前往新罗驻防。 ****** 八月初三,赤山浦码头上,人头攒动,旌旗蔽日。 指挥副使王济川、都虞候张温、都游奕使高佑卿。 这些人扎根当地,寻找黄金、海兽的同时,自己种地牧羊,捕捞海产,给海盗们提供补给。海盗们劫掠日本之后,也会过来销赃。一来二去,城镇规模日益扩大,面貌日新月异,发展势头十分迅猛。 他更感慨的是,杨师厚远没有历史上那么出彩。 水手们则在甲板上如履平地。 另外,他们过得人不人鬼不鬼,似乎也不太合适吧?朝廷要不要增加开支,改善他们的生活,发下更多的赏赐以激励士气? 好处不多,坏处不少,直接管控大可不必。或者说,现在时机还不成熟,没有必要。 统一整个半岛,应该是那边的有识之士、英雄豪杰们都梦寐以求的事情。 为了发财,海盗们能忍受千般辛苦、万分危险,卧冰吃雪,与野人搏斗。所有开销都是他们自己支付的,这是最重要的一点。 话说大夏攻灭渤海国真是东北亚这个地缘板块中影响十分深远的一件事情。 术业有专攻,不得不服。 海盗们在日本取得的巨大成功,激励了大量生活贫困的靺鞨人、女真人,他们纷纷加入海盗大军,成为其后备兵源,屡次登陆日本各地,搅得人仰马翻。 任命都是由邵树德亲自签发的。 “遵旨。”李忠应道。 鱼还能做成咸鱼干长途转运到内地,但虾蟹这类东西就麻烦多了。不是不能做,比如泡在酒坛子里的醉蟹就能保存较长时间,但真的没必要,也没太大的市常 所以,还是得看着点他们。 “可是不明白为何?”邵树德看了一眼他的表情,问道。 说白了,就是鱼虾之类。 真要大力发展渔业,还得指望南方。但南方是暖水海域,产量天然比不过冷水海域,这是个问题。 “海盗们聚集的化外城市,暂时不要轻举妄动。”邵树德喊来了平海军军使、为大夏服务了半辈子的老将赵宗诲,轻声说道:“渤海商社不会多管闲事,你们也给我忍住了。” 前阵子,日本派使团来洛阳,请求大夏朝廷打击海盗,乃至禁海。邵树德看完后,直接留中不发,没搭理他们。 邵树德在意金瓯无缺,人家就不在意吗?都是华夏文明圈内的次生文明,大伙的思维模式太像了,不可能放弃统一的。 海盗们也很喜欢这片资源十分丰富的区域,因为绝大部分海兽,都喜欢生活在寒冷水域,而他们身上的皮毛又是制作皮裘的名贵材料。 一队又一队军士沿着踏板,跳上了摇晃不已的舰船。 旱鸭子,他们见得多了。 江湖草莽之中,有能力、有本事成为名将的人太多了,但有机会、有运气的却很少。杨师厚缺少的是运气,这是时代的悲剧,怪不得谁。 该管就要管,该放手就要放手,其间的度,还是要把握好的。 “这就对了。”邵树德轻笑道:“若把他们都控制在手里,可就没这么积极开拓进取的精神了,朝廷开支也会很大,得不偿失。” 而封藏之、李存进、杨师厚,其实都是前唐藩镇时代的老人。 好好把目光盯着海外,别总想着南下劫掠。日本又大又肥,足够你们吃很久了。 如果朝廷将他们管束起来,那么利益如何分配就成了问题。其实不用怀疑,大部分肯定是被朝廷拿走,这必然会打击海盗们的积极性。 不过,这都是幸福的烦恼了。能走向海洋,大力发展海洋产业,对一个大陆国家是十分困难的。无论南方北方,都要保留海洋产业的种子,同时发展,并行不悖,这才是正道。 “新罗那边的情况,朕已知悉。”下了高台之后,邵树德对南衙枢密副使李忠说道:“这支部队东行,你亲自带队送一下,至东莱留镇数月,年底再回来。” 有的水手甚至赤脚走在甲板上,大声吆喝,将一桶桶食水搬入底舱。 镇军首任指挥使高思继,今年已逾六旬。 “呜——”随着角声响起,今日最后一批军士也登上了船只。 横野、平卢二军原本的几位主官,如封藏之、李存进、杨师厚在这几年相继去世,高行周则调往佑国军出任右厢兵马使。 邵树德点了点头,拍了拍李忠的肩膀。 骑射双绝的汉子,能在陆地上把他们欺负到死。但到了海上,一个个苦胆都快吐出来了,他们能轻易玩死这些勇士。 半岛三国原本一触即发的局势,在朝廷派员申斥之后,稍稍冷却了下来。如今,就只有泰封国内还有小规模的动乱,惶惶不安的新罗松了一口气,野心勃勃的百济暂且按捺住了扩张的念头。 南方海盗主要在占城等国近海活动,劫掠十分频繁,当地人苦不堪言。 希望东莱镇军稳定驻扎后,多少能起到一点震慑作用吧。至于能震慑多久,谁在乎呢?他也不可能把所有事情都做了,也没那个精力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将来若太子有意,那是他的事情。 从那一天开始,他们在日本海、鄂霍次克海有了港口,能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看到这些名字时,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邵树德一边吃,一边想着心事。 他们的神色十分紧张,脸色惨白到了极点。即便是那些素有勇名的壮士,这会也在强撑着,不想被人看出他们有点晕船。 “劲可鼓不可泄。”邵树德说道:“若占了他们自发建立起来的城镇,下次排石就没人肯再建村镇了,因为跑到哪里都不安全。赵卿,你说说,现在海盗们的扩张厉害不厉害?” 镇军已在赤山浦整训很久了,今日大酺之后,从明天开始,就将分批登船,前往东莱县戍守,为期三年。三年之后,朝廷会调另一批军队过来接替,可能是禁军,也可能是杂牌。至于会不会将东莱变成一个长久的稳固基地,把镇军长期化、固定化——这意味着他们的家人也得跟着过去——还得看情况。 邵树德看完之后,有些无语。 在六月份的时候,福建、岭东二道也有消息传来:当地也出现了小规模的海盗聚集地。 港湾内已经算是风平浪静了,摇晃得并不剧烈,他们默默擦洗甲板,升帆挂索,调整帆桁,有条不紊。 他搜肠刮肚,想知道历史上唐代以前的广东、福建有没有海盗,最后也没想起来。思来想去,大概是没上史书吧,这玩意就不可能杜绝。 北方渔民还是相对追求安逸生活的。 王济川是王遇之子,张温出身银鞍直,高佑卿出身镇国军城傍少年,其实都是大夏军将中的中生代了。 “遵旨。”赵宗诲说道。 毕竟大平原那么多,产量那么高,风调雨顺的岁月里,日子过得不会太差。至于出海么,风险着实不低,况且海鱼价格也在缓步下跌,总体收入比起以往是有所下降的,除非捕到什么不得了的货色。 站错了队,蹉跎岁月,没有舞台,金子也不一定会发光。 而海盗们的活动范围,正如赵宗诲所说,库页岛上已经建起了第二座城镇,另有村子七八个。北海道岛上也建起了一座规模较小的镇子,常住居民突破了五百。 但邵树德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这三个国家目前都在观望,私底下暗流涌动,不知道在策划着什么阴私勾当呢。 邵树德也坐到了一张桌案后,侍卫们麻利地上菜,多为海边特产。 邵树德听闻之后,已遣听望司的人南下,与海盗们进行秘密接触,警告他们不得滋扰商路。 “是,臣愚昧。”赵宗诲老实答道。 邵树德也为女真人找到了新“工作”而感到欣慰。 “简直四处开花。”赵宗诲憋了半天,终于说道:“哪里有海豹,就跑去哪里建村子。严寒、疾并饥饿都能忍受,过得和野人一样,实在无法理喻。” 如今经过二十多年的发展,造船技术有了长足的进步。海盗们的硬装备得到了极大的提升,很显然这是会鼓励他们的。 水手们收起跳板,喊着号子将一面面帆升起。 海风吹拂,浊浪涌起。 舰队再一次离开了港口,往新罗而去。 邵树德出神地看着这支舰队,久久不语。 几乎与此同时,数艘船只出现在远方的海平面上,朝赤山浦驶来。 第1704章 粮船 第1704章 粮船 船只在远处看着不大,但当航行到近处时,体型还是很吓人的。 因为吃水较深,大船几乎降下了所有的风帆,在几艘小船的拖曳下,一点一点地靠近了栈桥。 “轰1在波涛的作用下,船舷与栈桥产生了的碰撞。当然,这是正常的。 水手们在甲板上忙忙碌碌,将一袋又一袋的货物卸下。 滑轮吊杆轻巧地吊装着满满的麻袋,将其放到停在栈桥上的四轮马车车厢之内。 还得是四轮马车! 从栈桥到仓库,一整条高标准的疏港公路,四轮马车跑起来又快又轻,一会就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 有一部分粮食没被送进仓库,而是兜来转去,来到了赤山浦的粮行。 粮行街口,店家带着伙计们严阵以待。 四轮马车一至,立刻上前,按照事先约定好的份额,拉走自家买下的一部分。 当然,这些粮食还需拿到晒场上晾晒一番。 “确实。”伙计收起了脸上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说道:“咱们这粮铺,今年就没怎么在本地买粮。再过个十年八年,夏秋时节有南方运来的粮食,冬春那会有辽东运来的谷物,量大还便宜,到了那会,本地应该没人种粮了,都如你张狗子一般,要么靠手艺吃饭,要么铤而走险,去海上搏富贵。” “不是新粮都运过来了么怎么还是斗米二十七钱?”有人问道。 “遇到大风浪,沉了。” “唔……”邵树德沉吟了一下问道:“你觉得以后还有必要海运粮食吗?” 问他们干了什么,都说当水手干海贸了,但没人信,鬼知道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粮行一条街内,已经有三三两两的人过来买粮了。 这里的人口本来就不多,海洋产业发展起来后,大量人口从事手工业、造船业、捕鱼业甚至某种非常有前途的抢劫职业。 朝廷没太坑他们,被海浪打湿的部分自己处理了,运过来的都是遮护得严严实实的干燥粮食。不过多少还是需要处理一下的。 张狗子是码头附近一个铁匠,独门独户,专门打制铁钩。 逆天而行,本来就没那么容易。 他们认为,海运南方地税(主要是粮食)与安南、渤海商社做买卖完全不一样。后者是刀头舔血,为了求财,生死各安天命即可。但前者么,说实话就是朝廷的“过错”了。 铁钩是船上的必备品,靠泊时钩上栈桥。如果是大船,需要小舢板拖曳的,后者也需要铁钩,有时也被称为“铁镰船钩”。 而破产的农民,要么加入海洋产业,但这需要手艺,不是每个人都干得了的。有的就只能出海了,干什么没人知道,反正每过一段时日,都有人发了大财,跑回老家显摆。 张狗子醒悟了过来,有些尴尬,只能转移话题道:“多亏了圣人,海运粮肉,让咱们小老百姓省了恁许多钱。” “吴大耳,你是不是搏戏输光了?不会好好说话?”买粮的人怒道。 今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有十余艘船只从南方海运粮食北上。算算时间,眼前这几艘船,应该是第二或第三批了。 邵树德放眼望去,却见十余条小舢板奋力划了过去。 好一番补给! “阿爷,让南方诸道海运粮食北上,可是你去年亲自定夺……”邵观诚提醒道。 “十月再走吧,阿爷想多看看。”邵树德说道。 每沉一艘粮船,都会有人上疏,请罢海运。 还有渔家船娘搔首弄姿,招揽生意。其丈夫在船舱内做饭,客人玩完后,还可以顺便吃完饭再走。 “张狗子碍…”伙计看了他一眼,终于站起了身,说道:“你给赤山浦打铁钩赚了那么多钱,何必在乎这几文钱?” 邵树德看到的这几艘船,都是从淮南而来,满载稻谷、小麦,运至登州后,就地销售。 这件事不容任何人反对、更改,他已经下定决心,海运初期无论沉船率是突破天际的20%还是更高,他都要坚持下去,把所有反对意见挡下去。 原本还想和父亲“躲猫猫”,继续在地方上快活的三道都市舶使邵观诚看了一眼,道:“阿爷,那是去幽州的船。” “阿爷还没健忘到这种程度。”邵树德笑了笑,说道。 有少年在波涛中如履平地,举着手中的果篮,高声叫卖。 邵树德看到后,亲自下嘲对线”,在奏疏上批复“昏聩”二字,连贬好几个官,这才压住了反弹。 所有这一切,都是为海洋产业服务的。 作为唐代“天下北库”的贝州大库,也就此撤销,挪到了北平府。淮南、江东、江西三道的粮食,皆从长江出海,转道向北,运至北都大库储放。 邵观诚干笑两声,低下了头去。 “怎么,那么想阿爷走,你好接着胡混?”邵树德似笑非笑地问道。 “老子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张狗子说道。 前年只有两艘船运粮,今年十几艘,明年会更多,定然在二十艘以上。 话虽如此,他也微微叹了口气。都是本乡本土的人,又如何愿意看到本地田舍夫日子艰难呢? ****** 登州的产业被特化了,这是邵树德早就知道的事情。 至于日常生活所需的粮食,自然从外地调运了。 “有肉吗?”张狗子问道。 “什么原因?” “伱跟我说没用,我不是东家。”伙计说道:“营口稻米确实没了。扬州稻米你又嫌贵,那就等吧。再等一两个月,营口那边就又有满载稻米的船只过来了。” “卖完了。你若想买稻米,等几天,扬州稻米就上市了,就是要贵一些。” 只要去乡间看看就知道了,亚麻田遍地都是,用来织麻袋、制帆布、搓绳索。 “六月中第一批四艘船里面,又一艘沉于海州外海。” 辽东地广人稀,资源丰富。除粮食外,有时候也会运一些圈养的鹿、羊、牛过来,价钱低得惊人,几乎把登州本地不多的农户给搞破产了。 其实,像张狗子这类人打制的物品,被统称为“船具”,林林总总数百样,每样都有数家乃至数十家在做。 “现在卖的是旧粮,文登县的,不买让开。”伙计搬货卸货累了半天,没好气地说道。 自然而然地,就没多少人种地了。 制度化、长期化海运南方粮食到北方,一开始肯定是要承受较高的沉船率的。会死人、会损失船只、会怨声载道,但只要扛过这一段,时间长了,航线慢慢成熟,船只性能进一步改善,沉船率会快速降低。 他又想起了之前说的那句话:“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邵观诚有些无语,合着真以为一直在玩呢?只听他说道:“阿爷,整个夏天、秋天,南方粮船都在向北运粮。及到冬春时节,北风劲吹之下,就不好运了。这几艘船不卸货就是因为他们的目的地是幽州,给北都大库输粮的。这会停在赤山浦港内,补充些食水。” 邵树德哑然失笑,道:“四郎,你这惫懒性子,该改一改了。明明很聪明,却整天打马虎眼。说实话1 “今年可有船只沉没?”邵树德又问道。 “你如何得知?”邵树德好奇地问道。 “管那许多作甚?”张狗子说道:“我只要买到便宜的粮食即可。” 去年四月间,他确实下令南方海运粮食北上,但只是实验性质,规模也只有两艘船。成功之后,他下令逐步常态化海运粮食。 他甚至做好了当孤家寡人的准备——当然,如果就这事,可能性很低。 推行的过程中,他感受到了很多阻力。有来自民间的,也有来自朝廷内部的。 在这件事上完全是邵树德一意孤行,以个人威望强行推动,一如他以前做出的很多决策。 外地廉价粮食一来,冲击只会更甚。 “营口稻米还有没有?” 如今听到儿子支持他海运、漕运并行不悖,互为备份的战略,邵树德还是很欣慰的。 其实,别看张狗子叹气不已,本地田舍夫们都在积极转型。 “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邵树德说道。 “阿爷自有方略,儿不敢置喙。”邵观诚说道。 邵树德的目光越过正在卸货的粮船,投注到了另外几艘停得稍远一些的船只,问道:“那几艘船,为何不进港?” 有黑不溜秋的老头抱着一头羊,在水手的帮助下将其吊上船。羊已经预见到了自己的命运,死命挣扎,但无济于事,很快便消失在了甲板上。 什么东西只要一沾上陆运,那成本就没法控制了,打着滚往上飞。就好像后世沿海地区的发电厂,从外国长途海运而来的煤炭,竟然比国内铁路运输而至的煤炭还要便宜很多一样。 当然从齐州等地转运粮草,还是没有海运便宜。 伙计笑得乐不可支,道:“这是粮铺。” “阿爷还打算去哪边看看?儿领路。”邵观诚看着父亲沉思的面容,问道。 本来也可以从淮南通过水路抵达徐州,再或走陆路,或走水路,运抵登州的。但说实话,这样还不如从郓州、淄州、齐州等地运输粮草呢,更便宜。 “阿爷,儿确实觉得朝廷方略没错。”邵观诚说道:“漕运转来的粮食,可存于含嘉仓城。海运的粮食,则储于北都大库。含嘉仓城事关东都百官、将士、百姓日常所需,北都大库之粮草则可用于燕山镇军。草原有事,亦可打开大库,遂行赈济。前唐之时,漕运路线还不止一条呢,海运、漕运完全可以同时存在。” 果园、菜畦同样随处可见,甚至很多农田被种上了牧草,养殖牲畜。 但“扛”之一字的背后,不知道意味着多少葬身大海的冤魂,不知道会让多少人家破人亡,不知道会令多少人议论纷纷乃至指责不休。 “登州市舶司是不是刚罚没了一批货物?”他又问道。 “是。” “整理出来。”邵树德说道:“朕要接见几个人,这些货物要充作赏赐。” “遵旨。”邵观诚也不多问,直接应下了。 (本章完) 第1705章 冒险 “君何名?”邵树德看着离他最近的一人,问道。 “李二狗。”此人恭敬地答道。 “魏人?” “正是。” “魏人好气魄。”邵树德感慨道:“为何出海?” 李二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憋了一会后才说道:“活不下去了。” “魏博诸州迁走了那么多百姓,土地很多,好好种地,如何活不下去?”邵树德问道。 李二狗似乎也破罐子破摔了,直球回答道:“汗摔八瓣种地,委实非我所愿。一年到头没几个钱,还累得要死,所得寥寥,仅可果腹。社日之时,能吃点肉、喝点酒,便引为人间美事。这种日子,不过也罢,不如去海上讨生活,即便不成,死了拉倒。” 邵树德听完,不置可否。 他知道,如今这个天下,抱持李二狗这种思想的人很多。对于种田不说极度鄙视吧,肯定也是不愿老老实实种的。无他,太累,没钱,受欺负。与其那般,不如外出闯荡,赚到就大发一笔,赚不到就吃糠咽菜,死了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只说一点,陆地能影响洋流方向,鬼知道北边还有没有陆地了。 “陛下。”李二狗跪了下来,磕了个头,大声道:“臣愿再出航一次,绘制更详细的海图。” 他们没有能力在陆地上闹事,那么也就只能去海上折腾了,即便之前都是旱鸭子。 “有没有野人?” “真就这么多?”邵树德问道。 种地,种尼玛! “朕信你们。”邵树德温和地笑了笑,说道:“不过,朕料这片海域还有更多的岛屿。这次没找全就算了,以后还有机会。只是——” 很遗憾,他们没派人登岛,只在海上兜了一圈,绘制完地图后,寥寥记录了几笔,提到当地山高林密、海狗、海象比较多,然后便掉头返航了。 如果能去船坊里打制一艘新船,安全性确实要好太多。 “你献上来的海图,朕看了。”邵树德看着摊开在桌案上的一卷海图,手指在上面描绘的陆地轮廓和岛屿上划来划去。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当水手、做海盗的人,又有几个不是旱鸭子?都是半路出家的好吧。 “岛上有很多鰟头,一到渔汛时节,密密麻麻,几乎能把河沟塞满。熊、狐狸就守在河岸边,遇到游不动的鰟头,就上前抓祝”李二狗说道:“我等设法捕猎了两头熊,皮已经献上。” “这些岛有没有价值?”邵树德又问道。 “陛下。”李二狗有点着急,立刻说道:“岛屿并不大,我等已经搜遍了全岛,均未找到野人生存的踪迹。” “会不会是没用心找?” 邵树德的目光继续看向海图。 “罢了。”邵树德叹了口气,说道:“朕也不勉强你们了。看来你们安于富贵……” “壮哉1邵树德赞叹了一句,道:“朕也不会让你们白干活。李二狗可授县男之位,食封位于何处,太常寺会尽快定下。” “朕再赐你等一批财物。”邵树德又道:“收好后,去赤山浦那边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船只,订造一艘。你们原先的船,太孝太旧了,确实不太适合远航。有了新船,当可如虎添翼。” 李二狗的骨干成员们也跪了下来,齐声道:“陛下,我等愿往。” “先别急着高兴。”邵树德摆了摆手,说道:“此爵可没那么好拿。狂风大浪、险恶风波之中,你们还得再走一趟,为朕绘制更详细的海图。如果功劳足够大,别说县男了,县伯亦不在话下。李卿,你可听清楚了?” 邵树德其实觉得自己已经很成功了。至少,他感化了相当一部分武夫子弟,让他们老老实实在家务农,收收心,不再成为社会不稳定因素。但一百五十年的惯性之下,不可能所有人都这么老实的,眼前这几位就是了。 邵树德甚至敢确定,李二狗等人多半以为勘察加半岛是大陆,因为他们就没绕到半岛西侧去看看,自然不清楚实际情况。 从他的角度来讲,这份海图有些粗陋,错漏之处不校但毕竟是一个伟大的创举,一次艰难的航行,能得到这些讯息,已经难能可贵。 “这一连串的岛屿,你们发现了多少,有几个?”邵树德问道。 李二狗张了张嘴巴,不敢打包票。 “你确定?”邵树德问道。 他们在谈论的是千岛群岛。因为冷暖流交汇,这里有世界上最大的渔场:千岛群岛渔场(北海道渔场)。同样是冷暖流交汇,还极其容易形成大雾,对航行来说,是一个很大的威胁。他们在群岛内部转了一圈,没有迷航,没有触礁沉没,运气相当不错了。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国内的“人才”实在太多了。别的君王都追求“野无遗才”,大夏朝是特么的想搞掉这些不是人才的人才。 邵树德点了点头。 洋流这种事情,哪有个准呢?万一中间拐弯了呢?这是大有可能的事情。 李二狗有些犹豫,最终还是老实说道:“可能有三十来个,但不好找。那地方经常起大雾,很容易迷茫。小岛又多,一旦迷航,触礁的风险很大。” “你们回来得太早了。”邵树德叹息了一声,继续说道:“只草草看到了北边陆地的轮廓,就打道回府了,甚至也没打算靠近陆地,派人登上去看一看,很不应该啊,白白浪费了大好机会。” “不曾见到。”李二狗说道:“我等两次派人登上了不同的岛屿,获取淡水,都没遇到野人。” “臣知矣。”李二狗沉声应道。 若无欲无求,事情反倒不好办了,这是实话。 这可是他们出生入死,外加绝好的运气,才换回来的一份海图。如果能令圣人认可,飞黄腾达不在话下埃 李二狗有些失望,站在他身后的兄弟们也有些失落。 “海狗、海豹、海狸尤其多。” “朕不会白拿你们的熊皮的。”邵树德说道:“鰟头辽东亦有,算不得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除了鰟头、熊之外,还有什么?” “发现了二十六个。”李二狗说道。 李二狗心下一突,不知其意。 “赏赐当然会有。”邵树德说道:“但你们只完成了一半,殊为可惜。若能顺着洋流再往前走一走,朕又何吝县侯之位?如今这个半吊子成就,给个县男都勉强。” “顺着洋流往东北方向,会怎样?”邵树德问道。 李二狗嘴巴张得更大了。 魏人一开始也就卖一卖兵甲给海盗,后来发现,这帮海盗也就那个样子,还不如自己亲自下场,绝对比他们搞得更加风生水起。 “你们提到的那段洋流很有意思,知道它往那边流么?”邵树德不再纠结海图的事情,转而问起了另外一桩事。 当然,他们只是幸存者罢了。前往北边探索的船只,并不止他们一艘,其他人可能就没这种好运气了。 “奇人何其多也。”邵树德感慨了句。 “可惜了。”邵树德叹息了一声。 会怎样?会船毁人亡吧? “罢了,不为难你了。”邵树德哈哈大笑,道:“海图还是很有价值的。至少,你们画出来的岛屿、陆地、洋流以及鲸、海兽出没的地方,都很有价值。” 邵树德点了点头。中官王彦范拿来了一份礼单,交到李二狗手上,然后在其千恩万谢之中,一齐走出了行在。 李二狗是贪婪的武夫、“冒险者”,但邵树德用的就是他的这份贪欲。 李二狗心下稍安,陛下认可他们拼死换回来的东西就行。 李二狗也有点遗憾。如果当时勇敢一点,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没人敢打包票,或许船覆人亡,或许成功熬过那段危险的时期,可以继续逗留很长一段时间。但事已至此,还说什么呢? 这个功劳,确实不够分量,不够有说服了。 “陛下,非我等不愿,实不能也。”李二狗叫屈道:“其时北风呼啸,巨浪滔天,船只艰难航行着,一不小心就要倾覆。我等计议一番后,便决定乘风南下,返回穆州。” 李二狗等人的眼中露出希冀的目光。 “臣谢陛下隆恩。”李二狗大喜过望,连连磕头。 确实,他们讨了个巧。只是从库页岛出发,向北、向东航行了一段距离,然后就返航了。 李二狗皱眉苦思了一小会,说道:“回陛下,应是往东北方向流动的。” 他不会主动画出世界地图,因为没法证明,更无法解释。这个世界的奥妙,还得本时空的人一步步解谜。 李二狗等人在海图中绘制的北方陆地,其实是勘察加半岛。 他知道,原本的船确实有点旧,质量也不是很好。遇到恶劣天气之时,每次操帆都战战兢兢的,生怕没准确掌握波浪前进的方向,导致船只侧倾或龙骨断裂。 说到这里,他略略停顿了一下。 河南的蔡贼也一个鸟样。最远的宁可跑到黔中那种蛮荒之地当兵,也不愿在家乡老老实实种地。 “臣遵旨。”李二狗应道。 邵树德沉默了一下,道:“勇气可嘉。” 如果明年二次出航时,李二狗能发现什么,或许会给这个天下带来巨大的好处——从长远的角度来看。 如果不能,那就没办法了,他也不会人为干涉。 有些事情,需要一点运气,也需要前赴后继的勇气。 李二狗这次没出事,不代表下一次仍然完好无损。从概率上来讲,他很有可能会浪死在大海中。这个天下,需要张二狗、王二狗站在他的肩膀上,一代代接力完成某项伟大的事业。 冒险精神、对财富和地位的渴望、对荣誉的饥饿感,是驱使他们一次又一次“作死”的核心动力,希望有冒险精神的人不要死绝吧。 第1706章 小作文 市舶司门外,李二狗等人已经领到了整整十几车的财货赏赐。 他们几个先是面面相觑,然后呼吸渐渐变得粗重了起来。 蔷薇露、香皂、铜烛台、龙涎香、珊瑚、宝石、檀香、香料之类,应有尽有,每个人都能分得至少一车。 这…这…这可真是他娘的发财了啊! “二郎。”有人走了过来,嗫嚅道。 李二狗深吸一口气,转过头去,凶狠地盯了他一眼,骂道:“没出息的东西!崔三,你这就要走了?” 大家都是聪明人,没必要藏着掖着。 出海不就是为了富贵么?眼下已经到手这么一大把财物,足够回魏州老家,盖一座高门大宅,买些田地,舒舒服服过起富贵日子了。 “二郎,你已得了县男之爵,何必再拼呢?”话既然已经说开了,崔三也不再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道:“我不想出海了,够了,这么多钱已经够了。” “数日前,你可是当着圣人的面,答应出海了埃现在退缩,难道不是欺君之罪?”李二狗问道。 盒子是太医院献来的,里面装的东西也与苦寒之地有关。对邵树德来说,他以前对这些玩意不屑一顾,但现在也不得不暗示太医院懂事点了。 “这么油光水滑的皮子,怕是能值上千缗钱呢。”昭仪种氏也走上前去,素手摸着光滑的熊皮。 众人七嘴八舌道。 “还有人要走吗?”李二狗扫视众人,问道。 李二狗奉上的礼物还是很丰盛的。 他说的确实是实情。 还有两人张了张嘴,犹豫不决。 “这钱只能给你们妻儿老小,留作家用。你们仍跟在我身边,我养着你们。”李二狗说道:“接下来半年,好好跟我待在船坊,监督船匠们造船。” “陛下。”种氏犹豫了一下,说道:“你似乎觉得海的尽头,还有些什么?” 邵树德含笑看着种氏,左手不住抚摸着盒子。 “妇人不得干政。”种氏认真地说道。 种氏噗嗤笑了一下,旋又感觉到这样不合适,她沉默了片刻,道:“陛下英明神武……” “二郎请讲。”众人说道。 比如,出本小册子?说海的尽头或海的对岸有无边无际的黄金,取之不竭的宝藏? 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但传说之类的书籍么,写得半真半假,或许有点作用? “真有那么一个大国么?”种氏好奇地问道。 “妈的,我也想要爵位。” “有长生不老药。”邵树德开玩笑道。 李二狗的进献,数额不大,算不得什么,又是远航归来的豪杰,他勉强收下了。 “皎娘素具慧眼,对朕现在做的事情也一清二楚,对海上之事,有什么看法么?”邵树德问道。 李二狗沉默良久,叹道:“也罢,多年的兄弟情分,我不勉强你。一月内,你给我找个人过来,我就放你走。否则,别怪我不讲情面。” 这书不能写成小说,也不能写得很荒诞,得给人一种相对真实的感觉,以便能够忽悠一些文化水平较低的人怀揣发财梦,出海寻找。 这个世界就是如此神奇,寒冷的水域给人们提供了远超温暖水域的渔获,生活在寒冷陆地上的动物,又给人们提供了价值连城的御寒皮毛。 “为什么这么说?”邵树德不动声色地问道。 邵树德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你觉得有什么?” 哦,对,这叫“进献”。 当然,动物们也不想这样,他们进化出这样的皮毛本就是为了御寒,可偏偏人类的主要文明就诞生在温带,他们也有御寒的需要。动物无罪,怀皮其罪,真是个赤裸裸的世界呢。 “还不是陛下动不动就要与人做买卖,互通有无?”种氏轻笑道:“如果海的尽头真有这么一个大国,两边交通往来,商贸盛行,这不是陛下最喜欢的事情么?” “若只是寻常捕猎海兽,鲸海那边已经取之不尽了吧?”种氏说道:“光一个库页岛,妾就听闻,躺在海滩上玩耍的海兽不计其数。近年来,不光皇宫与公卿之家,就连寻常富户,都有求购象牙的。这些象牙中,有多少是云南、安南送来的象牙,又有多少是辽东的海象牙呢?捕了这么多年,海象一点不见减少,渤海商社赚得盆满钵满,可见海兽数量之多。陛下经常强调‘边界’二字,不会贪得无厌。但此时此刻,却想探寻海的尽头,陛下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走,先去喝酒1李二狗大手一挥,说道。 “你找人顶替我吧。”崔三说道:“圣人他只是要人出海,谁出海无所谓的。我只不过是个操帆的。登州、沧州操帆好手多得是,大把人想钱都快想疯了,他们愿意跟你走的。” 诸如此类的动物还很多。 “二郎说得是。” 当然,这只是第一次。唐德宗并不吃教训,他就像个渣男一样,对宰相们保证了一次又一次,但还是忍不住私下里索取进献。 在藩镇时代,邵树德也收过进献,当时没人敢提,但肯定是有非议的。后来他也不怎么收了,各路胡商的进献,他也下令统一并入关税,收入国库。 他避过宰相,偷偷向地方节度使索要财物。藩帅们也不想和天子撕破脸皮,捏着鼻子给了,最多的是魏博节度使进献的五十万缗钱。 李二狗不给他们反悔的机会,直接让崔三三人各拉走一车财宝,分道扬镳。 “勋散官就可以了,我要求不高。” 东北虎大不大?那当然很大了。 邵树德轻声笑了笑。 人,不服老不行。 另外,像《妖怪录》之类的文章也有很多粉丝,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棕熊大不大?站立起来三米高,体重是黑熊的好几倍,当然大了。 “诸位1他看着剩下几个心神不定之人,说道:“我得了爵位,你们就不想得吗?别看他们拉走一车财货,呵呵,用一辈子,可能吗?过惯了醉生梦死日子的人,不出数年,就要败得一干二净。剩下的钱,除买船的开支之外,我一分不要,全给你们分了。但有一条——” 这些钱被中官带回京城后,东窗事发,面对宰相的诘问,唐德宗羞愧难当,无法回答,最后只能老老实实交出钱财,充入国库。 “好漂亮的棕色皮子。”邵树德放下了盒子,看着由两名中官吃力举着的熊皮,赞叹道。 ****** 登州行在之内,邵树德仔细把玩着一个盒子。 苦寒之地不是人待的地方,苦寒之地却也有黄金。 “好1崔三大喜,笑道:“方才领赏赐出来时,消息就传遍了,如今愿意出海的人多着呢。” “不过——”邵树德想了想后,又道:“或许可以有别的思路。” 不用小看人们对这类书籍的接受度。 进献这个词,从唐德宗那会开始,就已经臭了。 “此非政事,随便说说即可。朕也不是那等耳根子软之辈,有自己的判断。”邵树德鼓励道。 晚唐本来就是传奇小说盛行的年代。魏博大将聂锋之女聂隐娘,刺杀忠武军节度使刘昌裔,却为其折服的故事,简直是霸道总裁小说的开端。小说问世,轰动一时,人人都爱看——这个小说连化名都没用,直接把当朝大佬刘昌裔作为男主角,也是牛逼。 踏出这一步并不容易的,远洋航行也是一件危险丛生的事情。 “且祝”邵树德突然想到了什么,叹了一口气,道:“这个天下,恐怕不止你一个人这么想。长生不老药不过是随口玩笑话,但保不齐有人这么想。朕的名声,就这么被毁了埃” 他确实不能画出世界地图,但完全可以用这种浑水摸鱼的方式,人为制造一点传说,至于有没有用,天知道,反正他已经尽力了。 “就这一次,仅此一回1李二狗哈哈大笑,道:“再出一次海,不论成败,都不再去搏命了。” “是有那么几分道理。”邵树德哑然失笑。 如此猛兽,也不知道李二狗等人怎么捕来的,因为毛皮上居然没什么破损。 想到此处,邵树德一拍大腿,做出了决定。 又有两人站出来,表示要分钱走人。 它们能得到市场的高度认可,自然是好事了。 “皎娘如何知道能值千缗钱?”邵树德问道。 “陛下一手创立渤海商社,又是多久没关心辽东了?”种氏捂嘴笑了笑,道:“千缗钱还说少了,这么大的熊皮可不多见呢。现在京中运来的各色毛皮,就数辽东的最大、品相最好,贵着呢。也不知道那个苦寒之地,怎么孕育出体型如此巨大的野兽,真是一个赛一个大。” 这个词已经被玩坏了。 原来,身边人早就把自己的脾性、爱好都摸清楚了。他非常喜欢对外开展文化、贸易交流,这个是瞒不住人的,甚至几乎成了他身上的标签。 这是一种体型非常巨大的熊,站立时能达到三米。鲑鱼、蜂蜜、坚果、浆果是它们的主要食物,有时候甚至会捕猎体型较小的野猪。 朝廷专门贴了布告,数日内轰传远近。赤山浦这边,如今摩拳擦掌愿意出海绘制地图的人数不胜数。想找几个操帆好手,太容易不过了,给个十贯、八贯钱做安家费,他就敢跟你出海冒险。 如果不出意外的外,这应该是生活在千岛群岛上的勘察加棕熊。 “够了,再出一次海,钱就真的够了,这辈子都花不完。” 众人互相看了一下,犹豫半晌后,道:“就照二郎说的办吧。” 邵树德吃了一惊,沉默片刻后,问道:“何出此言?” 种氏想了想后,说道:“莫非存在一个像大夏或大食这样的大国?因大海相隔,彼此不同音讯,陛下派人远航,是为了找到这个大国,与其互通有无?” 邵树德昨天刚刚收到消息,像李二狗一样北上探索的海船还有五六艘,除一艘中途漏水,不得不返航,一艘迷航后又幸运回到库页岛外,其余几艘大概率都遇难了。 遇难的船只中,只有一艘在夏天直接撞上了漂浮的冰山,被同行船只看见,其他几艘船甚至连消失在哪里都不知道。 这是勇敢者的游戏,走在陌生的航线上,面对未知的危险,拿命与老天爷对赌。敢走出这一步的,无一不是赌性极浓之辈,同时还对富贵有些远超常人的狂热。 必须给他们加点料,不然怕是没人敢这么冒险。 “传旨,从秘书监找几个笔杆子好的过来,朕有事要交代。”邵树德站起身,直接吩咐道。 第1707章 真真假假 第1707章 真真假假 《徐福后记》、《殷商秘闻》、《海之涯》…… 一个月后,邵树德已经服用了两颗海狗丸,秘书监的笔杆子们也写出来了好几本书。 他一看名字,就有很深的吐槽欲望。 假,假得冒泡! 但再假,笔杆子们也是按照他的要求写出来的书。 其间诸多细节,看着就像那么回事,很能唬人。 当然,这也是邵树德希望看到的。造假么,自然是做全套,比如书中提到的航海细节,就请了常在海上晃荡的老海狗指点,确保外人看不出丝毫破绽。 至于航线,则是邵树德亲自参与“造假”。 笔杆子也不知道真假,反正照着写就是了,甚至还请画师画了一幅海图,造假造得有点离谱。 好吧,只有邵树德知道,这个海图是真的,至少八九不离十。 造假骗过专业人士,这是什么概念? 这就是真的吧? “坐下。”邵树德指了指两张椅子,说道。 但这又是圣人亲自交办的事情,他能怎么办? 一月前听闻圣人要找文笔好的人写书,他自告奋勇,亲自参与,结果现在越来越后悔。 明朝中后期开始的马尼拉大帆船贸易,西班牙商船就从墨西哥太平洋沿岸的港口出发,沿着北赤道暖流向西航行,一路抵达吕宋殖民地首府马尼拉。 张口就是十来个! 韩昭胤原本还有些怀疑这是真的,现在看陛下这么扯淡地要求添加岛屿,心中已然确认这份海图假得不能再假了。 “参见陛下。”顷刻之后,秘书郎韩昭胤、赵莹联袂而来,躬身行礼。 之前请多次出海航行的渤海商社、平海军资深船长来参详洋流、航线时,那些人看得将信将疑,欲言又止。 “哈哈,是有点过了。”邵树德说道:“亩产千斤吧。” “谢陛下赐座。”二人一左一右坐下静静等着。 张口万斤,闭口千斤,扯淡到无以复加的地步。韩昭胤突然间有点羞耻,若让人知道他以堂堂状元、秘书郎的身份参与造假,怕是要被笑死。 至少,看起来很像真的。 其实,他真的有点怀疑圣人是不是通过什么特殊渠道,搜罗到了什么一卷半卷的古籍,看完后相信了其中的描述,于是打算将其勘误、修正,重新面世。 今上是厚道人,肯定会给予补偿的。说不定过个两年,他就能外放到地方上,谋得一个州郡职位,历练一番后再回中枢,届时六部九寺的职位还不是随便挑。 “是。”韩昭胤连连点头,心中略有些腹诽。 之前邵树德为李二狗等人惋惜,其实就是这个原因。 这些造假的书又可能诱骗很多人出海寻找宝藏以及传说中的长生不老药,这更不是读书人该干的事情。 只可惜没人能给他答案,他只能将信将疑地记录着。 这就是所谓的马尼拉帆船贸易航线。 捕鱼、海贸以及海运粮食,会持续迭代、改进航海技术,提高造船水平,培育海洋产业链,扩大产业工人基数。 到了现在,他也只是堪堪把跑海之人给引诱到了库页岛,千岛群岛少量涉足。再往后,就要下一代人接力了。 两次横穿太平洋,第一次沿着北赤道向西航行,距离较远,第二次沿着北太平洋向东,距离较近。 “坐过来一些。”邵树德招了招手,示意二人靠过来,然后指着《徐福后记》上的某段海图,说道:“这里添加一些岛屿。” 后来又干挺了渤海国,大力开发辽东,利用渤海国的资源,在日本海有了稳固的基地。 船只保养、修理完毕后,北上前往中国。结束贸易之后,顺着黑潮(日本暖流)向东北方向航行。 听完邵树德的话后,韩昭胤、赵莹二人怕记不住,当场写下要点,准备回去修改。 “当地土人唤为‘阿留申人’,就叫阿留申群岛吧。”邵树德说道。 替圣人造假糊弄世人,好像不是读书人该干的事情。 赵莹私下里问过,那些船长居然信了六七分,这就让人感到恐怖了! 他们既然看到了勘察加半岛,那么离阿留申群岛其实已经很近了。穿过阿留申群岛后,就可以看到阿拉斯加,北美大陆近在眼前。 只不过——就是不知道那时候圣人他老人家还在不在。 一亿头野牛和亩产万斤是给普通人准备的。 不过呢,世间之事,有得必有失。 长生不老药的传说是给皇帝准备的。 他做下了这一桩桩的丑事,一旦暴露名声定然是全毁了。 邵树德尴尬地笑了笑,道:“韩卿你自己看着改,一万万头野牛是真的。” 从千岛群岛跨越到阿留申群岛,再到北美加拿大一带,这一步跨出去可不容易。最大的阻碍是后人缺乏理由,缺乏动力。 阿留申群岛当然有印第安土著,被称为阿留申人,群岛也是以其命名。 邵树德考虑过,从北赤道横穿太平洋需要相对较高的航海技术,从西向东也非常困难,甚至可以说几乎不可能。但从北太平洋横穿太平洋就容易许多了,距离较近,洋流也十分强劲,速度普遍在四节以上,甚至更高。而且,航线本身远离白令海峡,浮冰较少,相对安全。 出了千岛群岛之后,顺着洋流,向东北航行几天,就可以看到阿留申群岛,这里渔业资源十分丰富,有数万印第安土著,其实是一处十分理想的避风地和中转站。 二人凑过来看了一下。 《致治·人口》篇成为科举教材后,官员阶级知道了人地矛盾,或许会往这方面考虑。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从中国出发抵达北美大陆,比从欧洲出发容易多了。 黑潮与亲潮(千岛寒流)相遇,形成了世界第一大渔常在西风的劲吹下,黑潮折而向东,变成北太平洋暖流。顺着这道洋流,横穿北太平洋,至北美西海岸,这时候又可接入加利福尼亚寒流,顺水南下,抵达墨西哥的阿卡普尔科港。 唯一的缺憾就是东北亚这一片的土著文明水平较低,他们缺乏前往北美大陆的条件和技术——或许历史上去过,但他们没有文字,也就无人知晓了。 “陛下……”韩昭胤吓得抖了一抖,墨汁落在纸上,形成了一个黑斑。 唉,愁! 与韩昭胤相比,赵莹就没想那么多。 当时很多外国商人都知道马尼拉帆船贸易,但他们不知道西班牙人是怎么做到的。而西班牙人也严格保守着秘密,毕竟他们为探索出这条航线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当然不可能泄露给别人。 说完,他写下了阿留申几个字。 黑潮航线,是真实存在的,也是西班牙人曾经秘而不宣的宝贝。 “将韩昭胤、赵莹唤来。”邵树德翻阅完几本书后,吩咐道。 邵树德看了看他俩的表情,哈哈大笑。 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风浪较大,恶劣天气较多了。印象中记得,日本偷袭珍珠港的南云忠一舰队就是走的这条航线,其间遇到了大风雨。 “岛为何名?”赵莹问道。 韩昭胤听了心中一突,有这么浪费的么?真这么写的话,那些土人很富啊,牛只吃最娇嫩的一部分肉,其余都舍弃,这是何等的奢靡? 于是他提出了意见。 在沙俄的俄美公司殖民阿拉斯加期间,阿留申人大概有几万人,以捕鲸、捕猎海豹、海挞海狮、海象、驯鹿、熊等动物为生,文明水平较低,总体还处于石器时代,其捕鲸的器具主要是石头、木头、象牙磨制的长矛,使用独木舟入海,在各个岛屿之间来回穿梭。 黄金是给海盗、海商准备的。 赵莹认为,作假没必要搞得这么真,也不可能搞得这么真。 航程相对较短,有强劲的洋流推动,中途补给岛屿多,条件十分优越。 “是。”韩昭胤老老实实记下。 打下淄青镇后,就开始想办法把人赶下海,其间用了多少手段,他已经记不太清了。 “添上十来个吧。”邵树德随口说道:“具体数目你们定,就在这一片。”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世间事莫不如此。 二十多年的时光,一环套一环,真的很不容易。 邵树德一看,干脆又多交代了几句:“大海尽头乃‘天赐之地’,野牛的数量不下一万万头。土人捕杀之后,唯取牛眼后部肉啖食,余皆弃之。” “再提一下当地有几种作物,一亩可产万斤。”邵树德又道。 因为刨去圣人让他们随意添加的阿留申群岛、一万万头野牛、亩产万斤的农作物之类的不实内容,其他方面还是非常靠谱的。 他努力了二十多年,真的,一点不夸张。 “敢问陛下要添几个岛?”韩昭胤问道。 到了那个时候,辽东的人口、财富估计积累到了相当可观的程度,库页岛、北海道等地的海盗自发聚集城镇估计也有了一定规模,甚至千岛群岛都有不少人定居了——毕竟世界第一渔场位于此处。 他把一切前置条件都准备好了,就等后人跨出这一步。 尽矣!善矣!事情做到这个地步,如果后人还走不出去的话,他也没办法了。 他做到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已经问心无愧。 (本章完) 第1708章 心愿已了 第1708章 心愿已了 已经十一月初了,今天的冬天并没有特别寒冷,辽海仍然通航,岸边甚至连薄冰都没有出现。偶尔有结冰的苗头,也很快被汹涌的海浪冲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酉时,夜幕渐临,华风初上。 邵树德披着厚厚的裘皮大衣,坐在草亭之内,看着渔灯点点的海面。 夜晚的大海,有一种独特的魅力。 浊浪来如风雨去似微尘。 静谧又喧闹,温柔又狂暴,一如人生。 他想起了白天在登州乡村转悠的情景。 多年来,他去过很多地方。 有时是建国前的戎马倥偬,有时是建国后的安定世道。 有时是箪食壶浆,士绅耆老拥道,有时是满目苍凉,百姓畏若蛇蝎。 红色的鱼身干瘪坚硬,但严重缩水后的分量仍然不校提在手中时,随着波涛轻微晃动,颇为诱人。 当传统海战模式从跳帮变成战列线炮战后,因为能容纳更多的火炮,双甲板、三甲板战舰应运而生。 但双甲板船只拿来拉货也是很好的,容纳更多的货物,需要更多的船员,运货效率、运输成本能进一步降低,抗风浪能力也几何级提高。 邵树德决定改善船员们的生活环境,于是提出了新的要求:建造更多的双甲板船只,将来如果有机会,研发建造三甲板舰船。 邵树德又回到了蓬莱镇码头,亲自登上一艘下锚碇泊的船只。 船底湿漉漉的,还很滑。 他曾经与太子讲过培养饮食传统的重要性,太子也认可这个理念。邵家王朝,就要一代代将这个传统坚持下去,让天下百姓习惯鰟头这种节日食物,令其深入文化的每个角落,让人觉得过冬至、正旦、元宵时不吃这玩意就不正宗,白过节了。 “陛下。”马万鹏也实话实说了:“都是头一回,疏漏难以避免。” 好的一方面是动物繁衍快速,肉类产量大增。坏的一方面是因为单位面积的林草上动物密度太高,非常容易生病,大批量死亡。 里面充满了一股奇怪的味道,咸腥味、腐臭味等混杂在一起,十分感人。 从唐代到现在,多少年没建造过这种大船了? 大型工程项目,不是有图纸就行的,它还需要大量有经验、有技术的工匠,还很考验统筹管理水平。更别说,现在连图纸都没有。 检查完底舱的货物后,他便上了甲板,向陪伴的工部船舻司丞马万鹏问道:“数日前,朕提及的新船建造计划,你觉得如何?” “可有难处?”邵树德问道。 这是邵树德的功劳。 需求创造市场,市场催生产业。如此操作,方能让捕鱼业承继下去,永不断绝。 二十多年过去了,后者几乎消失不见,前者越来越多。 夜不眠的老皇帝心中欣慰。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朕会让工部全力协助。事若成,尔等皆有厚赏。”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大船的性价比都更高,唯一需要担忧的是建造技术和经验。 庞大如山的舰体上装载了数百门大大小小的火炮,当枪炮长一声令下之时,汹涌的波涛之上,三层甲板上密布排列的火炮次第开火,橘黄色的火焰从炮窗内依次闪过,呼啸的弹丸飞向敌舰,摧毁建筑、打折桅杆、击穿水线…… 邵树德将鰟头放入木桶,然后走到另一排,伸手一指。 海风吹拂着他的白发,低语不休,仿佛老兄弟们的呼唤。 这就是单甲板船只,整体较为狭孝逼仄,环境不好,能携带的物资也不多,更容易生玻 航海是不讲民主的,船员们大概是等级最森严的一个群体了。即便后世最嚣张的加勒比海盗,出海前怎么吵、怎么打都没关系,一旦出海,船上只能有一个“神”,那就是船长。 大江南北、长河内外,雪域高原、大漠丛林,一切的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循序渐进。国力在不断增强,影响力在不断外延,就连他最关心的海上之事,在过来看了一眼后,也颇为满意。 幽光之中,邵树德让人打开了一个紧紧盖着的木桶。 所以,海上航行之时,船长对传染病异常重视。一旦有哪个水手被确认患病,哪怕他还活着,下场只有一个:被扔进大海。 该——启程了。 壮丽瑰伟的高黎贡山脚下,篝火还像往常一样壮观吗? 所以,船长要把谁扔进大海,他就真的死定了。 舱壁上挂着几个铁质烛台,粗大的蜡烛幽幽燃烧着,提供了微弱的光芒。 环境当然很差了,湿漉漉的,臭气熏天,甚至还有老鼠。 总之是一言难尽,利大于弊吧,至少给河北、河南提供了很多廉价的肉脯。 “此亦臣所愿,不敢邀赏。”马万鹏说道:“能参与此等盛事,臣死而无憾矣。” 邵树德明白,他的大夏帝国暂时还做不了这种美梦。 人心风气,肉眼可见地稳固着。 而在走之前,他最后一次去了船坊。 邵树德甩开了侍卫的搀扶,慢慢走在底舱内。 长春节(他的生日)之时,家家户户都要买此物。后来又扩展到冬至、正旦、元宵、春社,二十年下来,几乎成传统了。 多年实践下来,成果好坏参半。 这些建筑是高级船员、官员的住处,储藏室、厨房灯设施也位于此处。 浓云低垂不见峰脊的秦岭南北,有没有缺了门牙的老人,满脸笑容地看着堆得冒尖的谷仓? 大漠夕阳之下,是不是有那策马的少年郎,赶着洁白的羊群转场,时不时偷眼看下正在挤奶的少女? 登州士民是热情的,他们的生活前所未有地被改善了。所有的怨恨早就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对新朝的无限认同,毕竟人是健忘的。 一般而言,一艘能够远航的船只,底舱除了装载货物外,还是底层水手的住处。 舰炮,无论是口径还是身管,都是陆炮难以企及的。数百门火炮的齐射,更是一个国家无上辉煌的象征——讲道理,能凑几百门火炮的陆军都不多,更别说一艘战舰就装备这么多大威力火炮了,那真的是战争巨兽。 内外藩邦,战战兢兢地臣服着。 进入十一月后,江西道巡抚使萧符、北衙枢密副使徐浩相继病逝。 而传染病往往来势凶猛,一下子就感染许多人,让水手失去行动能力,瘫痪船只。 “陛下。臣与同僚们商议了一下,觉得可以尝试建造。”马万鹏说道。 还有什么遗憾呢?似乎没有了。 里面是大块坚硬的肉脯,主要是鹿肉。 ****** 北风呼啸,辽海之上舟楫如林,大批船只离开北部各个港口,满载货物前往河北、淮海二道,甚至还有绕过登州,前往淮南的。 邵树德拿手轻轻敲击着坚硬的肉脯,笑道:“卖相不好,但也不错了,胜在便宜。” 重重波涛之中,对抗风浪的勇士是不是浑身冻得瑟瑟发抖,却又心怀炙热,想要回到家乡? 天山脚下,夜行的大军是否兵戈森严,在飞沙走石之中追逐着不朽的战功? 老皇帝木立许久。 这是一个十分纯粹的技术官僚。 是的,空间越密集,越不通风,越容易爆发传染玻 十一月了,冬至大节即将来到。 “好好做,朕等着。”邵树德说道。 底舱之上就是甲板了,那是水手们工作的地方,操控船只就在此处。 船长说一不二,他的命令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长期航海的水手们的心理问题很严重,必须要有严酷高压的纪律来约束,一旦船长权威尽失,保不齐就会有类似鲁荣渔之类的事件发生。 邵树德有些动容。 诚然,双甲板、三甲板舰船的黄金年代是战列线炮战年代。 腥味扑面而来,他伸手拎出一条鱼。 侍卫们立刻上前,打开桶盖。 这很正常,木头船只就没有不漏水的,无论你用何种填充物来填塞缝隙。 老人凋零,本是寻常。 辽东道在鲸海沿岸找了一些草木茂盛的岛屿,捕捉各类动物放在岛上。后来,因为岛屿太少,又挑了一些狭窄的地峡,用木栅栏封锁住,在地峡另外一头养动物,主要是鹿,定期捕猎。 此时的新罗东莱,刚刚上岸没多久的镇军士卒,有没有动了去国怀乡之念? 此时的大河内外,商徒们是不是还在追逐利润,重利轻离别? 此时的江南小镇,机杼之声是不是还在响起?乌篷船之中,又满载着谁的收获? 新朝雅政,坚定不移地推行着。 浸淫船只建造数十年,对这项事业有很深的感情了。家族有点小富贵,吃喝不愁,子孙后代也有去处,他现在想追求些不一样的东西了。 这种食物,已经成了河南、河北、淮海、直隶数道的畅销品,到了近些年,就连河东、淮南二道都开始大量销售,市场日益广阔。 此时的白山黑水,正在冬训的府兵们应该一边吃着鱼干,一边畅想未来的生活了吧? 这个世界,终究被改变了,所有人的付出似乎都有意义。 甲板之上,还有建筑,看情况分为一层、两层甚至三层。 邵树德睡不着,便一意孤行来到夜晚的海边,排遣心中的寂寥。 “臣遵旨。”马万鹏看着圣人的满头白发,心中一酸。 从灵州时代到现在,四十年了…… 这次就算拼了老命,也得让圣人见到大船下水。 “心愿已了,走矣。”邵树德拍了拍马万鹏的肩膀,微笑着离去。 (本章完) 第1709章 淮南行 第1709章 淮南行 腊月中,圣驾经莱芜谷道抵达兖州,随后一路南下,于新年前后抵达徐州。 他本来是打算直接回京的,但不知道触动了哪根心绪,直接下令南行,他要到淮南看看,徐州只是第一站。 不出意外的话,大半个正月都要在徐州度过了。 同光八年(923),是新朝雅政重要一环税制改革实行的第一年。 作为运河枢纽、商贸重镇,徐州自然是重中之重了。 邵树德登上了城外的石佛山寨,俯瞰徐州全景。 徐州城门大开,出城过节游玩的人群摩肩接踵。 城墙根下,舞台已经搭了起来,百姓们聚集在附近,观赏着百戏表演。 运河码头附近,一年之中难得空空荡荡。仅有数艘船只被拖上了岸进行维修,但此时也停工了。 农田之中,碧绿的麦苗长势良好。 此时看到淮南的一草一木,就很容易陷入回忆。前世那些早就泛黄甚至快要遗忘的记忆,一股脑儿涌了出来。 此世的他祖籍淮南,后世的他还是淮南人,两世为人,都与此地结下了不解之缘。 大夏的一等国道之中,两京大驿道、云襄道早就派上用场多年,后者已经到达极限,最远甚至通道了柔州,前者还在向西延伸,已近会州,差不多也到尾声了。 这条一等国道的经济价值相当之高,如果全线通车,走四轮大马车的话,又可给全国经济注入新的活力。 一年两熟,又有丝茶渔盐之利,还有发达的航运及海贸,淮南确实是好地方。 稍远之处,桑林密密麻麻,延伸到远处的天边。 进入楚州后,便是淮南地界了。 新生代没有完全继承银刀都“遗志”,都挺“正常”的,或许是因为他们在连番战乱中被杀得比较狠吧。 河沟之内,犹能见到灰黑脊背的鱼儿。 政事堂当不至于在此事上提出反对意见。 第三条一等国道就是位于北平府的那条了。 海运,惠及面没有漕运广,他们如此看重是正常的。 已经过了春社节了,田野中有不少百姓在进行春耕,看到黄伞盖后,纷纷拜倒在地。 圣人总说天气变冷,南方将来会变得更加宜居,会成为财赋重地。说得多了,萧蘧就愈发好奇,想领略一下江南盛景。 扬州是陛下祖籍所在地,但自武周以来,已经过去二百余年了,与家乡的联系早就断了。 “徐州通往海州港的一等国道,当优先修建。”下了石佛山寨后,邵树德回头看了一下。 集市也关门了。离得最近的一处,木栅栏之内,煤炭堆得到处都是,顶上还落了一层薄雪。 作为运河枢纽节点之一,徐州有规模庞大的漕船修理、建造工坊。 听闻太子领兵攻淮南时,就有人前来攀亲戚,结果是乱鞭打出。 ****** 俗话说“北人骑马,南人乘舟”,淮南作为一个不南不北的交界地,文化上整体呈现出南北交融的状态。 海船航行一段时间需要维护保养,漕船当然也需要。一般而言,处理的主要是船底,另外还有更换破损、腐烂船板,重新刷漆等工作。 他也对南方非常好奇。 清醒之后,他哑然失笑。他不是想回到三十年前,而是想回到那个精力充沛的壮年之时,回到有老兄弟陪伴的峥嵘岁月。 前唐有徐州通往海州的旧驿道,虽然经常修缮,但随着海贸的日益兴盛,重载马车碾压之下,已经不堪重负,确实需要一条新路来分担压力了。 邵树德明白,淮南的态度是“坚决支持中央”、“谁在中央支持谁”。 他真正想去的,可能还是南京。 只要你别把它玩坏,来个黄河夺淮入海之类的把戏。 邵树德最近几个月异常关心海事,对运河不怎么上心。但新成立的税务监对运河、漕运十分关注,他们在徐州设了分院,专门派了一个从五品上的官员在此坐镇,总督漕运事务,与转运使衙门的人对接。 不过,终究是水运更便捷些,无论是成本还是效率。 去年入冬后,就发役疏浚航道,一直持续到冬至才结束。 守江必守淮,没了淮河防线,定都金陵的南朝容错空间太小了,一不留神就要被灭。 “唔……”邵树德看向远处的农田。 后来,他靠着出神入化的骑兵战术,连战连胜,打得杨行密失去信心,彻底断了在中原获得一个立足点的念头,灰溜溜带着水师从徐州撤退。 水运虽好,但很多地方缺乏有通航价值的河流,一等国道还是十分必要的。 路线如何勘探,是工部、将作监的事情,他只需要将德音传至政事堂即可。 海州是北地第一大港,配得上一等国道。 