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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 野火春风斗古城 > 第九章 1

第九章 1

    黄昏时候,宴乐园的朱红大门高头,闪亮着四个红纱宫灯。彩绸被风吹得哗哗直响。迎门影壁上悬着四个大字“恭贺新禧”,在大字周围挂着五色霓虹灯。影壁后是前院,经过穿堂可通中院,穿堂两侧的房间是饭庄的普通散座,今天为了招待“贵宾”做了临时休息室。中院宽敞开阔,一律是方砖铺地,正中间一条由黄白紫三色卵石砌成的甬道直达中厅。中厅门外有五级白色石阶,六根朱红柱子,迎门两侧有副红字对联,写着:


    名驰冀北三千里,


    味压江南第一家。


    横额高悬梨花木匾,三个泥金大字“宴乐园”。中厅里宽敞空旷,可以摆几十桌酒席,是个大型宴会的好地方。通过中厅可达后院,那里还有很多附属建筑。总之,宴乐园是驰名的饭庄,顾客们不是西装革履,也是长袍马褂,粗手粗脚的劳动汉子,没有到这里吃东西的。据说有个受穷的市民曾表示不服气。他说:“谁订的这个等级,有钱还能不卖给?”他硬着头皮进了宴乐园,在普通散座里选好自己的座位。他知道旧社会里有“店大欺客、客大欺店”的习惯,便争取主动,响亮地叫喊:“来人,来人呀!”“你先生吃么饭?”


    天津口音的堂倌把抹布握在手里,慢悠悠地走到跟前,瞅着来客的衣帽、装束,但没有动手擦桌子。客人忙开口说:“来个中碗肉丝炸酱面!”“吃么菜?”“有肉丝当菜就得咧呗,不要菜!”“先生,门口有猪肉杠,割上四两,自个回家吃!”这位市民还想争辩,抬头看时堂倌已经走远。在“高贵客人”们的哄笑声中,他面红耳赤地走了。


    宴乐园过去布置得很排场,中厅挂满名人字画,条几上摆着很多珍品古玩。夏天,中院搭起高高天棚,白兰花、红石榴、橡皮树、柳叶桃等大盆花摆成行列,几十盆小盆的奇花异草列在东西两廊,爬山虎的油光翠绿枝叶蔓延在整个中厅,映得庭院都绿生生的,空气中透着清香,给人一种幽恬静的感觉。因此这里整天车马盈门,高朋满座,不用说进来吃饭,只要从门前经过一下,那些梅汤汽水香槟啤酒散发出来的浓郁气味,阵阵扑人的鼻子。日寇占领后,顾客一天天减少了,中厅几乎空起来。掌柜的几次递歇业,得不到批准。他便勾结了两个伙友,一个是李歪鼻李科长,另一个是前些天被杀的龟山,三人合股经营。龟山任经理,他们两个中国人当副经理,饭庄照常营业,兼着倒腾粮食贩卖商品,日期长了,随着物价飞涨,吞吞吐吐投机倒把,赚了很多昧心钱,光是分到李歪鼻名下的就买了五六所城宅。龟山死后,李歪鼻升了经理。他预感到没有日本人作后台,难免被敲竹杠,听说伪省长和高大成司令要请多田首席顾问,他便招揽到这里来开会。他想:军政各界头面人物在这里聚会,门口摆上两列汽车,这就等于挂上一把上方宝剑,满可以镇唬镇唬那些乌嘴抹黑的家伙们。为了这个目的,宴乐园上下人等一齐动员,停止了两天营业,前庭后院扫得一干二净,桌椅板凳摆得整整齐齐。晚七点,李歪鼻提前到了。他像个大总管,率领所有人员从前庭到后院,比手画脚地指点了半个钟头,直到他认为可讨主子欢心的程度为止。八点钟,开会的人滚着疙瘩来了。


    前面是伪省府的厅处长,后跟的是靠近省城和铁路沿线的二三十名伪县长。新民会科长以上的职员们是第三批。伪治安军的营团主官是坐大轿车来的,他们从中厅甬道迈上石阶的时候,故意高抬皮鞋发出咔咔的响声,响声中充满了旁若无人的优越感,吓得那批青衣小帽的伪新民会的职员们,从已经登上台阶的地方又退让给这帮趾高气扬的“武士”。那伙土匪装束的伪保安团长和警备队长,认为有资格可附“骥尾”,便跨过新民会职员紧跟在伪治安军的屁股后面。顶属最后进来的一帮人形象复杂了。单从胡须上区别吧!有弯腰驼背老白了胡子的,有仁丹胡的,有日本胡的,还有男身女相把胡须拔光变成老公嘴的。这帮人就是财务、税务两个部门的科局长。他们是因职务上的关系来出席会议的。这支队伍被人唤作“三爷队”,因为他们是由于姑爷、舅爷和丈人爷的身份做官的。