疏浚运河航道之外,徐州方面也在着手修建一等国道了。 这个与魏博一样的晚唐烂疮,就这样渐渐愈合了。 作为南方开发最成熟的区域,淮南心向中央,那么海量的茶叶、丝绸、粮食便为朝廷所有,同时也对江南产生着极强的压迫力。 历史上的时空,杨行密成功地打了一次缩小版的“淝水之战”。朱瑾带着李克用“赞助”的五千骑兵,阵斩庞师古,挫败了朱全忠南侵的念头。 “陛下,其实淮南自唐以来,就心向朝廷。”中书侍郎萧蘧跟在他后面,说道:“安史之乱时,淮南便没让叛贼得手。藩镇割据时代,河东、剑南、淮南作为三大名镇,皆为朝廷所有。也就唐末以来,中枢权威丧失,方令杨行密得手。” 随着暖期的逐渐结束,经济重心的南移,确实不可避免,地理优势太大了。 徐州活了。 萧蘧也看向南方。 其实他现在已经有些感受到了。 当年攻徐州,夏、吴两军在此交锋过,双方伤亡都不轻。 其实这已经够了。 徐州如今就在整修这条路,主要是向北往兖州方向修,目前已经建了几十里的样子,极大方便了沿途的货物运输——现阶段最大宗的运输物资是粮食、煤炭和铁料。 邵树德信步走下大堤,踩在松软的田埂上。 时光最是无情,消磨了多少豪情壮志。 一等国道修到扬州,也是为了将淮南更好地融入整个北方经济圈。这里有着媲美江南的水运条件,有肥沃的土地和温暖的气候,还比江南平坦、田地更多,就农业时代来说,绝对不输江南。 回忆啊回忆,让人着恼,又让人沉醉。 邵树德站在淮水大堤上,凭河怀古。 陛下对扬州,应该只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心情。 反应到交通设施上,那就是水陆并行,无分轩轾。 秘书郎赵莹默默记下了邵树德的吩咐,并不多问。 邵树德离开徐州后,便乘上了一艘临时调拨而来的漕船,经下邳、宿预、淮阴,然后抵达楚州理所山阳县。 那一战,奠定了大夏开国的根基。因其意味着南方最强大的一个政权也无力北上干涉了,邵树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以夏代唐已经是顺理成章之事。 芦苇正中,野鸭扑飞而起,落下几片羽毛。 路上偶尔见到一辆四轮马车,风驰电掣般驶过,载着欢声笑语奔向远方。 坐镇宿州的全忠闻前线失败,直接撤兵,北上邢州打李克用去了。 渔人驾着小棹,在河面上划来划去。待在夏日,这些河湖之上,便会满布菱角、荷花,河湖之内,螃蟹、游鱼密密麻麻,肥美无比。 时溥、朱全忠时代被彻底打残废的徐州,在经历了二十多年的和平后,人口渐复。 “该去扬州看看了。”邵树德回到了驿道上,看着晴朗的南方,说道。 说句难听的,若非邵树德个人意志,海运根本不可能大发展。两者并行不悖,共同发展才是王道。 再往前,淮南爆发的大战更是不知凡几。 朝廷如今真正重视的,还是纵贯河北、河南的大驿道。即从北平府出发,一路向南,经河北、河南,抵达淮南扬州。 邵树德一直在徐州逗留到了正月二十五日,随后才沿着并未结冰的泗水航道,一路南下,前往扬州。 地方官府也非常重视。 西京三大内(太极、兴庆、大明三宫)、东京两大内(紫薇、上阳二宫)、北京临朔宫,圣人都住过几年。南京扬子宫已经完工大半,收尾工作一两年内即可完成,现在其实已经可以住人了,圣人或许想去看看? 午夜梦回之时,他都有冲动,想要回到三十年前,哪怕皇图霸业毁于一旦。 从昌平县出发,通到临渝关,此段已全线通车。出临渝关后,又往营州柳城县方向修。这一段成本比较大,但也修得七七八八了,下面会不会往沈州方向修,还得看情况,暂时似乎没这个必要。 北方很多地方,渐渐已经无法两年三熟了,开始向一年一熟的方向滑落。而南方却可一年两熟,长此以往,财富分布将彻底逆转——从徐州一路南下,他看到了很多征兆。 大势如此,浩浩汤汤,无人能够改变。或许,该多派一些家族晚辈到南方去了,投入更多的资源,以占得先机。 离开楚州山阳后,圣驾沿着漕渠南下,过安宜、高邮,抵达扬州。 这个时候,烟花三月已近在咫尺。 (本章完) 第1710章 淮南行之二 第1710章 淮南行之二 突如其来的暴雨很快便停歇了。扬州城被洗涤得容光焕发,风姿绰约。 紫烟白塔,绿肥红瘦,小河似带,绿草如茵。 郊野之中,千顷良田,麦色金黄,丰收在望。 长江之上,船帆点点,千里相隔,一日而还。 春天到来之时,暖风熏得游人直醉,听闻也正是这股气息,令扬州留下了诸多浪漫诗文和风流传说。 江左形胜,广陵荣乐,不知道消磨了多少阳刚之气。 邵树德对扬州有特殊的感情,但他也知道,他在这个时空无法填补那种感情,他能找到的,唯有失落和怅然。 入眼所见,到处是熟悉的小溪碧野、烟村田园和鸡鸣犬吠的古老画风,而不是他记忆中已经模糊的井架、码头、轮船和高楼。 其实这样也很好,真的很好。 他来到了码头。 其时春日融融,和风送暖。 前几日有人劝他,待到夜晚再来码头,可见到另一番盛景。 邵树德拒绝了。 他现在有点不喜欢夜晚,因为天一黑就胡思乱想,情绪变得不是很稳定。也只有在白天,他才能以更从容的心态来应对很多事情。 码头内停满了船只,泾渭分明地形成了两部分。 第一部分是连通长江的各个港汊小河,河面上密密麻麻满是各种各样的小船。 船只吃水很深,船帮比河面也高不了多少。 货物沉甸甸的,盖着毡布。春风扬起一角,露出了船舱内花花绿绿的丝绢。 邵树德登上一处高台,举目远眺。 好家伙!小河沟的尽头,还能看到一些隐隐约约的船只身影。船工们摇着橹桨,慢悠悠地往码头附近赶来。 而码头这边,一艘又一艘的小船按先来后到依次开进码头,然后卸货交割。 有那等不及的商人,甚至穿过芦苇丛,想要直接与商徒交易,好赶紧回家。但在外头不好计税,于是在被税警劝诫后,只能怏怏不乐地回到码头坊市内,继续等待。 第二部分自然就是海船扎堆的码头了。 大食商人、波斯商人、婆罗门商人以及近年来日趋活跃、愈发财大气粗的日本商人,在甲板上东张西望,时不时派人下船询问,他们订的货到了没有。 经营饭食、酒水买卖的商家划着小船,将饭食递上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到处流淌着“庸俗”的金钱气息,到处都是动人心魄的大额买卖,到处都是喜笑颜开的钻在钱眼里的人。 商人们操着不同的语言,有时甚至不等通译翻译,直接鸡同鸭讲,伸手比划,然后大笑着拥抱,居然也特么能谈成一笔生意。 邵树德在远处看了半天,哈哈大笑。 年纪大了,乐子本就不多,能看到这一幕幕情景喜剧,今日没有白来。 “有广州、扬州两地还不够,泉州、明州、海州三地也得慢慢赶上。”邵树德站得累了,坐回了椅子上,说道:“罢了,朕也知道是妄想,哈哈。能有两三个大港就不错了,集中买卖,朝廷也方便收税。” “阿爷,扬州仅次于广州,是大夏第二大港,海贸重镇。去岁收得关税五十余万缗,仅次于广州的八十万缗。”四郎邵观诚在一旁说道。 “这几日憋坏了吧?”邵树德瞄了一眼儿子,问道。 邵观诚有些尴尬,道:“儿早戒掉那些恶习了。” 邵树德哼了一声,道:“老实陪着阿爷,别想着四处乱窜。” “是。” “你来说说,扬州市舶司还有什么需要改善的没?” “阿爷,这里还是要扩大。眼下都二月底了,胡商没法再耽搁多久了,待到海风转向,他们怕是哭都哭不出来。”邵观诚说道:“最好多加几条栈桥,多募一些力工,多招一些算学生,加快交割、盘账,让胡商们得以及早离去。其实,这些事儿已经在做了。” “你是想让为父夸奖你吗?” “父亲要夸也是可以的……” 邵树德的心情莫名好了起来,这个惫懒货,若不是有点才华,办事能力也不错,早就把他腿打断了。 “蕃坊那边,你要与刺史多加协调。”邵树德说道:“大夏不是什么强盗窝子,杀人劫财这种事不能做,朕还要脸,大夏也要脸。” “是。” 所谓的“蕃坊”就是胡商聚居在地方。 事实上,他们也不想聚居,但自前唐以来,就要求他们集中住在一处,自己选代表,自己管理自己。有什么矛盾,自己内部解决,不要牵扯到其他。实在解决不了的,再由官府裁判。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蕃坊就是一个“富人区”。因此,觊觎他们财富的人很多。邵树德的意思是加强治安管理,震慑宵校 “有胡商买茶叶吗?”说完治安问题后,邵树德又提到了另外一件事。 “有。” “比起往年如何?” “今年大增三成以上。” “为何增加?”邵树德追问道:“有没有调查?” “儿听闻之时,也觉得有些蹊跷。虽然这些年茶叶销量一直在增加,但真的比较缓慢,有些年份甚至会下降。”邵观诚说道:“儿找了个相熟的胡商询问,他们的回答比较有意思……” “跟阿爷还卖关子?”邵树德瞪了他一眼,说道。 邵观诚讪笑了下,道:“有波斯胡商提及,王师与萨曼朝激战数年,屡战屡胜,传闻便是饮用了茶水,故力大无穷、耳聪目明。虽是无稽之谈,但很多人对茶叶开始感兴趣,于是就多买一些,回去售卖。” “还有大食商人认为这是一种很好的药材,大夏独有,十分珍贵。儿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感觉是昏了头了。” “第三类人是因为仰慕华风,听闻公卿贵人都爱饮茶之后,便大肆采购,回去献给贵族、官员乃至国王。” “还有一类人纯粹是在大夏住得久了,自己本身爱饮茶,凭着一腔喜好,打算回国推广,至少得让亲朋好友尝一尝。” 邵观诚罗列了四大类,邵树德听完后,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他知道,世间之事,往往有相当复杂的因素。 说穿了,还是国家的影响力增大了。 像喝了茶力大无穷这种扯淡传说,若没有大夏禁军战场上的胜利,且传播到大食境内各个“藩镇”的话,可能会有这种事吗? 你的影响力越大,实力越强,别人就越容易接受你的东西。 他建立的这个帝国,如果能持续保持强盛的文明和扩张性的影响力的话,茶叶销售只会越来越好。 其实不光茶叶了,其他商品同样如此。 邵树德早就知道,有些胡商喜欢买极具中国特色的工艺品带回去,高价售卖。就像中原也会买极具异域风情的铠甲、工艺品一样,大家对外界都很好奇,都愿意了解对方的文化,如果家有余财,是不介意采购一些回来欣赏、把玩的。 在这个过程中,文化强势的一方,买得少。 文化弱势的一方,买得多。 文化孱弱到极点的,那就恨不得全盘模仿对方的生活方式了。 影响力,也叫软实力,是国力的重要组成部分。用得好的话,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 据邵树德了解,目前大夏在这方面还是非常强势的。 比如,有大食商人特地跑到产瓷器的地方,单独与瓷器商人、窑主交谈,按照他个人的要求,专门定制一批极具中国元素,同时又相对符合大食审美的瓷器——主要体现在图案上。 当然,有些人还专门订购造物主元素的瓷器,这些都是近年来兴起的方向。 工艺品很好卖,利润高得一塌糊涂,这是人所众知的事情。 但怎么把工艺品卖出去,卖出高价,才是本事。 这需要国家影响力的配合。 一旦国势衰弱,这些买卖必然也会受到影响。 所以,衰弱定然是全方位的衰弱,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 “茶叶之事,你多想想办法。”邵树德叮嘱道:“不能把口碑做坏了。这个买卖如果长久起来,可不得了,其间是有大利的。不光市舶司得利,各个茶场也大得其利。” “是。”邵观诚应道。 他知道,有些胡商奸猾似鬼,买最劣等的茶,回去后当做最顶级的茶来卖,简直败坏大夏茶叶的名声。但这事还不好管,因为你不知道人家买回去是卖给谁的。 唯一的解决办法,只有不断提高茶叶销量,把各个品种的茶都卖出去,久而久之,欺骗之事就会少一些。 “扬州是个好地方埃”邵树德站起身,看着远方。 蔚蓝的天空,没有一丝儿云彩,璀璨的阳光照射着这座古老的城市。 曾几何时,这里屡遭兵火,丧乱不休。 蔡贼孙儒据扬州时,甚至当街叫卖人肉。 蔡贼平灭后,扬州迈着艰难的步履,重走了一遍发展的里程。 江水潮涨潮消,三十年过后,扬州的面貌已经焕然一新。 放大到整个历史长河,华夏大地沧海桑田,天地逆旅,百代过客。一切尘埃落定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依然如此坚韧。 我也只是一代过客。 邵树德心中感慨,但会尽量留下自己的印记。 (今晚事情比较多,凌晨那章明天更) (本章完) 第1711章 淮南行之三 邵树德在淮南待到了芳菲凋谢的时候。 扬州有肥沃的农田,有繁盛的贸易,有广阔的经济腹地,本身又是全国第二优良的海港。 当然,如果只从自然禀赋来说,当然算不得数一数二。但此时的扬州、广州,其实都是内河港,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沿海港口。前者依靠长江沟通外海,后者依靠珠江。 其实都无所谓了。 海船的吃水还没那么深,内河港口只要水深足够,一样可以停泊大船。 他对扬州的恢复比较满意,甚至可以说欣赏,这是实话。 这也是他想象中的繁华扬州,虽然离巅峰还差着一段距离。但历史车轮还在前进,扬州还在发展。 自中晚唐以来爆发的商业大潮是不可阻挡的。即便他不插手,历史上商业依然会在两宋时期臻于极盛。 那是商人的黄金年代,是贸易的黄金年代,也是古典时代商税在财政收入中占有浓墨重彩一笔的年代。 作为一个穿越者,邵树德清楚一个事实:正如世间万物有共性,同时也有个性一样,所谓的“古代”各个时期,有共性的同时,个性同样很强。 他面对这样一个特性突出的晚唐,有烦恼,也有喜悦。 人生没法重来,他已经做出了选择。正如赌博时买定离手一样,筹码押下了,现在就等开宝。 离开扬州之前,邵树德在附近几个县走了走,看了看。 此时的扬州地貌,与后世迥然相异。 很多陆地还是沙洲、岛屿,很多地方还是淤泥沼泽,很多后世的县乡尚未出现在地图上。 邵树德其实早就知道这个事。但他依然徒劳地去寻找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一种发泄,一种愤怒,一种年老后产生的复杂心绪。 刚穿越时是什么心态? 被残酷的世道教训一番后是什么心态? 战场上侥幸生还,然后慢慢积累实力后是什么心态? 开国称制时是一种什么心态? 现在他,又是什么心态? 人,其实很复杂,心中藏着善良、傲气、自尊、坚韧、软弱乃至魔鬼。 邵树德自己也说不清楚他现在是什么状态。 他只知道,离人生终点越近,他越觉得自己像是一头困在笼子中的野兽,惧怕衰弱后带来的病痛,想要求得解脱,但又留恋不已。 他做了很多改革,创立了一堆新朝雅政,但他却是一个不喜欢改变的人。 这些事情,都是他一开始就想做的,从未改变过。 世事风风雨雨,人生暮年的他终究是耐着性子在做,凭着惯性在做,靠着几十年形成的执念与可怕的习惯在做罢了。 四月初九,平海军数艘舰只抵达扬州。 当高大的水师舰船小心翼翼地靠近栈桥时,还引起了一波轰动。 尤其是那些大食商人,他们第一次见识到了东方的军舰战船,对高大的船体比较敬畏,开始正视这个国家的造船及航海技术——虽然离他们这种航海大国还有相当的差距,但确实进步不校 邵树德最后看了一眼掩映在田野绿树之中的扬州城后,便登上了船只,扬帆南下,横渡长江。 ****** 四月的长江波涛滚滚,东流逝水,日夜不休。 乘船横渡长江,对邵树德而言是一种新体验。 他其实很喜欢乘船,但拒绝坐海船。 他不信任此时的航海技术,不想把小命丢在海上,哪怕可能性很校 平海军调来的都是新式快船,可靠性上佳,长江波浪也没大海那么凶猛,整个渡江过程甚至可以称得上平缓。 在京口上岸之后,他在江边逗留了很久。 这是一个非常著名的渡口,位于后世的镇江,南京东侧。 北朝一旦攻取淮南,将兵锋推到长江北岸,下一步基本就是直取南京了。 南京一下,其他地方基本传檄而定,不用费多少劲。 而北军渡江的地点,基本就那几个,京口绝对是重中之重。 大夏治下的京口,没有多少军事属性,从表面来看,这绝对是一个繁荣的商埠——事实上,京口本来就是漕运节点。 江南各地的物资、漕粮自此进入长江,然后在扬州集散。这是中唐藩镇割据以后,朝廷在北方筹集不到足够钱粮的情况下,重新拾起的漕运路线。 大夏一扫割据群雄,北方钱粮自然手到擒来。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江南钱粮会在朝廷收入比重内占据越来越大的份额,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更别说此番税制改革,江东、江西二道需上供三分之二以上的钱粮,京口的重要性日益增长。 “大势如此。”邵树德感慨一声:“江南之富庶,惯于消磨阳刚之气,直如蜀地一般,但对天下而言,又天下不可或缺。” “少不入川”这个说法,北宋才第一次见史,但在此之前,人们又何尝没认识到呢? 江南与蜀地,其实差不太多了,都是一个盛产财富的地方。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蜀地较为封闭,江南没法独善其身罢了。 离开江岸稍远之后,邵树德并未急着去南京,而是习惯性巡视起了乡村。 他发现一个特点,即江南的农田普遍打理得十分不错。 一个突出特点就是精耕细作。以菜畦为例,边角料般的数十步地,竟然也被人为分割成了好几块,种上了不同的蔬菜。 田垄被梳理得非常整洁,一看就经常打理。 入眼所见,几乎没什么杂草,显然经常耕锄。 菜叶子绿莹莹的,看样子经常有人浇水、施肥。 田地中央埋着一个大木桶,里面积满了粪尿,臭气熏天。 农人的粪勺撂在地上,可能是看到有大人物过来巡视后,直接吓得跑路了…… 这是一副与北方迥异的农业生态景象。 邵树德想起了太子曾经提交的一份奏疏,重点提及江南农业的未来发展之路。 太子已经深刻认识到,与北方农民相比,江南农人的田地数量少得可怜,只能走精耕细作的路线。 他想到的办法是加强育种——与司农寺不谋而合。 后者培育的很多蔬菜种子,陆陆续续推广到了广阔的南方。 现在他们又盯上了果树、茶叶的育种,总之是在这条路子上使劲。 那么,有没有其他办法呢? 邵树德想到的只有桑基鱼塘。 这其实是一种曾经风靡一时,然后又慢慢衰落的生态农业模式。 他印象中明清时期就有了。但正如很多事物一样,在明清之前,其实都是有雏形的。 他自淮南一路南下,在漕渠上看了很久两岸的地形,认识到了淮南以及江南农业的特殊性。 从土地方面来说,因为沼泽、河流、湖泊遍地,获得土地基本只有一个办法,即围湖造田,但这需要漫长的过程,不是一时半会能奏效的。 以扬州为例,大片沼泽完全处于未开发状态。 已开发的部分,往往开发程度不够,农田被河湖包围,形成一个个宛立水中央的孤岛。 真正成熟的部分,也就城市周边罢了。 百姓们心里很清楚,在填出足够的陆地之前,他们要认真对待手里的每一块田地,尽可能精耕细作,获得更高的产量。 而河湖也不能放过。邵树德在高邮看到百姓们在垛田周围的河湖内养鱼虾、菱角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淡水鱼的热量固然低得令人发指,但多少也是一笔收入,水面万不可能浪费了。 这种行为发展到后来,便有人总结经验,以扩大收益。 沼泽挖掘疏浚之后形成池塘,淤泥则堆到另外一边,形成农田。田里可种植稻麦,围着池塘的河岸可种植桑树养蚕,缫丝废水、蚕蛹、蚕沙等物可养鱼,富含鱼粪及其他腐败物的淤泥再拿来肥桑,形成一整套循环。 他不知道这种模式能否在此时行得通。但就淮南、江南这个情形而言,确实也只有这一种因地制宜的法子——那么广阔的沼泽,你想开发的话,还能怎么办? 其实,这会司农寺已经在南京江宁府进行试点了,今年已是第三个年头。 邵树德从定期发来的奏疏中追踪进度。 整体而言其实还可以,淤泥确实肥沃,稻田产量很高,一棵棵桑树围绕着池塘,形成天然的界限。招募来的农夫采桑养蚕,缫丝织布,诸般细节在慢慢完善之中。 这就是淮南、江南农业当前的解决方案。 如果试点成功,将来会在江南各地大力推广,形成一定的规模。 这是终极版本的精耕细作小农经济,与北方大平原户均数十亩地、农牧并举的粗犷模式相比,完全是两个风格。 但因地制宜么,不就得如此? 将来北方人口多了,户均土地下降之后,农牧并举的模式固然仍然可以继续,但肯定没现在这么爽利了。到了那个时候,一户北方农民的生活水平,定然比不上江南,毕竟土地的利用效率和产量摆在那里。 有些东西,确实是必然。 唐德宗那会是没法在北方搞到钱,不得不仰赖江南钱粮。 大夏的未来,可能还是得去江南搞钱,但原因又不尽相同了。 四月初十,圣驾离开京口,一路西行,两日后抵达南京。 第1712章 扬子宫 南京的户口其实并不算多,且绝大多数来自划归南京的周边诸县。 就狭义上的南京而言,两附郭县(上元、金陵)大概只有一万五千余户,可能是大夏四京中人口最少的一个了。 这就是战争的威力。 张雄、孙儒、冯弘铎、田覠等人在此交锋,数易其手。 杨吴夺得此处后,钱镠并不放过,屡次交兵。及至苏州刺史杨师厚叛投钱镠,对方自湖州、苏州两路出兵,昇州又多次沦为战场,百姓死的死,跑的跑,地方大受摧残,民生凋敝不已。 所以说,昇州百姓苦埃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战争时期,哪里的百姓不苦呢? 邵树德在前往南京的路上,突击处理了一批公务,多是洛阳转过来的。 其中,最值得他注意的还是几个儿子的动向。 伊丽河谷的邵大郎还在休养生息,深固根本,成效非常显著。 他这次又是要人、要物资来了。 未得天子允许,太子是不能处理公务,干涉政事的,这是铁律。不过这次他监国,管起来名正言顺,倒没什么可说的。 邵树德仔细看着奏疏上宰相及监国太子的批注。 大郎索取一千头耕牛、农具三万件,其他各类物资若干。同时,他请求将每年迁移过去的中原百姓增至两千五百户以上,因为伊丽河谷的承受能力增强了,并且发展到了一个新阶段。 政事堂宰相同意了,太子也同意了。 邵树德看的时候很欣慰,兄弟之间就该如此。 当然,有他这个老父亲看着,二郎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踩坑”。既改变不了结果,还会惹人厌烦,没必要。 耕牛什么的倒还好说,司农寺在焉耆府和庭州都在训练小牛,一千头成年耕牛还给得起。 农具就有点麻烦了。 虽说前往西域的工匠很多,安西道的冶铁业发展迅速,但三万件本身还是很多的,并不容易筹措。 安西道巡抚使赵匡璘上奏,请分两年拨付,邵树德同意了。 看到最后,邵树德也加了一条批注,令西域商社多多采买赵国手头多余的奴隶,可以粮食或其他物资支付。 大夏与波斯的战争确实结束了。但边境摩擦不断,主要集中在北线,即八剌沙衮、热海突厥两个方向。 公驼王与波斯人互相劫掠,从未停息。到最后,热海突厥和赵国也被卷了进去,各方出动的兵马都不多,基本都是千余骑的样子,最多时也不过两三千骑。 打仗是不像打仗的,更类似前唐京西北诸镇与吐蕃长庆会盟之后,双方边将私下里玩的那种“捉生口”的游戏,即深入对方内部劫掠人口、财物。 在这件事上,公驼王吃亏、热海突厥吃亏、波斯人也吃亏,位于最后方的赵国倒是蛮赚,手头积攒了不少奴隶。 奴隶可以自用,也可以卖掉换钱。就赵国那个情况,卖掉换取各类物资是最划算的,至少现阶段而言,确实如此。 邵树德写的这条批注,其实也是在帮大郎,加速伊丽河谷的发展。 第二份是滇王邵明义发来的。 他在辖区内慢慢改土归流,又新置三四个县,直辖地盘进一步扩大。 六郎其实也是来要人的,不过他要的更加高级,主要是工匠、经学生之类。甚至就连科举失败的数学、营建、法律人才都要,胃口非常大。 宰相和太子都同意了,正在制定一个方案,鼓励此类人才前往滇国——只能鼓励了,毕竟这事不好强迫。 吏部也选拔了二十余名经验丰富的官吏南下,不担任主官,主要目的是帮助滇国建立更完善的管理体系,为期三年。 六郎提到了另外一件事情。 他通过军事征服、政治联姻、分化拉拢等手段,控制了诸多部落。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下,他打算重新恢复年久失修的昆州—交州驿道体系——大部分路段在滇国境内。 滇国境内他自己想办法完成,如今需要朝廷修缮云南道、岭西道境内的驿道,以彻底打通。 这个也没什么问题,都是该做的事情,邵树德看完后,直接批复同意了。 最后,六郎献铜三万斤,没提任何要求。 看到这里,邵树德嗤笑一声。 六郎啊六郎,就喜欢玩这些小手段,一点都不够大气。你就算不给铜,直接要,又能咋地?还能不给你? 第三份奏疏是七郎邵慎立从拔汗那发来的。 波斯贵族其实挺现实的。 布哈拉表面上嘴硬,表示不放弃拔汗那,但主力大军已然撤走,收缩到了俱战提以西,并开始筑城设防。 残存的贵族们一看,大失所望,不得已之下,陆陆续续有人跑到七郎面前表忠心。 其实,他们之中真正的波斯人并不多,绝大多数还是粟特人、突厥人,要让他们真正效忠波斯是很难的。 形势比人强,这个时候还是保住自家基业更为重要。 七郎揣摩上意,下令在拔汗那禁绝造物主,因此对投过来的贵族也是挑挑拣拣的,剩下的人免不了遭受一番大清洗——自然是在禁军和疏勒镇军的配合下。 毫无疑问,拔汗那现在还是有小规模叛乱的。主要是信了造物主的贵族们展开叛乱,他们私下里还勾连来自大食各个角落的吉哈德分子,一时半会平定不下去。 就这个情况,建设什么的肯定是想多了,先把地方梳理完毕再说吧。 邵树德看完后,下令在禁军及各路杂牌部队中招募愿意定居楚国的武夫,朝廷负担沿途递顿开支,可免费把家人搬过去。 应该说,邵树德对七郎是相当不错了,支持力度比大郎还要大。 几十万武夫中,好好招募,总能找到一批“脑子不太好使”的人愿意举家搬迁过去。哪怕只有一千人、两千人,对于此时的楚国而言,也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最后就是七圣州、弥峨州、拱宸州、捧日州这十处封地的情况下。 总体而言比较稳定,阿保机逃走后更是稳得不能再稳。即便是生活在当地的契丹人,至此也彻底断了念想,老老实实听话了。 邵树德草草看完,飞快地在每一份上批阅“可”,随后便让人快马发回洛阳,尽快落实。 ****** 四月十三日,邵树德入住了南京扬子宫。 宫城有殿室千余间,算是比较小的了,即便在陪都里面,都算小的。 主殿为临华殿,算是扬子宫举办朝会之所。 邵树德在宫殿内外转了一圈,发现周围已经预留了相当一部分空地,以待未来扩建之用。 再往外延伸,就是一片荒郊野岭了。偶有村社点缀,总体看起来还是比较荒凉。 宫城南侧的空地上,还规划了一条条街巷。 是的,南京城现在采用的算是半里坊、半街巷制。 街巷制主要位于商业区,也有百姓居祝 里坊则用来修建各种规格的宅子,相当一部分攥在朝廷手中,免费借给调任南京的高级官员居住,卸任后收回。 有时候也会拿来做赏赐,给立下大功的武夫或辛劳了大半辈子的文官。 达官贵人们也开始在南京购地起屋,用作自宅。 这也是老传统了。 万一哪天圣人兴致起来,决定在南京住个几年,他们随驾过来上朝、办公,没有宅子是很麻烦的事情。 “当年修建宫城的俘虏都释放了吧?”邵树德问道。 “皆已发往辽东,赦为百姓。”中书侍郎萧蘧回道。 “最后剩多少人?” “三万八千余众。”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卿办得不错。” 十万长和俘虏,到最后只剩三四万人迁往辽东落籍,成为民户,过程是十分惨烈的。 至于为何不把他们送回家乡,主要原因是他们的妻子已经有了新丈夫,儿女管别人叫爹了,放回去不合适,还是去辽东吧,好好生活,热爱生活。 “宫城修建就到此为止吧,不宜扩建了。”邵树德转完一圈后,说道:“后代天子,可能幸长安、幸北平,大概不会来江宁府了。修得好,纯属浪费。” 萧蘧深以为然。 后代天子,可能心血来潮的时候来南京走一走、看一看,但不太可能长期在这理政办公。毕竟这不是南朝,国家重心始终在北方。 另外,就本心而言,萧蘧也不希望南京宫城修得有多气派、多恢弘。 金陵王气,自隋代死死清理、压制后,已经黯然转淡,没必要再去恢复了。 而且,朝廷在这一片的军事力量较为薄弱。 江宁府最大的一股军力,竟然是五千州兵,镇压叛乱都不一定够用——如果有的话。 说难听点,将来如果有人在江南起事,攻破南京,你修的宫城岂不是给他人做嫁衣。 说穿了,在萧蘧的心目中,还是“北方本位制”,天然对南方不信任,这也是自隋代以来的一贯态度了——你们负责输送钱粮就行了,其他事情不要插手,朝廷自有计较。 “召江东道诸州刺史、耆老前来临华殿觐见吧。”邵树德说道:“朕这几日哪也不去,就在扬子宫,听听他们的意见。” 第1713章 扬子宫之二 第1713章 扬子宫之二 自昇州改为江宁府后,陆德善还是第一次来。 他年纪不小了,年轻时早走遍了天下的山山水水,甚至连凤林关这种西陲之地都去过了。游山玩水这种事,委实没有兴趣了。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督促孙子辈的学业——儿子已经放弃了,不是那块料。 但这次有些不同。圣人钦点了他的名字,于是只能抱着年迈之躯,硬着头皮来了。 好在吴郡陆氏还有几分名望,他虽然是偏房中的偏房、支脉中的支脉,也是可以借势的,于是得以与刺史同乘一船,一路上倒也没那么累。 抵达江宁府后,他花时间逛了逛这座既新又旧的城市。 巍巍南朝,吴宫晋室,万间宫殿,早就化为一片尘土。 牧童驱赶着山羊外出放牧,羊蹄刨食期间,偶尔能寻得以几瓣琉璃碎瓦。 渔民下网捕鱼时,偶尔能捞上来些瓷片以及锈迹斑斑的古钱。 居住在江宁的百姓,半数操着关西口音,另有部分河南、河北口音,真正说着吴语的,不过两三成罢了。 “南朝迷梦……”陆德善轻轻叹了口气。 他想起了晋室衣冠南渡后醉生梦死的场景。 晋、宋、齐、梁、陈五朝,像走马灯一样你方唱罢我登常 大部分人安于享乐,偶有几个想要振作的人,却也束手束脚,难以得到其他人的支持。 这是诅咒吗?江南这片地,真的有诅咒吗?明明都是北人南下定居的开发出来的地方,怎么时间一长,又打不过留在北方没有南下的那群人了? 唐末以来,江南稍有振作,但统治这里的却是杨行密父子,他们宁可把理所放在扬州,标榜自己淮南政权的属性,也不愿意看顾江南的苏、润、常、昇、宣、歙、池等州,大部分时候一味索取钱粮,征发夫子,如此而已。 江南曾经有过希望。 杨行密死前几年,已经任命儿子杨渥为昇州刺史,这是一个很明显的信号。 但杨渥让人失望了。那个二世祖什么都不会,昇州也没什么东西,他待不住,三天两头往江北跑,生生把杨行密气得半死。 陆德善怀疑,杨行密那么快死,是不是与儿子不成器有关?他死之前,甚至就连心腹都不同意传位给杨渥,而是主张传给某位大将,日后再还政杨家。 还政当然是扯淡。 但中唐藩镇割据以来,节度使权力传承的过程中,不乏传位给侄子、义子、女婿、亲将的事情。因为那些老帅们心里很清楚,传位给信得过的人,自家子孙还能稍稍保得富贵,还能有些体面。若强行传位给不成器的子孙,因镇不住场子而遭遇兵变,那就是死全家的结局。 如何抉择,其实不难。 徐温、张灏兵变时,陆德善一度有过想法。 因为徐温是杨行密的亲信,被派到杨渥身边帮他——嗯,擦屁股。 杨渥担任昇州刺史期间,不多的人事都是徐温干的。听说徐温对昇州龙盘虎踞的形胜之地非常赞赏,屡次进言将理所从扬州搬到江南。 最终没有成功,不知道什么原因,大概是杨行密对淮南还有感情,杨渥上台后,时间又不够了。 徐温、张灏最后也迫于形势投降了,一切谋算成空,只能说这就是命。 陆德善启程前,与家族主脉的耆老长谈数日。 他真诚地请求家族改变态度,因为有些人居然私下里称今上“半胡半汉”,甚至诟病太子的血脉,说折皇后不是鲜卑就是党项,太子是“胡种”。 如此骇人听闻的言论,即便只在家族内部私下里说说,那也是在玩火。一旦流传出去,恐怕连去辽东、西域的资格都没有,九族人头落地是肯定的。 他的劝说起了效果。那几个大嘴巴的子弟直接被家法处置,发配到了山林子里面监督矿常 这桩事之外,陆德善还提及家族子弟不要削尖了脑袋去考进士。 进士固然荣耀、清贵,但竞争激烈埃与其如此,不如在杂科上面想想办法。以农学为例,考中后一样授八九品的官职,与进士没有任何不同。 而且,只要留心观察,同光四年第一届农科出身的官员已经有不少人升官了。陆德善不知道中间有什么缘故,以至于这些农科出身的县尉仕途走得这么顺利,但他猜想,应该和所谓的新朝雅政有关吧?门下侍郎王雍摆在那里呢,圣人的态度再鲜明不过了。 家族中有人认为,今上已经六十多岁了,没几年好活。他死后,太子不一定会坚持新朝雅政。 陆德善对此表示怀疑。但他也没有证据,所有人都无法确定,在这件事上,他没法说服家族耆老们。 一旦杂科受到打压,现在这些仕途走得还算顺遂的官员,可能就止步于此了。这是家族内部最大的担忧。 进士科,至少无论新政还是旧政,都挺吃得开的。考中进士,真的稳赚不赔,虽然难了一点点。 话谈到这里,已经无法继续了。 他知道,吴郡陆氏对韩愈、皮日休的道统论是非常赞赏的。他写文章抨击了这种论调,已经得罪了很多人。家族耆老之所以没给他脸色看,说穿了还是大家族投机的本能作祟,他陆德善被今上看重罢了。 明白了这点后,他只能长叹三声,默默来到了扬子宫,静聆圣人召见。 “世人多愚昧,奈何,奈何。”凭吊古迹结束后,陆德善摇着头离开。 新朝雅政,明明对江南有利埃 北人做买卖,优势天然不如南人,这一点都看不懂的话,活该被淘汰。 ****** 四月二十,临华殿外清风徐徐,水波不兴。 邵树德在湖畔亭中召见第三批入觐的官员、士绅。 大部分人都是三五成群被一齐召见的,但轮到陆德善时,唯他一人。 这是特殊待遇,毫无疑问。 “拜见陛下。” “长者无需多礼,赐坐。” “谢陛下。” 邵树德坐在石凳之上,手里把玩着茶盏,貌似漫不经心地说道:“陆公三子,昔年也当过官吧?是在杨行密还是钱镠治下?” “初隶行密,后归钱公。” “缘何去职?” “才智不足,不得不去职耳。” 邵树德笑了,道:“当不了大官,总该有适合他们的职位吧?” “是。”陆德善应道。 诚然,一个人能力不足,但真挑挑拣拣,确实可以找出那么几个堪称为他量身打造的官位,发挥他的特长。但问题在于,谁会把这些官位留给你?你有什么面子值得别人这么做?能够挑官位,这本身就是一种了不得的能力,非公卿巨族不能为之。 “朕会让人酌情安排的,君勿忧也。”邵树德说道。 “臣叩谢陛下隆恩。”陆德善立刻起身,恭敬行礼。 这是圣人给的甜枣,陆德善不敢拒绝,也不愿意拒绝。 人都是有私心的。杨行密当年不能堪破,他也堪不破。 “朕召君来扬子宫,主要是想了解下江南士林。”邵树德抬手示意他坐下,然后说道:“江南巨室不少,他们对朕是什么看法?对朝廷是什么看法?对新朝雅政又是什么看法?一桩桩说。” “回陛下。”陆德善思索了下,说道:“陛下乃古来难得的明君、贤王,一扫天下妖氛,收复旧疆,开拓新土。这一桩桩功绩摆在世人面前,让人忍不住顶礼膜拜,感恩戴德。” “明君贤王?”邵树德哈哈大笑,道:“怕是不见得都是如此称颂朕吧?昔年江南连造大案,反对朕的可不少。” 陆德善欲说什么,邵树德伸手止住了,道:“朕知道,都是杨吴余孽,与尔等无关。清扫一番后,风气焕然一新。” 陆德善心下暗叹。 在这个“风气焕然一新”的过程中,不知道多少人被诛杀、被下狱、被流放,有些还是地方上根深蒂固、枝繁叶茂的大家族,就这么轻飘飘地被连根拔起了。 陆德善还记得,那会驻守江南的是来自河东的晋兵,心狠手辣的程度,让人不寒而栗。 那些大家族养的部曲、私兵在他们面前不堪一击,就像大人打小孩一般,惨不忍睹。 “继续说。”邵树德挥了挥手,道。 “江南士族心向朝廷,忠心无二。”陆德善继续说道。 “口服心不服?”邵树德问道。 陆德善一窒,随即很快调整了过来,道:“陛下谬矣。圣驾甫至南京,诸族纷纷捐输钱粮,恭顺已极矣。” 他就知道,与这种马上天子的对话会很困难。因为他们说话往往出人意表,没有规律可言,而且是性情中人,脏话都骂得。 “朕信你了。”邵树德笑了笑,道。 其实,邵树德要的也就是一个姿态罢了。 他所到之处,民众竭诚欢迎,哪怕装出一种万物竞发,勃勃生机的样子,也要给我装出来。 一个开国才二十年的王朝,人心确实不太容易稳固的,尤其是江南平定才十年罢了。 “江南士林对新朝雅政在态度上有所分歧。”陆德善说道:“有人大赞,有人非议,有人欣然改变,有人故步自封。” “故步自封的多吗?” “越来越少了。” “这倒也是。”邵树德笑了笑,道:“朕至扬州时,看到了几篇文章,写得很不错。如今赞同新朝雅政的江南士人确实变多了。” 邵树德自徐州南下之时,他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越往南走,对新朝雅政歌功颂德的江南士人就越多,为他辩经的大儒就越多。 诚然,就当前而言,这些人都是在说假话,谁知道他们的真实想法是什么。但有些事情可怕就可怕在,当大部分人都开始说违心的假话时,假的就变成真的了,成为政治正确。 后面出生的人,从小生活在这种环境中,他们的三观不可能不受到影响。 换句话说,邵树德是来江南“统一思想”了,攻破这个儒家最完整的堡垒,为新朝雅政保驾护航。 “但还有一些人执迷不悟,该怎么做?”笑完后,邵树德突然问道。 “或可以利诱之。” “如何个诱法?” “科举便是命根子。”陆德善说道:“再欣赏某种学问,如果科举不考,学的人定然就少。” 邵树德这次是真心畅快地笑了。 世人熙熙,皆为利来。即便是世家大族,也不可免俗。再大的家族,如果连续几代无人做官,那就维持不装神格”,必然跌落。 科举,确实抓住他们的命根子了。如果需要做的,就是坚持下去,坚持做时间的朋友。 坚持到最后,总会看到结果的。 (本章完) 第1714章 扬子宫之三 陆德善确实觉得自己更“不要脸”了。 当然,他也有说服自己内心的地方。 新朝雅政有什么错?南京司农寺在紧锣密鼓培育新稻种,为此不惜远航南方诸藩邦,搜罗稻种。 陆德善对这方面理解不够深,但马和驴生出骡子的道理还是懂的。草木、牲畜兴许和人一样,有人跑得快,有人跳得高,有人耳聪目明,有人聪慧明敏,天生就不一样。 不同地方的稻种,或许也是如此。你强在此处,我强在彼处,将强的地方结合起来,弄出一个最强的。 研究这个有错吗?当然是没有错的,因为这是造福万民的德政啊,真真正正的德政。 算科其实也类似。 江南多海商,这谁都知道。尤其是苏州、杭州、明州等地,海商云集,买卖日渐兴盛。 海商们买的货物从何而来?当然是江南诸州了。正因为此,很多大家族深度参与海贸,上下联合,一起发财。 生意规模上去了,就知道账房的重要性。 算科重要吗?当然了! 所以,新朝雅政没错,我并没有什么私心,一切为了天下着想。 此番面圣,过程和结果都让他十分惊喜。 圣人允诺给他三个不成器的儿子安排职位:一个当县主簿,一个当县市帅,一个当县典狱。 老实说,一个官加两个吏员的位置就把他收买了,委实有点掉价。但这三个儿子没有功名在身,也不像能考上任何一科的样子,他能怎么办?有这三个去处就偷着笑吧。 再者,他是为新朝雅政鼓吹,并无私心——这话似乎是往自己脸上涂脂抹粉,但也不全是假的。 陆德善给圣人深入剖析了江南士人的软肋:科举。 他们没有靠军功博取官位的可能,自古以来就没这个传统。想要做官,只能靠科举。 只要牢牢把握住这一条,牛鼻子就牵定了。时间一长,他们不但会改弦更张,甚至因为投入了大量成本在新朝科举上,转而成为维护新朝雅政的重要力量。 是的,这才是邵树德最满意的地方。 陆德善坚定了他的信心,并且告诉他江南士人是完全可以转化的,只是需要时间。 他们只会考试,家族重心就是培养读书种子。如果本家族实在没有,甚至会资助其他人,广撒网,一切以考中进士做官为目标。 看起来比较畸形,但确实如此,代代如此,从未变过。 陆德善也不担心他给圣人出谋划策会造成什么不良影响。 他年纪大了,半截身子埋进了泥地里,还有什么可畏惧的?从今往后,只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过来巴结他,而不是孤立乃至谩骂,他有这个预感。 出了扬子宫后,来到外面的大街上,陆德善深吸一口气。 大势如此,无人可挡。 我顺应时势,为万民谋福祉,何错之有? 他抬头看了看渐渐笼罩在暮光下的城市。 江南富庶,文风浓郁,考进士能大放光芒,考杂科就不行吗?怎么可能! 只要跟着新朝雅政走,早晚有一天会令江南诸州更上一层楼。眼前这个连外郭墙都没有的南京,或许也能重新整修一番。 ****** 陆德善走后,邵树德回到了临华殿,一个人默默思考。 他来江南巡视,一半是出于好奇,想看看这个烟花荟萃之地,另一半则是来巩固国本。 数年前的弘文馆会议,召天下儒者进京,确立了很多东西。 但这种事情还不够稳固,很多事情需要持续不断地强调。如果他没来江南就罢了,既然来了,不妨顺手敲打他们一番,为将来扫平一些绊脚石。 陆德善是个妙人,他直言不讳地指出,江南大族深度参与海贸,其实与新朝雅政在本质上没有对立关系,甚至可以说是盟友。 对于这个说法,邵树德表示了肯定。 保守力量来自地主,但江南的地主,其实没那么保守,这一点确实需要大加利用。 不过,有一点需要警惕,那就是税收上面不能含糊。 任意一个商人,无论大小,都天然不肯缴税。 所以,他还需要有一股力量能够制衡江南士人、商人。 科举按道录取,已经对文风鼎盛的江南产生了一定的限制。但这种限制也是有极限的,如今需要警惕的是他们利用科举优势大举进入官场,把控中枢,那么就需要另外一个势力集团来平衡他们了。 党内无派,千奇百怪。 派系斗争,从人类诞生那一刻起,就从来没有消失过。不要指望消灭派系,这是不现实的,即便明面上的派系没了,私下里仍然暗流涌动,且过不了几年,又会冒出新的派系。 统治者需要做的是控制好派系斗争的程度,不能让人为了反对而反对。 用其他派系来平衡江南士人,这是非常合适的。 思考完这种问题,邵树德不再忧虑,他喊来了儿子、南京留守、韩王邵惠贤。 “阿爷唤我何事?”父子之间没有太多弯弯绕,行礼完毕之后,邵五郎便坐到了他跟前。 “五郎来南京也好几年了,都做了哪些事情啊?”邵树德问道。 老实说,他对五郎的关注比较少。 早些年也大力培养过,后来发现本身的缺陷比较多,对世情、对这个天下的认识也不够深刻,便放弃了。 在他看来,五郎也就是中等资质罢了。可以当官,但也仅限于州郡之位。再往上,磨砺个十年八年的话,或许可以尝试下一道巡抚使、转运使,但也止步于此了。 能力就这样,没得办法。 “儿主要精力还是放在南京的营建上。”五郎说道。 邵树德有些失望,就知道修城池,不会别的了吗? “还有呢?”他问道。 “安南商社在南京左近寻了两处地方,建货栈、码头、船坊。儿遣了官员协助,已经完工。” “还有呢?” 邵惠贤一愣,道:“儿打算在京口开坊市,吸引诸国海商过来做买卖。” “还有呢?” “江宁府诸县……” “好了。”邵树德听完后,无奈地说道:“都是鸡毛蒜皮的事情。老实说,还没当初你在牂州使干得好。那会目标明确,就是改土归流。你也懂得带兵打仗的手段,所以干得还可以,让为父产生了错觉。但换到江宁府,你就有点迷失了。” “阿爷问你,五千州军,自指挥使以下,各级军官你认识几个?知道他们的脾性、癖好吗?了解他们的能力吗?知道军中在想什么吗?朕可是听闻,不少人与江南大族联姻,还娶了小妾,这事情你知道吗?” “有所耳闻。”邵惠贤说道。 “耳闻到什么程度?”邵树德追问道:“哪个人与哪家联姻,有没有生儿子,平时走动得怎么样,你了解吗?” 邵惠贤老实地摇了摇头。 “去打探啊1邵树德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江南世家大族,多为历朝历代躲避战乱南下的北方巨室,没怎么受摧残,保存相对完整。这些大家族出来的女人,你觉得武夫们扛得住吗?什么都不知道,你还当什么留守?” “儿知错了。” “这件事罢了,不是什么大事。下面为父要问你,你对江宁府的发展,有何总体方略?”邵树德又问道。 “整体镇之以静。” “那就是没有方略?” 邵惠贤无言以对。 “你就是编个推行新朝雅政这种谎话出来,为父也捏着鼻子信了。”邵树德无奈地摇了摇头,直接点出了答案,道:“下一阶段,搞好‘桑基鱼塘’,其他事都不重要。” “儿遵旨。”邵惠贤应道。 桑基鱼塘这种事情,他已经有所了解,并且在上元、金陵二县划了一部分土地出来,用作试点。 “经常与你诗书往来的朋友,该断的就断了。”邵树德继续说道:“江宁府有很多士族经营海贸,但逃税十分猖獗,你挑几个典型,办了吧。” “遵命。”邵惠贤心中一突,应下了。 南京士族参与海贸吗?有,还很多,但不在上元、金陵二县。 逃税吗?不少。至少前阵子他去扬子县,就听到此类传闻。 “你和他们讲什么交情?”说到这里,邵树德也有些恼怒,质问道:“讲交情便罢了。你若能讲交情的同时,还能翻脸不认人,说动手就动手,阿爷还高看你一眼,但你显然做不到。” “最后,方才阿爷说推行‘新朝雅政’,也不是开玩笑。洛阳那边编纂了新版《数学》,即将刊印天下。南京国子监、江宁府州学、诸县县学,从明年开始改学这本书。别总盯着宫城了,临华殿阿爷看着已经不错了,你还要重新妆点,有这个必要吗?” “是,儿知道了。”邵惠贤连声应道。 “好好做事吧。”邵树德叹了口气,道:“阿爷用你们兄弟,还不是为了办事利索?过几日我就西行江西了,你好好理一下思路,别再让我失望了。” “是。”邵惠贤是知道父亲即将西巡的,大致是前往原宣歙镇,然后抵达江西。 这一路大概是考察丝绸、茶叶去了,至于后面怎么走,他也不清楚。父亲来江南本身就是一个意外,他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新朝雅政,确实得抓紧了。 “南京这边,挑几十名技术精湛的铜匠,朕要带他们上路。”吩咐完最后这件事后,邵树德精力有些不济,直接结束了召见。 第1715章 宣州 从南京向西,横穿当年杨行密治下的宣州、池州两地,便可抵达江西道东北部的饶州。 五月中,邵树德在宣州停留数日。 “杀!杀!杀1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1 五月十六,随驾的禁军将士在宣州城外举行大阅兵。 这是计划内的行为,说穿了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炫耀武力,宣示军威罢了。 当是时也,数万将士在校场上列阵,顶盔掼甲,肃立无声,然后听从金鼓旗号,娴熟地变换阵型,其视觉冲击感是十分强大的。 六十多岁的邵树德也骑上了一匹神骏的战马,穿着久违的大红色战袍,左手执缰,右抚剑柄,自阵前慢慢通过。 所过之处,武夫们纷纷拿槊杆击地、大剑拍盾,欢呼之声直冲云霄。 数万宣州父老在远处观摩。 即便隔了百余步,依然被雄壮的军威所震慑。 从战乱年代走出来的老百姓,别的都不好使,就赤裸裸的武力威胁最好使。 宣州曾是杨吴集团的“陪都”。 杨行密与孙儒决定江南命运的最后一战,就在宣州进行。 蔡贼连营数十,围城三重,结果就在五月份遭遇了大洪水,军营被淹,一片混乱。行密趁势反击,不分胜负。关键时刻,孙儒病倒了,僵卧营中,无法指挥,最后大败。 逆天的运气! 夺得此战胜利后,杨行密收编大量蔡贼,实力迅速膨胀,并被唐廷任命为宁国军(宣歙)节度使,领宣、歙、池三州。 这是杨吴政权的奠基之战,故宣州极为重要。行密麾下大将田覠屡次索取宣州刺史的职位,都求而不得。到了最后,不是封给亲信大将,就是让继承人杨渥前来宣州坐镇,因为这里有特殊的象征意义。 当然,象征意义之外,宣州其实也是个财赋重地,长期支持淮军在西线的作战。当年杨渥攻江西,就是以宣州为钱粮基地。 宣州经济方面的拳头产品是丝绸—— 检阅完毕之后,辅兵们用大马车拉来了一车车的丝绢,就地发放赏赐。 当场发实物赏赐,其实已经不多了,军士们大部分时候拿的都是军票,回去后再兑现。今天搞这么一出,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原因,就是邵树德想再赚军士们一波欢呼声罢了。 果然,在看到大量丝绸被拉过来时,武夫们再次以槊杆击地。 “嘭!嘭!嘭1的声音响彻四野,欢呼声如山呼海啸一般。 邵树德在马背上哈哈大笑。 果然是朕的儿郎! 在这一刻,邵树德仿佛回到了年轻时意气风发的岁月。 阵列野战时,大呼“我逃,请斩我首”的坚毅决绝。 河阴之战时,数千里马不停蹄,抵达战场后直接投入战斗,一战摧破葛从周的一往无前。 新年之夜,顶着刺骨的风雪,站在队伍的排头,大喊“但随我行”,奇迹般夺下郓州的豪情壮志。 …… 一幕幕高光时刻,让他沉醉不已,也让他成了天下数十万武夫心中难以逾越的高峰。 这就是马上天子,无上皇帝。 威望是怎么来的?其实就是这么一点一滴积累来的。 太子邵承节其实也有这样的高光时刻所凝聚的威望。 虽然邵树德一直批评他莽撞,但他以身为饵,数冲敌阵,最终大破贼军的战斗,难道不能提升他的个人魅力和威望吗? 他的百余里轻兵疾进,绕路偷袭的决定,难道不能增添威望吗? 他打赢了,这就是硬道理,武夫们就服他这点,不会想其他的。 邵树德在欢呼声中回到了高台之上。 远处观摩的人群见了,纷纷拜倒在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1 邵树德得意地捋须而笑。 现在还有谁记得杨行密?还有谁念叨杨渥? 没人了。 这里是大夏的宣州,朝廷威望深入人心,根基日益稳固矣。 ****** 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曾经停滞数年的宣州纺织业再度兴盛了起来。 洛阳宫廷之中,年年收得千余匹著名的宣州红线毯。 此物精美异常,白居易曾写《红线毯》诗称颂。折皇后一般拿此物赏赐诸命妇,可见珍贵程度——当然,产量也很低,太费人工。 在去年的时候,宣州这边有人改进红线毯的生产工艺,令产量有所提高。正旦朝会的时候,宣州朝集使带来了一千五百匹红线毯。 邵树德当时有点怀疑宣州刺史是不是为了逢迎拍马而横征暴敛了,派了查了一下后,发现一切正常。 此番西巡,又特地过来看了一番,发现确实是通过改进生产工艺增产后,才最终放下了心。 下面的“狗官”们没有骗他。 兴许是知道他不好糊弄,兴许是怕了他的辣手,总之老老实实的。 当然,这种所谓的政治清明,也有开国没多少年有关。再往深入点说,其实就是一个官场风气的事情。 社会有社会风气,武夫有武夫的风气,官场也有官场的风气。 风气这种东西,是最容易被人忽视的。 人类政治中有很多风气或潜规则是没法用成文制度来约束的,即便到21世纪依旧如此。 比如斗而不破这种,有些国家就做得很好,大家都有底线,不会你死我活。 有些国家就做得不好,会把反对派送进监狱。 有的国家更离谱,一片腥风血雨,那样人人自危,自然干不成多少事了。 大夏的官场风气将来会变成什么样,没人敢打包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阅兵发赏,三州府库为之一空。”在侍卫帮助下脱去铠甲的邵树德嘴上说着,心中却没什么遗憾。 钱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开心最重要——嗯,武夫们开心最重要。 话说这帮武夫从洛阳跟着他东行,随后一路南下,足迹遍布直隶、河南、淮海、淮南、江东诸道,过节时都在外地,领点赏怎么了? 不光领赏,还经常全军大酺——有一说一,如果把这比作出征,那么这种出征还是挺爽的,不用上阵杀敌,就赶路而已,还能时不时吃顿好的,领点赏赐,日子不要太爽。 “陛下,宣州百姓归心矣。”萧蘧等人纷纷上前恭贺。 “古有天子出巡之制,四处走走,还是很有必要的。”脱下铠甲的邵树德微微有些气喘,但兴致仍然不减,笑着说道。 “陛下圣明。”群臣纷纷回道。 天子出巡的作用,古书中早就讲得明明白白了,用大白话解释就是:让天下百姓知道你,加强认同,增加凝聚力。 大夏朝的体制,如果天子想出巡,文官是拦不住的,核心原因是权力结构的问题。 天子有诸宫奴部在,手里有只听命于天子,朝廷无法管辖的直属人口、武力,有自己人,那就没人能把他限制在宫里。 就像满清皇帝想出巡,文官根本拦不祝因为真要撕破脸,清朝皇帝有八旗、蒙古为后盾,可以不鸟你,缺了你们,天下仍然可以运转,因为皇帝有独属于自己的人才库。水平可能是低了点,但真有自己人可以用,这就让皇帝有了议价权。 大夏朝继任天子会不会出巡,全靠他自己怎么想了。 “宣州捐献财货的富商,名字都记下来,赏个八品勋官,仅及等身。”邵树德坐了下来,端起面前的一碗茶,轻啜一口后,吩咐道。 “遵旨。”萧蘧应道。 宣、歙、池三州捐献财货的商人不少,大概有二三十十人的样子,总计捐钱捐物折合二十万缗钱。 杨行密辛苦经营多年,一力恢复了宣州久负盛名的纺织业、造纸业、制笔业、采铜业。其中,造纸、制笔规模极大,甚至可以说是南方的中心,再加上便利的交通条件,宣州纸笔、竹木、药材、茶叶、铜钱、丝绸、瓷器大量外输,为这座城市带来了可观的财富。 歙州、池州稍差,但也差不到哪去。唐末在此设立宁国军,不是没有原因的,这三个州确实有成为一个藩镇的基椽—至少经济基础是有的,还很强。 宣州的红线毯、瓷器、宣纸每年都要进贡一批至皇宫,几乎已成当地“名牌”。 就在去年,宣州方面还在运作,打算让“鸦山茶”成为贡品,打破蒙顶、紫笋、阳羡三大名茶对皇宫的垄断。最终没能成功。 所谓“鸦山茶”,真名叫瑞草魁,陆羽、杜牧都曾为其“代言”,品质还是很不错的。 但品质不错又有何用?打不进皇宫,无法成为皇室御用贡品,名气就要矮人家一截,价钱便卖不上去,销量也不温不火。 邵树德听闻后,都想收广告费了。这不就是皇室代言么? 当然,这只是玩笑罢了,他还拉不下这个脸。 不过,看在宣州商人捐献如此卖力的份上,他也不吝啬为他们的本地土特产打打广告。 “此茶回味无穷,堪称茶中之仙品。”放下茶碗后,他赞叹道。 秘书郎韩昭胤会意,已经在腹中构思“小作文”了——当场就编。 萧蘧在一旁默默看着,笑而不语。 一路行来,他也有些佩服。 江南其实多山岭,平原不多,且比较细碎,没法与北方相比。但气候确实太好了,运输也方便,竟然让他们生生开辟了大量财源。 唐时为了采茶,各个茶园甚至有了专门的“园户”,规模十分庞大。 战乱时代便罢了,如今天下太平,园户、织户们又开始大量出现,各类商品行销全国各地,财富缓缓往江南聚集。 伴驾南巡近一年,可算是不虚此行了。 第1716章 浮梁 第1716章 浮梁 饶州浮梁县外,密集的马蹄声传来,经久不息。 “闪开1冲在最前面的数骑奋蹄疾驰,骑士手中的马鞭高高扬起,口中呼喝连连。 “呸1刘三斤吐出了嘴里的泥点子,神情颇为不忿。 他是饶州州兵队正,奉命前来浮梁县维持秩序。至于原因么,当然是恭迎圣驾了。 饶州总共只有两千州兵,就派了一千五百人来浮梁县,可谓主力尽出。 自来到浮梁县后,地方上竭力供应,态度十分谦卑,让他们依稀想起了当年武夫当国的美好时代。 不过,在圣驾离饶州越来越近后,他们的美梦就醒了。 狗日的飞龙军,实在太过骄横,马蹄溅起的污泥将他们的军服都弄脏了,而且神情倨傲,马鞭能直接戳到你脸上,动辄破口大骂。 但平日里在饶州神气十足的他们却只能生受了。 飞龙军这支部队,真的是恶名昭著。 河南、淮海等地的百姓,至今仍记得他们做下的种种恶事,提起飞龙军就直摇头,几乎快把他们和蔡贼相提并论了。 你别说,飞龙军里还真有不少来自陈许蔡唐申光等州的士卒,战斗力又十分强劲,这几年破高昌、克疏勒、战波斯、击北庭,无役不与,战斗经验还十分丰富,不骄横就怪了。 “飞龙军就这德行,别轻举妄动。”营副将郑大郎匆匆忙忙走了过来,低声吩咐道。 “遵命。”饶州州兵齐齐应道。 刘三斤暗暗叹了口气,我也就是嘴上骂两句,真动手谁敢啊? 想当年——唉,不提也罢,十万大军直接能被周德威几千人干碎,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飞龙军看样子比晋兵还凶,惹这帮凶神干啥?有那工夫,不如回家欺负山匪水贼去,兴许能从贼巢里掏点财货出来——去年年底,他们与东面的歙州州兵联手,剿灭了一个流窜于两州交界处的山贼巢穴,缴获茶叶万余斤,大家都分润了不少好处。 前阵子,浮梁又有茶商通报匪情,大伙摩拳擦掌,正准备出动呢,结果一声令下,直接被调来驿道附近,维持秩序。 说白了,就是提前过来布控周边,别让不开眼的贼匪冲撞了圣驾,到时候颜面上不好看。 马蹄声愈发急促,一直到午后,才稍稍止歇。 刘三斤无聊地数了一整天,大概过去了三千人、六七千匹马。 这可真是大场面了! 如此豪奢的部队,南方真是难得一见。 而且这他妈的还不是骑兵,而是重甲步兵,人人挽得强弓,携带甲胄及好几样长短兵器,骑马纯粹就是赶路罢了。 遥想当年钟氏江西时代,骑兵都是宝贝疙瘩,马儿平时都舍不得骑的,还用精料喂养,吃得比人还好,就这样也只维持了三四千骑兵的规模,人手更是只有一匹马。 但今天一上午就过去了近七千匹马,看那油光水滑的神骏模样,着实让人羡慕。 这就是禁军埃 与他们一比,饶州州兵简直就是叫花子。刘三斤自忖,如果有人作乱,想要拉上他的话,趁早一刀捅死他——妈的,你想死,别连累兄弟们。 申时初刻,又是一大波骑兵涌来,密密麻麻一眼看不到头。 “银鞍直的。”郑副将低声提醒道:“这个比飞龙军客气点,但更不好惹。” 刘三斤神情一凛,默默看着从驿道上一闪而过的骑士。 严格来说,这些人不是骑兵。全天下的武夫都知道,银鞍直是天子亲军,全军近万人,人手一套冷锻钢甲,全员精通骑战,也擅长步战,一人三匹马,曾在河南、河北战场屡破敌军。 最出名一次,应该是在定州城外,摧枯拉朽一般击溃义武军,让人胆寒无比。 不过他们也好些年没出手了。听闻打波斯时上过阵,就是不知道打得怎么样。 当然,他也不敢对银鞍直有什么意见。 这种部队,都是搜罗的全天下的精兵强将,肉袒冲锋都能把他们击溃,更别说披上钢甲,拿着重剑、长柯斧了,那是要把人剁碎啊! “禁军浩浩荡荡过兵,从南京一路走到洪州,沿途招摇过市,声势煊赫。这一路走下来,什么腌臜心思都没了,圣人他老人家真是……唉,那个词怎么说来着?” “不战而屈人之兵。” “对,就是这个。他奶奶的,这帮人太嚣张了,让人心里发毛。” “我估摸着,每个人手底都有人命。” “多半是了,没杀过人,哪来这种杀气。” “都闭嘴1郑副将低斥了一句:“过了一整天的兵,你看到人家交头接耳、互相说话了么?就你们这吊儿郎当的样子,再练十年都打不过人家。待此番回营,得狠狠操练一下你们这帮兔崽子。” 众人讪讪而笑,闭嘴不语。 刘三斤也不说话了。这一整天,尽受打击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回去后也是一笔谈资埃喝酒闲谈之时,和相熟的人吹吹牛,讲讲禁军都是怎样一个三头六臂的模样,一定能把那帮兔崽子都唬祝 江西近四十年来,只吃过几次兵灾。 第一次是黄巢大军从南向北过境,打穿整个江西。 第二次是孙儒残部刘建锋、马殷等人从东向西,二度打穿整个江西。 第三次是杨吴大军进攻江西。 第四次就是王师从北向南,第三次打穿整个江西。 草! 各路人马进进出出,不把我们当人是吧? 算了,老实给朝廷提供钱粮好了,少受点兵灾,过好自己的小日子要紧。 太阳渐渐落山,东边的驿道尽头,又冲来一批宫廷侍卫,直接把他们这些州兵给赶到了三百步之外。 圣驾抵达了浮梁。 ******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1 下过雨的泥地上,饶州及浮梁县官员、耆老们跪拜于地,齐声贺道。 “免礼,都起来吧。”邵树德从马车上下来,双手虚扶道。 众人纷纷起身。 大军过境的声威,他们也看到了,而且比州兵们看得更清楚,更直观。 南征北战一统天下的大夏禁军,果然威武,让人生出一出莫敢阻挡的无力感。 他们都是聪明人,知道圣人带着几万大军巡视江西的意图。但看穿又能如何?你不还是生生吃下这一套? 走了这么一圈,二十年内江西不会有任何反意。至于二十年后嘛,大夏正统深入人心,那时候甚至无需出动大军宣示兵威了——这就是阳谋,邵树德堂堂正正,就玩这个,你服不服? “浮梁,久仰大名了。”邵树德看着左近的茶园、商埠,笑吟吟地说道。 白居易一句“前月浮梁买茶去”,就已经点明了这个堪称南方最大茶叶集散地的商埠的地位。 产自江西、宣歙等地的茶叶,莫不在此集中,然后分销至各处。 产量巨大,客流量巨大,提供的税金自然也十分庞大。 江西,确实开发出来了。在这件事上,有唐一代三百年是出了大力的,这是历史功绩,毫无疑问。 宫人们献来了几团茶叶,邵树德拿起看了看,甚至轻嗅一番,非常满意。 “去年浮梁县榷茶钱几近三十万,朕闻之也十分惊讶。”邵树德将茶团放回托盘内,说道:“天下榷茶钱总共才百五十万缗,浮梁一地就占了两成,不简单埃” 隶属税务监的浮梁榷茶使立刻说道:“天下安乐,方能有此盛景,此乃陛下丰功伟绩。” 邵树德摆了摆手,没说什么。到处都是马屁精,不过他也很受用就是了。 “同光八年(923)是新税制改革第一年,尔等宜勉之。”邵树德鼓励了一句。 “臣遵旨。” “一切按规矩来,不得横征暴敛。”邵树德叮嘱了句。 “遵旨。”榷茶使汗颜。 他听出了圣人的意思,刚想今年怎么多收点税,在圣人面前搏个头彩呢,结果就被敲打了。 邵树德笑了笑。 今年榷茶钱肯定是要比去年多的,但多到什么程度则不好说。他也不想给底下人太多压力,刚才那番话说出来后就有点后悔了,于是补救敲打了一番。 浮梁茶市这种经济商品的大型集散地,向来是国库的重要税收来源。涸泽而渔是不行的,只会让税款越来越少——一旦茶商们失去信心,分散至各地交易,反而不利征税。 之前在宣州的时候,他鼓励当地建成宣纸、毛笔的集散地——其实已经是了——规模越大越好,最好做到全国第一,让税务监在当地单独开个分院,一如浮梁茶市。 而在南京那边,离开前他与五郎好好谈了谈,让他别试图与扬州争夺胡商了,尽可能发展自己的特色产业。 也不用局限于什么商品,能做什么就什么,一种不行就两种,两种不行三种…… 长江沿线,越来越显露出财赋重地的峥嵘气象了。 听闻荆州那边兴起了个全国规模最大的药材集散地,税务监都去开分院了。 襄阳水陆要冲之地,坊市的规模也一再扩大,交易金额屡创新高——好吧,这个是在汉水流域。 总之,因为气候、地理等因素,长江流域的优势开始慢慢增大。 邵树德丝毫不怀疑,在他建立的大夏朝存续期间,南方人口、经济会逐渐超过北方。 这是历史的必然,端倪已经初步显现。 “让榷铜使过来见朕。”他举步向前,来到了茶市内,吩咐道。 (本章完) 第1717章 铜 “洪州,铜坑一。” “袁州,铜坑一、铁坑一。” “抚州,金坑一、银坑一。” “江州,铜坑二、银坑一。” “饶州,铜坑三、金坑一、银坑一、铁坑一。” “信州,铜坑二、金坑一、银坑二、铁坑一、铅坑三。” “虔州……” 邵树德一页页翻过榷铜使带来的账册。 他没有太过关注产量、坑户,这些太繁琐、太细碎,他主要看矿产分布。 总体而言,江西道诸州的矿产资源是十分丰富的。自唐代江西大开发之后,矿产迅速进入朝廷视线,采矿业得到了蓬勃的发展,规模十分巨大。 再加上江西本身的粮食产量较为庞大,水运也相当便捷,因此可以支持大量诸如手工业者、坑户、园户、商徒之类的脱离农业生产的群体存在。 夏朝在江西的采矿业基本沿袭自唐代。 建极年间,王师收复江西全境后,虔州雩都县象湖镇因“掘地得金,金为瑞”之故,于此县置“瑞金监”,负责金矿开采的同时,也负责管理当地银坑、铅坑、锡坑、铁坑、铜坑的生产。 旧江西镇八州,除吉州外,其余七个州共置矿监九个,其中七个主要负责铜矿的开采冶炼。 江西道铜业生产之兴盛,可见一斑。 “铜多在何处交易?”邵树德看完后,问道。 “回陛下,铜多在江州彭泽县交易。”榷铜使答道。 “都是江西的铜吗?” “不止。大江之北亦有。” “比如呢?” “比如淮南舒州亦有铜坑,所产之铜悉数运至彭泽。” 邵树德点了点头,彭泽县的位置很不错,濒临大江,水运便利,无论运往何处,成本都非常低廉。 另外,其他诸州所产之金属,都可以通过水道,非常方便地过彭蠡湖——也叫宫亭湖,今鄱阳湖——运至长江。 与江南一样,江西的水运条件实在太好了,好的让人眼红。 邵树德手一伸,一份地图就被送了过来,他的目光在上面的山川水泽、城邑乡镇间转来转去,始终无法与后世的江西对上。 无他,沼泽、湖泊、河流太多了,森林也太多了,城镇则太少了。 他突然想到,初唐年间造河阳三城浮桥,就是在江西洪州(今南昌)造船。因为南昌附近有大片的原始森林,参天巨木极多,品质也上佳。 但现在么,洪州已是远近闻名的鱼米之乡,辖下七县在前唐天宝年间有三四十万人,所产粮食有力支持了有唐一代三百年对江西及邻近的湖南等地的开发。 洪州已经提供不了河阳三城浮桥所需的优质木材了。 前几年浮桥更换船只,就是在虔州伐木造船。但现在虔州也在大开发,采矿业十分兴盛,木材消耗量很大,再加上移民数量的增多,很多森林遭到砍伐,化为良田,再这么搞下去,虔州也够呛。 所谓开发,不就是人向大自然要地么,说穿了就是那么回事。 “彭泽铜市,比起浮梁茶市如何?”邵树德问道。 “有所不如。”榷铜使老老实实答道。 “铜主要用在何处?” “一半以上拿去做铜器了。大到佛像,小到铜镜,无所不有。” 说完,有宫人进献了几件铜器。 邵树德拿起一个看了看。 这是一面瑞兽葡萄镜。上有缠枝葡萄花纹,八只高浮雕瑞兽成双戏斗,神态各异,栩栩如生。镜面本身十分光洁,照出的人影十分清晰。 旁边还有几个镜子,风格不同,比如有佛教宝相花主题的,有仙鹤主题的。 “都是矿监所产?” “正是。”榷铜使小心翼翼地回道。 与金银一样,铜既是货币原材料,也是商品。朝廷并不强制所有铜都拿来铸币,历朝历代都没这规矩。事实上,直到后世18世纪,英国一度货币匮乏,但仍有接近三成的贵金属用于其他用途,古代就更不可能了。 以大夏朝来说,他们甚至就连收走的25%榷税(以铜块折抵),也不可能全部拿去铸钱。因为铸铜钱不一定赚钱,有时候就是亏的,在铜钱上收铸币税老实说是有点难度的,除非你铸造那种扔地上一摔两半的劣钱。 但剩下的75%,也不一定就全部做铜器了。 朝廷有时候会拿出一部分粮食、布帛采买铜矿,就地铸钱运走。这种情况一般多发于铜坑所在地,也是一种消耗不便长途运输的实物税的办法。 总之,实际情况比较复杂。与其铸铜钱,不如做成铜器出售,因为收益更高。 矿监就有很强烈的铸造铜器贩卖的冲动。但作为政府,你又不可能无视社会上货币匮乏的窘境,有时候就得捏着鼻子铸造铜钱,投放市场,缓解钱荒。 “江西九矿监,一年产铜几何?” “回陛下,同光七年共产铜八十余万斤。” “太少了埃”邵树德默默算了算,然后说道。 铸钱是非常费铜的。 唐玄宗那会,最多一年铸造了32.7万缗开元通宝,费铜二百多万斤——算上其他消费,当时一年大几百万斤铜的产量还是有的。 但这就够了吗?还是不够。 比起盛唐,晚唐的金银乃至各类消费品如茶叶,产量大大增加,是超过天宝盛世的水平的,铜则不然。 唐宣宗时,仍在运营的矿监只统计到66万斤铜的产量。 五代略微有所下降。 北宋一统后,铜产量立刻爆发式增长,至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已经达到1461万斤,超过唐玄宗年间。 大夏朝去年只产了三百万斤铜,还不如唐玄宗那会。主要原因是北方的铜矿历经唐代开采,大多面临储量枯竭、产量下降等严重问题——这还是在新加入了云南、辽东铜情况下的产量,不然还要更低。 如今,必须在广阔的南方想办法了,加强勘探、开采力度。 北宋应该就是大力开采了南方的铜矿,不然绝不可能比唐代产量翻倍。 想到此处,邵树德说道:“卿是榷铜使,诸铜监皆归你管,有些事不能马虎了。老矿要想办法增加产量,无论你用什么办法。另者,多派人手寻找新矿。江西绝不止这么点铜坑,你们要多用点心。” “臣遵旨。” “旧矿增产,可有方略?” “臣以为,唯有两途。一者多募坑户,二者多用奴工。” 邵树德沉吟不语。 “坑户”就是承包者。多招募坑户,就是把更多的矿坑承包出去的意思,矿监与坑户谈好分成比例,然后派人监管,不再直接参与开矿。 从历史经验来看,承包是比自己直接下场收益更高的方式——当然,税还是不能少的。 使用奴工是另一条增加收益的办法。北方煤矿上其实已经大量使用奴隶了,波斯奴工遍布关北、关内诸道,下坑挖煤,下窑烧砖,下河挖泥,简直无所不能。 还吃得少,干得多,比诸矿监临时招募的本地百姓好使多了。 “先找矿吧。”邵树德说道:“江西、云南二道,不该只产这么点铜。好好做,若立下功勋,朝廷自然有封赏。” “臣遵旨。” 挥手让榷铜使退下后,邵树德继续喝茶,随后挑了几个饶州官员、士绅过来问话。 茶喝完后,问话也就结束了。 他起身在茶市内仔仔细细转了一圈。 里头大致分为几个区,每个区域由一个行会把持着,出售当地所产茶叶。 行会这种东西,自唐代以来非常根深蒂固了。 彩帛行、帛练行、谷麦行、米面行、果子行(水果)、菜子行(种子)、铛釜行(五金)、凡器行(容器)等等,应有尽有。 银行,当然也是有的,不过是做银器的。 行会制度有利有弊。 好的一面是加强了商品的生产组织、运输流通、品牌建设,一个行会内的成员互相帮助,抱团对抗官府的勒索,在朝廷面前有更大的议价权,如果哪个成员缺钱了,还可以拆借资金助其渡过难关,或扩大生产。 坏的一面是容易形成垄断,强买强卖,虚定高价,投机倒把,囤积居奇等等。 总体而言,目前是利大于弊的。没有行会,就不可能有目前的商品经济规模,可能一个变乱,就直接让各种产业归零了。 行会是有能力雇佣武夫的,自唐以来屡见不鲜,即便是盛唐时期,都有大量挎刀持枪的商行护卫穿州过郡,朝廷也不管这些所谓的“动乱之源”。 或许是自信,或许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是懒得管。 邵树德也懒得管。 四十年前,他随军前往河东平定李国昌父子叛乱。战败的昭义军残部劫掠晋阳,一开始很顺利,最后当他们抢到坊市头上时,被“坊市民”杀得溃不成群。 没必要什么都定得死死的,加强监管就是了。藩镇割据一百五十年,还没听说过哪个商人造反成功的,他们也没这个心思。 六月初一,邵树德离开了浮梁茶市,往饶州理所鄱阳县而去。 一路行来,乡野之间满是金黄色的麦田,看着十分赏心悦目。麦田之间,还有部分种满粳稻的水田,稻子长势良好,七月即可收获。 运气不错,又是一个大稔的年岁。南方,越来越成为小冰河时期的“避难所”了。或者,气温降低对他们而言,其实不是坏事。 六月初十,圣驾抵达鄱阳县,邵树德泛舟湖上,欣赏万顷碧波之盛景。 第1718章 江西的作用 第1718章 江西的作用 鄱阳湖在唐代叫做彭蠡湖。 彭者大也,蠡者,瓠瓢也,意思是鄱阳湖就像大瓢一样。 但这个其实是古彭蠡的形状。 现在的彭蠡湖,面积已经大为缩小,很多湖面要么变成陆地,要么变成了长江的一部分,地理变化太大了。 唐代有关鄱阳湖的诗很多,有赞美的,但贬谪诗似乎更多…… 比如“更向鄱阳湖上去,青衫憔悴泪交流”。 至于被贬专业户刘长卿——这位天宝年间的进士,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和贬谪有关——更是少不了与鄱阳湖有关的贬谪诗。 邵树德泛舟湖上时,却是心旷神怡,悠然自得。 其时南风劲起,碧波荡漾,浩浩汤汤,横无际涯。 沙渚之上,鸟鸥云集,遮天蔽日。 又有奇峰突出,晚霞映照之下,美不胜收。 闲适、淡然、宁静,这地方确实能让人心胸开阔,再无争强好胜之心。 不过,再优美的风景,又怎么可能改造得了邵树德这种利欲熏心的老武夫。在安逸地欣赏了一番美景后,他在座船上置酒,召见了奉命前来的江西道转运使翁承赞,专门听他汇报江西经济情况——其实主要就是富庶的鄱阳湖一带。 翁承赞其实将要离任了,前往扬州担任淮南道巡抚使。 对他而言,这是苦求多年后实现的梦想,非常不容易——他没有派系,又是闽人,在官场之上无依无靠,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 当然,就能力而言,他还是不错的。 唐末考中进士,得第三名,被选为探花使,从京兆府司录参军事(正七品上)做起,今年已是沉浮官场的第二十八年,本身也六十五岁了,洞悉世情,精于实务,算是一个实干派。 汇报之时,各项事务娓娓道来,详略得当,直击重点,效果极佳。 邵树德听完,对鄱阳湖一带的情况了解得更深了。 鄱阳湖北为江州,东有饶州,西达洪州。 在这三处地方中,西侧的洪州是毫无疑问的核心:“钟陵奥区,楚泽全壤,控带七郡,襟连五湖,人推征赋之饶,俗擅鱼盐之利……” 大夏朝治下的洪州,如今有六万一千余户、二十八万余口,虽不比前唐盛时,离得却也不远了。 唐德宗贞元年间,关中缺粮,令取湖南、江西米十五万石至长安。 唐宪宗时,又取江西、鄂岳、湖南米三十万石赈济他处。 自安史之乱后,唐廷屡次取用鄂岳、湖南、江西粮食,要么“赈济灾害”,要么以救“长安饥馑”,少则三五十万石,多则百余万石——没办法,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唐廷也只能调用各观察使辖区的资财,节度使辖区就比较麻烦了。 江西米之中,洪州七县是大头。而这,或许也是唐夏两朝江西理所设于洪州南昌县的主要原因——除了南昌,其他地方是真比不了。 北边的江州稍差一些。一个原因是地域面积较小,不如洪州大,第二个原因是滨江靠湖,开发起来困难,唐代大力开发之下,所筑堤坝仍然比较有限,至今只有一万多户。 滨江靠湖,固然易受水灾侵害,但同时也非常便于水上运输,能从商业上找补回一部分收益。 如果今天不是邵树德泛舟鄱阳湖上的话,这会定然会有大量船只南来北往,要么从江州出发,要么前往江州,非常繁忙——嗯,水匪们也会很忙,但他们最近倒了血霉,洪、江、饶三州倾力会剿,甚至还从袁州、抚州以及江北的蕲州、舒州借调兵马,将他们杀了个人仰马翻,很多藏身多年的“大哥”级人物直到身死,都不明白狗官们到底发了什么疯。 以浮梁茶市为例,北方商人一般先至浔阳,然后过鄱阳湖,溯昌江至浮梁,购茶而归。 鄱阳湖,其实真的是一条黄金水道,且有越来越繁忙的趋势。 鄱阳湖以东的饶州,其实农业条件也还可以,但当地经济并不纯粹依靠农业。 浮梁、乐平以及歙州婺源县,是江西道产茶最多的三个县。 当地还有发达的矿冶开采、冶炼,以及依托金属矿藏而发展起来的手工业。 得天独厚的农业条件,丰富的自然资源以及便利的交通条件,三大优势集于一身,实力非常强劲了——当然,无论怎么折腾,还是撼动不了洪州的政治中心地位。 邵树德与翁承赞的君臣问对持续至深夜方止。 临了之时,他问道:“翁卿觉得江西最大的作用是什么?” “陛下其实已经在做了,不是么?”翁承赞笑道。 邵树德亦笑:“有了江西,确实可以做很多事,这是前唐的功劳。” “其实不然。”翁承赞摇了摇头,道:“前唐并未开发完整个江西。及至唐末,仍然在往虔州贬谪官员。大夏开国之后,虔州多了大量关西、河北、河南移民,二十年下来,沼泽变良田,天堑变通途,荒野炊烟袅袅,闾里人声鼎沸,此皆陛下之功也。” 又是个马屁精。邵树德哈哈大笑,道:“诚然,朕也出了力,但也只是把虔州归于王化罢了。” “虔州之重,甚至过于洪州。”翁承赞又道。 还来?邵树德有点吃不消,一个老头拍马屁也拍得这么厉害,到底有多想进步啊? “为何这么说?”他问道。 “有了虔州,便可沟通岭南、漳潮,将天威布于边鄙之地。”翁承赞一脸肃然道。 邵树德哑然失笑。拍马屁好像也拍得有理有据! 虔州大致位于后世的赣州一带,确实扼守着通往岭南的交通要道。 历史上杨吴政权攻取江西,为防备南汉,于虔州置百胜军节度使,庐州人王绾领之。 夏朝对虔州的开发确实有相当成果了,算是把唐朝未竟的事业向前推了一大步。如今当地田亩、人口大增,驿道整修得漂漂亮亮,采矿事业蓬勃发展,瑞金监日进斗金…… 诚如翁承赞所说,虔州发展好了,对朝廷深入控制岭南是有好处的,甚至可以说是关键。 另外,最近虔州西南方的韶州也发现了金矿、银矿和铜矿,朝廷正打算从北方诸道迁移三千户百姓南下,定居韶州,做一期开发——其实,就岭南东道而言,韶州已经是仅次于广州的第二好的地方,目前有十余万编户人口,开矿的基础相当不错了。 “还是说说江西吧。”邵树德将岔远了的话题重新拉了回来。 “陛下,臣在江西多年,亦曾奉诏去湖广督办粮草。以臣观之,湖广十分凋敝。在天宝年间旧江南道中,户口也就比福建诸州多一些。有了江西,往湖广移民才有可为之处。”翁承赞说道。 唐代最开始的时候,江南人口较少,经济落后,故江南道的地域范围十分广阔。安史之乱后,逐渐划分为浙东、浙西、福建、江西、鄂岳、湖南六个藩镇。到了夏朝,演变为江东、江西、福建、湖广四道——人口、经济渐渐上来了,故予以拆分。 在大江南道中,福建毫无疑问是垫底的,但湖南、鄂岳又能强到哪去呢?整个江南道的人口、经济,大抵是自东向西,逐步衰减。 所以,要开发湖广,非得有江西做后盾不可,这就是翁承赞心中江西的最大作用。 在这件事上,邵树德其实也是赞成他的看法的。 江西的位置委实太过重要了,沟通南北,控扼东西,有容纳大量人口的潜力,有相对强劲的经济基矗有它在,很多事就好办了。 “翁卿有如此才具,社稷之福也。”邵树德站起身,笑道:“至淮南后,当续立新功。” ****** 鄱阳湖上的风景没有欣赏几日,六月十五,邵树德越过鄱阳湖,花数日时间抵达南昌。 在这个时候,他收到了一个令他喜出望外的消息。 广州刺史奏:鸿胪寺典客令张永乘船归国。 消息有点意外,也有点突然,但绝对让人高兴。 兴奋之余,邵树德算了算时间,差不多五年了。 这个年代,出使远方可真他娘的不容易!途中各种危险、意外,全须全尾回来几乎不可能,一走十几年的情况都不鲜见——李守信使团就至今没有消息,也不知道他们抵达了君士坦丁堡没有。 再说回走海路的这个使团。 之前东巡淮海道的时候,邵树德曾收到过一些不太确切的消息,得知使团还在大食,稍稍放下了心,但对他们能否顺利归国抱怀疑态度——去程都这么艰难了,回程能简单吗? 如今看来,所有磨难都在上半程里消耗掉了,下半程较为顺利,最终抵达了广州。 仔细询问了一番情况后,他本想让使团剩余成员驾船北返,随即又改了主意,令岭东道派州兵护送使团剩余成员、货物,走陆路前往岳州——好不容易归国了,若在大夏近海沉船,岂不冤枉? 岳州是邵树德的下一站。 江西情况已明,方略已定,该耀武扬威的地方也都宣示过了,他不打算停留过久。在洪州召见官员、士绅之后,他就准备西行,前往湖广道巡视。岳州作为沟通湖南、湖北的重镇,首当其冲,是必到的地方。 (本章完) 第1719章 湖南行 第1719章 湖南行 虽然平海军提供了舰只,表示可自鄱阳湖入大江,乘船逆流而上,直趋洞庭湖,邵树德还是拒绝了。 他决定走陆路,经洪州向西,过潭州,再北上岳州。 而在走之前,自然还要与江西道、洪州的官员会一会面。另外,禁军将士在洪州大酺两日,再操演一番,留下点雄壮军威。 话说随驾的禁军将士去年没法在家过年确实苦,但一路上吃吃喝喝,偶尔陪地方州兵“练”几把,却也颇为自在,没太多可抱怨的。 洪州大商人也联合捐献了二十万缗钱、三十万匹绢,可谓大出血——即便是几十个人凑的份子,一家也不少了。 心中的腹诽自然是难以避免的。圣人从江南一路走来,听闻各州商人“乐捐”,也不知道收了多少钱,怕是一个吓死人的数目了吧?真细算下来,这一趟不但不亏本,可能还大赚一笔。若开了这个头,后代天子有样学样,时不时来下江南转一转,那还得了? 但眼下也没有办法了。 操演的禁军将士如同杀神一般,他们曾经巴结无比的州兵上去一练,几乎一个照面就被击溃了。 他们知道州兵不行,打不过禁军,但没想到差距这么大。就这点鸟本事,也不知道平时怎么清理山贼水匪的,莫非是靠人多势众、器械精良? 这个时候,也有人心痛孝敬州兵军官的各种财货,觉得全是喂狗了,一点用没有。将来若山贼水匪肆虐,未必能保得住他们——山贼且不论,江西的水匪是真不少,很多人白天种地,夜晚从贼,一点不夸张。 邵树德对官员、商人们的恭顺十分满意。 捐献嘛,他收得心安理得。老子给你们这帮商人创造最好的营商环境,甚至提拔了部分渤海商社的人当官,收点钱咋了? 再说了,这些钱最终还是用在江南,除开禁军赏赐外,绝大部分钱帛会在江南就近采买物资,充作移民花销——主要用于江西虔州、岭东韶州及湖广诸州。 肉烂在锅里,转了一圈后,说不定还是回到你们手上,何恨耶? 六月二十四日,在最后叮嘱了一番移民事宜后,邵树德离开了洪州,一路往西南而去,于七月上旬抵达浏阳县,然后向西前往潭州理所长沙县。 在洪州境内时还好,越往西,驿道越是破败。嗯,明显是临时修缮过,但底子太差,再修缮又能好到哪去? 邵树德现在也不骑马了,太累,精力不济。他大多数时候坐在马车上,挑开窗帘观看风景。实在坐得烦闷了,他会下来骑一会马,四处转转。 进入潭州后,驿道愈发破败,整体给他的感觉也不是很好。 一个地方的人口多寡,其实从村社的规模及数量就可以看得出来。当年在幽州时,当地共有八县96乡,超过天宝年间的数量,由此你就可以有个粗浅的判断,唐末幽州人口即便没有天宝鼎盛时那么多,也不会差到哪去。 但潭州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村子的规模很小,有的甚至只有十余户,相互之间的间隔也很长,这是什么?这是地广人稀埃 “萧卿,政事堂往湖南移民的数量不够埃”行走在没几个行人的驿道上时,邵树德说道。 是,朝廷移民的重点不是湖南。毕竟离中原最近的岳州、鄂州都没几个人呢——前唐天宝年间,鄂、岳二州各只有数万人,如今虽然上了十万,但比起潭州近二十万人还是少了许多。 这个人口分布听起来不可思议,但如果看下当地的地形,又很正常。原因无他,水泽、湖面甚广,洪水频发,人口自然少。 千万不能用后世的眼光来看待鄱阳湖、洞庭湖、 以鄱阳湖为例,古时湖面极为宽广,甚至越过长江,连通到江北的舒州境内。也就是经历了千年的沧海桑田后,湖面才逐渐缩小,淤出了大量良田。 洞庭湖与鄱阳湖大同小异,碧波万顷压根不能形容其广阔面积。湖中岛屿之上,匪贼多如牛毛,曾经攻陷岳州、自认刺史的邓进思兄弟就是水贼出身,而鄂岳节度使杜洪却拿他们没办法,只能捏着鼻子给你扶正身份,可见一斑。 真正让洞庭水贼伤筋动骨的,其实还是邵树德的老丈人折宗本。折家相当一部分人从关北麟州南迁,移居鄂、岳二州,随后又以威胜军为骨干,大肆剿杀洞庭水匪,最终平息了这股匪患。 不过,听闻这些年洞庭水匪又有死灰复燃的架势,这会湖广道正调集万余州兵乘船围剿,逐岛清洗,甚至就连周边各县与水匪有勾连的百姓,也被抓了一大批,力度空前。 但水匪好杀,自然环境的改变却没那么容易。鄂、岳二州要想发展,还需要时间。 “陛下若想充实湖南户口,臣这就着户部督办。”萧蘧回道。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笑道:“却也没那么急。” “是。”萧蘧不明所以,但还是应道。 “先紧着移民辽东吧。”邵树德打了个哈哈,说道。 事实上,他也就是刚看到如此荒芜景象,下意识发问罢了。但这会想了想,却觉得没什么。 这是天然的人口泄压阀啊! 若按明清标准,湖南、湖北二地可养大几千万人,此时不过二百余万,比处女地强不了多少,没能利用的空间太多了。 “但有件事需要先做起来。”邵树德又道。 “请陛下吩咐。”萧蘧说道。 “朝廷手里要掌握足够多的公地,哪怕是山林水泽,放那荒着,也得明确为公地。”邵树德说道:“另者,驿道、堤坝、沟渠、陂池先动起来。动静也不宜太大,有点模样就行了。” “遵旨。”萧蘧应道。 邵树德随后便不再说话,专心看着湖南风物。 想当年,王师攻马殷,在这片土地上还是爆发过连场大战的。 他没亲自指挥,但从各种军报中看到,马殷的部队还是挺能打的,甚至还占过几次便宜。最后投降时,也并未到彻底山穷水尽的时候,算是被揍了一顿后迫降的了。 如今战争的痕迹已然消散,百姓恢复了安宁的生活状态,至于内心之中是不是还仇恨朝廷,那就两说了。 不过——谁在乎呢!湖南才几个人?马殷等人若能在江东、江西站稳脚跟,又怎么可能远窜湖南呢? 一路行经之城、镇、乡、村,百姓尽皆跪伏于道旁,山呼万岁。 邵树德看了一会后,便放心地回到了马车上,随手处理公务。 泰封国派使者入洛阳,奏报新罗、百济两国收留泰封“叛臣”及其他种种不法情状,请求发兵讨之。 得知泰封使者入京后,新罗、百济使者相继而至,反告弓裔野心勃勃,不断生事,有不轨之心。 总而言之一句话,实力相对最强的泰封国想吞并新罗、百济两国,那两国也不是傻子,于是抱团指责泰封——当然,百济、新罗也有矛盾,前者屡次摩擦生事,试图占领更多的新罗土地。 邵树德没想到这帮家伙如此烦人。 大夏东莱镇军都就位了,怎么还不消停呢? 他现在都有点后悔把王建要走了。 这个功高震主的家伙一走,弓裔似乎有点肆无忌惮,前阵子的大清洗就不说了,很多官员、军将逃到了新罗、百济,随后国内爆发叛乱,年初才平定。这才过多久?就又要南下攻灭另外两国了,就这么执着? 百济也他妈是脑残一个。 实力本身就不行,不想着联合新罗,反倒想先吃下他们,增强自身实力后,再与泰封对抗。甄萱也不想想,弓裔会给你这个机会吗? 朝鲜半岛三国,一点都不稳定,有乱战的可能性。 邵树德想了想后,决定派使者再跑一趟,申斥三国。 东莱镇军要做好战斗准备,防止突然爆发战争,措手不及。 至于泰封国北境,他还没想好要不要征召府兵,毕竟这是要花钱的,多征召几次,府兵也被折腾得不轻。 想来想去,还是先观望下局势再说,实在不行的话,征召两万以上的府兵,聚集至乐州,给弓裔点颜色看看——高丽降将尹瑄奏,他查探到有泰封细作潜入乐州,试图勾连当地大族,届时或可一并料理了。 处理完半岛之事,他又顺便看了看辽东的情形。 朝廷在当地的工作重心仍然是给府兵提供部曲。天威军那批人是分下去了,但部曲不够,仍然需要予以解决。 邵树德了解到,枢密院的人长吁短叹,提着刀四处巡视,就是找不到造反的人。 到了最后,还是六郎给解决了。 他直接上疏,请调驻屯禁军、云南道州兵,联合他的滇国兵马,以修缮昆州—交州驿道为由,大肆清理东爨部落,俘获众多。 恰好此番江南之行,也清理了一大批与匪徒勾结的百姓,一并发往辽东。最后算了算,还差两万多户部曲,不由得长吁短叹,太难了。 七月十七日,圣驾抵达潭州理所长沙县,宣告正式进入湖南。 (本章完) 第1720章 湖南行之二 若说长沙给邵树德的第一印象是什么,那肯定是湿热的气候了。 传闻柳公绰贬湖南时,他就以“湖南地气卑湿”为由,请求将母亲留在洛阳,不带去湖南。 又有“春或多雨,而夏至则疎,夏或过炎,而至秋不杀”,“三时皆成夏,一雨便如秋,言其地湿而多热”等说法。 简而言之,湖南春天就比较热了,夏天、秋天更是热得要死,也就冬天舒服——此时的湖南冬天,应该不像后世那般阴冷。 此时正是盛夏,邵树德年纪大了,便感到有些不舒服,草草接见了一批官员后,找了个相对阴凉的地方,休息几天再走。 秘书郎送上了有关湖南的各种书籍、账册,供其翻阅。 湖南境内,大致有两条主要水系,即湘水和资水,北边还有洞庭湖,水资源十分丰沛。 这个条件,按理来说非常适宜发展农业,可能不比江西差了。 但湖南有个致命的问题:土壤质量差。 “湖南地方民财,不与江西等。大抵美壤少而瘠田多。” “气候、土壤、交通……”邵树德将文册都放在桌案上,闭目养神之余,默默思考。 那片区域群山连绵,民风彪悍,野性十足。 任何时候,交通基础设施都是极端重要的。 前唐藩镇割据时代,因为淮西老是叛乱,漕运受阻,荆襄水道的重要性有所降低,取而代之的是鄂州水道,并迅速进入黄金时代。 套路不怕老,只要用对地方,用得恰到好处,就没人敢说什么。 别看湖广道不小,但目前最主要的丝绢产区就位于澧、岳、潭三州。比起北方织户,技术水平是有点差距的。而贝州古名清河郡,清河绢又是一等绢,如果能从贝州招募织户,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是。” ****** 七月二十二日,临行之前的邵树德召见了特地赶来述职的湖广道转运使李愚。 “李卿都要离任了,值得吗?” 李愚认真考察了江东、江西的产业,觉得湖广较为落后。 “臣请陛下迁移河北织户南下。”李愚郑重说道。 蛮人献上了大量贡物,主要是:麸金、布匹、白银、丹砂、药材等,基本就是本部落的土特产。 采矿之类的都不急,就湖南这个薄弱的底子,干啥都不好使。现在最需要做的,其实还是加强交通基础设施的建设,主要是湘水、资水两大水系的清淤、疏浚,提高航运效率。 “谢陛下准允。”李愚高兴地说道。 交通方便,则政令畅通、调兵迅速。 李愚是建极末上任的,年头也不短了。与翁承赞一样,即将升任江西道巡抚使。 其一为潭州铜官窑,位于长沙县,因当地盛产陶泥而兴建。初唐年间就开始生产青瓷,中唐时逐渐发展,晚唐时趋于鼎盛。 “壮哉1邵树德赞道:“迁移河北织户可以,但数量多不了。最多五百户,朕可以从贝州调遣。” 湖南不比北方,各种自己都弄不清楚自己来历的羁縻部落多如牛毛。 “哦?想多产丝绢?” 土地质量不佳,或许是开发不足的缘故。 所以说,泄压阀也不是随便就能当的,前期投入很大,要消耗海量的物资乃至人命。 “离任之前,诸事交待好,别让一番心血付之东流。”邵树德闭上眼睛,说道。 气候炎热潮湿,北方人一时间难以适应。 南宋真德秀亦提到“嗟尔湘人,为生甚勤,土瘠而硗,俗窭而贫。” 湖南当然有大量未改土归流的部落了,主要位于与黔中道交界的西部地区。 一切都并不容易! 人口少,荒芜之地众多。 邵树德避免直接评价李愚选择的突破口对不对,就他自己而言,似乎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更何况,愿意做事的官员又如何能够过多苛责呢? 邵树德不太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他倾向于认为是开发程度不够。 在这样一种背景下,湖南的各色商品经湘水航道北输,最终一样是在鄂州集散。 但湖南的交通运输确实方便。 邵树德在城中转悠良久,试图寻找当年拉锯战之下的战争痕迹。只可惜一无所获,除了城内大量姓折的百姓外。 此番圣人西巡湖广,诸部头人提前旬日抵达,还携带了各色贡品,态度十分恭敬了。 能脱离湖广,前往相对富裕的江西,对他而言,是仕途上的重要一步。 高大的漕船航行在湘水之上,顺流而下,直趋洞庭。 交通方便,则商业繁荣、人文荟萃。 当地官员在中心城市艰难地发展商品经济。 其二为岳州赤竹窑,位于岳州湘阴县,几年前刚搬到赤竹城一带,故得名。这个窑的历史比较悠久,南北朝时期就有了,洞庭水匪邓氏兄弟占据岳州时受到严重破坏,现已恢复。 这是个阴天,还起着风,倒是驱散了不少热气,让他感到非常舒服。 想到此处,他也不打算在长沙逗留了,决定休息调整完毕后,就沿着湘水航道北上,前往岳州。 湖南开发程度不够,基础设施不完善,水灾频发等等,可能是重要原因。 他们被安排在了馆驿之内。好巧不巧的是,随驾禁军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每日训练、吃饭、训练,如此循环往复。 铜官窑、赤竹窑的生产日益稳定,产品除本道消费外,每年还向南方的岭东、岭西二道外销三万余件。 效果达到了。 湖南共有两大瓷窑。 其实,来了以后,他就知道湖南没有造反的条件,甚至整个湖广道都没什么造反的基矗老底子差,人烟稀少,物资不够充沛,怎么造反? 转运使并不仅仅负责赋税征收,事实上民政都归其管理,故邵树德直接发问。 “除茶叶、瓷器外,李卿还打算做些什么?”邵树德问道。 “在其位谋其政。”李愚说道:“臣离开湖广之前,所思所想,皆为百姓生计。” 理解这一点后,他非常欣慰,开始认真琢磨起了湖南的未来。 酋豪们不明所以,待看到禁军雄壮的军威时,又面露惊容,貌似十分震撼。 唐代宗时,鄂州一度成为东南钱粮转运的枢纽,专门负责转运钱粮的侍御史穆宁甚至加鄂州刺史的头衔,可见一斑。 其实,这两大窑之间只相隔数十里,理论上来说位于一个窑区,使用的是同一片原材料产区,生产的产品都以青瓷为主。 就目前而言,整体情况还算不错。 邵树德走出了房间,来到甲板上透透气。 第二天上午,他来到了城外的洞庭湖畔,接见比他早到的湖广道境内的各路蕃人首领、洞主们。 在他的脑海中,湖南的形象已经愈发清晰。 交通方便,还能充分发挥商品经济中的“比较优势”,降低物价,提高购买力。 土壤为什么贫瘠?除了诸如“黑土地”这种天赋异禀、营养元素十分充足的土地外,其他土地都是需要“调教”的。 这还是湖南,如果是岭南、安南甚至台湾,又该是一副什么样的情景?反正邵树德是不会往南走了,长沙的湿热气候他都适应不了,更别说广州、桂州、邕州等地了。 “回陛下,臣在岳州新开茶园数千亩,司农寺亦派员前来协助,已有六七年,初见成效。”李愚答道:“瓷器之事,长沙铜官窑年久失修,荒废大半,战乱之中又损失了大部分工匠。臣遣人遍访乡里,将工匠都请了回来,拨款修缮,现有窑15处、陶工千余人。赤竹窑稍小一些,亦有九百陶工。” 茶叶或可搞一搞(主要位于岳州),但不一定能竞争得过人家。于是,他把重点放到了瓷器上面,利用潭州、岳州交界处丰富的陶泥资源,花费大代价恢复两大窑的生产,对外销售。 湖南,朝廷不打算重点移民,但需要先把基础设施完善——主要是水运体系——然后可以坐看民间百姓的自发移民,把成本降到最低。 “听闻李卿在过去几年一直忙活两桩事,一曰茶,二曰瓷,可有成效?”邵树德问道。 航运方便,运输成本低廉。 他们互相之间也有仇隙,时不时互相攻杀,不知多少山寨毁于一旦。 ****** 同光八年(923)七月二十八日,圣驾抵达岳州理所巴陵县,一座位于洞庭湖出口附近的城市。 蛮人畏威而不怀德,跟他们打交道,就得用这种相对不客气的手段,厉行震慑,让他们生不出任何反抗的念头。 邵树德坐到了高台上的黄伞盖下,接受诸部酋豪跪拜后,拿起礼单看了看。 贡品中值钱的东西不多。不过这事本身就是看个态度,邵树德也没指望蛮人的口袋里有几个钱——这次没有来的部落,后面肯定要挨收拾的,无论花费多少精力。 他甚至都已经派了禁军一部,在州军向导的陪同下,前往西边,挑几个典型办了——这才开国二十年,你们就我行我素,不听号令,再往后发展,会到什么地步? 一整天的接见、交流完毕后,他又拿起了另外一份军报:张永、王黑子二人已快马抵达岳州东南,明日即可进城。 终于回到朕的眼前了。 第1721章 招待 洞庭湖畔,宫人们来往穿梭,布置宴席。 圣人不避暑热,亲自设宴招待远航归来的使者,没人敢轻忽。 好吧,其实也不是宴席,因为早就过了午饭时候,离晚膳却还有一段时间。准确来说,圣人请他们二人坐下来喝喝茶、吃些果品点心,晚宴另行筹备。 茶是岳州本地特产,唐代就小有名气,一度进献至宫中成为贡品,名“灉(yong)湖含膏”——灉湖,即今岳阳南湖。 此茶还是比较好喝的。 邵树德第一次接触时,还是从皇宫中取得。当时唐廷威信大降,控制力也下降得很厉害,鄂岳节度使杜洪送了一批灉湖含膏入宫,很得圣人欢心。 唐帝东幸洛阳之后,邵树德都夜宿龙床了,当然能喝这种茶。不过他更喜欢义兴阳羡茶,下面人揣摩上意,再加上贡品配额的激烈竞争,不知不觉间,灉湖含膏就被人做掉了,从皇宫消失——以前交贡品是苦差事,但茶叶真不是,因为圣人会在公开场合称赞他喜欢喝的茶,因此地方上比较有动力。 今日来到岳州,邵树德又回想起昔日的岁月,同时也不介意为岳州本地茶代言,于是便让宫人们把其他茶都收起来,只喝灉湖含膏。 话说他在江南走这一圈,到每个地方喝的茶都不一样,都说好,说完好再接受茶商进献,也是绝了。 他走之后,茶商们立刻大肆宣传:圣人喝过都说好。言下之意速来买,问题是稍微有点名气的茶叶都这样宣传,就让人很是无所适从。有那心思清明的人就猜测,圣人到底收了多少钱? 湖州一地进献的钱帛就抵湖南诸州,湖州茶也太厉害了,其间到底有多大利益,他不敢想。反正就湖南而言,岳州含膏、黄翎毛、衡州衡山、朗州芽茶四大名品及十几个小品类茶叶加起来,一年才卖二十多万斤。就这么个销售量,就值得进献这么多钱,那么湖州以顾渚紫笋为代表的各种茶叶,一年要卖多少? 另外,各地茶商也挺有意思的。他们以行会为组织,力推本地某一两种名品,打出名气后,带动其他次一等的茶叶销售,这个思路相当不错。毕竟,很多喝茶的人并不一定知道茶叶名字,只大概知道某地产的,效果还是很不错的。 “张卿却不如王卿交游广阔。”邵树德点评道。 “清香咧人,回味无穷,饮之劳顿尽消,神完气足,堪称茶中名品。”张永说道。 他知道,顾渚紫笋茶是常年进献宫中的名品。这次圣人虽然没去湖州,但湖州茶商也出钱了,比湖南茶商还多了那么几万缗。 这次远航五年归来,心性又变了。看样子之前的奏疏没夸张,一路上遇到的艰难险阻乃至人生绝境,实在太多了。经历了这么多之后,王黑子的心性已经变得十分坚韧了——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此时不在皇宫,没那无处不在的威压。 “哦?”邵树德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张永。 “如何?”邵树德问了一句。 所谓“子母蔗”,其实就是宋代、元代流行的“蔗茎裁节埋种法”,种植水平相当高了。 张永悄悄瞪了他一眼。 目前洛阳糖市已经看得出一些苗头了,等到将来湖南开发程度加深,冲击会进一步加大,北地又少一个财源。 既然是种植冠军,那么当时一定有成规模的甘蔗园,这是毫无疑问的。 张说《初入湘中有喜》里就提及:“征鞍穷郢路,归棹入湘流……两边枫作岸,数处橘为洲。” 邵树德也是近两年才关注到湖南蓬勃发展的甘蔗种植业的。 湖南还在追赶,而且速度很快,唐代就有以橘命名的乡里。 “含膏茶——”邵树德喝完一口之后,闭上眼睛,似在回味,半晌之后才睁开眼睛,给出了一个评价:“甘香不减顾渚。” 司农寺在衡州设立分院,培育新品种,各地官府则从外地引进品种,扩大种植。 圣人心里显然是有一本账的,因此这个评语就很有意思,既夸了含膏茶,又隐隐抬了紫笋茶,写文章时一点要契合这个中心思想。 “大食人饮茶乎?”邵树德又问道。 张永、王黑子二人坐在邵树德对面,在他的示意下,也端起茶碗啜饮。 湖南目前主要种植三个品种:蜡蔗、荻蔗、赤昆仑蔗。在同光五年的时候,湖南白糖已经成为贡品。而这,对于湖南甘蔗种植及榨糖产业而言,或许是一大促进,对北方的甜菜糖产业也是一大打击。 “他们那喝茶的人……”王黑子忍不住说道。 邵树德不以为意,道:“王卿说的是事实。茶叶放在药店里卖,又能卖出去多少?纵然卖得贵,量也太少了。更别提,这个贵也只是对大食人而言,他们在大夏买的茶叶可不贵,尽挑最便宜的买。” 邵树德又把目光投向王黑子。 他此时也有些感慨。 “不……不错,很好。”王黑子涨红着脸说道。 杜甫《酬郭十五受判官》中亦有“乔口橘洲风浪促”之句。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忍俊不禁。 韩昭胤又在构思腹稿了,怎么围绕这句话来引申出一片文章。 “这……臣却不知。伊兹密尔确实用十个奴隶换了一批茶叶回去,臣以为他只是自己饮用。”张永汗颜道。 历史上湖南甘蔗大发展,应该要到马楚中后期了。史载马楚鸡狗坊某卒长“善种子母蔗,灌劳有法,繁殖蔓衍,遂为圃人冠。” 邵树德哈哈大笑,其他人也不觉莞尔。 “陛下……真的圣明。”王黑子情商稍稍有所恢复,也跟着说道。 原因无他,湖南甘蔗的威胁更大,比岭南大多了,因为湖南白糖可通过湘水—洞庭湖——长江—汉水—唐白河水系,然后过襄城漕渠,经山顶运河之后,再通过汝州水系运至洛阳。 事实上,无论是湖北还是湖南,橘子都是特产。想当年,荆南节度使进献的土贡之一就是橘子。就此时而言,荆州橘子的名声远大于湖南诸州。洛阳人提及湖广道的橘子,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江陵橘”,可见名气之大。 张永是鄂州人,对湖南有所了解。 “若大食人能多买些茶叶,国中有多一大笔收入,园户的日子也能好过不少。”邵树德说完说道。 “吃点果品。”邵树德结束了茶叶的话题,挥了挥手,吩咐道。 整个运输成本比起关北甜菜糖来说,只是稍高一些——后者通过黄河水运,距离更短,成本更低——但架不住蔗糖产量大埃产量一大,生产成本就会降低,竞争力就会变强。 张永不着痕迹地瞄了他一眼,心中不悦。 老实说,他有点惊讶。但在来了长沙一趟,对此地湿热的气候有了直观感受后,他彻底信了——实在太热了,与后世两广有的一拼,这尼玛还是小冰河气候吗?比21世纪的湖南热多了好嘛。 与历史悠久的橘子相比,甘蔗种植则是大夏朝的功劳。 张永点头称是。 在此时的湘水、洞庭湖流域,“橘子洲”之类的果园越来越多,发展十分迅速,很多果农倚此发家致富,收益比种粮食还高——当然,受限于湖南的人口、经济规模,这类人还不够多。 记得上次会面的时候,王黑子说话毕恭毕敬。当时他还有些感慨,一个在海上闯出偌大名声,多半也杀人不眨眼的狠人,在进了象征帝国最高权力机构的皇宫时,也被震慑得战战兢兢,不敢说错一句话,不敢犯一点错误。 王黑子一听,面露喜色。 “臣等在大食数年,未见得茶肆。大食、波斯所购之茶叶,多在药房售卖,售卖极贵。”张永说道:“臣遣人询问,各有各的说法。最常见的用法是给即将归真之人饮用,据闻可消弭病痛。” “谢陛下赏赐。”张永、王黑子二人齐声道。 “陛下圣明。”不待王黑子发言,张永抢先说道:“臣游历大食诸城,听闻他们四海为家,到处贩卖货物,富庶已极。一年花个十万斤银子买茶叶,对他们而言不值一提。” 邵树德当然也能想到这一层,但那又如何?湖南茶商联合进献了十五万缗钱、二十万匹绢,他也不介意帮他们一把,令其北销的茶叶在二十余万斤的基础上大增。反正,北方茶业日趋没落,产量、质量双双下降,南茶北贩是大势所趋,无可阻挡。 “无稽之谈。”邵树德笑道。 “陛下,臣等驾船离开巴士拉前,当地贵人伊兹密尔已开设茶肆,可能是大食第一家茶馆。”王黑子突然说道。 “陛下所言极是。”张永立刻应道。 宫人立刻将切好的橘子、甘蔗端了过去。 经济重心的南移,其实就是由这么一个个或大或小的商品构建起来的,人力似乎完全难以挽回。 邵树德端起他让人特别榨制的甘蔗汁,美美地喝了一口。 比起后世的甘蔗汁,不够甜,而且差距有点远。他知道,这是品种的原因,含糖量太低了。 他不会天真到以为,古代的甘蔗含糖量能和现代一样,但差了这么多,还是让他有点失望。只可惜,塔希提岛在南太平洋,这辈子都不可能派人去那里取回后世风靡全球的含糖量最高的塔希提甘蔗了。 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后,他放下杯子,看了张永、王黑子二人一眼,道:“与朕说说巴格达见闻。” 第1722章 收获 第1722章 收获 要说出使见闻了,张永自然当仁不让。 王黑子虽然跃跃欲试,但他口拙,也不知道圣人最关心什么,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犹豫了一下之后,便让张永抢了先。 “陛下,臣等至巴格达之时,曾遣人至一宫殿,曰‘智慧宫’,索要书籍。”张永说道。 “可是被拒了?”邵树德问道。 “是。”张永说道:“大食傲慢无礼,不识大夏天威,蛮横……” “行了,别扯这些。”邵树德打断了他,道:“说重点。” “是。”张永一个激灵,立刻省下了那些口水话,直接说道:“后求见宫廷官员,也未见到说话算数的。” “没考虑使钱吗?”邵树德问道。 张永微微有些惊讶,作为大朝天子,今上还真是务实,一点不觉得花钱贿赂有失颜面。 他说道:“花了不少钱,但多是收钱不办事的。” 如果王黑子能买回这些仪器,那真的帮助巨大。 邵树德哈哈大笑。 数学,是被所有穿越者严重低估的一门学科。 邵树德点了点头。 原来,世上居然有那么多国家、那么多部族。 圣人先赞“不错”,再赞“很不错”,他就知道,这次做对了,此刻已是龙颜大悦。 “天文、地理、航海、数学、建筑、乐舞无所不包,就连大食语、波斯语、突厥语词典都各买了一本。”张永说道。 这一趟出使,确实也很开阔眼界,至少知道了外人对大夏的看法。不然的话,在家中读书,读到的尽是本国人写的东西,认知有些偏颇。对照起来看,就很有意思了。 “出门在外,很正常。”邵树德说道:“大食亦是大国,富甲一方,态度倨傲是很正常的。前唐之时就有大食使者入长安,虽然史书上都喜欢说他们是来入贡的,但那是真的吗?未必。甚至于,就连日本都不是来入贡的埃在他们自己看来,完全是平等交往。你们在巴格达的遭遇,属实寻常,朕很清楚。” “哦?四分仪?”邵树德眼神一凝。 张永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后来,我等又在巴格达找了很多书店,四处搜罗书籍,买了千余本。也看不太懂,先买了再说,慢慢找人翻译,至今尚未翻译完毕。”张永又道。 邵树德觉得,现在他努力补全了数学方面的短板,今后可批量培养数学人才,届时或有一部分可投入到航海方面,这些仪器就能用上了。 比如至晚在明朝发明的牵星板,阿拉伯此时就有了,且已经用了很久,对照星图、海图,可粗略定位,但不准确。 如果敢横穿深海,洋流、西风加起来,能够稳定提供的航速绝对在四节以上,六到八节也不是不可能。 邵树德在登州巡视时,就召见了平海军军官,问其如何航海。 原来,对同样一件事,不同的人居然有不同的看法,仔细想想,也未尝没有道理。 星图是航海必备之物。茫茫大海之上,只能靠星宿辨位,因此这玩意的准确与否是非常重要的。阿拉伯人在北半球大部分海域航行,到处做买卖,无论是西欧、东非、印度、东南亚还是中日朝,他们都去,很少出现问题。 “好1邵树德的声音也提高了不少,笑道。 经验,不靠谱。 其实,沿着千岛群岛、阿留申群岛航行固然容易,可借助洋流,定位也方便,不易迷航,但那并不是北太平洋暖流的核心区域,航速快不起来。 或许,这就是唐代前往日本的船只迷航、沉没比例高得离谱的重要原因——从明州、扬州去日本,很显然要进入深海,不再是近岸航行了。 但张二狗终究不敢这么做,他害怕迷航。 邵树德又笑。这家伙,情商忽高忽低,让人忍俊不禁。 “王卿带回之物,非常宝贵。”邵树德说道:“这些东西,大食人也敝帚自珍,如果不是去了一趟巴士拉,怕是不容易弄到,有心了。” 没有数学,航海不可能专业得起来,只能碰运气、靠经验。但有经验的又有几人呢?是否每艘船上都能配备经验丰富的“高手”?显然不可能。 原来,世上有那么多奇妙的东西,外国也有心灵手巧的工匠,也有不朽的艺术。 “并非抄录。”张永解释道:“智慧宫内有印书局,直接印刷了五百本书交予我等。” 他知道圣人最关心书籍,于是首先挑的就是这个来说。 看来,巴格达的印刷业应该很不错。想来也是了,智慧宫本来就是一个翻译、收藏书籍的地方,有时候也向大食各地派发书籍,没有成规模的印刷业是不可能的,光靠抄录得累死。 “何为星图?” 以前读到这句话的时候,张永自认为有深刻的理解了。但出去五年之后,他的理解更加深刻,进入到了一个很深的层次。 “那词典是临走前,我让人买的。”王黑子觉得话都让张永说完了,心中不忿,于是说道:“离开巴格达之前,我使了钱,让他们的人带我们去天文台转了转。” “陛下。”王黑子又道:“光有星图还没用,臣又从大食买了一些小器件,此刻还在路上,都是用来测量星宿的。” “便是天上星宿分布之图。”王黑子说道:“智慧宫天文台常年观测成果。臣与不知与钦天监观测之星宿有何不同,于是便抄录了下来,或可取长补短,互相印证。” 即便有船只能去大食,也是沿着近海航行,靠海岸定位,但阿拉伯人敢直接跨洋,横穿整个深海,走捷径。 他已经受够了那些只会沿近海航行的船长们。 “此皆仰赖陛下洪福。”王黑子高兴地说道。 由此可见,他们的星图是十分准确的,这或许是他们敢于跨大洋航海的重要原因。 张永心下感动,遇到一个通情达理的天子,何其难也。 说起来,人家赠送五百本书,可能也就是随手为之,甚至大食辖下某个藩镇——如萨曼波斯——去求取书籍,得到的都不止五百本。 听这名字,可能与六分仪这种航海定位利器有关,于是有了兴趣,立刻说道:“即刻进献少府。”  