    东西两侧的休息室,原打算分别招待两位军政首脑的家属和随员,由于首席顾问提前到来,两家的随员临时合并在西休息室,田副官首先抢过电话机,连吹气带敲打。“我是高司令的临时公馆,我说。你们死净了没有,没有?那你快给我接贾老板……呵喽!你是贾老板,好,你给我跑步叫红宝去……你是小红……”他回头看了伪省长的随员们一眼,声音低了。“高司令吩咐:你们今晚一定来,人越多越不嫌多,小凤姐妹几个可得来,打扮漂亮点。老板?他敢找麻烦,告诉他一声就行。对!再等半个钟头就动身。进后门。能进,我告诉门岗,凡女的就让进来。”田副官咔哧扣上电话机,把滑到脸上的长发抖上头去,想到红宝那两句体己话,自己微笑了。这时电话铃又响了,他又夺过来,听说是伪省长公馆来的,他递给伪省长那位老跟班的。后者拿起电话:“是姨……”想到为加个“姨”字,挨过很多的骂。急忙改口称太太。然后他问有什么事。电话里声音很尖:“别管什么事,我先问你,为什么电话老叫不通?”“这个,太太,刚才是高司令公馆用着呀!”“又是小田给窑子里打电话吧!你们缺德挂冒烟啦,我当太太的,还不如那群婊子!”


    “这话,是太太你说的,我可不敢说,呵!是,是是,是是是,对!你同少爷准备吧,顾问一开始讲话,就可以动身啦,对!进后门……”东休息室的屋子很宽敞,耀眼的灯光下,一块发亮的漆布罩着八仙桌,桌上摆满了适合日本人口味的水果和各种凉菜,打开口的啤酒咝咝地冒气。多田顾问只手擎着酒杯:“我已说了很多,总之,为了完成‘大东亚的圣战’,为了确保省城的治安,也为了你们的融洽和睦,我想在干杯之前,能满意地听到你们的回答。”


    伪省长同高大成蓦地从两侧同时站起来。身躯肥大的高司令瞪圆那只独眼想开口的时候,被他的对手捷足先登了。


    “首席顾问先生!”伪省长脸上投出谄媚的微笑,“我常说,只要有利于‘皇军’,有利于‘皇军’的事业,我个人肝脑涂地,在所不惜。至于鄙人跟高司令的关系,顾问如此关心,真叫人感激涕零,今后我们保证乳水交融,同舟风雨……”


    “我是你顾问**的一匹马!”高大成抢过话板,他怕伪省长把好听话都讲绝喽。“顾问的鞭头指向哪里,我就能跑到哪里。顾问要认为海里的月亮能捞,我高大成不脱衣服就跳下去。我管两个师,从连长到团长,都跟我拉竿起来的,谁的奶名叫啥我都知道。他们像儿子服从老子一样地服从我。我常说,不管是八路军还是旁的冤家对头,要拆我的台,那是梦想。顾问只要看得起我,我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什么时候看我不中用,你写个纸条,我马上滚蛋,”他瞥见多田偷瞧手表,立刻剪短了话头:“至于和省长的问题,我按照首席顾问的吩咐办事,旁的没啥可说啦。”高大成把自己比成马,多田也有这样的看法:他认为伪省长是匹滑头的识途老马,轻车熟路时,扬鞭即走,路途坎坷时,挥鞭也不动。不要说肝脑涂地,拔他根汗毛也得考虑考虑。高大成是匹野马,又踢又咬还容易把骑马人掼下来。但真遇到劲头儿上,狠抽他两鞭子,他肯拼死拼活地卖命。重要的问题决定在驭手的本领,像他这样神明的驭手呢,想到刚才他们所表示的,多田笑了,为自己的优异才华笑了。主子又是贵宾的这样一笑,下首作陪的两位武官员,认为是千金难买的机会,连忙满脸赔笑地举起杯来。


    麻狼子团长隔着门缝看到他父亲同顾问和高大成碰杯,知道调解关系的问题告一段落。进去报告,说开会人业已到齐。于是两位武大员陪同多田进入中厅。中厅到会的人虽然就座,但他们不晓得多田顾问提前赶到,更没想到他们不声不响地从休息室走出来,因而有的人信口开河,有的人喁喁私语。坐得也很不整齐。伪省长走在前面,也看到这种景象,想提起大家注意,他说“诸位同仁,首席顾问多田先生特来……”他的语音有点斯和矜持,想在日本人跟前不大卑微,在大家面前不失他身份上的严肃。然而,这话在高大成听来非常不入耳,感到这种语音既叫人听不清,又不能算是军语,便前跨一步遮住伪省长的全身,伸直脖颈猛喊:“统统站起,立正——”他这一声吼,意在表示日本顾问的尊严,表示有他们军人在场应该显示的隆重,也有意识地表示与省长的假斯截然不同。他这大震人心的一声喊叫,产生了多种效果站在会场核心的军官们,皮鞋咔哧一响立正了,因他们是原地立正——按照立正是不动姿势,——以致有不少的军官屁股对着讲台;距离高司令近的这伙人是伪省府的高级职员,他们平常多半是书呆子,太阳底下站久了要灼伤脸皮,办公室打个茶杯都会吓得心跳,猛听高大成闷雷似的叫喊,丢神失魄地站起,碰倒前沿两三张方桌;税务人员中有一个日本胡起得过猛,手肘碰落邻居的瓜皮帽盔,帽盔滴溜溜滚转到高大成脚下,高大成怕顾问看到不礼貌,乘势一脚把它踢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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