第1723章 百年布局? 第1723章 百年布局? 一盏茶喝完,因为已经凉了,随驾宫人遂又重新煮了一壶。 这一次,邵树德照顾张、王二人的饮茶习惯,令宫人往茶水中加了香料、生姜等物事。 他喜欢喝什么都不加的纯茶水,但其他人则不然。 煮茶,其实也是香料的一大消耗途径,只不过普通人喝不大起罢了。 新煮的黄翎毛端上来后,邵树德伸手示意饮茶,他自己则慢条斯理地剥着橘子,静待二人汇报。 “大食内忧外患,巴格达天子窘迫无比。”组织了下语言后,张永说道:“数十年前,曾经有过一番振作。萨法尔波斯崛起之后,一统呼罗珊地区,随后举兵西进,窥视神器。幸被大食宰相领兵击败,转危为安。” 说完后,他担心邵树德听不明白,又解释了一下:“萨法尔波斯靠镇压乱贼起家,统一呼罗珊后,实力大增,便如那朱全忠的宣武军。起兵作乱之后,为王师所败,精兵强将损失殆尽,国势一蹶不振,又导致萨曼波斯的崛起。萨曼波斯者,便似那河东镇。” 邵树德笑而不语,只示意他讲下去。 张永实在多虑了。他来自后世,对不同文化、不同制度、不同信仰以及秉持不同政治伦理的国家多有了解,没必要事事拿中原来做对比,事实上这种类比是不合适的。 邵树德明白了。 与其说担心他们在战场上怎样,还不如说他们的秘密传教更让人头疼了。但话又说回来了,这又不是21世纪,宗教不可能自由! “哦?王卿为何如此肯定?”邵树德颇感兴趣地问道。 战斗是残酷的,跟他西行的公子哥都战死了两位。 邵树德听到消息后,与宰相们商议,最后判断这个使团只是过来打前站的,后面多半还会有人过来,而目的只有一个:交好大夏,维持自己国家的生存。 张永沉吟思考中。 “是。”张永斟酌了下,道:“臣闻巴格达以北千余里,草原一望无际。最近十余年,不断有部落西迁。这些草原牧人,凶悍轻捷,剽掠成性,经常越过其他部落,南下劫掠,此为大食最大的威胁。” 邵树德将吃了一半的橘子置于案上,起身走了两圈。 他们死得很憋屈,一点不壮烈,一点不荡气回肠:一个死于流矢,一个坠马受伤,被冲锋的敌骑兵集群踩踏而死。 傍晚的阳光依然火辣辣的,但他心中却已经定了下来。 “说说巴格达的敌人吧。”邵树德说道。 如今的萨法尔波斯,已经缩到阿富汗了,差点沦为萨曼波斯的傀儡。 “陛下英明。”张永、王黑子二人抢着说道。 “进贡。但有多有少,不能一概而论。恭顺点的多进贡些,跋扈的少进贡些,如此而已。”张永说道。 这是邵树德最关心的地方,他需要确认,巴格达朝廷能给到多大的援助?或者说,布哈拉用钱能买到多少援助?可惜,张永没法给出一个令他满意的回答,这出使出得! 他有七成以上的把握判断,布哈拉一定是向巴格达屈服了,至少让渡了相当利益,以换取他们某种程度的支持。 波斯、大食人受到这个威胁,无力东顾,大夏朝廷在天山以西的地盘就更加安稳了。 “陛下,巴格达朝廷已经雇佣突厥人为他们打仗了。”王黑子补充道。 其他人还在路上,多多少少都能得个勋散官,甚至就连那十个奴隶,估计都能获得“百姓”身份,并得到一笔财物赏赐,可真是撞了大运了。 跟随老七过去的武夫子弟其实都没上过战常一开始伤亡不小,但长期战斗下来,活下来的都是精兵——事实上,以他们的资质,只要能正常发挥水平,差不到哪去的,问题是新兵很难正常发挥水平。 “诸侯向巴格达进贡吗?”邵树德问道。 “他们表面上觉得可以轻松击败,实则如临大敌。”王黑子说道。 就在去年年底,监国太子自洛阳遣使来报:萨法尔波斯使者借道吐火罗斯坦,前来洛阳。 邵树德也看到了老七对吉哈德分子的评价:死脑筋,猛冲猛打,虽然装备较差,但中小规模战斗比较厉害。 有人去了拔汗那后,觉得日子太苦了,跑回去了。 邵树德笑看了他们一眼,道:“二位出使有功,皆可授县侯之爵。其余人等,赏赐有差。” “臣谢陛下隆恩。”二人一齐应道。 如此,才有可能以此为基,进一步窥视更西边的土地——如果能够稳固统治的话。 一切尽在掌握中! 之前与波斯谈判,邵树德明确要求萨曼波斯不得将萨法尔波斯吞并,或作为傀儡操控。布哈拉当然不会答应,但他们也损失了不少土地和人口,东边、北方的军事压力极大,竟然让萨法尔波斯活蹦乱跳到现在。 “大食人觉得突厥部落战力如何?”邵树德问道。 “陛下,突厥部落西迁并不是秘密。”王黑子说道:“臣在巴格达、巴士拉两地,都听到诸多传闻,提到游牧部落种种情状,大食人也很无奈。就连与大食交好的可萨汗国,听闻都有人私自南下,劫掠大食州郡。” 张永心下气结,这厮怎么这么不省心?处处与我——争宠! “蛮族雇佣军,哈哈1邵树德突然笑了:“用得好是神兵利器,用得不好的话,反噬就得生受着了。大食情形,朕知矣。” 阿保机走的时候应该有二三十万人,抵达西域的不知道有多少,但他应该也在裹挟、收编回鹘、黠嘎斯乃至突厥,实力不容小觑。 当然也有不成器的。 是啊,生存是最重要的。任何一个有点血性的人,都不愿自己国家沦为傀儡。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萨法尔波斯愿意屈服吗? “今之巴格达天子,所能控制的地方不多了,诸藩镇诸侯纷纷割据,表面遥尊哈里发为主,实则威服自专,不可一世。”张永继续说道。 宝贵的和平窗口期已经来到,可以集中精力清理隐患,发展地方,深固根本,争取花个几十年将当地文化彻底洗掉。 今年他虽然在南方巡视,但西域的军报一封不落地发了过来。 历史上的喀剌沙全城百姓都能在几十年内三度集体改信,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萨图克攻打高昌时,发现要靠屠刀才能成功传教,秘密渗透根本不行,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唔——”邵树德伸手止住了张永的话头,思考一番后,问道:“如果让更多的部落西迁,能否令大食人自顾不暇?” “这……倒不曾听闻。”张永有些尴尬。 七郎目前正在拔汗那与渗透进来的吉哈德分子激战。 “看来大食人也堕落了。”邵树德笑道:“昔年可以与唐军比划几下,现在也不成了。兴盛、顶峰、衰落,这个循环真是难以打破。若非有造物主教会协助,巴格达朝廷可能还要更加狼狈。” 但邵树德依然给这些公子哥以极高的评价,敢于直面敌军锋刃,与过去二十多年醉生梦死的糜烂生活做一个了断,壮哉! 战场已经显现了这个苗头。 有人打了两仗,侥幸不死,却吓破了胆,临阵脱逃,直接被老七抓住斩了。在这件事上,邵树德对老七刮目相看,平日讲情义,战场上说翻脸就翻脸,比抹不开情面的老五强多了。 热海突厥刺史、都督双双来报,在过去两年,他们捕杀了百余名教士,并将暗地信教之人发往天山以东,交给安西道,在沙漠里开挖井渠,或者维护雪山上的驿道,可谓“物尽其用”。  
第1724章 武昌 八月金秋之时,邵树德已经在鄂州。 他本不打算在此停留的,无奈身体不适,昏昏沉沉,再加上听到昭容野利氏病逝的消息,心情不佳,于是下令驻跸鄂州。 邵树德是武夫出身,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有多强壮。在以前,真的很少生病,这次病倒在武昌,来势如此凶猛,不得不说给他敲响了警钟。 他一度以为是吃了海狗丸,夜御嫔妃导致。但仔细一琢磨后,只能长叹一声,身体真的大不如前了。 躺在病床上的他,依然让宫官给他阅读奏疏、军报。 只不过他不再像往常那样亲自处理、御笔朱批了,而是闭目眼神,听到关窍处,便让人重复朗诵,最后口头给出一个意见。 “鄂州继续用钱的地方多,商徒之捐献,送十万缗至州府。”邵树德睁开眼睛,吩咐道。 “是。”已经是尚宫的刘氏将其记下,然后眨巴眨巴眼睛,似在询问。 “和你祖母八分肖似。”邵树德笑了笑,道:“去岁皇后给你说媒,嫁给杨弘殷之子,为何没答应?” “妾不愿。”刘氏小声说道。 “武昌与江陵,有什么好争的?”片刻之后,邵树德在床上嗤笑一声,道:“一荆南镇,一鄂岳镇,鸡毛蒜皮般的旧日恩怨扯到现在。怎么?都想当老大?长江很大,容得下荆州和武昌,内河船坊之事,两地都建,也别争了。现下荆州略胜一筹,让他们不要昏了头,没看湖南货物都不走你们荆州了么?自己找找原因。” 当念到前往湘西剿匪的禁军遭遇疫病,减员严重时,邵树德喊了声停。 但在这个时候,江陵却要比武昌强,而且强多了。 在皇宫数年,刘氏已经知道很多东西了。 “继续念吧。”他又闭上了眼睛,说道。 刘氏继续念。 圣人能下定这个决心,可能也与这次生病有关。 鄱阳湖之战,朱元璋惊险获胜,奠定了统一之基。 更准确地说,来自麟、银、绥、夏四州。 总算说到一个眼前的事了。他们现在就在武昌,近几十年来飞速崛起的一座港口城市,每次汴水航道被人为截断时(如徐州银刀都之乱),江南的货物就在此集散。 “西域商社怎么这么死脑筋?”邵树德睁开了眼睛,无奈道:“前几年朕是要他们多种地,多开展商屯,以济军需,可没让他们一直干下去。这都几年了,除了种地就是抓奴隶,像话吗?” 考虑到首都在洛阳,唐代则是长安,荆州的区位优势有点大。 总之,这一片两个货物集散中心是完全可行的,又同处湖广道,真没必要争得你死我活。 荒芜的湖广还在蹒跚学步,但发展极为迅速,地方官员也雄心勃勃,力图创造佳绩。 大夏此时没法有效发展这个地方,因为邵树德舍不得花费大量人命来开发江汉平原。 刘氏不知道念了几份,直到又一次喊停。 这次圣人让监国太子负责铁林、武威二军的补充、整顿,内里蕴含的东西太多了。 现在邵树德对他们一门心思种地的“僵化思维”有些不满了,要求他们逐步转向,将更多精力投入到正儿八经的买卖上——奴隶买卖就算了。 谁赢,谁就是中国皇帝——以当时南方五千多万人口,北方千万来看,确实是这样没错。 说白了,主营业务就是商屯种地,就连抓奴隶也是为了这个目标服务。 他已经探听到了南方发展的脉搏,亲自聆听了其快速而坚决的跳动。剩下的就是水磨工夫,朝廷每年投入一定量的资源,南方诸州自己把握,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 八月十五的时候,邵树德病愈,感受到了力量逐渐回到身体之内,他非常高兴,登上城头,俯瞰大江。 是,他们会自己抓奴隶,但也会花钱买。女奴就收拾打扮一番,送到长安、洛阳、汴州、扬州等大城市售卖,强壮的男奴送往砖窑尝煤矿干活,不甚强壮的留下来种地。 截断不止一次,每一次的时间还不短,因此,鄂州的城市规模慢慢扩大,最终成了如今的模样。 见邵树德沉默不语之后,刘氏稍稍等了片刻,又继续开始念。 “让他们把精力放在商路上来。”邵树德说道:“商社商社,商事不盛,成何体统?捉生口这种活计,也不知道遮掩一下,堂而皇之买卖,朕还要脸。” 富饶的江东,人声鼎沸,钱粮充足。 邵树德又闭上了眼睛,似睡非睡。 西域商社目前主要的经营活动范围还局限于天山以东的姑墨、龟兹、庭州一带,最大的收入来源是商屯,其次是奴隶买卖。 禁军各部每年都有老退之人,遇有战争,还会有战损。也就是说,定期补充兵员是必然的。在以前,一般都是圣人亲抓此事,枢密院配合。整补完毕的部队,圣人还经常去检阅,看看战斗力和军风士气是否能够维持。而这,其实也是提升军中威望的一种办法。 交情这种东西,意味着金钱、情报,深入之后,说不定可上升为政治联系。  
第1725章 “殖民地” 今年的天气委实奇怪。 二月初,已是万物骚动的惊蛰节气,襄阳却落下了一场百年罕见的大雪,纷纷扬扬,银装玉砌。而等到七八月间,却又暑气难耐,热得异常,热得乱了章法。 这会已是九月,暑热仍未完全散去,却不知今年是不是个暖冬了——大约没什么希望吧。 天刚熹微,襄阳县郊野的某处集市就忙碌了起来。 许久不曾出现的官差们纷纷出动,四处采买物资。 他们需要的量很大,几乎把集市上所有的瓜果菜蔬、禽蛋酒水一扫而空。 前来采买的百姓心下不满,却又不敢造次。 集市半个月才开一次,大伙从四里八乡赶来,不就为了买点东西么?你把吃的喝的全买走了,让大伙怎么办? “我也不想这么绝,圣驾已至襄阳,好几万人马,每日里吃喝不是小数目,得罪了。”亲自带队的某位录事大声说道。 众人一听,纷纷哀叹,看看天光还早,打算赶远路去另外一个集市碰碰运气。 一河之隔外的菜畦里,杨老实一边给蔬菜浇粪水,一边默默听着议论。 开荒,真不是什么好事。 他是关西华州人,应该算是襄阳的第一批外来移民了。 而这个结果,邵树德也是十分满意的。 同僚们大多也是关西移民的后代,如今已在襄阳乃至整个襄、郢、复、唐、邓、随六州占据了不低的位置,甚至因为包括人口在内的种种优势,渐渐压过了土著,成为当地的主导者。 襄阳作为京南腹地,正需要这样一群“自己人”,以震慑河东、河北乃至南方势力。 因为他的特意关照,挑选来的人一半是年纪很大的第一代移民,一半是出生在襄阳的移民二代。 忙完了小半个时辰后,他拄着粪勺,充满成就感地看着碧绿的菜畦。 邵树德知道,他的移民政策不得人心,至少让一部分人反感。 三十年移民下来,成果斐然。 “哗啦啦1手腕微一发力,粪水飘散,消失在了菜畦中,只留下令人作呕的气味,但杨老实早习惯了,已经闻不太出。 “河北蛮子1杨老实啐了一口。 默默叹了口气后,张录事朝杨老实摆了摆手,道:“既然没菜,就不和你闲扯了。” 不管别人如何,他对这些不太在意。父亲死后葬在村后的土塬上,从今往后,这就是襄阳杨氏的祖坟。至于华州老家,他的印象已经模糊了,唯一记得的就是小时候与伙伴玩耍的村头大榆树。 张录事瞄了一眼菜畦,叹道:“其实可以摘了。但你浇了粪水,我可不敢拿去给武夫们吃。” “可惜了。”杨老实也叹了口气,道:“依稀记得小时候家里就几亩地,每至青黄不接之时,就的吃树叶、野菜、桑葚。而今养四个孩子还能吃饱饭,都是圣人的功劳埃” 孩童们操着关西口音,互相玩闹、追逐。 绿树丛中,露出了房屋一角。 “祖坟冒青烟。”杨老实羡慕道。 当然,作为曾经的同乡,自有一股亲切,关系总比外乡乃至外县人要密切许多——同样的关西移民,来自同州的与来自华州的,亲疏程度当然不一样。 不要说他狭隘,这个年代就这样。 还是襄阳好,只要改造好了荒地,扎根下来,就有了传之子孙后代的基业。 太阳渐渐升高,照耀着玉带似的河流。 他与杨老实都是郑县出来的,还同一个乡里。他父亲曾作为土团乡夫,在征讨宣武军的战争中立功,他本人也交游广阔,人情练达,更识文断字,于是在县里谋了个吏职。 但不管怎样,他现在的生活还过得去。农活也十分繁重,披星戴月干活,累得倒头就睡,根本没心思想别的。 “下个月圣人就走了埃”张录事叹了口气。 留在华州是没有前途的。当地能分的土地都已经分掉了,就连上任的官员都没多少职分田,可见土地的紧张。 “来了。”张录事说道:“可惜我没资格凑到近前,你们乡去了两个人,可以面圣,说不定还能得点赏赐。” 应该是今年最后一茬收获了。待下个几场秋雨,就可以挑到集市上卖了。 只可惜,当年一起在大榆树下玩耍的七八个孩童,一个从军去了,音讯不知,即便还活着,大概也不会再见到了;一个听闻去了怀州,也没有音讯;两个来到襄阳,其中一个就是杨老实,另一位伙伴已在开荒过程中染病死了。 宁静地小村旁,鸟雀纷飞,炊烟袅袅。 圣驾巡视襄阳,大概是最近一个月最轰动的消息了。消息传遍十里八乡,就连杨老实这种田舍夫都听说了。 绝大多数人都对今上有极高的评价,不比他们的父辈低。而这种感恩戴德的情绪可能还能维持个一两代人,才会慢慢消失掉。 杨老实是跟着父亲一起过来的,至于来了多少年,他已经记不清,二十年?还是三十年? 摇了摇脑袋之后,他放弃纠结这个问题。他连自己的年纪都搞不清楚,还是别想这些让人头疼的问题了。 张录事想起小儿子在读的《致治》,书中提到的人口与土地,当真说到了点子上,以至于他都忍不住拿过来拜读。 当邵树德用乡音与他们交谈时,很多人老泪纵横,年轻人虽然没那么深刻的感受,却也感伤不已。 仅仅两代人,就产生了小小的阶级差异,而他们当初刚移民来时起点是一样的。或许,这就是人生吧。 大夏定都洛阳后,曾经制定了严密的关东“殖民地”计划,即利用黄巢、秦宗权这两个畜生所造成的巨大破坏,抢先一步移民,将孟、怀、洛、汝、郑以及襄阳一带填满,令其成为关西势力的延伸,以拱卫神都洛阳。 “圣人已至襄阳?”杨老实问道。 想当年折令公大败赵氏父子,将势力延伸至山南东道,襄、郢、复三州就是第一批接收移民的。而移民来源么,自然是关西了。 关西崛起的政权,一般只接受长安为都城,如果非要再选一个,那就是洛阳。它曾被视为关西势力的延伸,是关西人能接受的最靠东的首都。 年轻时劳累不休,辛苦谋生,这种情感会被深深压制。但当老了之后,一旦闲下来,却又开始寻找那些早就已经模糊不清的记忆,并将其视为珍宝,时不时从心底掏出来,缅怀一番。 “咱们的祖坟都在华州呢,怕是早没了。”张录事说了个“冷笑话”。 而他的四个孩子,从小在襄阳长大,他们的记忆中没有祖坟、没有大榆树,只有新家的一草一木,襄阳才是他们的故乡。 对故土的眷恋,仿佛刻在骨子里。 总体而言其实仍是好事。 有些人开着开着,莫名其妙就死了,也不知道得了什么病,只能统归为水土不服。 张录事点了点头。  
第1726章 “粮道” 秋雨连绵之时,襄城漕渠繁忙无比。 因为充沛的降雨量,修建在宛叶走廊内的各个水库储备十分充足,故即便多次开闸、关闸,依然有足够的水量顺着引水渠流入斗门之内,抬升船只。 船闸之后的山顶运河之上,驭手拿着马鞭,牵着身强力壮的铁力马,拖曳船只,行驶在平静的运河河面上。 其实,不要小看内河船只的载货量。因为无需考虑风浪,它们的船型可以修建得很极端,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大肚子”。 货舱很深,吃水极深,行驶在河面上时,仿佛稍有风浪就能将其打沉。但绝大部分内河不存在什么风浪,故这种严重特化过的船只可以装载超出人们想象的极多货物,往来各处。 当然,如果是在海上,这种船航行不了多远就沉没了,压根没有一点对抗风浪的能力。 襄城漕渠内外已经形成了一个繁荣的城镇。 城镇是自发形成的,从一两家卖饭的乡野小店开始,逐渐扩大到各行各业,生意兴拢 这个过程也是必然的。 为了节约水资源,漕渠的闸门并不是经常开放,非得凑够一定数量的船只才可,因此排队现象非常严重。 两个儿子帮他把柴背下了山,他则坐在山坡之上,检查着竹筐里的蘑菇。 王二踮起脚尖,仔细看着。 霞光之下,马车络绎不绝,直往北去。除辎重外,车上似乎还装了许多铜钱、绢帛,让人十分眼馋——这应该都是武夫们随驾得到的赏赐了。 国朝选择了洛阳,从这里往南,一路延伸到荆州的水运路线,自然是重中之重了。 折家最后乖乖移镇淮西,你固然可以说他们忠心,但未尝没有清楚认识到自己的能力,选择屈服这种因素存在。 ****** 东侧的另一个山坡上,黄伞盖高高立起,邵树德坐在虎皮交椅上,看着繁忙的漕渠。 “你这么说也没错。”卢大郎点了点头,道:“若无今上,漕渠是不可能修建起来的。无今上,邓州也不会有今日这般光景。你家在京兆府的时候,就五亩地吧?现在分了二十余亩,日子不错了。” 坐镇汝州的丁会也是员能将,被朱全忠委任为佑国军节度使的他凭借着手底下不到两万人马,多次挫败折家军,甚至攻入唐、邓境内,大掠而归。 “有了襄城漕渠,洛阳的地位愈发不可动摇了。”邵树德指着那些满载货物的船只,说道。 他知道,卢大郎与几个同袍从军中退下后,在县里收药材,卖去洛阳。从他的立场出发,应该是希望襄城漕渠一天到晚运货的,而不是运输军中辎重。 “赶紧过完兵吧。”卢大郎收回目光,嘟囔道:“老子还急着运货呢。” 夕阳西下,二人一前一后下了山。 这个襄城漕渠,修建过程中失败过很多次,但最后还是花费大代价完成了,如今已成交通枢纽之一,有力保障了洛阳的供给。 王二郎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王二郎心中希望随驾的部队不要去洛阳,至少金刀军那四千人可以回驻防地嘛。 夕阳之下,运河披上了红霞,美不胜收。 “又有猎获。”王二郎羡慕道。 “兴许圣人要看一看漕渠怎样呢?”王二郎说道。 襄城漕渠之时,在汝州、邓州两地算是“月经”话题了。拖的时间太长,期间还出过事故,有时候雨水少了,陂池干涸,漕渠甚至为之中断。  
第1727章 休养生息 第1727章 休养生息 回到京中之后,今冬的第一场大雪就纷纷扬扬洒落了下来,两日方止。 雪方停,邵树德便打算去神都苑打猎,无奈身体不适,便留在上阳宫内休养。 他果断停止了服用海狗丸。 张居正晚年吃了很多这玩意,最后死了,可能是积劳成疾,也可能与海狗丸有关。 邵树德从一开始对这玩意不屑一顾,到出巡途中暗示太医局制作此物进献上来,以便临幸嫔妃,其间服用了多少枚,他已经记不清了。 反正自有了此物后,他雄风大振,在高昌王后偰氏、渤海王后高氏、契丹王后述律氏以及种氏、小储妃等人身上折腾了好多回。 虽说他自认身体比读书人张居正强了不是一星半点,但年纪也比张居正大了好几岁,再吃下去,整不好暴毙埃 他现在也想通了有些事强求不得。 李嗣源能在65岁生下儿子李从益、66岁生下一个女儿,这个身体素质确实不错,虽然他只活到了67岁。 不要羡慕别人。 虽说她是被家族“献”上来的,但与圣人相处十余年,心中又怎么可能没有感情?至少,行事方正的她非常认可圣人的功绩,认为他是为天下百姓带来福祉的英雄,也是真心做事的人——这个天下,做官的多,做事的人太少了。 “如何?” “《商业》、《地租》两篇,你看过了吗?”邵树德看向偰氏,问道。 “就那本。”种氏指了指偰氏,笑道。 “陛下要爱惜龙体。”种氏叹了口气,然后走到邵树德身后,轻轻为他按压肩膀,说道:“波斯那边有使者过来,等了陛下数月了。” “放案几上吧。”邵树德懒洋洋地说道。 两年后的科举,考的就是新《致治》五篇,并且此书将上升为大经,不再是中经了。 与两个大肚婆聊了一会后,邵树德的心情变得愈发不错。 想到此处,种氏内心深处突然升起一股感伤。 “妾听闻那人在波斯写了一本书,惹得波斯君王龙颜大怒,通缉那位使者。”种氏说道:“使者也算人缘不错,有人通风报信,于是就逗留在洛阳,不敢回去了。” “此书给毗伽送一份吧。”邵树德笑道。 “让更多的人知道无上皇帝的威名,总是好的呀。”偰氏说道:“说不定就少了很多兵戈之事呢。” 说完,又节选了几段她认为有趣的,读给邵树德听。 唐代犯过一次撤军的错误,令新罗得以统一,夏朝暂时没有其他方向的牵绊,不可能再掉进同一个坑了。 邵树德如此苦心孤诣地给官员预备役们扫盲,其实就是为了改造进士们的三观,提高他们的眼界,阻止他们向腐儒的方向滑落。 种氏看了邵树德一眼。 “好。”邵树德端起碗,一饮而荆 “有没有道理都无所谓了,反正两年后就考。”邵树德说道。 其时天刚正午丽春殿内暖洋洋的。邵树德喝完药,又吃了一盏茶,便来到了殿前的林苑内,半躺在胡床上,享受着冬日的暖阳。 种氏欲言又止。 如今连圣人也——确实有点难受。  
第1728章 加速 年前最后一件大事,应该就是铁林、武威二军的整顿了。 这两部各抽调了五千人随驾出巡,这会已经返回各自驻地——前者在汝州及河南府,后者在郑州。 经历了湘西一役,这两部都比较疲惫,缺额也不少。 为此,枢密院从广捷军中抽调了两千人,又从人数高达三万的胜捷军内拣选了两千蜀兵精锐,并五大院新兵,一齐补入各营。 已经三十九岁的太子冒着严寒,在枢密院官员的陪同下,穿梭各地,整顿营伍,一直忙活在腊月底才返回洛阳。 看得出来,太子心情不错。 他从东宫卫队内抽调了一批富有经验的军官补入铁林、武威二军。与此同时,他也在这两支禁军内考核、提拔了一批人。 这叫什么?叫知遇之恩。 威望、恩典就是如此攒下的,太子在铁林、武威二军中的威望是切切实实增强了。 另外,这并不是尽头。 老邵家的权力转移,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思来想去,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待铁哥来京之后,邵树德还得吃海狗丸。 当然,这不是没有副作用的。 没庐氏脸一红,没说什么。 很快,出身普兰的次妃母子“病死”,铁哥惊惧不已。随后,于阗国主李圣天派了五百僧兵入象雄,为铁哥“讲经”。 反观蔡邦氏生下的儿子扎西德,今年七岁,身强体壮,虎头虎脑,让没庐氏非常羡慕。 与铁哥相比,延孙还算听话。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邵树德几乎耗尽了耐心。于是传令象雄,令铁哥亲自来一趟洛阳,参加明年三月的祭天仪式。 “铁哥快到洛阳了。”煎完药后,邵树德将其倒入碗里,待稍凉之后,端到了蔡邦氏面前,说道。 圣人则在屋内煎药。 当没庐氏急匆匆进入里屋时,见到蔡邦氏在榻上玉体横陈,发鬓散乱,满脸红潮。 邵树德当然清楚其中的情况,不过他也没办法。铁哥本来就不是什么恭顺的人,即便已经被隔绝中外了,他仍然在想办法传递消息,甚至趁着公开露面的场合,给前来参拜的各土邦王公们暗示,搞风搞雨,无所不用其极。 “才旦病体痊愈了吗?”邵树德看了没庐氏一眼,说道。 宫中传闻,待明年四五月间,派驻西域的禁军返回后,太子将获得整顿佑国、控鹤、定难三军的机会。 培养嫡长孙对外界的认知,不令其两眼一抹黑,是邵树德的主要目的。如果孙子还能对外界产生浓厚兴趣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因为专业性太强的缘故,医科学生的“就业”范围其实十分狭窄,升迁之路基本也被堵塞了大半。但邵树德本来也没打算让他们做什么大官,他的主要目的还是让学习更系统且通过了医科考试的人慢慢替换水平参差不齐的地方医学博士们。 ****** 年前倒数第二天,邵树德在天黑后溜进了亚隆王府之内。 明年,邵树德会好好与他谈一次。如果说不通,没庐氏的二儿子才旦就要返回象雄继位了,虽然他才七岁。至于铁哥本人,直接在洛阳出家,没得说。 县一级的医学博士没有品级,相当于吏员,州一级的博士则是最低级的从九品官员,替换对象主要就是这些人。 邵树德:“……” 邵修守目不转睛地看着,时不时发问,邵树德都认真解答,并且尽量讲得很有趣。 “那这些地方只能用土人了。”邵修守小大人般叹了口气,道。 “阿翁,于阗国既然这么恭顺,不如让其国主来洛阳好了,朝廷可派官员去帮他治理国家嘛。” 热带恐怖就恐怖在这些地方,故开发进程十分缓慢,常年生活在冷地方的人过去了,就要做好大面积死亡的准备。 历史上荷兰殖民巴达维亚,从西欧过来的荷兰人、德意志人就大面积死亡,几年内死一半很正常——主要死因是疟疾,这逼得荷兰人不得不从美洲引进金鸡纳霜,以至于他们治下的几个殖民地小岛上满是此物,二战中发了大财。 与嫡长孙在一起的时间还是蛮欢乐的。邵树德欣喜地发现,这个孩子对他十分依恋,说什么都听,这让他对这个王朝的未来有多了几分信心…… “你以后就知道了。” 桑州那边与其来往密切,诸般大事经常汇报。前年更是有数名官员入亚隆河谷,在王府内担任各级官员。到了去年,又是一批十名官员入藏,帮助延孙整理田亩账册、完善税收体制、建立汉文学校。 “已经不咳了。”没庐氏坐在榻上,看着蔡邦氏那不要脸的样子,微微有些嫉妒。 以二十七岁之龄走到这个地步,可以说相当神速了。但邵树德觉得自己可能还是没时间来培养他了,如之奈何。 “造物主崛起日短,并未到腐朽的时候,你只需盯着他们,不令其渗透西域即可。” 如今最大的隐患,其实还是才旦身体不太好,邵树德担心他会过早夭折。 他这不是瞎说。 没庐氏一闻药味,就气乐了。她也喝过几次,同样是圣人亲手煎的,据说可避免怀孕。 “阿翁,造物主怎么这么流行?” 政变发生后,地方土王有些离心,离得稍远的拉达克诸王公这两年都没派人至象雄,似乎打算割据自立了。 “全死不至于,几年内死掉一大半是必然的。”邵树德说道。 在登封县令任上数年后,他再一次回到了风口浪尖之上。因为在登封干得还不错,邵树德令吏部考功司对其进行了单独考功,最后定为第二等。 “有点用,但没大用。”邵树德说道。 话说两年后的科举考试将增加医科,共录取二十余人。 圣人问的是他们俩的孩子,同光三年末出生,今年六岁。自小身体不是很好,动不动生病,让邵树德很是忧虑,没庐氏也有些揪心。 这几年,铁哥在象雄动作频频,一会拉拢这个,一会拉拢那个。 邵树德哈哈大笑,然后又与孙子看起了其他国家。 至于青蒿素,以此时的技术是不可能提取的。植物里对疟原虫的有效成分含量极低,没有现代化学根本无法有效利用。反观金鸡纳树皮,里面的有效成本高得令人发指,可美洲大陆并没有疟疾这种疾病,不得不说大自然很神奇。 作为在京人质,又是吐蕃王妃,她俩是万万不能怀孕的,不然根本无法解释。 “按国法处置。”邵树德说道:“去年的科考,就录取了二十余位明法科学子。他们熟读各种律令,本事不差的。以后出身明法科的官员会越来越多,你用好他们就行了。” “风下之地去了就会死吗?”邵修守问道。 于是,和凝要高升的消息不胫而走。事实上也差不多,在邵树德的计划中,明年他就将成为至少一个中州的别驾,官升两级,专门协助刺史处理狱讼之事。 “阿翁,什么是过分的事情?” 爷孙俩玩得很尽兴。邵树德在地图上进行了粗浅直白的标注,以进一步吸引孙子的注意力。 大食、波斯、吐火罗斯坦、黠嘎斯、乌古斯、钦察人等等,地图上应有尽有,只要是已经探索出来的,全部画上。 说到这里,邵树德想起了女婿和凝。 “以后你当了天子,要多出外走走,不要总窝在宫中。”休息间隙,邵树德语重心长地说道:“即便去不了外邦,也要尽可能在国内多出巡。走得多了,见得多了,很多你以为的难题就没那么难了,同时也能让地方官员们有所顾忌,不敢做得太过分。” 邵树德这会则带着嫡长孙邵修守一起画地图。 “阿翁,这个国家怎么那么穷?什么土贡都没有吗?”  
第1729章 入京 正月十五,刚刚入夜,铁哥就抵达了洛阳城南的定鼎门。 时已同光九年(924),不知不觉,大夏已经开国二十二年多了。 二十多年,差不多就是一代人的时光。 开国初年的名臣良将纷纷辞世。 就在去年,枢密副使徐浩去世。 今年,南衙枢密副使胡真、北衙枢密使李唐宾、秘书监卢嗣业又相继离世。 最近,北海郡公没藏结明、曲沃县公范河等人又病重卧床,想必也是大限将至。 新一代迅速成长了起来。 如今完成武学化的禁军已经扩大到了八支之多,大量武学生军官充斥部伍,取代了传统的将门传承——当然,将门世家、行伍简拔、侍卫转任这几大渠道并未完全断绝。 文官方面,经历了两届改制后的科考后,新的政治格局正在慢慢成型。 大家纷纷猜测,定在三月的祭天大会一定十分敏感,中间或许有他们未曾想到的事情。 没庐氏没有名分,当不了赞普,他们需要自己在台面上装点门面。而自己也需要没庐氏来帮他遮风挡雨,清除一开始就渗入象雄的于阗势力,摆脱大夏朝廷的钳制。 陪同他来洛阳的队伍里,就有许多没庐氏的人,可以和他们好好谈一谈。 铁哥从象雄而来,当然没这些感慨。 有五万兵,就有十几万家属,他们到了哪里,都是一股抱团的势力。 敦欲途经西州之时,听闻当地的镇军士卒互相联姻,李家儿子娶张家女儿,王家女儿又嫁某家子侄,总之抱团得很厉害。只有那些单身汉军士,才娶地方上的土人之女。 回过头来检点得失,他发现自己还是太急了,太大意了。不应该一开始就与没庐氏闹生分,相反,应该与他们合作,联合起来对抗朝廷。 所有人都知道,这种状况继续下去的话,越到后面,越难更改,因为他们已经成了一股政治势力,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了。 说难听点,你就是想造反,也得等大夏国力衰退再说埃 公驼王奥古尔恰克在去年病死了,敦欲继位。 叛乱的部落遭到了无情的打击。 妻子三人作为人质留在洛阳,朝廷当然有义务负责。不但日常饮食、用度由鸿胪寺支付,就连王府内都有来自卫尉寺的二十名宫廷侍卫值守,确保质子的安全。 或许,真的只要服从命令,朝廷会把他们家族永世富贵,世镇碎叶。 敦欲算了算,碎叶镇军组建完毕后,大夏朝廷在天山内外的镇军数量将达到四万九千人。 但在大夏,已经二十多年了,进士反倒声势越来越弱,吸引力大不如前。甚至于,渤海商社的商人也开始进入税务监,出任各级官员。 他知道,自己这几年有些得意忘形了。回到象雄后,明面上是赞普,还是大夏册封的亲王,但大权都掌握在没庐氏手里,让他非常憋屈。 无上皇帝也有离去的一天,太子终究将继承大统。 敦欲知道,大夏朝廷设置镇军,不仅仅是军队的问题,事实上更是一次移民大迁徙。 在以往的时候,只有开国初期才有可能让大量没有功名、杂科出身或下九流之辈身居高位,随着时间的推移,制度越来越严密,所有人都被赶到了进士一条路上,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展开惨烈竞争。 敦欲对朝廷帮他稳固地位非常感激,曾经在上一代公驼王时期拖延很久的碎叶镇军之事,终于有了结果:他同意在八剌沙衮一带划拨土地,安置镇军。 ****** 金吾不禁的夜晚,又何止铁哥、敦欲二人在遐思。 整个过程大体平静,除了有少数葛逻禄人叛乱之外。 这六千兵来了,后面还会陆陆续续赶过来两万男女老少。用草原的目光来看,他们就是一个不小的部落,而且还骁勇善战那种。 双河镇军本有六千,最近两年,又陆陆续续派发了一批新兵院的人马过去,扩充到了一万,家属大体安置完毕,今年还有最后一批收尾安置。 没人来迎接他。 但不管怎样,建文神武无上皇帝的尊号是大伙共同上的。在大夏国力如日中天,王师横扫各路不臣的年代,无人敢于违抗命令。 待进到象雄王府,看到门前的宫廷侍卫时,心情更是阴郁。 此二镇兵马的家属迁移还只开了个头,会在未来三年内陆陆续续完成——一切视当地钱粮是否充足。 不知道这位大舅哥是个什么心性,对他们这些藩王、羁縻刺史、都督们又是什么态度。 大夏吏部选调至八剌沙衮的十余位官员,从此有了后盾,有了底气。他们在行事的时候,或许会更加大胆了吧? 敦欲其实很明白大夏朝廷的目的:深入控制八剌沙衮的朝政么。 新老交替,世事变幻,大概说的就是这种事。 与一名鸿胪寺官员交涉,验明正身之后,铁哥入了王府,随从则被留在外间。 他对中原也没兴趣,最多感慨自己离开了吐蕃数年,回去之后,发现各地土邦王公的离心倾向是越来越强了。 不过,还有机会。 唉,搞砸了。 吸引商人过境,不会有竞争吗? 共同对敌之时,也会产生矛盾。 牧民们争夺草尝水源,不会有矛盾吗? 姑墨、龟兹镇军各五千,以裁撤的新兵院新兵为主,外加三千广捷军士卒,主要是来自河东的晋兵,战斗素质一流,有他们以老带新,可快速形成战斗力。 我明明是在拉拢各部,维持整个象雄的完整,你们居然如此针对,还按着我的头来洛阳参加什么祭天大会!每每想到此处,铁哥的鼻子都要气歪了。 他很清楚,自己能顺利继位靠的是谁。若忤逆朝廷,下场不会比那些叛乱的部落强到哪里去。况且,出身太原王氏的王妃一直劝说他莫要三心二意,好好尊奉朝廷,可世代富贵。 其中,高昌镇军六千已组建数年,家属早就安置完毕。 据悉,碎叶镇军员额定为六千人,今年开始第一批迁徙,两年内完成。 热海突厥、赵王联合出兵五万,连带着八剌沙衮的数万骑,将这些脑生反骨的葛逻禄人屠戮一空,牛羊、丁口尽皆瓜分。 只要好好谈,没庐氏应该会给自己一部分权力的,毕竟他们也不想头上有人指手画脚。 恼火之后,却是更深的惊惧。 自唐以来,不是没有番邦国王入京,但一次性搞这么多羁縻地方实力派入京,只能说非常少见。 疏勒镇军一万二千,家属业已安置完毕。 铁哥心中恼火,想跟着进去,但被门口的侍卫拦住了,于是转到偏厅客房住下,吩咐仆役给自己和随从们上了点饭菜,以慰饥肠——回到自己家,却只能住客房,确实很离谱。 草原汗王继位,一般而言都会出点幺蛾子,没那么顺利。但八剌沙衮的权力交接就这么顺利完成了,因为有朝廷册封:敦欲已是第二代忠顺碎叶王。 但敦欲也知道,铁三角稳固,需要大夏朝廷的居中调和,不然自己就会打得不可开交。 税务监,大概率是商人与明算科学子的乐园了,即便有进士挤进去,也未必能占得优势。 ****** 同样是正月,敦欲抵达了洛阳。 八剌沙衮那边划拨给碎叶镇军的土地,多是沿河的上好水浇地,即便离河较远,也有粟特人开挖的井渠,只有稍加修缮,即可利用起来。 想了一想,又觉得自己或许杞人忧天了。 “邵贼”这种心狠手辣之人还活着。他已经六十多岁了,垂垂老矣,你还是青春大好年华,陪他一起死不亏得慌吗? 李圣天是聪明人,同时也是圣人的女婿。他从王妃那里得知,三月祭天大会将由太子主持。对此,唯有一声叹息。 于阗镇军五千,家属业已安置完毕。 敦欲仔细想了想,王妃的话也有道理。朝廷连伊丽河谷、拔汗那那种好地方都有心无力、鞭长莫及,分封了出去。八剌沙衮离得更远,条件也没那两地好,朝廷又如何看得上呢? 这本是正理,但铁哥心中就是不爽。 总之,当邻居当久了,就不可能和和气气的。这个时候就需要有人调解了。 正妃没庐氏到门口迎接了一下,说了几句话,然后便休息去了。 大宝于阗王李圣天、大福仲云王对儿鸡(邵献忠)、海西州都督浑家沙钵(邵忠臣)、刺史退浑营田(邵国贞)、积石州刺史烧阿竹多等人纷纷来朝。 这就是所谓的铁三角的威力了。  
第1730章 三德 第1730章 三德 洛阳的节日氛围极其浓厚,大街小巷之内,到处是摩肩接踵的人群。 卫尉寺的人分散在各个角落,看护着密集的人群。 金吾不禁,不代表什么都不做。这种夜晚,万一出点什么事,谁都兜不祝 铁哥在天津桥一带逛了许久了,风寒之下,找了间还开着门的酒肆坐了进去。 酒肆内几乎没有空位了,人声鼎沸。 铁哥对面坐着一位波斯人,神神道道的。旁边有人在讥笑他,说被通缉后,居然就喝起酒来了,怕是要下火狱。 铁哥不是毫无见识之辈。当年吐蕃最强盛之时,在天山以西与大食争雄,抢回来了很多工匠、学者、书籍、器玩,作为达磨赞普的直系血脉后裔,铁哥对大食那边的情况还是有所了解的。 更何况,象雄离西域真的不远,偶尔也有商队来往彼此之间,消息并不闭塞。 波斯人信什么,有什么忌讳,铁哥很清楚。 只能说,中原这地方太邪性了,什么人过来都能给同化得渣都不剩。或许,这才是他们有底气统治这么大地方的主要原因吧? 铁哥突然不想喝酒了,会了账后,又在波斯人诧异的目光中,离开了酒肆,看着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又转回了象雄王府。 没庐氏的人来报,铁哥又私下里与他们接触,试图对抗朝廷。 “陛下,臣已改过。”铁哥扑通一声,又跪倒在了地上。 赤脚往外走了几步,又把腿夹紧,坐到了一旁,开始煮茶。 “坐下,卿亦有赏赐。”邵树德笑道。 妻子莲花裹着袍衫,从床榻上起身。 邵树德一点不意外。 再者,别看象雄地方很大,但人并不算多。于阗、仲云两国又近在咫尺,海西、疏勒也离得不远,一旦出点什么事,不一定扛得住四面八方涌来的压力。 “有人不忿,但臣还压制得祝”延孙坐在椅子上,面前摆着茶水、糕点,以及一份礼单。 铁哥心中有些酸涩,脸上却堆起了笑容,连声称是。 他极力克制住内心各种情绪,不敢露出丝毫异样。 邵树德对此也很是无语。 久闻圣人面善心黑,辣手无比,手底下有百万冤魂,如今看来,他完全就是个十恶不赦的该下十八层地狱的魔鬼。 “朕给过你机会,可你让朕失望了。”邵树德打了个哈欠,说道。 “你不会算危险期,朕说了你也不懂。”邵树德哈哈一笑,道:“过几个月,才旦会回象雄继承赞普之位。象雄虽然荒僻,但朕也不想留给什么不知所谓的人。你的富贵,甚至你的赞普之位,都是朕给你的,但你不珍惜。早知如此,当初在青唐城时,就该把你杀了。” 铁哥继续在寒风中转来转去。 这就是没被“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思想洗礼过的“淳朴”社会埃 天空落起了细碎的小雪。寒风一吹,扑面而来,有那四处飘飞的雪花,直接钻入了脖颈之中,铁哥冻得瑟瑟发抖,不停地跺着脚。 白德很快联系上了亚隆王延孙,一番交流后,决定一起进京,接受朝廷册封。 礼单上有诸多金银器和绫罗绸缎,都是圣人给的赏赐。 铁哥心中郁闷得要吐血。 ****** 三言两语定下象雄之事后,第二天,邵树德又召见了刚刚赶来的亚隆王延孙。 她看都没看丈夫一眼,轻拢了一下披散的秀发后,露出满是红潮的俏脸。 邵树德是很愿意做这事的。 如果在中原,这种逃亡之人大概早被借了脑袋了吧?但当地土邦王公、部落首领送钱、送地、送女人,不真实得仿佛玄幻小说。 “这次你献了五百勇士,朕也没想到。”邵树德感慨道:“国中可有人反对?” 良久之后,一位中官走了出来,拉住了他,低声道:“象雄王请随我入内。” 地方贵族不太愿意接纳他,但也不愿意为难他,甚至还给了钱财、食物。 铁哥嗫嚅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知道朕为何今日召见你么?”邵树德突然问道。 “臣谢陛下隆恩。”延孙不知道“二百股”是什么意思,但听圣人的语气,应该是什么了不得的赏赐,因此立刻起身拜谢。 “甚好。”邵树德笑道:“洛阳有很多高僧大德,你就留在此处吧。”  
第1731章 增资扩股 第1731章 增资扩股 二月份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躬耕表演,其他真没什么了。 帝国已经走上正轨,官员们各司其职,秉承着邵树德的意志,操持着各种事务。他们都是“熟练工”,只要接到明确的指令,不管干得好还是坏,总是会朝着这个方向努力的。 邵树德最主要的精力放在了外藩、军事上面。 前者主要包括对诸内外藩事务的处理,后者主要是整顿禁军,狠刹歪风邪气,清理老油子,提高战斗力。 相对而言,第一类事务要更轻松些。 云南商社在同光九年二月份正式成立了。还是老规矩,从渤海商社、安南商社抽调人手筹办。 曾几何时,渤海商社曾经超配大量人手,为组建安南商社提供了充足的管理、经营人才。 到了这会,安南商社也超配大量人手,给他们充足的锻炼机会,五六年下来,大有长进。于是,云南商社甫一成立,人员就大部就位了,缺的一小部分,则由老关系户比如诸葛家、拓跋家、康家、赵家拣选优秀子弟补入,结成利益共同体——渤海、安南、西域、云南四大商社的中高层,是有可能进税务监的,说起来也是条曲线当官的路子,由不得不重视。 至于西域商社,因为业务和盈利的关系,暂时还没资格超配大量人手,故这次没抽调他们的人参与。 截止同光八年末,渤海商社当年的利润接近28.5万缗,一直在稳步增长着。 另者,圣人想办法推广一种名为“翡翠”的东西很多年了,就连皇后出来打配合,经常赏赐翡翠饰品给命妇们,自己也戴着翡翠戒指。多年下来,慢慢培育出了一定的市场,少府甚至专门培养了十几名加工翡翠的工匠。 老实说,有点尴尬。 扩股后,渤海商社老股东的权益有所稀释,但经营权还在内务府手里,这是写在渤海商社成立章程里的,不会改变。 简单来说,也是增加股本,把更多的人绑上战车。 上个月召见延孙的时候,他一时口嗨,答应赏赐他二百股云南商社的股份。后来想想,赏赐太重了,延孙何德何能,居然占20%股份?但所谓君无戏言,说出口的事情,又怎么能随意更改呢?邵树德有些懊恼,怀疑是不是因为借用了延孙老婆蔡邦氏生孩子而下意识给他补偿。 四家商社,各有特点。 “朕建这些商社,赚钱都是其次。你们这些妇人,真是什么都不懂。”邵树德说道。 十五年下来,有许多为商社发展立下大功的管理层、土著氏族首领以及地方大族出身的官员。 云南商社注定是小一号的渤海商社。 邵树德也希望云南商社能重点经营这个买卖,然后通过金钱的力量,驱使无数人自发前往宝州。 在这个过程中,中原老百姓获得了辽东、云南、安南、西域的商品,提高了生活水平。 辽东、云南、安南、西域也赚到钱了,同时有物美价廉的中原商品输入,生活水平也提高了。 ****** “与其他商社不一样,云南商社有两千股。”邵树德说道。 这个时候,再不调整利益分配,很多人就要寒心,商社发展的上限就被固定了。 当然,这与其经营模式相关。 以渤海商社为例,从建极十年开始,今年已是第十五个年头了。经过十五年的发展,这家商社的分支机构遍布辽东各地,关系网四通八达,旗下在编、编外及合作人员多达两万众,已经是一头庞然大物。 与之相比,象雄海拔太高,土地太过荒芜,虽然地域十分广阔,但人口比亚隆多不到哪去,且大部分还掌握在土邦王公手里,整体穷得不行,商业发展大受限制。 “朕也不知道,总得开张营业了才能清楚。”邵树德说道。 邵树德狠狠捏了她一把,没戴鲸须罩的没庐氏惊呼一声。 一开始可以少一些,一百人、两百人就行,理由就是护卫派过去的联络大臣。再往后,可以慢慢增多,一步步扩大势力范围。 云南商社成立之后,严格来说与渤海商社有诸多类似之处。 亚隆海拔没那么高,大概三千米出头的样子,有些河谷地甚至在三千米以下,农业生产还凑合。此番延孙入京,甚至还进贡了数百头藏猪、牦牛,畜牧业也不错。 就是改造环境本身这个事,确实是需要大量人命来填的。 只要有足够的利益,很多人是不介意冒生命危险的。宝州那地方虽然被人视为畏途,但赚钱么,不搏命能行?出海就不危险了吗?捕奴呢?都一样的。 大部分利润都让各级“包工头”及商屯种粮的雇工赚去了,而商社本身还要承担修建简易便道、灌溉水渠、储备仓库等开销,若不是抓了不少奴隶种地补贴,多半还处于亏损状态。 这种和平演变,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亚隆王一定要在政治上可靠,特别是效果还没显现出来的初期,他一定要以赞普的身份支持大夏朝廷的各项政策。 安南商社其实九成以上的利润来自一类商品:香料。 现在回过神来了,决定把云南商社的总股本从一千股增加至两千股,具体分配还是之前的原则:税务监(原来是户部)、云南道各占一部分,地方土豪占一部分,公开发行一部分。 西域商社就差远了。同光四年才第一次盈利,现在也不过五万余缗的样子。 通过云南商社稳住云南的地头蛇,让他们分享商业利益,对维稳是有好处的,这在安南商社身上已经得到了印证——参股安南商社的地方土豪们,现在非常认同大夏。 与渤海商社的“稳步”增长相比,安南商社的业务则可以用“快速”增长来形容,去年已经突破四十万缗,让很多人惊讶不已。就这,还是在支付了大量疫并海难暴死人员的抚恤后的数字,可见这门生意确实了不得。 云南商社的经营范围并不局限于云南道,吐蕃也在其内。 “这也能攀比?”邵树德无奈地笑了笑,道:“西域商社也会增资扩股的,朕会给我们的孩子留下点家产的。” 要的就是一个利益均沾,要的就是结成利益共同体,大家一起发财,不叫谁吃独食。  
第1732章 名器 进入三月之后,洛阳的政治气氛越来越严肃。 人心思动之下,前往太子那边拜谒的官员越来越多。 当然,为了避嫌,他们不可能公然面见太子。圣人不是泥捏的,也没打算现在就交权,你太急切了,只可能现在就死,等不到享受甜美果实的那一天。 所以,有些聪明人就另辟蹊径,入夜后偷偷前往梁震、朱叔宗等人府上拜谒,提前投靠,打好关系。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圣人在一步步交托家底,太子继位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前些年太子出巡各地已然显现出了苗头。 去年太子整顿铁林、武威二军,则是一个明确的信号。 今年么,即将进行的南郊祭天,草原各部酋豪、外邦国主都来了,还不明显吗? 三月二十八日,南郊祭天前一天,邵树德在神都苑置宴,招待了几个远道而来的“客人”。 宴会结束之后,众人在苑内策马驰猎,好不快活。 场中马蹄声愈来愈急,箭矢破空声不绝于耳,隐隐还有咒骂声传来。 邵修文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着。 什么雄主、什么自信,在暮年之时,都是扯淡。 “臣谨遵陛下之旨。”完颜休立刻跪下,道:“宝露州世为国之藩屏。” 太子根本没有威胁他的能力,但那种情绪,却如跗骨之蛆,始终难以排解。 年纪大了,交权越多,心里越不踏实。今早还在想,要不要再扶持几个幸臣,与太子打擂台,想了想后放弃了。 赵王世子名字带着“文”,但从小在宫中接受过教育,可谓文武双全。方才驰马射猎,十箭能中五六箭,放在禁军之中,本事也不算差了。 宫廷侍卫们上前,将猎物一一取走,然后处理、烹饪。 宫人们都知道,这是伊丽河谷赵国王世子邵修文,圣人多年未见的皇孙。 在伊丽的时候,父亲曾模糊地透露过口风,要为他在当地说门亲事。 邵修文也忍俊不禁。他在西域,几乎每天都能听到粗俗的骂声,他自己也这么骂人。 其实,这些都是杞人忧天。 诚然,这事是圣人极力推动促成的,并且是交托家底的一部分。但圣人内心之中真的没有什么想法吗?当数百名酋豪、国主向太子跪拜的时候,圣人心里真的会舒服吗? 心中暗忖,父亲也是这么说。或许,这就是祖父交大统交到二叔手上,而不是六叔之类的其他人手上的原因。 “陛下。”完颜休抬起头,道:“这天下,值得臣溜须拍马的,唯陛下一人。” 完颜休这个女真酋豪,装粗卖直,在圣人面前拍马屁、表忠心,好像被“训斥”了,但训斥完后,又得到了百件金银器赏赐。 “过了夏收,着太子西巡关内、河西、陇右、关北四道,控鹤、佑国、定难、飞熊诸军在长安整顿。” 邵树德笑道:“完颜休,你哪点像女真人?溜须拍马倒是一把好手。” 尚宫刘氏一一记下,准备发往政事堂、枢密院和东宫。 这个意思很明白了,与本国大将、高官联姻,加强内部的团结和凝聚力。 邵修文默默叹了口气。祖父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更有疑虑担心。 生死之间的大恐怖,对淡薄名利的人而言可能容易堪破一些,但对他这种利欲熏心之辈而言,就难多了。 但当他代父抵达洛阳,参加南郊祭天大会之后,形势又起了变化。 在过去几十年间,这样的宴会多不胜数,与会之人也不尽相同,心情更是难以言表。 邵树德板起了脸,貌似不悦。 邵树德点了点头,道:“你二叔是武人直性子,多与他亲近亲近,有好处的。” “是。”邵修文应道。 只能靠理智来压制了。 将拍马屁说得这么清新脱俗,完颜休也是个妙人了。 滇王邵明义,他接触不多,印象不深,听闻很有手段、心计,在云南时也指挥大军征战。京中曾有传闻,说六叔是最像祖父的,可惜出生稍晚,没有机会继承大统。 这可很难说。 今日,又是一场猎后盛宴。 军队站在哪一边,显而易见。 ****** 祭天大会已经圆满结束。 邵树德笑着起身,将完颜休搀扶而起,道:“朕老了,明日南郊祭天,你莫要胡言乱语。” 邵树德安坐于上阳宫观风殿内,仔细听取了整个过程。 太子是不能直接参与政事的,现在圣人给开了口子。但太子若真的积极参与,那又大错特错了,他身边有能人,当会劝说,不至于这么天真。 小黄门上前,将鹿抬走。 或许有人会扯君前失仪什么的,但这年月,朝会上骂脏话的都有,你管得过来? “陛下。”一骑远远停下,骑士翻身下马之后,拎着一头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地鹿,举重若轻地抬过头顶,道:“臣献此鹿予陛下,愿陛下万寿无疆,永保康剑” 作为王世子,婚姻是大事,绝对慎之又慎。 走出这一步,真的好难埃 邵修文思来想去,这天下还是给二叔最好。换了六叔继位,怕是睡不好觉。 仔细一听,似乎是因为争抢猎物,有人破口大骂,遭骂之人心中不忿,当场回敬,“尔母婢”乃至类似的胡语骂声充耳不绝。 当然,在祖父驾崩之前,二叔若有僭越之举,妄图效前唐太宗故事,遂行逼宫,祖父就无法压制各种危险的想法了,届时场面会很难看。 “你二叔要给你说门亲事,阿翁想了想,同意了。你稍晚些回去吧,在京城成完婚再走。”邵树德拉着孙子的手,说道。 他又剖析了一下自己最近为何老喜欢往军营跑。军队象征着掀桌子地武力,是一切权力的来源,这种举动,说穿了也是不安全感导致。 他其实是在用理智强行压制内心泛滥的各种情绪,强行推动权力交接。 “父亲说,赵国世为大夏藩屏,永不相叛。”邵修文说道。 邵家儿郎,真真都是武夫。 一身材颀长的少年郎立于他身侧,时不时说上几句话。 邵树德没有下场,只是坐在一旁看着。 “明日就是祭天大会了,诸部酋豪、外藩国主都会参加,临出发之前,你父可曾交代些什么?”邵树德问道。 邵树德听了摇头失笑。 这个结果,其实就反应了圣人微妙的心理。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参加祭天的诸部酋豪、外藩国主们将正式承认太子为大夏继承人,相当于一次政治表态,是一桩十分严肃的政治事件。 这事他其实没有拒绝的余地,因为祖父已经同意了。他的意志无人可以违逆,父亲、二叔都不行。 关于这个认知,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 “从四月起,诸般军国大事,尽数抄录一份送往东宫。太子若有异议,可单独写一份条陈上奏。” “是。”邵修文应道。 越是强势的君王,越无法容忍别人染指他的权力,越无法容忍他人的想法和自己不一致。 “臣一腔赤胆忠心,唯付陛下一人。”完颜休又道。 邵修文不得不思考,曾经担任国子监的萧符是不是已经投靠太子? 想想可能性似乎不大。祖父在位,他的眼睛里可容不得沙子,萧符或许与太子有点交情,曾经倾向于他,但远远谈不上投靠。 这个女真头领是宝露州刺史完颜休,曾经在奉国军为将。奉国军裁撤后,又短暂出任西林守捉城使,统领镇军,后调任龟兹镇使。去年的时候,因年事已高,卸任各项军职,返回家乡,继续出任宝露州刺史。 人一生的心境,永远不变,更是扯淡中的扯淡。 完颜休献上猎物之后,其他人大呼失策,也纷纷上前,进献猎物。只不过他们就没这个好运气了,能得几十匹绢帛赏赐就算不错,与完颜休不好比。 喝了半碗茶后,邵树德吩咐道。 这个人打仗较为勇猛,但绝对不是什么莽夫。相反,他非常有政治头脑。 邵树德又将他搀扶而起,道:“卿为国征战多年,劳苦功高,朕又何吝赏赐?一会去少府挑一下,赐金银器百件。”  
第1733章 整顿与施恩 第1733章 整顿与施恩 祭天大会结束之后,诸部酋豪又在京中逗留了一些时日。 他们确实来自外藩没错,但不代表他们在京中没有关系。 部落酋豪与中原大族联姻,结成利益共同体,一直是邵树德鼓励的事情。 多年下来,虽然谈不上关系盘根错节、利益密不可分,但至少也不是毫无联系。 又因为国朝商业的繁荣,草原与内地商品流通的加速,这种联系还在慢慢加深之中。久而久之,或许可以趟出一条新路来。 是的,这条新路已经有雏形了。 草原酋豪子弟来中原发展,若没有人脉,那是千难万难。事实上,别说草原人了,即便是中原人,离乡去了外地,也是比较艰难的。 这就是联姻家族存在的意义。多走动走动总没错的,对将来的发展大有好处。 发展好了,能在大夏这个框架下受益,铤而走险的念头就少了。 “不要畏首畏尾。”邵树德长吁一口气,道:“庸者下,能者上,你不要管他是谁的人,不要在意中伤、毁谤,放心做吧,阿爷还没到老糊涂的时候。” 他们都是新一批前往契苾部的佐贰官员,由吏部选派。一共八人,四人将前往契苾让所居住的部落,另外四人将前往另外两个契苾氏部落。 这些事,东宫属官当然懂,但他们不敢建议自己这么做。父亲现在说出来,后面确实可以放手干了。 朝廷似乎是默认了他的小动作,只要求他又拨了一部分身强体壮的牧民到另外两个部落,此事便算了结了。 契苾允年觉得,就他们本心而言,应该是不愿意去柔州那种荒僻地方的。 “关内、关北、河西、陇右四道,是大夏龙兴之地,是根基。”邵树德又道:“朕不喜欢前唐‘举关中之兵以临四方’的政策,但你也不得不承认,关西才是咱们的大本营埃父老乡亲,你多见一见,问问他们有什么难处,能解决的就解决一下。再抓一批民愤较大的官员,该杀杀,该流放流放,做了这些事,百姓拍手称快,你的声望就起来了。” 车队所携带的财物并非来自圣人赏赐,而是契苾让来中原收的账。 契苾允年轻夹马腹,快行两步,低声道:“夷离堇,这次来的官员中,有三人是梁震举荐。” “老油子多了,亲党胶固的多了,惜命混日子的也多了。”邵树德继续说道:“阿爷是真心要你好好整顿一下。该杀的杀,不要犹豫,该怎么立威,该怎么收服人心,你也是老武夫了,无需阿爷再教你。” “儿受教。”邵承节说道。 整个四五月份,洛阳就在这样一种平静又骚动的气氛下慢慢度过,直到诸部酋豪陆陆续续离京。 太子此时整顿禁军,邵树德觉得,也不太可能回到当年数千里奔袭葛从周、陈许围攻王重师、刘鄩在契丹骑兵包围下直趋上千里冲进辽阳城时的状态了。 邵承节脸色一变,父亲这是把话说开了,同时也放下了心,立刻说道:“儿遵旨。” 邵树德继续往前走。 “洛阳地少,然人多,精耕细作之下,纵是麦田,亩收也不会少的。”邵树德说道:“世间很多事,唯在一个‘精’字。” 他发现,自己竟然对太子没什么印象。各地流传着的,多是无上皇帝的英武传说,他老人家是真正把光辉洒遍了草原的每一个角落。 当然,这种小便宜也只能保得一时,到了第三代的时候,还是要给拆分,结局是不会变的。 两个马身之外,七八名官员神情严肃,默默赶路。领头一人看见他回首,笑了笑。 这个念头是如此大逆不道,让他下意识一个激灵,不敢多想。但内心之中,这个念头又怎么都消解不去,让他惶恐之余,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是。”邵承节有些感动,轻声应道。 “是。”太子默默听着,轻声应下。 他是第二代汉阴郡公,身份尊贵,但在和亲家们礼尚往来的时候,依然感到有点不自然。五个亲家,官职最高的两个不过是商州刺史、太仆寺少卿这样的四品官,其他的甚至还不如,但在自己面前,虽然隐藏得很好,他们多多少少仍然流露出了那么点优越感。 “看不起老子1契苾让叹了口气,嘟囔了两句:“若非还要靠着我赚钱,指不定已经蹬鼻子上脸了。” 似乎,也在草原上指挥过大军,征服了室韦诸部,赶跑了阿保机。 契苾允年也傻傻地笑了笑,心道还好,这些人应该没听见郡公发牢骚。 “夷离堇所言极是。”契苾允年说道。  
第1734章 真游牧 第1734章 真·游牧 正所谓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邵树德躲到了神都苑西北角的山间,这里凉风习习,幽静无比,正适合纳凉避暑。 赵王世子邵修文已经带着新婚妻子辞别,返回伊丽。 邵树德令太常寺、少府监、军器监、司农寺等机构,选调了一批能工巧匠,一起西行。 他们将在伊丽河谷生活三年之久,每个人都要带徒弟,为其培养出一大批各行各业的工匠,进一步夯实赵国的根基。 除此之外,邵树德还令掖庭挑选了一批精通才艺的罪人妻女,赏赐给赵王世子,连同数百骆驼的书籍,一起带走。 只有他还在的时候,远戍边疆的子孙才能得到这样的好处。能多给点,就多给点吧。 赵王世子走后,邵树德又唤来了才旦。 才旦今年七岁,在洛阳皇宫之中学习了两年,老实说时间还很短,真谈不上什么良好的教育。 如果按照正常情况,他可能还需要学习十年之久,待文武双全之后,再行返回象雄。 众人陪着笑了两声。不过也都理解,多锻炼确实可以强身健体,象雄王又不缺吃喝,多练练总没错的。就是听闻中原之人去了象雄后,诸多不适,才旦小小年纪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了。 因此,很多政务,他开始更加倚重宰相、枢密使们了,让他们来承担更多的重任,免得自己过于伤神。 理由固然光明正大,但始终无法摆脱淫人妻子的事实。皇后压根不会相信他完全是为了大业,或许在皇后看来,象雄那地方根本就没拿下的必要,鸟不拉屎、穷困潦倒,要来何用?又或者,还有其他手段控制象雄,何必用这种卑鄙的方式呢? 就在五月间,阿保机这厮孤注一掷,不管自己部落内牛羊马驼掉膘严重,集中兵力,突袭了乌古斯人,大获全胜。 邵树德注重子女教育,因此给才旦挑选了一位好老师:河南大儒种氏出身的种居安。 邵树德松了口气。 邵树德和她做了一辈子夫妻,太了解她了,完全可以从她眼底看出一丝无奈和嗔怒。 “我…臣谨遵圣命。”才旦小声应道。 老实说,这个本钱不算小了,是耶律大石西逃时本钱的数倍乃至十倍。这个多人一股脑儿倾泻而下,又是一个历史级别的大事件。 理蕃院曾经猜测过阿保机帐下人口,认为下限是十五万,上限是三十万。 五月是牧民最繁忙的季节,也是草原最脆弱的时候。经历了一整个冬天,牲畜掉膘严重,尚未恢复,牧场也刚返青没多久,部落里积存的干草、粮食更是消耗得差不多了,堪称家底最薄的时候。 这个时候,他也开始上朝理政,处理公务。 邵树德看着他们苦着一张脸的样子,轻声而笑。 高兴的是这本来就是他的计划埃 此人今年三十余岁,同光四年就考中了进士,现任起居舍人,饱读诗书,文才出众。严格算起来,他算是种居爽的族弟、种昭仪的族叔。 已晋升为象雄王太妃的莲花也被皇后召来,送别儿子。 哭完之后,又不厌其烦地叮嘱娘家没庐氏的人,小心辅佐,多方照拂,万勿出事。 他身体虽弱,但为人聪慧,目光只在邵树德身上一触,便即离开。在旁人不注意的时候,又偷偷看几眼,仿佛要把父亲的形象牢牢记下来。 契丹人的战斗力其实是相当可以的。在这一点上,邵树德也不会昧着良心说不。 但他赢了。 阿保机在这个时候拣选精兵,疾驰数百里,可谓孤注一掷了。 但实际情况不允许这么做。铁哥上蹿下跳,已经无法让邵树德放心,故一狠心,与没庐氏做利益交换,把他给扣留在了洛阳,事实上废掉了他象雄王的头衔。 当然,所有人都知道,这位才七岁的吐蕃王孙,已经被正式册封为象雄王。原本的象雄王铁哥,听闻沉迷佛法,每日白天都去洛阳宜人坊内新建的同光寺,向高僧大德学习,至夜方归。他对世俗名利已经无动于衷,勘破一切了,于是将王位让给了息子才旦。 事实上,大夏禁军是以巅峰战力将其平灭的。若换个文恬武嬉的时期,搞不好要打输。而鞑靼西迁这种历史大事件,其实也和契丹崛起脱不开关系。正因为契丹八部的强势,才令鞑靼人不堪侵扰、奴役,亡命西奔,最终让蒙古语族的部落一统北方草原,突厥语族被彻底扫地出门——三十姓鞑靼,以突厥语族为主,契丹、室韦等则是蒙古语族。 一直强健的身体,在首次大病之后,就好像停不下来一般,卧床静养的频率是越来越高了。 折皇后坐在一旁,面带微笑。 如果今年再休养生息一下,并厘清内部关系,那么明年的实力将更加可怕。 连绵的大雨一直持续到七月中,然后转为小雨,时断时续,仿佛尿不尽一般,直到七月下旬才完全放晴。 做到这个份上,至矣,尽矣,当得起母仪天下的尊荣。邵树德也觉得这辈子好像亏欠皇后好多,这时候只能暗想,皇后教导太子良多,太子禀性纯良,慢慢把家当交托给他,确实没做错。 一旦失败,自身的损失会极为严重,进而引发一连串不可预测的事件。 但她终究是识大体的,一辈子注意维护夫君形象,此时也赏赐了才旦一些礼物,并着太医署派两名医官随行,显然是不相信吐蕃医术。 她已怀有数月身孕,看到才旦强装出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时,泣不成声。 雨水造成的负面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尤其是农业生产方面。但还好,只是影响,八月秋收,应该不至于亏掉老底。 邵树德恼怒的一方面是乌古斯人实在太菜,原本以为他们能和契丹人有来有回几次,相持个几年呢,没想到碍… 他稍稍松了口气。 七岁的才旦,已经知道很多事了。邵树德刚才真担心他一不小心自称“儿”,那样就有点下不来台了。 具体战果不得而知,但从乌古斯突厥被打得狼奔豕突的状态来看,这次是真的损失惨重。 他有些心虚。 在注重血统的吐蕃,赞普个人安危能保证的话,一般而言也没太大问题了。怕就怕被隔绝中外,那日子就真的难过了。 他并非一个人,事实上还有十余位官员跟着一起上路,此时都在神都苑了。 阿保机四处流窜,成了真·游牧部落。 “啪1邵树德一拍案几,又是高兴又是恼怒。 他们都无法理解,一个吐蕃王孙,何须如此兴师动众?搞得像是邵氏藩王之藩一样。 这样一股虎狼之师,冲进西域之后,确实不是乌古斯人能抵挡的。这帮塞尔柱突厥的祖宗们,实在难以抗衡阿保机,连战连败,丢失了大片草场和牛羊,无数人丁沦为契丹奴隶。 世间有些事情,确实是以成败论英雄的。契丹人赢了,那么就获得了乌古斯人的资源,反哺己身,可以战养战。 一般而言,人们常说的草原人游牧,不是十分正确的。因为草原上部落甚多,资源有限,草场这种堪称战略资源的东西都是有主的。你或许可以在所谓的冬季牧尝夏季牧场之间转场,但若要大范围游牧,势必要侵占他人的利益,搞不好就爆发战争了。 “象雄王之藩后,勤学之余,亦不能忘了苦练。”当着众人的面,邵树德也不好多说什么,轻轻叹了口气后,强笑道:“朕幼时也体弱多病,但坚持习练武艺,如此数年,有一天突然发现,似乎好久没生病了。” ****** 七月之后,中原迎来了连绵的暴雨,邵树德本欲出外巡视,但又身体不适,只能卧床静养。 作为漠北草原历史性的时间,鞑靼西迁持续数十年,这个过程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才旦只有七岁,尚无法亲政。象雄政事,当由宰相没庐磨一手操持,王傅种居安也有一些发言权,但不会太多。 文臣之外,北衙枢密院还挑了数名武师以及在全军招募的五十名禁军老卒,一同护送才旦返回象雄。如果再考虑到于阗僧兵的话,才旦的个人安危当无大的问题。 好一番诉衷肠之后,才旦方在没庐氏、王府属官的簇拥下,离开神都苑,踏上归程。  
第1735章 枢相们 第1735章 枢相们 北衙下院枢密副使王瑶、枢密承旨赵匡明、录事萧永忠(萧阿古只)三人来到了位于邙山脚下的背嵬军驻地。 背嵬军组建没几年,营地的历史自然不是很长。 王瑶犹记得,当初这里有几个稀稀拉拉的村落。村民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与孤魂野鬼们相伴——是的,邙山附近大部分都是失了祭祀的孤魂野鬼。 管你一个个身前多么显赫,多么威武,都敌不过沧海桑田,世事变幻。当王朝覆灭,家业崩毁之后,一切都是虚无。 运气好点的,能在史书上留下几笔,还不算彻底死亡。 运气一般的,后人只能从墓志铭上了解墓主的一二生平。 运气不好的,墓碑都已经成了农户家里猪圈的一部分,字迹晦暗难辨,史书又无载,任你生前是将军还是刺史,不都是被人遗忘的结局? 如今时隔多年,村落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规模不小的军营以及更加庞大的校常一等国道从东侧经过,南来北往的行人们经常可以看到军士出营操练的场景,也算是邙山一景了。 “这里的百姓都去哪了?”王瑶扭头问道。 “王枢密何来催也。”现任背嵬军军使、出身藏才党项的王备笑着迎了出来,道:“明日便可出兵,六千步卒、四千马兵,器械、粮草皆已齐备。” 处理军务一丝不苟,尽职尽责。同时,他也不争权夺利。一件事该怎么处理,按法度来,按圣人意思来,不刻意针对谁,但也不怕得罪人。 一方面,他们嚣张跋扈,动不动杀将驱帅。 老实说,李忠还是很羡慕钱镠的。 这种事情,以前都是圣人亲自做的,现在轮到太子了,信号十分明显。 遥想安禄山雪夜点兵,田承嗣部短时间内从睡梦中起身,披甲持械,肃立大雪之中小半夜,按册点名,一个不缺。 马殷就不说了,蔡贼出身。早年当木匠,日子不好过,可能私下里兼职贼盗。投奔秦宗权后,因勇武绝伦,屡建功勋,慢慢发迹。 背嵬军这帮小子,在王瑶看来,差得有点远。 说完,提起毛笔,在任命书上签下了名字,然后推给了钱镠。 禁军是朝廷的禁军,不是私人军队。从这个角度来看,禁军军职的含金量就不如枢密院职务了,因此现在很多人愿意来枢密院了,多为老退后的禁军将领。 最大的问题在于,后代君王有没有兴趣、有没有决心插手西域事务。 王瑶是什么出身?前河中节度使王重盈之子,曾与王珂争夺蒲帅之位,最终引狼入室,丢了王家的家业。 而且是太子上疏为其请功,无论愿不愿意,王建都将被人视为太子一党。 符存审年纪大了,听闻在西域吃了太多沙子,身体也不是很好,随时可能会被调回洛阳。他应该是有一定的急迫感的,这一次过去,整不好就要大打出手。 这俩货,大概运气太好了,没受什么伤吧。李忠微微叹了口气,道:“圣旨已降,其他几位枢相已签字,你我也签了吧。” 钱镠从这个人事调整中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二十多年下来,因为朝廷根基日渐稳固,武夫们逐渐抛弃了固有印象,改变了认识,知道枢密院的厉害之处了。 ****** 北衙一行人出动的时候,位于洛阳皇城的南衙枢密院内,枢密副使李忠、钱镠二人正在议事。 枢密院说起来位高权重,掌握着将领的考核、升迁,军队的调动、整补,后勤的采购、补给等等,但真说起来,其实指挥不了一个大头兵。 老钱的心态很好。 意味深长埃 寿州是淮南镇属州,江东政权的必争之地,战火从未停过,村烟寥落、人丁稀少,移民到这里属实正常。 钱镠自幼习武,擅长箭术、长槊,不过没机会当兵,后来贩私盐去了。董昌募兵时,二十余岁的钱镠前去投军,一步步发迹。 说起来可能有些离谱。自古以来,都是草原士兵更“牲口”,更能吃苦耐劳,但自唐末以来,中原士兵的牲口程度更甚。 所以,别想太多,捞取战功就是。正如王瑶所说,立功的机会不多了。 而李璘这个人,几乎是武学生的旗帜之一。他担任方面统帅,取代河东降将,一方面是在权力交接的敏感时刻减少意外发生的可能,另一方面则有让太子慢慢笼络、接手武学系的因素。 武学系中赫赫有名的大将李璘出任疏勒行营都指挥使,李嗣源则调回洛阳,暂未有任何职务。 不过,也不是什么降将都不用。 王瑶嗯了一声,叮嘱道:“立功的机会不多了。此番出兵,要旨可已明确?” “是……”小使听了王瑶的话,勉强笑了笑,说道。 从底层往上爬,没有勇武和战功是不可能的。武夫当国的时代,家世也没个鸟用,爬上去的机会只在功勋。 调兵的命令在数日前就宣布了,他们今日前来,纯粹是来催促的,因为圣人又在朝会上提到了此事。 军营内乱哄哄的,王瑶看了有些摇头。 当然,圣人曾经说过,他每一次战前都制定个方略、计划,但真正打起来,很少能按照计划走的。敌人不是傻子,要能被你制定的作战计划牵着鼻子走,那水平得多差啊!同理,朝廷想让契丹人在西边祸害大食、波斯乃至散乱在广阔无限的草原上地多如牛毛的突厥种部落,这个计划多半也会走样。 反正圣人允许他保留了万贯家财,自己也不可能升官,那自然不用委屈自己了——当过两镇节度使的人,不可能一点脾气没有,过分委屈自己心意这种事情,很难做到。 姑墨镇兵只有五千,疏勒镇兵有一万二千,这很明显是升官了。 自己才五十余岁,有时候就力不从心,身体一堆毛病,但钱镠七十多了,看他样子还精力充沛,处理公务时驾轻就熟,一点不觉得累。 在二十年前,大夏刚开国那会,没几个将领愿意来枢密院,都认为这是养老的闲职,颇多看不起。 至于说出兵要旨,他也明白。其实不是为了消灭契丹,事实上也消灭不了,人家可以跑,多半也没人拦得住他们。就算不跑,大夏也占不了他们的土地,最终结果还是让他们死灰复燃。 王重荣、王重盈兄弟一为蒲帅,一为陕帅,有山川之险,又有盐池之利,在唐末那阵也算是响当当的人物了,最后落得那么个下场,你神气个什么啊? 光州是旧淮西镇属州,蔡贼的核心老巢之一,唐末夏初的战争中人口损失极大。 当契丹整合多个部落,攻打萨曼波斯,且占据上风的时候,朝廷有决心调动大量兵力,干涉这场战争吗? 再一个,波斯人领你的情吗?会支付军费开销吗?这都是问题。 钱镠拿起仔细看了看,然后也签了字。 “据闻去了随州、光州、寿州等地。”一名紧随其后的小使回道。 就在昨日,太子上疏,圣人首肯,枢密院签发了调令:王建出任疏勒镇使。 这两人,其实都是厮杀了半辈子的武夫,但身体如此硬朗,让人费解。 朝廷真正的目的还是驱虎吞狼,让他们与波斯、大食互相消耗,坐收渔翁之利。 所以,王备觉得这个方略有点冒险。但他不是战略制定者,执行命令就是了。  
第1736章 税务监的一天 八月秋收之后,税务监派出了巡视组,前往各道分院巡查。 数字一时间难以汇总,估计要到入冬之后了。 作为这个掌握着财政收支的实权部门的一把手,杜晓知道自己炙手可热的程度。 他的“党羽”是天然的:各道转运使、各地坊市令、海关市舶使、四大商社“商转干部”以及一年比一年多的明算科学子。 这些人原本群龙无首,不知道该投靠谁,现在有了明确的目标:政事堂成员之一的税务监。 从四年前议设税务监开始,杜晓就或主动或被动地开始整合这股势力,就像王雍整合农学系势力一样。 圣人对此似乎持默许态度。 杜晓想明白之后,便不再束手束脚。他很清楚,圣人不希望他们“税务系”太弱,被压制得太狠,因此着意培养他们这一股势力。简单来说,圣人希望搞钱的力量更庞大一些。 征税固然有很多方法。最粗糙的,直接拿刀枪横征暴敛就行。但如果有更好的方式方法的话,最好还是有点规矩法度,这样被征税的人叫唤得少,不满情绪相对少一些,征税阻力也更小一点。 征税队伍一定要专业,要形成派系传承,要有相对独立的地位,不能成为谁的附庸。 西域商社专门在洛阳留了十余人办理这类事务。以前从户部领钱,现在到税务监催款,拿到钱后,再召集期满从西域返回的商屯农夫,一一发放工钱。 造船需要税务监开支,船只归地方,粮食运到目的港后,又归税务监管。 诸多杂事,千头万绪,且是圣人关注的事情,轻忽不得。 洛阳是结算中心,西域是交割中心,整个商屯活动已经持续了七八年,越来越趋成熟。 疏勒行营辖下亦有规模不小的商屯,杜晓犹记得去年批准了好几笔商屯粮食交割结算单子,都是运往拔汗那的。 前唐安史之乱以后,总有一位宰相判三司,已经事实上整合户部、度支、盐铁三大部门,成了一股独立的政治势力。朝廷越是用度紧张,他们的地位就越高,被赋予的权力就越大,以便能征到更多的税金,弥补财政亏空。 他现在正在处理的是新造船只,调运粮食的事情。 杜晓叹了口气,将毛笔搁下,端起茶盏,神思不属。 他有些犹豫,觉得这样是不是会得罪太子。但随即悚然一惊,怕得罪太子,就不怕得罪圣人吗?更何况,这些开支完全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圣人已经定下了调子,你还想违抗圣命不成? 杜晓出身京兆杜氏,了解太多政治方面的事情了。他很清楚,作为税务监的首任主官,派系的整合者,杜氏在财税系中的地位必将是超然的,影响力很可能会持续好几代人,这是家族的幸事,因此干起活来非常卖力。 每一份申请,都有交割的粮食数量、地点、时间和对象。 杜晓看完后,没有任何犹豫,批准了所需钱粮。 这可不是什么小钱,而且也不是第一次往拔汗那移民了。 就本心而言,杜晓当然不愿意免赋税,因为国用还是有点紧张的。 赵家从秦州、岐州、梁州雇佣了千余人,奔赴北庭,开展了声势浩大的屯田行动。开荒两年之后,开始售粮盈利,五六年之后,稳定盈利,届时还可将已经变成熟地的商屯农田卖给官府,官府再授给移民过来的镇兵家属,让他们可以快速安定下来。 宁远、清海二军四万人能被列为禁军,胜捷军也有这个可能。况且他们的战斗力并不弱,长期在黔中、云南厮杀的他们,已经不是当年那支弱旅了,搞不好是最近十年内唯一一支战斗力在提升的部队。 北兵南下,短时间内还好,若驻扎个几年,实在难以适应。再者,南方那个地形,也不适合北方重甲武士大开大合,骑兵集群反复冲击的路数,需要的是善于山间攀缘,轻捷精悍,适应湿热环境的军士。 杜晓觉得,圣人很可能想保留这么一支队伍,专门用来在西南山区作战。 他有些纳闷,这么小的开支怎么也能送上他的案头? 圣人诏发汴、宋、颍、濮、曹、魏、贝、德、沧、镇十州之民五千户西行,前往楚国定居,令税务监拨给钱粮,以供沿途递顿开支。 他随手拿起第三份看了起来。 他们其实也是沾了环境、气候的光。 喝完茶后,杜晓收拾心情,继续办公。 大夏税务监比起唐代“判三司”,更加名正言顺,权力更大,发展到最后,不知道会成什么模样。 桑州镇军员额三千,从胜捷军内抽调。 可惜了。 这不是他乱想,事实上枢密院内也有人这么怀疑,甚至现成的例子都有:宁远、清海二军,各有两万众,以福建、湖南、岭南、吴越等镇降兵为主,前者为步队,先后驻防于长沙、邕州、交州等地,后者常驻广州,依靠舟师登陆作战。 两万五千,恰好是一支禁军步队的人数——马队员额分一万、两万两种。 处理完一份,杜晓接着拿起另一份。 第四份是有关拔汗那的,杜晓看完之后,倒吸一口凉气:圣人可真是大方。 税务监需要支付西域商社购粮款:总计绢二十三万七千余匹。 杜晓将签完字的公函放在一旁,待会自有录事、主簿之类的低阶官员将其取走。 杜晓敏锐地发现,北庭方向至迟明年,会有一场规模中等的战争爆发。 杜晓知道,胜捷军是蜀军最后的精华,熟悉西南环境,精于山区河谷间的中小规模战斗。十余年来,这支部队的员额一直在稳步下降,从最初的四万多人降到了两万八千——抽调三千人组建镇军后,就只剩两万五千人了。 杜晓立刻签字用印,同意了这些支出。同时还暗暗感叹,楚王算是赶上了好时候。不过,兴许只赶上了个尾巴? 圣人的身子骨还能扛几年?听妹妹私下里说,圣人有时候还服用虎狼之药,这可真是…… 钱款在洛阳支付,以回收西域商社手里持有的一大堆粮票。 他仔细看了看圣人的朱批,好像同意了,但又写了税务监可“酌情”办理。 遥想当年,圣人崛起之势愈发明显,素有聪慧之名的妹妹被送入宫中,服侍圣人,整个杜家也彻底投靠了过去,自己第一个大展拳脚的官职便是陕州灵宝令。 比起前面那些开支,最后这个简直小得可怜,只要一千缗钱。 很多事情,无需四处打探消息,从粮食之类物资的走向就能看得出来。 最近两三年,北庭商屯异军突起,规模极大。 楚王邵慎立已在当地开国建制,定都大宛县(原拔汗那城),而今百废俱兴,急缺钱粮、人口。 杜晓不由地想道,如果是太子在位,他会同意这些开销吗?多半不会。 这些开支,每一笔都不是小数目。 云南道桑州置镇军,需拨款修建军营,提供镇兵家属房屋、田地、耕牛、农具、种子及前两年的口粮——都是需要花钱的。 不过,西域商社不想商屯了,可不代表其他人愿意放弃。 到了今年,已经有五支商屯队伍前往拔汗那,种地开荒。 河陇地区有十几个州,太子请免八个州一年的赋税,因涉及到钱粮之事,于是转到了他这边。 杜晓知道,今明两年将是结钱款的高峰期。因为西域商社在调整业务,慢慢减少商屯田亩和人数。很多前往西域种田的人,都要陆陆续续返回洛阳领钱,然后再定去留。 这其实是给了杜晓自由裁量权,即可以在八个州的基础上打折扣:谁免、谁不免、免多少,你看着办。  
第1737章 河东系 第1737章 河东系 男人深沉的号子声中,一艘漕船靠上了河阴仓码头。 力工们立刻忙活了起来,将船舱内的粮食卸下,运入库内。 “‘云帆转辽海,粳稻来东吴。’这一批吴地粳稻,来得可不容易埃”仓督腆着个大肚子,匆匆忙忙下了城头,哈哈笑道。 有唐一代,有关水稻的唐诗很多,十有八九指的是粳稻。 唐代宗时,关中一年收粳稻二百多万石——以亩收两石来算的话,也就一万顷,百万亩,播种面积其实不大。 唐与吐蕃会盟,兰州也生产粳稻。 东吴地方,粳稻也很有名。 真是奇了怪了,就没其他稻种了吗? 不过没关系,物以稀为贵。河阴仓只是一个中转仓库,这些粳稻最终都会运进含嘉仓城,仓督家也安在洛阳,自己其实也是京官的一员,逢年过节发俸禄时,如果能得一些粳稻,取代那些早吃腻了粟米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这粳稻怎么来的?”有人问道。 这个族弟办事不太利索,还有小偷小摸的毛病,若非他爹娘当年照拂过自己,抹不开情面,早让他滚回老家了。 他记得冯道是同光四年二月出任淮南道转运使的,至今已五年有余。 他知道郭崇韬这人心思热切,被压抑许久的河东系官员多半也一般无二。 其他几位官员也没说什么,只有一两个性情外露的,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啧啧两声后离去。 接下来得加把劲,免得被人揪小辫子,特别是在他大嘴巴胡咧咧之后。 “是埃”冯道附和道:“这一年年的,过得太快了。” 河北人罢了,怪不得。 说句难听的,如果再像前唐那样,出现徐州银刀都之乱,截断漕运的话,海运还可保证江南与洛阳之间的物资运输畅通。 这些年,九月下旬开始,就有产自辽东的各类物资运抵河北各港口,然后经永济渠、黄河水运至河阴,再溯伊水而上,输入洛阳。 仓督族弟脸色发白,半晌后才道:“四哥,要不逃……” “好。”族弟飞快离去。 六十岁的人,还想建一番功业,是不是太贪心了? 不过,或许还不算晚。 呃,不知不觉间,郭崇韬发现自己越来越关心这个朝廷了。遥想当年晋王刚死之时,他心中还好惆怅、迷茫,虽然做了大夏的官,却未必多认同。 “所为何事?”郭崇韬追问道。 “几月赴任?”郭崇韬问道。 作为淮海道转运使,他不但要转运本道的税粮,有时候还要转运江南、辽东运过来的粮食,收储之后,统一通过黄河水运至洛阳。 当然,也有人猜测郭崇韬可能入枢密院,毕竟他允文允武,文官武将都可做得。 想起方才河阴仓见到的那个胖子仓督,不由哂笑。 老实说,他这个人性子淡漠,也没什么雄心壮志,对大夏朝的归属感很一般。但思来想去,好不容易出现个一统天下,压制诸多歪风邪气的王朝,崩掉怪可惜的。因此,在不伤及自身利益的情况下,他是愿意为圣人、为太子做些事情的。 确实很可能是最后一批漕粮了,但未必是最后一批物资。 没想到啊,没想到。 冯道似未发觉他大变的神色,继续说道:“太子刚刚巡视到陇右道,开过年来,定然北上凉州,再折回关北。看圣人的意思,或要与其汇合。” 仓督叹了口气。 他很清楚,太子多年前就与河东出身的官员走得很近,关系十分密切。 “你懂什么?”仓督哼了一声,道:“漕运有漕运的好处,海运有海运的便利,不可偏废。圣人喜欢海运,底下就有幸臣揣摩上意,哄他老人家高兴,以冀升官。” 就在昨天,仓中还储备了一批咸鱼干、肉脯,几乎把地下冰窖给填满了。在运河封冻之前,这类物资的运输根本不可能断,已经形成一个成熟的运输季了。 “难说。”冯道说道:“开过年来,可能要先随太子北上。” 冯道沉默,不接这个茬。 仓督看了眼问话之人,是自己本家族弟。 这是世间最无情之物。无论贫富贵贱,都逃不过时光的摧残,公平无比。 辣!辣得够舒服,辣出了他的雄心壮志,几乎让血液都燃烧了起来。 好处是非常多的,而且事关朝廷安危,只有眼皮子浅的人才会不重视。 ****** 郭崇韬住进了河阴驿之内。 郭崇韬在淮海,偶尔也与冯道打些交道,知道此人在淮南表面和光同尘,谁也不得罪,但暗地里做成了不少事,这就是能力了。但——不影响他看不起这个人的品行。 码头力工们仍在一丝不苟地搬卸着货物,间或说笑几句,完全没注意这边的情形。 这年头做官,说实话都喜欢提携乡党或亲戚。没别的原因,用起来放心,哪怕能力不足,只能干个低等的杂役,那也是自己人,很多不方便做的事情都可以交给他来办。再者,你发达了不帮助乡党亲戚,回乡探亲时脊梁骨都要被人戳塌了。 “来,满饮此杯。”驿站内人声鼎沸,有来自外州的考学士子,眼见着快过截止日期了,也不去礼部登记报名,居然还赖在河阴宴乐。 话说海运粮食,一直是郭崇韬极力推行的事情。 郭崇韬宴请僚属时,表面作色,但心中十分高兴。 河东降得太晚了,正所谓一步慢步步慢,好位置都让关西人、河南人占去了,河北人、河东人所得甚少。要想翻身,只能指望新君了。 河东怎么出了这种人!不,冯道是河北瀛洲人,根底是老幽州镇,被晋王征服之后,才到河东当的官。严格来说,只能算半个河东系官员。 “关北道的巡抚可不好当。”冯道苦笑了下,道:“刺头太多,过去之后,怕是不好施展。” 郭崇韬心下一惊,冯道与太子勾连到这份上了? “原来如此,我说呢。” 仓督额头渗汗,下意识觉得新娶的第三房小妾不保,刚许了人家的女儿也要被抓进掖庭局洗衣了。 消息甫一传至兖州,僚属们就纷纷恭贺。 “那也不近啊,还不如走漕渠、汴水运来京城呢。” 郭崇韬看了他们一眼,书生意气,真好! 他唯一羡慕他们的一点就是年轻。  
第1738章 考察 随着年关将近,洛阳的商业在爆发式增长了一段时间后,慢慢趋于平静。 曾经人头攒动的长夏商行,在出售了最后一批貂鼠皮、海狸皮、黑水珍珠之后,关门歇业了,数钱盘账了。 曾经人声鼎沸的洛阳南市,商人们早早就开始了清仓大减价,很是便宜了一把专门来买尾货的洛阳本地人。 脂粉气扑鼻的秦楼楚馆是最后歇业的。 这门生意的繁荣程度超乎所有人想象,尤其是在科举前一年的秋冬季节,火爆异常,甚至需要排队。 当红阿姑们腿酥脚软,强颜欢笑接客。 风流君子们一掷千金,排不上队也要过过其他瘾。 这个时候,有些地方是真镶钻的,批量生产金钱,税务监收税收到手软。 呃,收的是住税,不是榷税。国朝有榷茶、榷煤、榷盐等税,唯独没有榷笔税…… 邵树德也踩着年末商业繁荣期的尾巴,在洛阳各处转了一圈。 “朕只让人稍稍一探,就得了这座宝库。”见他俩看得差不多了,邵树德便说道:“如今探险到阿留申群岛,冯卿敢保证一点价值没有吗?” 他就像个巡视菜园的农夫,四处看看自己培育的瓜果菜蔬长势如何。 邵树德在这几个禁军老卒家中坐了一回了,便带着众人离开了。 “好处多多。”郭崇韬抢先说道:“海兽毛皮,可谓御寒保暖绝佳之物。长夏商行所售之皮革,经常断货买不到,可见抢购之人甚多,乃利国利民之物。” 长得好,心中满意,觉得没白费力气。 今天天气不错,太阳暖洋洋的。邵树德在前面慢慢走着,冯道、郭崇韬二人默默跟着。 “冯卿不妨讲明白些。” 文中还提到了当地土著阿伊努人,他们就不知道这种“神奇”的捕鱼方法,只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驾驶着一点点大的小船,使用劣质撒网在内河或近海捕捉一些上层鱼类,他们甚至都不一定知道渔汛是怎么回事。 千岛群岛是一座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宝库。看完全文,冯道也不得不承认这点。 说完这句,他也不多言了。 探险之类的他不关心,但海洋捕鱼业却让他非常着迷。 “冯卿可知——”邵树德说着说着,似乎觉得说不清楚,伸手从桌案上拿起一份用丝线装订好的书册,递给了冯道,道:“看看吧。” “陛下遣人出海探索,唯一的结果就是天下舆图上面多添了十来个小岛。”冯道说道:“但为了这些可能没几个土人生活的岛屿,却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臣很难说值不值得。” 活字印刷与其相比,不值一提,甚至干不过雕版印刷。 邵树德又拿起一份手书油印版,交到郭崇韬手上。 郭崇韬、冯道二人对视了一眼,尽皆了然于胸。 圣人应该对他俩较为看重,故带他们出来走走、看看,近距离观察。如今看来,应该是通过了部分考验。但——这就结束了吗? ****** 回到上阳宫观风殿之后,邵树德又把二人带到了一幅悬挂起来的巨大舆图。舆图底下的桌案上,还摆放着一摞摞装订好的——手抄文书? 邵树德的手指在舆图一处划来划去。  
第1739章 洛阳居 郭崇韬回到了通利坊的宅院内。 这个宅子是他买的,不大。 通利坊也不是什么大坊,最多只有明教、宜人等坊三分之一大小,又近新潭码头,商旅来往频繁,很是嘈杂。 有人喜欢这样的地方,因为热闹、繁华,比如前唐英公李绩。 有人就不喜欢,还是因为太过热闹,不够清幽。而且,居住在这里的多为满身铜臭的商人暴发户,感觉拉低了格调。 暴发户们的房子也是买的。大夏开国二十多年,已经有人开始出售洛阳核心地段的宅院了。 当年洛阳一片废墟,朝廷曾下发过《许盖屋宇敕》,核准了一大批人建屋盖房的申请。其实就是废墟太碍眼了,时局又动荡,连岁征战,朝廷也无钱,于是发动民间力量,让有能力的人自己出钱出粮,清理废墟,建盖房屋。 市面上出售的房屋大多都是这么来的。有些人父祖辈当官了,而且是第一批来洛阳的官员,但儿孙辈没能当上官,或者没能当上京官,手头又缺钱,一狠心之下,不打算回洛阳生活了,于是出售房屋,套现一笔——很显然,这些当年只花了清理废墟、建造房屋成本钱的宅院,增值何止数十倍。 郭崇韬买的就是这样的房子,他挺喜欢热闹的,经常登上二层阁楼,看着新潭上来来往往的漕船,看着一样样货物被卸下来,再看着诸多货物被批发分撒到周边,帝国的脉搏就是这样跳动的,他很喜欢。 冯道也在洛阳买了房子,比他的还小,位于洛阳东南的履道、履信、崇让、里仁坊那一片。那是张全义主政时代的遗泽,洛阳最先清理出来的地方,最近二十年房主几乎换了一个遍,最早一批洛阳居民几乎都卖房走人了。 罪过!郭崇韬微微有点不自然。 各个砖瓦窑里生产的砖瓦,几乎在砖坯刚入窑的时候,就被人预定一空了。从来没有卖不出去的道理,简直是坐地数钱,比贩私盐、开矿采金还赚——讲道理,挖金子真的不是很赚,除非是朝廷还没发现,私下里偷采的金矿。 郭崇韬依稀记得,太子领兵攻渤海时,康福就在帐下,似乎还立了点功勋,不会那时候就投靠了吧?去年太子整顿铁林、武威二军,康福就莫名其妙从安东府营口县被调过来了,从府兵摇身一变成为禁军军官,要说没有问题,鬼才信! 郭崇韬对康福还是有点意见的。 不过,如果当上三品以上京官,或者四五品中身处实权要害部门的官员,朝廷又会在任职期间免费借房子给你住了,宽敞、大气、考究,地段也好,绝对配得上身份。 大夏都不知道能传承多少年,这个贵族的石头房子能坚持那么久?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历朝历代的房屋保存不下来,主要还是战乱,而战乱中对建筑破坏最大的一招便是纵火——当年黄巢就放火烧了宫殿,最后还是靠金商节度使李详进献木材,长安三大内才得以重修。 那是新近搬来洛阳居住的铁林军右厢第六指挥指挥使康福的家。 他讨厌新政的某些部分,又支持另外一部分。冯道应该也差不多,但他俩各自支持和反对的部分多半又不一样。这一点,郭崇韬能够肯定。 事实上这也是他内心真实的看法。 郭崇韬犹记得,当初前去采买的老仆回来后眉飞色舞,说自己眼疾手快,分别从新潭、南市两个地方各抢了十几条鱼。 它不是一下子剧烈改变很多东西,而是几十年来慢慢改变,让人慢慢适应。待几十年后回过头来一看,才猛然惊醒,整个社会居然已经翻天覆地了。 不过,最近又有一个新潮流。随着波斯数学、建筑学大行其道,很多高门贵室大量聘请营建士,改造自家在城外的别院,兴建了很多高层建筑:砖石结构的。  
第1740章 行踪 “太子至长安时,巡视西市,召见诸国胡商,询问商路情况。”正旦大朝会结束之后,喝得微醺的邵树德坐在紫薇城宣政殿内,听中官丘思廉汇报太子行踪。 “八月底至乾州,宿于土豪齐氏别院之内,与庄客一同刈麦。” “重阳节之时,于邠州宴请父老。” 邵树德没有说话,闭着眼睛,右手食指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关西是基本盘,老根据地了。多年来不说投入了大量资源吧,但真的没亏待他们。 官员选拔,关西得的好处是非常大的。别的不谈,那一大群“大学学历”都没有,相当于“电大”、“职高”毕业的经学生,居然满世界乱窜当官,即便是王朝初年,也不多见的。 农业方面,司农寺培育出来的优秀畜种,第一批就下发到同州沙苑监繁衍,关西近水楼台先得月,也能第一时间用上。 譬如黄芽菜,最先就是在京兆府蓝田县最先推广,渐渐扩展至其他州县。现如今,黄芽菜已经成了关西百姓冬日餐桌上必不可少的冬菜。 乌塌菜亦如是。 甚至到了早春,当竹笋破竹而出之时,黄芽菜、笋丝炖煮之时,还能成为一道地方名菜。 “十二月,于河州召见河、渭、岷、洮、武、叠、宕诸州官员。当月,率少许亲随至武州,巡视香皂工坊。” 邵树德听完后,睁开了眼睛,道:“没有走马观花,而是沉下心来了解诸州民生,很好,非常好。” 在古代,徭役绝对比赋税更凶猛,更能让人家破人亡。 泾原诸州原本有大量的吐蕃部落,唐末时还趁着泾原军东出战黄巢的机会,一度袭占城池。但现在么,也被收拾的只剩下大猫小猫两三只,不成气候了。 唐僖宗那会,整个天下正是战争烈度最高的时候,关西大体上就已经获得了和平。 看到了这些好处,就能理解关西百姓对邵家王朝的感情。 与波斯持续五年的战争,给关西百姓造成了较大的负担。不过,从整体来看,他们仍然是比较幸福的。 关西的商路也被打通了。 事后证明,一盘散沙的吐蕃早就无力占住这些地盘。攻取河陇之后,邵树德建立的朔方军政权,已是史上西夏全盛时期的状态,在天下争霸的局势中,占据了先手。 太子能召集这些地方的官员、酋豪问话、抚慰,足见他很清醒,能抓住要害,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这就足够了。 “十月中,于会宁关黄河渡口召集官员问话。查验仓库、船坊,惩处贪官污吏三人。” 会宁关也是黄河上游水运最重要的节点之一,或者说起始点。再往上,就十分危险了,只能用羊皮筏子、木排运输。 丘思廉停了下来。 甚至于,西行本身就是一项大的政治行为,而这个大行为又是由这么一个个小政治行为组成的。太子知道他西行是干什么去的,非常认真,这一点让邵树德很满意。 香皂这种玩意,不出意外,销量非常好,一下子取代了传统的皂胰子,风靡大河上下、长江南北。内务府靠着这玩意日进斗金,现在甚至连毛纺工坊都关得差不多了,专心做四轮马车、皮裘、印刷、油墨、香皂等新兴产业。 这个儿子,也“待机”多年了。代天出巡是比较接近天子的一种行为,他一定很过瘾吧? 他同时也想起了关西父老。 但这话他不会对其他人说。太子是他的孩子,这个天下也是他的孩子,都有着不舍。 “正月里,已至青唐,召诸部酋豪会盟。” 与东山党项齐名的横山党项,差不多是同样的境地。四十年下来,原本归理蕃院管理的他们,现在已转至户部,成了王人。 太子出面抚慰一把,收收人心,差不多就行了。 在关西方向,这条路已经修通到了会州。从明年开始,黄河对岸的乌兰县会征发役徒,开始往兰州方向推进。 这么多年才遇到这么一次大规模的战争,老实说并不算过分。 作为最先修建的一等国道,两京大驿道早就超出了长安和洛阳的窠臼,延伸到了遥远的边陲。 东使城是唐末时就建立起来的牧场,利用泾、原、会三州的丘陵草场培育马匹,目前大概有十余万匹的样子。天都山草木茂盛,是其核心养马地。 邵承节在会宁关惩处了两个粮库贪官、一个船坊贪官,其实犯的事都不大,不仔细查是看不出来的,但他态度比较认真,或者说较真,把这几个人揪了出来。 “一眨眼四十年了埃收复兰州时的细节,朕都记不大清了。”邵树德叹道:“唯想起田星中箭,力战不退,不欲为吐蕃知晓大将受伤,损我士气。又有杨亮勇战克敌,身先士卒,杀得吐蕃狼狈败逃。可惜……”  
第1741章 人生 第1741章 人生 细密的雨雪之中,同光十年的科举如期举行。 曾经为人所热议的科考,在这一年热度有所降低。 没人再过多议论了,因为一切都已成事实。 科举改革后已经考了三次了,已经产生了许多既得利益群体,新的道路已经初见雏形,很多东西不是再那么容易回去了。 今年又增加了营建科与医科,按道分龋最早增加的农科迎来了第三次科举,明算、明法迎来第二次,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朝中隐隐有风声传出,三年后的下一届科考,有可能会少量削减进士录取名额,将其压缩至百人之内。多出来的约十个名额具体给谁,暂未定下。 改革,从来没有停止过。 人,要对自己负责,要对家族负责。 今年的考生数量也创历年之最,几近四千人。 最远的来自伊丽河谷。 邵树德也不看他们,有时候就定定地想着心事。 “陛下保重龙体。”寂静的屋内,响起了陈诚若有若无的叹息。 “陛下……”陈诚眼角流下两滴浊泪,轻轻摇了摇头,道:“臣此生已至圆满,无憾事也。”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西方亦有类似的话:只有上帝才能审判我! 当世之人,没有资格审判我。 邵树德和颜悦色地和他们说了几句,然后一直坐在胡床上。 是啊,他这一生太过丰富,做的事情也太多,他又何尝不累呢? “陛下……”太医署医官轻声提醒。 太医署的医官也时不时进来。其实他们早就束手无策了,只不过聊尽人事罢了。 邵树德越走越快,越走越坚定。 和缓又坚定的社会变革,让很多人觉得陌生。 君臣相对,默然无语,却又一切尽在不言中。 人生最后一程,竟然也如此风雨晦涩、阴暗难辨。 他想起了宥州城外,拓跋思恭畏惧军威,不战而逃的样子。 “卿先行一步,为朕收罗勇士,朕随后便来。”邵树德说道。 榻上的老人气色灰败,看见邵树德进来后,脸上浮现出些微笑容。 他想起了攻打河陇之时,数万人沿着黄河进军,不可一世的豪情壮志。 离开礼部之后,他径直来到了安业坊陇西郡公府。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陈诚的几个儿子进来探视了几次。看到邵树德时,毕恭毕敬,十分紧张。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陈诚也笑了。 “人生苦短,春秋数十载而已,朕做下了如许多的事情,罪也好,功也罢。哈哈1邵树德一甩袍袖,下了高楼。 但团体总要发展,总会有新人加入。 老兄弟们相继离去的世界,又何尝不让他觉得陌生呢? 他想起了李克用临死前的喃喃自语:“我累了……” “得陈卿,朕之幸也。”邵树德叹了一声,说道。 北风呜咽,恍如招魂之音。 “绥州其实不错了。”陈诚轻轻摇头:“陛下是带了三千精兵上任的,又有诸葛大帅提携,夏绥镇早晚是陛下的,臣当时处心积虑谋划如果消灭镇内诸将。没想到,陛下更精于此道。夏绥、朔方、天德、振武四镇一统之后,再收入党项诸部,大势成矣。” 邵树德沉默。 他想起了夏州城头宴请杨悦,请他出兵时的场景。 邵树德站在高楼之上,看着鱼贯入场的学子们。 …… 四十年后,再追忆当年往事,只让人感慨万千。 他知道自己的能力极限,费心费力做好自己的事,且一直在进步。能有这样的老兄弟、同僚,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恩也好,怨也罢,到了这会,都该看开了。 临别之时,君臣之间曾经的分歧早就烟消云散。 说完,他离开了卧房,来到院中。 陈诚的儿孙们也挤了进来,想哭又不敢哭,怕惊扰了圣人。 “陛下保重。”陈诚又流出了眼泪。 “好1邵树德点了点头,没再多言。 恰在此时,洛阳的大街小巷之中,慢慢亮起了温馨的灯光。 他抓紧他骨瘦如柴的手。 “那时候臣还是存了点私心的。”陈诚叹道:“艰难以后,也不是没有文官领军。昭义军过来的数千军士,都是个顶个的好儿郎,臣还想带一带。但后来发现,实在带不动。” 太医在一旁看着,想上前又不敢上前。 陈诚一直维持着淡淡的笑容。 但无论怎样,这些汉、奚、契丹、鞑靼学子还是要尝试一下的,重在参与嘛。万一考官们集体瞎了眼,或者被猪油蒙了心窍,录取了他们呢? 考不中也不打紧。作为县一级推举且通过州试的乡贡进士,他们在当地已经是“高端人才”,大不了回乡当个小官小吏,着重培养儿孙。几代人、十几代人下来,兴许就考中了呢? 家家户户围坐在一起,平静、安宁地享用着晚餐。间或传来几声满足、喜悦的笑声,就仿佛是世间最美妙的音乐。 他想起了黄巢败退之时,诸军为畏首畏尾,只有他独自追至武关城下的勇烈。 人生崛起关键一战,杨悦吐露心声,说他忠的是夏绥的万家灯火。 他想起了晋阳城中,一斧斩断铜锁,将库中钱帛发放给军士们的场景。 天下英才,就这样在科举的指挥棒下翩翩起舞,不敢有丝毫差池。 风雪渐大,北风渐烈。 陈诚已经气若游丝,眼睛一直看着他。 邵树德回过神来,看向床榻。 他想起了太多人。 他信步走入了雨雪之中,侍卫赶忙撑起了伞盖。 靴子踩着晶莹透明的雨雪,咯吱咯吱进入中堂,穿过庭院,来到了一间充满药香的卧室。 邵树德抬起头,想了想后,道:“朕也记得。” 李延龄,其实很好。 他们考的是宾贡进士,这是另外算名额的。考中后,可在大夏境内当官,也可回伊丽河谷当官,一如前唐故事。 即便有伞盖遮挡,雨雪依然无情地打落在邵树德身上,甚至迷糊了他的双眼。 草原七圣州之类的地方也有人过来科考。他们在地理上隶属辽东道,用的也是辽东的名额。实事求是地说,他们的水平还很差,几乎没有考中的可能。 他想起了关中神皋驿之战,将士们士气如虹,将孟楷万余人直接打崩,赶进了渭水之中。 说完之后,屋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第1742章 一路向北 三月上旬,科举放榜。 榜下再度上演一幕幕悲喜剧。 洛阳人还是比较矜持的,做不出那种抓白胡子一大把的新科进士回家当女婿的事情。毕竟进士没那么吃香,武人当国的时代并未完全落幕,犯不着亏待自家闺女。 今年没有进行殿试,圣人心绪不佳,令直接授官。 六年前第一批考中的农学官员又进行了一番考功,佼佼者再度升官,令人惊叹。 三年前的农学、明算、明法科学子也得到了“公正”的评价,大批量地从县尉、主簿之职升迁,出任县丞、县令。 新朝雅政,恐怖如斯。 三月下旬,邵树德又过问了一下《同光全书》的编纂工作。 此书是百科全书性质的巨著,本来已近尾声,但临时加了许多从波斯、大食获得的书籍,进度又将后延。 不过邵树德加派了人手。如果动作快的话,今年年底、明年年初就将彻底完稿。随后还有不止一轮的校对、审核,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完成,估计够呛了。 李克用经营了半辈子的天下名镇,最终和平易帜,让人唏嘘不已。 第二代晋王,大概也命不久矣,朝廷或还能多省点钱。 到了大夏新朝,河东的山川之险甚至也被分割了。 还好,河阳的结局是好的,即便落入朱全忠手里,也比李罕之继续祸害好,虽然当时已经没几个人可供他祸害了。 终日酗酒是主要原因,心情郁结是次要原因。 在连续两年大雨成灾,影响粮食收成之后,同光十年终于迎来了丰收。 对这个充满智慧的坚忍女子,邵树德非常敬重。 邵树德看着这个已到中年的大侄子,有些恨铁不成钢:面容苍白,身形瘦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实在很难将他与十多年前那个统率河东重骑兵的英武将领联系起来。 波斯人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平静地接受了事实,继续教书育人。 泽州划入直隶道,同时又是经略军的驻地。 邵树德还没豁达到如李存勖把刚生下孩子的妃子送人,同样没大度到杨行密勒令原配妻子改嫁他人。 五月,是冬小麦收获的季节。 “佛陀很灵的,妾一直为陛下祈福来着。”储氏说道。 她有大智慧,在李克用生前生后的时光里,对于稳定河东局势起到了非常积极的作用。 司农寺传来喜报,他们依靠弄来的汗血宝马及其混血后裔,与数量庞大的本地马杂交培育,得到了一种遗传性状稳定的新马种。 用战马换取人口,是邵树德早年的常规操作了。 护驾的队伍拉得很长。 邵树德停下了脚步,良久之后,道:“朕走之后,你就去忠圣州,让九郎奉养你吧,含饴弄孙,热热闹闹。陆浑山行宫清冷孤寂,你怕是住不惯。” 当时在李罕之帐下的符存审、王建极、杨师厚三人,就在那时来投——当然,杨师厚后来又跑了。 像月理朵、菩萨奴这类年纪大的还好,小储、萧十五娘这类青春年少,又没有子嗣的妃子就很难熬了。 对此,他只能哑然失笑。不可能修了,这辈子都不可能。 确实,时间过得好快。 事情是非常多的,也是永远做不完的,邵树德深知这一点。 上党故郡、战国名城,已然说起来河南话、关西语,河东的影响力已趋近于无。 他的心态已经非常平和了,做到哪里就哪里,该休息就休息,尽可能养精蓄锐,对抗身体上越来越多的疲乏与病痛。 数万关西、河南移民越过泽州,一路向北,在张万进之乱平定后,陆续抵达潞州定居,成为前昭义镇首府新的主人。 “雨花寺香火鼎盛,可见百姓布施不少。”邵树德看着修葺得大气辉煌的殿宇,欣慰地笑了笑,道:“朕以前是不太喜欢佛寺的,经常忍不住要从他们那里榨些钱财。现在想来,随他去吧,百姓愿意布施,说明他们生活有余裕。三十多年前的河阳,朕还在向孙儒买人,三十多年后的河阳,面貌焕然一新。百姓们喜欢,那就喜欢吧。” 人间之屑般的李罕之,何德何能拥有三员大将。他最终能得善终,不得不说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得知此消息后,邵树德连发数道旨意,令诸宫奴部宫监、万户、千户、百户及部落精锐,至阴山集结。 “都说陈许大战歼灭了朱全忠主力。其实,真正的胜机是在河阳击退了张全义、张慎思、庞师古。”怀州雨花寺外,邵树德徜徉在苍松翠柏之内,说道:“此三人,都离世了,时间过得好快。” 圣人是爱惜民力的,他一直等到夏收结束,百姓又种完一季杂粮后,才于六月下旬出发,离开了洛阳,往孟州而去。 最近二三十年,她常伴圣人身侧,走到哪里都带着。 邵树德带上了所有他认为紧要的人,包括文武朝官、后宫嫔妃甚至是皇子皇孙。 车驾行驶的速度并不快,有时候还停下来休整,数日至十数日不等,因此直到七月中旬才抵达怀州。 …… 龙泉府那个寒冷的清晨,当张全义在摘星阁外被冻得瑟瑟发抖时,一墙之隔的她,在温暖如春的鸳鸯被下,得到了一生中难以忘怀的极致体验,受孕怀上了一个女儿,如今也十七岁了,到了该嫁人的年纪。 而没了山川之险的河东,注定只能作为河南的附庸、朝廷的前哨,震慑着草原以及河北。 太行八陉,艰险异常,易守难攻。但河东的结局,瓦解于政治,并非军事。可见山川之险,在大势面前也无甚可夸耀之处。 曾经被李罕之祸害得渺无人烟的地方,涌来了十万以上的军人家属。 李落落并非刘氏所出,但却是刘氏抚养长大。 储氏有些难过,默不作声。 当年从波斯半强迫半哄骗弄来的学者已在洛阳居住数年。 他在这里见到了奉命前来觐见的晋王李落落。 自被掳来成为邵家妇后,在她黄金岁月里,储氏先后诞下了三子四女七个孩子,可见妙处的肥沃。 邵树德默然良久,最后下令宰相赵光逢、卫国公卢怀忠一同监国,与皇后同乘一车,北上草原。 后宫之中,大概没人比她更受宠了。 邵树德在此祭拜了多年前阵亡的将士。 威风凛凛的天雄军将士顾盼自雄,以睥睨天下的目光打量着这里的一草一木。 对此,他除了严厉斥责一番,令其改变不良嗜好外,没什么好多说的。 她去世之后,折皇后也难过了许久,一直惦念着以往的情分。 有时候,他会把一辈子的收藏品唤到身前,与她们谈谈过去——没有什么未来可谈,她们也没有未来可言,结局只能是住到陆浑山上的行宫内,一辈子青灯古佛。 贵妃储氏陪伴在他身边。 邵树德仔细询问之后,得知这种马只是一种“过渡”,便放弃了赐名的打算,嘱咐司农寺再接再厉,尽快完成育种。 张全义已经去世了,比历史上早了一年多,春秋七十有四。  
第1743章 一跃四十年 晋祠之外,秋水盈盈,清风徐徐。 远近之内,军营被拆除,因为河东没那么多武夫了。 李克用设立的牧场被归并到了朔州遮虏军城南边的草城川一带,那里其实是一个非常优良的牧场,水草丰美、气候适宜,地方也足够大,能让马儿畅快地活动。 而空出来的地方,自然退牧还耕了。李克用把良田作为牧场,但又不像南诏那样用粮食喂养槽枥马,而是采取放羊的模式。若在草原上还罢了,大部分区域本来就不适合农耕,但在太原附近这么搞,实在是有点浪费。 这些土地被分配给百姓后,虽然每个人分得的不多,但至少能让一家子的生活得到极大改善了。他们本来就有地,无非是太少了,官府又横征暴敛,以济军需,有时候男丁还没拉走,几年内都没消息,于是生活每况愈下,青黄不接之时不得不去晋祠外的河流、水塘内捞不死苹果腹。 小小的一点改善,就能带来极大地生活改变。但很多时候,世人苦求这点改善而不得。他们所面对的,往往是今年是未来xx年日子最好的一年这类操蛋情形。 好在这一切被天降伟人强行终止甚至逆转了。 当邵树德来到晋祠外,看到山呼万岁的百姓时,心神也一阵激荡。 当世有很多人赞美他,但没有任何一种声音,能比百姓真心实意的欢呼更让人陶醉。 他快步走到了晋祠前,想要与百姓们交谈,却被侍卫拦下了。 在这个时候,诸宫奴部的兵马陆续汇集,绝大多数都集中到了胜州一带。北衙枢密院的官员正在清点人数,组织各万户进行操练。 八月下旬,太子又至丰州。 邵树德很清楚,河东败亡是必然的,但如果李克用及其后人坚决抵抗,那么拖住大夏主力几年时间,增加个十万八万的伤亡,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一个半。” 于十月十一日启程西行,经参合陂时停留了一日。慕容垂的傻儿子在这里遭受了难以挽回的惨败,逼得老子被迫抱病出征,击败拓跋氏,稍稍挽回了些局面,但最终也回天无力。 十月初,圣驾抵达云州。 在这里,他得到了与在太原时一样的满足。 “十余年了。”邵树德说道:“而今一顿吃几个胡饼?” 百姓有自己的农田、果园,虽然开垦初期异常艰辛。 在李克用治政后期,盖寓病逝之后,一直是李袭吉支撑着河东的内政。正是他劝说晋王放弃守不住的邢洺磁三州,迁移百姓入空旷荒芜的忻代二州,然后呕心沥血,将其治理出来,才有了如今的盛景。 邵树德听了,心底涌出一股孩子气般的欢乐,忍不住笑了起来。 “半升杂粮。” 我做了那么多,终究没有白费。 “一个胡饼用面几何?”邵树德问道。 几年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情了。 众人纷纷告谢。 他没什么不满意的。 这一仗,也是邵树德赚得第一桶金的战斗。  
第1744章 九大行宫 第1744章 九大行宫 一大早,黄河内外就忙碌了起来。 从白道川到金水河,从金河县到榆林宫,无数人头攒动,赶着大车,牵着骡马,将物资送往各处屯放起来。 灵州的稻谷、胜州的小麦、丰州的印盐、库结沙的牛羊、地斤泽的冬菜等等,一车又一车,堆起来如小山一般。 马蹄声在高高的茅草之中回荡不休,间或夹杂着驼铃。 北风劲吹,衰草摧折,传来了人的欢声笑语。 一群群粗犷的马上男儿,手里提着弓梢,旁若无人地大声谈笑着。当靠近军营时,他们下意识闭上了嘴巴,仿佛前方有什么猛兽在盯着他们一样。 “嘚嘚1数骑放慢了马速,在他们前方绕了一圈后,又远去了。 刚刚走出茅草丛的众人,几乎同时松了口气。 天雄军的兔崽子们,看着真是吓人。 器械精良,甲胄俱全,经验丰富,技艺高超,最关键的是,敢打敢拼,气焰十分嚣张——甚至可以说凶悍。 “二郎……”邵树德站了一会之后,觉得乏力,便坐了下来,轻声说道。 榆林宫就在胜州,沃阳宫在参州,这是两个离得比较近的。 一时间,太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默默听着。 “做事首先要有自己人。”邵树德看了一眼儿子,说道:“但自己人可不容易寻找。有些事,如果被底下官员联合抵制,或者阳奉阴违,便无法推行得下去。阿爷把诸宫奴部看做自己人,至少是一个制衡,让外朝官员们不敢乱来。你想想看,如果朝官都反对,你是不是就没法推行自己的意志了?” 最近几年,又加大了教育资源的投入,从中原发遣了许多读书人过去充当教谕,学校如雨后春笋般兴起,并鼓励他们考科举。 此时的邵树德,正站在一座临时搭起来的高台上,看着远处草原上星罗棋布的帐篷。 “阿爷能交给你的就是这些啦。”邵树德突然间有点意兴阑珊。 他知道父亲是借淮南给他讲道理,提点的是洛阳宫廷侍卫的事情。 “不错。”邵树德说道:“他们有过战争经验,战斗力不弱的,最关键的是,北衙枢密院没法管他们。各大奴部,只听朕一人之命。待过几日,他们也会开始听你的命令。所以,这才是邵氏真正的家底埃” 从种种举措来看,父亲对诸宫奴部是有很大期待的,并不仅仅把他们当做军队来源看待。 兴奋之余,略微有点伤感。 这四处行宫中,后三者以沙陀为主,其实没其他行宫那么听话。最近几年,也不是没有过叛乱,朝廷甚至征发过黑水女真兵会剿,很是费了一番手脚。 邵树德曾经答应照拂沙陀三部。如今看来,照顾得确实有点“好”。 他们会做饭,做得越来越多,这是潮流,也是大势。 培养自己的军队基本盘、官员基本盘、侍卫基本盘,这就是奴部存在的意义。 永安、永和、永定、永宁四宫,地理上属于辽东道。 走马骑射、下马步射、披甲步射,以及这些年苦练的近战搏杀技巧,无一不向世人表明着,这是一支“画风”比较诡异的非传统草原部队。 九大行宫,人数加起来破五十万了,如果好生经营,还是大有可为之处的。 这一年多时间内,他不断巡视各方,增强威望,每到一地,百姓多竭诚欢迎。 “所以要用奴部埃”邵树德说道:“奴部军士战场立功了,该授官就授官。如果有人考上科举了,该提拔就提拔,不要犹豫。即便他们人数不多,但本身自成一体,外朝官员看到他们的存在,与你讨价还价的心思就会淡上许多。” 诸宫奴部平时无法接触内地官员,朝廷也不允许他们接触。可以说,他们在中原是无依无靠的,很难勾连什么势力,故可以放心使用,就像唐代大量使用投降胡人、番邦质子充当宫廷侍卫。 这次又把奴部交给他了,太子可明确管理九大行宫,可见圣人确实是在一步步执行着自己的计划的。 天雄军游骑走后,一干奴部丁壮将打来的猎物献上,遥遥看了几眼圣驾所在处之后,便离去了。 其余六个行宫,因为经营时间较久,整体而言非常恭顺了,甚至可以在西域屯田,可见一斑——对中原武夫来说,屯田是很难想象的一种事情。 他们还眼高于顶,非常看不起他们这些出身奴部的人,只关心圣驾的安全,其他一切都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你若是惹恼了他们,是真有可能被真刀真枪干的。 “知道为父为什么把他们称为邵氏家底么?”  
第1745章 侍卫亲军 从整合京西北诸镇,开始东出以来,奴部就开始在中原参战。 他们的番号是“侍卫亲军”,一开始只有万余人,后来慢慢增加。 这个番号还是很唬人的,不了解内情的人乍一听,绝对以为这是邵某人帐下的头号精锐部队。 邵夏政权内部的人当然不会这么以为。不过,在知道诸宫奴部是大帅私产后,一般也不会过于为难他们,只让他们参加一些侧面战场的战斗,或者充当占领区的驻防部队,或者押运粮草物资。 李唐宾当年就是这么做的。 从河陇地区征发来的嗢末、党项、吐蕃、羌人等部族兵,在他看来是“野狗”,于是往死里用。最惨烈的攻城战便交给他们了,结果攻城而死、叛乱镇压而死、开小差逃亡者不知凡几,“野狗”的部队编制经常打着打着就残了,然后再从后方招来新兵,补充编制。 诸宫奴部是“家狗”,李唐宾对他们的使用非常小心,堪称“爱护”。到最后,就连邵树德都看不下去了,直接提点李唐宾,让侍卫亲军参加一些有价值的战斗。 这一上阵,就是不归路。 侍卫亲军首次体会到了中原大战的凶猛、残酷以及令人绝望的窒息。 敌军如排山倒海般阵列而来,我们万箭齐发,他们的阵脚怎么不动摇呢? 邵树德现在越来越满意二郎了。 大夏任何一支部伍,即便明知天雄军厉害,但心底都存着那么几丝念想,万一我能打赢呢? 如今一场大溃败,确实印证了“万一”,万分之一的概率嘛,可以忽略不计。 太子会意,上前道:“参加讲武众军,皆有赏赐。死伤之人,另加抚恤。” 但人的适应力是很强的。 这边再发强弩,敌方死伤更多人,阵型出现大缺口,后排再补上。 崩下去的人,又遭到己方“万箭齐发”,艹你大爷,这不是逼着人送死么? 但战斗就是这样。 邵氏传家宝在讲武中,面对天下第一强兵的冲击,坚持了一会后,溃败了下来。 天雄军参加的战斗,强度自然是非常高的。 是的,侍卫亲军司是军事机构。诸宫奴部也是以军法管制,侍卫亲军司之下,有宫监、万户、千户、百户等官职——每一级都有副职,人数不一。 就在这会,北庭一带还在新设“建极宫”,作为第十个奴部,以投降过来的回鹘、葛逻禄、突厥、黠嘎斯人为主。 太子应了一声,很快下了高台,在诸宫宫监的陪同下,检阅各部。 这就是邵氏私产,意图留给子孙后代的传家宝。 规模愈发庞大了,侍卫亲军司确实该升格一下。 想来想去,只有“侍卫亲军司都点检”最合适了。 侍卫亲军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一步步接受残酷战争的洗练。若非朝廷赏赐丰厚,若非发下的器械甲具精良,若非圣人选派了大量富有经验的军官来指导训练,若非禁军主力实在强悍,他们可能就坚持不下去造反了。 邵树德觉得,诸宫奴部发展到今日,有必要把侍卫亲军司单独独立起来,升格一下政治地位了,虽然在内务府系统中,府监也基本不管侍卫亲军司,这个机构就是自成一体,直接听命于天子。 宫监下面的万户、千户、百户一如吐蕃旧制,只不过少了个最低级的“勒曲堪”(小将)罢了。 另外,讲武也确实能在一定程度上提高战斗力。虽然不是真刀真枪干,但架势是来真的,可以有效检视自己的不足,并加以改正。 邵树德坐回了椅子上,再次示意。 死一片人,后排补上。 后世北宋遇到的女真,南宋遇到的蒙古,其组织制度与吐蕃的茹—东岱制大同小异,只不过女真、蒙古的经济、人口、装备都远远不如吐蕃,实力处于下风。但怎么说呢,他们运气好,蒙古的运气更是好到爆棚。 吐蕃人有翼长、万户、千户、百户、小将——翼长管理一到数个不等的万户,是非常高级的官员了,一般由大贵族兼任。 从一百分跌到八十分是堕落,跌到六十分是堕落,跌到二三十分也是堕落。 前者现为永定宫宫监,邵知礼为长夏宫宫监,后者刚调任洪源宫宫监,三人是九大宫监中立功最多、最出名的几位。 联想到以前他对这个儿子横挑鼻子竖挑眼,各种不满意,他就有些感慨。可能和心绪有关吧,到了这个时候,一切都看开了,他觉得二郎挺不错的。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基本是学自吐蕃的“茹—东岱”制。 不过他也理解,侍卫亲军不是职业武人。再精锐的武士,如果终日操心生计,花费大量时间在农活上,精锐程度也是有限的,一般场面可以打打,但不足以应付高强度的战常 做到宫监、万户、千户的没有傻子,虽然正式圣旨还没下,但都知道圣人是什么意思。 说完,以目示意太子。 邵树德扫了一眼,以史建瑭、邵知礼、孟知祥三人为主。 “起身。”邵树德双手虚扶,说道。 茹—东岱制下,各级官员管军又管民,组织度十分严密,是中原政权上千年来不曾遇到过的强大对手。 大夏奴部采取的就是茹—东岱制的变种,时人都看得出来,毕竟唐代刚过去没多久,了解吐蕃情况的人很多。 “拜见陛下,太子。”诸宫宫监以下数十人,齐齐拜倒在高台下,大声道。 阵列而战,一方哪有那么容易崩溃? 真要打几下就崩,就不需要李嗣业肉袒冲锋激励士气了,就不需要马璘直冲敌阵舍命搏杀了。 邵承节却颇有些怒其不争的感觉,道:“还得死命整顿一番,再送上战场磨炼磨炼。” 堕落到这种程度,是邵树德无法接受的——其实在历史上也比较少见。 父亲已经给他传家宝了,他自然代入了侍卫亲军一边,看到他们败得这么彻底,生气是难免的。 被敌人一通鼓就吓退的,是零分。 宫监相当于吐蕃的翼长,管理至少一个万户。 杀人还诛心,不愧是你! 诸宫宫监满脸晦气地入场,整顿溃卒,收拢败兵。  
第1746章 安北 第1746章 安北 圣人既然来了阴山,左近的部落首领们不来露一下面,确实不太合适。 进入十一月后,除横山党项外——事实上,野利氏、没藏氏都只是一个空架子了——地斤泽、诺真水、可敦城、鸊鹈泉、柔州以及河西党项一部,都陆续赶了过来。 他们各自带了百余随从,奉圣命至胜州安北县,等待圣驾。 十一月二十日,邵树德在天雄军、银鞍直以及经略军、武威军、龙骧军、铁林军、铁骑军、银枪军各一部总计六万大军的护卫下,抵达安北县,宿于黄河之畔。 安北县就是原来的中受降城,唐中宗景龙年间修筑。 为了修这座城,还闹出过公案。 唐代本身不太愿意修长城,因为花费真的很大。 他们更愿意通过外交、政治和军事手段控制草原部落,挑动群众斗群众,分化瓦解,拉一派打一派。 修建三受降城,主要原因还是“河南地”(此时黄河贴着阴山南麓东流,即阴山/黄河以南部分)安置了大量部落,他们与草原上崛起的后突厥貌似有勾连,于是修建城池驻军,威慑各部。而在此之前,这一片都是各部落自己管自己,充当大唐的边防军。当部落边防军的忠诚受到怀疑时,自然要换上正儿八经的唐军了。 三受降城各自驻有数千步骑,其实不算多,毕竟整个朔方节度使辖下只有六万多兵。 养了一整个秋天的动物们膘肥体壮,为过冬储备了充足的脂肪。现在,它们便宜了人类,脂肪成了铁板上滋滋作响的香气,成了瓦罐中浮沉不定的油花,大伙席地而坐,围在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感情迅速增温。 十二月初九,他缓了过来,下令大军西行,移驾丰州,于新年前夕抵达了州城。 阿保机闻讯,派兵而来,契丹主力万余众、突厥仆从兵两万余,双方大战数场,以契丹败北而告终。 邵树德只略略问了问会盟的经过,就不再管了。 在“腾格里”(天)的见证下,宣誓的内容,是具有神圣性的,至少在信仰腾格里的萨满教徒眼里确实是这样没错。 至此,他好不容易收拾起来的局面,再次面临土崩瓦解的结局。 都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但能在黄昏来临之前,创造夕阳美景,又何尝不是一种成功呢?他不想讨论人生的意义或价值什么的,只是单纯觉得这样也很好,就像农夫辛勤劳作后享受丰收的快乐一样,很满足。 在驻军如此之少的情况下,自然要加固城防设施了。没想到朝廷的一番好意,居然受到了朔方军的抵制。他们认为,三受降城只要有城墙和仓库,给大军一个落脚点就够了,修得太完善,会让士兵们有依赖心理,不敢出城野战。 太子四十了,不是毛头小子,很多事情不需要他过多提点,那样非但不能提高他的能力,反而容易养出什么都不会的巨婴——讲真,如果四十岁了还需要父辈不断教导,那真的该考虑换人了。 敦欲趁势集结人马,痛打落水狗,也获得了几场小胜,直到被遥辇海里率契丹骑兵击败。 八月秋高马肥的时候,符存审统率两万步骑西进,然后汇合了数千双河镇兵、清镇府兵,进入碎叶王敦欲辖区的北部。 第二天,太子又与诸部酋豪、诸宫勇士及部分禁军将士,在河南地打猎,持续旬日。 这是一种原始萨满信仰衍圣的宗教仪式,同时也是严肃的政治行为。 想当年,就是在这里遇到了中城镇将李仁军。 契丹古拉姆?这可真是未曾设想过的道路。但契丹人愿意吗?乌古斯人、葛逻禄人、突厥人、回鹘人都是他们的手下败将,凭什么看得起波斯?即便阿保机这种心气很高的人不在了,后继者也未必愿意寄人篱下,给人当狗。 白天的时候,邵树德绕着安北县城转了一圈。 当然,就此时而言,随着大量乌古斯突厥南奔,波斯人还是十分高兴的,因为他们凭空收编了一大票附庸,嘴都笑歪了。 没立过什么大功,但小功不少,去年病逝于洛阳,算是善终了——或许是都到年纪了,这几年走掉的老人有点多。 十月,阿保机亲率数万大军而来,再败,狼狈西窜。 符存审见达到了目的,尊奉战前制定的方略,勒兵而还。而此时的阿保机,已经一口气把王帐挪到了咸海之畔,惊魂未定。 邵树德看了暗暗点头。 乌古斯人强大之时,甚至直接投靠了过去,反过来对八剌沙衮不利。 统御不同的人群,要有不同的手段。 无论草原还是汉地,摔角都是一项十分热门的运动,风靡大江南北。 该跳就跳,让草原酋豪、禁军将士认可你,就是跳一天舞也值得埃 历史上的李存勖,就对自己的摔角技术非常自信,多次赢了近侍。直到遇到了李存贤,摔角失败,于是输掉了赌注:幽州节度使。 拂云堆祠被重新修缮过了,立了石碑,记载了会盟经过。里面生活着几位萨满和二十多名随从,接受草原诸部供奉,另受胜州刺史节制。 符存审进兵之后,立刻遇到了投靠契丹的几个部落,一番交战之下,大破之,斩首三千余。 诸部勇士献技,摔角争胜。 听听,这是人话不?整个朔方军只有四千三百骑兵,剩下六万人全是步兵或骑马步兵。以步兵与草原骑兵野战,确实勇烈,同时也非常自信,我就是能以步克骑,干挺你。 在那片葛逻禄人、突厥人混杂的地方,忠诚从来都是很稀缺的东西。 这个时候,从地图上来看,契丹人已经彻底取代了乌古斯诸部的生态位。将来要有所发展,只有学乌古斯人的招数,南下劫掠萨曼波斯。 说白了,就是墙头草们聚集的地方。 毕竟这就是此时的文化,就像吃饭喝水一样习以为常,整个社会没有那么严肃。 ****** 十二月初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雪,寒冷的天气之下,邵树德也病倒了,继续卧床休息。 明明唐代时全民热衷的运动,却慢慢被中原百姓放弃了,风气、传统、文化的改变,确实太大了。 邵树德觉得,波斯人此时可能在对乌古斯人的失败弹冠相庆,但一个更强大的游牧掠食者出现在北方,边患只会越来越严重。这一片的草原质量还不错,可以养活相当多的游牧人口,波斯人未来会逐渐意识到的。 路途期间,他抽空处理了一下公务。 最好的办法是,你深入到他们中间,忍受他们的粗俗,理解他们的粗俗,自己也变得粗俗,让他们觉得你是自己人,再配合诸般赏赐,效果最佳。 安北县北边还有拂云堆祠。 或者,给布哈拉朝廷当雇佣兵,成为波斯埃米尔的古拉姆。 八剌沙衮每次召开国人会议,这些人都推三阻四,基本不来。 几十年后,他的孩子也有样学样。  
第1747章 回来 第1747章 回来 草原各部喜欢在冬天举行赛马、摔角、射箭、狩猎等各类活动。原因也很简单,经过一整个夏天、秋天的养膘后,马匹油光水滑,膘肥体壮,正处于一年中的巅峰状态——其实自然界的很多动物也是同理,入冬前拼命储存脂肪,以安然度过食物匮乏的冬季。 聚集在丰州一带的各部酋豪们在结束盛大的狩猎活动以庆祝新年后,见到太子频频赏赐财物给勇士们,心中就一咯噔。 有那脾气暴烈的,直接就在心中破口大骂了:邵家父子简直一个德性,动不动就搜刮各部勇士,带回中原。 勇士不是地里的韭菜,割完一茬个把月又长出新的。事实上背嵬或勇士们的培养周期十分漫长,很多时候还要看运气。 身强体壮的不一定技术出众。 技艺出众的不一定心智坚韧。 心智坚韧的不一定吃苦耐劳。 只有各项条件都具备,都有一定的水平,才能被称之为“勇士”。朝廷以往也招募所谓的草原勇士,但大多数时候只是弓马娴熟之辈罢了。 可太子这一次挑选的不一样,都是各部精华。早知如此,他们就把人都藏家里,不带出来了。 当然,这也就是嘴上说说罢了。 邵树德推开柴扉,来到了中堂之内。 是啊,他是皇帝,他有权力让老家仍然维持年少记忆中的样貌,这是世上无数人难以做到的。但周围的一切,终究变化了。 雪水渐渐融化,染上了墨汁,糊得就像那久远的记忆。 绣娘走到中堂一角,那里放着歌小佛龛,只见她燃起了香烛,嘴里念念有词。 “我回来了。” 太子挑选了三百来人,补入东宫卫队从马直。 运气好的话,或许当上了天德军中下级军官,管个几百人,毕竟他敢打敢拼,箭术出众。随后,娶个本地媳妇,在乱世之中随波逐流。 他对佛陀不算怎么友好,关北的寺庙丛林都被他收拾过,老乡们都知道。 看到这些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各部酋豪连叹晦气,心都碎了。 所以,他们基本都认命了。邵承节这厮,分明就是一个小号邵树德,没什么道理好讲。再者,都在拂云堆祠会盟过了,还有什么好说的?些许不满,注定只能藏在心底了。 她的目光中带着十分虔诚。 他小时候就坐在这里,帮大人摘着冬菜。摘完之后,还要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清洗,手指冻得像胡萝卜一样。 邵树德冷眼旁观太子与草原酋豪们的一系列“互动”,没太多兴趣。 绣娘默不作声。 孩提时在屋后玩过家家的游戏,当他新娘的人已经忘记是谁了,只记得是个流着鼻涕的小女孩。 他在丰州召见了刺史以下各级官员,听取了一下汇报。 时天降大雪,百官劝阻,但邵树德就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一样,抑制不住回到西城的冲动,于元月下旬抵达了西城。 “可能走不了了呢。”邵树德笑了笑,说道:“在云州的时候,我心中就涌起了这个念头,一定要回到西城,哪怕再难,再不容易,也要回来。四处走走,看看,见最后一面。现在我回来了,心愿了了。” 而一旦私藏勇士的事情暴露,那就是大罪,惩罚足以让人胆寒。 呵,人埃 ****** “你回来了?” 如果圣人也回来的话,她愿意为他打扫,就像打扫他的老宅一样,直到生命的尽头。 “嘭1他关上了后门,转过身来。 天可怜见,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一辈子没见过海鱼长什么样,一辈子没吃过海带,在朝廷这种壕无人性的炫富行为面前,任何语言、行为都显得十分苍白。 这里明明没什么了,他却还心心念念想回到这里。 难搞哦。 邵树德避开了她的目光,道:“我信。” 其实,他一度想把这里的牌位撤掉,但思来想去,终究还是眷恋故土,没有这么做。 忙完这一切之后,同光十一年(926)元月中,邵树德带着银鞍直先行一步,往西城而去。 但哪一世不苦呢?这只是善男信女、痴男怨女的一厢情愿罢了。 如果人生重来,当年没有跟着郝振威东行,现在是什么结局? 少年时玩打仗游戏,被他“勇烈破阵”的人也不知道在哪。或许已经儿孙满堂,或许早就埋骨荒野,或许远徙他乡。  
第1748章 心里话 日上三竿之时,邵树德才醒了过来。 这一觉是睡得真舒服,很久没这么沉了。就连窗外的风雪以及银鞍直将士巡夜时的甲叶碰撞声,都无法把他惊醒。 这是精神层面的极大放松所带来的深度睡眠,让人很是愉悦。 躺在松软暖和的被褥内,他打量着卧室内的布设。 这是小时候父母的卧房。 充满年代感的破旧藤椅,漆都掉干净了的桌案,旧松木打制的橱柜,墙上还挂着一把弓梢…… 拥有这些家什的家庭,其实不算穷了,甚至可以说薄有资财。 祖上三代人垦荒积累下来的财富埃 父亲在世时,一有空闲就去别的地方挑泥,生生填平了一个小沼泽,开辟出来七八亩地。 这种精神,委实让人感叹。但在乱世之中,却脆弱得无以复加。一场兵灾,就能让你几代人的积累瞬间归零。 酷暑盛夏,在泥水中踟蹰前行,日晒雨淋。 寒冬腊月之时,都护铁衣冷难着的场面可不少见。 椅子“吱嘎”作响,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粟米粥熬得恰到好处,咸菜爽口宜人,肉脯、干酪都是精心制作的,符合他的口味。 折皇后抓着他的手,默然无语。 绣娘将贡品放好,又点上香烛。 “不用多说啦,我有感觉。”邵树德说道:“这一次,我把人都喊过来了。二郎也在丰州,老卢在洛阳,没有问题的。当了二十六年天子,也够了。接下来一阵子,我会一个个找人谈话。不用想我,兴许我被昊天上帝召走,另外委以重任呢。不过,我累了,真的累了。” 忙活完之后,中堂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了早餐。邵树德默默吃着,听着侍卫朗读新送来的军报。 绣娘挎着一个篮子,里面放着干果糕点米酒。 西城这一批跟着他走出去的人,大多青史留名,结局不错。 “夫君……”皇后抬起头来,欲言又止。 “你还是对玉娘有芥蒂。”邵树德笑道。 风雪早就停了,旷野之中一片寂静。 满眼望去,都是不认识的青年、壮年。他们对圣人回乡的唯一期待,大概就是赏赐了。 ****** 二月上旬的时候,大部队陆陆续续赶至西城。 此时又摆放好了笔墨纸砚,随时可以写字。 邵树德端起酒碗,在碑前洒下。 邵树德朝他点了点头,举步向前。 邵树德自嘲地笑了笑,他也到这地步了埃 他看了看四周,田地被打理得很好,非常平静。越冬小麦已经种上了,此时长出了绿油油的麦苗,在皑皑白雪之下,显得生机勃勃。 说是“父老”,比他老的其实没几个。上一次来时看到的那个逃兵老牛,似乎也不见了。打听了一下,原来几年前就病逝了。 “你这贪生怕死的老东西……” 皇后的脸上浮起若有若无的笑意,道:“妾知道时,悄悄派人打听了下,夫君未娶妻先纳妾,让妾心中不喜。” “陛下拼杀太甚了。”绣娘闷声说道。 邵树德有些失落。他和他们没有共同的记忆,自然没有什么情分。除了听到介绍,谁谁是谁的儿子、孙子时,才微微颔首,但记起的也是有过交往的老人。 “早些年王遇想要以杀止杀,可惜他四十来岁就走啦。去年卢怀忠和我说,他觉得最初的理想已经达成了。其实我不太确定,姑且算是吧。” 南边的土塬上,隐约看到几间房屋。旌旗遍布四周,间或听到一阵马鸣。 他没觉得这些老兄弟的水平很差,他们跟着自己,也在慢慢进步,如今都有富贵。 行军之时,经常误了餐点。 “夫妻本是一体,没有谁委屈的说法,总是互相忍让、互相扶持。”皇后说道:“没有谁亏欠谁,妾很满足。” “在洛阳时经常梦见你们,可来了西城,你们却不见了,躲着我呢。” 守墓的十名兵丁匆忙而出,大礼参拜。 这就是他的家乡,没甚特别的,又非常特别。 “玩笑罢了。”邵树德拍了拍皇后的手。 “真的?” 行军打仗,很难爱惜身体。 武夫确实风光,那么——代价呢? 曾经的黄河古渡,早就挪到了他处。当初在渡口驻防时的五十人,也早就凋零殆荆 曾经有个历史玩笑,说古代开国,只需要一个县的人才就够了。这固然夸大了,但也说明了平台的重要性。 所以邵树德去当兵了,不然日子没法过。 “一人赏两匹毛布。”邵树德说道。 “老李啊1邵树德盘腿坐下,看着被风雪侵蚀的墓碑,道:“有好些年没来看你了。” 雪,可以杀死害虫。守墓兵丁们明年的收成或许有保障了。 累,主要是心累。即便还是年轻的躯壳,但苍老的灵魂却需要休憩。 起身之后,他披着大衣,坐在了桌案前的藤椅上。 这个创业团队,算是成功了。 战事焦灼之时,帐中起身,夜不能寐。 这是早年在战场上缴获的,甚至可以说是他从军生涯的第一件战利品,颇有纪念意义。 侍卫上前,清扫出了一片空地,然后放上毛毯、蒲团。 “北上黑城子那年,我好像看见你了。”邵树德说道:“金瓯无缺的梦想,做到了埃波斯被我们打得稀里哗啦,割地求和。十年来,移民无数,不管后世子孙如何,我问心无愧啦。”  
第1749章 生前事 在南方早就春暖花开,北方开始春播的二月,塞北的某座小菜园内,依然一片萧瑟景象。 唯一能让人感受到生命气息的,大概就只有那在寒冷气候中倔强生长的黄芽菜了吧。 邵树德依旧躺在椅子上晒太阳,宫人默默采摘着冬菜,嫔御围在躺椅旁边,默默准备着糕点、茶水。 邵树德轻抚着月理朵的面庞。 这个草原明珠也老了。四十八岁的她眼角多了很多皱纹,皮肤也不再像当年那样白嫩光滑。 再加上邵树德不爱惜,喜欢让她怀孕,苍老是不可避免的。 “朕走后,你准备怎么办呢?”他轻声问道。 月理朵轻轻抖了一下,咬着嘴唇不说话。 这句话太有名了。 有唐一带,并没有妃子殉葬的陋习。但到唐武宗的时候,因为实在太喜欢孟才人了,病中的唐武宗自感时日无多,就问出了这句名言。 她嘴唇都咬出血了,看着圣人,求饶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或许,说不说都没意义吧。 萧重袞与萧十五娘熟悉舞乐、书画,给邵树德带来了很多乐趣。但这会没特别交代她们的去处,自然是去陆浑山行宫了。 月理朵的智慧与野心,曾让他十分欣赏,享用时心理快感更高。 襄阳的汉水之中,波光粼粼,一艘艘船满载物资,驶往各处。 他的妹妹余庐睹姑与月理朵年纪相差不大,先后生下了二子二女,有一子夭折。 这是他统治下的帝国。 记这段历史的史官可能也激于义愤,不愿为尊者讳,故意将细节都写得清清楚楚,让人一看就破绽百出,实情怎么样,心中都有数。 这是福气。 他的将军们在威慑敌人。 史书载孟才人请求唱一首《何满子》,试图打动唐武宗,搏得一线生机。但唱完之后,却“哀伤”过度,昏过去了。太医过来诊治,说孟才人虽然身体温热,人还活着,但实际上已经“肝肠寸断”,救不活了,后来“果然”死了,最后陪葬唐武宗。 其余妃子,基本都按这个原则来。有儿子的跟儿子住,没子嗣的就去陆浑山。 他的官员们在治理地方。 “你们——”邵树德最后看了她们一眼,终究没说什么,挥手让她们退下。 在邵树德的统治下,这个国家的人口从唐末以来的三千余万快速攀升,已接近五千万。这个数字,比明朝、清朝开国时少,但比北宋三千万多,也算不错了。 当然,这些都成往事了。 其他地方,延续着同光以来的太平盛世。 余庐睹姑大萨满的身份,在契丹八部之中人人畏惧,这也能增加心理上的满足感。 菩萨奴的大臀,浑圆似两个半球,让他得到了神仙般的享受。 到了眼下这个地步,他对一切都没了兴趣。甚至就连儿子才旦在象雄刚刚镇压了一次小叛乱都懒得关心——当然,具体执行的是辅政家族没庐氏的人。  
第1750章 离开 第1750章 离开 四月中,天气渐渐暖和了起来。 贺兰山下,早就已经遍地野花。 山羊在水涧旁跃来跃去,尽情展现着天赋技能。 牧人坐在山坡上,出神地看着远处排成长列、迤逦北上的大军。 好羡慕啊!放羊放羊,放个鸟羊! 这些部队在山下折腾好久了,终日练兵,一练就是数月。你还别说,连他这个外行都看得出来,练兵几个月,军士们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还顺带操练了几个新阵型,大阵变幻的时候,看着挺有意思的。 有经验的同伴对他说,这些部队本来就很强,几个月整顿下来,赶走了不少混子,现在愈发精悍了,军令一下,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也一往无前。 听起来有些夸张,但牧人是真的羡慕了。 他也想去里面混一身军服,领几样长短兵器,跟着吃皇粮。但三十来岁的年纪,估计没戏了。这又不是战争年代,连五六十岁的丁壮都要抓,太平盛世之时,十八岁的好儿郎挤破头都不一定能进去,何况他们这些中年人。 大夏太子来过几次,甚至住了一个月,前些时日匆匆走了。 他们这些每天观摩训练的人都看得出来,太子甚得军心,穿着戎服检阅部伍时,欢呼声如雷霆般响亮。 年纪大的人说,太子有点像灵武郡王。当年的邵大帅也是这般检阅部队,这般让军士们发自内心爱戴的。 他们这些年轻人没见过灵武郡王的英姿,但从太子身上,似乎可以一窥那位雄踞关北的大帅年轻时的模样。 恨不能早生数十年,跟着邵大帅杀敌,也不用这会还在不知所谓地牧羊了。 不过,真那样的话可能已经死了,世间之事,真的不好说埃 上万大军走了好一会才完全消失在北边的地平线上。 众人收回目光。没戏看了,眼见着天色将暗,不如回家。 “太子——”有个少年突然说道:“太子不会去夺位了吧?” “夺位?”有人下意识问道,傻傻的。 “就是兵谏埃”少年说到“兵谏”二字时,声音明显小了下来,显然也知道怕了。 “嘭1他很快摔了个狗吃屎。 只见一位本家叔伯跳到他身旁,揪着衣领,又是七八个耳光下去。 混小子这话也是你能说的?不知道这种罪是株连亲族的吗?你想死没人拦着,但别害大家埃 其他人也吓了一跳,纷纷上前踹了两脚。 官府若要治罪,可不会在乎他们这群人谁说了谁没说,人家根本不会分辨,在场这五六个人一个跑不了,全得抓了。 站在最外圈的一人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他姐夫在州府当小使,最近忙得脚不沾地,据闻在偷偷采买白布。 想到此处,不由地悚然一惊。 他不傻,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圣人驾崩,天下缟素,官府可不得提前准备么? 没有人透露任何消息,也没有任何风声传出,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至少在州府一级,这已经不是秘密。 州府需要底下人干活,慢慢地,消息早晚会扩散出去。 他估摸着,连他都能嗅到点风声了,看来情况很严重,莫不是圣人已经驾崩了?只不过消息还没传出来? 一时间,他有些茫然。 建文神武无上皇帝是从关北走出去的,这里是他根基最深厚的地方,也是流传着最多传说的地方,所有人或多或少都要受点影响。 圣人若真走了,心里空落落的,怪难受。 ****** 丰州城内,刺史赵莹亲自赶到了府库查验。 一匹又一匹的白麻布摞放在货架上。 他亲自上前摸了摸,全程不言不语。 作为同光七年的农状元,在当了三年多秘书郎后,与前辈们一样,外放州郡。 他来到了丰州出任刺史。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很好的职位。邵夏龙兴之地,一般人还来不了呢。 但他上任不过年余,就遇到了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事情:圣人病入膏肓。 上个月还能起身走走、看看呢,但到了四月,突然就不行了。医官们束手无策,查不出任何病症,只能不断地开一些补药吊着,试图挽回。 好在圣人通情达理,没人责怪任何人,反倒安抚医官们,说他“时至则行”,大限到了,是上天不给他时间了,非药石能救。甚至于他还在病榻上与医官们谈起了各州医学博士一职如何改进的事情,豁达之心,让人佩服。 想到此处,又有些闷闷不乐,还有些感伤。 他担任秘书郎三年,常伴圣人身侧,对今上有所了解。 这是一个对天下有着无与伦比感情的君王。 古来天子,有的是把天下作为予取予求的对象,横征暴敛,形同桀纣。 有的把天下作为供养皇室的工具,恨不得把宗室人员派往每一个重要州郡,为此酿出大乱也在所不惜。 有的虽爱护百姓,也愿意与天下士族分润好处,但却不愿做出任何改变,仍做着春秋大梦。是的,赵莹是农科出身,他就是这么认为的。 今上不一样,他是真心盼着天下好。而不是那种无论天下怎么样,我当皇帝就行的自私自利的天子。 他的想法瞒不住身边人,赵莹非常清楚。 但今上要走了碍… 丰州准备白布,是得到皇后、太子默许的,因为医官已经没办法了,圣人也已经卧床不起,衰弱得无以复加。 唉!他默默叹了口气。 随即又想到如今的局势,应该都是圣人安排好的了。    主要官员随驾在侧,最能打的禁军分散在灵、丰、胜三州,逾二十万众。 有这二十万精兵,打穿天下都不成问题。最近又跟太子朝夕相处,掌控起来不成问题。 圣人,当真是把一切都做到了极致埃 至于留守洛阳的官员、军队,谅他们也不至于昏了头,搞出些不知所谓的事情。更何况,名臣大将渐次凋零,也没几个有威望的人啦。 就在本月,枢密使朱叔宗暴卒于位。赵莹一度以为是圣人带走他了,想想似乎又不像,这是太子的岳父,算是助力,真不至于。不过,朱叔宗在军中亲朋故旧极多,影响力很大,这事情又不好说了。 管他呢!赵莹离开了仓库,往州衙而去。 这几日,又来了一些官员、军将、部落首领,也不知道谁喊来的,一拨又一拨在丰州停留,然后匆匆西去。 看到这些,他心中就有数了。 那个日子,近了埃 ****** 牧草返青,草长莺飞,阴山南北迎来了一年中最美丽的时刻。 西城老宅之中,一片愁云惨淡,圣人已经不再起身,一天中大部分时候都躺在床榻之上。 话少了,吃得也少了,昏昏沉沉的。 偶尔醒过来时,眼神之中多是疲累,已经没有太多不舍了。 在尘世这个大染缸之中打滚几十年,原来是会累的埃 六月初,太子亲来老宅,日夜侍奉。 圣人醒过来时,挥手让他离开,去和官员、军将、军士们待在一起。 到了六月下旬时,圣人已经听不进任何军报、奏疏了,医官也被赶了出去,让他们不要再做无用功。 六月三十日夜,躺在床上的邵树德忽然醒来。 他刚才做了个梦。 或许不叫梦吧,而是突然记起了一段往事。 二十五年前的这一晚,刚刚结束三辞三让把戏的他踌躇满志。前唐皇后素手纤纤,为他挑选龙袍,因为天一亮就要开国祭天了。 那一晚,殿中光芒万丈,似乎有天降神人登堂入室,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他不信鬼神,坚信穿越也只是物理现象,宇宙之中唯有真理永存。 但这会的印象是如此深刻,让他不自觉地有所怀疑。旋即他又释然了,真如何,假又如何,都不重要了。他的奋斗是真切实在的,他为此呕心沥血,付出了一辈子的努力。 若有鬼神,他们为何不来救天下苍生? “没有人能审判我,鬼神也不行。”他睁开了眼睛,轻声自语:“只有岁月史书,只有后世苍生,才能评价我的功过得失。” “陛下。”绣娘拿来一块丝帕,为他擦了擦汗。 她看到了圣人脸上涌起的奇怪红潮,心中哀伤。 邵树德的眼神挪了过来,看着绣娘饱经岁月的面容,轻声道:“朕还记得当初去看望伱的样子,那是四十八年前了吧?谢谢你,绣娘,临走之前看到你,就好像回到了当年。” 绣娘的眼泪扑簌簌落下,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累了……”邵树德的眼神渐渐黯淡了下去。 屋内的烛火似乎有些黑,那是一种深沉的黑暗,似乎可以将人整个意识包围。 黑暗之中,有些人的身影愈发明亮。 李延龄终日愁眉苦脸,看着私库中不多的钱帛。 孙霸赠了他一件宝甲。 宋乐带他来到府库,领取赏赐。 隰州境内,李侃赐下“铁林都”的军号。 代州战场,徐浩扛着大斧,将程怀信的头颅斩下。 阳曲县外的军营内,朱叔宗对答如流。 晋阳城中,陈诚在向他倒苦水。 高陵县之战,郭琪一凿射中田轨的眼窝。 东渭桥大营,巢将王遇吐露心声。 戎马倥偬间,杨悦总向他询问何时收复失地。 灵州府衙之中,李劭请他照拂后人。 兴元幕府之中,诸葛大帅让儿子对他事以兄礼。 服用金丹失败的丘维道,临终前流着眼泪给他写信。 …… 是啊,都等着我呢。 邵树德的意识愈发模糊耳边只传来绣娘断断续续的哭泣:“……当年都说你死了……我没有办法,没有勇气……” “我不是什么好人……”邵树德尽力睁开眼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道:“这就要告别了。” 空气之中似乎传来金戈铁马的声音,冲破了一层又一层的桎梏,将笼罩在华夏上空的阴云尽皆驱散。 天亮了,金色的光芒洒遍大地。 同光十一年七月初一晨,大夏建文神武无上皇帝邵树德崩于西城潜邸,春秋六十有九。 (最后一章结束了。今天晚了,明天写个单章。我知道本书还有一些坑没填,但按照时间线推演,这些坑现在没法填,所以后面会写点后记,尽量把坑填上。) (本章完) 感谢 不知不觉,本书连载三年,终于完本了。 在此对各位读者表示诚挚的感谢。 这是我第二本书了。 第一本《穿越1630之崛起南美》因为影射政治,已经404。当时差不多是和临高同时期屏蔽的,编辑让我改掉里面大量的职务、地名及其他一些情节,当时已经连载大几百万字了吧,工程量太大,难以更改,所以就被屏蔽了。 临高我记得也关了很久,作者应该大量修改了,最后放出来了。 群穿书不多,大部分都没了。 第一本书纯粹是兴趣,第一个月稿费200元,最后404时均订2000多,精品都没到,算上我在公众号上连载的,可能接近1100万字。 第二本就是《晚唐浮生》了,590万字,完本时均订一万多一点,是巨大的进步了,再次感谢读者们的支持。 这本书是按时间线来写的,体裁我也搞不清楚,姑且算是邵贼个人回忆录吧。 我之前说过,写到他死为止。现在邵贼死了,书也结束了。 接下来会写一些后记,把坑填上,然后我就向编辑申请完本。 下一本书写什么我还没想好。 其实我原本想写清末的,但以前听说1911年以后不能写,后来又听说时间提前了,1901年以后都不能写——其实我没弄清楚1901年有啥特殊的。 最初构思的时候,写了个开头。 大概是日俄战争前后,从主角导演的横滨正金银行诈骗案开始,地点在东北。 期间穿插日本、俄国的竞争,以及日本为了对抗俄国影响力,引入美国铁路大王哈里曼等国际资本,俄国寻求巴黎银行团赞助、德国鼓励俄国向东,避免他们在东欧折腾等一系列刀光剑影的事件作为背景。 我的设想是,在那个大时代,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英雄,无数仁人志士为了自己国家和民族努力。彼之英雄,我之寇仇,敌人亦有才智杰出之士,为自己国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从中国东北这个激烈角逐的战场,扩展到全国,再结合全世界大背景。 简单来说,帝国主义在我国的政策不是孤立的,是受全世界其他地方影响的。这一点很多小说没有提及到,比如俄国的远东政策要结合欧洲局势,不是一成不变的。 我的打算是,格局写大一点,就像我第一本书一样。 但现在咨询下来,感觉不太乐观,创作环境愈发严厉了。起点也有自己的难处,树大招风,被人盯着举报,有些甚至是同行,搞一刀切可以理解。 清末不让写,那写什么呢…… 清朝前中期?或者别的朝代? 以前有个说法,三国、盛唐、明末,是三个自带流量的历史时期。你写其他时间段,获得同样的成绩,要付出更大的努力,要有更高的写作水平。 但我懒得写这三个时期,作品太多了,不去凑热闹了。 读者可以在章说留言,我看看大家喜欢什么时期,我好去买书研究。 研究的目的是更好地还原历史风貌,争取写出时代感,“古代”和“古代”是不一样的嘛。 或者,我继续挑战下冷门时期?哈哈。 写流量稀少的冷门时期,成绩超过热门时期,我心里爽蔼—第三次感谢读者老爷的支持。    呃,冷门时期最好别推荐元末埃如果我真写了,多半被骂成狗。 我要写,肯定会认真写。任何人都有阴暗面,都有黑点,这些要是写出来,那书评区可热闹了。 比如,主角要是跟朱元璋对着干,那必然无所不用其极,肯定盯着老朱那些不光彩的地方猛锤。 或者想办法把朱元璋推到抗元一线,主角去夺江南,认真推演下来,你们觉得朱元璋会怎么做? 再比如,主角穿越了,蝴蝶效应了,察罕没死,这可如何是好…… 公允地说,察罕如果不死,各路义军包括朱元璋在内多半下场不妙。 到时候真写了,书评区又要高潮。 所以,最好还是别写了。 当然,如果你们真推荐,艹,我也不是不能顶着压力上。 想想也蛮带感的,黑粉也是粉埃与沈万三合作开发,其实戏份挺多。 好了,言归正传,第四次感谢读者们的支持。 新书什么时候写不好说,如果等不及,可先看看老书1630。 那是我写的第一本书,文笔非常幼稚,没有主角,国家就是主角,历时一百多年。 怎么说呢,应该还是有闪光点的吧。 航海、殖民、贸易、战争、外交,花了大篇幅,对世界运行的本质、殖民的本质有过较详细的描述,放到现在,里面很多东西仍然是成立的。 这本书大家可以去看看,不是广告啦,我也不会得到什么收益了。 而且,这是和《晚唐浮生》完全不同的类型—— “……我们还有一个由资本经济造成的问题,工业以及其他企业活动的利润逐渐累积起来,形成了巨额的储备。而且限于成年劳动力和物资的不足,这些资本要进行有利可图的本土投资遇到了困难,所以我们在国外不但要找到消费市场,而且必须找到能发挥资本作用的市常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迫切的需求会加强我们这个国家对于不发达地区的政治、经济甚至军事上的侵略性,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开拓新土地、征服新的殖民地,很久以来就是我们国家的惯常政策,我们当然优先开发国内未开发的荒地,但对于有重大经济价值或战略价值的地区,依然要或多或少地进行资本上的投入。” “对于直接控制在手的海外领地(如南非等地),我们可以进行互惠互利的开发;但对于能够直接进行干涉的外部地区(如自由邦、朝鲜等地),我们可以以一种恰当的‘剥削’方式进行经济殖民,它应包含以下内容:甲、为宗主国工业产品的销售保证市场;乙、向宗主国工业体系廉价供应原材料,向本土国民廉价供应各种天然消费品;丙、提供廉价劳动力,为宗主国把资本用于开垦大片种植园、开办矿山、兴办港口企业与航运企业提供便利;盯提供另外一些投资机会,即兴办银行、不会同宗主国竞争的地方小工业、公用事业、沿海航运、公路、运河等。” “……可以预见的是,殖民地居民虽然会在物质进步方面有时也得了益,但他们必然会沦于经济上低人一等的地位,不但比宗主国的居民低了一等,而且也比从宗主国来到这些地方居住的人低了一等。这固然可能会激起他们的不满,但在我们从经济上培养的买办阶层、政治上扶持的傀儡政权、军事上驻扎的辅助部队的共同作用下,这些地方毫无疑问仍会稳稳地掌握在我们手里,为本体提供源源不断的养分……” 以上这些,在19世纪时西方国家就开始做了,到20世纪后半叶达到顶峰。 他们经历了长久的工业革命和财富积累,资本已经极其充裕,但本国开发已经饱和,找不到新的经济增长点。 于是乎,他们产生了两大需求:一、国外消费品市场,消化本国工业产能;二、回报率高的国外投资市场,消化本国过剩资本。 第二点意味着去工业化,产业转移。但也有要求,“殖民地”投资不能与“宗主国”竞争,以前是钢铁、军工、化工、机械等,现在是大飞机、芯片、生物医药等。 两百年前的事,和现在大同小异。 写了前面那本书,再写晚唐时,内政是真的无从着手,哈哈。习惯了大开大合的殖民贸易、产业投资、资本运作,在古代时,发现要啥没啥,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马政、育种、贸易以及粗浅的金融方面的改革。 就到这吧,期待下次再见。 第1751章 后记告哀使 天光大亮之后,圣人驾崩的消息开始在小范围内传播。 所有人都没想到,前几天还能一天醒来好几次的圣人,这次就真的走了。 皇后是下半夜知道的,匆匆忙忙起身,赶到之时圣人已经仙去。 太子睡在外间的军营内,接到小黄门急报后,只披着单衣,就赶了过去。 这个夜晚,其实没有太多煎熬,因为一切都已经提前准备好了。 在商量了两个时辰后,天色渐亮,宰相、枢密使一同宣读遗诏,令太子灵前即位。 一切有条不紊,没有任何差错。 在西城左近扎营的天雄军、铁骑军、银鞍直及侍卫亲军数万将士,齐声高呼万岁。 他们一喊,万事抵定,这就是这个年代的规则,这个年代的秩序。 当太子领着文武百官,带着圣人灵柩和二十余万将士归京的时候,不会有任何波澜,不会有任何阻碍。 古礼,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 无上皇帝威望太高,死后哀荣无人敢怠慢。 殡七日之后,全军缟素,返回京师。 当是时也,天高云淡,野雁低飞。 平整的大驿道上,禁军将士护送着他们敬爱的皇帝归葬陆浑山。 六位国公家的子弟为首,带着诸勋贵少年郎,以及新罗、百济、泰封、仲云、于阗、碎叶等地质子,充当挽歌郎,一路鼓吹。 宰相萧蘧、王雍、理蕃使杨爚、枢密副使李忠等人亲扶灵柩。 回鹘、党项、突厥等诸部酋豪在两侧紧紧跟随着。 路上有闻风而来的百姓,哭声震天。 有人是真的,有人是被情绪感染,有人是随大流。但不管怎样,有人真哭,这就很了不得了,不愧圣人对家乡多年来的拳拳关爱。 折皇后已经自动晋升为了太后,虽然还未得新君册封。 她坐在重翟车内,神思不属。 几十年夫妻,说不难过是不可能的。圣人深夜去世,毫无征兆,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不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哪天不是最后一面?纠结这个没有意义。 太后现在的心思,就只在儿子、孙子身上了。 但好像也没以前那么上心了。有些东西,淡了,看开了,心中空落落的。 圣人在世时,生气过、流泪过甚至摔过东西。可现在这会么,记起来的似乎只有欢笑的时光。 是啊,时间长了,沉淀下来的都是美好的回忆,似乎这是人趋利避害的本能吧。 她挑开了窗帘,驿道、旷野之中是无边无际的人群。 各种身份、各种地位的人一脸严肃,沉默不语。 夫君这一辈子,也值了吧? 死后之哀荣,古来能有几个帝王相提并论? 她记起了在灵前痛哭的河西党项酋豪。 她想起了自残的鞑靼贵人。 她看到了自愿前往陆浑山守陵的女真氏族首领。 这是夫君一生赫赫威名换来的结果,她与有荣焉。 车队继续前进,一路上不断有人汇合进来。从天空远远望去,如同百川归海一般,更如同一个个部落、一块块土地,慢慢汇入大夏王朝的气运之中。 ****** 洛阳士民陆陆续续得到了圣人驾崩的消息。 得到消息的当天,卢怀忠就住进了军营之内。 他的年岁与先帝差相仿佛,身体也不是很好了。之所以比圣人晚走,大概是平日里的生活比较自律,本人也相对注重养生罢了。 当然,寿命之事也说不准。 圣人不过二十来个嫔御,钱镠、马殷之辈的妻妾,比圣人多得多。但他们至今身体康健,这就没法说了。 时也,命也。 留守洛阳的军士大概有三万多人的样子,其中不少还是从外州调过来的。 甫一进营,卢怀忠就带着人四处巡视。 他现在也有好多疾病缠身,走起路来直冒虚汗。但他尽力调整了过来,不让外人看出半分异样。 大限要到了,既然比先帝晚走,就站好最后一班岗,利用自己数十年戎马生涯积累下来的威望,约束众军士,确保权力交接的敏感时刻,不出任何意外。    其实也出不了什么意外,太子——呃,今上——有丰富的统率大军及行军打仗的经验,有自己的军事班底,有相当的威望。 最关键的是,大夏最精锐的二十万禁军掌握在太子手中。 这些部队若在他处,可能还会让人稍稍担心一些,但既然都在新君身边,那么就没有造反的可能。他们只需护送新君入洛阳,就能舒舒服服领到一笔赏赐,何必闹事作乱呢? 局势是相当稳固的,这一切得益于先帝的缜密布置。 他太稳了,临死前都这么稳。 “河北有没有人作乱?”卢怀忠一边巡视军营,一边问道。 “暂无消息。”跟在他身后的是南衙枢密承旨李昌远,闻言立刻说道。 卢怀忠稍稍有些意外。 他本以为,会有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站出来造反的,毕竟圣人在位二十多年,对河北并不友好。这个人口稠密的地区,不知道有多少百姓被半哄骗半强制地迁移到了全国各处,百姓怨声载道,动乱不断。 难道被镇压了这么多年,刺头全死光了? 不!从常识来判断,这是不可能的,也做不到。唯一的解释,大概就是他们害怕了、绝望了吧。无数次的反抗,换来的只是不断流淌着的鲜血,以及严酷的惩罚。尤其是魏博镇,现存的百姓都不太愿意提及祖上的事情,生怕与魏博武夫扯上关系,被朝廷迁移到南方或西域,遭受无边的苦难。 没想到啊,原本又臭又硬的魏博武夫,就像被打断了脊梁骨一样,再也直不起腰来了。 魏博都不敢造次,“小兄弟”成德、沧景就更不行了,一贯特立独行的幽州,更是比魏博还要乖巧,毕竟北都设在那里,先帝好歹在那住了些年头,该收拾的都收拾完了,幽州诸县本身又来了大量关北移民,本身没有造反的基础了,甚至可以说成了平叛基地。 卢怀忠越想,越觉得先帝的本事确实不凡。做到这个地步,尽矣。 同时也非常欣慰,最初的理想,终于能够实现了。 万家灯火、田园牧歌,他们带来了。 先帝想到他所做的一切努力有了回报,应当能含笑九泉吧。 想到此处,卢怀忠心中火热,腿也不疼了,气也不喘了,浑身充满干劲。 得想办法多活几年,为先帝多看顾下这片充满生机的土地。 ****** 告哀使马不停蹄地来到了淮南、江南,将天子大行、新君即位的消息传了过去。 民间的反应很平淡。 田舍夫该种地继续种地,谁当皇帝又有什么关系呢? 商人们微微有些惋惜。先帝下江南之时,从他们这里收走了不少钱,但公允地说,先帝是全天下商人最大的保护桑 他对商人是真的爱护,一直鼓励他们繁荣贸易,同时大修国道、疏浚运河,便利货物往来。记账货币的推行,更是极大便利了贸易往来,还有相对合理的税收,没有横征暴敛,这一切的一切,都使得晚唐以来的贸易繁荣场面更上一层楼。 真正对先帝崩逝感到兴奋的则是读书人。 他们不自觉地产生了一种幻想:或许,新君即位以后,会逐步废除掉所谓的新朝雅政,恢复以前的科举制度。 没有任何高官放出个这种风声,但他们就是有这种期待,哪怕看起来不切实际。 不要有任何改变,一切回到从前!世家大族手里的藏书汗牛充栋,很多精彩策文、应试技巧之类的文章都是他们垄断独有的,实在不希望这些东西的效用大打折扣。 但一切似乎都没有按照他们想象的方向发展。 新君在胜州降下德音,萧规曹随,一切照旧。 这意味着—— 税制改革不会被废除,江南的赋税不会比其他地方重,但留在本地的会偏少,上供朝廷的会多一些。 诸道科举名额不会变更,江南在这个方面不占优势,竞争远大于其他地方,同光四年开始的科举改革仍然继续。 这两项加起来意味着,从今往后,终夏一朝,江南都是出钱出力的。他们没有兵,只有钱,而且他们的钱是用来养北方军队的。 死心了。 先帝虽然没有锁金陵王气,还重修了南京城,但通过种种手段,在事实上压低了江南的政治地位。说好听点叫以有余补不足,说难听点就是抽血。 当然,更悲哀的是,江南百姓并不知道,自南方移民增加,经济发展起来后,历朝历代都是如此…… 能有什么办法呢?好像也没什么好的办法。 新君即位这个最大的不确定性已经没有了。今上表示遵循旧有道路,那还说什么呢? 今上的威望比不得先帝,这是肯定的。但就是这么一个削弱版的“邵树德”,他们也无法将其改变埃 老老实实吧,不要再想东想西了,没有用。 这个天下的格局,已经固定了。 今上只要在位十几二十年,就能把先帝推行了二十多年的新政稳定下来。到了那时候,既得利益者越来越多,就愈发难以撼动了。 至于第三代天子,心气受挫之下,他们也没什么信心了。 就那样了。 第1752章 后记告哀使二 八月十五,中秋团圆之日。 棣州东郊永信乡的某座农庄外,驶来了一个庞大的车队。 “吁——”领头的驭手喊了一声,一名绿袍小官跳了下来。 农庄内涌出来一群人。 “张司马。” “李长史。” 寒暄完毕之后,乐安郡王府长史李栋看了看绵延到远处树林边的车队,问道:“可是夏税?” “正是。”张司马点了点头,说道。 说实话,他心中稍稍有些不忿。 一个过气的前唐逊帝,朝廷居然还要花大把税钱养着,实在让人意难平。 他出生于唐末,记忆之中没有多少关于唐朝的东西,基本算是新一代的夏人了。京兆府经学出身的他从关西来到棣州,历任县尉、县丞、县令和州司马,至今已十年,仕途还算顺遂,甚至可以说非常顺利。 也正因为如此,他对前唐没有任何感情。他的一切都是新朝赋予的,他对先帝非常感激,对代唐而立的大夏感情深厚,分外看不得乐安郡王这等“蛀虫”——其他勋贵好歹立过功,乐安郡王的所谓“功劳”委实可疑。 但朝廷要优待此人,他也没有办法,只能老老实实押运乐安郡王五千户食邑所出,前来交割。 交割的东西主要是实物,这是淮海道和棣州上下愿意看到的。 实物不利长途运输,尤其是粮食、布匹等物资,正好拿来冲抵这项开支。一年两次,分别在八月中、十一月初发放,今日是交割的第一批。 李长史也看出了州里面对他们的态度不是很好,因此也不多话,只唤来府内仆役、账房搬运、清点。 最多的就是粮食了,主要是小麦。如果到了秋收,就会掺杂大量粟米及其他杂粮。 小麦种植还不够普及埃 李长史一边感慨,一边清点。 绢帛、毛布、麻布是第二大宗。最开始的时候,发过来的以绢帛居多。现在么,毛布、麻布之类的低价值布匹加起来超过了一半。 问也没用,棣州刺史回复收上来的税就是这些。反正只要“布匹”的数目对就行,管你是绢、麻还是其他什么布啊! 铜钱极少。 十来年前还能看到一千多缗铜钱呢,现在也就几十缗意思意思。取而代之的是大量“折色”,即棣州方面拿实物冲抵现金。 今年冲抵的折色是咸鱼、肉脯以及十几张皮子。 李长史捏着鼻子,一个个掀开那些腥气冲天的木桶桶盖,看着里面摞放整齐的鱼干,不住地叹气。 皮子还好,有几张似乎是海獭皮、海狸皮,比较值钱。棣州州府总算还有点良心,没一黑到底。 粗粗看了一圈后,李长史进了王府,到书房内禀报。 乐安郡王李晔正在写文章,听完汇报后,将毛笔一搁,随即哈哈大笑。 他笑得很夸张,甚至有几分癫狂。 李长史在一旁见了,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劝解。 “邵贼也有今天1李晔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道。 说完这句,又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狗贼!霸占何氏的时候可想过暴死?何氏那贱妇,我当年都没舍得…… 结果你倒好,让她生了一个又一个孽种,都不带停的。 舒娘是多么贤良淑德的孩子,也被你霸占了,真是畜生。 还有大唐江山,明明还有振作的可能,结果你偏要抢走。 此等不忠不义、忤逆人伦的畜生,死得好啊! “殿下1李长史劝道。 李晔根本不理,笑完后又呜咽痛哭良久,最后才定定地坐在那里,喘息良久。 “邵二继位,天下可有骚动?”李晔突然问道。 李长史摇了摇头,道:“未曾听闻。” “可惜了。”李晔长叹一声。 “其实……”李长史犹豫再三,还是说道:“邵树德对李家还算可以,够体面了。” “哼1李晔瞪了他一眼,没说话。 “殿下方才又哭又笑,难保府中有仆婢发觉……”李长史又道。 李晔悚然一惊,觉得方才确实过于失态了。 偌大个乐安郡王府,上百仆婢,怎么可能没听望司的耳目?小事就算了,就算被听去了,以邵树德当年的脾性,也就是一笑置之,换成他儿子,多半也没什么事,毕竟前唐逊帝的身份还是很敏感的。    但如果是方才说的那番话,让邵二郎知道了,就非常棘手。即便不死,多半也会被削夺爵位,王府里肯定还得死几个倒霉鬼。 李长史是宗室出身,王府里的很多职位也由宗室成员担任,日子过得舒舒服服,他是真不想看到这种事发生。 李晔见长史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摆了摆手,没说什么。 李长史悄悄观察着他,发现郡王仿佛突然苍老了许多。 他有些不解。仅仅是半盏茶的工夫,这具皮囊断不至于如此,思来想去,大概是心神上松懈衰老了。 “唉。”他暗暗叹息一声。 邵树德死了,郡王狂喜之后,一口气就泄掉了。 他也六十岁了,心中挂碍的王妃李渐仪以及从掖庭被放回来的杨可证又在这几年相继病逝,他还能活多久? 有些时代,落幕了埃 ****** 云南道,姚州,小雨。 告哀使杨诏从馆驿内走了出来。 雨势不大,落在人脸上,带着丝丝缕缕的凉意。 作为南诏两京之间的连接点,姚州的交通十分便利,中原过来的驿道除刚刚修通的戎州石门道外,其他两条都要经过此地。 杨诏是从戎州石门道过来的,途经曲州入昆州,再西行姚州、大理府。至于更远的腾州、宝州,他是不会去了,派手下人走一遭就行。 一路行来,感慨万千。 曲州已经被彻底收拾了…… 这个曾经东爨的大本营,被朝廷各路大军轮番蹂躏,最终最后一丝反抗的火苗也熄灭了。 杨诏看到之后,也忍不住叹息。 天南之地,在大夏朝这个炉子里冶炼百年,基本就会失去自己的意志了。 百姓们会忘记自己是什么人,豪族会与朝廷妥协,以进京当官为乐事。至于那些野蛮的部落,首领被册封拿捏之后,只会存在小乱——最坑的是,镇压这些小乱的军士,多半还来自云南本地。 “完了啊1杨诏行走在驿道上,看着路旁渐渐染上金黄的稻谷,神情复杂。 西洱河诸部,在最近十年之内,不断被朝廷削弱,实力已大不如前。剩下的也被分成了好几部,比如他们杨家,就在五年前一分为二,西洱河人称“大杨”、“小杨”。 就目前而言,二杨关系还算和睦。但几十年后呢?矛盾必然会有,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累积,最后就被朝廷拿捏了。 但这又如何呢…… 杨诏自失一笑,他早就放弃对抗朝廷的希望了,安安心心当官。他这辈人都不行,子孙后代更不行了。 驿道远方有个庞大的车队正在北行。 杨诏知道,那是滇王府的人。圣人遗诏,令各王府派世子参加国葬即可,郡王、亲王无需本人亲至。 滇王派的就是世子,带着百余辆马车,一路北行。 “滇王愈发成为云南的定海神针了,就是不知道将来会不会尾大不掉埃”杨诏心中默默想着。 先帝在位的最后三年,滇国的府兵数量翻了一倍还多,达到了七千余。邵六郎大刀阔斧的改革,让这个藩国的实力大大增加,随后又通过政治联姻和军事征服两方面的手段,让国中局势愈发稳固,渐渐拧成了一股绳。 这般手段,已经不比先帝差多少了。 而且,他在经商上颇有才华,不但打通了安南的商路,还借道宝州,与骠人诸国甚至更远的婆罗门联系上了,生意做得飞起,攫取了大量利益,甚至连大理、昆州都有所耳闻。 但也仅止于此了。 杨诏很清楚,云南的实力有限,闹不出什么乱子。现在不是藩镇割据时代了,以一隅抗天下不太可行。如果朝廷不重视云南还罢了,但现在矿监一个接一个设立,开采出来的金银铜锡越来越多,再加上云南商社的成立,想让朝廷放弃这块地盘,有点异想天开了。 不信?看看连国丧都无法阻止的移民大潮吧。 河北、河南移民仍然在一批又一批地南下。 他们先占据黎、雅、嶲三州空出来的地盘,然后往南渡过泸水,进入姚州、昆州,后来又多了一个曲州。 尤其是姚州,作为两京中间节点,河北人非常之多,到处是魏州、镇州、沧州口音。他们带来了北方先进的农业技术,令姚州户口大增,粮食、水果、牲畜、绢帛的产量同样大幅度增加。 这些人来了之后,就不可能走了,只会一步步将姚州、昆州、曲州等地“中原化”,最终变成相对恭顺的熟地,就像中原任何一个州郡一样。 当然,这些都需要时间。 但新君会停止移民吗?看起来不太可能埃 “想那么多干嘛1杨诏摇了摇头,暗忖道:“国朝新辟疆土之中,辽东、云南是最难脱离的。相比较而言,西域倒是有点危险。” 想到此处,他下意识看向西边,目光仿佛越过了重重山川,落到了那片遥远的土地之上。 第1753章 后记山谷 第1753章 后记·山谷 宁静的山谷之内,草色枯黄,落叶飘零。潺潺流水蜿蜒而去,延伸至远方。秋天的伊丽河谷,就是这般美丽、宁静。 府兵队正钱六郎驻马山坡之上,静静看着下面。 来到这边好几年了,他的生活已经从最初的窘迫之中摆脱了出来。 现在的他有宅院、有妻儿、有田地、有部曲,与刚来时的一无所有简直是天壤之别。 但满足吗?很难说。 故乡的爷娘身体康健吗? 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们过得好吗? 青梅竹马是不是已经嫁人了? …… 他得到了许多,似乎又失去了许多。 但人生么,好像就是在不停地取舍,得到什么,就必然会失去什么。 对此,他已经能够坦然视之了。 阳光渐渐升起,谷中薄雾散尽,露出了一个接一个地窝子、土坯房、茅草屋。男男女女走出屋子,生火做饭、晾晒衣物、修理工具、照料牲畜,一派繁忙景象。 这些都是旬日前抵达伊丽河谷的移民,一共两万三千人,主要来自关北、关内、直隶、河南四道。 新一批移民已经在路上了,不到三万人的样子,主要来自河东、淮海、河北三道。他们是圣人驾崩前出发的,这会大概还没出关内道地界,如果新君将他们拦下,大概就不会来了。 好在到现在为止,还没传出这个风声。新君大概会继续遵循先帝的遗愿,往边疆藩国移民——希望如此吧。 新移民一开始肯定是要过苦日子的。 眼前这些破房子也有些年头了,年年修缮,年年有新人住进来。由轮换征发的府兵维持秩序,各县医学博士带着学生日常管理。说穿了,主要是担心他们身上带着病,传染给其他人,故临时隔离几个月,顺便让他们懂懂规矩——这些路数,基本已经形成固定流程,大家都很熟悉。 其间花费当然是不小的,但值得。 移民意味着伊丽河谷的未来,这是每个人都明白的事情。有些花费,断然省不了。伊丽十余县,一两万府兵,异族奴隶超过十万口人,如果再不大量输入中原移民,国本为之动遥 截至同光十一年(926)中,赵国共有—— “百姓”16200余户、69100余口。这些都是正儿八经的民户,主要税收来源。 “府兵”约1.5万户,51800余口。这些是赵国的主要战斗力量,定海神针。 “奴隶”31200余户,117100余口。这些都归于各县府兵,户均2.08户奴隶。 另外,在几年前新设的几个县份中,还安置了“军户”11200余户,15000余口。 从人口数字可以看得出来,这些大多是单身汉,其实就是从中原来的熟悉武艺的军人子弟,只不过未及成家罢了。 先帝驾崩前,下令四京、诸行宫及掖庭局放散一批宫人,数量超过三千,尽数发往伊丽河谷,这会正在庭州一带休整,赵国已经选派人马前去接应,下雪前可抵达伊丽河谷。 这些宫人,年岁普遍在二十至三十五岁之间,可谓单身汉的良配。 钱六郎每每思起此事,都非常羡慕。先帝他老人家,对伊丽河谷真的是太好了,对赵王也太爱护了。 偌大一个赵国,就在先帝的百般呵护下,走过了十年的历程。 赵王也是有雄心壮志的,更会礼贤下士、关爱民生、操持军务,整个伊丽河谷在他的治理下,蒸蒸日上,渐渐有了相当的起色。 可惜了,如果先帝再活十年,再给赵国十年时间,届时可能又是另一番难以想象的繁荣景象了。 今上虽然多次表示要继承先帝遗志,但这种事情谁敢保证呢? 像这一次随移民一起抵达的,还有大量急需的物资,甚至是新培育的农作物种子、耕牛挽马、布匹书籍、常用工具等等,其价值委实难以估量。 正在路上的那一批移民也携带了海量的物资及各类专业工匠,无论哪样都可以极大改善伊丽河谷的现状。 万一新君给伊丽河谷“断了奶”,那日子可就难受了。 他们现在能稳稳压制热海突厥、八剌沙衮回鹘一头,靠的就是洛阳朝廷的大力支持,一旦没了,届时不说被另外两家压下去吧,至少也会放慢发展速度,让人十分头疼。 也正因为如此,此番赵王世子邵修文进京奔丧,就精挑细选了很多礼物。赵王也千叮咛万嘱咐,见到二叔时一定要执礼甚恭,多讲感情。 今上是性情中人,多打感情牌、亲情牌,效果比什么都好。 “前路晦涩难明,唯有乞求老天保佑了。”钱六郎策马而走,沿着缓坡进入了山谷之中。 农田、菜畦、果园、牧尝森林、河流、高山…… 伊丽河谷当真是西域最肥美的一处所在了,农牧皆宜,土壤肥沃,怪不得自匈奴时代起,这里就被争夺来争夺去,没有个尽头。 如今大夏崛起,声势日盛,伊丽河谷被来自中原的华夏子民占据,希望能一直如此吧。 清脆的马蹄声在山谷中不断回响。 迎面而来的是一个个村落、一座座城池。 城墙之外,铁匠学徒已经点燃了炉子,再过一会,叮当的旋律就会响彻一整天。 山野小店之中,早起的信使、商旅正在照料马匹,打算趁早赶路。 辽阔的牧场之上,农人们挥舞着镰刀,为入冬准备草料。 粗粗整饬出来的驿道之上,一辆辆马车满载粮食,前往各个仓库。 学堂之中,来自中原的经学生抑扬顿挫地读着经典书籍,堂下蕃汉学生懵懵懂懂,跟着诵读。 一切早就走上正轨,一切还需继续夯实根基。 ****** 已经改名“大宛”的拔汗那城刚刚经历了重修,更准确地说是扩建。 这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城市,在西域也算得上是名城大邑之一了,虽然没法和中原比。 楚国建立已有数年,楚王邵慎立也渐渐在中亚站稳了脚跟。 这个过程并不容易,意味着无数难以想象的铁与血。 楚国与赵国,终究不一样啊,两位大夏亲王的风格也不是一回事。 赵国建立已逾十年,赵王会治军,会打仗,但他更喜欢的还是梳理内政,发展生产,积蓄国力。 楚国立国时间较短,楚王的脾性也更勇猛精进一些。早些年的时候,邵树德曾以为这个儿子军略比不上老大,文治也比不上,但就近两三年的情况来看,这位大夏七皇子的军略被人低估了。      他非常善于在战场上学习,也没有什么固定的用兵套路。每次打仗时,都是依据得到的情报,临时排兵布阵,制定作战计划。 说白了,如果将领可以分为“学院派”和“草莽派”的话,楚王邵慎立更接近后者。他是一个天赋型指挥官,虽然从小就接受了完整的军事教育。 与军事上的才能相比,楚王在民政上就要弱不少了。当初总共二十来个跟着他一起过来地洛阳公子哥们,虽然都接受了顶尖的教育,但各人有各人的性格,各人有各人的处事方式,真正能帮邵慎立分担民政事务的,其实就那么几个罢了。 所以,楚国在民治方面是不如北边的赵国的。他们唯一的优势,其实是拔汗那这块地方的基础更好,尤其是波斯、粟特、回鹘遗留下来的城池、村镇及各种水利设施,让他们的日子没那么窘迫,甚至在经历了多年战争之后,至今还压过赵国一头。 至于将来会不会被超过,没人知道,只从当前情况来分析的话,答案是肯定的。 八月二十日,邵慎立率军返回了忽毡县。 忽毡即俱战提,楚国的西大门,原本是一处人烟稠密的所在,且在过往的战争之中,并未受到多么严重的摧残。 不过,在波斯势力正式退出拔汗那之后,忽毡的贵族、百姓大量逃亡至波斯境内,让此地人口锐减三分之一以上。 随后,大量狂热的吉哈德分子涌来。忽毡县首当其冲,成为了战事最激烈的地方,这个就更要命了,人口开始急剧下降,到处荒无人烟。 到了最后,邵慎立一发狠,干脆把忽毡残余的百姓尽数东迁,分散安置到其他县乡。 于是,这里彻底了无生气、渺无人烟了。 现在的忽毡,已经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军镇,屯驻了三四千人马,以作御守。 “再过些时日,就要落雪了。” “阿赖山谷那边的狗官,居然拖欠资粮。” “和他们无关。没有李璘点头,他们不敢的。” “李璘想做什么?” “听闻在山脚下挖井渠,想利用山上的融水,开辟更多的良田。” “这狗东西!也不想想没咱们顶在最前边,波斯人早就攻入阿赖山谷了,兵临疏勒城下也不无可能。” “若没咱们,波斯僧侣一定满地乱窜,有得他们头疼。” “竖子不足与谋,唉1 将校军官们七嘴八舌,邵慎立只自顾自地端起酒碗,默默喝着。 大宛盛产葡萄美酒,邵慎立原本不太习惯喝这个,但来了这西陲之地,没什么可穷讲究的,有酒喝就不错了。 战争很残酷,吉哈德分子杀了一波又一波。国中诸县城墙上,也悬挂了不知道多少暗中传教的僧侣人头。 好在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吉哈德分子越来越少,素质也越来越差。 波斯本地的吉哈德胆寒了,来自巴格达、阿勒颇的吉哈德分子山高路远,当热情最高涨的一批死完后,剩下的也就翻不起大浪了。 布哈拉朝廷也派人过来,扭扭捏捏地表达彻底停战的意愿,虽然他们官面上从来没宣战过。 邵慎立本来不打算停战的,他还要劫掠撒马尔罕,还要攻打沙什…… 但楚国的现状也在提醒着他,国力可能无法支撑无休止的征战,必须要喘息个几年了。 听到这个劝谏时,他沉默地点了点头,随后一声叹息。 父亲走了,他再也没法满腔欣喜地写信回去,告诉他自己打赢了什么仗,斩杀了多少敌人,抢到了多少财货。 父亲给他的最后一封回信,写于今年五月。 三十岁的人了,他有点想哭,又觉得这样很是羞耻。 没有人会给他鼓励了。 没有人安慰他了。 甚至连责骂,都听不到了。 在这个陌生的异国他乡,他唯一能做的,只有与一起过来的玩伴们互相扶持,互相勉励。但几年下来,有人卷铺盖回了洛阳,有人故态复萌,醉生梦死,还有几人战死…… 人这一生,不知道在打拼个什么劲。 邵慎立有些迷茫。 他知道,这是不成熟的表现,会被人嘲笑,会被人轻视,因此他只能默默地烂在心中,不对任何人讲。 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机械地按照父亲曾经的嘱托,按部就班进行罢了。 很累,没有太多动力。 抄掠撒马尔罕近郊的时候,他弄到了一本名为《胡大之鞭》的波斯禁书,看到异域他乡的人也在谈论父亲的英明神武,他的心情又会变得好起来。 真正累到极致的时候,他会遥望南方,注视着那座高大巍峨的山峰:无上皇帝峰。 看到这座山峰,他的疲累、孤寂会大大减缓,就好像父亲仍在默默注视着他一样。 这是他心底最深的秘密。 他不会允许波斯人侵扰阿赖山谷,不会允许他们毁坏无上皇帝峰下的纪功石碑,更不允许任何人改掉这座山峰的名字。 谁要是连这点愿望都不能让他满足,必将迎来他不死不休的报复。他会用他的铁枪、马槊,让他们陷入深沉的绝望。 他就是这样一个“不成熟”的人,就像当年一夜之间从浪荡不休变得发愤图强一般,他的情绪大起大落,他的人生迷茫不休。 下半辈子最大的意义,或许就是好生经营封地,充实户口,令百姓安乐、府库充盈,再把烦人的吉哈德分子、波斯僧侣杀得一干二净,斩断所有可能威胁无上皇帝峰的黑手。 临死之前,或许已经变得成熟的他,会带着子孙后代到山峰上看一看,向他们诉说着阿翁当年金戈铁马、荡气回肠的峥嵘往事。 他来过。 他把这座山峰改了名字,然后狠狠插在敌人的脊梁上,让他们直不起腰来。 邵氏子孙要继续皇祖当年的伟业。 (本章完) 第1754章 后记下落 第1754章 后记·下落 开过年来,大雪如约而至,咸海整个冰封了起来。 阿保机死了,刚刚死。 墓就在咸海之畔,不大,看起来灰不溜秋的,一点不起眼。 临走之前,他的心中满是遗憾。 草原人固然没多少故土难离的愁绪,但一下子离开故土那么远,总还是有那么点失落。更别说他们是被打跑的,心中就更不得劲了。 总算新家给了他们一些安慰,但也只是“一些”罢了。 新邻居们不太能打。两军对垒之时,还能像模像样,看着有点唬人,可一旦动起手来,在需要咬牙坚持、忍受伤亡的那一刻,很容易吃不住劲,溃败下去。 为什么出现这种情况?很简单,没上过强度。遇到高强度的战斗,吃不消。 再者,战术素养也比较差。 整个部落没有浓厚的军事传统,没有处在随时应战的状态,从和平转入战争的过程太长,不够专业,一不留神就被人突袭了。 契丹人刚来之时,难以想象他们与波斯人打的是什么强度的战争,更无法想象他们为什么没被夏人灭掉。思来想去,大概距离是他们最好的护身符吧。 但对契丹游牧部落来说距离压根不是问题,他们不需要从后方转运物资。他们也没有家,打到哪里,哪里就是家,流浪天下,四处游牧。 以上是好的方面不好的方面其实更多。 来了这些时日,他们也明白了,咸海固然水草丰美,但也有很严重的危机。 最主要的就是离波斯太近了。 布哈拉朝廷以前修建过长城,用来防御南下劫掠的乌古斯突厥。后来国力强盛,长城就没有继续维护修缮下去,渐渐废弃,取而代之的是不断北上劫掠乌古斯突厥的波斯兵将。 也就近几年波斯人在东边吃了大亏,消耗了不少实力国内又四处叛乱,腾不出手来。不然的话,在契丹攻灭乌古斯突厥的过程中,他们肯定会插上一脚,这点没有任何疑问。 如今波斯国中的乱子陆陆续续平定了,但国力大耗,亏空甚多,急需休养生息个几年,那么几年后呢?会不会急需北上?几乎是一定的! 这就是契丹面临的问题。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契丹本来就劫掠成性。如今这个局面,安安稳稳繁衍牛羊、丁口也不现实,不如主动进攻,从波斯人那里找补些东西回来。 以攻代守嘛,此乃上上之计。 波斯手忙脚乱之下,兴许就顶不住求和了。或者不攻波斯,继续向西,抢占更肥美的草场,俘虏更多的人叮那边的部落看起来挺差劲的,料也不是契丹的对手,三两下就打垮了——弱者没有资格占据肥美的土地。 而且,向西还有一个很大的好处:离夏人远。 与夏国争锋这些年,他们是真的怕了。 雄武的禁军、英明地君主、充足的粮械、庞大的后备兵源,他们是没有任何胜算的。 远离他们,不是坏事。 狂风骤起,吹得墓前的招魂幡呼啦啦作响,阿保机已死,契丹还得继续生存。 ****** 钦察草原之上,李守信花了很大代价,才在一个突厥部落内安顿了下来。 使团的人数有所扩大,但多出来的却不是当年跟着他一起西行的夏人,而是罗马人。 是的,他已经去过君士坦丁堡了。 花了一年时间,才让对方的君王相信自己真的是东方大国的使节——他已经丢失了大部分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文件或物品。 罗马人的日子似乎不是很好过,因为有西迁的突厥种部落滋扰边境。大食与他们大体和平,但小规模的厮杀从未停止。      这是可以理解的。前唐与吐蕃会盟之后,大的战争没有,小厮杀多如牛毛。就以京西北诸镇来说,边将派人去吐蕃那边捉生口简直是家常便饭。 东方人、西方人,其实都一样的。 罗马君王并不吝啬。在愿意承认夏国使节的身份后,立刻举行了盛大的宴会招待。 官员、贵族、军区“节度使”、部落“酋豪”纷纷到场,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们这些异国来客。 罗马对东方是有兴趣的。 前唐时就多次派遣使团至长安,随后因为种种原因停止。而今再次恢复,似乎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因此,他们派遣了一个百余人规模的队伍,携带国书和礼品,随李守信一同归国。 李守信本来非常欣喜,觉得此行不辱使命,对圣人终于有个交代了。但到钦察草原的时候,他遇到了一支从东方返回的商队,得知今年已是乾道元年(927)。 大惊失色之下,继续打听,才知道大夏建文神武无上皇帝已在去年驾崩,太子登基之后,以今年为乾道元年,大赦天下。 对于这个消息,李守信目瞪口呆。联想到一路上的艰辛与苦难,他是悲从中来嚎啕大哭。 临走之前,圣人千般嘱咐,万分叮咛,并说待他们成功归国,一定亲自出城迎接。只是没想到,一路上这么多坎坷,延误了归期,导致没能见到圣人最后一面。 再想到路上因为种种原因死去的人,更是心中郁结,难以排遣。 或许,这就是人生吧。 人生本来就这么多磨难与遗憾,叫人意气难平。 或许,这也是人生的魅力。 ****** 李守信使团最终于乾道二年(928)正月抵达洛阳。 彼时新君刚刚班师回朝。 先帝驾崩,河南、河北一些州县以为新君会停了移民,结果仍然继续,于是爆发了叛乱。 再加上最后一支杂牌部队广捷军不满自己的下场,夺占城池造反,声势一时间搞得有些大。 新君立辽王邵修守为太子,勾当军国事,太后折氏辅政,自领诸部兵马二十余万出征,数月即讨平叛乱。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叹服先帝的布置。 面对这样的局面,只有今上才能妥善处置,因为他能御驾亲征,他能稳得住二十多万禁军,并且不胡乱指挥,会排兵布阵、鼓舞士气,并指挥大军打赢仗。 他可能不是诸子中能力最强的,但一定是最合适的。 乾道十八年(944),邵承节崩于北京临朔宫,春秋五十有九。 太子邵修守灵前即位,三十万大军山呼万岁,奉新君前往洛阳。 邵承节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继承太祖遗志,镇压天下的戾气。 第三代天子邵修守继位后,天下风气已经大为改观。且经过夏太宗十八年的萧规曹随,诸般新朝雅政已经非常稳固,新学出身的官员遍布大夏的各个角落,很多人已身居高位。 历史进程,短时间内很难改变了。 如果从小在太祖身边耳濡目染的邵修守继续前两代政策的话,新朝雅政甚至可以称得上根深蒂固。 如此甚好。 (后记完结。) (本章完) 完本和新书 后记有些仓促。 或许正像有些读者说的那个,留白更好,那么我就不狗尾续貂了,因为现在心思都在新书上了。 新书投票,两晋南北朝是压倒性的多数碍… 这其实是一个很长的历史时期,有几百年,跨度相当于一个正统王朝的寿命了,但其间出了几十位皇帝,好像是七八十个——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极其混乱的历史时代,也是读者们关注比较少的时期。 尤其是前期西晋末年到北方后赵、前秦、北魏三次统一,又三次分裂这段,愿意了解的人更少。 个人感觉,似乎比五代十国的热度还低。 比如,后赵石虎统一北方,有人关心吗?好像没。 前秦苻坚,嗯…… 再到北魏。 五代十国好歹还有大小周后、花蕊夫人之类点缀,五胡十六国那真的是杀戮乱世,比特么五代十国还残酷埃 我认真思考了下,这个年代的统一,可以很快,也可以很慢。 快的话,就像后赵石虎,与门阀贵族合作,人家听你的,你再击败几个主要敌人,那就统一了。 但这种统一,也是很不稳固的。雄主一死,或者吃点什么大败仗,天下立刻大乱。 比如后赵基本统一北方,石虎一死,诸子互相攻杀,很快就分裂了。 苻坚在淝水吃了败仗,前秦立刻血崩,到处是反贼。 北魏好一点,因为国祚长,且吸取了后赵、前秦的教训,但六镇起义之后,还是分裂为东魏、西魏。 世家门阀控制地方州县政权,家族土地阡陌纵横,拥有大量农奴,经济上自给自足,中央还有子弟当官,自己再练点私兵,那真的难搞埃 以前我说过,一代有一代的风气。 魏晋南北朝的版本,与隋唐是不一样的,百姓、贵族的价值观、政治伦理与隋唐也不一样。 唐人觉得难以理解的事情,魏晋时期的人可能习以为常,觉得就该这个样子。 这就是三观不一样。 老实说,穿越者如果没有好的门第,在东汉、三国、西晋是真的难顶,一辈子无出头之日。 比如做官,没有门第,压根没你的份。 从军呢?中高级军官全是世家子弟。 在晚唐的时候,普通人当兵,立下功劳了,如果上级敢私吞你的战功,当晚就让他脑袋搬家。      在魏晋的时候,普通人立下战功了,真不好说。 这是一个对底层人来说感到绝望的时代。 北方可能还好点,因为世家门阀南迁了很多,胡人有屁的门第,出身的枷锁还存在着,但已经被打破了很多。 南方的话,社会秩序安定,世家大族横行,对普通百姓的控制力强到离谱,社会方方面面的资源都被门阀占据了,漏给你的机会少得可怜,或者压根见不到,比北方难多了。 但北方战争频繁,这又是个操蛋的事情…… 总之难搞。 我也不想给主角一个皇族、士族、小姓或寒素的身份,就普通人。 我姑且推演一下,大家图个一乐。 或许直到主角死去的那一天,仍然没能统一。 或许主角建立的是一个像后赵、前秦、北魏一样的国家。 我没有大纲,推演到哪里算哪里。 悄悄说,粗粗推演到最后,死路一条,奶奶的。 我有点犹豫,考虑是不是开个金手指,让邵贼穿越过去,看看最后走到哪一步。 邵贼打了一辈子仗,武艺出众,行军征战信手拈来,又会搞人妻——呃,最后一条不算。 如果他还愿意打起精神的话,机会可能大一些。 总之阶级固化到令人发指程度的魏晋南北朝,白手起家真的难搞,需要你精确把握住稍纵即逝的机会,少犯错甚至不犯错。 这对土著其实很难的,当局者迷,真的能不犯错吗? 对穿越者而言,也很难,因为有些历史事件你看到了,但当你参与进去的时候,是需要个人素质与能力的,这个很重要——告诉你这里有果子了,但不是随手可以摘的,需要本事。 总之我再想想。 新书已经在准备中,写了一章开头,被我删掉了,感觉那个时间(后燕,就是苻家姐妹花那阵)切入点不是很好,时间线得大幅度提前。 不管怎样,主角应该是在北方混。在南方,没有合适的门第,太难了。 刘裕也就一个,还是因缘际会。但这个人,他初步发迹时的年纪(38岁),真是绝望得让人流眼泪。青春都没了啊,兄弟们,大好年华都给世家大族打工了。 先说这么多吧,我去研究下人妻——剧情,好好准备一下,可能是十月下旬或十一月初发新书。 有关新书发布的事情 有关新书发布的事情 从9月22日晚唐完本前,就一直在忙活新书的事情。 陆陆续续买了好多书,发现这个时代是真冷门。 90年代出版的书,当时定价15元,现在八成新,里面还有划线,书页泛黄,居然卖200元。 经常有书店老板打电话给我,说书没了,要下架,让我退款。 很显然,这些书卖得不好,没有再版,而且首印的数量估计也很少,感觉凉凉。 前后总计买了接近20本书吧,从9月下旬以来就一直在看,然后动笔写开头。 截至今日,大概写了十几章。 昨天运营官小龙和我说,最好本月发书,他可以搞活动。我本来打算11月10日左右发书的,现在被迫提前到10月31日早上八点,以留出充足的时间。 新书名字想了很久,本打算叫《长剑横九野》,但发现被注册了,但起点上却没这本书。 无奈之下,改名《晋末长剑》,已经建好了。 晋末,即西晋末年。 长剑,黑云长剑是也。 大概是八王之乱中期,主角是东海国底层军户,开场跟着宗王来到洛阳混。 挑战很多,主要是天下大乱带来的战争威胁以及大晋朝种姓社会导致的天花板。 我姑且推演下主角,看看他的义儿军、黑云长剑军、银刀效节军能不能在北方折腾出一片天。 另者,现在起点是数据说话了,主要看24小时追读,所以希望大家不要养书,尽量追读到最新章,在此感谢。 10月31日早八点连发三章,有一章是给老书完本后打赏盟主的nelson书友加更。 之后一天两章,都暂定早八点。 还是那句话,我不会写套皮历史文。该是什么时代,就该有那个时代的风貌,古代与古代,天差地别。我会通过主角、配角的视角,随着剧情发展,一点一滴慢慢还原原汁原味的西晋末年的社会。 希望大家支持,感谢。 (本章完) 新书还在审核 新书《晋末长剑》已经发了,但还在审核。 失策,上本晚唐发书时很快就审完了,这本两小时了,还在审。 放出来后,多发一章,今天四更。 (呃,刚发完这个单章,审核通过了) 第九十五章 九大行宫 一大早,黄河内外就忙碌了起来。 从白道川到金水河,从金河县到榆林宫,无数人头攒动,赶着大车,牵着骡马,将物资送往各处屯放起来。 灵州的稻谷、胜州的小麦、丰州的印盐、库结沙的牛羊、地斤泽的冬菜等等,一车又一车,堆起来如小山一般。 马蹄声在高高的茅草之中回荡不休,间或夹杂着驼铃。 北风劲吹,衰草摧折,传来了人的欢声笑语。 一群群粗犷的马上男儿,手里提着弓梢,旁若无人地大声谈笑着。当靠近军营时,他们下意识闭上了嘴巴,仿佛前方有什么猛兽在盯着他们一样。 “嘚嘚!”数骑放慢了马速,在他们前方绕了一圈后,又远去了。 刚刚走出茅草丛的众人,几乎同时松了口气。 天雄军的兔崽子们,看着真是吓人。 器械精良,甲胄俱全,经验丰富,技艺高超,最关键的是,敢打敢拼,气焰十分嚣张——甚至可以说凶悍。 他们还眼高于顶,非常看不起他们这些出身奴部的人,只关心圣驾的安全,其他一切都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你若是惹恼了他们,是真有可能被真刀真枪干的。 天雄军游骑走后,一干奴部丁壮将打来的猎物献上,遥遥看了几眼圣驾所在处之后,便离去了。 此时的邵树德,正站在一座临时搭起来的高台上,看着远处草原上星罗棋布的帐篷。 榆林、沃阳、洪源、仙游、长夏、永安、永和、永宁、永定九大行宫的人都来了。 榆林宫就在胜州,沃阳宫在参州,这是两个离得比较近的。 洪源宫位于河陇之间,原六谷吐蕃旧地。 仙游、长夏二宫位于燕山以北。 永安、永和、永定、永宁四宫,地理上属于辽东道。 这四处行宫中,后三者以沙陀为主,其实没其他行宫那么听话。最近几年,也不是没有过叛乱,朝廷甚至征发过黑水女真兵会剿,很是费了一番手脚。 其实也怪不得他们叛乱了。原本居住在代北,现在换到了辽东,还是北半部分的苦寒之地,若说心里没怨气,那是不可能的。 更何况,他们设立时间不长,至今也就十来年的样子,朝廷威信还没达到能让他们不假思索听命的份上。 邵树德曾经答应照拂沙陀三部。如今看来,照顾得确实有点“好”。 其余六个行宫,因为经营时间较久,整体而言非常恭顺了,甚至可以在西域屯田,可见一斑——对中原武夫来说,屯田是很难想象的一种事情。 九大行宫,亲疏有别,服从程度不一,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情。 “二郎……”邵树德站了一会之后,觉得乏力,便坐了下来,轻声说道。 “父亲唤儿何事?”邵承节恭敬问道。 “这——”邵树德手一指,说道:“便是为父要交给你的真正家底了。非朝廷家底,实乃我邵氏家底也。” 密密麻麻的帐篷之外,已经有很多人在铡草、挤奶、做饭了。 得益于司农寺多年来的努力,现在的草原诸部,你不会种点地,出门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 在普通牧民的饮食之中,谷物的上升速度较快,虽然还没到取代牛羊奶的地步,但日常生活确实被极大改变了。 他们会做饭,做得越来越多,这是潮流,也是大势。 “诸宫奴部,这次总计来了三万人左右,皆为各宫一时之选。”邵树德说道:“你好好与他们打交道,拉好关系,今后好处多多。” “儿知道了。”邵承节说道。 “知道为父为什么把他们称为邵氏家底么?” “或许是听话吧。” “不错。”邵树德说道:“他们有过战争经验,战斗力不弱的,最关键的是,北衙枢密院没法管他们。各大奴部,只听朕一人之命。待过几日,他们也会开始听你的命令。所以,这才是邵氏真正的家底啊。” 邵承节轻轻点头。 他知道父亲在奴部身上投入的资源比较大,给了很多赏赐,教授他们种地,多年下来积累的装备也很好了,故即便是土团乡夫的底子,战斗力也相当不俗。 最近几年,又加大了教育资源的投入,从中原发遣了许多读书人过去充当教谕,学校如雨后春笋般兴起,并鼓励他们考科举。 从种种举措来看,父亲对诸宫奴部是有很大期待的,并不仅仅把他们当做军队来源看待。 “做事首先要有自己人。”邵树德看了一眼儿子,说道:“但自己人可不容易寻找。有些事,如果被底下官员联合抵制,或者阳奉阴违,便无法推行得下去。阿爷把诸宫奴部看做自己人,至少是一个制衡,让外朝官员们不敢乱来。你想想看,如果朝官都反对,你是不是就没法推行自己的意志了?” “是。”邵承节说道。 “所以要用奴部啊。”邵树德说道:“奴部军士战场立功了,该授官就授官。如果有人考上科举了,该提拔就提拔,不要犹豫。即便他们人数不多,但本身自成一体,外朝官员看到他们的存在,与你讨价还价的心思就会淡上许多。” “另者,挑选奴部丁壮担任皇宫侍卫,也是国朝老规矩了。”邵树德继续说道:“淮南徐温、张灏之事,你应该很了解。政变,有时候真的不需要太多人,徐、张二人只用了两百兵,就成功地把杨渥掀翻在地。当时杨渥身边若有信得过的侍卫,东院马军没被调出城,他们是很难得手的。有的时候,有的事,就差那么一线。” 邵承节默默听着。 他知道父亲是借淮南给他讲道理,提点的是洛阳宫廷侍卫的事情。 诸宫奴部平时无法接触内地官员,朝廷也不允许他们接触。可以说,他们在中原是无依无靠的,很难勾连什么势力,故可以放心使用,就像唐代大量使用投降胡人、番邦质子充当宫廷侍卫。 关键时刻,这些与外界利益牵扯少的侍卫们不会放水,遇敌会拼死力战,这就能争取到很多时间了。 前方的草场之上,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奴部丁壮翻身上马,开始了新一天的操练。 邵树德、邵承节父子二人饶有兴致地看着。 走马骑射、下马步射、披甲步射,以及这些年苦练的近战搏杀技巧,无一不向世人表明着,这是一支“画风”比较诡异的非传统草原部队。 “阿爷能交给你的就是这些啦。”邵树德突然间有点意兴阑珊。 培养自己的军队基本盘、官员基本盘、侍卫基本盘,这就是奴部存在的意义。 九大行宫,人数加起来破五十万了,如果好生经营,还是大有可为之处的。 太子听到邵树德的话后,心情比较激动。 这一年多时间内,他不断巡视各方,增强威望,每到一地,百姓多竭诚欢迎。 两次整顿部队,大批东宫出身的将士进入禁军系统。 这次又把奴部交给他了,太子可明确管理九大行宫,可见圣人确实是在一步步执行着自己的计划的。 兴奋之余,略微有点伤感。 父亲这么快就交出所有家底,显然是对自己的身体有数,他不想在权力交接的过程中出什么岔子,故一步步下来,紧迫感十足。 一时间,太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默默听着。 “明日,你带天雄军与他们讲武。先给各部来点下马威。随后,朕会将所有千户以上官员召来,让他们拜见你。”邵树德说到这里,心中愈发坚定:“朕怎么做的,你好好学,诸宫奴部,待你老了之后,还要交给阿狸呢。” “儿遵命。”邵承节应道。 这还真是当传家宝来经营了。不过邵承节觉得很正常,他若登基,还会进一步深入控制九大行宫,并投入更多的资源,培养更多的人才——传家宝在传递的过程中,可不能褪色。 (本章完) 第九十六章 侍卫亲军 从整合京西北诸镇,开始东出以来,奴部就开始在中原参战。 他们的番号是“侍卫亲军”,一开始只有万余人,后来慢慢增加。 这个番号还是很唬人的,不了解内情的人乍一听,绝对以为这是邵某人帐下的头号精锐部队。 邵夏政权内部的人当然不会这么以为。不过,在知道诸宫奴部是大帅私产后,一般也不会过于为难他们,只让他们参加一些侧面战场的战斗,或者充当占领区的驻防部队,或者押运粮草物资。 李唐宾当年就是这么做的。 从河陇地区征发来的嗢末、党项、吐蕃、羌人等部族兵,在他看来是“野狗”,于是往死里用。最惨烈的攻城战便交给他们了,结果攻城而死、叛乱镇压而死、开小差逃亡者不知凡几,“野狗”的部队编制经常打着打着就残了,然后再从后方招来新兵,补充编制。 诸宫奴部是“家狗”,李唐宾对他们的使用非常小心,堪称“爱护”。到最后,就连邵树德都看不下去了,直接提点李唐宾,让侍卫亲军参加一些有价值的战斗。 这一上阵,就是不归路。 侍卫亲军首次体会到了中原大战的凶猛、残酷以及令人绝望的窒息。 敌军如排山倒海般阵列而来,我们万箭齐发,他们的阵脚怎么不动摇呢? 死一片人,后排补上。 这边再发强弩,敌方死伤更多人,阵型出现大缺口,后排再补上。 而等到敌方弓弩齐发之时,这边就崩了…… 崩下去的人,又遭到己方“万箭齐发”,艹你大爷,这不是逼着人送死么? 但战斗就是这样。 阵列而战,一方哪有那么容易崩溃? 真要打几下就崩,就不需要李嗣业肉袒冲锋激励士气了,就不需要马璘直冲敌阵舍命搏杀了。 侍卫亲军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一步步接受残酷战争的洗练。若非朝廷赏赐丰厚,若非发下的器械甲具精良,若非圣人选派了大量富有经验的军官来指导训练,若非禁军主力实在强悍,他们可能就坚持不下去造反了。 但人的适应力是很强的。 安史之乱刚爆发时河南人是什么表现?现在的河南人又多么能征善战?几十年下来,经历了两代人的侍卫亲军是越打越强,编制越来越庞大,从一万多人慢慢扩充至五万余人,征讨西域骁勇善战,战争间隙居然还服从命令屯田,让朝廷管钱粮的官员喜不自胜,让圣人万分满意。 这就是邵氏私产,意图留给子孙后代的传家宝。 嗯,草原上传来一阵散乱的呼喊:“败了!败了!” 邵氏传家宝在讲武中,面对天下第一强兵的冲击,坚持了一会后,溃败了下来。 邵树德面无表情。 邵承节却颇有些怒其不争的感觉,道:“还得死命整顿一番,再送上战场磨炼磨炼。” 父亲已经给他传家宝了,他自然代入了侍卫亲军一边,看到他们败得这么彻底,生气是难免的。 他又是老武夫,直接指出了不足:“此时若能有一支精兵,无需多,两千人足矣,发起反冲击,遏制一下天雄军马队的追袭,当可保存更多的元气。” 天雄军步队撼动了侍卫亲军的阵脚,令其溃乱,马队第一时间冲锋,时机抓得妙到毫巅,直接冲破了侍卫亲军骑兵的阻截,左右齐齐包抄而至,接下来就是“赶羊”了。 侍卫亲军败退之机,无法组织反冲击,在太子看来是一大遗憾。 不过他也理解,侍卫亲军不是职业武人。再精锐的武士,如果终日操心生计,花费大量时间在农活上,精锐程度也是有限的,一般场面可以打打,但不足以应付高强度的战场。 天雄军参加的战斗,强度自然是非常高的。 “有二郎操持家业,为父就放心了。”邵树德闻言,欣慰地笑了。 他一手拉起来的部队,怎么可能不关心? 虽然知道承平之后,禁军不可避免会堕落,但堕落与堕落之间,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从一百分跌到八十分是堕落,跌到六十分是堕落,跌到二三十分也是堕落。 但不同的堕落,战斗力天差地别。 被敌人一通鼓就吓退的,是零分。 被17个人追溃散的部队,是负分。 堕落到这种程度,是邵树德无法接受的——其实在历史上也比较少见。 二郎是战争年代走出来的继承人,他在位期间,多少能抑制一下禁军的堕落。如果在国力允许的情况下,还能参与几次战争,让禁军接受血与火的洗礼,那堕落的速度会更慢。 邵树德现在越来越满意二郎了。 联想到以前他对这个儿子横挑鼻子竖挑眼,各种不满意,他就有些感慨。可能和心绪有关吧,到了这个时候,一切都看开了,他觉得二郎挺不错的。 不同历史时期,需要不同的君主。能力最强的,未必是最合适的,能力稍差一些,但有特点又非常契合时代的,当然可以用。 讲武很快结束了。 天雄军的马队绕着溃散的侍卫亲军一通溜达,哈哈大笑散去。 杀人还诛心,不愧是你! 诸宫宫监满脸晦气地入场,整顿溃卒,收拢败兵。 任何一次讲武,都是有可能产生人员伤亡的,只不过不多罢了。 今日这次,数万人规模的“大战”,死伤数十人,还可以接受,但场面之难看,却让之前心存侥幸的他们黯然神伤。 大夏任何一支部伍,即便明知天雄军厉害,但心底都存着那么几丝念想,万一我能打赢呢? 如今一场大溃败,确实印证了“万一”,万分之一的概率嘛,可以忽略不计。 “拜见陛下,太子。”诸宫宫监以下数十人,齐齐拜倒在高台下,大声道。 邵树德扫了一眼,以史建瑭、邵知礼、孟知祥三人为主。 前者现为永定宫宫监,邵知礼为长夏宫宫监,后者刚调任洪源宫宫监,三人是九大宫监中立功最多、最出名的几位。 “起身。”邵树德双手虚扶,说道。 说完,以目示意太子。 太子会意,上前道:“参加讲武众军,皆有赏赐。死伤之人,另加抚恤。” 这是应有之意。 讲武在唐代比较盛行,甚至有大量老百姓观看。唐玄宗时多次讲武,围观的老百姓把路堵得水泄不通。没办法,在娱乐活动匮乏的年代,大军讲武是真好看啊——别说观看讲武了,南北朝时,观看战争的百姓都高达十万众,不但男人看,“邺城仕女”也看,离了个大谱。 另外,讲武也确实能在一定程度上提高战斗力。虽然不是真刀真枪干,但架势是来真的,可以有效检视自己的不足,并加以改正。 所以,赏赐该发,顺便提高一下威望,何乐而不为呢? 很快,数十传令兵飞马奔至各阵阵前,宣布“太子发放赏赐”之事,于是欢呼声响彻云霄。 邵树德坐回了椅子上,再次示意。 太子应了一声,很快下了高台,在诸宫宫监的陪同下,检阅各部。 做到宫监、万户、千户的没有傻子,虽然正式圣旨还没下,但都知道圣人是什么意思。 这是要交权了啊。从今往后,侍卫亲军将有两个主人:圣人、太子。 现在,就是让太子在将士们面前亮亮相,提高一下威望,免得将来太过突兀。 邵树德坐在椅子上,默默看着。 太子对这些场面驾轻就熟,有自己的一套办法,有自己的成熟风格,玩起来一点不陌生。邵树德稍稍看了会,便收回了目光,开始思考诸宫奴部的未来。 在当前,他们是由内务府下辖的一个名为“侍卫亲军司”的机构管理。 是的,侍卫亲军司是军事机构。诸宫奴部也是以军法管制,侍卫亲军司之下,有宫监、万户、千户、百户等官职——每一级都有副职,人数不一。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基本是学自吐蕃的“茹—东岱”制。 吐蕃人有翼长、万户、千户、百户、小将——翼长管理一到数个不等的万户,是非常高级的官员了,一般由大贵族兼任。 茹—东岱制下,各级官员管军又管民,组织度十分严密,是中原政权上千年来不曾遇到过的强大对手。 后世北宋遇到的女真,南宋遇到的蒙古,其组织制度与吐蕃的茹—东岱制大同小异,只不过女真、蒙古的经济、人口、装备都远远不如吐蕃,实力处于下风。但怎么说呢,他们运气好,蒙古的运气更是好到爆棚。 大夏奴部采取的就是茹—东岱制的变种,时人都看得出来,毕竟唐代刚过去没多久,了解吐蕃情况的人很多。 宫监相当于吐蕃的翼长,管理至少一个万户。 宫监下面的万户、千户、百户一如吐蕃旧制,只不过少了个最低级的“勒曲堪”(小将)罢了。 直接管理诸宫宫监的侍卫亲军司相当于吐蕃的贵族会议——无论是“贵族会议”、“国人会议”还是“王庭大会”,都一个意思,草原人喜欢搞这玩意,部落民主制嘛。 邵树德觉得,诸宫奴部发展到今日,有必要把侍卫亲军司单独独立起来,升格一下政治地位了,虽然在内务府系统中,府监也基本不管侍卫亲军司,这个机构就是自成一体,直接听命于天子。 就在这会,北庭一带还在新设“建极宫”,作为第十个奴部,以投降过来的回鹘、葛逻禄、突厥、黠嘎斯人为主。 规模愈发庞大了,侍卫亲军司确实该升格一下。 主官叫什么好呢? 虽然仍是以军法治民,但指挥使之类的称呼肯定不太合适。 想来想去,只有“侍卫亲军司都点检”最合适了。 没有直接的指挥权,只能“点检”,好像合适……吧。 草原上军士们的欢呼声仍然不绝,邵树德闭上了眼睛,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之中。 逐渐卸下重担的感觉,挺……新奇的。 我累了。 第九十七章 安北 圣人既然来了阴山,左近的部落首领们不来露一下面,确实不太合适。 进入十一月后,除横山党项外——事实上,野利氏、没藏氏都只是一个空架子了——地斤泽、诺真水、可敦城、鸊鹈泉、柔州以及河西党项一部,都陆续赶了过来。 他们各自带了百余随从,奉圣命至胜州安北县,等待圣驾。 十一月二十日,邵树德在天雄军、银鞍直以及经略军、武威军、龙骧军、铁林军、铁骑军、银枪军各一部总计六万大军的护卫下,抵达安北县,宿于黄河之畔。 安北县就是原来的中受降城,唐中宗景龙年间修筑。 为了修这座城,还闹出过公案。 唐代本身不太愿意修长城,因为花费真的很大。 他们更愿意通过外交、政治和军事手段控制草原部落,挑动群众斗群众,分化瓦解,拉一派打一派。 修建三受降城,主要原因还是“河南地”(此时黄河贴着阴山南麓东流,即阴山/黄河以南部分)安置了大量部落,他们与草原上崛起的后突厥貌似有勾连,于是修建城池驻军,威慑各部。而在此之前,这一片都是各部落自己管自己,充当大唐的边防军。当部落边防军的忠诚受到怀疑时,自然要换上正儿八经的唐军了。 三受降城各自驻有数千步骑,其实不算多,毕竟整个朔方节度使辖下只有六万多兵。 在驻军如此之少的情况下,自然要加固城防设施了。没想到朝廷的一番好意,居然受到了朔方军的抵制。他们认为,三受降城只要有城墙和仓库,给大军一个落脚点就够了,修得太完善,会让士兵们有依赖心理,不敢出城野战。 听听,这是人话不?整个朔方军只有四千三百骑兵,剩下六万人全是步兵或骑马步兵。以步兵与草原骑兵野战,确实勇烈,同时也非常自信,我就是能以步克骑,干挺你。 白天的时候,邵树德绕着安北县城转了一圈。 想当年,就是在这里遇到了中城镇将李仁军。 李仁军的人生堪称先抑后扬,从河东逃回后落草为寇,后来投靠过来,官至一军指挥使。 没立过什么大功,但小功不少,去年病逝于洛阳,算是善终了——或许是都到年纪了,这几年走掉的老人有点多。 安北县北边还有拂云堆祠。 在草原上,这是一个非常神圣的地方,邵树德在此会盟过诸部首领,获得他们支持。 拂云堆祠被重新修缮过了,立了石碑,记载了会盟经过。里面生活着几位萨满和二十多名随从,接受草原诸部供奉,另受胜州刺史节制。 长河落日之时,看着拂云堆祠笼罩在万丈霞光之中,邵树德心有所感。 都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但能在黄昏来临之前,创造夕阳美景,又何尝不是一种成功呢?他不想讨论人生的意义或价值什么的,只是单纯觉得这样也很好,就像农夫辛勤劳作后享受丰收的快乐一样,很满足。 ****** 十一月二十五日,大夏太子邵承节与诸部首领共商拂云堆祠,祭天会盟。 这是一种原始萨满信仰衍圣的宗教仪式,同时也是严肃的政治行为。 在“腾格里”(天)的见证下,宣誓的内容,是具有神圣性的,至少在信仰腾格里的萨满教徒眼里确实是这样没错。 邵树德只略略问了问会盟的经过,就不再管了。 太子四十了,不是毛头小子,很多事情不需要他过多提点,那样非但不能提高他的能力,反而容易养出什么都不会的巨婴——讲真,如果四十岁了还需要父辈不断教导,那真的该考虑换人了。 会盟结束后,辽阔的草原之上,自然是篝火晚会了。 诸部勇士献技,摔角争胜。 无论草原还是汉地,摔角都是一项十分热门的运动,风靡大江南北。 历史上的李存勖,就对自己的摔角技术非常自信,多次赢了近侍。直到遇到了李存贤,摔角失败,于是输掉了赌注:幽州节度使。 不过,五代之后,这项运动在中原却日渐式微,玩的人越来越少。但在草原之上,却和唐代时的中原一样,对摔角非常热衷,兴趣一直保留了下去。 如此变迁,总让人觉得遗憾。 明明唐代时全民热衷的运动,却慢慢被中原百姓放弃了,风气、传统、文化的改变,确实太大了。 邵夏王朝,无论军中还是民间,摔角还是非常流行的。 看到草原勇士摔角,禁军将士也手痒痒,纷纷出场,玩了个尽兴。 每一场获胜者,邵承节都亲手发下赏赐,最后甚至还挑了十几个技艺出众的,编入东宫卫队之中,让人羡慕不已,并暗暗决定,回去后再磨炼下技术和力量——练摔角是有好处的,有可能会一步登天 邵树德静静看着太子的一举一动,当看到他脱掉厚重的貂皮大衣,与诸部酋豪、禁军将士跳舞时,无声地笑了。 曾几何时,他就是这样。 几十年后,他的孩子也有样学样。 真好。 第二天,太子又与诸部酋豪、诸宫勇士及部分禁军将士,在河南地打猎,持续旬日。 养了一整个秋天的动物们膘肥体壮,为过冬储备了充足的脂肪。现在,它们便宜了人类,脂肪成了铁板上滋滋作响的香气,成了瓦罐中浮沉不定的油花,大伙席地而坐,围在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感情迅速增温。 邵树德看了暗暗点头。 统御不同的人群,要有不同的手段。 对草原勇士和军中糙汉子而言,给赏赐固然是好的,但如果你连面都不露,或者只远远站在那里,接受众人膜拜,显然无法达到最佳效果。 最好的办法是,你深入到他们中间,忍受他们的粗俗,理解他们的粗俗,自己也变得粗俗,让他们觉得你是自己人,再配合诸般赏赐,效果最佳。 跳舞这种事就那么难以接受吗?唐代天子就当众跳舞,宰相、将军也在大庭广众之下跳舞,没人觉得有损威严。 毕竟这就是此时的文化,就像吃饭喝水一样习以为常,整个社会没有那么严肃。 该跳就跳,让草原酋豪、禁军将士认可你,就是跳一天舞也值得啊。 ****** 十二月初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雪,寒冷的天气之下,邵树德也病倒了,继续卧床休息。 十二月初九,他缓了过来,下令大军西行,移驾丰州,于新年前夕抵达了州城。 路途期间,他抽空处理了一下公务。 八月秋高马肥的时候,符存审统率两万步骑西进,然后汇合了数千双河镇兵、清镇府兵,进入碎叶王敦欲辖区的北部。 说是辖区,其实给敦欲脸上贴金了。 在那片葛逻禄人、突厥人混杂的地方,忠诚从来都是很稀缺的东西。 八剌沙衮每次召开国人会议,这些人都推三阻四,基本不来。 乌古斯人强大之时,甚至直接投靠了过去,反过来对八剌沙衮不利。 说白了,就是墙头草们聚集的地方。 符存审进兵之后,立刻遇到了投靠契丹的几个部落,一番交战之下,大破之,斩首三千余。 阿保机闻讯,派兵而来,契丹主力万余众、突厥仆从兵两万余,双方大战数场,以契丹败北而告终。 敦欲趁势集结人马,痛打落水狗,也获得了几场小胜,直到被遥辇海里率契丹骑兵击败。 十月,阿保机亲率数万大军而来,再败,狼狈西窜。 至此,他好不容易收拾起来的局面,再次面临土崩瓦解的结局。 符存审见达到了目的,尊奉战前制定的方略,勒兵而还。而此时的阿保机,已经一口气把王帐挪到了咸海之畔,惊魂未定。 这个时候,从地图上来看,契丹人已经彻底取代了乌古斯诸部的生态位。将来要有所发展,只有学乌古斯人的招数,南下劫掠萨曼波斯。 或者,给布哈拉朝廷当雇佣兵,成为波斯埃米尔的古拉姆。 邵树德想到此节,就生出股浓浓的违和感。 契丹古拉姆?这可真是未曾设想过的道路。但契丹人愿意吗?乌古斯人、葛逻禄人、突厥人、回鹘人都是他们的手下败将,凭什么看得起波斯?即便阿保机这种心气很高的人不在了,后继者也未必愿意寄人篱下,给人当狗。 邵树德觉得,波斯人此时可能在对乌古斯人的失败弹冠相庆,但一个更强大的游牧掠食者出现在北方,边患只会越来越严重。这一片的草原质量还不错,可以养活相当多的游牧人口,波斯人未来会逐渐意识到的。 当然,就此时而言,随着大量乌古斯突厥南奔,波斯人还是十分高兴的,因为他们凭空收编了一大票附庸,嘴都笑歪了。 国中甚至有人提议,联合契丹,消灭乌古斯残余势力。甚至于,联合契丹西进,瓜分可萨人的地盘。 很显然,这些都被否决了,因为东边还有新边患,多线开战不可取,还是先派人接触下契丹,了解下他们的想法再说。 阿保机对联合波斯也没什么想法。他现在正忙于整合北边松散的钦察人势力,待完成这一切之后,再做计较。 形势就是这个形势,邵树德看完之后,没做出新的指示,一切尽在掌握中。 (本章完) 第九十八章 回来 草原各部喜欢在冬天举行赛马、摔角、射箭、狩猎等各类活动。原因也很简单,经过一整个夏天、秋天的养膘后,马匹油光水滑,膘肥体壮,正处于一年中的巅峰状态——其实自然界的很多动物也是同理,入冬前拼命储存脂肪,以安然度过食物匮乏的冬季。 聚集在丰州一带的各部酋豪们在结束盛大的狩猎活动以庆祝新年后,见到太子频频赏赐财物给勇士们,心中就一咯噔。 有那脾气暴烈的,直接就在心中破口大骂了:邵家父子简直一个德性,动不动就搜刮各部勇士,带回中原。 勇士不是地里的韭菜,割完一茬个把月又长出新的。事实上背嵬或勇士们的培养周期十分漫长,很多时候还要看运气。 身强体壮的不一定技术出众。 技艺出众的不一定心智坚韧。 心智坚韧的不一定吃苦耐劳。 只有各项条件都具备,都有一定的水平,才能被称之为“勇士”。朝廷以往也招募所谓的草原勇士,但大多数时候只是弓马娴熟之辈罢了。 可太子这一次挑选的不一样,都是各部精华。早知如此,他们就把人都藏家里,不带出来了。 当然,这也就是嘴上说说罢了。 有圣人多年来的所作所为,勇士们真耐得住草原上清苦的生活,不去中原当兵吗?怕是很难。 而一旦私藏勇士的事情暴露,那就是大罪,惩罚足以让人胆寒。 所以,他们这个韭菜是被割定了。 太子挑选了三百来人,补入东宫卫队从马直。 看到这些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各部酋豪连叹晦气,心都碎了。 每几年割一次的话,草原是永无反抗之力啊。 不过,大夏的国力也是真的强盛,顶不住啊。 就在昨日,随驾的内务府官员紧赶慢赶,居然运来了几十大车海产品,仅这一手,一下子就震得草原各部酋豪们五迷三道,目瞪口呆。 天可怜见,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一辈子没见过海鱼长什么样,一辈子没吃过海带,在朝廷这种壕无人性的炫富行为面前,任何语言、行为都显得十分苍白。 难搞哦。 所以,他们基本都认命了。邵承节这厮,分明就是一个小号邵树德,没什么道理好讲。再者,都在拂云堆祠会盟过了,还有什么好说的?些许不满,注定只能藏在心底了。 邵树德冷眼旁观太子与草原酋豪们的一系列“互动”,没太多兴趣。 他在丰州召见了刺史以下各级官员,听取了一下汇报。 比如今年收成如何,提水车灌溉系统运行得咋样,镇兵与府兵们的生活怎么样,永清栅牧场的存栏牲畜几何之类。 他并不单纯是看,也在腿脚并不乏力的时候巡视一下府库,翻阅一下账目。为此,已经放假封印的官员们不得不回来,陪着圣人“过年”。 忙完这一切之后,同光十一年(926)元月中,邵树德带着银鞍直先行一步,往西城而去。 时天降大雪,百官劝阻,但邵树德就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一样,抑制不住回到西城的冲动,于元月下旬抵达了西城。 ******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细碎的雪花打在柴扉之上,从马车上下来的邵树德看着新贴的春联,怔忡许久。 似乎很久没体验过这种生活了。 他伸出手,摸了摸红色的春联。 雪水渐渐融化,染上了墨汁,糊得就像那久远的记忆。 刘绣娘有邵氏老宅的钥匙,这几年她经常过来洒扫,有时候就歇息在这边。 洒扫完毕后,她喜欢登上阁楼,坐在那里遥望洛阳的方向。 她有预感,圣人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李延龄就回来了,葬在郊外。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回来了,与李延龄作伴。 她并不感到悲伤,只是有些感慨。 如果圣人也回来的话,她愿意为他打扫,就像打扫他的老宅一样,直到生命的尽头。 不过,西城这个小地方,大抵是不如陆浑山的皇家陵寝气派的吧?圣人有自己的顾虑,他也身不由己,或许没法回来陪伴故人。 邵树德推开柴扉,来到了中堂之内。 香案之上,有一层厚厚的香灰。邵家三代祖先的牌位供奉于上,就像洛阳太庙一般无二。 其实,他一度想把这里的牌位撤掉,但思来想去,终究还是眷恋故土,没有这么做。 他不想与生他养他的地方断绝最后一丝联系。 孩提时在屋后玩过家家的游戏,当他新娘的人已经忘记是谁了,只记得是个流着鼻涕的小女孩。 少年时玩打仗游戏,被他“勇烈破阵”的人也不知道在哪。或许已经儿孙满堂,或许早就埋骨荒野,或许远徙他乡。 青年时接受乡勇训练,同队袍泽似乎在一场箭雨之中,也没剩下几个了。侥幸活下来的人,他反复回想,始终记不起面容。 二十多岁时,他离开了西城,从此很少回来,直到人生的暮年。 呵,人啊。 这里明明没什么了,他却还心心念念想回到这里。 是啊,他是皇帝,他有权力让老家仍然维持年少记忆中的样貌,这是世上无数人难以做到的。但周围的一切,终究变化了。 他没有权力让乡亲们继续住在树枝泥巴糊成的草屋中,他没有权力阻止人们追求更幸福的生活。 一切终究不一样了。 绣娘默不作声地端上了饭菜,就像料定他今晚会来一样。 “很不错。”邵树德风卷残云般吃完,温和地笑道。 绣娘笑了笑,将碗筷收走。 邵树德站起身,在中堂内四处走动。 先祖的牌位前燃着香烛,从来没断绝过。 他定定看着,仿佛看到了先祖披荆斩棘,开垦荒地的场景。 又要上阵打仗,又要开荒种地,过的什么日子可想而知,真的不容易。 他打开了后门,一阵冷风吹来,烛火明灭不定,香灰卷尘而起。 后院内静悄悄的。 一张小板凳放在菜畦旁,落下的积雪覆盖住了芜菁叶子。 他小时候就坐在这里,帮大人摘着冬菜。摘完之后,还要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清洗,手指冻得像胡萝卜一样。 日子清苦,以前觉得没什么值得怀念的,现在却时常追忆。 如果人生重来,当年没有跟着郝振威东行,现在是什么结局? 运气好的话,或许当上了天德军中下级军官,管个几百人,毕竟他敢打敢拼,箭术出众。随后,娶个本地媳妇,在乱世之中随波逐流。 运气不好的话,这里已经被河东攻取,他多半死在战争中了。即便没死,那也成了晋军一员,被李克用征发,在河北鏖战,最终埋骨他乡。 人生没有如果,没法重来。 “嘭!”他关上了后门,转过身来。 绣娘走到中堂一角,那里放着歌小佛龛,只见她燃起了香烛,嘴里念念有词。 “以前没见你这么信佛。”邵树德坐了下来,笑道。 他对佛陀不算怎么友好,关北的寺庙丛林都被他收拾过,老乡们都知道。 “陛下信来世么?”绣娘转过头来,问道。 她的目光中带着十分虔诚。 “鬼神……”邵树德刚开口,就叹息一声,不说了。 绣娘的眼底隐现一丝乞求。 邵树德避开了她的目光,道:“我信。” 绣娘笑了笑,十分满足。 人总要抓住最后一丝心理安慰。今生太苦了,有太多遗憾,走错了太多路,如果有来世,都希望得到弥补。 但哪一世不苦呢?这只是善男信女、痴男怨女的一厢情愿罢了。 “陛下还走么?”绣娘祈祷完毕,坐了过来,问道。 “可能走不了了呢。”邵树德笑了笑,说道:“在云州的时候,我心中就涌起了这个念头,一定要回到西城,哪怕再难,再不容易,也要回来。四处走走,看看,见最后一面。现在我回来了,心愿了了。” 绣娘默不作声。 “我回来的场面可大了。”邵树德温和地笑道:“有智珠在握的宰相,有勇猛无匹的将军,有英勇善战的几万将士,有草原高高在上的首领陪着,是不是很厉害?当年走的时候,绣娘没想到我有今天这个前呼后拥的场面吧?” 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明天陪我走走,看看老兄弟们。”邵树德说道:“回来给我做好吃的。” “好。” 静谧的夜中,惆怅满屋,浓郁难化。 (本章完) 第九十九章 心里话 日上三竿之时,邵树德才醒了过来。 这一觉是睡得真舒服,很久没这么沉了。就连窗外的风雪以及银鞍直将士巡夜时的甲叶碰撞声,都无法把他惊醒。 这是精神层面的极大放松所带来的深度睡眠,让人很是愉悦。 躺在松软暖和的被褥内,他打量着卧室内的布设。 这是小时候父母的卧房。 充满年代感的破旧藤椅,漆都掉干净了的桌案,旧松木打制的橱柜,墙上还挂着一把弓梢…… 拥有这些家什的家庭,其实不算穷了,甚至可以说薄有资财。 祖上三代人垦荒积累下来的财富啊。 父亲在世时,一有空闲就去别的地方挑泥,生生填平了一个小沼泽,开辟出来七八亩地。 这种精神,委实让人感叹。但在乱世之中,却脆弱得无以复加。一场兵灾,就能让你几代人的积累瞬间归零。 所以邵树德去当兵了,不然日子没法过。 起身之后,他披着大衣,坐在了桌案前的藤椅上。 椅子“吱嘎”作响,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桌上一尘不染,昨夜入睡前随手翻看的几本书已经被整齐摞放在一边。 此时又摆放好了笔墨纸砚,随时可以写字。 他拿起墙上的弓梢,桑木制成,沉甸甸的。 这是早年在战场上缴获的,甚至可以说是他从军生涯的第一件战利品,颇有纪念意义。 岁月,就浓缩在这些里面。 因为大队人马还在赶路,侍卫糙汉子们走了进来,服侍邵树德穿衣、洗漱。 忙活完之后,中堂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了早餐。邵树德默默吃着,听着侍卫朗读新送来的军报。 粟米粥熬得恰到好处,咸菜爽口宜人,肉脯、干酪都是精心制作的,符合他的口味。 半夜军行戈相拨的生活,他已经过腻了。这种平静安宁的生活,也挺不错。 用完早膳之后,他出了柴扉。 风雪早就停了,旷野之中一片寂静。 南边的土塬上,隐约看到几间房屋。旌旗遍布四周,间或听到一阵马鸣。 这就是他的家乡,没甚特别的,又非常特别。 绣娘挎着一个篮子,里面放着干果糕点米酒。 邵树德朝他点了点头,举步向前。 侍卫们小心跟在身边,随时准备搀扶。 邵树德自嘲地笑了笑,他也到这地步了啊。 在雪地里行走了一会后,他喘起了粗气,扭过头来看着绣娘,笑道:“我这身体,竟然还比不过你。” “陛下拼杀太甚了。”绣娘闷声说道。 或许还不止。 战事焦灼之时,帐中起身,夜不能寐。 行军之时,经常误了餐点。 寒冬腊月之时,都护铁衣冷难着的场面可不少见。 酷暑盛夏,在泥水中踟蹰前行,日晒雨淋。 行军打仗,很难爱惜身体。 武夫确实风光,那么——代价呢? 土塬子很快到了。 守墓的十名兵丁匆忙而出,大礼参拜。 “一人赏两匹毛布。”邵树德说道。 他看了看四周,田地被打理得很好,非常平静。越冬小麦已经种上了,此时长出了绿油油的麦苗,在皑皑白雪之下,显得生机勃勃。 雪,可以杀死害虫。守墓兵丁们明年的收成或许有保障了。 侍卫上前,清扫出了一片空地,然后放上毛毯、蒲团。 “老李啊!”邵树德盘腿坐下,看着被风雪侵蚀的墓碑,道:“有好些年没来看你了。” 绣娘将贡品放好,又点上香烛。 “北上黑城子那年,我好像看见你了。”邵树德说道:“金瓯无缺的梦想,做到了啊。波斯被我们打得稀里哗啦,割地求和。十年来,移民无数,不管后世子孙如何,我问心无愧啦。” “这个天下,我有自己的私心,效果如何,我也看不到了,兴许是好的吧。” “我尝试了太多的事情,很多是勉力为之。我知道所求太多,但就是忍不住要去做啊。不管结果如何,求个心安。” “几十年来,荒唐事做了不少,正经事也不能落下啊。” “早些年王遇想要以杀止杀,可惜他四十来岁就走啦。去年卢怀忠和我说,他觉得最初的理想已经达成了。其实我不太确定,姑且算是吧。” “在洛阳时经常梦见你们,可来了西城,你们却不见了,躲着我呢。” “你这贪生怕死的老东西……” 说了一会后,邵树德的精神有些萎靡,便停了下来,默默想着事情。 曾经的黄河古渡,早就挪到了他处。当初在渡口驻防时的五十人,也早就凋零殆尽。 有的人还没开国时就走了,有的人在开国后陆续走了,剩下的寥寥无几。 他没觉得这些老兄弟的水平很差,他们跟着自己,也在慢慢进步,如今都有富贵。 曾经有个历史玩笑,说古代开国,只需要一个县的人才就够了。这固然夸大了,但也说明了平台的重要性。 西城这一批跟着他走出去的人,大多青史留名,结局不错。 这个创业团队,算是成功了。 但他们的风流往事,也到了说再见的时候了。 邵树德端起酒碗,在碑前洒下。 酒香四溢,飘散在风中。 说了一大通心里话,请老兄弟喝了一碗酒,够了。 邵树德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墓茔,转身离去。 ****** 二月上旬的时候,大部队陆陆续续赶至西城。 折皇后走进邵氏老宅的时候,以儿媳妇的身份上香祭拜。 绣娘看着这个雍容华贵的女人,暗暗叹了一口气,回到了自己家。 邵树德偶尔在老宅内批阅公文,偶尔出去转转。 二月初十那天,他趁着精神不错,设宴招待了一下西城父老。 说是“父老”,比他老的其实没几个。上一次来时看到的那个逃兵老牛,似乎也不见了。打听了一下,原来几年前就病逝了。 满眼望去,都是不认识的青年、壮年。他们对圣人回乡的唯一期待,大概就是赏赐了。 邵树德有些失落。他和他们没有共同的记忆,自然没有什么情分。除了听到介绍,谁谁是谁的儿子、孙子时,才微微颔首,但记起的也是有过交往的老人。 “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在庭院中晒太阳时,他洒脱地一笑,说道。 折皇后抓着他的手,默然无语。 “还记得蒋德温去麟州说亲么?”邵树德突然问道。 皇后的脸上浮起若有若无的笑意,道:“妾知道时,悄悄派人打听了下,夫君未娶妻先纳妾,让妾心中不喜。” “你还是对玉娘有芥蒂。”邵树德笑道。 皇后白了他一眼。 “玩笑罢了。”邵树德拍了拍皇后的手。 院中一时沉默了下来。 “这辈子——”良久之后,邵树德又道:“亏欠你很多。你太委屈自己了,我也有些得寸进尺。这些话,只有到这个时候,我才会说出来。” “夫妻本是一体,没有谁委屈的说法,总是互相忍让、互相扶持。”皇后说道:“没有谁亏欠谁,妾很满足。” “真的?” “真的。” “有妻若此,夫复何求。”邵树德叹了口气,道:“好好活着,看着点孩子们。” “夫君……”皇后抬起头来,欲言又止。 “不用多说啦,我有感觉。”邵树德说道:“这一次,我把人都喊过来了。二郎也在丰州,老卢在洛阳,没有问题的。当了二十六年天子,也够了。接下来一阵子,我会一个个找人谈话。不用想我,兴许我被昊天上帝召走,另外委以重任呢。不过,我累了,真的累了。” 累,主要是心累。即便还是年轻的躯壳,但苍老的灵魂却需要休憩。 阅尽世事,千帆遍过,已经很难让他打起精神来了。而精神上的疲累或者说垮塌,才是最难以挽回的。 “好好活着,替为夫多看看这个天下。”邵树德眯着眼睛,看着蔚蓝的天空。 建极元年七月,开国祭天之时,他仿佛感觉到了上天在注视着他。 这一次,冥冥中似乎又在注视他了。 第一百章 生前事 在南方早就春暖花开,北方开始春播的二月,塞北的某座小菜园内,依然一片萧瑟景象。 唯一能让人感受到生命气息的,大概就只有那在寒冷气候中倔强生长的黄芽菜了吧。 邵树德依旧躺在椅子上晒太阳,宫人默默采摘着冬菜,嫔御围在躺椅旁边,默默准备着糕点、茶水。 邵树德轻抚着月理朵的面庞。 这个草原明珠也老了。四十八岁的她眼角多了很多皱纹,皮肤也不再像当年那样白嫩光滑。 再加上邵树德不爱惜,喜欢让她怀孕,苍老是不可避免的。 “朕走后,你准备怎么办呢?”他轻声问道。 月理朵轻轻抖了一下,咬着嘴唇不说话。 这句话太有名了。 有唐一带,并没有妃子殉葬的陋习。但到唐武宗的时候,因为实在太喜欢孟才人了,病中的唐武宗自感时日无多,就问出了这句名言。 史书载孟才人请求唱一首《何满子》,试图打动唐武宗,搏得一线生机。但唱完之后,却“哀伤”过度,昏过去了。太医过来诊治,说孟才人虽然身体温热,人还活着,但实际上已经“肝肠寸断”,救不活了,后来“果然”死了,最后陪葬唐武宗。 记这段历史的史官可能也激于义愤,不愿为尊者讳,故意将细节都写得清清楚楚,让人一看就破绽百出,实情怎么样,心中都有数。 人殉实在太恶劣了,太不人道了,诗人张祜写《孟才人叹》一诗,既是同情孟才人,又暗刺唐武宗。 月理朵熟读史书,此时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悲从中来。 她是有野心,是有很多想法,但这么多年,圣人一直没给过她机会啊。仅有的参政,也是在圣人允许的情况下,或献计献策,或书写中旨。 二十年的服侍情分,怀胎十月,生下几个孩儿,到头来是这种下场吗? 她嘴唇都咬出血了,看着圣人,求饶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或许,说不说都没意义吧。 “以后少点小心思,你也不小了。”邵树德叹了口气,道:“朕走之后,放你回草原,跟十八郎过吧。安安静静过完这一生,再下来与朕相会。” 保圣郡王、十八皇子邵义常是月理朵为邵树德生下的第一个孩子,今年十九岁,已之藩数年。 有儿子奉养,日子自然比住冷宫舒服多了。对年老嫔妃来说,这大概是最好的去处了。 “好。”月理朵轻轻应了声。 她这才知道,服侍了二十年的男人在敲打她,让她不要有任何小心思。但终究有些委屈,刚被掳来时,确实有很多想法,但二十年过去后,她早已放弃了。 不过,圣人终究是念着往日情分,让她回到儿子身边养老,非常不错了,没什么可抱怨的。 “菩萨奴,你去礼圣州吧,找十九郎。”邵树德看着身前的几个契丹女人,一一说道:“余庐睹姑,你去捧圣州,让十六郎侍奉你。” 阿保机一家子女眷,基本都在这了。 他的妹妹余庐睹姑与月理朵年纪相差不大,先后生下了二子二女,有一子夭折。 大姨子菩萨奴年岁稍大,生下了一子一女。 余庐睹姑之女萧重袞这次没有随驾,她只育有一女,今年十九岁,年初刚嫁人。 月理朵之女耶律质古没有生育,身体也不好,前些年病逝了。 萧重袞与萧十五娘熟悉舞乐、书画,给邵树德带来了很多乐趣。但这会没特别交代她们的去处,自然是去陆浑山行宫了。 其余妃子,基本都按这个原则来。有儿子的跟儿子住,没子嗣的就去陆浑山。 “你们——”邵树德最后看了她们一眼,终究没说什么,挥手让她们退下。 这些契丹系后宫,曾是他一生赫赫战功的注脚之一。 月理朵的智慧与野心,曾让他十分欣赏,享用时心理快感更高。 菩萨奴的大臀,浑圆似两个半球,让他得到了神仙般的享受。 余庐睹姑大萨满的身份,在契丹八部之中人人畏惧,这也能增加心理上的满足感。 至于那些禁忌快感,就不多谈了。 当然,这些都成往事了。 到了眼下这个地步,他对一切都没了兴趣。甚至就连儿子才旦在象雄刚刚镇压了一次小叛乱都懒得关心——当然,具体执行的是辅政家族没庐氏的人。 他现在只想享受最后的平静生活。 身体没有严重的病痛,但自家人知自家事,有些感觉说起来很玄妙,且没有太多科学依据,但有时候就是准得惊人。 他知道自己大概率逃不过今年了。之所以没有太多的痛苦,可能是老天爷给他的特别待遇吧。 这是福气。 他想起前世村里有个老太太,九十多岁还在给家人做饭,结果烧着烧着灶就去世了,没有一丝痛苦,就像睡过去一样。 他见多了临终之人痛苦不堪的模样。能像这位老太太走得这么体面的,委实不多,是很多人求而不得的福气。 老天爷待他不薄。 ****** 进入三月之后,邵树德卧床的时间越来越长。 虽然对政事不太感兴趣了,但偶尔也会抽出时间,听一听下面人汇总的消息,但基本不发一言了,全都交给太子处置。 洛阳情形一切正常。 从西域轮戍回来的禁军,又被抽调了数万人北上,再加上太子整顿后带来的,聚集在丰、胜、灵三州的禁军已经超过二十万,全国精锐尽集于此。 河套草原之上,时不时展开大规模的练兵,太子吃住在军营中,对部队的掌控日渐深入,威望日渐增高。 其他地方,延续着同光以来的太平盛世。 在邵树德的统治下,这个国家的人口从唐末以来的三千余万快速攀升,已接近五千万。这个数字,比明朝、清朝开国时少,但比北宋三千万多,也算不错了。 财政收入逾四千万,接近五千万贯石。这个数字比北宋低,但百姓负担也远远轻于北宋。事实上,百姓负担达到北宋那个程度,在整个历史中也不多见。 四大商社稳步有序地开展着业务,日复一日地为大夏维持低成本的边疆解决方案。“给得太多了”这种事,让安南、辽东、云南、西域的地方土豪们欲罢不能,乖乖跟着洛阳的指挥棒走。 他的将军们在威慑敌人。 他的官员们在治理地方。 他的学者们在完善新学。 他的工匠们在琢磨新工艺。 他的航海家们在探索新航路。 …… 北方牧草返青的时候,中原已经夏收,南方的水稻则在茁壮成长。 东边渔船收获第一网鱼的时候,中间的百姓已经起床,准备去田间地头忙活,此时的西边,沉沉夜幕之下,挎刀持弓的武士刚刚夜袭敌人营地,大胜而回。 云南的热带丛林之下,火光熊熊,一片片土地给开垦出来。 湖南的瓷窑之外,浓烟滚滚,一件件瓷器被烧制出来。 襄阳的汉水之中,波光粼粼,一艘艘船满载物资,驶往各处。 海州的码头之内,人声鼎沸,一箱箱的丝绸被装上船,向远方带去中国的问候。 代北的草原之上,一头头牲畜被驱赶过来,任人挑肥拣瘦,侃价议价。 就连苦寒之地的辽东,也有一所又一所的学堂被兴建起来,越来越多的蕃人走进学校,开始知道他们到底是哪国人。 一切的一切,汇聚在这片古老、文明、富饶的大地上。交融互汇,推陈出新,不断积累,慢慢稳固着新朝的根基。 这是他统治下的帝国。 新生、健壮、朝气,蓬勃发展,气象万千。 帝国的开创者、设计师,即将功成身退,留下的只有中原百姓口口相传的传说,只有草原石碑中永恒的诏谕,只有西域无上皇帝峰那无上的气魄。 这就是大夏王朝。 (不出意外的外,明天还有最后一章,下午或晚上更新) 第一百零一章 离开 四月中,天气渐渐暖和了起来。 贺兰山下,早就已经遍地野花。 山羊在水涧旁跃来跃去,尽情展现着天赋技能。 牧人坐在山坡上,出神地看着远处排成长列、迤逦北上的大军。 好羡慕啊!放羊放羊,放个鸟羊! 这些部队在山下折腾好久了,终日练兵,一练就是数月。你还别说,连他这个外行都看得出来,练兵几个月,军士们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还顺带操练了几个新阵型,大阵变幻的时候,看着挺有意思的。 有经验的同伴对他说,这些部队本来就很强,几个月整顿下来,赶走了不少混子,现在愈发精悍了,军令一下,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也一往无前。 听起来有些夸张,但牧人是真的羡慕了。 他也想去里面混一身军服,领几样长短兵器,跟着吃皇粮。但三十来岁的年纪,估计没戏了。这又不是战争年代,连五六十岁的丁壮都要抓,太平盛世之时,十八岁的好儿郎挤破头都不一定能进去,何况他们这些中年人。 大夏太子来过几次,甚至住了一个月,前些时日匆匆走了。 他们这些每天观摩训练的人都看得出来,太子甚得军心,穿着戎服检阅部伍时,欢呼声如雷霆般响亮。 年纪大的人说,太子有点像灵武郡王。当年的邵大帅也是这般检阅部队,这般让军士们发自内心爱戴的。 他们这些年轻人没见过灵武郡王的英姿,但从太子身上,似乎可以一窥那位雄踞关北的大帅年轻时的模样。 恨不能早生数十年,跟着邵大帅杀敌,也不用这会还在不知所谓地牧羊了。 不过,真那样的话可能已经死了,世间之事,真的不好说啊。 上万大军走了好一会才完全消失在北边的地平线上。 众人收回目光。没戏看了,眼见着天色将暗,不如回家。 “太子——”有个少年突然说道:“太子不会去夺位了吧?” “夺位?”有人下意识问道,傻傻的。 “就是兵谏啊。”少年说到“兵谏”二字时,声音明显小了下来,显然也知道怕了。 “嘭!”他很快摔了个狗吃屎。 只见一位本家叔伯跳到他身旁,揪着衣领,又是七八个耳光下去。 混小子这话也是你能说的?不知道这种罪是株连亲族的吗?你想死没人拦着,但别害大家啊。 其他人也吓了一跳,纷纷上前踹了两脚。 官府若要治罪,可不会在乎他们这群人谁说了谁没说,人家根本不会分辨,在场这五六个人一个跑不了,全得抓了。 站在最外圈的一人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他姐夫在州府当小使,最近忙得脚不沾地,据闻在偷偷采买白布。 想到此处,不由地悚然一惊。 他不傻,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圣人驾崩,天下缟素,官府可不得提前准备么? 没有人透露任何消息,也没有任何风声传出,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至少在州府一级,这已经不是秘密。 州府需要底下人干活,慢慢地,消息早晚会扩散出去。 他估摸着,连他都能嗅到点风声了,看来情况很严重,莫不是圣人已经驾崩了?只不过消息还没传出来? 一时间,他有些茫然。 建文神武无上皇帝是从关北走出去的,这里是他根基最深厚的地方,也是流传着最多传说的地方,所有人或多或少都要受点影响。 圣人若真走了,心里空落落的,怪难受。 ****** 丰州城内,刺史赵莹亲自赶到了府库查验。 一匹又一匹的白麻布摞放在货架上。 他亲自上前摸了摸,全程不言不语。 作为同光七年的农状元,在当了三年多秘书郎后,与前辈们一样,外放州郡。 他来到了丰州出任刺史。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很好的职位。邵夏龙兴之地,一般人还来不了呢。 但他上任不过年余,就遇到了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事情:圣人病入膏肓。 上个月还能起身走走、看看呢,但到了四月,突然就不行了。医官们束手无策,查不出任何病症,只能不断地开一些补药吊着,试图挽回。 好在圣人通情达理,没人责怪任何人,反倒安抚医官们,说他“时至则行”,大限到了,是上天不给他时间了,非药石能救。甚至于他还在病榻上与医官们谈起了各州医学博士一职如何改进的事情,豁达之心,让人佩服。 想到此处,又有些闷闷不乐,还有些感伤。 他担任秘书郎三年,常伴圣人身侧,对今上有所了解。 这是一个对天下有着无与伦比感情的君王。 古来天子,有的是把天下作为予取予求的对象,横征暴敛,形同桀纣。 有的把天下作为供养皇室的工具,恨不得把宗室人员派往每一个重要州郡,为此酿出大乱也在所不惜。 有的虽爱护百姓,也愿意与天下士族分润好处,但却不愿做出任何改变,仍做着春秋大梦。是的,赵莹是农科出身,他就是这么认为的。 今上不一样,他是真心盼着天下好。而不是那种无论天下怎么样,我当皇帝就行的自私自利的天子。 他的想法瞒不住身边人,赵莹非常清楚。 但今上要走了啊…… 丰州准备白布,是得到皇后、太子默许的,因为医官已经没办法了,圣人也已经卧床不起,衰弱得无以复加。 唉!他默默叹了口气。 随即又想到如今的局势,应该都是圣人安排好的了。 主要官员随驾在侧,最能打的禁军分散在灵、丰、胜三州,逾二十万众。 有这二十万精兵,打穿天下都不成问题。最近又跟太子朝夕相处,掌控起来不成问题。 圣人,当真是把一切都做到了极致啊。 至于留守洛阳的官员、军队,谅他们也不至于昏了头,搞出些不知所谓的事情。更何况,名臣大将渐次凋零,也没几个有威望的人啦。 就在本月,枢密使朱叔宗暴卒于位。赵莹一度以为是圣人带走他了,想想似乎又不像,这是太子的岳父,算是助力,真不至于。不过,朱叔宗在军中亲朋故旧极多,影响力很大,这事情又不好说了。 管他呢!赵莹离开了仓库,往州衙而去。 这几日,又来了一些官员、军将、部落首领,也不知道谁喊来的,一拨又一拨在丰州停留,然后匆匆西去。 看到这些,他心中就有数了。 那个日子,近了啊。 ****** 牧草返青,草长莺飞,阴山南北迎来了一年中最美丽的时刻。 西城老宅之中,一片愁云惨淡,圣人已经不再起身,一天中大部分时候都躺在床榻之上。 话少了,吃得也少了,昏昏沉沉的。 偶尔醒过来时,眼神之中多是疲累,已经没有太多不舍了。 在尘世这个大染缸之中打滚几十年,原来是会累的啊。 六月初,太子亲来老宅,日夜侍奉。 圣人醒过来时,挥手让他离开,去和官员、军将、军士们待在一起。 到了六月下旬时,圣人已经听不进任何军报、奏疏了,医官也被赶了出去,让他们不要再做无用功。 六月三十日夜,躺在床上的邵树德忽然醒来。 他刚才做了个梦。 或许不叫梦吧,而是突然记起了一段往事。 二十五年前的这一晚,刚刚结束三辞三让把戏的他踌躇满志。前唐皇后素手纤纤,为他挑选龙袍,因为天一亮就要开国祭天了。 那一晚,殿中光芒万丈,似乎有天降神人登堂入室,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他不信鬼神,坚信穿越也只是物理现象,宇宙之中唯有真理永存。 但这会的印象是如此深刻,让他不自觉地有所怀疑。旋即他又释然了,真如何,假又如何,都不重要了。他的奋斗是真切实在的,他为此呕心沥血,付出了一辈子的努力。 若有鬼神,他们为何不来救天下苍生? “没有人能审判我,鬼神也不行。”他睁开了眼睛,轻声自语:“只有岁月史书,只有后世苍生,才能评价我的功过得失。” “陛下。”绣娘拿来一块丝帕,为他擦了擦汗。 她看到了圣人脸上涌起的奇怪红潮,心中哀伤。 邵树德的眼神挪了过来,看着绣娘饱经岁月的面容,轻声道:“朕还记得当初去看望伱的样子,那是四十八年前了吧?谢谢你,绣娘,临走之前看到你,就好像回到了当年。” 绣娘的眼泪扑簌簌落下,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累了……”邵树德的眼神渐渐黯淡了下去。 屋内的烛火似乎有些黑,那是一种深沉的黑暗,似乎可以将人整个意识包围。 黑暗之中,有些人的身影愈发明亮。 李延龄终日愁眉苦脸,看着私库中不多的钱帛。 孙霸赠了他一件宝甲。 宋乐带他来到府库,领取赏赐。 隰州境内,李侃赐下“铁林都”的军号。 代州战场,徐浩扛着大斧,将程怀信的头颅斩下。 阳曲县外的军营内,朱叔宗对答如流。 晋阳城中,陈诚在向他倒苦水。 高陵县之战,郭琪一凿射中田轨的眼窝。 东渭桥大营,巢将王遇吐露心声。 戎马倥偬间,杨悦总向他询问何时收复失地。 灵州府衙之中,李劭请他照拂后人。 兴元幕府之中,诸葛大帅让儿子对他事以兄礼。 服用金丹失败的丘维道,临终前流着眼泪给他写信。 …… 是啊,都等着我呢。 邵树德的意识愈发模糊耳边只传来绣娘断断续续的哭泣:“……当年都说你死了……我没有办法,没有勇气……” “我不是什么好人……”邵树德尽力睁开眼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道:“这就要告别了。” 空气之中似乎传来金戈铁马的声音,冲破了一层又一层的桎梏,将笼罩在华夏上空的阴云尽皆驱散。 天亮了,金色的光芒洒遍大地。 同光十一年七月初一晨,大夏建文神武无上皇帝邵树德崩于西城潜邸,春秋六十有九。 (最后一章结束了。今天晚了,明天写个单章。我知道本书还有一些坑没填,但按照时间线推演,这些坑现在没法填,所以后面会写点后记,尽量把坑填上。) (本章完) 感谢 不知不觉,本书连载三年,终于完本了。 在此对各位读者表示诚挚的感谢。 这是我第二本书了。 第一本《穿越1630之崛起南美》因为影射政治,已经404。当时差不多是和临高同时期屏蔽的,编辑让我改掉里面大量的职务、地名及其他一些情节,当时已经连载大几百万字了吧,工程量太大,难以更改,所以就被屏蔽了。 临高我记得也关了很久,作者应该大量修改了,最后放出来了。 群穿书不多,大部分都没了。 第一本书纯粹是兴趣,第一个月稿费200元,最后404时均订2000多,精品都没到,算上我在万字。 第二本就是《晚唐浮生》了,590万字,完本时均订一万多一点,是巨大的进步了,再次感谢读者们的支持。 这本书是按时间线来写的,体裁我也搞不清楚,姑且算是邵贼个人回忆录吧。 我之前说过,写到他死为止。现在邵贼死了,书也结束了。 接下来会写一些后记,把坑填上,然后我就向编辑申请完本。 下一本书写什么我还没想好。 其实我原本想写清末的,但以前听说1911年以后不能写,后来又听说时间提前了,1901年以后都不能写——其实我没弄清楚1901年有啥特殊的。 最初构思的时候,写了个开头。 大概是日俄战争前后,从主角导演的横滨正金银行诈骗案开始,地点在东北。 期间穿插日本、俄国的竞争,以及日本为了对抗俄国影响力,引入美国铁路大王哈里曼等国际资本,俄国寻求巴黎银行团赞助、德国鼓励俄国向东,避免他们在东欧折腾等一系列刀光剑影的事件作为背景。 我的设想是,在那个大时代,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英雄,无数仁人志士为了自己国家和民族努力。彼之英雄,我之寇仇,敌人亦有才智杰出之士,为自己国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从中国东北这個激烈角逐的战场,扩展到全国,再结合全世界大背景。 简单来说,帝国主义在我国的政策不是孤立的,是受全世界其他地方影响的。这一点很多没有提及到,比如俄国的远东政策要结合欧洲局势,不是一成不变的。 我的打算是,格局写大一点,就像我第一本书一样。 但现在咨询下来,感觉不太乐观,创作环境愈发严厉了。起点也有自己的难处,树大招风,被人盯着举报,有些甚至是同行,搞一刀切可以理解。 清末不让写,那写什么呢…… 清朝前中期?或者别的朝代? 以前有个说法,三国、盛唐、明末,是三个自带流量的历史时期。你写其他时间段,获得同样的成绩,要付出更大的努力,要有更高的写作水平。 但我懒得写这三个时期,作品太多了,不去凑热闹了。 读者可以在章说留言,我看看大家喜欢什么时期,我好去买书研究。 研究的目的是更好地还原历史风貌,争取写出时代感,“古代”和“古代”是不一样的嘛。 或者,我继续挑战下冷门时期?哈哈。 写流量稀少的冷门时期,成绩超过热门时期,我心里爽啊——第三次感谢读者老爷的支持。 呃,冷门时期最好别推荐元末啊。如果我真写了,多半被骂成狗。 我要写,肯定会认真写。任何人都有阴暗面,都有黑点,这些要是写出来,那书评区可热闹了。 比如,主角要是跟朱元璋对着干,那必然无所不用其极,肯定盯着老朱那些不光彩的地方猛锤。 或者想办法把朱元璋推到抗元一线,主角去夺江南,认真推演下来,你们觉得朱元璋会怎么做? 再比如,主角穿越了,蝴蝶效应了,察罕没死,这可如何是好…… 公允地说,察罕如果不死,各路义军包括朱元璋在内多半下场不妙。 到时候真写了,书评区又要高潮。 所以,最好还是别写了。 当然,如果你们真推荐,艹,我也不是不能顶着压力上。 想想也蛮带感的,黑粉也是粉啊。与沈万三合作开发,其实戏份挺多。 好了,言归正传,第四次感谢读者们的支持。 新书什么时候写不好说,如果等不及,可先看看老书1630。 那是我写的第一本书,文笔非常幼稚,没有主角,国家就是主角,历时一百多年。 怎么说呢,应该还是有闪光点的吧。 航海、殖民、贸易、战争、外交,花了大篇幅,对世界运行的本质、殖民的本质有过较详细的描述,放到现在,里面很多东西仍然是成立的。 这本书大家可以去看看,不是广告啦,我也不会得到什么收益了。 而且,这是和《晚唐浮生》完全不同的类型—— “……我们还有一个由资本经济造成的问题,工业以及其他企业活动的利润逐渐累积起来,形成了巨额的储备。而且限于成年劳动力和物资的不足,这些资本要进行有利可图的本土投资遇到了困难,所以我们在国外不但要找到消费市场,而且必须找到能发挥资本作用的市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迫切的需求会加强我们这个国家对于不发达地区的政治、经济甚至军事上的侵略性,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开拓新土地、征服新的殖民地,很久以来就是我们国家的惯常政策,我们当然优先开发国内未开发的荒地,但对于有重大经济价值或战略价值的地区,依然要或多或少地进行资本上的投入。” “对于直接控制在手的海外领地(如南非等地),我们可以进行互惠互利的开发;但对于能够直接进行干涉的外部地区(如自由邦、朝鲜等地),我们可以以一种恰当的‘剥削’方式进行经济殖民,它应包含以下内容:甲、为宗主国工业产品的销售保证市场;乙、向宗主国工业体系廉价供应原材料,向本土国民廉价供应各种天然消费品;丙、提供廉价劳动力,为宗主国把资本用于开垦大片种植园、开办矿山、兴办港口企业与航运企业提供便利;丁、提供另外一些投资机会,即兴办银行、不会同宗主国竞争的地方小工业、公用事业、沿海航运、公路、运河等。” “……可以预见的是,殖民地居民虽然会在物质进步方面有时也得了益,但他们必然会沦于经济上低人一等的地位,不但比宗主国的居民低了一等,而且也比从宗主国来到这些地方居住的人低了一等。这固然可能会激起他们的不满,但在我们从经济上培养的买办阶层、政治上扶持的傀儡政权、军事上驻扎的辅助部队的共同作用下,这些地方毫无疑问仍会稳稳地掌握在我们手里,为本体提供源源不断的养分……” 以上这些,在19世纪时西方国家就开始做了,到20世纪后半叶达到顶峰。 他们经历了长久的工业革命和财富积累,资本已经极其充裕,但本国开发已经饱和,找不到新的经济增长点。 于是乎,他们产生了两大需求:一、国外消费品市场,消化本国工业产能;二、回报率高的国外投资市场,消化本国过剩资本。 第二点意味着去工业化,产业转移。但也有要求,“殖民地”投资不能与“宗主国”竞争,以前是钢铁、军工、化工、机械等,现在是大飞机、芯片、生物医药等。 两百年前的事,和现在大同小异。 写了前面那本书,再写晚唐时,内政是真的无从着手,哈哈。习惯了大开大合的殖民贸易、产业投资、资本运作,在古代时,发现要啥没啥,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马政、育种、贸易以及粗浅的金融方面的改革。 就到这吧,期待下次再见。 第一百零二章 后记·告哀使 天光大亮之后,圣人驾崩的消息开始在小范围内传播。 所有人都没想到,前几天还能一天醒来好几次的圣人,这次就真的走了。 皇后是下半夜知道的,匆匆忙忙起身,赶到之时圣人已经仙去。 太子睡在外间的军营内,接到小黄门急报后,只披着单衣,就赶了过去。 这个夜晚,其实没有太多煎熬,因为一切都已经提前准备好了。 在商量了两个时辰后,天色渐亮,宰相、枢密使一同宣读遗诏,令太子灵前即位。 一切有条不紊,没有任何差错。 在西城左近扎营的天雄军、铁骑军、银鞍直及侍卫亲军数万将士,齐声高呼万岁。 他们一喊,万事抵定,这就是这个年代的规则,这个年代的秩序。 当太子领着文武百官,带着圣人灵柩和二十余万将士归京的时候,不会有任何波澜,不会有任何阻碍。 古礼,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 无上皇帝威望太高,死后哀荣无人敢怠慢。 殡七日之后,全军缟素,返回京师。 当是时也,天高云淡,野雁低飞。 平整的大驿道上,禁军将士护送着他们敬爱的皇帝归葬陆浑山。 六位国公家的子弟为首,带着诸勋贵少年郎,以及新罗、百济、泰封、仲云、于阗、碎叶等地质子,充当挽歌郎,一路鼓吹。 宰相萧蘧、王雍、理蕃使杨爚、枢密副使李忠等人亲扶灵柩。 回鹘、党项、突厥等诸部酋豪在两侧紧紧跟随着。 路上有闻风而来的百姓,哭声震天。 有人是真的,有人是被情绪感染,有人是随大流。但不管怎样,有人真哭,这就很了不得了,不愧圣人对家乡多年来的拳拳关爱。 折皇后已经自动晋升为了太后,虽然还未得新君册封。 她坐在重翟车内,神思不属。 几十年夫妻,说不难过是不可能的。圣人深夜去世,毫无征兆,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不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哪天不是最后一面?纠结这个没有意义。 太后现在的心思,就只在儿子、孙子身上了。 但好像也没以前那么上心了。有些东西,淡了,看开了,心中空落落的。 圣人在世时,生气过、流泪过甚至摔过东西。可现在这会么,记起来的似乎只有欢笑的时光。 是啊,时间长了,沉淀下来的都是美好的回忆,似乎这是人趋利避害的本能吧。 她挑开了窗帘,驿道、旷野之中是无边无际的人群。 各种身份、各种地位的人一脸严肃,沉默不语。 夫君这一辈子,也值了吧? 死后之哀荣,古来能有几个帝王相提并论? 她记起了在灵前痛哭的河西党项酋豪。 她想起了自残的鞑靼贵人。 她看到了自愿前往陆浑山守陵的女真氏族首领。 这是夫君一生赫赫威名换来的结果,她与有荣焉。 车队继续前进,一路上不断有人汇合进来。从天空远远望去,如同百川归海一般,更如同一个个部落、一块块土地,慢慢汇入大夏王朝的气运之中。 ****** 洛阳士民陆陆续续得到了圣人驾崩的消息。 得到消息的当天,卢怀忠就住进了军营之内。 他的年岁与先帝差相仿佛,身体也不是很好了。之所以比圣人晚走,大概是平日里的生活比较自律,本人也相对注重养生罢了。 当然,寿命之事也说不准。 圣人不过二十来个嫔御,钱镠、马殷之辈的妻妾,比圣人多得多。但他们至今身体康健,这就没法说了。 时也,命也。 留守洛阳的军士大概有三万多人的样子,其中不少还是从外州调过来的。 甫一进营,卢怀忠就带着人四处巡视。 他现在也有好多疾病缠身,走起路来直冒虚汗。但他尽力调整了过来,不让外人看出半分异样。 大限要到了,既然比先帝晚走,就站好最后一班岗,利用自己数十年戎马生涯积累下来的威望,约束众军士,确保权力交接的敏感时刻,不出任何意外。 其实也出不了什么意外,太子——呃,今上——有丰富的统率大军及行军打仗的经验,有自己的军事班底,有相当的威望。 最关键的是,大夏最精锐的二十万禁军掌握在太子手中。 这些部队若在他处,可能还会让人稍稍担心一些,但既然都在新君身边,那么就没有造反的可能。他们只需护送新君入洛阳,就能舒舒服服领到一笔赏赐,何必闹事作乱呢? 局势是相当稳固的,这一切得益于先帝的缜密布置。 他太稳了,临死前都这么稳。 “河北有没有人作乱?”卢怀忠一边巡视军营,一边问道。 “暂无消息。”跟在他身后的是南衙枢密承旨李昌远,闻言立刻说道。 卢怀忠稍稍有些意外。 他本以为,会有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站出来造反的,毕竟圣人在位二十多年,对河北并不友好。这个人口稠密的地区,不知道有多少百姓被半哄骗半强制地迁移到了全国各处,百姓怨声载道,动乱不断。 难道被镇压了这么多年,刺头全死光了? 不!从常识来判断,这是不可能的,也做不到。唯一的解释,大概就是他们害怕了、绝望了吧。无数次的反抗,换来的只是不断流淌着的鲜血,以及严酷的惩罚。尤其是魏博镇,现存的百姓都不太愿意提及祖上的事情,生怕与魏博武夫扯上关系,被朝廷迁移到南方或西域,遭受无边的苦难。 没想到啊,原本又臭又硬的魏博武夫,就像被打断了脊梁骨一样,再也直不起腰来了。 魏博都不敢造次,“小兄弟”成德、沧景就更不行了,一贯特立独行的幽州,更是比魏博还要乖巧,毕竟北都设在那里,先帝好歹在那住了些年头,该收拾的都收拾完了,幽州诸县本身又来了大量关北移民,本身没有造反的基础了,甚至可以说成了平叛基地。 卢怀忠越想,越觉得先帝的本事确实不凡。做到这个地步,尽矣。 同时也非常欣慰,最初的理想,终于能够实现了。 万家灯火、田园牧歌,他们带来了。 先帝想到他所做的一切努力有了回报,应当能含笑九泉吧。 想到此处,卢怀忠心中火热,腿也不疼了,气也不喘了,浑身充满干劲。 得想办法多活几年,为先帝多看顾下这片充满生机的土地。 ****** 告哀使马不停蹄地来到了淮南、江南,将天子大行、新君即位的消息传了过去。 民间的反应很平淡。 田舍夫该种地继续种地,谁当皇帝又有什么关系呢? 商人们微微有些惋惜。先帝下江南之时,从他们这里收走了不少钱,但公允地说,先帝是全天下商人最大的保护伞。 他对商人是真的爱护,一直鼓励他们繁荣贸易,同时大修国道、疏浚运河,便利货物往来。记账货币的推行,更是极大便利了贸易往来,还有相对合理的税收,没有横征暴敛,这一切的一切,都使得晚唐以来的贸易繁荣场面更上一层楼。 真正对先帝崩逝感到兴奋的则是读书人。 他们不自觉地产生了一种幻想:或许,新君即位以后,会逐步废除掉所谓的新朝雅政,恢复以前的科举制度。 没有任何高官放出个这种风声,但他们就是有这种期待,哪怕看起来不切实际。 不要有任何改变,一切回到从前!世家大族手里的藏书汗牛充栋,很多精彩策文、应试技巧之类的文章都是他们垄断独有的,实在不希望这些东西的效用大打折扣。 但一切似乎都没有按照他们想象的方向发展。 新君在胜州降下德音,萧规曹随,一切照旧。 这意味着—— 税制改革不会被废除,江南的赋税不会比其他地方重,但留在本地的会偏少,上供朝廷的会多一些。 诸道科举名额不会变更,江南在这个方面不占优势,竞争远大于其他地方,同光四年开始的科举改革仍然继续。 这两项加起来意味着,从今往后,终夏一朝,江南都是出钱出力的。他们没有兵,只有钱,而且他们的钱是用来养北方军队的。 死心了。 先帝虽然没有锁金陵王气,还重修了南京城,但通过种种手段,在事实上压低了江南的政治地位。说好听点叫以有余补不足,说难听点就是抽血。 当然,更悲哀的是,江南百姓并不知道,自南方移民增加,经济发展起来后,历朝历代都是如此…… 能有什么办法呢?好像也没什么好的办法。 新君即位这个最大的不确定性已经没有了。今上表示遵循旧有道路,那还说什么呢? 今上的威望比不得先帝,这是肯定的。但就是这么一个削弱版的“邵树德”,他们也无法将其改变啊。 老老实实吧,不要再想东想西了,没有用。 这个天下的格局,已经固定了。 今上只要在位十几二十年,就能把先帝推行了二十多年的新政稳定下来。到了那时候,既得利益者越来越多,就愈发难以撼动了。 至于第三代天子,心气受挫之下,他们也没什么信心了。 就那样了。 第一百零三章 后记·告哀使二 八月十五,中秋团圆之日。 棣州东郊永信乡的某座农庄外,驶来了一个庞大的车队。 “吁——”领头的驭手喊了一声,一名绿袍小官跳了下来。 农庄内涌出来一群人。 “张司马。” “李长史。” 寒暄完毕之后,乐安郡王府长史李栋看了看绵延到远处树林边的车队,问道:“可是夏税?” “正是。”张司马点了点头,说道。 说实话,他心中稍稍有些不忿。 一个过气的前唐逊帝,朝廷居然还要花大把税钱养着,实在让人意难平。 他出生于唐末,记忆之中没有多少关于唐朝的东西,基本算是新一代的夏人了。京兆府经学出身的他从关西来到棣州,历任县尉、县丞、县令和州司马,至今已十年,仕途还算顺遂,甚至可以说非常顺利。 也正因为如此,他对前唐没有任何感情。他的一切都是新朝赋予的,他对先帝非常感激,对代唐而立的大夏感情深厚,分外看不得乐安郡王这等“蛀虫”——其他勋贵好歹立过功,乐安郡王的所谓“功劳”委实可疑。 但朝廷要优待此人,他也没有办法,只能老老实实押运乐安郡王五千户食邑所出,前来交割。 交割的东西主要是实物,这是淮海道和棣州上下愿意看到的。 实物不利长途运输,尤其是粮食、布匹等物资,正好拿来冲抵这项开支。一年两次,分别在八月中、十一月初发放,今日是交割的第一批。 李长史也看出了州里面对他们的态度不是很好,因此也不多话,只唤来府内仆役、账房搬运、清点。 最多的就是粮食了,主要是小麦。如果到了秋收,就会掺杂大量粟米及其他杂粮。 小麦种植还不够普及啊。 李长史一边感慨,一边清点。 绢帛、毛布、麻布是第二大宗。最开始的时候,发过来的以绢帛居多。现在么,毛布、麻布之类的低价值布匹加起来超过了一半。 问也没用,棣州刺史回复收上来的税就是这些。反正只要“布匹”的数目对就行,管你是绢、麻还是其他什么布啊! 铜钱极少。 十来年前还能看到一千多缗铜钱呢,现在也就几十缗意思意思。取而代之的是大量“折色”,即棣州方面拿实物冲抵现金。 今年冲抵的折色是咸鱼、肉脯以及十几张皮子。 李长史捏着鼻子,一个个掀开那些腥气冲天的木桶桶盖,看着里面摞放整齐的鱼干,不住地叹气。 皮子还好,有几张似乎是海獭皮、海狸皮,比较值钱。棣州州府总算还有点良心,没一黑到底。 粗粗看了一圈后,李长史进了王府,到书房内禀报。 乐安郡王李晔正在写文章,听完汇报后,将毛笔一搁,随即哈哈大笑。 他笑得很夸张,甚至有几分癫狂。 李长史在一旁见了,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劝解。 “邵贼也有今天!”李晔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道。 说完这句,又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狗贼!霸占何氏的时候可想过暴死?何氏那贱妇,我当年都没舍得…… 结果你倒好,让她生了一个又一个孽种,都不带停的。 舒娘是多么贤良淑德的孩子,也被你霸占了,真是畜生。 还有大唐江山,明明还有振作的可能,结果你偏要抢走。 此等不忠不义、忤逆人伦的畜生,死得好啊! “殿下!”李长史劝道。 李晔根本不理,笑完后又呜咽痛哭良久,最后才定定地坐在那里,喘息良久。 “邵二继位,天下可有骚动?”李晔突然问道。 李长史摇了摇头,道:“未曾听闻。” “可惜了。”李晔长叹一声。 “其实……”李长史犹豫再三,还是说道:“邵树德对李家还算可以,够体面了。” “哼!”李晔瞪了他一眼,没说话。 “殿下方才又哭又笑,难保府中有仆婢发觉……”李长史又道。 李晔悚然一惊,觉得方才确实过于失态了。 偌大个乐安郡王府,上百仆婢,怎么可能没听望司的耳目?小事就算了,就算被听去了,以邵树德当年的脾性,也就是一笑置之,换成他儿子,多半也没什么事,毕竟前唐逊帝的身份还是很敏感的。 但如果是方才说的那番话,让邵二郎知道了,就非常棘手。即便不死,多半也会被削夺爵位,王府里肯定还得死几个倒霉鬼。 李长史是宗室出身,王府里的很多职位也由宗室成员担任,日子过得舒舒服服,他是真不想看到这种事发生。 李晔见长史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摆了摆手,没说什么。 李长史悄悄观察着他,发现郡王仿佛突然苍老了许多。 他有些不解。仅仅是半盏茶的工夫,这具皮囊断不至于如此,思来想去,大概是心神上松懈衰老了。 “唉。”他暗暗叹息一声。 邵树德死了,郡王狂喜之后,一口气就泄掉了。 他也六十岁了,心中挂碍的王妃李渐仪以及从掖庭被放回来的杨可证又在这几年相继病逝,他还能活多久? 有些时代,落幕了啊。 ****** 云南道,姚州,小雨。 告哀使杨诏从馆驿内走了出来。 雨势不大,落在人脸上,带着丝丝缕缕的凉意。 作为南诏两京之间的连接点,姚州的交通十分便利,中原过来的驿道除刚刚修通的戎州石门道外,其他两条都要经过此地。 杨诏是从戎州石门道过来的,途经曲州入昆州,再西行姚州、大理府。至于更远的腾州、宝州,他是不会去了,派手下人走一遭就行。 一路行来,感慨万千。 曲州已经被彻底收拾了…… 这个曾经东爨的大本营,被朝廷各路大军轮番蹂躏,最终最后一丝反抗的火苗也熄灭了。 杨诏看到之后,也忍不住叹息。 天南之地,在大夏朝这个炉子里冶炼百年,基本就会失去自己的意志了。 百姓们会忘记自己是什么人,豪族会与朝廷妥协,以进京当官为乐事。至于那些野蛮的部落,首领被册封拿捏之后,只会存在小乱——最坑的是,镇压这些小乱的军士,多半还来自云南本地。 “完了啊!”杨诏行走在驿道上,看着路旁渐渐染上金黄的稻谷,神情复杂。 西洱河诸部,在最近十年之内,不断被朝廷削弱,实力已大不如前。剩下的也被分成了好几部,比如他们杨家,就在五年前一分为二,西洱河人称“大杨”、“小杨”。 就目前而言,二杨关系还算和睦。但几十年后呢?矛盾必然会有,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累积,最后就被朝廷拿捏了。 但这又如何呢…… 杨诏自失一笑,他早就放弃对抗朝廷的希望了,安安心心当官。他这辈人都不行,子孙后代更不行了。 驿道远方有个庞大的车队正在北行。 杨诏知道,那是滇王府的人。圣人遗诏,令各王府派世子参加国葬即可,郡王、亲王无需本人亲至。 滇王派的就是世子,带着百余辆马车,一路北行。 “滇王愈发成为云南的定海神针了,就是不知道将来会不会尾大不掉啊。”杨诏心中默默想着。 先帝在位的最后三年,滇国的府兵数量翻了一倍还多,达到了七千余。邵六郎大刀阔斧的改革,让这个藩国的实力大大增加,随后又通过政治联姻和军事征服两方面的手段,让国中局势愈发稳固,渐渐拧成了一股绳。 这般手段,已经不比先帝差多少了。 而且,他在经商上颇有才华,不但打通了安南的商路,还借道宝州,与骠人诸国甚至更远的婆罗门联系上了,生意做得飞起,攫取了大量利益,甚至连大理、昆州都有所耳闻。 但也仅止于此了。 杨诏很清楚,云南的实力有限,闹不出什么乱子。现在不是藩镇割据时代了,以一隅抗天下不太可行。如果朝廷不重视云南还罢了,但现在矿监一个接一个设立,开采出来的金银铜锡越来越多,再加上云南商社的成立,想让朝廷放弃这块地盘,有点异想天开了。 不信?看看连国丧都无法阻止的移民大潮吧。 河北、河南移民仍然在一批又一批地南下。 他们先占据黎、雅、嶲三州空出来的地盘,然后往南渡过泸水,进入姚州、昆州,后来又多了一个曲州。 尤其是姚州,作为两京中间节点,河北人非常之多,到处是魏州、镇州、沧州口音。他们带来了北方先进的农业技术,令姚州户口大增,粮食、水果、牲畜、绢帛的产量同样大幅度增加。 这些人来了之后,就不可能走了,只会一步步将姚州、昆州、曲州等地“中原化”,最终变成相对恭顺的熟地,就像中原任何一个州郡一样。 当然,这些都需要时间。 但新君会停止移民吗?看起来不太可能啊。 “想那么多干嘛!”杨诏摇了摇头,暗忖道:“国朝新辟疆土之中,辽东、云南是最难脱离的。相比较而言,西域倒是有点危险。” 想到此处,他下意识看向西边,目光仿佛越过了重重山川,落到了那片遥远的土地之上。 第一零四章 后记·山谷 宁静的山谷之内,草色枯黄,落叶飘零。潺潺流水蜿蜒而去,延伸至远方。秋天的伊丽河谷,就是这般美丽、宁静。 府兵队正钱六郎驻马山坡之上,静静看着下面。 来到这边好几年了,他的生活已经从最初的窘迫之中摆脱了出来。 现在的他有宅院、有妻儿、有田地、有部曲,与刚来时的一无所有简直是天壤之别。 但满足吗?很难说。 故乡的爷娘身体康健吗? 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们过得好吗? 青梅竹马是不是已经嫁人了? …… 他得到了许多,似乎又失去了许多。 但人生么,好像就是在不停地取舍,得到什么,就必然会失去什么。 对此,他已经能够坦然视之了。 阳光渐渐升起,谷中薄雾散尽,露出了一个接一个地窝子、土坯房、茅草屋。男男女女走出屋子,生火做饭、晾晒衣物、修理工具、照料牲畜,一派繁忙景象。 这些都是旬日前抵达伊丽河谷的移民,一共两万三千人,主要来自关北、关内、直隶、河南四道。 新一批移民已经在路上了,不到三万人的样子,主要来自河东、淮海、河北三道。他们是圣人驾崩前出发的,这会大概还没出关内道地界,如果新君将他们拦下,大概就不会来了。 好在到现在为止,还没传出这个风声。新君大概会继续遵循先帝的遗愿,往边疆藩国移民——希望如此吧。 新移民一开始肯定是要过苦日子的。 眼前这些破房子也有些年头了,年年修缮,年年有新人住进来。由轮换征发的府兵维持秩序,各县医学博士带着学生日常管理。说穿了,主要是担心他们身上带着病,传染给其他人,故临时隔离几个月,顺便让他们懂懂规矩——这些路数,基本已经形成固定流程,大家都很熟悉。 其间花费当然是不小的,但值得。 移民意味着伊丽河谷的未来,这是每个人都明白的事情。有些花费,断然省不了。伊丽十余县,一两万府兵,异族奴隶超过十万口人,如果再不大量输入中原移民,国本为之动摇。 截至同光十一年(926)中,赵国共有—— “百姓”16200余户、69100余口。这些都是正儿八经的民户,主要税收来源。 “府兵”约1.5万户,51800余口。这些是赵国的主要战斗力量,定海神针。 “奴隶”31200余户,117100余口。这些都归于各县府兵,户均2.08户奴隶。 另外,在几年前新设的几个县份中,还安置了“军户”11200余户,15000余口。 从人口数字可以看得出来,这些大多是单身汉,其实就是从中原来的熟悉武艺的军人子弟,只不过未及成家罢了。 先帝驾崩前,下令四京、诸行宫及掖庭局放散一批宫人,数量超过三千,尽数发往伊丽河谷,这会正在庭州一带休整,赵国已经选派人马前去接应,下雪前可抵达伊丽河谷。 这些宫人,年岁普遍在二十至三十五岁之间,可谓单身汉的良配。 钱六郎每每思起此事,都非常羡慕。先帝他老人家,对伊丽河谷真的是太好了,对赵王也太爱护了。 偌大一个赵国,就在先帝的百般呵护下,走过了十年的历程。 赵王也是有雄心壮志的,更会礼贤下士、关爱民生、操持军务,整个伊丽河谷在他的治理下,蒸蒸日上,渐渐有了相当的起色。 可惜了,如果先帝再活十年,再给赵国十年时间,届时可能又是另一番难以想象的繁荣景象了。 今上虽然多次表示要继承先帝遗志,但这种事情谁敢保证呢? 像这一次随移民一起抵达的,还有大量急需的物资,甚至是新培育的农作物种子、耕牛挽马、布匹书籍、常用工具等等,其价值委实难以估量。 正在路上的那一批移民也携带了海量的物资及各类专业工匠,无论哪样都可以极大改善伊丽河谷的现状。 万一新君给伊丽河谷“断了奶”,那日子可就难受了。 他们现在能稳稳压制热海突厥、八剌沙衮回鹘一头,靠的就是洛阳朝廷的大力支持,一旦没了,届时不说被另外两家压下去吧,至少也会放慢发展速度,让人十分头疼。 也正因为如此,此番赵王世子邵修文进京奔丧,就精挑细选了很多礼物。赵王也千叮咛万嘱咐,见到二叔时一定要执礼甚恭,多讲感情。 今上是性情中人,多打感情牌、亲情牌,效果比什么都好。 “前路晦涩难明,唯有乞求老天保佑了。”钱六郎策马而走,沿着缓坡进入了山谷之中。 农田、菜畦、果园、牧场、森林、河流、高山…… 伊丽河谷当真是西域最肥美的一处所在了,农牧皆宜,土壤肥沃,怪不得自匈奴时代起,这里就被争夺来争夺去,没有个尽头。 如今大夏崛起,声势日盛,伊丽河谷被来自中原的华夏子民占据,希望能一直如此吧。 清脆的马蹄声在山谷中不断回响。 迎面而来的是一个个村落、一座座城池。 城墙之外,铁匠学徒已经点燃了炉子,再过一会,叮当的旋律就会响彻一整天。 山野小店之中,早起的信使、商旅正在照料马匹,打算趁早赶路。 辽阔的牧场之上,农人们挥舞着镰刀,为入冬准备草料。 粗粗整饬出来的驿道之上,一辆辆马车满载粮食,前往各个仓库。 学堂之中,来自中原的经学生抑扬顿挫地读着经典书籍,堂下蕃汉学生懵懵懂懂,跟着诵读。 一切早就走上正轨,一切还需继续夯实根基。 ****** 已经改名“大宛”的拔汗那城刚刚经历了重修,更准确地说是扩建。 这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城市,在西域也算得上是名城大邑之一了,虽然没法和中原比。 楚国建立已有数年,楚王邵慎立也渐渐在中亚站稳了脚跟。 这个过程并不容易,意味着无数难以想象的铁与血。 楚国与赵国,终究不一样啊,两位大夏亲王的风格也不是一回事。 赵国建立已逾十年,赵王会治军,会打仗,但他更喜欢的还是梳理内政,发展生产,积蓄国力。 楚国立国时间较短,楚王的脾性也更勇猛精进一些。早些年的时候,邵树德曾以为这个儿子军略比不上老大,文治也比不上,但就近两三年的情况来看,这位大夏七皇子的军略被人低估了。 他非常善于在战场上学习,也没有什么固定的用兵套路。每次打仗时,都是依据得到的情报,临时排兵布阵,制定作战计划。 说白了,如果将领可以分为“学院派”和“草莽派”的话,楚王邵慎立更接近后者。他是一个天赋型指挥官,虽然从小就接受了完整的军事教育。 与军事上的才能相比,楚王在民政上就要弱不少了。当初总共二十来个跟着他一起过来地洛阳公子哥们,虽然都接受了顶尖的教育,但各人有各人的性格,各人有各人的处事方式,真正能帮邵慎立分担民政事务的,其实就那么几个罢了。 所以,楚国在民治方面是不如北边的赵国的。他们唯一的优势,其实是拔汗那这块地方的基础更好,尤其是波斯、粟特、回鹘遗留下来的城池、村镇及各种水利设施,让他们的日子没那么窘迫,甚至在经历了多年战争之后,至今还压过赵国一头。 至于将来会不会被超过,没人知道,只从当前情况来分析的话,答案是肯定的。 八月二十日,邵慎立率军返回了忽毡县。 忽毡即俱战提,楚国的西大门,原本是一处人烟稠密的所在,且在过往的战争之中,并未受到多么严重的摧残。 不过,在波斯势力正式退出拔汗那之后,忽毡的贵族、百姓大量逃亡至波斯境内,让此地人口锐减三分之一以上。 随后,大量狂热的吉哈德分子涌来。忽毡县首当其冲,成为了战事最激烈的地方,这个就更要命了,人口开始急剧下降,到处荒无人烟。 到了最后,邵慎立一发狠,干脆把忽毡残余的百姓尽数东迁,分散安置到其他县乡。 于是,这里彻底了无生气、渺无人烟了。 现在的忽毡,已经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军镇,屯驻了三四千人马,以作御守。 “再过些时日,就要落雪了。” “阿赖山谷那边的狗官,居然拖欠资粮。” “和他们无关。没有李璘点头,他们不敢的。” “李璘想做什么?” “听闻在山脚下挖井渠,想利用山上的融水,开辟更多的良田。” “这狗东西!也不想想没咱们顶在最前边,波斯人早就攻入阿赖山谷了,兵临疏勒城下也不无可能。” “若没咱们,波斯僧侣一定满地乱窜,有得他们头疼。” “竖子不足与谋,唉!” 将校军官们七嘴八舌,邵慎立只自顾自地端起酒碗,默默喝着。 大宛盛产葡萄美酒,邵慎立原本不太习惯喝这个,但来了这西陲之地,没什么可穷讲究的,有酒喝就不错了。 战争很残酷,吉哈德分子杀了一波又一波。国中诸县城墙上,也悬挂了不知道多少暗中传教的僧侣人头。 好在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吉哈德分子越来越少,素质也越来越差。 波斯本地的吉哈德胆寒了,来自巴格达、阿勒颇的吉哈德分子山高路远,当热情最高涨的一批死完后,剩下的也就翻不起大浪了。 布哈拉朝廷也派人过来,扭扭捏捏地表达彻底停战的意愿,虽然他们官面上从来没宣战过。 邵慎立本来不打算停战的,他还要劫掠撒马尔罕,还要攻打沙什…… 但楚国的现状也在提醒着他,国力可能无法支撑无休止的征战,必须要喘息个几年了。 听到这个劝谏时,他沉默地点了点头,随后一声叹息。 父亲走了,他再也没法满腔欣喜地写信回去,告诉他自己打赢了什么仗,斩杀了多少敌人,抢到了多少财货。 父亲给他的最后一封回信,写于今年五月。 三十岁的人了,他有点想哭,又觉得这样很是羞耻。 没有人会给他鼓励了。 没有人安慰他了。 甚至连责骂,都听不到了。 在这个陌生的异国他乡,他唯一能做的,只有与一起过来的玩伴们互相扶持,互相勉励。但几年下来,有人卷铺盖回了洛阳,有人故态复萌,醉生梦死,还有几人战死…… 人这一生,不知道在打拼个什么劲。 邵慎立有些迷茫。 他知道,这是不成熟的表现,会被人嘲笑,会被人轻视,因此他只能默默地烂在心中,不对任何人讲。 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机械地按照父亲曾经的嘱托,按部就班进行罢了。 很累,没有太多动力。 抄掠撒马尔罕近郊的时候,他弄到了一本名为《胡大之鞭》的波斯禁书,看到异域他乡的人也在谈论父亲的英明神武,他的心情又会变得好起来。 真正累到极致的时候,他会遥望南方,注视着那座高大巍峨的山峰:无上皇帝峰。 看到这座山峰,他的疲累、孤寂会大大减缓,就好像父亲仍在默默注视着他一样。 这是他心底最深的秘密。 他不会允许波斯人侵扰阿赖山谷,不会允许他们毁坏无上皇帝峰下的纪功石碑,更不允许任何人改掉这座山峰的名字。 谁要是连这点愿望都不能让他满足,必将迎来他不死不休的报复。他会用他的铁枪、马槊,让他们陷入深沉的绝望。 他就是这样一个“不成熟”的人,就像当年一夜之间从浪荡不休变得发愤图强一般,他的情绪大起大落,他的人生迷茫不休。 下半辈子最大的意义,或许就是好生经营封地,充实户口,令百姓安乐、府库充盈,再把烦人的吉哈德分子、波斯僧侣杀得一干二净,斩断所有可能威胁无上皇帝峰的黑手。 临死之前,或许已经变得成熟的他,会带着子孙后代到山峰上看一看,向他们诉说着阿翁当年金戈铁马、荡气回肠的峥嵘往事。 他来过。 他把这座山峰改了名字,然后狠狠插在敌人的脊梁上,让他们直不起腰来。 邵氏子孙要继续皇祖当年的伟业。 (本章完) 第一百零五章 后记·下落 开过年来,大雪如约而至,咸海整个冰封了起来。 阿保机死了,刚刚死。 墓就在咸海之畔,不大,看起来灰不溜秋的,一点不起眼。 临走之前,他的心中满是遗憾。 草原人固然没多少故土难离的愁绪,但一下子离开故土那么远,总还是有那么点失落。更别说他们是被打跑的,心中就更不得劲了。 总算新家给了他们一些安慰,但也只是“一些”罢了。 新邻居们不太能打。两军对垒之时,还能像模像样,看着有点唬人,可一旦动起手来,在需要咬牙坚持、忍受伤亡的那一刻,很容易吃不住劲,溃败下去。 为什么出现这种情况?很简单,没上过强度。遇到高强度的战斗,吃不消。 再者,战术素养也比较差。 整个部落没有浓厚的军事传统,没有处在随时应战的状态,从和平转入战争的过程太长,不够专业,一不留神就被人突袭了。 契丹人刚来之时,难以想象他们与波斯人打的是什么强度的战争,更无法想象他们为什么没被夏人灭掉。思来想去,大概距离是他们最好的护身符吧。 但对契丹游牧部落来说距离压根不是问题,他们不需要从后方转运物资。他们也没有家,打到哪里,哪里就是家,流浪天下,四处游牧。 以上是好的方面不好的方面其实更多。 来了这些时日,他们也明白了,咸海固然水草丰美,但也有很严重的危机。 最主要的就是离波斯太近了。 布哈拉朝廷以前修建过长城,用来防御南下劫掠的乌古斯突厥。后来国力强盛,长城就没有继续维护修缮下去,渐渐废弃,取而代之的是不断北上劫掠乌古斯突厥的波斯兵将。 也就近几年波斯人在东边吃了大亏,消耗了不少实力国内又四处叛乱,腾不出手来。不然的话,在契丹攻灭乌古斯突厥的过程中,他们肯定会插上一脚,这点没有任何疑问。 如今波斯国中的乱子陆陆续续平定了,但国力大耗,亏空甚多,急需休养生息个几年,那么几年后呢?会不会急需北上?几乎是一定的! 这就是契丹面临的问题。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契丹本来就劫掠成性。如今这个局面,安安稳稳繁衍牛羊、丁口也不现实,不如主动进攻,从波斯人那里找补些东西回来。 以攻代守嘛,此乃上上之计。 波斯手忙脚乱之下,兴许就顶不住求和了。或者不攻波斯,继续向西,抢占更肥美的草场,俘虏更多的人丁。那边的部落看起来挺差劲的,料也不是契丹的对手,三两下就打垮了——弱者没有资格占据肥美的土地。 而且,向西还有一个很大的好处:离夏人远。 与夏国争锋这些年,他们是真的怕了。 雄武的禁军、英明地君主、充足的粮械、庞大的后备兵源,他们是没有任何胜算的。 远离他们,不是坏事。 狂风骤起,吹得墓前的招魂幡呼啦啦作响,阿保机已死,契丹还得继续生存。 ****** 钦察草原之上,李守信花了很大代价,才在一个突厥部落内安顿了下来。 使团的人数有所扩大,但多出来的却不是当年跟着他一起西行的夏人,而是罗马人。 是的,他已经去过君士坦丁堡了。 花了一年时间,才让对方的君王相信自己真的是东方大国的使节——他已经丢失了大部分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文件或物品。 罗马人的日子似乎不是很好过,因为有西迁的突厥种部落滋扰边境。大食与他们大体和平,但小规模的厮杀从未停止。 这是可以理解的。前唐与吐蕃会盟之后,大的战争没有,小厮杀多如牛毛。就以京西北诸镇来说,边将派人去吐蕃那边捉生口简直是家常便饭。 东方人、西方人,其实都一样的。 罗马君王并不吝啬。在愿意承认夏国使节的身份后,立刻举行了盛大的宴会招待。 官员、贵族、军区“节度使”、部落“酋豪”纷纷到场,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们这些异国来客。 罗马对东方是有兴趣的。 前唐时就多次派遣使团至长安,随后因为种种原因停止。而今再次恢复,似乎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因此,他们派遣了一个百余人规模的队伍,携带国书和礼品,随李守信一同归国。 李守信本来非常欣喜,觉得此行不辱使命,对圣人终于有个交代了。但到钦察草原的时候,他遇到了一支从东方返回的商队,得知今年已是乾道元年(927)。 大惊失色之下,继续打听,才知道大夏建文神武无上皇帝已在去年驾崩,太子登基之后,以今年为乾道元年,大赦天下。 对于这个消息,李守信目瞪口呆。联想到一路上的艰辛与苦难,他是悲从中来嚎啕大哭。 临走之前,圣人千般嘱咐,万分叮咛,并说待他们成功归国,一定亲自出城迎接。只是没想到,一路上这么多坎坷,延误了归期,导致没能见到圣人最后一面。 再想到路上因为种种原因死去的人,更是心中郁结,难以排遣。 或许,这就是人生吧。 人生本来就这么多磨难与遗憾,叫人意气难平。 或许,这也是人生的魅力。 ****** 李守信使团最终于乾道二年(928)正月抵达洛阳。 彼时新君刚刚班师回朝。 先帝驾崩,河南、河北一些州县以为新君会停了移民,结果仍然继续,于是爆发了叛乱。 再加上最后一支杂牌部队广捷军不满自己的下场,夺占城池造反,声势一时间搞得有些大。 新君立辽王邵修守为太子,勾当军国事,太后折氏辅政,自领诸部兵马二十余万出征,数月即讨平叛乱。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叹服先帝的布置。 面对这样的局面,只有今上才能妥善处置,因为他能御驾亲征,他能稳得住二十多万禁军,并且不胡乱指挥,会排兵布阵、鼓舞士气,并指挥大军打赢仗。 他可能不是诸子中能力最强的,但一定是最合适的。 乾道十八年(944),邵承节崩于北京临朔宫,春秋五十有九。 太子邵修守灵前即位,三十万大军山呼万岁,奉新君前往洛阳。 邵承节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继承太祖遗志,镇压天下的戾气。 第三代天子邵修守继位后,天下风气已经大为改观。且经过夏太宗十八年的萧规曹随,诸般新朝雅政已经非常稳固,新学出身的官员遍布大夏的各个角落,很多人已身居高位。 历史进程,短时间内很难改变了。 如果从小在太祖身边耳濡目染的邵修守继续前两代政策的话,新朝雅政甚至可以称得上根深蒂固。 如此甚好。 (后记完结。) (本章完) 完本和新书 后记有些仓促。 或许正像有些读者说的那个,留白更好,那么我就不狗尾续貂了,因为现在心思都在新书上了。 新书投票,两晋南北朝是压倒性的多数啊…… 这其实是一个很长的历史时期,有几百年,跨度相当于一个正统王朝的寿命了,但其间出了几十位皇帝,好像是七八十个——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极其混乱的历史时代,也是读者们关注比较少的时期。 尤其是前期西晋末年到北方后赵、前秦、北魏三次统一,又三次分裂这段,愿意了解的人更少。 个人感觉,似乎比五代十国的热度还低。 比如,后赵石虎统一北方,有人关心吗?好像没。 前秦苻坚,嗯…… 再到北魏。 五代十国好歹还有大小周后、花蕊夫人之类点缀,五胡十六国那真的是杀戮乱世,比特么五代十国还残酷啊。 我认真思考了下,这個年代的统一,可以很快,也可以很慢。 快的话,就像后赵石虎,与门阀贵族合作,人家听你的,你再击败几个主要敌人,那就统一了。 但这种统一,也是很不稳固的。雄主一死,或者吃点什么大败仗,天下立刻大乱。 比如后赵基本统一北方,石虎一死,诸子互相攻杀,很快就分裂了。 苻坚在淝水吃了败仗,前秦立刻血崩,到处是反贼。 北魏好一点,因为国祚长,且吸取了后赵、前秦的教训,但六镇起义之后,还是分裂为东魏、西魏。 世家门阀控制地方州县政权,家族土地阡陌纵横,拥有大量农奴,经济上自给自足,中央还有子弟当官,自己再练点私兵,那真的难搞啊。 以前我说过,一代有一代的风气。 魏晋南北朝的版本,与隋唐是不一样的,百姓、贵族的价值观、政治伦理与隋唐也不一样。 唐人觉得难以理解的事情,魏晋时期的人可能习以为常,觉得就该这个样子。 这就是三观不一样。 老实说,穿越者如果没有好的门第,在东汉、三国、西晋是真的难顶,一辈子无出头之日。 比如做官,没有门第,压根没你的份。 从军呢?中高级军官全是世家子弟。 在晚唐的时候,普通人当兵,立下功劳了,如果上级敢私吞你的战功,当晚就让他脑袋搬家。 在魏晋的时候,普通人立下战功了,真不好说。 这是一个对底层人来说感到绝望的时代。 北方可能还好点,因为世家门阀南迁了很多,胡人有屁的门第,出身的枷锁还存在着,但已经被打破了很多。 南方的话,社会秩序安定,世家大族横行,对普通百姓的控制力强到离谱,社会方方面面的资源都被门阀占据了,漏给你的机会少得可怜,或者压根见不到,比北方难多了。 但北方战争频繁,这又是个操蛋的事情…… 总之难搞。 我也不想给主角一个皇族、士族、小姓或寒素的身份,就普通人。 我姑且推演一下,大家图个一乐。 或许直到主角死去的那一天,仍然没能统一。 或许主角建立的是一个像后赵、前秦、北魏一样的国家。 我没有大纲,推演到哪里算哪里。 悄悄说,粗粗推演到最后,死路一条,奶奶的。 我有点犹豫,考虑是不是开个金手指,让邵贼穿越过去,看看最后走到哪一步。 邵贼打了一辈子仗,武艺出众,行军征战信手拈来,又会搞人妻——呃,最后一条不算。 如果他还愿意打起精神的话,机会可能大一些。 总之阶级固化到令人发指程度的魏晋南北朝,白手起家真的难搞,需要你精确把握住稍纵即逝的机会,少犯错甚至不犯错。 这对土著其实很难的,当局者迷,真的能不犯错吗? 对穿越者而言,也很难,因为有些历史事件你看到了,但当你参与进去的时候,是需要个人素质与能力的,这个很重要——告诉你这里有果子了,但不是随手可以摘的,需要本事。 总之我再想想。 新书已经在准备中,写了一章开头,被我删掉了,感觉那个时间(后燕,就是苻家姐妹花那阵)切入点不是很好,时间线得大幅度提前。 不管怎样,主角应该是在北方混。在南方,没有合适的门第,太难了。 刘裕也就一个,还是因缘际会。但这个人,他初步发迹时的年纪(38岁),真是绝望得让人流眼泪。青春都没了啊,兄弟们,大好年华都给世家大族打工了。 先说这么多吧,我去研究下人妻——剧情,好好准备一下,可能是十月下旬或十一月初发新书。 有关新书发布的事情 从9月22日晚唐完本前,就一直在忙活新书的事情。 陆陆续续买了好多书,发现这个时代是真冷门。 90年代出版的书,当时定价15元,现在八成新,里面还有划线,书页泛黄,居然卖200元。 经常有书店老板打电话给我,说书没了,要下架,让我退款。 很显然,这些书卖得不好,没有再版,而且首印的数量估计也很少,感觉凉凉。 前后总计买了接近20本书吧,从9月下旬以来就一直在看,然后动笔写开头。 截至今日,大概写了十几章。 昨天运营官小龙和我说,最好本月发书,他可以搞活动。我本来打算11月10日左右发书的,现在被迫提前到10月31日早上八点,以留出充足的时间。 新书名字想了很久,本打算叫《长剑横九野》,但发现被注册了,但起点上却没这本书。 无奈之下,改名《晋末长剑》,已经建好了。 晋末,即西晋末年。 长剑,黑云长剑是也。 大概是八王之乱中期,主角是东海国底层军户,开场跟着宗王来到洛阳混。 挑战很多,主要是天下大乱带来的战争威胁以及大晋朝种姓社会导致的天花板。 我姑且推演下主角,看看他的义儿军、黑云长剑军、银刀效节军能不能在北方折腾出一片天。 另者,现在起点是数据说话了,主要看24小时追读,所以希望大家不要养书,尽量追读到最新章,在此感谢。 10月31日早八点连发三章,有一章是给老书完本后打赏盟主的nelson书友加更。 之后一天两章,都暂定早八点。 还是那句话,我不会写套皮历史文。该是什么时代,就该有那个时代的风貌,古代与古代,天差地别。我会通过主角、配角的视角,随着剧情发展,一点一滴慢慢还原原汁原味的西晋末年的社会。 希望大家支持,感谢。 新书还在审核 新书《晋末长剑》已经发了,但还在审核。 失策,上本晚唐发书时很快就审完了,这本两小时了,还在审。 放出来后,多发一章,今天四更。 (呃,刚发完这个单章,审核通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